悠于 2016-5-17 16:49
第58章 雲夢偃師
青丘之國。王都。
見到現任襄王之後，方蘭生心中滾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還好襄鈴長得不像她叔……
後來蘭生問過襄鈴：「你不是聽你娘說，你爹長得，呃，還算俊俏麼？」該不會你娘的審美標準，就是這麼獵奇吧……
襄鈴道：「娘也說過，叔叔和爹雖然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長得卻是不太像的。」
——這何止是不太像，簡直就像是向天笑和延枚倆人的模樣差別那麼大……
「可能……是異卵雙胞胎吧，瑤泉姐姐說過的。」其實當時瑤泉說的是異形雙胞胎，ORZ。
針對襄鈴提出的要求，襄王只說你是哥哥的女兒，王位是哥哥的，也理當是你的。愛兄之心昭昭，可鑒日月，著實令人感動。
當然眼瞅著襄鈴實在無心於王位，小姑娘心也小，只裝得下自己喜歡的人。襄王又想到如今青丘平和表面下的暗流湧動，內心長歎，就當是為了保護大哥的女兒，也最好別讓她走上這風口浪尖。
襄鈴不知道這些，只天真地問：「叔叔，等襄棣長大了，不就可以繼承王位了？」
襄棣乃是現任襄王——襄陽之子，也是襄鈴的弟弟。
「別提這孩子了。」提了襄陽就要歎氣，「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稍微懂點兒事就玩了命似的去——」
「去幹嘛？」襄鈴見他突然頓住，便問。
襄陽王沒敢直視她，只含含糊糊地回答：「成天就是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把個雲夢山當成自家一樣，樂不思蜀，壓根見不著人。」
紅玉忍不住一笑，覺得這個小襄棣既瘋且野的性子，沒准跟這幫人還挺合。
「總之啊，鈴兒你和你這些朋友若是有空，還請幫叔叔一個忙，去雲夢山替我找找那混帳小子。他要再不回家，我都快不記得他長啥樣了……」襄陽王鬍子一抽一抽的，看起來特別滑稽。
襄鈴先是點點頭，繼而想起，薑離曾經說過，這對九尾狐兄弟最大的共同點，就是都很二……
一行人稍事休息，便摩拳擦掌前往雲夢山。經過一番奇妙的搜山之旅後，眾人找到了藏得很深的正太襄棣，以及，他為什麼不著家的原因。
——原來丫和歐陽XX以及尹○觴一樣，都屬於好不容易拉扯大，就立刻玩命似的去搞基的人物啊！
這貨正和某密友在一處你儂我儂呢！
看見眾人闖進小屋來，丫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先「哇！」了一聲，然後立馬本能地把身後人擋個嚴嚴實實。
你當藏寶呢！我們又沒打算搶！
「襄鈴……姐姐？你……怎麼回來了？」襄棣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方面牢牢壓著身後的人，另一方面誠實地表現出了吃驚。
沒等襄鈴回答，尹千觴已經摸著鼻子上前，指著方蘭生說：「小傢伙，快叫姐夫∼」
襄棣轉了轉眼珠，又問：「他是我姐夫，那其他人呢？」
尹千觴笑道：「你不用理會，都是路人。」
襄棣暗自嘀咕：「我原也沒打算理會。」
他看了看自家姐姐姐夫，遂滿臉堆笑道：「姐姐，你這次帶姐夫回來，就不會再走了吧？」太好了，看樣子爹不會再成天跟我念叨什麼關愛百姓文武雙全了……
當然，襄鈴的答案讓襄棣重新湧起了蛋蛋的憂桑。
姐弟間交流完畢，此時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你還要壓我到幾時？」
這說法……眾人強自忍耐吐槽的衝動。
襄棣這才想起自己柔弱的基友，連忙讓開身子，關切道：「沒嚇著你吧？」
——尼瑪！我們是鬼麼！？
一襲黑衣的長髮少年輕輕搖了搖頭，緩聲道：「各位請坐。軒轅，上茶。」
尹千觴四下打量：「你這屋子這麼小，沒啥地方給咱們坐啊。」
黑衣少年輕輕咳嗽了兩聲，伸手摸到牆上的某個機關，一按，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原本是牆壁的地方居然憑空伸出來幾塊，頃刻之間變成了數張連著牆的矮凳。
「請坐吧。」少年的語聲還是輕輕的。
眾人心懷佩服地各自坐下，方蘭生贊道：「你這朋友，挺厲害啊！」
「那當然∼偃師是最最厲害的！」襄棣到底少年心性，只覺他人誇基友，就如同誇自己一般。
「你這位朋友……叫偃師？」紅玉重複。
名喚偃師的黑衣少年點了點頭，黑色長髮遮住大半顏面。
這時，房門被推開，一個看起來像是粘土做的人的傢伙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給眾人輪流奉了杯茶。
面對這等獵奇場景，一時間無人說話。
偃師輕聲介紹：「這是我做的機關人，軒轅。」
半秒鐘後，屋內沸騰了。
「機關人！居然是機關人！」
「襄鈴還是第一次看見活的機關人哎！」
「師尊若是在此，也必會讚歎。」
「巧奪天工，堪比造物神奇。」
……
面對這排山倒海的誇讚，襄棣聽得高興，偃師卻明顯有些扛不住。
他輕輕搖了搖頭，雖沒說什麼，心裡卻暗自低歎：「只是軒轅一個而已，這些人就已經如此，若是讓他們再見到其他那些……怪不得襄棣常說要保護我，卻不知這些人是怎生尋到此處？我沿路明明布有機關……」
他一一打量眾人，通過他們的骨骼肌理和體態動作，很快判斷出：這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那些機關，擋得住閒雜人等妖魔鬼怪，擋不住得道高人。
「對了，先前我回青丘好幾次，怎麼沒聽你提到過……偃師？」襄鈴問弟弟。
襄棣抓抓頭：「那個時候，他也確實還沒來啊。」
襄鈴問：「偃師原來不是青丘人？」
襄棣完全就是偃師的御用代言人：「對，不過他挺喜歡這兒的∼」
襄鈴聽了，沖著一語不發的偃師笑道：「你喜歡青丘？」
偃師只是點了點頭。
又是襄棣替他補充資訊：「他小時候看山海經，就一直想來咱們青丘。」
襄鈴奇道：「可是，來這裡之後，你就整天只呆在這裡，也不去別的地方看看嗎？」
偃師輕聲道：「我喜歡這裡。」
襄棣小聲告訴襄鈴：「其實吧，偃師他身體不太好，經常咳嗽的……有時候做機關人做得時間長了，還會吐血呢……」
——原來這黑衣少年是個工作狂，技術宅……
——經常咳嗽……和我娘一樣啊……
方蘭生把襄棣拉到一邊，小聲詢問：「這偃師看著可古怪，你清楚他的來歷麼？」
襄棣十分不解地看著蘭生：「偃師哪裡古怪？」
——明明哪裡都古怪好不好！
襄棣見姐夫一臉扭曲的神色，連忙跟他咬耳朵：「其實呆在山裡挺好的，真的，偃師做了好幾個機關人，比真人有趣多了∼姐夫你要是見了，沒准都不想走了呢。」
——我去！我可不是小黑屋焦冥控……
——原來不止少恭一人口味這麼重的……
「你說不止一個，那其他幾個呢？」
「神農采草藥去了，嫘祖在屋後繅絲，蚩尤一準是和稻娘在——」
「等等等等！」蘭生的聲音忽然提高，嚇了襄棣一跳。
「神農？嫘祖？蚩尤？這都是……都是些什麼名字啊！你這朋友——」蘭生看著偃師直言不諱，「你怎麼給機關人起了這麼些個……上古大神的名字啊？你不覺得很……很不搭麼？」大神們知道了會哭吧……蘭生回頭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泥塑軒轅，心想軒轅，估摸著就是軒轅黃帝了……
偃師不說話，一雙清澈的眼睛只靜靜望著蘭生，蘭生只覺這少年古怪非常，天賦異稟，隱居深山，病弱蒼白，唯獨一雙眼充滿靈氣，卻又是古井無波。
陵越於這時開口：「恕在下冒昧，您為何要為機關人取這些名字？」尊稱一弱冠少年為「您」，可見陵越對其技藝十分欽佩。
偃師看著他，輕聲道：「我讀過一些傳說……印象深的，就這麼幾個。」
「那您……」陵越雖不抱什麼希望，但鑒於江湖上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傳說，譬如真正的當世高人總是一個人躲在誰也找不到的深山老林偷偷摸摸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情之類……於是他還是姑且問之：「可有聽說過襄垣此人？」
第59章 龍淵後裔
陵越躬身問：「那您……可有聽說過襄垣此人？」
偃師聽到襄垣這個名字，忽然眼睛亮了亮。
——有反應！代表有希望！
「……我知道。他是……蚩尤的弟弟。」偃師輕聲回答。
「這麼說，你這裡是不是還有個機關人叫襄垣？」蘭生好奇地問。
偃師搖了搖頭。
「咦？居然沒有麼？是不是還沒來得及做？」
偃師低頭片刻，再次搖了搖頭。
——尼瑪！我跟這種人交流最苦手了有木有，好歹乃也出個聲啊！
陵越倒不在意這些，只追問道：「那除此之外，您可曾聽說關於他的其他事？」
偃師這回倒不乖乖回答，只抬頭問道：「為什麼，你要向我打聽襄垣？他……不是傳說裡的人嗎。」
陵越道：「實不相瞞，我師弟……我朋友曾歷經血塗之陣，相傳乃是襄垣所創，至今無人能解，除非去問他本人。」
偃師面無表情：「他怎麼可能還活在世上。」
「陵越以為，未必不能。」大師兄道，「歷經千年依然不老不死之人，陵越……也曾有所耳聞。」
偃師似是無意識地彈了彈手裡的一段木頭：「可他不是已然殉劍，化為劍靈沉眠了麼。」
陵越看向偃師，似有所指地開口：「閣下所知，果然不少。」
偃師也看向他，不為所動：「古籍上皆有記載，未知真假。」
陵越直到此時，方才露出有點失望的神色：「原來如此。」原來這傢伙掌握的全是書本知識，也不比姜離大夫知道的更多些……
當日，陵越向薑離打聽襄垣的事，薑離表示自己確實聽說過這個傳說中病怏怏的科學家。
因為姜離所在神農一脈，上古時代與蚩尤頗有淵源，蚩尤原為炎帝神農氏臣屬，而炎帝為黃帝所滅之後，奮起為主反抗，戰至力竭而亡。
薑離所知僅是這些，畢竟是上古之事，她亦無從得知襄垣下落。
「他是發瘋死的。」偃師靜靜開口。在陵越為眾人簡單複述了薑離告訴自己的情報之後。
「呃……誰是發瘋死的？」蘭生聽不懂偃師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蚩尤。」
「……因為炎帝死了，所以他跟著瘋了？」
「因為稻娘……」
「稻娘？」
偃師不再回答，只問陵越：「歷經血塗之陣者，魂魄分離，緣何你那位朋友還能活著？」
陵越剛要回答，百里屠蘇上前一步：「師兄，我自己來說便可。」
屠蘇正欲開口，偃師卻先淡淡道：「阿棣。」
「什麼事？」襄棣粉狗腿地問，絲毫木有太子爺的氣度。
「這裡人太多了。」
襄棣一愣，很快明白偃師的意思，立馬站起來灰常嚴肅地說：「各位，請你們回避。」
蘭生摸不著頭腦：「回避什麼啊？這傢伙的事我們都清楚啊。」
襄鈴卻拉拉蘭生：「我們走吧，偃師身體不好，讓屠蘇哥哥一個人和他說就是了。」
於是眾人便陸陸續續起身出門，襄鈴看著襄棣問偃師：「我弟弟要不要一起出來？」
偃師望瞭望襄棣，眼裡的意思很明顯——聽你姐的話。
襄棣戀戀不捨地望瞭望美少年基友，還是乖乖出去了。
襄鈴正要轉身走，忽聽偃師問道：「聽阿棣說，你是九尾狐與人結合所生後代？」
襄鈴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偃師沉默幾秒，低聲挽留：「你又是阿棣的姐姐……你留下吧。」
——什麼意思？我可以留下我弟反而得出去？
襄鈴搞不懂偃師的邏輯，不過既然人家這麼說，必定有人家的道理，她也就從善如流了。
之後偃師不知道又觸發了什麼機關，石門一關，生生把蘭生的疑慮呼喊擋在了外頭。
屋內，偃師細細問了百里屠蘇的身世，其間襄鈴一直沒機會看清他的正臉，只覺得這少年舉止很像個柔弱文靜的小姑娘，手也比一般人要纖長一些，至於膚色，有些蒼白得不正常。
「或許，我可以幫幫你。」不知過了幾柱香的時分，偃師最後才輕輕吐出了這句話。
百里屠蘇只覺得這孩子自己都是一副風吹即倒百病纏身的模樣，心中不忍，立即道：「不必勉強。我……並不在意封印一事。」
「既然不在意，為什麼會來？」偃師低著頭問。
「不關屠蘇哥哥的事，他們都是跟著我，來找阿棣的。」襄鈴連忙解釋，「叔叔說，他都好久沒有回家了。」
偃師輕輕咳嗽幾聲，掩著唇悶聲道：「我讓他走，他一直不肯聽。」
襄鈴笑起來：「那也不怪他，誰叫你造出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來∼」
「我……」出乎襄鈴的意料，偃師竟然一副預備解釋的認真模樣，「我不知道他會那樣喜歡。」
襄鈴繼續保持微笑，心想：還不知道他喜歡的是機關人還是您呢……
「不過，」偃師的樣子還是很認真，「阿棣喜歡，我也會開心。」
「……那挺好的呀……」然後你這技術宅有了知音，為了哄他開心就造出來更多更好玩的東西了是不？大家都有看過《青蜂俠》都熟悉越是尼瑪技術宅越容易被二貨誆的這種套路吧？
偃師看著襄鈴：「阿棣是好人。」
——您這麼快就給基友發了好人卡麼……
襄鈴笑得一腦門汗，幾乎要抽筋了。
偃師卻繼續敘述自己和基友的感情：「阿棣最喜歡蚩尤和稻娘。」頓了頓又說，「我也是。」
恍惚看見他唇邊帶了一絲微笑，卻轉瞬即逝，襄鈴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你說的稻娘，也是一位上古神祇嗎？」襄鈴問。這個名字倒沒聽說過。
偃師點頭：「她是蚩尤的妻子，三神女中的黃金神女。」（注：此設定源自不動大人所著《河圖洛書》，原創能力0的某只懶得費神構思直接無恥挪用……）
「那你剛剛說，蚩尤發瘋，就是因為稻娘……」襄鈴想起偃師适才說的話，問，「難不成她……」
「稻娘為了保護蚩尤，用盡了自己的力量。神女的力量一旦用盡，就會永遠消失。」偃師有些難受地說。
「這些也是古籍上記載的？」一旁的百里屠蘇開口。
偃師搖了搖頭。
百里屠蘇見他不答，倒也不再追問，襄鈴卻是忍不住：「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偃師看起來文靜羞怯，沉默寡言，不知為何對襄鈴似是一見如故，有問必答：
「我是龍淵部族的後裔，蚩尤的故事，族裡一直是這樣流傳下來的。」
第60章 屠蘇獲救
之後，偃師便將他所知的上古傳說徐徐道來。
從他的敘述當中，陵越和襄鈴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他情感上的傾向性，偃師無疑是最鍾愛戰神蚩尤的，把他的事說得最具體，甚至蓋過了與龍淵部族最有淵源的襄垣。
蚩尤與黃帝一戰，風雲變色，最終敗于女魃應龍兩大史上最強召喚獸級別的存在。
戰前蚩尤之妻——黃金神女稻娘已死，臨死之前為了保護後代免于戰禍，用盡神力將子女封入獸身。此處可見黃金神女的審美趣味還是有相當水準的，百餘種野獸之中偏偏選擇了相對美膩的九尾狐。此後雖然蚩尤戰敗，但二人的後代均成功躲過黃帝追殺，代代繁衍，勤勉修行，從此可人可獸（……），在戰鬥力和法力上也算不負先人。
「稻娘生前，和九尾狐族最是親近。所以後來，即便不知道稻娘的人，也大多認為九尾狐象徵豐收。」偃師解釋道。
事實上象徵豐收的是黃金神女稻娘——她的神力，可讓荒田豐收，因此只要有稻娘在，蚩尤就不會輸。
得民心者得天下，此理亙古不變。
黃帝的實力同樣不可小覷，而且作為一個極富智慧與冒險精神的領袖，事實上，是他先行去找三神女求助的，最終他得到的，是白銀神女，也就是後來軒轅黃帝的妻子嫘祖。
而當他聽說蚩尤得到的是力量最強的黃金神女時，再也不能淡定了。
白銀神女擅長桑蠶繅絲，讓百姓不必衣不蔽體，自是極好；然而黃金神女可以讓人從此不再食不果腹，民以食為天，也是亙古真理。
然而儘管如此，最後勝利的還是黃帝。
「他並不比蚩尤弱，」偃師靜靜述說自己的看法，「也許在某些方面，比蚩尤還要強。」
歷代帝王天子，未必是所有人中最強的，然而所謂明君，卻一定是深諳帝王權術的。
真正馳騁天地的強者，或許根本不會在意什麼陽謀陰謀，道不同不相為謀。
「蚩尤如果贏的話，有一半是稻娘的功勞；而他之所以輸，也是因為稻娘。」偃師道。
「因為稻娘死了，所以蚩尤也就一蹶不振？」襄鈴也有些難受起來。
偃師看著她，輕輕點頭：「軒轅唯一比不上蚩尤的，就是愛。」
「愛？」襄鈴眨了眨眼。
饒是眼前這少年淡漠得似乎沒有多少活人的情感起伏，說起情感話題卻神奇地不顯突兀：「軒轅得到了嫘祖，但是他不愛她，而蚩尤和稻娘，他們彼此相愛。」
「……所以……稻娘願意為蚩尤而死？」襄鈴問。
偃師漆黑的眼裡看不到一絲高光：「所以稻娘死了，蚩尤也跟著瘋了。」
所以他輸了。一敗塗地。
輸在一個癡字。
「可是，他不是還有一個同胞弟弟……」襄鈴想到襄垣，心想，該不會當時，連襄垣也不在了？
陵越欣慰地吸了一口氣，心想聽了這麼多，終於要說到我想知道的了。
「襄垣？」偃師輕輕吐出這個名字，當初他閱讀古籍時便對此人有特殊感覺，具體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只覺得有著不同于對蚩尤和稻娘的感情，但同樣覺得熟悉。
「襄垣……我想，他一定……也很喜歡稻娘，所以稻娘消失了，他也和蚩尤一樣傷心。」偃師低著頭，聲音輕淡。
「哦……」襄鈴雖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得出這種看法，但照理來說如果真是這樣，那兩兄弟抱頭痛哭，越哭越不想活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最後一個自殺，另一個殉劍……好吧其實也是自殺……
「不過……」偃師抬眼望向襄鈴，「還好你們還在。」
「？」
「九尾狐一族，在青丘延續至今。」
「你的意思是……我們也算是……」
偃師點點頭：「你們就是蚩尤和稻娘的後代。」
襄鈴這時才模模糊糊明白過來：「這麼說，你喜歡阿棣，也是因為你喜歡蚩尤？」
偃師咳嗽了兩聲，沒有回答。
對他而言，自己親手做出來的機關人——蚩尤和稻娘，與其說是僕人或者玩伴，更像是他造出來的，父母一樣的存在。
他想，或許對襄垣而言，上古時代的那兩個人，也就是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樣的感覺吧。
他之所以離開中原來到青丘，不僅僅是為了尋覓世外清靜之地，也是因為那份說不清的親近感。
對九尾狐族的親近感。
襄棣在自己身邊轉來轉去的感覺也讓他覺得舒服，好像自己真的有個弟弟一般。
自己沒有爹娘，沒有兄弟，沒有家。
而眼前這個，一身明黃色，甩著鈴鐺的小九尾狐，不知為何，他覺得如果稻娘在世，或許會和她很像。
「我可以試一試，幫你們的朋友緩解煞氣。」偃師最終說道。
「如何試？」陵越最關心的只有這個。
偃師不正面回答，只低了頭道：「未必可行。……你們要試嗎？」
「若不成功……」陵越皺眉。
「也不會死。」偃師神色篤定。
陵越當即起立，躬身行禮：「多謝先生！」
偃師淡淡看他一眼，沒有拒絕。
之後為了執行偃師的計畫，眾人便在青丘盤桓數日。
他要製作更多的機關人，用以吸納怨魂。
迄今為止，他製造出來的機關人，都是沒有心的，因為沒有魂魄。
而如今，他想要賦予他們靈魂。即便並不完整。
用的陣法，便是龍淵部族繼承下來的，刪減版血塗之陣。
總的說來，這些流程極耗心神，好在襄鈴回去一說，襄陽王便派了數名能工巧匠前來幫忙。陵越等人深知依照偃師的性子，極不願意被人打擾，等這件事完了，他或許便不會再留在此地。眾人心中十二分地過意不去，但為了救百里屠蘇，實在也沒辦法兼顧這許多。
何況看偃師自己，一旦投入研究，不管身體弱到什麼地步，面上卻是一陣一陣興奮的潮紅，一雙眼睛更是亮的出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說他是襄垣轉世亦不為過。
這些時日，襄棣小王子耳濡目染，也開始沉迷於機關術，襄鈴想，等他將來大了，沒准又是一枚技術宅，這下子叔叔可真要頭疼了，技術宅往往都對王位啊統籌神馬的沒興趣……
而運用陣法引魂方面，陵越雖然表示自己要上場，但是硬被蘭生襄鈴拉住了，這時恢復記憶的巫咸大人攜妹子閃亮登場，說這回就讓你們看看幽都祭司的完全體吧~~
受作者大人的保佑，引魂之法自然不會出疏漏，屠蘇的煞氣雖無法完全從根本上抹殺，但至少體內的大部分怨魂已被成功轉移至機關人身上。之後襄垣的改良版機關人揮舞屠蘇的焚寂，居然很有模有樣，甚至擊敗了好幾名青丘護將。
紅玉卻是搖頭：「殺性太重，即使是機關人，也會形同妖獸。」她俯身細細告知偃師，自己在青丘何處尋到某一清氣環繞之地，當可抑制機關人的煞性。
偃師因此不費力就知道了另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甚欣慰。
「我們能做什麼？」蘭生問襄鈴，雖然整天跟著忙得暈頭轉向，卻總覺得自己在任何一方面都不是專業人士。
襄鈴看著一個個機關人，微笑道：「以後他們就是偃師的同伴了，蘭生你要好好教他們啊∼」
蘭生不大明白襄鈴的意思，襄鈴瞅瞅他，略帶促狹地一笑：「化解怨氣，你不是最擅長麼？」始皇陵啊哪裡的，不是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麼。
蘭生想了一會兒才明白，有些心虛：「對機關人念佛經，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但是，至少這些悲苦的靈魂，雖然不能入輪回，卻以另一種方式獲得生命的延續，也算幸事。既然是好事，那就把它做到底吧。蘭生想。
眼見一月將滿，接下來眾人便只需靜靜等待女媧的籌畫即可。
屠蘇煞氣得以有效緩解，從此不會入魔，但與少恭一樣，不能再入輪回。
眾人安慰他，說女媧那邊肯定還有戲，不可就此放棄希望云云，百里屠蘇難得溫和地一一謝過自己的朋友，蘭生暗道看來煞氣減了，木頭臉的脾氣也跟著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童鞋留言說以為偃師就是襄垣，其實也可以說是，關於偃師的設定，文裡不會明說，就在這裡告知各位：
1）襄垣跳劍爐之前，先讓自己經歷血塗之陣，分離魂魄，命魂單獨留下入輪回，其餘魂魄封入始祖劍，被伏羲封印在雲頂天宮。之所以沉睡不醒，是因為劍中缺少最關鍵的命魂。
2）襄垣的命魂歷經千年輪回之後，這一世是體弱多病的（因為只有命魂是原裝的，其餘都是後來補上的）偃師，依舊熱心於鑽研，長得很好看的宅男技術帝一枚。
3）偃師是龍淵部族後裔，承襲血塗之陣，當然他不是原本的襄垣，對襄垣的記憶非常模糊，所以儘管對蚩尤等人覺得親近，卻不會記得血塗之陣的完全體。
4）偃師做出人偶，引出焚寂中的煞氣（怨魂）進入人偶，在山中陪伴自己，也讓蘇蘇從此不會再煞性大發。
總之，以上全部是坑爹扯淡的同人設定，認真你們就輸了~~~
悠于 2016-5-17 16:51
第61章 各奔前程
眾人即將各奔前程，離開青丘之前，特地去向偃師辭行。
相處久了，大家也意識到，偃師看似拒人千里的性格並非冷淡，往好了說就是有點內向，再說具體點兒就是比較害羞，和人交往對他來說比較苦手，相比之下他更願意與一系列工具交流。
因此偃師聽說眾人要走，神色也沒多大變化，大約他只是不知道離別之時該表現出怎樣的情緒，也缺乏這方面的相關經驗。
偃師對其他人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先謝了給他找到好居處的紅玉，其次謝過一一為他□□好機關人的蘭生，最後看向襄鈴，猶豫了一會兒，又咳嗽了幾聲，才問：「……你還會不會再回來看我？」
別看這簡單的一句話，可是主謂賓都有，而且物件限定無比明確。偃師是個多麼單純的孩紙。
襄鈴剛預備點頭，臉上卻忽然浮現出一層朦朧的憂傷，於是這個諾便沒有爽快地承出來。
偃師注意到了她神色不對，問道：「你不會回來了？」
襄鈴看著他，只覺得有滿腹的話想傾吐，無奈周圍人實在太多。
最後她轉身告訴眾人，問可不可以跟偃師單獨聊一會兒，大家便都配合地退了個乾淨。
當然出門之後，蘭生立馬貼在門上聽牆角。
無奈裡頭兩個人聲音都小得出奇，最後他只聽到一句，來自襄鈴：
「偃師，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呢？」
通過這一句話推測出整個談話內容，誰也沒有這樣的本事。
襄鈴一出來，神情有些灰灰的，蘭生擔心道：「你和他說什麼了？」
襄鈴揉了揉眼睛，有些沒精打采：「我以後大概不會長來青丘，一來娘不願意回來，二來……」
「？」
襄鈴抬頭看他：「我們是夫妻，襄鈴自然是要跟蘭生在一起的。」
——有你這句話，洒家這輩子值啦∼
蘭生的手撫到襄鈴腦後，力道微微向裡，於是小狐狸便靠在了他胸前。
出青丘之後，朝夕相處的隊伍差不多就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紅玉說自己要回昆侖，陵越和屠蘇一同前往。
蘭生奇道：「你不是已經那啥……再說，你不跟晴雪在一起了？」
百里屠蘇道：「晴雪已經找到她大哥了。」沒什麼地方需要我雷鋒了。
蘭生不解：「話雖如此……但你已經不是天墉弟子，為什麼還要……」還要聽你師兄的？
陵越解釋道：「百里屠蘇不是隨我回師門，而是來我天墉，成為下任執劍長老候選。」反正做這個職位，外聘人士也可以，你看我師尊不就是個活例子。
蘭生一拍腦袋：「這麼說，你快要升任掌門了？」
陵越見他喜形於色的樣子，下一句話立刻斷了他的念想：「若無他事，不要隨意找上天墉。」尤其少來干擾執劍長老。
——切！你們那裡是皇城麼？！
襄鈴急了，看向晴雪：「怎麼可以這樣，那你也要回幽都待一輩子嗎？」
晴雪老老實實地說：「我之前犯了錯，已經答應了婆婆，要回去面壁十年。」
「十年？！你……你真的要回去啊？」襄鈴捂住嘴。
晴雪點頭，理所當然地說：「之前都說好了的。」
——誰跟你說好了啊我去！
「可是，你是為了幫屠蘇哥哥啊，我們去幫你說情！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把你關起來！」襄鈴氣鼓鼓地抱臂。
晴雪卻笑了起來，擺擺手道：「你們不用擔心，我沒事啦∼再說，犯了錯，本就應該受罰。只是十年而已，我不怕的。」
看晴雪的樣子倒真是一派輕鬆，可是女孩子家一輩子能有多少個十年？最寶貴的青春就這麼白白在小黑屋裡流失了啊！
「而且……也和蘇蘇約好了∼」晴雪笑眯眯地看向百里屠蘇，兩人眼神交會，感情不言而喻。
「我不會去做靈女，所以十年之後，我就可以再出來找蘇蘇。」晴雪道，又看向尹千觴，「還有大哥。」
百里屠蘇也淡然道：「到那時，我便不再是天墉的執劍長老。」
陵越看著他，扔了四個字：「去留由你。」
尹千觴不無遺憾地搖搖頭：「看來，想喝妹子的喜酒，還有的等啊……」
於是分手路上，大家多少都有些鬱鬱。
襄鈴悄悄拉過晴雪，小聲說不如我把你變個樣子，管教幽都人找不著你。
晴雪卻搖搖頭，微笑道：「襄鈴，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的，和你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真的很快樂，足夠我回憶十年。再說，尋常人雖然只有百年壽命，但是之後幾十年都可以和蘇蘇還有大哥在一起，也可以來找你們，這樣已經很好啦∼」
你倒真是不貪心。襄鈴暗想。
「可是，之前紅玉姐姐和酒鬼……和千觴哥哥也說了，女媧大神說要從長計議，其實多半也計議不出什麼來的，她不會願意隨隨便便就和伏羲大神起衝突的，這麼一來，屠蘇哥哥到時候……不還是會化作荒魂……」襄鈴摸著辮子，聲音越說越低，「如果你答應做靈女，那麼就可以活很久很久吧，說不定可以找到解救屠蘇哥哥的法子……」
「我原先也是這樣想的。」晴雪邊走邊說，「但是蘇蘇說他不要。」
「咦？屠蘇哥哥他這麼說？」
那日在青丘雲夢山巔，百里屠蘇將真正的心裡話，只告訴了風晴雪一人。
「晴雪，如今我並不在意死後會如何，化為荒魂，不入輪回，這些都不重要。」
他遙望遠方青山斜陽，深深吐出一口氣：「這樣也好，太子長琴，生於天地，散於天地。」
或許，自己和少恭——太子長琴的魂魄，又能回到摯愛的榣山水湄。
「只求一世長安。」他望向晴雪，如是說。
「蘇蘇，或許是我貪心……如果蘇蘇能轉世，下輩子，我……還想遇見蘇蘇……」晴雪右手握於胸前，長髮被風吹亂，卻是一瞬不瞬地看著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伸手，摸了摸晴雪毛茸茸的腦袋，淡淡微笑起來：「下輩子的晴雪，已經不是晴雪了，又何必還記得百里屠蘇。」
「這些，是你告訴我的。不管我叫什麼，我就是我，所有的經歷、記憶，都是我百里屠蘇的。」
晴雪點點頭：「你不是少恭，更不是太子長琴。」
百里屠蘇再次微笑起來，慳臾恐怕不這麼想。
「所以，只有這一世的你，才是風晴雪。」而到了下輩子，就算命魂不變，你經歷的卻是另一種人生，也不應該再受前世記憶的束縛。
「蘇蘇他就是這麼說的。」晴雪原原本本告訴襄鈴，「那麼我也不會做靈女，只要這一世能跟蘇蘇在一起就夠了。」
襄鈴呆住了。
「襄鈴？」晴雪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呃，我、我沒事……」襄鈴連忙回神。
「沒事就好。」晴雪牽起一旁聽八卦聽得很帶感的尹千觴的手，「那我和大哥先走了，十年之後我會再來找你們玩的，大家保重哦∼」
「保重……」襄鈴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腦中最後留下的，是風晴雪一如既往的純粹笑顏。
這個天然呆菇涼，十年之別也說的如此輕描淡寫，那神情仿佛十天之後就能再見。
「只求一世相守……」襄鈴輕聲念道，剩下的蘭生沒聽清：「什麼？想走？」
「……不，我不想走。」
襄鈴的小手拉住了蘭生的尾指。
「蘭生，我們回家吧。」
第62章 兩生花開
從今以後，這裡就是我家。
回到琴川，襄鈴如是想。
牽著蘭生的手，想著，終於回家了。
剛開始的生活不算特別平順。二姐既然已經點頭允諾，便是將襄鈴當作自家人看，不隨意褒貶，教訓的時候卻也一樣不把她當外人。
比較看她不順眼的是三姐方如音，回家之後第一時間開始評頭論足：「都已經不是小姐了，怎地不把頭髮盤起來？」
襄鈴老老實實地答：「盤起來好麻煩，襄鈴不會……」言畢又撥撥自己的兩根長辮子，問，「襄鈴這樣子不好看嗎？」
方如音沒好氣地拖長音調：「好∼看∼好看得跟個妖精似的！」
方如沁本想阻止，轉念一想，說心裡話這小狐狸還沒完全得到自己的信任，先讓她吃點苦頭，看看她什麼反應再說。
襄鈴的第一反應是想回嘴，話到嘴邊卻生生忍住，最後努力做出笑臉：「那要不，三姐教教我怎麼盤？」
「不用她不用她，」蘭生生怕三姐答應，回頭來個手滑之類的事故，忙拉著襄鈴手笑道，「她自己盤的也不咋地，以前都是我幫她盤的，我來教你就成。」
襄鈴果斷點頭，心裡跟著長籲一口氣。
盤好之後，襄鈴對著鏡子撅起了嘴：「不好看，襄鈴還是喜歡自己原來的樣子。」
「那要不，照葉姑娘那樣給你換一個？」蘭生想起襄鈴之前變成的葉沉香。
襄鈴暗罵，呆瓜，你怎麼不乾脆說照孫小姐那樣給我盤一個？哦，對了，他自是沒見過人家盤髻的樣子。
「這個樣子太奇怪了。」襄鈴轉轉脖子，無端覺得頭上一堆好重，「襄鈴不喜歡。」
「這樣子我也覺得不適合你……」蘭生托著下巴凝神思索，忽地眉開眼笑，「有了！」
於是又是一番拾掇。
中途襄鈴不斷抗議：「蘭生，好了沒有啊？」「蘭生，我都困了。」「蘭生，你不要綁那麼花，襄鈴學不來的。」
每每總是被新郎官一句話就擋了回去：「就好了，包你滿意∼」
「成了！」某人拍手，扶著襄鈴的肩膀讓她轉向鏡子，「怎麼樣？」
「呀！」襄鈴欣喜，「真好看！還是呆瓜手巧！」
蘭生跟著一起笑，心想呆瓜和手巧這種搭配怎麼聽起來這麼違和呢……
鏡子裡襄鈴左看右看，頭上兩個團髻顯得格外玲瓏活潑。
「不過好像還是少了點什麼……」設計師方蘭生上下打量，眉峰微皺，「我不滿意！」
他靈機一動，想著從青丘還是帶回來不少好東西，在包裡翻出根明黃色通草（此設定源自泠瀾的《不謝花》），扯成兩段，一邊的團子紮進一個，頓時平添了無數生氣。
通草不謝，人心不滅。
此後妙手蘭生便以幾乎是一週一換的速度為襄鈴打造了無數造型，雖說美膩者有之可愛者有之典雅者有之天雷者亦有之，卻無一不讓人感受到每一根髮絲中蘊含著的情意。三姐瞧了眼熱，面上不好顯露，只不滿道：「有了老婆就忘了姐姐。」
姜離路過聞之，掩口一笑。
午後蘭生便巴巴地來找三姐，諂笑道：「三姐的髮式好久沒換了，不如就讓我……」
方如音心想他是從哪裡學來這些溜鬚拍馬的招數，自家人身上竟然也要使，不禁好氣又好笑，揮揮手道：「你能不能有點出息！成天就只知道給女的綁頭髮麼？」
當然不止，我們十項全能的方小公子還會修容。
一開始他苦口婆心勸說襄鈴學學別家姑娘塗脂抹粉，把自己畫莊重些，襄鈴自然不樂意，一扭身子，說要好看，仙女的樣子我也變得出，幹嘛要調脂弄粉的？
蘭生哄她，說光是靠變沒什麼意思，自己畫畫看，才會覺得樂在其中。
襄鈴望著他，說那你教我。
蘭生一邊坐下勻粉，一邊笑道，虧得我是你相公，不然教會了徒弟可就餓死師父了。
徒弟學成，師父自然是餓不死的。只是徒弟的花招層出不窮，師父到最後簡直無從招架。
襄鈴不同別家姑娘，偏生不喜歡給自己畫，就愛在蘭生臉上做實驗。
蘭生拗不過她只得從命，次數多了也忍不住抱怨，說你怎麼越畫越濃，是不是打算讓我上臺唱戲？
襄鈴居然認認真真抱臂思索：「蘭生你要去學戲的話，一定是唱花旦！」
胡鬧到這份上還嫌不夠，彼時襄鈴和二姐已和好如初，她硬拖著掩面欲死的花旦蘭生，讓他來一出彩衣娛親給二姐看，二姐見了妝容嫵媚神情狼狽的弟弟，淡定地喝了口茶，道：「這麼看，你這猴子倒顯文靜了。」
蘭生欲哭無淚：「二姐你別……」
方二姐放下茶，下一句話更加石破天驚：「連帶著把你身邊那位都比下去了。」
此後襄鈴再沒敢把蘭生畫成女子。
新東方廚師方蘭生謹遵妻命教她做菜，不幸以失敗告終。
為了不讓襄鈴做出的菜肴降低她在全家人心目中的好感度，蘭生只有笑中帶淚地把那些失敗作自個兒全吞下去。
與屠蘇晴雪時有書信往來，蘭生趁襄鈴不注意，悄悄在信裡問屠蘇是怎麼改造晴雪的廚藝的。
屠蘇的回復極為簡單：習慣就好。
——習慣！尼瑪這種鬼斧神工的水準也能習慣麼！！！
當然蘭生不會知道，每回晴雪一臉天然地捧著蟲子粉對屠蘇說「好吃你就多吃點」的時候，屠蘇心中只想告訴她「寶貝兒，別鬧了」。
——大概……木頭臉那傢伙，已經修煉成了百毒不侵之身吧……
不過遺傳基因還是強大的，襄鈴的廚藝雖說也就比風晴雪好點不多，但卻在醫藥方面頗得天賦。
「你這個藥粥做得還是不錯的。」蘭生邊吃邊贊，末了又說，「不是說藥食同源麼？怎麼襄鈴做這兩樣手藝會差這麼大？」這句話是問薑離的。
薑離笑道：「是藥食同源沒錯，所以鈴兒做出來的菜，味道才會和藥一樣。」
蘭生的臉幾乎埋到粥裡去。我多希望真實的情況和您說的順序是反過來的……
——岳母大人！你們母女贏了！
薑離為了襄鈴，算是在琴川長住了。而蘭生始終記得紅玉曾對自己說過的話，一旦得空也會主動帶襄鈴回紫榕林。
榕爺爺原本擔心襄鈴在人間呆久了會不習慣，見到如今這光景，總算放下心來。
「今後就麻煩你照顧這孩子了。」老榕樹對蘭生竟是托孤一般的語氣。
「老人家放心吧。」蘭生鄭重點頭，「襄鈴為我放棄了很多，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讓她……讓她幸福。」雖然是很老套的諾言，但天底下其實沒多少人真的可以兌現。
他望著在溪水邊，伸長了手去摸水中睡蓮圓葉的襄鈴，輕聲道：「我會讓她一直開開心心的，天天像這樣笑，永遠不要有煩惱。」
不長大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你希望，我願意永遠做你的彼得潘，把你留在永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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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怎麼你最近迷上這個了？」蘭生一邊整理衣帶，一邊問安安靜靜坐在床沿頭也不抬的襄鈴。
「嗯……」襄鈴歪著頭，思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想了半天還是決定什麼也不說。
蘭生感興趣地湊過去：「怎麼了？是不是嫌我二姐做的衣服樣子不好看，想自己繡一件？」不是我打擊你，有學習的熱情是好事，只求你做完了千萬不要穿，也不要逼我穿……
「怎麼會，二姐的手工那麼好，全琴川有誰能比得上她。」襄鈴搖頭，「我見其他女孩子都會繡，我當然也會∼」
蘭生望天花板，想著那可不一定。
「你這繡的是什麼？」左看右看，總覺得像個包子……
「是襄鈴最愛最最愛的肉包子啊∼像吧像吧？」
——你是認真的麼親……肉包子……這種圖案有哪家姑娘會穿出去啊……
「你……是真的愛肉包子我早該明白……」蘭生捂臉。
「哎喲！」襄鈴只顧著和蘭生說笑，一走神就紮到了手。
「呀！」雖然只出了一點血，蘭生也馬上著急了，拉過襄鈴的手指就要舔。（請原諒這個動詞絲毫木有美感……）
「沒事沒事。」襄鈴抽回手，往皮薄餡多的肉包子上輕輕一點。紅色頓時化作一個小小的圓。
「你看，」她笑嘻嘻地展示著成果，「這樣，肉包子就變成屠蘇哥哥啦∼」
「……噗哈！」蘭生噴笑，摸摸襄鈴的小腦袋，「瞧我夫人這麼聰明能幹，琴川真沒人比得過你。」
襄鈴懶得去想這話當中有幾分真心幾分取笑，只顧專心繡包子。
「我說，」方蘭生卻來了勁，雙手托腮笑看襄鈴，「你怎麼越變越好看呢？」
襄鈴瞥他一眼：「難不成你希望我越長越醜？」
「我說真的。而且，越來越溫柔，越來越賢慧了∼」蘭生站起來，繞著屋子一圈圈數著襄鈴的優點，「醫術又好，法力又高，既會跳舞，又會手工，現在還會女紅，唉，我的夫人怎麼這麼厲害呢？」他前一刻還笑嘻嘻地誇著襄鈴，下一秒卻立馬擺張苦臉道，「跟你比起來，我卻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呆瓜又在胡說。」襄鈴放下手裡的活計，跟著站起來，走到蘭生面前，認認真真看了他一會兒。
最後她踮起腳，親了親蘭生的下巴，感覺到乾淨的皮膚上冒出的微微胡茬。誰說你沒變化。
「蘭生，你長高了∼」
第63章 圓夢花燈
又某日早晨。
襄鈴對著鏡子左瞧右瞧，最後狀似不耐地一摔眉筆，叫道：「蘭生，來幫我畫眉！」
隨著「哎∼」的一聲，一身淡青衣衫的少年應聲出現，輕車熟路地開始研筆，一邊笑道：「都教了你那麼多回，還畫不好？」
鏡子裡的襄鈴鼓著腮幫：「不是畫不好，是沒你畫得好。」
蘭生笑了，輕輕道：「笨丫頭。」雖似嘲笑，字句卻是溫柔語氣。
扳過小狐狸肩膀，就著陽光，眉筆輕輕一抖，完美弧線徐徐展開成彎月形狀。「好了。」
一張本就明豔如花的臉龐，更多了幾許明亮生氣，叫人不可逼視。
襄鈴同樣笑得眉眼彎彎。
蘭生也許心裡清楚吧，她叫蘭生畫眉，為的不是讓自己好看。
她只是非常喜歡，蘭生細心為她描眉時的專注神情。和那些溫柔細緻的筆觸。
「那說好了，晚上一起去看花燈。」蘭生撣撣袖子，又理了理襟口，一舉一動較之先前的愣頭青設定，已經多了幾分淡定優雅的意味，「我先去會會白老闆，你等我回來哈。」
襄鈴乖乖點頭。
蘭生拾掇停當，卻又不走。
襄鈴歪頭：「？」
蘭生沖她招招手。
襄鈴上前：「怎麼了？不是挺好的麼。」
蘭生搖搖頭，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
他略低了頭。一個輕吻落在襄鈴鬢角。
「乖∼我走了！」
有些狼狽地帶著兩片淺紅逃竄出屋，趁著單純的小狐狸尚未反應過來。
成親至今日，他卻還是這樣不好意思。
「花燈……」襄鈴走到窗邊，注視蘭生匆匆走遠的背影。
如今的她，提及花燈也不會再有陰影，因她不再是一個人。
想著想著她笑了起來，呆瓜蘭生，到了晚上，我再告訴你一個很開心很開心的秘密∼
夜晚如期而至。
蘭鈴二人走在鬧市街上，皆是東張西望。
「啊！那邊那個，看起來好好玩的樣子∼」襄鈴個子矮，眼睛卻尖，「蘭生你等著，襄鈴去把那個買回來！」
「哎等等！」蘭生這回反應倒快，沒等小狐狸跑開就一把拽住她，「這會子人這麼多，回頭走散了就找不到了！」
「不會的不會的，」襄鈴想著再不趕緊去萬一被別人買了就糟糕了，急著就想掙脫，「襄鈴馬上就回來！」
蘭生卻牢牢捉著她的手，口氣如同帶小孩出來的長輩：「聽話！」
襄鈴不滿地瞅著他，蘭生一笑，隨即放軟了聲音：「你想買什麼，一起去便是。萬一走失了，豈不少了很多樂趣。」
「你可不許離開我身邊。」蘭生伸出手指，輕輕點點小狐狸額角，「知道嗎？」
襄鈴一怔，卻旋即微笑起來，小手暖暖回握住蘭生的手。
她輕聲說：「這樣就不會走丟了。」
燈市如晝，兩人遊玩得很是盡興。襄鈴左手糖葫蘆右手肉包子，哪個都捨不得，腮幫子鼓鼓的，兩隻眼珠滴溜溜地轉，恨不得多張一張嘴。
蘭生見了好笑，伸手替她拭了拭唇角：「何必吃得這麼急，又沒人跟你搶。小心噎著，看你，糖都粘臉上了。」
襄鈴急急忙忙把嘴裡的東西吞下去，剛要說話，忽地腰不由自主一彎，猛地捂住嘴巴。
「襄鈴！」蘭生心想莫不是給我說中了，真噎著了？我去！天下第一的烏鴉嘴也不見得有我這覺悟吧！
他連忙扶住她，想著這裡人來人往的再撞上就麻煩了，眼瞅著襄鈴手一松，糖葫蘆肉包子都落在地上，路邊覬覦已久的旺財餓虎一般撲了上來。
襄鈴怕狗，一見之下，嘔得更加厲害。
蘭生情急之下，彎腰一個公主抱，嘴裡大喊：「讓一讓啊讓一讓，我老婆要生了！」眾人果然紛紛讓道，兼之側目議論，什麼這年頭的新娘真是越來越趨小齡化了，那公子懷裡的姑娘看起來還不滿十五，竟然都要當媽了，這都什麼世道……問題是他老婆的肚子完全木有曲線感啊！生你妹啊生！
蘭生好不容易跑出人群外，將襄鈴小心地放下地，讓她坐在河邊，抹了把臉，心想這回她倒是聽話，沒一個巴掌就呼上來，換做往常，至少是得擰擰自己耳朵的，不由暗自慶倖，虧得她剛剛嚇傻了。
「我去給你拿點水！」蘭生急著站起來就要走，卻被襄鈴一把拉住衣角。
「襄鈴沒事。」她急急地說，「你不要走。」
「真的？」蘭生探探她的額頭。
摸錯地方了，呆瓜。襄鈴心裡悄悄地說。
蘭生確定小妻子無礙之後，立馬開始苦口婆心地教育：「跟你說了，吃東西要細嚼慢嚥……」
襄鈴根本懶得聽他說，望著漂了數隻花燈的湖面，忽道：「去年這個時候，大家都只顧著看河中央的屠蘇哥哥和少恭哥哥呢。」
是嗎……那兩個人的搶鏡率還真不是蓋的……蘭生心裡吐槽，卻不禁懷念起大家一同旅行的日子，現在想來，木頭臉這個人雖然悶，跟他在一塊的日子不知為何卻是一點都不悶……
「那個時候晴雪也在呢，襄鈴也瞧見她了。」襄鈴除下鞋襪，赤足浸入河中，這方面她和晴雪差不多，兩個人親近大地親近慣了，都不大喜歡穿襪子。
「要是屠蘇哥哥和晴雪能來就好了，真的好可惜。」襄鈴像個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屠蘇哥哥好歹還有師兄師妹，晴雪一個人待著，也沒人能去陪她……」
蘭生馬上接道：「就是，關一年差不多該夠了吧，再關下去人不得瘋了。」
襄鈴望著他，皺著鼻子笑：「換成是你，沒人說話早就瘋了。」
蘭生搔搔頭：「晴雪也真是夠怪的，上回她那酒鬼大哥傳信來，不是說進去救她反被她勸了回來麼，說是約定好了就要遵守什麼的。唉，真沒想到她這麼死心眼……」
襄鈴默默想了一會，得出的結論只能是晴雪註定不是凡俗女子。
不過，孤單越久，幸福越值得期待。對九尾狐襄鈴而言，也是一樣的吧。
「也不知道少恭找到桐姨了沒。」蘭生一邊看著襄鈴雙足劃水，一邊托腮道。
襄鈴雙足一頓：「他還在找？」
「一直在找啊。」蘭生道，「他說現在青玉壇的名聲愈發響了，自己也不再行惡，但願桐姨看在自己改邪歸正棄暗投明的份上，能原諒他，早些回來。」
——改邪歸正棄暗投明……這些個詞用在歐陽少恭身上怎麼就那麼違和呢……
「不過啊，他前陣子見到那條龍了。」
「龍？你說慳臾？」
「嗯，就是他前世那個仙人的摯友嘛，貌似是木頭臉從中搭的線吧，可惜剛見面沒多久那龍就斷氣了。」
——斷氣……蘭生你的語文修養真的就只有這點程度麼……
「然後少恭就一個人哭哭笑笑地彈琴，自己把自己關了一天。現在大約是平復過來了吧。」
「話說，」蘭生雙手撐在身後，望著天喃喃道，「我至今都還無法相信，少恭曾經會是那樣的人。感覺就跟我沒法接受我前世是晉磊一樣。」
「你就是愛瞎想。」襄鈴停了一會兒才說，「娘說人的一輩子很短，說沒就沒了，要是成天想這想那的，就連這一世也跟著浪費了。」
「岳母大人說的對啊。」蘭生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湊過去把頭在小狐狸肩膀上輕輕靠了靠，「還好我這輩子遇到你。」
他伸出左手繞過襄鈴後背搭在她左邊肩膀上，仿佛將她當作無話不談的哥們一般：「他們幾個都天南海北的見不著面，好在有你陪在我身邊。」說完還拍拍她，「謝了！」
不，蘭生，該說謝謝的是我。
襄鈴想說這句話，卻忽然有一汪淚水翻了上來，便什麼都說不出了。
「蘭生，襄鈴有件事想告訴你。」
「嗯，什麼？」
「我……嗯……其實，是娘告訴我的……」
「哦哦。」岳母大人說的話句句有理，蘭生準備洗耳恭聽。
「娘說……襄鈴……那個……」
「怎麼了？你臉怎麼一下子這麼紅？」
襄鈴窘得只能盯著自己的腳看：「襄鈴……大概……快有一個小寶寶了……」
「什麼？！」蘭生刷地站了起來。
「你不要突然這麼大聲……嚇了我一跳！」襄鈴驚魂未定地雙手按了按心口，你平地一聲吼，差點把我嚇到落水。
「你說真的？！」蘭生又驚又喜地蹲下來，雙手搭上襄鈴雙肩，「我剛剛說你要生了那只是權宜之計，隨口一說……還真被我說中了？！」
——你個呆瓜，難道孩子是你隨口一說就能說出來的麼？！
襄鈴又好氣又好笑。
「這麼說你剛才突然嘔吐，也是因為……天！我還以為你是噎著喉嚨了呢！」
——有沒有哪家父親會有你這麼極品的臺詞啊！
「我說……多久了？我怎麼……怎麼都沒發現？」蘭生的嘴已經咧到了一個二逼青年的弧度。
襄鈴無奈地翻翻眼睛：「要不怎麼說你是呆瓜呢？」
「天！我……我真沒想到！太……太太太太∼∼∼好了！襄鈴你……你太好了！」蘭生的致命弱點是一到關鍵時刻立馬詞窮，一肚子書都被沖進了下水道。
他喜不自勝，也不顧身邊那麼多人，一把抱住襄鈴站了起來。
「你……你幹什麼？呆瓜快放我下來！」場外無數觀眾啊親！
蘭生卻不管不顧，他的幸福，就要叫全世界都知道。
「怎麼有了寶寶，你還這麼輕啊∼」蘭生的頭髮和襄鈴頸後的絨毛交纏在一處，密不可分。
「寶寶又不是秤砣……」
「哈哈哈哈哈……」蘭生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乾脆抱著襄鈴轉起了圈。
在旁人看來，這倆小夫妻大約是已經瘋了，但是在當事人心中，只覺此生此世，也不及這一刻的快樂。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
這一刻，襄鈴也好，蘭生也好，心中的想法皆是一樣。
我終於明白，我來這世上，不為名利，不為蒼生。平凡如我，只是為了，尋找一個家。
一個有我愛的人在，溫暖的家。
作者有話要說：
襄鈴怯怯告訴蘭生喜訊之後，蘭生高興地抱著她轉圈——這個梗是從襄鈴吧裡得來的靈感，特此鳴謝！在下一直想寫的就是這個SCENE！
P.S. 這一章可以陪伴各位親過個溫暖的新年了吧？OK，那麼我們下下周再見！因為下周在下要開啟偉大的北方之行！！！
P.S.2 雖然這時候說這個很敗興但在下必須得說——所有「不是HE會死星人」的孩紙們，請乃們看到這裡，千萬不要再等下一章，請乃們果斷棄坑！果斷！！！
有孩紙會問夢醒了怎麼辦，在這裡我有必要解釋一下：老榕樹給襄鈴編織的夢，其實是古劍這個故事的「另一種可能」，也就是說，各位把這個夢當作平行世界來看就可以了！這就是所有平行世界的各種不同結局中，對蘭鈴而言最美好的一個！就算觸發條件要求太高發生幾率太小，身為YY黨的我們也要堅信，一切皆有可能！！！腦補自在人心~~~╭(╯3╰)╮
祝大家新年快樂！！！
悠于 2016-5-17 16:52
第64章 散燈時節
夜色已深，燈市遊人漸漸散去。
蘭生看襄鈴，一路上都興高采烈的，虧得自己提醒她現在是有了身子的人，不可像從前一般胡鬧，才略略收斂，現在卻像個小孩子一般，坐在河邊頭一點一點的，已然顯出困意。
「喂，」蘭生好笑地輕輕推推她，「我們也回去吧？」
襄鈴卻出乎意料地用力搖了搖頭。
蘭生吃驚：「你還沒玩夠？」
襄鈴努力睜大眼睛看了看蘭生，道：「襄鈴還想再去最後一個地方。」
「怎麼會突然想起要來這片林子？」蘭生環顧四周，只是個很普通的小樹林而已啊。
「這裡也有個秘密∼」襄鈴彎起眼睛笑了笑，「一會你就知道啦。」
蘭生笑著刮了下小狐狸的鼻子：「這回又是什麼秘密了？我可沒心思陪你猜謎，咱們孩子的名字還沒想好呢。」
襄鈴此刻軟的像塊糯米糕似的，一味笑啊笑的，笑得蘭生忍不住想湊上去啃一口的時候，她卻突然發話：「蘭生，不要想了。」
「啊？什麼？」
「就是名字什麼的……你別想了。」襄鈴眼睛閃了閃，扭頭看向旁邊。
「難不成……你已經想好了？」蘭生搓著手笑問。
襄鈴搖搖頭。
蘭生微覺奇怪，周圍的氣場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小狐狸的情緒好像變成了他無法拿捏的東西。
襄鈴沒有看他，只是伸手撫上自己的腹部，怔怔道：「寶寶……我和蘭生的孩子……」
——這是產前憂鬱麼？可是離生產明明還早得很啊……蘭生抓抓腦袋，試探性地問：「呃……他踢你了？」（胎兒還沒成形你以為是有多大啊……）
襄鈴低下頭，眼角毫無預兆地流了淚：「可惜……」
「怎麼了？你哭什麼？」蘭生一下子慌了，連忙上前扶住她肩膀。
襄鈴像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才把後面的話擠了出來：「可惜，寶寶是不會出生的……」
「啊？！」到底是咋回事啊？
襄鈴抹了抹眼淚，語聲裡已然帶了哭腔：「襄鈴不會把他生出來。」
一瞬間，方蘭生腦中迅速閃過一系列諸如妖生了後代就會早死的民間傳說。
——難不成九尾狐也是？
他來不及多想，只連聲安撫：「襄鈴你別哭，冷靜些，沒事的，有我在，沒事的。」
這樣的安慰卻並未收到預期效果，小狐狸依舊抽抽噎噎的沒個止歇。
「襄鈴，」蘭生摟緊她，「有什麼事，你儘管告訴我，我一定能想出辦法的！」
襄鈴埋在他懷裡，淚流洶湧。
——不，蘭生，這件事，你是沒有辦法的……連我，也沒有辦法。
待到襄鈴情緒平靜之後，蘭生才小心翼翼開口：「為什麼……不能生孩子？」
襄鈴的頭靠在他肩上，發了一會兒呆，才道：「因為……如果等到孩子生下來才醒過來的話，襄鈴……一定會難過得想死的……」
「醒過來？誰醒過來？」
襄鈴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咬緊下唇忍住落淚衝動。她從蘭生懷裡抬起頭，慢慢伸手，輕撫他迷惑不解的臉龐。
「蘭生，這是一個夢。」
「……夢？」
「這是……」閉了閉眼，「襄鈴的夢……」
話音剛落，蘭生頓覺周圍似乎有什麼東西塌陷了下去。他凝神四顧，發現适才隱約可見的燈火全部熄滅了，仿佛天地之間只有這片林子，和林子裡孤零零的兩個人。
「襄鈴……」蘭生心中突然前所未有地慌亂起來，「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夢？」
「蘭生，你聽我說……」襄鈴稍微坐遠了一些，拉住蘭生手臂，「這是一個夢，夢裡的一切，都是襄鈴希望發生的事情，都是襄鈴渴望成真的幻想……都不是真的。」
「……」
「之前襄鈴就一直在想，以少恭的力量，為什麼卻會看不破襄鈴給公主姐姐施的幻術，為什麼一直都沒有發現，公主姐姐就是桐姨。」
「你說什麼……你說少恭的妻子……是……是桐姨？」怎麼可能？！
「那是因為，襄鈴不希望他發現。」
「等等，少恭的妻子怎麼變成桐姨了，這……你的意思是，桐姨……難道就是當年蓬萊國的那個公主？！」
襄鈴點了點頭，看向蘭生的眼中充滿了悲哀：「襄鈴想了很久，都不敢告訴蘭生……其實這個少恭，只是襄鈴希望的那個樣子，現實裡的少恭，害了很多很多人，包括二姐……最後，敗給了屠蘇哥哥，和公主姐姐一起……葬身火海……」
「這……我……」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怎麼我都聽不懂啊啊啊！
襄鈴卻沒多解釋，只低低地歎了口氣：「襄鈴早該明白，只是一直都不敢去面對……歐陽少恭是不會改好的，會改好的，不是少恭。」
經歷過那麼多那麼多的慘痛，即便是巽芳歸來也不肯放棄奪魂的那個孤單的人，才是真正的歐陽少恭。
「除了少恭之外，有的時候，屠蘇哥哥也會變得很奇怪。」襄鈴淡淡續道。
蘭生完全來不及消化這麼大的信息量，愣在當場反應不出。
「在雷雲之海，襄鈴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後來到了烏蒙靈穀，真正的屠蘇哥哥，是會對著女媧神像行禮的。」
「……你怎麼知道……」
「我們悄悄回琴川的那個晚上，他不在房間裡。襄鈴後來才想到，他是假的屠蘇哥哥，所以一定不會知道自己的娘親被安置在了什麼地方，所以，為了不暴露身份，才要趁夜出去找。」
「你說，他不是屠蘇，那他……又會是誰？」
襄鈴沒有回答，只道：「是一個關心我的人。他放心不下，所以，附身在屠蘇哥哥身上來看我。」
「……」蘭生已經完全沒有語言了。
「那個時候，」襄鈴的眼神變得很遙遠，「我雖然已經猜到了，卻還是告訴自己，這不是夢，這一定不是夢……」
最後，她卻再次歎息：「其實，我只不過……是想讓這個夢，做得更久一些……」
「現在，是夢醒的時候了。」
「呵呵。」蘭生半晌，才傻笑了兩聲，看著襄鈴的眼神卻慢慢變得哀傷。
「蘭生……」襄鈴握緊了他的手臂，「九尾天狐的壽命，比人要長很多很多，所以，我現在離開，我們就不用害怕將來的分別了……」沒有你，襄鈴多寂寞。
「你說……這一切都是夢，」蘭生苦笑，心想自己當年勸木頭臉曾瞎扯什麼「雲門複說夢中夢」，未曾料想應驗在自己身上，「那麼，連我也不是真的了？」
襄鈴凝視著他，無限悲哀。蘭生，我多希望是。
「是……就連蘭生你也是……襄鈴幻想出來的，從來都……不是真的。」
「可是我喜歡你！」蘭生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他逼近襄鈴，牢牢抓住她，「我喜歡襄鈴，難道這也不是真的嗎？！」
襄鈴拼命搖頭，淚落如雨。她自己也會困惑，蘭生的感情，究竟是因為自己希望他喜歡自己，他才會喜歡，還是……如果當年真的與他兩情相悅，他也會如夢中這般，對自己一心一意呢？
「這就是襄鈴最大的秘密。」隨著她的這句話，林中漸漸有流螢飛出。
她用盡力氣笑了笑：「看，很漂亮吧？這片樹林到了夏天的晚上，就會有螢火蟲，襄鈴一直想讓你看到……」
過往如水面上的花燈，一幕幕漂過又遠去。他的寂滅荼縻，她的落星飛雨，並肩作戰時心曲互通，那時候以為，這樣的彼此擁有，就是一輩子了。
明明滅滅間，襄鈴捂住蘭生的眼睛，清晰地感覺到他秀氣的睫毛不斷顫動，熱熱的液體流過自己的手心。
「蘭生，」襄鈴另一隻手捂住嘴巴，拼命忍住哭意，「你就當……就當這一切都是個夢吧，世上從來都沒有襄鈴，只是……做夢而已，這樣，你就不會傷心了。」
蘭生伸手，牢牢抓住襄鈴細細的手腕，笑了兩聲，嘴裡含糊不清道：「胡說，怎麼可能不……」
他再沒有機會說完這句話。他再也沒有機會抓住她。
長夜不知君遠近，飛絮流螢暗複明。
襄鈴親眼見他周身色澤迅速褪去，化為黑白，很快便化作光點消散空中。
她再也忍不住，趴在草叢中，痛哭出聲。
=============================我是虐死人不償命的分界線==============================
夢醒了。
她又下了一次決心，才強迫自己慢慢睜開眼。
面前赫然出現的一張臉卻著實讓她嚇了一跳。
「……蘭……生……？」和她愛的人一模一樣的容顏。
「哇！」呆望著自己的少年見她醒來也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倒，手忙腳亂地邊後退便搖手解釋道：「我我我——我不是那什麼……我只是剛巧經過，發現你躺在這裡，覺得奇怪，就過來看看……絕對沒……沒有不軌的想法啊！」愈解釋愈臉紅。
他大感丟人，想著趕快站起來，卻不想樹下的小姑娘哭著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脖子。
「呃……」少年的臉漸漸紅得像爐膛裡的燒餅。
「蘭生……蘭生……」抱著自己的少女只會說這兩個字，天地間仿佛再沒有更重要的音節。
「你……你別哭了，別哭了……我、我在這裡，你……別哭。」少年本能地選擇了溫柔的方式。
襄鈴漸漸止住哭泣，腫如紅桃的眼睛淚眼朦朧地看著眼前一臉擔憂的少年。
——他是蘭生嗎……蘭生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打扮過……
她卻於此時，看見了他腰間的玉飾。
青玉司南佩。
襄鈴不知為何，竟然有一點點放心地閉上眼。
——是，他就是蘭生。
雖然，也許，再也不會是，她的蘭生。
第65章 夢醒時分
「你自己看看，你把她害成了什麼樣！」黑衣男子狠狠推了身旁的青年一把。
青年眼中映出的場景，觸目驚心。
幾近乾枯的榕樹下，嬌小的青衣少女的臉上不斷有晶淚湧出，細細的眉毛絞在一起，叫他的心也跟著狠狠揪作一團。
「她這是……怎麼了……」青年方蘭生蹲下身子，靠近不住哭泣卻始終不睜開眼睛的小狐狸，輕喚，「襄鈴，襄鈴。」
「她快要醒了。」瑤泉走進瑞瑉身邊，皺眉，「我想，她大概發現自己在做夢了。」
黑衣的瑞瑉冷笑：「正是要她醒，不然，我把這個傢伙千里迢迢帶過來做什麼。」
那邊，方蘭生已經無暇顧及身後的兩隻狐狸在說什麼，他緩緩伸手，神色像是心痛得想去抱住襄鈴。
——我竟不知道，我的離開，給你帶來了那麼大的傷害。
然而，他的手伸到半路，卻又猶豫地握緊，最後，只是落在了襄鈴的肩頭。
「襄鈴，」他略略提高聲音，再次呼喚，「醒醒，襄鈴。」
醒醒，襄鈴……
——是蘭生……蘭生在叫襄鈴？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她不知道，心裡流出的那麼多淚水，幾乎耗盡了她蘇醒的力氣。
迷迷濛濛睜開眼，一片水霧中，現出方蘭生複雜心痛的神情。
——蘭生，不要難過……
她努力抬高手，想去撫平蘭生眉心的折痕，無奈實在是缺乏力氣，剛剛碰到那微涼肌膚，手便被他握住。
「蘭生……你的手，好冷啊……」和夢裡暖暖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襄鈴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兩隻小手包裹住蘭生的大手，剛要說話，卻感覺到手上落下了溫暖的水滴。
「蘭生……」小狐狸輕輕歎息，有些發怔地望向眼前之人落淚的臉。
「襄鈴。」方蘭生使出渾身力氣才勉強克制住想要擁她入懷的衝動，男兒有淚不輕彈，如今他卻輕易被她弄哭了，「你怎麼……變成這樣……」
襄鈴聽不太懂，有些迷惑地注視著蘭生。
「襄鈴，」似是下定決心，蘭生握緊襄鈴的手，通紅的眼睛凝視著她，「我帶你一起回去。」
「？」襄鈴轉了轉腦袋，「回去……哪裡？」
「回我家。」蘭生不假思索，之後複又修正，「……回我們的家。」
「……我們的家……」襄鈴費力地想了想，「在琴川？」
蘭生點點頭。
「怎麼……」她似是百般疑惑，「我們還能回去嗎？」難道我還沒有醒過來？
蘭生誤會了她的意思，低頭道：「我去和月言說，她……她會理解的，你知道沁兒……也一直很喜歡聽你講那些故事……」
襄鈴歪著頭看他，忽然慢慢地笑了起來。
她說：「你是真正的蘭生，對吧。」
蘭生愣住了。
襄鈴卻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微笑了起來：「對不起，我應該早點醒來的。」
「但是……」她望瞭望天，「夢裡有個叫偃師的人告訴我，用不著因為害怕以後的事，而一直避開當下。他說，如果你覺得這是夢，在夢沒有醒來之前，只要讓自己過得開心就好。所以，我就一直賴在夢裡，不想出來。」
「可是現在我想通了。」她伸開手掌，「我不能死在這個夢裡……那不是真正的活著。」
蘭生輕聲重複：「偃師……啊，我也記得他。」在你的夢裡，我也一直在。
襄鈴不解地看向他：「蘭生也做了一樣的夢嗎？」
蘭生點了點頭。
「那……」襄鈴皺眉，想了想，「所以，你來找我了？」
蘭生點頭：「我早就應該來，不該……不該丟下你一個人，對不起。」
「瞎說什麼，蘭生並沒有錯啊……」襄鈴搖了搖頭，「不好的人是襄鈴，就連做夢都還要拉上蘭生一起，因為自己一直任性，把你害成這樣……」
「不，不是你的錯。」蘭生跟著搖頭，「要不是這個夢，我根本不會知道，你……」對我情深至此。
——不，我想，其實我是知道的。在看到鈴鐺裡那片寫著字的青色棉布之前，在青龍鎮的那場雨裡，我想我就已經知道了你的心意。
可惜，終是只能錯過。
「其實，襄鈴有時候會想，」她望著蘭生悲傷的眼睛說，「如果要是一開始，救了襄鈴的人就是蘭生該多好，這樣，襄鈴就會一直喜歡蘭生……」
蘭生衝口而出：「要是早些發現少恭的陰謀，我二姐就不會……要是……」
兩人同時沉默了。
那段不幸夭折的初戀，只能用於懷念。
世事從來殘酷，命運向來無情，哪裡能有這麼多的如果要是。
一時間百感交集，許多以為湮沒在時間裡的情感重新湧上心頭，方蘭生內心歎息，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可是蘭生，你長大了，這樣也很好。」襄鈴望著他，難得一見的笑意溫柔，「蘭生，你回去吧，月言姐姐和沁兒都在家裡等你。」
「……」蘭生低頭不語，半晌應道，「我們一起。」
「不，蘭生，你一個人走。」襄鈴語意堅決，「忘記這一切，回到她們身邊。」末了仍是微笑，「這樣才是襄鈴最喜歡最喜歡的蘭生。」
蘭生卻不曾放手，看著襄鈴，沉默不語。
「你快回去吧，襄鈴要困死了。」她揉了揉眼睛，不得了，又想睡了。
蘭生莫名覺得心疼，他伸手想要輕撫她的臉頰，卻在半路轉了個彎，伸手入袖，取出一隻小小的白魚玉佩。
襄鈴霎時睜大眼睛：「這個……」跟在夢裡，江都攤販那裡買的，一模一樣。
蘭生小心地將小魚繞在襄鈴手上，最後低頭看她，恍然間，自己已經比少年時高出她許多。
而這個在記憶深處永遠交織著明媚笑靨與朦朧淚眼的小少女，還是當初舊模樣。
他閉了閉眼，吐字無奈卻又溫柔：
「再有來生，我願還你一個蘭生。」
他最後殘留的記憶，是眼前一片燦爛的旖旎風光。
虞山梅林。江都城郊。清泉小徑。自閑山莊。秦始皇陵。青龍鎮。雷雲之海。
一幕幕過往飛速劃過，方蘭生閉上眼，卻仿佛依然能夠看見，曾經那個青巾短襦，背著書包的青澀少年離自己越來越遠。
他跑過自己身邊，徒留耳畔，那一陣命運呼嘯而過的風聲。
——蘭生，謝謝你喜歡過我。
——這一世，忘了襄鈴吧。
櫻花春雨少年時，墜入離人秋夢裡。
「瑞瑉哥哥，麻煩你送他回家。」襄鈴說完這話，再也沒有支撐的力氣，軟軟地滑到在了榕樹邊，瑤泉連忙上前扶住她。
瑞瑉沉著臉，問：「為什麼要對他用昏魅術？為什麼要讓他忘記你？」
「我不想……讓蘭生傷心……」襄鈴努力保持清醒，睡意卻如影隨形。
「那你自己呢？」瑞瑉扭過頭。
「你們放心，我也……不會再傷心了……」她再次跌入黑暗。
一片漆黑中，隱約傳來水聲。襄鈴說不清為什麼，卻恍惚覺得那是榕爺爺在流淚。
「榕爺爺，你還好嗎？」她於虛空中開口。
沒有回答。
「榕爺爺？」她愈發擔心起來，一疊聲地呼喚。
「襄鈴。」她終於聽到老榕樹熟悉的聲音，「你有什麼願望，就跟爺爺說吧。」
「願望……？什麼願望？」襄鈴聽不懂。
「我還能再為你實現一個願望。」
「襄鈴不要什麼願望，襄鈴只要榕爺爺好好的！」她忽然覺得心慌起來。
老榕樹卻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緩聲道：「你是願意記住，還是遺忘？是願意回到過去重新開始，還是留在此處等待將來？」
襄鈴疑惑了：「我……我……」
還未說話，周圍突然明亮了起來，她四下張望，發現自己又看到了夢醒之前遇見的，和蘭生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
「唉，選了這條路，就沒法再選那條，買定離手，可就不能後悔了。」少年雙手托腮，有些發愁地看著自己，「你說，我該選哪一條？」
「……啊？」我們之前在說什麼？
「你怎麼了？怎麼看起來怪怪的……」似蘭生的少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話說你之前一直拉著我喊什麼『蘭生』，蘭生、蘭生……蘭生又是誰啊？」
襄鈴靠在榕樹旁，不知不覺，有幾分會心。
「其實，選擇哪條路都無所謂，也沒有什麼後不後悔的。」襄鈴慢慢開口，「娘告訴過我，所謂選擇，無非是上天問你，這種痛苦，和那種痛苦，你要哪一種。」
「……好像有點道理。」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頭。
「但是，有人說過，活著，雖然令人感到痛苦，然而美好之事，卻唯有活著，才能經歷。」
九尾天狐的壽命很長，會積累很多很多的記憶，而襄鈴已經和喜歡的人快樂地走過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
她覺得幸福，又好像有一點點悲傷。在和少年交談的過程中，不知為何她又覺得困了，眼前似蘭生的清秀少年，夢裡一切的一切，像是莊周夢蝶，她一時分不清何為夢境何為現實，也不想去分清。
襄鈴就在春天裡的榕樹綠蔭下再次睡著了。老榕樹溫柔地把她包裹著，安全得猶如母腹。
【全文完……其實原本的打算就是寫到這裡】
作者有話要說：
【再有來生，我願還你一個蘭生。】——這句話，應該就是那位著名的蘭生COSER，黃靖翔童鞋寫的，別說，這娃還真挺有文學細菌的~~~
偶來公佈下票選結果（汗）：得票最高的還是偶們的二貨方小公子……的轉世，第二是大師兄，第三是萌主，第四是沒人記得的苦逼的瑞瑉童鞋……
燕子：小瑉，你說你是不是因為缺乏人物設定圖，所以人氣才一直上不去的？男人，臉蛋很重要啊！
瑞瑉：你不覺得這跟你安排的戲份多少有關麼？
燕子：不是給你安排了一坨坨的好戲麼？
瑞瑉：中間那麼長時間我都鬼隱了又算是怎麼回事兒？
燕子：不是江月那軟妹賞了你只雞腿，你就躲一邊啃去了麼？
瑞瑉：……
燕子：好啦好啦，按照古粉親的建議，我決定把最沒有人氣的放到最前面寫~~~
瑞瑉：……為什麼我聽了也不覺得開心啊……
瑞瑉線 風動護花鈴
第66章 兵分兩路
——你是願意記住，還是遺忘？是願意回到過去重新開始，還是留在此處等待將來？
待到襄鈴醒來，她明白，自己已然做出選擇。
我並不想把蘭生就此忘記，但並不是為了能夠和他在一起。
忘了他，便也意味著，夢中種種，盡數丟棄。
包括那個一直不肯以真面目來找我的，默默關心我的人。
=================================我是人稱轉換的分界線==============================
「瑞瑉哥哥，瑤泉姐姐。」待到襄鈴再次醒來，一睜眼便對我們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我鴨梨山大，不知該怎麼扛起這份信任。
「襄鈴你醒啦？太好了！肚子餓不餓？」瑤泉的演技真不是蓋的，如此情形下尚能反應迅速。
襄鈴搖搖頭，看看瑤泉又看看我：「謝謝你們。」
我的鴨梨更大了。
瑤泉瞪大眼睛：「啊？你還要謝我們啊？我覺得我們差點害死你啊。」
襄鈴笑著搖搖頭：「哪裡，都怪襄鈴從前不好，老是愁眉苦臉的，害你們跟著擔心。你們讓襄鈴做這個夢，一定費了很大力氣吧？」
瑤泉看看我，我半晌擠出兩個字：「還行。」
襄鈴看著我，不知為何笑得格外溫柔：「即使是夢，襄鈴也開心。」
此刻我心中愧疚之意排山倒海，面上還是儘量雲淡風輕地抱臂：「你這笨蛋，人都給你帶來了，幹嘛又要把他往老家送？」
她理所當然地答：「因為蘭生的家在那裡啊。」過了會又補充道，「不過他能來看襄鈴，襄鈴好高興。」
我問：「讓他一輩子看著你，不是更好？」
她皺了皺鼻子：「那不是真心為他好。」
瑤泉這時看向我，眼中的意思很分明：你看，我說的吧。
「蘭生有家，怎麼可以不回自己家呢？」襄鈴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再說，」等她再次揚起臉，已是久違的明媚笑容，「襄鈴也有家，襄鈴也得回家。」
我奇道：「你也要回家？」
她點點頭，神情不像是開玩笑：「我的家，在青丘。」
「咦？」瑤泉跟著好奇了，「你不是之前一直不肯回去的嗎？」
「你們看，蘭生長大了，就有很多責任要承擔。」她豎起一根手指，「襄鈴也是一樣，長大了，也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你打算回去青丘之國？……唔，也不錯啦，回去了你可就是公主了∼」瑤泉歡喜道。
襄鈴笑了笑：「公主什麼的，襄鈴不稀罕。只要娘願意回來就好。」
我蹙眉，想姜離王后估計是很難回得來的。
「襄鈴回去之後，要讓青丘成為一個，娘願意留下來的地方。」
我剛想告訴她，就算你媽媽願意回來，只怕青丘那地方也容不下她。小丫頭就已經東張西望起來：「怎麼都聽不到榕爺爺說話？」
瑤泉剛想蒙她眼睛，為時已晚。
襄鈴呆望著幾近乾枯的老榕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還是瑤泉反應快：「襄鈴，你別急，我從西域帶回來的神仙水，效果還不錯，堅持使用下去，榕爺爺很快就會好起來……」
襄鈴的眼眸漸漸暗沉下來：「襄鈴做的那個夢……是榕爺爺……是榕爺爺……」
「對。」我想著左右瞞不住，還是說實話吧，「是我害了榕爺爺。」
襄鈴驚疑不定地看著我，瑤泉連忙為我辯白：「不是這樣，你知道的，瑞瑉他想完成你的心願，所以才和榕爺爺說好了，兩個人一起為你編織這個夢境。如今……如今榕爺爺消耗過大，需要靜養，瑞瑉他自己也……也大大傷了自身修為……」
「還有你自己。」我見瑤泉越解釋越慌亂的模樣，歎了口氣看向襄鈴，「你恐怕不知道，在夢裡，你也消耗了自己的靈力。」
「我……」她若有所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用自己的靈力，來讓自己心想事成。」
我低頭：「是我搞砸了一切。不僅沒能幫到你，還害了榕爺爺。」
襄鈴先是搖了搖頭，繼而擔心地抬手輕輕叩擊老榕樹：「榕爺爺？你聽得見襄鈴嗎？」
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死寂無聲。
「襄鈴哪裡都不去了，就在這裡等榕爺爺醒過來。」她頃刻之間便改了主意，一臉倔強。
「你娘准定等不了那麼久。」瑤泉這時候倒乾脆了起來，「依榕爺爺眼下的狀況，想要完全恢復，可能需要千年時光，別說你娘了，就連到時候我們這些狐妖還在不在，都是未知數。」
襄鈴咬住下唇：「瑤泉姐姐你不是說用那個什麼神仙水……」
瑤泉點頭：「要不是靠它，榕爺爺搞不好已經……總之，現在還剩一些，既然西域產這玩意，我就再去偷個幾瓶回來！」
「襄鈴和你一起去！」
「那不行！西域馬賊可兇殘，到時候要是傷了你，你娘親不得急死？」瑤泉看樣子仍然對西域那個彪悍的女馬賊心有餘悸。
「可我不放心瑤泉姐姐一個人去！」襄鈴還欲爭辯，被我打斷。
「你不用擔心，這次，我會跟瑤泉同去。」
不料竟然被瑤泉當面拒絕：「算了吧，就你現在那點修為，到時候可別還要我分神照顧你。」
我心想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拖誰後腿，之前被一路追殺回來還好意思大吹法螺，正欲反唇相譏，又聽瑤泉不容置疑地下命令：「瑞瑉，你應該陪襄鈴一起回青丘。」
我倆同時覺得她這語氣有種微妙的嚴肅感，雙雙看向她。
瑤泉微蹙了眉，道：「青丘……也不是太平地兒。」
我心想莫非這丫頭曉得了什麼不為人知的情報？這時瑤泉看向襄鈴，正色道：「襄鈴，你既說要將青丘之國變成你娘親的安居之地，這其中諸般艱險，你便不可不知。青丘公主的重任，不是你說扛便能輕易扛得下來。」
襄鈴臉色微微發白：「瑤泉姐姐請說。」
瑤泉道：「我雖不是九尾狐族，卻師從九尾魔狐，故而對青丘一族的情況略有所知。襄鈴，你年方十九，按說並不算大，但你可知青丘與你同齡者，個性老練狡猾，遠勝於你。你從前去人間歷練之時，榕爺爺曾告訴我，當年你父襄王將你送來此處，便是不想你再回去的。從小便經歷那些個爾虞我詐的事情，對你的身心健康沒什麼好處，你的父王，他只希望你能平安快樂，最好是什麼都不知道地過完一世。」
瑤泉這話我有同感，青丘那幫高幹之前也沒少和他們打過交道，精明狡獪者有之，老謀深算者有之，妖邪嫵媚者有之，不可一世者有之，如襄鈴這般心思單純透明的，真是少之又少。
「在青丘之國，如你這般純真之人，大抵沒有機會安然無恙地度過青春期。」瑤泉的總結一針見血。
襄鈴慢慢開口：「之前，是榕爺爺，還有你們，一直在保護我……」
瑤泉搖頭：「談不上保護。……呃不對，榕爺爺和瑞瑉的確是一直護著你的。總之，你叔叔，現任襄王來找過你，你卻堅決不肯跟他回去，現在來看，不失為明智之舉。青丘高層想必皆知前任襄王之幼女，生性單純，嚮往人間煙火，並無爭權之心，是以對你不加提防。而如今你若要高姿態回歸，必會引發暗流，招來殺身之禍。」
眼見襄鈴臉色越來越白，我忍不住接道：「瑤泉你別嚇唬小孩子，事情也沒有那麼嚴重——」
尚未說完就立刻被瑤泉打算，這姑娘雙重人格近幾年是愈發嚴重了，平時一貫嬉皮笑臉的沒個正經，可是一到關鍵時刻放出來的話卻是句句驚心。
「瑞瑉，我問你，當年襄王意外身死一事，你可知其中緣由？」
我瞄了一眼襄鈴，見她也是一臉茫然的樣子，想莫非竟連她也不清楚？
「不是因為和人通婚麼？」我反問。
「九尾狐……不得與人通婚？」襄鈴吃驚地問。
「居然連這個都不知道，看樣子真得給你好好補補常識。」瑤泉此刻一反平常的嬌言俏語，毫不客氣地說，「不止通婚，九尾狐與人積怨甚久，如無特殊情況，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不得與人來往……那我……」襄鈴有些發愣。
瑤泉點頭：「絕對是九尾天狐墮落的代表。」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襄鈴聲音發顫，「當年大禹治水成功之後，不是和塗山氏女嬌結為夫妻了嗎？塗山氏不就是我們九尾狐？」
「你說的沒錯。」瑤泉點頭，「大禹和女嬌的結合，也是人與自然從此回歸和平的象徵。但是他們的後代，擁有的卻是超越常人的力量。」
「聽說大禹本人有一半神的血統，已經厲害得不像人，更別說還娶了以靈力高強著稱的九尾狐當老婆。」我接話，「這兩位大神的後代，讓伏羲很是看不順眼，所以發配他們去鎮守青丘……不，準確點說，是將他們從此困在了青丘。」
悠于 2016-5-17 16:53
第67章 啟程青丘
「九尾狐不得與人通婚的規矩，也是伏羲定下的，為了力量的制衡。」瑤泉又道，「而九尾狐本身繁殖極為困難，故而綿延至今，後代愈發稀少。」
「所以，聽起來九尾狐是青丘的霸主，其實內憂外患一堆。姜後聰明過人，不願回來自有她的理由。」我心中矛盾，不知是否該讓襄鈴回青丘，至少這些真相得先讓她知道。
「那……」半晌，襄鈴才組織出語言，「那我爹他……是因為和娘結親，破壞了規矩，才會被殺的嗎……？」
「傳聞是這樣，但我總覺得有問題。」瑤泉蹙眉，「畢竟前任襄王是青丘唯一一隻九尾天狐，怎會隨隨便便被殺。」
我注意到一個問題：「你說襄鈴她爹是唯一一隻天狐？可他不是還有個同胞弟弟？」
瑤泉砸了咂嘴：「你看長相就知道兩隻不屬於一個系統。」
我想到現任襄王的樣子，默了一會，道：「可他總不會是獅子精吧。」
「還沒到那個地步，」瑤泉笑笑，「只不過，他哥哥是天狐，而他稍次一等，是仙狐。」
九尾一族，按照靈力深淺分為四種，分別是靈、妖、魔、仙、天；靈狐最弱，妖狐次之，魔狐再次，仙狐是為最強。至於天狐，更是傳說中的存在，比如遠古妖帝——東皇太一。所以除去基本沒法見到的天狐之外，仙狐算是九尾狐族中最強的存在。
一般而言，九尾狐可通過提升修行來上升品級，但真正修成天狐的幾乎沒有，這只能說，與生俱來的容光，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
「想不到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也會有此差別。」我略微慨歎一下，就看向襄鈴：「那襄鈴……」
「唔……算是九尾天狐的一種比較特殊的後裔吧。」瑤泉托著下巴，「畢竟，你是半妖。雖然不是純血統的，可是雜交優勢往往更強大。（你們看犬夜叉就知道……）」
「可是……」襄鈴終於猶猶豫豫地開口，「我沒覺得自己，跟他們相比特別在哪裡啊。」
「那是因為你尚且年幼，力量未得到全面開發。」瑤泉道，「而上天賦予的某些力量，只有九尾天狐才有。」
「哪些力量？」我問。
「我又不是天狐，怎麼可能知道。」瑤泉攤手。
「……」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點頭打破沉寂，「這次我陪襄鈴一起回去，絕不大張旗鼓。」不就是走低調路線麼，爺都低調好幾百年了。
瑤泉先是點頭，繼而問襄鈴：「薑後大概是怎麼評價你爹的？」
襄鈴眨眨眼，說：「娘說爹待人是極好極好的，心地很善良，就是……有點傻……」
瑤泉點點頭：「天狐都這樣，也別指望他弟弟智商能有多高了。青丘眼下究竟情形幾何，你們不能光聽襄王一面之辭，尚需多方探查。」
我們同時點頭，末了我道：「你別總是一個人冒險，不是還有其他幫得上忙的朋友麼？」
「都是些二貨，只能壞事兒。」瑤泉笑著搖搖頭，「你少來說我，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我無奈，只得道：「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襄鈴。」
「那是。」瑤泉笑，「將來青丘還得靠我們的小公主呢∼那我走了，你們多保重，我等待好消息哦。」走過襄鈴身邊，她安撫地拍拍難掩焦灼的小天狐，「放心，榕爺爺都老成精了，絕對絕對不會有事的！」
================================我是跟著襄鈴一起上路的分界線=======================
去青丘之國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怎樣快速地恢復功力，以及，怎樣掩人耳目地探訪當年的實情。看襄鈴若有所思的模樣，估計也在想這些嚴肅的事情。
不料她卻忽然開口道：「瑞瑉哥哥。襄鈴從前都沒發現，其實你和屠蘇哥哥真的有幾分相像。」
我心中一凜，面上波瀾不驚：「是嗎？哪裡像？」
她仔細看了看我的臉：「樣子有點像。」隔了一會又說，「不過，屠蘇哥哥和他的師兄，還有少恭，眉眼都有那麼一點相像，大概長得漂亮的人，樣子多少都會有一點像吧。」
見她自以為是的模樣，我嗤笑道：「胡說，你小小年紀，就懂什麼叫漂亮了？」
「當然懂啊。」她奇怪地看著我，「襄鈴又不是沒見過美人。」
「是是，您見過的美人一把一把的。」
她約略聽出我的話帶點嘲諷，卻也無心跟我吵，半晌又來一句：「從前聽叔叔說過，我爹的模樣一直都是青丘最好看的，說不定……比娘都要好看。」
「……」想不到那頭偽獅子精也有如此正常的審美，一時令我百感交集。
見提起她爹襄鈴就情緒低落，我想了想只得轉移注意力：「這麼說等你長大了，青丘第一美人的桂冠也一定是你的了。」
她沒有接話，我正自奇怪，卻聽她慢慢開口：「等襄鈴長大了……瑞瑉哥哥和我，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嗎？」
我微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伸手揉揉她的小腦袋。
「我會看著你長大的。」我說。
她看著我，忽地認真道：「仔細看一點兒也不像。」
「……像什麼？」
她說：「屠蘇哥哥比你悶多了，他可不像你，能說會道的。」
我差點噎住，很快便笑道：「那是，我也沒他那麼苦大仇深啊。」
「我的意思是，」她直勾勾看著我的眼睛，「雖然能猜到為什麼你要頂著屠蘇哥哥的臉出來騙人，但是，你騙不過襄鈴的。」
我腳步不停：「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瑞瑉哥哥，你的演技實在超差。」襄鈴不依不饒地跟上來，「在襄鈴的夢裡，雷雲之海，還有烏蒙靈谷的那個屠蘇哥哥，其實都是你吧？」
——妹的！他們幾個都沒發現，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你是瞞不過襄鈴的。」仿佛看透我在想什麼，她補充道，「就算長得像，你和屠蘇哥哥也一點兒都不一樣。他雖然很強大，其實心裡一直都是小孩子，就和蘭生還有襄鈴一個樣……唔，不過，他們倒是都比襄鈴懂事。」
我剛想說你不用這樣看輕自己，她卻看著我說：「而瑞瑉哥哥你，比他們更像大人。」
——這就是你一直對我不來電的原因麼？因為我看起來最老？
「襄鈴有時候覺得，比起哥哥，你更像爸爸。」
真是晴天霹靂，雖然不得不承認我的年齡做你曾爺爺大概都綽綽有餘。
「不過，」她說著說著扭過頭去，聲音也變得輕細起來，「襄鈴現在，再不會這樣想了。」
第68章 瑞瑉故知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想問她為什麼，她卻很快續道：「因為襄鈴有自己的爸爸呀。」
——於是我就完全木有絲毫存在價值了是麼……
「話說，你娘有沒有跟你說過，關於你爹的什麼事情？」想必母女認親之後，姜後必定會和襄鈴說一些當年之事。只是這些事，襄鈴從未和我說起過，我也一直不好問。
她回答得倒很爽快：「娘和我說過，當年爹身受重傷前來求醫，娘一直沒有問是誰要殺他，後來他和我娘成了夫妻，娘才聽說，原本王位便該是由爹來繼承，但是他不願意與魔族勾結，入主中州，所以反而被人陷害。」
「魔族？他們怎麼也攙和到這事裡來了？」這倒是從未聽說。
襄鈴點了點臉頰：「之前襄鈴也不明白，不過，可能就像瑞瑉哥哥你說的，青丘之國裡，總有不甘心從此被困在一個地方的人，剛好魔族也一直想搶佔人界，所以雙方聯手——」
「打算弄一個傀儡政權，方便他們進犯中原？」
襄鈴點頭：「具體的爹也沒有和娘細說，大概是不想讓她擔心，但是我猜情形應該就是這樣。」
我追問道：「那之後你爹襄王又是如何打退那些造反派的？」
襄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爹自己說……是娘的功勞，得神農醫術調養，所以功力愈發精進，返回青丘後，和忠於爹爹的人一起打敗了那些壞傢伙。就是因為這場大戰，族裡才知道，爹他竟是九尾天狐。」
我懂了，約莫她爹當年小宇宙爆發，突破了所有人見過的力量上限，終於才明白狐生而不平等，上天派下來統治你們的，那是不得不服。
「好吧，畢竟也是馬背上打下來的江山，坐得總歸穩當些。」我笑笑，但立馬就發現這話說錯了。
統共前任襄王在位也沒超過二十年，這王位簡直就是座小火山啊……
「……娘說，爹其實是個對王位、權勢毫不熱衷的人，只要百姓安居樂業，他就樂得自己逍遙。」襄鈴更加不好意思了，「所以……才天天跟在娘後面……」
——原來前任襄王，世所罕見的九尾天狐，也是靠的死纏爛打才娶到的媳婦……
「那他追你娘……的這段時期，國事就丟給現任襄王來管嘍？」我問。
襄鈴點頭：「娘說，叔叔一直是個愛操心的人。」
我舒了一口氣，那還算好，兩兄弟裡至少還有一個是靠譜的，歷史上那些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最後大抵落得兩頭空。
襄鈴說到這裡便看向我：「瑞瑉哥哥，我爹當年……真的是因為違反了不得與人通婚的規矩，才被……」
我摸摸下巴：「九尾那邊怎麼說的我還真不知道，但是我們野狐是這樣傳的。」
「可是，既然觸犯了禁忌，為何會過了那麼久才來討伐爹爹？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阻止？」
「大約是因為你爹不納妾吧……」我猜到，「對薑後一心一意，生下了你又不是純血統，又堅持不肯另娶他人，所以最後那些老頑固忍無可忍了。」
「……」襄鈴皺眉思索，片刻後道，「可是叔叔告訴我，那些壞人後來都被他殺掉了，瑞瑉哥哥你想，連我叔叔都能殺掉的人，卻為什麼能殺死爹呢？」
「這個當真說不清。畢竟當時的戰況，你我誰都無緣得見。」我抱臂道，「依我說，這次我們先別去找你叔叔，就像瑤泉說的，就算明裡不提防你，暗中排擠你的傢伙多半還是有，安全起見，我們先低調地潛入，摸清當年真相為好。」
襄鈴點頭：「你說的對。」隔了幾秒鐘，她再次抬頭，「怎麼查清真相？」
我撫額：「……這麼尖銳的問題，被你這麼直白地提出來，真是讓我痛苦萬分……」
襄鈴每次回青丘，第一件事就是去她爹的墳頭。
我跪在她身旁，心想，關於前任襄王——襄平此人，即便在我等野狐一族，也幾乎沒有聽過一句讓人稱道的話，除了他不得不被承認的高貴血統，和出色容姿。
一個擁有傾城容顏的人，卻惡名遠播，最後死於一個可笑的罪名。我默默望著這個荒涼到幾乎無人祭奠的墳，暗歎是非功過，一抔黃土，鐵筆難書。
說來也真是奇怪，照襄鈴所言，襄王兄弟關係親厚非同一般，可別人不來祭奠也就罷了，怎地堂堂青丘國主，也不把自家哥哥的墳裝點得體面一點？
好吧，疑點總是不想則已，越想越多，以往我除了修行之外，大抵也只關心襄鈴冷暖，至於她的身世，老實說不光她不願提，我也總覺得忌諱，是以極少過問。
不過，現在都無所謂了。當時天真，總以為自己癩□□想吃天鵝肉，門第血統便是最大的坎。如今看來，就算我不是野狐又能怎樣，我走不進她心裡。而她若真愛一個人，便不會在意他是誰。
祭拜完畢，襄鈴起身，眼中有難掩的茫然。
我在她身後開口：「行了大半天路也沒休息，不如先和我去狐山吧，那裡沒人認識你，我就說你是我——」
本想說妹妹，可馬上想到你瑞瑉打小便是孤兒眾人皆知，哪裡會憑空冒出來什麼妹妹。
要說你是我女兒，那是不是還得請瑤泉來友情客串當個未婚媽媽……
襄鈴卻再自然不過地上前，輕輕拉住我的胳膊，仰臉一笑：
「我是你的朋友，襄鈴。」
回到我的狐山老家，還沒到我的狐狸窩，半路殺出來一坨神奇的排泄物。
「……薛子？」好在我眼尖，也是那貨的造型夠犀利，「你怎麼回來了？」
名叫薛不歸的兄弟隨手梳了梳幾乎沒打理的長髮，看向我這邊的那一瞬，桃花眼裡已然漾出笑意。
「這話該我來問你吧，小瑉。」
「這邊這位是……」薛不歸笑意盈盈地看向襄鈴，我瞅了襄鈴一眼，她竟然也盯著薛不歸的臉發呆。
我無奈地想，這什麼表情，還好意思說自己見慣了美人。
「這是我朋友，襄鈴。」我說完了又對襄鈴說，「這傢伙是我兄弟，薛不歸。外號學不會，我一般喊他薛子。」
「哦，靴子哥哥好∼」襄鈴從善如流地賣萌。
不歸笑得搖曳生姿，看看我倆：「我明白了∼」他賊忒兮兮地撞撞我，「小瑉你是帶小媳婦回來生娃的吧？」
我剛要解釋，他還不知死活地繼續問：「怎麼樣？圈內人還是圈外的？」
我沒理他，只問：「你不是在人界混的風生水起的麼？怎麼捨得回來了？」
他抬高脖頸，伸手來回撫摸，無奈道：「我倒是真心欣賞人界的帝君，可惜……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
襄鈴望向我：「什麼意思？」
「就是說他媚亂朝綱。」我解釋道，「懷疑他跟他們皇帝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
襄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你千萬想開些。」我拍拍他的肩，「下回還是變個普通點的樣子去輔佐帝君吧。」
他狀似無所謂地笑笑，伸了個懶腰：「算啦，反正貴圈那麼亂，我到後來也覺得沒意思了。人界跟咱這兒差不多，沒幾個好東西，」他看看我，忽地湊過來小聲道，「要不是我當了宰輔，還不知道原來前任襄王，就是咱這兒唯一一隻九尾天狐，居然是被人界的帝君給滅了！」
第69章 劇透之神
瑞瑉線之後便是屬於三石哥和他的老婆們的晉磊線（又名襄鈴黑化線……我自重）。
劇透1：
襄鈴見不得美人落淚，一是缺乏經驗，須知她周邊三五女性好友，從靈女風晴雪到劍靈紅玉到狐妖瑤泉，從未在她襄鈴面前流過眼淚，是以面對此情此景，她不知該如何處理；二是修行尚淺，難以理解他人心中苦楚，只覺世人皆苦我也苦，想我不出幾年就要被你師兄幹掉還不知如何自救，此刻怎有餘力來安慰於你。
——如果我能想出萬全之策，治好你的病，也治好你師兄的精神病，將你兩個送做一堆，也免去葉家一口滅門之禍，無論如何都算得功德一件，何樂而不為？然而現下我委實毫無辦法，你再這麼哭哭啼啼的，只能增加我的壓力。
青丘民風便是有一說一，想到此處襄鈴沒怎麼過腦子便開口：「文君姐你別哭了，哭能解決問題麼?老是哭你的病也好不了啊。其實我的境況，一點都不比你好……」我也很想哭啊好不好。
賀文君略略收了淚，疑惑地看向她：「莫非你……？」
襄鈴暗歎口氣，心想看你這表情，就知道你曉得你師兄的復仇計畫，卻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我真相。你看，你救不了我，正如我救不了你。
她悶悶道一聲：「……總之，我這邊也有很多麻煩事，想哭都沒時間哭……」
半晌沒聲音。
等她抬頭望向對方時，發現賀文君紅著眼睛，無限哀愁地凝視著自己。
——什麼情況？
賀文君看著不明所以的襄鈴，幽幽開口：「葉姑娘自然是不會哭的。」
——嗯？
賀文君輕輕拭去淚痕，竟然于迷蒙淚眼中微微露出個笑容來。
「就好比一局棋，當你覺得自己各路都已經贏定，黑白縱橫皆在掌握，所求之物唾手可得，又如何哭得出？」
她淡淡地，不帶一絲怨忿地說出這句話。
她不是悲觀，就如同襄鈴也根本算不上樂觀一樣。只是少年老成，正值妙齡卻已通透世情，也就談不上什麼悲觀樂觀，只是知道，世人世事，從來如此而已。
只是知道，只是接受了而已。
襄鈴聽了這話，卻覺得胃中一陣翻湧。她知道，有一件事，有那麼一件事，她從來不敢深想，也一直極力否認，卻只因旁人淡淡的一句點醒，便方寸大亂。
（難道你，從來也沒有哪怕只是一瞬，覺得自己贏了？你在數十年之後的人間，失去了某個少年的心，可是一晃回到數十年前，他的心如今卻成了你腳下的草葉。）
（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輸給了風晴雪，輸給了孫月言嗎？如果你想過，那麼你也一定會覺得，如今你贏了她賀文君。晉磊的心是你的了。）
可是，可是……
襄鈴暈暈乎乎地想，若說這不過是一場只論輸贏的賭局，那麼何以無論賀文君、葉沉香還是自己，都往其中傾入了真心呢……？
前世今生一一劃過腦海，終於襄鈴直視賀文君，聲音冷冽：
「這句話，我還給你也一樣說得通，孫小姐，孫月言。」
她從未將自己的心看得這般清楚過。
是的，她不喜歡孫月言。無論月言多美好多善良，她永遠無法真心喜歡她。
她見不得賀文君的梨花帶雨，同樣見不得孫月言的如花笑靨。
因這是她費盡心思也掙脫不出的局，她願賭，卻不肯服輸。
是以她有多少笑，她便有多少淚。
悠于 2016-5-17 16:54
第70章 疑雲滿腹
「咱們的前任襄王，居然是被人界的帝君給滅了！」薛不歸說。
我腦中轟的一聲，再一看襄鈴，她臉色跟著刷地就白了，我連忙握住她手。
我定了定神，問：「消息可靠麼？這麼大的事，怎麼我們都沒聽說？」
「你們保不准還真聽說過。」薛子答道，「十幾年前朝廷不是處死過一個反賊？當時我們還挺納悶，因為人界一直太太平平的，沒發生什麼戰亂。想來該反賊可能還沒來得及成事便被抓了。」
「你是說……你是說這個……人，就是我……我們前任襄王？」襄鈴慘白著一張小臉問。
薛不歸點點頭：「正是。事關重大政治機密，所以朝廷對外封鎖了消息。而且……這事兒也怪得很，雖說是老皇帝親口跟我說的，但是我明察暗訪問了不少當朝臣子，竟無一人知曉。」
「該不會是老皇帝糊塗了自己YY出來的吧？」我輕嗤一聲，「人界的皇帝能有什麼本事，如何殺得了九尾天狐？」
「可不唄，我也就納悶這個。」薛子摸了摸下巴，「但是老皇帝說的有鼻子有眼啊，怎麼請天師來把襄王的仙骨剔去，襄王的原形怎麼怎麼華麗，弄死它有多麼多麼費勁……喂，小妹妹，對不住啊，你們女孩子不喜歡聽這些血腥的東西吧。」
我感覺到襄鈴的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忙道：「女孩子家的成天聽這個不好，我先帶她回去休息，咱倆回聊。」
言畢我便想往回趕，不料襄鈴卻緊緊拽住我，懇切道：「我想知道！」
我抬手揉揉她的腦袋，低聲道：「不用急在一時，既已有了線索，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晚上出門的時候，我並未帶上襄鈴。
她開始自然不同意，於是我說：「你現下不是公主，只是我朋友襄鈴。在我面前，你可是小輩，既然我說讓你乖乖等消息，你就得聽我的。」
「何況，」我輕歎一聲，「當年之事你就算知道得一清二楚，又能怎樣呢？」
她低著頭，不再作聲。
到了和薛子約好的湖邊，我坐下來深深吸了幾口氣，此時身後響起個帶著笑意的聲音：「要不要來壺茶提提神？」
這哥們瞭解我，知我性喜茶不喜酒。我便就著月光喝了幾口冷茶，問：「老皇帝是怎麼抓到襄王的？」
薛子在我身旁坐下，未語先歎：「小瑉，要說這事，說不定還是咱們襄王不對。你知道，他跟我不一樣，光有臉蛋，沒有腦子，這樣的人最容易好大喜功……」
我忍不住踹了他一腳：「說人話。別跟個娘們似的磨磨唧唧。」
薛子笑了笑，道：「老皇帝告訴我，是咱們襄王先起兵挑起的爭鬥，說是什麼江南好風光，人妖只合江南老，十年一覺揚州夢……總之就是要帝君把江南這一帶劃片給青丘。帝君以為他瘋了，沒理。不料襄王傲嬌成怒，沒過多久便出兵征討。雖然襄王厲害，終究失道寡助，不得人心，兵敗如山倒也是意料中事。你也別太小看人界，高手可多著，不然為何到了今日，九尾一族還是只能屈居青丘？」
我點點頭：「言之有理，後來呢？」
他奇怪地看著我：「後來就被抓住了啊。怎麼，你還想聽我給你複述他們是怎麼剔去襄王仙骨，怎麼把他打回原形，怎麼——」
我打斷他：「你這消息怎麼偏偏省了最重要的一段？人家那可是天狐！能乖乖束手就擒？」
薛子搖頭道：「那哪兒能？被逮住之後他好歹記得自己還是堂堂青丘國主，豈能失了氣節？於是在朝堂上破口大駡，當場震死了個把人物，誰也攔不住他，眼見著他就要做那刺秦的荊軻，最後還是被鎮住了。」
我說：「哦？不知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
薛子敲敲自己腦袋：「一個是護國容家軍的一把手容旬將軍。」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聽說過，容家是當朝天子最得力的保皇派。
薛子飲了口茶，續道：「另一位是咱們現任襄王。」
「——？！」
我當場就震驚了，薛子卻一臉的輕描淡寫：「怎麼樣？這個消息給力不？」
「你是說……他親自把他兄長交給了人界的帝君？！這不可能！」
「你淡定呀，小瑉。」薛子拍拍我的肩膀，「人界有句話，叫一切皆有可能。」
「可是襄鈴說，他們兄弟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啊！」
薛子眨巴著那雙女人似的眼睛看著我，慢慢開口：「襄鈴？你是說你帶回來的小娘子？」
我頓時語塞。靠，衝動是魔鬼。
「小瑉，你出息了啊。」薛子放下茶碗，歎了口氣，「連咱們青丘公主，都被你迷得暈頭轉向了。」
這話好像應該反過來說……我問：「你怎知她是公主？」
薛子憐憫地看我一眼：「這很好猜。小瑉，以你的智商，我真的很擔心你到底能不能替我們的小公主報仇。」
「……真是襄陽害了他哥？」難道說這麼多年，襄鈴也一直都被表面現象蒙在鼓裡？
我突然想到了襄平王那座孤墳，那無人照料的淒清……心底漸漸升起一股寒意。
薛不歸看著我，忽地摟住我的肩，耳語道：「小瑉，不如我也助你們一臂之力。想報仇很簡單，想辦法讓襄鈴公主繼位就是，她父親的位子，本來就該是她的。」
我沉默不語。片刻後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得，您老慢慢從長吧。」他又拍拍我肩膀，「不過，我可沒什麼耐性，要是你們這邊老沒動靜的話，我就只好再去人界謀份差事啦！」
他說完便伸了個大懶腰，瀟灑離席。
我呆坐良久，最後晃晃空了的茶壺，低歎一聲，道：「出來吧。」
沒動靜。
「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就愛玩捉迷藏？」
還是沒聲音。
「每次你輸了都會生氣，老是問我究竟是怎麼找到你的。」
風傳來草葉的輕響。
「我那時被你纏的沒辦法，只好編了很多話來逗你，每次你都信以為真，可是下次還是會被我輕易找到……」
終於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我哪裡有什麼方法……你要我怎麼解釋呢？其實不管你躲到哪裡，我都一定能找到你。就這麼簡單。」
腳步聲停了。半晌，這個小人兒開口：「我那天在紅葉湖，被屠蘇哥哥抓到，怎不見你來救我？」
我無言以對，以往每次我出現的時候，其實都出現的不是時候。偏偏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她身邊。
所以說，戀愛這種事，時機最重要。哪怕你確信只有你才是真愛，偏偏劇透之神就是不肯給你機會。只有主角才有觸發劇情和萌妹獨處的資格，配角只能哪兒涼快上哪兒呆著去吧。
我笑道：「多久前的事兒了，你還記著？」
她坐下來，賭氣道：「那是人家的尾巴，你當然無所謂。」
「我怎麼無所謂。」我搖頭道，「你受傷之後，我那段時間天天堵在紅葉湖想教訓那不識好歹的小子，可卻連人影都不見一個。」
襄鈴垂頭道：「那一天，屠蘇哥哥就……」
眼見她又要想起傷心事，我連忙打岔：「其實你沒了尾巴尖，我瞧著也挺好的。」
她瞪我一眼。
「我說真的。」我往後一躺，笑道，「哎，你說說，你怎麼就喜歡上那個呆瓜了？」
她抱著膝蓋，想了一會兒，最後仿佛覺得這個問題沒必要認真對待，才狀似漫不經心地答道：「他那麼呆，那麼笨，要是沒人在他身邊保護，一定會被人欺負死的……」
「所以呀，」我望著星空，道，「你的優點可以讓很多人喜歡你，但你的缺點，才會讓某一個人愛上你。」
既然你明白自己對方蘭生那傢伙的感情，也應該能明白我吧。
她不做聲了。
「所以，你有沒有尾巴尖兒，對我來說都一樣。」
她沉默一會，說：「可是我還——」
「剛剛的話，你都聽到了？」我坐起身問。
她臉色一僵，我便了然了。
「我已經想過十幾種方法，可沒一條行得通。」我低聲道，「對方是仙狐，我的力量跟他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我不相信！」她忽然激動起來，「叔叔不會害我爹的！」
「你先別激動。」我連忙按了按她肩膀，「你娘有沒有跟你說，關於你父親的意外死亡，當年你叔叔是怎麼跟她說的？」
襄鈴說：「叔叔說，爹死于族內紛爭。他遭人暗算……」
我說：「有沒有具體點的版本？比如，到底是什麼樣的族內紛爭？」
襄鈴道：「有人不想讓爹繼續當王，就悄悄部署，但是爹卻不相信他們會真的造反，就自己一個人去和他們談判。沒想到，這些壞蛋卻趁爹落單的機會，用上古秘術將爹圍困其中，最後爹和他們兩敗俱傷，沒多久就……」
「上古秘術……這種東西很難考證。」我托著下巴，道。
襄鈴困惑地點點臉頰：「我和娘都不太懂這個……」
「所以別人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了。」我點頭道，「不過還好，我活得比你們都久。襄鈴，你想辦法帶我去見襄王，待我來請教請教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上古秘術』。」
第71章 【瑤泉番外】三生石上（1）
我是青狐瑤泉。我在西域荒漠。
我沒讓瑞瑉跟來是有原因的。
原因之一當然是襄鈴公主需要個忠心的人在身邊保護，原因之二是我想早點兒斷了自己對他的念想，原因之三是……女孩子家，總有那麼點兒私事要做。
譬如現在，我將這幅畫像偷偷送上天墉城，要是被瑞瑉知道的話，一定會被嘲笑——原來五百歲的老太婆還有這種少女情懷啊，之類的。
可是，天墉城裡那對師兄妹，畢竟對我有過救命之恩，我卻沒辦法給他們想要的報答。所能用的無非一點幻術，讓他們於夢中見見朝思暮想的畫中人罷了。
狐族報恩，最好不要留下名字。這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我只能頗為遺憾地離開。
============================我是轉換成上帝視角的分界線=============================
「大鳥，之前你去哪兒了？」
主人去世後身材已經苗條不少的海東青叫了一聲算是答應，接著抬了抬腳爪。
「信？」新任主人一邊猜想會是誰寄來的，一邊拆開來讀。阿翔跳上桌，開始大嚼主人盤子裡的肉。
「風姑娘親啟：
近日，門下弟子拾得百里屠蘇畫卷一幅，筆力幾可亂真，然並無署名。
芙蕖師妹認定此畫出自姑娘手筆，銘感心意，已將畫懸于藏劍閣，此亦師弟平素修身養性之地。
昨夜忽夢師弟前來，托在下轉告姑娘，不論身在何處，萬望珍重。
陵越。」
「奇怪……」苗族打扮的少女托著下巴思索，「有人畫了蘇蘇的樣子，偷偷送去天墉城，但是蘇蘇的師兄師妹以為是我畫的……唔，還是先去漠北，等這一趟回來了，再去天墉告訴他們吧，剛好，我也想看看那幅畫。」
===========================我是回歸第一人稱的分界線================================
沒錯，除了原因三所說的私事之外，還有最後一個原因，促使我不遠千里孤身赴險。
我是來一雪前恥的。
道行五百年，在妖族之中的確算不得什麼，但我不能原諒的，是自己上回的輕敵。
那馬賊首領雖說是個女人，近身功夫卻著實兇猛，可我一向物法雙修，要不是過於疏忽，怎會被她砍傷腿。
殺一兩個馬賊也不算什麼大惡。我這樣告訴自己。
榕爺爺的命才最重要，這回說什麼也要把整車神仙水都搬回去！
只是，我對這片西域荒漠路線不熟，想要找到那幫馬賊團夥，需得費上一番功夫。
我邊行路邊畫地圖，畫畫是我打小以來的興趣愛好，當然，也沒少靠這本領捉弄過人。
比起青丘，我覺得人界還是更好玩一些，我稍稍上演個畫皮的小把戲，就能把一大幫人耍的團團轉。
變臉這事兒我已經洗手不幹好多年，自從那年人界發生了九霄美狐當小三破壞人家將軍家庭和諧這一影響惡劣的事件之後，我的師父就諄諄告誡我：玩兒什麼都別太過了，你看人家小唯，本是大有前途的禍國妖孽一枚，卻因玩兒畫皮玩上了癮，硬是把自己給玩殘了，連帶著降低狐族聲譽，成為了歷史的罪人……瑤泉，你萬萬不可如此。
當時的我年少無知，便傻傻地問，師父，若我長大了也像小唯那樣，愛上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師父露出了高深莫測的微笑。
他告訴我，由欣賞到喜歡，再由喜歡到愛是會經歷一個過程的，如果你將來覺得自己已經開始欣賞某個人，你最好馬上殺了他。
所以你們該明白，我這回為什麼定要殺了那個馬賊頭兒。
我一向都聽師父的話。
不想劇透之神的心意委實難以揣摩，待我一路風塵僕僕黃沙滿面終於摸到馬賊的蛛絲馬跡的時候，居然已經有人先到了。
更加打擊我的是，先到的來者居然是個人界的小姑娘，看模樣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可居然能跟犯罪團夥堂堂正正地談生意——而且一出手就是只應地攤書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惜年香！
好吧，其實那玩意對我來說真不算啥，對道行深的妖族來說估計都不算啥，只是對人來說就很寶貝了。
——惜年香，居說能讓人延年益壽，容顏不老。
世人所求，無非兩樣：長生不老，青春永駐。
惜年香兩樣都占全了，若有此物，必為天價。
所以那位一看就很彪悍的馬賊霸王花也只是很淡定地掃了兩眼，問：「有這麼好的東西，你小姑娘怎不留著自己用？」
一身苗族打扮的妹子搖了搖頭：「我要這個沒用。」
「哈！」霸王花嗤之以鼻，「永葆青春你都不要，那你想要什麼？起死回生？」
對於這明顯的嘲諷，苗族少女卻認真地點了點頭：「是的。我想要你們的神仙水，你可不可以和我換？」
「哈！」霸王花又是颯然一笑，「你以為用神仙水就能起死回生？誰告訴你的？」
苗族妹子疑惑道：「我是聽北邊做生意的人說的……難道不是嗎？」
霸王花站起來，走上前拍拍小姑娘的肩，用一種憐憫的口吻說：「放棄吧，小妹妹。生死輪回是天道，這世上，又怎麼會有東西能讓人起死回生。」
苗族少女低下了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然而片刻之後她卻重新抬起頭，眼神溫和而堅定。
「我相信，會有的。」
在眾馬賊看偏執狂一樣的眼神中，她似乎毫無所覺地晃了晃手中價值萬金的惜年香：「就像這個，大家都說沒有，可我還是找著了。」
「你在哪裡找著的？」有個馬賊夥計問。
「冰原古墓。」看起來弱質纖纖的苗族美少女一臉平靜地回答，「原先用它的人雖然死了，可是我看到了她的模樣，一點都沒有老，看上去只有二十五歲左右。」
場下忽然變得一片靜默。
我知道是為什麼。
瑞瑉告訴過我，冰原古墓是神的領域，有去無回。曾經有妖想要走捷徑提升修為，特特去了那裡，結果比別人早幾百年到達目的地。
——那這個少女，真不簡單！
………………不，她一定是在騙人！
保持著對周圍氣氛的無感，少女繼續正題：「我想用這個，來換你們的神仙水。」
「等等！」眾馬賊七嘴八舌地炸開了，「你先告訴我們，那個冰原古墓裡到底有什麼，你怎麼能活著出來的？！」
少女微微有些訝異，繼而略帶困惑地低頭托著下巴想了想，才不確定地道：「去了好多地方，有些記不清楚了……不過，好像也就是比秦始皇陵冷些，別的也沒什麼。」
又是一片靜默……
「我說，」馬賊頭兒終於再次開口，「姑娘這樣好本事，幹嘛還要來正正經經地跟我談生意，直接搶不就行了？」
——說得好啊霸王花！跟我心裡想的不謀而合！
苗族少女平靜地環視了一下周圍的眾馬賊兄弟，再看看霸王花，平靜地解釋原因：「我不想和你們打架。……唔，不過，如果你們願意給我神仙水的話，我也可以和你們打。」
「哈！」霸王花似是終於對這小姑娘來了興趣，「你平常都怎麼打架？用你背後那把劍？」
少女搖了搖頭：「不是啊。」緊接著變戲法一般不知從哪裡兇殘地變出一隻巨大的銀色鐮刀——
「我用這個。」她老老實實地說。
==============================我是由白天到黑夜的分界線============================
我放棄了今晚行動的原計劃。
因為我發現，我欣賞的物件，已經由馬賊霸王花，變成了苗族美少女。
白天的那一戰，實在太帥了！
真沒想到一個如此瘦弱的妹子，居然能把那柄那麼沉重的巨鐮舞得那麼自如，同時還為所有圍觀者創造了難以想像的福利——大白天最熱的時候，她的鐮刀讓氣溫下降了至少五度。
她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可是我知道，那個東西不能讓她如願以償。
她沒有多停留，我只得一路悄悄跟在她後面，很不幸地——這回是被她養的寵物發現了。
不過，區區一隻海東青，如今的我可不會放在眼裡，隨手抓了把沙子就要來個滿天花雨的時候，只覺一陣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迎面席捲而來，我的五指還沒張開就被凍成了石頭——最後那把巨鐮在離我的鼻子只有一釐米的時候停住了。
「不要傷害大鳥。」鐮刀的主人靜靜發話，刀上的寒氣幾乎浸透了我的每一寸血管。
見我冷得無法動彈，她才收回武器，只平靜地看了我一眼，也沒多說什麼就轉身繼續走。
她沒有殺我。所以我也不能再去殺她。
因為她已經成了我又一個恩人。
第72章 三生石上（2）
我很快追上苗族姑娘，不知為何，看到她的樣子，總覺得這孩子天生一副不設防的感覺。
「你要找起死回生藥？那個沒用的。」我給榕爺爺用過神仙水，對其功效再清楚不過。
她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我：「真的嗎？」問完又低頭想了想，「不試一試怎麼知道？」
「就是試過了，我才跟你說的啊。」我小心地躲避著少女肩頭上那只海東青看見獵物兩眼放光的銳利神情，一邊解釋。
她看了看我，大抵是覺得我也像是個有故事的人，於是接下來，我們兩人一鳥就找了個靠石頭的地方生了堆火，開始了對話。
「所以說，這玩意對於修行是大有裨益的，多喝個幾瓶也可以讓鐵樹開花枯木逢春，但是起死回生的話，那是神的領域，就算是神仙水，也辦不到的。」
我好心跟她說完之後，少女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小藍瓶，接著便將手伸到我面前：「給你吧。」
「……啥？」我一時之間反應不能。
「這個藥既然不能起死回生，我拿著也沒用。你不是還要去救你的朋友麼？我想你應該用得著。」她笑笑，解釋道。
我飽受驚嚇，身體卻反應敏捷地接過神仙水，嘴上還機械地說了一句謝謝啊。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雙手抱著膝蓋，望著火堆發起了呆。
我在心中盤算，她一沒幹掉我，二白給了我神藥，這下恩情可欠大發了，無論如何也得幫幫她才行。
我便很八卦地問道：「你找起死回生藥，是要給誰吃啊？」
她望著火堆，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一旁的海東青，道：「給蘇蘇。」
「蘇蘇？」
「嗯。」她微微側臉，「他是我的……嗯……」
她歪著頭陷入沉思，托著下巴的動作可萌了：「我的……咦？」
她小聲嘀咕：「蘇蘇是我的什麼呢……？」
我撲哧一笑：「肯定不是你的親人了？」
她點點頭，最後終於想到一個最恰當的稱謂，微笑道：「蘇蘇，是我喜歡的人。」
那笑容，即使從側面看來，也溫暖得讓人心動。溫柔得讓人心痛。
「……」我沉默，一是因為這種氣氛下不知該怎麼接話，二是驚訝於她孤身一人天涯海角苦苦尋覓救心上人的方法，這樣的勇氣，實在難以想像源自她這樣一個纖弱少女身上。
半晌，我才開口：「起死回生的話……這個，連我也不知道哪裡有什麼有效的東西……」
她擺擺手，笑道：「沒事，這個不行，再去找就是。會找到的。」
我再次無語，這樣的樂觀，似乎已經到了偏執狂的程度了，話說回來那個蘇蘇到底是何等人物，讓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妹子鬼迷了心竅也似……
「總之，你給了我神仙水，我雖然沒辦法給你起死回生藥，但也總得送你點什麼，不然有違我族原則。」我一本正經地發言，「除了起死回生藥之外，你還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她想了想，眼睛亮亮地看著我：「你聽說過，呱唧呱唧大眼蛙和噗喲噗喲大頭蛇嗎？」
「……啥？」這是我第二次反應不能。
聽完她描述之後，我許諾會給她拿來我們家那邊某個集大眼蛙和大頭蛇萌點於一身的生物——七仔——這當然不是學名，問題是我們不是學生物的那玩意到底應該歸於哪一類沒人知道，反正我們都叫它七仔。
後來我問了她的名字，原來這苗族姑娘叫風晴雪——等等，我怎麼總覺得這名字好似在哪裡聽過？
飛速搜索腦內資料庫，風晴雪見我若有所思的模樣，問我怎麼了。我沉吟一會，問她：「你喜歡的那個蘇蘇，真的就叫蘇蘇？」
她說：「蘇蘇的名字，叫做百里屠蘇。」
——哦，這種驚人的緣分叫我該怎麼吐槽好……貌似我欠了大人情的恩人們，基本都跟這個死了的百里屠蘇有著驚人的淵源……
——這個百里屠蘇該不會是瑪麗蘇穿越來的吧，天墉城那對師兄妹，這個風晴雪，還有襄鈴小丫頭……一個個都正在或者曾經被他迷得七葷八素的樣子……
我裂著表情道：「原來，你就是襄鈴說過的那個，晴雪啊……」
「你認識襄鈴？」她睜大眼睛看向我。
我說：「呃，我是她的，那個，朋友。」
晴雪既然認識襄鈴，自然也毫不介意我的身份可能不是人。果然她笑嘻嘻地問起襄鈴的情況，從她一派天然的表情來看，肯定是不知道我們之前幹的那件缺德事兒……
之後我好奇地問她是如何打通難於上青天的冰原古墓的，晴雪說自己之前在南方樹林裡找到了傳說中的「影木」，她原本聽說此物可以聚集人的魂魄，重新化為血肉之軀，不料又是坑爹……
「但也不是完全沒用，只是不能讓人起死回生。」晴雪解釋道，影木的真正作用，是可以注入一部分壽命進入其中，使其化為使用者的替身。
我一聽眼睛就亮了：「這可是個寶物啊！用這個的話，去哪裡探險都不怕了，打架還可以多個幫手呢！」（看過火影知道影□□術的你們都懂的……）
晴雪點頭：「你說得對，它原本的作用就是給人探路的。」
於是她帶著影木前往冰原，造出替身替自己下墓，被各種機關僵屍異形弄死了二十幾回之後，探出了整個古墓的地形和機關位置。
我滿臉豔羨：「真是好方便的工具。……不過，用這個東西，自己要付出一定代價的吧？死了二十來回，那大概得用多少年的壽命呢？」
晴雪搖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還活著。」
——我擦，這個妹子真不是一般的執著……
「哎，那你說說，那古墓裡到底是有些什麼東西，讓以往那麼多人有去無回啊？」
晴雪道：「其實也沒什麼……」
她還沒說完我就抓狂了：「不要總是用這句話來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呀！真正的高人就是有這樣舉重若輕的壞習慣！不跟我們說實話導致我們前仆後繼地過去趕死啊有木有！」
她愣了一下，繼而吃吃笑起來。
「裡面有些寶物是不能碰的，但是我也不要那些。」她邊玩手指邊說。
——哦……看來以往去的妖族就有見寶眼開喪命於此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果然是不變的真理。
「除此之外也就是毒氣重些，可是我不怕毒。」
——原來如此，戴著手套就是為了不把毒過給別人啊。
「可是按理說，這個延年益壽永葆青春的惜年香，應該更加碰不得才對吧？」我問。
「嗯，這個連影木也辦不到。我為了拿這個，差點就死了。」這天然的姑娘還是一臉的輕描淡寫，並非刻意為之，倒像是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樣的淡定。
「那……你後來是怎麼活著出來的？」
晴雪重新望向火堆，火苗在她的眼裡一閃一閃。
「我出來之後，就倒在了雪地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到後來也不覺得冷了。再後來，我做了一個夢。」
「我看見蘇蘇站在不遠處對我笑，我就一直跟著他走，一直走一直走，最後他把我帶進了一個山洞，洞裡有火光。還有人。」
我聽得入迷了，一時都忘了習慣性打岔。
「最後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中了墓穴裡的迷幻香，那一切不過都是幻象。」她輕輕地說。
「……」我百感交集的時候，就會一句話也說不出。
「但是這幻象卻救了我的命。」晴雪抬頭笑了起來，「在夢裡，蘇蘇一直都不肯來見我。所以，哪怕那只是個幻影，我也很開心。」
意識到這種時候不說點什麼好像說不過去了，我笨拙地安慰道：「其實你不妨這樣想，沒准就是他的魂魄一直在你身邊，等著在你危難的時候來救你呢。」
「……對啊，也許真的是這樣。」晴雪沒什麼鴨梨地就接受了我胡扯的這個設定，可能這樣想，對苦苦尋覓卻至今無果的她而言，會更加幸福吧。
「後來，你就從北邊又跑到西域的沙漠裡來了？」
晴雪點頭：「嗯，我就是聽冰原雪洞裡那些人說的。他們也是來找古墓的，只是風雪太大，迷了路。我就把影木給了他們，然後他們告訴我，聽說西域有神仙水，可以起死回生，於是我就過來了。」
——哦，看來你碰到的那幫人是職業盜墓者，跟你一樣是為了某個目的連命也不要的傢伙。
「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神仙水沒法實現你的願望，還有別的東西可以嗎？
晴雪道：「我還是會邊走邊打聽的。我的一個朋友，他的妻子又要生個小娃娃了，我想先去沙漠裡別的地方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可以捉了送過去。」
話音一落，一旁名為大鳥的海東青含義模糊地叫了一聲。
「這……沙漠裡能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啊？」我伸手擦去額上三條黑線。
「嗯……之前也送過他的小女兒大眼蛙和大頭蛇了……聽說沙漠裡有跳跳狗，我明天就去找找看！」
「不不不你還是別了……你、你那位朋友，你確定他寶寶會喜歡這些東西？」
晴雪眨巴著兩隻大眼睛的表情特別像只兔子，兔子歪著頭看著我：「大眼蛙多可愛呀~」
「說實在的你比大眼蛙可愛多了……」我再次為她的脫線感到無語，「送人東西講究投其所好，雖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是有時候甲之熊掌乙之□□這一點也是不得不注意的啊。」
她疑惑地看著我。
「你聽明白了沒有？」
她擰著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唉……這樣吧，你告訴我，你這朋友大概是個什麼背景，我來幫你參謀參謀。」好歹我在人間也是混過好一陣的。
「哦，蘭生他家住在江南，那裡風景很漂亮，就是沒有多少好玩的東西……」
「等、等等——！你那朋友叫什麼？」
「蘭生啊。」晴雪微笑起來，「襄鈴有沒有和你提過？」
悠于 2016-5-17 16:55
第73章 三生石上（3）
「蘭生啊。」晴雪笑得全無心機，「襄鈴有沒有和你提過？」
——何止提過，我還親眼見過咧……
「他、他老婆又要生了？」
「嗯，之前大鳥給我帶了蘭生的請柬，說是請我們到時候去他家喝滿月酒呢。」晴雪說著說著，突然對自己的判斷也有了些不確定，歪著頭問我，「那你說，該給他的寶寶送什麼好？」
我繼續裂著表情說：「如果是他家小孩的話，我想絕對不可能喜歡什麼蛙什麼蛇的……」但是一時我也說不上送什麼好，潛意識裡我還是站在我們青丘這一邊，覺得如果送他家小孩東西的話，多少有些對不住襄鈴，顯得立場很不分明。——其實我也知道這二者之間已經沒什麼關係了就是……
「呀，那怎麼辦呢？」晴雪約略泛起了愁容。我看了看她，鬼使神差地道：「你給了我神仙水，不如，我先送你一樣東西？」
她有點困惑地點點臉頰：「咦？剛剛，我不也托你下次幫我把七仔送過來嗎？」
我心想區區七仔怎能跟神仙水相提並論，想來這傻姑娘行走江湖至今，應該已經被各色人等誆了不知多少回，做過不知多少回不等價交換了。但我青狐瑤泉可絕不是這樣的人，公平公正不公開是我一向的行事原則。
我也未多說什麼，捏了個訣隨手變出一幅宣紙，再從背囊裡取出文房四寶，又掐了個避風訣就開始就地作畫。
果然如我所料，風晴雪見我憑空變物毫不吃驚，看到我在黑暗中碧綠發光的眸子也沒有顯露出絲毫不適感。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作底，這次飽含報恩之心的作畫更加一氣呵成，我左看右看，自覺比上次那幅更得神韻風流——雖然我也沒見過百里屠蘇到底是怎樣的神韻風流，但是你們都知道藝術需要的就是大膽創意……
晴雪圍觀了我作畫的全過程，此刻整個人都盯著百里屠蘇的畫像出神。
我得意地吹吹手上的墨汁：「怎樣？像不像？」
她微微一驚，看著我，忽而笑道：「之前送蘇蘇的畫像去天墉城的人，是你嗎？」
我一愣，心想她怎會知道此事。
晴雪解釋道：「蘇蘇的師妹以為是我畫的，特地讓蘇蘇的師兄給我帶信，還說謝謝我呢。回頭我們一起去天墉城吧，他們應該謝謝你才對。」
我連連擺手，算了，我早就怕了天墉一幫悍匪。「蘇蘇……呃不，是百里屠蘇的師兄師妹對我有恩，我略盡心意，算是報答而已，哪裡還敢受他們的大禮……」
晴雪點點頭，笑道：「蘇蘇的師兄師妹，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你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啊。」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這姑娘的大辮子，「這幅畫就當我送你的一點謝禮吧。」
——師父，對不起了。此刻我森森趕腳，我對眼前這位厲害又迷糊的姑娘的感情，已經由欣賞上升到了喜歡，但是我無論如何不想殺她。看來我如果不想違抗師門得很徹底的話，現在能做的就是控制住情緒不要愛上她了……
人心總有罅隙，牛人也有軟肋。風晴雪小姑娘踏遍天涯，所求不過一個百里屠蘇。如今我投其所好，送出的這份禮才叫剛剛好。
同時我心裡也在悄悄盤算，按照這個故事的尿性，沒准接下來還要遇上N多被百里屠蘇迷得神魂顛倒的小哥和妹子們，到時候我就開個店，專賣百里屠蘇的畫像，想來致富指日可待……
晴雪盯著畫像看了半天，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畫中人的臉頰，那副依依不捨的樣子，一看她就捨不得開口說不要。
我笑著戳戳她的臉：「好啦，趕緊收起來吧，離火這麼近看，小心把我辛苦畫的畫兒給燒了。」
她連忙把畫卷起來，我續道：「你呢，最好是出了這片沙漠之後，找個清靜地方住下。晚上就和這畫睡一個屋，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就能跟你的蘇蘇相會呢。」
晴雪眨了眨眼，問我：「蘇蘇的師兄說，晚上夢見蘇蘇了呢。」
「是吧是吧？」我愈發得意起來，「這樣的本事，想來天底下可沒第二個畫師能有~」
「這個……」晴雪小心地將畫軸抱在懷裡，問，「真的可以送給我嗎？」
「本來就是送給你的啊。」
「那……」晴雪想了想，忽地嘴角上揚，「我想……把這幅畫，送給蘭生。」
「……啥？！」
「蘭生也一直很想念蘇蘇，雖然他夢見蘇蘇的次數比我多一點，可是，如果能讓他天天見到蘇蘇，他一定會高興的。」晴雪耐心地和我解釋，言罷又認真想了想，莞爾道，「蘭生會喜歡的。說不定，他的寶寶也會喜歡。」
——是啊，看樣子你是打算從小就把人家孩子培養成百里屠蘇的腦殘粉……
「喂喂，那你……那你自己不要啊？給他家孩子的禮物，回頭慢慢再挑就是。你自己不也想再見百里屠蘇麼？！」我簡直對她的思維感到不可理解。
「嗯，我……很想念蘇蘇，真的很想念蘇蘇。」晴雪抱緊了畫軸，低著頭說，「可是，我怕……我怕自己如果天天都能見到蘇蘇的話，就再也……再也沒有辦法讓自己繼續去找重生之法了……」
她將頭埋進臂彎裡，似是累極一般喃喃自語。海東青似乎有心電感應一般，在主人身邊急得直轉，卻苦於無法出言安慰。
我呆愣半晌，終於苦笑。
——是啊，就算能天天見到又有何用，終歸只是幻影，又不是真的。
——可是，這個執著堅強又孤獨脆弱的姑娘，害怕自己，信以為真。
==================================我是和晴雪分別的分界線==========================
次日天亮，我便和晴雪分別了。因她趕著上路而我還需要再去多拿幾瓶神仙水。
送走她後，我莫名悵然。雖說活了五百年，有時候卻總覺得甚至不如人短短一輩子數十載光陰。人間的得道高人有時會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人甚至不及妖有情有義；而我師父這樣的大妖怪也時常慨歎人的智慧與不屈不撓的生存精神。我綜合雙方面的想法想了想，覺得大概只有人妖才稱得上是一種完美的生物……
好在以後送七仔的時候還能見面，讓我略感欣慰。
我重新潛回馬賊營地，不期然撞見一幕——當場閃瞎狐狸眼！
我擦！！！說曹操曹操到也不用這麼快吧！這個故事的發展已經一路飆升到二百五每小時了吧！
那青衣白麵，言笑晏晏的傢伙，不是琴川方蘭生又是誰？！
更加閃瞎狐狸眼的是，他正沖著那個女馬賊頭兒，笑得花枝亂顫的！
——這是怎樣的神發展啊！！！
一萬匹草泥馬從我心中呼嘯而過，以至於一時之間反應不能。最後在聽到「神仙水」這個關鍵字的時候終於回神，聚精會神開始聽牆角——
「姐，這麼貴重的東西你自己留著就是，我哪能要。」方蘭生這貨居然叫馬賊霸王花「姐」？！
「跟你大姐還客氣什麼，月言身子一向就弱，你還左生一個右生一個，一點兒都不體諒人家的辛苦。」霸王花在弟弟面前，禦姐氣場稍有收斂。
——就是，直接把你自己結紮不就得了，臭男人。
我在心裡暗罵一句。本質上來說我與他無怨無仇，談不上討不討厭。這人的性子也不算壞。只是他若選了襄鈴，我才能有那麼點兒機會接近瑞瑉，如今卻只能笑中帶淚地選擇成全。無奈我既不討厭襄鈴，更加喜歡瑞瑉，那就只好拿他來出出氣了。
「呵呵，既然大姐這麼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嘍？」
「……嗯。」
「大姐？」
「……過來，給我揉揉。」
「嗯？……喂！大姐你輕……輕點兒！」
接下來這種清秀青年被暴力大姐強行揉臉的畫面，我就不欲繼續圍觀了。
趁著神仙水還沒被送給這小子，我得先下手為強。
——媽的，原來你和霸王花是一家！看來不僅襄鈴在你手上吃虧，我竟然也在你姐手上吃虧，這真是狐族的奇恥大辱！然後晴雪那丫頭居然還要把我送她的畫再送給你！
你等著，方蘭生。擇日不如撞日，總要讓你知道瑤泉我的手段。
第74章 三生石上（4）
是夜。
早已摸清寶物方位的我，此時已然做好萬全準備，準確地潛伏到了裝有神仙水的箱子旁。
看守人已被我用迷藥放倒，我動作敏捷地三五下把所有的藍瓶子塞進背囊，轉身準備開溜。
——就在這時，我可恥的良心不期然地覺醒了。
我回頭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箱子，想起自己白天聽到的對話：
「月言身子一向就弱，你還左生一個右生一個，一點兒都不體諒人家的辛苦。」
——女人家生孩子，聽說會比最痛的一次生理痛還要痛四百倍呢。
我雖然有點惱方蘭生，跟他老婆卻委實無怨無仇，加上同為女人，我覺得因此遷怒到她頭上有點不厚道。
你們知道，成大事者最忌猶豫，我就是因為猶猶豫豫苦苦思索是不是該留下一瓶時，浪費了寶貴的脫逃時間。
「誰在那裡？」聽這聲音，是……方蘭生！
我悚然一驚，等等，我記得我已經給自己施了隱身術，按說他應當看不到我才對！
於是我原地不動，保持著高貴的沉默。
片刻之後他高聲道：「你別耍花樣。我雖看不見你，但我的佛珠已經感應到了！」
——我靠！怎麼忘了他還有那兇殘裝備……
正當我再次可恥地猶豫要不要將他就地正法的時候，他的佛珠卻突然發出刺目光芒，差點真的照瞎我的眼，我不由得往後踉蹌了兩步。
光芒過後。
「……是你？」他瞪大眼睛。
我明白，佛珠的威力，已經破了我的隱身術。
我默不作聲將他望著。是了，他中了襄鈴的忘憂術，忘卻了和襄鈴一同做過的那個夢。除了襄鈴以外，他誰都記得。
我和這呆瓜，曾在琴川何家的屋頂上，有過一面之緣。
「你大老遠跑來這邊做什麼？」他目瞪口呆，顯是料不到還會與我有再會之期。
他隨後望瞭望地上的箱子，立馬明白過來：「你是來偷神仙水的？」
我眨了眨眼，很快便作出一副可憐相來：「是我爺爺快死了……你要抓我回去嗎？」
他不解道：「既是如此，跟我大姐說一聲便是。她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馬賊，不會不給你的。」
我暗罵一聲：你大姐壓根沒你這麼呆好不好？我這麼跟她說她哪裡會相信？
此刻不宜打草驚蛇，做小伏低才是上策。
我低頭垂淚：「上次我跟她說了……結果，她把我的腿砍斷了，我根本回不了家，還好，被何……何宣救了……」糟糕！差一點就想不起來姓何的叫什麼名字了……
「什麼？！我大姐竟然……竟然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呆瓜義憤填膺，上前一步，「你跟我來！我去跟她說！」
「別別別——」我驚恐萬狀，連忙拉住他，「你大姐大概已經睡了——」
我理由還沒來得及編完，突然那呆瓜手捂心口眉頭緊鎖，一副心絞痛發作的模樣。
「……你怎麼了？我……我弄痛你了？」不會吧！我只是輕輕地拉了一下而已啊！
「不……不關你的事……」他邊喘氣邊搖手，「最近老是這樣，有時候突然就會……覺得胸口很痛……大夫看了也查不出毛病。」
我愣了幾秒，接下來我做了一件很二的事——伸手摸了摸他的胸口。
「我知道了！」在他驚愕且羞澀的目光中我差點喊出這句，一摸之下我就知道，襄鈴雖然讓他忘了那個榕樹下的夢，但是我之前給他種下的蠱蟲「兩心知」卻並未解除啊！
他會覺得莫名心痛，是因為襄鈴——因為襄鈴的心痛了。
襄鈴是還在惦記這個傻瓜？還是，和瑞瑉一起去查當年前任襄王故去的真相時，知曉了什麼傷心事嗎？
不得而知。
我茫然不知所措，他卻沒太在意，深吸了幾口氣緩了緩之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襄鈴……最近還好吧？」
我又是一驚。這小子怎麼知道我認識襄鈴？
他見我的表情，似乎又有些不確定起來：「你……不認識襄鈴？」
我想了想，道：「我聽說過她，她是我們青丘的公主啊。怎麼了，你們認識？」
「呃……嗯，我算是她的……一個朋友。」他習慣性地摸摸後腦。
這樣啊，既然你都主動承認了，這事兒就好辦了。
「不瞞你說，其實，是把襄鈴公主養育成人的榕爺爺快不行了，所以我才來這裡找神仙水的。」
他聽我胡謅完前因後果之後，爽快地同意幫我偷東西，我知他是看在襄鈴面子上，心裡多少平衡了一點。
——那，就給他留一瓶吧，便宜了這小子。
他趁夜施法，躲過所有人的耳目，把我送出去老遠，才擦了把汗，叮囑我榕爺爺康復之後，一定要傳書告訴他。
我實在是搞不懂這個人。
歸根結底我與他不過素昧平生，真的想不通為何他一而再地放我走，毫無保留地就相信我的話。
傻瓜。
襄鈴偏偏喜歡這樣的傻瓜。
他焦慮地看著我：「你還不快走？萬一被我大姐發現，搞不好要打斷你兩條腿。」
我不再猶豫，上前一把推倒他。
「哎你——」月光映照之下，他再次露出驚愕且羞澀的表情。我無暇顧及他的情緒，利爪伸出，俐落地挖開他胸口皮膚。
「啊————！！」方蘭生縱聲慘叫。叫吧，是你把我送出去這麼遠的，叫破喉嚨也沒人聽見。
月光之下，一條血紅的蠱蟲搖頭晃腦地鑽出他的胸口，歡歡喜喜地被我收入蟲鼎。
長痛不如短痛，方蘭生，從今往後，你與襄鈴再無干係。
見他疼得滿頭都是冷汗，我也懶得再進一步整治他了，左右這蠱蟲藏得深，他少不得要痛上幾天幾夜。
孰料變故就在此刻發生，我這一趟旅程，比之上一次的驚險跌宕，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真是想不通這一家人，怎麼都這個時辰了，方家大姐還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此地。
她看了看我，再看一眼她滿胸口是血的弟弟，心中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這女人瘋了似的一路追殺我十幾裡路。
畢竟我白拿了她那麼多神仙水，也不欲再多造殺孽，便好心提醒她：「有空追我，不如先回去看看你弟弟死了沒。」
這才甩脫了她。
再後來的事沒有什麼特別好說的。
我盡心照料榕爺爺，他老人家康復得比想像中快很多。
在此期間，前任襄王的死因被瑞瑉他們查明，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並未廣而告之。
數十年後，襄鈴和瑞瑉成了親，定居在青丘。
多少因此有些落寞的我，重新回歸那片熟悉的沙漠，想著這一趟去說不定又會有什麼精彩際遇。
可惜那個時候，霸王花和她的兄弟們已經不在了。我終於沒能光明正大地和她打一架。
這個時候我才想起，是了，幾十年時間，對於妖而言不過短短一瞬，對人而言卻是一生。
於是我漫無目的地在荒漠裡行走，沿著很多年前狐族偶像小唯姐走過的路線，並沒有想再去琴川看看，那個總是能輕而易舉讓女孩子記住的傻瓜變成了什麼樣子。或者，是不是尚在人間。
終究他是人，在妖漫長的壽命面前，也不過是個過客罷了。
荒漠中的一次風沙來襲，卻意外地讓我看到了，傳說中的三生石。
我有時都會懷疑，為什麼我好像經常能夠遇到傳說中的物事，既然這些東西這麼容易遇到，說不定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是傳說。
真正的傳說，在我看來，應當是生生不見，卻歲歲不忘的東西。
比如風晴雪和天墉師兄妹心中的百里屠蘇，比如，經歷了數載輪回早已物是人非之後，卻永遠不會被青丘公主忘記的，當年的琴川少年方蘭生。
這塊生於荒漠之中的三生石，如若不是因為這場風沙暴，我也無緣得見。但，既然上天叫我看到了，不留下點什麼，似乎說不過去。
那方石頭外形普通，體積不大，乍一看和其他石頭沒有太大的區別，可是作為一介修行將滿六百年的妖，我還是能夠感應出石上的靈力不同其他。
這聽起來玄乎其實很簡單，就像真正的能工巧匠，總能于醜石中識得傳說中的和氏璧是一個道理。
我湊近去看，石頭上刻的字並不多，大抵路過此地之人，都被它質樸的外表給蒙蔽了。但是識貨的人總歸還是識貨的。
一路往下看，我很快發現了上天讓我看到它的目的。
馬賊頭兒的閨名方如馨，和一個我沒聽說過的，估計是男人的名字寫在一起。倒叫我好笑，原來霸王花也有一顆少女心。
下面跟著就是寫出來很好看的方蘭生，緊挨著念出來很好聽的孫月言。
我望著這行字，露出了屬於劇透之神的微笑。
我把三生石的某一部分鑿了下來，帶去了讓精衛鳥愛恨交加的北海，然後遠遠地擲了進去，也算是幫精衛的填海大業作出少許貢獻。
倘若三生石真能綁定三生姻緣，如此一來，便不會再有人能夠得窺天機。
百里屠蘇 風晴雪
方蘭生襄鈴
不過，我可沒有出於私心，往上寫我和瑞瑉的名字。
因為我還是一個聽師父教誨的乖孩子，就算我喜歡的是同族，也沒必要執著到拆他的CP來圓我的癡心。
師父常說：所謂造化弄人，一處相思，無邊風月，求不得便是求不得啊。
可惜，除我以外，想來無人再能如我師父一般，心如止水，淡看風月。
===============================我是轉換為上帝視角的分界線=========================
當年的那一夜，方蘭生被狐妖瑤泉不意挖了心口之後，直直疼了半個多月。養傷期間他每哼一聲，大姐方如馨都要破口大駡那神出鬼沒的美狐娘，順帶痛斥方蘭生鬼迷心竅才被妖精所惑。方蘭生當真有苦說不出，反正就算解釋了真相，他把一箱子神仙水就這麼拱手送美人了，大姐估計要把自己大卸八塊……
隱隱之中，方蘭生總覺得，那個叫瑤泉的小丫頭不是壞人。他總模糊感覺，她並不是要害他。
——可是，挖人胸口這事兒，怎麼解釋也不太像是在救人啊……
傷口養好之後，方蘭生再也沒有莫名心悸或是心痛過，月言總安慰他說是因禍得福——雖然大家都不知道這所謂的福是怎麼來的。
只是，蘭生偶爾觸到心口傷疤，有時會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就好像是，忘記了什麼東西，或是，丟掉了什麼東西一樣，而那個東西，永遠不會再被記起。
此事暫且不表，蘭生從大漠回到琴川家中之後，月言告訴他，晴雪托阿翔捎來了一樣東西，說是給蘭生和小寶寶的禮物。
打開一看，竟是一幅百里屠蘇的畫像。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栩栩如生。
蘭生連忙細讀了一遍晴雪的信，信上交待了她得到這幅畫的過程。蘭生這才知道，原來就在自己去找大姐那幾日，晴雪也在同一片沙漠！
正當他暗悔錯過的時候，又讀到晴雪說這幅畫是一個青衣碧眼，梳著梅花髻，很會畫畫的姑娘送她的。蘭生想了又想，悚然一驚——怎麼腦內都覺得，這個姑娘約莫長得很像那個差點挖了他心的狐妖……
月言走過來看了看畫，對畫工連聲讚歎，笑問：「百里公子笑起來的時候，真就是這個模樣麼？」這麼好看的人，笑起來更加別具風情，無怪乎讓晴雪牽腸掛肚。
「啊，這個啊……」蘭生拿起畫左看右看，口中說道，「我都沒怎麼見木頭臉笑過……不過……」月言靜立一旁，等著他的下文。
「不過……」蘭生蹙眉，望了一回房梁，才慢吞吞地說，「這畫上的百里屠蘇，總覺得有點像另一個人。」
「咦？像誰？」
「……精神上來說好像是認識的，但是氣氛上來說又覺得好像不認識……」
「……」
《三生石上》 完
作者有話要說：
燕子：瑤泉妹子，你可以解釋一下方蘭生最後為什麼對你的畫給出如此日和的評價麼？
瑤泉：嗯……大概是……我當時畫那幅畫的時候，心裡頭想的是瑞瑉。我又沒見過晴雪的蘇蘇長什麼樣，不就只有比照著瑞瑉笑起來的樣子，腦內個蘇蘇出來麼？
燕子：哦~~所以說方蘭生覺得那畫上的蘇蘇像一個他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的人，說的就是小瑉啊！
瑤泉：大概是吧，他原本該是記得瑞瑉的，但是榕樹下的夢那一段的副本被刪除得比較乾淨，所以……（你懂的
燕子：那之前你給天墉城畫的那幅呢？也是以小瑉的笑為藍本的麼？
瑤泉：啊，那倒沒有。畫那幅畫的時候，我腦子裡想的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就是百里屠蘇他大師兄啊，我想他們都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性子大抵也該差不多，所以無形之中，就把那個蘇蘇畫得比較冷面了。
燕子：其實我覺得你這兩幅畫應該反過來送。你不知道方蘭生那個傲嬌心裡頭有多喜歡看百里屠蘇的木頭臉。
瑤泉：我當時哪裡會知道晴雪要把我的畫送給方蘭生那貨啊！我想女孩子麼，總歸希望自己的心上人天天看著自己笑呀！哪知道她竟然真就捨得這麼送出去了！
燕子：所謂是愛是癡你不懂，愛得越深的人，往往越不會表露。告訴你個八卦，天墉城上的那位冷面大師兄也是，幾乎都不去藏劍閣看那幅畫，反倒是他的師妹去看的次數多。
瑤泉：是不是那大師兄怕不看則已，一看就會耽誤公事啊？你別告訴我他也是跟晴雪妹子一樣，森森愛著他師弟啊！
燕子：佛曰不可說……晴雪麼是死心眼，陵越麼大概……是傲嬌吧……
第75章 何以緘默
——襄鈴，你想辦法帶我去見襄王，待我來請教請教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上古秘術」，害死了我們的襄平王。
於是在偏殿之中，襄鈴便將我和跟著過來湊熱鬧的薛不歸作為她的朋友介紹給了襄陽王。
襄陽王倒也好客，只是國事繁重，和我們嘮了幾句之後，就藉口讓襄鈴帶我們四處轉轉，自己打算先匿了。
薛不歸適時開口：「今日小民得見襄王殿下，小民銘感盛情，特將人界皇宮禦內中幾樣小玩意奉上，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他一口一個「小民」自稱得順溜無比，我卻知他口口聲聲喊的都是我這個「小瑉」。薛子自從在人界當了一回宰輔之後，自以為眼界高了，骨子裡也不把青丘國主放在心上，是以到了這種需要畢恭畢敬的場合，他就故意拿我來尋開心。
接著他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一樣接一樣取出做工精美的各種珍奇玩物，幾乎都是四海八荒給中州皇帝上繳的貢品，有幾樣東西便是青丘也沒有的，襄王看了自然很高興。
趁此時機，薛子便施展出他巧舌如簧的好本事，一樣一樣說的頭頭是道如數家珍，舌燦蓮花的程度讓我和襄鈴都差點忘了這趟來的目的，而不知不覺間襄王就這麼被他留下來了。
他介紹完畢之後，瀟灑地一甩廣袖，認認真真行了個大禮，再一抬頭，笑容璀璨生光：
「小民在人間，除了尋得這些物事之外，更得遇奇人奇事，從前小民總以為，天下奇珍莫過於青丘所藏，如今方知，是小民眼光短淺。「
按照我們原本的計畫，是打算成功吊起襄陽王的胃口之後，於扯淡間將關於前任襄王的問題不經意間抖落而出；不料甫聽完薛子說的這句，襄陽王的臉色就變了。
襄陽王眯起眼，手指敲著座椅扶手，問：「你想說什麼？」
薛子聞言也是一愣，我們都抬起臉看向襄王。
這語氣……很是不善呐……
我連忙起身，行禮之後方笑道：「殿下莫怪，這位薛兄性喜遊歷，最崇拜的就是人界徐霞客那樣的人，他是打算千山萬水都走遍之後，寫出一本像《山海經》那樣的書，給大家也長長見識。」
襄王的臉色卻並未因我這句話而多雲轉晴，他仍是盯著薛子看了一會，方冷然道：「你自己玩可以，書就不要寫了，更不要把這些個荒唐的物事處處說與人聽。」
薛子神色大變。
襄鈴站起來，摸摸辮子，一臉不解地開口：「叔叔，你不喜歡聽薛子哥哥說的故事嗎？」
襄鈴發話，襄陽王的臉色才恢復正常，他掩飾般地笑道：「哪裡，這位……這位小兄弟，口若懸河，說得甚是精彩。」
襄鈴仰起臉：「那叔叔剛剛為什麼不許他說故事給別人聽？」
襄王微微皺眉，歎了口氣，道：「你還太小，這些事你不懂……那這樣，你們慢慢聊吧，我還有些公文要看。」
言畢，他對我們微點了點頭，就自個離開了。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
襄鈴房中，我們席地而坐，展開小組討論。
討論之前，襄鈴環顧四周，低頭道：「我雖然幾乎都不回來，可是叔叔一直都讓人把我和娘住的地方，打掃得很乾淨。」
薛子贊同地點頭：「是，左右不過一個狐狸洞而已，能打掃得這麼乾淨，的確不簡單。」
之後他倆又說了些什麼，我基本左耳進右耳出。
直到薛子一巴掌拍我臉上：「小瑉，你臉拉那麼長做什麼？不樂意我跟公主講話？」
我愣道：「你們剛才在講什麼？」
薛子撲哧一聲樂了：「你剛剛神遊到太虛幻境第幾層了？」
我沒理他，直接切入正題：「殿下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一聽你說那句話臉色就變了，你心裡有譜沒？」
「沒。」他秒答，「不過自古君威難測，指不定哪句話就戳到了他肺葉也未可知。」
「是。我剛才就是在反復重播你說的那句話。」
「有什麼頭緒沒？」
我平靜地搖頭：「怎麼想都只覺得是句廢話而已。」
「……哪裡是廢話，按照我們的計畫，這句話可是承上啟下的關鍵！按照臺本的發展，難道襄王不應該馬上跟我約時間，然後進一步聽我說那些個奇人異事麼？」
襄鈴這時道：「我想，是我們的方向錯了——我叔叔，他應該不是一個會對八卦感興趣的人……」
「嗯。」薛子點頭，「他看起來很靠譜。」
襄鈴蹙眉：「要不，乾脆一會兒我直接一個人去問叔叔好了，也許有些話，是因為你們在，他才不方便說呢？」
「你去了他也不會說。」我搖頭否決，「他都說了你還小不懂大人的這些事……很明顯他根本不想你知道。」
「可是我們還沒說到……說到公主她爹的事情呢，怎麼就突然不讓我們說了？」薛子提醒道。
我撐著額頭想了想：「殿下說不許你寫書，也不許把在人界遇到的事到處跟別人說……這倒讓我想起個典故。」
「什麼典故？」
「……焚書坑儒。」
「那是什麼典故？」襄鈴問。
薛子沒馬上回答，卻跟著陷入沉思：「小瑉，你的意思是，殿下……他是要……」
「我也只是猜。」我答道，「禁止口傳文授，無非就是要禁錮思想。」
「也就是說，殿下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人界的事……是不是因為他怕會有人像我一樣，聽說了當年的秘聞？」
「有這個可能。」但是我又覺得哪裡不太對，「薛子，你畢竟是做到了宰輔，才偶然聽喝醉的老皇帝說起這件事，尋常狐狸就算去了人界，也多半是不會知道這事的——因為人界本身就沒幾個平民會知道朝廷上的事啊。」
我倆互看一眼，各自苦苦思索。
「……等等，你們的方向是不是不對？」一直聽著的襄鈴突然有些不滿地開口。
「嗯？公主是什麼意思？」薛子笑道。
「聽你們的說法，好像……好像我爹就是我叔叔陷害的一樣！你們根本就是一直把他往壞的那方面想！可是，說不定人界的帝君根本就是胡說呢？又或者，當時我叔叔……我叔叔他……」她有些說不下去，大約她心裡也隱隱相信這些未被證實的傳聞，但卻不願意承認，她叔叔會是兇手。
「……你說的也有道理。那，襄鈴，不如你直接去問你叔叔。」如今看來，大約只能放棄A計畫，採用B計畫了。
「直接去問叔叔你是不是害了我爹？小瑉你不是這個意思吧？」
「當然不是，就算壽命長，也犯不著這麼糟踐。」我看著襄鈴，道，「你去問問他，當年那些九尾狐是用了什麼樣的『上古秘術』，才殺了你爹。」
================================我是歡迎襄鈴打探回歸的分界線=======================
「殿下他怎麼說？」薛子見襄鈴回來，放下手中用來捶腿的玉如意，問道。
「叔叔說他也不清楚。」襄鈴神情黯淡地給出一個同樣黯淡的答覆。
「他是不是懷疑你了？」我問。畢竟突然回來，又突然甩出這麼個問題，換誰都會懷疑，更不用說心裡有鬼的人。
「我覺得……大概是吧。」襄鈴煩惱地摸著辮子，道，「他問我，是不是你們跟我說了什麼，我才來問他這件事。」
「你怎麼說？」
「我當然說不是。我說我只是擔心這種秘術如果不封藏起來，說不定將來又會有壞人拿它來害人。我說，我現下除了娘親，就只有叔叔和襄棣兩個親人而已，實在很害怕他們也出意外……」
「呀，小公主挺會說的麼。」薛子笑眯眯地看著我。
「但是你叔叔還是什麼都沒告訴你？」
「嗯。」襄鈴道，「他只說叫我不必擔心，當年的那些壞蛋已經都被處死了，秘術書也都燒了，不會再有人濫用這種秘術。還說，他自己平時並不研究術法詛咒之類的東西，所以他也不太清楚到底當年害死爹爹的是什麼法術……」
「咦？身為仙狐卻不研究術法？那殿下是怎麼坐上這個位子的？」薛子毫不忌諱地質疑。
「你看殿下那身板，也該知道他走的是物理輸出路線。」我微微笑道，「我師父和瑤泉她師父，都跟我們說，論力量和武藝，整個青丘沒人能贏得過襄王殿下。」
「原來是個粗中有細的武夫。」薛子輕笑兩聲，總結道，「反正，看樣子是沒法從殿下嘴裡打聽出些什麼來了，我們怎麼辦？」
我對這種意料之中的結果並不吃驚，便說出我的想法：「按照襄鈴的說法，我們先假設，襄王殿下是個好人……」
「什麼嘛，這還要假設……」襄鈴小聲抱怨。
「好吧，假設當年並不是襄王殿下害了你爹，那麼，他如果隱瞞了什麼而不告訴你，很有可能是因為他不放心你，也不放心我們。他擔心你知道了某些真相之後，會隨隨便便告訴像我們這樣可疑的人，招致一些對你、或者對社稷不利的後果。」
悠于 2016-5-17 16:55
第76章 禁止外傳
「那你覺得，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的話，殿下是在擔心襄鈴告訴我們什麼事情呢？」薛子問，「殿下一眼就能看出你我不過尋常野狐，哪裡能做出什麼顛覆江山的大業。」
「這倒不一定，歷史的推動者永遠是人民大眾……」我虛應一句，「總之很明顯，當年襄平王之死另有隱情，無論是不許你到處傳播人界異聞，還是不告訴襄鈴真相，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不告訴公主真相，可能是怕堵不了攸攸之口，這是可以理解的。」薛子思忖道，「但是不許我傳播人界異聞……這個，未免也有點小心過頭了吧？再說了，就算不是我，每年跑去人界長見識的狐狸也至少有幾百只好麼。」
「你是哪個時代的狐狸啊？現在的行情早就不同於那時了！」我連連搖頭，「襄陽王登基後沒過多久，就開始嚴令限制青丘子民進出人界，只不過，這條禁令的限制對象主要是九尾狐族，野狐的話倒未太加干涉，否則我和瑤泉他們怎麼能隨隨便便就到處跑？」
「叔叔為何不許九尾狐去人界？」襄鈴問。看來，她也不知道這件事。
但是對於這個問題，我和薛子互看一眼，眼中皆是不解。
是了，我們生而為野狐，一聽說這項禁令的管束物件不包括我們在內，誰還會有心思去替那幫九尾狐問為什麼。
「不過，瑤泉她師父應該知道的！」我突然想起這只老九尾，「她師父是魔狐，雖然算不得業界一等大佬，但對這種□□，應該比我們瞭解得多。」
「可是瑤泉姐姐現在不在啊。」襄鈴提醒道。
「也是……那這方面的消息，就只有等她回來再說。」
「嗯……」襄鈴點點頭，又問，「瑞瑉哥哥，那你說，到底青丘一族，有沒有像我叔叔說過的那種，能夠殺死天狐的『上古秘術』呢？」
「據我所知，九尾狐族的法術古籍當中並未記載。」我師父雖非九尾狐族，但卻是上古遺族，對古代秘術的瞭解更甚於九尾狐，否則我也不會知道，能讓人於夢中再經歷一遍自己的記憶這種禁忌之法……算了，趁師父閉關的時候偷書這種事難道我會到處去說？！
「會不會……」襄鈴說著連自己也不確定的猜測，「是你看漏了……？」
我剛要答話，一旁的薛子已然向我伸手，「小瑉，秘術書在你身上吧？拿來我們一起看看。」
靠，這哥們實在太瞭解我，知道這等寶物，我就算把原版的還回去，也會自己留一份備用。
我看著眼前這兩位，有些猶豫該不該將此違禁資源分享。
「小瑉，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們？」薛子笑得眼色流轉，又補上一句，「左右我學的是謀臣之道，上古秘術什麼的，我可沒那個時間去慢慢研究。」
不，你們兩個，還有榕爺爺和瑤泉，是我能夠相信的全部了。
約莫過去一炷香時分，襄鈴薛子流覽完書中內容，襄鈴輕聲道：「好像真的沒有……」
——你幹嘛要用「好像」兩個字？聽起來好像這書縫裡還有內容似的。
「公主也莫要過早下結論。」薛子笑笑，把書還給我，「上古秘術嘛，未必就只記在這一本上。」
「這是我師父憑印象默寫出來的……」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那瑞瑉哥哥，你要不要去問問你師父，知不知道別的什麼秘術？」
見我不答話，襄鈴推了我一把。
我愣一下，才道：「我想到一個可能。」
薛子抱臂看著我。
「我在想，殿下不讓你寫書，也不讓你說故事給別人聽，不知是不是……擔心人界的事一傳十十傳百，然後……」
「然後？」
「然後，大家就都會想像你一樣，去人界長長見識。」
「你是說，他擔心他的子民全部跑光，只剩他一個光杆國主？」
「這倒不會，想去人界，也得靠本事。像瑤泉那樣的三腳貓，去了幾次，沒哪一次不吃虧的……而且，十幾年前殿下也曾下令，禁止九尾狐族前去人界……」
「那也很正常啊，九尾狐和人的關係本來就已經夠惡劣了，犯不著再自己去找打吧。」薛子聳聳肩。
「可是，未必是找打啊。」我說，「搞不好，是去打人呢？」
襄鈴薛子的眼神慢慢犀利了起來，薛子道：「你的意思是說，殿下不許我外傳人界的事情，也不許九尾狐去人界，是因為擔心大家都去人界，然後——」
「然後，就想佔領人界。」我說出自己的推測，「适才你向我借秘術書時，有一瞬間，我的確很擔心。但是，我並非擔心你會學上面的術法，我所擔心的，是這上面記載的禁忌之術，再度流傳。」
「所以……瑞瑉哥哥你覺得，我叔叔可能也是這樣想的，是嗎？」襄鈴問。
我點了點頭，薛子卻不以為然：「佔領人界？他們有那麼大能耐，早該佔領了。」
「若是光憑青丘一族力有不及的話，還可以聯手外族，共商大計。」
「哪有那麼容易啊，青丘九尾一族一向高傲孤絕，聯手外族這麼沒面子的事情他們怎麼會去做呢？」
「未必。」我低聲道，「你學過歷史，當知道史上的國主或是長老，與魔族勾結之事也是有的。」
「……」薛子沉默了一會，方道，「這我知道，雖然之前一直斷斷續續地跟魔族糾纏不清，但是襄平王登位之後，就徹底斷絕關係了啊。」
「你也說了，那是襄平王，不是嗎？」可是現在的國主，又是誰呢。
氣氛又片刻的沉默，打破它的是襄鈴。
「所以，瑞瑉哥哥你這個說我叔叔是好人的假設，推測到後來，還是等於在說我叔叔是害了我爹的壞人，是不是？」
我聽得出她語氣裡的不滿，只得道：「我也只不過是推測而已，又沒什麼根據的。」
「可是我娘告訴我，他們兄弟之間，感情真的很好很好！」襄鈴知我仍在懷疑，大聲分辯。
這時薛子做起了和事佬，笑道：「嘛，嘛，兩邊都淡定些。小瑉，依我看呢，你那本秘術書裡，有個術法倒是有趣得很。」
「你這話題是不是轉得有些僵硬……是哪個術法？」
「就是那個，可以讓方圓千里之內的人，集體喪失記憶的超大型法術啊。」薛子笑道，「就是用起來有些恐怖。」
「啊……你說的是那個！」我想起來了，「師父說過，用那樣猛的法術，就算是他也會元神破滅。」
「是的，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法術，本身就沒有幾個傢伙能用。」薛子扳著手指算，「呐，你師父算一個，畢方鳥算一個，應龍算一個……還有，九尾天狐的話，想來也能做到。」
「九尾天狐……」襄鈴的注意力已被成功吸引過來，「這，是不是就是瑤泉姐姐說過的，只有九尾天狐才會的法術之一？」
「薛子，你該不會是說——」
薛子笑盈盈地看著我，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小瑉果然聰明，我是想說，該不會我們當年，都在不知不覺中，被某個或許可能是九尾天狐的傢伙，消除了某些記憶——也說不定呢。」
「倘若果真如此，那豈非毫無辦法查出當年襄王被害真相？！」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方圓千里……那……幾乎就是整個青丘啊……」襄鈴喃喃道。
「這個麼，因為大家都中招了，所以也就沒辦法啊。」薛子攤攤手，「不過呢，我們倒是可以想想，如果啊，當年襄平王曾經對我們用了這個法術導致……呃，元神俱滅了。他又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
「這誰知道。」我煩躁地抓抓頭，「更何況，襄平王有沒有用過這個法術還不一定呢，我們越猜越遠了。」
薛子笑笑：「也對。想來襄平王也沒什麼理由會對自己下狠手，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
襄鈴卻於此時跟著跳了起來：「我想起了一個人！」
「誰？」我和薛子一起看向她。
「榕爺爺！」
「榕爺爺他不是青丘的精怪，可是和我爹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爹就算用過這個法術，也影響不了榕爺爺的！」
「可是……」我摸著下巴，「能告訴你的，老爺子不是都告訴你了麼？」
「啊……這……那怎麼辦……？」襄鈴陷入了沮喪之中。
「嘛，這倒也未必啊。」薛子不好一個人坐著，只得跟著站了起來，「就算兩個人關係再鐵，有時候某個人無意中說的某句話，另一個人可能當時聽聽就忘了，事後想想卻大有深意啊。」
「話雖如此，現在老爺子整個都不行了，想問也問不了啊。」
「不行了？怎麼回事？」薛子聽我說起過老榕樹精，卻不知道他不在的這段期間我是怎麼折騰老人家的。
「……說來話長，總之難以……難以言表啊……」我心虛地瞟了一眼襄鈴，看她也只是低著頭，認罪般不發一言。
薛子左看看我，右看看襄鈴，末了聳肩：「算了，我不管你們之間的事。總而言之，我們在這裡已經很難進一步打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了，加上殿下又在懷疑你我，不如，我們就再回一趟榕林，找找看有沒有什麼線索吧。」
第77章 夢境指引
聽了薛子的建議，雖然瑤泉尚未帶神仙水歸來，暫時也只有這麼做。畢竟對於王位頭號種子選手襄鈴而言，青丘始終不是久留之地。
孰料此時，襄鈴開口道：「現在恐怕不行……叔叔剛才跟我說，要讓我繼位……」
「什麼？！」我和薛子同時驚呼，「你怎麼不早說？」
「你們沒問啊……」襄鈴困惑地歪了下頭，「而且，這次叔叔的態度，好像很堅決，他說，會給我時間考慮，但我看他的神情，是一定要我答覆的樣子。」
「這種時候，他突然說讓你繼承王位……你才多大啊！」薛子摸摸下巴，打量襄鈴。
「所以我沒有答應啊，但是叔叔說不要緊，開始的時候他會指點我的。」
「小瑉，莫非他是想效仿人界，當攝政王？」薛子問我。
我問襄鈴：「你有沒有問殿下為什麼突然要你繼位？」
襄鈴搖搖頭：「不是突然啊，以前我回來的時候，叔叔也都會提起這件事……只是，我和娘一直都沒有答應而已。」
「那他這次大概也就是這麼一說。」薛子道。
襄鈴想了想，還是搖搖頭：「好像不是……叔叔說，我想知道的事情，只有等我成為青丘國主之後，才有資格一樁樁知道。」
我和薛子互看一眼，均想不透襄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可是你現在如果繼位，青丘各方勢力便會對你虎視眈眈……」我忍不住想這是否會是一招借刀殺人之計，但是仔細一想風險和機遇是相同的，萬一真是個圈套，到時候我也有辦法能讓襄鈴逃走。
三方一計議，薛子說，不然我回紫榕林等著好了，一來觀察老爺子的情況，二來瑤泉回來也好通知你二位。
我略一猶豫便點頭，只是送薛子走時，暗暗囑咐了他幾句。
薛子不愧是當大官的料，面上一派雲淡風輕，私底下卻捏了把我的爪子，小聲說：「小瑉，你就不怕我以你未來岳父的身份回來？」
我一腳踢他出國界線：「走好不送。」
接下來在青丘的幾天，大約是因為有我在，襄王也沒多跟襄鈴交待什麼，也沒露出想強迫她登位的意思。而我帶著襄鈴借著遊山玩水的名義，實則偷偷摸摸明察暗訪進行了數項活動，可惜無一人記得當年之事，更奇怪的是，史書記載竟然也是說襄平王好大喜功，妖媚禍國，公然激化人界和青丘的矛盾，在此節骨眼上又有仇家發難，就聯合廢了他一身武功，最後由正義的化身襄陽王把他親手交給人界帝君，云云。
簡而言之，毫無爆點。
「這也是正常的，這就是國家機器的強大之處。一切輿論都是為當政者服務的。」我沖襄鈴笑笑。
襄鈴沒笑，只盯著史官記錄皺眉道：「娘從未說過爹發兵征討過人界。」
如我所料，薑離知道的果然也不是全部。但就算如襄鈴所說，戰爭爆發前襄平王就將姜離王后送走了，那麼人界爆發戰爭，她又怎會不知？更加奇怪的是，她不知道也就罷了，聽薛子的意思，就算是人界，也沒幾個人知道這場人狐大戰，這又是為何？
——總不至於那個讓人失憶的法術，讓全人界百姓都能集體中招吧，連我師父也沒這樣大的本事。
百思不得其解地過了幾天之後，某一日早晨，襄鈴忽然提出說要去雲夢山。
我問她為什麼，她卻咬著嘴唇不解釋。
一路陪她到了山裡，花了三天時間走了大半山路，風景是看了不少，但我始終不知道她想幹嘛。
終於她自己累到走不動，失望地跪坐在地，雙眼茫茫然地看著滿山雲霧，輕聲道：「怎麼會找不到呢……」
「你在找什麼？」我蹲下來問她。
襄鈴低頭咬了下嘴唇：「我……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這裡……」
「他是誰？」
襄鈴猶豫半晌，才抬頭看我，小聲問：「瑞瑉哥哥，你知道……偃師嗎？」
「偃師？」我重複了一下，問，「兩個字怎麼寫的？」
襄鈴搖頭：「那你一定是沒聽說過了。」
我摸不著頭腦：「他到底是誰啊？」
襄鈴撓撓耳根，似乎是不知該怎麼解釋，最後還是以一種「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認命表情開口：「之前你讓我做的那個夢裡，我夢見偃師住在雲夢山。我本來也以為，那只不過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但是……我昨晚，又夢見了他！」
我被她這種突然轉為驚悚的語氣弄得有點緊張：「你想說，是他托夢給你來找他的？」
襄鈴搖頭：「不是，只是……我，我看到他就在這座雲夢山裡，幫晴雪救回了屠蘇哥哥！」
「這……你不說是你自己之前的幻想麼？」
「不一樣！」襄鈴的語氣變得有些激動，「和我在榕爺爺身邊做的那個夢不一樣！因為我看到……晴雪的樣子跟現在不太一樣，而且，晴雪旁邊的那個人……好像、好像是……」
她聲音越說越小，我忍不住追問，她卻沒再重複，只是說：「我在夢裡，看見我自己好像問了偃師一個問題，然後偃師告訴我，問問自己的心，就能找到答案。」
「……聽起來相當唯心主義啊……那你找到答案了麼？」
襄鈴沮喪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來這裡找答案。」
「也就是說，你相信那個叫偃師的，真的住在這裡？」
襄鈴更加沮喪：「我就是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會在這裡……可是，為什麼會找不到呢……」
我無奈，只得拍拍她的小腦袋：「耐心點，這座山我們還沒走完。」
「可是如果他在的話，應該就在這一帶啊！我記得很清楚！」襄鈴此刻對自己的直覺和夢境有了強烈的執念。
——要命，看樣子之前真不該讓她做那個夢，沒啥實質效果不說，好像還顛覆了她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以為自己和那個叫風晴雪的呆丫頭一樣變成了預言帝體質。
「好吧，假設你的夢是正確的，那你先給我形容形容，那個叫偃師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襄鈴抱膝坐下，道：「偃師他長得很像女孩子……不，比女孩子還要好看一點……」
——我了個去！你印象最深的只有這貨的顏是麼！
我咬牙問：「他是狐族麼？」
襄鈴搖頭：「他是人。」
「人怎麼敢跑到青丘來住？」不怕被咬死啊。
「偃師身體很差，不習慣呆在人界，他說青丘這邊比人界清靜，而雲夢山又是青丘最清靜的地方，所以就搬到這裡來了。」
「他還真會選地方養老……但如果他是一個人來這裡的，沒點真本事可不行，他會法術麼？」
襄鈴搖頭：「這我不知道，但是偃師很擅長做機關人，做得像真人一樣。」
「機關人……」我苦思冥想，「倒真從未聽說過此人……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是怎麼一個人住進青丘的？有沒有遇上什麼危險？」
襄鈴想了想，還是搖頭：「偃師好像沒費什麼力氣就住進來了……」
「不可能。」我擺擺手，「當那麼多道行高深的大狐狸小狐狸都是瞎的麼。青丘與人界交惡多年，從未聽說有人能安然無恙進入青丘。何況你還說他身體那麼差。」
襄鈴看看我，終於對自己的預言產生了不確定：「果然……只是個夢而已麼？可是，怎麼那麼像真的……」
「好吧，來都來了，諒你也不會輕易死心，我陪你走完這山便是。」我起身，望向天邊的雲彩，忽道，「襄鈴，一個身體很差的人，必然需要經常服藥吧。」
襄鈴抬頭看著我，道：「嗯，娘就經常得服藥來治咳嗽。怎麼了？」
我指著遠處一個山頭給她看：「你看見那個地方沒？整個雲夢山，只有那裡，是各類仙草聚集之地。」
襄鈴驚異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的？」
「師父曾經在那裡閉過關，出來之後胖了一圈……」我沒多解釋，只道，「你我現在還看不出，但那裡的確是一處清氣所鐘之地，若不是海拔太高而狐族性喜貼近大地，早就被開發成度假村療養院了。」
她也站起來看向那座外觀看起來和周圍沒啥大區別的山頭，而我在一旁摩拳擦掌：「要爬上這座山可得費點功夫，到時候我背你上去。」
她奇怪地看著我，道：「不用。襄鈴會騰翔之術。」
「……」
果然還是用飛的快，由於目標明確，我們很快就抵達了這個海拔制高點。
「……」我倆環顧四周，均被滿山瘋長的琪花瑤草所折服。
「這裡的靈氣，真是不得了。在這裡修行一年估計抵別的地方十年吧。」
襄鈴想了想，道：「可是下不了山，吃不著肉包子，襄鈴可不要。」
我噴笑出聲，嚴肅點頭：「何止肉包子，這山這麼高，連只雞都找不到，呆十天估計就得掉三斤體重。」
我們邊走邊看，沒留神腳下——其實也的確沒什麼好留神的但是不知為什麼就腳下一空跌進了一個洞！
還好這個洞夠深，足以讓我翻轉身體把襄鈴朝上裹在我懷裡，接下來尚有餘裕可以施展壁虎功尋個合適的落腳點——可是這洞壁也太滑不溜手了吧我擦——下方是——
居然是鋒利無比的數根尖刺啊！
我低歎一聲：「偃師，你的機關術，用得也太不委婉了……」
第78章 雲夢深處
於是。利爪翻出。
瞬間紮進洞壁。
一陣清楚的嘎啦嘎啦碎石掉落之聲。下落速度總算是在被尖刺紮成另一個種族之前歸零了。
襄鈴扭頭看見洞壁上一路蜿蜒而下的鮮血，驚叫一聲。
我笑了笑：「還好牆上沒機關。」
襄鈴痛叫：「你快下來我給你治！」
我笑：「我一手抱著你，怎麼下來？」
襄鈴看准落腳位置，輕輕巧巧從我懷中躍出。我輕聲道：「你閉上眼睛。」
襄鈴不解地看我。
我苦笑：「下面發生的事情，你不會想看到的。」
襄鈴愣一下，很快便強裝鎮靜：「總不會，比之前屠蘇哥哥在鐵柱觀更可怕。」
悶悶苦笑。呵，在她心裡，不是呆瓜便是屠蘇。
多少帶了些賭氣的意味，我一口氣便將利爪拔出，頓時鮮血飛濺出來，噴了我自己一臉。
落地，看見襄鈴小臉全白了。
血順著眼睛流下來，我心知此時自己的模樣勢必可怖，便轉過身去擦。
出乎意料地，襄鈴跑到我面前，輕輕拉過我血肉模糊的手，邊施法邊說：「襄鈴學過治療法術，很快就不痛了。」
我說：「謝謝。習慣了就好。」
襄鈴沒再抬頭，卻有溫熱水珠滴落在我手上。
微微歎息。我真不想讓你哭的。
我四下打量，以防還有其他機關。忽然我感覺到了人的氣息，低聲告訴襄鈴：「他來了。」
緩步進洞的人看到我們，也是愣了一瞬——但是他不會比我更驚訝的，因為眼前此人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離「美少年」這個評價相去甚遠……
「你是……誰啊？」我忍著痛，代替石化的襄鈴問來人。
「你們又是誰？怎麼……會到這裡來？」洞口的老頭戒備地後退。
「你怕什麼啊，你造的機關差點插死我們好麼？」現在居然不敢進自己家門。
老頭仍不放鬆滿臉戒備，我注意到他嘴唇動的方式不大正常。
——先試試深淺再說！
不過襄鈴在認清此人絕無可能是偃師之後，先我一步用了昏魅術，很快此人應聲倒地。
待他醒來，已被我們五花大綁。
他滿臉恐懼地看著我們：「你們……是來抓我的？」
襄鈴一記直球過去：「你是神農氏的人？」
「我不是——」他謊話還沒來得及編，我已經沖著他揚了揚我搜來的各類□□草藥參考文獻，以及一本屬於神農一脈的秘術書。
「那不是我的！」他驚呼。
「沒說是你的啊，我就是想問問，此處上方並無洞口，怎麼我們走到那裡就突然掉下來了？」
「我……」最大嫌疑人眼神飄忽不定。
我單手拔下地上一根尖刺，淡淡道：「我不介意今晚吃烤鵪鶉。」
他小心翼翼地問：「這麼老的鵪鶉……你也吃啊？」
我笑道：「你住在這麼好的地方，每天吃的都是奇珍異寶，把你燉湯喝算是便宜你了。」吃你，等於吃了十全大補丸。
老頭只得斷斷續續地解釋，那不是人為的陷阱，而是用法術製造的重力加速度空間。他的本意只是想給自己開開葷，用來捕捉路過的飛鳥，畢竟這山上只有素食。沒想到今天卻吸進來兩隻走獸。
我點點頭：「好，第二個問題，這種源自神農一脈的術法，為何你會使用？」
他囁嚅著死活不敢說。
我奇道：「這有什麼不敢承認的，當年襄平王的王后，不就是你們神農氏的麼？」
他猛抬頭：「王后……還活著？」
我瞄了一眼襄鈴，飛速回答：「我怎麼知道，我們又不認識她。搞不好她當年已經跟著襄王殉情了。」
他垂頭，沒再接話。
輪到襄鈴審問：「你知不知道襄平王是怎麼死的？」
老頭又是猛抬頭，眼神突然犀利了起來：「你們是誰？問這個幹嘛？」
「喂，現在你人是在我們手裡好麼，哪裡有你來問我們的份。」我沖他晃了晃手裡插鵪鶉的尖叉。
他苦笑一下，以一種自以為老練的眼光打量我們：「我說與不說，終歸都是個死字。」
「不一樣不一樣。」我連連搖手。
他抽抽嘴角：「我還不至於蠢到相信你們。」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說謊，保證讓你死；你如果不說，就讓你慘死。」這傢伙找了個這麼好的福地，又把自己養得紅光滿面的，最多只會嘴上逞能，絕無慨然赴死的勇氣。
不出我所料，給他來了一兩下之後，他就像擠牙膏似的，被我打一拳就吐露那麼幾句。
襄鈴想的對，這一處清氣環繞之地，即使是在青丘，也是九尾天狐的集體失憶術觸摸不到的領域。
還好這個老傢伙沒死，而且，他正是與當年之事有所牽扯。只是他並非主謀，所知有限。
據他所言，襄平王雖然斷絕了與魔族的關係，但野心家總是心不死，他手下竟然有人想到與人結盟。對九尾狐族來說，數千年來所求的就是入主中州，而對某些人來說，想要推翻黃帝天下也是執念已深。
這些人當中，有炎帝後裔，蚩尤後裔，以及神農後裔三方大佬，此外還有一些不滿當朝政權的五毛黨組成了一支力量強大，但組織紀律渙散的造反同盟。
當時為了實現這個共分天下的宏偉目標，最大的障礙就是襄王。因他生□□好和平，沒有遺傳他祖先好戰的血統，所以自然不會同意把人界攪得天翻地覆。既然攘外必先安內，該同盟核心成員便開始積極策劃，意圖拉襄平王下臺。
雙方交流達成的積極後果就是，九尾狐族貢獻了青丘的資源，而各路人才也教會了九尾狐族不少秘術，其中神農氏的傢伙們擅長用藥，也擅長使毒。當年為了整死襄平，幾隻九尾狐不惜以青丘無辜子民為代價，依靠神農氏的本事引發大面積的傳染惡疾，禍害良民之後卻只說是姜後族人害的，於是一時之間怨聲四起，說外族女子薑離嫁給國主，旨在禍亂青丘，理當處死。
「既然情況這麼糟糕，我——襄平王怎麼也不管？」襄鈴打斷他的話。
「我聽說，你們襄平王本來就是個不大愛管事的……」
「就算他不管，他弟弟也會管啊！」
「誰叫他們察覺得太晚，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想管，也來不及了啊……」老頭緩緩搖頭。
襄鈴臉色煞白，看著我：「我、我想起來了！」
我連忙捂住她嘴：「等離開這裡再說。」
她勉力調整好情緒，問那老頭：「那、後來呢？」
「後來……」老頭費力地想了想，道，「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們人和你們狐狸彼此之間就打了起來，我本事不高，也就只會制些藥，怕早晚有一天遭到不測，但當時已經逃不出青丘了，只好跟幾個不想打的朋友一起，找到這山裡躲了起來……」
「你那幾個朋友呢？」我問。
「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找他們……」他眼神慢慢變得混濁，「那天輪到我來這個山頭采藥，等我回到我們住的地方的時候，他們就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發現，給抓走了……」
「你當時住的，就是這個地方麼？」
他搖搖頭：「我見他們幾個不在原來的地方，只道是我們的藏身之處被人發現了，我不敢再在那裡呆，就一個人躲到了這裡。」
「看來……」我和襄鈴互相看了看，彼此心領神會。
——看來，當年襄平王一定是使用了那個禁忌的失憶術。
那個時候，這傢伙剛好在這個地方采藥，所以只有他倖免於難。至於他那幾個朋友，大約是把前塵往事都忘了個乾淨，擅自跑出雲夢山，多半是被狐族給殺了吧。
接下來再問不出什麼新鮮花樣，老頭雙目一閉，只等著去陪自己老友。
襄鈴上前替他松了綁，叮囑道：「待真相查明之前，你先在這裡躲著，記住不要出去，畢竟現在，狐族和人的關係還是很不好。」
老頭訝然：「你們……不……」
我揮揮手：「老鵪鶉誰有興趣吃，看你的樣子，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
他拘謹地搓著雙手，小聲說：「當年，我們只是聽說，青丘有很多……人間沒有的東西，所以……」
知道了，你們只不過是一幫想借機發財的淘金黨而已。所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慘遭不測也是你們的命了。
他的頭垂得更低：「王后是好人……我、我們對不起她……」
==============================我是走出雲夢山的分界線===========================
我伸了個懶腰，連日以來調查的事情突然有了意外收穫，只覺神清氣爽。
我看著襄鈴笑道：「雖然沒有見到你那美少年，不過這些情報也不差。」
襄鈴看了看我，問：「現在可以把我剛剛想到的事情跟你說了嗎？」
我點了點頭，襄鈴便道：「我想起來，娘曾經說過，在爹跟她決裂之前，青丘一直很太平。因為爹身邊的幾個元老都說，他們決定像爹一樣，跟人和平共處，要讓人也能自由入住青丘。娘說，對這種說法，爹很是喜歡。」
「結果，他們只是想騙取你爹的信任？」
襄鈴擰著眉點頭：「娘說，她曾勸過爹，說這幾個人老謀深算，不似是心思純正之人。表面上打著這個冠冕堂皇的旗號，骨子裡未必當真這麼想。」
「可是你爹沒聽進去你娘的話？」
襄鈴輕聲道：「也不能全怪爹……因為當時的青丘，來了很多人，和青丘子民也都一直和睦相處，大家互相幫助，所以日子一久，爹和娘也就漸漸不再懷疑。」
卻沒想到，這一切和平的假像，都是事先布好的局。
悠于 2016-5-17 16:56
第79章 飛來橫醋
「如果那個人說的是真的，那麼當年，我爹不惜那樣傷娘的心，就是為了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今天就到這裡吧，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不然回頭殿下找不到你人，肯定要懷疑是我把你拐走了。」沖她輕鬆地笑笑，「我今晚先回自己那裡，有事明天來找我。」
「你……不送我回去麼？」她仿佛有些吃驚。
我也有些吃驚地反問她：「你不是會騰翔之術麼？」
「……」
次日傍晚。襄鈴來訪。
我估計是滿臉倦容，頭髮上臉上都還滴著水，沖著她點點頭：「你來了。」
她抿著嘴不說話，眉頭微皺狐疑地看著我。
「你那是什麼眼神？」我抹臉的動作一頓，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你……」她咬咬嘴唇，「我還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呢……是我看錯人了。」
我啞然失笑：「瞧你這話扯的，我成天鬥毆打架殘害忠良，能算得上是正人君子就怪了。」
她氣得雙手握成了拳頭，一邊跺腳：「誰跟你說這個，我是說那個女狐狸！」
「哪個女狐狸？」我更加莫名其妙，何況一般我們不是應該叫人家母狐狸的麼……
「就是剛剛從你門裡走出去的那個！衣服穿得那麼少……身材也沒比紅玉姐好到哪裡去……」
「哦，你說玫綾啊，她是我們這座山裡的大姐大，沒想到你這時候來，不然也介紹給你認識認識。」算來今天是師父他老人家出關的日子，我這穿戴實在不能再像往常一樣隨意了。
「哼……我看，我來的恐怕不是時候吧？」襄鈴諷刺道。
我抬頭看她，不明所以：「有什麼不是時候的，我這衣服不都妥妥兒地穿在身上麼？」
「是啊！」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我要是早來那麼一點，你們是不是……是不是都還沒起來啊？」
我想了想：「今日起得是比平時晚些，手疼，昨晚沒睡好。」
「你的手……」她的目光落到我纏著繃帶的右手上，語聲終於放緩，「還疼嗎？」
「現在不疼了。」我笑道，「早知道玫綾有好藥，應該早些去把她請來的。」
襄鈴聽了這話，臉色不知怎麼的又不對了，嘀嘀咕咕說什麼：「個個都有絕招，要麼就是會誰也不會的心法，要麼就是有別人沒有的傷藥……」
我耳朵尖，忙道：「哪裡，要不是你昨天及時治療，等我到家這手還不得廢了。」
「你少安慰人。」她氣鼓鼓地瞪著我，「她既然是來給你治傷的，穿那麼少幹嘛？天又不熱……我在人界看到的那些青樓女子，都還沒她這麼妖豔！」
我看了看她，實在不覺得衣服穿得少點怎麼了，高興起來我還不想穿勞什子衣服呢。便隨口道：「說話別那麼刻薄。」
「你！」她氣結，「你昨晚急著趕回來，就是為了和她私會吧！一起看星星唱歌什麼的……叔叔說過，晚上就應該好好睡覺，否則第二天，做什麼都沒精神！」
我這才明白她火藥味那麼重的原因，連忙舉手投降：「小姑奶奶，你想到哪條溝裡去了，玫綾聽說我回來了就過來看看我，見我受傷了，就順手給治了一下，包紮完了我都困死了，話都懶得說，還有勁頭去看星星唱歌？」
「那她怎麼才從你家出來？你們昨晚……」
「昨晚我不得不把床讓給她睡了啊！玫綾姐來了誰敢讓她睡地上啊！不然等她走了，一屋子蠱蟲咬也咬死你啊！」
襄鈴聽完，頓時臉紅了，連忙扭頭，尷尬了一陣子後，又轉過臉來質問，「可是薛子哥哥說，你可會討女孩子喜歡了，動不動就讓美人幫你做這做那的……」
我去！你當這是在演東京攻略還是咋的？「他怎麼不乾脆說我更討男孩子喜歡呢，這話也就你信。」我搖搖頭，「那混蛋一向喜歡把自己做的事情往我頭上安，好幾次桃色糾紛還是我給調停的……你這麼早來找我做什麼？」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來意，道：「昨晚我回去之後，叔叔說襄棣來找我玩，我不在，就問我去了哪裡。」
我問：「你怎麼說的？」
襄鈴道：「我說去了雲夢山。」
我暈了一暈：「你怎麼這麼老實？」
她直視我的眼睛：「我相信我叔叔，他不會害我。」
「好吧……」我不信就是了，「然後呢？」
「叔叔問我為什麼去那裡，我就說，我做了個夢，夢見那裡有製作鴨腳茶的藥材，我就去那裡采藥了。」
「哦……」我這才放心地笑了笑，「你挺厲害的嘛！反正那山上也的的確確有這幾味藥材，昨天我們下山的時候順手采的，你這麼一說他准信。」
「嗯……」她點了點頭，神情卻有點古怪，「叔叔見我的確找到了藥材，不知怎麼好像臉色好像不太好的樣子，他說什麼，看來你也有這種本事。」
「什麼本事？」
「我也問了，可是叔叔後來又說，可能只是湊巧而已。就沒告訴我。」
「……這個老狐狸……」
襄鈴不滿地看了我一眼，續道：「叔叔接著問我，願不願意繼位。」
「你怎麼說的？」
「我問他，為什麼一定要我繼位。帝王權術什麼的，我都不懂，而且，也不喜歡……」
我點點頭，帝王之道乃是孤絕之道，的確不適合你。
「然後叔叔說，我和爹很像……」襄鈴的眼角眉梢漸漸帶了傷感，「叔叔說，娘一直以為爹是個傻瓜，其實他只是不喜歡，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只是，他太過於慈悲，下不了手殺別人，所以就只好因別人而死了。」
我慢慢放下從箱底翻出來的正裝，襄平王這悲天憫人的個性，在哪裡都會像外星人一樣世所難容，他沒有錯，只是不適合做國君而已。
「於是我問叔叔，如果我繼位當了國主，是不是也會像爹一樣，死的不明不白？」
「嗯，這問題提的好。」
「可是叔叔哭了。」襄鈴坐了下來，瞅著我慢慢說，「他什麼也沒說，可是我看見他哭了。」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拾掇好自己，便帶著襄鈴一起出去迎接師父大人，一路上我反復思量迄今為止的已知資訊，結合我昨晚殺了個回馬槍潛入史官那裡看到的記錄，正著理一遍又反著理一遍，還是覺得這些雞零狗碎的情報裡頭有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襄平王是腦子被驢踢了麼，在內憂外患一大堆的時候還要發兵征討人界的帝君？看情形也不像是跟老婆離婚之後失心瘋的樣子啊。
也許我那不知道多大歲數的師父會給點提示也說不定。
用騰翔之術來到一處深潭邊，還未降落我就暗道不好——果然還是剛剛換衣服的速度過慢了，師父她老人家已經出關了！
果不其然，我倆尚未落地，已聽師父一聲怒吼：「怎麼來得這麼晚！飯呢？我都要餓死了！你旁邊那個是什麼玩意？怎麼隨便把外人帶到我的地盤來！」
我把襄鈴護在身後，以一派謙恭的笑來以不變應萬變：「您還是先吃飯，不然沒有力氣罵。」
師父大人惡狠狠地剜了我好幾眼，才把我帶來的秋刀魚一頓饕餮。
「我不在的這段時日，你的廚藝倒是進步不少。」她邊翹著一雙長腿邊隨便甩了句，接著便起身準備入潭：「趁著我心情好，一會再教訓你，先跟我學些新東西。」
我暗道不好，這要是一下去，少不得又得十天半個月才能上來，眼下我可沒這個功夫。
趁著師父還沒下水，我趕緊發言：「今次不行，我另外有約了。」
師父聞言回頭，挑眉道：「你那小女友就長得那麼醜，都不敢出來見人？」
這回不用我多說，襄鈴自己就掙脫我的手站了出來。
師父掃了兩眼襄鈴，就看著我道：「嘖，你眼光真一般。」
沒等襄鈴發作，師父又自顧自道：「不過呢，小瑉你也早就過了適婚年齡，饑不擇食也是正常的。既然你把媳婦都帶來了，我不做點表示說不過去。呐，這陣子剛好從底下找到了這個，你就讓你的小妻子把她那對一看就是從哪個不知名的小池子裡撈出來的珠子做的耳墜換了吧！」
我幾乎被師父這麼一長串定語給繞暈了，師父卻已經素手一揮，一對看起來很像是古文物的圓形耳墜就朝襄鈴直直飛來。
——師父這一招裡是含了巧勁的！
我飛撲到襄鈴身前，伸手就想替她接下。孰料在我一抬手的功夫襄鈴就從我胳膊底下鑽到前方，小範圍使用了一下特技「揮金如雨」，就聽啪啪兩聲，接著又是啪啪兩聲——那是襄鈴滿意地拍了拍手，然後師父她老人家給的價值連城的古玩耳墜就化為了一股青煙……
襄鈴做完這一切，轉過身來看著我一板一眼地說：「瑞瑉哥哥你的手受了傷，我看那東西上頭滿是銅銹，你要是碰到可是會破傷風的。」
我極度無語地看了看自己繃帶纏的厚厚的右手，實在想不出這銅銹會以怎樣的方式讓我破傷風。
第80章 何必多問
師父似乎也有點意外，過了兩三秒之後她才看著這個毫不畏懼的小姑娘，笑道：「你是不識貨，還是眼界高？這麼個大寶貝你都看不上，還真當自己是青丘公主啊？」
我內心暗暗吐槽：您看的沒錯，她還真就是貨真價實的青丘公主……
師父見我默不作聲，仰天長歎道：「果然是有了媳婦，就忘了師父啊……」
襄鈴刮刮臉，一臉鄙夷：「胡說，就憑你這兩下子也想做瑞瑉哥哥的師父，叫你再練五百年，也未必能夠。」
師父大人居然嘴角上揚，摸摸心口道：「小瑉，你把我傷的好深啊……」言畢就身子一軟溜進了潭水中，留下我在岸上目瞪口呆。
襄鈴睨著眼，悻悻問道：「那女的是誰啊？怎麼以前都沒見過，看她這副模樣，真是囂張得不行。」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驚歎：「大小姐，別那麼說行麼，再囂張還不是在你這歇菜了。」
襄鈴得意地笑了一陣，問我：「她到底什麼來頭？」
「我師父。」我淡定地看著襄鈴的表情迅速裂變，「她剛剛不是說了麼。」
「你你你——你師父是女的？！」
「我幾時說過她是男的？」她他同音你們聽不出來能怪我麼。
「怎麼——怎麼你找師父都找那麼漂亮的！」
「難不成我還要特地去找醜的來刺瞎我的雙眼麼？」
「你——」她又是憋得臉通紅，「瑤泉姐姐說你跟著你師父修行已經五百多年了！」
「哦，她記得還怪清楚的。」
「你跟著她這麼久，一定喜歡上她了吧？！」她跺著腳恨恨道。
「啊？」這什麼跟什麼啊，「我是很憧憬師父她老人家，但是誰說相處時間長就一定要喜歡啊？你當每對異性師徒都是楊過和小龍女那樣的傻逼麼？」
「可是……之前瑤泉姐姐也跟我說過，雲荒之國有個將軍愛上了他的美人師父……」襄鈴弱弱地舉例。
「你一定沒有聽完她的話吧？她已經不知多少次說過這對師徒都是極品中的極品了……那將軍一定是小時候缺鈣長大了缺愛，才會養成那麼BT的人格，跟我完全不一樣好麼？！」
襄鈴終於不做聲了，我好笑地看著她：「還有沒有什麼例子要舉？譬如你那屠蘇哥哥也在長期相處中暗戀上他師父之類的。」
襄鈴馬上搖頭：「才沒有！喜歡屠蘇哥哥師父的是紅玉姐姐！」
「嗯？紅玉的年紀應該比他師父還大吧？」
「唔……可是屠蘇哥哥的師父看起來比較老……」
不知不覺話題就跑偏了，等想到要拉回來的時候無論我怎麼喊師父都傲嬌地不肯出來。
「要不你跟下去看看？」襄鈴有點擔心師父真的發怒。
「萬萬不可。根據經驗只要我走近水潭邊她就會突然冒出來把我拖下去……」想起過去我冷汗涔涔，「算了，我明日多烤幾條魚，看師父會不會出來吧。」
===========================我是次日再來拜見師父大人的分界線=====================
第二日我們做小伏低地低調去了冰潭邊，還沒降落又是再次瞎眼——師父她看起來心思很好地躺在一塊大石頭上眯著眼曬頭髮！
看見食物她再次沒風度地風捲殘雲一陣，盤盤見底後優雅地抹了抹嘴：「你今天是來跟我賠罪的？」
「嗯。此外我也有事想請教師父。」
「那是，你這個戀愛白癡不懂的可是太多了。」
「這件事就不撈您費心了。」我笑笑，提醒自己萬萬不可再被歪樓，「徒兒是想問問師父，是否記得當年襄王身死一事？」
師父漫不經心地剔了剔牙：「死了的襄王那麼多，你說的是哪個？」
不等我解釋，襄鈴已經急急開口：「請問……襄平殿下他，到底是好人還是……」
「好人？」師父眯起眼看著她笑，也不問緣由便道，「你以為世上只分好人和壞人麼，那我問你，如果一位國主他不愛江山愛美人，百姓被他管得民不聊生，可偏生對妻子兒女照顧得無微不至，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而另一位君王恰恰相反，把偌大的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可卻對至親之人不聞不問，那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再比如……」
她湊近瞪大眼睛不明所以的襄鈴，掩唇笑道：「要是有個男人，對一個女孩子甜言蜜語，細緻殷勤，卻和另一個女子成了親，婚後也是百般恩愛，溫柔周到——這樣的人，你說，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師父的眼睛水汪汪的勾魂攝魄，襄鈴的魂在聽完這話之後果不其然被勾了個乾淨。
半晌，襄鈴紅著眼睛，低聲回答：「他不是壞人……他從來都不是壞人……」
「這不就結了。」師父輕笑，「你又何必去管別人怎麼想，這個人，你覺得他好，他便是好人，你覺得他不好，那他便是壞人，就這麼簡單。」
「……可是，如果他是好人，別人卻都以為他不好，那不是太可憐了嗎？」襄鈴看著師父。
「這樣的事兒在世上可是比比皆是，因為就算你拼命想證明這個人是好人，也未必有人肯相信你，說不定，還會覺得你是個傻逼呢。但是相對的，如果你深愛一個人，難道會因為別人都說他不好，所以你也跟著討厭他了麼？」師父就著陽光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不會！」襄鈴不知為何臉色有些激動得發紅，用力搖搖頭。
師父露出一絲笑意，抬手輕刮了下襄鈴的鼻子，「我一睡就是幾十年，地面上的事情，我又能知道多少。何況，襄平這個人是好是壞，我根本不關心。活了這麼久，我如今只關心菜好菜壞。」
「但是你剛剛說的那個人……你好像，知道什麼事情……」我從未將襄鈴在人界的遭遇跟師父提起過，所以她察覺出其中一定有貓膩。
「呵，我隨便說說而已。」師父一臉「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塊叉燒」的表情，她好笑地看著襄鈴，「你又何必那麼急著對號入座。」
「……」
==========================我是迎接前王后到來的分界線============================
「你哥哥當年的事，你都陪著他一起經歷過，那麼慘痛的記憶，你總不會想再看一遍。」
「那你說，這個位子我還能交給誰？」襄陽看著對面氣質淡然的聰慧女子，無奈質問。
「你又何必著急，將來的事情，誰又說的定。襄陽，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都不問問襄鈴自己的意思，你比誰都清楚，她撐不起這個局面，又根本不希望走上這條路，那何不乾脆讓她游離在外，像你哥哥夢寐以求的那樣，簡單卻快樂地做個普通人呢？」
襄陽知道薑離說的對，卻還是控制不住憤恨的淚水，咬牙道：「是我沒有能力保護哥哥，讓他死後還要承受這樣的駡名！若是哥哥還在，王位也理應傳給鈴兒！」
姜離默然無語地看著拳頭攥得緊緊的襄陽，低歎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還襄平一個清白，可是只怕襄鈴繼任國主之後，非但不能給她爹一個公正，甚至自己也會陷入泥潭……你哥哥已經不在人世，或許早已轉生，身後之名與他而言已無意義。如今我只希望襄鈴好好的，永遠不必承受骨肉相離之苦。」
她的眼底一片哀傷，語聲卻很輕：「襄陽，襄平已經不在了，我只有襄鈴一個女兒，再不能失去她。」
襄陽呆坐片刻，突然驚異地盯住薑離：「嫂嫂你——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亦不少。」薑離的表情還是很平靜，「我在人間行醫多年，走過很多地方，多少聽說了一些事。不過，當年你告訴我襄平是被前朝元老們設計謀害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沒有說真話。」
「？！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太瞭解你們兄弟倆了。」薑離有些心疼地看著數年之間已經滿臉滄桑不復當年輕狂的襄陽，歎道，「一來你不會說謊，二來，我知道襄平不至於蠢到自投羅網。當年，他看到的甚至比我還要多，卻不曾洩露過一句。如此想來，我又焉能不知他不希望我們母女捲入是非的心意，想來你的那套說辭，也是他授意的吧。」
襄陽半句話也說不出，如今他才知道，他哥哥嫂嫂的智商原來旗鼓相當。「嫂嫂你……果真……果真……」太聰明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姜離平靜地安撫他，「我只是，太瞭解他而已。」
「那，鈴兒她……」
「我自是不會告訴她。」薑離淡淡笑笑，「當年襄平要我走，我便走了；他不希望襄鈴知道的事，我也不會去說。」
===============================我是場景切換的分界線=============================
「你怎麼辦事的？我怎麼聽襄鈴說她娘回來了？」襄鈴離開之後，我便審問剛回來的薛不歸。
薛子舉手投降，委屈道：「這能怪我嘛？我才到紫榕林一兩天，王后就自己找上門來了啊！說起來還不是都怪你，之前用那個法術把她女兒困在夢裡那麼久，她這麼長時間見不到自己女兒又聯繫不上當然會擔心啊。」
「可我不是叫你不要讓王后攙和進來麼？一個我尚能護得周全，兩個都來了看也看不住啊！」
「小瑉，你別急嘛。」薛子很快恢復了懶洋洋的腔調，拍了拍我的肩，「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凡事都想只憑一己之力完成是不可能的，依我看，王后知道的東西，只怕比你我想的還要多。」
第81章 真相不白
我獨自一人前往冰潭，沉默地烤著魚直到師父忍不住了從水中魚躍而出。
「師父，給點提示吧。」我扭過頭去不看她滿嘴油膩的樣子，「有件事我實在是想不通。」
「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乃是職責所在。你說吧。」
我便把關於襄平王發兵中土一事的疑慮跟她說了。
「這都想不明白，很簡單的反間計唄。我看你才是腦子被驢踢了。」師父不客氣地說，「本來挺聰明一人，一談戀愛智商就跌停了。」
好在我早已習慣她不留情面的諷刺，甚平和地說：「師父你果然是知情不報。」
她被我嗆到差點噎住，恨恨看了我一會，才邊晃著腿邊說：「襄平是我老友，我才不會出賣他。」
「原來他臨死之前，已經一一付過你們這些成天閑著沒事幹就知道聊八卦的老人家封口費了啊。」我悠悠道。
接著就被師父好一頓□□。
「哼，現在這傻子已經死了，我呢，也不想帶著這些個秘密進墳墓。既然你鐵了心要知道，告訴你也不是不行。」
「真的？」我懷疑地盯著她。
「當然了，你知道藏著個秘密一直不能跟人分享有多~~痛苦嗎？不過我也不能白說。」
就知道沒那麼好的事。「什麼條件你開個價吧。」
師父嘻嘻笑了一陣，看著我道：「我要你發毒誓——」
「等等！」我連忙打斷她，「你知道我是唯物主義者。」
她敲了我一下：「你若是違背誓言，我自有辦法懲治你。你不是偷看了我那本秘術書麼，那你也該知道，有哪些個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術法，只有我能用得。」
「……師父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安了納米攝像頭？」還有啥事是你不知道的麼？！
「嘁，雕蟲小技而已。」師父擺擺手，重申，「我要你發毒誓，若你將今日之言洩露一星半點給你那小女友或是其他什麼人——」
她以一副劇透之神的表情45度角居高臨下地睨著我，貝殼樣的粉唇吐露冰冷字句：
「襄平王之昨日，便是你瑞瑉之明日。」
===========================我是真相君跳森巴舞的分界線===========================
當年，襄平發現危機的時候尚不算晚，造反同盟的部署尚未完善。但為了避免百姓的怨恨之火燒到薑離身上，便果斷將她送走。
那時的襄平，已然想好通盤計畫，知道自己一定會使出讓整個青丘99%的子民都集體失憶的禁忌之術，所以他送走薑離，一方面是為了保護她，另一方面，是出於私心。
「這次的劫，我怕我不能安然渡過……至少，要讓她們母女全身而退。」
「我終究自私，寧願傷她，不想抹去她的記憶。」
「我寧可她恨我一生一世，也不要叫她忘了我。」
不要忘了我愛過你。不要忘了我傷害過你。
我給你痛，你記住這痛，便也記住了我。
送走薑離，又將女兒襄鈴託付給老榕樹。弟弟襄陽說，和這些叛黨拼了。襄平卻堅定搖頭，百姓何其無辜，無論是狐是人。
襄平說，不要忘了我們的來歷，先祖將我們藏到這裡，便是為了避免戰禍，留一方世外桃源。
——那你想怎麼辦？襄陽問。
之後，襄平向人間帝君發出挑戰書，帝君派出容家軍和眾術師道人圍剿青丘，襄平見一切都在計畫之中，便著親信動用離間計，讓侵擾青丘的人與妖狐互相猜疑，都以為是對方背叛了自己，很快便大動干戈，最後造反同盟在襄平的煙幕彈下，以最小的犧牲分崩瓦解。
然而危機並未完全消解，因為帝君不會就此放過公然挑釁自己的青丘。襄平於此時使出只有九尾天狐才能做到的消除記憶之術，讓之前種種災難的真相，一夜之間湮滅歸塵。
使用禁術的代價，便是元神俱滅。襄平束手就擒，由弟弟襄陽親自押解去人界朝堂，他知曉自己必死，索性做戲做到底，仗著一口氣罵遍百官，終被剔去仙骨，後因力量耗盡而化為原形。而由於襄陽正氣凜然大義滅親表現良好，帝君顧及青丘的顏面以及未來的和諧共處，秘密處死了襄平，屍體交由道士消滅得渣都不剩，還給襄陽的不過衣冠而已。
此舉樹立了襄陽一心為民的高大形象，從此穩坐江山。他行事一貫雷厲風行，乾脆俐落地殺了亂党主謀，算是為兄長報仇。然後兄長的清白，卻是永遠無法宣之以口，只能沉默。
「這他媽很難解釋。」我忍不住搖頭，「為何襄平王要這般糟蹋自己的名聲，難道他喜歡遺臭萬年。」
「連你都覺得他對自己太狠，是不是？」師父收斂起了一貫帶點慵懶笑意的嘴臉，望著天漫聲道，「其實他是在下很大一盤棋。」
「把自己都將死了還怎麼下？」
「讓人族與青丘妖族不再互相仇視，化解自上古時期就形成的怨恨，讓世間太平再無干戈，這就是那個傻子的心願。」師父輕輕歎了口氣，「如果不讓青丘百姓都忘記這一切，那麼兩族的仇恨還將永遠繼續，戰爭也將永無止歇。」
「……」我此刻的心情已經不能用愕然來形容，忽地又想到一點：「若兩族交惡，萬一將來又有了某位青丘國主，也像襄平王一樣，愛上了某個人界的傢伙，那豈不是註定的杯具。」襄平王為何會喜愛和人在一起，也許，正是因為他愛著人界的薑離。為了她甚至不惜打破兩族不可通婚的規矩，招來非議無數。所以，他不會希望他的後代也重蹈他的覆轍。
「嗯，這也算是他的一點私心吧。」師父點頭，「如此一來，青丘那些野心不死的傢伙，見對人界動武，連九尾天狐的下場也如斯淒慘，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
她舔了舔嘴唇，道：「襄陽原本是要滅那些反賊滿門，卻被襄平阻止。他說，自己用了禁術之後，便不需要再殺那麼多人也可維持國家長治久安。造反一事，錯的是當事人，不是他的親族，不可趕盡殺絕。」
「他的心實在太軟了。」完全超乎了我的想像。
「所以之後襄陽秘密幹掉了那些老狐狸，對外也只宣稱他們是死在對人界發動的不義之戰中，甚至還開了個烈士追悼會什麼的。於是你也知道，大家更恨好大喜功而向人界開戰的襄平王，自然也會更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和平』。所以現在青丘雖然還有些個老頑固，但比起那時候，已經要好的多啦。」
「……怪不得，襄陽王一定要襄鈴繼任國主。」我終於打消對現任襄王的懷疑，「他親手將哥哥送上刑台，是以終身愧悔。」
「嗯。那時候襄平還來跟我訴苦，說勸了老大半天，才說服他那熱血衝動的弟弟。」
「可是想讓襄鈴繼位又怎麼可能辦到，昏君襄平王的女兒，不用說也是青丘的公敵。」雖然明白襄陽王心中的苦楚，但這想法實在太不現實了。
「可不唄。襄陽這孩子，至今還是想不開啊。」師父又歎了口氣，「當年襄平送走他老婆孩子，便是不想讓她們再回來了。」
「他的確深謀遠慮。」我悶聲道，「但為何對自己的親人也不肯吐露真相，讓她們平白傷心？」
「你知道當年的反軍中有神農氏的人吧？」
「……莫非是因為，薑後也是神農族人？」
「倒不是因為這個。」師父說，「就算與神農一族有關，薑離也只是薑離。但是神農一脈已然凋零，薑離又沒什麼親戚朋友，襄平不希望因為此事導致她和她族人翻臉，落得個無依無靠。」
「只是因為這個？」
「這是原因之一。小瑉你沒談過戀愛所以不懂，如果恨一個人的話，不管怎麼樣都算有個動力活著；但你如果愛一個人，又知道他死得那樣慘，要是心理承受力弱一點的，大概也就跟著一起去了。」
「……師父果然深諳風月。」我既黑線又難過，「估計襄陽王跟薑後和襄鈴交待的那些，也都是襄平王要他說的了。真可憐了這個直腸子的老實人。說起來，我們這邊倒是盛傳襄平王是因為違反了異族不可通婚的規矩才招來殺身之禍的。」
「那種幌子，也就騙騙你們這些熱愛八卦的屁民有用。」師父儼然忘記了自己也是八卦水軍中的一員，「姜後何其聰明，你當她那麼好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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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步履沉重地前往紫榕林，看到在樹旁聚精會神地灑神仙水的瑤泉，一時間似乎所有的疲憊齊齊湧上，連招呼都沒力氣打便靠著榕爺爺坐下了。
打從那場浩劫之後，襄陽王清正剛直之名，在天下皆傳為美談。而襄平卻成為作惡多端，自招報應的禍水，為世人所不齒。
薛子說，薑後似乎已經知道了些什麼，想來也不是沒可能。以她對她丈夫的瞭解，當知即使傻到她丈夫這樣的九尾天狐，等閒數人應也殺不了他，除非他束手待斃。
為國而死的忠臣義士的故事，我聽過許多，然而為國為民費盡心力，忍受妻離子散的痛苦，最後還被舉國不齒，天下皆非，留得一身惡名的人……未之有也。
想到此處我倍覺心酸，就算師父不說，此事也不可讓襄鈴知道。
「喂，你哭什麼啊？別告訴我你這麼想我啊。」瑤泉看怪物似的瞅著我。
「……喜極而泣吧。」
薑後，若你真的知道這一切而不與人言，那這些年來，你又是憑著怎樣的力量，才得以撐到今日？
這真相令人心碎。
從前我只道人心脆弱易變，一夕之間便可輕易動搖，而今方知不可一概而論。
一如某種不可打碎的堅強，同樣源自人心。
悠于 2016-5-17 16:56
第82章 終章
「瑞瑉，幾個上古遺族收的弟子之中，數你最有出息，也是唯一真心對襄鈴好的人。他日我若不在，請你幫我照顧襄鈴。」薑後看著我微笑，仿佛並不對我用法術禁錮她女兒一事心懷芥蒂。
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原來師父和姜後相識，更加不知道薑後知道我的事。
我看著她的眼睛，心底泛起一股悲切，揚起一絲苦笑：「您就那麼相信我？」
「我知道玄狐一族向來精明，可你不同，遠沒有那麼冷血。」薑後露出洞察一切的笑容，「論年紀我是比不過你，但經歷的人情世故未必就少，我的眼光不會錯。」
「……可是襄鈴她……」她的眼光未必跟您一樣啊。
薑後還是笑笑：「你讓她知曉情愛滋味，而她自己也已經做出了選擇。不是嗎？」
「……好，我答應你。」我慎重地點點頭，知道這是此生最重的承諾。
見姜後安心的微笑，我忍不住問：「您……恨襄平王嗎？」
她看著我，還是仿佛了然一切的神情，輕聲道：「他不願告訴我，我便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要我恨他，卻是辦不到。」微微苦笑。
襄鈴母女促膝談心之後，對於襄陽王的願望也作出了理性分析，如今倘若讓襄鈴上位，勢必會遭來元老重臣的打壓，也無法得到民眾信任。因此襄鈴堅持讓弟弟襄棣成為繼位第一候選人，自己和媽媽便在青丘和人界來往行醫。她說自己要學的事情還太多太多，等到真正成長了，就會去幫助弟弟，一點一點把青丘變成父親襄平理想中的那個樣子。
我知道，這也是襄鈴此生，最重要的承諾。
姜離的發言卻完全出乎眾人意料，她說，先莫要管青丘如何，和你喜歡的人好好過日子，這也是要緊事，這樣，娘才能真正放心啊。
興奮了一天到晚上反而沒了睡意，乾脆出去晃晃。結果剛這麼一想，就聽到敲門聲。
開門一看是襄鈴，我脫口而出：「你也睡不著？」
她帶著一副相似的被失眠君纏身的模樣點了點頭。
然而青丘的夜色，總體來說是有夜無色，現在不是夏天，也不會有螢火蟲打著燈籠飛來飛去。周圍伸手不見五指氣氛偏向陰森恐怖，和人界晚上的熱鬧大不相同。
好在我們走獸一族，本身夜視能力驚人，嗅覺又格外靈敏。空氣中彌漫的淡淡花香，對於安撫躁動的心有潛移默化的療效。
「瑞瑉哥哥，你師父有喜歡的人嗎？」襄鈴突兀地開啟了這個冷門話題。
我心想她有沒有who cares？便搖頭道：「從未聽師父說起過。」
「可是她那麼漂亮，年紀又那麼大了，總不至於一直一個人過吧？」
「誰知道。好像她對美食的興趣，比對美人大得多。」我聳聳肩。
「你說……」襄鈴忽然扭頭看我，眼中一圈美麗的螢光，「她會不會喜歡你？」
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因為你會做好吃的給她啊，薛子哥哥說，征服了美人的胃，也就等於征服了美人的心。」她煞有介事地邊點頭邊複述。
「……你到底聽他給你灌輸了多少奇談怪論啊！師父自洪荒時代活到現在，不知道比我大多少歲！怎麼可能會喜歡比她自己曾孫子還小的人啊！」我簡直哭笑不得。
孰料襄鈴飛快頂嘴：「那你不也比襄鈴大好幾百歲嗎？」
我一時語塞。過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地說：「大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可不記得說過『喜歡你』這樣的話。」
正在想這樣的回答是不是顯得太傲嬌了，說實在的男人的尊嚴大部分時候屁也不算，我又何必跟個小丫頭認真計較……的時候，冷不防襄鈴一把拉住我的手，踮起腳，在我側臉上落下個羽毛般柔和的輕吻。
整個世界戛然而止。
我從頭頂心石化到腳板底。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回神：「你……」
她貌似有些緊張地絞著雙手，臉上的神情卻是若無其事：「大哥，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就常常這樣親我娘，你幹嘛一副遭了雷劈的樣子？」
我啞然失笑，這丫頭居然還現學現賣以牙還牙了起來。
慢慢放鬆緊繃的身體，對著天空呼出一口氣，繼續抬腿往前走：「該不會我又榮幸地被你當做是你爹了？」
「別人想這榮幸還盼不到呢。」
我不再作聲，後來走入一片葡萄架下，襄鈴說走不動了，便自顧自坐了下來。我只得跟著坐下，兩人無言地望著夜空。
襄鈴推推我：「你看，覺不覺得星星離自己特別近？襄鈴總以為它們下一秒就要擠到鼻子尖兒來一樣。」
我吸吸鼻子，凝神望了一會兒，發現青丘的星空的確不同於人界。這裡的星星似乎都要更自由些，以排山倒海的陣勢在你眼前爭前恐後地眨眼。
我以為看星星的下一步估計就是要聽襄鈴唱歌，不過她似乎沒有這個打算，只是心情很好的樣子托著腮饒有興致地看星星，跟幾個月前愁雲慘霧的光景大不相同。
「那個人有過這榮幸嗎？」在襄鈴趴在我肩頭上泛起睡意的時候，我忽而問了一句。
「誰……？」她有些迷迷糊糊地問。
「你喜歡的那個人。」
襄鈴一激靈，從我肩上抬起頭來，笑道：「有啊~」
於是我又沉默。
「親他貌似不需要踮腳吧？」過了會兒我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襄鈴呵呵呵呵地笑了起來：「要的。」
咦？原來某呆瓜還無福消受美人恩。
「他才多大，怎有資格做你爹？」
「做我哥哥不就行了。」
「……有哪個妹妹喜歡她哥喜歡到從南疆跑到江南，然後又從江南再跑回南疆的？」
「是啊，有哪個哥哥會花那麼大力氣想把妹妹推給旁人，卻又不放心三番四次跑過來看的？」她再次把頭靠在我肩上，雙手抱緊我的右邊胳膊。
我眨了眨眼，頭一次覺得腦子格外不夠用。
「那個人是誰？」乾脆一記直球。
「是個大傻瓜。」她輕聲回答。
於是我歎了口氣，心裡雜亂如麻，卻又好像隱隱泛著一絲甜蜜。
她像兒時那樣毫不設防地抱著我的胳膊睡得一臉安心，這模樣叫我想起過往溫暖的橙色記憶。
耳中忽聽得她輕輕的兩個字：「傻瓜。」
我看著手中漸漸被我折出個狐狸形狀的通草，哧地一笑，透過葡萄架看繁星點點。
——好吧，當你是在說我好了。
=============================我是前往琴川方家的分界線===========================
襄鈴提出要去呆瓜家，說是好久沒見了，順便也介紹我給蘭生認識認識。
蘭生不意見到襄鈴來訪，滿面歡容，跟著我再一進門，看到他的表情先是愕然，繼而崩壞。
見無人請我坐下，我只得長擺一揮，自己尋了個地方坐，眼見桌上擺著壺明前龍井，便善解人意地來了個自助服務，不勞主人家動手了。
「你……你是……」他把頭撓了又撓，死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我。
我抬起眼，掃了方小少爺一眼，毫不吝惜地給他一個純潔的笑臉。
「咦？蘭生你見過瑞瑉哥哥？」襄鈴見他這副見了鬼的樣子，問道。
「這個……好像……是在哪裡見過呢……？」
我再次附送春風般的微笑：「聽襄鈴說，我長得有點像你們的一位故人？」
「啊？哦，對對對！」蘭生連忙回頭囑咐夫人，「月言，你讓他們去把書房裡那副畫像拿來。」
很快下人便把畫像送上，我瞄了一眼，險些噴出嘴裡的茶。
——這分明是瑤泉的手筆！
「你們……笑起來這樣子，還真是挺像的……」蘭生看看畫像又看看我，反復確認。
我甩了一把黑線，暗道：當然像了，瑤泉分明畫的就是我……
「不過，木頭臉他一向都不這麼笑的……」他很快察覺出問題，又道，「我還是覺得在哪裡見過你。」
「在夢裡吧。」我笑眯眯地看著他一張臉刷地泛紅。（背景音樂《甜蜜蜜》：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裡~~）
之後從聊天到吃飯，那呆瓜總是情不自禁地盯著我瞧，我知道襄鈴的法術只能消除他的記憶，卻消除不了感情，是以他對我總有一種本能的厭惡，自己卻又死活想不明白為什麼。
茶餘飯後，方夫人提議出去走走。呆瓜坐著沒動沒答話，還是一個勁兒盯著我苦苦回憶。
我放下手裡的茶盞，將視線落在他臉上，慈愛一笑：
「請你克制點好嗎，你再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會誤會你看上了我。」
他登時大囧，一張臉由紅轉白，我嗑著瓜子看的津津有味。
襄鈴沖我頭上來了一下：「幹嘛總欺負蘭生？」
我揉揉腦袋，一攤手：「反正積怨已深，也不差這一件兩件的。」
襄鈴聽了這話，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忸怩起來，面色微紅地教訓我：「說……說什麼呢……」
我見了她這模樣，想起那晚半真半假的輕吻，也覺得面上微燙，手情不自禁要向臉頰上撫去。才抬到一半，眼角覷到方家夫婦犀利的視線，忙假意輕咳一聲，低頭掩唇，卻是暗暗笑得開心得意。
離開琴川之後，我倒出了心中一直揣著的問題：「我一直想不通，你當初為什麼不跟他走？他那時候明顯對你餘情未了，不然也不會來找你。」
襄鈴背著手走在前頭，踢著路邊的石子：「蘭生來找我，是因為他太善良了，不忍心傷害任何人。他的善良，時常會傷到他自己。可是襄鈴不想讓他受傷。」
我無奈地想，我要是有他那成長環境，沒准我也能善良得跟小鹿斑比一樣。
輕笑：「反正我就是心狠手辣。」
襄鈴回身看向我，抿嘴微笑：「你當然不善良啦。」
我揚揚嘴角：「真是謝謝你這麼直白的評價。」
她歪著頭，眼中流瀉出溫柔笑意：「不過，襄鈴也不善良，和瑞瑉哥哥一樣壞。因為，我們都只對自己喜歡的人好，從來不管其他人的感受。」
我愣一下，微微苦笑：「那沒有辦法，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麼。」
襄鈴走到我面前，仰起臉，道：「瑞瑉哥哥，瑤泉姐姐喜歡你呢。你知不知道？」
「嗯？她告訴你的？」瑤泉是有對我表白過不過我覺得她是在拿我尋開心……
襄鈴卻自顧自說了下去：「瑤泉姐姐人那麼好，雖然有點對不起她，但是你告訴過襄鈴的，自己喜歡的東西，就自己留著。無論是多好的人，有多想要這個東西，也不能放手。」
「……你還記得呀。」
她望向琴川的方向，淡淡微笑：「襄鈴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做，要照顧娘，還要讓榕爺爺快快醒過來……以後，也許不會常來這裡了。」
「……你這次來，就是想和他告別？」
她輕輕握住我的手，微笑：「因為從今往後，襄鈴也要陪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了。」
我望著她認真的表情，無言地回握住她的小手。
握緊了，再也不放開。
============================我是轉換為畫外音的分界線============================
多年之後。
人界。遲暮。
琴川郊外某座山裡，一對年邁夫婦，互相攙扶著，像以往數年一樣，一同欣賞落日餘暉。
不遠處，站著一對青年男女。
「看來，他的晚年平安順遂，兩口子挺幸福的。」青年說。
身旁的女子點了點頭：「看來，當年我送給月言姐姐的狐狸珠還真的有效，她的氣色看起來比從前好多了。」
「那我們走吧。」
二人轉身，沒走幾步，忽聽身後一個帶著驚訝與不確定的蒼老男聲喊道：「襄鈴？」
女子下意識地回頭，儘管她的氣質已與從前大不一樣，模樣卻被老人的妻子看得分明。
男子低聲說了句什麼，女子便沒再看，轉而跟著他一起走遠了。
「月言……你看，那是……襄鈴麼？」老人將眼睛眯了又眯。
「慢點。」妻子連忙拉住他，輕聲道，「是她。」
「我還以為……她不會再來了……」老人的眼中隱有淚光。
「怎會呢。」妻子慢慢綻開柔和的笑紋，「這些年來，她一直都在看著。」
在你身邊，守護你的幸福。
青丘。黃昏。
風吹過來又吹走。一座孤塚，工整的石碑，高高的茅草。
天格外地高，人世間如同一隻空蕩蕩的玻璃樽。除一些風輕緩寧靜地經過荒野，輕輕卷走墳前的枯草，墓碑旁種下的橘色小花的花瓣，和一些永遠沉默的悲哀之外，什麼也沒有。
《風動護花鈴》 END
作者有話要說：
燕子：瑤泉妹紙，對於在本線路中你被無情炮灰的結局，你本人有什麼想法？
瑤泉：沒什麼想法啊，反正我就是個炮灰的命嘛。只不過我覺得公主她看人的眼光還是不太准。
瑞瑉：（抱臂）你的意思是，她跟著我吃虧了？
瑤泉：我哪有這個意思，你別那麼不自信好麼。我是說，公主沒必要防著我和你師父，反正我們一看就是炮灰，她最應該防的，其實是薛子才對。
瑞瑉：你提醒了我。（扭頭）薛子！你能不能別再把你那些個破事兒往我頭上栽贓了？我什麼時候讓美人幫我做這做那了？
薛子：（無辜狀）我沒說錯啊，之前你不是差遣我去保護姜離王后麼？（靠上瑞瑉肩頭，撅嘴）難道我還算不上美人？
瑤泉：（淡定地）你看，我就說他一直對瑞瑉心懷不軌。
瑞瑉：（挑眉）你知道我生平最厭惡的兩樣東西是什麼嗎？一個是變態，一個是自戀狂。
薛子：（摟住瑞瑉）你知道我生平最喜歡的兩樣東西是什麼嗎？一個是美女，一個就是你。
瑞瑉：（黑線）姓燕的！你不是給我們看過劇本，說薛子後來喜歡上了薑後嗎？！
燕子：（攤手）我也想啊，但是你的路線早就爆字了，所以這一段就和諧掉了……
薛子：（抹淚）你看，我大好的美人，就這麼被小瑉你整沒了，你只有把你自己賠給我了！
燕子：和諧起見，以下打碼……
晉磊線 彼岸兩生花
第83章 初遇
——你是願意記住，還是遺忘？是願意回到過去重新開始，還是留在此處等待將來？
待到襄鈴醒來，她明白，自己已然做出選擇。
我並不想把蘭生就此忘記，但並不是為了能夠和他在一起。
忘了他，便也意味著，夢中種種，盡數丟棄。包括我在夢裡才知曉的一切。
雖然我知道，和那個少年，再也沒有以後了。
==============================我是狗血穿越60年的分界線==========================
醒來的時候，襄鈴發現自己的確是坐在樹下，眼前的光景卻與紫榕林大相徑庭，很明顯是荒郊野外。
「這裡是……？」襄鈴還在想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再抬頭一看，自己身後靠著的也不是榕爺爺，而是另一棵榕樹。
然而她並沒有困惑很久，因為她看見了自己腳邊的一個嬰孩。
很多年之後，襄鈴想命運實在太喜歡和她開玩笑，否則為何本該被賀家所救的人，會平白無故出現在她眼前，偏偏還是在她大夢初醒，手還不自覺撫在自己腹部的時候。
縱然是夢，自己也還是捨不得夢裡的蘭生，捨不得自己永不能出世的孩子。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對眼前的嬰兒，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母性情懷。
一路上她十足像個溫柔的小母親，替這個棄嬰找奶娘，換尿片，仿佛他真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只是她常常會想，這其實又是個夢吧。
因為她睜眼的時候，出現在了六十年前的安陸城郊。
然而這個夢卻是蹊蹺得很，無論襄鈴心中怎麼確定這就是個夢，夢中場景也不曾像上次一樣崩塌。
最後她索性不去管這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了。真的假的在這時候又有什麼要緊，這裡，蘭生、屠蘇哥哥、晴雪他們都尚未出世，甚至原本她襄鈴，都不該出現在這裡。
令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救了這個孩子之後沒多久，便發現孩子的脖子上帶著一塊鎖片，上面寫著名字。
當然襄鈴也想不明白，既然都不想要這個孩子了，為何還要讓他冠上自己家的姓氏。
然而她的困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鎖片上赫然寫著「晉磊」二字。
就算如今的晉磊尚在繈褓性格尚未扭曲毫無殺傷力……襄鈴當時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在她很快想通，想著如果能給他找到另外一戶人家收養，將來不必面臨賀家家破人亡的悲劇，自然也就不會滋生出黑晉磊那一面人格。
至於自己，她不無遺憾地想，小孩子真可愛，的確不想與他分開。可是只要想到將來晉磊頂著一張蘭生臉一口一個娘親地叫自己，襄鈴就覺得鴨梨無比山大。
她多少出於私心，一再拖延送走孩子的時間，不曾想晉磊天賦異稟，早早就開始喊她「媽媽」，喊得襄鈴心都軟了。只得一再催眠自己將來得喊晉磊「兒子」的可怖場景，萬般無奈之下只好遠離安陸，跑去自己感情最深的江都，儘管這個時候，連薑離都還沒有出世。
小狐狸在這個人間這個時段可謂真正無親無故，想托孤都找不到人脈。更何況對自己費盡心思養育的孩子，總不能隨隨便便所托非人。
但江都畢竟是當朝數一數二的大城，「八方稱輻湊，五達如砥平」，GDP年年攀升，有錢人也多。襄鈴這個時候也免不了俗氣，只盼能給晉磊找一戶錦衣玉食不愁吃穿的人家，最好能養出個心思單純沒事傻樂的富二代晉磊少爺來。
有錢人雖多，可惜她和這些個有錢人都不熟，也不擅長去和人家攀親帶故（加之狐狸確實不可能跟人攀得上親），一晃眼來了江都將近一年，眼瞅著晉磊都要三歲了，再不扔鐵定是扔不掉了。
萬般苦惱之際她偶聽人說江都新近來了個東方先生，醫卜星象無一不精，很快便成了本地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總算是給一籌莫展的襄鈴指了條明路。
但是襄鈴顯然低估了當朝子民的迷信程度。
她來到東方先生宅邸前一打聽，方知自己前面的預約人數已經占了整整三個月。
想自己一無權二無勢，生平所學只能用來刷刷俠義榜養活自己和小晉磊，一介平民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拜見傳說中的東方神算。
左思右想之下，唯有替東方先生分流掉一批客戶，才有可能儘快輪到自己。
襄鈴與生母姜離相認之後，醫術突飛猛進，前來拜訪東方的人當中亦有不少求治疑難雜症的，襄鈴乾脆就等在東方宅門口，看見個求治病卻又排不上隊的，就拉到自己跟前來。
一來二去眾人發現，這看起來最多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醫術還真有一手。旁人問起，她便只說自己的東方先生的助手。
品牌效應加上品質過硬，漸漸來找她的人也開始趨之若鶩，襄鈴又要忙治病，又要照顧孩子，當真一個頭兩個大。
一個月後，終於是東方那邊先按捺不住，派人上門來請襄鈴前去一敘。
襄鈴帶著小晉磊終於踏進了東方家的大門，穿過道道回廊後進入內院中。
院中正在侍弄花草的青年，聽聞腳步聲，轉過身來。
傳說中的東方，原來是生著是這樣一張無瑕的俊臉。多一筆太多，少一筆太少。
襄鈴總算明白了來他這裡的女孩子怎麼會比去萬華齋裡買水粉的還多了。
早就聽坊間流傳這位東方先生容貌清奇森秀，見之忘俗。對此襄鈴根本沒當一回事，第一是她實在太忙無暇分神去想這些八卦，第二是她見過的具有此類氣質特徵的人實在太多，一點都不覺得出奇。
所以她無論如何想不到，眼前之人的眼中，竟有著孩童般清淺的水霧，美麗得可以溺下城池。
一襲紅衣，在他身上居然出奇得和諧，穿出七月火紅睡蓮一般的鮮妍風骨。
「你是……東方先生？」襄鈴試探著問。
紅衣青年點了點頭，也不行禮，只是隨意笑道：「在下，東方清羽。」
「哦。」襄鈴點了點頭，禮尚往來，「我叫襄鈴。」
「我知道。」東方清羽了然地笑笑，「早聞襄鈴姑娘醫術高明，卻未曾想如此年幼，好叫在下吃驚。」
襄鈴沒心思跟他客套，敷衍道：「你看起來也不老。」
東方清羽緩步走到襄鈴面前，足足高了她一個半頭。
他低頭看她，語聲溫柔：「只怕要比你……大上許多。」
「東方先生，我有事想請你幫忙。」襄鈴心想他那麼多客人不是應該像自己一樣每天忙得團團轉麼，怎麼還有心思在這裡閒聊澆花。
東方微微訝異，笑道：「是我請姑娘來的，此話該是由我來說才是。」
襄鈴道：「我早就想來找你幫忙，但是一直都排不上隊。」
東方隨即了然：「所以姑娘便假意搶我的生意，好讓我注意？」
襄鈴想說沒人對你的生意有興趣，我只是想早點排到……但是覺得浪費口水解釋這個無甚意思，總歸是自己有求於人。
她看看眼珠子骨碌碌轉的小晉磊，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道：「小磊，媽媽有點事要跟這個大哥哥說，你自己先在這裡玩玩好嗎？」
小晉磊乖乖點頭，眼中卻已經有些按捺不住。
東方便淡笑伸手，指向自己房間：「姑娘，請隨我來。」
進入房中，襄鈴也沒什麼心思細看，只覺得這個東方先生好像怪喜歡鈴蘭的，院子裡房間裡種的都是。
她一坐下就直入主題：「先生，我想問問你，如果我要把那個孩子送人，送給城裡哪家養比較好？」
東方顯然沒料到她會問出這種問題，愣了一下才問：「敢問襄鈴姑娘，剛剛那孩子，是你的……？」
襄鈴便把自己是怎麼撿到這孩子的交待了一番。
東方點頭，甚理解道：「姑娘尚未出閣，帶著個孩子，總是不便。」
襄鈴道：「所以我來找先生，聽聞先生卜算奇准，想問問您，城裡哪個大戶人家最有善心，最疼小孩，最有文化，最——」
東方笑著打斷：「姑娘當真一心為那孩子著想，如此善心，世所罕見。依在下愚見，若想這孩子將來長成心地純良正直之人，還是跟著襄鈴姑娘最為合宜。」
襄鈴呆了一呆，沒有接話。
東方看了看桌上點的瑞腦香，輕笑：「在下說笑而已，襄鈴姑娘不必當真。」
他話鋒一轉：「只是，這孩子看起來也有三歲了，已經識得娘親，此時再送出去，只怕無人肯收。」
襄鈴脫口而出：「我可以……」我可以讓他忘記我的。
然後話到嘴邊卻急急刹住，不行，要是說了，不等於直接告訴別人自己是妖怪麼……
東方見她一臉猶豫苦惱的樣子，唇邊慢慢浮起一絲笑意。
「襄鈴姑娘莫要心急，此事也並非全無辦法。」
「真的？」襄鈴懷疑地瞅著他。你賣什麼關子啊……
東方微笑著點頭，氣質沉著：「只是，三年之內，姑娘不可再去見他，也不可打聽他在何處。」
「我……我憑什麼相信你？」
東方淺笑，襄鈴這才注意到，他唇邊竟有個少女般的笑渦。
「姑娘若不嫌棄，可否請姑娘來此助我一臂之力？你有三年的時間可以試我，看我東方清羽，是不是值得你信任之人。」
第84章 有狐
襄鈴應承了東方清羽的請求。
反正原本她就是想行醫走江湖，在這個地方暫時還沒找到人生的意義。娘都尚未出世，還不知道等娘出世藍後跟爹成親藍後懷了寶寶之後——這邊的自己要怎麼辦，姑且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著實捨不得小晉磊，畢竟這三年來都是自己一手帶大，就算是養只狗，也會處出深厚感情。
可是無論她如何費盡心思假裝若無其事漫不經心地套話，卻愣是每每都被東方清羽巧妙地岔開話題，死活都套不出晉磊被他送到了哪裡。
醫館難有閒暇，有的話襄鈴也是滿安陸轉，到處打聽，希望能夠尋得晉磊的下落。
可是一無所獲，東方行事實在是過於詭秘，搞不好他已經給晉磊改了名字也未可知。
襄鈴的焦灼，東方一一看在眼裡，卻只是笑著安撫她：三年之後我自會告訴你。
可是你們想想，依照襄鈴的性子，怎麼可能乖乖等一個謎底等三年，換成一般人也一樣做不到。
於是東方清羽就語重心長地說：「學醫，這麼不安分可不行啊。」
襄鈴乾脆耍賴皮：「你就告訴我吧，我保證三年之內都不去看他，成嗎？」
東方清羽的撫琴的手乍然停下，輕輕按在琴弦上，抬頭看她，笑得溫文爾雅語氣卻不容辯駁：
「你既求我辦事，卻又屢次反悔，連之前同我的約定都無法踐行，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襄鈴呆呆看了他一會，只得沉默不語。
——不，我還沒有相信你。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她想，索性就在這裡等下去吧。倘若他真是那個人，我也算是找到一點人生的意義——且看看他想做什麼再說。
相處時間越長，襄鈴就越發肯定。當然，她也不是沒想過自己這種心理或許只是疑人偷斧的可能性。
相貌也就罷了，關鍵是氣質，還有才能與性情。
謫仙一般的氣質，就算襄鈴見多識廣，可是就連高富帥集聚的天墉城，有這等飄逸氣質的也不過少數人而已。
說到才藝，東方清羽琴藝精湛，擅長醫藥，還通占卜星相，詩詞歌賦……堪稱文人雅士之集大成者，尋常人像他這個年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同時精通這麼多項。
若論性情，言行禮貌舉止優雅，笑容溫柔語聲沉穩，令人每每有如沐春風之感，這一點幾乎與記憶中那人一般無二，時常令襄鈴產生那人重生的錯覺；
然而說到與那人的不同之處，卻也極為鮮明。至少，迄今為止襄鈴尚未發現東方清羽有腹黑的跡象。
他給病人配的每味藥，襄鈴都仔細檢查過，而東方清羽的房間往往也是門戶大開，任她隨便查，裡頭也沒擱置什麼秘密物事；醫館裡也不存在類似尹千觴提過的安置著各種獵奇生物的小黑屋。
更加令她迷惑，卻又能清晰感知的，是他的眼神。
襄鈴認識的那個人，沉穩安寧的眼底，藏著看不出深淺的積澱，是以每每他開口，多少帶著點看破世情的滄桑感；
朝夕相處的這個人，泛著水霧的眸中，卻總有一種無邪的光彩，唇邊的笑渦使他笑起來的時候顯得既害羞又迷人。
整間醫館裡並不止他們兩人，還有幾位民間高人也是受東方邀請而跟隨他。否則客人那麼多，他一人也忙不過來。
其中襄鈴與他的關係剛剛建立，並不算特別熟。她知道東方對自己的態度是無奈而縱容的，因為他把自己當作小孩子來看；對其他朋友溫和有禮，體貼周到，討論專業知識時言談甚歡，偶爾望月對酌，看樣子跟這幫男男女女交情著實不錯。
時日一久，襄鈴的生活重心漸漸轉移，在深刻瞭解東方是絕無可能告訴她晉磊下落的前提下，她的研究目標變成了東方本人。
她仔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可是無法得出確切結論。往往上一刻將他的形象和那個人重合，下一秒卻又從某個小細節中覺得他們壓根就是兩個人。
夜涼如水。東方在院中彈琴，醫館眾人圍坐傾聽。其他人都是細品曲中奧妙，唯獨襄鈴一雙眼睛從頭到尾都粘在琴師身上，大家見她是小孩子，想她愛看美人乃是天性，便都一笑置之。
待到夜深，大家見東方收琴，便也各自散了。襄鈴也只得頗失望地起身，當年琴川花燈夜她遠遠見過那人撫琴，可是那時她滿心滿眼只有屠蘇哥哥，琴師在她心中不過徒留個影子。
東方撫琴，有種氣定神閑的風雅，唇角帶著一縷笑，彈的也都是些溫柔和悅的曲子。
他抱琴站起，就那麼長身玉立地淡淡看了眼神情沮喪的襄鈴，好笑地問：「看出些什麼沒有？」
襄鈴微微一驚，抬頭，恰好撞上他溫柔似水的雙眸。
——這兩個人的眼睛，真是……絲毫不像……
東方拉了拉肩上的紅衣，緩步走到她身邊，停下，歎氣：「為什麼我會覺得，你看我的目光，總像是在看另一個人。」
襄鈴想難道我表現得有這麼明顯？眼看東方抬腿往前走，也未多想便一把拉住他。
抬頭看見東方略微訝然的神情，襄鈴也渾不吝了：「我……我有問題想問你！」
東方苦笑，這小姑娘，一開始還挺懂禮貌，張口閉口都是先生；如今處熟了，乾脆你來你去。
東方指了指院中的石桌，襄鈴會意。兩人坐下，東方抬頭望瞭望被雲朵遮蔽的月亮，笑道：「襄鈴想問什麼？」
襄鈴瞅瞅他，非常直白地問：「你有喜歡的人嗎？」
東方失笑：「襄鈴想為我說媒？」
襄鈴搖頭：「那麼多人來找你說媒，我見你都拒絕了，所以我想問問，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東方的手指輕輕叩擊石桌，低笑道：「沒有。」
「那你為何不答應他們？」襄鈴奇道。
東方低頭看她，眼中浮起一層笑意：「襄鈴，我問你，人為何要成親？」
襄鈴眨了兩下眼睛：「為了和自己喜歡的人永遠在一起啊。」
「呵呵，永遠？」東方唇邊笑渦一現，美如曇花，「成了親，就能永遠在一起嗎？」
襄鈴愈發奇怪地瞅著他。啊，不然你以為呢？
東方看著她：「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你成親之後，某日突然發現，你的夫君已經面目全非，那時，你會作何感想？」
——我唯一的感想就是我夫君是歐陽少恭吧！！！
——你你你就是歐陽少恭對不對！！！
見襄鈴驚悚得講不出話的樣子，東方隨意一笑：「開個玩笑而已，襄鈴莫要當真。」
——開你妹的玩笑啊！！！會有人隨便開這樣的玩笑麼！！！
好不容易沒有把內心洶湧澎湃的感想宣之以口，襄鈴穩住心神，試探地問：「你……有過這種經歷？」
「說了是開玩笑。」東方給自己斟了杯茶，笑道，「有些事，不需要親身經歷，也能明白。」
襄鈴搖搖頭：「總會有人，不管你變成什麼樣，都還是一樣愛你。」
東方笑笑，沒有做聲。
襄鈴想起巽芳公主，這個時候，不知她在何處漂泊，苦苦尋找曾經的夫君。
東方看了看她，突然問：「襄鈴能做到嗎？」
——啊？做到什麼？
東方明亮眸中帶著一點潤澤：「不管身邊的人如何改變，都還是對他一如當初，永不背叛……這樣的事，襄鈴能做到嗎？」
襄鈴聽完這句話，腦中最先閃過的，就是某一日蘭生變成了少恭的樣子從自己面前走過……
——我去！這誰做得到啊！根本看不習慣好麼？！
——可是……可是……就算他長著少恭的皮，心卻還是蘭生的心啊……
「……只要他還是他，我就不會改變心意。」襄鈴沉默片刻，仰頭回答。
東方凝視她片刻，忽而宛轉一笑，輕聲道：「你果然……」
「？」
東方輕歎：「只是旁人未必如你這般想。」
「總會有的。」襄鈴說的很肯定，「不試試怎麼知道。」
東方收斂起玩笑的表情，聽得很認真。
「是啊，不試試怎麼知道……」他修長手指摩挲著杯沿，風致楚楚地一笑，「不如哪天試一下好了。」
襄鈴尤待再問，對方卻只抬頭看看月相，伸手輕輕摸了下襄鈴額頭。
「襄鈴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言罷，起身回房。
當然，襄鈴還有其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譬如，東方從未問過她的來歷，她要做什麼，就以收留的形式讓她住下。若他是歐陽少恭，怎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信任？
經過那夜的談話，襄鈴已有九成九的把握，認定東方就是歐陽少恭的上一個身份。可是他的記憶似乎並不完整，聽他的話，不像是記得巽芳的樣子，此外……
襄鈴不願在這裡虛度三年光陰，他要是不說，她便自己問。
一年之後。
襄鈴一個人來到東方房中。「我有事要說。」
「說。」東方笑容清雅，一如他的名字。
襄鈴坐下，直視他的眼睛：「你問過我，不管身邊的人如何改變，是不是都還能對他一如往昔，永不背叛。」
「是。」
「我也想問問你，這樣的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東方指尖一頓，笑得自如：「你不妨試試。」
——好，試試就試試。誰怕誰。
「我不是人，是狐妖。」
「我知道。」東方答得八風不動，唇邊帶笑，「看來，僅僅一年時光，襄鈴就已經這般信任我了？」
——隨你怎麼想，現在換我問你。
「那麼你又是誰？」
東方清羽展開笑靨，似是而非，「我是誰重要麼？」
「很重要。若你只是凡人，如何會知道我的身份。」
「姑娘高看了。」東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淺笑如蓮，「別忘了，在下所長，乃是卜卦。」
「……你蔔出來什麼？」
「襄鈴不說，可是天上的星星都告訴我了。」東方身子後仰，翹首吐出兩字，「有狐。」
悠于 2016-5-17 16:57
第85章 相逢
晉磊還記得自己六歲的時候，第一次遇見了那個奇怪的小姐姐。
當時他費盡心機滿身大汗，卻連一隻小兔子都抓不住。眼見兔子一溜煙進了洞，他便傻乎乎地等在洞口，還特地擺了幾片菜葉在那裡當誘餌。
等了一陣，忽聽上頭傳來「嗤」地一聲笑。
他這才抬頭，發現枝繁葉茂的榕樹上竟然坐著個人。
樹上的女孩見自己被發現了，便沖他笑笑，仿佛很熟稔的樣子。
小晉磊想了想，想不起她是誰。
他問：「你是誰？」
女孩于樹間微笑，照亮了整個陰天。
「我是襄鈴。」
哦。晉磊想，這名字怪好聽的。
他呆呆地望了女孩一會，繼而想起了自己的任務，連忙蹲下身，目光炯炯地盯著洞口。
樹上的襄鈴見狀，忍不住又是咯咯一陣笑。
晉磊抬頭，不滿地說：「你笑得這麼響，兔子都不敢出來了。」
襄鈴看著他仍是笑：「從前只聽說過守株待兔，如今竟然見到活的了~」
晉磊望著她，聽不明白她的意思。
襄鈴一邊剝荔枝一邊笑著告訴他：「狡兔三窟你沒有聽說過麼？你在這頭等著，人家早就從那頭跑掉啦~」
「……那怎麼辦？」小晉磊犯愁了。
襄鈴瞧著有趣，問：「兔子那麼可愛，你為什麼要抓它啊？」
晉磊愀然不樂：「師妹病了，不能出來玩……所以，我想抓點小兔子什麼的回去陪她。」
襄鈴道：「你陪著她，不就好了？」
「可是……我……」晉磊遲疑了一會兒，才洩氣般地開口，「我什麼話也不會說，只能幹坐在一邊，幫不上忙，也不能哄她開心……」
「……這樣哦。」襄鈴點點頭，「你和他真的不一樣。」
「和誰？」
「……我的一個朋友。」
「哦。」晉磊點點頭，繼而很懂禮貌地說，「那，我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兔子可以抓。」
襄鈴忍笑，叫住他：「兔子那麼狡猾，你抓不住的。」
晉磊沒回頭，只道：「總會有不那麼聰明的兔子吧。」
襄鈴聞言一愣，眼見晉磊快走遠了，才扔掉荔枝從樹上跳下來，一路跑到他面前。
「你快回去吧，別管什麼兔子了。今晚，會有個小東西去你家陪你師妹的。」
半哄半勸送走了晉磊，襄鈴微微眯眼，歎了口氣。
當日晚上，一家人都告訴晉磊，別隨隨便便就聽信陌生人的話，可是他還是固執地告訴師妹賀文君，那個小姐姐說了，會有可愛的小東西上門來的。
全家上下只有賀文君一個人相信他的話。
暮□□臨，管家望瞭望天，走過院子去關大門，不意一個金色的小東西從他腳邊溜了過去。
「是貓？」管家揉了揉眼。
金色的小傢伙輕車熟路找到賀文君閨房，大搖大擺登堂入室。
晉磊一直和文君小聲說著話，此時倒是文君先發現了：「師兄，你快看……」
晉磊回頭，看見那金色毛團甩著大尾巴走到文君床邊，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這是……狗？」晉磊邊說邊伸手揪了揪毛團的尖耳朵，「不太像啊……」
毛團不滿地叫了一聲。
「不如，也叫爹娘過來看看？」五歲的小賀文君也認不出品種。
待到賀凜賀夫人過來，先是訝然，繼而諄諄展開科普教育：「這是狐狸~」
「狐狸？！」師兄妹同時叫了出來。
「好可愛哦~」賀文君頗喜愛這個似乎極通人性的小東西，摸得它舒服地閉上了眼。
「金色的狐狸……確實罕見。」賀凜點了點頭，看向晉磊，「磊兒說的沒錯，這麼件稀罕物事，不會是自己跑上門來的。」
「師父的意思是說……是那個小姐姐送來的？」晉磊的眼睛閃了閃。
賀凜笑了笑：「這可就不知道了，就算是，可是她又是打哪兒弄來的金色狐狸呢？」
「聽磊兒的描述，倒像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賀夫人細聲說。
「胡說，大家閨秀怎會隨隨便便上樹。」賀凜搖了搖頭。
金色狐狸的耳朵動了動，張口打了個哈欠。
——也就是這樣重視風度的爹，才會教出一個賽一個板正的兒女……
次日。晉磊興沖沖地往城郊那棵大榕樹的方向奔去。
文君的精神明顯好了幾分，他一定要好好謝謝那個小姐姐。
離得近了，他卻忽然屏住了呼吸——
那個叫做襄鈴的姐姐在樹下跳舞。
微風吹送，蒲公英貼著草葉飛舞，他定睛仔細瞧了瞧，發現那風源自少女手中的雙扇，每揮動一下，都覺得仿佛有花的精魂淩空襲來，帶來屬於春日的淡淡清香。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這支不知名的舞。卻叫他一生都再忘不掉。
當時的晉磊的確沒見過什麼世面，可是後來等到他長大了，見的場面多了，卻再也見不到那樣獨特的一支舞。
那些腰細腿長的美姬跳的舞，卻總覺得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束縛住，再跳不出這樣的感覺。雖然舞姿算不上特別，可看久了竟然覺得她與那榕樹化為一體，隨著綠葉一起被風送到自己身邊，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因此變得潔淨。
那不是人的舞蹈。人永遠做不到這麼輕盈，這麼自由。
襄鈴一曲舞罷，回身看見傻傻站在那裡的晉磊，毫不意外地笑道：「你來了。師妹好點了嗎？」
晉磊不做聲。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襄鈴好笑地走到他面前，扇子輕輕在他面前揮了揮。
總算是召回了他不知道在哪裡的魂。
「啊？」還是傻愣愣地。
「啊什麼啊，」襄鈴失笑，「我問你師妹好點了沒？」
「哦，文君她好多了。」晉磊答完，又連忙補充了一句，「謝謝姐姐！文君很喜歡那只金色的狐狸！」
襄鈴微笑起來，心想，你比屠蘇哥哥小時候懂事多了，他為了哄妹子開心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對了姐姐，你怎麼能抓到狐狸的？師父說，狐狸比兔子還狡猾的。」晉磊好奇地問。
襄鈴摸了摸扇墜，輕笑道：「其實沒什麼……總會有不那麼聰明的狐狸吧。」
瑞瑉和瑤泉兩隻大狐狸，都質疑過自己的擇偶眼光：瑞瑉想不通為何她會先迷上面癱又愛上呆瓜，瑤泉不明白她堂堂青丘公主怎會看上凡人。
在他們的認知中，狐才是萬物之靈長，而這麼聰明強大的狐狸的配偶，怎麼著也得是個禍國殃民的妖孽才行。
可我就是那只笨狐狸。襄鈴想著，兀自微笑了起來。
看起來是在努力追尋愛，其實不過是，在等愛自己過來。
那個守株待兔的笨蛋，是我才對。
晉磊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她，稚氣的臉上帶了一點點不符合年齡的哲思氣質。他半晌才想起手裡的東西，連忙送到襄鈴面前，「這個，送給姐姐！」
一束小小的風鈴草。
「咦？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花？」襄鈴接過，有些意外地問。
晉磊誠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聽我師妹的話，她也很喜歡風鈴草。」
「哦……原來她也喜歡啊。」襄鈴輕聲說。
晉磊忽然張大眼睛問：「姐姐你剛才跳舞的時候，怎麼那麼香？」
襄鈴張開手裡的扇子揮了揮：「因為我用的是百香扇啊~~」
她的話語仿佛也帶著淡淡花香。
「這對扇子我如今也不怎麼用，你要是喜歡，就帶回去給師妹吧。」
兩個人坐在榕樹下說了好一會兒話，臨走的時候，晉磊問：「姐姐，那只金色的狐狸，今晚還會來嗎？」
襄鈴一愣，內心暗道：變一次原形是很傷元氣的好嗎！
「大概……不會吧。」
「為什麼？姐姐不是捉住了它？」
「我……把它放了……」
「……」晉磊呆望了她幾秒，繼而自我腦補一般道，「姐姐你心腸真好。」
襄鈴卻看出他面上隱隱的失望，思忖片刻，柔聲安慰道：「我今晚再去抓抓看。」
「還能抓得到嗎？」晉磊想，動物這方面也該是吃一塹長一智吧。
「能的。」襄鈴輕聲說，「你回去等著吧。」
當晚，那只金色狐狸果真又來了。
望著師妹欣喜的面容，晉磊卻自言自語道：「奇怪……姐姐又不跟著一起來，它是怎麼找到我家的？」
小狐狸望瞭望他，眼中一圈美麗的螢光。
——我偷偷來瞧過你不知多少回了，你家在哪我還能不認識麼……
「襄鈴姐姐，這個送你。」晉磊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小聲補充，「是我自己做的。」
一枚手工編織的扇穗。材料樣式十分質樸，唯一別致的是懸著一隻金色的鈴鐺。
襄鈴微怔一下，旋即咯咯笑了起來，一發不可收。
她真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被晉磊喚作「襄鈴姐姐」。
伸手接過，問：「這也是你師妹教你的？」
晉磊搖搖頭：「這次是我自己想的，因為我覺得姐姐很喜歡鈴鐺。」
襄鈴摸了摸辮子上的鈴鐺，笑著點點頭。
「姐姐，」晉磊仰起臉，好奇地問，「你是怎麼抓到那只金狐狸的？師父說他在這裡住了好些年，從來都沒見過金色的狐狸。」
第86章 駐足
襄鈴微笑，原地轉了個圈：「誰知道，我也是偶然碰上的。」
「那，姐姐又是怎麼第二次抓到它的呢？師父說狐狸只要被抓到過一次，就再難被抓住了。」
襄鈴想了想，告訴他：「其實我沒有去抓，是她自己跑過來的。」
「啊？為什麼？」
「可能……是喜歡我吧。」襄鈴略帶狡黠地一笑，「這是你們人……是人們常說的，欲擒故縱。」
「欲擒故縱？」晉磊還不能理解這個成語。
「以那只金色狐狸來打比方，我第一次抓到它的時候，給它吃好喝好，照顧得無微不至，所以就算我放它走了，它只要餓了渴了受傷了，不用我去抓，它自己就會跑過來。」襄鈴蹲下來看著晉磊，「有一個我很討厭的人告訴過我，如果你很喜歡一樣東西，很想留住他，那不妨放他走，如果他也喜歡你，就會自己回來找你。」
晉磊歪了歪頭：「這就是，欲擒故縱？」
「是。」襄鈴輕輕點了點頭，「她喜歡你，所以才會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
如是一來二去，很快晉磊便和襄鈴混熟了，他小心地問襄鈴可不可以去他家裡。
「文君一直想當面謝謝姐姐。」
襄鈴無意識地用扇子敲了敲手背，遠遠望著賀家的方向，語聲模糊：「我不去。」
晉磊沒說什麼，只是難免有些受傷地低頭。
襄鈴忽然問他：「你是喜歡師妹多，還是喜歡姐姐多？」
晉磊有些莫名其妙：「我都喜歡啊。」
「不行，只能選一個。」
晉磊猶豫了很久很久，最後老老實實地搖搖頭：「我選不出來。」
「……那這樣，如果你以後只能見到我們當中一個人，而另一個會離開，你會選哪個留下來？」
晉磊仰視著她，一臉無辜，「這和剛才那個好像是一個問題……」
襄鈴語塞，很快便嚴肅地教育他：「有舍才有得，你要是選你師妹，那你以後都見不到我了。」
晉磊吃驚地：「為什麼？」
襄鈴心想怎麼能告訴你為什麼，乾脆嘴一撇：「誰叫你喜歡你師妹更多。」
晉磊沉默半晌，終於緩緩道：「文君是我的親人，如果一定要選，我只會選擇親人。」
襄鈴一時無語。
「雖然我不想你走，但是，我永遠不會離開師父，師娘，還有師妹。」晉磊靜靜地說。
「可是……他們又不是你真正的親人……」
晉磊輕輕地說：「我娘不要我了。我不要再離開自己的親人。」
「你娘……為什麼不要你？」
晉磊的聲音還是無悲無喜：「她很年輕，不想被我拖累。」
「誰告訴你的？！」
晉磊被襄鈴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片刻後才回答：「是送我來這裡的叔叔說的。」
——東方清羽你太可恨！活該生生世世打光棍！！！
「他騙你的！」襄鈴脫口而出。
晉磊疑惑地：「姐姐怎麼知道？」
「我——」襄鈴當真有苦說不出，總不能說我就是你娘……
「？」
「不，沒什麼。」理由再多，結果也只有一個，到底自己不還是扔下了他，又稀裡糊塗被東方清羽矇騙，千回百轉想逃避這命運，晉磊卻還是被送到了安陸壽山的賀家。
她生硬地轉移話題：「如果，有一天你親生娘親來找你，想帶你走，你願不願意呢？」
晉磊清澈的眼睛慢慢變得漆黑一片。
「我不走。」他低頭，聲音不大，卻很堅決。
「這裡有我的家人，我不走。」他很快補充。
襄鈴無言以對。
半晌，輕輕問他：「那如果，姐姐想帶你走呢？」
晉磊年紀小，卻有種不符合年齡的懂事，他問襄鈴：「姐姐是要離開安陸嗎？」
襄鈴不答，算是默認。
「如果姐姐一定要離開安陸，我就在這裡等姐姐回來。」晉磊的語氣同剛剛一樣堅決，倒叫襄鈴意外。
「如果姐姐喜歡我的話，一定還會再回來找我的。」晉磊揚起下巴，神色篤定。
——這話怎麼聽起來覺得耳熟……
「姐姐你說過的，欲擒故縱。」晉磊說完，自我肯定地點點頭。
襄鈴在內心哀歎這下子全完了的同時，忍不住掛下三條黑線。
「晉磊，欲擒故縱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
「姐姐，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師父師娘比我親生爹娘還要好，我還有師妹要照顧，我不能跟姐姐走。」晉磊不是不歉疚，態度卻很堅定。
襄鈴默默地想，已經來不及了，他不可能忍受得了和家人再次分離。特別是和他師妹。
其實是我的處理方式過於機械，只想著要避開來日大難，可卻偏偏親手將你推入火坑。
既已如此，那我便救你的家人好了。我若能救得了賀家，也就等於救了未來的你。
襄鈴打定主意，忽然伸手摸了摸晉磊的頭。
她沖著一臉意外的晉磊笑若春花：「姐姐開玩笑的。」說著捏了捏他的臉，「你長得好像包子，我怎麼捨得走。」
晉磊愣愣地想這前後兩句有關係嗎，但不管怎樣這不是重點，「姐姐，你真的不走了？」
「嗯，我不走。」襄鈴很自然地拉起晉磊的小手，「帶我去你家吧。」
「太好了！」晉磊幾乎歡喜得要喊出這句話，他緊緊回握住襄鈴的手，卻是激動得什麼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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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凜一家早就無數次聽晉磊提起這個會抓狐狸的小姐姐，如今見到真人，大家都感歎果然是真小，看起來最多不超過16歲。
賀夫人熱情地打聽她的來歷，對此襄鈴早就編了一套說法，只說自己是來自南疆的巫醫，因緣際會遇到東方清羽，便來他麾下工作混口飯吃。
賀凜聞言驀地睜大眼睛：「你認識東方清羽？」
襄鈴點點頭，猜到賀凜與東方肯定也有淵源，不然東方也不會特地把晉磊送過來。
「他現在可安好？幾個月前他跟我說要去遠行，不知何時方得回返。」
襄鈴如實作答：「他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以後反正不會跟著他了。」
「這是為何？」賀凜還真沒見過有誰和東方混熟之後居然還想走的。
襄鈴輕輕咬唇，咽下真實想法：「東方先生行醫江湖，居無定所，我卻只想在安陸過安穩日子。有間小屋能給人看病就夠了。」
賀凜理解地點一點頭：「人各有志，想來東方也的確不會勉強襄姑娘。」
襄鈴忙道：「賀伯伯叫我襄鈴就行……大家都是這麼叫我的。」
賀凜微笑：「好，襄鈴。這個名字很好。」
襄鈴發現，賀凜容姿雖比不上東方，卻也是少見的美青年，言行舉止處處透著優雅，難怪會與東方那樣長期裝逼的人物交好。
「襄鈴若不嫌棄，何妨來我這裡居住，我家雖不算寬敞，再多一人卻也能住得下。」賀凜話一說完，就看見一旁的晉磊滿臉生輝。
襄鈴心想您真是善解人意，我正有此意……
襄鈴住下之後，和賀家很快熟絡了起來，晉磊總愛跟著她下山去東方的醫館玩，東方雖已遠行，醫館卻依舊營業不誤。晉磊因此多少結識了一些奇人異士。
襄鈴開始認真考慮教給晉磊什麼防身的本事好，總覺得教他自己這套扇子舞有點說不出的怪異。某天她帶著晉磊去了趟鐵匠鋪，忽地就看見了未來武林盟主的終身伴侶——百勝刀。
她看了看晉磊，小晉磊一臉新奇地摸摸這個碰碰那個，並沒有特別對百勝刀在意的樣子。
襄鈴想起，醫館保鏢中有名刀客擅使唐刀，只是一天到晚冷冷的，不跟人親近。
後來襄鈴找到他，請他做晉磊的師父，那刀客似是覺得晉磊的資質尚算不錯，便答應指點他刀法。頭號師父賀凜聽說此事後，認為這是晉磊的緣分，也就隨他去了。
然而練功是很苦的，即便是像晉磊這般的天分，也需要後天的不懈努力，才能躋身一流。
六七歲的小孩子，遇上這般嚴厲又不苟言笑的師父，自是越練越心中膽怯，起初他還硬撐著不肯服輸，到後來卻再也受不住，當場哭了出來。
襄鈴耳朵尖，聽到院子裡傳來似有若無的飲泣聲，走出去一看，發現居然是小晉磊淚流滿面，而他的二號師父面無表情地命令他繼續練。
襄鈴立刻沖上前，再自然不過地摟住晉磊，哄了他幾句之後，不滿地看向滑飛鴻——就是醫館保鏢兼晉磊師父，嗔道：「他還這麼小，一下子哪裡能學那麼多。」
滑飛鴻冷聲：「我在他這個時候，已經可以飛簷走壁。」
襄鈴愣一下，才想起來，眼前之人來自安陸三大家族之一的滑家，也是唯一一個武學世家，安陸有不少東瀛人來跟他們學藝，用的也是當地鐵匠鋪的唐刀，據說學成歸國之後，還建立了一個什麼叫做忍者流的門派……
襄鈴微微打了個寒噤，心中有些慶倖東方並未將晉磊送去滑家，不然小小年紀就活得如此苦逼，大概不到十八歲就會變得跟滑飛鴻一樣陰鬱。
想到這裡她又不自覺內心糾結，後悔當年盲目信了，那個叫做東方清羽的傢伙。
第87章 琴川舊事（1）
這條街曾經住著江南琴川最有名望的軍閥世家。
原本這一家遠在內蒙，可是戰爭卻是先從北方打起來的，慕容承這個地方軍閥從此失勢，便拖家帶口來到江南水鄉，想著先過幾年太平日子再說。
好在他生性嚴謹，私生活較其他同僚來說顯得尤為檢點。除了從小指腹為婚的醫館世家女司空諾是正房之外，偏房也只有兩位：南疆女韓休寧，青龍鎮玉綺羅。
然而他卻偏偏子嗣環繞，還一個個都是男娃，讓人丟也丟不得。於是五個男孩從小就跟著父親母親顛沛流離，很是見了些世面。
在琴川安頓下來之後，玉綺羅因習慣江南水土，不久便又為慕容承添了個寶寶，巧的是，又是個男孩。
慕容承愛憐地抱著小兒子，望著產後疲憊的妻子說：「綺羅蘭心蕙質，絕世之姿，汝兒必為芝蘭玉樹之質。」
四兒子慕容陵越彼時正坐在母親床邊，瞳仁烏黑，膚白如玉，仿佛是靈芝種出來的人。
慕容承望瞭望窗外，心中一片喜悅，吟道：「庭中生嘉樹，華葉自飄搖。溫然發秀質，馥蘭映瓊瑤。……此乃濁世佳公子，不如取名為蘭生。將來，若是能像陵越這般懂事，我便再無所求。」
綺羅笑得疲倦而溫柔：「陵越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悶了。蘭生這名字不錯，我只盼他能更活潑開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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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蟬鳴跟著熱風不斷地湧進屋子，襄鈴想起從前爹帶自己去慕容家吃茶，也是這樣的暑天。滿大街的樹都像快要燒著了也似，蟬聲一路尾隨他們拐過了幾條街巷。
她和同胞姐姐便是在這樣一去不回的夏天裡出生，姐姐由此得了個名兒叫楚蟬。
襄鈴所在的葉家是當地的大商戶，做著織繡綢緞一類的生意，祖上曾向朝裡上過貢，質地手藝遠近聞名。
莊主葉問閑恰恰和慕容承相反，四個孩子全是千金。大女兒葉紅玉已經開始幫著父親打理家務，次女葉晴雪對家族產業不感興趣，成天就愛捉些奇奇怪怪的蟲子來研究，三女葉楚蟬年紀尚幼興趣不明，么女葉襄鈴則是葉問閑的心頭肉。
或許是商人重利輕別離，葉問閑鰥居多年未再續弦，襄鈴連娘的面都沒見過，就聽說她病逝了。
官二代和富二代們很快長大，世道不平，人總是渴望能夠早些把握自己的命運。
慕容家的官二代個個有出息，難得的是個個繼承了父親的英俊和母親的貌美，沒一個長壞了的，叫人羡慕不已，感歎同人就是不同命上天從來不公平。而葉家的千金小姐們亦是天生麗質，色藝雙絕，各擅勝場。
這樣只隔幾條街的當地兩大望族，一個有權一個有錢，以聯姻來各取所需是必然趨勢。
按理來說親事應當先從長子開始考慮，問題是慕容家長子少恭年紀比葉家長女紅玉大上整整九歲，很難有共同語言。而慕容家次子廣陌在家長的撮合下與紅玉倒是見過幾次，回回都是不歡而散。原因是慕容廣陌繼承了所有二少爺一貫的傳統——風流成性，處處留情，張口閉口都是調笑之辭，讓紅玉不勝其煩。慕容承教訓了兒子幾次，均不見成效，兒子還一個勁兒跟他頂嘴，說什麼大家閨秀都是假正經，還不如花滿樓裡的半老徐娘來的可愛動人，慕容承一氣之下，不顧老婆司空諾反對，硬是把兒子踢進了陸戰隊，眼不見心不煩，讓司令官去調·教他好了。
這麼一來，老大老二可說是都沒了希望。偏偏老三老四老五宛如一個娘胎裡蹦出來的一樣，成天癱著一張臉仿佛在比拼誰的話更少。這種一棍子打下去蹦不出一個字的性格怎麼能把到妹子呢。慕容承於是成日盤算，盤算到後來被兒子發覺了端倪，於是三兒子慕容紫胤便和四兒子慕容陵越攜手私奔去當飛行員，留一個年方十六的木頭臉五弟獨自面對父親的咆哮。
自己家的兒子為什麼個個都這麼喜歡走極端呢……
長子慕容少恭見父親煩憂，便從醫書中施施然走出，提議道：「葉家的小女兒襄鈴如今也大了，她從前在我們家和幾個弟弟們都玩得挺熟，不如就請她來做個中間人，先解決雲溪的問題如何？」
雲溪便是慕容家沉默寡言的五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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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當年剛來到琴川，就和葉家進行了多次會晤結下了深厚友誼。葉問閑一個人帶著四個女兒有心無力，曾將么女送到慕容家住過一年。
那時襄鈴只得四歲。卻不像別家孩子那麼戀家，幾日不見父親姐姐也挺安之若素，反正這裡的叔叔阿姨對自己寵得不得了。
她只是不喜歡幾個哥哥而已。
大哥哥雖說當時只有十五歲，卻天天泡在書裡頭也不抬，一天到晚只有吃飯的時候能見到人；二哥哥成日裡鬥雞走狗尋花問柳渾然不知身處亂世，根本懶得哄她；三哥哥性子算是溫和的，偏偏身體不好，帶小孩這事情也輪不上他；四哥哥五哥哥她一見心裡就打鼓，直覺地認為這兩人都不喜歡她，見到她從來也不開張笑臉。
只有比她只大一歲的小哥哥跟她處的不錯，卻也每每把她惹哭，然後被父母訓一頓了事。畢竟是小兒子，父母都不忍苛責。
這是喜歡走極端的一家人。長大以後襄鈴這麼認定，再也懶得去慕容家。
要麼就是擺著一張欠扁的臉，要麼就是好像別人都欠他錢的臉，要麼就是頑劣的壞小孩。
每次爹帶她去慕容家的路上，都要經過同樣經商的大戶孫家開的鋪子，裡頭珍奇古玩珠寶首飾應有盡有。每回走到這裡襄鈴就故意停下腳步，一臉渴望地望向店裡。爹一貫寵她，自然會順她的意。
她每回都要在店裡慢吞吞地看上好久，其實並非多喜歡這些珠寶玉器，比起這些她更喜歡用紅繩紮辮子戴街頭巷尾幾個銅錢一個的鈴鐺。她只是想磨蹭時間——去的晚了，在慕容家吃茶的時間就短了。
她和孫家的獨生女月言關係極好，兩個小女孩碰到一頭就是嘰嘰咕咕說個沒完。這孫月言樣貌生的不如葉家女，小小年紀言談卻大方得體，舉止也帶著那麼一股子仿佛與生俱來的優雅。襄鈴喜她性格可親，卻從不覺得自己能比得上她，就算自己戴著琴川最好的首飾，也還是比不上她。
只是兩人站在一處時，父親總要歎氣說自己家女兒不如孫小姐懂事，根本指望不上能幫家裡什麼忙。孫月言的父親也只是笑笑回應，說見今這光景，保不住哪天戰火就燒到琴川，到時候誰管你家大業大，不都是一場空。
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到哪朝哪代都不會錯的。孫父說，我教養女兒，就是為了給她找個好人家，一朝這裡陷落，她也有個去處。
琴川人人都知道，孫家的千金和慕容家的小公子是自幼就訂了親的，孫家說出去也是當地風風光光的大戶，女兒年紀又和小少爺相仿，兩家人一拍即合。
襄鈴無意識地撥弄著發釵尾部的珍珠，似漫不經心地問：「月言，你都沒見過慕容家小六子，將來要怎麼做他的妻子？」
月言卻一如既往地從容淡定：「見不見又有何妨，愛情如火，婚姻似水，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已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她看了看襄鈴，眉眼間笑意溫柔，仿佛在看自己的小妹妹：「你將來也會和我一樣。」
可是怎麼能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做夫妻呢。襄鈴想不明白。同胞姐姐楚蟬也是這麼說的。
父親不喜歡楚蟬，說她看多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書，只會教壞姐妹。
只有襄鈴明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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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承上門委託，葉問閑焉有不應之理。
原本葉家世代接受的是漢文化薰陶，大姐不出閣，幾個妹妹也只能待字閨中。慕容承說，實不相瞞，我家老三天生體弱，卻跟著老四瞎起哄去參軍，如今果然病倒，很快要被遣返。等他一回家，就讓你家大女兒去我那裡照顧他如何？
葉問閑只回了四個字，求之不得。
慕容承又道，我最頭疼的就是這個老五。其實他是我六個兒子裡頭最聰明的，反應快，什麼都一學就會，身體底子也好，比我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是太不愛講話，老是一個人發呆，也不怎麼跟他幾個兄弟親近，見了女孩子他都繞著走……其實人真是不錯的。
葉問閑點頭稱是，你家小五我見過，一表人才。
慕容承補充道，你家幾個女兒肯定都不會喜歡他這樣的，我也留心了其他幾家，可沒一個比得上你家千金的，那些姑娘回回見了雲溪，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他也從來看都不看人家一眼。想來想去，還是只有你家千金能治得了他。
葉問閑抽了口水煙，說老兄的意思我明白，那你定個日子，我讓晴雪襄鈴楚蟬都過去。
然而真到了所謂相親的那天，去的卻不是楚蟬，是她的好友蘇芙蕖。
楚蟬打從父親嘴裡聽到這個計畫的時候就強烈反對，說憑什麼我的婚事不能自己做主。
父親說，那你說說看琴川還有哪家能比慕容家更好！
楚蟬頂嘴，我看哪家都比他家好！不過是個落魄軍閥，也虧得你們這樣不要臉地巴結！人家隨口一說你就答應，還一送送三個！
葉問閑剛要發作，次女晴雪卻適時開口：「爹沒說要把我們送給他們家，只是說去見一見而已。」
楚蟬恨聲道：「傻瓜！」
接下來就是屢見不鮮的父女大戰。
最後葉問閑丟下一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楚蟬哼了一聲，轉身就把一肚子苦水都倒給了芙蕖。
芙蕖從來和好姐妹一條心，二話不說答應幫忙。
襄鈴不禁擔憂：「萬一給慕容世伯知道，來找爹算帳怎麼辦？還連累了芙蕖……」
楚蟬卻滿不在乎：「我去才沒意思，咱倆是雙胞胎，去一個就夠了。」
悠于 2016-5-17 16:58
第88章 琴川舊事（2）
葉家不孝女葉楚蟬，便是憑著她這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潑辣勁兒，最後出乎所有人意料，成為了葉家下一任莊主，綢緞莊幾經波折，卻無人能從她手中討去半分便宜。
大姐二姐如今都不在琴川，只有曾經的葉四小姐襄鈴常去探望。只是每當這位至今未嫁的同胞姐姐提起慕容六少爺扔下新婚妻子死的不明不白的事，襄鈴心裡便像哽住了一塊化不掉的尖銳魚刺，眼眶卻幹幹的流不出眼淚。葉楚蟬見她捂著嘴彎下身子，以為她是孕吐，連忙打住了話頭。
孫家的月言嫁到慕容家的那天，春雨綿綿。
儘管在新思想薰陶下長大的慕容六少爺蘭生，屢次提出不要高頭大馬花轎嗩呐鳳冠霞帔這些腐朽過時又俗氣的玩意兒，但是無人理會他的意見。
琴川居民的目光統統被盛大的排場所吸引，或許此時只有襄鈴記得一年前，慕容蘭生從海軍學校回來的樣子。
他不會騎馬，去哪裡都是坐車。全部行李都放在一口皮箱子裡，穿著淺灰色的卡其布上裝和新式長褲，頭髮剪得短而精神，一臉稚氣未脫的學生氣。
她還記得他懷著滿腔熱情，行李都沒放就興沖沖地來找她。可是她卻關緊了大門，讓他從白天等到晚上。
她至今不知道是對是錯。
人們說孫小姐乘著漆成大紅色的馬車進了慕容家的大門，對此襄鈴並沒有任何概念。籌備婚禮花了幾個月，她卻在婚禮當天和自己的公婆說，她太累了，需要休息。
時鐘撥回兩年前。那一年襄鈴十四歲。
她帶著傻乎乎的二姐晴雪和混合著好奇與興奮的蘇芙蕖，硬著頭皮去赴這場鴻門之宴。她們三個當中的某一個，註定要做慕容家五少爺的妻子。
地點約在琴川最大一間茶樓的雅座，待襄鈴看清陪同沉默寡言的慕容五少爺一起來的那個人時，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陪著慕容雲溪的是他自家那個琴川無人不曉的紈絝二哥——慕容廣陌。
那場相親的結果，叫所有知情人啼笑皆非。
襄鈴略顯局促，慕容廣陌卻大方熱情得過分，軍校的嚴酷教育看樣子一點沒妨礙他暖場王的本事。他拉過晴雪和芙蕖，一人一邊坐在自家弟弟身旁，他自己大大咧咧地和襄鈴坐在茶桌的另一邊，笑嘻嘻地欣賞弟弟難得一見的窘迫神情。
好幾盞茶的功夫，雲溪和襄鈴幾乎都沒怎麼開口。一大半的話都讓慕容廣陌說了，好巧不巧，他就坐在二姐葉晴雪對面。
沒一會兒功夫，慕容廣陌的三寸不爛之舌就把單純的晴雪騙得暈頭轉向找不著北，還一臉崇拜一臉滿足一臉求知欲地刺激得對方愈發巧舌如簧。
雲溪雲淡風輕地聽著自家二哥不著邊際的胡扯以及和葉二小姐之間熱火朝天旁若無人相見恨晚的廢話滔滔。
或許是見這少年如此淡定冷漠，引發了另一個好奇寶寶蘇芙蕖的興趣，她想方設法逗他開口，在他身旁笑得嬌豔明媚，他卻從頭至尾只是禮貌地回答她提出的所有可以回答的問題。其他關於他自己的事情，他的興趣愛好，他的抱負志向，他的一切一切，她不問，他便不說。
襄鈴處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交界處，只覺得煎熬得一陣一陣難受。偏生有件事讓她有點在意。
她發現，對面這位五少爺的眼睛，既不看左邊的芙蕖，也不看右邊的晴雪，仿佛身旁兩位鶯鶯燕燕只是兩道門簾。
他卻時不時地抬眼看一看自己，在自己偶爾發言的時候。
相親會結束三日之後。慕容雲溪一個人來到葉家府上，說自己來找葉四小姐，葉襄鈴。
晴光瀲灩，他帶她去湖上泛舟。
襄鈴滿心疑惑：「是慕容世伯讓你來找我的？」看他面無表情，多半是被強迫的。
「不是。」多一個字也沒有。
「那是二哥哥？」襄鈴幼時在慕容家住過好一陣，對這幫公子哥兒的稱呼已經定型。
慕容雲溪停了木槳，看著她慢吞吞地說：「是他讓我來的。」
襄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慕容雲溪卻還是不緊不慢地：「他讓我來給你二姐送情書。」
——啊？！
「……那……剛剛怎麼沒見你把情書給我二姐？」襄鈴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慕容雲溪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散發著木樨香的信箋，看也不看就丟進了水裡。
「哎！你這是做什麼，不是說要給我二姐的嗎？」你在鬧哪門子自閉症啊？！
雲溪卻一臉淡定：「若他真有心，此事何必托我來辦？他心中所想，自可去對方面前說個明白。」
襄鈴好像還是頭一次聽見他造出這樣的長句。
半晌，她很沒形象地拍打著船舷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一雙細白的小腿上下擊打船板，小船險象環生地東倒西歪，慕容雲溪卻沒理會，只是支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縱情歡笑仿佛無拘無束的女孩，唇角終於有了些微上揚的弧度。
在參加慕容家歡迎山東陸軍上將之女靳巽芳的接風舞會之前，雲溪和襄鈴已經單獨見了幾次面。
那場舞會多年之後依然有人記憶猶新，津津樂道。琴川兩大家族和當地數得上名頭的官賈富戶均列席其中，舞會間各家美人爭奇鬥豔，男賓客們亦是風度翩翩。
原本葉楚蟬是不會去的，但當時未滿十五的她對西洋舞會多少存了幾分好奇，想看看這幫人到底能玩出什麼名堂，便也悉心打扮一番，像姐妹們一樣穿著豔麗精緻的洋裝去了慕容家。
那是一場頗具紀念意義的舞會。在那裡，楚蟬第一次見到了雲溪，而襄鈴第一次見到了蘭生。
「你來找我五哥？」
「不，我來找你。」
此後無數次從夢中驚醒，她都是滿面淚痕。
人海茫茫，天下之大，我卻只想找到你。
慕容蘭生迎娶孫月言的今日，襄鈴覺得一年前的事情仿佛是個不存在的夢。
令眾來賓奇怪的是新郎官並未露面，像是消失在了琴川的空氣裡，他幾個哥哥也都不在家裡，這場婚事充滿著無人重視的詭異氣息。
好在慕容承和孫老闆明顯的喜氣洋洋沖淡了這種氣氛。
襄鈴把自己在床上悶了一整天。
到了傍晚，她終於受不了屋外震天的熱鬧與屋內沉悶的壓抑對比，跳下床捂著耳朵拐過屋角。她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她急需一個無人知曉的去處。
今日慕容家上下，只有柴房空無一人。
柴房裡滿是破敗的陳舊氣息，卻終於讓她略略安定。她走到整堆的乾草旁，慢慢坐下來，半晌，緩緩蒙住臉。
屋外誇張的鞭炮像是要把人震聾，無人會聽見她低聲的啜泣。她穿著去年的舊旗袍，覺得自己已經老得跟身後乾枯的禾草一樣了。
待到窗外一絲光亮也透不進來的時候，目不視物的她卻聞到了莫名熟悉的氣息。
忽然間心跳如鼓。她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她在黑暗中，慢慢尋到這溫暖氣息的來處。
是他，原來他也一直在這片黑暗裡。靜靜地待著。
他的雙手雙腳被牢牢捆住，嘴巴也被封死，感到她的小手觸到他的臉上，他終於張開了緊閉的雙眼。
那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一雙眼。
乾淨。明亮。澄澈。剛烈。芝蘭玉樹般的一雙眼，但願永遠不會被時光改變。
但願他，永遠是曾經的少年。
接下來發生的事。只有襄鈴和蘭生知道。可是襄鈴不說，蘭生不說，那間柴房的乾草與灰塵更不會說。甚至連高懸夜空的月亮或許都不知道，那一晚，在那間無人問津的屋子裡，他到底對她說了什麼，留下了什麼。讓她今後再進這間屋子時，仍然能一遍一遍聽到他在她耳邊訴說，讓她錯以為，他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第89章 琴川舊事（3）
蘭生月言大婚後還是住在家裡，只是搬到了離襄鈴的房間遠遠的另一邊。庭院深深，隔斷了所有似有若無的聲響。後來蘭生走後，那間屋子更是常年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其實這話並不十分準確，因為就算蘭生在的時候，除了鳥鳴蟬噪，襄鈴也未曾聽見過任何值得她眺望的響聲。
可是蘭生從來就不是個安靜的少年。和他一母所生的四哥陵越形成鮮明對比。
那場琴川有史以來最盛大的舞會上，姐姐葉楚蟬對遠道而來的上將之女毫無興趣，卻要襄鈴帶她去見見「你男朋友」慕容雲溪。襄鈴邊走邊搖頭說不是你想的那樣。雖然她心裡不是不喜歡雲溪，可是如果雲溪另有喜歡的人，她好像也不會如何生氣。
剛從軍校回來的雲溪並不在大廳，襄鈴知他不喜熱鬧，此刻大約在二樓的某個房間裡發呆。
襄鈴楚蟬兩位小姐提著長長的裙擺走上二樓，看見花瓶旁邊站著一個穿著白上衣像是門童的少年，襄鈴便上前問，請問慕容五少在哪裡？
那少年上下打量她，襄鈴心中微微不快，暗想這門童長得眉清目秀，卻這般沒教養。
見這少年並不回答，襄鈴只得耐著性子再問一遍。
少年這回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你來找我五哥？」
「……你是……小、小哥哥？！」襄鈴瞪大眼睛，仔細辨認之下，這少年的確帶著幾分幼時柔和的輪廓。
「瞧你那傻樣，」慕容小少爺——慕容蘭生，伸指一戳她的額頭，「都不認得我了？」
襄鈴迷迷糊糊地揉揉額頭，老實地點頭：「你一下子長得這麼大。」
「可是我一眼就認出來是你啊。」慕容蘭生撇撇嘴，「你現在心裡眼裡就只有我五哥。」
襄鈴正欲分辯，身旁的楚蟬早已等得性急：「慕容雲溪到底在哪？」
蘭生指指身後的白色大門：「喏，就在裡頭。」
說完他便伸手推開金色的門把，另一隻手打手勢讓兩位小姐湊過來看。
令襄鈴意外的是慕容雲溪居然不是一個人，他和三個大約是軍校同學的人圍著張方桌坐在壁爐旁，另外三人都是吞雲吐霧高談闊論，只有沉默地喝水的慕容雲溪顯得格格不入。
楚蟬問：「那個長辮子的就是慕容雲溪？」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房裡的四個人都聽得到。
有個同學一臉揶揄：「慕容，有美女來找你。」
慕容雲溪回頭看看，淡淡道：「不認識。」
楚蟬很沒閨秀氣質地卷卷袖子，叉腰道：「我現在就讓他認識認識。」言畢不顧襄鈴反對，就大步走了進去。
接著蘭生襄鈴就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葉楚蟬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慕容雲溪，一隻手指著他的鼻子，全無顧忌地說：「大家都說你性格惡劣，看來果然不假。雖然不知道我妹妹怎麼就看上了你，但你要是敢欺負她，我可不會跟你客氣！」
蘭生看的咋舌，問襄鈴：「你姐真的是來給你說媒的？怎麼看起來像是來砸場子的？」
襄鈴冷汗直流，只聽慕容雲溪淡淡回應：「知道了。」還是三個字。
蘭生「哈」地偷笑一聲，悄悄問襄鈴：「你小時候最怕我五哥，你忘了？怎麼現在又跟他好上了？」
襄鈴壓根沒聽見他這句話，她一臉緊張地看著姐姐大喇喇在雲溪身旁坐下，抱臂一個個審問他的同學，彪悍的模樣讓其他三個大男人都瞠目結舌。
「喂喂，」蘭生見她走神，輕輕推了她一把，「你姐姐三堂會審，按道理當事人不好站在這兒偷聽，我們還是到別處去吧。」
「去看靳將軍的女兒？」襄鈴問，「聽說是山東的軍中之花。」
「切，她有什麼好看的，千金小姐還不都是一個樣。」蘭生說完，似才想起眼前人的身份，連忙擺手，「襄鈴，我可沒說你，就說她！」
「行啦，人家又沒惹到你。」
蘭生撓撓頭：「她是沒惹我，可是早晚要惹到我大哥……」
「咦？」
「唉，算啦。」蘭生一臉頹喪地放下手，「這裡太沒意思了，咱們還是去別處逛逛吧。」
「去哪裡？」
蘭生想了想，忽地詭秘一笑，拉過襄鈴的手小聲道：「跟我來。」
她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被他拉走了，直到他放了手。
推開一扇門，襄鈴訝然：「這不是大哥哥的——」
「噓，小點聲，我大哥現在在樓下陪那位靳大小姐，不會回這裡的。」蘭生徑直走到兩米來高的深色大藥櫃前，一臉神往，「大哥最寶貝這裡了，從來都不許人隨便碰。」
襄鈴無語，所以你就一直想著要來亂翻是嗎。
蘭生拉開身前的一格，湊進去聞了好一陣。
襄鈴走上前看了看藥名：「這就是靈芝？模樣好奇怪。」看起來有點……嚇人。
「我小時候身子弱，他們老是喂我吃這個。」想起往事蘭生一臉苦相，「聞著味道倒還好，怎麼一熬成湯就苦的要命，害我一開始吐了幾回。小時候一直以為大哥在害我。」
襄鈴依稀記得，小時候就數這位小哥哥最愛跟她在外面瘋，可是每次一臉泥一身汗地回到家，都會被逼著灌湯。
時隔十年，襄鈴依然記得那種濃郁的味道。
她聽他說起這些，忍不住笑了出來：「對，當時大媽媽總騙你，說你是從靈芝裡生出來的，所以要用靈芝喂。」
蘭生臉紅地縮了縮脖子，又去翻其他藥格。
「你到底要幹嘛？」她忍不住問。
「偷東西啊。」蘭生答得理所當然，「平常問大哥要一點兒，他都要刨根究底，問我用來幹什麼……小氣……」
「我知道。可是你偷這些藥回去做什麼？難不成要自己熬完了喝？」
「算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年。」蘭生仰頭哀歎，「總之我有要事，一定得用上這些。」
包了一包草藥在身上，蘭生小心地關上門，又帶她從後院翻牆溜出家門。
其實襄鈴在後來意識到自己的心意之前，已經開始注意在蘭生面前的言行舉止。她是家中最小，又遠比胞姐乖巧，和蘭生一樣被家長寵著長大，性子從來天真驕縱。可是後來和蘭生在一起時，她總會刻意藏起自己的任性與尖銳，只坦露出最溫柔的一面。潛意識裡她希望他覺得她溫柔懂事，最好還能聰明美麗。
當時她並沒有想過原因。
直到某日和父親同去孫家鋪子，父親難得在孫老闆面前贊了自己一回，說我這女兒終於有了自覺，跟你女兒的性子越來越像了。
她忽然愣住，門外的日光斜斜地照進來，她站在暗處，覺得從未有過的消沉。
陽光將孫月言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地上蜿蜒出一片溫柔。月言並未注意到襄鈴灰暗的神情。
她覺得自己也只是月言的影子。
然而在舞會當天，襄鈴還是那個直來直去的率性少女，接受海軍訓練的蘭生輕輕鬆松翻過牆，她也不肯認輸。
可是她的長裙嚴重拖了後腿。
蘭生見她在牆上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的尷尬模樣，撓了撓頭，伸出雙手：「要不，我抱……抱你？」
襄鈴又氣又羞，使勁搖頭。
蘭生急得冒汗：「你大膽跳吧！我接著你！別怕！」
襄鈴眼一閉，心一橫，想左右都是丟人，跳下去總比在這裡不上不下來得好。
結果，蘭生接是接住了。只是整個人為了減緩襄鈴的下衝力，不得已朝天一倒充當了肉墊。
蘭生先是哎呦哎呦地哀叫了一陣，被襄鈴好一頓取笑。很快他就不叫喚了，卻抿著嘴專注地看著襄鈴，仿佛她臉上有朵花。
襄鈴被他看得慢慢臉紅了起來，連忙低下頭，翻來覆去地拍自己的衣裙，好像自己臉上真的開了朵花，羞於見人一樣。
那天，他帶她去了琴川無數個鋪子，扯了幾段紅棉布，挑了幾個繡樣，喂了一群紅魚，買了些胭脂口紅，最後還不忘去點心鋪子給她包了一大包。
臨走前他送了她一個鑲了碧玉的護心鎖。算是為這一路的打打鬧鬧你爭我搶劃上個圓滿句點。
因為跟著無法無天的小少爺出去胡鬧了一天，使得她錯過了許多精彩。可是倘若時光倒流，再讓她重新回到那堵牆上選擇，只要蘭生伸出手，她想，自己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去他身邊。
之後他獨自來找過她許多次，比他五哥來的勤得多。
他總是那麼聒噪，叫她永遠都沒有體味煩惱的時間。跟蘭生在一起時，喜怒哀樂都會變得特別分明，卻會讓人記不起很多事。
比如，他是月言的未婚夫。比如，她將要嫁給他的哥哥。
如今戰爭的氣味接連從北方沖向粉飾太平的溫暖南國，帶來日復一日的恐慌。然而襄鈴體會不到這些，洶湧的歷史洪流離她太遠。
她依然過著與平民相比算是養尊處優的日子，也習慣了被人保護。自己和兩個姐姐都嫁給了慕容家的軍人們，一旦真的朝不保夕，軍隊反而會成為最安全的所在。
戰爭消息頻傳，琴川的人口日漸稀少，曾經的兩大家族也變得沉寂。其實自打舞會之後，慕容家長子少恭入贅靳家離開琴川去當軍醫開始，現實就已經逐漸將他們吞噬。
第90章 琴川舊事（4）
關於她自己的婚禮，襄鈴從來記不清楚。作為新娘，她卻覺得自己是最狀況外的一個。
一切都有人替她安排好，她只需要穿好華麗鮮豔的喜服，像個木偶一樣笑就好。
她知道爹有多疼愛她，所以才千方百計安排她嫁到慕容家。她被保護得太好，沒有能力決定自己的命運，所以也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安排。
大姐葉紅玉安撫她：「其實你心裡還是喜歡小五爺的，你要真不樂意，誰也沒辦法強迫你。」
這句話她想了很多年。
她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或許她真的挺喜歡慕容雲溪，所以同意嫁給他。可是，喜歡和愛的距離有多遠？
要走多少年，才可以走完這條路？
或許正因此她變得日益沉默。想不通的事情她放不下，就這麼一直想，卻越想越困惑，越困惑越看不清楚。
提及那場婚禮，她唯一記得的，只是敬酒到慕容家少爺們那桌時，蘭生在酒桌上笑著叫了她一聲嫂子，她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傷心。
她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她的眼裡看不到其他人，自然也看不到身旁的新郎望著自己的目光。
婚後三個月，雲溪就回了部隊。此後好一段日子裡，她走到哪裡，都覺得慕容老爺和三位夫人一直盯著她的肚子瞧。
兩年前還只是個單薄的小丫頭片子的她，在十六歲的花季如同曇花般綻放出層層皎潔，又仿佛玉蘭一般要在一夜之間開出所有的美麗。她的身體變得柔軟芬芳，眼睛變得濕潤明亮，紅菱嘴角宛如含苞待放的玫瑰般香甜。她的變化幾乎叫所有人驚歎不已，說她越來越像她已故的娘親。
她的娘親，姜離，曾是琴川數一數二的美女，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氤氳水汽。
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她老是走神，這份沉默和憂鬱襯得她的眼中泛出濛濛水霧，卻叫人愈發移不開目光。
女人們半是取笑半是開解地說，她是想她的男人了。
先她嫁進慕容家的葉紅玉說，不如下次讓她陪著雲溪一起走，省得兩人都害相思病。
襄鈴卻從不曾答應。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相思病無可救藥。日復一日的相思成了她的養料，她出落得愈發動人，卻永遠無法讓她等待的那個人看到。
她有時會懷疑周遭一切是否只是一場夢境，也許嫁給慕容雲溪的不是她，而是楚蟬。
也許等這場夢醒了，她還能像從前自由自在的每天一樣：他在琴川的時候，就等著鐘點一到，他的按鈴聲便會準時響起。然後他們一起去相熟的周大廚家，用他的炊具燒鍋倒灶，他總能整出各式各樣的精緻小點，滿足她刁鑽的口味。除了周大廚家的肉包子，她最愛的就是他做的玫瑰糖糕，每次總吃得一嘴黏糊糊的都是糖，然後他便會一邊搖頭歎氣一邊細細為她擦淨。
而他不在的時候，她日思夜想盼著他的音信，每回郵差的車鈴聲一響，她就飛奔下樓，第一個搶過自己的信，然後蹬蹬蹬跑上樓，心想呆瓜這次又寫這麼厚厚一遝他廢話怎麼就這麼多，卻把每封信都讀得滾瓜爛熟到幾乎能通篇背誦的程度，這些字句陪她將日子編成長長的甜蜜與連綿的思念。
直到她嫁過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還是會對門鈴聲和車鈴聲無比敏感。雖然明知她等的人不會來。她等的永遠不會來。
襄鈴。襄鈴。這個名字的意思，不知道是響鈴，還是想鈴呢？
她托著腮，無聲地笑了笑。
而在他永遠離開這個家之後，漫漫時光都是在她的回憶中流逝的。也許唯有這樣，她才能夠體味到絕望渺茫的幸福。即使每一次回憶過後，留下的只有更多的空虛。
關於一年前的那場舞會，楚蟬的記憶總能適時彌補襄鈴敘述往事的空白。
舞會上最引人注目的兩對璧人，一是慕容少恭與靳巽芳，二是慕容雲溪與葉晴雪。
少恭穿了件白色西裝，書卷氣十足，領口袖口透出淡紫色襯衣邊角，甚是典雅，鬱鬱而文。看著眾人的眼神始終帶著笑意，舉手投足彬彬有禮，給慕容將軍掙足了面子；
將門之女巽芳果真名不虛傳，清豔絕倫之貌和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幾乎將在場所有女人都比下去。席間眾人很快發現她溫柔可親，語笑嫣然，頓生好感。這樣的女子，很難不叫人心生喜愛。
這二人共舞堪稱琴瑟和諧，雖然是初次見面卻有種難得的默契。果不其然過後沒多久，少恭就去山東和新夫人舉案齊眉去了。
「大哥哥真的喜歡靳小姐嗎？」襄鈴問。
大她三歲的葉紅玉掩口輕笑：「少恭此人溫文爾雅，君子如玉，卻始終叫人看不透。或許一開始是沒什麼感情的，但是相處久了，就算原本是假的，大概也會慢慢變成真的。」
——那我和雲溪，也會慢慢變成真的嗎？
襄鈴垂下頭，楚蟬卻搖手笑道：「哪有大姐說得那麼玄乎。無非是少恭擅琴巽芳善舞，搞藝術的還是跟搞藝術的有共同語言。」
接著又聽楚蟬說：「雲溪和他大哥真是一點都不一樣，真看不出來是一個媽生的。他一直躲在屋子裡，害我也不能下去跳舞。後來硬是被他爹喊出去，逼他去邀二姐。」
接著她又笑：「不過他也真能忍，二姐那天心不在焉的，好幾次踩了他的腳，我都看見了，他卻硬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襄鈴不自然地笑笑：「因為他屬木頭的嘛。」蘭生老是背地裡叫他五哥木頭臉。
楚蟬看了看襄鈴，道：「其實那天雲溪也一直心不在焉，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可是他偏偏就是不開口問我。」
「他心裡在想什麼？」襄鈴有點好奇。
楚蟬恨鐵不成鋼地彈了下胞妹的額角：「真是個傻子！」
襄鈴困惑地揉了揉，不解地看向無所不知的大姐。
紅玉卻只是輕輕笑笑：「小鈴兒還是這麼遲鈍，雲溪又是個鋸嘴葫蘆，還有楚蟬你啊，琴川恁多好兒郎你卻一個都看不上……你們兩個，真是讓姐姐我操碎了心。」
楚蟬撇嘴：「要讓我嫁給二姐夫那樣的男人，我寧可出家。」
襄鈴卻道：「我覺得，他還好呀。雖然看起來老不正經，但其實是很厲害的一個人。」
「不就是嘴上功夫厲害？也就二姐能被他騙。」
紅玉聞言搖頭：「小鈴兒說的沒錯，慕容廣陌和少恭一樣，都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楚蟬半信半疑：「是聽說他如今升了少帥……可是那麼花心的男人，到哪輩子都改不了的，二姐早晚要被他氣死。」
紅玉笑著搖搖扇子：「這你可就錯了。慕容廣陌擅用非常手段，不按套路出牌，才能忽悠得了整個滇州。雖說二妹單純，不像他心思詭秘，可是二妹唯一能整治的那個人，偏偏正好是他。」
襄鈴聽了，捂嘴覷著自家大姐，笑得眼波流轉，帶點促狹。
「你笑什麼？」楚蟬莫名其妙。
襄鈴邊笑邊對楚蟬說：「大姐那麼厲害，動不動就把人耍的團團轉，可是唯一能指使她心甘情願做這做那的，偏偏正好是看起來病怏怏的大姐夫。」
「呀！你這沒大沒小的！」紅玉作勢要去擰襄鈴的嘴，襄鈴忙和楚蟬嘻嘻笑著跑開。
一場舞會，讓巽芳帶走了少恭，讓晴雪死心塌地地跟著酒不離身的廣陌。除此之外，還成全了陵越和芙蕖。
原本活潑熱情的芙蕖一直主動接近雲溪，還大大方方讓雲溪請她跳舞。雲溪卻寧可去後院喂自己養的老鷹阿翔。全場只有冷眼旁觀的慕容陵越一人看出了弟弟的為難，他深知這個五弟最不喜的便是人多嘴雜的場合，便禮貌地跟正在與自己攀談的賓客道了歉，大步走到弟弟與芙蕖中間。
「蘇小姐，可否請你跳支舞。」
面對突然□□來的一隻手，芙蕖當即有些不知所措，等她回過神來，雲溪已經不知道閃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覺得有些好笑地將手交給陵越，陵越對她微笑了一下，便抿起嘴不再說話。
比起雲溪，陵越更像是天生的貴公子。翩翩清秀，黑色的長髮委順地披在背後，緊繃的腰，修長的腿，清秀的臉與冷冽的眼尤甚雲溪。他的舞姿乾淨俐落，帶著軍人特有的美感。
芙蕖盯著他鑲著銀扣的黑色襯衫，忽然撲哧笑了出來。
陵越有些困惑地看著她，稍稍放慢舞步。
「你真體貼。」芙蕖笑眯眯地說，「其實這種舞，我還真不會跳。」
陵越不語，心想我早看出來了。
芙蕖坐下來揉了揉腳踝，仰頭笑道：「其實我沒想纏著你弟弟。我只是沒見過那麼害羞的男生，所以想和他做個朋友。」
陵越公事公辦地說：「我那弟弟年方弱冠，多有失禮之處，還請蘇小姐包涵。」
「說得好像你很大似的。」芙蕖覺得慕容四少也是個挺有趣的人，「你弟弟如果不喜歡我，可以直說，我不會介意的。」
「他……」陵越想說他似乎心有所屬，卻覺得不宜跟外人說太多，有些猶豫。
「不介意的話，我們交個朋友吧。我叫蘇芙蕖。」芙蕖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笑靨如花。
少女毫不矜持，陵越倒有些不自在，但他還是伸出手，回握住對方的。
這一晚他都陪在芙蕖身邊，一開始是怕他一走開芙蕖便又去找雲溪，可是到了後來，他卻覺得好像有點捨不得芙蕖走。
陵越因為此事長期淪為二哥廣陌的笑柄。說他一心想幫雲弟擺脫人家姑娘，不想自己卻一頭栽了進去。
「不過那蘇家小姐模樣是一點不比五弟妹差，你把你自己賠進去也一點不吃虧。」廣陌邊抽煙邊笑，「只是家世差了些，將來你就收她做個小妾吧。」
誰也沒想到的是，陵越後來成為了慕容家家主，不顧長輩反對，以正妻之禮迎娶芙蕖。此事作為琴川的又一件轟動大事，多年後依然常常被人們提及。
悠于 2016-5-17 16:59
第91章 琴川舊事（5）
她一直珍藏著一件紅魚香囊，喜歡看著它在窗口隨風輕搖。
蘭生告訴她，誰看見紅魚，誰就能得到幸福。而這幸福，是他給她的。他送她紅魚，是希望她能永遠幸福。
他用舞會那天下午兩人一起去買的棉布和繡樣做了一條喜氣洋洋的大紅魚，在它的肚子裡塞入從大哥房裡偷來的，帶著好聞香氣的藥草。
這是只屬於他的氣味。蘭生，原本就是種百花釀造的酒，香醇清冽。每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都是這條紅魚代替他陪著她，用清新溫暖的香氣沖淡她血管裡沉澱的悲哀。
君自蘭芳香如故，怎奈何，多情猶為蒼天負。
收到香囊的那天，他們約好晚上再一起出來看琴川的花燈。於是襄鈴那天回家的時間比往常早了些，未過轉角，她便聽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你來得不巧，襄鈴出去了。」是姐姐葉楚蟬。
她躲在牆角偷偷看過去，隱約看見墨綠色制服一角，應當是慕容雲溪。
雲溪點點頭：「告辭。」轉身就走。
「等等！」楚蟬的聲音讓襄鈴心中一跳，她該不會是又要抓緊機會教訓人吧？
「你來都來了，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
襄鈴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句話。她聽得出，姐姐漫不經心的音色之下，含著隱約的緊張與期盼。
「我不曾欺負你妹妹，你也不必花時間來找我算帳。」雲溪停下腳步，卻不回頭。
楚蟬跳到他面前，雖然他比她高了足足一個頭，她卻輸人不輸陣。
同襄鈴一般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我不是要找你算帳。」
雲溪微微後退一步，沉默地等著下文。
半晌，楚蟬終於鼓起勇氣，眼睛一閉：「我喜歡你！」
襄鈴連忙捂住嘴，才沒有讓自己叫出聲來。
沒有等到雲溪的答覆，楚蟬繼續說：「你們明明都不喜歡對方，卻非要受長輩安排，定期約會，說些虛情假意的場面話……這又是何苦。」
雲溪仍是不答，楚蟬看著他，睜著黑白分明的眸子：「既然兩家一定要聯姻，那麼娶一個真心喜歡你的，不是更好？」
雲溪始終沒有問為什麼一直不給他好臉色的楚蟬會突然說喜歡他，不知道他是不關心這個問題，還是覺得楚蟬反正就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
見雲溪還是悶聲不響，楚蟬急了：「你不相信？你難道不知道襄鈴喜歡的是誰？」
襄鈴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她想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去阻止楚蟬，她不能讓她說出答案。
「……誰？」雲溪終於有了反應。
「就是——」
楚蟬正要說，襄鈴卻突然闖進兩人視野，捂著心口微微喘息。
「襄鈴？！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楚蟬並不害怕剛才的話被她聽到，反正此事早晚也是要說開的。
「我……我……」襄鈴結結巴巴，不知道該怎樣搪塞過去。
楚蟬看看妹妹又看看雲溪，狠狠心，假裝若無其事般問道：「平常你和蘭生出去，不都是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今天怎麼這麼早？」
襄鈴一下子不說話了。
——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最初的驚慌平定下去之後，她心頭湧上的，竟然是輕鬆和喜悅。仿佛落入凡間的天女，終於能夠不在意束縛自己的華美雲裳，即使撕碎它們也要張開一雙羽翼。
她看向慕容雲溪，想要說出一切。她想他能理解，她從未說過喜歡他，正如他也從未對她表露愛意。
明知不喜歡，還要在一起。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她有了自己喜歡的人，而明快爽利的姐姐，一直比她更出色，配得上優秀的雲溪。
不料在她張口之前，慕容雲溪卻破天荒對著她微笑了一下。
襄鈴一時呆住了。
她極少看見雲溪笑，即使有，也極輕極淡到可以忽略不計。可是他剛才的笑容卻極好看，襯得他整張臉英俊生光，帶著柔和的暖意。
慕容雲溪說：「我弟弟下個月，要向孫家正式提親。」
襄鈴臉上的紅潮慢慢退去。
楚蟬打破沉默：「你這個哥哥尚未娶親，弟弟怎可先行一步？」
雲溪看著襄鈴，言辭簡單：「父親已和葉伯伯談好，待選好日子，我年內便和襄鈴完婚。」
乾淨俐落。斬釘截鐵。
斷絕了一切的剪不斷理還亂。
楚蟬頭一次進退失據，手足無措地呆在那裡。
襄鈴卻輕聲問：「只要是葉家的女兒，誰都可以不是嗎？」
雲溪微怔，沒想到她會這麼問。
「大姐自幼習武，二姐天賦歌喉，楚蟬持家有方，只有我……什麼都不會。」襄鈴捏了捏衣角，抬頭，「我什麼也幫不了你，幫不了慕容家。」
雲溪看著她，微微皺眉：「我從未想過要你幫我。二哥，三哥也並非因此才與你姐姐結婚。」
「我知道，他們和我姐姐是真心相愛，但是——」
「我與他們，並無分別。」
這其實是句不露聲色的情話，可是被雲溪說出口，卻顯得輕描淡寫，帶著一點理所當然。
雲溪和楚蟬不知是什麼時候走掉的，只剩襄鈴一人站在原地，無意識地握緊了手裡的紅魚。像無助的溺水者，抓住唯一一根稻草。
那天晚上，她沒有出門。蘭生來找過她，傭人們說她已經睡了。
也許蘭生因此錯過了一年一次的花燈。
從那之後，雖然雲溪從來沒有說過，可是襄鈴覺得，雲溪可能一直知道她心裡有另外的人。
她活到今天，一路走過了無數的妥協與虧欠。她虧欠蘭生太多，而她欠雲溪的更多。
並且無法償還。
月言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來。她懷孕比襄鈴晚了大約三個月。如今慕容家長子早已不在，次子是軍隊少帥也回不了家，老三從前病著的時候，一直是妻子紅玉掌管家務，如今他身體好了，紅玉也跟著他這個軍閥頭子當秘書官去了。老四成日在空中飛來飛去，老五老六在軍校很少回家。家裡的男人只剩慕容承這個光杆司令。好在四夫人芙蕖在紅玉的一手□□之下，如今已然可以獨當一面。此外，便只有襄鈴、月言兩個身懷六甲的女人相依為命了。
她與月言兒時曾偷偷約定，祈盼兩人將來嫁人之後還可以常常在一起。如今這願望實現了，襄鈴卻無法克制自己對月言的嫉妒。
她嫉妒她可以如此親密大方地牽住他的手，嫉妒她可以被他溫柔地挽著肩，嫉妒他為她添衣擋風，為她素手綰發，在飯桌上為她夾菜，日復一日地專門給她想新食譜。她甚至嫉妒她可以溫言軟語，在他枕邊說最最好聽的話。
可是當他不在時，她卻又會從心底湧上對月言的愧疚，這無以排遣的愧疚也包括她的丈夫。她想他也許還蒙在鼓裡，否則又豈會對她一如既往地溫柔。
她的孩子，和月言的孩子，有著最親密的血緣。
她比月言早一年出閣，卻在一年後才有了身孕。因她當時太小，雲溪很珍惜她。
她沒有問過，卻猜想雲溪或許是想等她長到十八歲。但是在蘭生成親兩個月後的某天晚上，當雲溪一如既往地輕吻她額頭和她說晚安時，她卻光著腳跳下床從背後緊緊抱住了雲溪。
如同身在水中，卻會溺水的遊魚。
那天晚上雲溪沒有走。
半年後，蘭生的死訊從遠方傳來。
當時沒有人敢告訴月言，家中的三位夫人泣不成聲，慕容承一個人悶在房裡拼命吸煙。
陵越匆匆趕回來，心力交瘁的芙蕖在丈夫懷裡哭得淚水漣漣。
雲溪站在窗邊，襄鈴看見他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支煙，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抽煙。
襄鈴再次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她吃力地站起來，去自己的房間取出食盒，想著，該是去喂老鷹阿翔的時間了。
她一步一步走下樓梯，肚子已經大到了妨礙視線的程度。
樓梯下到一半，她聽到上方傳來腳步聲。這種節奏，是雲溪獨有的。
襄鈴不知為何竟然心慌起來，腿一軟差點坐倒，她連忙緊緊抓住扶手，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她以為他會過來抱她。
不想雲溪卻從她身邊走過，只淡淡丟下一句話。
「別對它太好，否則就再也飛不出去了。」
襄鈴一愣，想說堅持每天燒錢買幾大塊上等五花肉硬生生把老鷹喂成肥雞的人不是你麼，可是話到嘴邊，卻忽然說不出口。
那一瞬間，她覺得他其實什麼都知道，只是什麼都不曾明說。
是的，有五個戰功赫赫散發著耀眼光環的哥哥在前，有誰會想到，她喜歡的會是相比之下毫不起眼的六郎。
事業有成的三位大哥自不必說，由於後頭三位公子年齡相近，時時被人們拿來比較。
爭論的焦點往往集中在陵越和雲溪二人究竟誰更出色，雲溪雖年方十九，卻已經破格參加了幾次戰役，立下的戰功不比哥哥少。
幾乎無人注意年紀最輕的蘭生。
不說別的，在個頭上，他就已經比兩位哥哥矮了一截，身形又較哥哥們來得單薄，更別說還生了一張秀氣如女孩兒的臉。
「我也要努力表現，爭取早點上戰場。」蘭生曾這麼告訴襄鈴。
襄鈴眨了眨眼睛：「你不努力也沒關係啊。」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一不小心就會丟了性命。
「那怎麼行，」蘭生揮揮手，彆扭地說，「我可不想輸給五哥。」
當時襄鈴沒聽出來他這話背後的意思，只顧著安慰他：「你們兄弟三個，一個空軍一個陸軍一個海軍，聯手打仗不是正好？幹嘛非得爭什麼高下。」
「……那你……不會瞧不起我？」
襄鈴的眼睛笑成了兩撇彎月。
「怎麼會呢，襄鈴永遠、永遠不會瞧不起蘭生。」
蘭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可是他們都說，我比我哥差遠了……」
襄鈴輕輕揚起紅菱嘴角，在江南細雨中撐起青竹傘，傘下一方晴空。
蘭生見襄鈴不得不舉高了手撐傘的樣子，急忙想接過傘柄，卻沒留神觸到了襄鈴的手。
他縮了下手，數秒後卻又猶豫著慢慢握緊。
誰都沒有鬆開的意思。
「蘭生。」襄鈴仰起臉看著他笑，露出珍珠般細軟的牙齒。她已經不再喊他小哥哥，仿佛兩人熟稔如多年老友。
「……什麼？」她的笑容讓他有些目眩，好像外頭不是霪雨霏霏而是豔陽高照。
「在我心裡，蘭生最好了。」
第92章 琴川舊事（6）
即使有襄鈴的陪伴，月言仍沒熬過這個冬天。
她沒有等回她的丈夫，只留下了一個瘦弱的女嬰。
她生產的那天，恰逢初雪。老爺慕容承便給她的孩子取名：慕容雪。
襄鈴之前生下的也是女兒，取名慕容薰。家中幾乎成了女兒國，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襄鈴，你是不是以為，我嫁給他，僅僅是因為父命？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愛他，我為他做的那些，只是為了盡妻子的義務？
襄鈴，我是真的喜歡蘭生。從很小的時候……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和你說。
我小的時候，爹帶我去河邊看花燈，當時我看到有幾個男孩子在欺負一隻流浪狗，想上前勸阻，卻反被嘲笑……那個時候，有個看起來比我還小的男孩子一下子跳了出來，擋在我和那只小狗前面，很快就和那幾個小孩打起來了，他也沒什麼力氣，打得鼻青臉腫，最後我爹趕過來，才嚇跑了那幾個頑皮孩子。
當時我就想，這個男孩子真是個英雄，有勇氣去做別人不想、不敢去做的事情……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慕容家的小少爺。
襄鈴，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能被一個男人真心實意地愛著。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喜歡的人是你。與我成婚之後，也時常望著你住的地方，我和他說話，他總是走神。
我們成親那天晚上，他喝得太多，抱著我哭了許久，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你相信他死了嗎？我不相信。他坐的船沉了，人失蹤了，可是一定沒有死。
他走的那天，我給了他家傳的青玉司南佩，可保平安，他一定不會死的。
襄鈴，他也在等你。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去找他的。
活著的時候，我身不由己。如今，我終於可以……去與他相會……
月言的血染紅了整張床鋪，即便如此她仍緊緊拉著襄鈴的手，流著淚，輕聲說出她知道的全部秘密。
直到月言滿是淚痕的臉龐變涼，襄鈴仍呆呆地坐在床邊。四周很快一片兵荒馬亂，襄鈴摟著啼哭的嬰兒，輕輕哼起了兒時，母親姜離哄她睡覺時唱的搖籃曲。
她的夢終於醒了。
她想起許多過往，想起那些共遊琴川的年少時光，想起那個夜晚柴房窗口漏下的月光，和他身上熟悉的藥香。
她記得當時的月亮，讓她看清他明淨卻悲哀的眼睛，他哀求她跟著他一起走，他告訴她，他回來，是因為想帶走她。可是卻被父親綁在這裡，動彈不得。
她還記起自己嫁給雲溪的前一天晚上，蘭生站在雨裡執著地望著她的窗戶，雨水順著他粘在臉上的一縷縷頭髮淌下，她知道他在等她親口告訴他。
她還想起他從海軍學校一回來就來找她，隔著房門請求她見他一面，聽他解釋。可是她卻始終沒有開門，她想他是回來成婚的，那還有什麼好說。
原來他給過她那麼多次機會，讓她跟著他逃離所有的枷鎖，可是她都放棄了。
月言過世後一個月，胞姐楚蟬叫她回家。父親葉問閑不行了。
這個冬天無比漫長，死亡總是突如其來，一如昨日繁華明日蕭條。襄鈴回望慕容家的舊洋樓，覺得那裡就像她那個裡三層外三層的首飾盒。
葉問閑昏昏躺在床上，一日清醒不了幾個時辰，生前所有的精氣仿佛都被黑黑的大宅吸光，他像是用盡力氣一般抬起乾瘦的手，一一撫過四個女兒的臉。
紅玉善武。晴雪善歌。楚蟬善算。襄鈴善舞。
如花似玉的四千金，一個繼承了綢緞莊，兩個嫁了如意郎君，還有一個最最小的，最叫他放心不下。
他獨獨留下襄鈴照看自己，眼神是難得一見的清澄。
「這麼可愛的女兒，當年卻不知你母親是如何捨得下的。」葉問閑微笑道。
襄鈴捧住父親的手，貼在臉頰：「媽媽必然也不想離開的。」
「是，她是捨不得離開。」葉問閑低低歎了一聲，「可是卻非走不可。」
襄鈴聽出話裡別有意味，抬頭看向父親。
葉問閑卻停了一下，仔細地看了看襄鈴，露出滿足的笑容：「你和她真像。」
葉問閑從前就說過，四個女兒裡頭，數襄鈴最像生母姜離。他最疼襄鈴，也有這個原因在裡面。
「女兒不如母親，可是，願意一輩子陪在爸爸身邊。」這是真心話。
葉問閑笑了笑：「爸爸怎麼捨得要你的一輩子。你還年輕，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吧。」
襄鈴搖頭：「爸爸不要這樣說，爸爸要一直看著阿薰和阿雪長大。」
「爸爸不是說這個。」葉問閑苦笑了一下，摸了摸襄鈴的頭，「你心裡想什麼，爸爸心裡有數。」
襄鈴愣住。
「你媽媽並沒有死。」
葉問閑最後的遺言，是對襄鈴說的。
「葉家沒有弱者。也不同情弱者。」
他的手無力地拂過她臉上淚珠，無限慈愛地凝望著她，直至最後一絲迴光返照的跡象從臉上消失。
葉問閑下葬後，一大家子女人難得聚到一處。仿佛為了給這個寒冷孤寂的冬天增加些許暖意，每個人每天都忙得熱火朝天，都不讓自己閑著。
月言善棋，襄鈴常常與她對弈，可惜未及棋力長進多少，月言就不在了。
芙蕖善廚，每日精心做許多菜肴喂飽眾人，且樂此不疲，大有鼓勵眾人將痛苦溺死在食物中之意。
於是襄鈴便在一眾女人酒足飯飽後的閒談中虛擲青春。
父親不希望她成為弱者，可是她實在沒有堅強勇敢到，可以過只有自己依靠自己的，形影相弔的生活。
和那麼多人在一起，才會讓自己覺得，尚未被世間拋棄。
芙蕖對葉家女兒的風月過往很感興趣，特別是紅玉的丈夫——慕容家三兒子紫胤，原本幾乎連他爹娘都以為他清心寡欲得大概要皈依佛門，卻在紅玉的照料之下，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不說，性格也比從前堅毅淩厲了許多。
「三哥追你的時候，可有說過什麼情話？」芙蕖拉著紅玉的手，微紅著臉悄聲問。
紅玉眯起眼睛笑：「那你呢，陵越又和你說過什麼？」
芙蕖半是洩氣半是無奈：「他從來不說這些話。」
「紫胤也沒怎麼說過……」紅玉用扇子支著臉頰，「爸爸讓我來照顧他，我只當是完成任務，心裡對於聯姻之事卻是極反感的。」
襄鈴這才知道，原來家裡四個姐妹，唯一對聯姻不反感的就是二姐晴雪。
「那陣子他在部隊裡勞累過度，才折損了身子。有天我陪他出門散步，本來聊得好好的，他卻突然問我，既然將來打算好了是要跟慕容廣陌結婚，怎麼這些日子光顧著照顧他，一天也不去與他二哥親近？」
芙蕖抿嘴微笑：「你們姐妹可真有意思，到頭來，竟還是姐姐嫁了老三，妹妹卻嫁了老二。」
紅玉搖搖頭：「他家老二，我可是想都未曾想過。是以當時氣不過，心想我照料他也算盡心盡力，他居然只以為我在算計他們家老二。所以我當場就說，你放心，你病一好我就走，可恨我不是男子，否則定會為國捐軀，死也不要做你慕容家的媳婦！」
襄鈴有些羡慕地看著英氣卓然的大姐，心想只有她這樣的女中豪傑，才合生在葉家。大姐如今陪著紫胤在前線指揮，自己卻只能在日復一日的麻木中沉淪。
芙蕖問：「後來呢？三哥怎說？」
紅玉笑笑：「當時我激動得很，他卻還是那般平靜的樣子，說著氣死人的話。」
紫胤的回答是，話不要說早，失節事小，生死事大，總有天會要你姓慕容。
言畢，他看看氣得臉色發紅的紅玉，補充一句，不過不是跟我二哥。
紫胤身上這種隱而不發的霸氣與果決的執行力，最為肖似他的父親。
葉晴雪的故事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從小頑劣浪蕩，二十歲之前都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慕容廣陌，這位在花街柳巷也算閱人無數的二少爺，怎麼也想不到，老天爺有眼，竟然還會送給他一位願意無條件相信他，一心一意愛護他的姑娘。
初時他也以為晴雪只不過是孩童心性，對自己半是崇拜半是好奇，才會屢屢接近自己。可是約她玩了幾次之後，他漸漸發現，晴雪看似懵懂天真，卻對事物有著別與常人的特殊理解，在葉家也算是個異類，這一點倒是和自己一樣。
晴雪自始至終都依戀家的單調與溫暖，卻也同樣理解他想要掙脫束縛、肆意翱翔的欲望。
他叛逆不羈，只是為了打破從一出生就被設定好的人生路線。寧可戰死沙場，也勝過偏安一隅，做那亂世中的安逸王侯。
晴雪，只有她，和自己說，你雖然在笑，心裡卻在想別的事情。
他陡然有種被人看穿的刺痛感，可是晴雪卻對著自己露出一如既往充滿信任的笑容，說，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好了，那樣一定會看到很多很多，從來沒有看過的光景，見識到各種各樣的事情。這樣，即使將來老了，回憶起這些，你也會覺得開心的。不是現在的這種開心，是真正的開心。
慕容廣陌看著她，半晌才笑著摸了摸她柔美的耳廓，說，養在家裡的狗，一旦上了路，遇到的就未必都是好事情了。
晴雪仰起臉，背著雙手笑得無邪，人生就是這樣啊，正因為有壞事，才會覺得那些好事，都特別特別的好。
那一刻，慕容廣陌覺得，今後不論遇到怎樣的艱難，只要有這個仿佛帶著陽光出生的少女在身邊，所有的困苦，都會變得特別特別的甜。
後來的事情令人大跌眼鏡，曾經立志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少帥慕容廣陌，竟會在慕容承有生之年浪子回頭，甚至牽起了一雙溫暖的手。
陸戰隊隊長慕容廣陌卻有他自己的理由。
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
肩上背負的榮光和責任多了，難得可以一個人靜靜待著眺望夕陽的時候，他想到了這一句。
他將目光收回，看了看累趴在辦公桌上睡得正香的晴雪，忍不住低頭淺笑，伸手理了理她的鬢髮。
就算不是英雄，未及垂暮，也該儘早尋到那片溫柔鄉才是啊。
第93章 琴川舊事（7）
紅玉和晴雪說完了，接著便輪到襄鈴。
她頓時手足無措。
其實蘭生走後，這個家就已經開始顯得沉悶。襄鈴變得很少說話，大部分時候只是安靜地傾聽，偶爾抬頭望向窗外，一片蕭索的庭院裡，只能聽到阿翔怪異的叫聲。
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只處。
可是春天仿佛再也不會到來。
紅玉眼珠轉了轉，笑道：「一兩年不見，沒想到小鈴兒嫁夫從夫，變得話也不會說了？」
襄鈴更加說不出話，她怕自己一開口，破碎的哭腔便會流散到空氣中。
她的童年，與他的相遇和分離，獨自飲泣的深夜，那些流水一般的過往，她甚至沒有辦法去和墳墓下的月言說。
雲溪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英挺眉目冷淡嗓音：「長幼有序，我排行第五，理當由嫂子先說。」
紅玉頓時樂得掩口：「喲，別看雲溪悶聲不響的，倒是知道疼人。」
晴雪笑得溫煦：「嗯，你們相處得這麼好，我們也能放心了。」
待到芙蕖開口時，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轉移到老四陵越的往事上了。芙蕖雖然嘴上抱怨，說起丈夫的時候，眉目間卻不自覺一片溫柔。
襄鈴知道，她是真的愛他，所以她的目光才會是真的溫柔。
無人知曉襄鈴心中那人究竟是誰。
雲溪不說，月言不說，便再無人知。
她從樟木箱子的最深處掏出一隻小包袱，裡三層外三層地打開，取出件物事。她將它裹進嬰兒的繈褓裡，時隔多年，當年的大紅色已然顯得灰暗，香味也已經淡化，聞起來真像個故往了。
她不知不覺落了淚，抱起小薰狠狠地親。她親吻小薰沉睡的小臉，小小的掌心，從小薰的懷裡幽幽地散發著她青春的味道——將她的靈魂沾染上他的顏色的，正是那一年隨著他的身影一同沖進她體內的草藥香。
她又從脖子上取下從不離身的碧玉護心鎖，系在了慕容雪的繈褓上。這是他的東西，應當用來守護他的孩子。
她愛她們。她愛她們的父親。可是她沒有辦法帶兩個孩子一起走，她也不能讓兩個孩子都沒有父親。
許多天前的某天，她很晚都沒有睡，她決定告訴雲溪一切，告訴他種種深埋於心的琴川舊事。這麼多年，她終於清楚地明白，不是只有她的愛情才算深刻，從不宣之於口，甚至從不強求的愛，才最讓人心疼。
一如月言。一如雲溪。
她知曉雲溪或許不會再娶，世間虧欠了她與蘭生，而他們各自虧欠了別人。
那晚雲溪似有所感，並不忙於公務，而是逗著女兒慕容薰，笑得無比慈愛。
他還只是個二十三歲的青年，但他已經是個好父親。
襄鈴望著他，艱難開口：「雲溪……」
他抬頭看她。
「這個孩子……」襄鈴的手指合攏又張開，她不知道自己猶豫了多久，才終於下定決心坦白，「其實小薰她——」
「她是慕容家的孩子。」
雲溪不再看她，也沒有多餘的話。
襄鈴怔怔地望著他，半晌才問：「你都知道？」
雲溪搖搖頭，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
「我並不是什麼都知道。」他低低開口，「我也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襄鈴心口一震。
雲溪扭頭，看向搖籃中的嬰孩，低聲道：「再過些時候我就要回部隊裡去，留她在家裡我不放心，而且我想過了，最好是讓她在部隊裡長大。」
襄鈴低聲道：「你連孩子的將來都打算好了。」
「也沒什麼具體的打算，這個年代，走一步算一步了。」雲溪仍是望著小薰，語音低緩溫柔，「但是不管怎麼樣，我要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你放心。」
你放心。
襄鈴終於哽咽：「……雲溪，對不起。」
到頭來，還是只能給你一句對不起。
雲溪回頭看她，終於忍不住，彎腰吻了吻她的頭頂。他的手，停在她纖細潔白的脖頸，很長時間。
「謝謝你，陪了我四年。以後，你要勇敢些。」
襄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了他的書房，只記得自己窩在被子裡，悶聲哭了許久。
從今以後，再也不能陪在你身邊。
雲溪低頭看著女兒，伸手輕輕撥開她稀疏的額發。
你會長成一個堅強勇敢的女人。葉家的女人，慕容家的血。
無論時代如何動盪，你都不會成為弱者，你的命運，再不要交給任何人。
媽媽走了，還有爸爸。
他低下頭，親了親女兒的眉心，就像他與襄鈴相處的那些為數不多的夜晚，那些刹那沉醉的溫柔。
「爸爸什麼都給你。」
他如是許諾。
她懷抱著慕容雪——蘭生和月言的孩子，提著一口小小的箱子，走出空無一人的慕容家大門。
「太太，去哪兒？」琴川的夜風竟是暖的，車夫的聲音仿佛也透著春天的暖意。
「安陸。」她緩慢而清晰地說。
她並不知道去何處尋找失蹤的蘭生，她打算先去安陸安頓下自己和孩子，再設法打聽。
慢慢找，總會找到的。總歸她有一生的時間，足夠用來找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得，那我送您去車站。」車便在石子路上顛簸起來，襄鈴回頭望向燈火稀疏的慕容宅，總有一天，它也會在琴川和琴川以外的記憶中漸漸消弭。
琴川是她出生的地方。可是今天之後，故鄉，就成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一路搖搖晃晃，襄鈴忽然有一點理解了母親姜離當年出走的原因。
父親去世之前，只告知了她一個人真相：原來母親最愛之人並不是父親，而是一個叫做襄墨陽的人。
是父親硬從那人手裡搶來了母親，之後那人便不知所蹤。
即使父親讓她留下了四個女兒，卻還是留不住她。
紅玉，是襄墨陽給她的定情之物；晴雪，是兩人在中皇山一同欣賞過的勝景；楚蟬與襄鈴一胞所生，楚蟬之名是父親給的，而襄鈴，是她與襄墨陽在一起時，曾經夢想過的美好未來。
她離開，不是不愛自己，不是不愛她的女兒，正如她嫁給了葉問閑，也不證明她不再愛襄墨陽。
上天給她的選擇，只是在這種痛苦，與那種痛苦中，二者擇一。
身為人母，薑離無疑是狠心的。身為人·妻，她的心裡卻一直有著另一個人。
就像如今的襄鈴。
安陸，就是薑離的故鄉。如今她只能把那裡當作自己的家。
她終於明白，愛就是她們，無法放棄的疼。
=====================想來想去還是給個畫蛇添足的狗血HE的分界線=======================
時光漫漫流過，襄鈴與慕容雪相依為命。
她捨棄了自己的女兒，帶走了月言的孩子。因為這個孩子無論從血緣還是名分上，都是蘭生的孩子。這個孩子沒有了媽媽，她理應見到自己的爸爸。
「阿雪笑起來真好看，阿雪要多笑笑。」她常常這樣告訴女兒，「這樣爸爸見到你，一定會好開心的。」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爸爸呢？」慕容雪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也常常這樣問。
這雙眼睛像極了他。有如芝蘭玉樹，溫潤光明。
襄鈴摸了摸阿雪的頭髮：「爸爸要保衛國家，他要保護許許多多，像阿雪一樣的孩子。等到國家太平了，他才會是阿雪一個人的爸爸。」
「什麼時候能太平呢？」
襄鈴聽著窗外一聲接一聲的槍響，神色如常地輕輕拍了拍阿雪的背：「就快了。」
安陸縣也開始鬧革命了，一大群年青的小夥子和姑娘們在比試槍法。甯當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誰都希望能出一份力，誰都希望早日天下太平。
阿雪心癢癢的，想去看。襄鈴自是不放心，又禁不住她鬧，只得帶著她遠遠觀望。
大多數人射出去的子彈沒什麼準頭，看得襄鈴覺得他們純粹是在浪費精力。正當人群也跟著心浮氣躁的時候，一個青年人的槍法卻准到不可思議，一排空酒瓶碎得一個不剩。
人群先是一片寂靜，繼而爆發出陣陣歡呼。
幾個同齡的年輕人從人堆裡沖進去擁抱他，大聲嚷嚷著怎麼從前不知道你還有這手。
青年卻露出困惑的表情，盯著手裡的槍一直看。
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用來沉思，一大票人已經拖著他回去報喜了。
阿雪一下子掙脫襄鈴，甩著辮子擠到前面想看看這位神槍手。襄鈴大驚失色，連忙追了上去。
可是阿雪個子小，沒等她追上就被人撞倒，襄鈴急得尖叫一聲，人群紛紛讓道，他們有的人認識這個單身的小母親，有的也給過她們無私的幫助。
她跑到近前，卻看見阿雪已經被人扶起。
「謝謝你。」她驚魂未定地道謝，卻在抬頭的那一刹，呆立當場。
對面那人也看著她，一動不動。
直到有人喊出來：「晉磊，快點，走啦！」對面的青年才木然應了一聲。
——他叫晉磊？
襄鈴沒有來得及問出口，青年就被人拖走了。他卻奮力回頭，死死盯著襄鈴，忽地大喊一聲：「你是誰？」
襄鈴沒有回答，卻一直看著他離去的方向。
——媽媽，你後來有沒有找到，當年讓你愛逾性命的那個人了呢？
悠于 2016-5-17 17:00
第94章 角色·劇情歌
一、《琴川舊事》主題曲：《畫情》 BY 姚貝娜
留住你一面畫在我心間
誰也拿不走初見的畫面
哪怕是歲月篡改我紅顏
你還是昔日 多情的少年
我和你這故事只剩皮囊
戀人早換了模樣
但我緊抓不放痛也要逞強
剩下記憶的倡狂
不要遺忘
不要真相
因為我要 是你的肩膀
留住你一面畫在我心間
誰也拿不走初見的畫面
哪怕是歲月篡改我紅顏
你還是昔日 多情的少年
留得你一晚骨骼都相纏
人世的流言誰愛誰評斷
生死有何難誰都別來管
若是沒有你我苟延殘喘
燕子：真的很愛這支歌啊，寫琴川舊事的時候一直迴圈播放，這是畫皮2的主題曲，內容和本同人的脈絡也基本符合。最愛那句「你還是昔日 多情的少年」，就像是葉襄鈴唱給慕容蘭生的一樣~~
二、《琴川舊事》插曲：《不留》 BY 王菲
我把風情給了你日子給了他
我把笑容給了你寬容給了他
我把思念給了你時間給了他
我把眼淚給了你
我把照片給了你日曆給了他
我把顏色給了你 風景給了他
我把距離給了你無言給了他
我把煙花給了你節日給了他
我把電影票給了你我把座位給了他
我把燭光給了你晚餐給了他
我把歌點給了你麥克風遞給他
聲音給了你畫面給了他
我把情節給了你結局給了他
我把水晶鞋給了你十二點給了他
我把心給了你身體給了他
情願什麼也不留下
再也沒有什麼牽掛
如果我還有哀傷讓風吹散它
如果我還有快樂
如果我還有快樂
我把風情給了你日子給了他
我把笑容給了你寬容給了他
我把思念給了你時間給了他
我把眼淚給了你責任給了他
我把煙花給了你我把節日給了他
我把電影票給了你我把座位給了他
我把燭光給了你晚餐給了他
我把歌點給了你麥克風遞給他
我把心給了你身體給了他
情願什麼也不留下
再也沒有什麼牽掛
如果我還有哀傷讓風吹散它
如果我還有快樂也許吧
燕子：依舊是《琴川舊事》中葉襄鈴的心聲，忽然覺得這篇同人裡的襄鈴比遊戲裡的還要苦逼數倍……算了，之後的晉磊線陵越線什麼的我還是讓小狐狸歡快一些吧~~
三、《榕樹下的夢》插曲：《再生花》 BY 陳慧琳
懷念你回憶卻恨你
賜我這天地
陪著你為等告別你
明年桃花飛
葬過花紅過心忽遠又近
我與你看見烈日密雲
你背影是我傷痕
我為你能愛得比風沙更狠
將今生彌補他生
誰知有沒有下文
一顆心 多少腳印
誰可證實結伴同行
指天發誓你我若有天可再生
祈求天意別要弄人
誰又會答應
再生不愛別人
甜無過 而苦也念過那裡有幫助
投入錯劇本卻沒錯誰能談因果
葬過花紅過心忽遠又近
我與你看見烈日密雲
你背影是我傷痕
我為你能愛得比風沙更狠
將今生彌補他生
誰知有沒有下文
一顆心 多少腳印
誰可證實結伴同行
指天發誓你我若有天可再生
祈求天意別要弄人
誰又會答應
再生不愛別人
燕子：這是首老歌了，重點在於最後一句「誰又會答應再生不愛別人」，若有可能，相愛之人誰不想今生相守，輪回之說，終究虛妄。所以想來想去，蘭生終歸還是「將今生彌補他生」了，不過好在最後他也過得挺幸福的~~
四、插曲：《蘭惜》 BY 小愛的媽
紅彩染素手，簪花倦梳頭
誰家點一盞爐香透
星河映畫樓，明月上簾鉤
紙鳶飛過蘭枝悠悠
等閒眷春慵，尋常巷陌
依稀花鼓喚人回眸
煙雨濕輕裘，冷暖幾度秋
世間滄桑天真可否
試燈逐水流，一曲結新愁
當年畫堂戲語名花惹人瘦
誰還在等候
誰許來生依是少年溫柔
相逢還似舊夢遊
等閒眷春慵，尋常巷陌
依稀花鼓喚人回眸
煙雨濕輕裘，冷暖幾度秋
世間滄桑天真可否
試燈逐水流，一曲結新愁
當年畫堂戲語名花惹人瘦
誰還在等候
誰許來生依是少年溫柔
相逢還似舊夢遊
燕子：最愛這句「誰還在等候，誰許來生依是少年溫柔，相逢還似舊夢遊」，想想襄鈴與後世的蘭生再次於江南水鄉相逢的場景就雞凍不已……此外，「世間滄桑天真可否」這句，道出了我深愛蘭鈴的原因，在眾人一個賽一個苦逼的寒茫世間，似蘭生、襄鈴這般天真爛漫，並且能夠將赤子之心始終保持的好孩紙，實在是珍貴的存在。
五、蘭生主題曲：《一筆蘭生》 BY 無心絕戀
最是水闊山長裡那一襲
輾轉紅塵還蒼翠如許
願問選哪一支畫筆
才能畫出你含了笑的眉宇
也曾聽過你唇邊的閑語
慈悲一如你掌上菩提
願問歲月如何忍心
就這樣拂去你眼裡的笑意
你順著歲月的清溪
乘舟向光陰深處去
我站在岸邊看著你
看你漸行漸遠的背影
我凝望著時光默默難語
終於輕聲問詢
問歲月能不能就凝固在那裡
凝固在閒愁未醒
時光看著你我脈脈含情
低聲答我問句
說那些輕狂年華里懵懂的歡喜
終將離我們遠去
換過千種墨色和畫筆
我細細畫過年少的你
只求等到塵埃沾滿記憶
我還能緬懷有憑
忽聽誰低聲喁喁
哼一調悠遠歎息
說寫在紙上是為了忘記
原來我也終將忘記
燕子：同人曲中的翹楚，歌者的聲線總讓我想到DLC裡依舊溫柔卻有些許感傷的人父蘭生；此歌的經典之處在於，唱的不僅是蘭生，也讓聽者想起自己倥傯而過的年少時光——「說那些輕狂年華里懵懂的歡喜終將離我們遠去」。
這就是為什麼蘭生會說「不要急著長大，長大……實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第95章 習武
那時襄鈴之所以主動出擊，逼問東方身份，就是想探知他來江都開醫館的目的。
結果卻一無所獲，東方答得滴水不漏。同時聲明自己絕不會將妖目為異類，何況她這只狐妖還一心想著救人。
襄鈴只得轉而提出要去看晉磊，東方不同意，只說晉磊衣食無憂過得很好，萬事皆可放心。
我不會騙你的。東方笑言。
他說，就算襄鈴不信我，我也不會騙襄鈴。
她沒有辦法從東方口中打探出晉磊下落，怎麼也放心不下，只得偷偷從江都跑去安陸郊外的壽山賀家，問了家中僕人，皆說不曾有人送什麼孩子過來。
襄鈴想，那個時候如果捏個訣，把自己變成東方的樣子，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
東方不愧是塊老薑，算准她襄鈴會多方打聽，是以把晉磊托孤之後，特特叮囑過賀家務必守口如瓶。
當然，襄鈴也沒笨到人家說一次就馬上相信，原本她也是打算趁夜偷偷潛伏調查的。卻不料那日她回到安陸城中，意外聽說城裡三大戶之一的黃家之前收養了個小孩兒，小小年紀就知書達理。襄鈴連忙打聽，得知黃家人喜歡修道，也算是個書香門第，以印書坊為生。
襄鈴聞言不禁欣慰。雖然晉磊大概會改名叫黃磊，但總比改名叫滑磊順耳，而且滑家成天舞刀弄劍，說不準江湖上處處有仇家。還不如讓晉磊養身修性，一世為道一世為佛。
襄鈴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沒有真去黃家親眼看一看，那孩子究竟是不是晉磊。
如今搞成這種局面，她卻怪不了任何人。得知真相後，襄鈴咬牙切齒卻只能怪自己所托非人。東方卻一反常態，一臉嚴肅地請她不要再去找晉磊。
「母子緣分是你要斷了的，既然知曉他過得好，你便該安心走你的路，他自有他自己的人生，不該受到旁人妨礙。」東方說。
襄鈴煩躁地搖頭：「你什麼都不知道！」
東方笑問：「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了？」
襄鈴瞥他一眼，忽地想起一事：「你不是會算卦嗎？你算一卦不就知道了！」
東方搖搖頭：「卦中有異象，算不出。」
襄鈴心想：就知道說這些玄乎的來忽悠人。
她盯著東方：「你不是故意的吧？」
東方閑閑籠袖：「我說不是，你信嗎？」
襄鈴惱恨他不肯明確給答案，索性轉身離開。她清楚地知道未來會發生的慘劇，於是趁著東方不在，她便想帶晉磊離開。是以六歲的小晉磊，在安陸城郊的榕樹下遇到了她。
可是一切都晚了。
晉磊不願意離開賀家，那麼賀家的來日大難，襄鈴便不能坐視不管。
如今看來，東方雖然可恨，卻畢竟算不上騙她，晉磊在賀家過的的確不錯，賀凜一家待他極好，是以小晉磊性情又乖順又溫和，沒事還會跑下山與民同樂下下棋什麼的。如若給了安陸三大世家任意一個，怕是都不會過得逍遙自在。
想到這裡襄鈴抬頭看向滑飛鴻，道：「那又有什麼了不起，你天天就只曉得練功，功夫比別人好點，自然不出奇。他還會讀書，會下棋，你會嗎？」
滑飛鴻淡淡看她：「我不需要會。刀客，手中有刀就行了。」
襄鈴道：「他跟你不一樣！」
滑飛鴻道：「我是他師父。」
雙方僵持不下，這時晉磊擦乾眼淚站了出來，輕聲道：「師父，磊兒再來練過。」
襄鈴吃驚地問：「你不累嗎？」
晉磊看了襄鈴一眼，想說些什麼，卻不知為何漲紅了臉，最後只輕輕說了句：「我是個男子漢，不會給師父師娘……還有姐姐丟臉的！」
襄鈴看著他奮力揮刀，蒼白的小臉上泌著汗水的模樣，忽地又開始後悔讓他學什麼刀法。
她以為憑晉磊的天賦和武林萌主的資質，學什麼必然都是一點就會，毫不費力的。
夕陽晚照，晉磊練得幾乎快暈了過去，師父才放他回家。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去找襄鈴，卻遠遠地嗅到陣陣香味。
肚子當即「咕唧」了數下，晉磊進了房間，只見襄鈴沖他揮了揮手上的烤串：「快來吃。」
「這是什麼？」晉磊伸手接過。
「烤果子~」
晉磊咬了一口。
「好吃嗎？」
晉磊點點頭，跟著又咬了一大口。
「慢點吃，我這裡有好多。」
「姐姐自己不吃嗎？」
襄鈴笑嘻嘻地看著他：「你練功那麼辛苦，這些果子當然都是烤給你吃的。」
「我不知道……」
「什麼？」
晉磊看著她：「我不知道原來姐姐烤東西這麼好吃。」
襄鈴笑道：「之前我也烤糊過許多次呢！」
晉磊仰起臉：「是的，師父也說過，凡事都是熟能生巧。」
「也要有好師父才行啊。」襄鈴撥了撥炭火。
「烤果子也要師父教嗎？」
「……」
晉磊一口氣吃了幾串，卻半天沒有聽到襄鈴的回答。
「姐姐，要糊了！」
襄鈴一驚，手忙腳亂地拿下烤串，卻已經來不及了。
見襄鈴蹙眉，晉磊忙道：「沒關係，我來吃。」
襄鈴搖頭：「烤糊的怎麼能吃……算了。」
晉磊小心翼翼地問：「姐姐剛才……在想心事？」
襄鈴眨了眨眼，忽然笑道：「還有好多呢，我在想要不要帶些回去給文君也嘗嘗。」
「好啊！」
回家路上，襄鈴問晉磊：「你怪不怪姐姐送你去習武？每天都這麼辛苦。」
晉磊卻反問她：「姐姐你的功夫那麼好，一定也練得很辛苦吧？」
「呵呵，還好吧……」襄鈴只得語焉不詳。
「是不是每天練功夫，我將來也會變得和姐姐一樣厲害？」
襄鈴想起夢中看到的，晉磊鬼魅一般的身手，不由微微汗顏：「我覺得，你會比我更厲害……」
「真的嗎？」晉磊忽然站住，望著襄鈴的眼神都發亮了，「那等我長大了，就可以保護姐姐了！」
襄鈴愣了一下：「可是，我自己可以保護我自己啊。」頓了頓，她面朝晉磊蹲下身來，「你好好學功夫，將來一定要保護好你的師父師娘，還有師妹，知道嗎？」
晉磊點了點頭，用力地。
襄鈴覺得這個小孩簡直乖得令人心疼，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此時晉磊小聲問：「姐姐，以後我練武的時候，你可不可以……多來看看我？」
襄鈴道：「當然啊，我不會讓你師父欺負你的。」
「不是為了這個……」晉磊有些扭捏起來，「姐姐在的時候，我會練得好些……」
襄鈴忽地心就軟了：「好呀。」
她站起來，牽起他的手踏上回家的山路。這條山路被兩人來來回回走了無數遍，早上他跟著她下山，晚上她牽著他回去。
到了後來，晉磊就很少再咬緊牙關跟著襄鈴亦步亦趨地爬山了，練了一天的武回家路上照舊生龍活虎仿佛有使不完的勁，每每也總是沖在襄鈴前頭，一路上不忘賣弄各種新學的招式。卻總會在看見自己家的時候，跑回來牽襄鈴的手，帶著她一起回家。
某日，晉磊帶著文君去山下玩，而襄鈴在東方醫館這邊由於有一些交接任務，就沒跟著一起去。反正這倆孩子聚在一起就是一個勁兒鑽研棋譜，那玩意她看也看不懂。
結果等襄鈴回了賀家，都快到晚飯時間了，倆孩子還沒回來。
一家人分頭出去找，襄鈴嗅覺比人靈敏得多，她循著氣味一路喊一路走，不久就聽到了兩個孩子呼救的聲音。
襄鈴心中升起討厭的預感：她聞到了血腥味。
第96章 青狐
「這麼大的陷阱，到底是用來抓什麼的啊，熊嗎？」襄鈴跳下去看了下情況，不由呆問。
「不知道。不過也說不定，是什麼人設好用來對付仇家的。」九歲的晉磊微微皺眉，忍住胳膊和小腿的鑽心疼痛。
襄鈴想，原來哪裡都一樣，人間沒有太平地。
她問兩個孩子怎麼會下棋下到陷阱裡去，文君便給她看自己懷裡的一隻青狐。
「我們見它中了獵人的機關，覺著不忍心……畢竟小時候，是它的同類讓我的病好了起來，師兄救了它，可沒想到它對人有了戒心，一沒留神就跑了。我們想它受了傷大約跑不遠，就去追，然後……」
襄鈴明白了，便看了那青狐一眼——又看了一眼。
「瑤——」
她話一出口，便立馬兩隻手接連捂住自己的嘴。烏溜溜的眼珠從左邊滾到右邊，果不其然看見兩個孩子愕然的眼神。
「我、我是說，謠、謠言說的果然沒錯，這裡的確有狐狸。」
晉磊文君兩人對望一眼，顯然都沒聽過這樣的謠言。
「總、總之，伯父他們都好擔心了，我們趕緊回去吧。」
受重傷的只有晉磊，文君僅僅是幾處擦傷。乃因兩人掉入洞中時，晉磊使出平日所學，緊緊護住文君，甚至反應極快地拔出刀□□洞壁試圖減速，卻沒想到刀因不堪重負被拗斷，自己抱著文君的胳膊脫臼，小腿也摔傷了。
襄鈴擔心用騰翔之術搞不好中途會把人摔下來，只能背著晉磊回家，文君抱著青狐跟在後面。
襄鈴背著個個頭不小的孩子，沒法走快，晉磊趴在她背上，半晌，襄鈴覺得耳邊有輕微的氣流吹過：「姐姐，對不起。」
襄鈴吸了口氣，笑道：「幹嘛要說對不起，你保護了師妹，還救了……那只狐狸，你沒有做錯，道什麼歉？」
晉磊輕聲：「可是我害得姐姐擔心。害你這樣辛苦。」
襄鈴道：「誰要我是你姐姐呢，再說你們也不算難找。」想了想，歎了口氣，「不過，我倒確實是挺擔心的。」
「以後不會了。」晉磊說，「不會再有下一次，回去之後，我會跟著師父，好好練功。」
襄鈴想說什麼，轉念一想覺得這也是件好事，便沒有再說。
賀家人見倆小孩變成這樣，自是擔憂不已，一大家人忙著照顧孩子，一時倒沒顧上感謝襄鈴。
待到晉磊說是襄鈴一步一步把自己背回來的時候，大家卻發現襄鈴和那只青狐都不知去了哪裡。
「瑤泉姐姐，是你吧？怎麼這麼不小心，每次來人界都會中招。」襄鈴一邊幫青狐清洗傷口，一邊埋怨。
青狐沉吟一會，方轉轉眼珠：「你是九尾天狐？怎會識得我？」
襄鈴納悶：「這是什麼話，我們不是早就認識了，你忘了？」
青狐想了想，還是搖頭：「我一介野狐，哪裡能攀上天狐的富貴。」瞅瞅襄鈴的神色，又道，「閣下是不是認錯了？我這才是第一次來人間。」
「……」襄鈴愣了愣，忽然反應過來，「哦~~原來瑤泉姐姐你六十年前就偷溜到人間來玩過！」
青狐道：「閣下不妨再仔細想一想，六十年前我還沒出山……」
「好了好了你別說了，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襄鈴吐了吐舌頭，老忘記自己是從未來穿越來的，遇到熟人還真是不習慣。「原來你第一次受傷，就是被晉磊他們家救了的呀。」
青狐雖然完全摸不清楚狀況，聽完這話卻鏗鏘地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得——錯了錯了！這不是那些個反面教材的話本子……應該是，閣下救命之恩，他日必將來報！」
「行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瑤泉姐姐你呀，就是一板一眼。」襄鈴邊上藥邊說，「人界很多事都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青狐看看她，問：「我見你年紀似乎也不是很大，修為……呃，總之，怎麼好像經歷過很多事情一樣？」
襄鈴笑道：「我在這邊一直給人看病，從前覺得生老病死，都是離我們九尾天狐好遠好遠的事情，可是在人間，卻是再尋常不過，每天都會發生。看得多了，所以才會覺得自己好像長大了一點，不像從前，即使在榕爺爺身邊待上十幾年，也還是什麼都不懂。」
「閣下……在人界行醫？！」青狐瞬間瞪大眼睛。
「別閣下閣下的了，人家又不是沒有名字。我叫做襄鈴。」襄鈴笑嘻嘻地抹了把臉。
「呃，襄鈴……難不成你從前也是被人所救，所以以這種方式來報答他們？」
「我……」襄鈴想搖頭說不是這樣，可是卻立馬回憶起了自己初來人間的際遇，恍然間覺得久遠得仿似前生。
「我……的確是被人救了，可是……沒有辦法報答他。」
「為什麼？」
「他……魂魄散了……」
哦。青狐心想，那不就是掛了麼。「那你節哀。」
襄鈴道：「如果他還活著，看到這麼多人能夠得救，一定也會開心的。」
青狐安慰道：「一定會的。」
襄鈴去溪水邊洗手，看著水中的倒影，不由想，自己想要做的這件事，雖然蘭生不知道，不過，應該也會讓他在身為蘭生的那一世，過得開心一點吧。
在傷口癒合的這段期間，青狐瑤泉便在賀家寄宿。晉磊和文君每日悉心照料，把她喂得油光水滑，終於覺得再賴下去不行，便悄悄溜到外頭，為文君銜來草藥，為晉磊順來寶刀。
晉磊經此一役，練武更加用心，性子比從前似乎更沉穩了一些。他不肯再用從前師父專為自己打的刀，想找一把真正稱手品質又好的。瑤泉觀察到他不時會去兵器鋪考察，在各類武器前蹙眉沉思，可他年紀這麼小，每每都被老闆趕出來，叫他安心回去念書是正經。
瑤泉自是不明白兵器鋪老闆的良苦用心，只覺這老闆太也不會做生意，乾脆順他一把刀得了。瑤泉在青丘習的是武藝，辨識兵器算是一把好手。可是過分精良的兵器，的確不適合這麼小的孩子用，而就晉磊的習武特性來看，他善運智，以輕靈見長。是以最後，瑤泉為他挑中了這把外形低調，功效發揮存乎用者一心的——百勝刀。
至於襄鈴，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九尾天狐，必須賣她個大人情，不能隨隨便便就還了。瑤泉打定主意，山水有相逢，咱們後會有期。
三年前。江都東方醫館。
那時的襄鈴依舊單純，相信東方已將晉磊安排妥當，便遵守約定繼續為東方服務。
期間襄鈴曾經問過他，來江都這個大都市這麼久，是不是為了等人？
東方問，等誰？
襄鈴說，不為等人的話，你一個人跑來江都呆著做什麼？
東方笑答，這裡何止一個人。你想多了，在下學醫乃是為了懸壺濟世，亦能結交能人異士，何樂而不為？何況，這也是師父的遺願。
襄鈴問，那你打算在江都呆多久？
東方淡淡道，待到我膩了為止。
襄鈴猜想他一定是在等人，說不定那人就是巽芳公主。但天下之大又何從找起，唯有留心來醫館的客人，聽江湖人說各類江湖事。然而其間，卻無一與蓬萊、巽芳或是寂桐相關。
之後某一日，東方說自己不能再安居一隅，打算雲遊四方嘗遍百草。
襄鈴當然不信他這一套，心想他終於忍不住，要主動出擊去找妻子了。
東方道，然則這醫館，若就此停業也是愧對此地百姓，不知襄鈴可否替我看顧？
襄鈴嚇了一跳，我？你不要開玩笑，我的醫術又不怎麼樣，而且，除了治點小病之外，別的什麼也不會……
東方溫言道，我隻身雲遊，醫館數人都會繼續留在這裡，他們也自會關照襄鈴。再說，在下也無意拖累襄鈴，只求襄鈴能再為我這醫館幫忙三年，可好？
見襄鈴猶豫，他又道，這並非是出於在下一己私心，乃是為此地百姓考慮。襄鈴心地仁善，便當作是幫他們吧。
襄鈴有些動搖，三年……那，三年之後呢？
東方看了她一會，唇邊緩緩露出一縷笑意。
「三年之後，便看天意了。」
時至今日，三年期滿。
襄鈴走了。
離開了江都，也離開了安陸。
她不得不離開。
因為她要消失了。
悠于 2016-5-17 17:01
第97章 不歸
「我就知道，你總有用的上我的時候。」
「嗚嗚~~~~(>_<)~~~~這樣子好可怕！襄鈴不要~~」
「好啦好啦，看你之前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害我還以為你多厲害呢，結果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嘛。」
「襄鈴見過的世面比你多多了！嗚，怎麼辦，這個樣子真的好難看……」
「我覺得還不錯呀。」
「什麼眼光……襄鈴不和你說！」
「不和我說，那我走了哦？」
「等等！」襄鈴慌得一把拽住眼前之人的衣角。
儼然一副BOSS作派的青媚狐——瑤泉女王，此刻正笑嘻嘻地逗襄鈴小丫頭開心。
「其實有形體已經算是不錯了，雖然顏色快掉光了，皮膚白得像僵屍，但總比變成靈體好嘛是不是。」瑤泉道。
「你這是在安慰人嗎？！」襄鈴怒。
「當然是啊~我一直都是這麼安慰人的。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啊？」
「襄鈴不知道……也許，大概，是榕爺爺的力量不夠了……」不夠再維持我這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個體。
「好吧，反正說出來我也聽不懂。」瑤泉聳聳肩，拍了拍襄鈴，「好在我這段時間也一直沒離開安陸，你肯定不知道我一直在默默地看護你。想著能為你做些什麼，如今，機會終於來了！」
襄鈴看她的樣子簡直像是快要仰天長笑，不由汗顏：瑤泉對報恩的執念真不是一般的強……
「可是難道你有辦法？再這樣下去，我說不定真的會變成遊魂的！」身上的顏色逐漸褪盡，身體也變得越來越輕。
「那當然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看家本領呐！」瑤泉信心十足地說，「只不過嘛……」
「只不過什麼？」
瑤泉看了看她，臉一下子湊過來：「你願不願意，變成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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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鈴三日未歸。
安陸的天氣連帶多了愁容。每日一陣沒頭腦的急雨，下得人心寥落。
一向其樂融融的賀家也音絕香消，寂寂如山野古墓。
家僕早出晚歸打探消息，無奈醫館還在，醫師不知所蹤。
晉磊守在襄鈴房中，刀也懶得練，有時半個時辰不動，凝視襄鈴用慣的金針和桃花扇。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文君亦是憂心如焚，加之心疼晉磊，便背著父母悄悄下山去尋了幾本棋譜和山海志，置於晉磊案頭，他卻依然懶得說話。文君無法，只能終日站在家門口張望，回想起襄鈴在的時光。不知不覺就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而她一旦離去，寂寂深庭就少了很多生氣。在他們面前，她是姐姐，知曉那麼多有趣的故事，會做那麼多好吃的點心，還有她的舞姿，誰也學不來。而在長輩面前，她還是個小孩子，卻比他們會討人喜，有時自己和師兄闖了點小禍，只要襄鈴語笑嫣然一陣，全家人便集體滅火。
不知不覺，一家人息息相連的情感悄然滋長，襄鈴精靈一般豐富的表情她做不來，卻在偶爾看到人前一貫正經有禮的師兄，背地裡擠眉弄眼吐舌頭的時候，忍俊不禁。
她走了，沒有給任何人留下隻言片語。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場幻夢，又或者，是個造夢的女巫。
============================我是晉磊等得花兒也謝了的分界線=========================
「你這個法子……是要我，搶別人的身體來用？」襄鈴聽完瑤泉的解釋，第一個反應便是想到了「渡魂之術」。
「這也不算搶吧，只是借一下而已。」
「那，等那個人死掉的時候，我怎麼辦呢？」
「我再幫你找下一個人借唄。」
「……這不還是渡魂嗎？！」
「渡魂？」瑤泉拉拉耳朵，「師父說，這種法術叫做『融魂』來著。」
襄鈴呆了呆：「有區別嗎？」
「我不知道你說的渡魂是什麼啊……不過『融魂』一術，簡而言之，就是讓你附身到某人身上，和她的元神共用一個肉身。」
「共用一個肉身……這怎麼能共用？兩個人想的事情又不一樣，豈不是要打架？」
「不會的不會的。」瑤泉擺擺手，「你們各司其職，一個管白天，一個管晚上。而且還可以保持記憶的連續性，也就是說，她做的事情你都記得，你做的事情她也都有印象。怎麼樣，是不是很好？」
「……聽起來……好像還不壞，但總覺得，這是個很奇怪的法術……」
「哪裡奇怪了？這可是我們青狐一族為了報恩之用，專門悟出的高深法術呢！」瑤泉一臉納悶地看著襄鈴。
「這跟報恩有什麼關係？」
瑤泉伸出一隻手指，諄諄教誨：「人這種東西呢，彆扭任性偏又放不下臉面，還動輒胡思亂想，所以才造成了很多的遺憾。可是他們煩惱的這些事情，在我們看來完全不值一提。我青丘民風便是開放淳樸，沒什麼不可說的。尤其是喜歡一個人，幹嘛扭扭捏捏不讓他知道？所以呀，必要的時候，用上這種法術，方不致使他們錯過良緣。」
襄鈴聽得懵懵懂懂，心裡卻覺得這術法總有哪裡不對勁。就算憑著這法子和心上人結為連理，可是你又怎知，那心上人喜歡的，是白天的你，還是晚上的你呢？
不過，這種事就算說出口，瑤泉怕是也不會理解。她本不是心思那麼細膩的狐妖，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觀念很簡單，我喜歡的，我得到手就好了，管那麼多幹什麼。
「那，你要我……附身到誰的身上呢？」襄鈴想既然也沒有別的辦法，而自己要做的事還沒有完成，只能用此權宜之計了。
「你放心吧~」瑤泉得意地笑，「我說我一直在保護你，可不是瞎說哦。我一早就為你相中特別特別好的一戶人家，而且，離你喜歡的這家人家也不算遠。」
「咦？真的？」襄鈴心中升騰起一點小火星般的希望。
「當然啦。想必你也一定聽說過，大名鼎鼎的——」瑤泉的手指比出個花式，「江夏葉家。」
=============================我是流光容易把人拋的分界線===========================
終其一生，他始終沒再見過襄鈴。
只記得那榕樹下的驚豔一舞，滿身鈴鐺隨風吟唱的絕世清音。
風輕輕吹過。
又是一年春來到。
他走到郊外的那棵榕樹下，找尋自己去年劃下的刻痕。
他將臉貼近樹皮，手自頭頂平平移至樹上，再劃下一道。
比去年的高了些許。
陽光正好。葉在搖。
一年又一年。
他仰頭，怔怔地望著樹頂。陽光依舊從空中揮灑而下，在他臉上落下斑駁樹影。
他手裡拿著一個肉包子，在等。
「從前只聽說過守株待兔，如今竟然見到活的了~」她的笑聲言猶在耳。
只要來到這裡，耳畔就仿佛還能聽到她的聲音。
晉磊撫著樹皮，輕輕開口：「我知道這樣很傻，可是，我找不到你，只能守株待兔。」
過了一會，他歎了口氣：「但願，還會有不那麼聰明的兔子。」
「如果你很喜歡一樣東西，很想留住他，那不妨放他走，如果他也喜歡你，就會自己回來找你。她喜歡你，所以才會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
「又過一年了，姐姐。」晉磊坐下來，背靠著大樹，闔上眼，「想不到，你突然就不喜歡我了。」
「你走了之後，我到處找你，可是哪裡都找不到。我想，你大概，已經離開安陸了……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你又會去哪裡。我只知道，我不能離開這裡，這裡有我的家人。」
「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做的肉包子，口味已經超過百味居的了。可是那又怎樣，你都不回來。」
「你最喜歡的風鈴草，我在後院山坡上種了一片。」
「有時候看到好看的扇子，我會把樣子默記下來，文君幫著我一起做，如今也有好幾對了。」
「後來，我甚至故意讓自己受傷，發燒發了整整三天，三天起不了床……我以為你一定會回來看我，可是……你沒有。」
他突兀地笑了一聲：「如果你知道這一切，一定會覺得我很蠢吧？」
「襄鈴。」半晌，他歎息般開口。
「既然你一定要走，一開始，為什麼要出現在我面前呢？」
風穿過綠葉，拂過他堅定的下頜，撒嬌般悠悠一個轉忽，讓少年晉磊閉目做了個好夢，夢裡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樹樹真真。
等到夕陽晚照，黃昏降臨。等到他黃樑夢醒，幽幽愁愁。
他什麼也等不到。
第98章 沉香
「我回來了。」
少女伸出雙手，親昵地擁住眼前的大榕樹。「還認得我嗎？」
她抱了一會才鬆開，望望枝繁葉茂的樹冠，搓了搓手心：「不知道還能不能爬上去……」
一刻鐘後。
「唉，果然不行。」少女甚為沮喪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沒想到連樹都爬不上去，我也太失敗了……」
她甚為遺憾地歎了口氣：「算了，好不容易出來了，就在樹下歇一會兒吧。」
少女坐在樹下，感受微風拂過臉頰。
「榕爺爺，不知道你現在還好不好……」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輕輕歎息，「可惜現在，我連這個世界的你，都沒辦法去探望……」
「榕爺爺，為了留在這裡，我已經……沒有法力了……」
融魂之後，原先的法力隨著肉身一併消失，她再不是神通廣大的狐妖，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間少女。
「每天被關在家裡學這學那，就是不許習武，爹自己養了一幫門徒，卻說什麼女孩兒家舞刀弄棍不雅，將來嫁不出去……雖然我也不喜歡學那些拳腳功夫，可是，如今什麼也不會，我有點擔心，將來會不會有什麼……」少女仿佛將身後的榕樹當成了自己最親密的家人，絮絮訴說那些無可言表的心事。
「啊，不過，好不容易從家裡偷偷溜出來，走了那麼長一段路才來到這裡，我還是挺開心的。」少女回頭摸了摸斑駁樹皮，「這裡還和從前一樣，都沒變呢。」
停了一會兒，她才輕輕開口：「你知不知道，他……還好嗎？」
「瑤泉姐姐自己法術明明還沒學到家，就敢胡亂使用。葉沉香的元神很強，一開始根本不許我進去……後來好不容易融進去了，我的神識卻一直被她的壓制，最初幾年一直半睡半醒，根本做不了主……等我終於完全覺醒的時候，連瑤泉姐姐都找不到了，大約她是被她師父抓回去了……」
「好在九尾天狐的元神覺醒之後，我總算是能在白天控制她的身體了……這麼說，聽起來其實有些過分，但是，我也真的想不出別的辦法。」
她呆呆發了一會愣，才說：「我還有重要的事沒有做，我還不能消失啊。」
她緩緩閉上眼睛，背靠大樹，喃喃道：「而且，如果消失了，襄鈴……我的魂魄是不是也會散去，再也不存在了呢……？」
晉磊來到樹下，意外地發現，居然有個少女坐在他的專座，似乎睡的正香。
他先是吃驚，繼而滋生出一種我的地盤被人侵佔的感覺——這傢伙是誰啊？從來沒見過。
他有些不快，卻也明白吵醒女孩子不是君子所為，原地想了一會兒，有些鬱悶地轉身打算離開。
不料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蘭生……」
晉磊腳步微滯，繼而又往前走。
背後的聲音卻變得焦急起來：「蘭生，別走……」
她在喊我？晉磊不由轉身細看那少女，恰好少女也于此時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
「蘭生……？」少女揉了揉眼。
晉磊微微皺眉。
少女仔細地看了看他，聲音卻還是帶著幾分沒睡醒的迷糊：「……小磊……？」
晉磊震了一下。
從前，也有人這麼叫過他。
「你認識我？」他忍不住問。
少女聽到這聲音，霎時睜大了眼，片刻之後才說：「小磊，是你？」
晉磊蹙眉：「你是誰？我們認識？」
「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話到嘴邊生生刹住。
晉磊更加困惑：「你是誰？」
她呆呆看了他許久，終於，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睫。
襄鈴想，早上醒來一睜眼，就能看見蘭生還和從前一樣，傻乎乎地竄來竄去，或是跟別人鬥嘴吵架使性子，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自己睜開眼，就看見他低頭，對著自己微笑，陽光就從他頭頂的樹葉灑下來，留下斑駁光影。
這樣無望的心願，令我幾乎在每天睜開眼睛之前，都缺乏足夠的勇氣。
——這樣美好得不真實的夢，我已經……做過多少回了呢……？
那時我以為大夢終醒，卻不意看見，和蘭生一模一樣的男孩子，方知我仍在夢中；
到我真的醒來，真實的蘭生就在我眼前，可是他的神情，卻是令人不忍見的悲傷；
直到我再次夢醒，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來到樹下接我的人，竟然是蘭生的前世。
多可笑。
襄鈴想，多麼可笑。
「你到底是誰？我們之前見過嗎？」晉磊見她不答話，只得耐下性子又問一遍。
「見過啊。」她有些木木地。
「在哪裡？」
「……你教別人下棋的時候，我站在邊上看過。」
「……」晉磊想，這倒是有可能，不過自己下棋的時候一貫專注，哪裡會去注意觀眾是釘是鉚。
怪不得她張口就喊自己小磊，仿佛自己和她多熟。其實不過是因為有些年紀大的人喜歡這樣喊自己，所以她也跟著從善如流了吧。
「從前怎麼沒在這裡見過你？」晉磊邊問邊思索，該怎樣讓這姑娘自動自覺讓出位子。
「我偶爾才會來這邊。……家人看得嚴，我不能常常出來。」其實今天是第一次離家出走。
「是麼？」晉磊又蹙起眉，「可我天天來這裡，都沒見過你。」
少女有些吃驚：「你天天來這裡？……為什麼？」
這個問題，晉磊沉默以對。
少女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又問：「你……家裡人都還好嗎？」
晉磊看看她，失笑：「我還沒問你是從哪裡來的，你怎麼就先問起我家的事來了？」
少女歪歪頭：「問問也不行嗎？」
晉磊笑笑，覺得這姑娘有點傻：「都還好，我經常和師妹一起下山，你應該也見過她。」
少女想了想，說：「嗯，見過的，你師妹很好看。」
「是啊。」
少女一時也找不到什麼話題可以說了，她望望天色，有些緊張地說：「我得回去了。」
你早該回去了。晉磊心裡默默地想，嘴上問了句：「你家在哪裡？離這裡遠嗎？」
少女的眼珠轉了轉，忽然笑起來：「很遠的，你要送我回去嗎？」
你到底是誰啊，還挺自來熟……晉磊無奈道：「再過一會兒天就黑了，你怕不怕走夜路？」
從前的我，當然是不怕的。少女心想，答道：「這裡的人都很好，一個人回去，也沒什麼不安全的吧……」
「也不全都是好人，你在家裡呆久了，壞事當然碰不到。」晉磊瞥了她一眼，「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好了。」
少女笑得眯起了眼：「我家在碧山自閑山莊，你認識嗎？」
「自閑山莊？你是……葉莊主的……」晉磊雖說隱居山間，然自閑山莊聲名顯赫，他也有所耳聞。
「我是他女兒。我叫……葉沉香。」
少女微微悲哀地笑了笑。我失去了原來的名字，失去了過往的牽絆，已經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了。過去，現在，將來，我都只是——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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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怎麼今日回來得這樣晚？」大老遠的，晉磊就看見師妹賀文君守在門口張望。
晉磊笑了笑，解下腰間的佩刀放在桌上：「你猜我今日，遇著了誰？」
「襄鈴姐姐？」文君脫口而出，卻在看見晉磊一瞬間蹙起的眉心時後悔了。
「對不起，師兄，我只是……看你像是比平日裡來得高興……」
「我平日裡很兇神惡煞嗎？」晉磊好笑地問。
「不是……我就是覺得……師兄，我……不太會說……」
晉磊笑起來，輕輕彈了下文君的額頭：「好了，我開個玩笑，你何必這麼認真。」
文君輕輕笑了笑，溫聲問：「那，師兄是遇見誰了？」
「江夏葉家的女兒，葉沉香。」
「你說的，是自閑山莊莊主的女兒？」賀凜問道。
晉磊點點頭：「說是在家裡呆得氣悶，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玩的。」
見賀凜沉吟不語，晉磊便問：「師父，可是有什麼事？」
賀凜搖搖頭，半晌方道：「不，我與莊主並無交情。只是他家大業大，江湖風聞卻並不好。」
晉磊道：「徒兒也有所耳聞，只是徒兒想，江湖中人，個個都在爭虛名，爭虛禮，坐擁一方者，暗地裡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得見光的手段。師父不是說，這世道，從來官商賊親如一家，為官者尚且如此，又何況這些江湖草莽。」
賀凜點頭稱是：「磊兒，我們無意涉足江湖，所以，和這些江湖中人，還是不要走得太近為好。」
晉磊躬身：「謹遵師父教誨。其實今日，徒兒只是見她一個女孩兒家，全無武功還敢四處亂跑，隨便遇到什麼人，三言兩語便說出自己身份。出於道義，便送了她一程而已。」
文君在一旁問：「師兄，你覺得，那葉家小姐是一位什麼樣的人？」
賀凜不等晉磊回答便道：「富家千金，大抵都是一樣。磊兒，那葉小姐嬌生慣養，若是給了你什麼氣受，也別跟她計較。」
晉磊卻是搖搖頭，笑道：「徒兒和她不熟，沒有那榮幸見識她跋扈一面。只覺她人還不錯，只是有些……有些小孩子氣。明明是徒兒送她回家，一路上，她卻不停提醒徒兒留心山路，看她緊張兮兮的樣子，倒像是怕徒兒一不留神掉下去一般。」
第99章 文君
賀凜聞言便道：「這女孩兒心地倒好，其實那些風聞說的雖是她爹，與她卻無甚干係。」
晉磊點頭，又道：「後來天色漸漸暗了，她忽然說離家不遠了，要我自己回去。當時我看那裡分明前不挨村後不著店，怎麼也不像快到山莊的樣子。可是她堅持不再要徒兒送，硬是把我趕了回來。」
賀凜道：「那是自然。她爹是江湖中人，就算那葉小姐再不懂事，也該知道，對陌生人須得保留三分。」
晉磊想了想，道：「可是徒兒覺得，自閑山莊在哪裡，想來也不是什麼秘密，瞞不瞞徒兒也沒什麼分別。這葉小姐卻好奇怪，白天行路她肯讓人送，偏偏夜路卻要自己一個人走。」
賀凜道：「也許是怕家裡人見了誤會吧，畢竟人家是個女孩兒家。」
晉磊不解：「誤會什麼？」
賀凜看了看他，笑道：「誤會是未來姑爺上門啊。」
晉磊還不明白，文君卻已了然，在一旁輕輕掩口笑了起來。
==============================萌主其實是個二愣子的分界線===========================
葉沉香在安陸城裡轉一圈，好幾次都聽人說起賀仙子的事情。
棋藝高超，清雅脫俗，溫柔可親，這位人間的仙子，便是壽山賀家的女兒，賀文君。
說起賀棋仙，總有講不完的故事。諸如戰敗了千佛寺以棋藝見長的高僧啦，破解了多年前某位高人留下的殘局啦，引發了少男少女們的學棋熱潮啦，等等。
以及，常常跟在她身邊的少年。同樣也是圍棋高手，而且風格和賀仙子截然不同。賀仙子善解局，而他善設局，某種程度上也與二人的性別相當，女子善守男子善攻。
有人說那少年是賀仙子的侍從，有人說是她兄長，也有人說他們名為師徒，其實是一對隱居的戀人。
葉沉香饒有興味地聽著這些市井傳說，也不去揭破。在人間待了這些年，她也明白，有時候留一點懸念，滿足滿足人們茶餘飯後的好奇心，並不是件壞事。
——看來，就算我不在你身邊，這些年你也過得很好。
「什麼？仙子和她那徒弟對弈？這倒是難得！咱們趕緊去看看。」
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有些擾亂晉磊的思路，他雖擅長給人下套，可那些人中不包括賀文君。賀文君就像瞭解他的棋路一樣瞭解他，總能在他深謀遠慮下出一步詭棋之後，不著痕跡地化解。
原本他們倆還是像從前一樣，來教安陸城的百姓下棋。巧的是今日有老棋迷請纓，晉磊應戰，連勝四局。民間高手只覺眼前之人年紀雖輕，眉宇間卻氣質沉穩，布起局來像個經驗老道的陰謀家，一時無法窺破他的路數，一不留神就被他掌控全域。於是便有人提出，乾脆讓賀仙子與他對弈，好讓人看個清楚。
晉磊與文君從小就在一起學棋，早就對弈過無數次，總的來說是輸多贏少。畢竟他還要習武，不像文君研習的時日長。加上那個時候，他有空總是喜歡纏著襄鈴姐姐，要教她下棋，無奈幾年過去，愣是沒有培養出襄鈴的一點興趣。
要說自己的棋藝突飛猛進，那還是在襄鈴不告而別之後。
賀文君自幼性子溫柔和順，卻自愧不知該如何勸慰傷心之人。她的性格與襄鈴截然相反，學不來她的歡聲笑語，學不來她的嬌俏動人；眼見晉磊鬱鬱寡歡，她只能祈盼他寄情於山水之間，移情於棋盤縱橫。
很長一段時間裡，晉磊難得空下來，便是百無聊賴地躺在草叢裡，有時候甚至一發呆發到晚上，她心中傷感，無奈言辭亦是無力，只能於身側陪他。
仰望蒼穹，繁星如畫，彼此靜默無言。
直到他自己坐起來，對她說：「進屋去吧，外面起風了。」她才籠籠外衣，隨他一起回去。
後來他漸漸能與他師父打成平手，百勝刀愈發鋒銳，卻依舊難解他眉間鬱結。文君想，他從前刻苦練功，大半是為了襄鈴，小時候多多少少有些炫耀的心理，現在卻真是醉心于武學了；而今，安陸城內只怕已經無人是他對手，他日若他打敗了滑師父，不知道是會喪失目標，還是離家出走，去尋找更強大的對手。
文君隱隱覺得，如果到了那時，襄鈴還不歸來，他便會獨自去找她。
可是江湖風波，人心險惡，都不是在山中長大的晉磊能夠窺測的。一旦他上了路，未必能如願以償。
她日思夜想，想著怎麼樣才能留住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被師父收養的孩子，他在這裡，其實是沒有根的。他若真要走，一向淡泊豁達的爹也不會強留。
——若只是為了自己，他會肯留下來嗎？
最後，文君握著棋盤，來到晉磊身邊。輕聲道，師兄，爹現在已經下不過我了。
他不信。我偶爾也會贏你，何況師父。
文君道，師兄要與我對弈一局嗎？若是我贏了……
晉磊看她，你贏了便怎樣？
文君鼓起勇氣，說，倘若文君贏了，師兄便要拜我為師。
晉磊一愣，半天才笑起來，你倒貪心，連師姐都不當，要直接升級成我第三個師父。
文君直視他，師兄敢不敢賭這一局？
晉磊好勝心起，道，好，如果師妹贏了，今後我便拜你為師，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就是。
有了他這句話，文君終於放下心來。
晉磊又道，不過，如果是我贏了……你就得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我想……晉磊只說了兩個字，想想卻又搖頭，只道，還是贏了再說吧。
直到兩人正式對弈的那一回，他才驚覺，這些日子以來，她不聲不響的成長。
後來，文君曾問過晉磊，如果當時是他贏了，會要她做什麼。
晉磊卻只是笑笑說，誰還記得，反正是我輸了。
文君看他，認真道，師兄幾時贏了我，文君便幫你這個忙。
她果然是瞭解他的，一旦有了執念，他便會全心投入，物我兩忘。
這是他的強處，也是致命弱點。
晉磊遵守承諾，人前喊她師父，端茶倒水，畢恭畢敬。是以世人往往誤會。
今日兩人所下之棋，竟是比晉磊之前與人下的四局加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長到葉沉香都快要把棋盤盯穿，居然看出了一些門道。
襄鈴於棋藝一竅不通，然葉沉香家學淵源，算是個三腳貓，如今二人融魂成一體，彼此的記憶自然也互相融合。晉磊文君所下這局，沉香瞧了半天，終於想起自己還是襄鈴的時候，曾在後世的《賀仙子棋譜》上看過。說是賀仙子當年布下的這個局相當難解，蘭生揣摩不出，後來還是被孫月言給解開了。
當時蘭生當著眾人的面誇他的妻子，還說棋品亦可見人品，棋藝亦可窺才藝之類的。表面上看家裡的生意都是蘭生在打點，然而若無月言這位持家有方的賢內助，怕是早就後院起火。如今方孫兩家強強聯合家大業大，蘭生卻說都是月言的功勞。
紅玉當時掩唇一笑，便宜了猴兒，娶了這般好妻子，真是有福之人。
蘭生紅著臉，卻是笑得含蓄又得意，他望向月言的溫柔神情，盡數落入襄鈴眼中。
也不知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明明半懂不懂，卻硬是安安靜靜地聽他們解說這局棋如何如何，只記得月言說，執黑棋之人心思縝密，千里設伏，卻被白棋一一擾亂，只因黑棋一處也不想失。而為了獲勝，必須舍小抓大，先輸一大片才能敗中求勝。
襄鈴突兀地說了一句，可是，如果那執白棋的人還在的話，也許還會想出別的應變之法呢？
月言卻不著惱，只微笑道，襄鈴妹妹說的也是，畢竟我們這裡，可是沒人下得像賀仙子當年那般好。
——不知道如果晉磊這樣下了，文君會作何反應，這局棋的勝者又會是誰呢？
鬼使神差一般，在晉磊苦苦思索之際，葉沉香悄悄拈起一子，憑著殘存的一點點記憶，落下。
人群中立時有人發表意見：「哎呀，小姑娘別胡來，下在這裡吃虧吃大了！」
晉磊頭也不抬，道：「觀棋不語真君子。」思路無端被打亂，誰都能聽出他的不快。
沉香受不住眾人譴責的目光，按捺不住地解釋：「有舍才有得，只要最後獲勝，棄了這一片又如何。」
晉磊抬頭，這才發現搗亂之人眼熟：「是你。」
幾年之後，武林盟主晉磊入贅江夏葉家，安陸街頭巷尾的說書人說他倆的緣起，每每總要作感歎狀：「古有曲誤引得周郎顧，而這葉沉香，便真真是，落子贏來晉郎傾啊。」
悠于 2016-5-17 17:01
第100章 許婚
那局棋，終是沒能下完，原因很簡單——天黑了。
三人匆匆打了個照面，葉沉香便急急趕了回去。然而少年人的緣分一旦開始，便如野草瘋長流雲蔓延，沉香與晉磊文君很快成了朋友，儘管賀凜曾經交代，不要與江湖中人過分親近。
可是對於長年隱居山間的兩位少男少女而言，沉香這個「外來客」，就像是通往外界的一扇視窗。有些地方他們無意涉足，可是有些美麗風景，還是願意欣賞。
三人性格各不相同，晉磊沉穩，文君文靜，沉香明快。雖說晉磊文君之間說的話，她有時會插不上嘴，可是這兩人都愛聽她說話，像是山泉般叮叮咚咚，每每令人舒心展顏。
只是葉家貌似家教很嚴，葉沉香總是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去。偶爾有幾回大家玩得忘了時間，最後沉香自己醒悟過來，招呼都沒來得及打拔腿就跑，一晃眼人就不見了，留下兩人目瞪口呆。
而發力跑出數丈遠之後摔倒在地的沉香這才猛然想起，自己早就沒了神行百變的功夫。适才之所以能爆發出那麼大的潛力，全是因她心中不敢或忘的擔憂。
她不想讓真正的沉香見到晉磊。
未解的棋局可以留待千秋萬世，等那命中註定的有緣人；而無解的愛恨，卻不該承受累世的痛苦。
三人親密起來之後，晉磊很快發現，原來葉沉香根本就對圍棋不感興趣。
「那你那天還在旁邊瞎指揮，不然，說不定就是我贏，文君就要改口叫我師父了。」
沉香刮了下臉：「胡吹大氣，也不知羞。那局棋若是像你那樣下，一百年都贏不了。」
晉磊被她這麼一激，立時說要擺出殘局再下。文君拗不過他，只得聽從。
然後沉香在旁邊睡了一覺，看天快黑了就自己回去了。
幾日後，晉磊狀似無意地說：「當日那局若是讓你來下，你打算怎麼辦？」
沉香乾脆地：「不記得了。」
「……那天你不還說的頭頭是道！什麼有舍才有得！」
「我沒騙你啊，我還記得這局棋，要再走十三步你才會贏。」沉香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可是那麼多步，那麼多格子，我哪裡還會記得哪步下哪裡。」
「原來你根本就還沒想好啊。」晉磊半托著腮看她。
「我給了你提示啊，第一步就是像我那樣下，之後是你自己想不出來，我也沒辦法。」
晉磊瞅瞅她，忽道，「不如我們來一局？」先試試你的深淺再說。
「不要。」沉香拒絕得很乾脆，「下棋什麼的，最討厭了。」
「你不喜歡下棋？」晉磊有些意外。
沉香也托著腮：「一點都不喜歡。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喜歡這門又耗元神又沒意思的玩意兒。」
晉磊愕然：「那你還來看我們下棋？」
沉香看看他，莞爾一笑：「要不是你們下的時間太長，我才懶得看什麼棋。我去是為了看你呢。」
「看我？」晉磊不解。
「對呀。」沉香點頭，「看你下棋下得一臉鬱悶，如喪考妣一般苦大仇深。」
聽聞此言，晉磊先是忍俊不禁，然而剛剛笑起來，臉色卻又灰了下去。
沉香這才覺出自己的發言嚴重不妥，因為眼前這苦逼孩子，的確早就喪了考妣……
「喂，」她小心翼翼地，「我不是那個意思……」
晉磊低頭扯了扯嘴角：「哪個意思？」
沉香一呆，就聽他問：「文君應該沒跟你說過我的身世吧。」
「沒……你……」
見她結結巴巴，眼神飄忽的模樣，晉磊倒先笑了起來：「小時候我挺較真的，不過如今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天底下無父無母的人那麼多，不是每個都能如我這般好運。」
沉香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應道：「你師父一家都是特別好的人。」
「是啊。」
其實晉磊沒有要隱瞞身世的意思，後來某日閒談之際，不知怎的扯到了這個話題。晉磊雙手撐在身後的草地上，望天：「我被送到師父家的時候，還太小，不怎麼記事。不過我還記得，送我來的那個叔叔告訴我，你媽媽不要你了，她還這麼年輕，不想被你拖累。」
說完這話，晉磊頓了頓，忽道：「我怎麼好像聽見磨牙的聲音？」
沉香強忍住嘔血的衝動，「他說的這些話，你相信嗎？」
晉磊勾了勾嘴角：「信與不信又有什麼分別？反正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我生身母親。」
一旁靜靜聽兩人交談的文君於此時開口：「也許，你的媽媽是被某個人傷了心。」
「誰知道。」晉磊聳聳肩，對文君道，「你看的那些書裡的故事，又不一定會在現實裡發生。」
文君望向葉沉香：「沉香，你認為呢？」
沉香愣了一瞬，才道：「我想，是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吧……也許就像你說的，是被她的丈夫傷了心。否則，會有哪個母親捨得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呢？」
文君不知道沉香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不得已而拋棄她的薑離，只覺天下父母同此心，便又勸慰晉磊：「師兄你看，沉香也是這麼想。你的母親，畢竟還是把你託付給了東方先生，他那樣的高人，尋常人是不容易見到的。想必為了求他幫忙，你母親也經歷了許多艱辛……」
晉磊點點頭：「文君你不必擔心，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現在我連娘的樣子都想不起來，哪裡還會在意。」
文君、沉香見他神情一派輕鬆，互相看了看，轉向了別的話題。
再後來，十七歲的晉磊，某日相聚時難得的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沉香一開始笑話他是不是這次下棋輸慘了，她知道晉磊和文君之間有個好玩的賭約。但是晉磊從來沒有能連勝文君五局，是以至今還得管文君叫三師父。
晉磊皺了皺眉，搖頭說不是。沉香不會察言觀色，繼續笑問：「那就是被你二師父揍趴下了？」
晉磊瞪眼看她：「我已經很久都沒見過二師父了，他說已經沒什麼可教我的，那日輸給我之後人就不見了。」
沉香不自覺地張大了嘴：「連滑家第一高手都被你打敗了？你有這麼厲害？該不會是你師父故意放水的吧？」
晉磊懶得理她。這時文君輕聲開口：「師兄，早間爹說的那些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晉磊眼神微動，看了看文君，低聲道：「我只是……替你覺得委屈。」
沉香莫名其妙：「什麼事啊？這麼嚴重。」
原來，賀凜先是以文君已經不小了這一話題作為引子，又說自己常年隱居深山，來往的朋友屈指可數，往往也都是一把年紀的。可是文君青春年少，若是孤老山中，不免太委屈了。
晉磊揣摩了一下，問道：「師父的意思，是要給師妹找戶好人家，結秦晉之好？」
文君也有些意外，放下碗筷看向賀凜。
賀凜當時看著晉磊，笑得很有內容：「磊兒知我心意，你與安陸百姓相熟，心中可有什麼人選？」
晉磊看了看文君，道：「恕徒兒直言，婚姻大事，雖說應由父母做主。可徒兒深知師父與凡俗之人不同，此事理應以師妹心意為重。」
頓了頓，又道，「況且師妹體弱，依徒兒之見，不管對方是何樣身家背景，是否真正關心愛護師妹，才是最緊要的。這樣的人，方值得託付終生。」
賀凜連連點頭，又看向文君，微笑道：「文君，你心中可已有了這樣的人物？」
眾人的目光一起集中到賀文君身上，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賀凜笑問：「有，還是沒有呢？」
文君微微紅了臉低下頭，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倒是晉磊覺得詫異，師妹這樣，分明是在害羞。可是無論他如何回憶，也想不出文君和哪位男子有過交集。不過文君一向內斂沉靜，對哪家少年芳心暗許也未可知。
賀凜一副劇透之神的表情，呵呵地笑了起來：「若是我不提醒，文君怕是長成老姑娘都不會去想這件事，怎能不叫我擔心。」
文君終於抬頭，聲音輕輕的：「爹……現在說這些為時太早，女兒還不想離開您。」
賀凜淡然笑道：「然則，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父母也是一樣。」他輕輕撫摸過文君的頭頂，轉而看向晉磊，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磊兒，文君到得十八，若是還無人上門提親，我就把她託付給你了。」
此言一出，二人皆驚。
晉磊立時道：「師父，這如何使得？」他看看同樣難掩驚詫的文君，道，「徒兒……配不上師妹！」
賀凜卻只是看著文君：「文君，你覺得磊兒配不上你嗎？」
文君又羞又急，惶然間道：「怎麼會……是我，配不上師兄才對……」
「哈哈，這不就結了。」賀凜邊笑邊搖頭，「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世間最難得的唯真心而已。你們說我不是凡俗之人，自己倒先落了俗套。看來我這些年，都白教導你們了！」
聽晉磊和文君詞不達意地說完這件懸而未決的事，沉香雖然不像他二人那般意外，但卻想起了多年前的過往。自己在賀家寄住的時候，晉磊一路跟在自己後面跑前跑後地幫忙，細心打點好所有事務，每每總要將她送出門，才安心去練晨功。
那時，賀凜一邊含笑望著神情沉穩動作麻利的晉磊，一邊與身邊的家人說：「這孩子年紀雖小，加之身世孤苦，卻難得一片真心，重情重義。不知道以後是誰，當得起他這般情深。」
在一定程度上，賀凜已經可說是半個預言帝了。可是未來之事誰能真正預料，即便是知曉未來，回到過去的她，也從來不會想到，最後竟然是自己，承了他如許深情。
第101章 洞房
「那不是挺好的？幹嘛哭喪個臉。」沉香一直發呆，直到晉磊覺得氣氛過於沉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方才回神。
晉磊歎口氣坐下來，兩隻胳膊搭在膝上看著賀文君：「文君，你若有心儀之人不敢告訴師父，不妨告訴我。」
「她心儀之人不就是你嗎？」沉香一頭霧水地看著晉磊，「這還用問？」
「沉香！我……」文君被一語道破心事，下意識地想否認，但又不願說謊。
「難道不是？」沉香還是一副狀況外的樣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還是決定問晉磊，「你不是從小就說將來長大了要娶文君為妻？現在你師父都同意了，你還在擔心什麼？」
「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這回換成晉磊詫異了，「還有，什麼『從小就說』？說得好像你從小就跟我一起似的。」
沉香愣了愣，轉而看文君：「他沒說過嗎？」不對啊，之前在賀文君墓前的時候，不是還深情告白來著麼。
文君羞紅的臉完完全全暴露了心事：「師兄……怎會說那種話……」
「不會吧。」沉香困惑地繞了一縷頭髮在手指上，「你不都十七歲了，怎麼還沒說……」
晉磊剛想問，就聽文君說：「不過……」
「不過什麼？」
文君想了想，慎重開口：「這樣的話，師兄從前倒是說過。」
晉磊一臉問號，沉香卻一臉了然：「看，我說的沒錯吧。」
文君微笑道：「師兄曾說，等將來長大了，就把襄鈴姐姐娶回家。」
此言一出，未等晉磊有所反應，沉香就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文君好心地問：「啊，是了，沉香還不知道襄鈴姐姐是誰吧？」
沉香心想，時隔多年，真沒想到還能聽到自己的曾用名……
文君對著沉香說了許多讚美襄鈴的話，說她和師兄至今都在盼著她能回來。
「那個，我有……她有那麼好嗎……」沉香聽了半天，到最後有些不確定文君說的那個集合了花仙子和田螺姑娘特性于一身的少女，到底是不是自己。
文君笑了笑：「不信你問問師兄。」
晉磊保持著适才的坐姿沒動，只接了一句：「還是文君記得清楚，好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文君笑：「怎麼可能，師兄是不好意思吧。」
「我十歲的時候，她就失蹤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晉磊說，「如今已經過了快七年，如果她還好好地活著，也許已經不記得我們了。」
「不會的。」沉香忽地提高了聲音，二人同時看向她。
「才七年而已，她怎麼可能忘得掉。」特別是這七年裡，她的元神幾乎都在沉睡，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時光，七年就過去了。
「七年而已？」晉磊笑了笑，「可是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七年呢。」
「何況，」晉磊說，「她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過三年。」
沉香不知道該說什麼，三年，又是三年，陪著他的時間總是被殘酷限定，時辰一到就得離開。
「師兄，我也覺得，襄鈴姐姐不管是為什麼離開，也不管她現在在哪裡，一定也一樣在想著我們。」文君輕輕拂開鬢邊的頭髮，「佛家有雲，刹那成永恆。即使只有三年，那段時光，她也一定會很懷念……」
文君問：「師兄，你現在還是一樣喜歡襄鈴姐姐嗎？」
晉磊微微沉默，繼而道：「她對你我有恩。我一直把她當做親姐姐。」
文君便也沉默。猶豫了一會才道：「爹只是隨口說說罷了，師兄又何必認真。」
晉磊于此時起身，平靜地說：「我已經答應了師父要照顧你，必不會食言。但是師妹無須擔心，無論是師父還是我，都不會強迫你。」
文君低聲：「謝謝師兄。」
——什麼情況？原來這對神仙怨侶，最初的相處這麼彆扭啊？既然互相喜歡，為何又不敢承認？這並不像是晉磊的作風啊。
都說旁觀者清，可是這回，連沉香也迷糊了。
====================================我是鏡頭一晃的分界線===========================
沉香戴著沉重的發飾，坐在梳妝鏡前，雙目無神手心出汗，任由身後的丫鬟擺弄。
——到頭來，她還是改變不了任何事。
賀家依然在晉磊十八歲那年被滅門，只有晉磊文君倖免於難，而自己，依舊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了新任武林盟主的未婚妻。
——為什麼會這樣？這門親事雖說是父母訂下，可是依照葉沉香本人的脾氣，又怎甘心聽從父母安排嫁給一個陌生人？真正的葉沉香從未見過晉磊，代言人一直都是有著襄鈴元神的沉香，為何葉沉香會在晉磊上門的那個晚上，痛痛快快地答應成親？
經由融魂之術共用一身的兩個元神，白晝黑夜各盡其責，仿佛三途河畔彼岸花，花開不見葉，見葉不開花。一人的神識覺醒的時候，無法探知另一人的想法。
——難道葉沉香是對晉磊一見鍾情？
襄鈴並不認為葉沉香會是這種人。雖然不能完全排除一見鍾情的可能，但葉沉香必然不會連交往過程都省略就同意嫁人。
她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更加令她覺得無法掌控的，是今晚的婚事。
夜晚發生的一切，都不受她的主宰。
==================================我是元神切換的分界線=============================
晉磊面無表情地揭開新娘紅得像要滴血的蓋頭，卻在女人抬頭的一瞬間，適時配上溫柔笑意。
「晉郎……」女人的妙目凝視著他，這一聲呼喚，柔情無限。
晉磊在她身側坐下，笑著貼近她耳畔，語聲低低柔柔：「合巹酒都飲過了，還不改口？」
沉香難得羞怯地低下頭，雙手在喜服上不自覺地握緊：「夫君……」
晉磊伸手擁住她，沉香舒了口氣，將羞紅的臉埋在他懷裡不肯抬頭。
她看不見，自己的夫君一瞬間冷下來的臉。
「你也累了一天，該歇息了。」晉磊道。
「嗯……夫君也，早些安歇吧……」沉香越說聲音越低。
晉磊刮了下她的臉：「怎麼抖得這樣厲害？我們既已是夫妻，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夫君，我……沉香有點怕……」
晉磊在她頭頂上方低笑：「怕什麼？」
「聽說……會，會……」
「會痛？」晉磊漫不經心地接話。
沉香「啊」了一聲，把頭埋得更緊，「夫君又笑話我。」
「我只是隨便說說。」晉磊慢慢將她放平，注視著她水汪汪的眼睛，「你的心事，一向不好猜。」
沉香握住晉磊的手，輕輕放在心口，咬了咬嘴唇，才說：「夫君不用猜，問問它……問問它就知道了。」
晉磊輕輕抽回手，卻自袖中取出一物，叮叮噹當的，夜裡聽來格外清脆。
「這是……？」沉香不解地看著他的舉動。
晉磊不吭聲，略顯粗魯地抬起沉香的左腳，將那一對系著紅綢的鈴鐺不由分說綁在她腳腕上。
——這是什麼民間典故？
沉香有些緊張地想，剛打算問，晉磊就淩虛一揮，劈滅了燭火。
唯一的光源只剩下窗縫裡漏下的月光，卻叫她再難看清晉磊的神情。
那一個晚上深深烙印在葉沉香的記憶裡，每一個細節都難以忘記。但她記得最清楚的，卻是那魔魅一般的鈴聲，清細卻似在靈魂的神經線上擊打。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晉磊背部的皮肉，身上之人對她似乎毫無憐惜，伴隨著鈴鐺的撞擊聲，帶來的是他激烈的喘息和愈加興奮的動作，她痛得抽縮，忍不住想要□□，可是剛發出一絲輕叫，嘴巴就被人牢牢按住。
他完全掌握了主導權，而她卻不知道，是否每一個新婚之夜的女子，都需要承受這怨恨一般的發洩。
那個裹挾著甜蜜卻帶著詭異氣息的夜晚，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愉，都編成了某種音律的忽高忽低。即使是在靈魂幾乎升空的刹那，她還是無法忽視這清脆到悲哀的聲音。
——你聽過心碎的聲音嗎？
——我好像，聽過的。
為什麼，你要讓我聽到這聲音？
因為愛。
因為恨。
第102章 【東方番外】棋局（1）
自那次之後，渡魂變得越來越不順，每次事畢，他總會忘記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然後，費勁千辛萬苦再記起，卻很快就要墮入下一次輪回。
錯了，他是不能輪回之人。他的人生都是搶來的，每一世最終都逃不脫被人唾棄。
這折磨永無止盡，他卻知道，若再不找到自己的半身，這飄零半魂便再無所依，終歸虛無。
為何，不能索性連這累世的記憶一併忘卻？
生生世世，千年萬年，他只得那一世的幸福，上天卻連這點憐憫都不肯給他。即便是殘存的記憶，也要剝奪。
漫長生命中的痛苦如跗骨之蛆，欲忘而不得，唯獨那短暫溫暖可撫慰支離破碎的心，他卻偏偏不記得。
這一世，他是東方清羽。
名字，身份，容貌，對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唯一能夠感覺到幸福的時刻，只有在他不是他的時候。
渡魂完畢，他的神識陷入了短暫的沉眠。因此，他有幸保有了原先的東方清羽，從兒時到少年的快樂回憶。
「東方清羽」，這個少年的夢想，便是懸壺濟世，普救眾生。直到他想起屢次渡魂的記憶，再度成為自己之後，他依然記得並守護了這少年的夢想。
可世人負他棄他，他有什麼必要救濟世人？他行醫四方，不過為了尋訪他的半身。
而他經年累月習得的才能，又豈是區區少年可比，很快他便聲名鵲起，結識了若干好友，助他在江都開設醫館。
這些都是表面，這個醫館，同樣是為了收集情報，積累人脈而存在。
他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為了這扭曲的目的，他竟然做了許多的好事。
他的醫館裡三教九流的厲害角色兼收並蓄，後來居然來了個女妖混跡其間。
說什麼夜觀星象，有狐綏綏，其實都是騙小丫頭的。
他若有先知之能，當年必不會離開蓬萊，離開……他一生至愛。
就算跌落凡間污泥，他也曾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小小狐妖的真身，他一眼就看得出。
小狐妖是來找他幫忙的，她請他，送走她身邊那個小孩。
他問她，明明就捨不得，為何不自己撫養？
她答不出。他便不再問，人世從來涼薄，何必追根究底。
他與安陸壽山的隱士賀凜是棋友，也知道他樂善好施加上膝下無子，便把那孩子送了過去。路上，那孩子問他，媽媽去了哪裡。他告訴他，你是個累贅，媽媽不要你了。
那孩子說，你騙我，我不相信。
他說，騙你的是你媽媽，她從沒把你當親生孩子來看。
他最後微笑著摸摸那孩子的頭，說，你是個沒人要的孩子，記住到了別人家，一定要乖一點。
用真刀子剜心這種血淋淋的事，優雅如他自是不喜歡做的。何況人都死了，這樣的美學只有自己欣賞，未免太過無趣。
還是活生生的人比較好玩。
賀凜與他相談甚歡，亦很喜歡晉磊。末了，他委託賀凜替自己保管一本武功秘笈，稱自己無心武學，然而無意中得到這秘笈，總擔心一朝流入江湖，引發無謂紛爭。
賀凜說，東方兄放心，交給我便是。我之所以住在山裡，正是因為天生不喜和人爭搶。山中清靜，與世無爭，自然也無人來擾。因此即便我手無縛雞之力，也能保家門平安。
他笑笑說，那卻不一定。人不惹紅塵，紅塵自染人。
賀凜也笑，東方兄說的也是，與你這段塵緣，惟願此生不斷。
——啊，這樣的話真好聽。
——好聽到難以相信。
就像自家院裡那只小狐妖說的，不管如何改變，只要他還是他，我就不會改變心意。
她還認真地告訴他，一定有人真心待你，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認真想了想，笑著回答她，那我就試一試好了。
——我就拿你試一試好了。
可她卻還來反問他，這樣的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他當然做得到。
看著這個大眼睛的小姑娘，他微笑著想，若有朝一日你也陷入塵世癲狂，我一定樂見其成。
到那時，只有我不會厭棄你。
三年契約期滿，他如約告知狐妖襄鈴，她心心念念的孤兒晉磊的真實下落。未料襄鈴滿面驚惶，那神情，仿佛賀家是個吃人魔窟。
有趣。這個小狐妖，不似他想的那般簡單。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也不容自己多想了。巽芳——他最重要的那個人，終於在他被封印的記憶中浮出水面。
他匆匆辭別醫館眾人，只說自己要收集藥材，便獨自啟程前往蓬萊。
等待他歸來的只有斷壁殘垣，廢墟焦土。
他深愛的巽芳，早已香消玉殞，屍骨無存。
他跪在地上，卻仰起身子瘋狂大笑。他早該明白的，上天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他。
他居然還真的以為自己從此可以得到幸福，未曾料想這一切只不過是新的懲罰手段。
上天想要逼瘋一個人很簡單：你想要什麼，他就搶走什麼。你得到什麼，就讓你失去什麼。
可是他是不會因此崩潰的，他會繼續活下去，搶來別人的生命活下去。
反正，自己早就已經瘋了。
好在，只要堅持活下去，人生處處有驚喜。
他回到江都不過打算略作歇息，醫館早已關門大吉，他也無意重振。一門心思找半身補完自己才是正道。
沒想到剛一歇下就有人上門，竟是江夏葉家，欲招攬他做入幕之賓。
他好心建議，倒不如讓自己大隱於市，與葉家私相授受來得掩人耳目。
於是自閑山莊莊主葉問閑便親自來找他私相授受了。
賓主盡歡，他很快發現，這位大莊主並不是什麼難以瞭解之人。
那些深謀遠慮，那些自以為是的深沉心機，在他看來就如同小孩過家家一般可笑。
還是去找賀凜聊天比較有意思。
只可惜這個人，什麼也幫不了自己。
好在他那裡，不是有個被母親扔下的孩子麼。
有賀凜這樣的人教導，這孩子成長得很好。是年已滿十七，容顏俊美，頭腦聰敏，才貌雙全。
他還很感激自己當年送他來賀家。
——這麼說，我又做了一件好事。
東方清羽親切地問了他關於他母親的事，晉磊卻說，母親不曾來看過自己。
他心下訝異，不過後來賀凜提起七年前，醫館裡有個叫襄鈴的姑娘曾在這裡住過一事，他就明白了。
賀凜還說，襄鈴是忽然失蹤的，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他卻不太意外。妖，本就比人來得更加善變，更加狠心。
賀凜請他為自己的女兒看診，說襄鈴在的時候，女兒的身體已經好了不少。可是這幾年尋不到合適藥材，又有反復。
他安撫道，今後我就在安陸城住下，若感不適，來找我即可。
他改變主意，不打算走了。
他要做的事一個人是沒辦法完成的，而葉家，恰恰好在這個時候，自己送上門來。
留在這裡，一定有好戲看。
第一個光顧的卻不是病人，而是個年輕姑娘。
她自稱是碧山葉家的千金葉沉香，奉父親之名來請他出山。
他初初覺得奇怪，卻不動聲色地套她話，很快便明白了，這位葉家千金，壓根還不知道自家父親早就和自己接頭一事。
葉沉香似乎迫切希望自己能夠去葉家。
他想葉問閑大約也不知道自家女兒來找自己一事，也懶得多生枝節，便婉言拒絕了。
未料這姑娘總也不死心，不時來找自己，拐彎抹角地打聽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葉問閑不可能會用這麼蠢的試探方法，這姑娘一定有她自己的目的。
後來她回回都會帶一位元貼身老僕登門拜訪，自己也留意了一下這老僕，卻未覺有何異常。
要說異常，大約也只有某次，自己偶爾開了句玩笑之後，葉沉香一瞬間動搖的表情。
他說：「葉姑娘這性子，真有點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小姑娘。」
某日他聽賀凜滿面喜色地告訴他，養子晉磊就要與女兒文君成婚了。
他微笑著望向院裡的柿子樹，低聲道，養了這麼久，是到採摘的時節了。
之後，他透露消息給葉問閑，壽山賀家藏有一本武功秘笈。
葉問閑有些猶豫，他知道自家千金同賀家兩位子女一向交好。
然而葉莊主最後樂觀地想，大不了都解決掉就好了，他行事一向仔細，沉香不會知道的。
而他由始至終微笑，靜候佳音。
葉問閑得到了他想要的，卻有兩隻漏網之魚在他屠殺當日，前來自己的小屋求醫。
——既然上天有心放過他，那我也就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吧。
在葉問閑上門致謝的時候，東方讓他飲下養生湯藥，忘了有關賀家兩名兒女的記憶。
——晉磊，憑你的本事，最多也就只能奪下這一文不名的武林盟主之位；你能順順當當進葉家做女婿，可要好好感謝我才是。
悠于 2016-5-17 17:03
第103章 狐舞
疼痛。
這是襄鈴的神識清醒之後的第一感受。
昨夜的一切紛至遝來，她一睜眼，看到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
他與他如此相似，就在她身邊睡得毫不設防。
襄鈴想起與真正的蘭生在榕樹下的告別。
——你走的時候，還好我閉著眼睛，不用眼睜睜看著你離開。
可是命運就愛跟自己開玩笑，明明說好再不相見，此刻卻冒出來個一模一樣的貨色。
不過嚴格來說，其實晉磊樣貌和蘭生不盡相同。首先，從小習武的關係，使得他的面相比蘭生冷，氣勢比蘭生強，以及，身高比蘭生高……
襄鈴想起蘭生一提起身高就鬱悶的樣子，忍不住低低笑了一下，身體內部立時傳來一陣疼痛。
這疼痛令她清醒，足夠她一一理順那些過往。
明明她一直都在提防這一天。
此前登門拜訪的每一位元客人，她都會在暗中偷聽，以防有人意圖對賀家不利。然而她還是疏忽了，那一陣父親葉問閑連日不在家，她便以為沒事。
之前某天夜裡，葉沉香因為小事，沖著家中老僕發了一通火，致使對方傷心離去。造成該崗位空缺，應聘者雖多，卻沒一個像之前那個一般令人滿意。直到一位老嫗前來，襄鈴一見，便把她留下了。
這老嫗名叫寂桐。
無巧不成書，未曾想她竟會流落此地。襄鈴一時也想不出讓她和東方見面的法子，只得先留住她。總歸葉家勢強，多方打聽尋訪，早晚會找到不知雲遊何處的東方。
卻不料不必等她出動，故人便已歸來。
家中探子得了消息，數年前的那位民間異人東方清羽，再度回到了江都。
襄鈴不及多想，只怕他不知何時又會失蹤，便偷溜出門，騎馬去江都找他。
「在下不記得之前為姑娘看診過。」東方依然溫和有禮，可是一見之下，襄鈴覺得他似乎滄桑了許多，無論是容顏還是氣質。
「我是來請先生出山的。」襄鈴上前一步行禮，抬頭，眼神清朗。
那一刻，她覺得她好像不是自己了，仿佛真的成了自閑山莊凜然颯爽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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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屠殺她毫不知情，之後數日卻一直被關在家中。一個偶然的機會，她才知曉賀家已遭滅門。
她不敢相信自己偷聽到的消息，而之前葉問閑一直不在家，她也不知道父親是受了誰的教唆。
就算她去問，父親也不會告訴她。她是女兒身，無法成為葉家的繼任者，是以這些血腥手段，葉問閑都不會讓她知曉。
最想守護的，還是沒能守住。
——那麼，我費勁辛苦留在這裡十八年，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深重的無力感與負疚感沉沉地壓在心頭，她幾乎透不過氣。她不知道晉磊與文君是否還活著，可是她逃不出自閑山莊這個龐大的牢籠。
直到葉家的比武招親當日，她才再次見到了晉磊。
他刀法無雙，力壓群雄，獲得了入贅葉家的資格。
最後他還對葉沉香來了個當眾告白，說自己深慕葉大小姐已久，可歎自己身份低微高攀不上。幸而葉莊主以比武來招婿，自己唯有苦練刀法，才不致讓心愛的姑娘被別人搶去。
葉問閑笑問他，萬一你輸了，那要怎麼辦？
晉磊沉靜回答：「在下所願甚微，長久以來，不過是希望能離葉小姐近一些，只要能一睹佳人芳容，縱是死在臺上也是甘願。」
這話說的讓襄鈴渾身發顫，可晉磊說起這肉麻話來表情卻無比正直。
台下觀眾很給面子地嘩嘩鼓掌，紛紛議論，原來風華正茂的武林盟主，爬到這個位子只是為了個女人。怪不得一直聽說他潔身自好，原來早就心有所屬，專一得讓水天一色。
多動人，老百姓就愛這樣俗套的故事。
襄鈴想，可惜我不是真正的葉沉香，他的目的我一清二楚。所以，他這一番情深意切的表白基本上算是白表了。
於是她在萬眾期待的目光中抬頭望他，清清楚楚地說，我不嫁。
人群哄然，又有好戲看了。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斷了他報仇的路子，回去善待他抱病在身的未婚妻賀文君。
晉磊收起唇邊淡淡笑意，問，葉小姐另有意中人？
她搖了搖頭，一字一頓，我只是，討厭不守信諾的男人。
然後乾脆走開，省得還要看父親的臉色。
原來葉大小姐和武林盟主之前還有點風花雪月的過去啊！看客紛紛揣測，真是虐心啊。
晉磊眼神微動，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你有未婚妻，你不該負她。
晉磊在滿堂議論中沉默著站在臺上，擺出恰到好處的傷情模樣。沒關係，之前也預料過葉沉香未必會答應。好在如今自己已是武林盟主，葉問閑不會輕易放過這個砝碼。做不了女婿，一樣能得到賞識重用。
果不其然，沒過幾日，葉問閑就派人邀請他登門一聚。
席間他不時深情款款看向沉香，沉香卻從頭至尾面無表情。為了活躍氣氛，葉問閑招出家中眾舞姬跳舞獻酒，卻發現晉磊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
果然此人心中只有女兒一人。葉問閑不禁得意，嘴上卻問：「晉盟主可是見多了大場面，所以對我們這裡的舞姬不屑一顧？」
晉磊先行一禮，繼而搖頭：「依晚輩愚見，莊主府上的舞姬比起晚輩所見其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晚輩幼時曾遇奇人，所跳之舞為我生平僅見。是以此間舞姿再美，晚輩總以為缺乏真意，有違道法自然。」
「哦？」葉問閑捋了捋鬍子，笑問，「不知那位奇女子與我家沉香相比，孰美？」
晉磊望向沉香，輕聲一笑：「晚輩心中，無人勝得過大小姐。」
「這便好辦。」葉問閑笑道，「這裡無外人，沉香，不如你來跳一曲給晉盟主看看。」
襄鈴想，自己現在哪裡有心情跳舞。但葉問閑定要讓晉磊刮目相看，也只得從命。
她已不再是當年嬌小玲瓏的小狐仙，而是擁有了少女青澀柔軟的身體。是以這支舞，比她當年跳來還要令人驚歎。曼妙靈動的舞姿在葉沉香纖長的身段間伸展，足下似有薰風流動，莊重的樂聲亦困不住她的舞步，她沒有用曾經最為熟悉的雙扇，空落落的指間上下翻飛，似在人心弦上輕輕撥弄。
一曲舞畢，晉磊看得發呆，連讚美之詞都忘了說。
葉問閑不知因由，以為他是被自己女兒迷得神魂顛倒，心下大快。
晚間，葉問閑順勢提出想把女兒嫁給他。晉磊面帶憂鬱，低聲說可歎自己得不到小姐垂青。不料一直沒開笑臉的葉沉香，居然一反常態，爽快同意。
當時是沉香點的頭，襄鈴管不了。
次日太陽升起，她才明白自己又被命運擺了一道。
雙方業已談妥，此事不容轉圜，她不得不每天苦著臉硬著頭皮，跟在母親後頭學著為自己繡喜服喜被。
煩心事太多，紮了無數次手之後，她忽然生出幾分恍惚。
她其實，已經算是成過親的人了吧，只不過是在夢裡。
那時她還是笨笨的襄鈴，哪怕是繡些小衣服小肚兜也是漏洞百出。蘭生見她一臉沮喪卻又全力以赴的神情，便坐下來哄她。
襄鈴小腦袋耷拉在胸前：「襄鈴太笨了~衣服怎麼都繡不好。」
蘭生笑著刮下她的小鼻子：「等你繡好了，沒准孩子都生了，不是正好。」
襄鈴停下手裡的活計，扭頭看向窗外，半晌才輕輕說：「他不會出生的。」
「咦？」
「我不會讓他出生。」
蘭生愣了一瞬，很快誤會了襄鈴的意思，溫言勸慰：「你不用擔心，生出什麼我都愛。」
襄鈴回頭就是一記小拳頭：「呆瓜！你以為我會生出什麼啊！」
那時候多快樂。
襄鈴抱緊自己的雙肩。
——那個時候，我多希望……多希望，你是真的蘭生。
第104章 迷亂
三歲失去娘親。十歲失去襄鈴。十八歲失去養父母。
自己再無什麼可失去，至少，還有手裡這柄百勝刀。
僅以二十歲的年紀，就當上了名噪一時的武林盟主。
雖然與仇人之女交好，但彼此都未曾見過家人，葉沉香每每也都是避人耳目偷溜出來與自己和師妹相會，想來那老匹夫不會認得自己。
葉家的比武招親，便是上天賜予的復仇機會。
雖然葉沉香的態度轉變很是蹊蹺，但入贅葉家不過是一種手段。要想復仇，打入敵人內部只是一個開始。
晉磊立于安陸集市，伸出手，輕輕觸了下貨攤上一對以紅綢相系的鈴鐺。
婚後，他便忙得成日不著家，每天與妻子說的話不滿十句，好在葉沉香對自己的冷淡似乎不以為意。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也在歡愛之後試探性地問過她，為何突然改了心意。
葉沉香依偎在他懷裡，語聲羞澀又甜蜜：「你居然來問我，就是因為晉郎從前從來不肯淺露心意，明明心裡喜歡的是我，卻又從來不說。」
他摸了摸懷中女人的頭髮，低聲問：「那你又是幾時看中了我？」
女人笑了笑：「你猜呢？」
他也笑：「總不會是在比武招親當天吧？你那天，可是當眾拒絕了我啊。」
沉香抬頭看他：「晉郎難道是想要沉香親口對你表白？」
晉磊微一愣神，葉沉香美麗的面容已經出現在自己上方，漆黑的長髮與自己的糾結在一處。
她的神情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憂傷。
「晉郎，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多麼愛你……」
這個女人真的是葉沉香？
為何他會覺得，與從前朝夕相處時的那個有點傻傻的少女不太一樣？
不過，歸根結底，他也無暇去細想。反正連自己，都不是從前的自己了。
這個傻女人，什麼都不知道，還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這樣的情況，不是比想像中還要更加順利麼。
直到某天晚上，她終於發了脾氣，說他一天到晚人影也不見，娶妻之前信誓旦旦說什麼夫妻恩愛，如今看來全是浮雲。
晉磊被她吵得頭痛，無奈不能發作。依照他對妻子有限的瞭解，這種規模的小打小鬧，早晚都是要到床上解決。可惜他今天實在是累得很了，不想再逼自己去完成這種任務。出乎他意料的是，葉沉香的補償要求，居然只是要他為自己認真地上一次妝。
「晉郎怕是連我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她一雙杏眼凶巴巴地瞪著他，「我的百寶箱就在那裡，你自己去拿，要是畫壞了，我就在你臉上畫只大王八~」
還百寶箱，看來你很渴望杜十娘那樣的下場。晉磊默默腹誹，面上卻是百依百順。他一邊拉開梳妝盒翻弄著裡頭的眉筆香膏，一邊想著自己該要如何從這尷尬境地中脫身。這女人脾氣一上來就很難哄了，現在想想，與其讓他一個大男人去研究這些胭脂水粉，還不如直接辦事來得痛快。
「怎麼那麼慢！」大小姐聲音一提，驚得他連忙把盒子掩上。
「……幹嘛那樣盯著我看？又不是沒見過。」葉沉香見晉磊直勾勾地看著自己，覺得氣勢上一定不能輸，於是努力做出更兇狠的樣子來。
貓再怎麼炸毛，在老虎眼裡也只覺得可笑。只是眼前這女人天生貌美，尖刻起來反而會顯得嫵媚。
他壓下滿腹疑慮，冷笑著隨手把那百寶箱一推，走上前，兩三下就將她制住。只消兩隻耳朵一捏，美女蛇還不是照舊軟的像只兔子。
鈴鐺聲又叮叮咚咚地響起來。管他，管他什麼情情愛愛恩恩怨怨，騙來的老婆難不成還要當菩薩供著？色授魂與，顛鸞倒鳳，嗯嗯啊啊唱起來，誰還會記得先前劍拔弩張了些什麼。
葉大小姐，葉沉香，好像沒他想的那麼簡單。
她和襄鈴有什麼關係？
照理說應該是八竿子打不著，可是，為何她的梳妝盒裡會有他小時候送給襄鈴的扇墜，為何她會跳當年榕樹下的驚鴻一舞。
難道，襄鈴也曾來過葉家？
他該直接去問她嗎？
「師兄在想什麼？」耳邊傳來柔柔的聲音。
晉磊回神，向文君笑了笑：「沒事。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文君點點頭：「有寂桐照顧我，已經好多了。」
晉磊微微皺眉。想葉大小姐這種養尊處優慣了的人，習慣性拿下人不當人，一句話就把貼身老僕打發過來。不過也好，反正寂桐做事周到，對師妹來說也算好事。
「對了師兄，師兄若是方便的話，不妨……替我謝謝沉香。」文君捧著茶杯，輕聲請求。
「謝她？為什麼？」就因為她派寂桐過來照顧你？
「這鴨腳茶，對治療我的咳症很是有效。」文君示意晉磊看桌上的茶缸，「這是沉香托寂桐帶來給我的，沒想到，沉香也會泡這種茶。」
——沒想到，沉香也會泡這種茶。
見晉磊神色古怪，文君擔心地問：「師兄，你……可是想起了……她？」
「哦，不是。」晉磊連忙否認。
「我只是以為，這茶只有襄鈴會泡。」他輕輕摩挲杯沿，垂下眼睫。
文君輕輕點頭，繼而又問：「師兄，沉香一直很照顧我……這些事，她沒有跟師兄提過嗎？」
晉磊不想談這個話題，只簡答道：「我忙得很。莫要說她，我也是難得才能過來見你一面。」
文君低聲道：「我知道。」頓了頓，還是開口，「師兄，沉香她是好人，能否不要——」
「此事不必再提。文君，你好好養身體，勿要操心太過。」他語聲溫和，卻不容反駁。
文君唯有歎息。家門慘禍之後，她唯一的依靠只有晉磊，失去了父母，她不能眼見他也走上死路。她苦苦勸阻晉磊不要報仇，晉磊不聽，她無奈之下，只有搬出師父之名來挽留他。
「師兄棋藝至今尚未能勝過文君，那文君便還算是你師父。師兄不是說過，我說什麼，你都會聽我的嗎？」
晉磊轉身，看著她，靜靜開口：「我記得。不過你也說過，只要我能贏你一局，就答應幫我一個忙。」
文君臉色一變，晉磊卻道：「從前我偶有贏你，不過既然已是過往，都做不得數。不如我們今日，就以當日未竟之殘局來定勝負。」
「殘局？」賀文君想了想，道，「後來重下多次，師兄不是從未贏過……」
晉磊語氣認真：「是，若今日我依舊不能贏你，我就不走。」
文君顫聲：「真的？」
晉磊點頭：「我不會騙你。」他直視她的眼睛，「可是，若是我勝了，你就放我走。」
從前她贏過他那麼多次，可是偏偏這一局，她敗了。
原本再過幾個月等她年滿十八，就要嫁給晉磊，如今，卻要眼睜睜看他另娶他人。
晉磊之所以能夠取勝，乃是因為依照之前沉香給的提示反復思考過，果真一十三步之後，以微小差異贏了文君。
黑龍擺尾轉敗為勝，溫柔到殘酷只得一十三步，步步修羅路。
文君哀求，說沉香一定不知情，她爹所犯下的罪行，與她無關。她是我們的朋友，你怎麼忍心欺騙她。
晉磊冷聲，此仇非報不可，反正早晚也要反目成仇。葉沉香曾經是我朋友，可是朋友之誼怎能與養育之恩相提並論？她生過我養過我教導過我嗎？！
他離開住了十五年的家，離開了師妹賀文君，抹殺了他曾對賀凜許下的承諾，拋棄了和葉沉香的友誼。
是你教我的，有舍才有得。
這一局棋，最後也一定會是我贏。
那時他被仇恨蒙蔽了心，沒有想過，就算最後是他贏了，這勝利又是否抵得過付出的代價。
可是如今突如其來的發現，令他不得不對沉香上了心。為了搜集證據，他呆在家裡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雖然導致復仇計畫的進度放慢，但他沒辦法克制自己的疑神疑鬼。
他處處細心觀察她的神情動作，悄悄翻檢她的東西，只覺得疑點越來越多，這女人簡直渾身都是破綻。
他從前怎麼沒發現，她撅嘴的樣子，捂臉的動作，乃至烹飪的方法，認穴的準確，都和襄鈴如此相似。如果不是這層皮相蒙蔽了他，沉香某些時候，與襄鈴幾乎毫無二致。
大概是因為，自己之前同她的交流都僅限於夜晚，話說得少，也看不清楚的關係吧。
回想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張口就喊自己「小磊」，這本是專屬於襄鈴的稱呼。
成親之後，她倒是一直親親密密地叫自己「晉郎」了。不過白天在人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好意思，她依舊小磊小磊地叫，仿佛姐姐一般。
他努力回想從前三人在一起時，沉香說過的話——
「你走路小心些，別摔了。」初識那天，自己送她回家，她時時提醒自己注意腳下——自己小時候，倒是曾經掉進過陷阱裡，摔折了腿。後來，是襄鈴背自己回家的；
「下棋什麼的，最討厭了。」本以為她略通棋藝，未想她原來壓根不喜歡下棋——跟怎麼教都沒耐心研究這門學問的襄鈴一個樣；
「我才懶得看什麼棋。我去是為了看你呢。」——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特意來看我？
「連滑家第一高手都被你打敗了？」——她如何知道二師父姓滑？
「才七年而已，她怎麼可能忘得掉。」——她的口氣那麼認真，好似入戲已深。
……………………
——她到底是誰？
他胡思亂想，卻不敢直截了當地問她。冥冥之中，他害怕這個問題一旦問出口，她就會消失不見，如同十年前。
第105章 垂危
「怎會是你陪著賀姑娘前來？」
面對東方清羽的問題，名為寂桐的老僕躬身回答：「是葉小姐派我來照料賀姑娘的。」
「哦？」東方唇邊淡淡一抹笑，「因為搶了本該屬於別人的夫婿？這是對弱者的憐憫？」
原本東方並沒指望老僕會回答自己的問題，寂桐卻道：「小姐擔心賀姑娘，可是出不去山莊，因此托我來幫忙代為照顧。」
東方問：「那麼，你現在還算是葉家的人了？」
寂桐道：「我只是葉小姐的僕人。」
東方點點頭，心想：葉沉香在做什麼打算？如果她知道滅了賀家滿門的人就是自己父親，會不會把貼身老僕派過來做眼線？這樣可謂一舉兩得，既能監視賀文君，又能監視我。
他想了想，開口道：「葉小姐考慮的甚是周全，在下敬服。只是賀家滿門被滅，說來也是蹊蹺，明明賀凜長年隱居山中，與人並無仇怨。不知葉家可有法子打探出什麼線索？」
寂桐搖搖頭：「賀家與葉家素無往來，我家主人想是不會插手此事。」
東方淡笑：「可是如今，賀家的養子都成了葉家的女婿，怎可說是素無往來？葉小姐難道都不想替自己丈夫報了這血海深仇麼？」
寂桐道：「這我卻不清楚。姑爺成婚之前，我就已經奉命到這裡來了。只是那些惡人犯下此等殺孽，想來早晚也是要遭報應的。」
東方冷冷一笑，你家主子造的這些殺孽莫非還少了？如今不還是過的好好的。
他不欲多言，想進裡屋看看賀文君的情況，忽聽寂桐遲疑著問了句：「先生……也喜歡這……」
東方回頭，見寂桐呆呆望著院子裡種的鈴蘭，頷首道：「是，世間萬紫千紅開遍，在下卻獨愛這君影草。」
見寂桐轉而望向自己，他不禁問了句：「怎麼？葉小姐也愛這花？」
寂桐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葉小姐和姑爺尚算安好吧，這幸福總歸是來之不易，何不好好珍惜。」
東方神色淡淡：「再如何珍惜，到頭來不還是一樣變成回憶。世間除去恒久的痛苦，豈有不變的東西。」
寂桐歎氣，只說了兩個字：「未必。」
成親當日，葉沉香就發現，晉磊沒有佩戴青玉司南佩。
這就說明，文君沒有死。
——不能再讓她死。
婚後，她盡可能回避可能與晉磊發生的一切交流，只要在她還能保持襄鈴的意識的時候。
她不能告訴他自己早已知曉一切，那樣晉磊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誰都說不準；可是，也不能一直不去問候他的家人，這樣太不自然。
她想不出辦法，又害怕被晉磊看出自己的心虛，是以終日惴惴，好在晉磊基本不在家裡出現。
可是這樣又帶來新的問題，晉磊在替葉問閑做事，過程同樣血腥手段一貫殘忍。這些她多少清楚一些，可是他回家從來不提，她也不便問。再者，等到晉磊回來的時候，也輪不到她來發話了。
她痛恨自己的無力，可是她沒辦法阻止。晉磊根本不會聽她的，關於自閑山莊未來的發展問題，這個家裡沒人會聽她的。
但是她不忍眼見他漸漸變得瘋狂，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整。她見過他在黑夜裡隱忍的神色，見過他咬牙切齒的表情，他的眼瞳寒冷，嘴唇薄而鋒利，再不復小時候的柔軟溫良。可是在她眼裡，只覺得他很孤獨，像個孩子。
她真心想要溫暖他，可是以葉沉香的身份，無論如何做不到這一點。她與晉磊曾經是朋友，可是這段關係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她感覺得出他刻意的熱情下掩藏的冷漠，他從骨子裡拒絕她，他不要她給的溫暖。
這個人，只有給他刀柄讓他握著，他才會覺得安全。他如今一無所有，只能用更大的力氣抓緊刀柄，開始殺戮。在自己掀起的腥風血雨之中，滄桑了眉眼，冷硬了心腸。
只是近來，不知武林盟主在外面著了什麼魔風，似乎有些不同。他不怎麼到外頭出任務了，不過對自己的態度忽冷忽熱，總的說來還是像個大渣攻。
偶爾他會跟自己展開一段奇怪的對話。比如會問自己有沒有見過妖怪之類的。
葉沉香瞥他一眼，心想，見得太多，都快吐了……不過當然不能告訴你實話。
她便攤手：「沒有。」
晉磊看她：「我見過。」
她「哦」了一聲，想想覺得自己這種冷淡反應約莫不符合葉沉香的性格，便補了一句：「什麼妖怪？」
「狐妖。」
「哦。」她微垂雙目，過了幾秒又補問一句，「是好妖怪嗎？」
「是，找不到比她更好的。」
「樣子好看嗎？」
晉磊笑了笑：「遠比不上你。」
她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心想聽到這話我應該覺得高興吧，可是為什麼我有點想抽人的感覺。
她看了看他，擰著眉毛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晉磊看看自己的手，道：「閑來無事，便想與你聊聊。」
「……那你接著說吧。」平常忙得像無頭大蒼蠅一樣的傢伙也不知道是誰。
晉磊便一一追憶那只狐妖與他們家的相處過程，中途不時停頓，這時葉沉香只得給出「然後呢」這種乾巴巴的回應，其實然後怎麼樣她清楚得很，但又不能不問。
「後來她就這麼走了，走之前沒跟任何人說。」
襄鈴想，當時實在是事出突然，我也是沒辦法。「等等，你說的這只狐妖……是不是，就是文君之前說的那個……襄鈴？」
晉磊笑笑：「笨，現在才聽出來？我們原先一直不知道她是狐妖。直到東方先生來我家聽說此事，才告訴我們她的身份。東方先生還說，既是狐妖，消失便不足為奇。」
「為什麼？」東方這混蛋又放什麼厥詞了？
晉磊看著她，答道：「因為狐妖的一生太漫長，三五十年，對她而言不過轉瞬。所以她以為，人也一樣等得起。」
沉香終於忍不住道：「這是什麼話，人家什麼時候要你們等過。」
晉磊道：「她是沒說過，可是在一起住過那麼久，怎麼可能說忘就忘得掉。」
沉香道：「也許她也沒有忘。」
晉磊問：「那你覺得，她為什麼要離開？」
「她……」沉香苦思了一會兒，最後心煩意亂地扔了一句，「我怎會知道，我又不是她！」
「平白無故的，又生什麼氣？」晉磊倒是好脾氣地笑笑，笑完了卻定定看著她，語聲微沉，「沉香，你真沒見過妖？」
「沒有！」
他卻不忙著哄她，還是問：「也許你見過的，只是像我當時一樣不知道呢？」
真是莫名其妙。沉香瞪著他：「你都說我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知道我有沒有見過？」
可是晉磊再在家裡待下去，早晚又會出問題。
連襄鈴自己都覺得自己人格已經嚴重分裂了，白天這麼不冷不熱地處著，到了晚上換成葉沉香卻是風情千種柔情萬狀，雖說互相保有彼此的記憶，不至於露餡太過，可是面對晝夜如此巨大的溫差，晉磊他適應得了麼……？
正當母親催問自己的肚子怎麼至今沒有動靜，讓襄鈴煩上加煩的時候，晉磊好歹是同父親一起再次南征北戰去了。
結果他這次回來，差點把襄鈴嚇死。
晉磊受了重傷，而且居然是為救葉問閑才受的傷。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襄鈴覺得自己的耳膜當場震碎了。
但是緊接著到來的視覺衝擊令她無暇再去思考任何問題，她目睹晉磊昏迷不醒渾身血跡斑斑的樣子，完全不受控制地腿一軟，不自覺就落了淚。
自鐵柱觀目睹屠蘇煞氣發作以來，她迄今為止，從沒有覺得這麼害怕過。
有一瞬間她真的以為，他已經死了。
她切身感受到了命運的沉重與不可改變，看著晉磊慘白顏色，幾乎傷心欲絕。她一直企圖扭轉過去，最終卻什麼都沒能改變。且照眼前的光景來看，很可能會走向更糟糕的發展。
「小磊，你不要……千萬不要死啊，我不要這樣，你醒醒啊，醒醒好不好……」她泣不成聲。這樣重的傷，超出了她能醫治的範圍，而她早已不屬妖類，沒有了走獸擅長治癒的天賦。
葉問閑花重金請來東方清羽診治，命暫時可保，可是也只能以日復一日的湯藥來續命。晉磊毫無知覺，只得由襄鈴親自來喂，她每每觸到他冰冷嘴唇，心間十裡荒涼。
「求你了，一定要活下去……」
夜很靜，沉香遣退了下人，明明已經身心俱疲，卻無法安睡。
她凝視著晉磊蒼白面頰，伸手輕撫，這是一張清秀卻堅硬的面孔，如今已然深深消瘦。眉宇漆黑，似是弧刀的形狀。
她俯頭到他耳邊，輕輕地叫了一聲：「小磊。」
那是女孩即將長成少女時的聲音，聲調偏高，帶一點尾音，一點青澀的稚氣，令人憐惜。
那是19歲的襄鈴的聲音。
悠于 2016-5-17 17:03
第106章 驚夢
自東方那裡討來的落音丹，讓自己回復了久違的嗓音，雖然只是暫時。
她貼在他耳畔絮語：「小磊，我是襄鈴，我回來了。」
「我是襄鈴。」
「小磊，我是襄鈴。」
「我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你說過，長大了要保護我的。所以，你一定不能死。」
沒有別的辦法，唯有祈求奇跡。
她一遍遍地說，眼淚跟著滴落在晉磊毫無血色的面頰上。
最後她握住他的手。只願掌心裡的溫暖，能夠一直暖到他心裡。
「好吧，」她輕輕歎息，「你再不醒，我只好走了。」
她慢慢慢慢起身，欲放開手時，驚覺手裡冰冷的指尖動了動。
動的極為緩慢，卻執著地慢慢扣緊了她的手。
「……不……」
他嘴唇輕微翕動，襄鈴連忙低頭細聽。
「不准……走……」
真霸道。襄鈴想，道：「那你就醒過來。」
晉磊昏昏沉沉，仿佛身陷泥淖般動彈不得。倘若時光倒流，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做出同樣的反應。這代價未免太大，可在當時，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讓葉問閑就這麼死了，而且還是死在別人手裡。
他必得嘗盡痛苦再死。
黑暗中依稀有人問：為什麼不惜身受重傷也要去救自己的仇人？
——因為有舍才有得。
只有這樣，才能完全贏得葉問閑的信任。他才會讓自己放手去做，再不會阻撓他的籌謀。
凡人皆有畏死之心，何況此舉太過冒險。
——復仇之人，皆為賭徒，既然布了局，上了賭桌，就要相信自己的賭運和手段，賭上自己的命。之所以生死置之度外，乃因所欲有甚於生者。
難道你的心裡，就只剩下了復仇？
——……我沒有回頭路。
他的少年時代決定了他未來的路，他曾經一心等著某個人回來，等著全心全意去付出自己的愛，可是在他最需要溫暖的時候，她卻沒有及時來到他面前。
「小磊，我是襄鈴，我回來了。」
呵，你怎麼現在才來。
我已經……等得太久。久到以為你再也不會來。
你是妖，從不在乎人的命數，只怕等到你回來，我已化為枯骨。
原來，只有我死，你才會回來。
你來得太遲了。
我全部的力氣，都用來記住這仇恨，心早已浸染血色，再無餘力為了某個人而執著等待。
「我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不要，我看了你那麼久，好不容易有機會，也該讓你看看我。
從小，我就渴望被你注意，刻苦學武，不過是為了被你認同。
一別十年，我都快記不起你的樣子。可你卻總是出現在午夜時分光怪陸離的那些夢裡，一顰一笑一嗔一怒，亦幻亦真，醒來卻是了無痕。
新婚之夜，我清楚地知道，新娘是仇人之女，卻不是我該恨的人，也不該由她來代她父親受過。可是我卻□□她，芙蓉帳裡默劇般的糾纏與屠殺。
只因怨恨無處發洩，一如愛找不到決口。
我熄滅光源，扼殺她的聲音，把她當成是你。
那一刻，我恨的人，是你。
「你說過，長大了要保護我的。」
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你。即便你是妖，我還是想要你。你不需要人保護，我還是想保護你。
為什麼不辭而別，為什麼不讓我兌現諾言？
你曾經想要帶我走，我不跟你走。因為這裡有我愛的人，我的師父師娘，還有師妹。
可是，我最愛你。
「你再不醒，我就走了。」
你還想走？！
媽媽拋棄了我，你不可以！無論會發生什麼，襄鈴，你別想走。
乖乖待在我身邊，哪裡也別想去！
晉磊終於睜開眼。于混沌迷蒙間，看到葉沉香通紅的眼。
他居然扯出淡淡一絲笑：「兔子。」
然後再度睡去，手卻牢牢牽著她的。留那只笨兔子抹幹眼淚傻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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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她更加細心的照料晉磊，臨床服侍，肌膚之親是少不了的。經歷了這場生死劫，兩人才初初有了些夫妻的感覺。
書上說，這種感覺，叫同心同體。原本明明是兩個人，卻覺得不可分割。
同心同體……
襄鈴忽覺渾身冰涼。
她的腦子裡，儲存著葉沉香從小到大的所有記憶，能夠應付一切突如其來的考題。但反過來說，自己的全部記憶，葉沉香應該也都知道才對。
那麼，她也應該早就知道，晉磊是來殺她的，是來殺她全家的。
——那為什麼還要乖乖入套？
襄鈴心中驚怕，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
腹中不期然一陣絞痛，她暈倒在床邊。
「誰要你這麼聽話，哼，自作自受。」
——這聲音是……我的？
不，這是葉沉香的聲音。
四周一片漆黑，腦子裡卻直接傳來了葉沉香的聲音，這種戰慄的感覺讓襄鈴渾身發抖。
「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事到如今，你還是生不出孩子吧？」
「我……」
「還說自己是大夫呢，他讓你喝什麼你就喝什麼，也不怕把自己喝出什麼病來。」
襄鈴知道葉沉香在說什麼事，只得沉默。
每日清晨，晉磊拿來給她喝的補藥，其實她都知道是什麼。
葉沉香冷冷道：「你知道他不想要孩子，你也不想給他生孩子，所以就算有所察覺，你還是會照喝不誤。」
襄鈴鼓起勇氣開口：「可是，你出來的時候，也沒有說你不想再喝。」
葉沉香笑了一聲：「我？」
她說：「我要是真的有開口的權利，何至於讓晉磊進我家門？」
襄鈴一驚：「不是你親口答應嫁給他……」
「是你讓我答應的。」
「我沒有！」
「不要狡辯了。」葉沉香說，「融魂之術的本意，還是用你的魂融化掉我的，最後完完全全佔用我的身體。」
襄鈴搖頭：「不是的，瑤泉姐姐說過，我的元神只在白天出現，到了晚上就交給你……」
「說的好聽，但是人在晚上又能做多少事？清醒不了多久就該洗洗睡了，這幾年來，我的神識之力已漸漸被你的壓制。莫非你真以為，能有平等分享這種事？」
「…………」
「你的意識一直在左右我的行動，可笑的是連你自己都沒察覺到。我身居下風，怎有辦法反抗你這九尾狐妖！」葉沉香憤怒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淒涼，「人，要怎麼和妖爭？」
「你說……我在控制著你？怎麼可能，有時候我明明……」我明明覺得，反而是你的性子影響了我，讓我慢慢變得像你了啊。
「還不承認？若換做是我，一早就殺了晉磊，永絕後患！何須委身於他？！」
襄鈴瞪大眼睛，拼命搖頭：「你一定是弄錯了，如果真的是我左右了你的意識，也不可能會同意嫁給晉磊，我知道他是來復仇的，所以才會在比武招親那天拒絕了他啊！答應他的人，明明是你！」
葉沉香冷然道：「可是除了將錯就錯，我沒有其他保住自己的辦法。我壓制不了你的妖魂，又不能眼見我一家數口死於非命，所以，我只能任由事態發展，不走到今天這一步，你甚至都察覺不出我的存在。如果不逼你到絕處，你是不可能親自下手除掉他的。」
——任由事態發展……對，事態再發展下去，我早晚會被晉磊殺掉。所以應該在他殺我之前，先——
襄鈴一驚，雙手按住自己的腦袋：「不不不，不要迷惑我！這不是我的想法！我不會坐視葉家被滅門的，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不想死，我一定會阻止他的！」
葉沉香冷哼：「你要怎麼阻止？你阻止到現在，成功過一次嗎？晉磊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清楚。他不會因為你那些小打小鬧就輕易放棄復仇的。」
襄鈴咬了咬嘴唇，片刻後才小聲問：「那你當初，怎麼會同意嫁給晉磊？」
葉沉香也沉默了，少頃慢慢開口：「因為我愛他。」
襄鈴訝然：「可我從沒讓你們見過面。」
沉香低歎：「真傻。我會愛他，是因為你愛他。」
襄鈴呆住。
沉香道：「我受制於你的意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聽從了你心底的願望。」
襄鈴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說……是我、我想嫁給……」
沉香道：「什麼你你我我，如今你我已然一體，我早已分辨不清哪些感情是你的，哪些又是我的。——我只知道我愛他，我要嫁給這個人，哪怕，他是來殺我的。」
「可是我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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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沉香……」有人在輕輕推自己的肩膀。
她驚醒過來，望見眼前之人深深蹙起的眉頭，張口便道：「蘭生——」
「……蘭生？」對面之人眼現懷疑。
她愣了一瞬，馬上改口：「小磊……我、我睡著了？」
「你的心跳得很快。」晉磊移開搭在她脈搏上的手，有些中氣不足，「是不是做了噩夢？」
她回憶起适才一片混沌中自己與沉香的對話，雖然現在有些神志不清，但有件事她還牢牢記得——
我現在，到底是襄鈴，還是沉香？
襄鈴早就不在了。
我現在是葉沉香，擁有她的全部記憶，可是，葉沉香也不是原來的她了。
那我到底是誰呢？
冥冥中似乎有聲音蠱惑：不管是誰，不都是你嗎？你看，這些記憶，這些過往，都屬於你。
她久久凝視著晉磊，心道：沉香說，之所以會答應嫁給他，是因為我的心願……
在局外時，我從不曾有過迷惘，也一度不解蘭生的想法。蘭生起初否認，但後來又說，他和他，擁有同樣的靈魂。可是這樣，他們就能算作是一個人嗎？
——我真的愛他？我愛的是蘭生，還是他？
第107章 黑化
「她走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在想念。每天都要回憶一遍，她是如何笑，如何生氣，如何委屈。唯恐某一天忘記。」
晉磊捧著湯藥細細吹，把往事說給沉香聽。說那小狐妖宛如小小太陽暖在心間，長久不落。但終有一天歸於沉默之夜。襄鈴心道。不能告訴你，什麼都沒辦法告訴你。就算你不會厭惡妖，可是如今，我卻在蠶食別人的靈魂來讓自己活下去。
晉磊看她一眼，微笑：「你不吃醋？」
她搖搖頭。你不知你在向我告白，我有什麼醋好吃。
晉磊道：「我的妻子心胸寬廣，我真正好福氣。」
沉香道：「你從前不是說過，襄鈴對你們有恩，你一直將她看做親姐姐麼？既然是姐姐，那我有什麼必要不高興。」
晉磊微微點頭，繼而捧著藥碗出神，心想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旁人說起襄鈴，他都要抗拒，急於否認，好像本能地要保護自己。
「後來，我聽過很多關於狐妖的傳說。大多數都是好妖怪，有替人做媒的，幫人治病的，扶危濟困的，當然也有嫁做人婦的。」晉磊不疾不徐地飲下一口湯藥，揀了一兩個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故事拿出來說了。
襄鈴邊聽邊想，瑤泉姐姐一定最愛聽這種故事了。大約除了嫁做人婦比較勉強之外，其他的事她都樂意去做。
晉磊說完了，自己先笑笑，自言自語般道：「明明是狐狸，為什麼不專心修行，偏偏要混跡人間呢？」
「為了報恩啊。」想到瑤泉，襄鈴脫口而出，「假如不是為了報恩，那多半是想跟人在一起。可是人又不能變成妖怪，不就只能讓妖變成人形了麼。」
晉磊看了看她，半晌，低聲道：「我聽了那些傳說，很佩服某些人的勇氣，明知對方是妖，也要廝守一生。」
襄鈴一愣，繼而想起了從前夢中的方家二姐。如果她真能跟某個呆瓜在一起，家人一定也是會反對的吧。經過了這麼多事，她已然知曉，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如百里屠蘇他們一般，不把她視為異類。
「我有時候會想，」晉磊垂下眼睫，「上天為什麼要把人造得這麼卑微，連想去愛都沒有力量，沒有時間。」
「我不覺得啊……」襄鈴呆呆地看著他，心想你都已經大神到這個級別了，還會覺得自己卑微啊。
晉磊抬眼，沖著她露出了難得溫暖的笑容。這笑容不似傻乎乎的蘭生，卻有種說不出的親切。
他伸手，輕輕摸了摸沉香的頭。緩慢卻清晰地開口：「我不會嫌棄妖族。只盼他們能認清，人的一生太短了，不比妖族有的是時間和耐心。而她也許不知道人沒有，就算拼盡全力想愛，也沒有辦法等那麼久。」
襄鈴依舊保持著呆呆的表情望著他，似乎完全沒聽懂。
晉磊低頭喝藥，唇邊卻泛出一絲笑來。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這個表情，有多像那個傻丫頭。
狐妖，是可以變成人的。
你變成葉沉香的樣子，也是為了報葉家的恩吧？你不是真的葉沉香，真是太好了。
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真相，那我便不問。你必是心存疑慮，但終有一天，你會自己告訴我。
我會讓你相信我。
==========================我是跟著大小姐去看文君妹紙的分界線========================
「你好像瘦了。」沉香只覺賀文君大袖下的身形似乎更單薄了不少。
賀文君搖搖頭：「沒有。只是，很久不見的關係。」
沉香狐疑地瞪著她，肯定地說：「不，你真的比從前瘦了好多。怎麼回事？難道是桐姨……」
文君輕聲道：「桐姨向來細心，照顧得無微不至。」
「她現在人呢？」
「去東方先生那裡替我抓藥了。」
沉香慢慢坐下：「最近，他們常常見面？」
文君看了看她：「近來天漸漸冷了，我身子是有些不大好……所以，只能麻煩桐姨替我一趟趟跑。我一直說要自己去，但是桐姨總是比我快一步。」
不，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沉香想。不過算了，現在也顧不上老闆那邊。
「你怎麼了？是不是食欲不振？我讓桐姨給你帶的鴨腳茶，注意千萬不能多飲。」
「我還好，沒事的。只是……」文君蹙眉，「沉香，我師兄他……」他有一陣沒過來了，但是這話卻不能說，不能讓你知道他從前經常過來。
「哦，他、他啊……」沉香想，想必是因為晉磊這段時間躺在床上休養都沒來看文君，所以文君才會這麼擔心。不過，不知道如果說了實話，是不是會讓她徒增煩擾？
「沉香，告訴我實話，師兄他……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見沉香眼神閃爍，文君便知道必定不好。
沉香認命地想，論察言觀色，誰能比得過這倆賀家的孩子。便斟酌了一下措辭，就把一切對她和盤托出。
果然把賀文君給惹哭了。
襄鈴見不得美人落淚，一是缺乏經驗，須知她周邊三五女性好友，從靈女風晴雪到劍靈紅玉到狐妖瑤泉，從未在她面前流過眼淚，是以面對此情此景，她不知該如何處理；二是修行尚淺，難以理解他人心中苦楚，只覺世人皆苦我也苦，想我不出幾年就要被你師兄幹掉還不知如何自救，此刻怎有餘力來安慰於你。
——如果我能想出萬全之策，治好你的病，也治好你師兄的精神病，將你兩個送做一堆，也免去葉家一口滅門之禍，無論如何都算得功德一件，何樂而不為？然而現下我委實毫無辦法，你再這麼哭哭啼啼的，只能增加我的壓力。
青丘民風便是有一說一，襄鈴沒怎麼過腦子便開口：「文君姐你別哭了，哭能解決問題麼老是哭你的病也好不了啊。其實我的境況，一點都不比你好……」我也很想哭啊好不好。
賀文君略略收了淚，疑惑地看向她：「莫非你……？」
襄鈴暗歎口氣，心想看你這表情，就知道你曉得你師兄的復仇計畫，卻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我真相。你看，你救不了我，正如我救不了你。
她悶悶道一聲：「……總之，我這邊也有很多麻煩事，想哭都沒時間哭……」
半晌沒回音。
等她抬頭望向對方時，發現賀文君紅著眼睛，無限哀愁地凝視著自己。
——什麼情況？我剛剛……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文君看著不明所以的襄鈴，幽幽開口：「葉姑娘自然是不會哭的。」
——嗯？怎麼突然改口叫我葉姑娘……
文君輕輕拭去淚痕，竟于迷蒙淚眼中微微露出個笑容來。
「就好比一局棋，當你覺得自己各路都已經贏定，黑白縱橫皆在掌握，所求之物唾手可得，又如何哭得出？」
她淡淡地，不帶一絲怨忿地說出這句話。
她不是悲觀，就如同襄鈴也根本算不上樂觀一樣。只是少年老成，正值妙齡卻已通透世情，也就談不上什麼悲觀樂觀，只是知道，世人世事，從來如此而已。
只是知道，只是接受了而已。
襄鈴聽了這話，卻覺胃中一陣翻湧。她知道，有一件事，有那麼一件事，她從來不敢深想，也一直極力否認，卻只因旁人淡淡的一句點醒，便方寸大亂。
那日她自昏迷中驚醒，起先竟將晉磊誤認成是蘭生，後來又看著晉磊的臉發呆，不想沒等自己把這一團亂麻的思緒理理清爽，晉磊就果斷地吻了下來。
沒想到，他血色淡漠的唇竟然帶著溫熱，反倒是自己的有些微涼。
晉磊準確地把握住她神志不清的這段寶貴時光，親得她越發迷迷糊糊。
他給予她罕見溫柔。
似是而非的溫柔。
到得後來，兩人已然忘情，渾不知身在何處，也忘了猙獰傷口，只是纏綿。不同之處大約只在於，一個幾乎確定對方是誰，一個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誰。
夜色溫柔，樹影輕搖，他的唇不離開。
險些擦槍走火的一場春夢，足夠確認彼此心意。或許他仍會復仇，但，大概會放過她。
雖然不知為何，但晉磊仿佛真的愛上了葉沉香。那種擁抱的力度與暖意，是來自愛人心靈相連的痛感，襄鈴知道不會有假。
（難道你，從來也沒有哪怕只是一瞬，覺得自己贏了？你在數十年之後的人間，失去了某個少年的心，可是一晃回到數十年前，他的心如今卻成了你腳下的草葉。）
（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輸給了風晴雪，輸給了孫月言嗎？如果你想過，那麼你也一定會覺得，如今你贏了她賀文君。晉磊的心是你的了。）
可是，可是……
襄鈴暈暈乎乎地想，若說這不過是一場只論輸贏的賭局，那麼何以無論賀文君、葉沉香還是自己，都往其中傾入了真心呢……？
前世今生一一劃過腦海，終於襄鈴直視賀文君，聲音冷冽：
「這句話，我還給你也一樣說得通，孫小姐，孫月言。」
她從未將自己的心看得這般清楚過。
是的，她不喜歡孫月言。無論月言多美好多善良，她永遠無法真心喜歡她。
她見不得賀文君的梨花帶雨，見不得孫月言的如花笑靨。
因這是她費盡心思也掙脫不出的棋局，她願賭，卻不肯服輸。
是以她有多少笑，她便有多少淚。
如今，她終於接納了葉沉香的靈魂血性，真真正正合二為一。
第108章 逼問
賀文君驚訝地看著她，嘴巴微微張著，露出一個可憐的困惑表情，想問卻無從問起。
末了她什麼也沒有問，只垂眼看著桌上那杯茶，依舊淡如春雨一般地說：「其實，我覺得你不用我提醒，但是我還是要說。師兄從小話不多，有事情大多都是藏在心裡，他性子剛烈，心卻太綿軟，容易手段激烈一意孤行，偏偏最重情意，所以一旦他珍惜的人離他而去，他受的傷就會比誰都深。所以……」
她望向沉香，面如靜水蒼月，「所以，切莫辜負。」
沉香微愣一下，道：「你是說晉磊他……害怕別人辜負他？」
文君青衣蕭索：「他只是覺得，越是他珍重的人，越是會辜負他。我只求你保護好他，不要讓他涉險。」
「我答應你。」沉香回應，「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你也不可以辜負他。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脆弱這個詞放在晉磊身上，沉香覺得不可思議，卻隱隱覺得文君是真的說中了。在她的記憶裡，從小到大，除了在她面前之外，大多數時候晉磊的確安靜聽話，但他又是骨子裡的驕傲，就算抿嘴沉默，他的眼神總能洩露出內心的想法。
□□，一遇風雲便化龍。
晉磊就是這樣一條潛龍。
如果日子一直平靜地過下去，百煉鋼應當終會化作繞指柔；然而他與生俱來的才能，似乎註定要在塵世中呼風喚雨。
下山之際，念及寂桐，想想終是放心不下，便去了東方那裡。
一踏進小院，沉香就發覺似乎比從前多了點東西——牆邊的一小片風鈴草。
寂桐正在給庭院中的鈴蘭澆水，見主子來了，便放下水壺前去迎接。
「小姐怎麼來了？」寂桐低聲問。
「來看看你。這花是？」她指了指那片保持著低調姿態的風鈴草。
寂桐順著她的手指看了看，道：「這花是清羽親自種下的，已經養了好久了。」
清羽？沉香略怔了一下，寂桐這時也察覺到了，改口道：「東方先生說，這是姑爺喜歡的花，所以養在這裡，可讓他心情暢快些。」
「姑爺？」沉香眨了眨眼，「是說晉磊？」
寂桐點頭：「姑爺偶爾會上門來，小姐不知道麼？」
沉香欲再問，屋內已傳來東方的聲音：「寂桐，是誰來了？」
「是我，東方先生。」沉香提高聲音。
東方清羽掀開門簾，看見葉沉香，笑道：「葉小姐光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這人說話的方式，無論聽多少遍都覺得習慣不了……
「我……」她看看東方又看看寂桐，道，「晉磊好得差不多了，我想代他來謝謝先生。」
東方施施然邁出屋外：「哦？那想必不是在下的功勞，而是多虧了葉小姐照顧吧。」
「還有你給我的落音丹。」沉香道。
東方笑了笑，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也不知葉小姐向我借這落音丹，是想擬誰的聲音呢？」
——真八卦……
沉香這回反應不慢：「賀文君。」
「是這樣。」東方若有所思，「原來在晉盟主心中，最看重的還是他師妹啊。」
——真會挑撥離間……
沉香沒說話，東方自己笑了笑：「呵，在下失言。不管怎樣晉盟主能夠痊癒，在下甚感欣慰。」
沉香沒接這個話題，只問寂桐：「文君還在家裡等著你照顧，你怎麼在這裡替他澆起花來了？」
「不怪寂桐。」東方替她答道，「這君影草並不好成活，未想寂桐照料得法，我便強留她多待片刻。不過，賀姑娘的藥配製起來需花費不少辰光，在下也是擔心寂桐等得無聊。」
「若是怕桐姨無聊，何不彈支曲子給她聽？」沉香提議。最好用你最愛的那把琴，最好能讓寂桐看到上面的銘文……
「……葉小姐如何知道在下略通琴藝？在下不記得有向葉小姐說過。」東方微微眯起眼，看向葉沉香。
沉香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漏了嘴，不過這種事多了人也就淡定了。於是沉香淡定地胡扯：「不瞞先生，本小姐早聞先生大名，仰慕已久。不光先生善琴這件事，就連別的許多事，我都有法子打聽得到。」
東方聞言，笑得仿佛甚是開心：「承蒙葉小姐青眼，在下不勝惶恐。」
——看看你那表情，哪裡有一絲一毫惶恐的樣子……
沉香面不改色地繼續：「實不相瞞，若非家父強逼，原本我是一心想要把自己許給先生的。」
東方這才略略訝異：「葉小姐怎麼起了玩笑的心思？在下身份微賤，不敢高攀，可莫要拿在下取笑。」
「我豈敢拿先生這等高人隨意取笑。」沉香直視東方，「雖然今生無法遂此心願，恕沉香失禮，我還是想知道，先生可有心儀之人？」
東方笑得紋絲不動：「葉小姐說是來致謝，如今倒像是來審問在下了。」
沉香不為所動：「先生這是在逃避我的問題嗎？」
東方略一沉吟，仍是溫煦笑意：「好吧，既是葉小姐問起，在下也只有從實招來。在下……在下唯一所愛，如今已經不在人世了。」
沉香的眼睛亮了亮，就聽到身後傳來寂桐一陣輕微的咳嗽。
未等她追問，東方卻急急走到她身後扶住寂桐，語聲關切：「寂桐，這一回我已派人去瀛洲采那驅寒草藥，你且再等幾天。」
寂桐悶頭咳嗽，許久才低聲道：「多謝先生。」
「寂桐何必客氣。你照料這些花草盡心盡力，是在下要感謝這份善心。」
沉香回頭看向東方：「先生又招兵買馬了？打算在這裡再開間醫館嗎？」
東方淡笑搖頭：「只是臨時雇了些膽子大的人而已。在下覺得，還是這般清閒的日子過得舒服自在。」
沉香走後，東方將賀文君的藥交給寂桐，突然問她：「莫非你沒有告訴你家主子，我與葉莊主素有往來？」
寂桐接過藥，卻並不看東方，只輕聲問：「先生希望我說出去嗎？」
東方道：「說不說不由我決定，我只是在問你，為什麼沒有說。」
寂桐轉過身，答道：「小姐只讓我來照顧賀小姐，其他事情並未交待。」
東方輕笑，你倒是撇的乾淨。
「山路崎嶇，可要我相送？」當然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禮待下人。
寂桐微微搖頭，卻似想起什麼，轉身問他：「敢問先生……先生心儀之人，是……什麼樣的人？」
東方疑道：「怎麼？莫非你主子吩咐了你來問我此事？」
寂桐看著他，慢慢搖頭。
沒想到，你居然也有一顆八卦之魂……東方略覺不解，不過還是回答了她。
「在下心儀之人，便如這君影草，生於凡間，卻純淨仿若不屬凡間。只是，但凡極致美好，都無法長久於世。」
寂桐身子震了一震，忽地問道：「倘若這君影草凋零敗落，先生可還會珍愛如初？」
東方的眼眸暗了暗，道：「寂桐問倒我了。如果可能，我自是希望美好之物能得以永駐。我知光陰無情，然而我不忍見鶴低頭，不肯看朱成粉，寧可它們消亡在最美的時刻，留下不滅的回憶，如此，豈非勝過永生被塵世折磨？」
寂桐低低歎息：「先生有朝一日，也會老去。」
東方唇角浮現詭異微笑：「若我說不會，寂桐可信？」
寂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緩步離開。
碧山。自閑山莊。
「你去了哪裡？這麼晚才回來。」沉香一到家，就見屋裡一個黑影冷冷發問。
「……我去看望文君。」你從前三更半夜才回來，我向來沒為難過你，這當口卻來找我的茬。
「看了這麼久？就沒去別的地方逛逛？」他語氣頗沖。
「按道理，你該先問問我文君好不好吧。」有沒有人性啊你。
「那就是說，你真的去了別的地方。」他站起來走到她面前，「你去找誰了？」
「關你什麼事。」懶得理他，什麼態度。
「我是你夫君，怎麼不關我的事？」晉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爹娘一直放任你，我就得看著你！你這麼呆，居然敢一個人跑出去？！你真當自己是平頭老百姓了？」
沉香吃驚地看著難得話多的晉磊：「居然說我呆，明明你才是大呆瓜！一個人出去怎麼了？之前我一個人出去那麼多回，不都沒事。」她頓了頓，本還想加一句我離家出走那會子你還不知道在哪，好歹是忍住了沒說。只翻了個白眼，「呆瓜。」
晉磊氣極反笑：「我什麼時候又多了這個諢名了？」見沉香不理他，又補一句，「看來你對我成見已深，夢裡頭都不忘罵我。」
「？我罵你什麼了？」
「呆瓜啊。」晉磊抱臂看著她，「之前我還一直想問，你心心念念的呆瓜到底是誰。哼，幸好不曾自取其辱。」
「……」
晉磊面色一沉：「你去找東方清羽做什麼？」
沉香一愣：「你怎麼知道……你跟蹤我？」
晉磊不置可否，高深莫測地看著她。
「那是什麼眼神啊，看著像個變態。」沉香不客氣地打擊他，「我去找東方清羽怎麼了？只許你去，不許我去嗎？再說你不是一直跟著我麼，怎麼還要問我去找他做什麼。」
晉磊放下手臂，大步上前將沉香逼到牆邊，雙手撐在她身側。兩人挨得極近，他的呼吸極具侵略性地擠進她的鼻端。
困獸。
沉香只覺自己被一團黑影牢牢包圍，在那一刻她想到了這個詞。
悠于 2016-5-17 17:04
第109章 許諾
「你當真想要嫁給東方清羽？」他目光炯炯盯著獵物不放。
「你到底躲在哪裡偷聽到的？」居然連東方都沒察覺，你真是有本事。
「回答我的問題！」他不耐道，「厚著臉皮跟一個男人求歡，我還真沒想到你這麼自甘輕賤。」
沉香也火了：「還有什麼好問的？我不是都說了嗎？不錯，三年前我就喜歡他喜歡得要死，簡直非他不嫁。」
「你——！」晉磊聲音裡透著壓抑的怒氣，「你不是說過……」
他沒有說下去，卻扣住她的手腕，不自覺地加重力道：「為什麼是他？他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能保護你？」
手無縛雞之力？我看跟他老人家相比，手無縛雞之力的只怕是你……
沉香好不容易忍住內心吐槽，不知死活地回嘴：「笑話，不會武功就不能保護別人了嗎？這些年來，他救的人，可是比你多得多。你呢，又做了什麼好事了？」
「……我……十年來，我沒有一天停止過練武。」他低聲道，「原來你並不看重這些。」
「你也沒打算要我看重啊。」沉香不想買帳，「只要我爹看重不就行了嗎？」
「也就是說，」他稍一分神，手便被她掙脫開來。他望著地面，輕輕問：「你覺得，我不如他強大，沒資格保護你，是嗎？」
沉香莫名其妙地揉著自己的手腕。看著這個瞬間開啟憂鬱模式的人，想：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晉磊低低歎息：「那你為什麼又說你愛我，說的像真的一樣。」
沉香納悶，剛想問我幾時說過，忽地臉上泛起一陣紅潮——從前在夜裡，倒是的確說過的……
他低頭細細地看著她，片刻後才說：「玩這種把戲，把我耍的團團轉，你覺得相當有趣是不是？」
——你都自己腦補了些神馬啊！
可恨自己退無可退，只看見他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跟著一個吻落在自己額角。
由於近來疏於打理，他的下巴上冒出了些許胡茬，略帶粗糙的輕觸緩緩蔓延至她的臉頰，溫熱氣息拂過她的眼瞼，鼻尖。這莫名的熟悉感輕易就喚起心底最深處所有回憶，叫她不由自主想起，她曾在夢中擁有過的，輕盈明媚的清晨問候。
溫存的動作伴隨著他低啞的話語：「你是我的，不許你想其他的男人。」
這話聽在耳裡，猶如雷雲之海的陣陣轟鳴，叫她膽戰心驚。那些稍縱即逝的美好記憶，瞬間被某個絕望而狂亂的夜晚吞沒。
她艱難地咽了口口水，盯著他的胸口道：「你不肯把自己的心交出來，卻一定要擁有別人的心嗎？」
他輕輕握住她細緻腰身，聲音低沉：「你還不相信我？」
她問：「你心裡的人，真的是葉沉香嗎？」
他伸手撫摸她的頭髮，難得繾綣：「我的心裡，從來都只有你一個人。」
她僵直了身體，望著他的眼睛，心道：可是夜裡你擁著我的時候，喚的卻是她的名字。
就算我曾是九尾天狐，人世真假，我一樣分不清楚。
可是，也沒有什麼所謂吧？就算他把我當作是襄鈴的替代品，這盤棋依然是我贏了。
他也說過，人生短短數十載，等不起那麼久。未來變幻莫測，只需當下美好。將來如何，想管也管不了。
沉香於是微笑：「我是騙人的。」
晉磊問：「哪一句？」
沉香眼珠轉了轉，又笑：「統統都是啊。」
晉磊問：「你對我好，也是騙我的？」
沉香搖搖頭，決定實話實說：「我在遇到你以前，曾真心喜歡過一個人。他也曾經，說過他喜歡我。不過後來，他還是娶了別的女孩子做妻子。」
晉磊說：「那人不是東方？」
沉香說：「當然不是，你亂猜些什麼。」
晉磊委屈：「是你自己說你想嫁給他。」
沉香笑：「我只是想逗逗他，順便，我也好奇他喜歡的人是誰。為什麼年紀一大把了，還是孤身一人。」
晉磊沉吟：「的確是有些奇怪……」
沉香伸手輕撫他眉間折痕：「後來，我一直都很不快樂，不快樂到，自己給自己編了一個夢。」
晉磊的眼神忽然認真起來，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我迷失在那個夢裡，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走出來。夢裡的一切感覺都很真實，可是我每天每天都很害怕……害怕某一天，我突然醒過來。」
「一直到……」
一直到她變成賀文君，被夢裡的那個失神痛苦的晉磊，緊緊擁抱的時刻。
雖然是假戲真做，在那一刻，她卻仿佛品嘗到了愛與被愛的滋味。
那個前所未有的溫柔擁抱，雖然短暫，卻給了自己難以言喻的巨大安心。
那些無以言說的悲哀，真假難辨的過往，紅塵愛恨的糾纏，在被他擁住的那一刻，統統不記得。
統統不記得。
「那時我忽然有種感覺，覺得已經夠了，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
「你不知道……我希望能被一個自己所愛的人真實地擁抱，那一瞬的幸福，我願意用一生來換。」
「雖然這樣很自私很任性，可是，我真希望能有這樣一個人。」
晉磊聽得半懂不懂，然而中心思想他很好地把握住了。
他雙臂收緊，和夢中一樣的溫度與力道。
他低聲道：「你這傻瓜，天底下喜歡你的人，真是太多了。」我才真要提心吊膽。
「可是，我最愛你。」
襄鈴，所有愛你的人當中，我最愛你。
這樣的話，如果早一些聽到，該是多麼幸福啊。在她還是襄鈴的時候。
雖然得到了他的愛，可是襄鈴卻不能陪在他身邊了。
沉香靠在他胸前，輕聲道：「小磊，你可以不要報仇嗎？」
适才的溫柔繾綣突然凝固，她感到他明顯地身子一僵。
「報仇？」你……知道了多少？
「文君告訴我了，她說，賀家被一夥來路不明的江湖人士給……」當然不能說我知道是我爹下的毒手。
晉磊緩緩呼出一口氣，輕拍她的脊背：「這些事你不用管。」
「一個兩個，都說不要我管。」沉香微惱，「你是我的夫君，我怎能不管？」
晉磊仔細地注視著她，忽問：「你爹他們……對你很好嗎？」
又來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設問，你能不能問些高水準的問題。
「爹對我好不好，你還看不出來？」她戳戳他心口，「你別想岔開話題，我知道很難說服你不去報仇，但是有很多事，很重要很重要，比報仇重要得多。其實，文君並不想你孤身涉險，若伯父伯母泉下有知，也必然希望你們平平安安。假如你整天想著報仇，哪裡還有精力去保護你師妹？你之所以學武，不就是為了……」
「我明白。」晉磊打斷她，「我不會……有些事，我不會去做。我不會辜負師父師娘，我也……不會辜負你。」
「你真的願意放棄報仇？」沉香睜大眼睛。
晉磊閉了閉眼，點點頭。
「那你答應我。」沉香終於覺得仿佛呼吸到一絲清氣，「你答應我，永遠別辜負對你好的人。」
晉磊親了親妻子的指尖，上面彌漫著淡淡風鈴草香：「我答應你。」
待到晉磊基本恢復到傷前水準，便說要帶沉香一起去向東方登門致謝。
「你真的是去感謝他的？」沉香狐疑地盯著他，「不會是要去找碴吧？」
晉磊失笑：「我在你眼裡就是這種人？你不都說了之前的話是開玩笑。」
「這麼說，你是相信我了？」
晉磊點點頭，握住她的手：「你跟他雖然關係親密些，不過，也就是類似對叔叔的喜歡。（尼瑪，寫到這裡忽然想到了任盈盈的「東方叔叔」……）你就算曾經有過喜歡的人，我想也不會是他。」
「哦，你這麼瞭解我？」差點忘了萌主還有擅長洞察人心這一人生技能。
晉磊笑了笑：「你喜歡的那個人，是叫蘭生吧？」
「？！」原地石化。
他哧地一笑，彈彈她的小腦瓜：「你真是，太容易看穿了。你如今應該還是對他有些留戀吧？不然之前也不會偶發精神錯亂，對著我亂喊別人的名字。」
——那是因為你們實在太像了……
「他是個傻瓜。」晉磊很肯定地下判斷。
沉香剛想吐槽說你也不比他好多少，晉磊接著說：「如果是我先遇到你，我一定不會放你走。」
「呃……其實當時的情況不是你想的那樣……」
「定是他在意你的——」晉磊咽下「身份」二字，握緊了她的手，「不過，我還是要謝謝那個傻瓜，如果他不放棄你，你也不會到我身邊來。」
沉香跟著他悶頭走了半晌，才小聲說了句：「他說句喜歡我都要臉紅半天，你怎麼說起這些肉麻話來一套一套的。」
「那當然，我和他不一樣。」他揚起頭，臉上浮現出如同少年時那般久違的驕傲。
第110章 恍然
晉磊這傢伙也不知道是為了顯示對自己的信任，還是為了測試自己的忠誠，居然放任自己和東方單獨相處，道謝之後就上壽山看賀文君去了。
沉香望著院子裡的寂桐，放低聲音問東方：「那個，你確定你喜歡的人真的死了？」
東方微微抽搐了一下：「沉香大小姐真是心直口快。」
「啊？」沉香這才察覺自己的表達有多麼不委婉，連忙搖手，「不不不，我不是有意要提起你的傷心事。我只是……只是覺得……你、你不是擅長算卦麼？你看能不能算一卦，說不定……她還在人世……」
東方高深莫測地看著她，搖了搖頭，低歎：「她早已屍骨無存。」
「那就是說，你根本就沒找到屍體。」沉香攤了攤雙手，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動作十足像某只呆瓜，「那你憑什麼確定她不在了？」
東方輕咳一聲：「沉香大小姐似乎對在下的這些私事……頗感興趣。」
「沒有沒有！」沉香嚇得連連搖頭。拜託你千萬別說這種惹人誤會的話，誰知道萌主是不是就潛伏在附近……
東方輕笑：「那依沉香之見，在下該如何去做呢？是不是一定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沉香想說那當然了，但看看寂桐的樣子，想了想還是改口道：「假如，我是說假如，你愛的那個人還在人世，只是，不是從前你認識的那個樣子了，你還能不能認出她？」
東方重複：「不是在下從前認識的那個樣子……是什麼意思？莫非，她還能換了別人的皮不成？」
——我們都知道這是只有你才有的人生技能好吧……
「就是……哎，該怎麼跟你說……就是，比如說，變老了，變醜了……之類的。」
東方輕笑：「沉香當真異想天開。莫說此事絕無可能，就算有可能，她是曾與我朝夕相伴的妻子，不管她變成何種模樣，我都絕不會錯認。」
沉香看看他，又看了看院子裡的寂桐，懷疑地問：「真的？」
東方道：「沉香莫要忘了，在下乃是醫者。醫者所看重的，向來並非皮相，而是本質。」
沉香卻輕輕歎息：「那只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你又沒有真的找到如今的她，又如何敢說自己一定不會錯認。」
自你此次歸來，我已經可以確定，你就是歐陽少恭。三年前，我曾為你眼中閃爍的溫柔天真所迷惑，然而如今，你外表雖無重大改變，卻已經磨去了曾經的溫潤光華。
你依然笑若春風，氣質卻冷峭漠然。
莫要忘了，我也是醫者。
東方一隻手輕輕掩住下巴：「沉香此言，是有感而發？」
沉香搖了搖頭：「你就當我是睡迷糊了胡說好了。」
彼時，她已然知道晉磊心中那人是誰，可是晉磊與自己朝夕相對，卻依然認不出自己是誰。
一個個都自以為洞明洗練，竟不知皮相惑人，一至於斯。
——晉磊，他若無這層皮相，我還會愛上他嗎？
不得而知。很可惜，我已彌足深陷，不可自拔。
=============================我是自己跟自己對話的分界線===========================
「這樣就可以了吧。」襄鈴十指交叉撐著下巴，「他不會再去報仇了。」
「你真的相信他？」是葉沉香的聲音。
「……沉香？！你不是……我們不是已經……」我們應該已經同化了啊，這段時日，無論白晝黑夜，我再也沒有感到有不由自主的時候，我以為，我們已經成了同一個人了。
「我是葉沉香曾經封印起來的記憶。只有這一部分，是你不知道的。」
「……聽不懂。」
「葉沉香已經和你融魂，如今你們同心同體，所以，曾經被她封印的記憶，也在她自己的意志下被重新打開。現在，是讓你知道的時候了。」
「……被封印的記憶，是什麼？」
黑暗中慢慢浮現出畫面，讓襄鈴看到了這一幕——
晉磊無奈皺眉：「那你說好了，要我怎麼補償你？」
而自己——當時是晚上，應該是葉沉香本人說：「我要你……替我畫眉！」
襄鈴的心跳了一下。
「這也是你的心願吧。」腦中傳來葉沉香仿佛看透一切的輕聲嗤笑，「你忘不了某個人給你畫眉的樣子，那是你只有在夢裡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那……」襄鈴只覺得臉上發燙，又有幾分被戳中心事的惱羞成怒，「你晚上口口聲聲說愛他，難不成也是因為我？」
「當然是啊~襄鈴妹妹。」沉香輕笑，「你還記得我是怎麼說的嗎？我告訴晉郎，說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喜歡他……比他喜歡上我，還要早得多得多。難道不是嗎？襄鈴。從上一輩子，你就開始愛他。」
「我喜歡的人……是……」襄鈴捂住臉。
「你喜歡的那個人，不也就是晉郎？難道你愛的，只是皮相，而不是靈魂嗎？」
襄鈴的聲音漸小：「我不懂……可是，我還是覺得，晉磊是晉磊，蘭生是蘭生，他們是不一樣的。雖然，有時候我會錯認，可是，我喜歡晉磊，並不是因為想把他當作是蘭生。」
「是這樣嗎？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晉磊的呢？」
「我想……是……在那個夢裡吧？我在榕爺爺身邊，做的那個長夢裡。」
「就因為他把你當成是賀文君，給了你一個擁抱？讓你覺得，自己終於也被人真正地愛過了？」
襄鈴慢慢咬住唇：「當時的感覺，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還能感覺到，他的心裡，有著很深很深的愧疚。他越是想保護別人，就越是會殺害更多的人。他越是愛一個人，他就傷那個人越深。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那一步。本來……其實本來，他並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是，卻總是有人因他受傷。」
「他心狠手辣，冷血無情。」葉沉香道，「我那麼愛他，他殺我的時候，卻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襄鈴想起葉沉香原本的遭遇，此刻也生出了揪心痛楚，但卻不得不承認：「他並不是無情，他是用情太深。師父師娘慘死之後，他全部的感情，都只給了文君一個人。除此之外，便只有報仇之念。他將自己的心和世間隔開，已經不能夠再體會到別人對他的感情。」
「所以你認為，就憑你那幾句話，他就會放棄復仇嗎？」
「……我相信他。」襄鈴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因為這一次，他是真的愛上了葉沉香。」
「……晉磊真可憐。」
「嗯？」
「怪不得我要解開封印讓你看。」
襄鈴覺得奇怪，眼前的畫面再次流動。
這一回，她終於發現，晉磊在拉開沉香的梳妝盒的一刹那，瞳孔放大，手一動不動。
「……他……看見什麼了？」
「你說會是什麼呢？那不也是你的百寶箱麼。」
「我從來不用那個……難道——」襄鈴掩住嘴，「是……他小時候送我的鈴鐺？！」
沉香笑了兩聲：「沒錯。從那個時候，他就開始懷疑你的身份。」
「你是故意讓他看到的？」
「對。因為我不像你那麼傻，不會天真到以為他會對我動心。他的心裡，從來都容不下第二個人。想要他不對我下殺手，除非他發現我是你。」
「那他……現在該不會已經……？」
「你說呢？」沉香輕輕說，「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你覺得，他對你那麼好，不是出於真心嗎？」
「我以為……」
「晉磊真可憐。」沉香帶點嘲笑地重複，「愛上一個傻得無可救藥的姑娘。」
停了停，她又開口：「以你這麼遲鈍的性子，居然也好意思變成我的樣子，去找你的傻情郎？雖然那只不過是你在做夢，可是，沒想到你會變成我，看來你我……呵，也算有孽緣。」
襄鈴知道，葉沉香指的是自己曾在夢裡跟著陵越去方家找蘭生的事情。那個時候，大師兄說自己得變個模樣，而自己想來想去，竟然鬼使神差地變成了葉沉香。
——並非你我有緣。只是，你的痛，我感同身受。所以，難免同病相憐。
=======================我是醒來才發現一切都晚了的分界線=============================
「真是毫不設防啊，沉香大小姐。」一個低沉的笑聲傳來，卻讓人不寒而慄。
沉香費力地睜開雙眼，不遠處，東方清羽雙手按在琴弦上，正氣定神閑地看著自己。
沉香只覺腦袋昏昏的，東方伸手撥了一下弦，清音響起：「大小姐不愧是江湖兒女，不拘男女之防，實在令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上一回也是，在下正待奏曲以謝知音，不料片刻之後，卻聽聞大小姐的呼嚕聲蓋過琴音。在下平生未嘗沒有對牛彈琴過，卻從未遭逢此等尷尬。無奈之下，唯有正襟危坐，在此靜候大小姐黃樑夢醒。」
他不換氣地說了一大串，沉香獲取的信息量基本不足四成。窗外黑黢黢一片，看的她心底透涼。
竟然會有這種事，我剛剛不是還在跟他好好地說話……
怎會一覺醒過來，一天沒有了……
第111章 不離
沒等沉香思考明白，尷尬的情緒已經先一步造訪。她滿臉通紅地拉平衣裙，低著頭站起來：「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
東方卻笑得大度，抱琴跟著站起來，略一點頭：「我這就去給大小姐準備晚膳——啊，雖說已經過了晚膳時間許久了。」
「什麼？！」沉香驚呼，心想那自己家人豈不是要打著燈籠出來找人，連忙搖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我得馬上走了！」
東方微笑地看著她慌亂的模樣，緩緩搖頭，又好笑又無奈地說：「沉香總是不讓我盡地主之誼啊。上回也是，閣下一覺醒來，在下話都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大小姐已經不見蹤影了。」
一句話裡換三個稱呼，實在不知他哪裡是親昵哪裡是諷刺，沉香無暇多想，剛要告辭忽然想起來：「晉磊他人呢？」
東方道：「未曾見他回來，應是還在他師妹那裡。」
「哦……」沉香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雖然自己睡著了不能怪晉磊，可是有他這樣的丈夫麼。把妻子仍在別的男人家裡撒手不管，自己還跑去跟緋聞女友單獨相處這麼長時間……
——我也沒辦法對你完全放心啊，小磊。
沉香頭腦仍有些昏沉，嘴上卻已經機械作答：「不麻煩先生了，我得先去找我夫君。」
東方微笑：「不如等雨小些再走？」
「……下雨了？」沉香的大腦一下子被沖醒一半，「看來人的感覺真的要遲鈍好多……」
「嗯？」
「沒什麼！」沉香這才醒悟過來屋簷上噠噠噠的聲音源自大自然的音律。這下棗糕了，自己壓根沒帶傘。
「沉香若執意要走，不妨先用這把。」東方看破她心意一般，從裡屋拿出一把青竹傘交給她。
「哦，謝謝……」沉香接過傘，聽著屋外瓢潑大雨聲，心中一時有些發悶。她掀開門簾，不意看見一道閃電將天地間照的如同白晝。
雖然只得一瞬，卻叫她心驚，周邊熟悉的山路到了夜間，總會帶上幾分陰黢黢的鬼魅之感。
東方閑閑籠袖：「雨這麼大，山道勢必泥濘，不便行走。倘若沉香不介意，在下便收拾一間客房，沉香可在此歇息一晚。」
沉香抱著傘立於原地思索，雖然不知道哪根腦神經提醒自己此地不宜久留，可是東方看起來絲毫沒有送自己回去的意思，晉磊大概也被困在了壽山上……要不，自己至少也得等到雨小些再走吧？
沉香有些猶豫地應道：「……那便勞煩先生了。」
東方一笑：「那在下這便去準備。」言畢轉身離開。
沉香呆立屋中，有些木然地聽著滂沱雨聲，忽聞驚雷乍響，嚇得她條件反射地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無論是小狐狸襄鈴還是大小姐沉香，都是一樣怕打雷。
然而這雷聲似乎警醒了她。
東方不在。她站起來，走到屋裡的香爐邊。
爐內只餘殘燼。
她低頭聞了聞，卻早已沒了味道。此刻她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想法，快速地掏出一方帕子，包了些許香灰進去，又小心翼翼地收好。
這偷偷摸摸的舉動令她心亂如麻，她重新坐回榻上，想著現在不知是什麼時辰了，回頭會不會有家丁過來找自己，鬧得沸反盈天的……
——等等！
為什麼會是家丁來找？這種時候，第一個出現的，難道不該是她的夫君嗎？
就算下著暴雨，可是晉磊真的會被困在壽山上嗎？
都這個時候了，就算下刀子他也應該會，不，他早就會過來接自己回去啊！
她對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人，他怎會把她扔在這裡不管不顧！
沉香猛然站了起來，不等東方過來，拿著傘就沖出了屋子。
她沒有去賀文君那裡，她知道，晉磊絕不可能還留在那裡。
——可是為何自己反而更加心慌意亂？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雨中狂奔，青竹傘幾乎抵擋不住這樣陣勢的大雨，沒一會兒她就渾身濕透。
「你真的相信他？」她腦中不期然迴響起适才睡夢之中，葉沉香的聲音。
「你真的相信，晉磊會放棄報仇嗎？」這是夢醒之前，沉香最後問她的話。
她一路往自己家的方向跑，跑，跑，摔倒在地，腳腕磨出血泡，卻不敢稍作停留。
——小磊，不要！求你不要！！
遠遠地，她就聽見自閑山莊內傳來的哭聲。
她的心一緊，大腦一片空白，好在她很快發現山上並無火光，也許還來得及。
她氣喘吁吁地跑進家門，守衛只來得及喊了一聲：「大小姐！」
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她就看到了他。
一身黑衣仿佛融入黑夜，然而她還是能夠認出他。
黑衣失去了往日的挺拔姿態，落入她眼中的，是跪倒在地的晉磊。
她忽然失去了勇氣，一時之間不敢上前。
丫鬟婆子哭哭啼啼地圍上來：「大小姐、大小姐節哀……老爺，老爺他……」
「我爹怎麼了？」葉沉香的聲音在雨中變得模糊。
「老爺他……他不小心……掉下了懸崖……夫人如今昏迷不醒，小姐……小姐千萬節哀！」
——什麼？！
「你是說……我爹他是，墜崖死的？！」葉沉香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嚇了那老婆子一跳，大約此刻的葉沉香頭髮散亂貼在臉側，渾身水淋淋的模樣像個女鬼，老婆子結結巴巴答不上話來。
一個佝僂的身影提著燈籠快步趕來，走到她身邊，將一把大傘撐開打在她頭上，低聲卻相對冷靜地開口：「老爺今日一早便縱馬出門，到得申時仍未回歸。下人們便出去找，卻不想……是在崖下發現了老爺的屍身。」
「桐姨……」沉香低語，「你怎麼會在家裡？」
寂桐身子微微一晃，沒有答話。
沉香走出傘下，走進雨中，走到他身邊。
她伸手觸摸他白皙臉龐，手底一片令人驚悚的冰涼。
下人們慌慌張張圍上來：「大小姐，自從老爺給抬回來之後，姑爺就……就成了這個樣子，我們……我們沒人敢勸他，大小姐……大小姐——」
「退下。」葉沉香言辭簡單。下人訥訥散去。
沉香輕聲喚：「晉磊。」
沒有反應。
沉香的手移到他下巴處，微一使力，晉磊的頭便被輕易抬起來，與她對視。
他似是失去力量來支撐身體，唯有靠右手牢牢握住百勝刀柄，刀鋒深插入地。
黑夜中，他的眼睛卻倒映出光來，這讓沉香想起自己從前還是走獸的時候，曾多次見到過的那種眼神。此刻的晉磊，就像是那些受了傷的野獸一般，躲在暗處舔著傷口，眼中卻閃著更甚于平時的警惕而銳利的目光。
她伸指，輕輕拂去他唇角血跡，感覺出他在拼命咬牙。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跟著跪下去，將自己透濕的身子貼近他。她伸出雙手，默默擁住了黑衣青年。
在她眼裡，他永遠像個無助的孩子。咬牙切齒的樣子，看著令人心疼。
來自她身上的熱度，于大雨滂沱中，火一般地燒到他身上。
晉磊因這熱度顫抖了一下，但卻下意識地挨緊了這片灼熱，他知道是她來了，也只有她，能將他在黑暗中因孤獨寒冷而長久哭泣的靈魂，又重新拉回這個人世。
他仿佛終於找到了依託，鬆開手裡的百勝刀，像是落水的人抓出唯一的浮木一般，雙臂緊緊箍住了沉香。
沉香在他耳邊輕聲說：「小磊，我在這裡。別難過。」
半晌，晉磊喉頭滾過模糊的一聲：「我不是……我不是為了……」
「我知道。」沉香的聲音還是輕輕的，「我都知道。」
你當然不是為了葉問閑而難過，你是因為不能手刃仇人而絕望。
一早就帶我去東方那裡，和他設計將我迷暈，就是為了你的復仇計畫吧。然而在你計畫萬全準備下手前夕，卻得知葉問閑墜崖身亡。
如今的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之前種種勾心鬥角，老謀深算，在仇人籬下這般忍辱負重，甚至濫殺無辜至此，都是為了什麼呢？
她輕輕抱住晉磊的頭，低低許諾：「這一次，我會永遠留在你身邊。」
晉磊依在她頸邊，冰冷嘴唇貼上她頸側皮膚，大雨依然在下，她的身體卻自頸下血脈傳出源源不絕的熱度。
他抱緊她，不斷地親吻著她的脖頸，繼而沿著柔軟又堅韌的弧線，貪婪地依戀地親她的下巴。
他語聲模糊卻又清晰，一聲聲穿過大雨敲擊在她耳畔：「……姐姐，姐姐，姐姐……」
她聽著他的呼喚，眼淚湧出。
她曾經變成賀文君，在夢裡安慰失去了一切的晉磊；
如今她借用葉沉香的身體，溫柔撫平他內心的傷疤。
我知你一生難得情深，無論是哪一次，你都將你的這份深情交付給了我。
我無以報答，只是，我不會再離開你。
「小磊，你不知道，其實一直都是我，害了你的一生。」
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命賠給你。
把一生賠給你。
晉磊埋頭在她懷裡，像是孩子終於找到了母親。
他的雙手，終於慢慢滑下。
當沉香終於料理完一切，無比疲憊地來到臥床的晉磊身邊時，晉磊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看著她。
「好一點了嗎？」她溫聲問。
晉磊一直黑沉沉的眼睛隱隱閃著一絲光亮。他輕輕叫了聲：「姐姐。」
她點了點頭：「嗯。」你是打算承認你的發現了嗎？
晉磊的聲音很輕：「姐姐，你以前……從來沒有抱過我。」
沉香沉默片刻，繼而躺在晉磊身邊，他乖乖地靠過來，讓沉香把自己抱住。
晉磊無力地倚在她的懷裡，只覺得心裡那一團一團濃重陰影正在一點一點地變淡。
整整一夜，沉香沒有離開。她一直擁著晉磊，這是自他三歲以後就不曾有過的事情。
在晉磊心中，襄鈴是超越塵世的存在，他被他自小憧憬的守護精靈保護著，所有心魔仿佛都無法再傷害他。
經過了這麼久，他終於度過了一個無夢的夜晚，安安靜靜地睡了一個好覺。
襄鈴卻沒有怎麼睡。她又想起了往事，想起在夢裡看到過的，琴川最美的花燈夜。想起蘭生悄聲貼在她耳邊，問她，高不高興永遠留下來。
那時她注視著他，認真回答：「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蘭生，不然，也不會一直呆在這裡，不肯離開。」
聽了這話，蘭生的笑容裡高興中又帶點兒害羞：「青丘我也跟你去過，其實還是人間更好玩……不過，人都是會想家的，你要是想家了，我也會陪你一起回去的。」
襄鈴笑眯眯地：「蘭生你真好~」
蘭生連連搖頭，牽住小狐狸的手，笑意溫柔：「襄鈴你，才是最好的。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留在人間，留在琴川的。」
襄鈴只是微笑。
我不肯離開的，並不只是人間。
我，是不想離開這個夢境。
然而夢終會醒。
屋外傳來清脆鳥鳴，她仔仔細細的看了看身邊的人。他的眉頭微微蹙動，也不知是夢到了什麼。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露出許久以前的，那種孩子般單純的神情。
她真想把他抱在懷裡，像對待孩子那樣的安撫他。
不知道他是否能聽見，她低聲說：「小磊，我是沉香，也是襄鈴。」
「葉問閑已經死了，無論是不是被你殺的，都是他罪有應得。你師父師娘泉下有知，也一定會覺得欣慰。現在，你要放下這一切，好好為自己活著。」
「如果你不能放下仇恨，那麼，你最應該恨的人，是我。」
「三歲的時候，拋棄你不管的人，是我。離開你十年，音訊全無的，也是我。」
她說著說著流了眼淚：「我千方百計……想要讓你逃開這命運，可是，偏偏是我，一手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
「可是，小磊，幸好，你一直都是好孩子。」她捂住嘴巴，掩住飲泣之聲，「還好，你沒有入魔。」我失敗了一次又一次，眼見一幕幕悲劇重演，可是，幸好，唯有這一件事，終於沒有發生。這樣，你終不致毀滅。
沒有青玉司南佩，有的，是文君。
晉磊離開了自閑山莊，他還有對師父的諾言需要履行，終於再次回到了文君身邊。
文君卻早已沒有嫁給他的念頭，她的愛，從來都是成全。
「師兄心裡，早就有了襄鈴姐姐。如今她回來了，我們終於又有了一個家。」
她微笑著站在一院竹葉下看著晉磊，微微側頭，問：「襄鈴姐姐，什麼時候會來呢？從前我們給她做的扇子香囊，我都還一直留著。」
葉問閑死後，葉夫人也病了，家規終於無人問津，葉沉香身為女兒身，也一樣執掌了葉家。
自閑山莊威名已然大不如前，然而原先的浩劫沒有發生，總歸是保住了整個家。襄鈴也好沉香也好，都早已難分彼此。沉香的家也是襄鈴的家，風雨飄搖之時，她也願意挺身守護。
她也在等晉磊，等他自己，慢慢想明白。或者，等著他原諒。
身後，有人輕輕擁住自己。
她任他抱著，同他一起眺望眼前漫漫開遍的風鈴草，聽她們在一年一度的春風裡，歌唱著渺小脆弱卻又堅韌不息的生命。
彼岸花開。曼珠沙華。
有花不見葉，葉生不見花，生生又世世，花葉兩相錯。
然而花與葉，雖不得相見，卻同歸一體。
如同她與她。
一段緣分兩段，兩生花開彼岸。
如同她，與他。
FIN
悠于 2016-5-17 17:05
第112章 【東方番外】棋局（2）
葉問閑屠殺賀家滿門，此事被葉家封鎖得幾乎滴水不漏。連東方也不禁要感歎，無怪乎自閑山莊會有今日地位，葉問閑做事做得實在夠漂亮。
之後，他以看望棋友為由，「意外」發現了這樁滅門慘禍。
「為何不去報官？」他好心建議。
晉磊搖頭，說早就報了，至今查不出因由，不過，也沒人指望官府能查出什麼來。
「這是為何？」
晉磊道：「師父生前說過，官商賊自古勾結，親如一家。」
東方蹙眉，適當地沉思片刻，道：「賀兄所言，不無道理。若是此事是商人所為，而你師父一貫自給自足，與人無尤。不是商人，那麼，便或許是賊人下的手。」
晉磊點頭：「確然。我家被那幫混蛋夷為平地，且付之一炬。若是商人，也必是與匪類勾結才有這毀屍滅跡的本事。只是，師父向來甘守清貧，與世無爭，我實在想不出會是什麼人對他下手。」
東方沉吟片刻，末了似是想起什麼，提醒道：「賀兄曾告訴過在下，在世人看來，他可謂清風明月，家傳之寶唯書棋而已。」
晉磊冷笑：「師父擅長下棋，想來安陸不少百姓都知道。可是家裡的棋盤不一樣是木頭做的，我們都能隨意帶下山去。」
「那書呢？」
「難道還真會有藏著黃金屋的書？」晉磊不以為然。
東方緩緩道：「你師父可曾告訴過你們，他有一本祖傳的武功秘笈？」
晉磊和文君同時睜大了眼睛，驚疑不定地互相看看。
東方歎息：「連你們都不知道，不想卻被其他人得去了消息……」他勘察了一番現場環境，最後評價，「這般不留餘地的殺人方式，又發生在旦夕之間，若真是為了那本秘笈，想來嫌疑最大者，便是近郊碧山的江夏葉家了。」
晉磊咬牙：「我師父與他無怨無仇——」
「江湖上，只因一己貪念而濫殺無辜者，可謂俯拾皆是。」東方淡淡道，「你不妨去查探。」
探查結果，自然不會出東方意料之外。
晉磊說，我師父與他無怨無仇，僅僅為了一本秘笈，他竟能下此毒手，禽獸不如！
東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從容不迫地看著眼前孤身上門的賀文君，在心中靜靜冷笑。
——我與你師父，也是無怨無仇啊。
三年前，他就知道賀凜會遭遇今日之劫，只是當時他尚且不知，推波助瀾的人會是自己。
借刀殺人的理由，全天下怕是只有自己才能懂自己。
晉磊這個生下來便被一再遺棄的孤兒，本該遭遇和自己相似的命運，可是他卻要順遂太多；自己苦苦尋覓而不得的，他卻全都擁有，那麼，就只有讓你得而復失了。
同賀凜曾是君子之交，世上本也難得有幾人似他這般，看著又順眼，見解又高明的。可惜賀凜生性守舊，若讓他知道真正的自己，他也必然不能接受。那麼，與其將來等他同那些庸俗愚昧的旁人一般厭棄自己，不如換成自己先行下手。
這樣在他心中，永遠都會保留對那個溫文儒雅的東方清羽，永不碎裂的完美記憶。
「賀姑娘找在下有事？」
文君的臉色有些陰霾，然而東方問起，她便抬頭直視他，平靜地說：「先生見多識廣，不知世上可有奇物，可以拘束靈魂？」
東方略感意外，這樣的東西，他也一直在打聽。
「你說的東西，我這裡就有。」東方看著她，「這是哪個江湖郎中告訴你的治病偏方？」
賀文君輕輕搖了搖頭，略沉默了一會，才靜靜開口：「家逢巨變，一直承蒙先生多方照顧，按說本不該再來麻煩先生。只是，我隨父親隱居多年，除了先生之外，也的確再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幫忙……不瞞先生，我師兄他為報家仇，隻身去了葉家。」
「哦？」他打算採取怎樣高段的報仇方式？
文君道：「師兄此舉我並不贊成，然而他滿腔仇恨，一意孤行，我無力勸阻。師兄雖說武藝高強，卻無一人可以依靠，此行諸多兇險，他未必能夠應付。我既然勸不住他，便只能想辦法……讓他不受傷害。」
東方歎道：「賀姑娘弱質纖纖，卻有至善心念，在下感佩。可恨在下亦是手無縛雞之力，倘有在下能效勞之處，還望姑娘不要顧慮。」
賀文君的請求很簡單，她說自己身心交瘁，恐怕命不久矣，待她死後，便請東方取走她一魂一魄，封入那拘束靈魂之物——青玉司南佩之中，交予晉磊。
東方應允了賀文君的請求，深感痛心之餘不免沉吟：「聽聞自閑山莊的千金是你們的好友？如若你師兄要報仇，豈不是……會傷害到她？」
文君低聲道：「沉香是無辜的。只是，師兄寧可與她斷絕朋友之誼，也定要復仇。聽說……他快要入贅葉家了。」
若不是賀文君站在眼前，東方簡直要放聲大笑：為了所謂大義，捨棄親情友情，一廂情願地沉浸在悲劇英雄的美夢之中，憑藉這種自我陶醉來讓自己更加瘋狂，最終化為一匹孤狼。好個晉磊，好個忠孝仁義！
我沒有看錯，你與我很像。
我真是喜歡死你這樣的人。
晉磊自然不知道自己一家其實是被東方清羽所害，反將他視為統一戰線，偶爾會登門互通有無。東方不忍辜負他這番天真的信任，也在暗中助他招兵買馬。既然等著看好戲，自然聲勢是越大越好。
更加令自己興奮的，是千回百轉卻仍叫你猜不透的天意。
幾年之後，在晉磊那邊業已準備完全之際，恰逢葉問閑想要永絕後患之期。
這幾年來，晉磊為葉問閑出生入死，甚至不惜身負重傷，救了這老賊的性命，如今已經完全得到了他的信任。葉老賊認為自己如今已經有了文武雙全忠心耿耿的十佳女婿，東方清羽這個知道太多的人就可以除去了。於是，他竟然先行一步，開始籌謀對東方的暗殺計畫。
透露消息給自己的，居然是那個成天不聲不響的老僕寂桐。
東方冷笑，心想鳥盡弓藏，葉問閑此人，真是讓人對他完全沒有期待。
機關算盡，最後居然敢算計到我頭上來，看來只有讓你出點意外了。好在，也不影響我看好戲的心情，並且，這齣戲的結局，我可是非常期待。
於是他在一如既往送給葉問閑的那些延年益壽的藥材裡多加了一味致幻劑，讓他跌落懸崖，摔個煙花燦爛。
那日，亦是晉磊決定正式復仇之日，令東方意外的是，他居然帶著妻子葉沉香一起上門來了。
用藥令這個向來不設防的姑娘昏迷，東方可謂駕輕就熟。只是對於晉磊，東方卻有一絲不解。
「難道你不知道，斬草要除根這個道理？你既要殺她全家，何必留她一人孤苦伶仃。」
晉磊搖頭：「我沒打算滿門屠盡。」
「哦？」東方微微偏了頭看他，「這卻叫在下意外。」
「我的仇人，只有葉問閑一個。」晉磊道，「他卑劣無恥，我沒打算成為他那樣的劊子手。」
「晉盟主能有這般慈悲心腸，想必賀兄泉下有知，也必感安慰。」東方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繼而問道，「在下唐突，敢問盟主……可是對那葉家小姐有意？」
晉磊沒吭聲，卻也沒有否認。
「既然如此，倘若有一天，被她知道真相……豈不是，會因愛生恨？」東方憂心道。
「她不會。」晉磊簡短作答。
「為何？」
「她對葉問閑只是……」晉磊欲言又止，只是生硬地說，「我有把握，她不會。」
東方靜靜微笑起來。
看來，你也知道了，你的妻子，不是真正的葉沉香。所以你才會認為，自己沒必要為了她而放棄復仇的吧。
只是，可惜了你萬全的計畫。
送走晉磊之後，東方施施然走進裡屋，望著昏迷不醒的葉沉香，低低笑了聲：「真想看看你那心高氣傲的夫君，絕望痛苦的樣子呢。」
對這丫頭下手，今日已經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讓自己聽到了不少有趣的秘密，真是可愛。
葉問閑屠殺賀家的那一日，偏巧葉沉香早上來找東方。若是就這麼放她回去，被她發現自家父親將要幹的好事可就不美了，於是，他便以安息香讓她昏睡在裡屋直到晚上。
她不知道，她早就在睡夢之中，把自己最大的秘密，洩露得一乾二淨。
原來她就是襄鈴。
呵呵，還記得從前在醫館的時候，我們倆打的那個賭嗎？
「不管身邊的人如何改變，是不是都還能對他一如往昔，永不背叛？」
——原來沒等我試你，你倒先來試我了。
第113章 【東方番外】棋局（3）
東方問處於完全催眠狀態的襄鈴，你頻頻來找我，到底是要做什麼？
襄鈴說，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不會在意容貌。
東方失笑，你的容貌變成什麼樣，我倒的確是不在意。
襄鈴問，那麼，你妻子呢？
東方一愣。她如何知道自己有妻子？
襄鈴道，如果你在意的話，應該多花時間想想，怎麼製作無毒雪顏丹。
這回倒真讓他驚詫了。
這個小丫頭片子，變了個樣子不說，居然還知道這麼多自己的事情！
他儘量保持冷靜，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襄鈴沒有回答。
然而她卻皺著眉頭教訓他，與其執著於奪魂，不如好好把握手裡的幸福。
幸福？東方有一瞬間的失神，你知道……「她」在哪裡？
襄鈴的聲音卻突然變輕了。
待要細問，又怕弄醒她，猶豫不決的當口，晉磊陪著賀文君來看病了，東方只得先出去看診。
待送走目測將成孤兒的晉磊與文君，已是天黑，葉問閑想必已經動手。
進到裡屋，安息香藥效已過，葉沉香睜眼見到自己，居然滿目驚恐，話都沒多說一句就逃了。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不管你是襄鈴還是誰，都不應該怕我。
如此有趣，當真大開眼界。不過你放心，即便是你這樣苟延殘喘的魂魄，我也不會目為異類。
再後來，聽說自閑山莊的女婿舊傷復發，新任莊主葉沉香請他上門診治。
晉磊見到東方，黑沉沉的眼中沒有一絲情緒：「我還沒來得及殺他，他就墜崖死了。」
東方對他這表現很滿意，笑意溫柔地告訴他：「這豈非正好，老天爺也看他不順眼。」
晉磊並不看他：「先生說的是，這樣也好。」
東方笑道：「只可惜了盟主，白白吃了這麼多苦，到頭來卻是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要救他。」到如今，因憤懣苦痛鬱結於心而發了低燒，引發一身此起彼伏的炎症。何苦來哉。
晉磊卻沒有給出預想之中的反應，依舊神情淡漠：「先生所言極是，人算不如天算。回顧半身，所作所為盡皆蠢事。只是還好，我雖品性墮落，卻不曾入魔。」
他轉頭看著東方清羽，一字一頓：「我沒有成為第二個葉問閑。」
然而你太子長琴，曾為仙身，如今已然墮落成了今日模樣。神道除名，心歸魔道。
晉磊淡淡的神情，映在自己眼中，仿佛成了最刻薄的諷刺。
東方清羽像是忘了此時身在何處，起身就離開了。他的背影有一種刺骨的冷漠，不似往日一貫的溫雅謙和。
他走進主廳，不顧下人在場，張口便喚：「襄鈴。」
葉沉香身形微動，卻不轉身。
東方輕笑：「已經很久沒聽人這樣叫過你了吧。」
葉沉香遣退下人，轉身，安靜卻充滿戒備地看向他。
東方笑著，不請自坐：「襄鈴不敢認我，是在擔心什麼？」
沉香猶豫，繼而開口：「其實我……」
「不必解釋。」東方仍是淡淡微笑，風度極好，「你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若你不是襄鈴，斷不會作此躊躇之色。」
沉香眨了眨眼，半晌，問：「是誰告訴你的？」
東方跟著眨眨眼，笑：「你應當記得，在下會算卦。」
沉香歪了歪頭：「這件事，也能算得出？」
東方望著她困惑的小臉，笑而不語。
沉香奇道：「你不問我為什麼會變成葉沉香嗎？」
東方語聲輕緩：「問又如何，不問又如何。不管襄鈴變成何種模樣，對在下而言，你始終還是襄鈴。」
聞言，沉香似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微垂了眼眸，片刻之後複又微笑：「東方先生神機妙算，倘若能算出夫人的下落，那便最好了。」
東方心中一痛，面上卻不動聲色喝了口茶。
你和你夫君，大概是老天爺派來刺激我的。
交待完晉磊的病情，一盅茶飲盡，東方卻沒有告辭的意思。
沉香便道：「先生不如留下一起吃飯？」
東方不答，目光卻自茶杯移到沉香臉上，眼底藏著一絲銳利：「她還活著？」
沉香一愣：「……誰？」
東方緊盯著她的臉：「我妻子。」
沉香一臉吃不准該不該告訴他的樣子，看這表情東方便明白了七八分，待要逼問，沉香卻忽地臉色一沉：「你不是說過，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你一定都能認得出麼？那麼，又何必等我來告訴你。」
東方冷笑：「你若知道，最好還是告訴我。」
沉香蹙眉。
東方輕笑：「事不過三，安息香我不想再用第四次，怕會傷及腦髓。」
沉香露出了然神情：「我就知道是你，只有你才能制出這種無色無味卻毒性極盛的香。可惜我早已沒了九尾天狐的本事，否則才不會輕易中招。」
「是嗎？」東方緩緩勾起嘴角，「你當年在醫館昏睡過去的樣子，可是要比平日裡來的可愛。」
「？！……什麼意思？」
東方好整以暇地以手支頤：「九尾天狐光臨在下的醫館，就算在下再如何見多識廣，也難免心存顧慮。原本只是想試你一試，卻不想你修為尚淺，短短數分鐘便酣然入夢。」
「真卑鄙。我去本是幫忙，你卻反而暗算於我！」沉香有些惱怒，說話也不再客氣。
東方不動聲色：「多虧如此，讓我聽到了不少有趣的事。」
「……什麼？」沉香微微變色。
東方認真回憶：「比如，叮囑我萬萬不可將那孩子送去賀家。」
「？！」
無視沉香越來越可怕的神色，東方好似很開心地續道：「我問為什麼，你告訴我，賀家會在晉磊十八歲那年被葉家滅門。在下難免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心，追問之下，知曉原來是為了一本破武功秘笈，嘖嘖。」
「……你該不會，是聽了我說的話，才故意把晉磊送去賀家的吧？」沉香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
東方笑得沒心沒肺：「對啊~人不都是這樣嗎？越是說不可以去做的事，偏偏越是想做。在下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只不過是想看看，九尾天狐的預言准不准。」
沉香憤怒，大叫：「這是開玩笑的事嗎？賀家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十幾條命！」
「冷靜點，沉香大小姐。」東方也換上冷然神情，「就算我不把晉磊送過去，你以為賀家就能逃過這一劫？」
沉香語塞，話語顯得有些無力：「可是，至少……至少晉磊不會……不會變成這樣……」
「真是自私啊，沉香大小姐。」東方冷笑，「雖然不知道理由，不過，晉磊大概是與你有甚淵源的人物吧。否則你又何必如此掛心。呵，可別告訴我，在他還在繈褓裡等著喝奶的時候，你就看中了他。」
沉香恨不得扇他一巴掌：「你既然知道了賀家會慘遭不測，為何一直袖手旁觀？賀凜不是你的朋友嗎？！」
東方籠了籠袖子：「難道你不也是放任事態發展麼？我的大小姐。」
沉香搖頭：「我沒有！我一直想要阻止，但是，我……我……身不由己！」
「好個身不由己。」東方顯露出一絲不耐，「聽了你那可怕的預言，我可並沒有閑著啊。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東方忽地站起來，低頭湊到沉香耳邊，徐徐吐字，「那本武功秘笈，是我交給賀凜，而這消息，也是我傳給你爹的。」
沉香呆立原地，如遭雷擊。
「怎麼樣？」東方笑得仿佛什麼事都沒有一樣，「真想不到，你的預言，倘若沒有在下，恐怕還無法實現呢。所以，所謂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也並非虛言。你的本領，當真令在下刮目相看。不如，你也替我算一卦？」
東方本是戲言，之所以告訴襄鈴一切全是自己暗中操控，無非是想令她癲狂。另外，對於襄鈴是如何知曉這些事的，他也抱有極大的興趣。
「看大小姐這樣子，是不想替在下算卦了。也罷，那要不然，大小姐便替自己算一卦吧，看看如果向我報仇，可有勝算？」
然而襄鈴卻沒有下手，此後也並未來找東方報仇。
那一天，那一刻，她最後只說了一句話。
——東方清羽，我算你永遠都找不到自己所愛之人。你根本，從來都不懂得愛。
這句話，不知為何，他一直不能忘記。
後來自己身邊的只有寂桐。
東方問過她，賀文君如今有晉磊照顧，自己也已經跟葉家徹底翻臉，是否要跟她家小姐回去。
寂桐搖頭，小姐說了，就讓我跟著你。
於是，就這樣離開了安陸。
幾年之後，雲遊的東方從寂桐處得知消息，晉磊既沒發瘋也沒病倒，如今終於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他想不通，晉磊，他本該是和自己一樣，執著而容易瘋狂的人。
寂桐卻持有不同意見：再慘烈的過去，只要不執著於心，而是珍惜眼前，慢慢自會放下一切。
東方道，如何能放下？他迄今為止，難道不是一直靠著這股仇恨才苟延至今？！
寂桐靜靜道，這世上，有比憤怒，與怨恨，更能支撐人活下去的東西。
——啊。
東方的嘴角現出一絲嘲諷。
——那是他一直追尋的東西，如今終於得到了。
只要有她在身邊，他便再無所求了吧。
東方淡淡開口，同人不同命，他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總是能得到。
寂桐立於身旁，輕聲開口。
生生死死，我都陪著先生。
——生生世世，我都陪著夫君。
內心有什麼地方陷落下去。相似的話，他曾經聽誰說過，他種下滿園的君影草，是為了追憶何人。
寂桐的聲音似乎不復蒼老，而是變得柔柔的，如同君影草的芳香，如影隨形。
——先生或許不知，小姐原本是真心想要幫先生的。小姐曾告訴過我，希望先生可以不再執著於前塵愛恨，若能放下這一切，方能海闊天空，方能……令先生夙願得償。
東方眯起眼睛，依稀記得數年前江都醫館的某個夜晚，襄鈴說過，這世上總有人真心待你，不會改變。
——夙願得償。上窮碧落下至黃泉，何為吾之夙願？
其實，自己窮極一生，數次撕裂靈魂也想得到的，只是一個，無論自己是誰，都會無條件愛著自己的人吧。
漫長年月中，這樣的人，哪怕只有一個，也已足夠。
是誰跟他說……
「假如，你愛的那個人還在人世，只是，不是從前你認識的那個樣子了，你還能不能認出她？比如說，變老了，變醜了……」
——她是曾與我朝夕相伴的妻子，不管她變成何種模樣，我都絕不會錯認。
「那只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你又沒有真的找到如今的她，又如何敢說自己一定不會錯認。」
又是誰在問他……
「倘若這君影草凋零敗落，先生可還會珍愛如初？」
——我知光陰無情，然而我不忍見鶴低頭，不肯看朱成粉，寧可它們消亡在最美的時刻，留下不滅的回憶，如此，豈非勝過永生被塵世折磨？
「先生有朝一日，也會老去。」
本以為不過是這無趣生命中的零星過往，如今卻似水退之後的河底卵石，歷歷在目。
——東方清羽，我算你永遠都找不到自己所愛之人。
是的，明明有那麼多的破綻，那麼多的心意淺露，他自詡醫者，卻無一看破。
=============================我是老闆終於發現真相的分界線==========================
想不到，最後打破天命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巽芳。
就算見識到他真正的一面，她還是始終愛著一個，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格接受他人之愛的人。
——生生死死，我都陪著先生。
她不求被自己認出，不管被自己當作什麼。她唯一的心願，就是他不再孤獨。
她始終比他更加勇敢，更加堅定。
「巽芳……我險些與你，再度錯過。」
他驟然明白，她是他失而復得的寶物，勝過這世上一切，不可再得，不能失去。
「巽芳，無毒的雪顏丹是沒有的。這世上，從來沒有不付出代價，就能讓時間永駐之物。」
「先生……」寂桐想要勸阻。
東方搖了搖頭，決然服下丹藥。
他伸手，輕輕碰觸寂桐枯瘦的手，悄然握緊。
不足一盞茶的時分，東方清羽，抑或太子長琴，從指尖開始，於一瞬間老去。
「巽芳，你不必再擔心會被我嫌棄。此生此世，我都會陪你，直到老死。」
再不要重生。
無論前世今生，我一直都渴望——做個凡人，擁有凡人的冷暖，以及，連神都無法感知的幸福。
再後來，他撿到了一個叫做阿瑾的小姑娘，收養了她。
小姑娘天賦異稟，天眼之力與日俱增，然而他此時已經不再執著於窺測天命。
這世上，有這麼一個人，在不遠萬里的追尋中慢慢老去，近在咫尺卻又不敢相認，用一生來守住自己的承諾，心甘情願背負著兩個人共同的記憶。這樣美好的仿佛不似此間之人，居然愛著自己。
我又豈能負你，豈忍負你。
這一世只要有你，千百萬年的孤獨時光，亦是值得。
哪怕這一生，只是大夢一場。夢裡三生榮枯，興亡無數，然而與天地下的這局棋，我亦不曾輸。
只因與你的相遇相知相守，是我夢中唯一的真實。
二十年後。江都。花滿樓。
「瑾娘姐姐，有客人來了。」
「老的還是年輕的？」
「嘻，是個年輕俊俏的公子哥兒呢~」
「你去替我應酬吧。」名為瑾娘的女子興味索然地繼續望向窗外。
「瑾娘姐姐好生奇怪，人不都說自古嫦娥愛少年，姐姐卻偏生喜歡老骨頭~」
小丫頭似一陣香風般消失，瑾娘倚著朱窗，漫漫想起那個名為東方，面容清臒的奇異老者。
不知他如今，與妻子在何處隱居，是否尚在人世。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人。」她撥弄著窗臺上一盆初初綻放的君影草，低聲吟念。
一朝君若逝，世間再無君。
FIN
陵越線 登高望斷天涯路
第114章 只緣感君一回顧
——你是願意記住，還是遺忘？是願意回到過去重新開始，還是留在此處等待將來？
若是可以忘記，對大家都好吧。
而逝者，已不可追。
================================我是襄鈴選擇遺忘的分界線===========================
某日，襄鈴收到一封信，信鴿在完成任務後身形便消失了，看起來是用法力凝聚而成的。
襄鈴讀完信，再看看落款，不由皺起了眉頭。
「蘭生……是誰啊？」
她在太陽底下思考了很久，只覺大腦一片空白。
「可是，信裡面提到了晴雪和紅玉姐姐，應該是我認識的人啊。」
「還有月言……月言，這個人我有印象的，是琴川孫家的大小姐嘛！可是，我跟她相公又不熟……」襄鈴百思不得其解，將信收好，望天沉吟。
「你確定她把那傢伙忘乾淨了？」
「看樣子是，反正你別提醒她。」
一黑一青兩隻狐狸竊竊私語一番之後，玄色衣衫的男子先開口：「襄鈴，你以後有何打算？」
襄鈴這才回神，抿了抿嘴：「唔，晴雪現在找不著人，既然這個叫蘭生的人說也請了紅玉姐姐，那我就先去天墉城和紅玉姐姐會合好了。」
「什麼？去天墉城？那可不行！」青狐瑤泉急急擺手，「咱們這些狐妖，一旦碰上天墉城的劍陣法門，可是要吃大虧！」
玄狐瑞瑉瞟了她一眼：「那是你吧，我和襄鈴才不會被那些玩意困住。」
瑤泉吃癟，卻依然搖頭：「就算能破得那些陣法，進門撞上個天墉弟子，絕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把你抓起來的！」
襄鈴眨了眨眼：「我說是來找紅玉姐姐的，應該沒事吧？」
瑞瑉對瑤泉道：「你那老黃曆是不是該換換了？天墉早就換了新掌門，和你出去胡鬧那陣子大不相同了。」
瑤泉再次吃癟，片刻之後卻懷疑地看向瑞瑉：「你怎麼回事？公主一個人去那麼危險的地方，怎麼你還一副慫恿的樣子？」
瑞瑉聳聳肩，問襄鈴：「公主殿下，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不用。」襄鈴秒答。
「你看。」瑞瑉笑了，「公主早就是大人了。」
襄鈴騰翔於空，一直在想著這個叫做蘭生的人。
名字，相貌，一切一切都沒有印象，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人，為什麼卻會用親密得仿佛多年至交一樣的口吻。
她想不起來，卻總覺得心裡空了一塊。
昆侖，天墉城。
襄鈴沒採用任何硬闖的手法，在山下就很有禮貌地跟看守弟子說明來意。倆年輕弟子估計也沒看出來她的真身，只搖頭說沒聽說過門裡有叫紅玉的女人。
——看來，過了這麼久，紅玉姐你還是這麼低調啊。
襄鈴感歎一句，想了想，便說那我求見掌門。
守門弟子狐疑地問：「你找掌門有何貴幹？」
襄鈴老老實實回答：「你們掌門認識紅玉姐姐。」
可是見掌門這事兒守門的做不了主，何況，尋常人也不會被允許覲見掌門。
襄鈴退而求其次：「那我就找芙蕖，總行了吧？」
「芙蕖師姐……」守門弟子驚訝于這個小丫頭怎麼會認識天墉年輕一輩的重頭人物。
「怎麼，又不行嗎？……那，總不能讓我去找那個壞蛋陵端吧？不過，好像他已經被屠蘇哥哥的師父給逐出師門了吔……」
守門弟子是新來的，既沒聽說過陵端也沒聽說過百里屠蘇，襄鈴只得怏怏走了。
次日，一個紮雙辮，紫衣短打的少女立于天墉城門前，守門弟子恭敬行禮，讓路：「見過芙蕖師姐。」
少女笑了笑，很快禦劍上山。
剩下兩個弟子互看一眼，各自撓頭：「哎，怎麼芙蕖師姐今日……打扮得跟平常不大一樣？」
「是啊，怎麼梳起兩個辮子來了，衣服穿得也不是平日裡那件，這麼一打扮，看起來倒像昨日來的那個小姑娘……」
「噓，還是好好看門，不可妄議師姐。」
所以說，天墉弟子的禮節門規，還是一如既往地等級分明且森然有序。
襄鈴一路登頂，沒遇上什麼值得一提的障礙。正暗自得意，卻聽腳下兩聲厲喝：「什麼人？！」
襄鈴只得先下來，其中一個看看她，驚道：「師姐？」
另一個本想跟著喊，卻瞬間警醒：「不對！師姐並未下山！」
兩柄長劍立時指向自己：「你是誰？」
襄鈴萬般無奈：「我……來找掌門，煩請二位通報。」
最後她的確是見到了掌門，只不過是被守門弟子押著去的。
陵越升任掌門之後，諸多事宜，日理萬機，忙得幾乎連練劍的時間都擠不出。眼前的少女固然是九尾天狐，可是他也並不打算對此案多做理會。
他頭也不抬，淡淡問：「你有何事？」
守門弟子先襄鈴一步，恭敬稟報：「她假裝成芙蕖師姐想蒙混過關。」
「我才沒有！」襄鈴委屈地說，「我說了是來找紅玉姐姐的，可是你們又沒一個人認識。」
「紅玉？」陵越這才抬了抬眼，眼前少女的輪廓清秀可人，他忽地想起曾見過這小狐狸。
「你是……百里屠蘇的朋友？」他的語氣微微變得柔軟。
襄鈴驚喜：「你還記得我？」
記得是記得，可惜無暇招待。陵越微一點頭，道：「紅玉應是和師尊在一處，如今師尊獨自隱居，輕易不會見客。」
「……那，我該怎麼才能見到紅玉姐姐呢？」
陵越問：「你可有要事？」
「……有！」
算了吧，看你那表情，一看就像是沒事找事。
他揉揉眉心，實在是不欲管這檔閒事，但是如若放任她一個人去找，只怕會被師尊門前的三大劍陣拍死……可若是派別人陪同，師尊想必是不會買帳的。
「我今日不便陪你前往，煩請你暫住一晚，明日我再帶你去。」
言畢，也不管襄鈴的意思，逕自離去。
襄鈴自然做不到老老實實在房間呆著。
這裡畢竟，是屠蘇哥哥生活過的地方啊。
可是這裡這麼多高人，她多少有些膽怯，可又覺得一個人太無聊。思來想去，便將自己化身尋常天墉弟子模樣，隨便捏了張扔人堆裡認不出的大眾臉，便興沖沖地奔了出去。
就這麼隨便瞎轉悠，居然迎面撞上芙蕖。
一見之下，襄鈴方知自己為何先前露出破綻。眼前的紫衣少女，早已和幾年前的青澀模樣大不相同。
雙辮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瀉而下的如瀑青絲，身上的服裝也複雜了幾分，更重要的，是多了幾分沉靜的氣質。
見襄鈴原地發愣，芙蕖倒是仔細打量了她幾眼：「你是？」
「呃……我、我……」糟糕，天墉弟子的名字貌似都像編碼一樣有規律，隨便扯一個是不是會露餡……
芙蕖的眼睛微微張大：「哪裡來的妖氣？」
襄鈴聞了聞自己的袖子，無奈地洩氣道：「真的有那麼重嗎？」
「你早說是你嘛，屠蘇師兄的朋友，我每一個都記得。」兩人坐下來聊天之後，芙蕖很快恢復了少女時的活潑。
襄鈴東張西望了一下：「你不去處理事情沒關係嗎？我看掌門好像很忙的樣子……」
芙蕖微笑道：「對呀，因為每個人有事情都找他，他能做的就都一個人做了，旁人想幫都幫不上。」
襄鈴低頭：「和屠蘇哥哥一個樣。」
「要不怎麼是師兄弟呢？」芙蕖輕笑，「從前一同修習的時候就是，我和掌門師兄算是和他說話比較多的了，但即便如此，一旦有事發生，我永遠只能在後面看著他們離開，雖然擔心，卻什麼都做不了。」
襄鈴沉默片刻，慢慢說道：「因為，他想保護身邊的每一個人。除了傷害自己，他想不出別的辦法。」
芙蕖看看她，笑道：「看來，你真是挺瞭解屠蘇師兄的。從前就是，明明是掌門師兄激他比劍，結果被屠蘇師兄砍傷了。執劍長老狠狠罰了屠蘇師兄，他卻總是對掌門師兄心懷愧疚。後來我們幾個一起進了幻境試煉，他也不專心，總還是想著，要跟掌門師兄道歉。」
襄鈴慢慢眨了眨眼睛，雙手握成拳撐在臉側：「芙蕖，你再多跟我說一些屠蘇哥哥的事情好不好？」
我忽然，想在這裡多呆一陣子了。
他死了。他還在。
這裡有一個，和他很像很像的人。
入夜。
「陵越哥哥，你為什麼不跟屠蘇哥哥一起走呢？」
「另有要事。」
「……你說話每次只說四個字麼？」
那倒不是。有時候是三個字，有時候是兩個字。有時候沒有字。
「在下多謝襄鈴姑娘。」
「我、我還什麼都沒做呢，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不，姑娘既然肯襄助在下，這份心意，在下和師弟都會銘感於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量，何況姑娘並非等閒之輩，莫要輕看自己。」
「陵越哥哥，你就別老是叫我姑娘、姑娘的了，大家都叫我襄鈴，你也這麼叫就好了。」
「之前在鐵柱觀，是因為陵越哥哥阻止，那些壞人才沒有折磨襄鈴，這件事，襄鈴還沒有好好謝你呢。」
「師尊一貫教導，不可見妖即殺，不明原委，不辨是非。否則，一樣是濫殺無辜，不可饒恕。」
「陵越哥哥和屠蘇哥哥，你們有些地方真的好像……陵越哥哥將來，也會變成你們師父那樣厲害的人吧？」
「師尊境界修為之高，恐怕陵越窮盡一生，亦是難以達到。」
「你可別看輕自己哦。雖然我沒什麼先知之力，但是我知道，你將來一定會是天墉城最好最厲害的掌門∼」
仿佛被什麼東西一舉擊中心臟，陵越猛然睜開眼睛。
——是夢？
——為何我的夢裡，會有她？
夢裡的場景如此清晰，驚醒之後依然能夠記起，就仿佛……天生就是自己的記憶一般。
可是，明明知道那不會是真的。百里屠蘇，早已散魂。
頭暈。陵越第一個想到的可能，就是他中了迷魂術。
於是，他再不管現在是什麼時辰，披上外袍拿起劍推門一氣呵成，轉瞬身影便沒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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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就這樣讓公主一個人走真的好嗎？萬一出了什麼事，責任你我可都擔待不起。」
瑞瑉摸了摸老榕樹精的外皮，低聲道：「瑤泉，你不是一直想讓老爺子蘇醒過來麼？」
「……你的意思是，再叫我去偷點兒神仙水？」
瑞瑉輕笑：「襄鈴丟失的，可不僅僅是關於那個傢伙的記憶。還有她在榕樹下做的那個夢。」
瑤泉一怔，繼而道：「……清除得徹底點兒也是好事。」
瑞瑉笑道：「她自是不記得夢裡的一切。但那些記憶，已經被我施加了咒語，從此倘若她能再見夢裡出現的那些人，便可令老爺子復蘇。」
「……怎麼回事？」
「簡而言之，就是公平交易。」瑞瑉攤開手，「咒語的內容，就是襄鈴接近誰，就會以她夢裡的記憶，來偷換對方的靈力。」
「而這靈力只是暫時封存，待她回來這裡時，便可助你我，讓榕爺爺重生。」
悠于 2016-5-17 17:05
第115章 使我思君朝與暮
陵越雖不知襄鈴住在哪一間屋，但天墉城裡有專門的客人居，他在那一片區域稍稍感應一下，便掌握了小狐狸的地理位置。
自己是人，對方是妖，陵越沒想到什麼男女大防，很是混不吝地「推」開了房門。
屋裡漆黑一片，小狐狸安靜得連呼吸聲都不大聽得到，應該是處於深度睡眠狀態。
——若她真有心要害自己，會這麼不設防嗎？
陵越拎著劍沉默地思考，有些吃不准該不該把她弄醒。
好在他沒有煩惱太久，襄鈴大約是覺得冷，於迷迷糊糊中拉了拉被子，然後憑著走獸的警覺，終於發現了屋子裡還有人。
「啊！你是誰？」襄鈴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縮，再定睛一看，頓時暗罵自己沒出息。
「……掌、掌門……你怎麼……」
陵越看著黑暗中狐妖金色的眼瞳，心想既然醒了不如開門見山：「為什麼要讓我做那個夢？」
「？做夢？」
陵越問：「為什麼我會夢見你？」
雖然他語氣森冷，襄鈴卻還是覺得莫名其妙有些好笑：「這好像，不關襄鈴什麼事吧？」你自己夢見我，我有什麼辦法。
陵越一絲笑意也無：「那不是普通的夢。」
襄鈴問：「那你到底夢見了什麼啊？」
陵越不答。
襄鈴小心翼翼地問：「我在夢裡……欺負你了？」
陵越無語。
襄鈴只得再問：「呃……那你現在，有哪裡不舒服嗎？」
還是沉默。
襄鈴卻反而有些擔心起來，她裹著被子走到床沿，兩隻小手捧住陵越的臉，將自己的額頭和他的貼在一起。
這種天然到過分的舉止讓陵越不由一怔。
沒等他反應，襄鈴已然退開，仿佛很是安心地笑著說：「放心吧，沒有發燒~」
陵越：「……」
她忽地豎起手指：「啊，對了！」
黑暗中，陵越依稀見到她雙手結印，嘴裡念念有詞，便問：「做什麼？」
一團柔和的光自襄鈴的手指凝聚在陵越眼前，瞬間沒入他的眉心，卻感覺不到惡意。
「嘻嘻，這是安眠術。對做了噩夢的人特別有效，陵越哥哥你再回去，一定可以睡個好覺。」
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她笑得開心。
陵越哥哥。這種叫法，和夢裡她對自己的稱呼一樣。可是對自己而言，已經好久都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任何人的口中說出，仿佛他生來就叫做掌門。
「……抱歉，擾你安眠。」直覺告訴他小狐狸是善非惡，雖然那個夢的確是說不出的奇怪。
「呃……沒關係……」頭一次見到陵越不束髮衣衫不整的樣子，襄鈴也覺得有點尷尬。
陵越出門，冷風即刻吹來，他卻並不覺冷，自額頭開始到全身，有種奇異的溫暖感觸。
——其實那樣的夢，再做片刻，亦是無妨。
待到晌午時分，天墉弟子和各級領導幹部都去吃飯午休，陵越才算能喘一口氣。
公務告一段落，還有私事。陵越遣人喚來襄鈴，帶她去拜見師尊。
路上襄鈴偷瞄他神情，只覺陵越實在太像屠蘇，那張臉上似乎永遠缺乏一種叫做情緒的東西。
氣氛不是一般的沉悶，她只得先開口：「昨晚……你睡得還好嗎？」
陵越走了幾步，才答：「仍是做夢。」
「啊？」襄鈴呆了呆，「怎麼會，我的安眠術一向都很靈的！」
見陵越不說話，她只得自行猜測：「會不會……是你最近事情太多了？腦子裡面想的東西太多，晚上就會容易做夢。」
——那也不至於夢裡頭出現包括你在內的一大票人吧。除了屠蘇以外，其他人泰半與我不熟。
「你一直在做噩夢嗎？」
「不算噩夢。」
「如果是美夢的話那還不錯，有時候襄鈴做夢夢見肉包子，卻總是在快要吃到嘴裡的時候醒過來，我總希望這樣的美夢能夠做的久一些就好了。」
「……終究只是夢。」陵越低聲道。
「主人，有客到。」
「不見。」
「古鈞，服侍主人太久，你的性子也變得愈發沉穩了。」紅玉有些好笑地看著古銅色肌膚的高大男子，搖頭道，「直接說是陵越來了不就好了。」
「……陵越？」紫胤轉過身來。
古鈞道：「是，但他身邊尚有一人。」
「無妨。紅玉，撤去劍陣。」
紅玉點頭行禮，心中又驚又喜。
沒想到，居然是襄鈴來了。
姐妹倆見面之後自是好一陣親熱，陵越默然看著，略略放下心來。她既與紅玉相熟，想來不會心懷歹意。
紅玉高興了一陣子，便恐擾了紫胤清靜，正欲帶襄鈴去別處，襄鈴卻已經急急開口：「紅玉姐姐，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蘭生的人？」
紅玉聞言一怔，「方蘭生？」
襄鈴道：「你認識？」
紅玉納悶：「你不也認識嗎？」
襄鈴便取出蘭生的信交給紅玉：「我想紅玉姐姐應該也有收到，信上說他也請了你的。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什麼蘭生啊。」
紅玉掃完全文，先是在心中苦笑。猴兒想來是有寄信給自己，但不用想也知道那送信的幻鴿肯定早就在外頭的劍陣上華麗麗地連同信一起煙消雲散了……
「是方家那猴兒沒錯。」紅玉將信合上，看向襄鈴的眼中充滿疑惑，「小鈴兒怎會連他也不記得了？莫不是拿姐姐尋開心吧？」
襄鈴瞪大眼睛，傻了：「我沒有……我，我真的不記得……」
紅玉便凝了光在指尖，於虛空中重現方蘭生的模樣：「喏，就是他。」
襄鈴皺緊眉頭：「完全沒有印象。」
「這卻奇了……」紅玉伸指點在下頜處，這時，一旁的陵越忽然發話：「你理當認識方蘭生，之前，他不是和我師弟，還有你們在一起旅行的嗎？」
紅玉很是嘆服陵越的記憶力：「你看，連他都知道。」
然而襄鈴卻還是想不起來。
紫胤看了看陵越，問：「一切可還安好？」
「尚好。」陵越態度恭敬。
紫胤看他一眼：「說實話。」
陵越眼中有些微波動：「門中事務雖略為繁多，但徒兒尚能應付。只是……」
他將襄鈴來到天墉之後，自己昨夜做了一晚上怪夢的事情告訴了紫胤。
待他說完，那邊紅玉和襄鈴早已停止了討論，一起望向這邊。
「這麼說，問題在於……我？」襄鈴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紫胤問陵越：「你身體可有異樣？」
陵越搖頭：「不曾。」
襄鈴結結巴巴地問：「難道……是因為我是妖，所以……」
紫胤搖了搖頭，繼而似想起什麼，蹙眉道：「我知有一類妖，以人之夢為食。如此說來，莫非也有與之相反的妖？」
紅玉斷然搖頭：「想來不會，我與小鈴兒相處甚久，亦不曾做過什麼怪夢。……話說那夢，到底怪在何處？」
陵越沉吟半晌，終於道：「徒兒夢見，屠蘇師弟不曾散魂，而是得高人相助，得返天墉。」
此言一出，紫胤和紅玉都是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
「陵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必是心懷執念，才會寄望于夢中圓滿。」
陵越道：「只是，徒兒過去並不曾整夜作此長夢。」
紫胤問：「可是近日思慮太重？」
陵越沉吟不語。紫胤便讓古鈞收拾間屋子出來，好讓陵越在此休養幾日。不料陵越堅決推辭，只說門中事務不可積壓。紫胤只得作罷，囑他不可勞神過度。
襄鈴望向紅玉，紅玉笑言：「信上不是說了讓我們去他家裡過年？如今離年關尚有一段時日，姐姐這裡不巧還有些事沒做完。小鈴兒不如先跟陵越回天墉城，回頭姐姐自會去找你。」
次日。
紅玉向紫胤請辭：「主人，紅玉只怕又得下山一趟。果真如陵越所言，我昨夜也做了……夢。」
這話若放在平時，自是非常奇怪。然紫胤卻只點頭道：「我也是。」
紅玉驚訝抬頭：「敢問主人夢見了什麼？」
紫胤道：「只是當年在苗疆紫榕林，懲戒陵端一事。你之夢又是為何？」
紅玉蹙眉：「亦是一些往事……然則，又與往事大有不同。」
「此話何解？」
「像是……像是人心裡最渴望卻又不可實現之事。」
「哦？」紫胤不得其解，便問，「你此番下山，有何打算？」
紅玉低頭：「依紅玉之見，襄鈴恐怕對此事亦是一無所知，何況她連昔日同伴都忘記，此事不同尋常。我想，先去她居住之地探查一番，看是否有人在暗中搗鬼。」
紫胤點頭：「有理。你去吧，萬事小心。」
紅玉站起身，頓了頓，又說：「我速去速回。」
紫胤淡淡道：「不必匆忙。我有古鈞隨侍即可。」
紅玉深深看了看紫胤，屈膝行禮，之後便凜然走出。
——我有古鈞隨侍即可。
紅玉苦笑。
所以，我是可有可無的。
獲知真相的方式倒是比紅玉所想的要容易。她在紫榕林呆了幾天，未能查出太多線索。可是打算離開的時候，身後卻多了一隻鬼鬼祟祟的青狐。
一問之下，名叫瑤泉的青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知道你來這裡，肯定是因為身邊發生了一些怪事。而這些怪事，又是我們公主去了之後才發生的……」
紅玉問：「莫非你知道個中因由？」
瑤泉點了點頭：「不過，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最好，你能帶我上一趟天墉，由我當面跟公主說。」
襄鈴見到瑤泉跟紅玉一起來了，自是奇怪。瑤泉本著對救命恩人陵越的愧疚，將實情告知襄鈴。「……總而言之，就是你接近誰，你夢裡關於他的記憶，就會轉移到那個人身上。」
「也就是說，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我會偷走別人的靈力？」襄鈴咬了咬下唇。
「基本上……也可以這麼說……」
「瑞瑉哥哥怎麼總是不跟我商量就——」襄鈴又想起一事，「對了，為什麼我會不記得一個叫做方蘭生的人？他們都說，我應該認得這個人的。」
「呃，關於這件事呢……」瑤泉心想這就更加說來話長，只得先來個總起句，「雖然這件事也是瑞瑉未經你同意就擅自發起的，但是，是公主自己決定從此忘掉這個人的。」
「……是我？為什麼？」
紅玉看著襄鈴，濃麗眉目現出若有所悟的神情。
「……因為，他是公主，再也不願意想起來的人。」
第116章 魂隨君去終不悔
聽完瑤泉的敘述，襄鈴陷入長久的沉默。
說實在的，她已將過往情纏盡數拋下，如今的她聽瑤泉和紅玉說起這些，感覺像是聽別人的故事。而她自己，已經回憶不起愛著一個人的感覺。
「你是說，瑞瑉哥哥和榕爺爺消耗那麼多靈力，都是為了我。」襄鈴終於開口。
「差不多吧，所以，你也不要太過於責怪他……」瑤泉小心翼翼地說。
襄鈴閉了閉眼睛：「我竟然……會那樣喜歡一個人，好像……遠遠超過了喜歡屠蘇哥哥。」
紅玉亦是沉默。同行許久，連她也沒發現小鈴兒的感情，比她想的來的深得多。
「可是，他已經有妻子了。」
他已經有唯一心愛的人了。
襄鈴抬起頭，看向紅玉：「紅玉姐姐，你在夢裡，都看到了些什麼呢？」
紅玉瞥了一眼瑤泉，很快便笑道：「也沒有什麼，無非是小鈴兒來找我談了幾次心。」
襄鈴低聲：「聽你這麼說，那就一定是有什麼了。」
紅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總不能說看到你和那猴兒拜堂成親了吧。正思忖間，襄鈴已然站了起來，打開房門。
「公主，你去哪？」
「去找陵越哥哥。」
陵越聽襄鈴說明原委之後，只是微一點頭：「我知道了。」
襄鈴瞪眼：「就這樣？」
陵越並不看她：「就這樣。我還有事。」
襄鈴想他是不是不高興了，可是看他的神情實在看不出任何端倪。
「雖然，我不知道會偷取你的靈力，可是這件事情錯在我身上。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把靈力還給你？」她鼓起勇氣問。
陵越看她一眼，語氣淡淡：「你不是說了，是要用我的靈力去救你的榕爺爺嗎？」
「那不一樣！」襄鈴急了，「榕爺爺的事情我會另想辦法，怎麼可以不經過你的同意就——」
「我同意。」
「……啊？」
陵越冷冽的聲音好似變得有幾分溫和：「我同意。」
瞥見襄鈴還在發呆，他對她淡淡笑了笑：「這下好了吧？」
襄鈴這才反應過來，眼眶有些發酸：「謝、謝謝陵越哥哥……」
她的聲音本不大，此時耳邊卻赫然傳來一聲聽起來相當震驚的「什麼？！」倒嚇了她一跳。
陵越神色不變：「陵亞，有客在此，不可失儀。」
陵亞目瞪口呆地看著襄鈴：「客人……怎會是狐妖？」
陵越反問：「妖便不能為座上賓？你聽誰說的道理？」
陵亞吃癟，之後才想起來自己剛剛為之震驚的緣由：「她她她……她怎麼不喊掌門？」
陵越不以為然：「不一樣是在叫我。」
陵亞想問那我們也可以直接叫你陵越嗎？然而只是想想，沒敢說出來。
襄鈴這才醒悟：「啊，我、我一開始是想叫你掌門來著，但是……但是大概是喊習慣了，張口就變成了陵越哥哥……」
陵亞被迫再一次聽到這個稱呼，頓覺神經有些繃不住。靠，我跟他同輩都得恭恭敬敬改口叫「掌門」，你這小妖居然如此長幼不分。
襄鈴卻糾結起來：「不過，說起來，我跟你也不算熟，好像……是不大應該這樣叫你……可能，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屠蘇哥哥』『屠蘇哥哥』地喊習慣了，所以……」
陵亞恍然大悟：「我說你怎麼看著有點眼熟，你不就是那個時候跟著百里屠蘇的狐狸嘛！」
陵越沒理他，只對襄鈴說：「無須在意。」
襄鈴倒是不能不在意，她看了看陵亞又看看陵越，疑惑道：「人間的規矩，我不大懂……因為你是掌門了，所以就不能再喊你的名字了是嗎？你的確是掌門沒錯，可是，你還是陵越沒變啊……」
陵亞望天，我靠，這回乾脆連「哥哥」都省了，直呼其名……且看掌門大人如何反應吧。
掌門大人只說了一個字：「對。」
陵亞傻了，完全忘了自己來找掌門是為了什麼事。然而他卻精准地捕捉到，一貫缺乏表情的掌門臉上，似乎帶著一抹極淡的笑意。
當晚，襄鈴估摸著陵越差不多該用完晚膳了，便前去找他。紅玉和瑤泉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陵越雖身為掌門，所住之處乍一看倒和尋常的弟子房沒有太大區別，想來唯一顯著的區別大概就是：這是單人間。
襄鈴走近，感到門上有一層隱形禁制，便不再前進，只略略提高聲音：「陵越哥哥，你在嗎？」
房門很快向裡打開，屋內傳出一聲：「請進。」
襄鈴卻沒動，只在門口說：「陵越哥哥，我……打算下山了，只是來和你說一聲的。」
這句話說完沒多久，陵越就出現在門口，神情略顯疲憊：「為何？」
襄鈴一愣，心想天墉城果然規矩森嚴，不僅不能隨意上山，連下山都要寫報告說明理由……
她低了頭，認罪一般道：「陵越哥哥沒辦法好好休息，而且，還失去了一部分靈力，這些都是我害的。所以，我想早些下山，這樣，陵越哥哥就不會再做那樣的夢了。」
耳邊傳來淡淡一聲：「就這樣？」
襄鈴抬起頭，愣愣地：「那，不然呢？」
陵越道：「你來天墉城，不就是為了和紅玉一起下山去探訪朋友？」
襄鈴神情有些灰：「不，我不想去了……」
陵越沉默地看著她。
襄鈴想大概對方是在等自己給出個解釋，便輕聲說：「如果我去了方家，雖然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方蘭生也一定會因為我的關係，會做夢，會失去靈力……我不知道我之前到底做了什麼樣的夢，但是，我想，他不應該因為我受到影響。」
陵越不置可否，畢竟這是別人的私事，他無權決定。
然而他卻說：「如果你是因為怕影響我而決定離開的話，大可不必。」
「啊？」襄鈴不解地看著他。
「你不欠我什麼。」陵越直截了當地說，「你的夢倒是提醒了我，當年本門弟子陵端火燒紫榕林，致使生靈塗炭，此為天墉之過。因此，以我的靈力來襄助老榕樹復原，本是義不容辭。」
襄鈴頓覺困惑：「話是這麼說，不過，那個陵端不是也因此被逐出了師門？再說，那是他犯下的過錯，沒道理要你來還啊。」
「天墉之過，便是陵越之過。身為一派掌門，斷不可逃脫責任。」陵越一臉的理所當然。
真是一板一眼啊。襄鈴暗暗咋舌。
正想著，陵越卻道：「如不介意，可否在此暫住？」
這話有點沒頭沒尾，襄鈴正在琢磨這是否僅僅是句客氣話，陵越又道：「若你有要事，我……」
他本想說「我也不欲勉強」，但話到嘴邊繞了個彎，說出口的時候竟成了「我如能幫忙，自當效力」。
襄鈴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繼而愉快地笑了起來。
她說：「果真像屠蘇哥哥和芙蕖說的那樣，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你人真的特別好~」
陵越一怔，這好像還是有人首次當面如此直白地用如此樸實的語言來讚美他，他一時不知該有何種反應。
末了，他卻搖搖頭：「承蒙謬贊。我只是……」
襄鈴見他沒說下去，有些不放心地問：「我住在這裡，你晚上休息不好怎麼辦？那些夢……好像連我的安眠術都沒辦法的樣子。」
陵越微微搖頭：「無需掛心。」
襄鈴仍舊不放心：「真的沒關係嗎？」
陵越看著她，淡淡回答：「那些夢，想來不會做很久。我在你的夢裡，占不了多大比重。」
襄鈴旋即想到，是的，瑤泉說了，夢裡出現的人在接近自己的時候，只會取走有關他/她的那一部分夢境。而她夢裡的主角，毫無疑問只可能是一個人。
陵越又道：「你不妨多住一陣，假以時日，也許可以找到解除咒語的辦法。那麼，你即便去看望故友，也不會妨礙到他。」
襄鈴聽不出這是幾經變相的挽留，只覺得陵越思考問題甚是周到全面，正要點頭答應，忽然想起一事，躊躇一會，還是輕聲懇求：「陵越哥哥，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告訴襄鈴……你……做了什麼樣的夢？」
陵越又是一怔，神情微變。
襄鈴連忙搖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她臉色發紅，語氣多了份澀然，「只是想到，明明是我的夢，身邊的人都能看到，偏偏只有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說著說著垂下頭，兩隻小手不安地絞在一起：「想想就覺得……好丟人……」
陵越這才意識到，說到底自己做的這些夢，其實是別人的隱私。但是被當面問起，即使耿直如他也不好直接說實話，何況，他並未覺得小狐狸在夢中的表現有哪裡丟人。
思忖幾秒，他只道：「你我並無多少交集。」
襄鈴不太相信地看著他：「我沒……沒說你什麼壞話吧？」
陵越想了想，好像沒有，不過就算有，他大概也沒注意。
襄鈴見他不答，只得先行認罪：「如果萬一說了的話，陵越哥哥，你……千萬別見怪。其實是因為，襄鈴第一次見到你，就看見你教訓屠蘇哥哥，還硬要把他帶回去，所以，覺得你有點凶……有點霸道，嗯，不太講理，是非不分，還有點喜歡……逞兇鬥狠，任性妄為……」
陵越默默無語地聽著，本想說不必多言，但又覺得一說這話，大概會顯得自己氣量狹小，受不得群眾批評，只得一徑沉默。
襄鈴邊說邊觀察他神色，無奈什麼也觀察不出，最後只得小聲總結：「襄鈴、襄鈴知錯了……」
陵越抬手揉了揉額角，輕聲道：「你沒有錯。」
襄鈴大為緊張：「不，不是的！當時是我不瞭解你，才會隨口亂說。其實天墉城裡除了屠蘇哥哥的師父，最關心他的，就是你吧。」
陵越沉默片刻，才說：「也談不上。」
襄鈴分辨不出他是喜是怒，氣氛一時有點僵。
此時，陵越卻說：「我的確是任性妄為。」
襄鈴呆了呆，繼而搖搖頭：「你和屠蘇哥哥真的是師兄弟，遇到什麼事情都喜歡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想起百里屠蘇，不由悵然，「襄鈴這一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可以報答屠蘇哥哥的救命之恩……」
陵越沒有言語，眉間卻現出疲倦之色，襄鈴便不再多言，只是認真地看了看他，說：「但是，有一件事，襄鈴可以保證，一定會做到。」
陵越抬眼看著她。
「總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陵越哥哥。」
第117章 綿綿相思為君苦
襄鈴走後，陵越一手撐在門邊，靜靜站了一會方才進屋。
——若不是看到了你的夢，我也一樣不瞭解你。
「果然如師尊所言，妖，有時比人更加有情有義。」陵越想起自己在襄鈴的夢裡說的那句話，心頭泛上輕微的迷惘。
雖然明知是夢，可是，這個夢給人的感覺實在太過於真實，以至於都不覺得自己只是個旁觀者，而是真正化身為襄鈴夢中的陵越。
自己在她的夢中，並不是以她适才所說的那種形象性格出現的。想來在她心裡，也並沒有真的覺得自己是個是非不分，任性妄為的人。
——可是，你這份情義，我不配擁有。
我留你在這裡，說是為了提供靈力，為你解除咒語，其實都是藉口。
我要留住的並非是你，而是你的夢。
——我，確然衝動莽撞，任性妄為。僅憑一己私心，利用你的真情。
明知你是青丘公主，此處非你久留之地。相比付出的靈力而言，我得到的才是遠過於此。
那日，紅玉頭也不回地離開。良久，紫胤方才睜開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仍是心緒不寧。
而心緒不寧，乃是始於六根不淨。當然這一點，傲嬌到底的前任執劍長老無論如何不會承認。
原本他對百里屠蘇身邊諸人印象淡漠，然而在九尾狐的夢裡，雖然重現了他前往紫榕林平息事端的過往，卻多了一點讓他在意的東西。
那個個子小膽子大的小狐狸大聲問自己：「你為什麼不帶紅玉姐姐回去？紅玉姐姐已經算完成任務了吧，為什麼不能回去？」
他並不太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的，總之理由充分全面且冠冕堂皇，當然這一點，前任執劍長老也是甯死不認的。
他微不可查地望了一眼紅玉，看見了她一瞬間的失神與落寞。手中那對紅玉劍仿佛也失去了昔日流金爍玉的光彩。
——我把她藏在匣中太久，磨損了她本應有的光華，所以，我想放她走。
紫胤這樣告訴自己。
可是，就算他不想承認也得承認，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她的心意。她從未向他挑明，然而她的眼神已然說明一切。
因世上唯有三件物事無法掩蓋：咳嗽，貧窮，愛。
咳嗽可以治癒，貧窮亦能脫離。唯愛，似黥首之刑。自己看不到，旁人卻一清二楚。
紫胤直到修成仙身，從不曾沾惹人間情愛，可這並不代表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觀世間百態，親歷冷暖，曾為父母逝去而傷神，為友人離開而痛心，視兩名弟子如雛鳥；既然懂得這勝似親情的師徒之情，自然也知曉男女之情，以及由此衍生的一幕幕悲歡離合。
他歷劫成仙，只用了數百年，他不曾對自己的天資和心性流露出一星半點自負，卻也不覺得自己過往諸般經歷，算得上多麼大的劫難。
不過就算這些磨難算不上永劫，至少該經歷的也都經歷了。他以為，數百年前與兩三摯友的相遇與分離，便是這一生的情劫了。
他已然成仙，斷無道理會再為塵世之情動心。可是此刻，他卻難掩好奇，紅玉的夢中又是怎生一番光景，為何她會告訴自己，所見乃是「人心裡最渴望卻又不可實現之事」。
他正想著，門外忽地傳來一聲：「主人，紅玉回來了。」
同聲音一道出現的，是同樣凜然的一襲紅衣，身姿秀挺。
紫胤掩住自己的一刻心亂，靜靜問道：「可有所獲？」
紅玉走近，將真相一一稟報。紫胤邊聽邊凝神思考。
劍靈的端華眉目近在眼前，面龐彷如靜謐湖水，語氣亦是波瀾不驚。最初與自己相遇時的一顰一笑，鋒利嫵媚，早都不知去了哪裡。至少，在他面前，她從不敢造次。
這些年來她的變化，他亦不是懵然無知。最初她前來昆侖跟隨他，他只將她當作絕世好劍。可是漸漸他發現自己做不到理性認識，劍雖是器物，然附身於上的劍靈卻有自己的神識，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她是名為紅玉的雙劍。可是他同時必須承認，她是名為紅玉的人。
這名叫紅玉，風骨傲然的女子逐漸傾心於他。這件事他始料未及。
然而他掩飾得滴水不漏，卻不時暗示她，她不必再跟隨，可以自行離去。
紅玉卻依舊對他死心塌地，這份死心塌地令他最初不知所措，繼而產生些微動搖與恐慌。
他不敢再留她在身邊。
之後紅玉雖奉命保護百里屠蘇，眼底的一抹黯然卻偶爾掠過。紫胤看在眼裡，他並非鐵石心腸，可是既然不能回應，索性裝作不知。
如今，兩人卻仿佛都有回歸純粹的主僕關係的想法。紅玉似已不再執著，他更加求之不得。
只是忠誠，不是相伴，少了不必要的情感負擔。見她放下，紫胤甚覺欣慰。而自己早已勘破，即使是一個人立於天地之間，也從來不會覺得孤獨。
天墉城某間房中，瑤泉和芙蕖相談正歡。
「原來那幅沒留名字的畫像，是出自你的手筆呀，真了不起。你從來沒見過屠蘇師兄，卻能畫得那麼像。」芙蕖笑盈盈地誇獎。
瑤泉輕輕撓撓臉頰：「可能是因為我們那邊有個長得挺像他的傢伙……」
「真的？狐妖之中，居然有長得像屠蘇師兄的？」
瑤泉想了想，很客觀地說：「不過，若論氣質，還是你們掌門和他像。」
芙蕖笑道：「大家都是這麼說。但依我看，屠蘇師兄其實挺像個小孩子的，有時面上看起來不在意，只不過是一個勁兒在逞強而已。而掌門師兄從以前就像家裡的大哥，凡事只要有他在，我們怎麼胡鬧都不要緊。」
瑤泉有些吃驚：「不會吧？之前你們救我回來之後，我就怕看他那張臉，冷冰冰，死板板的，一天到晚也不見他笑一下，而且我覺得他簡直什麼事都要管啊，被他盯上的人，日子一定不好過。」
芙蕖認同地點頭：「對啊，他是前任執劍長老的弟子嘛，性格都是一般嚴厲。上早課不准遲到，吃飯時不准說話，過了亥時房間裡不准亮燈，不准看那些精怪志異的書，不准私自下山，不准偷吃酒肉，不准衣冠不整，不准不愛惜佩劍什麼的……哎，總之規矩一大堆。要是犯了其中一條，被他發現了，下場不堪設想。我還算聽話的，有的弟子被他罰抄書，抄得直到現在還能把那書倒背如流。想要不受罰，除非能打贏他。可是這樣的人，翻遍整個天墉城也找不出。」
瑤泉有些困難地開口：「那你……怎麼會喜歡這樣的……大哥啊？」
芙蕖的眼神明亮又溫柔：「因為這些都是小事啊。掌門師兄雖然偶施懲戒，卻從來不會把那些事告訴掌門和長老。而且真到了有大事的時候，他比誰都有擔當。有他罩著，就算是闖了天大的禍，最後我們也是無罪釋放~」
瑤泉張了張嘴：「看來……平常很有必要和掌門搞好關係啊，那個放火燒林的傢伙，是不是因為平常連掌門的賬都不買，才被逐出師門的？」
芙蕖搖了搖頭：「掌門師兄那時候受了傷，一直在休養，等他聽說此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給陵端說情了。但是那天晚上，他怕陵端想不開，特意去他住的地方找他。結果陵端那傢伙不知道跑去了哪裡，讓掌門師兄等了整整一晚，外頭那麼冷……」芙蕖想起來就直搖頭，「也不知道陵端下山之後有沒有變得懂事些，偶爾掌門師兄還會說，不知道陵端現下如何了。記得陵端離開天墉的那天早上，掌門師兄大清早就起來送他。那時候陵端自大又蠻橫，那天去送他的，想來除了掌門師兄以外，也不會有幾個人了。」
瑤泉得出結論：「你們掌門，貌似是挺護短的一個人。」
芙蕖笑了：「所以跟他在一起才會覺得特別安心呀。掌門師兄其實特別溫柔，身邊的人，他都會保護得好好的。」
瑤泉聽了卻有些納悶：「這麼說來，他應該和你一樣，很想念百里屠蘇。可你不是告訴我，我畫的那幅畫，他幾乎都不去看嗎？」
芙蕖微笑：「掌門師兄這方面也是有點孩子氣，也許是因為害羞吧，怕被別人看穿心事。又或者，是他即使不看畫像，也能清清楚楚記得屠蘇師兄。不像我們，總是希望故人能給我們留個念想。」
「主人，此事……要如何處理？」
紫胤不假思索：「由陵越定奪。」
紅玉躊躇道：「我聽說，陵越他……似乎說了讓襄鈴再在這裡留一段時間。」
紫胤聞言沉默片刻，方歎了口氣：「罷了，這孩子終是執念未除。」
「主人的意思是？」
紫胤道：「此前陵越來此，述說夢境時曾說，夢中屠蘇並未散魂。」
紅玉登時了然：「這便是他留住襄鈴的緣由。」
紫胤皺眉：「我只是怕他沉迷其中，誤入歧途。」
紅玉本想說陵越應該不會，但想到那個具有強大吸引力的夢，一時也有些不敢肯定。
紫胤看了看她，似是隨意問道：「你在夢中又看見了什麼？」
紅玉想了想，最後來了個高度概括：「不過人間煙火。」
紫胤問：「這便是你心中最渴望之事？」
紅玉苦笑：「主人莫要借題發揮，又來勸我下山。」
紫胤便閉上眼，不再開口。
很快襄鈴便發現，即使自己留在天墉，好像也就是個吃白飯的，而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年關未至，她覺得一直這麼下去不行。
陵越倒是每日在同一時間點來看她，總體來說時間雖然不長，但次數比紅玉和芙蕖還要多。襄鈴想想一回生二回熟，自己大概也能算作是陵越的熟人了，便問他自己有沒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陵越斷然拒絕：「怎可為本門事務煩擾來客？」
襄鈴戳戳臉：「反正天墉城我都逛了好幾圈了，發現實在沒多少好玩的，還不如幹點活。」
陵越看看她：「天墉城不算小，清潔人手相對缺乏，你願意做？」
結果沒想到當天襄鈴就紮了塊頭巾，提著掃帚認認真真加入到勞動隊伍中去了。
其他弟子以為是陵越的吩咐，不由議論紛紛。好在很快被陵越發現，襄鈴還很奇怪：「你不是問我願不願意做嗎？我說我願意啊。」
陵越扶額：「只是戲言而已。」
襄鈴狐疑：「你還會開玩笑？」
陵越險些繃不住：「就算你想做事，也理當發揮所長。日日掃地，豈非大材小用。」
襄鈴想了想，覺得自己懂了。
第二日陵越便得到報告，說襄鈴改在藥鋪幫忙，表現相當出色。
陵越只得又把她叫來，言簡意賅地表明希望她能消停點的願望。
襄鈴有點委屈：「我沒什麼本事，好不容易才找到用武之地。」
可是我怎麼能讓客人幫我賣藥？！陵越沉思一會，便將襄鈴帶進天墉圖書館裡放置醫學藥典的地方，道：「若是無事，此處可自由翻閱。」知識就是力量，這裡正適合覺得自己沒本事的人。
然而沒過多久，陵越就發現她委實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每一類書都只被她看了幾張紙。等他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捧著一本天墉秘卷讀得聚精會神渾然忘我。
感覺到陵越默然立於身後散發著無形的威壓，襄鈴卻全無心機地回頭說：「陵越哥哥，原來你本名不叫陵越哦？芙蕖原來也不叫芙蕖……那怎麼屠蘇哥哥還叫百里屠蘇啊？」
「……」
陵越重申了一下天墉城的規章制度，襄鈴帶聽不聽，滿腦子想著要去廚房試試自己從書上新看來的藥膳粥。
晚上，陵越仍舊伏案辦公，一個金色身影悄無聲息地溜進來，把熱騰騰的藥粥放在案頭。
陵越抬眼：「這是什麼？」
襄鈴奇道：「粥啊。你從小到大不會沒喝過粥吧？」
陵越一時不知是該說謝謝還是重申一下寄宿生守則，他看看小狐狸，忽道：「可有先請各位長老品嘗？」
襄鈴訝然：「你覺得他們會喝嗎？」
陵越沉默。會才有鬼吧，自己光是把九尾狐留在山上一事，幾個長老都已經找自己談過話了。
「你喝喝看嘛，我熬了好久的，這個補元氣的。我看你晚上都睡不了幾個時辰。」
看著襄鈴立於案頭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樣子，陵越心想，是，快到年底了，自己忙得連做夢的時間都快擠不出來了。
他望著藥粥，為生命安全著想，又問：「你的廚藝，不是跟風晴雪學的吧？」
「當然不是啊，是我娘教我的。」襄鈴答完才反應過來，「咦，你知道晴雪？」
陵越一愣，這當口，只聽襄鈴吃驚地說：「沒想到，晴雪的廚藝竟有這麼可怕，居然連天墉掌門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