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1105 2016-5-26 18:03
☆、第五十七章
轉眼便到了年下。朝廷封筆,百官沐休。長安城內張燈結彩,披紅掛綠,路邊的攤子上也開始擺起大紅燈籠、年畫門神、對聯桃符、炮竹花火以及各色過年所用的年貨。紅紅綠綠的映襯著白雪青磚,越發顯出幾分年味兒來。
商鋪攤子上尋常兩三日都賣不完的豬羊雞鴨等牲畜家禽如今每日開了張都沒剩,大街上人來人往的,都是穿著大毛衣裳置辦年貨的人。哪怕是平日里最捨不得見葷腥的人家,到了這個檔口兒,略有些富裕的也都咬咬牙提上幾斤肉,買些灶糖點心瓜果炒貨,以圖紅紅火火地過個豐年,來年更好。
更別提那些個原就不在乎吃穿的官紳富戶。不但要精心準備年貨吃食,更得預備好戲酒玩意兒,以求親朋舊友們走動拜訪時,既不失了面子,也不失了裡子。因此剛進了臘月初,長安城中略有些名氣的雜耍班子名角兒小戲兒打十番的,都叫人早早便定了去。陳氏因著早年家中舊事,生恐臨期疏漏,也早早定了一班小戲兒家來。雖當中並無名角兒名伶,其身段兒唱腔亦有可取之處。因又吩咐家中奴僕小子於尤老安人所住內院兒搭建戲台,以備親友來時賞玩。且不必說。
如今且說陳珪向太子諫言在戶部施行「復式記賬法」以及朝中籌備「養廉銀子」以激勵百官清查吏治諸事,太子並六殿下深以為然。隨後入大明宮請安時,太子便將諸般諫言當面告訴。
聖人乃英明仁厚之主,最是體察世情,憐恤百官,聞聽太子如此諫言,初時只覺驚艷,再思更覺鞭辟入裡,深以為然。遂於大明宮勤政殿召見諸位閣老商議其事,諸位閣老一致稱贊,皆以為此乃聖人不世出之恩典。而後責令太子掌管戶部、吏部共擬詳細條陳,待政令完備後,擇於年前明旨宣頌,昭告天下。
此旨一下,滿朝文武皆踴躍感戴,以謝天恩。太子身為儲君,經此一事更得民心無數。東宮一時風頭無兩,最重要的是太子因此得到了聖人的稱贊青眼,將一眾兄弟盡皆比襯的似有如無。
看著三皇子每日陰沈著臉面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以作恭喜的模樣兒,太子心下愈發喜歡。因想著立功之人,至年下時便親賜了一班戲酒與陳珪,一則為表恩賞,二來也是知道陳珪家道不豐,有意替他作臉兒的意思。
陳珪千恩萬謝的拜過,又明言自家每年出息少,太子殿下賞賜的御酒也還罷了,陳珪著實養不起這樣一般小戲兒,因而只得帶回去顯擺幾日,待過完年後便將諸人送還東宮。還請太子寬恕其囊中羞澀之罪。
太子殿下不妨陳珪竟如此實言相告,且言辭詼諧妙語連珠,一時忍俊不住,竟將一口好茶悉數噴出。恰好坐在太子下首的六皇子便被噴了個滿頭滿臉。
六皇子有些無奈的從袖中掏出一方繡著幾竿青竹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臉面,在太子一疊聲兒的告罪聲中被小太監引著至偏殿更衣洗漱。思及陳珪那一番言辭舉止,六皇子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只覺著陳珪其人縱然手段玲瓏,辦事機謹,然這般巧言令色,滿口胡沁的習慣,著實令人不喜。
當下且言不著六皇子如何品評陳珪。只說陳珪帶著太子殿下賞賜的戲酒返回家中。一時間早有消息靈通的官宦朝臣得知此事,登門道喜。陳珪少不得帶著滿腔得意的同諸人寒暄。順便將自己早先定的一班小戲兒轉送於人。又將太子殿下親賞的御酒分出三份來送與好友徐子川、髮妻馮氏的娘家哥哥以及尤子玉。也是為著同氣連枝,有福同享的意思。
陳氏接了哥哥打發人送來的御酒,便向尤老安人及尤子玉笑道:「不如等開祠堂祭祖的時候,便用這御酒供奉祖宗。到底比別的東西更有體面,又是霑恩賜福的。」
尤老安人與尤子玉聽了,深以為然。尤老安人看著那一壺玉酒,只比看著金山銀山都樂,且向陳氏笑道:「再想不到她舅舅還有這一份體面。可見得太子殿下有多看重了。」
陳氏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有此奇遇,亦覺面兒上有光。當下笑著誇贊了哥哥幾句。倒是尤子玉身為朝廷命官,得知陳珪向太子諫言的一應舉措竟然同陳氏想出來的管家法子一模一樣,不覺心下起了狐疑。背著人少不得問了幾句。
陳氏因忙著打點年下諸事,隨口敷衍了過去。尤子玉見狀,只得罷了。
那廂陳氏且不理論這事,只顧著張羅闔家大小掃房除塵,預備各色祭祖之物。除此之外,又同大姑娘打點了送諸位族老並族人的年貨禮物,撰寫請各家吃年酒的日期單子,吩咐管事買辦採買過年用的大紅燈籠、門神年畫、大紅紙扎、炮竹、花火等裝點之物。又央求尤子玉親筆寫了對聯,福字,親自盯著小子丫鬟們登高爬梯的貼上……一應大小瑣事樁樁件件都得想到吩咐到,真真是忙的腳不沾地。
這一日,陳氏正坐在房中同大姑娘查看府上為了過年賞人新打的押歲錁子,有筆錠如意的,有八寶聯春的,有狀元及第的,每錠銀錁子只有二兩重,端得小巧精緻,令人愛不釋手。
陳氏同大姑娘看了一回,便命人收起。正說笑間,便有丫鬟通傳說「蘭姨娘帶著四姑娘來給太太請安」。
陳氏一怔,旋即才想起來,因著年下已至,陳氏早已將蘭姨娘並諸位姑娘撰寫的佛經送到廟堂庵寺,恭請和尚姑子道士們誦讀後當面燒給菩薩佛祖,用以祈福。此事過後,陳氏也不能用這法子再折騰蘭姨娘,整日里在佛堂茹素吃齋抄經祈福的蘭姨娘也算脫離了苦海。
所以這會子才有閒心來給她請安。
陳氏心下冷笑,擺手吩咐春蘭將人引進來。春蘭答應著去了。一時回轉,便引著蘭姨娘走了進來。房內伺候的小丫頭子立時擺了兩個蒲團上來,供蘭姨娘並四姑娘叩頭請安。
陳氏留心打量,只見蘭姨娘今日穿著一件寶藍色撒銀菊花的錦緞對襟兒長襖兒,黑緞子鎖邊兒,下身系著一條姜黃色棉綾馬面裙,頭上只輓了個家常的纂兒,插著一根點翠嵌紅寶的三尾小鳳釵,鳳口銜著的珍珠紅寶流蘇隨著蘭姨娘躬身跪拜的舉動不斷搖晃打鞦韆。這一水兒半新不舊的打扮愈發襯得蘭姨娘溫婉安分,同半年前那一身兒嬌俏鮮嫩的模樣兒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陳氏略有些興味的挑了挑眉,也不叫起。一旁秋菊早用茶盤捧了一碗茶過來。陳氏伸手接過茶,掀開茶蓋慢慢拂了拂水上的茶葉,輕輕啜了一口,徐徐緩緩地笑問秋菊道:「你從外頭進來,可瞧見二姑娘、三姑娘都在房裡做什麼呢。」
秋菊見問,因笑回道:「二姑娘並三姑娘正在三姑娘房中做針線,說是年下了,要一人給老太太繡一副抹額,給老爺繡一支荷包,給太太繡一副帕子。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時節了。」
陳氏聽見了,便笑道:「這也是她們兩個孩子的孝心。只是她們人兒小,於針線女紅上倒不大通,不像大姑娘,給老太太並老爺分別裁剪的一套新冬衣,也都做好了罷?」
大姑娘坐在一旁,眼見著從前在家裡頗為得寵的蘭姨娘和四妹妹跪在當地,已然是坐立不安。不曾想陳氏突地問起她的話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楞了一下子,方開口笑答道:「前兒已經做好了。只等著二妹妹和三妹妹的抹額也做好了,一同送給老祖宗。」
陳氏聽了這話,甚為滿意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大姑娘放在膝上的手,因說道:「我就知道你這孩子,言談舉止再穩妥不過的。你前兒送我的那一套衣裳,我也很喜歡。正想著過年款待自家親友時穿了也叫她們瞧一瞧我女兒的針線。話說回來,我也是喜歡你這副厚道性子。從不抓尖賣快的強出風頭。這才是咱們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拘是做人做事,總得穩穩當當地才好。長輩們見了,也喜歡。」
說罷,又笑向蘭姨娘問道:「老爺曾經說過,蘭姨娘性情溫婉,最是知書達理的。四姑娘從小跟著你耳濡目染,想必女肖其母。如今眼見著快過年了,不知道四姑娘身為晚輩,給老太太和老爺預備了甚麼禮物?」
陳氏倒是沒提自己個兒,只是蘭姨娘聽了陳氏這一番話,仍舊羞得滿面通紅。之前蘭姨娘管家時,家裡只有大姑娘四姑娘,大姑娘且是個木頭性子隱形人,四姑娘年紀又小,連東西都拿不穩,自然不必給長輩們準備針線禮物。
如今陳氏當家,管教著三位姑娘,自然把陳家的那一套活學活用的搬了來。蘭姨娘整日里在佛堂內抄經,也沒注意到這些事情。此刻被陳氏當面逼問,不覺通紅了臉面。
陳氏見狀,愈發嗤笑的道:「我是才進門的太太,比不得你們都在尤家呆久了的。那些日子我聽底下的人說,大姑娘木訥拙笨,四姑娘伶俐通透。如今看來,只怕是有心人這麼說這麼傳,眾人不辨是非,也就信了。」
一席話說得大姑娘誠惶誠恐,明知道這一番話是說給蘭姨娘和四姑娘聽的,仍舊有些不踏實。
陳氏見了大姑娘這麼拘束,面兒上笑容更勝。且吩咐夏荷去她妝台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一隻掐絲嵌螺鈿的黑漆小匣子來,掀開盒蓋,只見裡頭是一副赤金纏絲的金頭面,頂簪、分心、挑心、壓鬢釵、金耳環一應俱全。陳氏當著滿屋子下人並蘭姨娘母女的面兒,笑向大姑娘說道:「我見你前兒新裁了一套鏤金百蝶穿花的大紅洋緞襖子,卻沒合適的頭面配。這個便給了你戴罷。」
大姑娘見狀,忙的擺手搖頭的道:「府上已經給打了新頭面了。太太還是給二妹妹,三妹妹留著罷。我戴府上打的新頭面便很好了。」
陳氏聽說,愈發滿面春風的笑道:「府上給打的頭面那是舊例,我給你的是我的心意。你叫我一聲太太,我自然不能虧了你。何況你還是咱們尤家的嫡親大姑娘,你父親只有你這麼個嫡親的女兒,一應吃穿用度自然比那些姨娘生的庶出小姐不同。再者你如今也大了,也該多攢些好衣裳好頭面,將來到了婆家,也好叫人敬重。」
陳氏說話不注意,倒羞得大姑娘滿面通紅。只低了頭擺弄衣帶,再不言語。
陳氏這會兒才想起來蘭姨娘並四姑娘還跪在地上似的,忙開口笑道:「瞧我這記性,也是年下事多擾的我頭疼。竟忘了叫姨娘和四姑娘起來了。快些起罷。」
因命春蘭秋菊將蘭姨娘並四姑娘扶將起來,賜了坐。又命丫頭上滾滾的茶來。這才向蘭姨娘笑道:「姨娘今兒怎麼想起給我請安來了。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一句話落,蘭姨娘早已羞得滿面通紅。待想到女兒的前程,仍舊強忍著羞憤說道:「聽說太太家裡請了宮中的嬤嬤教導姑娘們規矩——」
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尤家族老並幾位本家年高有德的媳婦嬸子都來了。」
陳氏見狀,不覺好奇,只不知好端端的尤家族人作甚這時節過來。
☆、第五十八章
「這大年節下的,怎地連個帖子都不下,就這麼忽刺巴的趕上門兒來?」陳氏心下暗自狐疑,面兒卻絲毫不露,忙派人通傳二姐兒、三姐兒並後院兒住著的幾位姨娘過正院兒來,又著人至上房給尤老安人傳一句話兒,這才帶了姑娘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
尤家本族幾位能說得上話的老嬸子媳婦等已被人引了進來。陳氏見狀,忙笑迎上前寒暄問好,一時接入大廳,見過尤老安人。老妯娌相互說了一句客套話,陳氏眼見已近午時,忙吩咐廚房治酒席預備上等客饌,又命丫頭獻茶擺點心。又命四位姑娘上前見禮。尤家的幾位老嫂子暗暗打量著四個女孩兒的言談舉止,不覺暗暗點頭。
待細細問了大姑娘幾句話,更是心中有數。笑向尤老安人道:「還是子玉媳婦有手段,也是慈母心腸。這才多早晚工夫,就能把大姑娘調、教的這麼出息。瞧這說話行事,倒不必往年鋸嘴葫蘆似的。」
大姑娘不慣眾人如此誇贊,少不得緋紅了臉面低下頭去,一雙眼睛卻是愈發的清亮。一旁侍立的幾位姨娘見了,不覺幸災樂禍的看向蘭姨娘。
蘭姨娘面色略有些蒼白,十分心疼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四姑娘經了陳氏這半年的冷落,小小年紀也知道嫡出同庶出的不同。只是心下難免不平,憤憤地嘟著嘴瞪著大姑娘。
眾人見了幾位姨娘侍妾的眉來眼去,也都不理論。只長篇大論一些家務人情等事。卻又明顯的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兒。只等著主人家先一步開口。
茶過三巡,尤老安人少不得婉轉詢問眾人來意。只聽本族的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媳婦姜氏笑了笑,因說道:「她嫂子也是知道的,子玉是咱們尤家一族的族長,陳氏便是族長夫人了。既為族長夫人,又是管家太太,這大年節下,要忙著打點年事,又要忙著預備祭祖酬神之事,我們也是擔心陳氏這頭一年才進門的新媳婦子,這麼些大小事情俱壓在她的身上,生恐她忙碌不來的意思。」
尤老安人與陳氏聞言,不覺相視一笑。顯見的都不相信姜氏的一番說辭。倘若真是有心幫襯,早些時日怎地不來?如今諸事具已妥協,只等著除夕日開祠堂祭祖了,她們才來,可見都不心誠。
姜氏想也覺出自己這一番說辭太過牽強,因又笑道:「不過我們也是知道子玉媳婦的厲害手段的。她雖年輕,言語行事卻不年輕,別說她那嫁妝鋪子在長安城內的名聲兒了,便只說她進門這半年,又是清查賬目又是添改規矩的,如今尤家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新太太的手段為人。別說是咱們內宅的女眷了,便是外頭的爺兒們們,因著陳大人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臉體面,也都知道了陳家女眷最是懂得治家理下的。如今長安城中誰不羨慕陳大人的前程際遇。都盼著能娶了陳家的閨女進門,除相夫教子之外,還能幫襯夫家前程的。連帶著咱們做姻親家的女兒也都金貴起來了。只是我們聽了這些話,都覺臊得慌。同樣是管家理事,同樣是在後宅弄了一套新規矩的大折騰一番,人家就能憑此在貴人跟前兒得臉,咱們竟是個木頭樁子了。」
說到此處,姜氏又笑向陳氏道:「我說子玉媳婦,你如今既進了尤家的門兒,也該好生幫襯你相公才是。倒不好遇事總想著娘家罷。娘家雖好,這女人的終身依靠,還得是夫家才是。」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明白尤家族人的來意了。大過年的不為著登門道喜,竟是興師問罪來了。陳氏向來要強,且又秉性剛烈,那性子就跟塊爆炭似的不點還著呢,哪裡容得了眾人如此歪派指摘。
當下只覺一腔無名堵在心口窩兒里,不怒反笑,撫掌便道:「哎呦呦,我說怎麼大過年的連個帖子都不下,就這麼白眉赤眼的登門來了。卻原來是找我興師問罪來了。只是我竟不明白了,所謂個家門另家戶,誰家不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敬重幾位老嫂子老嬸子是族里年高有德有體面的老人兒,也犯不上手伸的這麼長,管到姪媳婦娘家的頭上罷?我怎麼不知道如今京中還新興了這樣的規矩,夫家族里的人連姪媳婦娘家哥哥升官發財的事兒都能管著了?」
一句話奚落的尤氏族人滿面通紅,眾人剛要開口辯白,陳氏卻不容人說話,啪的一聲一掌拍在太師椅旁的黑漆雕花的小茶几上,震得幾上的茶盞都微微一顫。眾人心下也不免一驚,只見陳氏柳眉倒竪,鳳眼怒睜,指著眾人喝道:「你們欺負我年輕臉兒軟,又是小輩的媳婦。所以想出了種種法子來轄制我。眼見著我頭一年進門,就得張羅管家祭祖的大事兒,不說來幫襯一把,只顧縮頭兒縮脖兒的白站在一旁,等著看笑話兒。背地裡言三語四,說甚麼我是沒了男人的寡婦,不該再嫁,應該守著貞節牌坊過日子。又不知道我給老爺灌了甚麼迷魂湯,只說老爺圖我顏色好兒,連現成的剩王八都做了,白給人家女兒當爹。還說就我這樣的輕薄婦人,倘或按著前頭舊朝的規矩,都得浸豬籠……背著我嚼舌根子,還只當我是個木頭樁子,甚麼都聽不見。我不與你們理論,都當我是棉花性子,如今都敢借著污七糟八的藉口兒當面騎到我脖子上拉屎!我呸——」
陳氏掐腰照地下啐了一口,米分面含怒,一雙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在耳旁亂打鞦韆,其搖震之態恰似應了主人家的雷霆之怒。但見陳氏擼胳膊輓袖子的逼到姜氏身前,一雙鳳目欲噴火一般,纖纖玉指險險戳到姜氏的臉上,因問道:「你今日且當著我的面兒分說明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陳氏嫁進你尤家半年,究竟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罪過,竟惹得你不顧親戚情分,不顧長輩的臉面,就將一頂不敬夫家只顧幫襯娘家的大帽子扣在我的頭上。好不好的,我也豁出去了,便到衙門裡頭鬧一場,我也想知道知道,你們尤家是吃了什麼雄心豹子膽,放著今朝隆恩浩蕩的好日子不過,一位想著前朝的舊規矩舊事,還想以此來轄制歪派人。我們陳家的女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我且是你們尤家老爺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娶過門的。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一個人,能叫你紅口白牙的說壞了?」
眾人眼見陳氏先還笑意盈盈和風細雨,又是治酒席又是獻茶獻果子的款待眾人,還只當陳氏是個好性兒的。哪裡想到不過幾句話的工夫,陳氏竟動了雷霆之怒,翻了臉面大吵大鬧起來。後頭還言語含糊地扯上了甚麼前朝今朝,意欲給眾人扣上個「大逆不道」之罪。
論及言語犀利,顛倒黑白,眾人哪裡能比得上經驗豐富的陳氏。此前之所以登門問罪,亦不過是看到了其中的利益,因此想拿出長輩的款兒,先用言語彈壓陳氏。次後再慢慢回轉勸慰,拿捏住陳氏得些兒好處罷了。
眼見此事不成,反叫陳氏拿捏住了眾人。尤家媳婦們當下也都慌了。忙的上前拉的拉,勸的勸。眼見尤老安人已經呆愣住了,不覺上前推著她催促道:「那是你的兒媳婦,你好歹也上前勸一勸,叫她息息火氣。真要這麼鬧下去,非得鬧出大禍事來。到時候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尤老安人這才反應過來,忙起身上前,伸手拽住正與眾人鬧的不可開交的陳氏。口內一壁軟語安撫著,一壁送到一旁坐下。又吩咐小丫頭子們送了清水、巾帕、靶鏡上前,方姨娘,蘭姨娘等幾位侍妾親自上前,七手八腳的服侍著陳氏盥沐已畢。
尤老安人又命人替姜氏等幾位老妯娌梳頭理妝。
一時廳上安穩下來,且換了新茶。同陳氏同輩兒的一個尤家妯娌端了茶,親手捧與陳氏,口內笑著說了幾句和軟話兒。陳氏也不理,兀自冷笑著看人。
那妯娌無法,只得眼巴巴兒地看向尤老安人。尤老安人也氣這些個妯娌老嫂子們不將她放在眼裡,大過年的竟找這個不自在。又疑心姜氏說陳氏的話沒錯,沈吟了一會子,口內方勸道:「我知道媳婦你年輕,脾氣又燥,忍不得旁人編排你。我也知道你的好處的。你不要同她們計較,只求看著我的臉面,此事就此揭過罷。」
眾人聞言,也都下意識看向陳氏。
陳氏窺著尤老安人的神色,只覺她這一番話口不應心。心下不免就是一沈,因又拿手帕子捂住臉,嗚嗚咽咽的哭訴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自打我入了尤家的門,上到伺候婆婆相公,下到教養姑娘們,每日里管家理事,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為了咱們家好。那起子黑心爛肺壞了腸子的人不乾好事,眼紅我哥哥得了貴人的意,便來編排我。卻又說不出甚麼確鑿的話來。只顧言語含糊的潑我的臟水。我一個新進門的年輕媳婦,哪裡能經受得住這種七出之過。一時也是慌了。」
說罷,又起身上前,笑向眾人賠不是道:「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也沒經過甚麼大陣仗。膽子又小,人家隨口說的一句話,我也當了真。倘或一時情急衝撞了諸位,且擔待我是新媳婦進門罷。」
眾人經方才那麼一鬧,早已被陳氏的言語行事彈壓住了。生恐陳氏此刻是笑臉兒迎人,倘或她們言語不妨頭再惹怒了陳氏,再鬧出一場來,眾人哪裡還受得了。見陳氏如此放低身段兒,忙也起身賠笑,口內說道:「也是我們的不對,原是好意提醒。只是說話言語不妨頭,竟叫媳婦兒誤會了。」
陳氏聞言,又是一笑,轉過來滿面春風的寒暄了幾句,又苦著臉向眾人尤其是尤老安人解釋道:「諸位嬸子嫂子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本朝規矩祖制如此,後宮娘娘們都不敢妄議朝政,何況我們這些個連書都沒讀過的深宅婦人。我又是剛進門的小媳婦,上頭有婆婆,下頭有女兒,每日還得操管家事。上上下下幾十口子的人,都得聽我一個人一個口來調度指派。我一心只管著內宅方寸大小的地方還嫌精力不夠,又哪裡敢管爺兒們們外頭上朝當班的事兒。比如這半年家裡改規矩的事情罷,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也是先同我們爺商議過了,才敢施為的。又豈敢不顧婆婆相公的意願自行其是。至於老爺為什麼不願意將此事上報朝廷,想是也覺著此乃婦人手段,不屑告訴外人罷了。嬸子嫂子們倘若只以此事便告我個不敬夫家,只顧娘家的罪名兒,我才是六月飛霜也解不了這一份冤屈了。」
眾人聞聽陳氏如此解釋,只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得賠笑應是。
反倒是尤老安人因前頭聽了姜氏的挑唆,便認定媳婦兒是心有藏掖,不顧夫家體面一心只想著娘家。這會子且聽了陳氏的剖白又是這般合情合理,不覺心下微虛,忙拉著陳氏的手笑言道:「你的好處我是明白的。子玉只有更懂你的,這且不必擔心。這些個老妯娌老嫂子們也是關心本家的意思。你也不要惱了。大家都是親戚情分,一筆寫不出兩個尤字來。將來你老爺要在仕途上走得遠,還得仰仗族人幫扶的。何況常日里相處,豈有個舌頭不碰牙的。事情過了也便過了,再不許存在心裡的。」
尤老安人這一席話,明面兒上是勸說陳氏,卻也是想借著言語敲打尤家族人的意思。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尤字來,同為尤氏族人,本該同氣連枝。可如今尤子玉既是官身,又是族長,自然比本家那些個沒有功名的族老族人們更有體面。
因此尤老安人可以接受眾族老們為著本家興旺來尋尤子玉,卻也忍不得這些人找藉口插手尤家的私事,更別提還是這等顛倒黑白冤枉人的事情。
那些個尤家媳婦們想是也聽懂了尤老安人這一番敲打,不覺面色一變。
陳氏看在眼中,兀自冷笑。進門半年,她已知道尤老安人是個棉花耳朵慈悲心腸的。臉又軟腦子又笨,人家給個棒槌也能當根兒針,竟是比尤子玉還糊塗百倍的。既然如此,莫若叫她拿捏住老太太的這一副慈悲心腸,也好過聽了旁人的挑唆來給她添堵。
一旁伺候的蘭姨娘等人眼見陳氏如此潑辣難纏。竟然連長輩妯娌們的話都敢駁回,一番恣意灑落更是彈壓的眾人心窮氣短,再也抬不起頭來。不覺慌了顏色,越發束手束腳,低眉斂目的老實規矩起來。生怕陳氏拿捏完了長輩妯娌,再來揉搓她們。
原本心下還存有一番大志向的蘭姨娘更是暗中叫苦,只覺自己攤了這麼一位當家主母,便如一座鎮山太歲壓在頭上。陳氏那一番歹毒狠辣,連族老長輩們都轄制不住,不得不低聲下氣的賠了不是,更別提她們這些個比之得臉丫頭還不如的侍妾一流。
蘭姨娘思及此處,登時把一顆爭榮誇耀的心去了大半,只顧悄悄打量著四姑娘,默默盤算開來。
陳氏卻不曉得諸位姨娘侍妾們的心事,眼見著眾位妯娌嬸子們已然詞窮氣短,再難成氣候的。她心下一口悶氣方平。也知道剩下的手段再難往前施展了,少不得另轉過一副形容言談來,笑向眾人道:「老太太的話很是。我也知道一家子骨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豈有為了幾句口舌,就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不成。我瞧著如今天色也不早了,眾人罵也罵了,鬧也鬧了,也該餓了。老太太瞧著應該在何處擺飯?」
眾人實在想不到陳氏方才還大動肝火,這會子竟提起吃酒吃飯的事情來,不覺一怔。還是尤老安人率先反應過來,因笑說道:「便擺在一旁的小花廳里罷。」
陳氏聞言,笑著答應一聲。且張羅丫鬟婆子們安設桌椅,羅列杯盤。一時廚房治了幾桌豐豐盛盛的席面來。陳氏一壁扶著尤老安人,一壁笑讓眾人入席。自己卻不坐,帶領幾位姨娘在旁布菜服侍。還是眾多媳婦們心下難安,央著尤老安人再三再四的請了,陳氏才笑著坐到了年輕媳婦們那一席。
眼見著尤老安人動了筷,陳氏方才倒了一杯酒,起身向眾人賠罪,眼見眾人同領了這杯酒,且又再滿上一杯,說了些骨肉親情的套話,眾人少不得再次領了。陳氏且又倒滿第三杯酒,這一回方才圖窮匕見的道:「我的年輕,性子又急。人家說兩句玩話,我也肯當真。不過我這人倒是沒有壞心的。諸位嬸子嫂子們相處長遠了,便知道我了。今日這事兒,我也怪臊得慌的。舉止失宜,且叫諸位見笑了。我且自罰一杯酒。只是一件,我方才也說過了。我是年輕媳婦,最重名聲清譽的。倘或今後有人言三語四,只為著今日之事說我不敬長輩,我也少不得開口解釋一番,說出我並非不敬長輩,只是叫人用前朝規矩擠兌著,一時情急失態的緣由來。屆時少不得言語牽連了諸位,暫且擔待罷。」
眾多妯娌聞言,登時又變了顏色,只道陳氏還想以此挾制眾人。卻見陳氏仍舊滿面春風的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倘若今日之事傳不到外頭去,我也不是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婦人。咱們只當是三杯酒揭過了一樁事,以後再不提罷。」
說罷,也不看眾人,徑自仰頭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似笑非笑的看向眾人。
在座的尤家妯娌們原還想著此事沒撈著好處反惹了一身騷,待會子出了尤家的們,必得好生宣揚一番,也叫眾人知道知道陳氏的德言容功。卻沒想到陳氏料敵以先,三言兩語堵住了眾人的心思。竟叫眾人再不好借機發揮了——
雖說當今仁厚寬慈,並非那等咬文嚼字之人。況且婦人言辭,原本就是市井閒談,登不了大雅之堂。可要是外頭的言官御史知道了尤家婦人隨口念叨前朝舊俗的話,縱使心下不以為然,待利益關隘時只參尤家一個「傾慕前朝」的罪名兒,這種事兒就跟毛毛蟲掉到了腦袋上,就算不咬人,也膈應人不是。
也有些人對陳氏的告誡不以為然。只以為陳氏乃尤子玉之妻,世人皆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倘或尤家當真出了不好的事兒,陳氏身為尤家婦,也斷斷討不了好處。只是轉念一想,又覺陳氏乃陰險歹毒殺伐果斷之人,保不住真能一氣之下,做出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當下也就不敢輕忽對待了。
陳氏眼見著眾妯娌姑嫂們瞻前顧後,縮手縮腳的窩囊樣兒,心下不斷冷笑,暗道:「不給你們點兒厲害瞧瞧,你們也不知道本姑奶奶的心性手段。」
一時飯畢,又吃過茶水點心。眼見天色不早了,陳氏才帶著姬妾丫鬟們將眾人送出二門外。口內仍苦留眾人,又說「年下再來,咱們府上有好戲酒吃。」
其言笑晏晏,寒暄熱絡的模樣兒,再難看出方才是經了一場險些撕破臉的大鬧的。眾多妯娌媳婦們見了,更是膽怯心寒。背地裡嘀咕陳氏是個臉酸辛硬,翻臉不認人的主兒。一時惱了一時好了,也不知道那一副面孔才是真的。
當下且言不著尤家眾妯娌們,只說陳氏送了人返回內院兒,打發了諸多姬妾,又服侍了尤老安人歇下。這才返回房中。彼時尤子玉也送走了闔府的族老爺兒們們,轉身回房。只見陳氏抱著膀子靠在門上,見了尤子玉,也不請安,也不問好,只冷笑著哼了一聲,竟摔了簾子自己進了門。
尤子玉不明所以,忙進來問候。只見陳氏似笑非笑的看著尤子玉,口內不緊不慢地說道:「嫁進你尤家半年,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你們尤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一個人身上。往日里王八脖子一縮頭兒,只想躲在暗處打量著我有幾分本事,看我如何操持家務伺候你們這些個大大小小的主子爺兒們。好不好的,還想拿捏我一回。今日這事兒,我但凡軟了丁點,這會子早任她們揉搓了罷?只不知道,她們這一番算計是自己打的主意,還是同老太太老爺商量過了。想要一家子連成一條藤兒的害我?」
陳氏說到最後一句,已然怒氣盈腮的罵將起來,伸出一隻手飛也似的揪起尤子玉的耳朵,口內恨恨的道:「說,你究竟打的甚麼主意?」
尤子玉原還因著族老們的一番話有些想頭兒,此刻見了陳氏如此惱怒不平,早已軟了心腸腿腳,將諸位族老的告誡拋之腦後,恨不得跪在當地的向陳氏賠笑道:「夫人何必如此。他們那些個主意,我原是不知道的。方才我在外書房,也都說過他們了。夫人便是同他們生氣,不好拿為夫撒氣罷?」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冷笑道:「你是我夫君,咱們夫妻一心一體的。我如今受了氣,還是你們族人的氣,我不找你撒氣,卻找誰去?」
又罷,一雙米分拳又狠狠捶在尤子玉的身上,不斷扳著他的身子哭鬧不休。口內又說甚麼「果然是二頭婚,最是靠不住的。這才多早晚工夫,如今顯見的是跟我分了心眼兒了。枕邊人的話且不信,反倒是信了外四路那些不相干的族人的話。好不好也叫個連誥命都沒有的老貨來要我的強。你要是真不信我,疑我跟你不是一條心,今日便寫了休書給我,我還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我就不信我是離了男人活不成的,如今幫你操勞家事伺候婆婆教養女兒還不算,還叫這些人來羞辱我。」
陳氏哭的梨花帶雨。尤子玉不妨陳氏如此剛強烈性之人,竟也有這麼肝腸寸斷,叫人憐惜的一面。登時麻了手腳,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一疊聲兒的向陳氏賠不是。只求陳氏給她個笑臉兒瞧。
那陳氏卻下定了主意,定要趁此機會將尤子玉拿捏在手心兒里,今後再不敢疑她半分的。今見尤子玉果然亂了方寸,且趁勢提了無數要求。尤子玉哪裡還管忙的,全都一口氣應了下來,終究哄的陳氏回轉。
是夜,陳氏果又使出了百般手段將尤子玉服侍的服服帖帖。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多少宏志皆消磨在紅綃帳里。
更何況陳氏原是個美人坯子,且又經了先夫之事,心性果毅手段驚人,那尤子玉卻非英雄,只不過面兒上看著精明,內里卻是個實打實的貪花戀色的糊塗人。
夫妻二人衾內枕邊,柔聲軟語互訴衷腸。不過幾個日夜的工夫,尤子玉早被陳氏哄的忘了姓甚名誰。一心一意只有嬌妻一個,別說後宅的姨娘侍妾嫡庶女兒,便是一個老娘也都忘了大半。直到半年多後陳氏懷了身孕禁止他進房,這一段膩歪才算有個了局。
此乃後話,暫且不提。欲知後事,且見下回。
☆、第五十九章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及其家眷有誥命者,每遇宮中賜宴,皆得入宮領宴。
尤子玉身為戶部主事,乃朝廷六品官員,尤老安人身為尤子玉嫡母,按照本朝封妻蔭子之舊制,身上亦有誥命在身。唯有陳氏,雖是尤子玉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娶進門兒的續弦正室,因其進門前早已孀寡,並非清白之身,遂不可依照夫家官職品級得封誥命。所以除夕領宴之時,陳氏亦不必入宮朝賀,只在家張羅戲酒,恭候婆婆夫君領宴回來,開祠堂祭祖即可。
陳氏早在進門之前,就已知道自己沒有誥命在身。因彼時有哥哥陳珪極力解勸,又礙於朝規祖制如此,亦無可如何了。
然事到臨頭,眼睜睜看著尤老安人身著六品誥命朝服,入宮領宴的風光得意,陳氏面兒上雖不顯露,心下到底有些意難平。
三姐兒最是知道母親心思的,一眼便看出了陳氏的落落寡歡,少不得背著眾人悄聲開導解勸。因又說道:「媽何必如此。依我看來,那入宮領宴也沒什麼好的。媽若不信,且瞧瞧外頭——天寒地凍烏漆墨黑的,連個日陽兒都不見,就巴巴兒地頂著西北風進宮了。又是叩頭又是請安,一番折騰下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還得灌上一肚子冷風。簡直就是活遭罪。我還心疼老太太這麼大年紀了,能否經受得住,還慶幸媽不用這麼著。媽反倒羨慕起她們來了。」
陳氏原還是滿心怨懟,聽了三姐兒這一番話,再細琢磨一番,這一席歪話竟然也有幾分道理。登時掌不住的輕笑出聲。伸手點了點三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口內笑說道:「你呀,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些刁鑽古怪的想法兒。總歸我是說不過你的——我瞧著世人也都說不過你去。」
三姐兒眼見陳氏心結亦開,少不得開口回道:「您甭管這想法是不是刁鑽古怪,您只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罷。」
一句話落,忍不住又笑著打趣陳氏道:「能不能憑著夫家得誥命的,有什麼要緊。媽合該想著給我生個小弟弟才是。到時候我來教他讀書上進,只等他出息了去考狀元,來日給媽掙個一品夫人的誥命來,那才是媽的福氣呢。即便是頂著淒風苦雨去受折騰,也心甘情願不是?」
三姐兒這一番話雖是打趣,卻正中了陳氏的心思。因想著自己嫁入尤家半年多了,肚子卻沒個丁點消息。陳氏由不得心下著急。卻又不好同三姐兒訴說這些個擔憂煩惱,只得悶悶的忍了下來。準備過兩日回娘家時,同母親嫂子商議一番。或是吃藥調理或是求神拜佛,也好拿出個主意來。
三姐兒這一回可沒留意到陳氏的苦悶。她雖因穿越之事,比尋常女兒們顯得成熟穩重,大人們凡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也願意同她嘮叨幾句。可正因如此,三姐兒身上少不得有些從上一世的耳濡目染帶來的,浸透到骨子裡的獨、立恣意,這些經歷讓她沒有辦法完全站在古人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比如陳氏所惱之事,在三姐兒看來,便不覺如何。
如今陳氏嫁進尤家才半年,雖是新婚燕爾,按著年齡算也是「老夫老妻」了,何況尤子玉因著先前放縱恣意,身上或有些虧虛不好的症狀。即便是經了太醫的調理,就好比貧匱的土地想要早朝夕間變成良田一般,哪有那麼容易。
再者說來,子嗣一事亦不好強求。越是心中急切的,反而越不能如意。便是那些個十七八歲的小夫妻,成婚之後三年五載也沒有消息的,大有人在。更不必說陳氏與尤子玉了。因而在三姐兒眼中,只覺著母親很不必如此焦躁。
只可惜陳氏並不這麼想,那些在背地裡覬覦著尤家家財甚至是覬覦著陳氏嫁妝的人也容不得她如此做想。
當下且不言陳氏如何焦急子嗣之事。只說尤氏母子將將辰時便領宴歸來,卻是帶回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只因飲宴之時,太皇太后突發急症昏厥,當今以孝治天下,眼見太皇太后不好,立即散了筵席,帶領太子並諸多皇子於壽康宮親自守著太皇太后。宮中各級妃嬪亦皆減膳謝妝,於壽康宮侍疾。朝中大臣心系太皇太后之安危,皆無心宴樂。故回家皆散了諸般戲酒。尤子玉身為戶部主事,亦得效仿上峰如此行事。故家來後頭一件事便是吩咐管家潘佑梁帶著家下小廝們拆了戲台,又叫陳氏退了小戲兒。
一應安排妥當了,這才有心帶領闔家大小男丁女眷開祠堂祭祖。
想是尤家女眷們家去後同各家爺兒們學了陳氏那一番脅迫拿捏,這一日開祠堂祭祖時,尤家族人一直偃旗息鼓,安分隨時。並未如先前同尤子玉所言的「務必要在老祖宗跟前兒敲打敲打你媳婦」。陳氏見狀,也懶得主動生事。
一時禮畢,眾族人退出祠堂便至上房。吃了一回茶,又閒話兒幾句。眾族人皆散去。陳氏便扶著尤老安人親送至二門外。一時轉身回來,歸了正坐。早有兩個上房伺候的小丫頭子當地擺了蒲團又獻上熱茶。
尤子玉便攜著陳氏給尤老安人磕頭敬茶,尤老安人笑著與了壓歲錢荷包銀錁子,尤子玉並陳氏再次磕頭謝過,起身歸坐。
其後便是大姑娘帶著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給尤老安人磕頭敬茶,接了老太太的壓歲錢後,再次磕頭拜謝。起身至尤子玉並陳氏跟前兒磕頭敬茶,尤子玉並陳氏也給了荷包,裡頭皆裝著押歲錁子。
再後便是尤子玉的幾個侍妾姨娘上前磕頭敬茶,一一拜過了尤老安人、尤子玉並陳氏。
最後是闔府的管事、嬤嬤、小廝、丫鬟們,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接了押歲錁子。這才正式擺了合歡宴。因今年並無戲酒可賞玩,這一頓席面也不過略進了些就散了。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又經受了入宮領宴這一番折騰,身上便有些不好,暫且回房歇著。只等著晚上守歲。
次日乃是大年初一,因著太皇太后抱恙,當今已免了這一日的宮中飲宴。尤府眾人五鼓起身,不過至祠堂祭拜了先祖。次後回至上房受了眾晚輩的禮。因著宮中之事,也無飲宴之樂,不過是自家消遣而已。
次日乃是大年初二,陳氏攜夫帶女的回了娘家。拜了父母得了空兒,打發了小一輩兒的自去玩耍,便將一樁心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母親和嫂子。
馮氏當年嫁進陳家的時候,也是過了第三年才懷了橈哥兒。頭三年的心浮氣躁,忐忑不安,即便是後頭順順利利的生兒育女了,也是刻在骨子裡頭的。這會子叫陳氏叨叨的,全都翻了出來。以己度人,倒是愈發心疼起小姑子來。
更何況陳氏嫁到尤家,那情景原比她當年嫁進陳家是麻煩多了。她那會子再是不安焦躁,公公婆婆都是明理兒的人,並未像旁人家,因著她懷不上就給兒子賜姨娘賜通房的。陳珪也並沒有打著為子嗣艱難的藉口兒,往房裡划拉人。
只因這一條兒,馮氏一輩子都記著公婆相公的恩德。所以後來陳氏調三窩四的與她鬥氣,馮氏就算背地裡埋怨幾句,當面也未同陳氏一樣的。對待兩個外甥女兒更是如同己出。
何況自陳氏和離回家,姑嫂之間相處了幾年,也不似年輕時節的不能相與。如今眼見陳氏如此焦躁,馮氏別的忙幫不上,唯有央求陳珪從東宮請來的教導嬤嬤,來瞧一瞧陳氏的脈象,或許能給出些宮中妃嬪娘娘們生子的秘方兒。
陳老太太亦如此作想。
一時嚴嬤嬤被碧溪引了進來,陳老太太如此這般娓娓道來。嚴嬤嬤雖伺候過宮中主子,亦熟知藥理,終久不是太醫院的婦科聖手。對陳氏的現狀也無可如何。只得將從前伺候主子時,太醫常給宮中主子們開的調理身子的方子與了陳氏。因又笑著安撫了幾句,只說「太太也不要太過心急了,兒女之緣皆由天定,竟是強求不得,莫若順其自然的好。何況太太與姑爺成親不過半載,以後的日子且長著呢。」
陳氏聽了這話,只得勉強一笑。因說道:「我何嘗不知此事。只是……」
陳氏思及尤家本族的那些糟爛親戚,少不得一聲長嘆。只待嚴嬤嬤轉身去了,方向母親並長嫂說了前幾日尤家族人登門問罪之事。末了,仍舊好氣又好笑的道:「你們說說,哪裡有這樣倒三不著兩的親戚。連侄兒媳婦的家事都想插手了。叫我幾句話震懾住了,如今才算消停了。」
陳老太太與馮氏見了,亦跟著唏噓喝罵一回。因又想到尤府內的姨娘侍妾,並前頭兒所出的那位大姑娘,馮氏便問道:「你們老爺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罷。如今可張羅人家了?」
陳氏一怔,旋即苦笑道:「自打我嫁進了尤家,這半年也不曾得閒兒,倒是尚未騰出手來替她相看。」
陳老太太聞言,少不得叮囑女兒一回。因說道:「你可緊著些兒,不要犯了糊塗,做出丟了西瓜揀芝麻的傻事兒。我勸你寧可將旁的事情往後挪騰,莫耽擱了這一件。好不好的,也干系到人家的終身。便是外頭的人見了,不說你是沒工夫替她相看,倒像是你這個當繼母的,眼裡沒人,見她不是親生的,就懶怠管教似的。再有那一起黑了心肝爛了肺的小人,背後說一些有的沒的,你便是渾身是嘴,也掰扯不輕了。屆時鬧得夫妻離心就不好了。」
馮氏在旁,亦周全提醒道:「老太太這話很是。等過了年,你便替她張羅相看起來罷。便是相看准了,待過了問名兒請期大定小定,又得一年的工夫。到時候大姑娘也十七八歲了。」
陳氏聽了這話,因笑道:「我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只是媽和嫂子是知道我的。早幾年在家守制,既不來往交際,也不認得什麼人。如今雖是進了尤家的門兒,卻無誥命在身。誰家有出息上進的小後生,我更是全然不知。我們家那位老太太更別提了。只求嫂子平日里請席吃酒時,多替我留心留心。」
馮氏聞言,自然滿口答應。
至晚間眾人回府,陳氏少不得以此賣乖,向尤子玉邀功。尤子玉不妨陳氏將將加入尤家,竟能想著大姑娘的終身,心下更為感念陳氏的慈母情懷。情動之余,忍不住開口許了陳氏諸多好處,並將自己的私房梯己主動交給陳氏收著。
次後眾人歸家,更衣洗漱,又至上房請安。陳氏少不得同尤老安人提及她央求嫂子留意京中俊傑,替大姑娘相看之事。尤老安人亦是滿口稱贊,因命陳氏從公中撥出三千兩銀子替大姑娘操辦嫁妝,並且將她之前收著的大姑娘親生母親的嫁妝交與陳氏。命陳氏好生打點。
陳氏倒也不推辭,既收了東西,再替大姑娘張羅籌辦嫁妝時,愈發精心周到。倘若是在以前,陳氏眼見著大筆的銀子從手中過,必定要貪墨些個才能安心。只她如今嫁妝豐厚,每年只算田莊商鋪的出息便有一二千兩的進項,此刻倒是看不上替大姑娘籌辦嫁妝的這幾兩銀子了。又為了在尤老安人並尤子玉跟前兒做臉,陳氏也懶得做出偷雞摸狗的行徑,只大把的銀子撒了出去,採買回來的東西,不拘家什箱籠,藥材香料,瓷器古玩,綾羅綢緞,珠翠頭面,四季衣裳……□□都是如今京中最時興的花樣兒。
那廂馮氏出門交際時,也不忘留心打探門第相仿人家兒的俊傑少年。今兒問王家的,明兒問李家的,漸漸的京中相熟人家兒都知道陳家姑嫂替尤府大姑娘相看人家兒的消息了。更知道尤家大姑娘人家兒還未相看妥當,陳氏替大姑娘張羅的嫁妝已經準備出大半了。不但將公中撥給的三千兩都花了出去,一並連其生母的嫁妝也都半點兒不漏的與了大姑娘。除此之外,陳氏身為繼母,自己還補貼了五百兩銀子的壓妝錢。
消息一經傳開,京中相熟人家皆交口稱贊,只說陳氏果然仁義厚道,對待先頭姐姐的孩子都能視如己出。又說尤家大姑娘好福氣,竟得了這麼個不在乎銀錢,一門心思替她籌算謀劃的繼母。比親生母親也不差了。
倘或換個眼皮子淺且小家子氣的後娘,張羅籌辦嫁妝時只顧全了面子情兒卻不管裡頭,或者再狠了心腸連面子都不顧,只是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大姑娘也只得忍著罷了。
一時間,陳家姑娘的閨名清譽在京中愈發的好。各家各戶皆以迎娶陳氏女為榮。縱使陳珪與陳氏所出的嫡親女兒皆名花有主或不在適齡,陳氏族中的姑娘們倒是愈發的不愁嫁了。
陳氏冷眼瞧著族人滿口奉承與有榮焉的嘚瑟勁兒,不覺想起幾年前和離歸家時,眾人當面背後的言三語四。
忙碌之時光陰少。這一番折騰下來,陳氏也就忘了心憂子嗣之事。無心插柳柳成蔭,到了來年五月份時,□□嫁妝預備妥當,陳氏緩過神來掐指一算,才想起自己的月信竟遲了一個月沒來。
陳氏欣喜若狂,忙的請郎中診脈,果得了喜訊,只說陳氏已有兩個月的身孕。陳氏聞聽此言,登時喜的無可不可。又怕郎中診錯了脈空歡喜,一並又請了兩位郎中來診脈,皆是喜脈。彼時闔家歡騰,尤氏母子中年得子,暮年得孫,險些笑傻了。忙的施粥捨米,齋僧佈道,闔家大小皆賞了三個月的月錢以示同喜。
陳氏又打發人回娘家報喜。報信的嬤嬤至陳家報了喜,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亦覺喜從天降,忙封了上等封賞與來人。又命底下人預備安胎養身的吃食藥材送去尤家。馮氏見狀,恰好也要同尤家眾人商議大姑娘的親事,索性帶著眾丫鬟婆子過府,給陳氏道喜。順便向陳氏提及她替大姑娘相看好的那戶人家姓甚名誰,門第根基如何。
彼時尤老安人亦在,聽了馮氏的介紹,少不得做主替孫女兒相看一回。大家彼此約定了,假做賞花吃酒的相看了一回,彼此甚覺滿意。
只可惜福無雙至,天意不遂人意。就在兩家商議著請媒人登門提親的檔口兒,宮中再次傳出噩耗——太皇太后歿了。
ga1105 2016-5-26 18:03
☆、第六十章
太皇太后乃當今之祖母,先朝武威大將軍之嫡長女。十六歲時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父親許給他的得意心腹徒轅——便是後來的太、祖皇帝了。
彼時正值先朝末年,因末帝昏憒殘暴,倒行逆施,只顧淫、樂,不理朝政。朝中黨派林立,宦官專權,皆以傾軋弄權為要事,而棄社稷萬民於不顧。致使民間百姓苦不堪言,官逼民反之事此起彼伏,各地藩王豪強趁勢割據,渾水摸魚招兵買馬,以期顛覆朝廷,改天換日。天下形勢愈發混亂。
威武大將軍便在此時奉皇命率領朝廷兩萬大軍奔赴各地剿滅叛軍。耗費多年幾近功成之時,最後卻因朝廷奸宦與藩王相勾結,慘死在自己人的算計中。
威武大將軍死後,太、祖皇帝便打著替老丈人報仇的名義收攬了威武大將軍麾下的泰半兵馬。其後打著老丈人的名號起兵靖難,清君側。最後清著清著,不知怎麼竟把前朝給清沒了,他自己黃袍加身換了天地。
太皇太后亦因此水漲船高,被封為後。因跟隨太、祖皇帝起事的兵馬至少有三分之一為威武大將軍麾下,太皇太后又是威武大將軍的嫡長女,且跟隨太、祖皇帝秣兵厲馬,徵戰多年,在軍中威信頗高。縱使太、祖皇帝登基後不斷寵幸新晉妃嬪,後宮亦無人敢掠皇后鋒芒。
太皇太后自幼受父親耳濡目染,雖為婦人,然其文韜武略,聰明睿智,心性果毅,品格端方,種種言辭舉止皆不遜色男兒。亦從不行拈酸吃醋之事,每日只顧教養親子,管理後宮。
其後太、祖皇帝駕崩,彼時尚為皇后的太皇太后輔佐親子繼位,史稱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封自己的母親為皇太后。其後勵精圖治,休養生息,任用賢能,勸課農桑,種種舉措盡皆明主所為。怎能天妒英才,太宗皇帝登基不過數載,便英年早逝。只留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兒。
太皇太后壯年喪夫,中年喪子,歷經白髮人送黑髮人之錐心痛楚,大受打擊。卻又不得不強忍悲痛輔佐親孫——便是當今繼位,又效仿歷代幼主登基之事跡,從朝中挑選六名忠心耿耿、能力出眾之老臣擔任顧命大臣,輔佐幼主治理天下。史稱「內閣」。
其後幼主漸漸長成,加冠成婚,那些個手握重權的內閣大臣們卻不願就此放下手中的權力,明裡暗裡的阻攔當今親政。彼時君臣之間明爭暗鬥,朝堂氣氛劍拔弩張。
當今乃少年天子,正是羽翼漸豐,意氣風發之時。眼見自己貴為帝王卻處處受人掣肘,登時龍顏大怒,怒不可遏。幾次三番同內閣大臣們衝突爭執,最終卻因勢單力薄,屢屢處於下風。
太皇太后一面教導當今聖上帝王之道制衡之術隱忍之法,一面在朝中不斷斡旋爭取四王八公十六侯等功勳老臣們的支持。歷時幾年,終久鏟除了內閣勢力,輔佐當今親政收權。
眼看當今勝券在握,太皇太后又急流勇退,每日閑居壽康宮,只知拾花弄草,含飴弄孫,教導曾太孫,並不主動過問朝政之事。然太皇太后越是如此淡漠權勢,當今越是信服太皇太后的教導。每欲重大舉措或重要任命,莫不事先徵求太皇太后的建議。即便是朝政繁忙抽不出空閒入後宮。仍不忘每隔三日擺駕壽康宮和壽寧宮給皇祖母和母后請安。
當今事親至孝,且又重情重義,如今太皇太后已薨,縱使是年事已高壽終正寢,是喜喪。然當今悲慟之情,仍不能稍減。雖礙於宮規祖制,又有百官苦苦諫勸「國不可一日無君,為江山社稷計,懇請聖人稍減哀戚」,因而不能如尋常百姓之家,替祖母守孝三年。然當今亦未遵循「凡帝王守喪一日代期年,故守靈二十七日」之舊例,力排眾議為太皇太后茹素吃齋,守制三個月。
除此之外,仍舊敕諭天下:凡王公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太子身為國之儲君,因幼年喪母,且被當今接到身邊親自教導。然當今聖人心懸天下,日理萬機,即便是疼愛太子幼年喪母,卻也沒有過多精力照顧太子。因而太子小時便在壽康宮由太皇太后親自撫育。即便是後來長大了住進東宮,太子亦時常至壽康宮探望太皇太后。並且養成了或與父皇有爭執,或心下有存疑,第一時間去壽康宮尋求太皇太后開解勸道的習慣。
這一點同他的父皇如出一轍。
太皇太后歷經三朝,先後輔佐兩位帝王登基,其遠見卓識自然不遑多讓。她既悉心撫育太子,又有當今聖人言傳身教,太子耳濡目染之下,其心性品格,手段學識自然深得太皇太后的真傳。
況且太皇太后身為當今的嫡親祖母,平素最為支持正統,有她在太子身後坐鎮輔佐,哪怕是後來的兄弟們盡皆長成,各個出色,並且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太子亦不曾太過擔憂。只因他身後還鎮著太皇太后這一座大山。
如今太皇太后駕薨,太子就如同被人抽去了一根脊梁骨一般。悲慟之余,心下竟隱隱升起一絲六神無主的淒清徬徨。看著身後兄弟們身著孝服滿面悲戚的模樣兒,怎麼瞧都覺著對方是在幸災樂禍;怎麼想都覺著對方此刻正包藏禍心。
這樣疑神疑鬼的情緒很不對!太子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頹然的搖了搖頭。對於他而言,太皇太后的身份並不僅僅意味著是他和藹可親的曾祖母,那也是他能安安穩穩的坐在太子的位置,並且在將來父皇大行之後,順利繼位的最有利保證。
如今這個最大的靠山卻沒了,太子瞬覺若有所失。眼見父皇為江山社稷計,不能周全後輩之禮為曾祖母守孝三年,因而滿面遺憾,落落寡歡。太子亦想起這些年太皇太后對自己的教導撫育,一時衝動之余,待反應過來時,太子殿下已經跪在文武百官皇室宗親面前,懇請陛下允許他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
太子的請求不但出乎陛下的預料,便是文武百官亦大為詫異。待回過神來,紛紛稱贊太子的仁厚至孝。當今聖上亦面露贊許之色,頷首向太子點了點頭,金口玉言稱贊太子至純至孝。卻又以太子殿下乃為國之儲君,亦身兼重任為由,並不許太子殿下守三年的孝。
實則卻是體恤太子自幼嬌生慣養,只怕經不住守制的辛苦。
太子殿下見狀,雖頗為感念父皇體恤之情,心下卻是愈發的警醒。何況他對太皇太后的駕薨亦是真心悲慟。聞聽此言,忙開口辯白,只說父皇貴為帝王,所以一言一行身系天下,不可太過悲慟懈怠朝政。然他為太子,上有父皇掌控天下,下有諸多兄弟們輔佐朝政,他一人一心終歸無礙大局。因此願意茹素服孝,為太皇太后守制三年。
又怕當今憐惜嫡子不肯應允,遂開口勸解陛下道:「兒臣為曾祖母守孝,縱使衣食清苦一些,左不過是叫東宮在吃穿用度上符合禮制罷,倘或認真論起來,終久比不得那些在親長墓前結廬守孝之舉至純至孝。兒臣自幼被曾祖母教養長大,還未來得及侍奉曾祖母。如今卻已是‘子欲養而親不在’。兒臣著實羞愧難當,還請父皇允許兒子為曾祖母盡一盡孝心才是。」
當今本就是重情重義的秉性,聽了太子這一番話,不覺想起太皇太后對自己的撫育教導之恩,霎時勾起了一段孺慕心腸。再看向太子時,已然是虎目含淚,滿口應下太子的請求。再顧不得甚麼宮規祖制。
滿朝文武功勳仕宦們見了,也都深感太子仁孝之義,口內只有贊譽稱頌的,更不會出言反對。
唯有那些個皇子皇孫們,眼見太子竟然趁著父皇為太皇太后的駕薨傷心悲慟之際,假仁假義大出風頭,不覺暗自盤算起來。有些心思簡單忠肝赤膽的,便以此推舉太子之品德高尚秉性醇厚,有些心思鬼蜮另作盤算的,便對此事不以為然。更有些冷眼旁觀只待嬌生慣養的太子自己熬不住辛苦再落井下石的,亦有打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盤算,準備坐山觀虎鬥的……種種言談行止,莫衷一是。
目今且說不著宮中局勢的暗潮湧動。只說太皇太后駕薨,舉國盡哀。朝中勳爵官宦之家按諭守制,期年之內不得筵晏音樂,更不得婚姻嫁娶。
尤老安人乃六品誥命,按朝中律例須得入朝隨祭,每日盡哀守靈,皆未正以後方能出宮家來。其後請陵送葬,尤老安人亦少不得跟隨往復。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陳氏看著婆婆辛苦,夜間歇息時,忍不住勸說尤子玉向朝中報個病假,只不要折騰老人家了。
尤子玉聞言苦笑,他何嘗不心疼母親,怎奈此番太皇太后駕薨,聖人極為哀慟,眼見聖人如此,即便是尊貴如皇后、四妃等人,亦不曾藉口病事,不去守靈送喪的。皇太后也是為著權理後宮,才沒有親自送靈。
上頭貴人都是如此謹慎,他不過是小小一介六品官宦,哪裡有顏面去朝中討情兒,替他母親周旋回轉的。屆時叫眾人知道了,少不得要在背後非議他。
說到此處,尤子玉忍不住又嘆道:「何況內兄已然替岳母大人報了舊疾,還是以母子之情打動了太子,且走了太子的門路,如今方騰挪出來,不必跟著去奔波勞苦。我又是哪個台面兒上的人物?這會子去部裡告假,人家理我是誰?說不得還要搶白我一頓,參我一個心思不純,侍上不忠罷了。」
陳氏眼見尤子玉如此為難,只得開口勸道:「你也別太焦躁了。明兒我去問問哥哥,有沒有法子也給老太太報個舊疾,暫且騰挪出來——」
一句話未盡,卻被尤子玉打斷了,只聽他擺手搖頭的道:「你還是別動這個心思了。你當我沒想過這個主意麼?只是內兄才報了岳母的舊疾,還是托了太子的情兒,如今就有人敢當面背後言三語四的了。他如今正當紅,且處在風口浪尖兒上,朝上朝下少說也有一萬隻眼睛盯著他。只等著尋他的錯處——最好因此能粘連太子的。咱們不能多幫襯些個,也不要給他添麻煩。何況舉喪之事已經過了大半,下剩的不過是送靈而已。咬咬牙挺過去也就完了。你這會子去尋內兄幫忙,只怕他在太子跟前兒也沒這麼大的顏面了。何必白說出來,讓他跟著作惱。」
陳氏聞言,少不得長嘆一聲,跟著唏噓一回,亦無可如何了。心下倒是慶幸自己因是再嫁之身,沒能承了誥命之澤。否則這會子跟著來來回回地一番折騰,也不知道這一胎還能否安穩。
夫妻兩個各自沈吟一回,陳氏少不得又提起大姑娘的親事——因著這一回的國孝,少不得又要耽擱了。
陳氏躺在尤子玉懷中,閉著眼睛盤算道:「大姑娘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尋常人家這個年歲的姑娘們,別說是備嫁出閣,便是膝下的兒女們只怕也能滿地亂爬了。可是大姑娘如今卻……」
陳氏說著,長嘆了一聲,因又說道:「議親的那戶人家我看都好,性情模樣兒,門第根基也都配得上。那家對咱們大姑娘也是十分的滿意。本來都到了提親換庚帖的檔口兒了,陡然聽聞太皇太后駕薨之時,那家人竟是王八脖子一縮,再沒個消息了。想也是覺著除了孝咱們家大姑娘竟成個二十歲的老姑娘了。就不願意了。」
尤子玉聽著嬌妻嘮嘮叨叨,也覺著頭疼。因說道:「都是我的錯。這些年因著外頭事兒,也沒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竟把她誤了。實在沒法子,也只能出了孝慢慢相看了。」
只是到了那會子,門當戶對的人家兒哪裡還有適齡的公子,只怕不是續弦就是繼室,少不得要委屈她了。
陳氏一想到這些,心裡便有種說不出的憋屈。縱然大姑娘並非她親生的,好歹相處了這麼長時間,且又是替她張羅嫁妝又是替她相看人家的,陳氏也著實耗費了心思。最後卻落得那麼個結果,即便是嘆一聲「天意弄人」,亦難掩寥落惆悵之意。
素來心大的陳氏都有如此情懷,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大姑娘。只因她素來安分隨時,溫柔沈默,深受女戒女訓之教導。哪怕心下落寞,也不肯當面表露的。只是平日里言談舉止,愈發沈默了。
二姐兒與三姐兒看在眼中,只能想盡辦法的開導解勸。效果都不甚明顯。最後還是三姐兒給出了個主意,叫陳氏帶著大姑娘管家理事,學著看賬做吃食。陳氏也不大懂得庖丁之道,唯一會的便是糟鵝掌鴨信,深得尤子玉的喜歡。陳氏便將這一道菜悉數教給大姑娘。
三姐兒又搜腸刮肚的尋了好些「女子該自立自強」的故事改頭換面假借先朝事跡的告訴大姑娘。最後尤不過癮,竟自己蘸筆研墨,學著昔年舅舅好友徐子川的喜好,寫了好些的話本兒戲折子出來。
而在陳氏母女都忙著開解大姑娘的同時,舅舅陳珪也遇見了其「職業生涯」中的又一次轉折。
ga1105 2016-5-26 18:03
☆、第六十一章
永嘉四十六年夏,似乎連老天爺也在惋惜這位女中豪傑的辭世一般,這一年夏天的雨水豐沛。陰雨連綿多日不絕,倒使朝中某些諂媚獻上的佞臣們以此歌功頌德,紛紛上折子將太皇太后駕薨一事與這般天象聯繫在一起。聖人縱使悲慟難解,卻也是英明聖德之君,對這些紅口白牙怪力亂神的言辭不置可否。倒是第一時間想到了洪澇之事。少不得下旨督促各州府地方官員好生修繕河堤,清理河道,莫要使河道堵塞河堤決口,糟蹋了民生良田。
此旨一下,少不得又有朝臣稱頌當今仁政愛民之心。而遠在廟堂之外,日日土里拋食的平民百姓們,卻比朝上的大老爺們擔心的更多。
原本夏日的雨水勤,大雨傾盆接天蔽日乃是尋常景象。可像今年這般時而接連半個多月都見不著日陽兒的天氣著實少見。那些有經驗積古的老莊稼人見了這樣的天色都開始嘴裡發苦,生怕年景不好遇上洪澇,到時候別說等收成交稅了,便是自家的嚼用來年的種糧只怕都不夠。再艱難些的,賣兒賣女以求活命的苦日子也不是沒有過。
熟於稼軒的老百姓們或許不懂得甚麼大道理,卻曉得坐在炕頭兒上憂天憂地總歸是無濟於事,還不如每日勤快些的扛著傢伙什兒進地裡通渠排水,哪怕辛苦一些,也好過莊稼地都被泡爛了絕收的好。
做事勤謹,未雨綢繆。
可是這麼簡單樸素的道理卻有很多人都不懂。至少河南河北安徽等地的河督大臣們都不懂。直到黃河決口,淹沒了沿河諸州,以致幾十萬災民流離失所的噩耗傳至京城,連帶著當地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二百八十萬兩修河工款的折子一並送到了聖人的御案上,聖人龍顏大怒,下旨徹查的時候,這些人才著急忙慌的各尋門路,各找人情。以求將此事遮瞞過去——
「……怎麼遮瞞?如今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的折子就擺在聖人的御案上,黃河決口以致沿河諸州幾十萬災民流離失所的消息更是鬧得朝野盡知。倘或此事發生在尋常時節,恐怕還有的遮掩,偏又趕上太皇太后駕薨,聖人憐恤百姓特地下旨命各地官員修繕河堤的旨意之後。可見他們不光是欺瞞聖上貪墨錢款,更是抗旨不尊。太子殿下前幾日才在陛下跟前兒稟明意欲替太皇太后守制三年,如今卻又湯進這趟渾水。只怕那些人見了,更有的說了。」
東宮外書房內,太子殿下並一乾心腹皆在外書房中密談。討論的便是前幾日八百里急報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經年失修,大雨決堤淹沒民田之事。
因兩江官員多為太子門下,河道總督盧煥章亦為太子殿下所舉薦。如今眾人出了這樣大的疏漏,太子身為國之儲君,又與眾人有著那樣的淵源,這會子少不得現在有心人的眼裡,沒少跟著吃掛落遭彈劾。輕些的便參他個失察之罪,重一些的諸如三皇子之類,差點兒沒當著聖人的面兒明指他才是貪墨銀兩致使河堤失修決口泛濫的罪魁禍首。便是那些立場莫名的小皇弟們,也都趁機落井下石,明裡暗裡的提醒當今太子那些門下為了討好太子,時常在三節兩壽時獻上的豐厚孝敬——
此事若在平日里倒是尋常,放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越發顯得太子殿下同兩江官員貪墨工款之事脫不開干系了。
正所謂三人成虎,即便聖人對太子殿下器重有加,信賴非常,眼見這一筆爛賬,也無法自欺欺人的表示此事與太子並不相干。
礙於太子乃國之儲君,為了太子的顏面著想,永嘉帝並不曾於人前告誡訓斥。然而在朝會散後,仍舊將太子宣入勤政殿內罵了個狗血淋頭。若不是太子殿下在太皇太后駕薨時提出了以尋常百姓之禮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的仁孝之舉,勾起了當今的慈父情懷,只怕這會子龍顏盛怒之下,太子殿下的情形會更狼狽。
然而,即便是聖人不想當眾追究太子殿下在此事中的失察之罪(或者是比失察之罪更為嚴重)。卻也不得不承認,太子殿下被這一件事弄的灰頭土臉,不但因此消磨了先前那些為國為民至純至孝之舉所帶來的好名聲兒,更危險的是因此事險些失了聖眷。
後一條才是讓太子最為害怕的。所以才會在離開勤政殿後,立即召集自己的心腹臣子,商討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情。
方才說話的便是太子的陪讀趙寅,因著聖人那一番態度,他並不贊同太子殿下為此事斡旋遮掩。更恨那些外官魯鈍貪婪,不但不能幫襯太子,為太子分憂,反而捅出這麼大的簍子連累太子。現如今還妄想讓太子站出來替他們周旋此事。豈不是叫太子越陷越深?
太子殿下聞聽趙寅的一席話,只是濃眉緊鎖,不發一言。
太子的奶兄石榮見了這般情景,只得上前一步,口內說道:「趙大人此言甚是。然兩江官員與河道總督皆為太子門下,倘或太子此時袖手旁觀,且不說太子會因此擔個失察之罪,讓滿朝文武以為太子並無識人之能……只怕也會冷了底下人的心。」
須知兩江官員只是太子門下的一部分人。倘或這一部分人出事了而太子袖手旁觀,那麼叫其他人怎麼想。畢竟眾人為太子效力盡忠,也不想太子是個冷情冷性,不顧底下人死活的。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答言。
太子殿下眼瞅著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不覺愈發的頭疼。伸手按了按隱隱跳動的太陽穴,太子殿下看了眼站在眾人身後不言不語的陳珪,心下一動。遂開口向陳珪問計。
陳珪官職卑微,門第淺薄,此前雖得了太子青眼,有幸入東宮伴駕。可大都是與太子殿下單獨相見,所言談的也都是些風聞趣事沒要緊的話。能夠以謀士的身份參加這種規格的密議還是頭一次,這還是陳珪向太子殿下諫言「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之後的功勞。
在座的大臣們也都知道陳珪雖在文章學問上不甚精通,於實務上著實有幾分天分。眼見太子殿下如此垂問,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
陳珪方才默默的聽著眾位大臣議論,他原本是個八面玲瓏,圓滑周到的人,平日里說話行事,最不肯得罪人的。此時得知黃河決堤的前因後果,心下卻生了幾分怒氣。
聖人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又有一句老話兒講千里做官只為財。
當官兒的不是不能貪,而是要分得清輕重,為了一己私慾害得百萬災民流離失所這種損陰德的事情,陳珪自詡是乾不出來的。只因此等舉措不但意味著貪,還意味著蠢。
當官兒不怕貪,可是怕蠢。貪官亦有能臣乾吏,使治下百姓風調雨順,夜不閉戶。可是蠢官兒就要害人害己了。更荒謬的是如今有那麼一等蠢人,自己蠢尚且不知,反而要自作聰明連累旁人……
陳珪抬眼瞧了瞧太子與諸位大臣,拱手說道:「敢問太子殿下,此事已然宣揚的朝野盡知。即便是太子殿下出手,可有把握遮瞞的滴水不漏?」
當然不能,否則太子與列位大臣也不會如此為難。
陳珪見狀,因又笑道:「這便是了。即便是太子出手,亦不能將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反而會有泥足深陷觸怒龍顏的風險。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出手?」
「話是這麼說,倘若太子無動於衷,又如何向支持的太子的朝臣交代?只怕三皇子更會因此從中挑撥——」
「只怕太子殿下有動作了,三皇子會更高興。屆時就不是從中挑撥太子與朝臣的關係了。到時候隨便找個御史參太子殿下一本,證據都是確鑿的。微臣不知道甚麼大道理,只知道讓對手高興的事情,微臣絕對不乾。」
陳珪笑著打斷石榮的話,拱手向太子說道:「微臣再說句冒撞的話,黃河決口泛濫改道糟蹋民生之事,歷朝歷代皆有,不獨我朝,亦不獨今年。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更改。也並非是今年有人貪墨銀兩致使河堤失修決口,抓了這一批人殺了這一批人今後就再也不會發生同樣的事。何況此事已然確鑿,即便是太子殿下有補漏之心,也該從賑濟災民,恢復民生處著手,而不是做徒勞無用之功。」
「……聖人理社稷江山,知百姓疾苦,此乃聖上寬厚仁善之德。太子殿下既為國之儲君,深受聖人教誨,更應該秉持中正。今既有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其中多為太子殿下門人,何況河道總督盧煥章亦為太子殿下舉薦,為避嫌計,太子正應該三箴其口,任由旁人徹查此事。至於查出來的結果是兩江官員確有貪墨然太子並不參涉其中,還是有人妄圖以此事牽扯太子殿下,端看聖人如何作想。」
眾人聽了陳珪這一席話,腦子卻是愈發糊塗了。石榮忍不住問道:「你是讓太子殿下什麼都不做?」
陳珪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太子殿下為避嫌計,倒不好親涉其中。倒是可以向聖人舉薦六皇子殿下為欽差大人徹查此事。六皇子殿下秉性耿直,鐵面無私,且身份貴重,又與諸方皆無罣礙。由他出面賑濟災民徹查此事,倒是最恰當的。」
也是最適合背鍋集怨的。
眾人何嘗不知六皇子的秉性,聞聽陳珪所言,愈發急了。只怕六皇子這個辦起差來六親不認的榆木疙瘩死腦筋一去,不但要將兩江一帶折騰個人仰馬翻,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培養的親信門下,必定要折損泰半了。
石榮又急又氣,也不待陳珪解釋,直嚷嚷陳珪是有壞心,必定是得了三皇子的好處,故意來拆太子殿下的台。
陳珪也不急,只向太子殿下說道:「太子殿下以為,倘或由聖裁獨斷,聖人會選誰為欽差處理此事?」
太子殿下靜下心來想了想,不得不承認陳珪的看法很對。即便是他不開口舉薦六皇子,只怕父皇幾相權衡之下,還會任命老六為欽差大臣,處理此事。既然如此,莫如他搶在父皇之前開口,如此一來,既能彰顯他處事公正,光明磊落,又能顯出自己的識人之明。只是……
太子殿下皺了皺眉,還是有點兒捨不得兩江的那一批人。
陳珪與太子殿下相處幾年,自然也知道太子殿下每每要緊之時,便有些優柔寡斷,拿不定主意的毛病。只得開口說道:「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奉聖人之命監理國事,處置朝政。微臣說句冒撞的話,太子殿下為儲君一日,滿朝文武皆是太子門下。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將一朝之臣劃分的如此涇渭分明。反叫群臣以為太子殿下是……」
陳珪說到這裡,輕輕看了眾人一眼,放低了聲量說道:「些許蠅頭小利就能拉攏討好的人。」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太子目光悚然的看著陳珪,彷彿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似的。
☆、第六十二章
陳珪語出驚人,外書房內不獨太子殿下,便是滿屋子的朝臣都怔住了。呆愣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各人的表現也都大相徑庭。
以趙寅為首的,贊同太子殿下壯士斷腕的這一批朝臣,登時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陳珪,並在心中暗暗估算起來。若說眾人看今日之前的陳珪,不過是個僥倖入了貴人的眼,又有些八面玲瓏阿諛奉承的小聰明,能哄得太子高興,順帶著自己也能得些好處的佞臣而已。
因而眾人雖被陳珪奉承的高興,卻打心眼兒里並不在意這個人。原因無他,誰會對一個只懂得討好獻媚又性情溫順的玩意兒另眼相看,更遑論提防尊重?
可是過了今日之後……眾人默默打量著面對太子也能侃侃而談,言辭犀利有條不紊,且又鋒芒畢露殺伐決斷的陳珪,不覺心下微凜。更有心思靈活的,登時放開了眼下的事兒,開始苦苦回想著自己從前有沒有因為態度輕慢或者別的緣故得罪了這個人,順帶著盤算一下今後對陳珪的態度……
畢竟一個玩意兒不可怕,可是憑借三言兩語就能隱隱說動太子放棄兩江勢力的這般心狠手辣的謀臣,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在座之人既能被門人汲汲的太子殿下封為座上之賓,其心性手段自然都不一般,心中盤算更是如電光火石般,一息間早已轉了好幾個彎兒,還叫旁人看不出來。唯有陳珪這等心細如發時時留意之人,才能些微的覺察到趙寅等人衝他微微點了點頭,眸中隱露贊許之意。看他的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輕慢了。
有人贊譽滿意,更有人不以為然。至少石榮回過神後,回想起陳珪先前的不遜之言。登時勃然大怒,指著陳珪面紅耳赤的罵道:「陳子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非議太子殿下。你這般出口不遜……你這是以下犯上!你這是大逆不道!你、你……」
石榮氣的口不擇言,指向陳珪的手都在哆嗦,面色更是鐵青一片。然而身為當事人的太子殿下卻一反常態的沈默不語。用一種彷彿初見陳珪一般,新奇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陳珪。
陳珪見狀,先是躬身向太子殿下告了罪,又好整以暇地衝著石榮拱了拱手,這才不急不速的解釋道:「太子殿下贖罪。非是微臣出口不遜,實乃局勢如此,我等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陳珪說著,又看了眼端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太子殿下,正色問道:「敢問太子殿下,在您心中,是兩江一隅為重,還是帝王聖眷一世清名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為重?」
倘或看明白了這件事,那麼此事該如何取捨,也就無需糾結了。
果然,太子殿下在聽過了陳珪最後一席話後,原本還有些茫然的眼眸立刻清明起來,面上的神色也不似方才的優柔寡斷,他有些莫名地看了陳珪一眼,沈吟半日,方才出口說道:「時不我待,孤這便入宮請安,向父皇舉薦六弟為欽差大臣,徹查兩江之事。」
一句話落,陳珪心下更定,忙躬身說道:「太子殿下聖明。」
趙寅等諸位大臣亦都起身,皆贊太子殿下決策英明。唯有石榮一脈人還有些擔憂太子殿下在局勢的逼迫下捨棄了兩江官員,回有損於太子在百官心中的聲望。只可惜太子主意已定,石榮等人亦無可奈何了。
太子殿下雖遇事優柔,然既下定了決心,行事倒是果決起來。當即打發宮中太監查探勤政殿的動靜,只待聖人有暇,即刻入宮覲見。只趁著小太監去瞧動靜的空閒,倒是有心打量陳珪一回,思及陳珪今日的言談舉止與從前大相徑庭,不覺笑言道:「今日之陳卿,倒是讓孤刮目相看。」
陳珪聞言,忙躬身謙辭。
太子殿下因又說道:「從前與你說話兒,也不見你如何果毅剛強,倒叫孤以為你是個八面玲瓏,不喜與人爭執的性子。今日看來,倒不盡然。」
陳珪見狀,拱手向太子殿下笑道:「聖人都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嘛!我這也是為了更好的效忠太子。」
從前巧言令色哄得太子高興,是為盡忠;如今諍言直諫警醒太子,也是為了盡忠。兩者只不過是手段不一樣,心思都是一樣的。
縱然陳珪未曾明說,眾人也都明白了陳珪的未盡之意。登時忍俊不禁,有人敬服陳珪的心思巧妙,有人佩服陳珪的言辭機敏,更有一等人面兒上不說,背地裡卻佩服陳珪的臉皮之厚。
太子殿下看著面前笑口常開說話討巧的陳珪,只覺著還是這副面孔的陳珪更讓他自在舒心,不覺笑著伸手點了點人,面上皆是贊許之意。
眾人見了,也都知道過了今日之後,恐怕陳珪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一時君臣間又說笑了幾句,便有至大明宮哨探的小黃門回身來報,只說當今正在勤政殿批閱奏折。太子殿下聞言,也不敢耽擱,即刻正冠帶入宮,諸位大臣見了,也都起身告退,魚貫出了外書房。
直至出了東宮,一直被眾人簇擁著走在前面的趙寅才慢慢放下了腳步,笑眯眯地轉過身來,竟是在等後頭正忙著與人寒暄客套的陳珪。陳珪見狀,少不得辭了眾人,上前見禮。
趙寅便向陳珪笑道:「先生向來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今日一番言辭,卻是見識深遠擲地有聲。怪不得父親常在家中同我說起先生,只說先生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
趙寅的父親便是朝廷二品大員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了。說來陳珪能順利搭上太子的門路,還真是托了趙弼和的情兒。之後陳珪能以七品芥豆之官從容升任五品員外郎,趙弼和也是功不可沒。因而陳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半個趙府門客了。
如今然聽聞趙寅叫他一聲先生,陳珪不覺受寵若驚,忙拱手謙辭,乃說道:「豈敢謬承金獎。大人還是稱我子璋罷。」
趙寅聞言,愈發滿面春風的改了口,因笑道:「子璋兄同家父乃忘年之交。今日趙某托大叫一聲子璋兄,咱們便各論各的罷。」
說罷,又笑讓陳珪喚他的字益清。陳珪自然承其好意,笑著改口。
兩人你來我往又說了幾句閒話兒,趙寅便言道今日同陳珪相談甚歡,眼見天色不早,有意請陳珪一道兒去龍盛樓吃一杯薄酒。陳珪自然知道趙寅的拉攏之意,且他亦有攀附鑽營之心,當即滿口答應下來。
趙寅見狀,面上笑容更盛。正欲同陳珪攜手而行,只見方才在東宮外書房還同陳珪鬥得烏眼兒雞似的石榮滿面堆笑的走來,向兩人拱了拱手強行加塞兒。
趙寅無法,只得帶了石榮同去。
及至到了龍盛樓,上了二樓廂房,點了一桌豐盛席面,推杯換盞相互敬了幾杯酒,趙寅才笑眯眯地說起正事兒來。只提醒陳珪既說服太子殿下放棄兩江門下,如今兩江官員便如釜底抽薪,只怕要做困獸之鬥。他們且不敢嫉恨太子,只怕要將這一筆賬記在陳珪的頭上。
趙寅說到此處,因又笑道:「從目下局勢看來,兩江官場這一回恐怕是要大換血了。然即便如此,兩江官員勢力交錯,人脈棉厚。子璋兄如今既得罪了他們,倒是不可不防。」
石榮亦皺眉說道:「方才在東宮外書房,我也不是有意針對子璋兄。實在是兩江官員勢力綿厚犬牙交錯,著實不可輕忽啊!如今太子聽了子璋兄諫言,意欲壯士斷腕,看似沒了後患,卻也失了民心啊!今後再遇上三皇子等人刁難,恐怕就沒那麼容易輕易化解了。」
石榮這一句話,倒是肺腑之言。顯見的是把陳珪當成自己人了。如若不然,也不會當著他的面兒非議三皇子,更劍鋒直指爭儲之事。並且石榮口中的「民心」,指的也並非是天下黎民,卻是朝中官宦之心。
陳珪早在向太子殿下諫言之前,便已料到了如今之勢。何況他也有了應對之法。只是不好和盤托出。聞聽趙、石二人所言,陳珪只得苦笑道:「我又何嘗不知。然陳珪人微言輕,既無治世之才,又無鎮國之功,卻蒙太子殿下看重,得以時常出入東宮。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陳某雖非甚麼國士義士,卻也知道何為敬忠職守。今日勸諫太子殿下,也是為此罷了。」
趙寅與石榮聞言,不覺點了點頭,因又笑道:「好在子璋兄遠在京城,又有太子殿下庇護,一時半刻的,他們也奈何不了子璋兄。待到塵埃落定時,想必以子璋兄的大才,也不必懼怕他們了。」
陳珪聞言,少不得又是一陣謙辭。
三人你來我往又吃了幾杯酒,石榮略有些醉意,且要出去方便。登時房中只剩下陳珪與趙寅。趙寅便向陳珪笑道:「子璋兄既有長袖善舞之手段,又有運籌帷幄之才情,如今且又深受太子殿下器重,想必來日前程不可限量。趙某在此先敬一杯薄酒,聊表賀意。」
陳珪見狀,忙傾身向前,同趙寅碰杯領了此酒。口內笑道:「世人皆言在下性格圓滑手段玲瓏,從不肯輕易得罪人。實不知在下雖不願與人爭執,卻也並非是騎在牆頭觀風向之人。太子殿下對下官有提攜之恩,趙大人亦對下官有舉薦之恩,下官時時不敢忘懷。因此雖官小位卑,人微言輕,卻也願盡綿薄之力。」
趙寅聞言,意味深長的笑道:「子璋兄果然是個明白人。很多人都以為明哲保身乃中庸之道,可保長治久安。卻不懂得這一套行事在官場上是行不通的。這一點上,子璋兄倒是極為通透。不枉家父那般看重你。」
陳珪聞言,便是一笑,拱手說道:「不敢當老世翁如此贊譽。說穿了,也不過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盡我所能罷了。」
趙寅聽了這話,愈發意味深長的勾了勾嘴角,看著陳珪說道:「這已經很不容易了。世人做事,又有多少能做到‘盡我所能’。子璋兄能有如此見識,也不枉太子殿下這般提攜看重。」
說罷,因又向陳珪不經意的提起,不必擔憂兩江官場之事。「不是趙某自誇,家父在朝廷官宦中倒是有些威望的。待我今日回家稟明父親,想必父親也是願意替子璋兄運籌一二的。」
陳珪聞言,只笑向趙寅敬了一杯酒,倒是沒再說什麼「肝腦塗地」的現成話。趙寅見狀,倒是愈發滿意了。
卻說太子入大明宮勤政殿,向陛下諫言推舉六皇子為欽差大臣趕赴中原賑濟災民,徹查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之事。為保心腹安穩,太子殿下且隱去了陳珪的諫言。卻沒想到世上既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能完全摸透的人心。沒過幾天,陳珪在東宮外書房的言談舉止,便被不同意太子殿下割捨兩江官場的有心人傳了出去。
一時間朝野沸然,實在想不到陳珪那樣一個八面玲瓏與人為善,從不肯在人前背後落人褒貶的「老好人兒」,發起狠來竟然如此喪心病狂。那可是兩江官場上上下下幾百名外官幾千口子的人命,陳珪眼皮子都不眨的,三言兩語就能說動太子殿下壯士斷腕。
其心性冷硬,城府深沈,只從這一件事可見一斑。
消息傳開後,別說那些與陳珪並不相熟的同僚朝臣,便是與陳珪朝夕相對的親朋好友亦不敢置信。徐子川、尤子玉等人更是在下朝之後即刻攆到了陳家,逼問陳珪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可知道,你這一番諫言之後,便是逼迫兩江官員對你為敵,還有那些沒被太子捨棄的門下官員,指不定抱著兔死狐悲之心,也要看你不順眼了。你如今剛升了五品員外郎,又因‘養廉銀子’一事交好了朝中泰半官員,正是風光得意前程似錦的時候。何苦去躺那個渾水?」
陳府外書房內,尤子玉跌足長嘆扼腕嘆息,簡直有些痛心疾首。
徐子川倒是有些不以為然,義憤填膺的向陳珪道:「合該如此。那些個貪官腐吏,一朝為官不思精忠報國,只顧沆瀣一氣,尋常的三節兩壽孝敬銀子尚且餵不飽他們。如今竟敢沆瀣一氣貪墨修河工款,致使黃河決堤糟蹋了多少民生?這些個國賊祿蠹便如跗骨之蛆,吸的都是朝廷的血肉。唯有竭盡鏟除,才能使吏治清明海晏河清,百姓才有安生日子可過!子璋兄此舉,簡直就是大快人心。太子殿下亦為聖德英明之主,不愧是國之儲君。」
「沒說那些害了百姓性命的貪官兒不該死。只是哪怕他們要死一百次一萬次,也用不著你給遞刀子罷?你又何苦去得罪那些人!安安生生地不好麼?」尤子玉氣急敗壞地看著陳珪,實在想不通陳珪怎麼如此膽大。「難道你如今也想做個濟世能臣?」
陳珪聞言,險些笑出聲來,好整以暇的擺了擺手,因說道:「我哪有那個心思,去湊那個虛虛熱鬧。本是個俗中又俗的一個人罷了,並不敢有此妄想。」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尤子玉滿是關切的看著陳珪,恨不得上前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
只聽陳珪一笑,淡然說道:「無他,不過是為了敲山震虎罷了。」
眼見徐子川與尤子玉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的模樣兒。陳珪開門見山的道:「子川兄,子玉兄,不妨想一想,自打我向太子殿下諫言徹查兩江官員之後,朝中可還有什麼言官御史因著一些不足為道的小事,便寫折子彈劾我的?」
徐子川與尤子玉聞言一愣。旋即想了想,果然自陳珪向太子殿下諫言的消息傳開後,朝中那些個蒼蠅似的只拿著雞毛蒜皮的過錯也要彈劾陳珪一折子的言官御史們都銷聲匿跡了。原本在人後非議陳珪只靠著溜須拍馬阿諛奉承婦人之道才能升官兒的同僚們也都謹言慎行起來。
似乎一夜間,朝中真沒了原先詆毀陳珪的那些聲音。
「……舅舅此舉,不過是為著敲山震虎,殺猴儆雞罷了。我們自家人是知道的,舅舅之所以能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是舅舅有這個本事。可是外人卻不知道,只當是舅舅時運好。哪怕舅舅向太子殿下諫言在朝中推行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這算是真才實學了罷?亦有人對此不以為然。更是以為陳珪根基淺薄,出身寒門,便肆意刁難,妄想踩著舅舅以彰自己。如若不然,也不會舅舅向太子討情給外祖母告假這樣尋常的事兒,都有人彈劾說嘴。可見舅舅平日里圓滑太過,讓眾人以為他沒脾氣,就可以隨意欺壓了。如今舅舅略施小計,且叫他們知道知道,舅舅也不光是好性兒,也不是好惹的。」
「……可見人都是賤皮子,一味的圓滑退讓與人為善只能叫人看輕欺負。唯有恩威並施,才能真正的收攬人心。震懾那些個心懷不軌的。」
陳府內宅,尤三姐兒一壁吃著井水灞過的西瓜,一壁同眾人談講。只聽得一乾內宅女眷們恍然大悟。馮氏忍不住笑道:「怪不得老爺總和我說咱們家三姐兒是投錯胎了,倘或托生個小子,將來必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兒。只從今兒一番話出來,我就全明白了。」
婉姐兒則皺眉問道:「為什麼說是殺猴儆雞呢,不應該是殺雞儆猴麼?」
三姐兒便笑道:「以兩江官場幾百人的性命前程,震懾朝中那些個欺軟怕硬的跳梁小丑,可不就是殺猴儆雞麼。這才叫做殺雞偏用了宰牛刀。我舅舅當真是大材小用了。」
眾人聞言,忍不住的又是一陣哄堂而笑。三姐兒眼見眾人已經釋懷放心了,便掩了底下的話沒往外說。
之所以當眾諫言太子殿下放棄為兩江官員斡旋說情一事,除了私心的殺猴儆雞之外。陳珪最想做的只怕是向太子殿下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全無私心。讓太子殿下明白自己不但能在暇時哄人開心,照吩咐辦事,也可於關鍵時刻諍言直諫分析利弊出謀劃策,以此擴大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影響力。
這麼說,舅舅也是下定了主意要向太子殿下效忠了?
尤三姐兒一想到此事,再思及書中的劇情走向,由不得嘴裡發苦,心生酸澀。
目今且不說尤三姐兒如何盤算,只說太子殿下舉薦六皇子為欽差大臣徹查兩江之事的前因後果已被六皇子悉數得知。
六皇子雖秉性耿直,鐵面無私,卻並非是魯鈍之人。恰恰相反,六皇子之所以能在從不結交外官,亦不借助於兄弟勢力的情況下,只憑一己之力便能在弱冠之年被滿朝文武「尊稱」一聲「鐵面閻王」,其聰慧心胸,智謀手段必然不缺。
他只是不喜同人結黨營私,同流合污,汲汲營營於一些蠅頭苟利罷了。此刻見陳珪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一般的再一再二的算計他,六皇子不覺好氣又好笑,還在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表現的太好性兒了些,所以才縱容的陳珪膽敢如此算計他。
然六皇子經此一事,也隱隱感覺到,陳珪雖然平日里看著八面玲瓏逢人便笑跟個面團兒似的,實則頭腦清醒,城府深沈,心智果斷。他之所以每每算計自己出頭攬事,恐怕也是看穿了自己並不在乎拉攏人心,只想肅清吏治。估計是打著即便自己知道了也不會同他認真計較的主意,況且又自詡是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有太子關照庇護,有恃無恐罷了。
六皇子想明白了這些,面兒上卻不動懂聲色。只在私下面見聖上的時候,以陳珪出身戶部善於理賬且性情圓滑長袖善舞諳熟實務,又是最先向太子殿下提議嚴懲兩江官員為由,向陛下諫言,懇請陛下欽點陳珪為欽差副使,隨他同去江南,一為賑濟災民,二為徹查御史彈劾之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二百八十萬兩之事。
永嘉帝貴為帝王之尊,自然知道兒子身邊都有什麼人。更何況他對陳珪這人還有些印象,又因著復式記賬法、養廉銀子和勸諫太子之事,對陳珪感官頗好。
聞聽六皇子如此諫言,永嘉帝少不得沈吟一回,只覺陳珪其人性情圓滑,長袖善舞,恰好同六皇子寧折不彎,光風霽月的性子形成互補。這兩個人一道兒去江南,倒是有些可取之處。
永嘉帝想到這些,主意已定,御筆一揮,竟是親擬了封陳珪為欽差副使,與六皇子共赴江南的旨意。又派人傳召太子與陳珪,命其即刻入宮覲見。
陳珪不妨自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更不曾想常在河邊走,終久濕了鞋。聞聽這消息,登時恍如雷劈。只得收拾了心情入宮面聖。
彼時永嘉帝也不過說了些勉勵的話,又考校陳珪一回,便讓眾人退下。
太子殿下也被永嘉帝此舉弄得有些措不及手。雖極力勸解,無奈聖心已定,聖旨已下,此事再無回轉餘地。太子殿下亦無可奈何了。只得在離開大明宮後,向六皇子無奈說道:「六弟倘或是不滿孤舉薦你去江南,只需明言即可。何必將子璋拖下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因他一番諫言,只怕兩江官員已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便是留在京中還嫌扎眼,你還讓他去江南。」
六皇子聞言便是一笑,向太子拱手說道:「太子殿下盡可放心。陳大人是父皇欽點的欽差御史,又是與我同下江南。就算那些人膽大妄為,也不敢於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傷人性命的事來。」
話音未落,六皇子又向陳珪笑眯眯說道:「何況陳大人極力向太子殿下諫言,舉薦小王為欽差大臣徹查此事。小王正不知該如何酬謝陳大人這一番成人之美。思來想去,只好向陛下諫言,請陳大人與小王同去。也好成全陳大人一番向民之心。」
陳珪聞言,登時啞然。只能勉強衝六皇子拱了拱手,口內謙辭了幾句。
太子殿下見六皇子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搖了搖頭將陳珪帶回東宮,勉勵了一番,又推心置腹的說了一些陳珪去江南辦差,對太子對陳珪本人的好處。「父皇如今顯見的是看重你,倘或你與六弟此次下江南,能夠妥善解決江南的局面,安撫百姓,賑濟災民,便是一樁大功勞。你回京後,自有一番大好前程。」
陳珪當然也明白太子這一番話。只可惜此去江南危機重重,他又得罪了那麼些人,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要是因此應了那句「有命賺沒命花」的俗語。那才真是現世現報現在人眼裡。
太子殿下也是明白此中危機的。他也不想陳珪這等能哄人開心又能出謀劃策的心腹之人死在江南,遂將自己的貼身護衛撥出了兩人跟在陳珪的身邊,保護陳珪的安危。因說道:「六弟乃皇子龍嗣,身份貴重,況且他又是自幼習武,兵馬嫻熟。且身邊亦有父皇指給他的大內侍衛保護他的安危,我倒是放心。倒是子璋你,不但手無縛雞之力,又是最先向孤諫言徹查兩江官場的,我怕兩江官員因此嫉恨子璋。你此去江南,也要珍重。一路上最好同六弟形影不離方是。」
說罷,又修書一封交與陳珪,因又囑咐道:「此乃孤寫給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甄大人的一封手書。你與六弟此去江南,倘或局面膠著,難以為繼,不妨拿著孤的手書去拜訪一下甄大人。他即便礙於官場情面不好明著出手相助,至少可保你平安回轉……」
樁樁件件,皆替陳珪考慮的周周道道,可見其之用心。
陳珪見狀,更是大為感動。縱使明知自己心性油滑,並非赤膽忠心之人,這會子竟也生出了一番「士為知己者死」的義士之心。
☆、第六十三章
聞聽聖人欽點陳珪為欽差副使,與六皇子同下江南賑災查案,朝中百官有人喜有人憂,有人幸災樂禍有人無可奈何。
趙寅等人前些時日還在慶幸陳珪遠在京城,且有太子殿下庇佑,即便兩江官員恨他入骨卻也是鞭長莫及。因此還動了請趙弼和出面斡旋,為兩方化解恩怨的心思。這話音兒還沒散呢,形勢便已直轉而下,趙寅等人不覺怔愣住了。鬧不明白聖人是個什麼意思,卻也知道陳珪此去無異於羊入虎口,簡直是九死一生啊!
趙寅見狀,不覺唏噓。一壁心下感嘆著陳珪這是什麼命,好容易得了些聖眷優寵,卻得拿命來換,一壁在趙府治席請酒為陳珪踐行。
席前趙弼和將陳珪請入書房,詳詳細細地替陳珪分析了目下兩江官場的局勢,包括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一事——其中誰人為主謀,誰人為從附,誰人罪重,誰人罪輕,誰人能拉攏,誰人需戒備……最後又修書幾封交給陳珪,明言此中乃是陳珪抵達兩江之後,可單獨去拜訪爭取的門生故舊。
陳珪一一聽過,登時奉為圭臬。又再四的謝過趙弼和的提攜照顧之恩。趙弼和擺了擺手,因笑道:「此去江南一行,雖是危機重重,當中卻有大機遇在。子璋可知道,為何陛下會欽點你為欽差副使,同六皇子同下江南賑災查案?」
陳珪聞言一愣。他陡然聽聞聖上旨意,心下早已是方寸大亂。且又忙著收整行裝南下,哪裡還有工夫琢磨這事兒?何況這不是明擺著麼,必定是六皇子不喜他每每算計,所以夾私報復罷了。
趙弼和眼見陳珪面上一片懵懂,便知道陳珪沒有體會到聖人此舉的深意。不覺心下一笑,向陳珪詳詳細細解釋道:「此去江南,須以賑濟災民安撫百姓修繕河道肅清吏治為重。其中,徹查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一事更為重中之重。既有黃河決口糟蹋民生在前,又有言官御史彈劾密報在後,此事必然確鑿。所以聖人龍顏大怒,下旨命人嚴查徹查。然聖諭是聖諭,底下人當差做事也要有個分寸。這案子必然要查,可究竟要查到多深,牽連多廣,難道真要把兩江官場掀個底朝天,從上到下全都砍頭問罪不成?真要是如此,縱然太子殿下顏面無光,可是陛下的臉上也不好看罷……要知道兩江官員雖大多為太子門下,河道總督亦為太子殿下所舉薦,可若是沒有聖人御筆親批,這些個官員有一個算一個,誰能到得了任上?」
「……如今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同流合污貪墨工款,乍看上去是太子殿下用人不當,有失察放縱之罪。可劍鋒直指太子之人卻不曾想過。太子即便有錯,他也是太子,只是儲君而已。頂頭兒上的還有一位真龍呢!」
趙弼和說著,伸出食指笑眯眯的指了指天。陳珪聽了這一番話,不覺豁然開朗恍然大悟。論及掌控全局、洞察聖心一事,他果不如趙弼和這等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思及此處,陳珪心悅誠服的向趙弼和躬身一拜,口內說道:「聽公一席話,果然勝讀十年書。趙公此番鞭辟入裡,下官便是不明白的,此刻也都明白了。」
趙弼和仍舊是滿面春風的笑著,擺手說道:「子璋你性情圓滑,手段玲瓏,且又遇事機敏,心有成算,更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聖人便是看重了你這一點,所以才命你去江南。既能表明太子殿下秉持中正之心,且又能與兩江官場留一脈生機。六皇子縱然天資聰穎,鐵面無私,諳熟實務,但是由他來徹查此案,只怕也不能掌握好這個度!」
陳珪聞言,又思及六皇子遇事手段,不覺連連點頭,欣然贊同。
話已至此,余下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端看陳珪深陷局中時能夠領悟幾分做到幾分罷了。正如趙弼和所說,猜中聖人的心思不難,關鍵是此去江南賑災查案時,既要圓了聖人與太子殿下的顏面,又能叫百官信服萬民稱頌……所以難的是如何把握這個火候。
趙弼和想了想,最後只向陳珪交代了「戴罪立功,功過相抵」八個字,至於具體該怎麼做……趙弼和也是不知道的。他畢竟是武將出身,能想到這些,已然不容易了。
陳珪赴了趙家的踐行宴。去時憂心忡忡面沈如鐵,回時步履從容腳步輕快,這樣的變化有心人看在眼裡,倒也猜到了一兩分。只可惜看花容易繡花難,眾人仍舊不看好陳珪這一次的江南之行。
而在尤府內宅,尤三姐兒亦從陳氏的口中得知舅舅陳珪已被聖人欽點為欽差副使,不日將同六皇子一同南下賑災查案。在尤子玉的口中,此番南下自然是危機重重,性命攸關,陳氏聽著尤子玉長吁短嘆,也不免慌了手腳。大晚上的就要張羅備車回娘家。
尤老安人見狀,少不得開口勸慰一番,又嗔著尤子玉道:「外頭爺兒們的事情,你總跟你媳婦說個甚。她如今肚子里正懷著哥兒,最受不得驚嚇擔憂。咱們著緊還來不及,你還嚇她。真要是……」
尤老安人為避晦氣,沒敢說底下的話,又狠狠的戳了尤子玉一指頭,恨恨的道:「看我怎麼收拾你!」
尤老安人罵完了尤子玉,仍回頭拉著陳氏的手笑道:「媳婦莫怕。你哥哥能被聖人點了欽差,那可是聖眷隆恩天大的福氣,別人求也求不來的。他這一去,顯見的是立功去了,只怕回來還得高昇呢。到時可不就是四品大員了麼。何況他是跟著六皇子殿下一同下江南,又不是自己形單影隻的去。那些人多大的膽子,還敢在皇子跟前兒弄鬼不成?」
陳氏聽了這話,大覺有理,也慢慢放下心來。尤老安人又說道:「何況今日也晚了。你如今身子重,就這麼忽刺巴的過去,只怕親家們也要擔心。莫如今晚好生休息,明兒一早再去不遲。左右朝廷要撥賑濟銀子糧草藥材衣裳鋪蓋,也不是立等著明早就走了。」
陳氏見狀,只得罷了。尤老安人又叮囑陳氏好生吃保胎藥,千萬別著急害怕存在心裡雲雲。
那尤子玉見陳氏嚇得這麼著,心下也十分後悔。忙順著尤老安人的話說了幾百句幾千句的勸慰,又哄著陳氏回房歇息了。
這廂尤三姐兒也回了臥房。卻也是坐立不安。受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生活環境所限,尤三姐兒此時還想不到陳珪此去江南所代表的皇權角力,但她卻知道大災之後必有大疫,生怕舅舅此去江南……
尤三姐兒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命蓁兒研墨鋪紙,將書架上看過的相關書籍、策論翻開來,又結合自己在後世看過的資料,卻是點燈熬油的寫了幾沓紙的災後重建、防疫防病之法。又將囑咐舅舅多帶一些長於治疫的太醫、藥材諸事一一記在紙張。
待覺事無巨細再想不到要說的,回過神來時,早已是雄雞唱白天色大亮,尤三姐兒竟是在窗下奮筆疾書了整整一夜。
一旁伺候的蓁兒見了,少不得掩口笑道:「姑娘有這用功習學的工夫,倘或托生個小爺,只怕也能下場考狀元了罷?」
三姐兒熬了一夜,此時卻不覺困倦,仍舊精神奕奕地笑道:「若論寫八股策論,我卻是不行。這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說罷,自己收拾了案上筆墨,乃命小丫頭子舀水洗漱,且又穿戴好了,至二姐兒房中尋了二姐兒,又至大姑娘房中坐了一回,待上房有動靜了,則三人同去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
一時吃過早飯,打發尤子玉上朝。陳氏早等不及了。乃命二門上的小廝預備馬車,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
彼時陳宅上下亦都忙著給陳珪打點行裝,預備出行之事。母女兄妹廝見過,陳氏少不得拉著哥哥一長一短的問話。陳珪昨兒已得了趙弼和的分析,此刻心神大定。聞聽妹妹詢問,也不過挑揀著能回的回了。左不過是些報喜不報憂的好話。
尤三姐兒靜坐在旁,話並不多。只在舅舅看過來時悄悄向他使了個眼色。陳珪恍然,一時尋了個藉口,舅甥兩個躲進了小書房。尤三姐兒便將自己撰寫的幾沓災後重建的條陳交給陳珪,陳珪低頭翻了幾張,不覺莞爾一笑。但見紙上字跡龍飛鳳舞,大開大合,除筆鋒力道因腕力不足而略顯綿軟外,竟然與自己的字跡有八成相似。
三姐兒便笑道:「舅舅覺著如何,我這筆字可還入眼?」
陳舅舅恬不知恥,點頭笑道:「甚佳,甚佳。」
陳府上房內,眾人又說了一會子話,陳老太太眼見舅甥兩個沒了影蹤,忍不住開口笑道:「見天兒的鬼鬼唧唧的,也不知道又跑哪兒去說悄悄話兒了。」
陳老太爺是知道外孫女兒與眾不同頗有些見識的,聞聽此言,不以為然的道:「既是他兩個單獨說話,想必也是有關朝中的事兒。說給你們也是聽不懂的。」
因說及此,又向孫子陳橈皺眉說道:「你倒是個小爺,合該跟去聽聽。來日科舉下場做文章,言之有物總好過堆砌辭藻。」
陳橈聞言,少不得起身應是。只得徹身而出,逶迤行至小書房。彼時陳珪舅甥兩個正說到請太醫蒐集藥材之事。因說此次黃河決堤受災之地甚廣,只怕朝廷撥的賑災銀兩糧食藥材且不能夠,還得防著當地與附近州縣有不法奸商哄抬物價,引起騷亂,又怕洪水堵塞官道,難以通行……
尤三姐兒便向陳珪提議,能否在京中率先聯繫幾家商號糧行藥材鋪子,看看能否以朝廷的名義比市價低一些的徵收米糧藥材衣物鋪蓋,又說倘或大水擱道,賑濟災民時可否「以工代賑」,且災後重建時,可從福建閩西一帶採買番薯玉米種子,據說此物產量甚高極易存活,想必來年就能恢復元氣……
舅甥兩個逐條商議。尤三姐兒徹夜不眠寫出的條陳方法,有些是陳珪早已想到的,有些是壓根兒沒留意到的,也有些是尚不明白須得問個清楚的。更有一些是尤三姐兒本沒想到且由陳珪補充上的。也都一一的蘸筆記在紙上。
陳珪因想到此去江南,除賑濟災民外,還得同六皇子清查吏治,追繳貪墨河道工款一事,不免向三姐兒笑道:「可有清查賬目的好法子?」
三姐兒見問,倒是想到了自己在後世看過的一則趣聞,便向陳珪笑道:「不論甚麼賬,都是人做的,即便看上去天衣無縫,終有違和之處。只是大多數人不諳於此,看不出來罷了。舅舅只需在查賬時,從牢中提幾個因做假賬被關進去的賬房先生,恩威並施一番。他們熟門熟路,必能查出端倪。」
陳珪一怔,旋即朗然大笑,指著尤三姐兒笑罵一聲「好促狹鬼」。
一時舅甥兩個商議完了,陳珪便想趁著自己還沒動身之前去拜訪一下未來的兒女親家——即京中裕泰商行的少東家胡志遠。
除了是想說服裕泰商行出手相助之外,也是存著一份但有立功,也不好便宜了外人的私心。
那廂尤三姐兒看著舅舅陳珪匆匆而去。正要起身回上房時,就見一直躲在書房內不曾說話的表哥陳橈一臉敬服驚懼的看著他。
尤三姐兒:「……」
敬服也就算了,這滿臉的驚懼是怎麼回事兒?
ga1105 2016-5-26 18:04
☆、第六十四章
話說陳珪自出家門,便一路直奔裕泰商行,意欲尋胡志遠商談以賑災錢款低價採買賑災物資之事。只是路走了一半兒,陳珪又是心下一動,卻是想到了這般行事的莽撞不妥之處。旋即吩咐四名轎夫轉向回府,將方才同三姐兒商議的賑災條陳重新整理謄抄一遍,這才往袖中一塞,匆匆再至東宮。
及至見了太子,陳珪奉上奏疏條陳,如此這般細細回明。
太子隨聖人協理國事,也見過不少文採斐然、辭藻精妙、言語犀利、動人肺腑的奏疏密折。然而像陳珪這般文筆樸素、數據詳實、條理清晰、事無巨細,甚至連所需賑災物資之具體數目都一一列在其上的這種堪稱奇葩的奏疏條陳,此前卻不曾得見。
這一回,也算是大開眼界了。
太子殿下一壁笑,一壁坐在案前翻閱條陳,陳珪便向太子殿下諫言,意欲用朝廷撥下的賑災銀兩向京中各大商號採買糧食藥材等物,並向太子殿下解釋了為什麼這麼做的原因。
太子聞言深以為然。旋即命東宮小太監至六皇子府傳話兒。一時六皇子匆匆而至,三人又在外書房商議了能有五六頓飯的工夫。眼見事無巨細再無不妥,這才一同去了大明宮,請聖人的示下。
聖人心系百姓,又深知奸商誤國的可恨之處,聞聽此言甚為務實,又豈有不應之理。旋即看了陳珪獻上的條陳,也覺新奇,少不得留下細看。又命太子與六皇子、陳珪一同處理此事。
這樣既能賺錢又能在皇帝跟前露臉兒的巧宗兒,陳珪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便向太子殿下和六皇子舉薦了裕泰商行。
太子門下鹽商巨賈無數,自然也有心思以此獎賞些人。只是陳珪為他心腹,況且這法子又是陳珪想出來的,太子殿下也樂意給陳珪一個體面,遂欣然笑應。倒是六皇子孤家寡人的,也不識得甚麼商行商號,並不以為意。
一時眾人商議妥當各自散了。陳珪臣晚又至裕泰商行尋胡志遠。怎奈茲事體大,胡志遠身為裕泰商行少東家,尚且不敢獨斷專行,遂又尋了老父親——便是裕泰商行的老東家胡桂雍當面。
胡桂雍少年家貧,從一介小小學徒白手起家,創下如今家業,其心性堅毅手段圓滑目光敏銳尚在眾人之上。聞聽陳珪此言,登時覺察出了其中妙處。不但滿口應了陳珪的話,更開口提議,將一應藥材糧食等皆以比市價低三成的嫁給賣給朝廷,除此之外,又捐銀十萬兩,資助朝廷賑災。
陳珪聞言大喜,不免代朝廷代太子謝過胡老先生深明大義。當晚又在裕泰商行同胡家父子吃過了一席酒,方才盡興而散。
陳珪走後,胡志遠且對父親的決定表示不解。直問何不直接將藥材糧食捐給朝廷,反而半賣半捐的廢了二遍事?
胡桂雍未曾解釋,只美滋滋的飲過燙好的惠泉酒,但笑不語。
目今且說兩江地區受災嚴重,六皇子與陳珪一行人身負欽差重任不日南下。因所帶物資甚多,為免沿途有盜匪橫行,劫擄賑災物資,永嘉帝遂派遣三千錦衣軍沿途護送。
正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自陳珪走後,陳家老幼日日夜夜為陳珪懸心,端得吃不好睡不穩。旁人猶可,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年事已高,陳氏又懷有身孕,都是經不住折騰熬煎的。
眼見陳氏日日懸心,人都變得消瘦了。三姐兒無法,只得向眾人提議道:「咱們日日在家擔驚受怕,終久無用。要是叫舅舅知道了,反而心疼自咎。既這麼著,莫如叫府中的女眷丫鬟閒來無事做些禦寒保暖的冬衣棉被——也不必衣料華貴繡工精湛的,只耐用即可。屆時裕泰商行的商隊南下時,便央了他們一同送過去。既是全了咱們體恤災民的一份心意,也能打發晨光,免得大家整日里胡思亂想。」
三姐兒這主意倒好,陳家女眷們不獨自己這麼做了,馮氏轉頭還告訴了娘家並與陳家相熟的世交舊友。陳氏回家,也命家中姑娘姨娘丫鬟婆子等剪裁衣裳,尤老安人見狀,又將此事告訴了與尤家相好的人家兒。
其家各有姻親,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漸漸京中泰半官宦人家之女眷皆聞知此事,並競相效仿,有捐錢的,有捐物的,最後都輾轉送到了兩江受災之地。受災百姓得知此乃京中貴人女眷捐獻之物,皆感恩戴德。當地言官御史聞聽此事,或是真心求善,或是意欲以此事討好聖人和太子的,皆上書稱贊不絕,只說唯有聖人仁政愛民,方有民間百姓得此教化,因而天子腳下,賢德輩出。深宅女眷亦有心懷天下之德雲雲。
奏疏由當地州府層層上傳,直至內閣。又有內閣大臣上呈陛下,聖人與太子方知此事,更覺與有榮焉。聖人更是下旨嘉獎了率先提及此事的幾家女眷。除賞賜金銀玩意兒外,且將各家女眷凡有誥命者皆提了一等。
此旨一下,各家女眷感恩戴德,皆跪謝皇恩。
唯有陳氏,雖在封賞之列,卻因是再嫁之身並無誥命,只得了些金銀玩器,登時鬱鬱寡歡。又不好開口抱怨的,只得整日躺在床上唉聲嘆氣,偏又推脫身上不好。
嚇得尤氏母子見天兒圍著陳氏團團亂轉。一會子問吃茶不吃,一會子又問吃果子不吃。一會子又著人去請脈息好的老大夫來看病,一會子又罵幾個姨娘侍妾懶骨頭,不肯過來給太太侍疾……一日少不得要折騰個三四回,反鬧得陳氏不得安寧,愈發頭疼了。
三姐兒見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背著人悄聲勸慰陳氏。又說了好些哄人笑的俏皮話,這才哄的陳氏漸漸回轉了。
這日,尤家三位姑娘都在正房內陪著陳氏說話兒。尤家大姑娘比眾姑娘年長幾歲,針線上的活計也更嫻熟。況且她自陳氏進門後,多得其照料,心下對陳氏頗為感激,只沒什麼可以報答一二。今見陳氏懷有身孕,遂點燈熬油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做出一套大紅洋緞的斜襟兒小襖兒,襖子的前襟兒和兩處肩膀上還繡著幾幅童子抱魚蹴鞠圖,圖上的童子白白胖胖憨態可掬活靈活現……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見了,都贊大姑娘的繡工好。
一時又有小丫頭子送來井水灞過的葡萄西瓜,陳氏懷著身孕且不敢吃,只讓三個姐兒多吃一些。
二姐兒隨手拿起一塊西瓜吃了一口,便皺了皺眉,撂在一旁,因說道:「今年的西瓜不甜,沒有往年的好。」
大姑娘在旁,因笑道:「想是今年的雨水勤罷。」
尤三姐兒聽了,便說瓜果不甜也還罷了,只怕雨水太勤糟蹋莊家,今年的收成可能不大好。便提議過幾日去兩處莊子上瞧一瞧,「倘或收成太不好,咱們也學著那些積善的人家兒,減免幾成租子罷。那些個佃戶風裡雨裡的辛苦了一年,也不容易。何必叫他們來年也吃不飽肚子。左右咱們家還有商鋪買賣,也不差這一項上的銀子。就算是給弟弟積陰鷙了罷。」
陳氏原本是個不敬鬼神的潑辣性子。只如今懷著身孕,倒是愈發信了這些話。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亦有些動心。只是到底捨不得到手的銀子,想了想,遂笑道:「先去瞧瞧再說,倘或年景可以,便罷了。倘或實在艱難,即便是蠲了這一年的租子,倒也不值什麼……」
正說話兒間,只見二門上該班的小丫頭子進來通傳,只說張家太太登門拜訪。
陳氏與幾個姐兒聞言,不覺一愣。陳氏只覺不大好,皺眉說道:「這不年不節的,也沒下個帖子就來了……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兒罷?」
三姐兒心下也有些想法,只聽了陳氏一番話,反倒笑勸道:「張伯父雖不是官身,卻也是伺候聖人的。尋常比咱們這樣的人家還有些體面,能有什麼事兒呢?左不過是幾日不見,特來瞧瞧媽罷。何況以咱們兩家的關係,原也用不著那些虛虛客套。」
陳氏聽了這話,也覺在理兒。因命小丫頭子先將人引到正堂上坐,又說道:「給張太太上茶,就說我即刻就來。」
那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這廂陳氏並兩個姐兒換過了見外客的衣裳,便由二姐兒、三姐兒扶著至正堂見客。
張華的髮妻邱氏帶著一雙兒女張華張妍等在正堂內,三人皆是坐立不安,急的在堂內團團亂轉,面上皆露焦急之色。
陳氏不免心下大驚,忙進入廳中,細細打量邱氏。只見她臉上的妝容也不均勻,眉目之間更顯憔悴。一雙眼睛也紅紅的,眸中含淚,顯見的是遇著難事兒了。
見了陳氏進門,邱氏猛地站起身來,三步並做兩步的到了陳氏跟前兒,拉著陳氏的一雙手,尚未開口,豆大的淚珠兒滾滾而落。嗚嗚咽咽的哭訴道:「……我原不該來找你的。我知道你如今懷著身孕,不能操心受怕,我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只求你務必想個法子救救你兄弟才是……」
陳氏聽了邱氏這番顛三倒四沒頭沒尾的話,心下越發著急,忙的開口問道:「嫂子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我兩家本是親家,合該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的。只是張大哥他到底怎麼了,你且說個明白,我也好幫你出主意不是?」
說罷,又將邱氏送到原處坐下,自己也在旁坐了。
邱氏這才淌眼抹淚兒的道:「你兄弟他……遭人陷害吃了官司……如今被人一紙訴狀告到衙門……你兄弟也被抓進大牢里去了……」
陳氏聞言,心下又是驚異又是糊塗,忙又問道:「張大哥可是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何況他性情圓滑辦事謹慎,最知道什麼人惹不得。他又能得罪了什麼厲害人物?即便是得罪了人,有什麼話私底下說不開,怎地竟鬧到了告官下獄的田地?」
邱氏見問,只得哭哭啼啼地當面告訴。這些事情三句兩句的卻也說不清楚。待陳氏細細聽了一回,方才知道原來張華不是得罪了人,而是有人看中了他這差事……
☆、第六十五章
這件事情要想說明白,還得從幾年前調任來的那位鎮守太監身上說起。雖然世人都說太監是沒根兒的東西,既無子嗣之憂,便將一顆心思都與了方孔兄。除此之外,六親不認。然人生在世,既吃五穀雜糧,便少不得有七情六慾。前兩年新到任的督守太監王靜忠,從某種程度上講,便是個還算顧家的人。
這王靜忠少年家貧,且又是個天閹,昔年家鄉鬧蝗災,赤地千里顆粒無收,王靜忠為了全家能活命,便狠了狠心把自己賣了幾兩銀子,經老太監援引立了文書,淨身入宮。在宮里摸爬滾打了二十來年,好容易巴結上貴人,當了個監察收租的鎮守太監。出宮後的第一件事兒便是派人至家鄉尋了父母兄弟,又從同族中挑了個伶俐乖巧的子侄過繼到自己名下,承了香火。那孩子的父母,也沾帶著得了些香火情兒。
又因王家祖祖輩輩都是土里刨食兒的老百姓,乍一見了這經管皇莊吃皇糧的好差事,少不得動了心思。明裡暗裡的同王靜忠說了幾次,又明言倘或自家接了差事,也虧不了王靜忠的好處雲雲。
王靜忠聽了這話,也著實有些眼饞皇莊的進項。少不得掂量輕重,心下暗自起了盤算——只是能拖賴皇恩充當此役的莊頭,大都是背後有靠山,上頭有故舊的老人兒,王靜忠雖為鎮守太監,卻是輕易不敢驚動。
掂量來掂量去,王靜忠便將主意打到了張華父親——張允的頭上。蓋因張允雖充此役,卻是繼承了其父,也就是張華之祖的差事。
張華之祖既死,少不得人走茶涼,張家的某些厲害關係也就淡了。縱使張允每到年節時仍不忘送禮走動,終究比不得先祖在時的交情。何況張家的背景勢力同其他幾個莊頭相比,也薄弱了些。
王靜忠自忖身後有貴人撐腰,並不將張家放在眼裡。因此他不但要奪了張允的差事,更想借此機會飽餐一頓,算計出張家的家常才罷。
豈料萬事俱備時,張家的姻親陳珪卻陰差陽錯入了聖人的眼,其後又巧言令色巴結上太子一脈,在朝中混的風生水起。那王靜忠且算圓滑老道之人,見了這幅情景,便不敢輕易動作,只得熄了此心。
直到此次陳珪諫言太子殿下徹查兩江官場之事捅了馬蜂窩,又被聖人欽點為欽差南下賑災,滿朝文武皆以為陳珪此去凶多吉少,王靜忠本著自撈油水,也是為了討好貴人的意思,終久按捺不住的出了手——先是調唆人一紙狀書將張允告上衙門,只說他假借皇莊之名,低價爭買良田卻是替自己謀私利,反而敗壞了聖上清名。然後又告張允一個賬目不清的罪過,只趁著衙門將張允押入大牢時清查賬目,參張允一個貪墨糧餉,以次充好。
只這麼兩項雙管齊下,妥妥的便能拿下張華皇糧莊頭的差役。還能坑出張家的全部家財。
最關鍵的是這些罪狀樁樁件件鐵證如山,張家即便是想辯駁,都辯駁不了。
邱氏急的亂哭亂罵,只會說道:「誰家當差不是這麼著,偏說我們的不是。難道我們老爺當真清廉了,旁的莊子上就能饒過了我們?天下烏鴉一般黑,他若是真的大公無私,為什麼不去查旁人?真要是不怕得罪人,就從頭到尾的查一遍,我也佩服他。」
陳氏與兩個姐兒都聽明白了。不覺相視一眼,都有些為難。三姐兒便向邱氏道:「伯母這話說的很是。只是那王靜忠背後的貴人到底是誰,伯母可知道?」
邱氏哭聲一頓,細想了想,因說道:「只恍惚聽見人說是賢妃娘娘,也並不曾聽得真切。」
賢妃娘娘……那不就是三皇子的生母麼。
三姐兒只覺心下一沈,這件事情恐怕沒戲了。別說他舅舅如今還在江南忙著賑災一事,即便是舅舅回京了,如今王靜忠拿著張允貪墨錢糧,以公謀私的證據想要發落人,舅舅也不好回轉的。
總不好讓舅舅去求太子,再讓太子蠻不講理以勢壓人罷?
三姐兒想了想,因向邱氏道:「此事已然證據確鑿,又在衙門裡過了明路,只怕難以回轉。我如今倒是有個將功折罪的法子,卻怕伯母做不得主,須得當面見過伯父才是。」
邱氏過來尋陳氏討主意,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所以才病急亂投醫。此刻聽見三姐兒這一番話,不覺一怔。旋即面露茫然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了這模樣兒,忙的開口笑道:「嫂子且聽一聽三姐兒的說法。這丫頭向來主意大,連我都聽她的。」
邱氏見狀,也無可奈何了。只得看向三姐兒。
三姐兒先是將王靜忠與賢妃娘娘三皇子的關係,三皇子與太子殿下的不睦簡練交代了一些,又明言自家為什麼沒辦法求人說和——蓋因兩方壓根兒就不是一路人。眼見邱氏都聽明白了,也都諒解了,這才說道:「目今王靜忠便是拿捏著伯父的把柄,不但要搶了伯父的差事,更想借此敲詐一大筆銀子。前者已經是鐵證如山且過了明路,我倒是沒法子。不過後者倒是可以斡旋一下的。」
邱氏見狀,忙問道:「怎麼辦?」
三姐兒冷笑道:「他王靜忠欺負張家沒人,又仗著自己有貴人撐腰,所以做事情半點兒不留後路。卻忘了我舅舅再是處境艱難,如今卻是遠在江南替聖人替朝廷替太子殿下辦事兒呢。這等不顧大局且又吃相難看的奴才,想必也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如今就請媽想法子遞了舅舅的帖子到錦衣軍統領趙大人的門上。如此這般詳細回說,想必趙大人即便不管張伯父的事情,也斷然不會允許三皇子的狗,欺負替太子殿下辦差的人。」
眾人聞聽此言,又是明白又是糊塗。陳氏更不知道,自己一介婦人如何能拿著哥哥的帖子去尋趙大人。
三姐兒見問,當著張家眾人的面兒,且不好說什麼。只等著又寒暄客套了幾句話,陳氏也不許張家三口就這麼孤零零的家去,便留著人在客房住下了。
母女三人因此回房,屏退了眾人,開了門窗,以此防備隔牆有耳。三姐兒這才低聲向陳氏出主意道:「媽要是想遞帖子到趙府,如今卻有兩個法子。一個是央求舅母去拜訪趙夫人,經由女眷之口傳話。二則是叫老爺拿著舅舅的名帖去見趙大人。」
只是這麼一來,尤子玉很可能借著此事同趙府牽上線。至於這個局面是否是陳珪回京後想看到的,誰也無法保證。畢竟宦海沈浮,今日是盟友,明日便可能是競爭對手,何況舅舅與尤子玉同屬戶部,兩人先前又是隸屬關係,如今顛倒了個兒,這當中的關係就更是微妙。
論情論理,三姐兒都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只是如今陳氏母女三人在陳家住著,方才張家來人,顯見的驚動了老太太,只是不知為何還沒出面罷了。尤家本族的親戚們更是因著先頭陳珪獻上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那一筆功勞來鬧過一回,三姐兒不得不防。
果然,陳氏在聽過三姐兒這一席話後,也是一愣。沈吟了半日,方才向三姐兒問道:「你怎麼想?」
三姐兒當然不想因著些許小事同舅家生分了。何況陳氏如今能拿捏得住尤子玉,雖有陳氏厲害之處,卻也是尤家式微,比不上陳家勢盛,因而尤家眾人輕易不敢得罪陳氏之故。倘或兩家形勢調轉個來回,且看尤家的那一門難纏的親戚,便知道尤氏母子能安然順遂的掌管族中這麼多年,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正所謂男人有權就變壞,且如今又是陳氏懷孕,陳家最為緊要的檔口兒。不得不防。
三姐兒思及此處,因又說道:「我們在舅舅家住了那麼些年,舅舅的秉性為人我們是知道的。來尤家不過半載,尤家那些個親戚們可鬧過幾回了。若不是媽性子剛強,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又肯撐腰,只怕要吃了虧呢。」
陳氏心下好笑,伸手戳了三姐兒一指頭,笑著道:「好個小滑頭。你心裡既定了主意,還跟我瞞神弄鬼的。」
笑過一回,陳氏便道:「咱們家並沒有你舅舅的名帖,我還得回一趟陳家才行。」
說完這話,陳氏便揚聲□□蘭秋菊進來替她換出門的衣裳。一時帶著兩個姐兒回了兩家,尋到長嫂馮氏如此這般娓娓道來。馮氏聞言,忙派人去外書房尋了陳珪的名帖送至趙府。待得了趙家的應允,立刻備車過去相見。
這裡陳氏母女在陳家等了兩三個時辰,馮氏方才回轉。見了陳氏母女,只笑著說了趙家的回信,令眾人放心——差事恐怕尋不回來,人身家產卻是安全無虞。至於壞了事兒的王靜忠,也少不得作繭自縛,咎由自取,且被趙寅尋了個空子使人參了個貪墨銀兩,以公謀私之罪,也被擼了鎮守太監的職位。此乃後話。
目今且說陳氏母女聽了這一番話,方才安心,見天色不早,只得告辭回家。及至到了尤府,尋張家母女交代了一番,喜得邱氏念佛不迭。趕著陳氏道謝。正說話時,尤老太太派人來傳晚飯,眾人少不得一齊到了上房。
果然飯後吃茶,送走了張家三口,尤老太太好似不經意的提起了陳氏央長嫂拜訪趙家一事,因又笑道:「你如今身子重,何必辛苦折騰。只告訴你老爺一聲,叫他代你過去不就完了。什麼事情也能說個清楚。」
陳氏見狀,心下早有準備,因笑道:「那時情急,我愁得了不得。哪裡還能想得那麼周全。偏老爺又在朝上當班,也沒個能出主意的人。我只好回了娘家,央求父母嫂子罷了。」
因又說當時還想尋老太太討個主意的,偏老太太又歇中覺,她也不好為了女兒親家的事情煩著老太太,也就罷了。
尤老太太早知道張家來人,只因張家乃是陳氏先夫家的親戚,尤老太太見了便有芥蒂。何況張家母子三人來的寥落倉促,顯見的是求人上門。尤老太太生怕沾惹了麻煩,所以才不肯相見。只由著陳氏款待罷了。哪裡能想到後面的事情。待她歇完了午覺問起這事兒,陳氏早帶著兩個姐兒回了娘家了。
此刻又聽陳氏如此說,尤老太太心下早已悔之不迭。早知如此,白日里就不必拿大,反倒錯失了讓兒子在貴人跟前兒得臉的機會。
尤子玉倒是沒他母親想的那麼多,見事情都已完了,也只笑言道:「事情都已妥當了。等明兒張家兄弟從牢里出來,咱們也給他備一桌薄酒洗塵,也算是慶賀他有驚無險,除除晦氣。只是可惜一點,如今張家兄弟既沒了皇莊上的差役,也不知今後可有什麼進項。倘或因此敗落了,倒是可惜了咱們家二姐兒的人品。「
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尤老太太原沒想到這一層,如今聽了兒子這一番話,心下卻開始盤算開來。她倒不是有什麼壞心,只是單純不喜張家的身份——總叫她想起兒媳婦乃是再嫁不貞之人,連個誥命都封不上,心裡少不得犯膈應。
尤老太太守了一輩子寡,性情自然有些孤僻。當年經不住兒子苦求,只得認了陳氏進門。如今難道還要忍得兒媳婦同先夫家的親朋故舊年年往來寒暄不成?只聽著族中那些長舌婦的風言風語,也能叫她把腸子都氣斷了半根兒。更何況二姐兒、三姐兒如今既入了尤家族譜,便算不得趙家的人。先前的甚麼指腹為婚也應該做不得數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處,剛要說話,便聽陳氏笑眯眯說道:「我也想過了。張家兄弟這皇糧莊頭的差事顯見的沒了。我尋思著既然他精於稼軒之事,又是替聖人經管莊子的,總比尋常莊稼人強些個。既有這麼把好手藝,且別浪費了。莫如去江南投奔我哥哥。如今我哥哥在江南負責賑災安民,說什麼要鼓勵災民多種番薯玉米,來年收成卻比種糧食還高。只一二年內就能恢復元氣了。恰好張家兄弟過去了也能告訴百姓如何栽種。倘或因此立了功勞,再捐些銀子走走門路,求個外省知縣的實缺,也算是搖身一變成了官身了。總比先頭兒當差役的還強些。」
尤子玉聽了這一番話,也笑贊大善,因說道:「倘或真能如此,,也算得上是因禍得福了。」
尤老太太見狀,只得默默的將先前的話咽了下去。權等看看再說。
左右二姐兒今年才十二三歲,離著及笄出閣還遠著。
陳氏且不知道尤老太太這一番思量。這一日她奔波的也累了,且又挺著大肚子,便向老太太告了乏,任由尤子玉扶著她回了正院安置。
夫妻兩個枕邊衾內的臥下,陳氏仍舊笑問尤子玉,可曾因著先前老太太的話心生芥蒂,埋怨她行事不周全?
尤子玉先還沒想明白,其後回過味兒來,不覺笑著打趣陳氏心眼兒小,只會把人往壞里想。陳氏被尤子玉摟在懷中,冷哼一聲,倒打一耙的道:「究竟是我把人往壞里想,還是有人把我往壞里想。你們自己知道。」
說罷,一使性子的扭過身去。背對著尤子玉。
尤子玉最受不得陳氏在被窩兒里轄制他,何況這件事上尤子玉還真的沒有多想。眼見如此,少不得又心疼又委屈,湊上前去低聲下氣溫柔小意的哄了千百句,又叫陳氏顧念著懷中胎兒,不要動氣使性子。
陳氏反拿捏了這句話說尤子玉只疼她肚子里的不疼她,嚇得尤子玉忙開口辯解了幾千句。陳氏便說老太太介意她是再嫁之身,總有隔閡戒備。所以也看不慣她同先前的幾家親戚往來。
這件事情倒是真的。尤老太太在張家一事上做的太明顯,連尤子玉都感覺到了。一時有些不自在,好在陳氏並沒因此抱怨老太太如何如何,只摟著尤子玉擰耳朵吹氣的告誡,不許尤子玉聽了老太太偏心的話猜疑她。
尤子玉但見陳氏容色嬌俏,吐氣如蘭,整個身子都酥了半邊,哪裡還有反駁的心思。
陳氏好容易轄制籠絡了尤子玉,心下卻在盤算。該怎麼打消老太太的顧慮。
經了趙家死鬼那一樁事,若說她嫁到尤家後沒有私心,她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縱有私心,卻沒做出對不起尤家、對不起尤子玉的事兒。
如今尤老太太和尤家本族的那些親戚們卻是翻著花兒的離間她們夫妻兩個,這樣的舉動即便是不經意的,也叫陳氏起了警惕之心——
「……剛從做冬衣棉被這一項上得了好處,便想趁著我哥哥不在,算計起我陳家的人脈來,果然是群餵不飽的白眼兒狼!」陳氏躺在榻上,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已經顯懷的肚子,一壁暗暗咒罵,一壁盤算著應對之法。
豈料還未等陳氏盤算出個主意來。這日尤老太太接了帖子出門道惱,家來時卻將陳氏召入上房,又是鬼祟又是得意的向陳氏說了一件事兒。
☆、第六十六章
尤老太太同陳氏在上房裡說了什麼,旁人不得而知。只曉得當晚尤子玉下朝家來,聽了尤老太太的一番叨咕,接連幾日都興奮的無可不可。其後對待大姑娘的態度也驟然轉變了好些。又是噓寒問暖又是送金玉玩意兒,又時時叮囑大姑娘好生跟陳氏學習管家理事……樁樁件件體貼細緻,直叫大姑娘受寵若驚之余,根本摸不著頭腦。
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先還只當尤子玉是偶然觸動了慈父心腸,並不以為意。倒是蘭姨娘滿心酸楚,只等著尤子玉去她房裡歇息的時候兒,私下裡哭鬧埋怨了幾回,只說尤子玉不疼四姑娘了。尤子玉在陳氏還沒進門兒的時候,還是蠻喜歡蘭姨娘的。何況四姑娘又是他的親閨女,自然不曾另眼相待。
眼見蘭姨娘如此誤會,尤子玉少不得同她解釋了幾句。又說事情還不十分准,為家裡姑娘名聲計,叫蘭姨娘千萬莫要漏了口風兒。之後蘭姨娘再見了大姑娘,其形容舉止又換了一副模樣兒,這回連三姐兒都瞧出不對來了。只得背著眾人悄問陳氏。
陳氏先還支支吾吾不肯應答,次後被三姐兒問的煩了,又想到三姐兒雖然年紀小,卻不是那等貧嘴快舌的,不免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道:「是為著大姑娘的婚事罷了。」
三姐兒心下一驚,不免想到了書中的情節。忙地開口細問。果然陳氏便說了上回老太太給人家出殯道惱,不知怎麼竟搭上了寧國府,得知人家正經太太沒了要續弦的消息。回來便同她和尤子玉說了。其後尤子玉在外頭運作了一番,果然搭上了這條線。
三姐兒聽得驚心,聯想到書中的情節,忙開口勸慰陳氏好些「齊大非偶」的話,豈料陳氏並不在意,反說三姐兒想的太多。待三姐兒再想勸慰時,陳氏便顧左右而言他,只隨意打發了三姐兒罷了。
三姐兒見狀,也只得按捺住心思回房寫信。又在上頭附了幾張這些日子回想起來的,舅甥兩個當時沒想到沒討論的賑災防疫的細節——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聊勝於無罷了。只等著張允安排好了家中老小一應事務,動身下江南時,交給他一同捎帶過去。
這日,第四封信正寫到一半兒時,便見陳氏滿面竊喜的走了進來,打發了屋內不相干的丫頭,挨著三姐兒身旁坐下,悄聲說道:「我才從上房老太太屋裡來,你猜這回老太太叫我過去,是為了什麼?」
三姐兒正想著江南的事兒,一壁寫信一壁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了什麼?」
「竟是上回我說的,給大姑娘相看人家的事情,差不多有八分准了。」陳氏愈發的湊近三姐兒,神神叨叨地說道:「這回咱們尤家可是燒了高香了,顯見的要同國公府成了親家了?」
三姐兒寫字兒的手一頓,一滴墨從筆尖兒上滴下污了信紙,三姐兒只得將兔毫筆撂在雕刻著姜太公釣魚圖的硯台上,又將案上的信紙團成一團扔進一旁的紙簍里,一壁回說道:「前些日子我問媽,媽不是不願意說麼。這會子怎麼又要說了?」
「我之前不告訴你,是嫌你廢話太多。何況這也是為著大姑娘的名聲兒好。如今都有八分准了,還藏掖個什麼。」陳氏滿面堆笑,推了推三姐兒的肩膀說道:「你可知道當年跟著聖祖皇帝打天下,只有這賈家因著功勳彪著,才能一門就封了兩位國公?便是到了如今,滿京中提起榮寧二府,誰不羨慕那一等一的權勢富貴。真真是從天降下了一個聚寶盆,怎麼就砸到咱們家了。」
三姐兒不以為然,聽了這話便道:「便是聚寶盆,從天而降砸頭上也要砸死人的。何況他們家那樣的門楣,咱們這樣的人家豈可高攀得上?」
陳氏同三姐兒話不投機,只得笑道:「門第高攀不上沒關係,只要八字兒匹配得上就好了。」
陳氏一壁說,仍舊止不住滿心的喜歡,滿面春風的笑道:「哎呦呦,真不知道這大姑娘上輩子是積了什麼福,我原還可惜她好端端的一個姑娘,既守了家孝又遇上國孝,硬生生耽擱了這幾年,眼見著成了老姑娘沒人要,等出了孝不是給人當填房,就是給人當後娘。我還覺著怪可惜的。偏生她就遇上了這麼個天大的喜事兒……」
「……你說怎麼就能這麼巧呢。偏生是那會子寧國府珍大爺的媳婦沒了,正張羅著出了國孝再娶一個續弦。要說咱們家的門第,原配不上甚麼公府侯門的管家太太。即便是續弦繼室,願意巴結這門親事的官老爺們也有的是。誰曾想到天緣湊巧,偏生那位珍大爺的父親修仙求道的迷了心竅,不知聽了哪個牛鼻子老道混說,非說甚麼娶兒媳婦也要合了八字,才能助他的運勢。如今得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八字兒一合,果然是天作之合。你說這事兒要是真成了,這大姑娘可就搖身一變成了國公夫人了……」
三姐兒翻了翻白眼,不以為然的道:「哪裡來的國公夫人。他們家世襲的爵位,如今到了賈珍這一代,因著子孫不爭氣,早已降到了三品威烈將軍的虛銜。偏他們家好大喜功,不肯將國公府的牌匾摘下來,只充公府侯門的罷了。
陳氏聽了這話,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因說道「我說你今兒說話怎麼陰陽怪氣的。何況你小孩兒家家的懂個甚麼。只以為隨著你舅舅多看了幾回邸報,就能知道這些個功勳仕宦家裡頭的事兒了。我且老實告訴你罷,別說那寧國府的珍大爺現如今還襲著三品的爵,便只是他們家看門兒的小廝,也比尋常外省的七品知縣有體面。要不世人怎麼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兒呢。甭管怎麼說,那也是世襲正三品的威烈將軍。你大姐姐倘或真能嫁過去,那便是正三品的誥命……哎呦呦這命格兒可真夠金貴的了,也不枉我疼她一回……咱們家也算有了侯門公府的姻親了。」
三姐兒看著陳氏搖頭晃腦喋喋不休嘖嘖稱嘆的模樣,忍不住皺眉長嘆道:「我瞧這事兒不靠譜,且不說咱們家跟寧國府門不當戶不對八竿子打不著的,便是真的給大姐姐相看人家,也得先打聽打聽那個寧國府是個甚麼家風門楣,那位珍大爺又是個甚麼人品性格兒,萬一要是個不妥當的人……咱們可怎麼放心把大姐姐嫁過去呢?」
陳氏聞聽此言,少不得擺手嗤笑道:「你也忒肯操心了。別說我不是她的親娘,便是她的親娘,上頭還有老太太老爺呢,也輪不到我做這個主兒。何況不拘人家是什麼人品性格兒,那也是國公府的門第,正經兒的世家弟子。若論平常,咱們家還高攀不上呢。」
「……再者說來,你大姐姐過了年可都十九了,十九歲的老姑娘,可不是咱們挑挑揀揀議論人家兒的時候了。先頭那戶議了親的人家為什麼沒了消息,你也是知道的。既是這麼個情形,便是出了孝,能相看的人家左不過是喪妻失偶的老大人們,再不就是家道貧寒考了幾次也不中用的老光棍兒,算來算去還不如那位珍大爺呢。至少人家家世好,相貌好,身份貴重,舉止風流。只除了有個十來歲的兒子,便再無不妥的……這麼個四角俱全的好親事,過了這個村可就再沒這個店了。所以這事兒若真成了,那才是她們尤家祖墳里冒了青煙兒呢!」
再說了,倘或大姑娘真的嫁進了寧國府,有這一門姻親在,尤子玉的前程也就有了保障了。等她肚子里的一落地,倘或是個男胎,有一個在國公府當管家太太的姐姐。今後這前程富貴結交的人脈可就更沒的說了!
三姐兒看著陳氏滿臉竊喜真心實意的模樣兒,只覺得兩人著實有代溝,根本聊不到一塊兒去。只得說道:「我只聽說榮國府的老太君長幼不分,把承爵的大老爺趕到馬棚邊兒上的小偏院兒住。自己卻帶了小兒子媳婦住在正院兒里。生了個帶玉的哥兒,便宣揚的全天下沒有不知道的。可見是戶輕狂沒規矩的人家兒。大姐姐本來就性子軟,不肯與人爭執的。倘或嫁進這樣的人家,只怕有苦頭吃了。我勸你們也不要被權勢富貴迷了眼睛,還得替大姐姐考慮才好。」
陳氏沒想到三姐兒竟說出這麼一篇話來,原還滿心滿意的替大姑娘歡心。此刻聽了三姐兒一頓搶白,登時氣的柳眉倒竪,掐腰啐道:「今兒沒玩了是怎麼的?我瞧你才是滿嘴的胡沁。誰家過日子沒個狗皮倒灶的事兒,偏你就拿著人家的短處不放。人家好不好,也是侯門公府,大戶人家。你瞧著不好,你還般配不上呢。說什麼為了權勢富貴賣女兒,這話忒難聽。別說他們還沒將大姑娘送給什麼王爺宰相的當小妾,便是真送過去了,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大姑娘命該如此。退一萬步,也輪不著你一個後娘帶來的妹妹替她可憐。你……哎呦……」
陳氏說著,只覺腹中陣痛,忙的捂住八個月大的肚子哎呦個不停。三姐兒見狀,忙上前扶著陳氏在榻上靠著。又命小丫頭蓁兒去喚郎中來。陳氏任由三姐兒替自己順氣安撫,一壁說道:「我說你今兒這話跟我說說也就罷了,當著人可別亂說話。好不好的,別叫人家背地裡罵你,說你是見不得人好!」
三姐兒暗地裡翻了個白眼,也不敢同陳氏爭執。一時小丫頭子帶著郎中進來診了脈,並沒有什麼病症。不過開了復安胎的方子去了。
這裡三姐兒服侍著陳氏在自己房中睡下。眼見陳氏吃了安胎藥睡得安穩了,方才出了房門,只在園子里閒逛了一回。如今乃是秋盡冬初,園中百花凋敝,枝葉枯黃,並無可賞之處。
三姐兒也有些經不住冷風吹,便轉了身子回房。至大姑娘門前經過,只見房中並無人在,只有門上兩個小丫頭子坐在門檻子上翻紅繩兒。見了三姐兒,忙起身問好。
三姐兒便住了腳,向兩人問道:「你們大姑娘呢?」
其中一個回說方才上房派人來找,大姑娘這會子正在老太太房裡說話兒。
三姐兒聽了這話,便不再多問,徑自回房續寫書信。剛動了沒有兩筆,只見二姐兒手裡捧著一碟兒棗泥山藥糕進來,因笑道:「廚房裡才做的熱糕,我瞧著不錯,帶來同你一起吃。」
說罷,一壁將糕放在桌上,一壁挨著三姐兒坐了。悄聲兒悄氣兒地咬耳朵道:「你方才同媽在屋裡吵些什麼,吵的那樣大聲兒,連我在那屋裡都聽見了……」
三姐兒無可奈何的翻了翻白眼。並沒答言。
二姐兒卻沒留意到三姐兒的神情,只滿臉艷羨的說道:「真好。聽說大姐姐出了孝就要嫁到寧國府去了。到時候便是正三品的誥命夫人了。」
三姐兒心說那可不是什麼良善人家。何況有了善始未必有善終,沒個一二十年興許就要抄家滅族的了。
只是這話總不好現在說,只能擺手說道:「還沒定准呢,況且又是在孝中,且不要亂說。叫外頭聽見了,對大姐姐不好。」
二姐兒便悄悄笑道:「我省得的。我也只是跟你說了便罷。除你之外,叫我去跟誰說呢?」
正說話間,只聽見外頭有人說話兒。三姐兒少不得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一時蓁兒掀了簾子,大姑娘帶著貼身服侍的兩個丫頭進了來。面兒上含羞帶怯的,向三姐兒說道:「聽我屋裡的小丫頭子說三妹妹方才找我,我也不知三妹妹有什麼事兒要同我說,便過來瞧瞧。」
二姐兒三姐兒忙起身笑著讓座,又命蓁兒倒茶來。
大姑娘便在窗下坐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面兒上扭扭捏捏的,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三姐兒度其言行,便曉得尤老太太只怕將寧國府一事同她說了,不覺暗暗地皺了皺眉——
只瞧大姑娘這副形容模樣,恐怕也是極願意的。三姐兒思及此處,不覺想到方才陳氏囑咐她的話,所謂疏不間親,倘若連大姑娘自己都沒覺出不好,她卻說出那些話來,反倒像咒人似的,會不會因此招人埋怨枉做小人。
可是不說的話……
ga1105 2016-5-26 18:04
☆、第六十七章
尤三姐兒想了想,既然結親之事木已成舟自己且做不得主,這會子倒不好再行那等潑涼水討人嫌的事。何況大姑娘乍聞婚事,少不得存著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小心思。自己便是有心提點,也犯不著在這會子紅口白牙忠言逆耳的掃興。
只是這直諫之語暫且不說也還罷了。她同大姑娘相處一回,好歹也做了兩年的姐妹,平日里說說笑笑,一道學規矩做針線,也沒紅過臉兒的。便是衝著這一段情分,也不好冷眼瞧著大姑娘一腳踩進坑里卻不提醒一句。怎麼著,也得想法子幫襯些個……
正沈吟間,只見二姐兒正笑著趴在大姑娘身上,同她咬耳朵的打聽寧國府上的人事。倒把大姑娘羞得只顧低了頭擺弄衣帶,扭扭捏捏的說道:「我這幾年都在家裡守孝,也不出去走動的,哪裡知道外頭的事情。妹妹說的,我也不得而知。」
三姐兒打量著大姑娘羞羞怯怯卻滿面憧憬的模樣兒,心下便是一動,倒是想到了提點大姑娘的好主意。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先向二姐兒擠眉弄眼的笑了笑,故作促狹的向大姑娘笑言打趣道:「大姐姐不知道寧國府的人事並不要緊。你求求我,我叫鋪子上的管事好生打聽一番,回來說給你聽,如何?」
大姑娘聽了這話,一張白淨的臉面早已羞得紅布一番,忙起身捶向三姐兒,口內罵道:「你要死,居然說這些混賬話來打趣我。看我捶你的肉不捶。」
三姐兒見狀,一壁笑,一壁躲到了二姐兒身後,由著二姐兒去攔大姑娘,自己則站在後頭笑眯眯說道:「大姐姐何必羞惱呢。這也是人之常情,難道你不想知道寧國府內的情形?」
一句話說動了大姑娘。大姑娘猶猶豫豫地站住了,一壁用手絞著帕子,一壁低聲說道:「這只怕不好,叫外人知道了,必定要笑話我不守規矩的。」
二姐兒三姐兒聽了這話,忍不住相視一笑,旋即在桌旁坐下,三姐兒故意指使大姑娘道:「這也不難,我正口渴呢,你倒一杯茶給我,我替你出個主意,如何?」
大姑娘素來知道三姐兒的心性智謀並非尋常閨閣女兒能比,聞聽此言,恰好自己也有此心,便向桌上的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一過,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三姐兒,口內說道:「就你促狹,有什麼鬼主意說來我聽聽?」
三姐兒吃了半碗茶,聞言便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麼,叫鋪子上的管事多打聽打聽他們兩府里的事兒。只做的機密些就是了。即便是因此漏了些口風兒叫那府里的人知道了也不怕……反正咱們兩家如今正議親呢,媽身為管家太太,派底下人打探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正說話間,只聽有人突地開口附議道:「這話說的很是。明兒就叫何財家的進府一趟,把事情交代給她,叫她回去了好生囑咐她男人她兒子,務必將那兩府里的人事打探明白了,也好叫咱們家大姑娘心裡有個成算。」
眾人猝不及防,反倒嚇了一跳。循聲望去,但見陳氏攏了床幔靠在大引枕上,笑眯眯說道:「睡了大半日,口好渴,也給我倒一杯茶來。」
大姑娘見狀,忙漱盞倒茶,親捧與陳氏,陳氏一口吃盡了。三姐兒便向陳氏笑道:「媽怎麼醒了,方才睡得可好?」
陳氏便道:「你們這麼笑啊鬧啊,我便是睡得再沈,也要被你們吵醒了。何況不過是午後小憩一會子。」
說罷,又拉著大姑娘的手兒在身旁坐了,笑眯眯說道:「方才我和三姐兒還說呢,也不知寧國府里是個什麼情形。人家是侯門公府,鐘鳴鼎食之家,咱們這樣的門第,原本高攀不上的。何況嫁過去給人家當繼室當後娘,這處境卻更加艱難了。今後或是受了委屈,或是怎麼著,咱們家也沒那個能耐替你撐腰,都得由你自己擔待著罷了。你臉面又軟,性子又慈悲,輕易不肯與人紅臉兒爭執的。我原打算著給你說一門家世簡單人又上進的人家兒,你嫁過去了不過三五日就能適應的。誰曾想到天不湊巧呢……」
「……如今你父親做主,把你許給了寧府賈家。那可是個門第顯赫的人家兒,家大業大規矩大,主子奴才的脾氣只怕也大。你這一嫁過去,倘或能得了你相公的喜歡還好,只怕世家子弟都有那一等喜新厭舊的脾性,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不過三年兩載的便厭了,不顧你的死活。或者那家裡頭再有個刁奴欺主的,你也轄制不住……」
幾句話說的掏心掏肺,字字句句皆是站在大姑娘的立場替她操心,竟不像尤老太太方才那一席話,只顧舌燦生花的說那府里好,又滿口的叫大姑娘嫁過去後多提攜幫襯家裡頭的。大姑娘向少聽到這麼掏心窩子的話,只覺每句話都中了自己的心事,險些紅了眼眶兒。
陳氏嘮嘮叨叨這麼些話,也不過是為了以情動人罷了。眼見大姑娘已經聽了進去,不覺又是一笑,伸手摩挲著大姑娘的一頭青絲,開口說道:「你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我也帶了你這幾年,也把你當親生女兒似的疼。如今見你有了好歸宿,我是既高興又擔心。想來當娘的都是如此,只怕你嫁低了受委屈,又怕你嫁得高了將來受氣……好在你如今跟著我學管家理事,又跟著嬤嬤學習規矩,那些底下人糊弄主子的話你也知道一些,公門侯府交際往來的事兒你也懂得,只不過你從前是靦腆姑娘,也沒個機會施展罷了。只過了那府里,可就不能這麼面團兒似的性子了。」
大姑娘聽得百感交集,忙淌眼抹淚兒的點了點頭。陳氏摟著大姑娘又說了一回話,便指著尤三姐兒笑道:「我如今身子重,也懶怠動彈。家裡外頭的事兒一大半兒都托付給你三妹妹了。你今後多向你三妹妹學些管家理事轄制人的手段,將來也好用得上——只別學她那副刁鑽古怪的脾氣,真要是學了,只怕男人都要嚇壞了。」
大姑娘聽了這話,少不得破涕為笑。三姐兒聞言,無可奈何的翻了個白眼,卻見陳氏正一臉意味深長的看著她,不覺一怔。
只聽陳氏繼續向大姑娘說道:「今後家裡的事兒都交給你處置。你學了這麼長時間,也該歷練歷練。從來內院兒裡頭管家理事,不拘公府侯門還是小門小戶,大意思都差不離兒的。你若是能管著家裡的事兒出不了大錯,將來到了那府里,也縐不了大褶兒。也叫那府里的人瞧瞧,咱們雖是小門小戶的出身,卻也能掌得起家的。」
大姑娘聽了陳氏這一席的蠱惑,早已忘了方才那份淒楚徬徨,一雙眼眸異彩漣漣,面頰緋紅,顯見的是被陳氏忽悠了去。三姐兒在旁都有些不忍直視。只由著陳氏勸慰了好些話,才將大姑娘打發走了。二姐兒也被陳氏支回正院兒取東西。
三姐兒便笑著挪到陳氏旁邊,挨著陳氏身下的坐褥坐了,笑眯眯說道:「媽方才還說我是見不得人好兒,怎麼這會子反倒囑咐的比我還囉嗦起來?」
陳氏冷笑一聲,伸手戳了戳三姐兒的額頭,因罵道:「要不是你方才吃飽了撐的沒事兒找事兒,我又何必做那個好人替你圓場。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是打著叫何財去哨探人家府上的私密,好叫人知道那府上沒規矩,從主子到奴才都不好相與,借此給大姑娘提個醒兒罷了。你做的這麼多,也不知道人家今後領不領你的情兒。」
三姐兒不以為然,摸著額頭笑嘻嘻的道:「她領不領情兒,是她的事兒。我同她相處一回,卻也要盡到我的情義。不過是為著問心無愧罷了。哪裡想得那麼多。」
陳氏最看不得三姐兒這麼一副笑嘻嘻沒算計的樣兒,聽了這話,登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平日里見你機靈通透,誰知也是個沒成算的蠢貨。一門心思為了旁人打算卻不說出來,便如同媚眼兒拋給了瞎子看,有個屁用。不過這事兒做的也不差!如今大姑娘顯見的是攀了高枝兒,要當國公夫人了。你這會子拉她一把,幫襯一回,將來她得了意,或是在那府里過的艱難,便愈發能想到你的好處。倒是比那老太太一味挑唆她顧著家裡的強。只是這麼一來,少不得要勞累你多調、教她一回。我如今身子重,實在沒那個精力照管她——」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忙接口笑道:「這是自然。這麻煩既然是我自己攬的,這會子哪好叫媽煩心。倘或因此累壞了媽,豈不是我的過錯。媽就放心把這個事兒交給我罷。」
陳氏冷眼瞧著尤三姐兒躍躍欲試的模樣兒,不覺冷笑一聲,狠狠戳了三姐兒一回的道:「這會子倒知道甜言蜜語的來哄人了。怎地不是方才罵我是叫富貴權勢迷了心竅的腔調了?人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你倒好,專懂得胳膊肘兒往外拐!」
三姐兒知道陳氏不過是嘴上厲害,再不往心裡去的,只得摟著陳氏傻兮兮的笑,扭股糖似的纏在她身上。陳氏也不過是隨口罵上幾句解恨,眼見三姐兒服軟了,也就不再多說。只推著三姐兒笑道:「快起來罷,別壓壞了你弟弟……」
☆、第六十八章
這日過後,陳氏果然將尤府管家之權悉數托付給大姑娘,並當著眾人的面兒囑咐家中管事媳婦多幫襯大姑娘些個,莫要欺負大姑娘年輕靦腆,就做出兩面三刀站乾岸兒之事。倘或有人敢仗著自己有些體面便對姑娘不敬,叫她知道了,決不輕饒。
這些管事媳婦們大都經歷過陳氏的手段,早已被鈐束的心服口服,此刻得了陳氏的吩咐,自是唯唯應諾,一個個兒的都低眉斂目的答應著。陳氏看著眾人束手乖覺的老實模樣兒,心下自是十分滿意。口內卻笑向大姑娘道:「別看她們這會子答應的漂亮。你若是輕信了,到時候保管吃虧。還得自己醒著點兒神才是。凡事多思多想,在心裡多掂掇幾個過子,你是個實誠的人,可別叫她們三言兩語哄騙了去,被賣了還替她們數銀子呢。」
大姑娘聽這話說得有趣,不覺低頭抿嘴兒的樂。堂下管家媳婦子見了,也都笑著湊趣兒道:「太太這話可是屈死老奴們了。太太的英明神武,闔府上下滿京城誰不知道。便是朝廷上的大官兒都要倒退一射之地,我們是哪個牌面兒上的人,豈敢在太太跟前兒瞞神弄鬼的,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一句話未盡,堂上早已是哄然大笑。陳氏也掌不住笑了,口內說道:「少說這些奉承話來哄我。你們素日的眼裡沒人,心術厲害,難道我不知道?但凡我倏忽了一星半點兒的,只怕都要被你們吃了。現如今我身子重,精力不濟,只好托付大姑娘當家,只怕你們有人仗著自己是府里的老人兒,保不准要弄出甚麼幺蛾子來。我可提醒著你們,眼瞅著便是年下了,今年是國孝之年,老爺又是朝上的官兒,府里該守甚麼規矩,大姑娘便是閨閣女兒一時不懂,你們可都是辦老了事兒的。倘或因此疏漏了,給老爺惹了麻煩,或叫外人笑話我們尤府不懂規矩,我可唯你們是問!」
陳氏一番話擲地有聲,眾位管家媳婦子聽了,忙開口答應著。內中便有陳氏當家時頗為倚重的幾個媳婦子陪著笑臉兒的道:「太太慈母心腸,我們也都知道的。不過是為著大姑娘年紀大了,也該經歷些管家理事,叫外頭人瞧瞧咱們尤家姑娘的規矩品格兒。既是太太的一番慈心,老奴們必定照辦。太太只管放心便是了。」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滿意的笑了笑。便指著大姑娘說道:「你如今既要管家理事了,有什麼話想要吩咐告誡的,只管同她們明說就是了。」
大姑娘聞言,忙起身賠笑道:「太太已經說的很好了,我並沒有什麼可說的。」
陳氏見大姑娘如此軟弱靦腆,不由得面色微沈,開口說道:「我說的是我說的。如今我叫你說。」
大姑娘聞言一怔,登時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氏見狀,少不得心下微嘆。緩和了臉色柔聲說道:「現如今底下人都在,從明兒開始也都要聽你的吩咐行事。你就隨便說兩句罷。」
大姑娘想了想,便學著陳氏素日管家的模樣兒笑言道:「太太如今身子重,又是疼愛我年紀大了也該學些管家理事的學問,所以才將家裡這一攤子事兒托付給我。我身為女兒,一要為太太盡孝,二也不能辜負太太的期望,打從明兒起,便要接起管家的事兒。咱們尤家是有規矩的人家,今後如何聽差辦事兒,也都有舊例可行。我乍然理事,自然有做的不周全的地方,倘或哪兒錯了,還請諸位嬤嬤們明白告訴。我知過即改。倘或因此便欺負我年輕不知事,躲在一旁看我的笑話兒,我也不同你們理論,只管告訴了太太,請太太替我做主便是。」
眾位管家媳婦們聽了,只得躬身應是。
大姑娘也不知道自己表現如何,只得惴惴的看向陳氏。
陳氏先是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下她和大姑娘並幾個貼身丫鬟的時候,方才開口說道:「意思倒也明白。只是太過綿軟了些,倘或裡頭真有刁奴欺主的,只怕更要看輕你了。」
大姑娘見狀,低了頭羞慚慚的道:「我沒管過家,說的不好,叫太太失望了。」
陳氏聽了這話,擺了擺手便笑道:「這倒不妨事。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管家的,都是歷練出來的罷了。你如今還小,況且又沒經歷過這些的,一時有些發怯也屬尋常。時日長了便好了。」
說著,便要起身。大姑娘見狀,忙上前扶著。陳氏便指著春蘭秋菊說道:「我素日管家,都是她們兩個幫襯我。如今我便命春蘭協助你管家理事,命秋菊替你□□你身邊的銀碟兒銀瓶兒,她們兩個自小跟你一起長大,都是忠心耿耿再無二意的,我瞧著都很好。今後你要是出門子了,她們也都要陪嫁過去的。倘或只有忠心沒有手段,就不好了。」
大姑娘聽了這些話,心知陳氏果然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打點到了,再不用她操一點子心。又想到陳氏去歲替她籌辦嫁妝的盡心盡意,更是滿心感激。因想到便是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不覺淌眼抹淚的道起謝來。
陳氏見了大姑娘這副形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將大姑娘攬在懷內,伸手拍了拍大姑娘的背,口內說道:「好端端的,你又哭什麼呢。快別哭了,仔細外頭天冷,風煽了臉。明兒該嚷著疼了。」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舀水來替大姑娘淨面梳妝。
一時大姑娘梳妝已畢,眼見房裡並沒外人,便拉著陳氏的手說道:「因我從小便是個姑娘家,老太太老爺都不大喜歡我。我母親雖然心疼我,然她同我一樣,也是個面團似的性子。有時候也會埋怨我為什麼不是個小子。後來母親沒了,家裡越發沒人管我。不怕太太笑話,當初蘭姨娘當家的時候,我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也有過。也只有太太進了門,我才享了幾年的好日子。吃穿用度是嫡女的例,太太待我也如自己女兒一般的疼愛。我不是個木頭人,我心裡感激太太。只是口裡說不出來罷了。太太倘或不嫌棄,我今後只稱太太母親了。」
說罷,大姑娘又哭了,因跪在地上向陳氏叩頭道:「母親。」
陳氏不曾想大姑娘竟有這麼一出,忙的要扶大姑娘起來。只是自己身子重不好動彈,遂命春蘭秋菊將大姑娘扶起來。因摟著啼哭不止的大姑娘道:「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快別哭了,你的福報大,眼瞅著便是國公夫人了,今後只會越過越好。氣死那些黑心腸爛肝肺的人。」
陳氏說這話,也不知道是指蘭姨娘還是指別的什麼人。一壁攬著大姑娘在身旁坐了,一壁笑著說道:「我已經打發何財家的派他兒子去打聽榮寧二府的事兒了。你也知道這兩府的名聲兒,雖在長安城內威風赫赫,卻也是出了名兒的沒有規矩。不過你且放心,咱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便他們家是仕宦大家,你舅舅如今在太子跟前兒也有些體面的。有你舅舅替你撐腰,決不能叫他們欺負了你就是了。」
大姑娘知道陳氏口內的舅舅並非是她的親舅舅,而是陳氏的親哥哥陳珪。陳珪這人的厲害圓滑之處,大姑娘雖是內宅女兒,因著兩家的姻親關係,也是有所耳聞的。況且從老太太向日嘮嘮叨叨地一些話,大姑娘也知道那位陳舅舅是個最護短不過的人。倘或是陳氏出面請他照付自己的話,想必那位陳舅舅也不會反駁。因此聽了陳氏這話,大姑娘心下越發安穩了。
是晚,尤子玉下朝家來,一家子親親熱熱吃晚飯的時節,便詫異的發現大姑娘口口聲聲稱陳氏為母親,殷勤侍奉,陳氏待大姑娘也愈發的親暱自如,態度也隨意了很多,便如對待二姐兒三姐兒一般。尤子玉心下十分納罕,面上卻絲毫不露,直等到夜裡安寢的時候,才笑問陳氏究竟為何。
陳氏便將白日里的事兒詳略得當地說了一遍。尤子玉聽了之後,默默良久,不發一言。最後也只是長嘆一聲,摟著陳氏說道:「夫人當真是賢妻良母,同夫人相比,我這個當父親的,倒是自愧不如了。」
陳氏聽了這話,便笑道:「男人家只管操心外頭朝上的事兒也還罷了。內宅的事兒還有我呢。」
尤子玉見了陳氏這般賢惠,心下越發滿意。
唯有尤老太太不喜陳氏同大姑娘太過親厚,背地裡念叨了好幾句,一說陳氏刁鑽油滑,專會捧著熱灶燒,又罵大姑娘狼心狗肺。無奈大姑娘充耳不聞,尤老太太還巴望著大姑娘嫁到寧國府後好生幫襯娘家,也不敢太過得罪,只好放任自流罷了。
又過了幾日,何財的小兒子何旺升經人介紹,結交了都中一位賣古董的名叫冷子興的人,據說乃是榮國府二房太太王夫人最得用的陪房——周瑞的女婿。其人素來交遊廣闊,好賣弄見識,且又貪杯,吃醉了幾杯便無話不說無話不談。諸如寧榮二府的內宅私密,經他一張口內也說了不知多少。
何旺升身負重任,見此情景不過請眾人吃了幾次酒,便將兩府上上下下的私密事打探了十之七八。
☆、第六十九章
陳氏吩咐心腹陪嫁打聽寧榮兩府內宅私密之事並未隱瞞尤氏母子,所以何旺升這廂才登門回話兒,那廂尤老太太便得知了消息,忙命貼身大丫鬟如意過來哨探。陳氏見狀,索性帶著三個姐兒到了尤母上房,隔窗向何旺升一長一短的詢問些兒話,又命何旺升將打探來的消息原原本本回說明白。
那何旺升見主母如此吩咐,先答應了一聲是,旋即將從冷子興口中打探來的消息娓娓道來。不過是又一版的「何旺升演說寧榮府」。只因時間早了幾年,榮國府尚且沒有賈璉迎娶王熙鳳,賈珠病逝李紈守寡之事;不過寧國府的局勢同書中相比,卻無太大變化。此時倒不必一一記敘。
尤老太太、陳氏並幾個姐兒聽了何旺升這一席話,不覺微微沈吟,心下各自盤算開來。尤老太太十分滿意寧府的人際關係——雖是侯門公府,相比榮府而言,上頭既無公婆要孝敬,中間也沒有一家子的妯娌需要攀比,下頭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哥兒,因著年歲大了要進學讀書的緣故,大抵也不會在內幃廝混。所以大姑娘一嫁過去便能接手管家之事,且無人約束監管,更能恣意的幫襯娘家。
思及此處,尤老太太面上笑容更甚。拉著大姑娘的手兒不斷邀功買好兒。只說若不是她這個當祖母的百般惦記斡旋,大姑娘哪裡能說上這麼好的親事。因此大姑娘嫁過去後,務必要飲水思源,時刻想著幫襯娘家外家才是。
「……你是咱們尤家的女兒,倘或你父親你外家過的寥落不堪,你臉上也沒有光。在榮府妯娌面前也抬不起頭來,唯有你父親你外家在京中站住了腳兒,才能更好的幫襯你,替你撐腰。你在妯娌親戚面前也更加硬氣不是?」
「……我跟你父親含辛茹苦養了你十來年,如今又給你定了一門好親事,送你去公府侯門當誥命夫人……你也不瞧瞧滿京城有誰家的姑娘能有這樣的命。你要惜福,要知道感恩,今後飛黃騰達了可不要忘了娘家外家……也該是你好生回報家裡的時候了……」
這一席話車軲轆似的翻來倒去,打從婚事初定到如今,尤老太太已經拉著大姑娘嘮叨了不下千百遍,大姑娘早已聽得耳朵里生了繭子。又有陳氏私底下的那一番噓寒問暖籠絡人心珠玉在前,愈發顯得尤老太太這一番勸說自私自利。因而大姑娘面上兒雖不顯,心下卻有了抵觸情緒。只是礙於自己是晚輩的身份——況且素來和軟靦腆,不好當面反駁罷了。
陳氏也厭煩了尤老太太這些話,忙的出聲向何旺升問道:「你方才那些話言之範範,不過是將兩府的主子們略略提了一句,哪裡稱得上是內宅私密?正所謂驢糞蛋子表面光,家醜不可外揚!誰家私底下沒有些狗皮倒灶的事兒,面兒上不還是一片祥和的處著?你這幾日又是請客又是吃酒的陪著,難道就打聽出這些虛虛客套來?」
何旺升聽了這話,不免跪在廊下叩頭喊冤,口內百般的叫屈。
尤三姐兒見狀,便開口說道:「好了,你也不要做出這麼委屈的樣子來。我且問你,寧府里那位珍大爺同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可好不好?那位珍大奶奶又是個怎麼樣的脾性,怎麼年紀輕輕地,說去就去了?」
眾人一聽,便知這話問的實在。陳氏忙開口吩咐道:「快說。你可打聽出什麼消息來了?」
那何旺升見問,因開口說道:「小的只聽那冷子興說過,寧府的珍大老爺原就是個不惜讀書的性子。以前有他父親敬老爺管束時還好些,自打敬老爺迷上了修道煉丹,將那世襲的官位與了珍大爺做,自己跑到城外和道士們胡羼,珍大老爺便也在寧國府里稱王稱霸起來。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是個賢惠慈善的玻璃人兒,且又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原還勸諫一些。豈料珍大老爺非但不肯聽從,反而變本加厲,一味的關起門兒來同姨娘侍妾們胡鬧。在外頭也是吃酒買醉,無所不為。珍大奶奶看不過眼,同珍大爺爭執了幾回,反遭珍大老爺好一頓搶白。後來那位珍大奶奶的娘家在任上犯了事兒,想求珍大老爺援手些兒個,珍大老爺也不曾理會。珍大奶奶急氣怒之下一病不起,勉強扎掙了大半年,就、就撒手去了……」
眾人聽了這話,不覺嚇了一跳。陳氏忙開口問道:「你說什麼?你說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是被珍大爺氣死的?」
何旺升聞言,遲疑了片刻,猶猶豫豫的道:「這話小的不敢亂說。只是小的聽人提起那位珍大老爺,都說那是個說一不二的霸道人。更何況如今既是一家之主,又是一族之長,愈發無人敢違拗了。珍大爺如此,那位珍大奶奶也是個有氣性的,兩個人針尖對麥芒……」
陳氏聽了這一席話,忙轉頭看向大姑娘。大姑娘也是一臉的忐忑不安。尤老太太卻不大在意,擺手笑道:「爺兒們們氣性剛強些,不愛聽夫人嘮叨也是有的。何況那些個大戶人家出來的千金小姐們,明仗著自己娘家得用,在夫君跟前兒半點兒也不相讓的大有人在。想必珍大爺便是因此不喜歡珍大奶奶。不過咱們家大姑娘卻是最溫柔靦腆不過的,即便是將來……也必然不會同珍大爺有什麼爭執便是了。」
陳氏不大贊同老太太的話,皺眉說道:「話雖如此。可人非草木,世上有幾人能眼睜睜看著老丈人家落了難反而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的?更犯不著落井下石將自己的髮妻活活氣死。可見這位珍大老爺不光是無情無義,亦且薄幸糊塗……還有寧國府的那些個姨娘侍妾們,行事如此輕狂霸道,可見平日里也不是些省油的燈。」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不覺輕笑一聲,看著陳氏笑道:「你也太肯動怒了。說什麼珍大老爺薄幸糊塗,我倒是覺著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不懂得什麼叫三從四德。須知女兒出嫁從夫,自然是要以夫為天的。那位珍大奶奶不思相夫教子,反而仗著自己的家世好就對相公橫眉怒目的,相公自然煩心。時日長久,便是夫妻情分也都沒了。我瞧著倒是那位珍大奶奶咎由自取。倘或她在娘家繁盛時懂得做事情留些後路,好好兒的服侍相公教養兒子,也就不會有後日之憂了。」
陳氏聽出尤老太太的一語雙關,不怒反笑。因說道:「這話好沒意思。倘或珍大老爺是嫌棄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家世好脾氣大,當初為什麼求娶?難道就為著攀附岳丈家的勢利不成?倘或真是如此,便該有伺候大家千金的準備。而不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就罵娘。等著岳丈家敗落了就幸災樂禍隔岸觀火!我說那位珍大爺若果真是這樣的人,咱們家大姑娘還是別嫁過去的好。別到時候羊肉沒撈著,反惹得一身騷!」
尤老太太聞言大怒,待要開口訓斥陳氏,又曉得自己的言語沒有陳氏犀利。何況陳氏如今還懷著尤家的骨肉,眼瞅著便要臨盆了。尤老太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著兒媳婦還得看著大孫子,只得勉強笑道:「這話倒是不必。咱們家大姑娘的性子我比誰都知道,最是溫柔和順的,斷然做不出那等依仗家世狐媚子霸道給相公沒臉兒的事兒。」
陳氏冷笑,只用手扶著肚子,並不接話兒。
在座三個姐兒見此形狀,少不得相視苦笑。尤三姐兒忙輕咳了一聲,開口岔話,向窗外廊下的何旺升揚聲問道:「這兩府的主子們如何,我們是知道了。你再說說這兩府得臉兒的奴才們都是個甚麼德行。須知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大姐姐嫁過去是要當家理事的,親戚妯娌們再不好,面兒上情分總是有的。只怕那起子下人拿大搗鬼,仗著自己在那府里呆了三四輩子,又欺負大姐姐是個剛進門的靦腆媳婦,且家世門第又比不得國公府……」
那何旺升站在窗外廊下,聽了滿耳朵的婆媳機鋒,心下也是一陣苦笑。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忙開口將寧榮二府得臉奴才們的勢力背景一一說明。
尤三姐兒見狀,索性吩咐老太太房裡的如意取筆墨來,將這人脈關係一一記下。又悄悄提點著大姑娘還想問些什麼,倘或不好意思明問出聲,可向她耳語說明,尤三姐兒再揚聲追問。
大姑娘聽了這話,起先還有些不好意思。待過了一會子,也有些忍不住便向尤三姐兒咬了幾次耳朵,尤三姐果然一一的問明白記妥當了。
那時天色已近掌燈時分。尤老太太與陳氏也將心中狐疑之事事無巨細的打探明白,直問的口乾舌燥接連吃了好幾杯茶,這才心滿意足。
陳氏眼見天色不早,便命廚房預備一桌豐盛客饌賞給何旺升。又命貼身丫鬟春蘭回房取了十兩銀子賞給何旺升。尤老太太見狀,少不得也賞了十兩。這廂何旺升感恩戴德的謝過,又去下頭吃過了晚飯,這才告辭出府。
是晚,尤子玉回府時,陳氏便將白日之事一一告訴。尤子玉且摟著陳氏長吁短嘆了一回,終究也沒提出兩家婚事作罷之議。陳氏見狀,也就無可奈何了。因勸著尤子玉去蘭姨娘屋裡睡,自己也好安然睡下。
豈料到了半夜的時候,陳氏突然發動了。
ga1105 2016-5-26 18:04
☆、第七十章
尤三姐兒正在睡夢沈酣之際,陡然聞得外頭一陣騷動聲,不覺從夢中驚醒。直坐起身來,撩開床帳問道:「外頭是怎麼了,怎地如此吵鬧?」
外間兒值夜的蓁兒也早醒了,忙的披衣起身,燃燈掛幔,又將搭在熏籠上的衣裳拿過來替尤三姐兒披上,這才回道:「太太夜裡發動了。正院兒值夜的丫鬟婆子便將太太挪到了產房,又傳接生婆子進去接生,又命人燒水預備東西的,鬧吵吵的就都起來了。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也知道陳氏臨盆的日子就在這幾天,忙地起身穿衣,推門出房,恰好遇見了聽到外頭動靜也推門而出的大姑娘並二姐兒,三人只不過相互點了點頭,誰也沒心思說話兒,只一路快跑著趕至正院兒。
但見院兒內早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丫鬟婆子們用大銅盆盛著熱水來來往往有條不紊。尤老太太、尤子玉並尤家的幾位姨娘侍妾都在月台上守著。
大抵是膝下荒涼多年無子的緣故,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倒是頗為緊張陳氏這一胎。彼時聞聽陳氏發動,忙得披衣起身,也不梳洗,隨意穿戴了大毛衣裳便趕了過來。這會子也不顧大冬天的夜裡風硬,正守在產房外頭急得團團亂轉。尤老太太雙手合十仰面朝天不住的求神拜佛,只求陳氏能生出個小子來替尤家綿延香火。尤子玉更是搓手拱肩的來來回回不停踱步,時不時心煩意亂的問一嘴「怎麼裡頭還沒個動靜」?
一旁的蘭姨娘見了,少不得柔聲勸慰幾句。因笑道:「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太太素來身子結壯,何況又有太醫並宮中嬤嬤時不時的診脈保養,必定能夠母子平安。」
尤子玉聞言,胡亂的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見三個姐兒身披大氅,鬢松髻墮的行了來。尤子玉便咽下了要對蘭姨娘說的話,只向三個姐兒問道:「你們怎麼過來了?」
大姑娘聞言,低眉斂目的答道:「聽說母親發動了,我們都不放心,想過來瞧瞧。」
尤子玉聽了這話,又是胡亂的點了點頭。待要說什麼,只張了張口兒,便見伺候在產房內的春蘭掀簾子出來,只向小丫頭子要廚房早就預備好的吃食。那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尤子玉忙幾步躥上前拉住春蘭的衣袖,口內問道:「你太太怎麼樣了,怎麼裡頭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春蘭聞言,忙開口說道:「太太很好,只是這會子餓了,吩咐我們送吃食進去。」
話音剛落,只見方才去了的小丫頭子捧著一碗人參□□粳米粥匆匆而至。春蘭見狀,忙上前接過粳米粥掀簾子進屋。
尤子玉見狀,登時又急的團團亂轉。又礙於規矩習俗不敢進產房,只趴在窗上窺著裡頭的燈影兒,但見裡頭影影綽綽的也看不出個眉目來,不覺愈發著急起來。
那天已過了三更,風愈發硬,夜愈發冷,宿風凜凜,侵肌裂骨,穿堂風吹得人透心涼兒,幾個姨娘早已受不住的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下抱怨連連,口內卻只敢同尤老太太建議道:「這會子夜深風冷,倘或一時著了風寒,大年節下的可不好相與。老太太年事已高,受不得冷風吹,還是進屋裡坐坐,吃一杯熱茶暖和暖和罷?」
尤老太太滿心滿腦只想著自己的寶貝孫子,這會子哪有心思躲風避寒,聞聽此言,只覺得是幾個姨娘奸懶饞滑,登時便是滿心的不高興。剛要開口訓斥,只聽尤三姐兒在旁笑道:「這幾位姨娘說的很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可得善加保養。倘或因此偶然了風寒,叫母親和弟弟怎麼過意得去呢?還是進屋裡吃杯茶暖暖身子罷。也好養精蓄銳,今後好生照顧弟弟不是?」
尤老太太聽著尤三姐兒一口一個弟弟的叫著,登時喜得眉開眼笑。伸手拍了拍尤三姐兒的小手兒,口內說道:「怪不得你母親那樣疼你,還是你會說話。你母親這回一定能給你生個小弟弟。到時候咱們尤家才算有後了……」
尤三姐兒聞言,少不得就著尤老太太的話頭兒又勸了幾句,又向一旁站著的大姑娘使了個眼色。大姑娘心下瞭然,登時走上前扶著尤老太太進了內院兒正堂。又張羅著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子上滾滾的茶來。
尤三姐兒跟著眾人折騰了大半日,腹內早有些飢餓。她料想旁人大抵也是如此,便吩咐下人去廚房傳話,預備些清粥小菜當做夜宵。又命人將尤子玉叫進來吃茶暖身,哄著尤老太太也吃了大半碗。
她可不想尤老太太在這一日里折騰出個病症來,屆時被尤家族人拿做把柄似的說嘴。
一時用過夜宵,眾人少不得都在堂上等待。天上不知何時飄灑了青雪,大雪沸沸揚揚搓綿扯絮一般。被夜風夾雜著胡亂一裹,鑽往人的衣領袖口兒里鑽。
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幾次三番想要出去,都被尤三姐兒勸住了。她自己卻是坐不住的,只仗著素昔身子結壯,披著大氅守在產房外頭哨探消息。因嫌天冷,又命婆子籠了四個火盆兒在腳下。那火燒的旺旺的,即便是冷風刮骨,也覺不出什麼。
又不知過了多早晚工夫,眼瞅著東方魚白天色大亮時,忽聽產房內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尤三姐兒打了個機靈,忙的縱身撲到產房外頭,揚聲問道:「媽可是生了?」
只是動作間腳下沒注意,不小心踢翻了一個火盆兒。只聽「豁啷」一聲,銅盆翻叩,燒的通紅的炭塊兒登時迸將開來,西北風忽的刮過,那火星子亂飛亂濺,竄得老高,倒將眾人嚇了一跳。
待回過神來,就聽產房內負責接生的嬤嬤揚聲笑道:「太太生了一位小爺,足有六斤六兩重。」
彼時尤子玉正好扶著尤老太太走出來,聞聽這話,登時欣喜若狂。滿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都紛紛簇擁著上前道賀道喜。更有人湊趣討好獻殷勤的拿著方才尤三姐兒激動之余踢翻了火盆兒的事情奉承道:「方才三姑娘剛踢翻了火盆兒,那火竄的有那麼老高,接生嬤嬤便說太太生了一個哥兒,足足有六斤六兩重。可見咱們這位哥兒生來便是帶福的。所以剛剛下生,咱們尤府便有了紅紅火火的好兆頭。」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早已笑的合不攏嘴,哪裡還受得了這般奉承討好兒。忙的開口賞月錢賞酒菜。這才笑著進房,先站在火盆兒前烤去身上寒氣,這才湊上前去看自己的寶貝孫子。
彼時尤三姐兒則趁著眾人忙亂之際,打發人回陳家報喜。然後轉身進房,只見尤老太太抱著已經熟睡的嬰孩兒立在當地,尤子玉並家中幾位姨娘都守在旁邊瞧個不住。尤三姐兒也沒去湊那個熱鬧,只在火盆兒前驅散寒氣後徑自進了裡間兒去看陳氏。
陳氏折騰了整整一宿,此刻倒還精神。正捧著一碗糖蒸酥洛吃的歡。她身旁坐著大姑娘並二姐兒,正笑著說一些討喜道賀的話兒。眼見尤三姐兒進來,陳氏便向三姐兒笑了笑,開口問道:「去看過你弟弟了麼?」
尤三姐兒搖了搖頭,開口說道:「還沒呢。老太太抱著不撒手,老爺和幾個姨娘都在旁瞧個不住。我見那邊兒圍得滴水不漏,便先過來瞧瞧媽?」
說罷,關切的問道:「媽覺得怎麼樣,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陳氏搖了搖頭,因笑道:「我又不是初次產育的新媳婦兒,先後生下了你姐姐和你,有經驗著呢。只是那會子餓得不行,這會子吃過東西,倒覺好受多了。」
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間兒小嬰兒的哭鬧聲,陳氏柳眉倒竪,揚聲喊道:「孩子怎麼哭了,快給我抱進來。」
尤老太太聞言,忙抱著嬰兒進了裡間兒。尤子玉並幾位姨娘也都呼啦啦的擠了進來。本就不甚寬綽的裡間兒登時擠得滿滿當當,陳氏有些不耐煩,一壁接過嬰兒抱在懷內,一壁向幾位姨娘吩咐道:「勞累你們昨兒夜裡跟著折騰了大半夜。想必這會子也都乏了,都回去睡覺罷。」
陳氏的心性手段諸位姨娘都是領教過的。也知道陳氏素來說一不二的脾氣。諸位姨娘聽了這話,忙的開口應是,紛紛退了出去。唯有蘭姨娘戀戀不捨含情脈脈的看了一眼尤子玉。怎奈尤子玉一顆心都被寶貝兒子在籠絡住了,一雙眼裡除了陳氏與兒子外,再看不見別的。
蘭姨娘見狀,登時黯然失色的躬身告退。尤老太太見狀,忙開口向陳氏道:「想是我孫子餓了,快些叫奶娘——」
一句話尚且沒說完,就聽陳氏斬釘截鐵的道:「叫什麼奶娘。我自己的兒子,難道我自己不會餵奶麼。當初兩個姐兒都是我自己奶大的,所以如今才能聰明伶俐,貼心懂事。這個兒子我也要自己餵養。」
尤老太太聞言,不覺一怔。忙開口勸道:「這話是怎麼說呢。咱們這樣的人家,豈有自己奶孩子不請奶母的道理。叫外人見了豈不笑話兒。何況——」
一句話又沒說完,只見陳氏冷笑一聲,且吩咐春蘭放下床帳遮掩,自己則解衣撩襟兒,一壁餵孩子吃奶,一壁笑言道:「別人家的規矩是別人家的,我們陳家素來沒有這個規矩。打從我母親教養我和哥哥開始,我們陳家教養子女就從不假人之手。我們陳家子女的教養如何,想必老太太和老爺也是有所耳聞的。難道由我自己撫養兒子,老太太老爺還不放心麼?」
陳氏都說了這話,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也不好再堅持什麼。只是尤老太太先前還打著陳氏生了孫子後,由她抱到上房獨自教養的主意,所以才精心備下了幾位奶娘。如今陳氏發話要自己奶孩子養孩子,她預備的奶娘沒用了不說,豈不是連她打的主意也沒處落實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處,還是有些不甘心。剛要開口說什麼,就聽陳氏向尤子玉問道:「外頭掛弓箭了麼,派人給各處親戚們報喜了麼?不是我說你,成日間也不知道忙什麼,這麼大的事情還用得著我提醒你?這到底是不是你親兒子,還是你對我們娘兒兩個不滿意,所以才藏藏掖掖的不肯通知親戚們……」
數落的尤子玉連連告饒,忙的起身出去不提。
這廂尤老太太仍不死心,口內兜兜轉轉的提著奶娘之事。陳氏早就看穿了尤老太太的打算,只是她那會子身子重,懶得同老太太憋氣鬥法,所以故作不知。這會子連孩子都生完了,自然也有精力應對尤老太太。當即開口便道:「不是我信不過老太太。只是我這個當娘的,從來看不過那些個妖道奶娘罷了。就不說她們也有自己的兒女要餵養,能否盡心侍奉主子了。我最討厭的便是有一等奶娘,仗著主子們小時候吃過她們幾口奶,便挾恩恃功的作威作福起來。在家裡矜功自伐無所不為也還罷了。更有甚者,竟仗著同小主子們關係親厚便挑唆的小主子們不與自己的親爹娘親近,反倒與她們這些不相干的賤人親近。從前我在趙家時,趙家那個老不死的便想借著奶娘的口兒挑唆我們母女不合,叫我發現了,登時打了四十個板子將人攆出去。打從那以後,我餵養孩子再不肯假借旁人之手。我想老太太是個慈悲心腸的明白人,必然不會做出趙家老虔婆才會做的那些糊塗事兒罷?」
尤老太太經陳氏這麼一頓搶白,登時有些臉面中燒。忙開口賠笑道:「媳婦兒這話是怎麼說?我當然不會那麼做。何況我選出來的奶娘,也都是最和氣老實不過的——」
一句話沒說完,陳氏便笑道:「我就知道老太太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奶娘之事就不用提了。俗語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老太太既然知道我的心,便當是可憐可憐我,成全了我罷。」
陳氏話已經說到如此,尤老太太也是無可奈何了,當下只有答應的份兒。
陳氏為了生孩子已經折騰了一個晚上,這會子也有些乏累了。懶得同尤老太太虛與委蛇,只笑言老太太年紀大了也不好連日折騰,該回去歇息了。免得明日累出病來,到了孩子洗三的時候叫外人瞧見了,那才不像話。
尤老太太聞言,也顧忌著陳氏這一番話,只得無可奈何的去了。
登時房內只剩下三個姐兒,陳氏餵完了孩子系好衣裳,又命春蘭秋菊掀帳掛幔,因笑向大姑娘道:「這個老太太,教養自己孫女兒的時候,便一味的挑唆人巴結夫家幫襯娘家。掉過頭來當著自己兒媳婦的面,又是滿口的三從四德,要求女子出嫁從夫。卻不知道自己的媳婦兒原也是別人家的閨女兒孫女兒,可見她這人自私自利,並不懂得什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麼個糊塗心腸立身不正的人,我怎麼放心把我的兒子托付給她教養?」
大姑娘不妨陳氏竟與她說了這些話,不覺又是一怔。
便見陳氏仍舊是滿面春風的笑道:「你生性溫順靦腆,御下慈悲寬泛,可見是個心腸不錯的厚道人兒。所以我才喜歡你。只是我終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也不好當著老太太的面兒駁回甚麼。也只能私底下勸勸你罷了。須知天底下的好人未必就能有好報,但是眼明心亮的人從來不易受人哄騙。你如今就要嫁到公府侯門做國公夫人,屆時一舉一動只怕有一萬隻眼睛盯著。你心下也要有些成算,替你自己考慮考慮,不要別人說甚麼你就是甚麼才好!」
大姑娘聽了這一番話,不覺感動得滿面通紅。當即眼淚汪汪的看著陳氏,口內說道:「並不曾想母親如今懷著弟弟那般辛苦,卻還要為我思慮著想。女兒實在不孝……」
陳氏見了,愈發頭疼的擺了擺手,口內說道:「你不要總是這麼著,我也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罷了。你都這麼大了,思慮事情也該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嫁過去的人家兒,外頭瞧著威風顯赫,裡頭卻難保乾淨。我說句不怕討人嫌的話,只怕糟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你若是自己立不起來,我這個當娘的便是再操心著急,總不能替你過日子罷……」
☆、第七十一章
陳氏嘮叨了大姑娘一回,但見懷中嬰兒吃飽了奶已經睡熟,不覺放低了音量,雙手搖晃起嬰兒來。
大姑娘見狀,也知道陳氏勞乏一日,必定辛苦,遂帶著兩個姐兒躬身告退。
一時尤子玉在府外掛好了弓箭並打發小廝們至各家報喜,徹身回來時,先在熏籠前烤去了寒氣,這才轉身進房,裡間兒靜悄悄的,陳氏已經摟著兒子在房內睡下了。
尤子玉就這麼悄悄坐在床榻邊兒上探著頭兒往里瞅,只見剛出生的小嬰兒皮膚紅紅的,臉皮皺皺的,小小的一個人兒被包在一張大紅撒金緞子面兒純白棉綾里兒的襁褓里,正閉著雙目安睡。
尤子玉只覺著一顆心登時化了春水一般,伸手摸了摸陳氏有些蒼白的臉頰。
大白天的,陳氏到底不曾睡熟。被尤子玉這麼一碰,登時驚醒了。睜眼時只見尤子玉笑的傻兮兮的,一雙眼睛一會兒看著她一會兒看著兒子,都快不夠用了。
陳氏不覺嗤笑出生,眉目含嗔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內笑道:「瞧你這傻樣兒……」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又是嘿嘿一笑,彎著腰湊近陳氏,生怕驚醒了寶貝兒子似的低聲顯擺道:「我有兒子啦!」
「廢話!」陳氏聽著尤子玉的話,又瞪了他一眼的道:「我能不知道麼,還是我生的。你擱我跟前兒顯擺什麼。」
尤子玉聽了陳氏一句話,仍舊笑的合不攏嘴,握著陳氏的手說道:「我是說,我有兒子了,尤家香火有續了。你是我們尤家的大功臣。」
陳氏聞言,因想到尤老太太打的那番主意,心下越發膩歪。不覺冷笑一聲,向尤子玉說道:「既然我是你們尤家的大功臣,那你可聽我的?」
尤子玉笑眯眯道:「聽,怎麼不聽。打從今兒起,在尤家內宅,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再沒半個不字兒的。」
陳氏便笑道:「你少哄我。我現在就有一件事兒要問你,我瞧你怎麼回。」
當下便把尤老太太有意將孫子接到她跟前兒教養的事情說了一遍。因又笑:「我可告訴你,這孩子是我十月懷胎好容易生下的。誰也別想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便是老太太也不中用。你最好想法子打消了老太太的主意,倘或真的惹惱了我,咱們大家都不得消停。」
尤子玉也是知道陳氏的脾氣性格兒的,聽了這話,哪有不信之禮。忙賠笑說道:「老太太也是喜歡孫子的意思。俗語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即便是老太太將孫子抱過去養,你還怕她虧待咱們家哥兒不成?」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來氣的道:「她虧不虧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容易過了鬼門關才生下來的兒子,可不是為了給別人養的。你要是不聽我的話,等我好些了自己去跟老太太說。我也知道你是個沒用的,關鍵時候兒丁點兒靠不住!」
說罷,伸腿踹了尤子玉一腳,乾脆利落的將尤子玉踹下床榻,陳氏翻身背衝著尤子玉,冷笑著道:「你也走罷。我瞧你們一家子就來氣。」
尤子玉捂著酸疼酸疼的屁股苦笑搖頭,起身挨蹭在床榻上陳氏躺著的褥子上,伸手推了推陳氏,因笑道:「我還沒說什麼呢,你怎麼氣性這麼大。快別生氣了,小心月子里生氣做下病來。等明兒老太太好些了。我跟她說還不成麼。」
陳氏這才轉怒為喜,轉過身來衝著尤子玉道:「這話才對,你就該這麼疼我疼兒子,這麼知冷知熱的,才不枉費我替你操持家業,生兒育女的辛勞。你回頭見了老太太,也要好生兒的跟她說明白了。即便是我不肯把兒子送給她養,也是為著老太太年事已高,精力不濟的緣故。何況老太太當年也不是沒教養過大姑娘。你也瞧見大姑娘現在是什麼脾性了,那般逆來順受怯弱靦腆的,一點兒也不像咱們這樣官宦人家出來的閨秀小姐……你還敢把哥兒給她教養,真不怕老太太溺愛驕縱,養出個比閨閣小姐還要靦腆含糊的哥兒來?」
一席話說得尤子玉冷汗淋灕,苦笑連連,忙開口說道:「也不至於此。當初我父親早亡,老太太一個人把我拉扯這麼大,不也挺好的麼?」
陳氏聞言冷笑,心說就你這糊塗昏憒樣兒還叫好?那世上真沒有不好的人了。只是口裡卻不能這麼說,只得賠笑著道:「老太太養你的時候才多大,這會子多大年紀了?別的不說,只昨兒半夜折騰了這麼一會子,方才便嚷嚷著渾身酸疼了。我只怕待會子還不好,就得派人去請郎中診脈來。咱們哥兒如今還小,正是喜歡夜裡哭鬧的時候,我也不忍心叫老太太天天這麼折騰受累。還是我自己勞累一些,自己帶著哥兒罷。」
尤子玉聞言,也是辛苦陳氏日夜操勞的意思,隨口便說了要給哥兒找奶娘的事兒。陳氏聞言,登時大怒,柳眉倒竪,鳳眼圓瞪的指著尤子玉罵道:「少放屁。誰敢背著我給哥兒找奶娘,仔細他的皮。」
尤子玉猝不及防,竟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忙的賠笑詢問陳氏這是如何道理?陳氏便將方才說與尤老太太的那一番話如此這般重復了一遍,因向尤子玉笑道:「這也是我的一番心事罷了。老爺若是憐惜我,便聽我的。若是信不著我,我只好帶著哥兒姐兒自請下堂回娘家。不論怎麼著,誰也別想出幺蛾子,離間我們母子就是了。」
陳氏話說到如此,尤子玉也是無可奈何了。只得衝著陳氏拱手作揖,好一陣的賠不是,又說自己本無此意雲雲。正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頭回事人回說「陳府老太爺老太太並當家太太哥兒姐兒來看太太」,尤子玉夫婦又驚又喜,忙的將人請進來。
一時陳家眾人進門,先在熏籠前烤暖了身子,這才魚貫進入裡間兒看視陳氏並剛出生的哥兒。因著陳老太爺也在,況且兩家又是姻親世交,通家之好,所以尤子玉倒是不必躲出去的。
陳老太太並馮氏還預備了送給陳氏並哥兒的表禮,左不過是些嬰兒衣衫綢緞襁褓金手鐲金鈴鐺金項圈長命鎖之類。當中便有一個巴掌大鑲金嵌寶的長命如意鎖,下頭還綴著金流蘇鑲紅寶的墜腳,乃是遠在江南的陳珪得了妹妹有孕的消息後,掐著時日托人送回來的。也叫陳氏帶過來了。
陳氏瞧著那塊做工精緻樣式小巧且黃金燦爛的長命鎖,愛的什麼似的。當下便給哥兒戴上了。彼時哥兒也被人語聲兒吵醒了,閉著眼睛嗷啕大哭。陳氏不過將他顛在懷內哄了哄,哥兒便住了哭聲,又感覺到脖子上帶了東西,不覺伸手擺弄起來。
陳老太太並馮氏見了,都笑著說道:「這孩子倒是個好哄的,不哭不鬧,好生伶俐。」
說得陳氏登時笑了。又問哥哥陳珪多早晚才能回來,馮氏便笑道:「你哥哥上回來信時倒是提過一句。只說賑濟災民查辦貪墨一案,諸事都已妥協,你哥哥也給聖人並太子殿下寫了條陳折子。原本年底就該回來了。只是六皇子不知怎麼又給陛下呈了一道折子,陛下看過之後,便命他和六皇子留在江南,盯著江南官員們幫襯百姓弄什麼……哦對了,叫災後重建。這麼一來,今年年底就回不來了,最快也得明年六七月時才能回京。你哥哥得了這信兒,遺憾的什麼似的,只說不能親眼看著外甥出世了。所以便托人送了幾包袱的好東西,都是給他外甥的見面禮。我都包好了給你拿過來了。」
馮氏說著,便指了指陳家送來的表禮。
陳氏與尤子玉聞聽此言,少不得又是一陣道謝。尤子玉因笑道:「這是聖人看重子璋,方才有留用之舉。可見子璋在江南的差事一定辦的很好。想來子璋再回京時,必定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馮氏聽了這話,也含笑回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並不懂朝廷上的事兒。妹夫既然這麼說了,便承您吉言罷。」
陳氏聽了這話,不免心下一動,待要開口問什麼,只是看著尤子玉笑容中略帶寥落的樣子,思來想去,倒是不曾問出口。
這廂陳老太爺已經抱著哥兒逗弄了好一會子,又笑問尤子玉哥兒可曾起了乳名不曾?
尤子玉見問,便賠笑說道:「才剛下生,還沒來得及取名。」
話是這麼說,實則卻是尤子玉打從知道陳氏懷孕之後,每天閒暇時間便是翻書閱文,只想給寶貝兒子起個好名字。如此日積月累,幾個月後,尤子玉記下的好名字已經不下百十個,即便是他挑挑揀揀,精益求精,這會子也有點兒難以抉擇。
聞聽尤子玉這般回應,陳老太爺沈吟不語,滿面的躍躍欲試。
尤子玉不覺心下一動,開口笑道:「泰山大人年高有德,況且教養的兒女各個出色。倘或不嫌棄,不妨給哥兒取個小名兒罷?」
陳老太爺亦有此意,又見尤子玉如此周全貼心,不免含笑撫須,擺手說道:「我也不是什麼學識淵博,飽腹經綸之大儒。更不敢越俎代庖,只是給外孫子起個小名兒倒還使得……」
☆、第七十二章
陳老太爺給外孫子起的乳名簡單明瞭——就叫「寶兒」,取其如珠如寶之意。高度概括了尤陳兩家長輩們喜迎新生的雀躍之情。
尤子玉夫妻兩個見狀,少不得在口中念叨了幾遍,也覺著朗朗上口。正欲含笑答應時,陡然聞聽屋外有人說道:「這可使不得。老親家給哥兒起的乳名太好了,只怕要招小鬼兒的眼。還得取個賤名兒才是,越賤越好養活的。」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得了消息的尤老太太被丫鬟扶著趕了過來。直到了跟前兒,口內仍是百般的不依。直說陳老太爺給起的乳名太過珍貴,恐怕哥兒擔不起。合該換些賤名字才好。
陳老太爺聞言,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開口笑道:「這倒也無妨。聖人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咱們這樣的官宦人家兒,終久比不得那些個鄉野愚民,哪裡會信這些鬼話。何況寶兒將來是要進學入仕的,倘或取個乳名太過卑賤粗鄙,叫外人知道了反招人笑,會說咱們尤家並非正經讀書人家,所以才學那些個愚民愚婦之舉。」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心下一噎,待要開口反駁,卻被一旁的尤子玉笑著開口攔下了。因又說道:「岳丈大人所言甚是。當今聖人素來不喜鬼神之說,咱們身為臣子的,更該懂得上行下效。依我說寶兒這名字就很好,咱們尤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這麼些年才盼來的嫡長子,可不就是如珠如寶的麼。」
尤老太太見兒子都這麼說了,心下也是無可奈何。只是仍舊有些不滿,口裡碎碎叨叨的嘀咕著。陳老太太看在眼中,頓覺尷尬。
陳氏也是一陣怒從心頭起,目光冷冷地瞪了尤子玉一眼。尤子玉心下一凜,忙的開口向尤老太太問道:「母親勞累了一夜,早也乏了,怎地沒回房歇一歇。眼看便至年關了,倘或母親這會子累壞了,可叫我們如何是好?」
尤老太太見問,因回說道:「我原也想著回房睡個回籠覺。偏得知親家一家都來了。我怎好捨了親家們自己去歇著,叫外人瞧著也不像。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尤家是故意冷落人似的。」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開口笑道:「老親家實在是多心了。我們都沒這麼想。」
尤老太太賠笑道:「我知道親家母是個不會多心的人。不過防著外頭人言三語四說閒話罷了。您也是知道的,自打半年前子璋同六皇子殿下奉皇命下江南賑災查案,聽說因著差事辦得好,還得了聖人幾次嘉獎。現如今朝上官員誰不交口稱贊。都說子璋這次賑災有功,查案明白,等回京時必定能再升一級的。屆時他可就是大權在握的四品封疆大吏了。老身在此倒是先向親家公親家母道喜了。」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聞聽此言,忙的擺手搖頭,口內謙辭不已。
尤老太太因又說道:「……我們家子玉生性魯鈍,比不得孩子他舅舅天資聰穎手段活絡,又有太子撐腰,因此在升官兒這件事兒上我倒不敢強求。只是盡我所能不拖累他也還罷了……好叫親家公親家母知道,我私心裡是這麼想的,待孩子他舅舅回京之後再升一級,那戶部員外郎的缺兒豈不是空出來了?咱們家子玉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伶俐的人,可是在戶部熬了這麼些年,些許資歷還是有的。俗語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們說等孩子他舅舅升上去了,能不能舉薦子玉接任戶部員外郎的缺兒?」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並不曾想到尤老太太居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登時面面相覷面露驚愕。
尤子玉也覺得十分尷尬,忙的想要將這話岔過去。還未來得及開口時,便聽陳老太爺已然笑道:「朝廷如何考核官吏,選拔官員,此並非吾等所能幹涉。不過尤陳兩家乃是姻親,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總是要守望相助相得益彰才好。等到我兒回京之後,倘或真有機會,老朽會囑咐他在貴人跟前兒替女婿美言幾句的。」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大喜,忙的向陳老太爺長鞠一躬,道謝不迭。
尤老太太也是喜出望外,滿口兒的稱贊陳老太爺是個明白人,「倒是比我這個婦人家更知道規矩體統的。」
陳老太爺聽尤老太太這一番話著實不像,也不去理論。只笑著轉過臉兒去逗弄寶貝外孫子。
一時寶兒又困了睡覺,眾人生怕吵醒寶兒,遂離了裡間兒去外頭坐下說話兒。尤老太太忙命丫頭們看茶,因見陳氏在旁招待陳家眾人,不覺笑言道:「媳婦兒昨兒折騰了一整夜也不曾好睡,現如今還是回去歇息一下罷。有我和你老爺在這裡招待親家們。很不必你跟著伺候。」
陳老太太也是心疼女兒的,聽了這話,忙命陳氏回房補覺,因又笑向尤老太太道:「親家果然是個慈悲心腸的和善人兒。蕙姐兒能有幸嫁到尤家,真真是她的好福氣。」
尤老太太聞言,心下十分喜歡,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尤老太太還想著奉承好了陳家人也好幫襯自家兒子的。因此忙的開口笑道:「老親家這話誤了。我們尤家能娶到陳氏這樣的兒媳婦,才是三輩子燒了高香的。要不是她給我們尤家添了丁續了香火,我即便是……到了底下也沒臉見老太爺的。」
尤子玉雖生性優柔,卻也是至純至孝之人。聞聽此言,忙開口打斷道:「大喜的日子,況且又是大年節下,母親何必說這樣的話。叫兒子怎麼過得去呢……」
尤老太太因這一番話想到早早便去了的尤老太爺,又想到自己一個寡婦辛辛苦苦這麼些年總算將獨子拉扯大,眼見著他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到了今日才算是正正經經的松了一口氣。不覺也是眼圈兒微紅。見了尤子玉那般模樣兒,不覺也笑道:「這話正是呢。瞧瞧我,還真是越老越糊塗了。這大喜的日子,我說這些晦氣話做什麼。沒的叫大家掃興。」
說罷,又命大丫鬟吉祥捧茶來漱口,只說不好叫晦氣話沾帶來年。
陳老太太見此形狀,也不覺笑勸道:「老親家不要如此。須知從今以後,這日子必定是越過越紅火,越過越親香的。您老可要好生保養身體,健健康康的守著寶兒成大成人,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也給您老生一個重孫子才是。」
一句話哄的尤老太太掌不住笑了,連連點頭稱是。因又想到寶兒出生時尤三姐兒踢翻了火盆兒導致火星竄了三尺來高的喜事兒,不覺拿出來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忍不住念佛的說好。
兩日之後便是寶哥兒的洗三禮。尤陳兩家的親朋好友,世交舊故全都來道賀添盆。那一日的熱鬧喧囂著實不必細說。
唯有張允的太太邱氏因上次登門時覺察出尤老太太的不喜,生怕自己再次登門會給陳氏憑添煩擾,因此並不曾親至。卻也打發了家下僕人將精心預備的洗三賀禮送至陳府上,央求馮氏登門道賀時順帶替她道喜。
陳氏見狀,雖覺著有些對不住邱氏,礙於尤家眾人的顏面態度,卻也無可奈何了。只好借著長嫂馮氏的口向邱氏表達謝意。又叫邱氏閒來無事可去陳府逛逛,不要總在家拘著才好。
尤三姐兒卻還記著張家伯父在遭了牢獄之災沒了皇糧莊頭的差事後,為了博一個出身,早在十月底便啓程下了江南投奔她舅舅。既然舅舅陳珪在家信中明言他得了聖上旨意年下不能回京,想必張允這一個年也是回不來的。
也就是說張家今年只剩下邱氏帶著一兒一女守著祖宅過年,這麼一想,倒是頗為淒清寥落。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不覺長嘆一聲。陳老太太並馮氏見了,少不得取笑三姐兒人雖不大心事卻不小,又問三姐兒緣何嘆氣。
三姐兒只見前來道喜的堂客都圍著陳氏和寶哥兒轉,並不曾留意她們這廂。便將心中所憂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
陳老太太與馮氏聽了,也少不得滿心唏噓。馮氏沈吟一回,開口建議道:「張家兄弟今年不能回京,相公今年也不能回京。姑太太和兩個姐兒也得呆在尤家,這麼說來不光是張家,便是咱們家人丁也少了許多。既然兩家都有思親之苦,莫不如將張家太太並張家哥兒姐兒接到咱們家,大家彼此親親熱熱的過一個年,豈不解了思親之情,又能更熱鬧些?」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深贊其妙,忙開口笑道:「這主意很不錯。咱們兩家乃是通家之好,況且又是姻親,倒不必太過外道兒的。只是這樣的事情,你我倒不能做主。待家去後問問你父親的意思,再派個人去探探張家太太的口風兒罷……」
正說話間,只見陳氏抱著已經洗完了澡的寶哥兒走過來笑問大家說什麼呢。陳老太太並馮氏便住了口,只推脫閒來無事,說些閒話罷了。
陳氏見狀,明知並非如此,倒也並未刨根問底兒。又有前來賀喜的各家堂客們都曉得陳家如今的權勢富貴炙手可熱,皆湊過來寒暄奉承。一時倒也將先前的話岔過去了。
ga1105 2016-5-26 18:04
☆、第七十三章
寶哥兒的洗三禮之後,便近了年關。因著還在國孝之中,凡朝中有爵制人家皆不可筵宴音樂,所以尤家這一年亦不曾預備戲酒,不過是些家宴小集共聚團圓罷了。
如今且說陳老太太與馮氏家去後,果然同陳老太爺商議了請張家母子來陳家過年之事。陳老太爺念著兩家的姻親情分,不過略微忖度,便含笑應了。又想到張允不在,邱氏一個女人帶著哥兒姐兒獨居京中且不容易,也不待年節正日,只趕著臘月二十八就將人接了過來。次後又按著陳家的規矩為張華張妍姐弟兩個預備了新衣並壓歲錢,又囑咐陳橈好生陪伴張華,莫要拘束了他……如此這般樁樁件件的交代明白了,這才罷休。
邱氏看在眼中,愈發感激陳家。每每於無人時拉著一雙兒女嘆息道:「真真是沒有想到,陳家竟然是這麼重情重義的人家兒。怪道世人都說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咱們張家真是燒了幾輩子的高香,才能得了這麼一門好姻親。你們姐弟兩個可要惜福,今後要好生待著二姐兒才是。」
張華聽了母親這話,不覺臉面一紅,憨憨的點了點頭傻笑不語。
張妍看在眼中,笑向邱氏道:「媽這話說的極是。我瞧著弟妹也是最好不過的。不拘是相貌人品,家世性格都沒的說。況且又是讀書知禮的大家小姐。我最喜歡的便是她那份溫婉從容,從不仗著自己家世好就橫行霸道掐尖賣快的。我們幾個打小兒一處長大,認識了這幾年,姊妹們相處都是最有盡讓的。等將來二姐兒過門後,我們只有更和氣的,再無爭執吵嘴的道理……倒是弟弟他生性左強,只怕偶爾會氣著二妹妹。我只把醜話說在前頭……倘或弟弟敢對二姐兒不好,咱們全家都不饒他。」
張華原本臊的滿面通紅,立在原地束手束腳的。聽了這話,反倒是心下一噎,梗著脖子的道:「誰說我對二妹妹不好?我只有敬她讓她的理兒,怎麼會對她不好。你們也忒渾說了。」
一句話未落,邱氏與張妍早掌不住的笑了。張妍笑的前仰後合的,差點兒流出淚來,索性猴兒在邱氏的身上,指著張華笑道:「媽你快瞧弟弟這傻樣,連正經話玩話都分不出了,認真要同我惱了呢。」
邱氏也沒想到張華竟能這麼著,忙的招手兒摟過張華笑道:「我的兒,你姐姐是想打趣你來著,你怎麼也分辨不出來?快別惱了,我們都知道你同二姐兒青梅竹馬,打小兒就是最好不過的。你只會疼她敬她,豈有欺負她的道理兒。」
張華聽了這話,越發燒的面色酡紅,兀自憤憤地瞪了張妍一眼,悶聲悶氣地道:「孔夫子有雲: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真如是。我不同你們說話,我去溫書。」
一句話說完,果然轉身去了。
這廂張妍仍笑的腹中作痛,猴兒在邱氏懷中,用手指著張華的背笑言道:「媽你瞧瞧他,當真生氣了。還說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以為我聽不出來,他這是用聖人的話罵我呢。哼,等明兒我見了二妹妹,非得同她好生說道說道。我倒要瞧瞧,他張華可有本事當著二妹妹的面兒,也說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要是真敢這麼說,我才服了他!」
邱氏聞言,只得伸手戳了戳妍姐兒的額頭,口內笑道:「你也罷了,成日間只知道欺負你弟弟,這毛病兒多早晚能改?」
張妍聽了這話,不覺嘻嘻的笑道:「為什麼要改呢?我倒是覺著我現在很好。三妹妹素來行事,不也是如此麼。那可是得了聖人贊譽的。可見我們女兒家,合該性子剛強些兒,莫要太過和軟怕事了,叫一群男人成日間三從四德的約束著,只圖個沒用的賢良名兒,連聲大氣兒都不敢喘,終久也無意趣。」
邱氏聞聽此言,只覺頭疼不已。忙的開口說道:「你三妹妹這般行事,是因她素來剛強急智有大主意,倘或謀起事來,倒比外頭的男人還強些。所以她舅舅也是認真看重她,凡議起事來,都是有商有量的。之前我還不知道,可是上回你父親下江南投奔陳大人,不是替三姐兒捎了幾封信麼。我們都以為那不過是些尋常家書,並沒在意。後來你父親寫信回家時我才知道,原來陳大人在南邊兒因著賑災之事鬧的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眾人都以為他沒轍了。豈料陳大人看了三姐兒送去的書信後,第二日就想到瞭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父親說這當中絕非偶然。可見你三妹妹之所以能恣意過活,也是她有本事的緣故。你可莫要因此學了她這脾氣卻學不到她的本事,反倒弄出個畫虎不成反類犬來。」
張妍原不過是隨口一說,為的是堵邱氏說她欺負人的話。並不曾想倒因此引出邱氏這一套的長篇大論來。又見邱氏口口聲聲說她不如尤三姐兒,縱使心中也明白自己不如,可是聽邱氏這麼一說,年輕女兒難免有些氣盛,登時便有些不自在。
待要說什麼,又覺著不過幾句閒話,認真計較了也沒意思。待要不說罷,卻又覺著心裡堵得慌。思來想去,妍姐兒遂冷笑一聲,開口說道:「媽這話好沒意思。難道三妹妹聰明伶俐有主意,我就是個蠢笨呆拙沒腦子的?媽既這麼喜歡三妹妹,怎麼不叫三妹妹做你的女兒,還要我這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蠢女兒做什麼?」
邱氏不妨妍姐兒竟然說出這麼一席話來,不覺一怔。旋即回過味兒來,看著轉過身扭過臉兒,一雙手不斷纏著手帕子的女兒,登時忍俊不住,開口笑道:「我的傻閨女呦,方才還笑話你弟弟呆呆笨笨地,不懂得玩話正經話,行動就給人臉子瞧,這會子你不也撂臉子了?可見得你們兩個是親姐弟了,只這麼一根筋愛使小性兒的,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妍姐兒原還有些氣惱的,聽了邱氏這席話,倒把一腔的惱意跑開了。忍不住的笑道:「人家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崽兒會打洞。我跟弟弟都這麼個脾性,自然也是隨了爹媽罷了。要不怎見得陳家的人都生的聰明伶俐,所以二妹妹三妹妹耳濡目染,也都比我們強呢。」
這一句話倒是把張家眾人都歸到蠢人裡頭了。邱氏聽了這話,不覺笑罵一聲,只聽妍姐兒繼續笑道:「三妹妹原就伶俐聰明,我比不得她,我也不惱。只是好笑那些個以讀書舉仕安身立命的人,成日里滿口的詩詞文章家國天下,真遇到事情,恐怕還不如個閨中婦孺來的有用。」
邱氏聽了這話,反倒是憂心忡忡地長嘆一聲,摟著張妍的肩膀說道:「所以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有德。身為女兒身,倘或太要足了強,也並非好事。譬如你三妹妹罷,如今年歲還小,倒也看不出什麼。待過幾年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倘或還是這麼著,只怕就不好辦了。」
張妍聽了這話,反倒不以為然,開口笑道:「這有什麼呢?三妹妹那樣聰明爽利,既會管家理事,又會賺錢做生意,一張嘴就像抹了蜜似的,最會哄人開心。我倒是覺著,不拘三妹妹嫁到了什麼樣的人家兒,都會叫自己過的好好兒的。」
邱氏聽了這話,倒是一怔。沈吟了半日,因笑道:「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想必是我誤了……」
正沈吟時,只見妍姐兒不自覺的打了個哈欠,邱氏見狀,登時笑問道:「什麼時辰了?」
妍姐兒便扭頭看了看案上擺著的金自鳴鐘,因笑道:「原來已是亥時三刻了,怪道我都覺得困了。」
邱氏聞言,便笑道:「都這麼晚了,你也快回房歇息罷。明兒早起,還得鬧一日呢。」
妍姐兒不覺笑著點了點頭,欠身告退。
一時回至客房,洗漱安置。不必細說。
只說尤府內宅,被邱氏母女念叨了一個晚上的尤三姐兒正盤過了這一年的嫁妝賬,意欲撂筆洗漱,就寢安歇。陡然聞得屋外有人說話,不覺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一句話未落,只聽門外之人笑回道:「是我。妹妹歇下了麼?」
尤三姐兒聽見是大姑娘聲音,忙地吩咐小丫頭子開門,自己則披衣起身笑迎上前,將大姑娘迎入內室坐下,又命蓁兒獻上一碗糖蒸酥洛,這才笑道:「夜已深了,這會子吃茶倒不好。大姐姐吃一碗酥酪罷。」
大姑娘笑著謝過,因又說道:「這麼晚了還打擾妹妹歇息,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尤三姐兒便笑道:「姐姐這話是怎麼說?我也是才盤完了這一年的賬目罷了。並不曾睡下。」
大姑娘聞言,便笑著寒暄了幾句。尤三姐兒知道大姑娘這麼晚才來,必然是有事相商,只怕又不好意思自己開口,少不得問道:「大姐姐這麼晚來找妹妹,不知所為何事?」
大姑娘見問,倒也並不曾開口說什麼。只是把頭一低,神情扭捏的用手指纏著手帕子,未語倒是先紅了臉面。復又抬頭掃了眼屋內伺候的大小丫鬟們。
尤三姐兒見了這情景,心中便明白幾分。登時摒退了眾人,這才向大姑娘笑道:「大姐姐有什麼話,儘管同我明說才是。」
大姑娘眼見房裡沒人了,面兒上的羞赧倒還少了些。遲疑片刻,方才扭扭捏捏地說道:「論理兒,我還是個沒出閣的姑娘,這件事兒倒不該是我操心的。更不該由我的口中提出來。倘或傳將出去了,別說是我一個人,便是尤家姑娘們的清譽,只怕都壞了。只是妹妹也知道家中的情形——老太太和老爺不必說了,母親如今正忙著照顧弟弟,也是□□無暇。倘或我自己再不明言……」
大姑娘說到這裡,只覺底下的話再說不出口。只好拉著尤三姐兒的手,憋的滿臉通紅的道:「托母親的福,叫我管了這幾日的家,又同妹妹學了好些管家理事的道理兒。我如今也能明白一二了。知道當今主母該做些什麼才好鈐束下人……」
「……不瞞妹妹說……前兒我私下偷偷看了母親替我準備的嫁妝單子……一切都很豐厚,再無不好的。只是我想求妹妹一件事……能否同母親提一提……把嫁妝單子里的壓箱銀子挪用了……替我置辦一間鋪面的……」
大姑娘說到這裡,面上緋紅更甚,死死低了頭聲音細不可聞的道:「我也知道我這些話太不像了。只是妹妹也是知道的……那位何管事當日曾說過的……那寧榮兩府上上下下都是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別說我這小門小戶的女子嫁過去做繼室,便是正經的大老婆,倘或門第家世差了丁點兒,都要受著她們的鈐束議論。何況是我?我也只是想著——」
大姑娘語無倫次,話還沒說完,便叫尤三姐兒打斷了。只見尤三姐兒拉著大姑娘的手笑言道:「姐姐竟不必說了。這都是我和媽的疏忽,竟忘了這件事兒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慌得大姑娘擺手搖頭的道:「不、不、不,母親和妹妹已經對我很好了。說句不像的話,母親為我操的心,便是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我心中只有感激的。哪裡……」
尤三姐兒不等大姑娘說完,也開口笑道:「既然如此,大姐姐也放心罷。今兒天色晚了,倒不好叨擾母親。等明兒一早沒事了,我必定同母親細說此事,待過了年就操辦起來。」
☆、第七十四章
次日一早,尤家三個姐兒梳洗畢,先至上房尤老太太處請安。彼時陳氏正抱著寶哥兒同尤老太太閒話兒。尤老太太因著先頭兒陳氏拒了奶母之事,又借她年高體邁精力不濟為由,並不許她將寶哥兒抱養在身邊,心中正不痛快。每欲言語滋事,不免又想到那日陳家眾人登門道賀時,陳老太爺當著兩家人的面兒,冷一陣熱一陣的態度,生怕自己多事反倒惹得親家對兒子不滿,連累了尤子玉的仕途,因此尤老太太並不敢肆意妄為。縱使意難平,也不過酸言酸語的出出氣罷了。
陳氏聽在耳中,也不在意。只抱著兒子端然坐於下首,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點心,將上房伺候的丫頭們支使的團團亂轉。末了還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別怪我多事。您也是知道十月懷胎的辛苦的。何況我如今要餵養寶哥兒,須得保證奶水充足,所以吃喝上就不能太過隨意——這也是為了你們尤家的香火不是?」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登時便笑道:「既然媳婦兒覺得餵養寶哥兒辛苦,不如就叫奶母們餵寶哥兒吃奶也還罷了。何必又要自討苦吃呢?」
陳氏聞言,也是一陣的笑聲不絕。口內則道:「老太太這話竟不必說了。咱們之前不是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麼。我的寶哥兒與別人家的小子不同,可是老爺年近半百才有的獨子。既是一脈單傳,自然要更寶貝些兒個。那些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賤胚子怎麼配給我們寶哥兒餵奶?更何況老爺的身子骨兒,老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原就算不得結壯,所以哥哥請來的東宮太醫也都說了,等寶哥兒下生後,更要著緊照料才是。俗話說病從口中入,禍從口中出,寶哥兒既然先天略有不足,咱們平日里餵養寶哥兒,就更應該精心。那些個奶母外頭看著老實,內里是不是偷奸耍滑的我們也不知道。何況奶母給哥兒餵奶,在吃食用度上更有忌諱。我是寶哥兒的親娘,為了寶哥兒好,即便是種種忌口我也沒有怨言。安知那些個奶母也是如此?倘或面兒上老實心裡藏奸,背著咱們偷吃偷喝的,咱們也不知道,將來豈不是害了寶哥兒?老太太您怎麼口口聲聲地……就不知道我的心?」
尤老太太聽著陳氏這一篇話,心下更不自在。剛要開口反駁,眼裡瞧見尤氏三姊妹,不覺笑向幾個姐兒道:「你們瞧瞧,你太太多伶俐的口齒。我不過是為了心疼她,所以才請了幾個奶母家來。到了她這口中,竟像是老太太我不知道體恤孫子似的。真真是……委屈了我這一片心吶!」
尤家三個姐兒聽了,但笑不語。一時蘭姨娘也帶著四姑娘過來請安。尤老太太正有一腔無名無處撒,見了姍姍來遲的蘭姨娘母女,不覺冷笑道:「大家都來了,你們才來。如今顯見得是咱們家治下太寬,什麼阿貓阿狗都蹬鼻子上臉兒的興頭起來。你瞧瞧外頭什麼天色了?你怎麼不吃了午膳再來?」
蘭姨娘母女被訓斥的滿面通紅。四姑娘人兒笑面子薄,登時臊的哭出聲來。蘭姨娘忙跪地磕頭,向老太太解釋道:「原是我的錯。只因昨兒晚上四姑娘一時貪玩睡得晚了,今兒早起我便沒叫她起來。所以才過來晚了。還請老太太責罰。」
尤老太太聞言,尚且沒開口,只聽一旁抱著寶哥兒的陳氏笑眯眯道:「大年節下,好好兒的又哭什麼,沒的晦氣。老太太便是看在我和寶哥兒的臉面上,不要同四姑娘生氣了。她年紀還小,正是貪玩貪睡的年紀,比不得她幾個姐姐們。何況昨兒晚上不獨四姑娘,便是我們所有人,都睡得不早。只不過大人心中都有事兒,便是睡得晚了,也能起得早罷了。這四姑娘如今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叫她多吃多睡,個頭兒才能長得快,這也是好事兒。」
蘭姨娘聽了這話,忙碰頭有聲的說道:「太太說的是。是奴婢沒有及時叫醒四姑娘,是奴婢的錯。」
四姑娘眼見自己的親姨娘為了自己叩頭賠罪,滿面謙卑,一時又是委屈又是羞臊,少不得哭得更大聲。尤老太太見狀,心下愈發煩躁,登時撂下臉面訓斥了幾句。
恰好尤子玉在前院兒打發走了前來拜年的下峰,正一面賞雪一面逶迤轉回內宅。至內院上房掀簾子進門時,便見了尤老太太訓斥蘭姨娘並四姑娘,陳氏抱著寶哥兒給說情的這一幕,不覺暗暗的皺了皺眉,面兒上卻笑問道:「可是四丫頭惹了母親生氣?母親莫要動怒,還需惜身保養才是。」
說罷,又故作惱怒的看著四姑娘問道:「說,你怎麼惹了你祖母生氣,還不快給你祖母賠罪。」
一句話未落,只聽陳氏接口笑道:「老爺可別冤枉了四姑娘。這件事情並不是四姑娘的錯,倒是蘭姨娘,不曾看著時辰將四姑娘叫起罷了。要罰就罰蘭姨娘,可不與四姑娘相干。」
四姑娘聽了這話,心下越慌,忙地磕頭哭道:「不要罰我姨娘。是我自己昨夜貪睡今兒早上沒起來,以致誤了給祖母請安。老爺太太只罰我便是了。不要罰我姨娘。」
尤子玉聞言一怔,並不曾想尤老太太又斥又罵的大動肝火竟然只為了這麼件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兒,不免看向陳氏。只見陳氏笑言道:「因素日並不是由我教養四姑娘,我竟不知道原來四姑娘也是個純孝的丫頭。既是四姑娘給蘭姨娘求情——況且又是大年節下不宜觸霉頭,我便向老爺求個情兒,求老爺向老太太求個情兒,饒了蘭姨娘四姑娘這一回,莫要罰了罷?」
此言一出,陳氏雖未開口明言,倒是側面定下了尤老太太就是為了那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動肝火的不慈之舉。尤子玉登時便有些不是滋味的看了尤老太太一眼,口內縱使不好說什麼,只得賠笑央求道:「既是這麼著,老太太可否饒了四丫頭一回?」
尤老太太有些發懵。她知道尤子玉必然是誤會了,但是她也不好當著尤子玉的面兒承認自己是看不上陳氏,為著指桑罵槐,所以才用言語斥責四丫頭。唯有笑意勉強的伸手招兒過跪在地上的四姑娘,拉著她的手兒向尤子玉笑道:「這話不用你說。四丫頭也是我的親孫女,難道我會不疼她?只是怕她被蘭姨娘□□的愈發憊懶了,將來添了許多毛病改不回來罷了。」
尤老太太的解釋雖然牽強,然為尊者諱,尤子玉身為人子倒也不好質疑什麼,只得賠笑稱是。
唯有蘭姨娘順著桿兒往上爬,聽了尤老太太一番話,登時跪在地上碰頭有聲,開口央求道:「賤妾知道自己出身寒微,見識鄙薄,不能勝任教養姑娘之責。還請太太看在四姑娘也是老爺骨肉的情分上,繼續教養四姑娘罷。賤妾給太太叩頭了。」
蘭姨娘的算盤打得精,卻也是看出陳氏的厲害有些灰心罷了。蓋因她冷眼瞧著,自打陳氏嫁進尤家,不但御夫有術,且在尤三姐兒的幫襯下快速掌握了尤家內宅大權,又替尤子玉生了嫡長子,樁樁件件一出接一出的上演,就連老太太並外院兒的管事買辦們都沒能在陳氏的手底下討得了好兒,更別說自己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眼瞅著就要人老珠黃的姨娘了。
蘭姨娘雖然是個掐尖賣快喜好顯擺的輕薄人兒,卻也很有自知之明。自打旁觀了陳氏吊打尤家親戚的種種舉動,便知道單論手段心性,自己這輩子也別想正面贏過陳氏。
至於耍陰謀詭計暗害了陳氏這等小伎倆,蘭姨娘既沒膽子也不屑去做。只因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白自己雖然出身官宦之家,到底是罪臣之女,且又是以尤子玉侍妾的名分被抬進尤家的。
本朝有祖制,凡妾不可以立為妻。
尤子玉身為朝廷六品主事,且又有仕途向上之心,自然不會做出寵妾滅妻以妾充妻之事被人菲薄,給言官御史彈劾他內幃不修的機會。
更何況尤氏母子貪慕虛榮,當初既娶陳氏孀寡為妻,看重的便是陳家的權勢富貴,意欲以婚事聯姻爭得陳家幫扶,以便在朝中形成守望相助之勢。又怎能容忍仕途大業被內宅一個卑賤的姨娘破壞?
所以蘭姨娘看得十分明白。知道陳氏既有夫家敬重,又有父兄撐腰,且替尤家生子有功,這當家太太早已是穩如磐石。倘或她真的想不開要對陳氏出手,別說目下已無機會,即便僥倖成功,陳家眾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也不會放過她。即便真的有個萬一放過了,屆時也不過是尤子玉守孝一年,再娶繼室罷了。再進門的繼室,恐怕也容不得她這個替老爺生兒育女的「寵妾」。
既然得不償失費力不討好,蘭姨娘就不會犯蠢。
更何況陳氏雖然性情潑辣剛烈,也曾借抄寫佛經之事狠狠懲戒過她,但自蘭姨娘服軟老實後,陳氏倒也不曾背地裡使出陰謀詭計的害她。縱使仍舊膩歪不喜,也不過是不聞不問冷眼相待,權當內宅里沒她這個人罷了。
陳氏品度良久,又思前想後,最終還是為了女兒的前途,忍羞含臊的準備抱住陳氏的大腿。所以才會有今日四姑娘給尤老太太請安起晚了的事兒——
蘭姨娘原本打算著,不拘尤老太太與陳氏怎麼開口,她都會想法子順著這話提出想要陳氏教養四姑娘之事。就算陳氏此時不允,蘭姨娘過後仍會向陳氏表白效忠,只求陳氏的諒解。可憐天下父母心,蘭姨娘相信一個和離改嫁都不忘帶著自己女兒的人,總歸會有一副慈母心腸。
只是蘭姨娘並沒想到,自己竟然一頭兒闖進了尤老太太與陳氏的鬥法中。如今尤老太太借著發作四姑娘之事敲打陳氏不成,反倒被尤子玉撞個正著。倒是給了陳氏扮賢良裝大度的契機。
果然陳氏一面連消帶打的給老太太上了眼藥兒,一面向尤子玉開口替她們娘兒兩個求情。蘭姨娘索性趁此良機將心中思慮之事當面拋出——
她就不信陳氏能做出賢良裝了一半就過河拆橋的蠢事!
☆、第七十五章
蘭姨娘語出驚人,不獨陳氏沒有想到,便是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也為之愕然。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四姑娘本人,聽了蘭姨娘一席話,登時嚇的打了個嗝兒,旋即哭得更厲害了,一雙小手兒拽著蘭姨娘的衣擺哭鬧不休,口內含含糊糊地喊道:「我不要離開姨娘,我不要太太,我不要……」
哭聲一陣兒比一陣兒高,連寶哥兒都有些嚇著了,也跟著啼哭起來。陳氏只覺得腦仁兒生疼,忙地站起身來顛哄寶哥兒,口內哄道:「哦、哦、寶哥兒不哭,不哭……」
一壁哄親兒子,一壁又勸蘭姨娘的道:「你先哄哄四姑娘。大過年的不要總招她哭,去年過年就哭個不停,今年又哭……我說你們母女兩個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怎麼就喜歡在大喜的日子里招晦氣呢?成天哭哭啼啼地,也不怕來年走了背運!」
說罷,又低頭向四姑娘笑道:「快別哭了,都要哭成個小花貓兒了。怪可憐見兒的,你別聽她們混說,沒人要把你從你姨娘身邊搶走,那都是你姨娘哄你的話。也就是你小孩子家家的才會認真罷了。」
蘭姨娘並不曾想陳氏三言兩語就回絕了她的懇求。心下著實不甘,忙的開口說道:「賤妾並非一時衝動,而是思量許久。還請太太開恩罷。賤妾見識淺薄,著實教不好四姑娘,並不想因此壞了尤家姑娘們的清名兒,知道太太慈母心腸,還請太太——」
「哎呀我說你這人怎麼就知道添亂呀?」陳氏頗不耐煩地打斷了蘭姨娘的話,順手兒將寶哥兒在懷中調了個個兒,彼時寶哥兒已然乖乖收住了眼淚兒,只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著陳氏。陳氏被兒子看的心裡軟軟的,語氣也和緩了許多。
「……我如今只帶著寶哥兒一個,都快忙不過來了。哪裡還有時間幫你帶四姑娘。你沒瞧見我現在連管家的事兒都交付給大姑娘了?何況四姑娘從小兒就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也都習慣了。你是她的親生母親,由你帶著她,不獨是我,便是老太太老爺也都放心的。四姑娘也離不得你。你說你好好兒的出這個幺蛾子,我也懶得去尋思你是怎麼想的,只說句實話給你聽罷——我這一個人一顆心一雙手,只撲在這小祖宗的身上還嫌不夠,著實沒精力再看顧別個了。你也別嫌我沒有慈母之心,說句最實在不過的話兒,便是我親生的二姐兒、三姐兒,我如今都管不過來了。」何況是別人肚子里爬出來的種?
陳氏說著,便向蘭姨娘笑道:「你若是誠心要將四姑娘托付給我,且等著寶哥兒滿了週歲之後,咱們再商議罷。現如今咱們家這情景你也看到了,我著實是分、身無暇了。」
蘭姨娘被陳氏這一番肺腑之言說的一愣一愣的。都忘了如何應對。四姑娘也是呆呆的跪在地上,一雙手仍舊死死拽著蘭姨娘的衣擺不松開,人卻不哭了,只仰頭看著陳氏。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眨巴眨巴地。
陳氏看也不看這對兒母女,只抱著寶哥兒笑向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道:「老太太老爺別嗔我不懂事,我這也是實話實說罷了。便是尋常人家,看待哥兒也比姐兒更緊要一些,何況寶哥兒是咱們尤家唯一的男丁,我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一時片刻也離不得呢。」
尤老太太雖然看不上陳氏,這句話卻說到她心坎兒里去了。當即開口附和道:「媳婦兒這話很是。還是好生照料寶哥兒最為緊要。」
說罷,又嗔著蘭姨娘道:「你太太這會子正忙得焦頭爛額的,你就不要給她添亂了。左右四丫頭跟在你身邊那麼多年,也不差這一時片刻的。你且安安生生地等著寶哥兒過了週歲,你太太得閒兒了,你再提教養四丫頭的話也不遲。」
尤子玉這會子也反應過來了,忙得開口附議尤老太太並陳氏的話。
蘭姨娘看在眼中,只得應是。心下卻暗罵尤老太太果然是個糊塗蟲——「這會子倒是想起替兒媳婦賣好兒了,有這個瞎起哄的工夫,何不借著讓太太教養四姑娘的藉口,將哥兒抱到自己屋裡養。屆時也算是她們兩家都得了益。如今這麼不尷不尬不上不下的又算什麼?顯見的老太太也是個沒成算的老貨。」
蘭姨娘心下暗暗腹誹,面上卻絲毫不露,仍舊帶著四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叩頭請安。滿屋子的姨娘侍妾見了,都湊上前稱贊老太太老爺太太的慈悲。實在卻在心中暗暗笑話蘭姨娘偷雞不成蝕把米。當中尤以前年沒了親女兒的方姨娘為最,一壁服侍著尤老太太三人吃茶吃點心,一壁舌燦生花的吐出幾籮筐的奉承話,只除了巴結老太太老爺太太外,仍舊句句指桑罵槐的落在蘭姨娘身上。
蘭姨娘面兒上滴水不漏,只做充耳不聞。四姑娘年紀尚小,倒是有聽沒有懂。
大姑娘並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只得相視一笑,並不肯多言。
陳氏也懶得理會府中姨娘們的雞飛狗跳,她抱了寶哥兒整整一個早上,手臂早已酸乏不迭。眼見著尤子玉袖手在旁只顧傻兮兮的看著兒子發笑,心中之氣便不打一處來,起身便將寶哥兒塞到尤子玉懷中,口內則道:「這是你兒子,你只在旁看著做什麼,也抱一抱他才是。」
尤子玉猝不及防,只覺懷內被硬塞了兒子,小小的嬰兒四肢都軟軟的,抱在懷裡又輕又暖,好像沒有骨頭似的。尤子玉登時慌得手腳無措,一並連四肢都僵硬了,偏生寶哥兒好像知道事兒似的,只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尤子玉,口內哈哈的笑。尤子玉只覺著透過兒子烏黑的瞳孔都能看到自己的面容,心下越發軟的一塌糊塗。忙地也低下頭湊近寶哥兒,父子兩個鼻尖觸著鼻尖,尤子玉放柔了聲音的道:「寶哥兒,寶哥兒,叫爹,叫爹呀!」
陳氏聽的噗嗤一笑,指著尤子玉笑向尤老太太道:「瞧老爺這傻樣兒,寶哥兒才多大點子,哪裡會說話了?」
尤老太太也掌不住的笑出聲來。看著尤子玉懷中的寶貝孫子越發眼饞,忙地伸手笑道:「快給我抱抱。」
尤子玉聞言,忙地抱著寶哥兒上前,輕輕遞到尤老太太的懷中。尤老太太到底是有經驗的老人家,熟門熟路的將孫子抱在懷中輕搖輕拍著,舒坦的寶哥兒不覺又閉上了眼睛要睡覺。
尤老太太見了,便笑向尤子玉並陳氏道:「寶哥兒喜歡睡覺是件好事兒,小孩子喜歡睡覺,長大了必然聰明。」
陳氏聽了這話,忍不住的笑道:「這小子是昨兒夜裡折騰的狠了,所以這會子有點掌不住了。」
尤老太太接口便道:「小孩子都喜歡夜裡貪玩白天睡。當年我生子玉的時候,他也是這麼愛折騰人,偏生又粘著我,只在我懷中就沒事兒,到了奶母懷中就又哭又鬧的,我哪裡忍心聽他哭鬧,況且那會子年輕精力好,少不得將他抱在懷中片刻不離,鬧得我幾天幾夜都不能合眼的日子都數不清了。直到他上了三四歲大小,略微懂事了,才算好了。」
尤老太太這一席話情真意切,聽得尤子玉頗為感慨。便是陳氏也少不得長嘆一聲,唏噓的道:「所以老話兒總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我當初在家裡當姑娘的時候,哪裡能想到那麼多。直到後來嫁人了,給人家當了媳婦吃得虧多了,又生了兩個姐兒,才知道為人之母有多不容易。」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少不得也勾起了自己守寡多年的心酸不易,登時嘆息道:「你是個有福氣有運道兒的,你父母兄弟又疼你,所以你還算好的了。倘或遇上我這樣的……我當初嫁給子玉他爹沒幾年,子玉也才三四歲大的時節,他爹就沒了。我一個人……」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突地住了口,轉而笑道:「瞧瞧我,越老嘴裡越沒個把門兒的,大過年的說這些晦氣事兒做什麼。」
陳氏見狀,忙的笑道:「都是我的錯,好好兒,竟招出老太太這些話來。」
說罷,又見尤老太太摟著寶哥兒的樣子越發吃力,不覺笑著上前道:「寶哥兒這兩日養的越發沈了,老太太快放下罷,仔細累著了。」
即便方才同陳氏說話兒頗為投契,尤老太太也捨不得將寶貝孫子拱手讓人。聞聽陳氏所言,忙笑言說道:「寶哥兒並不沈,我抱著他還好。況且他都睡了,便這麼著罷。等寶哥兒醒了再說,別亂折騰吵醒了他。」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只不好就這麼累壞了尤老太太,因笑道:「昨兒晚上半宿沒睡,誰知道寶哥兒多早晚能醒。老太太快別這麼著,倘或累壞了您老人家,那可都是寶哥兒的罪過。」
說罷,又命春蘭秋菊回房取寶哥兒的被褥來,直吩咐道:「便鋪在老太太這屋裡的炕上,叫老太太看著他睡。」
尤老太太一聽,忙的叫住春蘭秋菊兩個只說「不必了」,又吩咐自己的大丫鬟吉祥、如意進內室取小被子小褥子來鋪在炕上,笑向陳氏道:「打從我知道你懷了哥兒,就叫他們預備下了。現如今我屋裡寶哥兒的各色東西都是現成兒的。今後寶哥兒在我屋裡就用這些個,倒不必兩頭兒折騰,現如今外頭冷,倘或搬來挪去的存了涼風,反倒不好。」
陳氏聞言,只笑著贊了一句老太太好細心,倒也罷了。
一時眾人在尤老太太上房吃過午膳,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因著寶哥兒尚在熟睡,尤老太太便命吉祥如意兩個將寶哥兒仔細包裹妥當,隨陳氏送回正院兒。並不曾想陳氏卻叫住了吉祥如意,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方才的話很是。寶哥兒年幼身子弱,經不起這麼折騰。大冬天里來來回回的抱來抱去,倘或一時受了風寒就不好了。就讓寶哥兒在老太太這屋裡睡罷。等吃過晚飯,我再將寶哥兒抱回去。」
尤老太太著實想不到這一層意外之喜,受寵若驚之余,竟是脫口謝過了陳氏。陳氏便笑道:「老太太謝我做什麼呢。寶哥兒是我的兒子,也是老太太的寶貝孫子,難道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擔憂老太太年事已高,寶哥兒太過鬧騰反倒折騰的老太太經受不住罷了。」
尤老太太已經笑的合不攏嘴,一壁給寶哥兒掖了掖小被子,一壁笑道:「我就知道媳婦兒是最賢惠不過……有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寶哥兒在我這兒,絕對不會有什麼差錯的……」
陳氏聽尤老太太說的語無倫次,只笑不語。
一時出了上房的門兒,順著抄手遊廊回正院兒時,尤子玉仍舊心下不解,不覺開口問道:「你前些日子還為了這事兒同老太太鬧,怎麼今日又變了主意呢?」
陳氏見尤子玉不會說話,登時不滿的衝他翻了個白眼兒,口內說道:「我只是不同意老太太給寶哥兒塞奶母罷了。那也是害怕奶母們面兒上忠厚心裡藏奸,照顧寶哥兒不經心反倒挑唆的寶哥兒同我們生分的緣故。我什麼時候說不許老太太疼孫子了?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麼不講理的人?
可不就是麼!
尤子玉在心底暗搓搓的應了一句,到底不敢當面說出來,只得賠笑說道:「我當然知道夫人不是那樣的人,不過白問一句罷了。我不會說話,夫人可不要同我一般見識。」
陳氏並未答言,只似笑非笑的看了尤子玉一眼。那眉眼含情的繾綣風流直叫尤子玉心魂一蕩,險些把持不住。又礙於一眾女兒們皆在後頭跟著,倒不好輕易動作。只伸手握住陳氏的手一捻。
陳氏啪的一聲將尤子玉的手甩開,索性抱著膀子靠在抄手遊廊的柱子上,且看了大姑娘一眼,方才向尤子玉說道:「還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我這幾日只顧忙著寶哥兒的事兒,倒是冷落了幾位姑娘。二姐兒三姐兒倒還罷了。可是大姑娘的事兒卻拖延不得——畢竟是女兒家的終身大事,我偏生因著寶哥兒疏忽了,直到昨兒夜裡才忽地想起來。你且聽我細說便明白了。」
當下便將大姑娘嫁妝中並無生財之路的擔憂詳詳細細說明白了。大姑娘原還打算央求三姐兒尋個沒人的空兒將此事緩緩地說給陳氏聽。哪裡想到陳氏竟先她們一步的想到了。並且為了籌辦此事,竟然還將寶哥兒托付給了老太太……
大姑娘登時感動的眼圈兒都紅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尤子玉也是滿面的唏噓感嘆,口內一疊聲的稱贊陳氏果然是個賢惠人兒。又說此事原不該陳氏操心的,「等明兒我吩咐府中的買辦,將此事好生辦理了。總不要辜負了夫人這一片心思。」
陳氏便笑道:「大姑娘也是你的女兒,合該如此。」
尤子玉聞聽此言,心下越發感慨。卻不知道陳氏驟然提出此事,除了是有耳報神向她通風報信以便她搶在大姑娘開口之前就賣個人情兒拉攏人心之外,竟是還有別的計較……
ga1105 2016-5-26 18:05
☆、第七十六章
陳氏當著大姑娘的面兒向尤子玉提及多備嫁妝之事,不但贏得尤子玉滿口稱贊,更叫大姑娘感激涕零,無以復加。登時便覺著一股子燥熱自胸口湧出,席捲周身,如異物哽住了喉,更叫人眼眶發熱,止不住潸然落淚的衝動。
只是大正月里,倒不好痛哭出聲,掃了大家的興頭兒。大姑娘只得慌忙垂下頭去,竭力止住淚水,心下卻愈發覺得暖暖的。尤三姐兒人小步緩,落在其後,眼見著大姑娘如此動容,不覺微微一笑。
眾人說說笑笑著走進正房,外頭天寒地凍已經飄起了清雪,陳氏先在小丫頭子的服侍下脫了大氅,且在熏籠前烤去寒氣,與眾人分長幼的坐了,這才命小丫頭子倒滾滾的茶來。
一時獻茶畢,又獻了點心瓜果。尤子玉親手撥了個橘子遞給陳氏,口內笑言道:「夫人連日辛苦,吃些水果補補身子。」
陳氏聞言嗤笑,因說道:「聽老爺這話就不誠心。我怎麼沒聽說吃橘子能補身子呢?莫不是哄我呢罷?」
尤子玉聞言,頓時尷尬不迭,忙的擺手笑道:「怎麼會是哄人。常言道天生萬物,各有所用。就如這甜橘罷,其皮可……」
尤子玉說著,少不得一陣的掉書袋,從橘皮講到橘肉,陳氏一壁笑盈盈地聽著,一壁漫不經心地吃橘子。只等尤子玉掉完了書袋,這才笑眯眯的道:「原來是我孤陋寡聞了,沒想到橘子還有這麼多的好處。顯見的老爺博學強識,每日家雜學旁收的,所以連吃個橘子也能說出這麼多的道道來。」
尤子玉最見不得陳氏這副淺笑嫣然、風流輕薄模樣兒。更何況自陳氏有孕到十月生子,他縱然有時留宿正院兒,卻從未同陳氏親近過。這麼長的時間……先前為著子嗣計,他倒還能忍。如今且見著陳氏眉目繾綣,身段兒風騷的樣兒,倒是再也忍不住了。
當即便故作威嚴的輕咳兩聲,卻是向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吩咐道:「昨兒夜裡寶哥兒鬧得厲害,你太太為了照顧寶哥兒,一夜也不曾好睡。她已經很累了。你們不要在這裡煩她,讓她好生歇息一回,你們退下罷。」
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聞聽此言,少不得面面相覷。心下偷笑一回,只得應是。
一時尤家三個姐兒起身告了退,尤子玉又打發了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們,這才笑向陳氏道:「我也很累了。我們這便安置罷。」
陳氏瞧著尤子玉那眸光閃爍的樣兒就知道他沒打好主意,不覺照著尤子玉的臉輕啐了一口,整個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師椅上,下身還瞧著二郎腿,纖纖玉指卻在青花瓷的茶蓋碗上滑來滑去,一雙如春水般的明眸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口內故意拉長了聲調的道:「哦,老爺昨兒累了,想睡了。可是妾身不累……這可如何是好?」
尤子玉只瞧著陳氏在眼前蕩來蕩去的一隻繡花鞋,早已把持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陳氏跟前,彎腰將陳氏一下子打橫抱起,口內氣喘吁吁地道:「你不想睡,那就被老爺我睡一覺罷……」
目今且說尤子玉與陳氏在房內廝混了一個下午,且不知道乾了什麼。只曉得晚飯之前,陳氏特地換了一身大紅緙絲滿地繡金百蝶穿花的對襟長襖兒,下罩一條湖綠盤錦素面棉裙,腳上的繡花鞋也換了一雙,就這麼米分光脂艷的隨著尤子玉一同到了上房給老太太請安。
彼時寶哥兒也醒了,正趴在上房東屋裡的炕頭兒上看尤老太太搖撥浪鼓兒。尤老太太頭上的金銀簪子腕上的翡翠鐲子全都褪淨了,原本盤的整整齊齊油光水滑的發髻也因著一下午的折騰變得有些凌亂。整個人看上去更顯老態。
陳氏看在眼中,少不得心下暗笑。面上卻絲毫沒有顯露,仍滿面春風地笑向老太太請安。
寶哥兒自陳氏回房還不到半個時辰就醒了。醒來後因不見了陳氏,又哭又鬧的找娘。尤老太太捨不得寶貝孫子哭,也捨不得將寶貝孫子拱手讓人,只得使出了渾身解數百般的哄孫子高興。就這麼彎腰弓背的陪著寶哥兒玩了一個下午,整個人都酸疼酸疼的。
眼見著寶哥兒自打見了陳氏就忘了她這個祖母,眼睛亮晶晶的伸出藕節似的小胳膊要抱抱。尤老太太止不住的一陣心酸,口內罵道:「這個小沒良心的,也不顧你祖母老天拔地的陪你玩了一個下午,就知道找你娘。」
陳氏笑眯眯的將寶哥兒抱在懷中顛了顛,寶哥兒則乖乖的用一雙手臂環住陳氏,小腦袋不住的向陳氏胸前拱,一股子嬰兒獨有的奶香味鋪面而來。陳氏一壁輕拍寶哥兒,一壁笑向老太太道:「哪裡是想我這個娘,想是他餓了。老太太容我給寶哥兒吃口奶罷。」
尤老太太聞言,忙指著裡間兒說道:「這倒是,玩了一個下午,想是餓了。你快進去罷,別餓著我寶貝孫子。」
陳氏笑著答應了,一時抱著寶哥兒進了裡間兒,尤子玉仍舊戀戀不捨的往里瞅。尤老太太瞧著不像,只得輕咳一聲,向尤子玉囑咐道:「你太太如今要照看寶哥兒,夜裡只怕脫不開身,白日里再休息不好,夠她熬的。你也要體貼她才是。」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老臉一紅。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聽門外一陣腳步響,有丫鬟進來笑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並幾位姨娘來給老太太請安。」
話音未落,只聽一陣環佩叮噹,鶯歌燕語,早有尤家姑娘並姨娘們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掀簾進門。及至廳上,先向老太太昏定,又見過了尤子玉,且相互廝見過,方各自落座。
尤子玉因見了大姑娘,便想起下午陳氏同他說起的要替大姑娘添置嫁妝的事兒,少不得向老太太回明。
尤老太太聞聽尤子玉所言,低頭沈吟了一回,方才笑道:「這倒是我們倏忽了。如今大丫頭的婚事已經是今非昔比,倘或還按年前置辦的那抿子嫁妝,倒是略顯寒酸了。」
說罷,又道:「陳氏倒是個心思細膩的,連這一點都能想到。倒是不枉大丫頭喚她一聲母親。」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刻意頓了一頓,這才轉臉向大姑娘笑言道:「倒是比你的親生母親還強些兒個。」
大姑娘聽了這話,心下自是不好受的。登時站起身來,低眉斂目束手而立。
尤子玉見狀,細不可查的皺了皺眉,笑向尤老太太道:「大過年的,母親提這些做什麼呢。」
尤老太太冷笑道:「我只笑你那位岳丈家端的是鼠目寸光。明明是他們家的閨女福薄,想不得咱們尤家的富貴,所以才早早去了。偏生在他們家眼中,好像是咱們尤家虧待了人似的。前幾年為著討嫁妝一事跟咱們家大鬧了一場,因著沒討著好處,一氣之下就連大丫頭都不管不問了。等明兒得知大丫頭的婚事,倘或他們家真有骨氣,就不要找上門來,認真做出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兒,也叫我道一聲佩服。」
大姑娘聽了這話,登時臊的臉面通紅,愈發把頭垂了下去。尤二姐兒尤三姐兒瞧著可憐,也都悄麼聲的陪著大姑娘站了起來。屋內坐著的幾位姨娘見狀,也都即刻起身。蘭姨娘也抱著四姑娘起來了。
尤子玉見了,也只得長嘆一聲,口內勸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老太太不提了罷。」
尤老太太聞言,越發冷笑的道:「提不提的,沒什麼要緊。不過白囑咐一句,叫你們爺兒兩個都醒著點兒神罷了。」
一句話未落,只見陳氏已經奶完了寶哥兒,從裡間兒出來。瞧見外頭眾人都沈默不語束手而立的,不覺笑道:「哎呦呦,這是為了迎我和寶哥兒的罷?我竟是沒這個臉面沒這個福分,大過年的,且別折了我的壽,快都坐下罷。」
尤老太太經由陳氏這麼一下子的插科打諢,倒也掌不住的笑了。眾人見狀,這才齊齊坐了。
尤老太太仍舊拍了拍自己的身邊,叫陳氏抱著寶哥兒更自己坐在炕頭兒,一壁指著大姑娘向陳氏道:「你下午同你老爺說的話,你老爺方才都告知我了。可是我和你老爺都疏忽了,倒難為你還想著。你是大丫頭的嫡母,按理兒這操辦嫁妝的事兒也該由你張羅。你就多費心罷。」
陳氏同尤子玉商議此事,便已早有此意。此刻聞聽尤老太太的囑託,倒是眼珠子一轉,口內笑道:「論理兒,這件事兒合該由我操辦。只是我如今要帶著寶哥兒,倒是分、身無暇了。老太太您說,該怎麼辦呢?」
這有什麼「該怎麼辦」的,在尤老太太心中,便是一萬個大丫頭加起來也比不得寶哥兒的一個手指頭。
聞聽陳氏如此說,尤老太太登時便計上心來,剛要脫口而出,不覺想到陳老太爺那日的一番話,心下猛地一緊,又看了看尤子玉,這才笑言道:「自然是寶哥兒最為緊要。他小人兒家家的,可得看顧好了。莫要輕忽著了風寒。倘若你抽不出空來,索性擔個名兒,再吩咐買辦幫你操辦便是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一語剛落,只見大姑娘面色忽地白了一下,旋即低頭不語。一雙手也死死攥住手帕子,攥的指節都有些發白了。
二姐兒人小個子矮,況且又挨著大姑娘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姑娘面兒上的泫然欲泣。心下也止不住的嘆息一聲。
卻見陳氏又笑言道:「哎呦我的老太太,這可是替大姑娘操辦嫁妝的事兒,合該我親力親為才是,哪裡能叫底下人張羅。倘或傳了出去,叫外人見了,還以為是我這個當母親的對女不上心似的——便是大姑娘臉上也不好看。依我的意思,少不得老太太多操勞些兒個,替我在白日里照看照看寶哥兒,我也好抽出身來去替大姑娘操辦嫁妝。晚上我再將寶哥兒接回去。老太太覺著可好?」
好,當然是好。怎麼不好。
尤老太太原也有這個打算的,只是前些日子被陳老太爺敲打的厲害,何況又系著兒子的前程仕途,一時倒不敢觸怒陳氏的。此刻聞聽陳氏主動提及讓她看顧寶哥兒之事,哪裡還有不好的。登時滿口的答應下來。
陳氏早料到如此,因又向老太太提議叫夏荷冬梅幫著照看寶哥兒。尤老太太知道陳氏是不放心她,登時便有些不自在。只是這幾日陳氏挾陳家之威同她硬碰硬的鬧了幾回,且叫老太太心驚膽戰的。縱使心下不滿,面兒上卻不敢表露,只得笑應了。口內仍說勞累了陳氏。
陳氏便笑道:「勞累又能如何?一個是我的兒子,一個是我的閨女,說不得要我掙一回命罷了。」
大姑娘先是經了老太太的一番不傷心,且又聞聽陳氏這些話,早已感動的淚眼汪汪的。卻又礙於大年節下,不好表露出來。只得默默的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復抬起頭來,一臉孺慕的看著陳氏。
陳氏故作不知,仍笑問老太太老爺這置辦嫁妝的錢該從何而出?又問替大姑娘選的商鋪買賣該選擇什麼行當什麼地段的,諸般瑣事尤老太太一概不知。何況她此時的精力早被寶哥兒牽制住了,哪裡還能看到別人。只得任由陳氏並尤子玉全權處置。
尤子玉乃是外間爺兒們,哪裡管的女兒家的嫁妝,少不得也全權托付給陳氏罷了……
☆、第七十七章
陳氏要替大姑娘張羅陪嫁商鋪,其實最省事的法子便是央求尤子玉在戶部充了官價的商鋪中挑選兩個地段好的直接買下。屆時不拘大姑娘是賃出去收租子還是自己經營,至少每年都能保證一定的進項。
當初陳珪替陳氏張羅嫁妝鋪子,用的便是這個方法。
然而陳氏出於種種考慮,最後卻並未向尤子玉提及此事,而是打發了何財的兒子何旺升在長安城內街市繁華地帶不斷閒逛,意欲謀取正在經營的鋪子盤下來。
用陳氏自己的話解釋,是覺著大姑娘並非長於經濟之人,況且自幼長於深閨,也不知道外頭買賣行情的事兒。倘若從戶部做官價的商鋪中直接選兩個被抄沒的接手重做,一來並不懂得其中行情,二來也不認得來往顧客及本行當上的人,只恐將來吃虧。
倘或能在外頭直接盤下別人正在經營的買賣,即便一時多花幾兩銀子,可是那鋪子里的貨物顧客都是現成的,只需尋個靠譜的管事經管著,一年下來利潤方面到不需要太操心了。且比將鋪子盤下後只賃出去收租子的強。
因著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都不管這些,大姑娘縱然跟著陳氏學了些管家理事,到底是個不通世情的姑娘家,聞聽陳氏如此言論,一時懵懵懂懂,倒是點頭應是。
唯有尤三姐兒是長於俗務的,聞聽此言,便覺出不大對頭。因而私底下少不得詢問陳氏些個兒。
陳氏從來做事兒都不大防著三姐兒,聞聽此言,仍舊笑言道:「我之所以這麼提議,確確實實也是替大姑娘打算的意思。你也是咱們家打點賬目經管買賣的老人兒了,自然知曉這其中的道理。這戶部每年抄沒的家財雖然不少,可是真正的肥肉都有一萬隻眼睛盯著呢,且輪不到你老爺去撿那個便宜。下剩的那些湯湯水水邊角料,我也瞧不上眼——再怎麼說,你大姐姐將來也是要嫁到國公府的人。倘或嫁妝預備的太寒酸,反倒惹人笑話,連我也覺著沒臉。有道是施恩不盡興,莫如不施恩。替大姑娘操持嫁妝的事兒我既然大包大攬的攬了下來,自然不能做的太寒酸。總得要辦的漂漂亮亮的才是我的心意。再說了……替大姑娘置辦嫁妝是花的公中的錢,又不是花了我的梯己銀子。我又何必摳摳搜搜跟割我的肉似的。也犯不著替尤家公中省錢不是?」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覺笑言道:「媽這番話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怕媽不但不想給公中省銀子,還打著花的越多越好的心思罷?」
陳氏早想到尤三姐兒人小鬼大,必定能猜出她的盤算,也不以為意。只伸出了纖纖玉指戳了戳尤三姐兒的鼻尖兒,口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鬼機靈。這件事兒你知道也還罷了。莫要告訴別人。到時候好兒多著呢。」
尤三姐兒不以為然,手捧清茶輕啜了一口,因說道:「依我說,媽一年光是嫁妝上的進項就不少了,何況在尤家每月還有月例銀子,各色使費,不愁吃不愁穿的,何苦做這些事情。叫人知道了,沒的笑話咱們是見錢眼開。」
陳氏聞言,不覺冷哼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個什麼。即便是朝廷上打仗還不差餓兵呢,何況你我。我現如今撂著我自己寶貝兒子不管,專替他尤家的大姑娘操辦嫁妝,難道還不該收些辛苦錢?何況我即便是收了,將來也花不到外人的頭上去。即便是叫人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說罷,又向尤三姐兒冷笑道:「再者說來,你以為我不出手,叫外頭那些管事買辦的張羅此事,他們就能幹淨了?俗語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了他們還不如便宜我。至少我這會子收了銀子,必定把這事情辦得漂漂亮亮,再不丟了他們尤家的顏面。」
尤三姐兒幫著陳氏管家理賬這麼些年,自然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何況陳氏原就不是什麼純良至善的聖人,倘若以清廉聖潔的標準來要求她,也是不合理的。
用陳氏自己的話來說,人吃五穀雜糧必定有七情六慾。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這世上哪有這麼多便宜佔盡的事情呢。
譬如陳氏自己,即便在置辦嫁妝時略吃些孝敬虛報些價格兒,只要最終交給大姑娘的鋪子是地段好進項好的,且尤家自己也不覺吃虧,不就完了。何必那麼較真兒呢。
總比尤家先前那些貪了銀子不辦事兒,逼急了就進些劣質貨敷衍主家的管家買辦們強多了。
尤三姐兒聞言好笑,因笑向陳氏道:「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媽倘或真的這麼想,之前又為什麼處置那些個管事買辦的?前幾年又為什麼處置何管事呢?」
陳氏聞言也是嗤笑,指著尤三姐兒道:「你少在我跟前兒瞞神弄鬼的。我雖讀書少,卻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應該做。就說一直替咱們家經管嫁妝鋪子的何管事罷,當初我是信他,所以才將那幾處商鋪全權交與他處置,結果他辜負了我的信任監守自盜,被我知道了,自然是要罰他——別說我罰他幾百兩銀子,身為奴僕,原這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倘或我認真惱了送他去見官,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我不過是罰他幾百兩銀子,過後還叫他管著幾處商鋪,他還得感恩戴德呢。再說尤家的那些買辦管事罷了,貪墨銀錢倒是小事,打著主人的旗號在外頭橫行霸道無所不為替主家招禍,難道這樣的奴才還不該打發了事。你要是將我同這些人比,我是不依的。至少我沒那麼蠢。」
可不是麼,如今陳氏主動擔了替大姑娘操辦鋪子的事兒。以她的盤算,必定是要麻煩裕泰商行的。以陳家和裕泰商行的姻親關係,屆時陳氏看中了那家鋪子想要盤下來,不拘是請胡家做中人還是其他,難道胡家還能獅子大開口,反幫著別人同自家姻親抬槓不成?
果然,這廂尤三姐兒正暗自沈吟,那廂陳氏已然著盤算道:「……我是這麼打算的,這選商鋪的事兒,我和你老爺都是外行,唯有何管事經了這麼些年,眼光判斷都可以信任一二。屆時他瞧中了哪家鋪子,我便請你胡伯伯幫忙相看相看,再將那家鋪子的老闆約出來詳談——倘或能盤的下來,便是多花些銀子也不值什麼。須知要沒有你胡伯伯的面子在裡頭,人家肯不肯盤給咱們還是兩說呢。」
正說話間,便有尤老太太打發吉祥來找陳氏,只說寶哥兒午睡醒了,老太太請陳氏過去。
陳氏便知道寶哥兒這是餓了要吃奶,登時便掩住了口,帶著三姐兒一同至上房來。
果然寶哥兒正因餓了哭鬧不休。陳氏見了,二話不說便抱著寶哥兒進了裡間兒。
一時屋內只剩下尤老太太與三姐兒。尤老太太對陳氏帶來的兩個拖油瓶原不大在意。這會子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又不好兩相沈默著不言語。想了想,便向貼身大丫鬟如意吩咐道:「廚房裡新炒了面子茶,我嘗著還不錯。給三姑娘也倒一碗來。」
如意欠身答應著去了。尤三姐兒也少不得起身道謝。
尤老太太擺了擺手示意尤三姐兒歸坐,因又笑道:「聽說你們兩個姐兒跟大丫頭處著不錯?」
尤三姐兒少不得應是。尤老太太便笑道:「那就好好相處著罷。大丫頭眼見著便要嫁到寧國府了,她一進門兒就是正三品的誥命。屆時往來的也都是各侯門公府人家兒的誥命夫人。認識的人多了,將來在你的親事上也能幫襯些個。」
尤三姐兒志不在此,聞聽尤老太太所言,頗有些不以為然。只是她不會蠢到當著老太太的面兒駁回甚麼,只能低頭不語。
尤老太太還以為尤三姐兒是臊了,不免笑道:「果然是個女兒家。你才多大點子,也知道不好意思了……」
話還沒說完,只見陳氏抱著寶哥兒從裡間兒出來了。
尤三姐兒見狀,忙起身迎向陳氏,且又笑著逗了逗陳氏懷中的寶哥兒。寶哥兒似乎也很喜歡自己這個姐姐,見了尤三姐兒後,竟然伸出一雙藕節似的小胳膊,向著尤三姐兒要抱抱。
尤三姐兒長了這麼大,倒是沒抱過寶哥兒這麼大點的孩子,不覺嚇了一跳,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陳氏。
陳氏樂得她們姐弟兩個多親近一些。見此形狀,忙笑著將寶哥兒塞給尤三姐兒,又教她如何抱孩子才舒服妥當。那寶哥兒一到了尤三姐兒懷中,索性將一雙小胳膊死死的摟住尤三姐兒的脖頸,又將一顆還帶著奶香味的毛茸茸的小腦袋枕在尤三姐兒的頸窩中。
霎時間,尤三姐兒只覺著懷中一沈,一股子奶香味撲面而來,整個人都被弄得癢癢的,也嚇得僵僵的不敢動彈。
寶哥兒卻不曉得尤三姐兒這一番緊張態度,一味在尤三姐兒懷中拱來拱去的尋了個舒坦姿勢,還頗為得意的吹起了泡泡。
尤老太太見狀,少不得笑道:「自打寶哥兒下生這幾個月,倒是很少粘著人。今兒卻賴在三姐兒懷中不下來了。看來他們姐弟倒是挺投緣的。」
☆、第七十八章
尤三姐兒向來不與尤老太太過多交涉,因此聽了這話,一時間倒不知尤老太太究竟何意。只得但笑不語。
陳氏則笑眯眯接口道:「她們兩個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自然彼此投緣親近。況且三姐兒愛穿紅,小孩子喜歡新鮮顏色也是有的。」
說罷,又命春蘭將寶哥兒從尤三姐兒懷裡抱出來,口內仍笑道:「快接過來罷。三姐兒年紀還小,倒沒有什麼氣力,別累壞了她。」
尤老太太微微一笑,猛地想起什麼似的,向如意吩咐道:「我記得年前有子玉的下峰登門拜訪,倒是孝敬了兩匹大紅羽紗。既然三姐兒愛穿紅,就扯些尺頭兒給她做鬥篷罷……」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的道:「一並連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每人都做一件兒,也給寶哥兒做一件兒外頭穿的小衣裳。倘或還有剩,就給你太太也做一件兒鬥篷。」
陳氏不妨尤老太太竟然說出這些話來,忙的起身賠笑道:「哎呦呦,這可使不得。我聽說這大紅羽紗貴得很,市面上一匹都要六七十金呢。且又浸雨不濕,華貴無匹。這麼好的東西,給二姐兒三姐兒豈不可惜了?畢竟那兩個孩子還在長身子,過了這兩年竟穿不了了。還是給老太太做一身兒鬥篷罷。」
尤老太太便笑道:「我這老天拔地的,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媳婦姑娘們,哪裡還好穿紅著綠的。你聽我的話,就這麼辦罷。叫她們一人裁出一件兒鬥篷來,外出走動時別人瞧著也好看。」
陳氏見狀,只得謝過。
一時三姐兒將寶哥兒交給春蘭,少不得也起身道謝。母女兩個又陪著尤老太太說笑一回,直至吃過晚飯,這才抱著寶哥兒並那兩匹大紅羽紗回了正院兒。陳氏在燈光下看著略有浮光閃映的兩匹紗,口內因笑道:「這個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抽了哪門子瘋,今兒倒大方起來。」
又命秋菊明兒傳外頭成衣行內最有名的裁縫師傅來,仍舊笑言道:「既是老太太的吩咐,咱們且得辦了。等明兒叫姑娘們都來我院兒里量體裁衣。」
說罷,仍笑向尤三姐兒道:「你倒是有命。也不知道哪裡對了老太太的脾胃。據我所知,她即便是待她親孫女,且沒有這麼大方呢。不過無事獻殷勤……我且瞧著罷了。」
尤三姐兒看著陳氏沾沾自喜的模樣兒,沈吟一回,疑惑問道:「該不會是……老太太打著嫁妝鋪子的主意罷?」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忙地轉頭問道:「這話怎麼說?」
尤三姐兒便笑道:「老太太年輕守寡,這麼些年教養兒子撫育孫輩,還得打點應對尤家的親戚並世交故舊們。僅憑一己孀寡,卻能將尤家上上下裡裡外外打點的不說井井有條,卻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媽不會真以為老太太是個糊塗人罷?」
陳氏聽了這話,少不得沈吟不語。半日方笑道:「這會子胡思亂想的,究竟沒什麼緊要。等著老太太出招罷。反正有便宜不佔王八蛋。不拘她要幹什麼,我先把好處收進來,其餘的事兒,到時候再說。」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笑道:「竟沒想到媽還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魏晉豪情。」
陳氏撇了撇嘴,笑向尤三姐兒道:「少跟我面前掉書袋。我可不吃這一套。」
至次日,陳氏果命家下人從外頭請了手藝不俗的裁縫師傅來給姑娘們量尺寸,因著做過了四位姑娘的鬥篷並寶哥兒的小衣裳後,竟不夠陳氏再裁剪的。陳氏索性將余下的尺頭包好了送給大姑娘做嫁妝,口內仍笑道:「這些尺頭若單提出來,倒是不夠做衣裳的。待你嫁到寧國府後,倒是可以用來打點人。既闊綽又大方。你留著罷。」
大姑娘見狀,忙的起身推辭。陳氏也不待大姑娘開口,一雙手按在大姑娘的肩膀上叫她坐了,口內笑道:「聽我的沒錯。就這麼辦了,你要再說什麼。囉囉嗦嗦弄得我好頭疼。」
大姑娘見陳氏如此,只得起身道謝,笑著受了。因又說道:「偏了咱家的好東西了。」
陳氏便笑道:「既是咱們家的,不給你們卻又給誰去。」
其後幾日,乃是家宅閨中瑣事,倒無可記敘之處。
轉眼便進了三月,人間芳菲,百花爭妍。
是日,陳氏正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在家裡閒話。剛說到昨兒吃的一道炸鵪鶉味道不錯,想吩咐廚房今兒再做一盤來,就聽門外有回事人回說「何財家的來給太太請安」。
陳氏心下一動,便知道定是何旺升在外頭找鋪子之事有了眉目。忙命人將何財家的引進來。
傳話兒的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一時徹身回來,果然引了何財家的進門。
那何財家的先是躬身向陳氏並三個姐兒行了禮,又奉承了幾句好聽話,這才轉入正題。
果然正如陳氏所料,那何旺升於長安城內尋尋覓覓了幾個月工夫,終於找到了兩處符合陳氏要求的鋪子。
兩間鋪子都在鼓樓西大街上,一間是在東段兒左近,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的。每月進項倒還不錯,有進貨渠道,且客源也比較穩定。幕後的大東家因要隨夫家到南邊兒上任,所以想盡快打發了在長安的產業,也好換些現錢打點上下,做上任後的準備。也有怕鞭長莫及,這邊兒的管事弄鬼的意思。
另一間則是賣胭脂水米分香料的,在鼓樓西大街中段兒附近。其鋪面的大小同那間綢緞鋪子差不多,只是那家香料鋪子的少東家因欠了放貸的錢,被人逼債。所以情急之下想要脫手換銀子,價格也要的較高。不過勝在地段好,倒也有人問津。
何財家的將這兩家鋪子的狀況原原本本說個明白,便束手立在一旁,等著陳氏的示下。
陳氏回頭看了大姑娘一眼,因笑道:「你怎麼看?」
大姑娘聞言,少不得臉面殷紅,忙低了頭擺弄衣帶,羞羞怯怯的道:「一切都聽母親的吩咐。」
陳氏聞言,便是一笑。回過頭來問何財家的,「這兩家鋪子都要的什麼價兒?」
何財家的見問,忙開口回道:「綢緞鋪子連著裡頭的存貨共要價五百六十兩,香料鋪子要價七百兩。」
這個價格倒是比陳氏想的更高一些,不覺皺了皺眉。沈吟不語。
尤三姐兒見狀,知道陳氏要同何財家的私下說些話兒,忙起身笑道:「媽不是說晚上還要吃炸鵪鶉麼,我這就吩咐廚房做了來。現如今日子暖了天長了,下午不睡倒有些困了似的。我倒要回去補一覺才是。」
尤二姐兒聞聽此言,忙也笑道:「大白天的睡覺有什麼趣兒。我昨兒看了一本書,裡頭有一句話我不大東,你過來我念給你,你幫我講解講解。」
大姑娘忙的起身笑道:「妹妹們要論書?那我也跟過去湊個熱鬧,也聽聽文辭雅言。」
陳氏見三個姐兒如此伶俐通透,少不得笑言道:「既這麼著,你們先去罷。到吃了晚飯時再來。我叫廚房再做兩道你們愛吃的。」
大姑娘與二姐兒、三姐兒皆笑稱是。一時魚貫退出正房。登時房內只剩下陳氏、何財家的並一應心腹丫鬟。陳氏少不得一長一短的問些買賣行當上的事兒,又問這價格還有沒有下壓的餘地雲雲。何財家的見問,一一的應了。
且不提陳氏與何財家的如何商議,只說大姑娘跟著二姐兒三姐兒到了二姐兒臥房,心裡仍舊懸著操辦嫁妝鋪子之事,難免有些心不在焉。
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少不得相視一笑。同大姑娘寒暄些閨閣趣事。
至晚飯時尤子玉下朝歸府,欣然飯畢。陳氏乃命幾個姐兒並姨娘們各自去了,便將何財家的先前所提之事當著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的面兒詳詳細細的說個明白。話里話外竟是難以取捨,要將兩處鋪子全都買下的意思。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只想著拿出一千兩銀子替大姑娘置辦嫁妝,聞聽陳氏所尋商鋪之價格明顯超乎預算,不覺心下問難。
不過尤氏母子兩個都知道物有所值的道理,也並未因此事而埋怨陳氏如何。
陳氏便笑道:「倘或以我的主意,咱們大把的錢都淌水兒似的花出去了,這會子為了三二百兩的斤斤計較,反倒不值。何況那兩個鋪子我是沒親眼見過,不過鼓樓西大街兒這個地段我是知道的。那地方的鋪子,可不是說有就有的。只怕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聞聽此言,不覺有些動心。
陳氏見了,少不得又說道:「何況給大姑娘置辦嫁妝,將來也是要給寧國府看的。這麼體體面面的,不說大姑娘,便是咱們尤家臉上也好看。到時候大姑娘只怕越發感激老太太與老爺的體恤疼愛之心……大姑娘在寧國府有了臉面,能說的上話,將來還不是得好生幫襯娘家。」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之所以替大姑娘說了這一門親事,為的不過是想要借此機會攀附寧國府。聞聽陳氏所言,越發動心了。
陳氏口內仍舊不停,絮絮叨叨的道:「老太太老爺別怪我說話實誠。常言道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咱們尤家為著大姑娘,幾千兩銀子都花出去了。難道還捨不得這一抿子小錢……」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相視一眼,早已定了主意。尤老太太因笑道:「我的話果然是不錯的。你這個當後娘的不但賢惠知大局,更是滿心滿意的替大丫頭打算,竟比她的親娘還強一些。我原就說了這件事情由你操持,你既然這麼定了,我們自然也是沒意見的。」
尤子玉聞言,也在旁附和。又笑向陳氏道:「這一陣倒是辛苦你了。」
陳氏聞聽此言,笑盈盈的道:「當不得老太太老爺稱贊。這些原是我該做的。」
既得了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的應允,次日一早,陳氏果然拿了對牌到賬房上開了票子,支了銀子,又命何財家的取了銀子交付那兩家商鋪的東家,之後如何辦理過戶之事,皆由何財家的小子何旺升一手操辦。
又過了幾日,何旺升辦妥了一應瑣事,少不得再次登門問安,將兩張房契呈上。
陳氏收了房契,又命春蘭預備上等封封賞何旺升,且另備了五十兩銀子,算是打賞何旺升這幾個月來的辛苦奔波。
何旺升接過賞兒,少不得磕頭謝恩。陳氏又問了幾句自家鋪子上的買賣生意,便命人送何旺升出府。
這廂陳氏拿著兩張房契至上房向尤老太太回話兒。尤老太太眼見房契,不覺喜得眉開眼笑。滿口的稱贊陳氏辦事利落,果然是個懂得管家理事的。
陳氏聞言,少不得謙辭幾句。尤老太太因又說道:「這鋪子已經置辦下了,媳婦兒可想好了任誰為管事?」
陳氏一愣,剛要開口回話兒,就聽尤老太太看似不經意的道:「我也聽說了你命人將吳氏的陪房從莊子上接回來,且□□了一段時日,專為著給大丫頭做陪房陪嫁到寧國府的。這也是你的心思細膩,倒沒什麼不好的。只是吳氏心思淺白,又是寒門小戶出身,她帶來的陪房也並不懂得這些經濟之道。倘或驟然叫他們經管大丫頭在鼓樓西大街的兩處商鋪,反倒不妥。倒不是懷疑他們的忠心,只怕他們沒有這個能力罷了。」
陳氏聽出尤老太太這一番話意有所指,當即沈吟片刻,笑言問道:「這倒是我的疏忽了。不知道老太太有何打算?」
尤老太太聞言,便笑道:「我如今年事已高,倒不願意理會這些家下瑣事。要不是為著大丫頭,我也不會尋思這些個。也都是一片疼愛之心,只怕她吃虧罷了。你也是知道的,大丫頭性子慈悲,臉面又軟,人家說幾句好話,她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吳氏的陪嫁縱然比旁人同大丫頭親近些。但是他們能不能得用,且都是不一定的事兒。我說句實在話……倘或他們真的得用,當初就不會被蘭姨娘攆到莊子上去。你說呢?」
陳氏垂眸沈吟了片刻,只得笑道:「老太太這話很是。」
尤老太太便是一笑:「我知道你的心,也體諒你的難處。你是後頭進門的,大姑娘且又大了,你是近也不是遠也不是,這當中的尺寸著實不好拿捏。所以你便想著將吳氏的陪房叫回來,到時候即便是出了什麼差錯,那也是先頭兒那位的事兒,倒不與你相干——」
陳氏聽了這話,忙的起身辯白道:「老太太這麼說,媳婦兒真真是委屈死了。我只把大姑娘當成自己的親閨女看,哪裡會這麼想呢。」
尤老太太見陳氏如此,也不在意。仍笑眯眯的道:「你也說了是把她當成親閨女看,到底不是真閨女。便是有些藏掖,那也是人之常情。何況你身為繼母,一舉一動已經做得很好了,再沒有可挑剔之處。我也不是為了這件事情尋你說話兒。」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不覺沈吟片刻,開口說道:「我這裡有個人,乃是外院買辦曾武家的小兒子。名叫曾國棟。今年也有三十歲了。平日里跟著他爹在外院兒當差,也是知道這些買賣行當上的事兒。你覺著……撥他給大丫頭經管鋪子,可好?」
陳氏聞言,登時不知該怎麼回。只聽尤老太太又笑道:「我記著大丫頭的嫁妝鋪子裡頭是有一間賣綢緞布料的罷?也不知道那綢緞鋪子里有沒有大紅羽紗可賣……對了,你之前說買這兩處鋪子,統共花了多少銀子來著?我老了,精力不濟,竟有些記不得了。」
陳氏:「……」
ga1105 2016-5-26 18:05
☆、第七十九章
陳氏沒想到尤老太太幾個月前送了兩匹大紅羽紗,她和三姐兒還在私底下討論說笑一回,後見尤老太太並未開口多事,還以為這件事就完了。沒想到竟然應在這個上頭。
只是尤老太太想借大紅羽紗之事討情兒也還罷了,倘或想捏著她的把柄說事兒,那可不能夠。
陳氏心下好笑,面兒上卻看不出來,仍舊笑言道:「綢緞鋪子連著裡頭的存貨共要價五百六十兩,香料鋪子並存貨要價七百兩。兩個鋪子統共是一千二百六十兩,因著東家要價兒死,再者有人跟著爭,我也沒還價。只一千二百六十兩將兩處鋪子兌了下來,下剩的過戶之瑣事,都是何旺升一手經辦貼的銀子。我才見了他,命下人賞他五十兩——哪有奴才替主子辦事兒,反倒自己拿錢貼補的。倘或穿了出去,也是不像。」
陳氏一壁說著,一壁伸手點了點那兩處鋪子的房契,因笑道:「一應票子都在各處存了賬的。老太太可是要查一查?」
陳氏在賬房上提銀子,都是經了尤老太太和尤子玉的應允的。此刻去查,當然查不出什麼來。至於外頭的事兒,一應往來都有何旺升操辦,並無旁人跟著,買鋪子的價格也在市情上。尤老太太自然說不出什麼。聞聽陳氏所言,只得擺手笑道:「我不過是白說一句罷了。哪裡要查賬。你也太肯較真兒了。」
陳氏聞言,但笑不語。
尤老太太則不再提陳氏買鋪子的價格之事,仍舊在經管鋪子的人手上打轉。陳氏知道尤老太太既提出此事,必定是拿准了要安插曾國棟的。何況老太太的思慮也對。
大姑娘的親生母親吳氏生前是那樣一副脾性,她的陪嫁也都是庸庸碌碌之人。否則也不會被蘭姨娘尋了空子攆到莊子上。這樣魯鈍平庸之人,不拘忠心與否,辦事能力上必定要打個折扣的。倘或真用了這些人替大姑娘經管嫁妝鋪子——生意虧本了還算小事,倘或因此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豈不是給大姑娘添麻煩?
只是曾武的兒子……
陳氏想了想,不覺笑言道:「這個曾國棟到底如何,我是不知道的。想是老太太常年居於內宅,也不大清楚。不過是聽潘嬤嬤同您說的罷?」
曾國棟乃是買辦曾武的兒子,曾武的媳婦是尤府內宅內廚房的頭兒,也是潘嬤嬤的女兒。尤老太太之所以向她舉薦曾國棟,想必跟潘嬤嬤不無關係。
果然,尤老太太聽了陳氏這話,心下大不自在。登時冷淡了臉面,開口說道:「卻是潘嬤嬤同我舉薦的。她說她這小外孫生性伶俐通透,辦事機敏。只是如今並沒個好差事能替主子效忠罷了。」
陳氏便笑道:「這話說的不老實。他如今跟著他父親在外頭擔任買辦之事。怎麼就不是替咱們尤家盡忠?想是嫌棄那買辦之職不好,不夠體面罷了。」
尤老太太並不答言。
陳氏也沒想揪著此事不妨,同老太太過意不去。只是就這麼應了尤老太太,難免叫人覺得她好拿捏。今後得寸進尺,那就不好了。
因而陳氏只裝作沒看見尤老太太的不虞之情,口內笑道:「我是常在內宅的,並不知道外頭的事兒,自然也不知道那個曾國棟怎麼樣。平日里同老爺說話,也不見老爺說他的好兒。倒是從老爺口中,經常提起潘總管的小兒子潘元興很不錯。潘元興今年才二十七歲,是老爺外書房的隨從。平日里也是跟著老爺出出進進的,見了不少世面。老爺往常也說想要提拔一二。只可惜並沒有可遇的時機。如今要替大姑娘選拔經過鋪子的管事,我倒是想起了他。不知道老太太覺得如何?」
若從這兩個人本身而論,尤老太太是一個都不認識。不過是潘嬤嬤從家下人口中得知陳氏替大姑娘操辦嫁妝鋪子,所以才得了這個想頭兒,私底下同老太太說明罷了。
陳氏不想任由尤老太太拿捏,卻也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得罪了尤老太太。所以尤老太太提出的曾國棟她不認可,轉口兒提了潘元興,卻也是潘嬤嬤的親孫子。
一個外孫子,一個親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陳氏倒想知道潘嬤嬤怎麼選——
想必不論潘嬤嬤怎麼選,最終都要得罪了一家。不是兒子就是閨女罷了。這也是叫潘嬤嬤知道知道,為了一己之利向老太太進言無所謂,但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難她卻是不能夠。
陳氏的這一番盤算敲打,尤老太太一時倒沒留心。她原還對陳氏駁了她的提議感到不滿,旋即又聽陳氏提起了潘元興,且這潘元興又是自己兒子稱贊過,也覺得不錯的,又是潘嬤嬤的孫子,算來陳氏也不算駁了自己的顏面。
尤老太太自忖這個人選倒也可以接受,不免笑言道:「我如今不曾管家理事,這些小一輩的人也都不大知道了。還是你明白事理。你既覺得他不錯,那就是他了。」
之後尤老太太打發了陳氏回房歇息,一壁命人宣潘嬤嬤進來說話。
一時潘嬤嬤到了,尤老太太便命潘嬤嬤陪著自己摸骨牌。因笑向潘嬤嬤提及安排潘元興任大姑娘陪嫁鋪子管事之事。又笑言道:「我原是想薦曾國棟的。只是陳氏說她沒聽過這個人,倒是時常從子玉的口中聽到潘元興做的不錯。我想著都是你們家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既是潘元興得了他們夫妻的眼緣,就叫潘元興過去也還罷了。曾國棟的差事,今後再說罷。」
潘嬤嬤聞言,登時心下叫苦。只是尤老太太與陳氏既已拿定了主意,她也無可奈何了。只得陪著老太太心不在焉的抹了一回骨牌。至晚歸家時,女兒果然在家等著消息。瞧見潘嬤嬤回來,忙的迎上前去,端茶倒水,伺候寬衣。又給潘嬤嬤捏肩揉腿的道辛苦,又問潘嬤嬤曾國棟之事。
潘嬤嬤無法,只得硬著頭皮同女兒明言,並且反復強調這是陳氏的主意。她女兒聞聽如此,心下大不自在。登時便撂了臉面,當著自己的哥哥嫂子就冷笑一聲,開口說道:「我們家的小子笨嘴笨舌的,自然什麼都不好,所以在外院兒當了這麼些年差事,也不曾得了主子的歡心。倒是元興會說話會辦事,又貧嘴貧舌的慣會哄人開心。所以老爺喜歡,連太太也知道元興這個人……娘既然這麼說,我也是沒辦法的。誰讓我們家國棟沒那個福分,沒能托生在潘家呢。只差了這麼一個姓兒,果然是不行的。」
潘嬤嬤聽著女兒這麼說,不覺皺了皺眉。剛要開口說話,只聽潘嬤嬤的兒子潘佑梁已然開口斥責道:「妹妹這話是怎麼說?難道母親替國棟到老太太跟前兒說項,還是母親辦錯了事兒不成?」
潘家姑太太聽了這話,只是冷笑道:「我可沒這麼說。哥哥可別紅口白牙的冤枉人。我知道你們潘家的男人都慣會說話的,連主子都喜歡。我怎麼敢同你爭嘴呢?」
說罷,徑自起身道:「天也晚了,我還得回家做飯,就不多留了。」
一句話未落,竟然轉身甩簾子的走了。
潘嬤嬤見狀,氣的渾身亂戰。止不住向兒子潘佑梁哭道:「真真是兒女都是債啊。你說我成日間奔波勞苦為的是什麼?你們都不知道我的心。」
潘佑梁家的見了婆婆如此,少不得暫且按捺住喜悅之情,上前勸慰開解。因說道:「母親休要哭了。小姑她也是一時接受不了氣急了,才口不擇言。過後醒過神兒了,必然還給母親賠不是的。何況這都是老太太太太們的決定,母親也沒辦法左右不是?母親能想著在老太太跟前兒舉薦孫子外孫子們,已經是很好的事兒了。」
好說歹說,方才將潘嬤嬤解勸開了。一時又服侍潘嬤嬤洗過臉。潘嬤嬤這才嘆道:「倒是我先前想差了。只想著哄老太太開心,討老太太的情兒,卻忘了太太了。還好太太只是心存不滿,並非是認真惱了我厭了我,所以才會叫元興給大姑娘陪嫁。我明兒還得進府一趟,到底給太太賠個不是才好。」
潘佑梁夫婦聞聽此言,不覺沈默半日。因開口問道:「母親向太太賠不是,倘或叫老太太知道了……只怕是不妥罷?」
潘嬤嬤聞言,苦笑著搖頭道:「你們如今也是在府里當差的。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事兒,你們難道不比我知道?倘或咱們家認真惱了太太,別說是老太太,只怕老爺都保不住我們的。」
潘佑梁夫婦聽了這一席話倒是深以為然。俱都點了點頭。潘佑梁想了想,因說道:「太□□典,指了咱們家小子給大姑娘陪房。將來到了國公府里,元興一家子也是要改頭換面了。這可是好事兒。母親怎可為著此事向太太賠不是的。倘或傳了出去,豈不叫人說咱們家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反倒不好聽。莫不如明兒我同媳婦兒進府里向太太磕頭謝恩,再孝敬些好東西給太太,說些軟和話。太太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必定懂得我們的難處的。」
☆、第八十章
翌日,潘佑梁夫婦果然帶著兒子潘元興進了府,先是到上房給尤老太太叩頭謝恩,聽尤老太太一回教導,次後又至正院兒給陳氏磕頭。彼時三位姑娘也在陳氏房中閒話說笑,陳氏當著大姑娘的面兒,好生囑咐了潘元興一回。只說「你是老爺看中的人,老爺常跟我提起你,說你忠心伶俐會辦事兒。今後你跟了大姑娘,凡事務必以大姑娘為重。倘或叫我知道你有兩面三刀陽奉陰違之事,我定然不依的。」
潘元興聽了這一番敲打,只得碰頭有聲,詛咒發誓的表忠心。陳氏也不以為然,不過略提點幾句,就叫眾人退下了。
一時眾人都至上房給老太太請安,順道吃午飯。陳氏便向尤老太太提及討要潘元興夫婦的身契,意欲轉交給大姑娘。尤老太太先還不大樂意,無奈陳氏巧言令色,舌燦生花,句句都說得老太太心花怒放,最後糊裡糊塗地,也就隨了陳氏的意。
這廂陳氏又命大姑娘好生收了眾人的身契。大姑娘也知道這是題中應有之意,當即謝過了老太太陳氏,感恩戴德地受了。眾人少不得閒話一回,說的也都是大姑娘嫁妝之事。尤老太太便問可還有不妥之處。
陳氏便笑道:「大件兒基本上都有了,下剩一些零碎東西,且得寧國府那邊兒登門提親,兩家交換了庚帖之後才好認真準備起來。」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不覺點了點頭,也就不再多問。
轉眼又過了兩三月余,國孝已除。家家戶戶皆預備戲酒,恢復了往來交際。那些有適齡兒女的人家兒,也都明裡暗裡的相看起來。寧國府也趁勢派了媒人登門提親。
因著兩家早已有了默契,這一番提親不過是走個過程,其後交換庚帖、合八字,一應流程瑣碎繁雜,還好陳氏經驗豐富,倒也游刃有餘。
合完八字便是定下小定之期,兩家依照舊俗交換了文定之禮。男方不過送了些金戒指金耳環金項圈金鐲子及綢緞料子並聘書,女方亦回了自己親手所作的針線——不過是些衣裳鞋襪、荷包香囊之類。並無可記敘之處。
接著便是下聘請期——因著寧國府乃功勳仕宦之後,鐘鳴鼎食之家,其權勢富貴自然不在話下。所以這一回的聘禮縱然只是依府內舊例照辦,在尤府這樣人家看來,仍舊是異常豐厚,誠意十足。
因著這一份厚厚的聘禮,尤家眾人皆覺面上有光,尤老太太更是笑的合不攏嘴。每每同世交舊故閒聊說話之時,開口必先提及「吾家貴婿」如何如何。其張揚炫耀之態,令人不忍直視。
且每常赴宴歸來,都少不得拉著尤家眾人好一番學舌。自詡平生最得意之事,莫過於端著架子冷眼看著那些原不愛搭理她的誥命夫人們變著法兒的巴結奉承拉關係。
尤老太太每提及此處,不免唏噓感嘆道:「我青年守寡,獨自一個人將子玉拉扯這麼大,這麼些年風風雨雨,什麼苦頭沒吃過。卻從來沒想過我也能有這麼風光得意之時。這全都拖賴了大丫頭的好福氣好命格兒,竟然能嫁到國公府里做夫人。我瞧著今後咱們家但有榮耀顯達之時,俱都現在大丫頭的身上。」
說罷,仍招手兒叫過大姑娘到身邊,頗為慈愛的摩挲著她的脖頸,口內嘆道:「真真是個好福氣的丫頭。可見我跟你老爺沒白疼你。」
大姑娘聞聽此言,只得低了頭,滿面嬌羞的不言不語。
一時尤子玉下朝歸家,亦是滿面風光步步生威。自打他們尤家同寧國府結了姻親的消息傳將出去,朝中那些個同僚上峰對他的態度簡直是判若兩人。若說從前乃是公事公辦,其後因著尤陳兩家結了親,礙於陳珪的顏面,亦不過是相互敬讓,如今那些人再同他寒暄說話的時候,卻多了幾分巴結奉承,眼紅羨慕。每每下朝之後,更是百般的請席吃酒,尋情兒套關係。就連他的老上峰也一改常態的同他剖白交心,言辭之間不但沒了先前一貫的高高在上,更是放低了身段兒的請他今後多加照顧。前倨後恭謙和備至,再不復當年似近若遠之矜持傲然。
直叫尤子玉揚眉吐氣,一並連人都年輕了好幾歲似的。連在家裡外頭說話兒時的聲氣兒都挺硬起來了。
樂得陳氏背地裡只同三姐兒說嘴,果然是男人在世,無權不行。
眼見尤子玉歸家後連官服都不換,就這麼風風火火的進了後宅上房,尤老太太與陳氏不覺相視一笑。還未開口時,只見尤子玉已然揚聲笑道:「可算是今兒脫了空兒,能早回來一時。你們可不知道,我這些時日被他們煩著請席吃酒,你說推脫又不好,這麼接連著來,我這身子又哪裡受得住。真真是叫我叫苦連天啊!」
說罷,又笑向陳氏道:「你說這人也怪,先前我見著子璋被他們請席灌酒之時,我還羨慕的了不得。只想著什麼時候我也有這一回風光得意。豈料如今真遇著此事,反倒覺不出好兒來了。」
陳氏聞言,一壁笑,一壁命人將灶上早已溫著的補湯端來,親自捧與尤子玉,口內笑道:「我們婦道人家,哪裡知道外頭朝上的事兒。我只知道飲酒傷身,老爺合該多加保養。快將這碗補湯喝了。」
尤子玉伸手接過補湯,口內笑應了一句「多謝太太」,次後將補湯一飲而盡。視線掃過一旁的大姑娘,不免想到自己這一番風光得意皆繫於彼沈,難得放下了身段兒,溫言溫語的道:「大丫頭今兒在家可好?倘或想吃什麼玩什麼,都跟你太太說。真真是韶光易逝,猶記得你母親剛去時,你還是個那麼點子大的小姑娘家。一轉眼,竟也是要嫁為人婦的大姑娘了。須知給人做媳婦終久比不得在自家當姑奶奶,你也要學著三從四德,管家理事,這方面多跟你太太學,要賢良溫順才好。」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尤子玉不自覺的看了眼陳氏。陳氏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他。尤子玉登時尷尬的輕咳了一聲,忙轉口問道:「對了,怎麼不見寶哥兒?」
陳氏見問,剛要答應,只聽門上回事人回說有人遞了拜帖要見老爺。尤子玉聞言,登時狐疑不已,仍向大家笑言道:「多早晚了,怎麼這時才來?」
不過尤家近日因傳出與寧國府的聯姻之事,早已成門庭若市之勢。此刻有人登門,亦不足為奇。尤子玉因知此事,也不過是隨口抱怨了一句,便命人將外客引到外院正廳內上座看茶,自己則回房退了官服換了常服,這才步履從容的趕至外院兒。
這裡且不提尤子玉接見外客之事,只說尤家女眷們眼見尤子玉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覺笑言取笑。尤老太太因說道:「多大年紀的人了,還是這麼風風火火的性子。倒是叫我想起了他執意要娶你的那幾年……」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不免想到了陳氏的哥哥陳珪。登時問道:「聽說你哥哥南下辦差,如今也差不多該回京了罷?」
陳氏見問,笑回道:「前兒聽我嫂子說,我哥哥倒是來家書了。信中說會在七月底八月初回京敘職。」
尤老太太聞言,不免點了點頭。沈吟片刻,方才說道:「子璋賑災辦案,可是立了大功的。想必這次回京,聖人也會褒獎的。」
陳氏聽了這話便笑道:「升不升官的,我一個婦道人家,且不知道。我只盼著哥哥能快些回來,到時候闔家過一個團圓中秋,也還罷了。」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倒是甚為贊同,亦頷首笑道:「這話倒是不錯。等你哥哥家來那天,你也帶著幾個丫頭和寶哥兒回去瞧瞧。這也是我們的心意。」
陳氏聽了,忙起身道謝。尤老太太點了點頭,笑向大姑娘道:「既是你太太的娘家,那也是你的外家。回頭見了你舅舅,記得給他叩頭請安。畢竟你成婚那日,還得橈哥兒背著你出門子呢。」
大姑娘聞言,忙起身答應了。尤老太太見狀,愈發欣慰的點了點頭。
原本陳氏並非大姑娘的親生母親,且尤子玉膝下只有寶哥兒一個男丁。這種情況下,大姑娘出門子時,可請尤家本族的堂兄來背大姑娘上轎。不過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幾經考慮,最終還是同陳氏商議了,請陳橈背大姑娘上轎。一則是想借著陳家的勢告訴寧國府,自家並非沒有背景只懂得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二則也是想顯示同陳家的親密之情。
大姑娘歷經種種,早已將陳氏視為親母。聞聽此言,豈有不應之禮。
陳氏對大姑娘也是一腔慈母之情。何況能與寧國府搭上關係,此事於她於陳家,都是有益的。因而陳氏只回家同父母嫂子商議一回,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馮氏登時都應了。
這麼一來,陳氏與大姑娘更是愈發親密。
眾女眷正說話間,便有老太太的丫鬟吉祥抱著寶哥兒從內室出來。只見剛剛睡醒的寶哥兒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著眾人,眼見陳氏在座,忙伸出一雙藕節似的小胳膊,笑嘻嘻的要抱。
陳氏忙的起身將寶哥兒抱了過來。寶哥兒早已熟門熟路的拱在陳氏胸前想要吃奶。陳氏見狀,少不得笑罵了一句小吃貨——這還是從三姐兒口內學來的。
尤老太太見狀,捨不得寶貝孫子挨罵,只得笑著替孫子辯解道:「這麼大點的小孩子,可不就是除了吃就是睡麼。咱們家的寶哥兒已經很懂事了,你這個當娘的還嫌棄他。還不快抱了我孫子去吃奶。」
一句話未落,只見尤子玉已然打發了前來拜訪的外客轉回內宅。剛剛進了正門,就像眾人笑道:「你們猜方才那人是誰?說來也是奇怪,連我也不認得這麼個人。不過是粵東來的一位將軍奉命回京敘職,因聽說咱們家同寧國府結了親,便下帖子來拜。也沒說幾句話,倒是送了一小簍茯苓霜……」
尤子玉說著,不免笑向尤老太太、陳氏並幾個姐兒道:「我聽說他們那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單取了這茯苓的精、液和了藥,不知怎麼竟弄出這怪俊的白霜來。用人奶或牛奶和著每日早起吃一盅,又補身又養顏。打從明兒起,你們也都吃起來。到時候咱們全家都吃的白白胖胖的,那多好。」
尤子玉說完這一句話,不知想到了什麼,仍向陳氏笑道:「對了,你明兒吩咐個小子,也送兩包給岳家。就說我這個當女婿的,也沒什麼好東西孝敬。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陳氏聽了這句話,少不得起身道謝。尤子玉十分闊綽的擺了擺手,因笑道:「你我乃是夫妻,最最親密不過的一家人。這麼點子小事兒,你同我道什麼謝呢。」
說罷,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兒可用來打趣陳氏。只是礙於老太太並幾個姐兒都在座,竟不好說出口。
唯有熬過了晚飯,且心不在焉的吃過了茶點瓜果,又閒聊一回,各自散了。同著陳氏回了臥房時,才按捺不住的摟著陳氏覥顏笑道:「我聽說那茯苓霜用人奶和了吃是最好不過的。竟比牛奶還強些。我如今接連吃酒身子虧,只求夫人多疼我一些罷……」
☆、第八十一章
因著粵東官員向尤府進獻茯苓霜一事,尤家上下倍覺體面。陳氏身為尤家宗婦,見夫君得臉兒於人前,自然也是與有榮焉。是夜,夫妻二人如何消磨春宵且不必多說。
只說次日一早,尤家眾人梳洗畢,果然按著尤子玉所言之法服用了茯苓霜。陳氏自己用的是牛奶和茯苓霜的法子,只覺奶香濃郁,香滑細膩,味道著實不錯,不免笑著稱贊了幾句。
那尤子玉也是吃了人奶和的茯苓霜——味道尚且不說,單單是這一味吃法就讓他心馳魂蕩,只覺妙不可言。眼見陳氏在旁笑贊不語,也跟著附和道:「著實玄妙,著實玄妙。只是不如昨兒晚上那般吃法來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正在妝台前梳頭的陳氏早已眉梢含情的斜睨了過來。一雙明眸黑白分明,如秋水般的眼波輕輕在尤子玉的身上一掃。尤子玉登時便覺著整個身子都酥了半邊,當即嘿嘿的笑出聲來。打從床榻上起身,慢慢踱步至陳氏跟前兒,伸手接過陳氏手中的畫眉筆,笑眯眯說道:「今兒我替夫人畫眉可好?」
「你給我畫眉?」陳氏聞言,只對鏡自招,且向鏡中的尤子玉挑了挑細細的柳葉眉,似笑非笑的問道:「你會麼?」
尤子玉聽了這話,便笑道:「會不會的,有什麼緊要。最重要的是閨房之樂。」
說罷,尤子玉果然持著畫眉筆,弓著身子在陳氏跟前兒細細打量,然後小心翼翼地替她描了描眉。半日,頗為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扳著陳氏的雙肩對鏡照了照,自己也衝著鏡中人問道:「夫人覺著可好?」
陳氏傾身向前,攬鏡自照細細打量了半日,方才輕笑一聲,斜睨著尤子玉問道:「老爺倒是很會畫眉。平日里沒少練罷?之前都給誰畫過眉來著?」
尤子玉最愛陳氏這副拈酸吃醋的風流模樣,聞聽此言,不覺笑言道:「夫人可是醋了?夫人大可放心,我這輩子除了夫人你,卻還不曾給別的女人畫過眉。」
一句話未落,只聽派去上房哨探動靜兒的小丫頭子回話兒說老太太已經起了。陳氏暫且按下了口內的話,只笑向尤子玉點了點指頭,口內說道:「先去給老太太請安,晚上回來我再細細的收拾你。」
尤子玉聞言樂得一笑,忙拱手作揖的求情討饒。夫妻二人你來我往的調笑了一回,方才命春蘭抱著寶哥兒,至上房給老太太請安。
彼時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並尤家幾位姨娘都到了。正在上房廳內陪著老太太說話兒。因說到昨兒粵東的官兒進獻的茯苓霜很好,老太太還特特問了陳氏,「寶哥兒可吃了不曾?」
陳氏便笑著接口道:「他小孩子家家的,哪裡敢給他亂吃東西。只恐他沒那麼大福分經受,反倒受折騰。」
尤老太太一聽這話,細細尋思也覺有理。便不再多問。陳氏則趁勢笑言道:「昨兒老爺吩咐我,只說讓我派兩個小子送兩包茯苓霜回家,也是孝敬爹娘的意思。我想著,這麼金貴的東西,倒不好隨意打發個小子送去的,恰好我也想回家探望探望爹媽和嫂子——」
陳氏話還沒說完,尤老太太已然明白了。登時擺了擺手,笑言道:「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了。合該是這個道理。你便親自回去一趟罷。」
陳氏聞聽此言深得己意,忙起身道謝。尤老太太又說道:「我想兩位老親家多日不見寶哥兒,必定想念。如今外頭風清氣爽,日頭正好兒,你也帶著寶哥兒回去給兩位老親家請請安罷。」
陳氏亦有此意,聞聽此言,倒不推辭,口內只說「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尤子玉在旁,倒是心下一動,立即指著大姑娘向陳氏笑言道:「你這次回家,把大丫頭也帶過去。那也是她的正經岳家,今後也要多加走動的。此時多多熟悉了,今後也好相處。」
大姑娘聞言,心下喜歡,忙的起身應是。旋即又衝二姐兒,三姐兒笑了笑,眉目之間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顯見的是真心把陳家當做外家,樂意親近的意思。
蘭姨娘看在眼中,不覺羨慕非常。她也想開口央求陳氏把四姑娘也捎帶上的。只可惜尚未來得及開口,已經從她的神色中窺探出端倪的陳氏搶先說道:「哎呦呦,老爺可真是會給人家添麻煩。本來我這次家去,是想同爹媽嫂子商議一下哥哥歸家及如何置辦中秋節禮之事。偏老爺叫我帶這個去帶那個去,到時候我照顧孩子們尚且不能,還怎麼同爹娘嫂子商議正事兒呢?」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笑道:「偏你喜歡訴苦。大姐兒、二姐兒、三姐兒都那麼大了,哪裡還是淘氣憨玩的年紀。唯有寶哥兒年歲小,可岳丈岳母必定十分想念了。你這會子說不想帶他過去,也不怕岳丈岳母知道了,捶你的肉。」
陳氏原也不是真心抱怨的意思。不過是為了借尤子玉的口兒堵上蘭姨娘的嘴。聽了這話,少不得笑言解釋道:「老爺英明決斷,真真是冤枉死我了。我可沒有偷懶兒偷空兒的意思。您是不知道我們家兩位姑奶奶的難纏——哪裡像大姑娘,平日里最是溫順乖巧,從來只有幫襯我,再沒有給我添煩的時候。寶哥兒雖然淘氣,可有老爺子老太太和嫂子疼愛,倒也顯不著我。唯有二姐兒、三姐兒,湊在一處最會鬼鬼唧唧的,我一雙眼睛盯著她們,錯眼不見就能給我惹出羅亂來。真真叫人頭疼死了。老爺若不信,不妨跟我一道兒家去瞧瞧。那時你才知道我的話——只說她們是個女兒家且還罷了。倘或是個小子,只怕上房揭瓦都盡夠的。」
尤老太太和尤子玉也是知道陳珪最喜歡三姐兒的,聽了這話,也不覺笑道:「二姐兒聰慧,三姐兒機敏,我們瞧著都很好。何況小孩子家家的,就該活潑些才好。莫要被拘束得緊了,反倒跟木頭人一樣。」
話音未落,只聽挨著蘭姨娘坐的四姑娘突地開口,理直氣壯且又憤憤不平的道:「老爺太太為何只說三位姐姐和寶哥兒,卻不提我?難道只因我不是太太親生的,是庶出,所以就必定低人一等?連去外祖家都不肯帶我麼?」
一句話出口,四下皆靜。尤家幾位陪侍在旁的姨娘們且不說了,便是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都是心下一動,偷偷看向陳氏的臉色。
只因自打陳氏進門後,雖不曾在吃穿用度上苛刻了四姑娘。但她堅持嫡庶有別,一味的將三位嫡出的姑娘捧得高高兒的,卻從來不肯叫四姑娘逾越半步。平日里交際走動,乃至回娘家也從來不肯帶四姑娘。對內對外只說四姑娘年紀還小,且離不得親姨娘,帶去外頭且不好照管的。
前幾年四姑娘還小,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想是這一年長大懂事了,自然體會出嫡庶之別,自然心下意難平,況且又有蘭姨娘耳提面命,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只是……
陳氏冷眼瞧著蘭姨娘面露期許,四姑娘尚且有些憤憤怨懟的面容,不覺冷笑道:「四姑娘這話說的,我竟有些不大明白了。所謂嫡庶之別,自然是嫡出為尊,庶出為卑,難道不應該麼?」
一句話落,陳氏卻不再同四姑娘計較,反而衝著蘭姨娘說道:「四姑娘年紀還小,她不懂事,我不怪她。我只想問問蘭姨娘平日里是怎麼教導四姑娘的?」
蘭姨娘聞言,忙的起身賠罪,尚未開口,四姑娘又插言道:「姨娘不必同太太賠罪。姨娘並沒有做錯什麼。原是太太不喜歡我罷了。」
一句話出,驚得幾位姨娘們全都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連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都有些不贊同的皺了皺眉。
蘭姨娘已經嚇得跪在當地,碰頭有聲,只向陳氏連連討饒的道:「太太息怒,太太息怒。這都是賤妾的錯。是賤妾沒能教好四姑娘。所以四姑娘才會口出怨懟之言。還請太太念著四姑娘年紀尚小,饒了她罷。」
陳氏聞言,卻是不怒反笑,先是叫起蘭姨娘——蘭姨娘且不敢起身,仍舊跪在地上。甚至不放心的將四姑娘拉著跪下,口內又是求老太太,又是求老爺。其哀戚之色,就連原本有些幸災樂禍的尤家姨娘們都有些不忍,隱隱生出一絲兔死狐悲之心。
陳氏卻沒理會蘭姨娘的討饒。只好整以暇的捧著茶碗輕啜了一口,這才慢條斯理的說道:「蘭姨娘很不必向我賠罪。只因四姑娘說的很對,我原就不喜歡她,所以才不肯同她親近。她也不喜歡我,所以這麼些年我將四姑娘交給蘭姨娘撫養,除一應吃食用度按照舊例撥給外,也不去理她。即便是她很少來給我這個嫡母跟前兒請安伺候,我也從不理論。這不是挺好的麼?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是有默契的。怎麼今兒聽四姑娘說話,竟是對我多有怨懟的?」
一席話落,蘭姨娘剛要答言。只見陳氏擺了擺手,並不許蘭姨娘回話,直問四姑娘道:「你說罷。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呢?」
四姑娘聞言一愣。她到底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縱使心中不滿,也只是一味抱怨。哪裡能想得清楚是為什麼如此。如今聽見陳氏問她,只得含怨帶怒的說道:「因為太太不喜歡我,待我同三位姐姐都不一樣。」
陳氏便笑道:「可是你也不喜歡我。你既然不喜歡我,我又為什麼要喜歡你?我又不是犯賤,喜歡拿著熱臉往人的冷屁股上貼。」
聞聽陳氏言語粗俗,尤家眾人都有些忍俊不住。
四姑娘又是一愣,旋即想了想,又說道:「可是我是爹的女兒。你不應該不喜歡我。」
陳氏嗤笑道:「我還是你爹名門正娶的太太呢。你不照樣不喜歡我!」
四姑娘:「……」
過了半日,已然有些發懵的四姑娘猶猶豫豫的道:「可是我才八歲……」
言下之意,陳氏已然成年,怎可同區區孩童計較。
就聽陳氏壓根兒都不曾尋思,脫口便道:「我年紀雖長,卻是你的嫡母。當日進門時,且不見你尊敬長者,孝順嫡母,平日里也不向我請安,逢年過節連一針一線都不見你的。你既無心敬我,這會子憑什麼要我憐恤幼小,一視同仁?」
四姑娘幾句話全被陳氏嗆了回來,一時啞然。
ga1105 2016-5-26 18:05
☆、第八十二章
陳氏三言兩語便堵得四姑娘啞口無言。眼見四姑娘立在當地一張小臉兒憋的通紅,一雙眼睛也淚汪汪的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蘭姨娘心疼不迭。忙的跪地求道:「太太開恩。四姑娘年紀還小,一時左強些也是有的。還請太太多加憐惜,多加照管——」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已經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打斷蘭姨娘的話,口內說道:「性子左強些沒什麼不好。譬如說我罷,早些年遇上了那麼些糟心事兒,倘若不是我自己剛強些,恐怕也沒了今日的好處。只是為人處世,既然是要強,就該要自己的強,而不是一味的強求別人退步忍讓,寬恕縱容。蘭姨娘你說我的話在不在理兒?」
蘭姨娘聞言一怔,不覺愣愣的看著陳氏。
只見陳氏繼續說道:「我是個粗鄙之人,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別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人。可我聽說蘭姨娘卻是出身官宦之家,也是讀書識字,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出身。怎地竟不知道好生教導四姑娘為人處世的道理?」
蘭姨娘忙的要開口辯解。陳氏卻不容蘭姨娘說話兒,仍舊笑言道:「……我知道,四姑娘年紀小,原不懂得什麼嫡庶之別,長幼禮教。不過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人云亦云罷了。興許在她看來,我這個嫡母不夠好,不是我做的哪裡不對,只是因著蘭姨娘當初得寵管家的時候,疼女之心切,但凡府里最好的吃穿用度,悉數用在她的身上。老太太老爺最疼她,家中丫鬟婆子最是恭維她,其風光得意時,連她的嫡出姐姐都得退一射之地。所以她便覺著那時的日子好。待我進門兒了,因看重嫡庶親疏,對大姑娘,對我的兩個姐兒都更好一些。待她不過是規矩體統,兩相對比,她就覺著我待她不好了。我說的可對?」
蘭姨娘被陳氏一席話戳破了心思,不覺又羞又臊,登時滿面通紅的辯解道:「太太誤會了。四姑娘並不是那樣想。她只是孺慕太太,也想同幾位姑娘們玩在一處罷了。絕無怨懟太太的意思。」
陳氏聞言,不覺嗤笑了一聲,開口說道:「這話說的不老實。你要非得說四姑娘對我並沒有怨懟之心,只有孺慕之情,這話別說是我了,恐怕連老太太老爺並幾位姨娘們,連帶著家中丫鬟婆子們都不會信的。不過我也懶得同你理論,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自作聰明罷了。你自以為聰明決算,卻不想想除你之外,這屋裡也沒誰是傻子!」
陳氏說著,不覺看了尤老太太並尤子玉一眼,口內冷笑道:「我身為繼母,雖不是那等良善賢惠到可以著書立傳之人,但從吃穿用度上,也沒有苛待你們娘兒兩個。我聽說當初蘭姨娘管家時,大姑娘身為嫡長女,卻時常有食不果腹之窘,方姨娘的女兒雖同是庶出,但也不過二三年間,就一病沒了……蘭姨娘也稍安莫燥,我並非指摘你包藏禍心,想要害人。只是這些個事兒都發生在你管家之時,可見你縱使無心,也有輕忽怠慢之過。將心比心罷,如今你們娘兒兩個在我手底下過活,好歹是吃穿不愁,衣食無憂,還有閒心怨懟我待你們不如己出,不如嫡出,顯見的是日子過得還不錯,所以才有這個精神折騰這些事兒。可見人都是貪心不足,步步緊逼,得寸進尺的……不過你們越是這麼著,我倒越是好奇。不知在你們心中,我究竟要怎麼做,才算是個賢惠良善的太太呢?」
陳氏說到這裡,不覺冷笑連連,百般譏諷的問道:「是該對庶出的四姑娘如同嫡出的大姑娘一般,還是該對四姑娘比對大姑娘還好?是該對蘭姨娘所出的四姑娘如同我的二姐兒、三姐兒一般,還是待四姑娘比對二姐兒、三姐兒還好?或者將四姑娘帶回我們陳家,也說服我們家老太爺老太太哥哥嫂子待四丫頭如同己出……只是這又難辦了。誰不知道我們陳家最是注重嫡庶之別,別說是蘭姨娘所出的四姑娘了,便是我們陳家自家,連個姨娘侍妾的都沒有,更遑論是庶出的哥兒姐兒。倘或大家彼此一處玩耍時,偶有口角紛爭,四姑娘就不管不顧的偏說是我們家的哥兒姐兒仗著自己是嫡出,就欺負她是庶出的怎麼辦?到時候淌眼抹淚兒的跑回家來,同老太太老爺告我的狀,我豈不是百口莫辯了……」
陳氏這一席饒舌的話出口,只聽得眾人頭暈腦脹。她自己卻是目光灼灼緊緊盯著尤子玉笑言道:「怪不得世人都說後娘難當,這一樁事兒著實難辦。我倒是想聽聽老爺的看法。您覺著我該怎麼做才好?」
尤子玉方才聽了四丫頭聲嘶力竭的一番質問,原還有些憐惜心疼。此刻聽了陳氏這一番咄咄逼人,卻不由得心虛氣短。忙的言辭閃爍,擺手笑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內,方才有家宅興旺之象。四丫頭的事兒乃是後宅私密事,當然得由太太做主。」
說實話尤子玉也無法指摘陳氏的做法。蓋因陳氏喜好雖然分明,但是她扯著注重嫡庶親疏的大旗行區別對待之事,從根兒上就杜絕了別人置喙之辭。正所謂母慈女孝,現如今陳氏待四姑娘乃本分之內,吃穿用度並未苛待,還念著她年紀小,讓她跟著親生母親在一處。如此舉止便是傳到了外頭,即便會有人說陳氏做的不夠好,但絕不會有人說陳氏做得不對。
可若認真計較起來,四姑娘自陳氏進門後,從無晨昏定省,連每年年節之時,三個姐兒都有的針線孝敬也從未有過。今日更是忤逆陳氏,口出怨懟,這樣的舉止縱使能勉強解釋為四姑娘年紀還小,且不懂事。倘或傳了出去,仍舊會有人指摘四姑娘沒有教養,忤逆不孝。
所以尤子玉縱然心下有些為難,口裡卻當真說不出什麼——他也是朝廷命官,倘或家事不修,也怕言官御史彈劾的。
陳氏聽著尤子玉四兩撥千斤的話,越發的冷笑連連。轉頭兒又問尤老太太道:「老太太怎麼說?」
尤老太太聞言,一時也有些語噎。然看著當地立著委屈的不行的四姑娘,卻又有些心疼。只得訕訕說道:「媳婦兒竟是多慮了。她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哪裡會想到那麼多。不過是貪戀著玩伴,且羨人有,怨己無罷了。」
陳氏聽了尤老太太這句話,愈發拿住了把柄似的冷笑道:「正是因為小孩子家家的童言無忌,所以說出來的話才叫人寒心。何況什麼叫羨人有,怨己無?倘或世人都這麼想,那都別過日子了——我還羨慕皇帝老子的女兒不愁嫁呢,有個屁用,難道我還能找根兒腰帶抹脖子吊死了,再托生個公主去?」
陳氏一句話未盡,堂上眾人早已掌不住的笑了。就連一直憤憤不平的四姑娘臉上也閃過一絲笑意。尤老太太只得說道:「偏你這一張嘴跟刀子似的。我們加起來也說你不過。也不知道你那舌頭牙齒是怎麼長的。」
陳氏也陪著尤老太太一起笑。笑過了一回,只見方姨娘一壁服侍著老太太吃茶,一壁唏噓感嘆道:「我打從見了太太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太太絕不是個含糊弄事之人。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蘭姨娘同四姑娘覺著太太不好,我卻只恨太太為什麼不能早幾年進門。倘或太太能早些進門……想必我那苦命的女兒也不會就這麼撒手去了。她走的時候才七八歲大。我……」
方姨娘說著說著,便想到自己那個薄命的女兒,忍不住淚沾滿襟,哽咽難言。
尤老太太乃是年高經久之人,最聽不得人的哭聲。眼見方姨娘如此,她也跟著悲從中來。一時廳內只聞嗚咽之聲,陳氏與尤子玉見了,忙笑上前去開解勸道。又將寶哥兒放到尤老太太跟前兒哄她開懷。
蘭姨娘與四姑娘見狀,愈發覺得尷尬。
好容易將尤老太太解勸住,天色已近午時。尤老太太便命陳氏母女吃過了午飯再走。陳氏笑言應允。
尤老太太見了,便命小丫頭子將飯擺在隔壁的小花廳。陳氏忙張羅著安設桌椅,羅列杯盤。蘭姨娘趁勢又上前去,向陳氏賠罪。
陳氏原本就是個炮竹性子,一點就著,也是個藏不住話的。眼見蘭姨娘每每如此,少不得開口說道:「你不要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兒來向我賠罪。實話告訴你罷,別說是你這一套,便是比你還厲害十倍百倍的難纏之人,我也不是沒見過。正如我方才所說,為人處世,性子剛強些沒什麼壞處。不過自己立得住跟一味想要別人的強,那是兩碼事兒。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是為著四姑娘好,所以才費心籌謀。只是我也告訴你一句話……你既然知道我是個什麼脾性的人,與其想著磨纏我,不如好生教導四姑娘。她年紀小,這會子沒人跟她計較!倘或再這麼著,等過幾年,你且看看?」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那是你的親閨女,又不是我的。你就這麼教也行,教出個狐媚子霸道沒教養且又蠢的丫頭來,等她嫁了人,你且瞧瞧她婆家還有沒有我這等好性兒!」
☆、第八十三章
蘭姨娘被陳氏一席話數落的滿面通紅。一時擺飯畢,陳氏又轉身親扶著尤老太太入席用膳。尤老太太便向陳氏笑道:「你也坐下罷。安安穩穩的吃碗飯,等會子還得帶著哥兒姐兒回娘家呢。」
陳氏聞言,含笑應是。這才在尤老太太的下首告了座坐了。也不敢實坐,仍舊側略著身子斜坐了,時不時替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夾菜布讓。
幾位姨娘皆伺候在側。只等著尤老太太、尤子玉夫婦並四個姐兒都吃過了,方才下去吃飯。
一時飯畢,用過茶點,說笑一回。便有二門上的小廝進來回話兒,只說馬車並跟車的女人們已經預備妥當。陳氏聞言,向尤老太太告了辭,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並寶哥兒上了馬車去了。
彼時陳老太太並馮氏正在家中打點針線,聞聽陳氏帶著哥兒姐兒登門,少不得迎到廳上。大家彼此廝見過,說笑了一回,陳氏便將早已預備好的兩包茯苓霜交給陳老太太,口內笑道:「這是昨兒有粵東的官兒來拜訪我們家老爺,特特送了一小簍茯苓霜。老爺叫我送兩包給爹媽嫂子橈哥兒婉姐兒嘗嘗鮮兒。我今兒早起用牛奶和了吃了一碗,覺著味道還不錯。」
陳老太太與馮氏聞言,不覺相視一笑。陳老太太笑道:「我也聽說過這茯苓霜的。聽說不僅補身,還能養顏,端得是個好東西。你如今剛生養過,且得給寶哥兒餵奶,正該多加保養。自己留著吃也還罷了,何必巴巴兒地送給我們。」
陳氏聽了這話,也笑著回道:「媽這話可說不著我。原是您的好女婿——我們家老爺時時刻刻想著您二老的,只說您二老年歲大了,合該補一補身子才是。因此昨兒晚上特地囑咐我,務必要派人給您二老送了來。我正想著回來一趟,一來叫您二老瞧瞧寶哥兒,二來也是問問大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聞聽陳氏所言,馮氏笑回到:「你哥哥前些時日寫信回來的事兒你也聽說了。只說快則七月底,慢則八月初,就能回的。」
陳氏笑言道:「這麼說來,必定能趕上今年中秋了?這倒是件好事兒。」
馮氏也笑言道:「說的不就是麼。你說前兩年,你哥哥的官兒不大,成日里在家閒晃時,我還覺得煩膩。如今官兒是越做越大了,卻是時常一年半載的也見不著面兒。真真是……」
陳氏看著自家嫂子如此唏噓感嘆,不免笑著打趣道:「嫂子放心罷。我哥哥是個什麼脾性,你難道不知道的。別說他如今只在江南呆了一年半載,便是呆個三年五載的,他也不會給你帶個姨娘回來的。」
馮氏原本心中也有些顧慮,聞聽陳氏所言,反倒笑出聲來。只得說道:「我自是信你哥哥的。我只是心疼他一個大男人,出門在外的,也沒有個好人兒照料他罷了。」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便笑道:「這倒也無妨。我如今出門走動,只聽他們都說子璋建了大功,這次回來,必定能再升一級的。到時候便是朝廷四品官員,不拘是在京為官,還是外放,屆時叫他帶著你們娘兒們就是了。」
馮氏聽了,越發覺著為難,因又說道:「好叫老太太知道,我哪裡想得著那麼遠的事兒。何況老太太叫我們隨著老爺上任,屆時我們還惦記著老太爺老太太,終歸不如在京做官兒,一家團圓的好。」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不覺沈吟不語。半日,方才笑道:「算了,難得蕙姐兒家來,不提這些有的沒的掃興。」
說罷,因見著一旁靜坐的大姑娘,不覺笑道:「大姑娘的婚期也在九月底罷。色、色嫁妝可都預備妥當了?」
陳氏聞言,忙笑回妥當了。陳老太太便道:「妥當就好。妥當就好。女孩兒家的終身大事,務必要謹謹慎慎,全都周全了才好。」
馮氏也笑著打趣道:「老太太這話很是。所以我連添妝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只等著大姑娘曬妝那日了。」
陳氏聞言,順口說道:「添妝不添妝的,倒沒什麼要緊。反正我也不擔心你這個做舅母的會薄待外甥女兒。只是白提醒一句,務必要囑咐橈哥兒好生鍛鍊身子骨兒,莫要成婚當日,背不動他姐姐上花轎就是了。」
一句話未落,眾人早已掌不住的噴笑出聲。大姑娘更是臊的一張臉跟蒙了紅布似的。忙低下頭撫弄衣帶。
陳老太太見了,只拿手帕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水,指著陳氏笑罵道:「好個猴頭兒,真真是一張刻薄犀利的嘴,也不知道你那舌頭牙齒是怎麼長的。竟然連你自己的閨女都打趣起來。」
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想到早起在尤府發生的那起子爛事兒。少不得開口笑道:「祖母這會子說媽的嘴利,卻不知道早起在家時,媽的嘴竟比這會兒還犀利百倍千倍的呢。」
說罷,便將早起之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
陳老太太與馮氏不妨還有此等風波,不覺相視一眼,皺了皺眉。馮氏便向一旁坐著的婉姐兒道:「我們大人說話兒,你姊妹白坐著也是無趣兒。你帶著姊妹們到後頭去玩罷。莫要拘束了。」
婉姐兒聞言,登時起身應是。
陳老太太因想著待會子的話叫孩子們聽了不好,便指著寶哥兒說道:「也把寶哥兒帶了進去,放在裡間兒炕上罷。廚房裡還有新做的銀耳馬蹄羹,你服侍著寶哥兒吃一碗。」
最後一句話,卻是向陳氏身旁的大丫鬟春蘭說的。
春蘭聞聽老太太吩咐,立即欠身應是。又向諸位主子們告了退,方才抱著寶哥兒跟著幾位姑娘到了後宅婉姐兒的住處玩笑說話兒不提。
一時陳老太太眼見哥兒姐兒們魚貫退出,又擺手屏退了閒雜人等,只留各人心腹在內。這才向陳氏皺眉說道:「你也太肯較真兒了。那些個姨娘侍妾庶出丫頭的,你若是不喜歡,便只當她們不存在,當面兒敷衍過去也就是了。過後或賞或罰,還不是你幾句話的事兒。只要不很離了格兒,誰也挑不出不是來。何苦炮仗似的說出那麼些有的沒的。倘或傳將出去,人家豈不說你輕狂?便是那邊兒的老太太老爺見了,只怕也要暗中嘀咕,不說你不慈,也要說出幾句睚眥必究的話來。你這是何苦來的?」
陳氏聞言,不覺冷笑道:「我原本也沒想裝出個賢良樣兒來。我只是不耐煩那起子小人,背地裡罵我厭我,當面兒還想求我討好處,這世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馮氏聽了這話,少不得也勸道:「容我說句忠言逆耳的話,姑太太這話說的雖然有理,但也稍嫌刻薄了。有些個事兒,咱們女人家心裡明白也就是了,沒必要全都叨叨出來。」
陳氏也知道自己拿爆炭似的性子很不討喜,聞聽此言,不覺默默不語。
她也是知道不妥的,只是有些時候,不吐不快罷了。
馮氏眼見著陳氏明知不妥,卻梗著脖子不以為然的模樣兒,不免想到了自己當初剛剛嫁進陳家時,與小姑子劍拔弩張之態。彼時她常受陳氏刁難,不說恨陳氏恨得牙根兒癢癢,卻也是膩煩至極,哪裡又能想到今日姑嫂親如姊妹之勢。
馮氏思及此處,不免笑道:「老話常說刀子嘴豆腐心。姑太太這一張嘴就是太厲害了,偏偏又生得一副赤城心腸。倘或遇到個面厚心刁的,難保吃虧。所以你也聽我一句勸罷,好好兒的改改你這性子。如今你亦嫁為人婦,凡事須得三思而後行,多考慮考慮你婆婆你老爺的想法,比不得先時在家的恣意隨性了。」
陳氏聞言,少不得撇了撇嘴,因說道:「我如今連兒子都給他尤家生了,我還怕什麼。我可不信他尤家敢為了一個賤婢和一個庶出的丫頭兒,來要我的強。」
馮氏聽了這話,只得笑言道:「你倒是不傻,也知道自己如今有了兒子,才算是在尤家站住了腳兒,何況又有娘家給撐腰,再不怕他們言三語四的刁難人。所以頭幾年那蘭姨娘央你好生調、教四姑娘,你只敷衍過去便罷。如今聽她算計你,就有底氣當著你婆婆你老爺的面兒連消帶打的駁了回去。我說的可對?」
陳氏聞言一愣。她原還沒想到這麼多。今兒突地聞聽馮氏挑破了這一層,才猛然發現,自己可不就是這麼想的麼。因明仗著寶哥兒是尤子玉唯一的子嗣,所以才有恃無恐?
眼見陳氏滿面沈吟,馮氏繼續笑道:「倘或姑太太真是這麼想的。那也該想到一句話才是。俗語說凡事留一線,日後好想見。姑太太即便是為了寶哥兒,也不該把事情做絕,徹底得罪了蘭姨娘四姑娘才是。」
陳氏聞言,不覺又是一愣。只聽馮氏徐徐勸解道:「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理兒。姑太太因仗著寶哥兒在尤家是一代單傳,咱們陳家又向來護短兒,所以不把蘭姨娘母女放在眼中。肆意得罪也不以為意。卻不想想你今日得罪了她們,她們不能把你怎麼樣。倘或記恨在心,或者恨屋及烏,想著拿寶哥兒撒氣,也好叫你知個教訓……寶哥兒才那麼點子大,你一個人一顆心一雙眼,難道就能保證日日夜夜都護他周全,絕沒有個疏漏偷空兒的時候?」
馮氏一席話正中陳氏的內心。陳氏登時便有些慌了,忙的咬牙切齒的道:「她們敢?我揭了她們的皮!」
馮氏冷笑,因說道:「真到了那個節骨眼兒上,你便是親手殺了她們都不頂用。倘或傳將出去了,只怕還有人會以為是你平日苛責太過,所以才逼得那雙賤人鋌而走險。到時候你既傷了寶哥兒,又失了名聲兒,恐怕還要惹得你婆婆你老爺怨懟,老太爺老太太你哥哥和我為你傷心,何苦來哉?」
陳氏啞然。半日,方才問馮氏道:「那我今兒都已經說了那些話……可怎麼辦才好?」
多年相處,馮氏最是知道陳氏的慈母心腸,因而她拿著寶哥兒的安危來勸說陳氏,自然一勸一個准兒。
陳老太太眼見陳氏自亂陣腳慌亂不迭的模樣兒,不覺笑看了馮氏一眼,眸中滿是贊許之色。她這個女兒,自幼千尊萬寵,牛心左性慣了的,也只有馮氏這般嚇一陣哄一陣的才能鎮得住她。換個人來,恐怕真不頂用。
馮氏見陳氏真心相問,登時握著陳氏的手笑答道:「其實也不難。蘭姨娘如今想要巴結奉承你,為的不過是四姑娘的前程婚事罷了。你若是一口回絕了她,她眼見希望全無,自然會抱恨在心。到時候為了撒氣,或者受人挑唆鋌而走險,也未可知。你要知道尤家本族現如今也不是一條藤兒一顆心,多得是人看寶哥兒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你們夫婦斷子絕孫,才好拿捏你們這一房。你可不能給他們鑽空子的機會。」
陳氏聞言,深以為然,連連點頭稱是。
馮氏繼續說道:「……所以你如今要吊著蘭姨娘和四姑娘才是。要給她們點兒甜頭嘗嘗,要讓她們知道你這個當嫡母的不是不管她,而是恨鐵不成鋼。只要四姑娘願意做個孝順女兒,你也願意做個慈母的。你只要把這話的意思傳到了。蘭姨娘那麼精明的人,豈有不知之禮。由她去規勸四姑娘,屆時你也順水推舟,做出個母慈女孝的模樣兒來,到時候你在你婆婆你老爺跟前兒也好交代了。她們母女兩個也有了希望——說句不好聽的,四姑娘今年才七八歲大小,等她談婚論嫁且得等個七八年之後再說。到那時候寶哥兒也大了,也立得住了,你也沒了後顧之憂。到時候想要如何拿捏她們母女,還不是你這個當主母當嫡母的一句話的事兒……何況女生外向,到時候你將四姑娘調、教好了,再許一門親事。那也是咱們家寶哥兒的助力不是?你若是怕她來日仗著夫家之勢飛上枝頭變鳳凰,反倒壓在你的頭上作威作福,給你臉色瞧,你也可以把她許個家世不俗但人際複雜,且夫君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家兒,到時候你既得了她夫家的助,也能叫她只有仗著娘家的勢力才能在夫家立住腳兒,一輩子都不用怕她翻出大天兒去。如此一舉多得之好事,你何苦弄得這麼怨聲載道,哭天喊地的?」
陳氏聞聽長嫂這一番長篇大論的教訓之詞,早已怔愣住了。根本反應不過來,只能呆呆的點頭稱是。
陳老太太眼見女兒如此,不覺笑向馮氏道:「瞧瞧咱們家的這個蕙姐兒呦,也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的當家太太了。性格兒還是當年的淺白直率,你叫她跟個炮仗似的同人嗆聲兒,她慣會的。你叫她做這些當家太太該做的事兒,她反倒兩隻眼睛一懵,不知該如何試好了。」
馮氏聞言,便笑著奉承陳老太太的道:「那也是老太爺老太太疼寵姑太太的緣故。倘或是換了旁人家,且又經了那麼些事兒,哪裡還能有這一副赤子心腸。」
正所謂花花轎子人抬人,好話誰人不愛聽。陳老太太聽了馮氏這一番話,也覺欣喜。當即拉著馮氏的手笑道:「你也是個好的。還望你多提點蕙姐兒才是。她也就是你的話,才能聽進去幾分。」
☆、第八十四章
陳氏帶著幾個姐兒家來,原為的是送茯苓霜,兼同爹媽嫂子商量哥哥歸家之後張羅中秋佳節之事。卻沒想到被馮氏拉著勸了好一通的話,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
倒也沒心思再提別事。
及至下晚回尤家之後,陳氏少不得趁眾人都回房休息時,拉著尤三姐兒將馮氏先前勸她的話和盤托出。因問尤三姐兒有什麼好主意。
尤三姐兒對蘭姨娘四姑娘原沒有什麼感覺,當然也對馮氏那一席危言聳聽的話不以為然。蓋因馮氏與蘭姨娘素未謀面,不過憑著自己日常所聽之後宅陰私事揣摩人心。所以才怕蘭姨娘獻好不成,圖謀不軌。
但是尤三姐兒同蘭姨娘母女同在一個屋檐下,幾年相處下來,她並不覺得蘭姨娘是個心狠手辣——或者說她並不覺得蘭姨娘有那個膽子做出對陳氏,對寶哥兒不利之事。
陳氏聽了尤三姐兒這一番分析利弊,不覺心下大定。因笑道:「我就說麼,應當不至於此。那個蘭姨娘倘或有這個本事,老爺也不會……」
話未說完,自覺失言,忙的掩住了口。
尤三姐兒看著陳氏略不自在的模樣兒,笑著勸道:「不過舅母一席話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兒,我也要勸母親一句話,只是不曉得母親聽不聽罷了。」
陳氏聞言,嗤笑道:「你跟我說話還這麼故弄玄虛的做什麼?還不快快說來?」
尤三姐兒見狀,少不得笑言道:「四姑娘今年也有七八歲了。平日里由蘭姨娘教導著,我也不知道她識不識得字,念不念得書。媽何不從外頭請一位女先生來教四姑娘讀書?」
陳氏聞言,頗為詫異,忙的開口問道:「好端端地,你說這個做什麼?她又不是我的親閨女,我可懶得替個白眼狼兒操心那麼些。何況這京中不讀書的女兒家也多。豈不聞女子無才便有德的道理?」
尤三姐兒當然知道時下世道對女子的禮教約束森嚴,且不喜女孩兒讀書的人家甚多。
只是她乃從後世穿越而來,已經習慣了不分男女皆可讀書之權。想當初驟然穿越,為了讀書一事磨纏了陳氏許久,還好外祖一家疼愛,終讓她心想事成。如今到了四姑娘的頭上,尤三姐兒也理所當然的想要四姑娘讀書——倒不是為了示好或者其他,只是覺著不論哥兒姐兒,只要條件允許,都應當讀書識字,不說明理知義罷,至少也不用作個睜眼瞎子。
尤三姐兒的某些想法,陳氏素來是不大懂的。不過這麼些年陳氏聽尤三姐兒的話已經習以為常,因此此刻雖然不以為然,仍舊細問尤三姐兒為什麼要這麼提議。
尤三姐兒便道:「到沒有什麼好說法兒,只不過是想著聖人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反過來豈不就是己所欲之推之於人麼?我幼時想要讀書之心切,母親也是知道的。也是仗著素有母親疼愛,外祖一家縱容,所以才能讀書識字。及至後來,舅舅又從東宮接來一位教養嬤嬤,每日教我們言談規矩,這都是很好的。當年大姐姐得了母親的照拂,也能同我們一處念書學規矩,我想她也是感激母親的。如今家中只有四姑娘不曾念書學規矩——」
「不瞞母親說,因著四姑娘年歲太小,況且向來不肯與我們親近的緣故,我們與她自然也不親近。但親近與否是一說,叫不叫她讀書識字又是另一說。媽若是不喜歡帶著她去外祖家,大可以在家裡為她聘請一位女先生,一個月也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兒,倒費不著什麼。媽只當是仁至義盡罷了。」
陳氏向來恩怨分明,是個最為爽利的人。因此也愛聽尤三姐兒這麼乾脆利落,絲毫不含糊的話。聞聽此言,少不得細細尋思一回,因說道:「你的話也有些道理。我確實不大喜歡她那個脾性,被她姨娘教的倒三不著兩的,我一瞧見她那副輕狂樣子就覺著討厭。之所以不帶她去你外祖家,也是怕她心思偏執滋生口角煩擾之故。不過你說得對,咱們家三個姐兒都是正經念過書識過字的,單剩她一個沒書念,倒也沒什麼意思。何況咱們尤家也不差那幾兩銀子,倘或傳將出去了,好像是我這個當嫡母的故意不叫庶出的丫頭念書似的。」
尤三姐兒聞聽陳氏如此說,少不得笑道:「正是這個意思。媽只當花幾兩銀子買個安心便是了。如若不然,媽這回搪塞過去了,下回搪塞過去了,那蘭姨娘只顧在老爺去時吹吹枕頭風,說不定哪天老爺瞧她們母女可憐,竟向媽開了口。媽豈不是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好?」
陳氏聞言一笑,纖纖玉指點了點尤三姐兒的額頭,笑罵道:「好你個人小鬼大的促狹鬼。竟也知道什麼叫枕頭風了?」
尤三姐兒嘻嘻一笑,捂著額頭的道:「我什麼不知道呢,只不過懶得多說罷了。」
母女兩個嬉笑一回,便聽外頭該班的小丫頭子回說老爺家來了。尤三姐兒聽聞,忙的起身時,尤子玉已經掀簾子進門。眼見陳氏與三姐兒在屋內閒話,不覺笑道:「三姐兒也在,同你母親說話?」
尤三姐兒躬身應是,且給尤子玉見過禮。便告了辭,回房歇息去了。
陳氏則替尤子玉寬衣解帶,一壁提及方才同尤三姐兒商議過的,請個女先生家來教四姑娘讀書之事。
尤子玉聞言一愣,旋即狐疑問道:「好端端地,你怎麼想起這個事兒來?」
陳氏因笑道:「並沒什麼。只是覺著四姑娘如今也大了,也該學一學為人處世的道理。咱們家三位姑娘都是在陳家跟著婉姐兒念書學規矩的。只是四姑娘年紀太小,這會子即便跟了去,她連字兒也識不得幾個,哪裡能跟得上婉姐兒的課。既然學不到什麼,莫不如不去。就在家裡好生請一位女先生,先從最基礎的《千字文》、《百家姓》一類的學起罷。」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再次感嘆一回陳氏的賢良淑德。因握著陳氏的手感嘆道:「夫人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腸的人。今兒早起聽你在上房的話,還以為你很不喜歡四丫頭。卻沒想到你對四丫頭考慮的如此周全。反倒是四丫頭……被她姨娘調、教的著實不像了些。要我說來,即便是請個女先生教書,也莫要教那些沒有用的書,只教些《女德》、《女訓》、《孝經》之類,合該叫她知道知道,什麼叫做孝順。」
陳氏聽了這話,只得笑道:「老爺何必認真動怒。四姑娘現在還小,再大些就好了。何況同乖巧溫婉的大姑娘相比,我也著實不大喜歡四姑娘罷了。」
陳氏越是這麼說,尤子玉越是對蘭姨娘和四姑娘不滿。當下又拉著陳氏的手兒說了好一番的話。陳氏一壁替尤子玉換了家常衣裳,一壁笑言道:「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去上房給老太太請安吧。」
尤子玉聞言,欣然應允。
一時相攜到了上房,請安見禮後各自歸坐。陳氏當著滿屋子姑娘侍妾,丫鬟婆子的面兒,向老太太提及請女先生教四姑娘讀書之事。原本以為尤子玉都同意了,此事必然水到渠成。哪裡想到尤老太太聽聞此事,卻是滿臉的不以為然。只向尤子玉並陳氏說道:「何必呢,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有德。依我瞧,女兒家呆呆笨笨的就很好,只要曉得相夫教子,三從四德也還罷了。沒的讀甚麼書,難道還能像哥兒似的,考個狀元不成?」
一句話未落,蘭姨娘同四姑娘的臉兒登時變得煞白,四姑娘憤憤的張了張口兒,待要說甚麼,蘭姨娘嚇得猛拽四姑娘的衣袖不叫她說。一番舉動皆被人看在眼中。登時便有同蘭姨娘素來不和的方姨娘幸災樂禍的勾了勾嘴角。
陳氏只當沒看見似的,仍舊笑勸尤老太太,口內說出許多女兒家讀書的好處來。因又說到尤家三個姐兒也是念了書學了規矩的,不好薄待四姑娘一個。又說四姑娘同其他三個姐兒年歲相差太大,況且基礎又不同,即便是在一處念書,終究沒什麼用。所以還是另請女先生單獨教導才行。
最後又品度老太太的心意,只說請女先生的束脩不必從公中出,陳氏自個兒掏嫁妝銀子。尤老太太聽聞陳氏這麼說,也還罷了。
蘭姨娘母女不妨陳氏竟然如此態度,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只待晚飯過後,各自散了時,悄向正院兒給陳氏磕頭道謝。
陳氏自詡家大業大,倒是不差這幾兩銀子,只不過是聽從三姐兒諫勸,花錢買個安心罷了。也不圖蘭姨娘母女感恩戴德的,只淡淡的寒暄兩句,便推脫身上乏了請蘭姨娘母女回去。
蘭姨娘並四姑娘見了,反倒覺得訕訕的。只得告了退退下。
之後陳氏如何請先生家來教四姑娘讀書,又如何替大姑娘操辦婚事,安心教養寶哥兒,不過後宅瑣事,無可記敘之處。
如今且說轉眼便到了七月末八月初,陳珪並六皇子不負皇命,已在江南妥善安置災民,督促兩江官員籌辦災後重建事宜,且查明瞭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盧煥章貪墨修河工款一案,遂回京敘職。此時欽差儀仗已經到了長安城外。
消息傳到尤府的時候,三姐兒喜得一蹦三尺高,忙的央求陳氏允她去外祖家見舅舅。
陳氏向少看到尤三姐兒這麼跳脫的模樣兒,不覺莞爾。登時答應了。
ga1105 2016-5-26 18:06
☆、第八十五章
陳氏帶著三個姐兒趕到陳家的時候,陳珪尚未歸家。陳老太太並馮氏則張羅著家中大小替陳珪預備洗塵。陳老太爺且端坐在正堂上首,裝模作樣的拿著一本書來瞧。只可惜思子之情太過,心不在焉之余,那書拿倒了尚且不知。
尤三姐兒見狀,少不得開口調笑道:「世人皆贊讀書精湛之人,說他熟知典籍,且能倒背如流。如今外祖父閱覽詩書,雖比不上倒背如流之輩爐火純青,但是能夠‘倒讀如流’,也是極為不易的。」
陳老太爺聞聽尤三姐兒如此打趣,少不得低頭看了眼手中之書,旋即莞爾一笑,只將詩書撂在一旁,搖頭笑道:「罷了罷了,既然看不下去,又何必做出此等模樣,憑白叫我的小外孫女笑話了。」
眾人聞言,少不得哄堂而笑。陳氏則指著尤三姐兒啐道:「真真是個牙尖嘴利的鬼丫頭。連你外祖父也打趣起來。還不快快給你外祖父敬茶賠罪。倘或再這麼沒大沒小的,仔細我捶你的肉。」
尤三姐兒嘻嘻的笑了,忙的起身敬茶與陳老太爺,口內則說道:「外孫女兒無狀,還請祖父大人饒恕些個兒。莫要讓母親捶我的肉了罷?」
說罷,仍舊可憐兮兮的假哭出聲。瞧得眾人越發好笑,陳老太太指著尤三姐兒道:「你也得有人治你一回罷了。」
一句話未落,仍舊打趣陳老太爺的道:「叫你裝相,這會子被外孫女兒一語道破了,可還好受?依我說,想兒子便是想兒子罷了,有什麼丟人的。子璋此去一年多,雖說每常來往通信皆按時應晌,可到底不必在家時日日見面的好。即便是心下惦念些個兒,也是尋常之事。偏你愛做出這麼一副模樣兒來。反招兒大家的笑話。」
陳老太爺被陳老太太數落一通,也不以為意。只擺手搖頭,接過尤三姐兒的賠罪茶,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聽二門上回事人回說「老爺已經進京了,正在門外下車」。
話音未落,陳家眾人早已激動的站起身來。馮氏更是險些失手打碎了手內的茶盞。忙的轉身將茶盞撂在一旁的花幾上,也不顧杯碗歪斜,茶水溢出,忙帶著兒女人等接出大廳。
只見陳珪風塵僕僕的身影早已進了二門。喜得馮氏忙迎上前去,口內剛叫了一聲夫君,視線觸及跟在陳珪身後的一個十六七歲,身著月白武服的姑娘身上,不覺嚇得臉色一白。身形也承受不住的搖搖欲墜。一雙眼睛登時紅將起來。
馮氏忙掩住了心頭湧將出來的心酸苦楚,強撐著笑言向陳珪見了禮,這才問道:「這位妹妹不知是誰?怎麼稱呼?」
陳珪離家一年多,雖然每常與家中通信,但公務纏身之余,也常忍不住思念之情。只好對著家書聊以慰藉。
此刻好容易見到了髮妻小妹兒女姪女,早已按捺不住的撲上來。一時摸摸兒子,一時拍拍女兒,一時又將兩個姪女兒摟在懷中顛了顛,忙的壓根兒就沒聽清馮氏的話。
一時又惦念著老父老母,忙的越過眾人進入廳中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叩頭請安,口內只說「兒子不孝,不能親侍奉在父母身側」雲雲。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多日不見兒子,自然十分想念。陳老太太忍不住淌眼抹淚的將陳珪扶起,摟在懷中心肝兒肉的哭了半晌,陳老太爺雖然不似陳老太太這般真情畢露,然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只握著陳珪的手,不住的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時又命陳珪坐下,待丫鬟獻茶畢,仍命陳橈、陳婉、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給陳珪叩頭。
陳珪笑著叫起,這時才留意到大姑娘,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來這時尤府的嫡長女,不覺笑道:「大姑娘也這麼大了,出落的如此標緻,果然不俗。」
陳老太太聽見陳珪如此說,便接口笑道:「可不是麼。長得標緻,福氣也大。再過兩個月就要嫁進寧國府做國公夫人了。到時候還得咱們家橈哥兒背著她上花轎呢。」
此事陳珪早在家書中俱已得知,此時聞聽陳老太太提及,少不得故作正色地開口調笑道:「這可是個大事兒。到時候可得要橈哥兒吃的飽飽兒的,莫要摔了咱們家大姑娘才是。」
一句話未落,眾人早已笑出聲來。陳老太太好笑又好氣的點了點陳珪,又點了點陳氏,口內說道:「顯見的你們兩個是親兄妹了。說話兒的口風都是一樣的。」
眾人聞言,少不得又是賠笑出聲。唯有馮氏仍舊惦念著跟陳珪一道兒回來的那位姑娘,縱使勉強露出笑意,臉色兒仍是一片慘白。
陳珪留意著髮妻眼圈兒發紅,面色不好,不免關切的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馮氏見問,勉強笑了笑,搖頭說道:「並沒有什麼。想是方才被風吹了,過一會子就好了。」
說罷,仍舊指著門口兒站著的那位姑娘問道:「不知妹妹姑娘是誰,怎麼稱呼?」
眾人聞聽此言,這才留意到門口站著的身穿月白武服的姑娘。不覺面面相覷,登時心下一沈,皆不說話了。只看著陳珪。
有道是知妻莫若夫,陳珪一掃馮氏滿面含醋捻酸的模樣兒,便知道她是誤會了。不覺哈哈一笑,指著那位姑娘說道:「你們可真是……慣會胡思亂想的,都想到哪裡去了。這是我給咱們家姐兒請的練習弓馬騎射的女先生。之前三姐兒不是說想要學騎馬麼,婉姐兒和二姐兒也都跟著起哄。只是那會子咱們家並也不認得什麼會武藝的姑娘,倘或叫個男丁護院兒來教,傳將出去了也不像。只恐壞了女孩兒們的清譽,所以便作罷了。這次我去江南,偶然識得梁家兄妹,恰好這兩兄妹都是會武藝的高人。現如今她哥哥梁鳳饒已投到了六皇子門下,這位梁姑娘原也要隨她哥哥去的,還是我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才求得六皇子應允,許我帶著她家來,教咱們家女孩兒們的弓馬騎射。」
陳珪一席話落,仍笑著叫過那位梁姑娘。只見那位梁姑娘從從容容,落落大方的走上前來,抱拳見禮道:「晚輩梁紅玉,見過老太爺老太太,見過夫人,見過姑太太。」
陳家眾人沒想到還有這一樁烏龍,少不得賠笑答應。陳珪又命家中小子姑娘們給梁紅玉見禮。三姐兒這才笑眯眯的道:「姐姐叫梁紅玉,原是宋朝一位女將軍的名兒。」
梁紅玉聞聽三姐兒之言,也笑著回道:「那是我們家的老祖宗,倘或有機會效仿先祖,能夠以女兒之身徵戰沙場,報效國家,紅玉也不枉學了這一身武藝了。」
尤三姐兒見梁紅玉笑容燦爛,言談舉止疏闊大方,並不似尋常閨閣女子言笑時扭捏做作,非講究什麼笑不露齒的儀態,心中便覺親近喜歡。忙上前拉著梁紅玉的手兒笑道:「我也想學習弓馬騎射,倒沒有姐姐這麼遠大的抱負。只想著強身健體也還罷了。」
梁紅玉聽了這話,便笑道:「可是練習弓馬騎射可苦的很……」
一句話尚且沒說完,馮氏已在旁笑道:「快些坐下說話兒罷。走了這麼久,可都累了。快些吃杯茶歇歇。」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上茶來。且似笑非笑的瞪了陳珪一眼,口內說道:「既是替家中姑娘們請來的女先生,夫君怎麼不早說。白晾著先生在門口兒站了那麼久,哪裡是咱們這樣人家兒的待客之道?」
陳珪聞言,則笑嘻嘻的並不答言。反倒是梁紅玉並不在意,口內只笑言道:「陳大人剛剛回家,自然是要見過父母家人的。我即便是在旁等會子,也是情理之中。夫人莫要這麼說。」
馮氏聞言,少不得又贊了梁紅玉幾句。便命丫鬟們預備熱水洗漱,又命廚房做飯。陳珪聽聞,則笑著擺了擺手說道:「不用擺飯了,時間來不及。且讓我梳洗一回,還得入宮面聖去。你們先吃著,且替梁先生預備客房就是了。」
眾人聞言,不覺大驚。陳老太爺忙的說道:「這會子進宮?都要落鎖了罷?」
陳珪無奈笑道:「沒辦法,事情緊急。聖上與太子殿下還等著我們回話兒呢。要不是就這麼風塵僕僕的進宮面聖,實在大不敬。恐怕我這會兒都到不了家。」
陳珪既如此說,眾人也無可奈何了。馮氏忙命丫頭們送熱水,親自服侍陳珪熟悉過,又換了朝服,匆匆進宮面聖。
這裡且不提陳家眾人如何款待梁紅玉。只說陳珪匆匆進宮時,當今與太子殿下,以及朝中諸位老臣已經在勤政殿了。
陳珪剛剛請門口的小太監通報過,洗漱已畢的六皇子也匆匆而至。兩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小太監通傳命兩人進殿奏對。
陳珪與六皇子只得躬身入殿。一時見過聖人與太子殿下,一一的回稟過江南諸事——其實早在兩人回京之前,早已寫好了條陳奏疏稟明此事。此刻當面回奏,亦不過是解答聖人與太子殿下的心中疑慮罷了。
☆、第八十六章
六皇子與陳珪此番奉命下江南賑災查案,包括永嘉帝在內,滿朝文武皆以為此去一行必得腥風血雨,貪官酷吏落馬無數,乃至兩江官場半壁江山皆得改頭換面,甚至永嘉帝都已經做好了英名蒙塵的準備。
哪裡想到陳珪剛到江南之後,便帶著太子殿下的親筆手書和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的家信分別拜訪了幾位江南大佬,幾次請酒吃席下來,便已經推杯換盞,化干戈為玉帛,而後又借著「將功補過」之名,遊說兩江官員出財出力,在朝廷賑災錢糧並不寬裕的情況下,鼓動當地官員自掏腰包安置災民,購買土木糧種農具耕牛,著手張羅重建事宜;除此之外,更是舌燦生花,勸說兩江泰半犯事官員還清朝廷錢款,主動繳納貪墨臟銀,揭發主事者以減其罪……
最終除真正罪大惡極赦無可赦的主事者不得開脫之外,其餘官員竟然各有各的推托之詞,雖然奏疏上達天聽之後,這些官員仍舊會因失察之過而受到責罰,但好歹身家性命是保住了。朝廷和永嘉帝的顏面也就保住了。
這麼一樁震驚朝野,牽扯兩江的大案,竟然被陳珪長袖善舞,四角俱全的做到了和光同塵,米分飾太平,且又圓滿解決了賑災之事的大團圓結局。直叫長安城內擔憂不已的永嘉帝並太子殿下,以及那些想看陳珪笑話兒的朝臣們摔碎了眼珠子。
在永嘉帝並滿朝老臣眼中看來,六皇子與陳珪的這一樁差事著實辦的乾淨漂亮,毫無後顧之憂。這樣的局面也讓永嘉帝和滿朝文武頗為好奇,不知道陳珪究竟做了什麼。
然條陳奏疏之上只能將此事前因後果大略寫明,終究不能事無巨細的交待明白。所以此番回京面聖奏對,永嘉帝著重詢問了當中細節——或者說是陳珪的手段。畢竟以六皇子剛直不阿,寧折不彎的脾性,這種和光同塵的漂亮事兒不像他的手筆。
陳珪眼見聖人垂問,心中早已擬好腹稿,當即侃侃而談。忽悠的永嘉帝與諸位朝臣連連點頭稱贊。唯有身處其中的六皇子似笑非笑的看了陳珪一眼,暗暗罵了一句「騙死人不償命」,不過出於種種考慮,倒是並未拆穿陳珪的謊言。
一時陳珪稟明經過,永嘉帝又向六皇子詢問了各種細節部分。方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而後又沈吟片刻,開口說道:「此番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盧煥章貪墨修河工款一案,雖然經過欽差查明,證明涉獵其中的官員五不足一,但終久也暴露了兩江官場有官官相護之弊。爾等須得引以為戒。如今河道總督、蘭台寺大夫與兩江官位多有空缺,諸位愛卿可有賢能舉薦?」
太子殿下與諸位大臣聞言,登時面面相覷。沈吟半日,皆無人說話。永嘉帝見此情形,不覺輕笑,隨手指了指太子說道:「太子為國之儲君,監理國事。由你來舉薦賢能乃分內之事。你先說說罷。」
太子殿下聞聽聖人之言,忙躬身說道:「回稟陛下,兒臣前番舉薦盧煥章擔任河道總督,豈料盧煥章不思忠君報國,反而勾結兩江官員貪墨修河工款,致使河堤崩潰百姓遭難。兒臣識人不清,著實慚愧。豈敢——」
「好了。」永嘉帝擺了擺手,打斷太子殿下的自咎之言,因說道:「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身為人君,需要有識人之明,斷人之才。然偶有失措,也是情理之中。太子……」
永安帝說到這裡,若有所思的停了停,方才說道:「說說你心中的人選。」
太子殿下見狀,只得小心翼翼的報出了自己的人選。這回他倒是吸取了陳珪當年之勸諫,並未舉薦自己的門人。而是考慮到其才幹性情,推舉了一位中立大臣——或者換句話說,乃是永嘉帝的心腹大臣。
永嘉帝聞聽太子所言,也在意料之中。旋即又問三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並殿中大臣們的意見。
眾人因立場不同,所舉薦之人自然各有不同。也有窺測聖意而舉薦賢才的。永嘉帝心如明鏡,皆不以為意。
吏部尚書眼見眾位皇子的目光都落在河道總督的位子上,況且聖人也已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言置喙。反而上前舉薦道:「啓稟陛下,微臣以為前科探花林如海為人清正,才幹優長,且遇事機敏,可堪蘭台寺大夫之任。」
所謂蘭台寺大夫,其職責跟御史言官差不多。不過同御史聞風而奏的純嘴炮不同,蘭台寺大夫更有檢察之權,所以權柄要更重一些。吏部尚書之所以舉薦林如海為蘭台寺大夫,一則是考慮到林如海乃翰林探花,身份清貴;二則也是考慮到林家乃五世列侯,在江南一帶名望甚高,況且林如海又娶了榮國府長房嫡女賈氏為妻,與兩江官員更是同出一脈……在江南暴出貪墨大案,兩江官員紛紛落馬的敏感關頭,倘若聖人派這麼一位仕宦子弟擔任蘭台寺大夫,應該能夠安撫一下人心罷?
最重要的一點,則是林如海本身的才幹機敏,足以應付這個差事。
果然,吏部尚書話音剛落,永嘉帝饒有興味的挑了挑眉,旋即沈吟片刻,竟是允了吏部尚書的舉薦。乃命人草擬旨意,頒發六部。至於河道總督的任命,永嘉帝最後也選擇了自己的心腹之人——恰好就是太子殿下方才舉薦之人。諸位皇子看在眼中,不覺各自思量。
至於六皇子與陳珪則因辦差有功,皆官升一級。六皇子更是從郡王升為親王一爵。至於兩個人回京之後是否還有重任加身……永嘉帝目前倒是沒有什麼表示,只以長途乏累為由,且叫眾人各自散了不提。
眾人見狀,只得躬身告退。魚貫退出勤政殿。
三皇子偷雞不成蝕把米,為了捅出兩江官場一事折損了不少眼線人脈,結果雖然將盧煥章拉下馬來,卻並未撼動太子之位,又不敢同永嘉帝計較。心下正憋了滿心的火氣,眼見六皇子與陳珪跟在太子身後亦步亦趨,少不得百般譏諷的道:「陳大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果然好本事。六弟跟著陳大人耳濡目染,當差辦事也愈發老練了。可見太子殿下調、教有功,也叫我等知道知道,什麼叫會咬人的狗不叫!」
一句話落,陳珪仍舊滿面春風,看不出什麼來。六皇子卻是面色鐵青,目光冷冷的盯著三皇子。
太子殿下見了,不怒反笑,且意味深長的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三皇子幾個來回,口內慢悠悠的說道:「三皇弟如此氣急敗壞,口不擇言,才叫孤誤以為有惡犬撲面而來,幾欲擇我而噬。」
「你——」三皇子聞言大怒,尚且未能開口反駁,一旁圍觀的七皇子等人早已掌不住的噴笑出聲。
三皇子礙於太子乃是儲君,且不好跟他爭執什麼。眼見七皇子等人如此,便衝著眾人發火撒氣的道:「爾等笑什麼?」
「哎,三哥你說不過太子殿下,就想拿我們兄弟幾個撒氣,什麼意思?」十一皇子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攔在七皇子的面前說道:「三哥你可別想欺負我們,惹惱了弟弟,到時候不管不顧的跑到父皇跟前兒告你一狀,你也得想想你受不受得起。」
三皇子被十一皇子一句話噎的險些上不來氣兒,不過他到底避諱此事,並不敢叫父皇知道。聞聽十一皇子所言,只得恨恨的冷哼一聲,甩袖子走了。
十一皇子當著太子殿下和諸位皇子的面,朝地下啐了一口,不以為然的嗤笑道:「什麼東西。」
而七皇子則衝著太子殿下和六皇子笑眯眯的拱了拱手,開口說道:「六哥奉父皇之命去江南辦差,一路辛苦。弟弟早已備好薄酒為六哥洗塵。只不知六哥是否賞面。」
六皇子聞言,則遲疑的看了眼太子。太子因笑道:「實不相瞞,得知六弟與子璋今日回京,孤也在東宮預備了一席薄酒為六弟洗塵。既然七弟也有此意,不妨一道過來。咱們多些人吃酒,也好熱鬧熱鬧。」
七皇子聞言,少不得應允。其餘幾位皇子皆為七皇子馬首是瞻,自然也都笑應了。
唯有十二皇子皺了皺眉,向六皇子說道:「六哥還是先去後宮拜見母妃罷。母妃得知六哥今日回京,一早兒就準備開來了。不但親自下廚做了六哥最愛吃的東坡肉,還將六嫂和小侄子都接到宮里了。就想咱們一家人好好兒的團圓團圓。」
太子殿下聞聽十二皇子所以,只得笑言道:「這倒是我的疏忽了。竟然忘了淑妃娘娘思子心切。既然如此,六弟還是同十二弟一道兒去給淑妃娘娘請安罷。等明日再來東宮,哥哥給你接風洗塵。」
六皇子聞聽此言,少不得躬身道謝,拜別過太子殿下與諸位皇子,這才同十二皇子返回後宮。七皇子見狀,也只得告辭了。
唯有陳珪同太子殿下一道兒回了東宮。君臣之間行過大禮,各自落座,太子殿下命人獻茶。這才笑問江南之事究竟如何。
陳珪眼見外書房內並無外人,便也不再推脫,登時毫不遮掩的稟明經過。
話說陳珪身負太子殿下的器重和庇佑,又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為其背書,更因其八面玲瓏善於遊說人心之故,剛剛抵達江南不久,便於酒戲傾談之下博得了兩江官員的信任和親近。再不復遠在長安時的喊打喊殺。
既解了自己萬人咒罵的困境,陳珪接下來便開始遊說甄應嘉等幾位江南大員,央其出面向兩江官員拉攏作保,不但打消了兩江官員對於太子殿下壯士斷腕的怨懟之情,更是把自己美言成了仗義執言,且又心系眾臣,所以自告奮勇下江南,替眾人善後彌補的好人兒。
這廂陳珪打著奉太子私命替眾人善後的名義安撫遊說兩江官員,那廂六皇子則秉持著鐵面無私的公正嚴明,以朝廷欽差之名嚴查貪墨諸事,兩個人一個□□臉兒,一個唱白臉兒,配合的倒是頗為默契。就這麼拿捏住了兩江官員,順風順水的辦好了賑濟災民的差事。
且叫江南百姓對永嘉帝感恩戴德,兩江官員對太子殿下再無嫌隙。
☆、第八十七章
太子殿下對陳珪的這一趟差事非常滿意。他沒想到陳珪竟然能真的保下江南官場大半勢力——原本他都已經做好了壯士斷腕的準備,還以為這次至少得失了大半羽翼的。卻沒想到陳珪口內說的嚴重,真正到了辦差的時候,卻回旋的如此漂亮。
陳珪耳內聽著太子殿下接連不斷的稱贊之語,笑言道:「其實微臣之所以能夠做到如此地步,倒並不是微臣有本事有能力,原因不過是四個字——」
「哦?」太子殿下聞言,饒有興味的問道:「願聞其詳。」
陳珪便笑道:「不過是順應聖心罷了。」
「順應聖心,」太子殿下順著陳珪的話念叨幾遍,若有所思的笑道:「此言何解?」
陳珪見問,口內笑言道:「太子殿下已是心如明鏡,又何必考校微臣。」
陳珪頓了頓,繼續說道:「聖人少年登基,英名一世,如今天命之年,自然是更加的愛惜羽毛。這兩江官場之事,說穿了也不過是吏治不清,官官相護,貪墨勾結,此事既關係到民生國本,卻也關係到陛下的清名……」
「……因兩江官場多為太子門下,所以聖人之前考慮到的則是殿下羽翼漸豐,而這些羽翼相互勾連,欺上瞞下,讓聖人感覺到了危機,所以聖人才會震怒非常。如今太子殿下表明瞭壯士斷腕之心,雖然大失羽翼,卻也是安了陛下的聖心。陛下的聖心既安,自然就會考慮到自己的一世清名……」
陳珪說到這裡,意味深長的嘆息一聲,目光灼灼的看著太子殿下說道:「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句話……聖人已經老了……」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聲音輕的已經細不可聞。然而聽在太子殿下的耳中,卻如晨鐘暮鼓一般,登時撞擊在心上。
太子殿下虎目威嚴的凝視著陳珪半晌,方才雲淡風輕的笑道:「從前只以為陳卿有實幹之才。並不曾想到陳卿也有謀士之略。真叫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陳珪聞言,向太子殿下深鞠一躬,口內則道:「微臣原鞠躬盡瘁,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
太子殿下看了陳珪一會兒,方才笑言起身,親自上前扶起陳珪,君臣二人又談笑了幾句。太子殿下因向陳珪詢問他對六皇子的評價。
陳珪聞言,不由得滿面肅然,正色說道:「六皇子殿下鐵面無私,忠肝赤膽,謀國不謀身,實乃國之幹才。」
「哦?」太子殿下不覺動容道:「陳卿對六弟評價如此之高?」
陳珪便說道:「殿下不知,此番下江南賑災查案,若不是六皇子殿下甘願辦黑臉與臣相互配合,請恕臣言語冒撞——只怕有殿下之親筆書信當面,那些個老油子似的貪官污吏們必也然不會如此輕易的聽從我等所言。這件事情也不會這麼容易的辦妥當了。因此……微臣不得不佩服六皇子殿下。」
身為天潢貴胄,居然能如此剛直不阿,秉持公正,不畏權貴,不畏人脈,不畏人情……陳珪自己做不到這些,但並不妨礙陳珪佩服這樣的人。
太子殿下也不妨陳珪竟然如此贊譽六皇子,不免好奇的笑了笑,因說道:「看來江南一行,陳卿對六弟頗有改觀吶!」
太子殿下可沒忘記這兩人離開長安之前,勢同水火之勢。
陳珪聞聽太子的打趣之言,也不覺失笑道:「當日微臣舉止冒撞,雖是為局勢計、為殿下計,不得不行此舉,終久是陷六皇子於萬難之中。其後被六皇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是微臣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太子殿下聽了陳珪這一番話,笑著用手點了點陳珪。且不再多問六皇子之事,轉而詢問兩家官場幸存官員之品性學問。
陳珪見問,少不得沈吟半日,方才正色說道:「以微臣之見,此次查辦貪墨一案,縱然有人僥倖漏網。然其人品操守,能力才幹皆不堪重用。微臣已將這些官員之姓名背景皆抄錄在冊……」
陳珪說著,便從靴筒內的靴掖中掏出一個小冊子來,恭恭敬敬地遞與太子殿下,因說道:「這裡面是微臣在江南年余,所接觸的官員。其中以朱筆記錄之人,皆是貪墨一案中僥倖漏網之人。墨筆記載之人,則是不肯與其他官員同流合污,或者但有和光同塵之舉,但仍舊稱得上兢兢業業,其治下百姓也對其風評較好的官員……」
太子殿下實在沒有想到陳珪竟然還能細心的想到這些。不覺動容。伸手接過陳珪手內的名冊,細細翻閱開來。
旋即發覺陳珪束手在旁,便笑著將那名冊暫且撂在一旁,又溫言笑問陳珪關於江南賑災的某些細節部分,以及甄應嘉等江南舊臣關於此番查案的態度。眼見時辰不早,且命人備了一席客饌與陳珪接風。
陳珪見狀,少不得感恩戴德的謝過。
彼時正在東宮與太子殿下推杯換盞的陳珪且不知道,與十二皇子相攜而去的六皇子殿下普一入淑妃娘娘的長春宮,還沒來得及與母妃、髮妻、幼子共敘離別之情。已在勤政殿處理完政務的永嘉帝也擺駕到此。並且在家宴之上,還向六皇子詢問了他關於陳珪的評價。
六皇子聞聽聖人垂問,也少不得恭謹應道:「回稟陛下,兒臣以為陳子璋其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務實求是,有機辯之才,亦有忠君報國之心。然其舉止言行過於強求和光同塵。昔年父皇評價三朝宰府轅應星大人,說其才幹優長,秉性忠烈,且有興利除弊之能。而今兒臣觀陳大人,卻以為其有興利之能,卻無除弊之膽。」
永嘉帝聞聽六皇子對陳珪的評價,不覺越發有興趣的問道:「哦?你說陳子璋只有興利之能,而無除弊之膽……為什麼會這麼說?」
六皇子聞言,因說道:「大概是因為陳子璋這個人……過於注重與人交好,不敢得罪人罷。」
「……過於注重與人交好,那就是說這個人的人緣兒好……」永嘉帝若有所思的沈吟片刻,突地笑道:「算了,不提這些。你此去江南一行,也著實受苦了。快些吃一杯酒水吃兩口熱菜,消消乏罷。」
六皇子見狀,只得躬身道謝。
如今只說陳珪在東宮赴過洗塵宴,趕在宮門落鎖之前出宮回府。彼時陳家上下早已張羅好晚飯宵夜,只可惜陳氏、寶哥兒並三個姐兒等不了這許久,早已回府休息。
陳珪見狀,也只得在馮氏的服侍下用過夜宵,是夜早早便安置了。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夫妻兩個梳洗已畢且去上房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陳珪因見了也在上房同祖父祖母說話兒的橈哥兒和婉姐兒,不覺想到了橈哥兒的學業。因說道:「你今年也十七歲了。今年秋闈下場,可有把握考個舉人回來?」
陳橈聞言,忙躬身應道:「兒子盡力而為。」
陳珪便笑道:「你可當真要盡力而為才是。當年我跟你子川叔父吹牛,只說等你考中了舉人老爺,就到他家下聘將他們家的大姑娘娶回家來的。你可要掙點氣,莫要讓你媳婦等成個老姑娘才是。」
陳橈聞言,不覺羞得滿面通紅,仍舊拱手作揖的道:「兒子定當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幹什麼?娶媳婦兒還是考舉人?」陳珪笑眯眯的打趣道。
一句話趣得陳橈耳根子都通紅一片。陳家眾人更是哄笑出聲。陳老太爺指著陳珪笑罵了一句,只說他不正經。馮氏也笑言道:「橈哥兒今年才十七歲,倒還不急。倒是尤家的大姑娘,九月份就要成婚了。咱們身為外家,也該準備起來了。」
陳珪聞言,不以為然的笑道:「這些都是你們女人家該準備的事情。究竟與我們爺兒們無關。到時候我們只要戲酒熱鬧也就夠了。」
這廂陳珪樂得站乾岸兒。那廂陳氏身為嫡母,卻是忙了個腳打後腦勺。因大姑娘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這日,尤家上上下下日日打點忙亂,卻是連中秋佳節都不曾好生過的。
將將到了九月初四,乃是新婦曬妝之日。尤家的親朋好友,世交同僚皆早早登門,尤老太太、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招待著各家女眷姑娘們入廳上坐。
大姑娘的嫁妝便擺在尤老太太的上房院子里。皆是上等好木頭打就的嫁妝箱籠,外頭塗著一層喜氣洋洋的紅漆。那箱籠或是緊密扣合,上頭系著大紅綢緞,或是大敞四開,裡頭擺著金玉器皿、嫁妝首飾、綾羅綢緞,古玩擺件,在盛秋烈日的反射下,金碧閃爍,彩繡輝煌,十分耀眼奪目。
各家女眷們見了,皆交口稱贊,只說大姑娘的嫁妝豐厚。更有人當著陳氏的面兒拉著大姑娘的手兒笑贊道:「大姑娘是好福氣好命格兒,所以才能遇著如此心善慈悲替你周全考慮的嫡母,如今還能嫁到寧國公府當國公夫人。真真是羨煞我們了。」
大姑娘見了,只好低垂臻首,但笑不語。
一句話未落,又有人附和道:「……怪不得人家都說陳家的女兒教養好。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你們瞧瞧,這尤家太太調、教了大姑娘才幾日,便將大姑娘調、教的這通身的氣派……」
這人只顧著討好陳氏,卻不曾想尤老太太聽了這一番話,心下大不自在。剛要開口笑著岔過話去,只見二門上回事的人匆匆上前,向著陳氏耳語了幾句。
陳氏面上笑容不變,仍舊打發了那人下去。瞅著眾人不留神的空隙,走到尤老太太跟前兒說道:「老太太,門上小子傳報說吳家來人了……說是要給大姑娘添妝。」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登時撂了臉色。
所謂吳家,便是尤子玉先頭兒那位太太的娘家,大姑娘的正經外家。據說吳氏死後,曾經為了吳氏的嫁妝同尤家好一陣的鬧,結果沒鬧著好兒,兩家差點撕的老死不相往來的。
尤老太太因著這一樁舊事,很看不上這個吳家。所以大姑娘納聘請期之事,壓根兒就不曾同吳家透過口風兒,今兒曬妝也並不曾送請帖的。
豈料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尤家不送請帖,人家也不請自來了。
ga1105 2016-5-26 18:06
☆、第八十八章
尤老太太聽了陳氏一番耳語,先是一怒,旋即又是一驚。只因今天是大姑娘曬妝的好日子,況且還有寧國府的人過來催妝,又有滿室的賓客堂客湊喜,尤老太太真不想為了吳家一行人,壞了這大好的日子。
「真真是一顆老鼠屎,攪了一鍋粥。」尤老太太有些氣急敗壞的想道。旋即握著陳氏的手兒,悄聲問道:「媳婦兒可有好主意,今兒是大姑娘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叫這些沒臉沒皮黑心爛肝的人壞了大姑娘的好事。更不能叫滿室的賓客堂客瞧咱們尤家的笑話兒。」
陳氏聞聽此言,心下嗤笑一聲,口內卻滿是為難的說道:「老太太說的輕巧。卻不知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登門拜訪,一沒鬧事二沒聲張兒,只說要給大姑娘添妝來的。我怎麼好太不客氣了?」
尤老太太哪裡耐煩聽這些話,拽著陳氏的手便說道:「哎呦我的好太太,都這會子了你還管什麼客氣不客氣的。我可實話跟你說了罷,那戶人家端得就是個沒皮沒臉的貨。這會子說的客氣,你真的把他們請進來了,轉頭兒就得跟你蹬鼻子上臉的……我知道你向來最有主意的。有什麼法子盡快說出來,你要是怕傳出去不像,只說是我的主意罷了。」
陳氏聽了這話,心下便是一笑,悄聲說道:「老太太要是這麼說……我倒是真有個法子,只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尤老太太實在不耐煩陳氏這麼不急不速故弄玄虛的模樣兒,只是當著滿堂女客的面兒,也不好表現的太過急躁。只得拽著陳氏的手低聲催促道:「到底是個什麼主意,你先說來我聽聽。」
陳氏見狀,少不得附在尤老太太身旁輕聲耳語了幾句,尤老太太聞言大喜,滿口的贊道:「這個主意好。也該叫他們嘗嘗咱們尤家的厲害。你就這麼做罷。倘或真出了什麼事兒,且有我頂著。」
陳氏就想聽尤老太太這一句話。當即便笑著應承了。旋即又徹身而出,站在廊下同潘佑梁家的如此這般吩咐了幾句,那潘佑梁家的點頭應是。瞅著眾人不注意,悄悄去了。
一時便有寧國府的人來催妝。
因著尤三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肚子里有千百套折騰人卻不惹人惱的小花樣兒。早在前幾日便同堵門的男丁並尤家小廝們吩咐過了。那守門的一應小子收了寧國府塞入門的紅包,且又照著尤三姐兒的主意好生刁難了寧國府眾人一回。其花樣百出,促狹逗趣之處,只看得圍觀眾人捧腹大笑,就連被刁難的寧國府一眾人等也覺莞爾。
好容易過五關斬六將,進了上房正院兒,便有尤家本族的男丁上前寒暄。寧國府前來催妝的爺兒們們見了,笑問方才在門上刁難眾人的主意是誰出的,「好新鮮的花樣兒,別家斷斷沒有的。」
又有一人笑道:「你們家也忒刁鑽古怪了些。今日催妝便是如此,待後兒過來迎親,還不知道要怎麼刁難我們呢。這可了得?咱們私下商量一下,你們透漏些口風兒,也好叫我們有些準備的。」
說著,便有塞了好幾封紅包兒過去。
尤家本族的男丁們見了,便笑言道:「這與我們都不相干。全都是我們家三姑娘搗的鬼。你們別瞧她年紀小,行事卻比大人還老道些。今日且不過是廬山一面而已,待到後日迎親之時,你們才知道更厲害的。也叫你們知道知道,我們尤家的姑娘不好娶。」
寧國府的爺兒們聽了,不覺更加好奇。忙向眾人打聽這三姑娘的來歷。便有嘴快舌輕的尤家族人趁勢說了,直叫賈家族人嘖嘖稱奇。更有輕浮子弟詢問這三姐兒長得可標緻不標緻。
尤家本宅當差的下人們瞧著不像,忙開口笑道:「幾位爺可留些口德罷。我們家三姑娘今年左不過十歲大小,況且又是深宅女眷,哪裡經得起爺兒們如此議論。」
其中更有尤家總管潘佑梁看不得尤家本族的那些人如此行事,趁著迎親之人不注意,少不得話中帶刺的敲打那位尤家本族的爺兒們道:「三爺如此議論三姑娘,也不怕陳大人知道了,尋你登門說話兒?」
尤家眾人深知陳家護短的秉性,聞聽此言,不覺心下一凜,再不敢多嘴多舌。
賈家眾人見了,也覺得有些沒意思。忙簇擁著賈珍前去拜見尤老太太、尤子玉、陳珪等人。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喜得貴婿,早已樂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味奉承姑爺一表人才,人品貴重。倒是陳珪還端著自己是娘家舅舅的款兒,說了些「佳偶天成,舉案齊眉,但請姑爺好生照料大姑娘」的話。
賈珍深知陳珪乃聖人與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況且才從江南辦差歸來,余威正盛。自忖同陳珪這樣的人論親家,倒比同尤子玉這樣意欲攀附他的人論親家更有體面。便也耐著性子同陳珪和顏悅色的寒暄了一回。
彼時早有潘佑梁向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呈上寧國府催妝之禮。長長的禮單看得尤家母子贊不絕口,畢竟寧國府如此看重大姑娘,尤家也是面上有光。
卻不知道寧國府早先預備好的催妝禮原沒有這麼多,還是聽聞陳珪回京敘職,且得聖人與太子殿下交口稱贊的消息後,才臨時加了一倍。
一時裡間兒的女眷們也都知道了寧國府的催妝之禮。不覺越發的羨慕。口內只向大姑娘道喜。聽得大姑娘愈發嬌羞的垂下臻首,擺弄著衣帶不言不語。
當中便有人向二姐兒、三姐兒笑言道:「你們家大姑娘是命格兒好,福緣深厚,所以才能在閨閣里蹉跎了這麼些年,因緣際會的嫁到國公府里當夫人。如今大姑娘的婚事是定了,再過兩年便是二姑娘了。也不知道二姑娘的福分如何,姻緣在何處。我瞧著二姑娘如此溫柔標緻,將來必定也能得一貴婿。」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湊趣說道:「哪兒是什麼貴婿啊,姐姐想是不知道罷。我聽說二姑娘的婚事早已定下了。原是什麼指腹為婚,定的人家兒乃是尤家太太先夫家的世交。好像是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不料去年遭了官司,沒了差事。如今也只是白身罷了。」
先頭兒那人聽了,故作遺憾的笑道:「哎呦呦,這可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二姑娘這麼好的相貌人品,那些個白身怎麼堪配得。依我說啊,大姑娘如今都嫁到寧國府當國公夫人了,二姑娘不說嫁進公府罷,怎麼也該嫁進侯門才是。如若不然,到時候嫁了人,怎麼好意思上門攀親論戚的……」
尤二姐兒雖然性情和順,但也並非是沒有脾氣的泥人兒。聞聽二人竟然借著婚姻之事如此奚落她,早已坐不住的想要離開。卻被一旁的尤三姐兒死死拽住了不讓她起身。
尤三姐兒早在那兩人一搭一唱的說閒話兒時,便向大姑娘悄聲打探這兩人是誰。大姑娘雙眉緊蹙的細細打量一回,方才向尤三姐兒耳語道:「便是三叔祖母的一雙孫女兒了。」
尤三姐兒猛地聞聽大姑娘如此說,還沒反應過來。又搜腸刮肚的想了半日,方才想起那個「三叔祖母」所謂何人——不過是前些年誤會陳氏向陳珪獻復式記賬法,便領著一大幫人過來興師問罪,反被陳氏三言兩語震懾住的尤家老嬸子姜氏罷了。
尤三姐兒心下嗤笑——沒想到這還是新仇舊恨,少不得開口說道:「我還在想這是誰家的姑娘,還沒出閣就嫁啊娶啊的掛在嘴上說個沒完。卻原來是三叔祖家的兩位堂姐。兩位堂姐‘童言無忌’,‘性情率直’,果然不負家學淵源吶。」
尤三姐兒一席話音兒未落,裡間兒陪坐的女眷們早有掌不住的笑出聲來。那兩位尤家堂姑娘聞聽眾人竊笑聲,不覺通紅了臉面,指著尤三姐兒說道:「你、你居然——」
「我怎麼了?」尤三姐兒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伸手撫了撫袖子口兒上的小細褶,笑眯眯說道:「難道兩位堂姐不是童言無忌,說話不經大腦。而是蓄意而為?大喜的日子偏找不自在?」
說罷,尤三姐兒便向蓁兒和蔚兒使了個眼色,故意說道:「去,到上房請老太太過來。再到偏廳去請族中的幾位老祖母過來。我倒是想問問,這是誰家的規矩,誰家的主意,大喜的日子來排揎我們?」
裡間兒陪坐的眾女眷們原還坐在一旁看笑話兒,眼見尤三姐兒如此氣怒,也都坐不住了。忙起身笑勸尤三姐兒息事寧人,因又說道:「這可是大姑娘的好日子,倘或鬧開了叫寧國府看了笑話,可怎麼是好?」
尤三姐兒便冷笑道:「我憑什麼要息事寧人?我也犯不著息事寧人。她們惹事的都不怕把事兒鬧大了,我一個被人欺負的,還怕找不著人給我們做主不成?既鬧開了也好,也叫大家都來評一評理。大喜的日子不說些好聽話吉利話,反倒陰陽怪氣的踩起人來。什麼意思?」
眾人見三姐兒氣的厲害,少不得百般的勸。那兩個說閒話兒的姑娘見了,口內也說道:「……三姑娘也太肯生氣了。我們原也沒說什麼,不過是些大實話罷了。這也都是為了你們姐妹們好,替你們姐妹好生可惜的。你們聽不得,便不聽也罷了。何苦在大姑娘的好日子里鬧出這些不堪的事兒來。倘或叫寧國府的人知道了,難道有你們的好處?還是說你們姐妹原也嫉恨大姑娘福氣好,能夠嫁到寧國府去,所以認真拆大姑娘的台?」
一席話落,尤三姐兒還沒開口,只聽大姑娘笑言道:「這話可真是奇了。原來兩位妹妹口口聲聲拿著二妹妹的婚事說嘴,倒是為了二妹妹好。只可惜我呆呆笨笨的,倒是沒聽明白。」
說罷,又笑向三姑娘道:「妹妹向來伶俐,可聽明白了?」
尤三姐兒冷笑道:「怎麼沒聽明白。不過是有些黑心爛肺的人,面上老實心裡藏奸,原是瞧不得咱們好兒,偏又眼紅咱們家的勢利,打著親戚的名分,只行結仇的事兒。欺負大姐姐是個面慈心軟的人,便是心下明白,面兒上倒不好同這些人認真計較,少不得吃虧忍了。只可惜她們算准了姐姐的賢惠溫婉,卻少算了我這刁鑽刻薄。索性由我撕羅開了,大家今後都清靜!」
一席話落,更是站起身來,不依不饒的便要向上房去。
嚇得眾女眷們忙攔住了。眼見尤三姐兒臉酸性子烈,竟然是說翻臉就翻臉的主兒。眾人倒不好再勸,只得推著尤家三房的那兩位堂姑娘道:「都是你們惹得禍。大喜的日子偏說這些有的沒的,什麼意思。還不快向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賠不是。只說你們原不是故意的。」
尤家三房的兩個姐兒原不過是心下寒酸,忍不住譏諷幾句。哪裡想到尤三姐兒竟是個不分輕重一點就著的爆炭。登時也都慌了。又見眾人都勸她們賠不是,雖然臉上過不去,到底怕尤三姐兒不依不饒的告到前面去。也只好忍辱帶羞的道了歉。
尤三姐兒也沒想著真鬧到前頭兒去,不過是以此威脅二人向尤二姐兒道歉罷了。眼見二人服軟,便也不再張羅著要去上房,仍舊站在原地看著尤二姐兒。
尤二姐兒聽了那兩人陰陽怪氣的一番擠兌,心下氣憤非常。自覺沒有面子再呆下去的。卻不曾想那二人竟被尤三姐兒幾句話逼得向她道了歉,且又百般的賠不是。也就不好即刻就走了。只得繼續坐了回去。
尤三姐兒見狀,便也坐回大姑娘身旁仍舊陪著她說話兒。一場風波驟然停歇。眾女眷們也是大松了一口氣。因說道:「哎呦呦,今兒這一遭,可是驚出了我們一身的冷汗吶。卻沒想到三姑娘小小年紀,脾氣卻是不小。」
大姑娘聽了這話,笑言說道:「三妹妹為人處世,向來恩怨分明。她不招人,卻也容不得旁人欺負她的。」
一句話雲淡風輕,卻將此事輕巧的定了性。眾女眷們不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第八十九章
尤三姐兒與尤家三房兩位姑娘的口角之爭並未驚動上房。裡間兒陪坐的眾女眷們見狀,也都笑著米分飾太平,寒暄些吉祥趣事。忽而聞得外頭炮竹爆響,鼓樂齊鳴,眾人都齊聲笑道:「這是催妝隊伍抬嫁妝還家了。」
大姑娘聞聽此言,不覺羞得垂下臻首,面色緋紅。眾人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湊趣嬉笑,當中便有已經嫁了人的年輕媳婦子笑言說道:「哎呦呦,這會子就害羞了,等到後兒正日子入洞房,可怎麼好呢?」
一句話未落,眾人都掌不住笑了。也有面子薄的未嫁姑娘們忍不住滿面嬌羞的握起臉來輕啐出聲。那先頭兒打趣的年輕媳婦子見了,越發興頭兒的調笑開來……
這一日的熱鬧喧囂自不必多說。只說九月初六乃是大姑娘成婚的正日子。是日一早,大姑娘早早便起來梳妝打扮。二姐兒、三姐兒因與大姑娘的交情好,便也早早的起來陪著。
但見請來梳妝的全福太太滿面堆笑的在大姑娘的臉上抹抹畫畫,大姑娘已經緊張的一方手帕子都要絞爛了。尤三姐兒見了,少不得又是一陣調笑打趣,弄的大姑娘愈發的忐忑難安。
正嬉鬧時,陡然聞聽蓁兒進來回話兒,只說寧國府的迎親隊伍已經到滿口了。
尤三姐兒聞言,倒是興頭的一蹦三尺高,忙的起身說道:「這麼早就到了?可見咱們這位大姐夫還算是個用心的人。只是到得早了也沒有用,快快去吩咐門上的人,務必把人給我攔住了。不到吉時,不准放進來。」
蓁兒聞言,忍笑應是。一時去了,果然將尤三姐兒的吩咐細細說明,那門上堵門的本家爺兒們並小子們也都是二十郎當歲的年紀,正值愛說愛鬧愛起哄的時節,聞聽此言,少不得轟然應是。
外頭迎親的賈家眾人見了,也都知道此乃題中應有之意。全都哄笑捧場的順著門縫塞紅包,軟語利誘的哄著眾人開門。更有一乾輕浮愛鬧的小子們暗搓搓的記下了尤家門房為難人的步驟,準備等到自家姑娘們嫁人時,也這麼為難新姑爺。
兩方人馬簇擁在門前嬉鬧對峙了一會子,陳橈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又笑著索要了一回紅包,這才命堵門的小廝們抽了門栓。霎時間守在門外的迎親隊伍蜂擁而進,大家彼此相互寒暄了幾句,簇擁著進了尤老太太的上房。
賈珍乃命人奉上正三品的鳳冠霞帔,由全福太太親手接過送進裡間兒。賈珍等人在外頭,隔窗念了好幾首催妝詩。全福太太見狀,因笑道:「吉時快到了,大姑娘且更衣罷。」
大姑娘聞言,羞澀的點了點頭。剛要起身,便被尤三姐兒按住了肩膀,笑言道:「急什麼,這不是還沒到時辰麼。好歹也得等我們大姐姐出幾道題目,為難為難大姐夫才是。」
說罷,乃命人送紙筆來,且叫大姑娘出幾道題目。大姑娘才學平常,不過略出一題應景兒罷了。
尤三姐兒見狀,只覺得太不盡興,少不得擼胳膊輓袖子的親自上陣——好在她還記著賈府爺兒們於詩書上並不精通,因而並沒有在此一道上為難人。不過略出了幾道後世耳熟能詳的急轉彎題目,改頭換面的寫將出來。饒是如此,仍舊磨纏的賈家眾人撓頭不迭。當中便有人笑向賈珍道:「好個刁鑽的小姑子,今後可夠你受得了。」
賈珍聞言莞爾。因知道出題的乃是陳子璋最喜歡的尤家三姑娘,也不以為意。只好拱著手討饒,又命人奉上豐厚的紅包。
裡間兒女眷們見了,這才同意叫大姑娘穿戴更衣。一時換好了鳳冠霞帔,站在妝鏡前。眾人少不得眼前一亮。蓋因大姑娘長得雖不比二姐兒標緻,三姐兒明艷,但其勝在容貌端莊,氣質沈穩。這會子按品服妝扮了,更是顯出七分雍容氣派來。
眾人見此形狀,少不得交口稱贊。一時由全福太太替大姑娘蓋上了紅蓋頭,銀瓶兒銀碟兒兩個貼身大丫頭扶著出門拜別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夫婦,便被陳橈背著上了花轎。
其後如何到了寧國府,如何拜天地父母,如何入洞房,尤家這廂自然不能親眼所見。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陳氏還得忙著張羅喜宴,款待賓客堂客。鬧吵吵又是一個白日且不必細說。
只說至晚客散時,尤家上上下下皆神疲力倦,只不過在尤老太太上房略坐了一會子,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梳洗畢,至老太太上房請安。雖然今日並無要事,然尤家上下還得預備明日回門之事,陳氏身為當家主母,仍舊操勞整日並不得閒兒。
至晌午用膳時,尤老太太忽的想起一件事兒來,不覺笑問陳氏道:「前些日子意欲借著大丫頭的婚事上門鬧事的吳家,你說要給他們一個教訓,將他們全綁了送進荒山林子里去淨餓上幾日,只叫他們再不敢登尤家的門兒。到如今可都放了?」
陳氏聞言,不覺怔愣了半日。旋即回過神來,少不得捧腹大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我前兒那些話不過是玩笑話。哪裡真能那麼做呀。別說大喜的日子不好觸霉頭,便不為著這些,人家是好心好意上門添妝來的,況且又是大姑娘的嫡親外家——咱們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照顧著大姑娘的顏面,哪能說捆就捆了呢。」
「……再說咱們要是當真不分青紅皂白的捆了人扔到荒山野嶺去。那吳家人豈能善罷甘休?到時候別說安生的辦完大姑娘的婚事了,只怕他們當真能做出上門鬧事的舉動來?倘或因此傳將出去了,外人也會說是咱們的不是。到時候可真就是滿長安的人看咱們尤家的笑話了。」
尤子玉聞聽陳氏如此說,少不得感興趣的問道:「既是這麼說,那你倒是說說,你究竟是如何應對的,怎地他們這幾日竟真的消停下來了?」
陳氏聞言,不以為然的笑道:「這不值什麼。我不過是打發了潘佑梁同他們說了幾句話,提醒他們當日因著吳氏去了他們家登門討嫁妝一事,兩家鬧得頗不愉快。不說老死不相往來罷,這幾年也是著實沒有走動的。大姑娘也因此頗有芥蒂。我是好心提點,生怕他們此時貿貿然登門,不但不能起到攀親論戚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大姑娘的反感,以為他們是來鬧事的。到時候事情可就不好回轉了。因此我便請他們將添妝留下來,由我放到大姑娘的嫁妝里,先隨著嫁妝抬到寧國府去。等到了三日回門的時候,我再尋個空兒同大姑娘細細說明……這事情總得慢慢來不是?總不能他們說斷絕往來就斷絕往來,說要攀親論戚就攀親論戚罷?大姑娘雖是慈悲心腸和軟人兒,但也不是泥捏的菩薩,哪能一點兒心氣兒都沒有。他們聽了我的話,也覺著我的話有道理。所以便留下了添妝之禮,還對我感恩戴謝的走了……」
陳氏洛里囉嗦的說了這一番話,因又笑道:「還好老太太今兒提醒了我幾句。要不然我可真把這事兒給忘了。到時候過了三朝回門,又不知道大姑娘多早晚才能回來,倘若吳家此時來人,我可怎麼回復的好呢?」
尤老太太聞聽陳氏這一篇話,心下便有些大不自在。因說道:「這麼說你那日都是哄我的話了?這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虧我還那麼信你。」
陳氏聽了這話,忙開口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豈不聞古人有一句話,叫做預先取之必先予之。咱們不喜吳家的為人,倒也不必白白的送了把柄與人拿捏。老太太您想想,如今吳家的人是眼紅大姑娘嫁進了寧國府,想要攀親論戚的。可這攀親論戚,怎麼也繞不過咱們尤家去。咱們何不先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兒,只等著吳家登門賠罪,伏低做小,到時候老太太想怎麼拿捏吳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何必當著眾人的面兒鬧得那麼厲害。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大姑娘才嫁到寧國府去,正是立威立德的緊要關頭。咱們身為娘家的,可不好替大姑娘添亂吶。」
尤老太太聞聽陳氏的辯白,不覺沈吟思索。
陳氏見狀,繼續笑道:「老太太再想想。因著前些年吳家過來爭嫁妝的事兒,大姑娘對吳家可是心存芥蒂的。現如今兩家還沒往來,大姑娘自然都不理論。可吳家與大姑娘好歹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親情。上有嫡親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只要吳家先做出悔不當初的模樣兒來,大姑娘那麼個慈軟人兒,當真就能恨到老死不相往來?到時候不論大姑娘是因著情誼,還是礙著名聲,都不會認真斷了與吳家的關係。如果咱們尤家只一味的同吳家作對,到時候豈不是要陷入被動。還不如趁著此次機會,故作大方的先退一步。我再叫人將吳家貪慕虛榮恬不知恥的醜事滿長安的宣揚開來。屆時理虧的可就不是咱們尤家了。到時候吳家要是再不識趣,咱們尤家只要隨意抓個把柄,再次撕羅開來,即便再鬧個老死不相往來,難道外人還能說是咱們尤家的不是?恐怕都會說是吳家人秉性難移,不堪為姻親嫡長罷了。」
尤氏母子聞言,不覺恍然大悟。尤老太太這才拉著陳氏的手兒,滿面堆笑的說道:「還是媳婦兒的腦袋聰明。我就沒有想到這些個彎彎繞。」
一句話落,仍是滿面顧慮的問道:「只是到時候,倘若吳家不肯同咱們撕破臉,那可怎麼辦呢?」
尤老太太因著前番討嫁妝一事,著實膩歪了吳家,何況自從吳家老太爺去了之後,吳家早已不如當年之盛,尤老太太深怕吳家因此攀附了自家與寧國府,恨不得立刻同他們斷了關係才好。
陳氏聞言,好整以暇的喝了一碗湯,口內冷笑道:「想要做個四角俱全的親家很難,想要找茬鬧事兒卻再容易不過。來日方長,吳家會不會再行不義之事,他們說的可不算,全看咱們罷了。何況從老太太的口風兒中可以推之,吳家人行事向來囂張粗鄙,只要兩家有了往來,咱們還愁沒有借題發揮的餘地。」
還有一點陳氏卻沒明說——既然兩家都算得上是大姑娘的外家。不妨以此做個對比。到時候一家除了打抽豐扯後腿什麼都不會,另一家卻是大姑娘能夠風風光光立身公府的保障。只待天長日久,大姑娘即便是個木頭人,也該知道真心近著誰遠著誰才更有好處了罷?
這也不怪陳氏斤斤計較錙銖盤算。實乃人心難測,長日相處下來便是舌頭還有碰著牙的時候。何況陳家與大姑娘並非嫡親血脈?
陳氏可不想自家辛辛苦苦籌劃忙,反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既然會有這個隱憂,與其藏著避著躲著,莫不如趁著這個檔口兒挑破了膿包。到時候也省的吳家人巧言令色,背著他們到大姑娘跟前兒磨嘴皮子說空話兒的討人的好兒。
陳氏一番盤算計較,尤家母子自然不得而知。眼見陳氏說的斬釘截鐵,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只得相視一笑。尤老太太思忖半日,方才向陳氏提議道:「既然事已至此,倒也沒什麼說的。只是依你看來……咱們要不要同你哥哥商議一番。畢竟你哥哥八面玲瓏,處事機敏。倘若他能給咱們出個主意,咱們也不必擔憂了。」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口內則道:「這個事情也不難。只等著明兒忙活完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回門之事,我便回家一趟,同我哥哥說一聲罷了。」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心下一動,忙開口說道:「既是這麼著,咱們也不必急著同吳家的人聯繫。便等著過些日子再說罷。且不要驚擾了姑爺回門的好日子。」
陳氏聞言,頗為無語的看了尤子玉一眼。想了想,方才說道:「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倘或吳家的人打定了主意的要攀附大姑娘,攀附寧國府。那也不是咱們能擋得住的。畢竟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依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件事情,還得盡早告訴大姑娘才是。」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聽了這話,也都笑了笑。尤子玉因說道:「這話說的很是。只是明兒三朝回門,倒也不好同大丫頭說這事兒。還是等著日後再說罷。」
陳氏見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再三再四的敷衍塞責,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倒是沒多說什麼。
次日便是三朝回門,賈珍夫婦早早兒的便備好了回門之禮,登門拜訪。
彼時尤子玉早已等在家中,且沐浴焚香,頗為重視的穿戴妥當。聞聽回事人回說姑爺與姑娘回府,竟親自迎到二門上將賈珍夫婦接入大廳。
一時見過了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夫婦,便引著賈珍並大姑娘至祠堂祭拜了祖宗先慈,其後尤子玉並尤家本族男丁陪著賈珍說話兒,陳氏便拉著大姑娘的手兒進了尤老太太上房。屏退左右,先是問了寧國府住得可好,賈珍待她可好,親戚妯娌們可都好相處,丫鬟婆子們可都勤謹聽話……
大姑娘容色緋紅,低垂著臻首一一的應了。陳氏見狀,也知道大姑娘進門這幾日暫且沒受委屈,不覺放下一半的心。又拉著尤氏問了好些閨閣私密話。尤老太太先是耐煩聽著,眼見兩人說的差不多了,便開口提醒尤氏要好生服侍姑爺,更要時時記著幫襯娘家雲雲。
陳氏見尤老太太殷殷囑咐,便不再插話。只等著尤老太太說的口乾舌燥,倦怠乏累時,則起身笑道:「老太太惦記著大姑娘,這幾日夜裡都不曾好睡。今兒一早更是早早地便起來了,只不住的瞅著自鳴鐘盼著你們回門。況且又說了這麼一會子話,想是乏累了。莫不如好生歇歇,我先帶著大姑娘回我房裡說話兒罷?等到了午膳時,再過來尋老太太?」
尤老太太年事已高,況且這兩日著實折騰的狠了,此刻也有些哈氣連天。聞聽陳氏所言,只覺得體貼備至,登時便應了。
陳氏見狀,仍舊小意的服侍著尤老太太退了簪環,躺在床榻上略歪著小憩一回。這才引著大姑娘出了上房回至正院兒。因命春蘭獻茶畢,同大姑娘閒話一回,方才提及吳家眾人過來添妝一事。
☆、第九十章
大姑娘聞聽陳氏提起吳家過來添妝之事,並沒有什麼反應。反而笑著邀請二姐兒、三姐兒改日得閒兒了去寧國府逛一逛——
「如今我剛剛接手管家之事,還有些忙亂。等過了這幾日,母親便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和寶哥兒去府上逛逛罷。」
陳氏聞言,也不再提及吳家之事,含笑答應道:「那也好。叫我們也沾帶著大姑娘的光兒,去侯門公府里走一遭,見一見世面罷了。」
話題既然說到了寧國府上,陳氏少不得又向大姑娘詢問兩府之人秉性如何,因又規勸道:「他們那樣的鐘鳴鼎食之家,門第自然是顯赫的。況且賈門一族嫡系旁支繁盛,這人口多了,關係自然比咱們這樣的人家複雜。何況他們的規矩又大,你是初來乍到的新媳婦子,一時摸不清規矩也是有的。你也莫要著急,慢慢來罷。管家理事的時候,也不要急著端出太太的款兒來。免得立威不成,反倒被那些個刁鑽奴僕拿捏住了把柄說嘴。反正那樣的人家也都是有規矩的,你不瞭解,就隨著從前的規矩走。凡事多問問長輩,總歸是錯不了的。」
大姑娘聞言,一一的點頭應了。
陳氏又叮囑道:「你剛剛嫁進寧國府,最要緊的便是摸透姑爺的脾氣性格兒,唯有得了他的喜歡尊重,你才能在那府里站住腳。至於你祖母說的那些話……不是說不叫你放在心上,只是凡事總要有個輕重緩急。沒有哪個夫家願意看到新進門的媳婦兒一門心思的向著娘家的。你可記著我的話了?」
陳氏字字句句且敲在大姑娘的心坎兒上,大姑娘又豈有不記得的。當即面帶動容的連連點頭。陳氏因又問及寧國府的姨娘侍妾們可好相處。
大姑娘聞言,不覺遲疑了片刻,方才訕訕說道:「……那些個姨娘侍妾的,想是輕狂慣了。我因這兩日忙著回門兒一事,也沒工夫搭理她們。只等著過兩日我騰挪出空兒來,再說罷。」
陳氏聞聽如此,不覺冷笑連連。剛要開口說什麼,視線觸及一旁的二姐兒、三姐兒,不覺住了口,因笑道:「你們兩個先去上房瞧一瞧老太太的動靜。待會子再回來說話兒。」
二姐兒、三姐兒聞言,便知道陳氏要同大姑娘說些私密話,倒是不好叫她們聽見的。不覺笑著點了點頭,起身告辭。
這裡陳氏見兩個姐兒去了,方才拉著大姑娘的手兒笑道:「你這話倒也有理兒。那些個侍妾之流,不過是供爺兒們取樂的阿貓阿狗罷了。便是替爺兒們生了哥兒姐兒的,也不過是半個奴才命。何況她們都是些不下蛋的母雞。你莫要理睬她們。當務之急,還是趁著你們小兩口兒親親熱熱的勁兒,好生保養著,只要懷了哥兒,今後還怕那些個輕狂浪蹄子作甚?」
大姑娘聽了這話,不覺面色一紅,旋即羞羞慚慚的低下頭去。陳氏見了,不覺心下暗笑,當即又招手兒叫大姑娘俯身過來,貼著耳朵傳授了一些「御夫之術」。大姑娘聽得越發紅漲了面容,最後更是握著臉兒投入陳氏的懷中再不肯出來。
這裡且不說陳氏與大姑娘如何傳授經驗。只說二姐兒、三姐兒出了正房,便在遊廊下緩行漫步。眼見秋高氣爽,園子里只有菊花開的茂盛,二姐兒頗為鬱鬱的步入園中,隨意採摘了一朵金菊,捏在手裡摘花瓣的解悶兒。
三姐兒見狀,心下沈吟一回,方才笑道:「二姐姐這是怎麼了?好好兒地怎麼也做出這辣手摧花的事情來?」
二姐兒聽了三姐兒一番打趣,卻沒心思同她說笑。隨手將半殘的菊花丟棄,二姐兒絞著帕子沈吟半日,方才問道:「三妹妹,你說張華哥哥讀了這麼些年的書,究竟能不能金榜高中的?」
三姐兒想了想,因笑道:「張華哥哥向來勤勉,何況他自入了家學讀書,也有名師大儒教導的。應該沒什麼問題罷?我聽說橈表哥今年下場發揮的不錯,倒是有七分把握可以高中的。張華哥哥同橈表哥一道兒讀書,想來也差不了的。」
三姐兒這一番話原是為了勸慰二姐兒的。豈料二姐兒聽了這話,反倒是越發氣悶了。拉著三姐兒的手長吁短嘆的嘆了一口,口內說道:「妹妹這話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就算張華哥哥將來有幸能金榜題名,那又能如何?我朝規矩,即便是狀元入仕,也不過得個七品的翰林罷了。何況以張華哥哥的才學,想要金榜題名都十分勉強了,這種考狀元的話我壓根兒都不敢想。也就是說張華哥哥即便高中了,也不過封個八品的芝麻小官兒。起點都這麼低了。得浪費多少年才能爬上三品大員的位置?何況以張家的家世背景,也不能替張華哥哥打點什麼。倘或將來科舉高中,外放到哪個窮鄉僻壤去,我豈不是要跟著他受蹉跎。到時候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京……我現在一想起這些,就覺著頭疼。」
尤三姐兒看著二姐兒認真煩惱的模樣兒,不覺輕笑道:「只怕是姐姐杞人憂天了。即便是張家沒什麼背景勢力,還有舅舅呢。舅舅那麼疼愛姐姐,倘若將來張華哥哥科舉入仕,舅舅必定會盡心提攜的。」
二姐兒聽了這話,沈吟片刻,不覺笑道:「妹妹這話說的很是。倘若舅舅肯幫扶一把,張華哥哥的前程也就能好過了。」
一句話未落,不免又想起大姑娘曬妝之日,尤家三房的兩位堂姐言三語四的那些話。不覺又暗淡了一張俏顏,不以為然的道:「不過身為男兒,若總是靠著妻子娘家的勢力才能升官發財,究竟也沒什麼意思。」
尤三姐兒聽二姐兒如此說話,便知道她定然是見了大姑娘的姻緣後,心下起了攀比之意。不過這也屬尋常之事。不說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了,只要人生在世,誰還沒個自覺不自覺的與人比較的勁兒?只不過有些人比的是富貴權勢,有些人比的是家世容貌,有些人比的是才學修養……
此刻眼見二姐兒如此苦惱意難平,尤三姐兒沈吟片刻,方才說道:「二姐姐還記不記得,媽從前常常叨咕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見世事總是難有兩全的。二姐姐這會子瞧著寧國府威風顯赫,卻不知道賈家家大業大,是非也多。況且那賈珍又是個倒三不著兩的混賬人,且又慣會縱著府中姬妾胡鬧的。二姐姐性情和軟,從來不願與人爭執。如今卻嫁到了寧國府,只怕今後硬著頭皮的日子多而且多。更因咱們兩家門第相差太過懸殊,只怕就算來日大姐姐受了委屈,老爺也不敢替大姐姐出頭的。所以古人才說門當戶對,齊大非偶,就是這個意思了。」
二姐兒聞言,不覺一怔,旋即細細尋思了一回。
尤三姐兒趁勢又說了張家的許多好處——別的暫且不說,只說張華與尤二姐兒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張家的長輩們也都待二姐兒如自家女孩兒一般。如今陳家且對張家有救命之恩,提攜之恩,張家因此感恩戴德,對二姐兒只有更好更體貼順意的,再不肯委屈半點兒。更何況陳家向來護短,既有能力且又有餘力照看二姐兒不被夫家人欺負。最最緊要的——
「……大凡世家子弟,多有些貪花戀色的脾性。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便是娶個天仙在家裡,也不過三天五日的就膩煩了丟到腦後。便是大姐姐,那還是新婚的夫妻呢,今兒你聽她的口風兒,只怕還是受了寧國府那些姬妾姨娘們的氣。二姐姐從小兒是被媽和舅舅捧在手心兒里長大的,眼見著舅母因著舅舅獨寵,何等恣意。又見母親因著姬妾之故,受了多少苦楚?平心而論,二姐姐是願意做舅母一輩子過的順遂恣意,還是願意圖那個虛虛熱鬧,去受那個氣?」
尤二姐兒聞言,默默不語。尤三姐兒再接再厲,繼續說道:「我是不知道姐姐怎麼想的。不過要是換我的話,寧可選個家世門第並不顯赫的,只要他這個人有能力,只要我們兩個情投意合,便是白手起家又能如何?就說舅舅罷,早些年也不過是個正八品的刀筆吏,如今不也是朝廷的四品大員了?手掌大權,深受聖人與太子的器重,那是何等的風光得意?卻因與舅母少年的夫妻,感性深厚,到如今也只肯守著舅母一個人。如今外頭的那些誥命夫人——便是公門侯府的大家女眷們,誰不羨慕咱們家的舅母好福氣?可見女兒嫁人,對方什麼家世門第的且不重要。端看人品學識。只要自身有出息,便是身在寒門也能光耀門楣權傾朝野,如果自身沒出息,即便是仕宦大家也能生出敗家敗業的不肖子孫……哪裡就能為了眼前的富貴,便輕易定下一輩子的事兒?」
尤二姐兒聽著尤三姐兒長篇大論的一套話,原本還有些糾結的心事登時開解了。只瞧著尤三姐兒如此侃侃而談,忍不住失笑出聲,學著陳氏的模樣兒伸手戳了戳三姐兒的額頭,口內笑道:「怪不得媽總說你是人小鬼大,果然就你的話最多。」
一句話未落,只見陳氏打發了春蘭出來尋人的道:「原來二姑娘三姑娘躲在這裡說話兒,可叫奴婢們好找。太太說午飯的時候到了,且叫姑娘們直接去上房,陪著老太太用午膳呢!」
二姐兒與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忙的起身答應。尤三姐兒因向春蘭問道:「媽和大姐姐可都過去了?」
春蘭便回道:「太太和大姑娘等了二姑娘、三姑娘一會子也不見來。只得先行過去了。且叫奴婢們找到兩位姑娘,直接引著姑娘們去上房。」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便點了點頭。略整了整衣衫,相攜而去。
一時到了上房,只見尤子玉已經帶著賈珍坐在廳上,正陪著尤老太太說話。
尤老太太的一張老臉早已笑的菊花一般,一會子讓茶一會子讓果品的。殷勤備至。
賈珍雖然處處舉止得宜,但難掩世家子弟的驕矜之色。眼見二姐兒與三姐兒相攜而入。賈珍一雙眸子不覺閃過一絲驚艷,先在二姐兒身上狠狠的看了一眼,方才笑向尤三姐兒道:「這便是三妹妹了罷。前兒催妝迎親,妹妹可好生為難了我一回啊!」
ga1105 2016-5-26 18:06
☆、第九十一章
尤三姐兒因著前世讀過的書,以及這輩子從何旺升口裡打探到的各色消息,對賈珍的觀感並不算好。此刻瞧見他一雙眼睛色眯眯的盯在尤二姐兒的身上,心下越發膩歪。只是當著全家長輩並大姑娘的面兒,倒也不好表現出不喜來。只得神色淡然的勾了勾嘴角,隨意應付道:「不過是為了大姐姐罷了。還請珍大爺見諒。」
「哎,三妹妹這話說的就太客氣了。」賈珍覷眯著眼睛笑道:「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和二妹妹只稱呼我姐夫也還罷了。何必如此生疏見外。」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忙在一旁笑著附議,因又說道:「姑爺果然是個平易近人的脾性。既這麼說,你們姐妹兩個也不要見外了才是。」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口稱姐夫,再次向賈珍見禮。賈珍趁著尤二姐兒給他見禮的時候,又覷眯著眼睛掃了掃尤二姐兒才顯出玲瓏有致的身段兒,回頭笑問尤子玉道:「不知二妹妹今年多大了,可許了人家沒有?」
尤子玉聞聽賈珍提起這件事兒,面上笑容不覺淡了又淡,口內說道:「倒是許了人家兒了。乃是襁褓之時指腹為婚。」
賈珍聞言,少不得又問許的是誰家,對方人品學識如何。因又笑道:「不是在下出言冒撞。只是這長安城內的仕宦卿貴人家,我們賈家不敢說都有來往,卻也相熟了大半。岳父大人不妨說一說,也叫在下替二妹妹掌掌眼。」
尤子玉聞言,只得笑言道:「倒不是甚麼大戶人家兒。不過是從前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一名莊頭罷了。因前些日子惹怒了宮中之人,遭了一場官司。現如今連差事也沒了。倒是隨著子璋南下折騰了一回,掙了些功勞。據說過年後還想通過子璋的門路活動活動,捐個七品官兒外放出去的。」
賈珍聽了這一番話,不覺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旋即目露惋惜的打量了二姐兒一眼,搖頭嘆道:「倒是可惜了了。」
一句話落,廳上眾人皆不答言。就連大姑娘都有些神色尷尬的看了眼尤二姐兒,登時便有些手足無措。
陳氏不想聽賈珍說起這些個,少不得聞言笑著,扯了些別的話題來問。賈珍見問,也少不得一一的答了。末了仍念念不忘的向二姐兒、三姐兒相邀,口內只說「得閒兒了便去府上走一走,也陪一陪你們大姐姐。再者我們賈府也有幾位姑娘,也都是讀書識字的。想必你們見了面,也都能投緣的。」
尤老太太並尤子玉聞言大喜,少不得替兩個姐兒謝過了賈珍。賈珍則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下意識的又瞥了瞥尤二姐兒,才向大姑娘笑道:「這一回咱們家辦喜事兒,金陵甄家倒是了幾匹新貢的蜀錦做賀禮。我記著其中有一匹大紅緙絲的,一匹藕荷織花兒的,很配兩位妹妹的膚色氣韻。待會子咱們家去了,你叫人找出來,便送給兩位妹妹罷。」
一句話未落,賈珍又看了尤二姐兒一眼,這才意味深長的笑道:「也算是我這個做姐夫的……給兩位妹妹的一點子心意罷了。」
大姑娘聞聽此言,倒是沒覺出什麼不妥,仍舊滿面笑道:「老爺這話倒是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昨兒瞧了那些個賀禮,只覺著珠光寶氣,樣樣都難得。尤其是那幾匹蜀錦,端的是華麗無匹,艷若流光,也怪不得世人都交口稱贊。這樣好的東西,也合該二妹妹與三妹妹這樣的人品容貌才配得上。老爺既然也這麼說了,那我可就要借花獻佛,慷老爺之慨了。」
大姑娘跟著陳氏母女相處了這麼些年,除了學習管家理事的學問,倒也耳濡目染的,學了些尤三姐兒的利落嘴皮子。這麼一番的奉承話下來,果然哄得賈珍十分舒心。登時眉開眼笑的道:「都依夫人,都依夫人便是了。」
說罷,仍舊暗示了幾句,叫大姑娘盡快接兩個姐兒家來坐坐,「也是陪著你解解悶兒的意思。」
大姑娘聞聽此等溫柔體貼之言,少不得有些嬌羞,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低了頭只擺弄衣帶。
陳氏倒不曾想以賈珍的身份貴重,竟然能如此殷勤備至。一時愈發覺著面上有光,忙的起身笑道:「咱們別只顧著閒聊,都這個時辰了,想是大家都餓了。依老太太看,咱們午膳擺到哪裡才好?」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倒是先以詢問的態度看了看賈珍,賈珍自然含笑請尤老太太做主。尤老太太便命陳氏將飯擺在上房正堂裡頭。
陳氏聞言,少不得出去張羅操持。一時安設桌椅,羅列杯盤,早有小丫頭子們捧著菜饌魚貫而入,陳氏一一的捧飯安箸進羹畢,尤老太太便被大姑娘親扶著在正面上首坐了,余者尤子玉並賈珍一席,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皆陪著尤老太太在下首按序齒坐了,陳氏則在尤老太太身旁布讓服侍。
寂然飯畢,且又吃過茶水果品。眼見著太陽即將落山,賈珍便向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告了辭,意欲帶著兀自戀戀不捨的大姑娘坐車家去。
臨走之前,陳氏便向大姑娘笑言道:「我給你預備了一些東西,隨我來,我交代你幾句話再走。」
大姑娘聞言,少不得跟著陳氏回了正院兒正房。賈珍見狀,只得坐在上房繼續等待。好在有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陪著說話兒,二姐兒並三姐兒也靜坐在側,一時倒也不覺寂寞。
另一廂,陳氏回房後,且命春蘭秋菊將先時打點好的東西交給大姑娘的貼身丫鬟銀碟兒帶回寧國府去。又拉著大姑娘的手說明瞭用法之類。且又叮囑了吳家攀親一事,命大姑娘務必放在心上。
大姑娘聞聽陳氏先一番話,自然又羞又臊又感激。倒是對陳氏叮囑的後一番話不以為然。卻也知道陳氏這麼千叮嚀萬囑咐,也是為了自己好的意思。如若不然,只怕換個人還巴不得她同嫡親外家老死不相往來的。
只是理智上明白了是一回事,感情上拗不過來卻是另一回事。大姑娘自生母去後,這麼些年在尤家,雖是嫡女那日子過的卻連庶女都不如。究其原因,其生母不得老太太老爺器重是一回事兒,吳家因著吳氏死後的嫁妝歸屬來登門鬧事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尤老太太並尤子玉正是因著此事,才恨極了吳家,順帶著也不待見她這個嫡親的孫女兒。
還好蒼天有眼,在大姑娘受盡磋磨的時候兒陳氏進了尤家的門兒,自此以後分清嫡庶,明瞭親疏,大姑娘是沾了陳氏的福,才算是過上了好日子。
而在此期間,吳家仍舊是音信全無,像是被人捏死了一般。到如今自己嫁進國公府了,成了國公夫人了,他們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鑽了出來,還想借此攀親帶故的……
大姑娘心下冷笑,只拉著陳氏的手兒勸道:「母親何必理會那些個只會汲汲鑽營惡心透了的人。何況我也沒當他們是甚麼親戚。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母親,陳家就是我的外家。其餘的人,我一概不知一概不認……」
大姑娘說到此處,忍不住動容的道:「當初既然為了幾兩臭銀子就鬧出個老死不相往來的醜事兒。這會子又何必打著至親骨肉的名義湊上來?他們要是真的咬死了一輩子不相見,我也道一聲兒佩服。如今卻又是怎麼回事兒?難道只當我是個傻子,什麼都不懂不成?」
陳氏看著大姑娘面色激動,眼圈兒通紅,也忍不住嘆息一聲。她當初之所以答應吳家的請求,未嘗不是存了私心。可這會子瞧著大姑娘的反應,也是唏噓感嘆。要知道大姑娘的母親去世時大姑娘才十三歲,那麼點大的小姑娘,一朝沒了母親,外家又是那樣的不堪,緊接著又被祖母父親遺忘,且在後宅受了姨娘侍妾的磋磨……這麼些年熬煎下來,也是不容易。
也難怪從此對吳家心生嫌隙——這也就是大姑娘性情溫婉和順,鬧不出大天兒去。倘或換了別人,還不知道要怎麼折騰呢。
不過好在陳氏也沒打算替吳家開脫,認真化大姑娘心內怨氣的。她之所以這麼提點大姑娘,不過是怕吳家使出下三濫的招數,以禮教長□□迫大姑娘罷了。因此陳氏只稍稍提點了幾句「也不是叫你打從心眼兒里接受他們,原諒他們,不過是給你提個醒兒,免得到時著了他們的道兒,反而被動罷了。」
陳氏頓了頓,因又說道:「其實你曬妝那日,我原也不想搭理他們家的——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恨不得我立時捆了他們送進深山老林里餵狼去。只是我這麼做了,倒是能出一時的氣,可是你該怎麼辦呢?那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壓著他們,難道由著他們尋個把柄就鬧到寧國府去?到時候你在賈家妯娌親戚面前可又怎麼見人呢?所以我只能使出了這拖字訣罷了——這話說給你聽,倒也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叫你好生思慮一回。畢竟腿長在他們身上,我能攔得了一時,卻攔不了一輩子。倘若他們哪天厭煩了我,直接找到寧國府去,你也該想好如何應對才是。」
大姑娘聽了陳氏一席話,原本還打算著老死不相往來的主意。此刻也不覺的心亂如麻。忙握著陳氏的手兒問道:「母親說的很是。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一句話落,只聽窗外有小丫頭子通傳說話兒的聲音,卻原來是賈珍在前頭等的有些不耐煩,派人來催大姑娘。
陳氏當年讀了幾本書,心下也知道疏不間親的道理。她可從沒想過要摻和進大姑娘與吳家的事兒。免得到時候羊肉沒吃著,反而惹得一身騷。
聞聽此言,樂得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叫姑爺等急了。咱們還是快出去罷。」
話音剛落,少不得又打趣大姑娘的道:「……到底是年輕的小夫妻,就這麼親親熱熱的,一時片刻也離不得……」
說的大姑娘登時臉紅心跳的垂下頭去。只嬌羞怯怯的跟在陳氏後頭兒,像個小鵪鶉似的。
陳氏見狀,愈發笑出聲來。
一時入了上房,尤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知你們娘兒兩個有什麼話好說的。這早晚才來。姑爺都等急了。」
陳氏聞言,仍舊笑著打趣道:「老太太這回可是冤枉我了。我身為母親,自然有好些話囑咐給女兒的,此乃人之常情。哪裡想到姑爺這麼離不得大姑娘,也就幾杯茶的工夫,竟過來催了呢?」
說的賈珍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由不得看了陳氏一眼。
陳氏如今三十來歲,因保養得宜,且又過的恣意順遂,站在人前端的是身材苗條,體格風騷,艷若桃李,明艷逼人。一時間竟叫賈珍都看得呆了,著實沒想到自家丈母娘竟然如此的風韻猶存。
因瞧著陳氏一顰一笑,眼波流轉的模樣兒,賈珍忍不住心下一蕩,忙的拱手賠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倒是打擾了岳母大人同夫人的閒話兒了。」
一句岳母大人說出口時,賈珍心下越發存了幾分見不得人的旖旎。當下也有些心虛的乾咳了兩聲,起身向眾人說道:「時候不早了,別托到一會子天黑了才出門,倒是不吉利了。我們這就走罷?」
最後一句話,自然是同大姑娘說的。
大姑娘雖然是剛剛出閣的新媳婦子,這些個陳規舊俗卻還是知道的。聞聽此言,忙的低頭應是。
尤家眾人瞧了瞧外頭的天色,也不多留。尤老太太因吩咐尤子玉將賈珍一行人等親自送到門上,眼瞧著寧國府的馬車轉過巷子口兒,再看不見了,這才回轉。
這裡且不提尤氏母子如何的宣揚顯擺。只說次日一早,眾人將將吃過早飯時,便有寧國府的下人登門拜訪,只說是奉了老爺太太的命,來給尤家兩個姐兒送蜀錦的。
尤老太太聞言,喜得滿口稱贊,只說賈珍是當真把他們一家子放在心上的。唯有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是很喜歡的皺了皺眉。只覺著寧府來人態度輕狂,並不像是正經走親戚禮尚往來的模樣兒。
尤三姐兒想了想,悄悄的將陳氏的貼身丫頭春蘭並自己的丫頭蓁兒叫到身邊,如此這般的吩咐了幾句。蓁兒點頭應是,一時徹身去了。
尤三姐兒主僕這一番舉動除了一旁的二姐兒外,眾人皆不留心。尤老太太仍舊滿面堆笑的命請人進來,又命陳氏預備上等封兒賞人。陳氏自然笑應。
一時便有門上該班的小丫頭子將寧府來人引入大廳。眾人細細打量,但見前來的乃是四個女人,全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人不甚差別。走至跟前,先是給老太太、陳氏並諸位姑娘們請安,方按規矩獻上表禮——
雖然寧府來人口口聲聲說是奉命來給兩位姑娘送蜀錦的。然大姑娘打點禮物時,必然不能照著賈珍的話只給二姐兒、三姐兒送東西,至少還要給老太太、老爺、陳氏並四姑娘預備些玩意兒,一齊送過來,如此方合乎規矩。
果不其然,尤老太太眼見寧府送的禮物如此豐厚,面上的笑容愈盛。登時便叫吉祥如意接過眾人手捧的表禮,略略翻閱了一回,這才命人先收了。
因又叫眾人坐下說話兒,又命獻茶。
那四個女人聞聽此言,皆告了座,坐了。尤老太太便笑著說些家務人情的話兒,又問榮府的老太太可好,兩府的爺兒們太太們可好,姑娘小爺們可都好。
那四個女人皆笑著一一答言。
一時閒談過,四人皆要告辭。尤三姐兒卻是將眾人叫住了。因又笑言道:「前兒我們姊妹回舅舅家,因舅舅剛從宮里回來,倒是帶回來了幾瓶子香露。聽說是新晉貢上的,聖人賞了太子殿下幾瓶子,太子殿下又賞了我舅舅幾瓶子。我舅舅知道我專愛鼓搗這些個,便送了我兩瓶。我分了一瓶同老太太老爺太太姐姐們嘗了嘗,味道果然比我們鋪子里賣的要清甜許多。此番承蒙珍大爺與大姐姐惦念,送了我們這些好東西。我也沒什麼回送的,只有這瓶子露,算是霑恩帶福的,還有我們鋪子上的一些胭脂香米分——倒是比尋常市賣的強些個。勞煩你們走一遭,替我稍給姐姐罷。」
尤三姐兒一言既出,廳上眾人皆看了過來。尤老太太並陳氏是知道陳珪送了兩瓶子露給三姐兒的——因著陳珪目下在聖人並太子跟前兒的得意風光,且又在戶部掌握實權,朝中早有一等捧高踩低燒熱灶之人開始無所不及的巴結奉承陳珪。因著尤三姐兒早些年曾以鮮花鮮果子折騰出各種鮮花果餅香露飲品,那製作香露上貢的地方官員便以此為藉口,送了好些香露到陳府,只說叫陳家眾人品鑒一番,也好指點指點他們才是。
除此之外,便是其他地方官員在進京續職的時候,也都會特意的送些孝敬與陳珪。
因此陳家並不缺少香露,乃至其他金貴東西。甚至在上個月的中秋節宴,陳珪還特地送了幾瓶子香露給尤家眾人嘗鮮——也都是那些地方的官兒們孝敬的——只唯有前日送給尤三姐兒的兩瓶香露,才是太子親賞給陳珪,陳珪又轉手分了兩瓶給三姐兒的。用陳珪的話說:「也叫你嘗嘗宮里出來的香露和外頭的有什麼區別。」
陳珪如此惦記寵溺尤三姐兒,便是對自己的親生兒女也不過如此了。這一番舉動看在尤老太太等人眼中,自然覺得羨慕眼紅。便是陳氏偶爾也著泛酸。但是眾人也都知道,陳珪之所以寵溺尤三姐兒,卻也是因著尤三姐兒有才學智謀的緣故。
只是眾人都沒想到尤三姐兒這兩瓶子香露還沒捂熱乎,竟然分了一瓶與大姑娘,還是叫寧府來的四個女人給捎回去的——
眾人眼見如此,一時還鬧不清尤三姐兒是抽了哪門子筋,只得面面相覷。
唯有陳氏知女莫若母,心下倒是猜著了一點兒。不覺暗暗好笑,也不知道尤三姐兒這麼好強的性子是隨了誰。不過她方才也是有點兒膩歪寧府眾人雖然禮數備至,但言談舉止間仍舊有些高高在上的態度的——
於陳氏看來,寧國府雖然是功勳世族,賈珍也是世襲的三品爵位,很了不起。但是她們陳家也並不差什麼。她哥哥陳珪還是聖人和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呢!
雖然此刻還比不得寧榮兩府與京中世家聯絡有親,人脈綿厚。但也並非那等上門打抽豐的貧寒人家兒。
因此陳氏也樂得看著尤三姐兒拿出太子賞的香露來震懾震懾寧國府——也好叫寧府知道知道,他們陳家背後也是有太子殿下撐腰的。
果然,當尤三姐兒提出這瓶子香露乃是太子殿下親賞的,且眾人皆無反駁的時候,寧府來的四個女人面上神色也不覺的肅穆恭謹了。以寧國府的權勢富貴,平時自然少不得旁人孝敬。可是像這些個由聖人或者皇子皇孫們親賞的好東西,寧國府卻也很少能撈著的。畢竟他們雖然是功勳之族,祖上且有從龍之功,但自從兩公仙逝,兩府的爺兒們皆無雄才大略,如今也漸漸的脫離朝堂了。常言道人走茶涼,當今聖人日理萬機高高在上,既見不著兩公當面,平日里哪裡還能想得到他們。何況這個時候的寧國府也不是有貴妃省親後的榮國府,這些個體面恩榮,自然也是沒有的。
寧國府的幾個女人在心底暗暗嘖了幾聲,頗為鄭重的接過蓁兒手中的一小瓶子香露,不著痕跡的端詳了端詳,少不得滿面堆笑的奉承了幾句,態度也殷勤了許多。
尤三姐兒懶得搭理這些「兩只體面眼,一顆富貴心」的賈家豪僕,只不過略應付了幾句,便叫眾人回去了。
一時眾人回府復命,當著尤氏的面兒,少不得滿口的贊嘆——倒是並未提及尤家如何如何,只說尤氏的外家陳家著實不一般。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面上有光,也道了聲辛苦,命人以上等封兒賞人。
那四個女人見狀,又是滿口的感恩戴德,巴結奉承。卻不知道這一番殷勤態度,卻是惹惱了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寧國府長房嫡孫,賈珍之子,時年不過十二歲的,賈蓉。
而寧國府那四個送禮的女人們之所以在登門時如此驕矜輕狂,也都是受了這位小爺的吩咐。
身為寧國府的長房嫡孫,賈蓉自詡身份尊貴,他自然是看不上尤氏這個繼母的。所以恨屋及烏,也想給尤家一點顏色瞧瞧。
卻沒想到自己原是為了示威炫耀而去的,豈料那四個女人竟然這等的沒出息,反被尤三姐兒一瓶子香露三言兩語的打發回來了。
☆、第九十二章
「啪」的一聲,賈珍的巴掌狠狠的扇在賈蓉的臉上。登時,賈蓉白皙的面容多了五道紅腫的指痕。
十二歲的賈蓉下意識的用手捂住臉,旋即死死的低下頭去,目光落在腳尖兒上,一聲兒也不敢說。
賈珍的動作登時嚇著了尤氏。忙的起身相攔,口內勸道:「好好兒的,你打他做什麼?」
賈珍冷笑一聲,旋即將賈蓉在他背後搗鬼,暗中挑唆家下僕人向尤家眾人耀武揚威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因那四個女人當中便有一人是賴升家的。眾人因奉了賈蓉的令,原本並不拿這事兒當做一回事兒,豈料尤三姐兒後來拿出了太子賞的一瓶子香露震懾了眾人,賴升家的心裡不踏實,便將此事同丈夫賴升說明。賴升乃是寧國府的大總管,待聞聽髮妻所言,雖有些忌憚陳家的勢利,卻也並不將認真放在心上,不過囑咐了賴升家的幾句,要她守口如瓶,也便罷了。
哪裡能想到賴升家的聽了丈夫的話不再多說,可其餘三個女人卻並不是個謹慎寡言的性子。眾人只把這件事情當做酒後談資,隨口便傳了出去。
於是一傳二,二傳三,沒一天的工夫,便鬧得闔府上下沸沸揚揚。不過寧榮二府的規矩,向來都是欺上不瞞下。因此這個時候的賈珍還是不知道的。而他之所以會知道這一件事兒,還是因為另一個人的緣故——
這個人便是焦大。乃是寧國府的老奴。從小兒跟著寧國府的老太爺出過三四回兵,曾在死人堆里挖出氣息奄奄的老太爺。沒有飯吃,餓著肚子偷東西給主子吃,沒有水喝,好容易找來了半碗水,還給主子喝了,自己反而喝馬尿……細數其經歷種種,堪為忠義二字。
也因著這麼一份救命之恩,老太爺在的時候,對焦大甚是器重信任。焦大的日子也頗為風光。即便是老太爺去了,賈敬、賈珍等人雖不大喜歡焦大的性子,倒也不敢太為難他。
可是焦大一輩子跟著老太爺風風雨雨的闖過來,既是忠僕,自然對老太爺的想法感同身受。哪裡看得上這起子不肖子孫的胡作非為。因此他少不得忠言勸諫,然忠言逆耳,寧國府的主子們又豈肯聽他的。時日長了,少不得反感疏離。發展到後來,更是只當府里沒他這個人。
那焦大因此亦覺苦悶,兼且人上了年歲,越發腐朽不堪。整日里除了吃酒酗醉,再無旁事。且吃醉了酒後又時常破口大罵,抱怨天抱怨地的,漸漸地連府中下人乃至他的家人都厭煩了。都不肯理會他。
今日之事,便是焦大吃醉了酒又開始咒罵。倘若依照平常,焦大吃醉了罵過了便去睡了,倒也無妨。偏偏今日不知哪個人搭錯了弦,竟派了焦大一個差事。焦大哪裡肯聽小一輩的差遣,趁勢便恣意的灑落開來。先是罵向他傳話兒的小廝,其後又罵指派他的那位管事。
偏偏賈蓉在這個檔口兒意欲出府,聽到了這一番話,倘若是在平常之時,賈蓉少不得退避開來,只做不見。偏偏他這兩日又在氣頭兒上,見了此景,少不得叱罵兩句。那焦大吃醉了酒,哪裡還管得主僕之份,見賈蓉出言斥責,登時嘴裡不乾不淨地頂撞回去。氣的賈蓉渾身亂戰,那焦大又以賈蓉挑唆寧府下人到尤家灑落威風之事譏諷開來,口內只叫「你也少在我焦大跟前兒使你的主子性兒。若不是我焦大一個人,你們就能升官發財,想榮華富貴?你祖宗一輩子光明磊落,九死一生,掙下這偌大的家業。偏偏養出來的子孫一個不如一個。如今竟也出息的背地裡挑唆了女人到人家家裡逞起威風來,偏偏又被人打了臉。真要說不規矩,你這個當兒子給你母親家裡臉色瞧,這叫個屁的規矩……」
一句話未盡,恰逢賈珍外出歸來,正正好好將此事聽了個全乎。因賈珍身邊還跟著幾位尋常來往的世家子弟,家醜外揚於人前,賈珍登時也掌不住的撂下臉面。先是命人拽了焦大下去,旋即目光森冷的看了賈蓉一眼。倒是沒當場喝問。
那跟來的世家子弟們見了,也都曉得此時不便再留。忙的各自找了藉口散了。賈珍也不十分輓留,口內只說了幾句「得閒兒了再聚」的便宜話,直將人送了出去。
待轉身歸來時,察覺不妙的賈蓉已被眾人勸著,先一步的到了尤氏屋裡,還沒來得及賠罪討情兒,賈珍隨後便趕了過來,緊接著就是一巴掌下去。糊的賈蓉臉面紅腫,尤氏也覺心驚肉跳。
蓋因尤氏長到這麼大,雖然也經過些後宅陰私事,但從未見人當面演過全武行的。如今賈珍竟然對賈蓉下了這麼狠的手……
待聽得賈珍打人的前因後果,尤氏雖然心下不滿,面上少不得柔聲勸道:「嗨,我只當是多大的事兒。原來不過是小孩子家家調皮搗蛋。老爺身為人父,教育兒子,原本我不該多嘴。可是蓉哥兒才多大點子,您就這麼重重的打他,萬一打壞了,老爺豈不心疼?即便是去了的我那姐姐,看著老爺這般責罰蓉哥兒,也會傷心的。」
一席話出口,賈珍還猶可。一旁站著的賈蓉卻當真想起了母親。忍不住鼻子一酸,兩行熱淚滾滾而落。他也不敢哭出聲來,就這麼咬著牙抿著嘴的哭,連稍微大一些的抽泣都不敢。
尤氏向來是個心軟和善的人,此刻見了賈蓉這般,倒是越發的受不住。難免想到自己沒了母親那幾年,過的那苦日子。當下便嘆了一聲「可憐見兒的」,將賈蓉摟入懷中安慰了幾句,又笑向賈珍笑道:「既然是為了我們家的事兒,才鬧了這麼一遭兒。老爺便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蓉哥兒這一回罷?」
賈珍半輩子閱女無數,什麼樣的國色天香沒見過。但是那些個女人,要麼就像賈蓉的母親一般,大家閨秀,端莊穩重,要麼就像那些個姨娘侍妾優伶窯姐兒一般,曲意奉承,矯揉造作。倒是從沒見過尤氏這麼落落大方,行事利落且又性格溫婉的。
此時見尤氏雖是中人之姿,但言笑晏晏間溫婉和順,卻又言之鑿鑿,少不得便軟了心腸,開口笑道:「既是夫人求情,我自然要允的。只是頭一回派人給府上請安,就得罪了三妹妹。這倒是咱們家的禮數不周了。」
尤氏聞聽此言,不覺笑道:「老爺放心罷。三妹妹不是那樣小氣的人。你別看她平日里言語犀利從不讓人,心底卻是最純善慈悲的。只要我同她解釋明白了,她哪裡會認真生氣呢?」
賈珍聞言,少不得心下一動,打量了尤氏兩眼,方才笑問道:「聽夫人的意思,倒是同二姐兒、三姐兒關係很好?」
尤氏聽了這話,便笑回道:「這是自然的。我們雖然不是同父同母所出的姐妹,但是平日里相處,卻比同胞的姐妹還要好。二妹妹性情溫婉,三妹妹性情爽利,都是很好的人。」
賈珍因笑道:「既是相好,改日便請她們過來聚一聚,到時候便命廚房預備一席豐盛的酒菜,也好給她們賠罪的。」
尤氏聽了這話,自然笑應。
一時又有寧國府的大總管賴升過來回話,賈珍聞言,便隨著賴升去前院兒書房。
這裡尤氏見賈珍去了,方松了一口氣,扳著賈蓉的臉瞧了一瞧,且命銀碟兒去取消腫散瘀的膏藥來,一面又命銀瓶兒將三姐兒送來的玫瑰清露開了瓶兒,用冰涼的井水兌一碗給賈蓉吃。口內笑道:「今兒你也受驚了,吃碗清露壓壓驚罷。聽說這味道香妙異常,倒比尋常的玫瑰鹵子要好吃。」
期間賈蓉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尤氏見狀,倒也不強求。見銀碟兒取了膏藥來,便親手替賈蓉抹上了。賈蓉還不自在的躲了躲。
沈吟半日,方才問道:「你為什麼要替我求情?」
尤氏聞言莞爾,開口笑道:「你這麼忽刺巴的跑到我屋裡來,不就是為了讓我替你求求情嘛。我順了你的意,難道還不好?」
賈蓉聞言,又是沈默了一會子,方才悶悶說道:「……我父親的那些姨娘們,都不敢在我父親生氣的時候開口勸諫。便是我的母親,即便說了話,也都不管用的。」
尤氏聞言,又是一笑。心下也不覺唏噓感概。倘若是在陳氏進門之前,她若是見了旁人生氣,也不敢開口勸慰的。即便是陳氏進門後,她也是經了幾年的□□,甚至在管家理事之後,才漸漸的壯了膽子。
直到成婚前幾個月,陳舅舅家來,又請了一位女先生教她們弓馬騎射。尤氏雖然學的不好,但同兩位妹妹到城外莊子上的次數多了,偶爾在馬背上緩步慢行的時候,目光縱覽山野風光,才知道原來後宅那四四方方的天有多小——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兒罷了。
尤氏的膽子很小,志向也不大,她沒有女先生梁紅玉那般想要徵戰沙場為國效命的雄心壯志,也不像三姐兒那般敢對朝堂之事品評諫言,但是她也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的。
然而曾經在蘭姨娘手下隱忍偷生的那一段經歷讓尤氏十分明白,真的想要過好日子,一味的膽小怕事是沒有用的。正如大婚之前,陳氏同她所說的,如今她有名分,有嫁妝,又有陳家做靠山,倘若還如先前一般的忍氣吞聲,豈不是滿手的好牌都打爛了?
然而這些話是不好同賈蓉明說的。因此尤氏不過笑了笑,略有些促狹的向賈蓉說道:「倘若今後你父親再要打你,你趕不及跑到我這兒,你就哭,大聲的哭爹喊娘。你母親念在你年幼喪母,就不會打你了。」
一句話落,眼見賈蓉一臉見到鬼的樣子,尤氏不覺莞爾。大概是同三姐兒那個鬼丫頭相處的久了,連她也變得俏皮起來。
此時此刻,正被尤氏吐槽的三姐兒卻在家裡換上了一件兒簇新的紗衫,紗衫是藕荷色的,圓領闊袖,領口袖扣胸前後背下擺處皆用銀線挑繡出蓮花纏枝的團花圖案,腰間系著一副玉帶,頭上赤金簪英冠,手內持著一柄玉骨折扇,折扇一搖一擺一開一合間,愈發顯出一副公子風流的恣意來。
尤二姐兒眼見著尤三姐兒做了一副小子打扮,且在妝鏡前沾沾自喜,不覺笑著猴兒在陳氏的懷中,口內說道:「媽你瞧瞧三妹妹,這麼一副打扮下來,果然成了俊俏的小後生了。我這麼打眼瞧著,倒是比橈表哥和張華哥哥還像個俊俏公子呢?」
陳氏聞言,也忍俊不住的附議道:「這倒是了。可見得咱們三姑娘是托生錯了,乃是個小姐的身子小爺的命。」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覺莞爾,開口笑道:「我倒是覺得姑娘小爺的,沒什麼不一樣的。倒是女兒更要一些,畢竟女兒是娘的小棉襖兒嘛。」
陳氏見狀,越發笑的了不得,口內說道:「也沒見誰家的姑娘像你這麼臉皮厚的,還自己誇起自己來。」
三姐兒見狀,少不得又和陳氏調笑了幾句。眼見時辰不早了,這才命府上的人預備馬車,她今兒仍舊要同二姐兒去陳家在城外的莊子上學習騎馬。
陳氏向來也是個愛熱鬧的,只可惜如今生了寶哥兒,且被家事拴著,倒不好外出走動了。只得眼巴巴的瞧著兩個姐兒梳妝打扮,準備出門。
三姐兒見了,少不得笑道:「依我說,媽也帶著寶哥兒同我們出去逛逛。今兒天色這麼好,總在後宅里悶著有什麼意思。何況寶哥兒還是個小爺,更應該從小兒就出去走動,閱覽山河風光。將來長大了性子也能大氣些。總拘在內宅里,小心將來養出個假姑娘來?」
陳氏聽著三姐兒的危言聳聽,不覺笑罵道:「扯你娘的謊。你弟弟如今才多大了,你就這麼折騰他。也不怕折騰出病來,到時候老太太老爺都跟你沒完。」
尤三姐兒嗤笑,口內說道:「依我說,就這麼總在屋子里捂著,才容易捂出病來。」
說罷,又笑著建議道:「不如媽也帶了寶哥兒去,反正這一路是坐車去,到了莊子上,且命下人在馬場上圍一張圍擋,你就當著跟著我們去踏青了,豈不快活?何況這麼好的日子,媽和寶哥兒都在家裡呆著,豈不辜負了好韶光?」
陳氏本來就有些心動,聞聽尤三姐兒這麼一番勸說,愈發坐不住了。只是她還是有些猶豫,少不得期期艾艾的道:「可是老太太那邊兒……」
「老太太那邊,便說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想念寶哥兒了。老太太也是喜歡寶哥兒常回家裡去討外祖父和舅舅的歡心的。聽了這話,豈有不應的。」
「可是——」
陳氏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尤三姐兒有些不耐煩,因笑道:「好啦。媽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猶猶豫豫磨磨唧唧的。依我說,現在便派人去外祖家傳信兒,只叫舅舅也帶著外祖父、外祖母、舅母和表姐一道兒過去也就是了。只可惜橈表哥今兒還要進學念書,如若不然,咱們一家人也好團團圓圓的樂一回。」
尤二姐兒在旁聽的眼睛一亮,忙也拽著陳氏的衣袖笑道:「是啊,媽就帶著寶哥兒去罷。咱們一家子也好久沒這麼團圓玩鬧過了。」
陳氏見狀,便也不再猶豫推脫,只得站起身來,笑言說道:「好吧,反正我是說不過你們兩個猴兒崽子的。我這就去老太太房裡請安,順道兒將寶哥兒抱回來。」
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忙的歡呼雀躍,且將陳氏送出房門。又指派了一個小丫頭子到門上傳話兒,叫陳氏的陪房包吉到陳府央求陳舅舅帶了全家到莊子上去。
不一時陳氏也抱著寶哥兒回來了。少不得洗漱穿戴,換上外出的衣裳,同二姐兒、三姐兒坐了馬車晃晃悠悠的離開。
因著如今的天色好,今年的年景兒也不錯,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不喜車廂內空間狹小,便一路半掀開簾子的往外頭看。
但見這一路上行人如織,比肩繼踵,兩旁皆有賣吃食玩意兒的小攤主吆喝不斷,還有耍雜耍的捏泥人兒的畫糖畫的,一陣微風拂過,除了人語喧闐之聲,還有食物香甜的氣息撲面而來。看的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不覺食指大動,笑著說想吃這個想吃那個。
陳氏也不呵斥攔阻,且從荷包里掏出幾個打錢扔給外頭跟車的婆子,叫她們上前買了糖炒栗子、糖葫蘆、驢打滾兒、麻糖果子等各色吃食過來,母女四人便坐在車廂里吃東西說閒話兒。如今才十個月大的寶哥兒還不能吃這些硬口兒的東西,眼見陳氏和兩個吃的香甜,急的直流口水,差點兒要哭鬧起來。
陳氏見狀,只得將一根灶糖掰了拇指粗細的一條兒,讓寶哥兒抓在手裡含著,也算嘗一嘗甜味兒。
寶哥兒得了一根灶糖,便如得了寶貝似的用小小的雙手捧著,白胖的小手兒細嫩柔滑,就跟兩只小元寶兒似的,就這麼捧著灶糖吃的小模樣兒像極了大尾巴的小松鼠。看得二姐兒和三姐兒捧腹大笑。忍不住便上來磨磨蹭蹭的,寶哥兒不知道兩個姐姐是喜歡他,還以為這兩人是過來搶灶糖的,忙嚇得扭身躲在陳氏的懷裡。那灶糖也因此蹭了陳氏滿襟兒。
二姐兒與三姐兒見了,越發笑將起來。
陳氏見狀,頗為無奈,只得笑罵了兩句。還好她出門時因被尤三姐兒攛掇著想要騎馬,倒是另帶了一套衣裳,少不得等到莊子上另行換過罷了。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鬧了這一回,反倒臟了陳氏的衣裳。陳氏便不准兩人再靠近吃糖的寶哥兒。二姐兒與三姐兒嬉笑著應了。又挑揀著栗子剝了幾個,因覺著沒意思,便又趴到車窗上偷瞧外頭。
尤三姐兒的眼睛尖,正漫無目的的打量眾人的時候,陡然瞧見了一道眼熟的身影兒背著馬車往前走。身形鬼祟腳步急促,尤三姐兒眯著眼睛細細瞧了一回,推著尤二姐兒問道:「你瞧那個人,像不像張華哥哥?」
因外頭的人多,此刻眾人都走的不快。尤二姐兒順著尤三姐兒值得方嚮往前一看,便也看到了那個身著青色長衫的少年身影。登時便說道:「好像真是張華哥哥。可是他怎麼會在外頭?今兒學上也不放假呀?」
陳氏聽了這話,也抱著寶哥兒湊到車窗前面,眯著眼睛細瞧了一回,口內說道:「還真是張華那小子。青天白日的,他不在學里念書,跑到外頭做什麼?還這麼鬼鬼祟祟的……」
陳氏沈吟一回,便命趕車的馬夫道:「轉過頭悄悄跟著前頭穿青衫的那個書生。小心點兒,莫叫他發現了。」
那馬夫聞聽陳氏吩咐,登時應了一句。因又笑著建議道:「咱們這馬車扎人眼,想要跟著人還不叫人發現,實在太難。太太不如叫個小子先跟著那人,待瞧了他的去處,咱們再過去也便是了。」
陳氏聽了這話也是,因隔著車簾指了個小子過來吩咐幾句。那小子答應著去了。眾人心懸張華,只得放慢了車速,也不著急趕往城外。
大約過了盞茶工夫,那跟人的小子悄悄回來,站在馬車外頭稟報道:「回太太的話。小的跟了那書生一路,只見那書生一路遮遮掩掩,走街穿巷的,最後竟進了大德昌了。」
「大德昌?」陳氏聞言不覺皺了皺眉,二姐兒與三姐兒亦是面面相覷。三姐兒忍不住問道:「這個大德昌又是個什麼地方?」
「這個……」那跟人的小子遲疑了片刻,方才期期艾艾的說道:「那個大德昌,其實就是長安城內並不入流的一家賭場罷了。回夫人小姐們的話,那地方醃臢的很,夫人小姐們身份尊貴,實在不宜貴腳踏賤地兒。」
陳氏母女聞聽此言,登時怔愣住了。尤二姐兒更是不敢置信的脫口問道:「你說什麼,張華哥哥竟然去賭坊了?」
☆、第九十三章
馬車在先頭跟梢那小子的指引下,一路晃晃悠悠的拐進了小衚衕,前行沒多遠,便到了大德昌賭場。
尤三姐兒半掀開車簾子往外瞧,只見這賭場的名字起的闊氣,門臉兒卻堪稱寒酸落魄——一道破爛醃臢的青色布幌子被一根兒風雨腐蝕的朽木挑起,歪歪斜斜的掛在門口兒,兩扇破舊的大門朝內開著,顯出裡頭黑魆魆的模樣兒,隱隱約約還從裡頭傳來賭徒與莊家們的吆喝聲。大門兩旁各站著一個身材壯碩,面目凶煞的大漢,就彷彿兩道門神一般,正用那雙魚泡似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穿梭在門裡門外的賭徒。
一陣漢子叱罵夾雜著婦人哭訴幼兒啼哭的喧鬧聲從遠處漸漸近了,二姐兒、三姐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臟兮兮短褐的中年漢子左手拖拽著一個二十來歲,枯瘦如柴的婦人,右手拽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腳步急快地走了過來,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哥兒跌跌撞撞跟在其後。口內不斷哭著叫「娘、阿姐……」
那穿著短褐的中年漢子走到賭場門前,便將手內的婦人和小姑娘往先一推,旋即滿臉堆笑的搓手央求道:「還請兩位哥哥通融一下,俺手裡實在是沒錢。便將俺渾家和俺閨女押給鄭東家換錢如何?」
一句話未落,那婦人早拽著小姑娘跪地哭求,口內知道:「太爺們發發慈悲罷。你們賣了我就好,不要賣我閨女。我閨女今年才十三歲,她將來還得嫁人吶……太爺們發發慈悲罷……我給你們叩頭,保佑你們長命百歲……」
那十三歲的小姑娘見狀,也依偎在母親的身旁淚眼滂沱,臟兮兮的小臉兒上滿是驚惶絕望。
那四五歲的小哥兒趁勢也撲到婦人的身上哭鬧不休。身穿短褐的中年賭徒見了,愈發叱罵開來,拽著那婦人的頭髮猛的往後一拖,那婦人登時不穩的倒仰在地,還沒反應過來,那中年賭徒早已一巴掌呼了上去,口內罵罵咧咧的道:「叫你哭,叫你哭,都是你成天哭個沒完,把老子的好運氣都哭完了,老子今天就把你賣了換賭本。不光是你,連你生的賠錢貨一塊兒賣了,省的成天呆在家裡掃我的晦氣……」
二姐兒趴在車窗上看著這一幕,登時嚇住了,面色慘白的跌坐在車廂內,旋即連滾帶爬的投入陳氏的懷裡,口內直嚷著「媽,我好怕。」
陳氏眼見此景,早已氣的面目鐵青,渾身亂戰。一壁將二姐兒摟在懷中,一壁喝命跟車的小子們上前攔阻。
尤府的下人們也都義憤填膺,聞聽太太如此吩咐,忙的上前呵斥。跟車的婆子們也都忍不住的啐道:「就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男人。自己的老婆兒女都護不住,還要親手把她們賣了,你虧心不虧心?」
那中年賭徒聽了這話,倒也不以為意。打量著尤家下人們的衣飾不凡,便料定這必定是大戶人家的家眷看不過來出來打抱不平。登時涎皮賴臉的笑道:「你們都是貴人出身,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都粗,自然站著說話不嫌腰疼。您老既然心疼俺媳婦俺閨女,不如你把欠債替俺還了,那俺就不賣他們了。或者你出錢買下俺媳婦俺閨女,哪怕帶回家做個丫鬟婆子的,我也跟著享福了不是?」
彼時賭場門口兒的這一番哭鬧打罵,早已吸引了街上往來之人的注意力。聞聽那中年賭徒如此無賴,不覺指指點點。尤家的婆子下人聽了這一番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一時間卻也不知該如何答對。正為難時,只聽馬車內一道清脆的聲音笑言道:「……活了這麼多年,我倒是頭一次見到你這麼無恥的人。你想要賣妻賣女,我一個外人自然是管不得。不過依照我朝律例,將良家子私自賣做賤籍,卻是觸犯律法的。你信不信你這廂賣了髮妻女兒,我轉頭兒便將你告上衙門。我就不信天理昭昭,還治不了你個無賴潑皮!」
一席話落,街上圍觀之人轟然叫好。仍舊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叫喊道:「對,他要是敢賣了婆娘閨女,咱們就把他告上衙門。到時候讓大老爺治他的罪,打他的板子。」
那無賴賭徒聽了這話,由不得震懾住了。登時色厲內荏的道:「那是俺婆娘俺閨女,沒聽說當老子的賣閨女還犯法的!你少哄我。」
尤三姐兒聞言嗤笑,也不答言。倒是尤家跟車的小子們生性促狹,開口調笑道:「你若不信倒也無妨,試試便知道的。」
說話間,便是賭場老闆並賭場內的賭徒們也都聽見了動靜兒,有好事者便出來觀看。其中便有逃學而來的張華,眼見尤府的馬車聽在門口兒,登時變了臉色。
那賭場的老闆鄭東家也是個買賣人。平日里往來走動送禮討情兒,自然也有些眼力。眼見尤家主僕皆穿著簇新的衣裳做豪奴打扮,登時變了臉色,生怕鬧得厲害引來官府中人,少不得皺眉說道:「貴人們明鑒,小人開的是賭場,大門敞開四方納客,大家都是你情我願。並不曾有販賣人口之事。還望貴人們體諒小的是小本生意,可驚動不得官府。」
說罷,又冷著一張臉向那中年賭徒說道:「……我說王瘸腿兒,咱們這是賭場,又不是青樓窯館,管不著你賣妻賣女的事兒。你要是有錢,咱們賭場任你來耍,你要是沒錢,也犯不著拖家帶口的跑到這來鬧。弄得好像我們是逼良為娼的壞人,這就有些不地道罷?」
那王瘸腿兒聽了,忙躬身作揖的賠不是,只說自己賣妻賣女乃是心甘情願,是為了還債。既然是欠了賭場的債,還不起銀子賠閨女也是情理之中。「……俗語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即便是貴人家眷,也管不著別人家的家事罷?」
尤三姐兒坐在馬車內,聽著王瘸腿兒口口聲聲的無恥之言,氣的都快笑出聲來。視線又掃過人群中的張華,不覺心下一動。轉頭兒向陳氏耳語了幾句,陳氏狐疑的打量了三姐兒一陣子,遲疑問道:「你,能行麼?」
「媽放心罷。」尤三姐兒恨不得拍著胸脯發誓。陳氏眼見如此,雖明知不妥,然十分氣憤那王瘸腿兒的舉動,少不得點頭應了,因又說道:「行事注意些個,好歹記著你是個閨女家。」
尤三姐兒笑眯眯的點了點頭,轉身掀簾子調下馬車。跟車的小廝婆子們見了,登時嚇了一跳。剛要說什麼,卻被尤三姐兒含威帶煞的一瞪,全都立在原地不敢出聲。
尤三姐兒則輕搖紙扇,風度翩翩的笑言道:「你口口聲聲指摘我等仗勢欺人,不該管你們的家事。既這麼著,我出個主意,你既有機會得了銀錢,還不用賣妻賣女的,你看好不好?」
俗語說外甥像舅,尤三姐兒雖然是女兒身,但陳氏與陳珪乃一胞兄妹,容貌自然有七分相似。何況尤三姐兒乃穿越而來,並非時下因循守舊之閨閣女子,且從小兒跟在陳珪身旁耳濡目染,此刻身著長衫手搖紙扇,談笑間自有一種風流愜意態度。倒是比陳橈還像陳珪的親生兒子。
登時便叫街上眾人眼前一亮,忍不住暗道一聲「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那王瘸腿兒眼見尤三姐兒如此品貌氣度,也知道他並非尋常人家的公子哥兒。心下早已生了七分怯意。聞聽尤三姐兒如此說,只能硬著頭皮問道:「……什麼主意?」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一笑,手內折扇空點了點漆黑的賭坊,口內笑道:「你既然是個賭徒,為了賭之一字拋妻棄女連身為男人的尊嚴都不要了。咱們就以擲骰子定輸贏。十兩為一局,頭一局就賭你的妻子,如果我輸了,銀子歸你,如果我贏了,你再不准提賣妻之事,也不准無故打她,拿她撒氣。第二局則賭你的女兒,規則同前一局一樣。第三局嘛……咱們就賭你的雙手雙腳,如果你贏了,算上先頭兒二十兩銀子,我一共給你三十兩。如果你輸了……」
尤三姐兒說到這裡,目光冷冷的看了眼王瘸腿兒的雙手,「你這雙手雙腿歸我。可以暫存在你的身上,你自此以後須得憑借雙手老實賺錢。如若再敢踏入賭坊之地,我便命人打斷你的雙腿雙手,扔到城牆根兒底下乞討為生、賺來的銀子便供養你的父母妻兒。況且不論賭局輸贏,這次我都幫你還上欠賭坊的銀子,你覺著如何?」
一句話未落,街上眾人已經轟然叫好。
那王瘸腿兒聽了尤三姐兒一席話,神情晦澀難辨。一來他著實懼了尤三姐兒的權勢富貴,狠辣手段,二來卻被尤三姐兒所說的三十兩銀子和不論輸贏都替他還錢的承諾勾的心裡頭癢癢。
思來想去,那王瘸腿兒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說道:「好,我答應!」
那大德昌的東家見狀,也沒有辦法。只得躬身作揖的請眾人入內。一句話還沒說完,早被尤家的下人喝斷,指著鄭東家的鼻子罵道:「……糊塗脂油蒙了心竅的東西,我們家主子是何等尊貴人,哪裡會進你們那醃臢地方。再渾說一句,信不信我直接拆了你的大德昌!」
那鄭東家聞聽此言,少不得苦著臉的拱手賠不是,又伸出手輕輕扇了扇自己的嘴巴子,口內不斷求饒。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並不以為意。手內的折扇隨意轉了一圈兒,便指了指身前,笑著吩咐道:「你那裡頭氣味醃臢,光線昏暗,我就不進去了。你且叫人搬一張安靜桌子過來,將你們家的骰子拿過來一副便是。」
鄭東家聽了,少不得躬身答應。轉頭兒吩咐賭場的打手僕人們進去搬桌椅賭具。這裡尤三姐兒則命人取紙筆來,與那爛賭徒白紙黑字的立了約定。
街上圍觀的眾人見狀,越發勾起了好奇之意。全都走近了圍上前觀看。尤家的小廝婆子們生怕人多了衝撞姑娘,少不得上前攔阻。那張華原本是想趁此機會偷偷跑掉的。卻不想尤三姐兒早已命人時刻盯著他。
眼見他抽身而出,早就跟在其後的那個盯梢的小子忙迎上前,面上堆笑,口內則不冷不熱的說道:「張家公子留步。我們家小主人請您稍等一等。」
張華見狀,也只得硬著頭皮站住腳。卻不曾想肩膀卻被人按住拍了拍。回過頭時,眼見四五個身著體面的世家老爺並公子站在跟前兒。身後還跟著十來個看起來都不好惹的壯碩大漢。
張華不覺一怔,只見拍著他肩膀的那個年約十七八歲,容貌俊秀,眼眸清亮,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的少年指了指早已圍得密不透風的人群,笑眯眯問道:「敢問這位公子……你認得裡頭約賭的那位少年是誰家的公子?」
張華聞言,又是一愣。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一旁跟梢的那個尤家小廝早已變了臉色,搶在張華前頭開口說道:「還望公子見諒,此乃吾家私事,況且吾家老爺教子森嚴,倘若知道小少爺在外如此行事,少不得要訓斥少爺。因此倒不好隨處宣揚的。」
「哦?」那十七八歲的少年聞言莞爾,旋即又笑眯眯的問道:「那我要是非得知道呢?」
那少年看著年輕,然氣度非凡。此一句話落,縱然少年仍是面帶笑意,卻彷彿周圍的空氣都因此窒息了。
而站在少年身後的那四個看起來就不是尋常之人的老爺們,更是面露笑意,彷彿看好戲的打量著尤家小廝並張華。跟在這四五個人身後的那十來個大漢,也都狀若不經意的隱隱圍了上來。
霎時間,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氣勢竟然逼得尤家小廝與張華冷汗直流。關鍵時刻,還是那尤家小廝冷光一閃,忙的躬身說道:「小的也是替少爺考慮,怕少爺遭了老爺責罰的意思。既然貴人非要得知,小的也不敢隱瞞。我家少爺便是當朝四品大員陳珪陳老爺家的獨子——陳橈。」
一句話剛落,方才逼問二人的酒窩兒少年早已掌不住的笑出聲來。笑過了一回,那少年又開口問道:「可是我聽說陳子璋的公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八月份的時候還參加了秋闈,只可惜落第不舉……你該不會是想說人群裡頭那個小個子今年有十七歲罷?」
一句話拆穿了尤家小廝的謊言,尤家小廝早已冷汗直流。便知道這一行人既然對陳家之事了如指掌,少不得也認出了三姑娘。剛要開口說什麼,一直在旁並未說話的一個三十來歲的儒雅老爺擺了擺手,緩緩說道:「罷了。既然這小廝硬要說裡頭那人是子璋家的小子,十二弟又何必咄咄逼人,壞人清譽。我等便只當那人就是陳家的小子罷了。」
那被人稱作十二弟的少年聞聽此言,不覺皺了皺眉,回頭笑道:「我哪裡是想為難他。我不過是覺著這一家人倒是同我們有點兒緣分罷了。時常便能見著一回。每每見著了,都能看到一些稀奇之事稀奇之人。你們說是也不是?」
先頭勸說少年的儒雅男子聽了這話,不覺莞爾苦笑。
正在眾人旁若無人的閒聊說話時,陡然聞聽人群內傳來一陣轟然叫好。
眾人聞聲,便住了話口兒,且命人上前打探一二。一時那人回來,依令稟報,卻原來是尤三姐兒眼見賭桌賭具佈置妥當,便命那王瘸腿兒上前與她對賭。
第一回賭的是投資,比大,那王瘸腿兒咬牙切齒吆三喝四的扔出個五五六,不覺喜得笑出聲來。哪裡想到尤三姐兒只將三個骰子放在掌心,隨意一扔便扔出個六點豹子。第一局自然是尤三姐兒贏。
第二局又比小,那王瘸腿兒又擼胳膊輓袖子的扔出三個一,登時便以為自己贏定了,不免囂張的大笑出聲。豈料尤三姐兒仍是不溫不火,就這麼顛了顛骰子隨意一拋,竟然把三顆骰子摞在一起,只扔出個一點來。眾人見狀皆以為奇,不覺轟然叫好。
此時那王瘸腿兒便知道自己遇見了個中高手,早已急的滿頭大汗。哪裡還顧得上尤三姐兒的身份尊貴,直嚷嚷著是賭場同尤三姐兒合起火來抽老千算計他。正鬧騰時,便從人群中竄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後背著一柄劍,手裡拿著一柄劍,到了桌前也不說話,抽出手中寶劍便向桌上的三顆骰子上一砍,霎時間,只見那三顆骰子紛紛化為兩半落在桌上。
那少年便拿起骰子直逼問到王瘸腿兒的臉上,口內冷笑道:「有道是願賭服輸。你且看看這骰子可有假?你自己技不如人,何故誣陷旁人,反倒叫人越發的看你不起。」
那王瘸腿兒眼見少年跳將出來揮劍便砍,還以為少年意欲砍的是他,早已嚇得癱軟在地上,差點兒沒尿褲子。聞聽此言,登時紫漲了一張臉面問道:「你又是何人,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
那少年聞言,抱拳一聲便道:「路過之人,眼見不平,自然要拔劍相助。你這無賴混人,約賭便約賭,豈可輸了兩局便混叫亂罵,誣陷旁人名聲?可見你不光是人品不好,連賭品都差,真是枉生為人。」
那王瘸腿兒被少年兩句話損的羞憤難當,卻又害怕少年最仗劍傷人,只得轉過頭去不與她理論。那少年見狀,冷笑連連。旋即轉頭向尤三姐兒抱拳說道:「在下路過此地,偶見此事。十分佩服公子仗義之舉。方才見那無賴口口聲聲誣陷公子,在下著實忍不住。唐突冒撞之處,還請見諒。」
尤三姐兒見狀,只得苦笑著抱拳回禮。那廂王瘸腿兒見骰子被少年砍成兩半,況且自忖玩骰子也比不過尤三姐兒,便吵嚷著要推牌九。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越發苦笑搖頭。蓋因她上輩子因緣巧合,雖也練過幾手。但是她玩的最好的就是擲骰子和搓麻將。至於牌九這類東西……她壓根兒就不會好不好?
因此尤三姐兒並不理會王瘸腿兒的跳腳,仍命賭場取骰子來。王瘸腿兒見狀,便知道尤三姐兒必定不會推牌九,越發鬧騰起來。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模樣,又說什麼不肯賭了,到時候他仍然把婆娘閨女賣到窯子里去,還能多賣幾兩銀子。反正本朝以孝道治理天下,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著自家爹要賣自家閨女的……鬧得三姐兒一陣膩歪。
方才橫衝出來的少年眼見此情,倒也猜著了一些。忙拱手笑道:「倘若公子不棄,在下倒是對此略通一二。不妨由在下替公子賭這最後一局如何?」
說到這裡,那少年又笑道:「反正那骰子是我弄壞的。如今我替公子出戰,也是情理之中。」
尤三姐兒行此舉動也不過是看不順眼那王瘸腿兒的卑鄙行事,況且常日里在家憋悶的緊了,一時也有些心血來潮。此事聞聽少年所言,稍微沈吟片刻,便也應了。
且向少年拱了拱手,往後退了幾步將位置讓與少年。
豈料那王瘸腿兒見了這般,倒是越發無賴的不依不饒。那少年卻沒有尤三姐兒的這般好脾氣,手上劍鋒一轉,那王瘸腿兒登時便覺察出一股寒鋒架在脖子上。只見少年挑眉問道:「要麼跟我賭一場,要麼我一劍直接挑了你的手筋腳筋,左不過賠你幾兩銀子。你自己選罷?」
王瘸腿兒吃硬不吃軟,見了少年這般,早已嚇得癱在地上,垂頭喪氣的應了。一時兩人賭過牌九,這王瘸腿兒卻是輸的比方才還慘。
尤三姐兒見狀,則笑眯眯的擺了擺手,一旁侍立的小廝自然上前,依照約定將王瘸腿兒欠賭坊的錢還清。又拿出十兩銀子與王瘸腿兒的媳婦,口內說道:「這十兩銀子是我給你的,回去置辦些田地買賣,好生帶孩子過日子罷。倘或那人再為難你,你便直接到陳府找我,我幫你直接廢了那無賴……」
說罷,又將陳珪的住宅地址並官職告訴給那婦人。且向王瘸腿兒道:「我們陳家雖然不會仗勢欺人。但若是有人違背諾言,我等也少不得依照約定懲罰些個。還望你好自為之。」
一句話落,只見方才出手相助的少年已到跟前,抱拳笑道:「在下柳湘蓮。不知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ga1105 2016-5-26 18:06
☆、第九十四章
聞聽那少年自報家名,尤三姐兒登時吃了一驚。旋即不著痕跡的打量了打量,只見這柳湘蓮雖然小小年紀,身子還有些少年的單弱,但劍眉星目,容色俊逸,一舉一動間疏闊爽朗,果然不負其「美名」。
尤三姐兒當然不能實說自己名姓兒,遂也向柳湘蓮抱拳笑答:「在下陳杉,見過柳兄弟。」
「陳三?」柳湘蓮一時沒聽清尤三姐兒的話,不覺重復了一遍。
「杉樹的杉。」尤三姐兒笑眯眯的糾正。其實說陳三也對,不過尤三姐兒心裡想的卻是女兒身份麻煩,不如趁此機會弄個男兒身份,今後出門走動時也方便——她倒是想直接報陳橈的名諱來著。只可惜陳橈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即便報出去也沒人相信。莫如給自己貼個陳家遠親的身份,到時候再央求舅舅幫忙周旋一二罷了。
柳湘蓮素性爽俠,不拘細事。何況尤三姐兒年方十一,這會子尚未發育,身形卻高挑的比同齡的男孩子更高一些。身著長衫手執折扇風度翩翩,言談舉止間半點兒脂米分氣息不見。因此柳湘蓮也未多想,同尤三姐兒寒暄了兩句,便指著那手捧十兩銀子摟著一雙兒女淌眼抹淚的枯瘦婦人笑道:「陳兄弟憐貧惜弱,一番心意倒是好的。卻不知道世間專有一種無賴,正經的事情都不做,只會欺凌妻兒。你就這麼把十兩銀子給了這婦人,恐怕不但不能幫她,反而要害了她。」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心下一動,開口笑問:「柳兄弟的意思是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柳湘蓮莞爾笑道:「那倒也不至如此。不過我從小兒在外遊蕩,見慣了財帛動人心之事。咱們不防君子,只防小人罷了。」
一句話落,笑向人群中隨手招過兩個看熱鬧的半大小子,指著王瘸腿兒一家子笑言道:「還請兩位兄弟幫我個忙,一路跟著這王瘸腿兒家去。咱們摸清了他的底細,時時刻刻盯著他。倘若他敢違背諾言,不肯供養妻兒,乃至繼續吃酒賭博無所不為,咱們就見一次打一次,直到他怕了老實了為止。也順便瞧瞧有沒有人敢見財起意,倘若是有,便請兩位兄弟活動活動筋骨罷了。」
那兩個小子聽了柳湘蓮的話,笑嘻嘻的拱手說道:「二郎放心罷。若說咱們兄弟,別的都沒有,閒時卻最多。他要是敢違背賭約,咱們必定叫他好瞧。」
說罷,仍舊上前推搡著癱坐在地上眼珠子直轉的王瘸腿兒道:「快走罷。直告訴你,少跟咱們兄弟耍心眼兒。惹毛了老子,直接把你送到山西煤礦上當苦力,到那時也叫你知道什麼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那王瘸腿兒原還打算著哄騙過眼前的公子哥兒,回頭或打或罵或哄,怎麼著也能把那婆娘手裡的銀子哄到手。屆時天高皇帝遠,誰能管著他。哪裡能想到半路又冒出來這麼幾個人……王瘸腿兒定睛細瞧,不免嚇了一跳。
他是常在街上遊蕩的人,雖然不怎麼認得柳湘蓮,卻認得聽他囑託要看著自己的兩個人——原是城西腳行的兩個小行頭,因仗著年紀小身上還有幾分工夫,平日里行事就霸道異常,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這樣扎手的人王瘸腿兒如何敢惹,少不得在兩人的踢踹下慢慢爬了起來,縮手弓腰垂頭喪氣的跟著兩人走了。
那手捧銀子的枯瘦婦人且拽著一雙兒女在尤三姐兒面前連連叩頭,哭著喊菩薩。尤三姐兒攔之不及,只好任由她母子當面感恩戴德的叩了頭。
一時見她母子一步三回頭的去了。尤三姐兒方向柳湘蓮笑道:「卻沒想到柳兄弟還有這般見識。還好有你細心周全,否則我豈不是一心為人好,卻差點好心辦了壞事。」
柳湘蓮聽了這話,忙擺手笑道:「陳兄弟哪裡的話。你是好人好心,我這只不過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尤三姐兒還想說什麼,只聽陳氏在馬車里叫人,尤三姐兒便向柳湘蓮拱了拱手,口內笑道:「今日還有事,便告辭了。倘若有緣,咱們今後再見罷。」
柳湘蓮也是個爽快的性子。聞聽三姐兒此言,倒也並未多說,只隨意向三姐兒抱了抱拳。口內說道:「改日見面,我請兄弟吃酒。」
一時尤三姐兒笑嘻嘻的爬上了馬車。陳氏用手指戳了戳尤三姐兒的額頭低聲罵道:「你個死丫頭,越發野了。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人,就稱兄道弟起來。你可還記著你的身份,行事莫要如此張揚。改日叫人知道了,豈不壞了你的清譽?」
尤三姐兒聞言哂笑,一壁摟著陳氏甜言蜜語的哄人,一壁笑言道:「人生在世,哪好為了旁人的眼睛嘴巴活著。我只顧我自己開心也就是了,還管別人的大脖筋疼!」
陳氏聽了這話,少不得又說道:「死丫頭,這會子不注意,將來談婚論嫁時怎麼辦?還有,你就算不為了你自己考慮,也得替你二姐姐、婉姐姐考慮考慮才是。難道叫她們嫁進婆家,也被人說嘴不成?」
一句話倒是讓尤三姐兒想起了張華。因想著此刻人多,便向跟車的小子吩咐了幾句,且命馬車一路出城。
至城郊人煙漸少之地,尤三姐兒便命人停了馬車,自己先行下車,回頭看時,只見跟車的小子們一路壓著張華過來。眾人身後還跟著二十來人,全都騎著高頭大馬,衣飾華貴。
尤三姐兒視線掃過最前面的那位七旬老者,不覺嚇得鳳眼圓瞪。一時也顧不得被押到跟前兒神色訕訕的張華,忙上前單膝跪地,打千兒見禮道:「草民見過貴人,貴人萬安。」
尤三姐兒行的禮數不倫不類,蓋因幾位貴人乃是微服出巡,尤三姐兒也摸不清他們是否想要暴漏身份。況且這荒郊野外的,難保沒有心存險惡之人。因而尤三姐兒只能含含糊糊地行過禮數,以示自己的恭敬之意。
尤家跟車的小子婆子們見了,也都跟著跪了下來。
至於陳氏和二姐兒……因兩人都是釵裙裝扮,比不得自己穿了男裝。因此尤三姐兒並沒敢讓陳氏和二姐兒下車。正如她方才所說,雖然自己不在乎那些陳規陋習,但能避免流言蜚語的時候,還是避著點兒好。
騎在馬上的老者眼見尤三姐兒如此行止,不覺起了兩分興致。他用馬鞭指了指仍舊跪在地上的尤三姐兒,口內笑問:「你還記得……我?」
尤三姐兒滿面肅容,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道:「回老爺的話,之前見過一面。一直記憶猶新。」
可不是記憶猶新麼。即便是放到後世,誰能記不住國家領導人的相貌。何況尤三姐兒因為穿越的緣故,記性還特別的好。雖不敢說是過目不忘,但真正重要的東西,見過了是絕對不敢忘的。
眾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打量著尤三姐兒的一舉一動,方才那被人稱作十二弟的少年則笑嘻嘻的說道:「你們瞧她這模樣兒,這一舉一動倒還真像個小子。」
一直沈默寡言,面容冷肅的六皇子也點了點頭,口內說道:「瞧她言談舉止,倒有三分陳子璋的氣度。」
六皇子同陳珪同下江南辦差,兩人朝夕相對一年多,自然對彼此的舉止言談頗為熟悉。此刻聞聽他所言,眾人不覺饒有興味的打量起尤三姐兒來。太子殿下也掌不住的笑道:「果然有點兒像。怪不得世人都說外甥像舅。」
聖人聽了一耳朵,擺手示意尤三姐兒起身。因又指著張華問兩家是什麼關係,為何尤三姐兒要命人押他跟著馬車。
此刻張華在側,雖然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但觀其言談舉止,又觀尤三姐兒畢恭畢敬的態度,便知道這些人的身份絕對不凡。當即也嚇得面色慘白渾身亂顫,癱倒在地上。
幾位貴人們見了這人沒有半點兒風骨氣度的模樣,不覺厭惡的皺了皺眉。
既是聖人垂問,尤三姐兒也不敢扯謊。只好硬著頭皮將此事娓娓道來。待眾人聞聽張華乃逃學賭博之後,越發不以為然。就連一向同太子陳珪不對付的三皇子也忍不住皺眉說道:「陳子璋生性圓滑,行事機敏。可招的這個姪女婿卻不堪大用。真是可惜了了。」
一句話落,張華早已臊的滿面通紅,再也說不出話來。
然眾人卻懶得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少不得又問尤三姐兒,此番出城意欲何往。
尤三姐兒心下十分無奈,只得將全家踏青之事和盤托出。原以為眾人聽了這話就該罷了,豈料那十二皇子突地開口說道:「咱們此番出來,不也是為了閒逛嘛。說是閒逛,可滿長安城內卻也沒什麼可逛之處。不如也跟著她們去陳家莊子上逛一逛。一則陳子璋生性機敏,言談風趣,有他陪著,也不會無聊。二則咱們也見識見識這山野風光,豈不比在城中閒逛的好?」
眾人聞聽此言,不管心下如何作想,皆笑言附和。聖人見狀,也少不得笑應。且命尤家眾人在旁帶路。
尤三姐兒:「……」馬噠死的心都有了!
☆、第九十五章
陳家眾人與陳氏母女約在城外莊子上騎馬遊玩,乃是定了時辰的。不曾想陳珪帶著家人先行到了莊子上,都陪著閨女跑了一回馬了,陳氏母女也沒來。心下不免有些著急,少不得打發了小子們沿著官道一路進城哨探消息。
陳家小廝們答應著縱馬而歸。將將走了不足五里路程,迎頭兒就碰見尤家的馬車並跟車的小子婆子,以及聖人皇子一行人等。陳家小廝們雖然不知道聖人一行人等身份如何,但見其鮮衣怒馬,身後護衛又是腰佩長刀十分顯貴的模樣,具都嚇了一跳。
原還要回去稟報一聲,豈料十二皇子促狹,偏拘著眾人不讓回去「通風報信」,只說要讓陳珪「大吃一驚」。眾人無法,只得上前討陳氏的示下。
陳氏這會子也知道聖人等人的身份了,心下又驚又喜又慌又亂,一時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命眾人聽從十二皇子的吩咐。
於是等陳珪左等右等翹首以盼終於等到陳氏母女抵達莊子的時候,眼見著跟在其後的聖人太子並諸位皇子,也不覺傻了眼。
諸位貴人見了此景,倒是愈發莞爾。一路控馬悠閒而入,但見莊內景致雖比不得皇莊之內的精緻,卻也是谷稻金黃,分畦列畝,佳蔬蔥郁,雞鳴狗吠,村夫村婦侍弄田地,垂髫稚子奔跑廝鬧,處處透著山野意趣。聖人眼見如此,不免精神一振,開口笑道:「倒是有些意思。」
眾人聞言,少不得開口附和。三皇子更是笑眯眯的接口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閒自在,與世無爭,此時此景不免引起了兒子一番歸農之意。」
陳珪一路在前替聖人牽馬,聽了這話,頗不以為然的笑了笑,直接將人引到莊內上房正廳,又命人獻茶。只聽太子殿下笑眯眯說道:「方才聽陳杉說子璋一家此番出城,乃是為了闔家團圓小聚。我們貿然到訪,倒是打擾了。」
陳珪乍然聞聽十二皇子所言,還有些發懵。旋即立刻反應過來,少不得陪笑說了些「蓬蓽生輝」之類的謙辭。
卻不曾想太子殿下一席話倒是引起了十二皇子的注意。他下意識的看了眼周圍之人,卻並沒見到陳氏母女,少不得開口詢問。
陳珪笑言答道:「後宅女眷,皆在廂房。」
原本都在後院兒騎馬說笑來著,豈料貴人們一進莊子,反倒是拘束了自家人。陳珪少不得命人將女眷們送回房去,免得到時不妨頭,衝撞了貴人就不好了。
「哦?都去了後宅?」三皇子聽了陳珪的話,不自覺的笑了笑,因說道:「可是陳杉與張華並非女眷,難道也都進廂房了?」
一句話未落,三皇子又開始取笑陳珪的眼光兒不好。陳珪原還納悶,便聽三皇子提起了張華逃學去賭坊賭博之事。因又笑道:「並沒想到陳大人辦事機敏,才幹優長,選的姪女婿卻如此不堪。真真是可惜了了。」
這話眾人方才便說過。不過那時眾人皆是唏噓感嘆。此刻三皇子又在陳珪面前提及,恐怕意思就不一樣了。
陳珪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說笑了幾句將此事岔過去。卻沒想到十二皇子仍舊興致勃勃地問起了「陳杉」其人,又問陳珪知不知道「陳杉」精通賭術,最會投骰子之事。
陳珪聽得心下一沈,少不得硬著頭皮向眾人賠罪道:「外甥女兒年幼頑劣,倒叫諸位貴人見笑了。」
十二皇子聞言,登時笑言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外甥女兒呢。那年上元節時見過一面,倒叫我記憶猶新。卻沒想到此番再見,更是別有不同。」
可不是不同麼。至少他們活了這麼多年,也沒見到哪家的閨閣女兒敢穿著男裝在大街上同賭鬼對賭。難得一舉一動全無脂米分氣息,乍一看上去倒像是個小子投錯了胎。
陳珪聞言面色一哂,也不知道十二皇子這話是褒義還是貶義。想了想,只好笑著不去理睬。太子殿下見狀,少不得替自己心腹臣子解圍,乃笑言說道:「令外甥女兒素性爽俠,雖平素見面不多,但兩次相見皆有俠義之舉,可見其品性高潔,著實不遜色男兒。」
一席話落,因又想到尤三姐兒四五歲時便已智鬥匪類的「凶猛戰績」,即便是替陳珪解圍的太子殿下也忍不贊嘆了一聲「巾幗英雄」。陳珪聞聽此言,愈發的苦笑不迭。也不知道三姐兒同皇家究竟是個什麼緣分,怎麼每每行出離格兒之事,都能被聖人父子撞見呢?
難道這就是俗語說的錐栗囊中,不得不脫穎而出?
這廂陳珪暗搓搓的感嘆,卻不知道眾人在談論尤三姐兒的時候,陳家女眷們也在談論聖人一行人等。
因著陳氏與尤二姐兒身著釵裙,為名聲計,不好輕易面見外男。因而此次並未能與聖人皇子當面請安。然她母女二人坐在馬車里,卻聽見了聖人與諸位皇子垂問尤三姐兒的那些話,少不得開口談道:「貴人們都贊三姐兒的事兒做的好呢。聖人還親口同三姐兒說了幾句話。只可惜三姐兒還是個女兒家。今兒這事兒且不好張揚出去。如若三姐兒能托生個小子,將來科舉入仕,興許還能替我掙回一個誥命夫人呢!」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尤三姐兒,忙開口說道:「只可惜今兒學里念學,橈表哥要安心讀書,且不能與我們同來。否則便趁著這次機會,在聖人跟前兒露一露臉兒,將來前程豈不可期?」
眾人聞言,登時心動。馮氏忙的笑道:「也不知道聖人一行多早晚才走。倘或不急,便叫橈哥兒請假一日,趕過來可好?」
陳老太太最是掛心孫子前程的。聞聽這話,立時笑道:「走不走的,有什麼要緊。合該叫他過來散淡散淡,舒舒心才是。依我說,你們也別逼得他忒緊,上次秋闈不中,橈哥兒心裡也不好受。偏你們又逼著他繼續念書。你們管教孩子,我也不好說什麼。只這會子有了這個機遇,咱們且不抓緊了,過後兒豈不後悔莫及?」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也笑勸道:「可不是麼。書天天都能讀,可面聖的機會一輩子能有幾回?方才我同聖人一道兒回來,卻不好回城裡通風報信的。這會子舅舅忙著款待貴人們,咱們莫如派個小子回城傳句話罷?」
眾人聞聽此言,登時拊掌叫好。一時馮氏便吩咐了一個小丫頭子去找陳珪的心腹陳禮傳話。豈料片刻過後,那小丫頭子徹身而回,滿臉失望的道:「奴婢去見了陳管事,可陳管事不叫人傳話。只說是老爺吩咐的,不許將聖人的行蹤透露出去。」
眾人聞言,不覺一愣。尤三姐兒倒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不免贊嘆陳珪處事機敏,手段圓滑。登時笑言道:「舅舅這是瓜田李下,要避諱呢。倒是我一時想的左了,險些誤了舅舅的事兒。」
她雖然是好意,想替表哥陳橈某些前程。可是聖人與皇子們身份貴重,此番又是微服而來,倘或因著陳家眾人的舉動走漏了消息而遭遇什麼霍亂,陳家豈不成了其罪可誅?
因而陳珪寧可放棄這一次機會,也不會拿聖人的安危行蹤開玩笑。看在聖人眼中,便是謀大局而不謀私利,這也是陳珪立世謀權的根本。
同陳珪相比,尤三姐兒的格局倒還是小了些。一時沒想那麼多也是有的。
陳老太太向來最疼三姐兒,聞聽此言,忙拍著三姐兒的手笑道:「你也是為你橈表哥的前程考慮。這次算他沒這個福氣便罷。只可惜你表哥這回秋闈不中,咱們家再去徐家提親……再怎麼說,秀才公哪裡有舉人老爺的身份好看。」
然而這門婚事卻也是拖不得了。畢竟秋闈乃三年一回。陳橈今年都十七了,徐家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兩家都耽擱不起了。
還好古人有雲成家立業,先替孫子把孫媳婦兒娶了,到時候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乃至喜得貴子接連而至,倒也不錯。
眾人也都知道陳老太太的意思。忙笑著說了些吉祥話兒討口彩。
唯有陳氏落落寡歡,十分不順氣的瞪了眼廂房外間兒,故意冷笑道:「真是……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倒是來了。沒的讓人生氣!」
張華隻身一人在外間坐著,原本就有些如坐針氈之勢。聞聽陳氏所言,愈發的忐忑難安。少不得起身上前,隔著裡間兒的油綠撒花軟簾兒躬身賠罪道:「都是張華不上進,惹得伯母生氣,妹妹們擔心。張華知錯,還請伯母寬恕些個兒。」
一席話登時勾起了陳氏的一腔怒火,跟著簾子的怒罵道:「你還知道自己不上進?你說說你如今是個什麼德行?你父親為了你,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投奔你陳舅舅,又是賑災又是種地又是治瘟,恨不得九死一生。好容易略爭出個前程來,偏你又不爭氣。還學著人家逃學賭博?且沒瞧見今兒賭場外頭那王瘸腿兒是個什麼德行。你要一心的往下流走,你趁早直說,我也不攔著你。大不了咱們兩家退了婚約,今後橋歸橋路歸路。我陳家的女兒就是嫁不出去,也不會給個連老婆都養不起的潑皮無賴!」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陳氏站在裡間兒,隔著簾子將張華劈頭蓋臉的好一通罵。又說待會子家去後,務必請張家夫婦親自登門說道說道……
「……不是我這當嬸子的嫌貧愛富。只是我好容易養大了兩個閨女,總不好眼睜睜的把她往火坑里推。」陳氏說罷,不覺又想到今兒在大德昌門口兒瞧見的那一幕,登時心驚膽戰的道:「因著咱們兩家是舊交,我原不挑你的家世門第,可你這麼不上進,我可不想十幾二十年後,你賭的紅了眼,將我的閨女外孫兒賣了換賭本的……」
陳家眾人因著方才一席閒談,也都知道了張華逃學賭博之事,心裡都不大痛快。只是她們同張家的關係比不得陳氏同張家的關係,因而只能好言相勸,叮囑了張華幾句。然心底里也都有了退親的打算。
張華滿面羞慚的站在外頭,先還唯唯應是,後聽見陳氏口口聲聲要退婚,甚至還想當面同張家夫婦說個分明,立刻嚇著了。忙的跪在地上連連賠罪討饒,只說自己當真知道錯了,今後再不敢了。還請嬸子原諒一回。又說他也是最近兩個月在學上,跟著族中的人學的賭博,原只是貪個新鮮,並沒有聚賭成癮的意思。今日乃瞧見王瘸腿兒如此喪心病狂連妻女都不顧,他也引以為戒,今後再也不去了……
尤三姐兒聽著張華一席話,心下微動。登時開口詢問張華口中的族中之人都是誰。
張華原就是個膽小怕事的性子。聞聽此言,先還不太願意說,又怕尤三姐兒怪罪,只得硬著頭皮報了幾個名字。
尤三姐兒又問了些家學上的日常之事。張華一一的回過。
尤三姐兒便知道,必定是陳珪去歲下江南,無暇顧及家學的緣故,致使學風漸壞,上學的人也都漸漸疏懶了。
族學可是一族立世之根本。現如今陳徐兩家共建的族學才過了幾年,就已經如此敗壞下去。長此以往,恐怕又是個書中的賈家族學罷了。
尤三姐兒頗為不喜的皺了皺眉,準備回頭抽出空兒來,也弄個學規學紀來肅清家學風氣。務必不能白白花了銀子,既沒培養出好人才,反而勾的大家更往壞了學。
陳氏可不知道尤三姐兒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有閒心想別的。聞聽張華是聽了族中學子的挑唆才學的賭博逃學,不覺恨恨的罵了幾句。又見張華神色倉皇,面容忐忑,也覺著有些可憐。便也住了口。乃命莊上的僕人擺午飯來。
一時吃過了午飯,因陳珪還要款待諸位貴人的緣故,陳家女眷們並不敢往外走,只在廂房裡說了會子話。便見陳珪匆匆而來,面色凝重的說道:「原還想咱們一家人好生樂呵一日,卻不曾想朝中有八百里急報入京,我須得同貴人們一同回朝商議要事。咱們這便回罷。」
眾人聞言,不覺嚇了一跳。忙問朝中有何急事。陳珪面色沈吟的道:「蜀州急報,十日前有地龍翻身,糟蹋了無數生民。朝廷須得緊急籌辦賑災一事。」
陳老太太心腸最是慈悲不過。聞聽陳珪此言,少不得口內念了幾聲佛,道了千百句可惜。又催著眾人收整一番坐車回城。
尤三姐兒便向陳珪說道:「舅舅先同聖人回城,我們女眷在後,又做馬車又不能折騰,此時同去豈不是扯了後腿?便叫莊上的僕從護送我們回城也就是了。」
陳珪想了想,覺著三姐兒的建議乃老成之言,當即點頭應了。
一時陳珪與聖人去後,陳家女眷方才收拾妥當了回城。陳氏母女因想著要與張家夫婦商議張華之事,便也留在陳府。又打發了小子去張家傳話兒。
張家夫婦聞聽陳家僕人所言,忙匆匆而至。到了陳家之後,得知張華所做之事,張允之妻未等旁人開口,便哭著上前不斷捶打張華,口內只罵道:「叫你這小子不學好,你也不看看咱們家如今是什麼境況兒,輩子只盼著你能出息了好光宗耀祖的。現如今你不但不能好好習學,反而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的逃學賭博,你怎麼對得起你爹爹,怎麼對得起張家的老祖宗,怎麼對得起二姐兒……」
張允在旁,也是滿面怒容的呵斥連連,要不是這會子還在陳家,不好太過。他連親手打人板子懲治張華的心都有了。
張華被陳氏母女撞破了逃學行徑,早已又羞又愧,聞聽陳氏有退婚之意,更是又驚又怕。此刻且見父母如此失望,登時忍不住的癱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陳家眾人見狀,原還氣張家不能好生教養子嗣的。這會子倒也不好說什麼了。那張允之妻邱氏又拉著陳氏的手兒,淌眼抹淚的訴說兩家舊日情分,感念陳家對張家的救命之恩,又說張家如今的家世門第,原也配不上二姐兒雲雲。然邱氏口內這麼說著,一舉一動卻都是不想退婚的意思。
陳氏方才那一番言辭也是氣的急了,所以一時衝動。當然也有尤家大姑娘嫁到寧國府後,尤家女眷們時常言三語四的說著風涼話,挑唆的陳氏每每動氣的緣故。
只是眼見邱氏當著眾人的面兒痛哭流涕,張允也是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的模樣兒,陳氏少不得也想起趙家那死鬼還去時,她在趙家過的艱難,張家夫婦仗義執言的情分。
陳氏左思右想,自然就軟了心腸。卻也不能放任張華就這麼不往好里學,將來害了二姐兒。
張允見狀,少不得開口說道:「妹妹這話所言極是。現如今這畜生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了些不好的毛病在身上。恐怕就是咱們壓著他回族里念書,他也不能安心的。既然如此,莫不如給他個教訓。也好叫他知道知道世道艱難,讀書不易。如若此次之後還不知道悔改。我也不能害了二姐兒,咱們兩家的婚事,就此作罷。」
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登時鎮住了堂上眾人。即便是陳氏都沒想到張允竟然還有這等「大義滅親」的主意,不由自主地問道:「那依張家兄長所言,該怎麼懲戒這小子?」
張允看了眼癱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形狀頗為不堪的兒子,又是心疼又是厭惡的皺了皺眉。因說道:「他既然不想讀書,身上又沒個手藝,連我這身伺候莊家的本事都沒學過。將來自然只能出苦大力。打明兒起,便叫他去碼頭上搬貨做苦役——」
一句話未落,邱氏登時大吃一驚。忙的摟住張華心疼的道:「這可怎麼使得。華兒才多大年紀,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哪裡吃得了這個辛苦。老爺這麼著,豈不是要逼死了他麼。」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也跟著開口規勸。只怕累壞了張華。
只聽張允冷笑道:「從前就是對他太好了,所以才縱的他不知辛苦,一味貪圖享樂。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今日只是賭博,只怕明日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到時候再想管教他都晚了。何況既是要好生教訓他,自然是要他吃苦的。難道還要他享福不成?」
邱氏聽了這話,眼見張允氣的面色鐵青,倒也不敢再替兒子求情的,只能摟著張華不斷的哭。
尤三姐兒見了,皺眉便道:「張伯父想要管教張華哥哥的心思是好的。我也相信張華哥哥本性不壞,只是聽了人的挑唆。不過伯母的話也對。張華哥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何況這個年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倘若累壞了坐下病根兒,反而不好。不知張伯父覺得三姐兒這話可對?」
張允也是見了陳氏確有退婚之心,又知兩家門第今已不配,方才想下一劑狠藥治一治張華,順便也以退為進,暫時堵了陳氏要退婚的口風兒。但張華乃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又哪裡真捨得廢了張華。聞聽三姐兒如此說,張允少不得問道:「我從小看著你們姐妹長大,也知道三姐兒你的主意多。既是這麼著,不妨三姐兒給出個主意,可好?」
尤三姐兒聞言,笑眯眯說道:「張華哥哥因父母疼寵,從小到大是沒吃過辛苦的。因著他要讀書的緣故,也不曾跟隨伯父學習稼軒之事。竟使得張家祖傳的技藝到了伯父這一輩就無可傳,也著實可惜。如今既要使他明白世道艱難,不如伯父領著張華哥哥夏天伺候莊家,既能使得張華哥哥學一門技藝,也好叫他明白莊稼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他自己只要辛辛苦苦的賺了血汗錢了,想必也不會恣意揮霍。畢竟慣賭之人,大都好吃懶做。張華哥哥若是知道勤奮辛苦了,想必也能知道好好讀書了。」
說到這裡,尤三姐兒頓了頓,且看了一眼張華,又說道:「至於伯父所說的叫張華哥哥到碼頭上做苦力的事情,為了張華哥哥的身子骨兒,自然是不成的。不過叫人帶著張華哥哥往碼頭上走一遭,見一見貧苦人家的日常生活,也是可以的。順便也叫人帶著張華哥哥滿長安城的賭場都走一遭,往那些爛賭鬼的家裡也都走一遭。看看人家的妻兒都是過的什麼日子。倘若張華哥哥見了這些,還能安心逃學賭博,閒逛遊蕩,那只能說明張華哥哥天性如此。他既然打從心眼兒里就沒有光耀門楣照顧妻兒的心思,想必伯父伯母也不會怪罪我們陳家悔婚之事了罷?不過伯父伯母但請放心,即便咱們兩家的婚事不成了,也是舊交情分。我們姊妹二人同妍姐姐更是閨蜜之好。兩家的來往是萬萬不能斷的。」
張允夫婦早就知道尤三姐兒人小主意大,卻沒想到尤三姐兒竟然如此老道圓滑。一席話下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軟的硬的都有了。直叫張允夫婦想要反駁,都不知該從何處下口。
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廂陳家眾人聽了尤三姐兒的說法,也都深以為然。深深受了驚嚇的張華更是連連點頭,附和不已。
如此陳張兩家因著意外發現張華賭博而生的想要退婚的一番風波,便在尤三姐兒的三言兩語下暫且擱置了。
如今且不言此事。只說陳珪下朝回家後,陳氏母女因著退婚一事尚且未走。尤三姐兒這個專愛打聽朝廷動向的少不得開口問及賑災之事。
陳珪向來不在此事上隱瞞三姐兒。此刻見問,少不得開口說道:「……擇定了六皇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為欽差大人,趕赴蜀州處理賑災撫民事宜。六皇子殿下先前辦過江南一案,經驗老道,七皇子殿下素有仁愛之名,也是體恤下情的。有此二人前去賑災,必定能萬事周全。何況蜀州乃膏腴之地,又有十大糧倉之一的永濟倉在,民生富庶,存糧頗多。只要當地官員不是豬腦子,肯開倉賑糧,安撫災民,到時候六皇子與七皇子去了,也不過是向民間百姓展示一番朝廷仁義,聖人仁德。相比起我們去江南那一遭兒,這一趟竟是全領功去了……」
然而陳珪這話還是說早了。他沒有想到僅僅是半個月後,從蜀州傳回來的彈劾奏疏便打了他的臉。
卻原來六皇子殿下與七皇子殿下帶著賑災物資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到了蜀州之地,當地官員聞聽驛站奏報,即刻擺酒唱戲的替兩位欽差大臣接風洗塵。筵席如何豪富且不必多說,席上六皇子與七皇子詢問賑災之事,當地官員也承認他們早已奉朝廷詔令開倉賑糧,安撫百姓。之後更是引著六皇子與七皇子到了收攏災民的地方一一查訪。只見內中災民不論吃穿還是氣色都很不錯。與之交談時,更是口口聲聲稱頌陛下朝廷以及當地官府,其感恩戴德之言辭,簡直叫人聽得熱淚盈眶。
七皇子雖有賢王仁義之名,然他因著年歲尚輕,平日里向少參與這些實務之事。眼見如此,心中很是滿意。更是連連稱贊當地官員,只說回京之後必定會替當地官府向聖人請功。
然而七皇子身份尊貴不事實務好糊弄,六皇子卻並非如此。姑且不提他自入朝當差後,經手過多少實事。便是去歲同陳珪一道兒下江南賑濟災民,他也見過陳珪是如何輔佐當地官員辦事兒的。
眼前的這些所謂災民,雖然同當地官員配合的很好,演技也不錯。但是壞就壞在當日同他們說話的那幾個人太能說了——
六皇子可還記得他去年在江南賑災的時候兒,所見過的災民百姓何其膽小木訥,因著連日吃不飽睡不好的緣故,人人都瘦的只剩了一把骨頭。遠遠看上去都跟骷髏似的,還都是臟兮兮的。後來得了朝廷的賑濟,即便是心下感恩,口內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味的叩頭,額頭磕的都見了血了,卻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口內稱頌的陛下萬歲朝廷仁義還都是當地官員為了討好兒現教的。
而今在蜀州所見的這些災民,雖然也都身形瘦弱,但是觀其膚色舉止,同兩江災民大相徑庭。更別提當中幾人名為百姓,卻在知道他們的皇子身份還能當著他與七弟乃至蜀州官員的面侃侃而談,訴說朝廷如何仁義恩德,他們如何感恩戴德,言辭懇切處,聽得素來鐵心鐵腸的六皇子都不免動容……
六皇子可不信僅僅差了千里之遙,兩地百姓竟然能有如此差別。即便是提「富庶膏腴而後民方知禮」,那素有魚米之鄉的兩江之地難道還比不過蜀州?
六皇子因此生了疑慮,總覺得這當中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兒。不過看著蜀州官員與這些個「災民」的舉動,以及每日圍繞在蜀州驛站的那些探子們,他又不想打草驚蛇。所以他面上不動聲色,也不拒絕這些個官員請席吃酒的邀請。
蜀州官員原本還懼怕六皇子的鐵面之威,只恐他不肯來,甚至不肯給眾人顏面,反倒出言訓斥的。卻沒想到六皇子竟與傳聞中不大一樣。因又想到六皇子去歲在江南審查貪墨一案時,也並未有鐵血手段。不覺隱隱猜著了——只覺著六皇子並非是孤僻之人。便也漸漸放下心來。
豈料這一放心,便叫六皇子查到了蜀州官員貪墨永濟倉錢糧,卻假借賑災之事甚至假冒災民欺瞞欽差欺瞞朝廷,更兼殺、人、滅、口的驚天大罪!
ga1105 2016-5-26 18:07
☆、第九十七章
六皇子於彈劾奏疏上揭露的賑災真相令朝野上下為之震驚。包括六皇子本人在內,誰都沒有想到蜀州官員竟然如此膽大妄為,喪心病狂——不但在幾年之內貪墨了永濟倉七成還多的錢糧,更趁著蜀州地動,朝廷號令當地官員開倉賑糧之時,企圖欺上瞞下,偷天換日的將糧倉虧空的黑鍋背到災民頭上。最最令世人想不到的是,蜀州官員除了貪墨錢糧欺上瞞下之外,為了隱瞞消息,更是接連坑殺了想要揭露此事的災民官宦並其家眷近千人,其後謊稱這些人是死在地動之中……
若不是六皇子心生疑慮,派人暗訪之時偶然解救了一個險死還生的秀才,同秀才口中得知此事,並且帶人悄悄摸到了他們坑埋眾人的地方,眼見屍首上皆有刀斧加身的痕跡,連六皇子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些人竟然如此利慾熏心。為了貪墨錢糧,竟然做出這等惡行。
簡直令人聞風喪膽。
六皇子得知手下暗探稟報的消息,震怒之余,卻又心生寒涼。他知道這些官員既然能狠心滅口近千人,就為了防止消息走漏。那麼在得知他已經知道真相之後,恐怕也不憚於殺了他這個六皇子來保守秘密。到時候再偽裝出個災民暴、亂,將鍋推到災民頭上,到時候即便朝廷派人來查,恐怕也查不出什麼來。那他豈不是白死了?
因而六皇子三思過後,便以當地災民已經得到安撫,且災後重建之事業已有條不紊,無需他人臨陣指揮為由,意欲帶著欽差一行人等返回京中。
蜀州官員雖然驚訝於六皇子的好說話好糊弄,然他們自恃隱瞞的天衣無縫,又恐夜長夢多,被六皇子發現蛛絲馬跡。遂欣然笑應,且替六皇子與七皇子殿下聲勢浩蕩的擺了送別酒,又按照官場規矩奉上豐厚孝敬,這才恭送了欽差使臣。
這廂七皇子還對六皇子匆匆而去的行徑表示不滿——畢竟七皇子自告奮勇的向陛下討來賑災的差事,為的就是名利聲望,如今好容易同蜀州官場上的人搭上了關係,還沒來得及拉攏收服,這六皇子就跟屁股上著了火似的飛快離開,豈不是耽誤了他的正事?
六皇子心懸蜀州之事,可沒有功夫同七皇子墨跡。甚至在七皇子企圖拖延行路進程的時候,直截了當的說出「要麼一起走,要麼我回京之後向父皇彈劾七弟欲拉攏人心,圖謀不軌」……
正所謂橫的怕愣的,七皇子縱使心有盤算,眼見六皇子如此油鹽不進,心中鬱鬱憤恨之余,卻也著實不敢不聽六皇子的話。
一行人等快馬加鞭出了蜀州地界兒。六皇子這才打發心腹疾馳回京,秘密上了彈劾奏疏。奏疏一朝入京,霎時間就跟捅了螞蜂窩一般,震驚朝野。因事態緊急,聖人忙下旨意,直接命錦衣軍指揮使趙弼和帶領三千兵馬接應六皇子與七皇子,然後直達蜀州,查辦此案。
趙弼和領命而去。然聖人與朝中大臣卻不敢就此放心。只因除查辦貪墨一案,現如今更為棘手的卻是接下來的賑災撫民該如何做——因為蜀州永濟倉虧空無糧之事徹底打亂了朝廷的部署,而朝廷這會子國庫空虛——也沒錢糧了。
事已至此,朝野上下不免想到去歲下江南賑災查案的陳珪。也有人想要效仿陳珪之舉,提出讓當地官員將功贖罪之事。然而這話剛一出口,還沒等聖人裁度,便被陳珪給否決了——因為這兩者的情況不一樣。
兩江官員雖然也是貪污工款,致使河堤決口糟蹋民生,可是他們並沒有為了掩蓋罪行就殺人滅口,更沒有為了隱瞞消息坑殺近千災民官宦及其家眷。但是蜀州官員與之相比,卻尤為喪心病狂,罪無可恕——別說抄家問斬,便是五馬分屍都不為過。
倘或連這樣的人都能「將功贖罪」,那麼朝廷的威嚴何在,聖人的仁德愛民又體現在何處?
陳珪此言一出,眾臣皆隨之復議。更有幾位秉性耿直的老臣言辭激烈,直指那位臣子大罵奸臣誤國。意欲抹黑聖人清名。那人見狀,少不得叩頭請罪。永嘉帝乃仁厚君主,素昔愛民。陡聞蜀州之事,便已龍顏震怒,如今又聽那位大臣胡言亂語,更是怒不可遏。當即便以不恤百姓為由將其革職查辦,又喝命守在殿外的龍禁尉將此人拉出宮外。
眾人見狀,忙的跪請聖人息怒。便是心中還打著小心思的人,也都知道聖人極為反感之意,更知此事不可行了。
然此路不通,須得再找別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蜀州災民因朝廷無錢賑災就活活餓死罷?
眼見聖人緊皺眉頭,久久不言。太子殿下便向陳珪笑道:「陳卿素有治世經濟之才,不知腹中可有謀略?」
陳珪聞言,先是沈吟了半日,方才說道:「為今之計,也唯有借糧賑災了。」
一語剛落,殿上君臣面面相覷,不覺問道:「何謂借糧?」
陳珪見問,輕飄飄的吐出一句「國債」。
顧名思義,便是以朝廷,甚至以聖人的名義向民間商人借貸銀錢賑災撫民。到時候再以政策傾斜的辦法還債。
陳珪當著滿朝君臣的面兒,將早先同尤三姐兒商議的國債的概念娓娓道來。眾臣聽聞之後,有人拍案叫絕,亦有人不以為然。更有一乾心高氣傲蔑視商賈之老臣出言斥責陳珪胡鬧。「怎能以朝廷名義以聖人之名向那些卑賤的商賈借銀?如此舉止將祖宗威嚴置於何地,將朝廷顏面置於何地?簡直荒唐!不成體統!」
陳珪在朝堂之上素來不喜與人爭執。何況太子殿下命他出謀劃策,他已經說了自己的想法。至於聖人會不會同意,他也無法干涉。只能竭盡全力的遊說罷了。
因而陳珪並沒有理會那位老臣的詰問,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帝師錢良靖不急不速的撫須說道:「老臣倒是覺著陳大人之言或有可行之處。如今國庫空虛,朝廷根本拿不出錢來。當務之急,卻是籌錢撫民。如果能以朝廷的名義向民間豪富借糧,想必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至於名聲……些許浮名,怎可與天下蒼生相計較?」
然而錢良靖話剛出口,禮部尚書王彥己便開口反駁。用的仍是不合祖宗規矩,有違朝廷顏面的藉口。世人皆知王彥己乃是三皇子的人。這三皇子又素來與太子殿下不合,恨屋及烏,更是看不上屢屢為太子立功,令太子殿下化險為夷的陳珪。此刻王彥己出言反對,眾人便知道又是三皇子意欲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不覺暗暗皺了皺眉。
太子殿下也有些膩歪。他身為儲君,日常聞聽陳珪之勸諫,早已不想拉低身份的同三皇子爭執什麼。不過此事關乎朝政民生,他可不想因為一時意氣,便耽誤了朝廷賑災之事。當下便開口說道:「既然禮部尚書覺得陳大人之諫言不妥。不知大人又有何高見?」
禮部尚書聞言啞然。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國庫里沒銀子,連聖人都沒辦法,他又能有什麼高見?
十二皇子年輕氣盛,見了這情景,脫口便道:「你自己都沒個主意,別人說個主意你又挑三揀四,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乾。合著你自己吃穿不愁,便忘了蜀州災民還餓著肚子呢?」
一句話出,登時損的禮部尚書滿面通紅。十二皇子緊接著又道:「依我說這事兒倒也用不著這麼麻煩。既然國庫空虛,朝廷沒銀子,那就衝文武百官要罷。這些個官員功勳皇親國戚的手裡不缺銀子罷?倘若他們這些人能把欠朝廷的銀子還上,咱們不就有銀子了?既然有了銀子,幹什麼不成?哪裡還用這麼緊巴巴的事到臨頭想主意?禮部尚書既然說朝廷借貸不合祖宗規矩,那就催著百官還銀子罷。這欠債還錢,總不會不合祖宗家法了罷?」
此言一出,殿上登時一靜。眾人全都看向十二皇子,旋即又看向高高在上,端坐於御案之後的聖人。
聖人並沒有說話。反而是沈吟半日,方才向十二皇子問道:「老十二今兒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件事兒?還是誰同你說了什麼?」
十二皇子聞言便說道:「這還用誰說麼?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便是民間百姓,倘或自家沒米了還知道去催外頭欠銀。更知道欠銀子不還乃無賴行徑。百姓都如此,難道堂堂的文武百官,這些個讀了孔孟之書自詡君子的官老爺們還不知道這麼簡單的道理麼?」
說罷,又衝著禮部尚書冷笑道:「既然磨磨唧唧的說別人的主意不好,那你們倒是自己想出個主意來呀?成天屁用沒有,就知道站在一旁說風涼話。要不是你們這些臉皮厚的大臣借了朝廷的銀子不還,那國庫也不至於空虛。咱們大家也用不著守在這兒想著從哪兒鼓搗錢來。依我說就讓他們還錢。沒道理債主都窮的快揭不開鍋了,欠債的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全天下打聽也沒這個道理!」
殿上君臣冷眼瞧著十二皇子突然發飆,一時都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催繳欠銀之事要比籌措賑災錢糧之事還要扎手無數倍。即便是朝廷有意如此,也當徐徐為之。哪裡能向十二皇子說的那般容易。
因而眾人都有志一同的忽略了十二皇子的話。仍舊在探討籌措賑災銀兩之事。
帝師錢良靖自然是站在陳珪這邊兒的,禮部尚書雖然想同陳珪打擂台,但是方才被十二皇子劈頭蓋臉的發作一回,生怕惹火燒身,倒也不敢再出言反駁。
其餘大臣皇子各有各的立場盤算,或附議或反對或沈默不語,皆莫衷一是。
錢良靖乃是三朝老臣,秉性謙和,為人清正,素有仁義之名。況且他身為皇帝的授業老師,也深受陛下的信任。聞聽老師力挺陳珪,其餘人等或是人云亦云或是出言反駁,也都不能拿出個籌錢的辦法兒來,手裡確實沒銀子的聖人兼聽則明,立刻堅定了立場,當即便命陳珪速速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來,交由太子籌辦。且再三提醒,一定要從速處理,不要耽擱。
陳珪聞言,立刻躬身應是。
眾臣眼見聖意已決,無可更改。便也不再多言,只呼聖上英明。
一樁大事商議明白,君臣霎時間便松了一口氣。這會子倒也有閒工夫去算計別的事兒了。
只聽素來與七皇子同氣連枝的九皇子突地開口笑道:「我記得賢妃娘娘的祖籍便是蜀州。何家如今還有幾房人口在蜀州生活。如今蜀州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難道三哥就一點兒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三皇子立刻變了臉色。就連殿上君臣也都是心下一動,不覺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見狀,忙向陛下躬身解釋。說自己並不知道蜀州之事,又說此事蜀州官員瞞的謹慎,何家雖然有幾房人口在蜀州老家,但並未同當地官員同流合污,何家嫡系並賢妃娘娘遠在京城鞭長莫及,更是從未聽聞此等喪心病狂之事。
然而不論三皇子如何巧言辯解,都無法改變何家祖籍蜀州,一直以來何家也都在蜀州苦心經營,替三皇子拉攏人心之事。
如今蜀州官場爆發驚天醜聞,三皇子卻一推二六五的說自己並何家什麼都不知道……別說是素來同他打對台的幾位皇子,便是聖人與朝中大人都將信將疑。
三皇子見狀,心下不免苦笑連連。知道自己便是跳進黃河裡都洗不清了。
太子殿下可還記著去歲兩江官場爆發貪墨案時,三皇子落井下石的舉動。如今眼見三皇子亦陷入貪墨暗中焦頭爛額,太子殿下縱然心懸蜀州形勢與六皇子七皇子的安危,此刻也不免暗搓搓的幸災樂禍。不過他最近深受陳珪為人處世的影響,倒是沒有當著眾人的面兒開口譏諷。
然太子殿下並未開口,同七皇子同氣連枝的九皇子十一皇子卻你一言我一語的出言擠兌。三皇子素來心高氣傲,哪裡忍得眾人如此挑釁。登時便出言還擊。雙方正鬧得不可開口的時候,陡然聞聽八百里急報入京,卻是西海沿子有番夷入侵,沿海一帶損失慘重。
☆、第九十八章
聞聽西海沿子傳來的八百里急報,永嘉帝龍顏震怒。然而震怒之外,仍舊命戶部與兵部籌措糧餉兵馬趕赴西海沿子支援南安郡王。
只可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著國庫空虛的緣故,朝廷已是捉襟見肘青黃不接。更何況目今已到年下了,在京官員的俸祿也還沒有發放,諸般事務擠到一塊兒,樁樁件件都需銀子,這讓戶部尚書十分為難。
事到臨頭,滿朝君臣也不得不將希望落在陳珪的身上。只盼他能盡早拿出個方案來,快些籌集銀錢糧草——
陳珪此時也感覺到了壓力,遂在下朝之後,忙忙便命家下人將三姐兒接回家來,同她商議發行國債之事。
彼時尤三姐兒正在家中撰寫新的學規學紀,聞聽陳府來人,索性將寫了一半的條陳整理妥當一齊帶到陳家。又同陳氏商議了,要在陳家呆上幾日方能回來。
陳氏早就知道三姐兒同他舅舅慣常鬼鬼唧唧的,商議的都是外頭的大事兒,也不以為意。因見三姐兒提出要在陳家多住幾日,便問二姐兒願不願意回去。二姐兒打小兒同三姐兒同吃同住,同進同出,自然是願意的。當即便命岸芷汀蘭收拾了幾套衣裳頭面,樂顛顛的同三姐兒去了。
路上在馬車里,二姐兒咬著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三姐兒,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三姐兒見狀,不免笑問,「二姐姐這是怎麼了?」
尤二姐兒想了想,少不得忍恥問道:「三妹妹,你說張華哥哥還能改過來麼?」
尤三姐兒聞言,沈默了一會子,方才說道:「改不改的,咱們嘴上也不好說。好在姐姐今年還小,再過兩年才能及笄。咱們便看著張華哥哥這兩年的言行舉止罷了。倘若他能改,便在姐姐及笄之前考個功名出來。倘若不能……也不耽誤姐姐的終身大事。」
尤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松了一口氣。旋即又悶悶不樂的說道:「你說我這是什麼命。好端端地,偏偏叫我遇上這樣的事兒。怎麼大姐姐就……」
一句話未落,尤三姐兒忙的笑言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世人都是這樣,咱們外頭看著好的,他們裡頭未必如此。不過我相信只要咱們自己心中有數,凡事能拿得住主意,便是世道再變,咱們也能過好自己的日子。何況二姐姐也不用害怕什麼,凡事兒還有媽和我呢,難道我們能看著你吃虧不成?」
尤二姐兒原本就是個猶猶豫豫耳根子軟的,從來拿不定主意。雖然有時候也會因著各種事情抱怨一回,但只要旁人替她拿定了主意,她也就順從了。更何況陳氏與尤三姐兒都是她的至親之人,更不會騙她害她,尤二姐兒只要這麼一想,縱然心下還是有些意難平,倒也乖乖的點了點頭。
尤三姐兒眼見尤二姐兒如此乖巧,登時會心一笑。倒是有心想哄一哄二姐兒開心。想了想,便笑道:「我聽說聚寶齋最近新出了一批首飾花樣兒,端得精緻小巧,倒是很合咱們閨閣女孩兒的心意。等明兒抽空,咱們也去瞧一瞧罷?」
二姐兒素來喜歡衣衫首飾綾羅脂米分一類女孩兒之物。聞聽此言,登時高興的點了點頭,便拉著尤三姐兒說起了如今京中最時興的頭面緞子來。溫言軟語巧笑倩兮,登時便把一腔煩惱心事拋到了腦後。
一時到了陳家,姊妹二人先到上房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舅父舅母請了安,又同表哥表姐相互廝見過。大家說笑一回,陳珪便帶著三姐兒並陳橈回了書房。將朝上提起國債之事娓娓道來。
三姐兒心中有數,何況能替百姓盡一己之力,她也是願意的。只是在同陳珪商議此事之前,三姐兒又將自己撰寫的學規學紀交與陳珪,並將先前張華所言的被學中子弟挑唆著逃學賭博之事和盤托出。因說道:「族中子弟乃我陳家立世之根本。倘若他們不能學好,我陳家即便有舅舅在朝為官,表哥努力進學,然獨木不成林,終久是後繼無力。所以我自作主張,撰了些許條陳,還請舅舅過目。」
陳珪早在陳老太太並馮氏的口中得知張華學壞之事。不過他並不以為意。在他看來,男孩子小時候都淘氣,不著調一些也是有的。只要大了能改好,便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便是不能改好,大不了兩家的親事作罷。反正張華又不是他兒子,他也用不著為此操心。
至於張家從前對小妹的情分……他當年替張允解決了要命官司,後來又看在張允跑到江南投奔他的份兒上,與了他一場功名。現如今更是為他籌謀了金陵某膏腴之縣的知縣一職,只要等到年後就能上任的。
因此在陳珪看來,便是張家對陳氏有什麼好處,他也報答過了。何況兩家今後也不是再不往來了。他也會繼續關照張允的官路前途。只不會用二姐兒的終身大事做人情兒罷了。
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陳珪便向三姐兒說道:「張華之事,我也聽說了。你很不必將太多的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俗話說得好,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自己的前程,倘若他自己都不在意,咱們外人又何必瞎操心。還是順其自然罷。」
這話倒是同三姐兒的意思是一樣的。因此三姐兒欣然點了點頭。只見陳珪又垂下頭去翻閱三姐兒所擬的條陳。待一一過目後,陳珪不覺拍案笑道:「果然是個好東西。將學業成績言行舉止嚴格劃分標準,且以學分約束,以名次銀錢激勵,果然項項清晰,一目瞭然。」
陳珪想了想,因又說道:「我倒覺著這一份條陳不光適用在家學上,便是朝廷選官用人,培養人才,考核績效,也可以借鑒一二的。」
尤三姐兒聞聽陳珪所言,不覺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這些,只奔著家學去了。還是舅舅觸類旁通,舉一反三。」
陳珪便也笑道:「我再是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也得有你這麼個‘異類’在前還行。」
陳橈靜靜的站在一旁,眼見這對舅甥旁若無人的互相吹捧,少不得暗搓搓的翻了個白眼——
自打他前幾年偶然見過父親同三姐兒商議事情,陳珪便想通了什麼似的,每每處置公務商議要事,或閱讀邸報與幕僚研究朝廷風向時,都要他在旁圍觀。也不許他說話。只在事後,陳珪又每每要求他根據所聞所見撰寫策論,還務必要寫出自己的想法來。
陳橈當時才多大歲數,自身並不是什麼天縱奇才的人物兒,況且又不是三姐兒這等穿越而來的妖孽,哪裡受得了陳珪如此「壓迫」。
最開始時,只知道抱著邸報頭疼,坐在桌案前整整一日也憋不出幾個字兒來,好容易寫出一篇策論,甭說筆墨文採言之有物了,便是邏輯語句上都能被陳珪狠批一句狗屁不通。
再後來陳橈便同三姐兒處討到經驗,只在眾人議論事情之時,守在一旁默默記錄。之後陳珪再命他寫策論時,陳橈便將這些記錄先行整理出來,其後挑出自己覺得有用的建議改頭換面一番,再加上自己的意思寫出來。
陳珪見後,雖說不甚滿意,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些策論總要比從前的狗屁不通強多了。只可惜在筆墨文採上,仍舊差得多……
發展到了如今,陳橈便是不看那些幕僚的言辭,只要陳珪提出個題目,他也能羅列數據寫出一篇詳實的策論來。即便文章樸實無華,但因其事無巨細皆有可查,倒也讓旁人無可辯駁。又有未來老丈人前科探花徐子川的傾心教導,所以才會小小年紀便考中舉人。
只可惜陳橈在實務上的「紙上談兵」且有了,然而文章辭藻仍舊不甚精妙,所以才在秋闈上慘遭敗北。不過陳橈轉了年才十八歲,便是再等幾年,也不算什麼。
因而陳徐兩家都不以為意。且在秋闈過後,便商量著陳橈與徐家大姑娘的婚事。現如今納彩問名都已經過了,只等著轉過年後,再議論下頭的事兒。算來也不過是明年□□月份的時候,陳橈便能成婚了。
因此陳珪便想著叫陳橈在成婚之前,再歷練些實務,學些人際往來官場交際。也免得紙上談兵讀死了書,將來反倒是誤人誤己。
這麼想著,陳珪便向兒子吩咐道:「這次聖人命我替朝廷籌銀子,以備賑災軍餉。我與三姐兒所議之方案,待周全過後,自然是要呈與太子殿下,讓他過目。不過太子殿下身份貴重,必然不會親自辦理這些瑣事兒,到時候還得你父親到處奔走,說服那些個商賈豪富。你如今年歲也大了,也讀了這麼多聖賢書在肚子裡頭。要論起紙上談兵,你也是能侃侃而談的。不過要論到實務巨細,還得一一歷練。從今往後,你便跟在我身邊,也學學人情交際上的事兒。要知道光有嘴上功夫且沒用,得能辦實事,貴人才肯信任重用。」
至於文章上的花團錦簇,也只不過是給外人稱頌的,圖個浮名而已。
陳珪聞聽父親所言,忙的躬身應是。
尤三姐兒在旁,但笑不語。陳珪見了她,因又想起家學上的事兒,不免笑道:「我最近公務纏身,倒是沒精力同他們理論,才縱的這些個人屍位素餐,敗壞了家學的風氣。只是家學乃我陳家立世根本,且由不得他們胡鬧下去。這樣罷……」
陳珪想了想,便指著陳橈說道:「便趁著這幾日工夫,你周全了這家學的規矩,再叫橈哥兒到學上走一遭。該罰的罰,該賞的賞,先立了規矩觀察一段時日,倘若再不好時,咱們過了年再好好兒的算賬!」
說罷,又向陳橈囑咐道:「這一件事兒,你須得聽從三姐兒的。不要以為你痴長了幾歲,就能自作主張。倘若叫我知道你不肯聽她的話,弄壞了家學的事兒。你可仔細著!」
陳橈聞言,不覺一個激靈。因想起這些年見過的三姐兒的行事作為,少不得開口應道:「父親放心罷。兒子必定聽從表妹的示下,絕不會自作主張。」
一壁說時,一壁還暗搓搓的幸災樂禍。只不知道以三姐兒的心性手段,將來哪家郎君會這麼倒霉的娶了她回家!
☆、第九十九章
既說完了外頭的大事兒,尤三姐兒便向舅舅笑言道:「舅舅,我想請您幫個忙,就不知道舅舅同意不同意?」
陳珪聞言,不覺笑道:「有什麼事兒你就說罷。難道你的請求,我還有不答應的?」
尤三姐兒便笑言說道:「我想請舅舅幫我安排個身份,今後我穿著男裝在外頭行事的時候也方便了。我可不想一輩子都呆在後宅裡頭望著四方方的天兒,怪沒意思的。」
陳珪聞言心下一動,因想起尤三姐兒這些年的與眾不同,便開口笑道:「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個小爺了?」
尤三姐兒笑嘻嘻的道:「我覺著女兒家挺好的,乾嘛要把自己當成小爺呢?不過是在外頭走動的時候,嫌麻煩罷了……舅舅別問那麼多了,只說依不依我罷?」
陳珪莞爾一笑,搖頭說道:「你不是已經安排好了麼,說自己叫陳杉,乃是陳家的老親,我的遠房侄子……你這不是安排的挺好的麼?」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便知道陳珪是答應了,不覺大喜的道:「我就知道舅舅疼我,必會答應的。」
說罷,且又學著小子模樣兒向陳珪長鞠一躬,口內說道:「陳杉見過舅舅,舅舅萬安。」
陳珪見狀,則笑眯眯的擺了擺手,口內說道:「既然你說自己是陳杉,就不好再叫我舅舅了,還是叫我大伯罷。」
尤三姐兒笑著應了。又向陳橈長鞠一躬。陳橈心下十分無奈,只得笑著還禮。
眼見著尤三姐兒又跑出去鬧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馮氏婉姐兒等人,陳橈不覺搖了搖頭,向陳珪說道:「父親這麼縱著妹妹,縱得妹妹越發的隨性恣意,將來嫁到夫家時,只怕夫家可不會對妹妹百依百順,屆時拘束得多了,豈不反生落差?」
陳珪聞言,不覺冷笑道:「我陳家的女兒,即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要隨著性子過日子,哪裡能讓外人欺負了去。當年你姑母是如此,今後你幾位妹妹也應如此。否則陳家要你這頂門立戶的幹什麼?你既然知道世人對女兒苛責求全,就要好生習學,努力上進。永遠壓過那些個姻親一頭,將來也好替妹子女兒撐腰。至於那些個姻親麼……」
陳珪說到此處,不覺又是一陣冷笑,不以為然的道:「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咱們陳家嫁女兒,可從來沒有以勢壓人逼迫別人來求娶的時候。不但不會以勢壓人,即便是旁人來求,咱們心裡覺著好了,也要再觀察幾年,徹底摸透了這人的脾氣秉性才是。萬萬不能再發生你姑母嫁到趙家那樣的糟爛事兒。至於兩家結親之後,那就更不用說了。當初既然肯登門提親,必是打聽過咱們家的門楣家風的。我可不管他是為了攀附陳家的勢力,還是圖謀別個。既然娶了咱家的姑娘,就得姑奶奶似的捧著供著,若想以此拿捏管束,我可是不依。不但不依,我今兒便把話撂這兒,誰敢讓咱家姑娘一時不痛快,我有本事折騰的他們家這輩子也甭想痛快嘍!」
陳珪說著,又不放心的揉了揉陳橈的腦袋,語重心長的道:「我說你這小子,可不要讀書讀得傻了,學會那些酸丁腐儒的匠氣,也在家裡論起什麼三從四德了。外頭的人外頭的事兒我管不著,只要是咱們家的人,都不興那個!譬如我娶了你母親,這輩子沒納二房。將來你娶了徐家姐兒,自然也是如此。再往後你幾個妹子嫁人婚配,過的順心便罷。倘或過的不順心了,或者夫家心眼子偏了想要擺酒納妾的,你也要頭一個打上門去。即便不能斷了他們家的主意,也不能叫他們好過了。須得叫他們知道知道,我陳家的男兒不好相與,我陳家的閨女也是不好娶的。」
一套長篇大論說的陳橈呆頭呆腦的。只顧著愣愣點頭。陳珪見了兒子這副模樣兒,越發不喜的皺了皺眉,因說道:「我怎麼覺著你這性子一點兒不像我,也不像咱們陳家人。倒有點兒像徐子川那個呆書生。難道說不光是外甥像舅,這女婿也必定像老丈人的?」
陳橈:「……」
如今且不說陳橈被父親訓斥的三觀盡碎,只說陳珪將發行國債的條陳呈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且在東宮同諸位屬臣商議過了,依據朝廷形勢或做刪改,方才拿到勤政殿討聖人的示下。既得了聖人的批復,太子殿下少不得將此事交由陳珪經辦。
於是陳橈這個苦命的娃便越發忙亂起來。每日睜開眼睛,不是跟著陳珪去見商賈富戶,便是被尤三姐兒支使著跑到家學上做事。通常回家時天色已黑,只忙忙的吃了一口飯,還得回書房念書寫文章。等到溫書過後,早已是月上中天,梆打三更,草草梳洗過,沾著枕頭便睡。次日醒來之後,又是好一天兒的忙活。
陳橈不過是跟著陳珪辦些雜事,便已如此慌亂。肩負重任的陳珪更是忙的腳不沾地,連好生吃口飯的時間都沒有。
因著國庫空虛,救災與籌措軍備之事又迫在眉睫,陳珪的打算是以朝廷的名義寫了借據,先向鹽商富戶們借銀子,之後再補辦發行國債的各項手續,交換富商手內的借據。
這些個鹽商富戶大多是太子門下養的錢袋子,自然也是知道陳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意的。聞聽陳珪如此相商,不論心下如何作想,面兒上倒是不敢存疑的。於是陳珪便在第一時間籌集了賑災與軍備銀兩共計三百萬兩交由太子,由太子上交朝廷,之後再由戶部與兵部官員商議著如何花錢之事。
至於陳珪自己,雖然最重要的銀子已經籌上來了,可下剩的瑣碎事情卻更加麻煩。他既要帶著戶部官員妥善縝密的建立發行國債的各項流程,以保證每個環節都不出錯。還要兼顧朝中各部大員的權力與利益——畢竟這是經聖人御筆親批的開源之項,既然涉及到銀錢與名利,總不好一人獨吞,萬人眼紅。所以於公於私,陳珪都要想辦法周全人事,做到太子吃肉他啃骨頭,旁人也能喝著湯的局面。
除此之外,陳珪還得想著如何利用此事在朝中發展人脈壯大自己,如何取得鹽商富戶們的信任。畢竟發行國債之事可不是一錘子買賣。既要做到朝廷不與民爭利,還得讓利於民,掙得民心。最好能做到朝廷下次發行國債的時候,所有人都掙著搶著來買國債,而不是現下這種,陳珪把嘴皮子都磨破了,這些人還將信將疑,生怕朝廷是找藉口黑他們的銀子不還……
還有一則,此次陳珪籌辦國債發行之事,是因為事態緊急臨危受命。因為朝廷自己都已是青黃不接,恐怕到時也拿不出銀子來還。所以陳珪同太子殿下、聖人商議後,便決定以稅還債。
只是這種行為無異於是拆東牆補西牆,即便是這會兒解了燃眉之急。可是等到明年後年呢?到時候朝廷收不上賦稅,不是還沒銀子麼?
聖人思及此處,愁悶之余,不免也想到了那日十二皇子在勤政殿看似無意間脫口而出的,催繳欠銀一事。只是這麼一件得罪人的差事,倘若辦差的人沒有大毅力大能力,恐怕也是乾不成的。如今朝廷上,有能力有毅力且願意趟這湯渾水的人,可不多呀……
且不提聖人如何思量,只說陳珪再籌措了銀兩軍備之後,也知道此事不是長久之計。他認為要想讓國庫的銀子多起來,還得多多思量開源之事。
只是以陳珪的為人處世之道,便是再給他幾個膽子,他也想不到催繳欠銀一事。一來樹敵太多,二來也是嫌麻煩。又因陳珪這些年同商賈豪富往來甚多,況且他自己也是從中獲利之人,所以陳珪給太子殿下出的主意自然也同此相關……
「你是說開海禁,重建市舶司?」太子殿下聞聽陳珪之諫言,不覺放下了手中茶盞,開口問道。
陳珪耐心說道:「啓稟太子,是開海禁,不是重建市舶司。」
太子殿下恍惚了一下,旋即狐疑問道:「這重建市舶司跟開海禁難道不是一回事兒麼?」
陳珪便笑言道:「啓稟太子,微臣與裕泰商行的東家有舊,因而有幸在裕泰海商的船隊上投些銀子,吃些紅利。這件事情,想必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太子點了點頭,陳珪乃是他的得意心腹。況且他們君臣之間也算是因為這件事情結識的。個中緣由他自然知道。
陳珪見狀,繼續說道:「微臣因著這一分股,每年分的紅利多達十餘萬兩。而這十餘萬兩銀子,對於商隊往來一趟的收益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可見這海商的獲利頗豐。如今國庫空虛,朝廷艱難。倘若想在窮苦百姓上撈銀子,既撈不著多少,名聲還不好聽。莫不如把眼光放遠一些,去掙那些海外番夷的銀子。」
陳珪頓了頓,眼見太子殿下捧著茶盞若有所思,又說道:「海外番夷仰慕我朝甚久,因而我朝所產的絲綢、瓷器、綾羅、鹽茶等物,在番夷之地廣受歡迎。而番夷之地所產的香料和各色西洋機括,在我朝也頗受追捧。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潤的……既然是這樣,與其看著他們掙銀子上孝敬,莫如朝廷也成立個商隊,自己掙銀子豐腴國庫,豈不更好?」
太子殿下用茶蓋兒輕輕磨著茶盞,沈吟了半日,方才說道:「所以你方才建議開海禁,就是為同番夷屬國通商?」
「不錯。」陳珪點了點頭,彷彿看穿了太子殿下的想法一般,繼續說道:「海上貿易利潤巨大,只要成功往復一次,便是一本萬利。到時候聖人見了這些好處,自然會知道為什麼那些個功勳顯貴明知朝廷有海禁,卻仍然在暗地裡支持海商同番夷做生意。眼見著大筆的銀子就在眼皮子底下淌水兒似的溜走,聖人英明神武,自然會想到前朝開市舶司,徵市舶稅之事。又何須我等提醒?」
太子殿下聞言莞爾,少不得指著陳珪笑道:「說到底,還不是你不想得罪人麼。」
陳珪也跟著賠笑道:「正所謂興利除弊。微臣人微言輕,自然只想著如何向殿下盡忠,為朝廷效力,還不能給殿下惹麻煩。所以也只能做些興利的小事兒。至於除弊的大事兒……還是交給旁人罷。」
太子殿下聽了這話越發喜歡,口內卻說道:「誰說興利是小事兒,除弊是大事兒。在孤看來,不拘興利還是除弊,只要真心想著朝廷想著百姓,那就都是大事兒。可不要學那些個腐儒酸丁,每日在朝上只會吵得人頭疼,開口忠孝,閉口賢德,真要他們拿主意了,卻丁點兒法子都想不出來才是。」
陳珪聞言,自然知道太子殿下言有所指。只是他為人謹慎,向來不愛說人是非。聞聽此話,也不過是笑了笑,並未答言。
太子殿下同陳珪在私下相處,自在的慣了,偶爾便會口不擇言。這會子想也知道不妥,不覺笑了笑,也不再多說。
一時陳珪躬身告退,出宮返家。只見陳老太爺陳老太太、馮氏、陳橈、陳婉並二姐兒都在堂上坐著閒話兒。唯獨不見尤三姐兒。不免笑著問道:「三姐兒怎麼不見?」
眾人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聽陳老太太便笑罵道:「快不要提這個野丫頭了。打從你認了她做什麼遠房侄子,這丫頭就跟瘋了似的,見天兒的穿個小子模樣兒的往外頭跑。回來時就躲在房中寫寫畫畫,也不知道又算計著什麼。可比你這個舅舅還忙呢。」
陳珪聞聽此言,不覺笑著挑了挑眉。看向陳橈。
陳橈便苦笑道:「之前恍惚聽三妹妹提起過,說是要想法子周全國債之事。這些日子都騎著馬滿長安城裡城外的溜達,說是要考察考察。我因不放心,原要跟著她的,她又不讓。只說我跟著父親學習人際往來,又要顧著家學上的事兒,還得念書寫文章,著實辛苦。還說即便我跟著她,這會子也排不上用場的。我原不信,跟著她走了幾天,發現她只在長安左近亂逛,拉著城內城外的商賈行人打聽些瑣碎事兒,便也罷了。」
陳珪聞言,不覺也起了好奇之心。還要開口問什麼時,只聽門外靴子腳響,有小丫頭子笑言道:「三姑娘回來了。」
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只見迎面進來了一位及其年輕俊俏的公子哥兒。青絲如墨,束著金冠,白麵朱唇,眸如點星,身上穿著一件大紅緙金絲團花箭袖,束著石青玉帶,腰間掛著石青宮縧並一個石青纏花的荷包。外罩一件兒大紅猩猩氈的鬥篷。俏生生立在燈下,眉目清明,氣質英挺,舉手投足間一股子疏闊風流。真真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陳珪喜得便推了陳橈一把,笑眯眯說道:「這哪裡是我的侄子,便是我的親兒子一樣。真真是比下去了。」
陳橈聞言,只得無奈一笑。
尤三姐兒在丫鬟的服侍下褪了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先上前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陳珪馮氏見了禮,又同姊妹兄弟們廝見過,陳老太太便笑著招手兒叫過三姐兒在旁坐下,一把摟進懷裡的道:「我的小猴兒崽子,你是哪裡野了半日,到這時辰才回?」
尤三姐兒見問,嘻嘻的笑道:「只在外頭隨意逛逛。險些忘了時辰,還請老祖宗責罰。」
說罷,又猴兒在陳老太太的懷中笑道:「我今兒在稻花香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買回來的糕點,外祖父外祖父舅母婉姐姐二姐姐可吃了,好吃麼?」
陳老太太喜得笑道:「吃了吃了,味道果然比咱們家裡的強。只是外頭天寒地凍的,你就這麼白等著許久,也不怕凍壞了你。」
尤三姐兒便道:「哪裡,人家的鋪子里可暖和的很。我一壁等著,人家還送茶送水的,哪裡就冷了呢?」
馮氏聞言,則在旁說道:「那也不行。何況你如今回來的也愈發晚了。豈不知道我們在家裡等的多焦心。你再這麼著,我可要告訴你母親,讓她帶你回尤家去了。」
尤三姐兒縮了縮脖子,只好討饒的道:「舅母饒我一回。我今後再不敢了。」
陳珪這一回也贊同馮氏的話,頷首應道:「不錯。你如今年歲還小,縱使打扮個小子模樣兒,身前身後也有十來個隨從擁護,可難保有人起壞心。現如今到了年下了,外頭人多事雜,更何況天寒地凍的,你就不要再出去了。」
尤三姐兒該打聽的事兒也都打聽的差不多了,聞聽陳珪如此囑咐,便也不再多言。只笑著稱是。這麼順從的模樣兒叫眾人見了,少不得笑道:「你便是個孫猴子,你舅舅也是那如來佛。還得你舅舅治你。」
一時尤三姐兒回房換了在家的衣裳,便出來吃晚飯。
欣然飯畢,吃過茶點。陳珪則回書房處理公務,尤三姐兒也趁勢跟了去。她將這些日子查訪過後寫出的條陳交給陳珪。陳珪低頭看時,不免挑眉問道:「修路?養路費?」
ga1105 2016-5-26 18:07
☆、第一百章
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大都聽過那麼一句話——要想富,先修路。只有修好路,使得交通便利了,方才有人過來投資,商業才能繁榮,生活水準才能提升。
即便是現在這個以農耕為本重農抑商的朝代,其實商人的作用與荷包仍然是不可忽視的。否則太子的門下不會圈養商賈,朝廷發現國債也不會第一時間就找到了商賈的頭上。
無他,只因其肥爾。
不過就算是肥羊,能夠以商人之身走到手眼通天的地步,那也是一隻聰明的有大靠山的肥羊。並不會輕信於人,即便看似溫順也未必就好拿捏。更何況朝廷還要考慮到名聲信用的問題,所以想要長久的維繫國債的發行,務必要想出一個能夠雙贏的辦法。使錢生錢,使錢利國,而不是這種以稅代銀的拆東牆補西牆。
尤三姐兒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方才在各方面的考察之後,提出由朝廷招標,命商賈豪富競標修路的辦法。
而這種辦法的好處便是朝廷可以空手套白狼,只要批復一些手實卷宗即可,而商賈豪富卻可以借此投資生財,最後修好的官道自然也是收費的。至於利潤如何分配,後期自然有朝廷大員依據形勢而定。
而道路修好之後,自然會有行商望風而來,屆時所產生的交易也會收稅。甚至如果往來商賈聚集的多了,也可由朝廷出面,弄一個「博覽會」出來,再發展發展同海外番夷的貿易……
從後世而來,見過各種商業形式的尤三姐兒始終覺得,只要手中有權,其實賺錢並不困難。更何況是以朝廷之權,興百姓之利。只要上位者當真有一顆為民請命之心,吏治且沒有壞到一定程度,又何愁大事不成?
尤三姐兒將心中所思所想娓娓道來。即便是陳珪已經習慣了尤三姐兒的語出驚人,這會子也不覺再次驚為天人。他將尤三姐兒連月考察之後所撰寫的條陳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拍案叫絕。旋即又目露惋惜的看著尤三姐兒,說不清多少次的扼腕道:「真真是可惜了了。你說你為什麼是個女兒身,倘或是個男兒身,將來科舉入仕,為官做宰,也未可知啊!」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雖然時人對女子的要求頗為苛刻求全,然尤三姐兒自覺有幸能托生在陳家,有家人相護,已經是極好的事情了。何況不論她身為男兒還是女兒,只要內心強大,總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的。
君不見歷史長河滾滾滔滔,雖是男權至上,但仍有無數女兒名垂青史,萬古流芳。可見不論生男生女,還得自身過硬,否則不過是碌碌一世,無為而終。
尤三姐兒不太喜歡舅舅這樣的想法,只得笑言說道:「舅舅不要再車軲轆似的嘆息扼腕了。否則我真的怨天尤人起來,可如何是好?何況就算我身為女兒身,又能怎麼樣?難道舅舅和陳家還不能護我周全麼?」
陳珪聞言一愣,旋即朗聲笑道:「當然不會。我陳家之人,不拘男女,都該隨性恣意的過日子。誰敢不長眼的給咱們氣受,自該十倍百倍的還回去,哪裡管得那些酸文臭墨的規矩。」
說罷,終其一生果然不再提及三姐兒悔為女兒身之事。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如今只說陳珪得了三姐兒的條陳,如獲至寶。且命府中幕僚並心腹下屬過府商議要事。一番查缺補漏過後,忙帶著新撰的條陳匆匆趕制東宮。
彼時已至年下,然朝廷因著蜀州地動並西海沿子匪禍橫行之故,並未封筆。太子殿下與東宮屬臣亦都忙著處理朝廷政務。
聞聽小黃門通傳陳珪來見。太子殿下連忙宣召。
一時陳珪匆匆而入。同太子殿下見禮後,略作寒暄,便開門見山的稟明來意。又從袖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條陳上呈。
太子殿下素來知道陳珪有治世經濟之才,卻沒想到陳珪剛剛鼓搗出國債之功,又能補全後續之事。如今朝廷國庫空虛,無以為繼,滿朝君臣都已焦頭爛額,陳珪在這個檔口兒獻此條陳,倘若施行得當,實屬大功。
思及此處,太子殿下忍不住向陳珪笑言贊道:「陳卿大才,實乃吾之子房啊!」
一句話落,四下皆靜。書房內的官宦屬臣皆相互對視默然不語,眸光閃爍。只因自打去歲江南貪墨案爆發之後,太子殿下為表孝順嚴謹,已經很少有這麼輕狂直率的時候了。
太子殿下見狀,也少不得自愧失言。正為難沈吟不知該如何回轉時,只見陳珪不慌不忙的長鞠一躬,拱手笑道:「太子殿下謬贊,微臣不過是微末之計,如何敢當太子殿下吾朝之子房之盛譽。」
此言一出,太子殿下登時松了一口氣,忙笑言接道:「怎麼不敢當?如何不敢當?子璋能思朝廷之所想,急朝廷之所急,謀朝廷之所需,經濟治世,充盈國庫。便是漢朝子房,也不過如此。」
太子殿下一席話落,書房內的東宮屬臣與太子門下亦都附議稱贊,交口笑道:「不錯。漢之子房謀的是亂世之功,陳大人謀的是治世之功。都是大才,都是大才……」
好一番有志一同的交口稱贊過後,諸位大臣心照不宣的忘記了太子殿下方才的失言之過。太子殿下自然也不會提及此事。眼見時辰不早,便命諸位大臣退下,他自己則帶著陳珪入勤政殿求見陛下。
彼時永嘉帝正在勤政殿內召見六皇子,商議的便是催繳欠銀一事。聞聽太子殿下並戶部陳珪求見,不覺有些狐疑,抬頭瞧了瞧時辰,下意識的道:「都這個時辰了,太子過來做什麼?」
說罷,且命小黃門宣召。
一時太子殿下與陳珪得了通傳,相繼入內。行過大禮。永嘉帝便命太子上前,溫顏溫語,問的卻是「你這個時辰過來,可用過午膳了?」
太子殿下從早上一直在同屬臣議事,此後又馮陳珪來見,哪裡有時間吃午飯。聞聽聖人垂問,自然如實作答。
永嘉帝見狀,便將手中的奏折往御案上一扔,即命傳飯。又笑向太子殿下、六皇子與陳珪道:「正好朕也沒吃,咱們就一塊兒吃了罷。」
眾人聞言,自然應諾。永嘉帝便指著陳珪問道:「朕記得你今日沐休,怎麼也進宮了?」
陳珪並不曾想永嘉帝日理萬機,竟然還記得如此瑣事。登時便有些受寵若驚。忙躬身將自己如何進宮之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永嘉帝聞聽此言,不免對陳珪的條陳起了興致。便看向太子,示意他將條陳呈上。豈料太子沈吟片刻,卻是開口笑道:「還是先吃飯罷。吃完了飯,再商議要事。父皇日理萬機,本來就沒閒暇時光。現如今連吃飯的時候都要考慮政事,這可不好。」
永嘉帝見狀,只得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點了點太子。臉上卻是掩不住的笑意。
六皇子在側,默默看著永嘉帝與太子父子相合的互動日常。縱然已經習以為常,仍舊止不住心下悵然的嘆了口氣。
父皇當真是把做父親的心血全部傾注到了太子的身上。至於他們這些皇子,雖然也是父皇的兒子,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恐怕也只剩前者了罷!
一時寂然飯畢。太子殿下方才呈上陳珪所獻條陳。永嘉帝翻看一回,一如既往的驚為天人,贊不絕口。旋即又命朝中大臣入宮覲見,商討朝廷該如何運作此事。
諸位朝臣入宮後,眼見陳珪之條陳奏疏,便知曉此事不但能充盈國庫,亦且是個能叫人「和光同塵」的肥差,頗為符合陳珪的手筆。不免在欣然之余,多了幾分贊嘆欣賞。不過贊嘆之後,該如何替自家爭取權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永嘉帝深知官場規矩,對於滿朝大員的暗自盤算不置可否。不過有能者當賞,陳珪既然能急朝廷之所需,在所有人都一籌莫展之際臨危受命籌上銀子,便是大功一件。永嘉帝自然要賞。
恰好戶部一位侍郎因年紀老邁能力昏庸,又在江南貪墨案中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縱然沒有真憑實據,但聖人早已對其表示不滿。那位老臣見狀,也只好遞了告老折子。聖人依照舊例,否了兩回。這次再遞告老折子乞骸骨時,聖人便御筆親批的應允了。
空下來的侍郎之職,聖人原本還在掂掇,此刻見陳珪屢立奇功,況且更有治世經濟之才,索性便將陳珪提了上來。
在官場沈浮久了的老油條都知道,這官兒當得越大越不好升職。畢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拔出蘿蔔帶出泥的牽扯,所以不但要求被提拔官員的能力德行心性手段背景靠山,同時還需要時機。
如今陳珪從正四品的戶部官員直接被提升到從二品的戶部侍郎,這可是官升三級的好事兒。由此也可看出陳子璋的心性手段簡在帝心。
諸位大臣相互對視一眼,少不得在三朝之後,向陳珪拱手道賀,討喜酒吃。
陳珪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忙的一一還禮,口內答應著請席擺酒之事。
一時興衝衝的出宮家來,便將這偌大喜事告訴了家人。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喜得無可不可,忙命開了宗祠祭拜祖宗。旋即便商量著該如何酬謝此次的大功臣——尤三姐兒。
一時商量過後,眾人只覺得謝無可謝。陳珪便從公中拿出了二十萬兩銀子,以三姐兒的名義投入到裕泰商行的海船隊伍中。其後又在京中繁華地帶為三姐兒置辦了一套五進的宅院並兩間鋪子,又在城外紫檀堡左近買了七百畝良田與三姐兒做嫁妝。樁樁件件統共花費了陳家資產的三成有餘。
然陳珪仍舊覺得不夠,只得拉著三姐兒的手百般道謝。陳家眾人思及當年,也都知道陳珪能從芥豆之官爬上二品大員之職,縱有其能力手段因緣際會,尤三姐兒也是功不可沒。因此皆對陳珪的舉動深以為然。
眾人如此感激涕零,反叫尤三姐兒束手束腳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在她看來,陳珪的升官之道之所以能如此的順風順水,即便是有自己的功勞,但也是陳珪自己有執行力。否則換一個人拿著那些一知半解紙上談兵的東西,也未必能如陳珪一般既周全了朝廷人事又鋪展了自己的人脈勢力。
不過自己能夠通過此事攢些梯己銀子,也是蠻好噠!
☆、第一百零一章
雖然朝廷因為蜀州地動以及西海沿子兵禍的緣故,並沒有封筆沐休。不過對於百姓來說,過年的各色事宜還是要張羅起來的。
而尤二姐兒和尤三姐兒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被陳氏接回了尤家準備年節之事。因為種種顧慮,尤三姐兒將舅舅送她的房田地契全部放在了陳家並沒有帶回來。不過這件事情還是要同陳氏報備的。
陳氏聞聽尤三姐兒得了一筆橫財,喜得無可不可。登時摟著尤三姐兒笑道:「哎呦呦,真真沒想到這才幾個月不見,你如今的梯己銀子竟比你老娘還豐厚。可見這些日子你在陳家,沒少攛掇你舅舅做事兒罷?」
尤三姐兒聞言,但笑不語。
陳氏笑著點了點尤三姐兒的額頭,又說道:「這件事情咱們娘兒幾個知道就得了,沒必要太過張揚。不過你如今既有了這筆銀子,想來我那點子嫁妝你也看不上了。既這麼著,將來我那嫁妝就多分些給你二姐姐和你弟弟……」
說到這裡,陳氏不免嘆道:「我原還想著,等你出門子時,將咱們家那胭脂鋪子與你做嫁妝——畢竟這胭脂鋪子也是有你的苦心經營,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卻沒想到你舅舅如此寵你,幾十萬兩的銀子說送就送,眼睛都不眨的。既是這麼著,不如你過了年再開一家胭脂鋪子,現下這個我就陪給你二姐姐,可好不好?」
尤三姐兒如今是財大氣粗,自然對陳氏的決定沒有意義。倒是尤二姐兒略顯不安,忙的開口說道:「媽只有這間胭脂鋪子進項最多,還是留給弟弟罷。至於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早已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因說道:「俗話說得好,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你弟弟將來是要讀書做官兒頂門立戶的男子漢,哪好成日家鼓搗些胭脂水米分的。況且他又不懂這裡頭的買賣行情,即便是給他也是可惜了了。倒是你們姐兒兩個不一樣。女孩兒家家的,合該嫁妝豐厚些個,將來嫁到夫家,吃穿用度都自己拿得出來,無需瞧人家的眼睛鼻子,你花的理直氣壯,人家也高看一眼。」
陳氏說罷,看著所有所思的二姐兒和三姐兒,又笑道:「何況我又不是不管你弟弟了。我既將香料鋪子與了你,自然將良田土地多留些給寶哥兒——原還打算平分三份的,如今你三妹妹搖身一變成了豪富。她那一份我就能勻些出來填補給你們姐弟,算起來還是你們兩個佔了三姐兒的便宜。倘若要謝,便謝三姐兒好了。」
一席話剛落,三姐兒便也笑道:「不獨是媽,我如今手裡有了銀子,將來二姐姐與寶哥兒嫁人娶妻,我也是要準備嫁妝聘禮的。務必要將二姐姐風風光光的嫁出去才好。」
至於寶哥兒,如今還是個三歲豆丁,倒是用不著操心太早。
母女三人且在房內興興頭頭的說笑一回。方才到上房給尤老太太請安。彼時尤老太太剛打發走寧國府來送年禮的四個婆子,瞧見二姐兒三姐兒相攜而來,少不得笑道:「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也不見你們回來瞧瞧我這老婆子,想是把我忘了罷?」
二姐兒三姐兒聽了這話,自然要上前摟著尤老太太說笑賠罪,因又說道:「我們怎麼會忘了老太太。想是老太太只顧著看顧寶哥兒,卻忘了我們呢。」
一句話倒讓尤老太太想起了寶哥兒,登時詢問起來。一旁伺候的吉祥便笑道:「哥兒在裡間兒睡中覺,還沒醒呢。」
尤老太太聞言,先是瞧了瞧時辰,便向吉祥說道:「都這會子了,將哥兒叫起來罷。否則睡得時間長了,晚上要鬧夜就不好了。」
吉祥答應著去了。一時抱著寶哥兒出來,但見寶哥兒乖巧的趴在吉祥懷裡,眉目清明,米分雕玉琢,身上穿著大紅緙絲童子拜壽的滿襟兒襖兒,一雙眼睛骨溜溜的,就好像兩個漆黑的葡萄。瞧見三姐兒立在當地,忙的伸手衝著三姐兒要抱。
喜得三姐兒連忙把寶哥兒接到懷中顛了顛,口內笑道:「寶哥兒還記得你三姐姐麼?」
一句話未落,寶哥兒早已脆生生的叫了聲「三姐姐」。
陳氏在旁看著,也驚異的笑道:「這孩子,打小兒就同他三姐姐親近。沒想到幾個月不見,竟然還記得三姐兒。」
尤老太太也頗為驚訝的說道:「正是呢。都說小孩子忘性大。別說是幾個月不見,便是幾天不見,就忘了人是誰的也多。卻沒想到咱們家寶哥兒如此聰明伶俐,倒是記得人的。」
尤二姐兒在旁看著眼饞,也湊上前笑問寶哥兒還記不記得她。寶哥兒細細瞧了尤二姐兒一回,眨巴著眼睛不說話。尤二姐兒便笑道:「我是你二姐姐。」
寶哥兒見狀,也不怯生,脆生生的叫了聲二姐姐,便伸手抓向二姐兒胸前的金瓔珞。二姐兒稀罕的不行,忙的伸手將瓔珞摘下,塞到寶哥兒的手中。豈料寶哥兒拿著金瓔珞便往嘴裡塞,唬的二姐兒又嚇了一跳,忙的伸手搶了回來。寶哥兒也不惱,竟是咯咯的笑出聲來。倒好像是他誠心要逗二姐兒的一般。
眾人瞧了這一幕,止不住贊嘆道:「寶哥兒果然聰明。」
正說笑間,只見幾位姨娘並四姑娘前來請安。眾人相互廝見過各自歸坐。獻茶畢。
四姑娘打量著二姐兒、三姐兒,口內笑道:「幾個月不見,二姐姐三姐姐倒是出落的越發超逸了。」
尤二姐兒聞言,少不得也笑回道:「四妹妹也是越發的出挑了。」
四姑娘聞言一笑,因說道:「前些日子大姐姐一直打發人來接二姐姐三姐姐到寧國府去。只是兩位姐姐事務繁雜,都不得空兒。」
尤二姐兒聽了這話,下意識的看了尤三姐兒一眼。沈吟片刻,但笑不語。
尤三姐兒便向尤老太太並陳氏笑道:「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等見了大姐姐,少不得要向她賠不是的。」
陳氏便說道:「你大姐姐這幾個月也是忙著管家理事的。寧國府那樣的人家,內宅瑣事只有比咱們多的,一時片刻的恐怕也不能得閒兒。我是想著叫她理順了內宅,咱們再去打擾。何況這幾個月我同老太太也去過幾次,瞧了瞧你大姐姐,氣色都還不錯。」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突地心下一動,少不得插言道:「我記著上回去寧國府見大丫頭,聽見大丫頭恍惚提過一嘴,好像是說榮國府的璉二爺要議親事了。說的還是榮國府二太太的內姪女,名叫王熙鳳兒的。聽說她爹是現今的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王大老爺……」
陳氏聞言,少不得笑應,因說道:「確實如此。聽說是明年七月份的婚期。到時候還得大姑娘幫忙料理婚事呢。」
尤老太太想說的卻不是這個。她意味深長的瞅了瞅一直靜坐在旁的尤二姐兒,笑眯眯說道:「我聽說那位王大人還有個嫡親的兒子,叫王仁。今年二十歲,娶的是鎮國公牛家的女兒。說起來那鎮國公雖然擔著功勳仕宦之名,若論其官職品階,哪裡比得上子璋位高權重,簡在帝心。這麼一想,二姐兒的婚事還真是可惜了了。有那麼一個舅舅做靠山,別說是京中仕宦大家,便是皇親國戚,也不是高攀不上……」
一壁說著,一壁還暗暗窺探陳氏的臉色。
因著張華爛賭不學好,導致陳家長輩對這門婚事有了嫌隙,此事尤老太太自然得知。這會子陡然提起這件事兒,也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試探試探陳氏的意思。
陳氏當然也明白尤老太太的打算。因此面上絲毫不顯,仍舊滿面春風的道:「高攀不高攀的,我可不敢想那麼多。只是盼著二姐兒三姐兒將來能過的順心,也還罷了。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咱們家的女兒,自小兒捧在手心裡寵著慣了,真要是嫁到高門大戶裡頭,我還怕人家規矩森嚴,管束的兩個姐兒不開心呢。」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登時接口道:「那就不嫁給長房嫡子,只嫁給受寵的小兒子。到時候咱們多添些嫁妝,還有她舅舅給撐腰,憑借二姐兒這品格兒容貌,日子哪裡就過不好呢。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女兒家說親事,可得說個靠譜的好人兒。規矩大有規矩大的好處,總比一點兒規矩沒有,只肯往那下流走的人強百倍。」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不覺默默無語。下意識的看向尤二姐兒。
尤二姐兒也是低垂臻首,默不作聲。
一時堂上的氣氛便有些尷尬。沈默了好一會子,陳氏方才笑著提起過年之事。因說到大姑娘今年出嫁,倒是頭一回家來過年,還得款待姑爺賈珍,少不得要預備好酒好戲,免得叫姑爺笑話。
尤老太太見狀,倒也不再多說。順著陳氏的話提起京中的好戲班子來。此事便算揭過了。
當下暫且不提預備年節戲酒之瑣事。只說尤家大姑娘並賈珍是在年初二方才回門。
彼時尤三姐兒正拉著二姐兒寶哥兒在房內玩雙陸棋。聞聽大姑娘家來,少不得前去迎接。
這廂尤二姐兒、三姐兒和抱著寶哥兒的丫鬟將將到了尤母上房,便見門外的小丫頭子引著大姑娘也進來了。
尤三姐兒細細大量一回,但見大姑娘頭上輓著海棠髻,插著一支朝陽五鳳掛珠釵,兩鬢仍插著兩支三尾小鳳釵,額上帶著一根鑲珍珠的八字金線細抹額,上身穿著一件兒秋香色金線纏枝暗花對襟長襖,下罩一條大紅棉綾裙,膚色紅潤,雙目清亮,朱唇含笑,通身的氣派實在叫人乍眼一看,倒像是同陳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似的。
尤老太太打量著大姑娘,又回頭瞅了瞅陳氏,忍不住笑道:「瞧瞧這舉手投足,說她不是你的親閨女,都沒人信的。」
陳氏聞言,少不得拉著大姑娘的手笑道:「老太太這話錯了。這就是我的親閨女,自然是像我的。」
說罷,又拉著大姑娘給老太太請安,同姐妹們廝見過,壓著她坐了。方叫丫鬟獻茶。
大姑娘手內捧著茶盞,倒不曾入口,只笑向二姐兒並三姐兒道:「幾個月沒見,你們連個口信兒也不捎給我。顯見的是把我忘了罷?虧得我滿心滿腦都想著你們兩個。」
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少不得起身賠罪。大姑娘故作不依,只聽得兩人叫了幾百聲好姐姐,這才罷了。
這廂二姐兒三姐兒好容易哄好了大姑娘,只聽得她道:「如今你們也都大了,總不好呆在家裡頭不出門。等過了年,我同各家誥命往來赴宴,你們兩個也跟著我罷。多認識一些人,多積攢些人脈,將來都有好處的。」
這是大姑娘的一番好意,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自然道謝不已。
四姑娘聞聽此言,雖然知道大姑娘對她的觀感並不好。可是這會子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少不得也含羞帶恥,開口說道:「這些時日托太太的福,我也能讀書識字,學些體統規矩的。方知道從前所作所為,有諸多不妥之處。還請老太太太太三位姐姐看在我年紀小的情分上,不要同我一般見識。妹妹在此給老太太太太並姐姐們賠罪了。」
說罷,竟然起身離席,先給老太太陳氏叩頭賠罪,旋即又到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跟前欠身賠禮。眾人不妨四姑娘如此,只得起身讓開,又笑著攔住四姑娘道:「四妹妹何必如此。你從前年紀小,我們哪裡會同你認真計較的。」
四姑娘聞言,少不得滿面通紅的道謝。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愧的。
一時道過了歉,且又拿出了幾份針線獻與眾人,口內只說道:「這些日子妹妹讀書識字,閒暇時候便繡了些經文替老太太太太並諸位姐姐們祈福。希望佛祖能保佑老太太太太並姐姐們安康順遂,一世平安。我的繡工不好,字寫的也差強人意。還望老太太太太和姐姐們不要嫌棄。」
尤老太太年事已高,自然相信這些福報因果之說。見了四姑娘的針線,登時便覺喜歡。
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雖然不以為意,但是感慨於四姑娘的用心,也少不得起身道謝。唯有陳氏拿著四姑娘的針線細細端量了一番,口內說道:「你如今的行事倒是規矩體統多了。這樣才好。須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都是禮尚往來。俗話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說的便是如此了。」
四姑娘束手聞聽陳氏教導,少不得頷首應是。旋即欲言又止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狀,便開口問道:「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四姑娘聞言,先是怯怯的看了大姑娘一眼,這才滿臉希翼的看向陳氏,開口說道:「方才大姐姐說,想要帶著二姐姐三姐姐認識一些人,其實妹妹也想跟著姐姐們一處的。」
說罷,又可憐兮兮的看著大姑娘,口內說道:「難道大姐姐只喜歡二姐姐三姐姐,就不喜歡我麼?」
四姑娘一句話落,未等大姑娘開口,陳氏便嗤笑道:「這句話不好,竟落了下成了!」
☆、第一百零二章
陳氏不喜歡四姑娘,所以從不讓四姑娘跟著自己回娘家。但陳氏身為當家嫡母,卻不會忽視四姑娘的教養問題。所以她甘願自掏腰包給四姑娘請女先生供她識字讀書,這兩次到寧國府探望大姑娘的時候,也都帶了四姑娘去。幾次下來,倒是叫四姑娘開闊了眼界。又有蘭姨娘背地裡耳提面命,四姑娘越發知道了討好嫡母並長姐的好處。
不過大姑娘因著蘭姨娘的緣故,也不大喜歡四姑娘就是了。
四姑娘雖然年紀還小,卻稱得上聰明伶俐。既知道了癥結所在,少不得想法子回轉。這次的針線祈福便是有心討好的意思。只可惜手段生澀稚嫩,竟叫人一眼看破。
好在陳氏並沒有為難四姑娘的意思。倒是笑著勸了大姑娘一回——反正兩只羊也是趕,三隻羊也是放,不過往來時多看顧一個人罷了。想必以四姑娘的聰明伶俐,也不會做出叫長姐為難之事。
四姑娘聞聽自己得償所願,早已喜得無可不可。連連點頭應是,恨不得拍著胸脯打保票,只說自己絕不會給尤家丟臉,叫長姐為難。
眾人見狀,只得一笑便罷。
尤老太太倒是還惦記著陳珪升官兒之事,心下羨慕的了不得。又知道陳珪素來喜愛三姐兒,少不得拉著三姐兒的手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些「老太爺老太太身上可好?」「你舅舅舅母身上可好?」「橈哥兒學問如何?」「什麼時候下聘請期?」「婉姐兒什麼時候定人家?」等等長篇大論的家務人情。
尤三姐兒挨著尤老太太坐下,一壁給老太太剝花生一壁笑著回話兒。且又待陳家眾人向老太太問好請安。
正說話時,只聽門外有人通傳說「老爺姑爺回來了」。眾人聞言,少不得起身見禮。
一時尤子玉並賈珍二人相攜而入,先行見過老太太太太,又受過了眾人的禮,各自落座。
尤子玉便笑著打量了二姐兒三姐兒一回,因說道:「幾個月沒見,兩個姐兒倒是出落的越發標緻了。你舅舅近日可好?」
說話時賈珍正端坐在側,笑眯眯的拿眼睛往二姐兒的身上一溜。旋即開口道:「怎麼能不好呢?陳大人官升二品手握重權,且又聖眷優容簡在帝心,恰是風光得意之時。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必陳大人必定是神采奕奕,精神百倍,連帶著二姐兒三姐兒也都面色紅潤,滿是貴相啊!」
留意到賈珍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尤二姐兒有些不自在的側了側身子,低垂臻首。那纖細稚嫩卻又玲瓏有致的剪影只叫賈珍眼睛一亮。旋即又怕人發現一般,借著捧茶的舉動乾咳兩聲,開口笑道:「這兩個月你姐姐時常打發人來接你們過府小聚,卻總不見你們來。可是嫌棄我們寧國府寒門草捨,請不得貴人來?」
一句話未落,陳氏早已笑道:「姑爺這話可叫兩個姐兒怎麼敢當呢。這滿長安城打聽打聽,誰能不知道四王八公,誰人不知你們榮寧二府的權勢顯赫?她們兩個姐兒倒也願意登一登侯門公府的門兒,長一長見識的。只是這兩個月被她外家絆住了,並不得空兒罷了。」
賈珍聞言,故作恍然的「哦」了一聲,旋即笑眯眯說道:「岳母大人這麼一說,小婿就明白了。不瞞岳母大人,因著這幾個月兩位妹妹不來,我私底下還險些犯了嘀咕。只以為是小婿言行不當,得罪了兩位妹妹。所以兩位妹妹才不肯來。」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少不得賠笑道:「這就是姑爺多想了。哪裡會有這回事呢。」
賈珍聞言,又是一笑。期間目光一直若有若無的落在尤二姐兒的身上。想要同她說笑幾句,又見尤二姐兒一味的低頭不語,倒是搭不上話的。不過賈珍轉念一想,只瞧著尤二姐兒這麼嬌嬌怯怯溫順沈默的坐著,雖比不得世家閨女的疏闊爽利,倒也別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溫婉風情。
賈珍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只覺著心裡就像有只小貓爪子在撓一般,叫人燒得慌。他想了想,便向尤老太太並陳氏笑問道:「我瞧著二妹妹也快到了將笄之年,不知道可許了人家沒有?」
尤老太太正為著這件事兒難心呢。聞聽賈珍所言,不等陳氏開口,登時唉聲嘆氣的道:「姑爺這話倒是問到我的心坎兒里了。要知道二姐兒和三姐兒雖然不是我的親孫女。但是因著這兩個姐兒容貌好,性格好,我也喜歡的很。只把她們當成親孫女兒待的。只可惜呀……」
尤老太太唏噓一回,便將尤二姐兒同張家指腹為婚之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末了還不忘痛心疾首的道:「不是我這個當祖母的嫌貧愛富。只是姑爺瞧瞧我們家二姐兒的容貌品格兒,倘或配了張家那爛泥扶不上牆的混賬東西,可不就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別說是她母親她舅舅,便是我這個做祖母的都不甘心的。」
賈珍不過是隨口問問,卻不曾想問出這一段故事來。聞聽尤二姐兒這麼個標緻人物兒,將來竟然要許配給張家那個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的爛人,不免起了幾分憐香惜玉之心。就著尤老太太的話嘆了一聲道:「真真是可惜了了。」
嘆過一回,因又笑向陳氏道:「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二姐兒小小年紀便出落的如此標緻,何況家世人品又不俗。不是小婿王婆賣瓜,只依二姐兒這容貌品格兒,便是許個世家子弟也綽綽有餘。倘若那張家果然不成器,岳母大人又何必抱著一紙婚約不撒手,反倒是害了二姐兒的終身。」
這些話不獨是賈珍,便是尤老太太尤子玉,乃至陳母馮氏等人也都說過。聽得陳氏耳朵里都快起了繭子了。更何況陳氏也曾親眼見過爛賭之人是如何的喪心病狂,陳氏生怕自家女兒也落到那步田地,心下早已起了悔婚之意。
只是礙於陳張兩家的素日情分,以及二姐兒的名聲閨譽,一時倒不好說出口的。
賈珍眼見陳氏如此猶豫,隨口說道:「岳母大人不要怪我托大。若說起來,二妹妹與尤氏同為姐妹,與我們寧府也是姻親的。倘若將來二妹婿太過不堪,親戚走動時,便是我們寧府也是顏面無光……小婿不才,平日里倒是認得一些世家子弟。倘若岳母大人應允,小婿也願意替二妹妹做個保山的。」
一句話落,未等旁人反應。一旁坐著的尤二姐兒早已羞得滿面通紅,連忙起身告退。旋即匆匆的去了。
尤三姐兒見狀,也少不得起身告辭,趕著二姐兒回了後宅。堂上眾人見狀,不由得面面相覷。尤老太太莞爾笑道:「二姑娘這是害臊了。倒是姑爺的錯。沒的說這些叫人坐不住的話。」
賈珍見狀,也少不得賠笑。因想到尤二姐兒方才含羞帶怯告辭離開的小模樣兒,越發酥了半邊身子。
這廂且不提眾人如何調笑議論二姐兒的婚事。只說尤三姐兒趕在二姐兒的身後回了二姐兒閨房。便見二姐兒正悶悶的坐在榻上絞手帕子。岸芷汀蘭兩個丫頭正服侍著二姐兒吃茶。
尤三姐兒想了想,走上前因笑道:「這個大姐夫,說話行事都輕浮的很。怪不得二姐姐惱了。便是我也要惱的。」
尤二姐兒聞言,悶悶的看了尤三姐兒一眼,隨口說道:「輕浮不輕浮的,都不與我相干。我只求張華哥哥將來不要變成個賭徒才好。」
說罷,心下兀自憤憤。登時心緒煩躁的將手內的帕子扔到一邊,脫口抱怨道:「你說我究竟是什麼命。同樣是嫁人,人家就能嫁到公門侯府做誥命夫人。我別說是侯門公府了,便是嫁個秀才都難。倘若將來真變成個賭棍的婆娘,那才叫現在眾人眼裡。」
尤二姐兒一壁說著,一壁發洩似的拽過枕頭就往地上摔。摔了枕頭猶不解恨,隨手又拿過岸芷捧在茶盤上的小茶盅往地上摔。只聽「豁啷」一聲響,那泥金五彩小茶盅登時摔成兩半,茶水四濺開來,污了尤二姐兒並岸芷汀蘭的裙子。
岸芷汀蘭忙的跪在地上,拾起碎裂的茶盅殘片。尤三姐兒見狀,擺手示意兩個丫頭先下去,自己則坐在尤二姐兒的身旁,用肩膀撞了撞二姐兒的肩膀,笑眯眯問道:「生氣了?」
「我生的什麼氣?」尤二姐兒冷笑著扭過身子,口內說道:「我要是真的生氣,早就氣死了。」
尤三姐兒不理尤二姐兒的氣話,仍舊笑問道:「二姐姐不想嫁給張華哥哥。便是張華哥哥以後改好了,再不賭了,也不想嫁麼?」
尤二姐兒聞言,悶悶地想了半晌,方才說道:「便是他不賭了。這輩子也難為官做宰。難道我要一輩子跟著他甘於清貧?想要掙一個誥命,還得等著幾十年後看我兒子爭不爭氣麼?」
「……正如大姐夫所言,人家是侯門公府的世家子弟,我又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倘若真的嫁到了張家,將來親戚走動時,我就得一輩子看著別人的眼睛鼻子過日子。誰高興不高興了,就能拿著我來撒氣解悶兒。憑什麼?」
尤二姐兒說到這裡,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哽咽的道:「三妹妹,我不甘心!」
ga1105 2016-5-26 18:07
☆、第一百零三章
尤三姐兒看著面前淌眼抹淚的尤二姐兒,心下微微嘆息。
她是知道尤二姐兒心有不甘的。然而她卻不知該怎麼勸說二姐兒。俗話說少年慕艾,誰在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時候,都曾幻想過自己將來要嫁給什麼樣的人。不拘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還是武藝超群英雄蓋世——
總歸不是張華那種要家世沒家世要才學沒才學相貌平庸人品更加讓人不放心的碌碌之輩。
若說起來小時候的張華哥哥還蠻可愛的。還曉得送絹花香米分新巧玩意兒的哄人。怎麼到了如今,竟然比不得小時候了呢?
尤三姐兒陪著尤二姐兒唏噓一回,只得拉著她的手勸道:「二姐姐莫哭。你要相信媽和舅舅,斷然不會拿你的終身大事開玩笑。倘或張華哥哥真的不好了,媽和舅舅也不會讓你嫁過去的。」
正說話時,只見陳氏不放心兩個姐兒,也尋了藉口過來。眼見二姐兒坐在榻上淌眼抹淚的模樣兒,少不得嘆息一回,開口說道:「大年節下,不要哭了。你且放心,不拘那婚事怎麼樣,還有你舅舅和我呢,總不會叫你吃虧便是。」
二姐兒聽了這些話,仍舊低了頭哭著不語。
陳氏便道:「等過了年,你張家伯父就要帶著你伯母和哥兒姐兒南下上任去了。雖然只是區區七品的知縣,但有你舅舅幫襯著,前程也是可期……不拘怎麼說,咱們兩家也是舊交,你張家伯父曾經幫襯了咱們不少。如今咱們家發達了,他們家落魄了,咱們能伸把手的地方也就伸把手罷。」
尤二姐兒聞言,仍是不語。
陳氏想了想,因又說道:「至於張華的事兒。不用你說,我也擔心著呢。暫且看看罷……」
陳氏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尤二姐兒卻是眼睛一亮,不覺希翼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狀,頗為頭疼的道:「瞧你哭的小花貓似的。等會子就要擺飯了,你快些梳洗一回,到前頭兒去罷。大年節下還有你大姐姐回門,你們身為尤家的姑娘,又素來同大姑娘交好。怎能躲在後宅不出頭的。」
說罷,便以要款待人為由,匆匆的又回前頭去了。
這裡只剩下尤三姐兒陪著尤二姐兒洗臉梳頭,一應打扮妥當了,方才到前頭兒用膳。尤子玉並族中男丁在前院兒招待著賈珍,尤老太太並馮氏都在後院兒招待著族中女眷。
因著大姑娘是新婚頭一年來家,自然有族中女眷巴結奉承,不必細說。欣然飯畢,用過了茶點,諸房人等各自家去,其後幾日,左不過是家宴小集,忙忙亂亂無可記敘。
如今只說年事過後,張允果然帶著髮妻兒女南下赴任。張陳兩家乃是舊交,陳氏得知張家啓程之期,自然要帶著一雙兒女提前送別。
彼時張家上上下下都在忙著打點行李,邱氏聞聽陳氏母女登門,便帶著妍姐兒迎出二門外,將陳氏母女接入大廳。仍舊拉著陳氏的手感恩戴德,口內只說著倘若沒有陳家相助,絕不會有張家今日如何如何。
陳氏一壁聽著,一壁拉著邱氏的手道些離別之情。妍姐兒卻陪著二姐兒、三姐兒說話。
因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妍姐兒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向二姐兒說道:「哥哥今兒陪著父親到外頭去了,也不知多早晚能回來。這些日子哥哥念書認真,也不怎麼出去走動了。偶爾出去散淡散淡,還買回來些柳枝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兒扣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我瞧著精緻可愛,愛的什麼似的。向哥哥討好,哥哥也不給。只說是給二妹妹三妹妹的……」
妍姐兒說到這裡,眼見尤二姐兒一直低著頭擺弄著手帕子,恍若未聞的模樣兒。便也有些說不下去。
尤三姐兒見狀,忙笑著將話岔了過去。因又說道:「我也喜歡那些個樸而不俗的小玩意兒。上回何旺升家的進府報賬,倒是送了我們許多。我收著跟個寶貝似的。結果寶哥兒見了,他也喜歡。我便都送了他的……聽說你們這回去江南,江南人的手藝更好,什麼針線扇子的,更是巧奪天工。上回我舅舅從江南帶回來一些,你說那邊兒的人怎麼手那樣的巧。那樣的針線花樣,便是我繡了一輩子,也休想繡出來的……」
妍姐兒正覺著尷尬不已,眼見尤三姐兒接了這話,便拉著尤三姐兒說了些江南的風土人情。期間尤二姐兒仍舊不言不語,好在陳氏並尤三姐兒都是言語爽利妙語連珠之人,有她們兩個陪著寒暄,倒也不顯尷尬。
陳氏只在張家坐了約有大半個時辰,便藉口家中還有寶哥兒老太太要照顧,起身告辭。彼時張允父子尚未家來。
邱氏原還想著留陳氏母女在家吃飯,結果苦留不住,只得送人出了二門。
眼見著尤家的馬車搖搖晃晃地去了,這才長嘆一聲。向妍姐兒說道:「我瞧著你哥哥同二姐兒的婚事……只怕難成了。」
妍姐兒想著方才說話兒時尤二姐兒扭扭捏捏的模樣兒,忍不住磨牙的道:「不成也罷了。誰讓哥哥不爭氣呢。如今人家是二品大員的親外甥女兒,是寧國府當家太太的繼妹,是京中炙手可熱的大家閨秀。咱們這樣的破落戶也高攀不上。我若是媽,這會子便主動退了這門親事,將來臉上還好看些。莫要拖延到人家不耐煩了。到時候親事結不成再成了仇家,可就不好了。」
邱氏聞言,不覺默默嘆息。因又說道:「還好你嬸子和三姐兒都沒怎麼變。你說如果當初你哥哥是同三姐兒定了親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妍姐兒已然冷笑道:「我勸媽還是不要痴心妄想了。您也不瞧瞧三姐兒是個什麼心性手段。當年才多大點子,便敢在上元節上耍弄匪徒,還在聖人跟前兒落了名姓兒。這麼些年你瞧著她可消停過?這樣心術厲害的人,便是尋常男兒都要退一射之地。你還敢想著她同哥哥……我說句不像的話,倘若當年真是她同哥哥定了婚事,陳家舅舅早就登門悔婚了,哪裡還能容到此時?」
邱氏默默聽了女兒一席話,只能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至晚間張允父子歸家,洗漱用膳過,各自回房歇息時,邱氏便提起了陳氏母女登門送別一事。因又提到兩家的婚事,便將先前所言一一的說了。末了仍是唏噓嘆道:「妍姐兒說咱們兩家如今是門不當戶不對,與其憑著一紙婚約勉強攀附,莫如早早解除了婚約各自嫁娶的好。如今陳家炙手可熱,陳大人更是簡在帝心,有著這一層關係,二姐兒便是嫁到侯門公府也是綽綽有餘。咱們家華兒既不爭氣,也莫要耽擱了人家的前程……」
張允默默聽著髮妻的話。沈吟了好半晌,方才憋悶的道:「還是先看看罷。當初既說了給華兒一個改過的機會,咱們做父母的,總不好對著兒子食言。二姐兒今年才十四歲,便是談婚論嫁也要再等幾年。她與咱們家華兒又是青梅竹馬,若說這麼些年下來半點兒情分沒有,那我也是不信的。她只是生怕華兒不學好將來吃苦罷了。只要咱們家華兒肯改好肯上進,何況他對二姐兒又好,興許二姐兒就樂意了呢……還是先等等罷。」
邱氏聽著相公語無倫次的勸說,不覺默然長嘆。她也知道張允的意思。若說起來,陳家如今是官位顯赫簡在帝心,朝中奉承巴結之人多而且多。想要同陳家聯姻的世家官宦更是擠破了腦袋。只恨陳家人丁寥落,且嫡系兒女或不在適齡之年,或已早早定親罷了。
如今只要放出尤二姐兒與張家退了婚事的口風兒,只怕那些汲汲鑽營之人會立刻踏破了陳家的門檻兒。何況尤二姐兒長得標緻性情也溫順,便是只看著容貌品格兒,只怕這世間男子也會趨之若鶩。
因此張允便為了兒子,也是著實捨不得退了這一門婚事。再者也有張允的小算計在裡頭——他生怕退了這一門親事後,陳家與張家沒了姻親之名,陳珪便不再幫襯提攜他。
張允如今也是一雙腳踏進官場之人。自然曉得宦海沈浮,倘若沒有靠山相攜,前路多崎嶇。
諸般種種,便叫張允明明看得透徹卻也捨不得主動退婚。只得鵪鶉似的拉著邱氏的手說道:「明日一早就要動身了。一路風塵輾轉,最耗精神。咱們也早些安置罷。」
邱氏見狀,便也不再相勸。服侍著張允洗漱過,熄燈安置不提。
如今且說自張家走後,轉眼入了二月。萬物復蘇,宜動土。
因年前陳氏曾提議叫三姐兒將香料鋪子交與二姐兒打理,自己另開分店。三姐兒自是依言聽從。
只不過尤三姐兒在考察了舅舅陳珪送他的一間宅院並兩江商鋪,以及陪著尤家大姑娘見過了一些誥命貴女之後,倒是靈機一動,想起了後世所見過的另一種商業模式——既可推銷香料成衣珠翠等物,又可做為休閒小聚養生美容之處,甚至可成為提供人脈拓展交際的……
沒錯,尤三姐兒想到的就是私人會所!
☆、第一百零四章
尤三姐兒想要在長安城內開一家私人會所,雖然已有舅舅做靠山,但其難度仍舊要比在後世大得多。
首先擋在面前的便是世人對女子苛刻求全的態度。俗話說女人扎堆是非多。在這個男女七歲不同席的時代,想要鼓搗出一個私人會所,最緊要的便是顧全名聲與安全。
以尤三姐兒目下所結識的世家貴女以及開辦私人會所後想要面對的顧客層面來看——說句萬一的話,倘若真的爆出了什麼緋聞,那就不光是生意上的事兒,卻是要命、結仇的事兒了。
因此尤三姐兒必須思慮周全。有些不確定的環節寧可沒有,也不能存著隱患。
不過好在尤三姐兒穿越之後,最熟稔的手段便是拉大旗扯虎皮。所以她在定下了想要開一家私人會所的主意之後,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如何能同宮中掛上鈎——
比如聘請從宮中出來的嬤嬤調、教侍女,採買些家世清白去了勢卻又不能進宮的男孩兒為粗使僕役,務必要保證會所內絕對不會出現男人的身影。
會所的經營模式也不能像後世一般頻繁隨意。而是如時下的茶花會一般,每個月定期舉行幾次。
會所內的會員一共分為紫金、黃金、白銀、青銅四個級別。會所不對外開放,只款待會員。每年收取年費——即紫金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兩千兩銀子,黃金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一千五百兩銀子。白銀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一千兩銀子,而最低等的青銅會員的年費則為每年一千兩銀子。外人想要加入會所,必須要有黃金會員作為引薦……
再比如會所內的經營項目可以有胭脂香米分、衣衫首飾、美容養生……等到全部會員相熟之後,也可以根據情況成立一些類似於慧妍雅集之類的慈善團體。
要知道雖然時人皆言女子無才便有德,但正因為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叫人更加看重門當戶對。因而女子身上肩負的夫家與娘家的期望也比後世尋常百姓要高得多——
同理可參見後世那些商業或政治上的聯姻。可見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在此間活了十一年,見慣了女兒家相夫教子,困守內宅之事。然而她卻不想就這麼被四合院的四方天困一輩子。
所以她對這個會所寄予厚望。因此便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生怕有丁點疏漏,壞了全局,害了陳家。不過尤三姐兒也堅信,只要此事籌謀得當,對於陳家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當然,聰明人有很多。至少舅舅陳珪也嗅出了這一份策劃所包含的野心。
「……會所只對內不對外,會員引進會員……」
陳珪將手上條陳仔仔細細翻閱一遍,乃向尤三姐兒笑道:「竟沒想到三姐兒也有如此丘壑……你這會所一開,倒是方便大家積攢人脈了。」
尤三姐兒聞言,也嘻嘻的笑道:「這是自然。興許我的會所成立之後,長安城內便興起了夫人外交呢。須知女人同女人說話辦事兒,有時候卻比外頭男人更容易些。」
一句話爽利乾脆,卻是暴露了三姐兒的野心勃勃。
舅舅陳珪聞言,意味深長的勾了勾嘴角。因說道:「你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家,行事多有不便。有些事情大可以托付給你母親和你舅母,咱們都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幫襯著。」
尤三姐兒聞言大喜,知道舅舅這是應了此事。不免笑言道:「那是自然。等到賢媛集成立之後,少不得要舅母操心勞力的。否則我一個女孩兒家,哪裡有臉面邀請這麼些誥命貴人呢!」
所謂賢媛集,乃是前朝流傳下來的孝賢貞烈女子之事跡。尤三姐兒以此書為眾女集會命名,可見其心機野望。
陳珪自然也知道尤三姐兒的心意。聞聽此言,卻是微微沈吟,然後擺手笑道:「這件事情倒是不必操之過急。你先將地方修繕起來,等到萬事俱備,只欠貴人時,舅舅自然有更好的人選。」
尤三姐兒同舅舅素來默契。聞聽此言,不覺心下一動,忙開口笑道:「果然舅舅思慮周全。既如此,我便托付給舅舅了。」
陳珪聞言,欣然笑應。
其後尤三姐兒便在陳珪的支持下開始了修繕會所之事。因年前陳珪曾在京中繁華地帶替尤三姐兒置辦了一間五進的大宅院。尤三姐兒便以此地為基,又央求舅舅請了山子野來籌劃起造,按照三姐兒的意思修繕了宅院。並將此宅提為「陳園」。
其後陳珪又通過太子的門路,聘請了十名從宮中出來的老宮女來調、教侍女。這些侍女都是陳珪現買的家世清白的女孩子。至於去了勢的粗使僕役,也是通過宮中太監找來的家世清白容貌清秀的男孩子。
在此期間,尤三姐兒又親自起稿設計了會員卡——尤三姐兒將此命名為賢媛箋。賢媛箋花式繁復,共分為四種材質,分別為紫金箋、黃金箋、白銀箋和青銅箋四種。每種材質的賢媛箋各五張。準備等到陳園竣工之後,便將這些賢媛箋送給應當送的誥命貴女。
至於陳珪送她的那兩間商鋪,也都改賣香料胭脂,衣衫首飾。皆都改名為鏡花緣。
樁樁件件忙忙亂亂,等到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已然入了七月。展眼便是七月二十一,陳老太太壽辰之日。
因著陳珪如今官至二品,位高權重簡在帝心,這日前來賀壽之賓客自然是門庭若市絡繹不絕。
且不要說平日里往來甚多的世交故舊,官宦同僚,便是皇親國戚,皇子皇孫亦且來了不少——至少同陳珪打過交道的三皇子、六皇子並十二皇子都帶著皇子妃登門道賀。連太子殿下都帶著太子妃並皇太孫過來了。
及至到了開宴之前,更有禮部奉旨聖人親賜壽禮,不必細說。
在座賓客眼見陳家如此炙手可熱,不免又是嫉妒又是羨慕,險些紅了眼睛。還好太子殿下與諸位皇子貴人事忙,不過略坐坐便走了。饒是如此,消息傳開後,仍舊有四王八公之勳貴人家備了厚禮親至陳府,道喜賀壽。
陳家眾人不曾想到賀壽之人如此之多,以至於筵宴排設不開,險些怠慢貴客貽笑大方。
危急之時,還好有尤三姐兒靈機一動,趁著諸位女眷陪著老壽星在後宅正院兒拜壽說話的檔口兒,且命家中侍女撤了部分席面,在後花園子內擺了自助餐,屆時請年輕女眷並各家姑娘們觀花聽曲兒,偶用飯食,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一時參了場,便有台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捧著戲折子到了階下,先遞給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回身便遞給內院總管王嬤嬤。王嬤嬤用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給馮氏的貼身大丫鬟碧溪,碧溪接了奉與馮氏。馮氏這才托著走至上席。
因太子妃與諸位皇子妃賀壽去後,堂上女眷最尊貴者莫過於才來賀壽的四位郡王府女眷。其中又以南安太妃年高有德,陳老太太自然禮讓南安太妃。南安太妃謙辭不過,點了一出吉祥戲文,然後又讓北靜王妃,西寧郡王妃,其後諸位女眷掂掇著時辰,命隨便撿好的唱罷了。
尤三姐兒生性不喜聽戲聽曲兒,雖陪坐在側款待堂客,仍舊滿是心不在焉。
茶過三巡,因有內急,便向眾人道了失陪,且去外頭走走。哪裡想到路過抄手遊廊時,陡聞身後有人叫她。尤三姐兒下意識的回頭看時,只見一個打扮成小旦模樣兒,塗脂抹米分容色俊俏的小戲子立在當地。眼見尤三姐兒住了腳回了身,登時緩步上前,笑眯眯說道:「原來真是你,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一言既出,聲音清越飽滿,竟然還帶著些少年變聲期的低沈,險些嚇了壞了蓁兒蔚兒。登時花容失色的驚呼道:「你怎麼是個男人?」
一句話落,又怕引起了旁人的主意,忙的左顧右盼起來。蓁兒更是擋在尤三姐兒的面前,指著那小戲子喝罵道:「哪裡來的不守規矩的野小子。你也不瞧瞧,這也是你能隨意亂逛的地兒。倘或驚擾了貴客,你是死是活?」
蔚兒也跟著蓁兒罵道:「也不知道管事嬤嬤們是怎麼看的人。怎麼叫這個臭小子隨意亂逛的。」
那少年聽了這一番指責,也不以為意。仍舊目光清亮的看著尤三姐兒,滿臉希翼的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少年臉上塗脂抹米分,油墨重彩的,尤三姐兒哪裡能看得出來。不過她活了十一年,見過的外男屈指可數。況且又愛串戲唱曲兒的,滿紅樓夢中也就那麼一位——
尤三姐兒挑了挑眉,脫口便道:「你是柳湘蓮。」
柳湘蓮聞聽此言,只覺一股暖流從心底油然而生,登時瀰漫周身的舒坦。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抓了抓腦袋,期期艾艾的道:「方才我在戲台上便瞧著是你,我又不敢亂認。且打量了好一會子,但見你言談舉止皆如陳杉,我才敢確認。只是礙於人多口雜,我又不敢向旁人打聽。只等著這會子沒人了,我才敢出來。還請姑娘恕我唐突冒撞之罪。」
柳湘蓮說著,且目光灼灼的看向尤三姐兒,猶猶豫豫,略帶羞澀的問道:「敢問姑娘……究竟是誰家女眷?」
☆、第一百零五章
柳湘蓮容色俊秀,身材頎長,自幼勤習武藝,擅長吹笛彈箏,原本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世家公子。
然並卯,當他辦成小旦並且一臉的油墨重彩還含羞帶怯的問三姐兒名姓的時候,尤三姐兒從心底陡然生出了看到閨中密友的錯覺——
面對這麼個一舉手一投足竟比自己還有女兒家嬌羞氣息的柳湘蓮,尤三姐兒實在不知道原著中的她是怎麼一見鍾情的。
難道說原著里的尤三姐兒其實是個隱形的……咳咳?
眼見尤三姐兒沈默半日,柳湘蓮一腔火熱漸漸冷了下來。他遲疑半日,小心翼翼地喚道:「姑娘?姑娘可是覺著在下唐突冒撞,不堪為友?」
「啊?」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忙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這倒不是。在下姓尤,家中排行行三。戶部侍郎陳珪便是我的親舅舅。所以我並沒有騙你……」
下剩的話柳湘蓮都沒聽見,就好像一支煙花在心內炸開一般,只顧想著尤三姐兒親口說的並沒有騙他的話……
尤三姐兒打量著柳湘蓮心不在焉的樣子,不覺莞爾。且知此地雖然偏僻,然陳府今日賀壽,後宅亦是堂客如雲,難保待會兒無人經過。倘若被人瞧見了她與柳湘蓮廝見,對彼此名聲都不大好。因笑向柳湘蓮道:「此地人多耳雜。你快些回去罷。莫要惹了旁人的主意,返生口舌。」
柳湘蓮聞言,呆愣愣的點了點頭。他欲言又止的看著尤三姐兒,想了想,終久沒說什麼。只衝著尤三姐兒抱了抱拳,轉身去了。
一時褪了扮相回至前院兒席上。與席的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王孫公子皆與柳湘蓮相熟。眼見他姍姍來遲,不覺調笑道:「二郎怎麼來的如此遲晚。這筵席都開了一半兒了你才入席。可得罰酒三杯才是。」
若是平日,柳湘蓮早與眾人嬉鬧起來了。豈料今日卻愣愣的半晌沒反應過來。還是坐在一旁的錦鄉伯家的公子韓琦推了柳湘蓮一把,他才回過神來。旋即怔怔的看向馮紫英,開口說道:「馮大哥,你幫我個忙罷。我想去投軍,可否請馮大哥替我寫一封薦書,讓我投到馮老將軍麾下?」
一句話未落,馮紫英早已驚得被酒水嗆住了。他連連咳嗦兩聲,放下酒杯,不可思議的向柳湘蓮問道:「二郎怎麼會突然起了從軍的想頭?須知我朝律例,男兒要滿十八歲方能從軍。你今年才十四歲,便是上了戰場,難道還能殺敵不成?何況二郎父母早逝,家中唯有你這一脈單傳。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可不敢瞎折騰,倘若斷了你們家的香火,我豈不成了罪人了?」
衛若蘭、陳也俊等人聽了,也都忙著開口勸說柳湘蓮。豈料柳湘蓮生性放誕不羈,心中既定了主意,哪裡肯聽旁人勸說。因此不但不依眾人之見,反而說道:「我今年雖然才十四歲。但我會些功夫,尋常十七八歲的男人,便是三五個加起來也打我不過。我既有這門武藝,自該參軍入伍,報效朝廷。倘若來日能因功封侯拜將,也是光宗耀祖了。你們應該幫我才是,何苦勸我呢?」
「可是沙場徵戰,刀槍無眼……」馮紫英擔憂柳湘蓮的安危,還想要勸。
倒是一旁靜坐吃酒的衛若蘭擺了擺手,因笑道:「二郎能有如此雄心壯志,咱們做兄弟的合該幫他。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即便是偶有匪禍橫行,卻也是蚍蜉撼樹,難登大雅之堂。馮老將軍鎮守西北,西北蠻夷懾於老世伯戰功赫赫,這幾年雖不敢說秋毫無犯。但那些個小打小鬧的寇邊也不過是幾千兵馬出城禦敵,驅趕蠻夷之事。二郎若想憑借戰功封侯拜將,恐怕去了西北更難。倒是我父親如今在粵海戍邊。因朝廷開海禁鼓勵通商的緣故,現如今粵海一帶商隊眾多。海外番夷見利忘義,每每劫擄我朝商隊海船,令我朝海商損失者甚重。我父親這幾個月來光是帶兵出海清繳海寇的次數就多達三次。你既想要從軍爭功,不如我寫一封薦書你帶著去找我父親。到時候你既有機會上戰場,也能叫我父親照看你一些。」
衛若蘭此話一出,柳湘蓮自然是欣然笑應。席上眾人也被引著議論起朝廷開海之事。因又說到在此之前,民間商賈多聚集在西海沿子一帶出海通商。哪裡想到去歲西海沿子番夷寇邊,糟蹋民生。聖人龍顏大怒,不但命朝廷大軍前去西海沿子支援南安郡王,更是在打退了番夷之後封了西海沿子的海路和互市。所以才搞得如今海商都從粵海一帶出海經商,衛若蘭的父親衛老將軍也是因為此事猝不及防,並不曾想到海商過去了海寇也跟著過去了……
「哎,你們說朝廷如今封了西海沿子又在粵東開了海禁。那將來西海沿子的海禁會不會也開了?」
「應該會罷?只要粵東的海商回來之後當真能賺到錢!」陳也俊用筷子夾了一口水晶肘子,一壁吃著一壁說道:「財帛動人心。更何況如今朝中國庫空虛,聖人也沒銀子使。」
陳也俊話未說完,韓琦也跟著笑道:「可不是麼。這年頭便是皇子皇親,也不犯著跟銀子過不去。不過相比起這個,我倒是更在意朝廷鼓勵民間商賈競爭修路之事。聽說從長安到平安州的那一段官路已經快修好了。到時候往來一回快馬疾馳也不過是一天一夜的工夫,倒是比從前快了三倍有餘。不過聽人說到時候在這條官路上往來之人都得交銀子才能過,如果不肯交銀子,就不讓走官路呢!」
一句話落,眾人轟然笑道:「這才叫‘買路錢’呢。」
有人把這事兒當成笑話看。也有人不以為然。其中便有席上一人開口冷笑道:「這可真是荒唐。泱泱我朝何等尊貴,如今卻淪落的如同山野匪類一般向百姓收取買路錢。聖人雲不得與民爭利。我瞧著如今這些官員仕宦都忘了官威體統,一門心思鑽到錢眼兒里去了。」
柳湘蓮少年慕艾,恰是情竇初開,自然愛屋及烏,聽不得旁人詆毀陳珪。聽了這一番話,也跟著冷笑道:「這話也奇。難道朝廷跟那些修路的商賈的銀子就是大風刮來的,不用心疼?人家既然花了銀子修路,自然為的是賺錢回本兒。你若是不想叫他們賺了銀子,你大可以走旁的路,也沒人攔著你。既想要得了實惠,又不許旁人賺錢回本兒,你這麼紅口白牙的說得輕巧。若有真本事,你也出個能利國利民的主意叫我們瞧瞧?」
「你說什麼?」那人聞言大怒,登時撂下臉面的道:「你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破落戶罷了。叫你一聲柳兄弟,那也是看在衛世兄與馮世兄的面子上,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也敢來要我的強?」
「不敢當。」柳湘蓮聞言冷笑,徑自說道:「你可別跟我稱兄道弟的,我柳湘蓮高攀不上——」
下頭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且叫衛若蘭一把拉住了。先低聲勸住了柳湘蓮,又向方才開口譏諷那人笑道:「今日原是陳府老封君高壽,我等前來賀壽,總不好說主人的閒話兒,敗了興致。不知世兄以為然否?」
那人也不過是話趕話的說到了此處。聞聽衛若蘭含威帶懾的幾句話,登時也清醒過來。他是知道陳珪的心性手段的,更知道陳珪簡在帝心,頗受聖人與太子殿下的器重。倘若自己在陳府的壽宴上言行無狀,惹了陳珪的嫉恨。只怕今後竟不能善罷甘休。
那人思及此處,也不免自悔失言。忙開口笑道:「衛世兄此話有理。倒是我多吃了兩杯薄酒就糊塗了。言語有失,還請諸位見諒。」
眾人見狀,也都跟著寒暄幾句岔過了此事。唯有柳湘蓮素性耿直,且對那人看不上眼。只坐在一旁不言語。
那人也不以為意。仍舊滿面堆笑的敬了柳湘蓮一杯酒,言談舉止,彷彿方才的口角根本沒發生一般。
直等到宴盡客散,柳湘蓮竟是跟著衛若蘭家去,催著衛若蘭寫了封薦書後,連夜便收拾了包袱南下粵海。
這一去便是二三年光景。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如今且說陳府上上下下為了操辦老太太的壽宴連日來用盡心力,當真是人人力倦,各個神疲。又將府內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
其中早有陳珪有感於賓客盈門,絡繹不絕,以致筵宴排設不開險些丟了顏面之事,遂同家人商議著要另行置辦宅院。此言一出,闔府上下深以為然。
陳老太太更是向陳珪笑道:「你如今也是朝廷二品大員了,咱們陳家祖宅雖好,人丁也不算多。但是每每宴請賓客時都有些捉襟見肘排設不開。長此以往,只怕眾人背地裡議論你,反倒不好。莫不如趁此機會另行相看一座府邸,這個祖宅,將來便留給橈哥兒罷。希望他承了祖宅之後,也能如你一般,人脈綿厚官運亨通。」
陳珪不妨母親如此說,不覺莞爾。笑眯眯的看了陳橈一眼,開口說道:「母親這話很是,兒子也是這麼想的。橈哥兒與徐家姑娘的婚期便定在九月末。我想著叫她們小夫妻在祖宅完婚,到時候跟著咱們去新宅住。祖宅便留著給橈哥兒讀書進學,款待同窗之用。」
說到陳橈的婚事,眾人不免又想到榮國府大房嫡孫賈璉與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的內姪女王熙鳳的婚事——卻是在陳老太太壽宴後的第五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六。屈指算來也不過是幾天的工夫了。
因著寧榮兩府深知陳珪簡在帝心,位高權重,況且陳橈年紀輕輕又考中了舉人,便托尤氏央求陳氏,請陳橈為儐相之一,陪著賈璉去王家迎親。
陳珪素來八面玲瓏與人為善,何況陳家與寧榮二府也算是姻親。聞聽此言,自然欣然笑應。並且還投桃報李的請了賈蓉為陳橈的儐相之一,等著九月末的時候陪著陳橈去徐家迎親。兩家亦因此多了些走動,漸漸相熟起來。
展眼便到了二十六日黑早,榮府迎親當日。
ga1105 2016-5-26 18:08
☆、第一百零六章
世人皆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氣連枝,況且又都是功勳之後。如今榮府長孫賈璉與王府小姐王熙鳳成婚,凡兩家之世交舊友自然全來。賈府生恐筵宴排設不開,因此便同賈赦及賈珍商議,於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
尤三姐兒跟著尤家眾人抵達寧榮街的時候,便瞧見簇簇的轎馬挨挨擠擠,一路喧囂著都排到了街口開外。寧榮兩府的下人們穿著簇新的衣裳站在兩邊引路報名兒。
尤二姐兒半掀開簾子悄悄打量,回頭笑道:「這人可真多。竟是比前兒外祖母過壽的賓客還多。」
尤老太太聞言,登時笑道:「這是自然的。陳家雖然是新貴,可是這榮寧二府卻是功勳老族,世交舊故門生往來者自然更多。前兒你大姐姐家來閒話兒時不是也說了麼,今兒來的人且不全呢。便是兩家爺兒們的家宴,都排到八月初了。如此顯赫之勢,又哪裡是咱們這等尋常人家能比的。」
眾人聞言,不覺相視一笑。尤二姐兒倒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眸子先是一亮,旋即又露出黯然神色。
陳氏母女早已知曉尤二姐兒的心病,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唯有尤老太太見了此景,心下暗喜。面兒上卻是絲毫不漏,仍舊向陳氏問及陳家意欲喬遷之事。口內又滿是羨慕的道:「真真是沒想到子璋他能有這麼大出息。這才幾年的時間吶,竟然就成了朝廷二品大員了。而且擔著的還是戶部侍郎這樣的肥缺。聖人叫他負責海外通商、發行國債以及連同商賈修路,樁樁件件都是油水極為豐厚的差事。這麼折騰個兩年,陳家也是今非昔比了罷。如今又要置辦宅院買房置地,聽說選的也都是豪宅廣廈,毗鄰朝中要員公卿之處……我算了算,在這麼個地段兒選一處五進的宅院,只怕至少也要花費個幾十萬兩的銀子……陳家也是說拿出來就拿出來了?那子璋這幾年究竟撈了多少銀子啊?」
陳氏一壁打量著外頭的情景,一壁聽著尤老太太旁敲側擊的話,不覺莞爾一笑,有些漫不經心地道:「這件事兒我倒是不知道的。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如今已經是尤家的媳婦了,娘家的底細,況且又是爺兒們外頭的事兒,哥哥怎麼肯告訴我?不過哥哥這個人,向來膽子小,恐怕在朝中也是不敢中飽私囊的。倒是陳家早幾年便在裕泰商行裡頭入了股,想來陳家的銀子也都是這麼來的罷。」
聞聽陳氏這麼說,尤老太太自然是不信的。她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笑向陳氏道:「也是你這孩子心實,人家說什麼你也就信了。這天底下哪裡有不偷腥的貓兒呢?便是你老爺——這些年在戶部的權柄有限,一年下來光是三節兩壽的孝敬就有幾萬兩銀子了。子璋是二品大員,況且手裡握的又都是銀來銀往的實權。我就不信他能眼睜睜看著銀子打面前過,丁點兒不伸手的。」
陳氏將尤老太太如此說話,倒不好接下去的。好在榮國府的下人已經引著尤府的馬車到了門前。陳氏抱著寶哥兒,尤二姐兒尤三姐兒尤四姐兒扶著尤老太太下了馬車,一時被引著進了二門,榮府長房長媳邢夫人、二房長媳王夫人與寧國府長房孫媳尤氏忙迎了上來。眾人略寒暄了幾句,相互廝見過,王夫人便引著陳氏等人進了榮禧堂拜見賈母。
彼時榮國府內處處張燈結彩,人語喧闐,十分喜慶。賈母正端坐在堂上同南安太妃說話兒。眼瞧見王夫人引著尤家眾人入了門來,賈母少不得起身寒暄了幾句。又命丫鬟獻茶。
南安太妃見狀,也向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笑道:「前兒還在陳府給老夫人拜壽。今兒便又到了榮府吃璉兒的喜酒。等到八月初三,又是史老太君的高壽。九月末又是橈哥兒的喜酒……可見這兩個月的喜事兒都被你們家人佔去了,只偏了我們的賀禮。」
南安太妃一席話落,在座的誥命女眷們也都樂得湊趣奉承。陳氏原本也是個愛說愛笑不讓人的性子。眼見如此,少不得面露得意的笑道:「你們家的賀禮,自然都偏了我們的。倘若你們覺著吃了虧,待家去後也都催著家裡沒成婚的哥兒姐兒盡快成婚,叫成了婚的哥兒姐兒盡快傳宗接代。到時候我們家的賀禮不就都還回去了麼?」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陳氏尤不滿足,且拉著賈母的手促狹打趣道:「老太太,您也催著璉哥兒和鳳丫頭快些給您生個大胖孫子才是。到時候洗三滿月抓周禮,咱們還能收上來三筆賀禮呢!多值呀!」
賈母聞聽此言,也都掌不住笑了。指著陳氏便說道:「你們瞧瞧陳氏這一張嘴,我原還說鳳丫頭的嘴快爽利。可是沒瞧見她的嘴更不饒人!」
眾人聞言,也都跟著打趣起來。
一時說了笑了一回,只聽外頭鞭炮鑼鼓聲聲由遠及近,越發響了起來。便有小丫頭子來通傳說迎親的隊伍回來了。
眾人聞言,少不得起身笑著入了席。這一日的戲酒喧闐自然不必細說。
目今只說喜宴盡歡而散,諸位賓客家去後,尤家眾人亦都回了尤家。因在晚宴上根本吃不飽飯,早有經驗的陳氏早已吩咐廚房預備了宵夜。眾人便在尤老太太上房一壁吃宵夜一壁說閒話兒。
因說到榮國府的婚事操辦的如何顯赫富貴,令人艷羨之時,尤老太太便指著尤二姐兒長嘆一聲的道:「所以說這人活一世,不信命當真不成。別的且不說了,只說咱們家二姐兒,不拘是家世門第,容貌品格兒,哪裡比不上那個鳳丫頭。你瞧瞧人家就能嫁到榮國府里做長房嫡孫媳婦。進了門兒就能管家理事。再瞧瞧咱們家二姐兒……」
尤老太太嗤笑一聲,因說道:「真不知道那張家給你們灌了甚麼迷魂湯。好好兒的姑娘家,放著誥命夫人不做。偏生要過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凡那張華是個知道上進的,我也有的說。可他又是那麼個脾性……唉……」
尤二姐兒原本就為這事兒生了心病。此刻聽了尤老太太的話,登時難受的連飯也吃不下去。眼圈通紅的起身說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且不吃了。還請老太太老爺太太慢用。」
說罷,仍向眾人欠了欠身,轉身去了。
陳氏見了,也覺著沒有意思。便撂下筷子,因向尤老太太埋怨道:「原本是大喜的日子,老太太您好端端地,提這些個做什麼?」
尤老太太聞言,當即冷笑道:「即便是喜事兒,那也是人家的喜事兒,與你什麼相干。你這個做親娘的不心疼,我卻是把二姐兒當成親孫女的。眼瞧著人家閨女嫁的風光得意,我自己的孫女卻沒著沒落的。我自然不開心。難道你把自己的親閨女嫁給一個要家世沒家世要才學沒才學還不懂得上進的賭棍,你就開心了?」
陳氏被尤老太太一句話噎的一口氣哽在喉中,險些上不來氣兒。尤子玉見了。只得勸著尤老太太的道:「老太太便是心疼二姐兒,那也可以好好說嘛。何苦這麼著——」
一句話還沒說完,尤老太太繼續冷嘲熱諷的道:「我倒是想好好說,你媳婦卻不肯聽呢。這麼簡單明白的事兒,她怎麼就轉不過彎兒來?俗話說強扭的刮不甜。這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倘若門不當戶不對,怎麼能有個好結果?更何況那張華又不是什麼好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還要帶累壞了咱們家的姐兒?這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
一席話說的陳氏心煩意亂,登時也吃不下去了。
尤三姐兒自顧自的吃飽了飯,便起身告了辭,轉身回房歇息去了。
一時路過二姐兒的閨房,少不得進去瞧了瞧。只見二姐兒又趴在床榻上哭個不休。
尤三姐兒長嘆一聲,便坐在榻上,剛要開口勸慰。只聽尤四姐兒在外頭喊了聲「二姐姐三姐姐在麼?」
旋即推門進來,眼瞧著尤二姐兒淌眼抹淚兒的,登時笑言道:「二姐姐何等聰慧之人,三姐姐何等爽利之人,怎麼連我都明白的道理都忘了呢?」
尤二姐兒正是心煩意亂之時,根本顧不得同四姑娘寒暄說話。聞聽此言,只用手帕子揉了揉眼睛,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麼?」
四姑娘聞言,也不以為意,仍舊笑著說道:「二姐姐不滿意這樁婚事,只同太太明說就是了。太太那麼疼寵姐姐,姐姐你執意不肯嫁到張家,難道太太還會為了外人逼迫姐姐不成?何況躲在房裡淌眼抹淚兒,終久沒什麼用處。」
四姑娘一席話恰好說中了尤二姐兒的心事。她坐在床榻上略沈吟一會子,方開口說道:「這事兒不與你相干。」
四姑娘便笑道:「我知道。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罷了。」
說罷,因又瞧了瞧天色,開口說道:「時候不早了,我也乏了。就不打擾二姐姐三姐姐歇息了。妹妹告退。」
四姑娘一壁說著一壁向尤二姐兒尤三姐兒欠了欠身,施施然告退。
尤二姐兒咬著下唇死死盯著四姑娘的背影,直等到四姑娘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這才轉過身來死死握住尤三姐兒的手,開口說道:「三妹妹,我覺著方才四丫頭說的很對。我應該勸說母親同張家退婚。我絕對不要嫁到張家去!絕對不能嫁給張華!」
尤三姐兒瞧著尤二姐兒雙頰帶淚卻斬釘截鐵的模樣兒,不覺伸手替尤二姐兒抹了抹淚水,開口說道:「好。那你明兒便同媽說罷。」
尤二姐兒聞言,卻是一愣。她是知道尤三姐兒同張妍素來交好的。如今她提出想要退婚,原本還以為尤三姐兒不會贊同她的話,甚至還會勸她熄了退婚的念想,哪裡想到尤三姐兒竟然是這麼說。
尤二姐兒猶疑的咬了咬嘴唇,卻是小心翼翼地問道:「三妹妹贊同我的意思?你也想要我退婚的?」
尤三姐兒聞言,便是一陣苦笑。搖頭說道:「我說不好。只是換位思考的話,倘若要我嫁給一個無德無才,還有可能學壞爛賭之人,我是不願意的。哪怕這個人同我青梅竹馬,從小兒一起長大。畢竟嫁人乃是女孩子一輩子的大事兒。即便我同張家交好,同妍姐姐張華哥哥都好,我也不會拿我一輩子的終身做賭注。」
同還在迷惘糾結的尤二姐兒不同,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是知道書中的張華是個什麼德行的。雖然惋惜於年少時的兩小無猜,也不知道張華最終能不能改好,但是尤三姐兒終歸不敢——或者說是沒有資格拿著尤二姐兒的終身大事做人情兒。
既然尤二姐兒自己都不想嫁給張華了,她也沒有立場指摘二姐兒的。
尤二姐兒不知怎麼地,原本還提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聽了尤三姐兒這一番話,倒是安然落了地。忙的一把手握住三姐兒的手,十分激動的道:「我就知道三妹妹一定是心疼我的,一定是明白我的。」
尤三姐兒鮮少見到尤二姐兒這麼激動的模樣兒,不覺莞爾笑道:「不過世事無常。即便二姐姐不嫁給張華哥哥,也未必就能事事如意。你也是知道那些個世家公子的,大都是三心兩意之輩。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便是娶個天仙在家裡,也不過三年兩載的便拋到脖子後了……」
「那也比嫁個不成器的受人奚落的強。」尤二姐兒不等三姐兒說完,便擦著眼淚冷笑道:「我受夠了那些人當面說是為我好,背地裡卻嘲笑譏諷各打算盤的模樣兒。我不想認命。老太太說得好,人活一世也不過是六七十載。我知道我從小兒沒有妹妹聰明伶俐,我原也沒有妹妹那份爭強好勝,想在外頭立一番事業的。我只不過是想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錦衣玉食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罷了。可是她們偏不讓我好過,偏要嘲笑我譏諷我可憐我,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別人閒言碎語茶餘飯後的笑話裡頭……」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尤二姐兒素性和順,向少與人爭執。但如果真的定下了主意,卻也是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左強。這一點倒是同陳家人極為相似。
因而當尤二姐兒經歷了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熬煎,好容易熬到了翌日一早晨醒問安的時辰,且至正院兒尋了陳氏,明言自己不想嫁到張家的時候,陳氏竟然絲毫不感意外。
彼時時辰尚早,尤子玉也只是洗漱穿戴好了還沒上朝。且同陳氏在外間兒正廳上吃早飯,聞聽二姐兒如此言說,少不得開口笑道:「從前我只知道三姐兒是個雷厲風行,巾幗不讓鬚眉的脾性,卻沒想到咱們家二姐兒也有如此的殺伐決斷。果然是家風使然。」
陳氏聞言,似笑非笑的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尤子玉但笑不語。伸手接過陳氏遞來的紅稻粳米粥,用瓷勺攪了攪,剛要吃一口,想了想又撂下瓷勺,乃向陳氏笑道:「我倒是覺著退婚這事兒可行。老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老祖宗講的門當戶對,必定是有其道理的。別的暫且不說——只說張家如今的處境,他有什麼底氣求娶咱們家二姐兒?大丫頭嫁到寧國府的時候,咱們尤家光是陪嫁就出了小五千兩的銀子。他張家拿得出這份聘禮麼?大丫頭一過門兒便是正三品的誥命,等二姐兒嫁到張家了,恐怕連個舉人娘子的稱號都撈不著罷?再別說昨兒榮府迎娶長孫媳婦兒的聲勢。你瞧著滿朝文武,功勳卿貴,哪有不來的?若說這些都是小情兒,得過且過。可是等到二姐兒生了哥兒姐兒的時候呢?人家的孩子一落地,便含著金鑰匙。有祖輩父輩的蒙蔭,這輩子吃穿不愁,且用不著十年寒窗,只要長到十六七歲上,家中長輩略活動些個,一個正六品的虛職便到手了。倘若他自己再爭氣些,將來為官做宰,更是指時可待。可若是托生在張家,那孩子又能有什麼出息?便是真有出息,又得熬煎多少年才能出頭兒?倘或生個閨女,那更是糟心。這世間的男人都知道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他張家的女兒同侯門公府出來的仕宦貴女相比……恐怕還不如人家身邊兒得寵的大丫鬟罷?」
尤子玉這一套長篇大論說的極為刻薄。卻也都是實實在在的真話。聽得陳氏心煩意亂的瞪了他一眼,伸手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尤子玉的碗里,沒好氣兒的道:「快吃你的罷。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來煩我!」
尤子玉聞言,不覺莞爾。卻是撂下了碗筷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陳家同張家乃是世交。當初你們母女落魄的時候,也頗得了張家的幫扶。只是有些話好說不好聽——便是再有恩情在裡頭,總不好拿著自己的親閨女做人情兒。更何況當年張家遭人算計吃了官司,若不是有子璋出手相助,他們張家哪裡還能有今日?便衝著這一條,什麼恩情也都還完了。下剩的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常言道強扭的瓜不甜。如今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兩家哥兒姐兒不拘容貌性情更是不相匹配。與其勉強成婚,莫如各退一步,只當多了一門親戚時常走動著也還罷了。真要等到結親不成反成仇的那一日,吃苦受罪的還不是咱們家二姐兒麼。你素來聰慧機敏,怎麼這點子小事兒反而看不開了呢?」
正說話時,只聽門外小丫頭子會說「三姑娘、四姑娘來給老爺太太請安。」
陳氏聞言,擺手示意尤子玉莫要多說。一時有小丫頭子打簾,尤三姐兒、四姑娘前後腳兒的進了門。陳氏便笑道:「你們今兒可是來晚了。」
尤三姐兒接口笑道:「並不是我們晚了。而是二姐姐來的早,想必是有話同媽和老爺商議的。」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道尤三姐兒是知道二姐兒的想頭的。因笑道:「那你怎麼看?」
尤三姐兒便說道:「這是二姐姐的事兒。媽怎麼不問問二姐姐的意思,反倒來問我?」
陳氏笑道:「你二姐姐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我現在想問問你是怎麼看的?」
尤三姐兒道:「一家子姐妹,我自然是向著我親姐姐的。我只盼著她好,至於外人,我就管不了那麼多。」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道尤三姐兒的意思了。乃笑道:「好哇。原來你們姊妹兩個都是商量好的,偏在我跟前兒搗鬼。這會子可叫我看出來了罷?」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只同二姐兒相視一笑,並不答言。
陳氏又說道:「我知道你們的心思。只是婚姻乃結兩姓之好,況且二姐兒同張家的親事又是指腹為婚,從小兒定下來的。這會子便是要退婚,也須得從長計議,切不可操之過急。」
話音兒剛落,便見吃完了早膳的尤子玉在丫鬟的服侍下漱了口淨了手,一壁擦手一壁笑言道:「夫人素來行事爽利,怎麼偏在這件事上拖泥帶水猶猶豫豫的。俗話說夜長夢多,何況二姐兒是個女孩兒家,倒也拖不起的。我瞧著此事還是當機立斷的好。常言道兒女成婚,須得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張家雖有趙家的婚約,可是打從你帶著兩個姐兒進門,二姐兒三姐兒便入了我尤家的族譜。今後兩女婚嫁,自然同趙家再不相干。這從前的婚事也不能作數。待我今日下朝來,便寫一封退婚的文書與那張家,你在家時也同二姐兒好生收拾一番,將從前張家給的東西,都隨著書信送還回去也還罷了。」
尤子玉一壁說著,一壁又想起來另一件事,乃問道:「對了,當初張家同趙家下聘求娶二姐兒,可是下了聘金的。你且瞧瞧都有些什麼東西,實在找不到的也罷了,折算成銀子,雙倍奉還給張家,也就是了。再從公中提出一千兩銀子來,也隨信送過去。便說是咱們尤家為著二姐兒考慮,退了婚事。卻也是過意不去的。這一千兩銀子便給張華籌辦婚事所用。想必也夠張華求娶一個門當戶對的髮妻了。」
尤子玉為了讓二姐兒脫身,倒也是下了血本兒的。
一應舉措聽得陳氏忍俊不禁。一面服侍著尤子玉冠帶,一面笑道:「老爺倒是性急。好歹也容我家去同哥哥商議一番,再做決定罷。」
尤子玉不以為然,仰著頭雙臂平伸,任由陳氏為自己整理衣衫,隨口笑道:「且不用問。子璋的決定必然同我一樣的。誰家父母腦子是進了水,才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沒前途還好賭的混賬東西。子璋便是不同意我的話,也只是擔心我的法子不周全,惹人非議罷了。我倒是不在乎這些個兒,權且由我來當這個惡人。名正言順。」
說罷,尤子玉不容陳氏反駁的斷然說道:「行了,時辰不早了,我且得去朝上點卯。不跟你磨纏,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一句話落,未等陳氏開口,便風風火火大步流星的去了。
只剩下陳氏哭笑不得的看著尤子玉的背影。怔愣了一會子,方才向二姐兒笑道:「行了。既然你老爺攬下這事兒,倒是用不著咱們操心了。待會子去上房給老太太請過安後,你便回房收拾東西罷。將這麼些年張華送你的東西全都收拾妥當,跟著你老爺的書信送到江南……」
陳氏說到這裡,又想著三姐兒道:「等會子你也跟著回去收拾東西。如今兩家退了婚約,你再收著張家的東西,也不合適。」
尤三姐兒聞言,只得點了點頭。
一時眾人同去上房給老太太請安。陳氏便提起意欲同張家退婚之事。尤老太太聞聽此言,登時喜得無可不可,摟著二姐兒便道:「這才是正經主意。咱們家二姐兒若論及家世容貌,哪裡比那些仕宦大家出身的姑娘們差。如今且擺脫了張家這泥沼爛坑,我且叫你大姐姐時常留心注意,必定給你挑個四角俱全的人家兒才是。」
眾人且在上房內陪著尤老太太說了笑了一回,眼見尤老太太精神不濟略乏了,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二姐兒三姐兒得了陳氏的吩咐,自然要回房收拾東西。四姑娘原想回去念書的,且被陳氏叫住了。因說道:「你跟我到房裡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四姑娘聞言,略遲疑了片刻,便跟著陳氏回了房。陳氏且命獻茶,然後摒退了房內伺候的丫鬟婆子。至於母女二人說了些什麼,外人倒是不得而知。
陳氏送走了四姑娘後,便命小丫頭子到二門上傳話兒,且叫陪嫁包吉送了一封書信回至陳家。問的便是陳珪對尤家退婚一事的態度。陳珪晚間家來見了書信,果如尤子玉所言,並未對退婚一事有所異議。只是叮囑陳氏勸說尤子玉,莫要提起賠償張家一千兩白銀之事,倒是可在信中明言倘若張家有所求時,尤家必定盡力而為。
如此即可。
陳氏見哥哥如此回說,心下大定。
如今且說尤子玉下朝家來,果然寫了一封退婚書與張家。因陳氏得了哥哥叮囑,少不得勸說尤子玉莫要提及銀錢之事。尤子玉聞聽陳珪之言辭,頗不以為然。不過他此舉且乃是為了退婚,倒也不想惹怒張家橫生枝節,只得依從陳珪的意思,客客氣氣地寫了一封退婚書,並張家從前贈與二姐兒三姐兒之物,及聘金信物等,一道差人送往江南張允到任之地。
當下且不言張家接到退婚書後如何反應。只說二姐兒退婚之事,不日便傳到了尤氏耳中。尤氏既得知此事,賈珍便也知道了。
因思及二姐兒之溫柔標緻,和順靦腆,賈珍少不得嘆息一回,因說道:「倘若二姐兒能早些退婚,我倒是想替我那璉兄弟做個媒,給他們兩人牽一回紅線的。二姐兒素性溫柔和順,倘若她能嫁給璉兄弟,必定能相夫教子,舉案齊眉。到時候你們兩個既是姊妹且是妯娌,日後也好相處。可嘆世事無常,倒是可惜了了。」
尤氏聞言,少不得笑道:「你這話可不能叫鳳丫頭聽見。小心她撕了你的嘴。」
賈珍聞言,也跟著訕笑道:「若說這個鳳丫頭,模樣兒倒是沒的說,就是這性子忒厲害些。你說她才進榮府幾天,便將璉兄弟的房裡人攆的攆,逐的逐,就連她自己的陪嫁丫頭,稍跟璉兄弟多說了一句話,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滿長安城內的世家子弟,誰不瞧璉兄弟的笑話兒?她自己是個醋甕不要緊,反倒叫璉兄弟擔了個懼內的罵名,憑白受人嗤笑。連帶著我們賈家的爺兒們也臉上無光。」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也笑道:「我瞧著這件事情倒也怨不得鳳丫頭。我聽說但凡是懂規矩的大家貴族,凡爺兒們成親之前,家裡長輩都會做主打發了房內人。這也是對新娘子的敬重。我們尤家門楣不高,攀比不上,我又是個後進門兒的,也還罷了。可是鳳丫頭卻是京營節度使王大人的內姪女,你們賈王兩家又是舊姻親,從小兒一處長大的青梅竹馬,怎麼連這點子禮數都不懂了呢?」
賈珍聞聽此言,愈發好笑的道:「好哇,你今兒倒是跟我論起體統規矩來了?」
尤氏便笑道:「這我可不敢。我不過是白說說罷了。老爺若是不喜歡,我不說就是。」
賈珍且同尤氏閒話兒,哪裡會認真計較這些事兒。聞聽尤氏所言,不免笑道:「咱們賈家的規矩,你也是知道的。素來長輩們屋裡的人,便是貓兒狗兒,也要比年輕主子們更有些體面。璉兄弟那兩個屋裡人,雖說模樣兒性情一般,卻也是老太太親自給璉兄弟的。這麼些年服侍主子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裡想到鳳丫頭剛一進門,二話不說就給打發了呢?」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莞爾,因笑道:「可見得鳳丫頭也是個不好相與的人。」
賈珍嗤笑著接口說道:「可不是不好相與麼。如今榮府掌管內宅的,除了二嬸子,便是鳳丫頭。都是她們王家的人。她們姑媽姪女兒的再一聯手,你瞧過幾年,那榮府的家當就說不清是姓賈還是姓王了。」
☆、第一百零八章
張家的退婚書是在九月份同給陳橈成婚的賀禮一道兒送回長安的。張允並沒有把退婚書送到尤家,而是同著賀禮一並給了舅舅陳珪。退婚書中所寫的緣由也是「小兒不器,難以匹配,遂退還婚約。今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倒是把尤二姐兒摘得乾乾淨淨。
陳珪知道張允是眼見事不可違,所以想做一個順水人情。畢竟時下禮教森嚴,且對女兒家求全責備。倘若二姐兒無故退婚,哪怕兩家當真是門不當戶不對,亦會有人在背後言三語四,只說二姐兒是嫌貧愛富,品性堪憂。
陳珪位高權重,人脈綿厚,雖然不懼怕此等流言蜚語,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俗話說得好,不招人嫉是庸才。但若是分明能夠做到不招人嫉,卻非要弄得沸沸揚揚世人側目,那是傻子才幹的事兒。
如今張允把主動退婚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一則是顧念兩家的舊情,二則也是想要陳珪的人情——畢竟退婚之事已不可為,與其糾結那些誰對誰錯誰忘恩誰負義的瑣碎之事,莫如趁此機會博得陳珪的好感,今後再有求人討情兒之事,也好笑臉登門。
張允的盤算陳珪心如明鏡。不過事關二姐兒名節清譽,陳珪也樂得收下這個人情。反正官場之中,也都講究個禮尚往來。只要張家明白事理,他也會投桃報李。正如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所言,兩家就算沒了姻親關係,也是世交舊友。十多年的交情往來,如果能退一步海闊天空,那自然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
陳珪看過了張允送來的書信,頗為滿意的收下了張家給陳橈的賀禮。旋即將退婚書並二姐兒從前送與張家的針線等物著人送往尤家,親自交到陳氏的手中。如此這般吩咐了一回。
說的卻是叫二姐兒這些時日盡量減少外出走動。畢竟長安城內仕宦清貴之家耳目眾多,消息靈通。此前二姐兒與張家有指腹婚約一事,知道的人不少。如今兩家退了婚約各自嫁娶,難免有人留心在意,萬一有看不慣陳家行事的討人嫌當面問到二姐兒頭上,豈不是大家難堪?
莫如暫且偃旗息鼓,低調做人。等個一年半載,眾人都漸漸忘了這事的時候,再出來交際赴宴。屆時二姐兒也到了及笄之年,便是談婚論嫁,也是理所應當。
陳氏素來將哥哥的話奉為金科玉律。聞聽陳珪如此叮囑,陳氏自然唯唯應是。至於二姐兒,素來順從慣了,唯有在此事上鬧了一把情緒還得到圓滿解決。因此她早在聞聽張家退婚的消息時便已喜不自勝,至於後頭該如何謀劃籌措,她更是半點兒異議也無。
唯有尤家眾人抱著趁熱打鐵的算盤,對陳珪的謹小慎微不以為然。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既然陳珪這個當舅舅的都不想操之過急讓外甥女兒遭人非議。他們也不敢違背陳珪的意思行事。
不過不拘二姐兒如何深藏內宅,她身為陳家的外甥女兒陳橈的嫡親表妹,於表哥成婚之日,還是要在陳家露面的。
還好陳珪平日里位高權重積威甚深,縱使有人背地裡看不慣陳家行事,卻也不敢在這大喜日子里找晦氣,也叫二姐兒落了個耳根清淨。
二姐兒是清淨自在了,可惜尤三姐兒卻沒這個好福氣。因陳家人丁稀薄,管事的女主人只有陳老太太、馮氏、陳氏並婉姐兒四人。其中陳老太太年事已高,精神不濟,不能費心操持這樣大事。婉姐兒又是靦腆小姐,縱使平常跟著馮氏打點些家務人情兒,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到底也沒經歷過這些。陳氏又是個外嫁女,讓她頂著陳家的名號去款待貴客,雖然不是不成,終歸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至於馮氏雖好,但她只一個人一張口一顆心,到底不能料理周全。因而唯恐迎親之日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惹人笑話,急的嘴裡都起了嘴炮。
尤三姐兒看在眼中,少不得拿出上輩子在公關公司工作時的流程做派來,先替舅母寫了一份策劃書,樁樁件件交代明白,劃分責任並人事關係,以及款待貴客的先後順序及負責人等等等等,且又自告奮勇,推舉自己同婉姐姐二姐姐一同招待前來道賀的年輕女眷並各家姑娘們。
馮氏見尤三姐兒輕輕鬆松便將諸般瑣事交代的明明白白,頓時喜得無可不可。忙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好一番的道謝,因又笑道:「回頭兒叫你橈表哥給你當牛做馬。你有什麼事情自己不好出頭,只管吩咐他替你跑腿兒便是了。」
眾人聞言,不覺莞爾。
及至到了陳橈迎親當日,陳府門前簇簇轎馬,賓客盈門絡繹不絕,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熱鬧喧囂,竟然比陳老太太賀壽之日更甚。
其中皇子皇親,駙馬王公、公主郡主、王妃太君、夫人誥命等濟濟一堂,聖人親賜禮部賀儀等事早已是習以為常。
少時迎親的隊伍家來,眾人簇擁著陳橈與徐家的大姑娘拜過天地父母,送入洞房。
彼時陳婉、尤二姐兒。尤三姐兒並陳家女眷們皆在洞房內,笑看陳橈這個新郎官兒在喜娘的催唱聲中掀了紅蓋頭,飲了合卺酒。新娘子乃徐家長姑娘,閨名毓秀,生的柳眉杏目,唇紅齒白,眼波流轉時顧盼生輝,那一身大紅嫁妝愈發襯得膚白如玉,人物風流。看得陳橈險些呆住了眼。
眾人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打趣笑鬧。
尤三姐兒雖然是未出閣的姑娘,但她乃穿越而來,上輩子聽過的見過的也多。打趣起人來卻比那些自詡大膽的媳婦們還要促狹有趣,羞得陳橈屁股上好像針戳了一般的坐不住,只得打著且要出去敬酒的藉口,面色中燒的逃出洞房。
眾位女眷們見了,更是哄然大笑。
尤三姐兒從前跟著舅母到徐家走動時,也見過徐毓秀幾面的,況且她是個自來熟,素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逢人都有話說。她見陳婉當著各家媳婦兒面露靦腆,羞於開口。少不得走上前去,拉著徐毓秀的手替她介紹各家姑嫂妯娌們。
一時徐毓秀一一的見過,尤三姐兒又吩咐小丫頭子送來易於食用的小巧精緻點心。乃向徐毓秀笑眯眯說道:「成親之事最是累人,況且現在天兒還早,今兒還有得鬧呢。表嫂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也好積攢些精力。」
話音兒剛落,卻是房內陪坐的女眷們掌不住笑了,皆開口打趣三姐兒的道:「呦,沒想到三姑娘小小年紀,還知道成親之事最是累人吶。」
尤三姐兒聞聽眾人嬉笑,也不以為意。順口笑道:「我有什麼不知道呢。當年我媽嫁進尤家,我大姐姐嫁進寧國府,再算上今朝橈表哥娶妻,我也算是經過見過的‘老人兒’了。你們瞅著都比我年長,可在這喜慶大事上,卻未必有我的經驗豐富呢。」
這話倒是實實在在,眾人且說不出辯駁的話來。畢竟婚嫁之事誰家都有,可是公府侯門家的酒戲,卻也不是誰都能吃到的。更別提尤三姐兒不光吃到了寧國府的喜宴,亦且幫著她母親打點過尤氏的嫁妝的。
所以尤三姐兒當著眾人的面兒說自己「有經驗「,這話自然不錯。
徐毓秀眼見尤三姐兒三言兩語便說服了眾人,不覺同陳婉相視一笑。
她從今兒早起折騰到現在,也真沒吃過什麼東西。方才心裡緊張的了不得,倒也沒覺出什麼。這會子經由三姐兒提醒,才知道自己已經餓得飢腸轆轆。
還好陳家預備的小點心都只有拇指大小,精緻小巧,一口一個。徐毓秀吃著並不費事,也不用擔心弄花了妝容。
一時吃過了點心,尤三姐兒又命人獻上茶飲。且拿出了叫人特質的吸管,教徐毓秀吃了半碗茶。眾人見狀,少不得又贊尤三姐兒「好精巧的心思。」
說說笑笑間,外頭的賓客已散。陳橈滿身酒氣的徹身回來,眾人因又吵著鬧洞房。
如此這般一直折騰到三更夜半,大家才盡興而散。
至晚家去時,眾人都忍不住道乏,各自散了洗漱安置不必細說。
展眼又到了年下,各家都忙著置辦年貨戲酒之時,陡聞陳家派人來報喜訊,只說大奶奶徐氏有喜。
陳氏聞聽陳家後繼有人,登時喜得無可不可。忙命人封了上等封封賞來人。因又張羅下人預備車馬,準備回娘家道喜。
正在上房陪著寶哥兒玩耍的尤老太太聽了這消息,也替親家高興。高興過一回,難免又想到自打嫁入寧國府,這兩年一直無所出的大姑娘。忍不住又拉著陳氏的手兒唉聲嘆氣的道:「你說咱們家這大丫頭是怎麼回事呦,嫁到了那樣顯貴的人家兒,卻一直生不出個哥兒來。這豈不是叫外人說嘴麼。我說你這回家去道喜,順便也求他舅舅給大姑娘請個太醫診診脈。哪怕是吃幾劑湯藥養養身子也好,總不好就這麼耽擱的。」
陳氏聽了老太太的叮囑,自然應是。一時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了娘家,先同父母兄嫂並兩個小夫妻道過喜後,果然提到了延請太醫之事。
ga1105 2016-5-26 18:08
☆、第一百零九章
聞聽陳氏想要延請太醫為尤氏診脈,此事於陳珪不過是舉手之勞,陳珪自然不會不應。
既答應了陳氏,陳珪便在次日到東宮問安的時候,向太子殿下提及此事——這也是陳珪自己的謹小慎微,他從來不會背著太子殿下與東宮屬官結交往來。便是偶爾求到東宮的頭上,也會當面向太子殿下陳情,由太子殿下做主將這個人情給他。而不是他私下去找那些個屬官辦事兒——
雖然以他如今的簡在帝心,炙手可熱,那些屬官必定樂得送他人情兒。不過在陳珪看來,與其背著太子殿下欠些小人情兒,還冒著將來會被太子殿下猜忌他結黨營私的危險。莫如直接將人情掛到太子殿下的頭上。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無非就是那麼幾回事兒。倘若總是公事公辦,當面鑼對面鼓的交涉開來,縱然能得個敬忠職守的評價,卻於私情上顯得太過冷漠。
聖人也是人,太子殿下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慾。假設一番,倘若一個沒事兒的時候能與你侃大山聊八卦叨叨些家中瑣事甚至求到你的頭上,讓你享受一下舉手之勞助人為樂的快感,有事兒的時候卻又能替你解決□□煩的得利下屬兼半臣半友,與另一個公事上沒有絲毫疏漏但與你半點兒私交都沒有的下屬同時遇到了麻煩,危機之時你只能保一個人。你會保哪個?
倘若再往深了說,等到聖人山陵崩,太子殿下位登九五那一日。如果陳珪因朝廷政務被派到外省公乾,卻有人趁著他不在的時候向太子殿下進讒言。你說太子殿下是會信那些言官御史,還是相信一個與自己無話不談,甚至連他犯愁自己外甥女兒生不出兒子這樣的瑣碎事都能叨叨出來的半臣半友?
當一個人相信自己對另一個人的公事家事為人品性無所不知的時候,即便有人想要從中挑撥離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當然,陳珪的這些小算盤不足為外人道。他也沒想跟誰分享這些心得體會,他只需要以此對太子殿下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慢慢打造出一副君臣相得的局面了,也就是了。
果然,當太子殿下得知陳珪想要延請太醫的緣由時,不覺莞爾一笑。甚至好心情的同陳珪分享了一下賈家的小八卦。說的便是這寧榮兩府同為賈家一脈,榮寧兩公都是子嗣綿厚之人。可到了如今這一輩兒上,寧府賈敬只生了一子賈珍,賈珍也只生了一個兒子賈蓉,反倒不如榮府的子嗣繁盛。「……也不知道是不是丹藥吃多了,虧了身子。」
這話就很私密了。也顯輕浮。倘若不是對著自己極為親近信任的心腹之人,當著外人的面兒,太子殿下是萬萬說不出口的。
然而陳珪卻對此事習以為常。他順著太子殿下的話調侃了幾句,君臣兩個話鋒一轉,卻是提到了江南鹽務上頭。
太子殿下因說道:「自從兩江官場爆出了河道貪墨案,聖人這兩年對兩江盯的都比較緊。如今鹽課這一塊巡鹽御史的缺兒又空出來了。聖人昨兒召我入宮,也是想問問我有什麼可舉薦之人……」
太子殿下說到這裡,不免看了陳珪一眼,陳珪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接口說道:「兩江一帶可是咱們的大本營。巡鹽御史更是個肥缺兒。此職干系重大,決不能拱手讓人。」
太子殿下頷首笑道:「可現如今老三老七他們都盯得緊。虎視眈眈,準備撬孤的牆角。孤想著,你對兩江一帶很熟,而且你的能力為人,我也放心……」
陳珪不等太子殿下說完,搖頭苦笑道:「承蒙太子殿下器重,微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則兩江鹽課干系重大,可是微臣現如今擔著海商、發行國債與修路之事,樁樁件件,倒也不好輕易撒手。更何況世人皆知微臣乃太子門下,倘若微臣擔了這巡鹽御史,必定引來萬眾矚目。反倒是不妥。」
太子殿下聞聽此言,也覺有理,不免輕輕點了點頭。因說道:「你說的沒錯。兩江官場局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不是好纏的。」
陳珪順著太子殿下的話便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微臣聽太子殿下方才有言,既然聖人這兩年對兩江一帶很是關注。如今鹽政空缺,莫如請聖人乾康獨斷可好?」
太子殿下沈默半晌,緩緩說道:「可要是請陛下乾綱獨斷,老三和老七那邊兒……」
陳珪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這倒也無妨。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說了麼。兩江官場局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便是三殿下或者七殿下的人過去了,一時片刻恐怕也做不了什麼。而我們就可以靜觀其變,伺機而動。這就是道家講的‘無為而為,不爭而爭’。」
太子殿下聞言,不免叨咕了兩句「不爭而爭」,旋即朗笑道:「好你個陳子璋,果然夠奸猾。」
笑過一回,旋即意味深長的說道:「父皇最近這一段時日,身子骨不大好。總是暗中召見太醫院的幾個老太醫,卻又不肯記下脈案來。也不肯叫外朝後宮知道。對待孤的態度也不如前些年親信任,反而很是喜歡老十二等幾個年紀小的……」
陳珪聞言,心下一動。他可不想知道太子殿下是從什麼地方得知這些消息的。卻又得排解開太子殿下的心中鬱鬱。想了想,因笑道:「還請太子殿下贖罪,微臣還得勞煩太子殿下一回。」
太子殿下正在糾結聖人對他忽冷忽熱的態度,聞聽陳珪此言,少不得問道:「你又有何事?」
陳珪便道:「但請太子殿下容我再次延請一位長於保養的老太醫。微臣也想家去替家慈家嚴診一診脈向。」
說罷,陳珪又笑道:「這人年紀大了,身子骨兒總是不如年輕的時候。卻又越發的不肯服老。家嚴便是如此。越老越成了老小孩兒了。平時瞧著還好,倘若一時遇上個風寒頭熱,因身上不爽,人也愈發的敏感起來。」
「……太子殿下一番話倒是讓臣想起了上了月,家嚴偶爾感染風寒,微臣延請太醫替家嚴診脈熬藥,家慈嫌藥苦還要罵我幾句。倒是越發溺愛起我那不成器的兒子。瞧著他就眉開眼笑,看見我就橫眉怒目。我也沒法子,只好命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時常陪伴二老,哄著二老高興。也便是我這做兒子的孝心了。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根子。這當兒子的年紀越大,反倒越不吃香了。」
太子殿下聞聽陳珪一語雙關,眸光閃爍了一回,因笑道:「你倒是個有心孝順的。既這麼著,便叫太醫院裡的王太醫隨你走一趟罷。」
陳珪笑著道謝。
一時帶著兩名太醫出宮返家,陳氏早已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登門到府。正與馮氏、徐氏、婉姐兒在後院兒上房陪陳老太太說話兒。
聞聽小丫頭子回說老爺並太醫家來,陳氏少不得命丫頭至客房準備。馮氏、陳氏則陪著嬌羞不已的尤氏往後頭去了。只剩下徐氏、婉姐兒、二姐兒、三姐兒在堂上陪著老太太。
陳珪得知姑娘們都在後院上房,少不得先派人通傳一聲,就說他也給老太爺老太太延請了一位脈息好的太醫過來診平安脈。且叫徐氏帶著姑娘們回避一番。
徐氏聽了這話,少不得起身告辭,且帶著姑娘們回房。
等著太醫診脈去了,這才魚貫出來。尤三姐兒忙的開口,先問老太爺老太太的脈息如何,再問尤氏的脈息如何。
陳珪平時最在意二老的身子。此次請太醫替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診脈,為的不過是引出勸諫太子的話。因此太醫診過脈後,也不過說了些多加保養的閒話,且留了一份保養的方子,可吃可不吃。
至於尤氏這廂,太醫診過脈後只說尤氏有些宮寒且行經不調的毛病,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給開了一個暖宮保養的方子,也就罷了。
這一點倒讓尤三姐兒松了口氣。她後世宅鬥的小說看多了,還以為尤氏兩年不孕,乃是後宅陰私之故。卻忘了便是後世小夫妻結婚,三五年不曾懷上的事情也有。
既診過了平安脈,陳珪且將兩位太醫請到外書房吃過了一杯茶,呈上謝儀,略說了一回閒話兒,方才送走兩位太醫。
次日便聽說太子殿下將皇太孫送到了勤政殿陪伴聖人。自己也將要處理的公務搬到了勤政殿,就在聖人批閱奏折的西偏殿。聖人在暖炕上處置公務,太子殿下便在地上命人搬了桌案陪著聖人辦公。兼且看著聖人按時用膳用藥歇息。
鬧得聖人煩不勝煩,攆了太子殿下幾次無果。只得認命的叫太子殿下撤了桌案,也搬到暖炕上辦公——畢竟如今乃是年下,外頭天寒地凍,萬一凍壞了太子可怎麼辦?
聖人也是沒有辦法,誰讓太子殿下跟他別的兒子都不一樣。因是長子,且年幼喪母,聖人那時候恨不得親自帶著太子。辦公的時候就將太子抱在懷裡,閒時還握著太子的手教他寫字讀書乃至孔孟之道帝王之術……
等太子稍大了些,雖然養在太皇太后身邊,可聖人也天天都去瞧幾回。直到太子加冠成婚,住進東宮。聖人御筆親批,東宮的一應用度竟然比乾清宮還要奢侈,連內務府總管都是太子殿下的奶兄擔著。生怕旁人倏忽半點兒,叫太子在吃穿上受了委屈……
這樣天長日久點點滴滴的積攢下來,父子之間的情誼可不是那些聖人連抱都沒抱過幾回,完全以君臣之禮相處的皇子們能夠相比的。
因而當太子殿下鐵了心不要臉的死守勤政殿的時候,聖人雖然無奈,卻也心中安慰竊喜。覺著自己雖然年邁老朽,漸漸的力不從心,但自己一心培養成的太子還是在乎自己的。而不是眼睛只盯著自己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
在這種情緒下,當聖人問及太子殿下舉薦何人擔任巡鹽御史,而太子殿下也毫不猶豫地懇請陛下乾康獨斷的時候。聖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圈定了林如海這個人。
蓋因此人除才幹優長,為人機敏之外,且是榮國府史老太君的女婿。而賈家與江南甄家同氣連枝,又與太子殿下最器重的陳珪是姻親……
換句話說,他們都是一伙噠!
☆、第一百一十章
當尤三姐兒從邸報中得知林如海被聖人點了巡鹽御史,年後便要攜家眷至揚州赴任的時候,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便是林黛玉。旋即想到的是,按照書中的描寫,林黛玉的母親賈敏好像快死了——如果沒猜錯,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兒。
尤三姐兒上輩子是讀過《紅樓夢》的,自然也知道林黛玉在賈府那些「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日子。不過那些都是林如海死後的事兒了。林如海還在時,林黛玉在賈府可不會委屈著自己。因著送宮花兒的順序出了差錯,都敢當著周瑞家的面兒表示出不滿。可是林父仙逝後,連怡紅院的晴雯歪聲喪氣的不給開門,也只能暗勸自己「不要逗氣」,畢竟「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
由此可見對於女兒家來說,一門強勢的娘家有多重要。
尤三姐兒拿著邸報發了一會子呆,陡然聞聽外頭傳來一陣騷動聲。
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忙掩了邸報,起身問道:「外頭是誰?何故喧嘩?」
一句話落,只見蓁兒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欠身說道:「回姑娘的話,是大姑娘打發寧府的小廝來傳信兒,只說榮府的珠大爺沒了。」
賈珠沒了?
尤三姐兒唬了一跳,待回過神來,陳氏早打發人來傳話兒,命二姐兒、三姐兒、四姑娘換上素服。一時二門上備好了馬車,尤府眾人全都坐著轎馬趕到榮府道惱。
彼時榮國府大門上已經掛上了白燈籠白幡,門上伺候的小廝也都披麻戴孝。簇簇的轎馬絡繹不絕,都是聞聽噩耗過來道惱的世交舊友。大家彼此相見過,不免唏噓扼腕,嘆一聲天嫉英才。
一時進了靈堂,祭過三炷香,乃向主人道惱。賈母王夫人經歷這等白髮人送黑髮人之慘事,早已哭的淚人兒一般。賈珠之妻李氏更如槁木一般跪在火盆兒前,一張臉慘白的嚇人。
尤三姐兒思及書中提及李紈養育賈珠遺腹子之事,少不得心下一動,開口說道:「我瞧著珠大嫂子臉色不好,可是身上不舒服?」
未等李紈答應,王夫人便冷冷說道:「珠兒去了,她心裡難受,寢食難安,也是有的。」
相濡以沫的相公去了,心裡難受是自然,可說什麼寢食難安……
尤三姐兒眸光微微閃爍,倒是不好再說了。陳氏在旁,因問何時請靈送喪。王夫人含淚答過,因又淌眼抹淚兒的說道:「可憐我那珠兒,年紀輕輕的就去了。連個子嗣也沒能留下。我這輩子是遭了什麼孽,珠兒這一房竟是絕滅無人了。我的珠兒啊……」
王夫人一哭,眾人也跟著哭。其中尤以李氏哭的最厲害。哽哽咽咽抽抽泣泣,最後一口氣沒喘上來,竟是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唬的廳上眾人嚇了一跳,尤氏最先反應過來,忙叫丫鬟們上前,七手八腳的湊上來扶起李紈到後頭歇息。王夫人仍舊守在兒子的靈前,連看也不看李紈一眼。尤三姐兒仍舊惦記著書中的記載,少不得勸道:「我瞧著珠大嫂子實在不妥,還是請個郎中診診脈罷。」
這話倒是跟尤氏說的。尤氏也覺著賈珠剛去,就這麼對李紈不管不顧的也實在不妥。忙命人拿了賈珍的帖子去太醫院請人。
一時請了相熟的太醫進門,早有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拉著李紈的袖口兒露出脈來,且又覆了一層絹帕。
老太醫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數息,又換過左手。細細診了一回,心中有數。
便有婆子引著老太醫到了外邊房裡坐下,獻過茶。賈璉笑道:「勞煩太醫,不知這脈息如何。」
老太醫見問,顫巍巍的拱了拱手,剛道了聲「恭喜」,又覺得不妥,想了想只能含糊的說道:「……珠大奶奶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然平日里憂思太過,且又不知保養,隱隱有滑胎之象。我如今開了一副保胎安神的方子,且吃著看看。切記莫要憂慮傷身,要緊要緊。」
聞聽太醫如此說法,賈璉先是一愣,旋即又是一喜。忙打發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告訴賈母王夫人等。眾人聽了這話,喜得無可不可。賈母並王夫人更是雙手合十念佛不迭,連連說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賈母回過神來,便要去裡間兒看李紈。王夫人忙上前扶了老太太,前來道惱的女眷們聞聽這等新聞,也覺稀奇。只是靈堂之上聞聽喜事,卻也不知該怎麼道喜。好在賈母與王夫人皆無心寒暄應酬,只留邢夫人在旁,不過虛應故事,並不中用。
彼時尤氏王熙鳳都在裡間兒陪著李紈,尤氏且拉著李紈的手說道:「這也是老天爺可憐人的意思。從今以後,你要好生保養身子,不為別的,總得為我這大侄子考慮考慮。」
李紈眼含熱淚的點了點頭,握住尤氏的手兒哽咽不止。
少時賈母王夫人也來了,圍著李紈噓寒問暖,且又埋怨李紈的貼身丫鬟不知事,連主子的身體狀況都不知道。又慶幸今日發現的及時,否則累壞了李紈連累了哥兒,他們還有什麼面目見賈珠……
王夫人看著雙目紅腫,面容憔悴的李紈,忍不住說道:「你從來都是個糊塗人。當日照顧不好珠兒也便罷了。怎麼如今連你自己的身子骨都照顧不好?」
王夫人話音兒未落,賈母便道:「好了,不要再說了。太醫說李氏正是憂慮太過不知保養的緣故,這一胎並不安穩。你不說好生勸著她安心養胎,反而說這些話來招她。難道她身子不好了,你也就得了好處?」
眼見賈母不覺,王夫人也不敢多說。只得賠笑勸著老太太莫要動氣。王熙鳳與尤氏也上來勸著賈母。
賈母一見到尤氏,便想起方才尤三姐兒看出李氏身上不好,提議找太醫來診脈之事。不免拉著尤氏的手笑道:「這次倒是多虧了你妹子伶俐。怪不得世人都贊她聰明,果然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尤氏聞聽賈母贊三姐兒,則笑著謙辭幾句。賈母又問及尤家女眷們此刻都在做什麼。王熙鳳不等尤氏開口,便笑道:「各家女眷們都在外面廳上吃茶呢。老太太不如將尤家的兩位妹妹請進來。也陪著珠大嫂子說會子話。也省得珠大嫂子在這裡坐著煩悶。」
賈母聞言,自然笑著應是。一時請了尤家的女眷們進入內廳,賈母王夫人少不得又謝過三姐兒。尤老太太與陳氏聽了,自然百般謙辭。眾人坐著略寒暄一回,因前頭還要款待賓客,賈母王夫人等便告了辭,回到前頭。鳳姐兒尤氏賈家三位姑娘並尤家三個姐兒都在內廳上陪著李紈。
尤三姐兒原還奇怪,她以為鳳姐兒素性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怎麼今日這樣大事,卻不見她在外頭張羅款待賓客的。待悄聲問及尤氏,方才知道鳳姐兒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因此賈母王夫人生怕鳳姐兒進了靈堂衝撞了,不許她往前頭去。
尤三姐兒聞言恍然。不過倘或從書中的故事推斷——總覺得王熙鳳這一胎保不住似的。
尤三姐兒想了想,少不得勸鳳姐兒的道:「太醫說珠大嫂子憂慮太過,不知保養。我瞧著璉二嫂子也是個喜歡做事兒的性子。如今懷著身孕,也要多加保養才是。」
因又問及方才太醫來給李紈診脈,鳳姐兒怎麼不診一診。
鳳姐兒素昔仗著自己身子結壯,最不喜尋醫問藥。倘若是旁人問她,少不得要撂下臉不高興的。不過當著尤三姐兒的面兒,鳳姐兒卻不好隨性。只得笑道:「我打小兒身子骨好,一年下來連個風寒都不染。最頭疼的便是看大夫吃藥了。」
說罷,話鋒一轉,卻又提及旁事。
尤三姐兒見鳳姐兒如此諱疾忌醫,也就不好再討人嫌。
說話時外頭道惱的賓客都一起一起的散了。只留賈府本族之人。尤老太太並陳氏見狀,也帶著三個姐兒回了尤家。
尤老太太十分滿意尤三姐兒在榮國府的表現,當著眾人的面兒,百般誇了一回。且拉著三姐兒的手笑道:「你素來伶俐,今兒既得了老太君和二太太的喜歡,往後兒可得把握好機會,時常到榮府多走動才是。那兩位可是榮國府里說得最算的人物,只要討好了那兩尊真佛兒,將來的好兒多著呢。」
一句話落,只見尤二姐兒並四姑娘都像她投來艷羨的目光。看的三姐兒莞爾一笑,開口說道:「不過是見到了隨口提一句罷了。這也是親戚的情分。我倒是沒想著討誰的好兒。何況史老太君那樣聰明人物,便是咱們認真想討她的好兒,也不容易。」
就說林黛玉罷,那還是她的嫡親外孫女兒呢。賈母嘴上說的最好聽,可林黛玉在賈家過的日子又如何?可見那個老太太縱使眼明心亮,卻也自有一把算盤。哪裡是別人想討好就能討好的。
至於王夫人那種面厚心黑之人,尤三姐兒既不喜歡,也不想親近。
她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好生經營自己的買賣田地,順道兒給她舅舅再出兩個賺錢的主意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賈珠的喪事辦完了沒多久,尤三姐兒便從尤氏的口中得知鳳姐兒小產了。據說是每日忙著打理家事,操勞太過的緣故。
因著鳳姐兒小產一事,賈璉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懟之詞。每每同賈珍吃酒閒聊,都忍不住的道:「……剛一進門就打發了我的屋裡人。我不同她計較。現如今她連自己的身子都保不住。就知道一味的要強爭勝……都是自己作的,饒是這樣,老太太二嬸子還心疼她。不許我當著她的面兒抱怨。我還不知道誰心疼我呢……」
賈珍一壁吃酒,一壁笑嘻嘻的道:「依我說,鳳丫頭便是仗著你們兩個情投意合,打小兒就認識,所以才這麼著。要是換了旁人家,新媳婦一進門,立規矩還立不過來。哪裡敢出這幺蛾子。我倒是覺著如今倒是個機會。趁著她身子不好又不能服侍你,叫她立時選兩個人上來。你可是榮國府的長房嫡孫,屋裡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這成什麼了。叫外人看著也不像,背地裡都笑話璉兄弟是夫綱不振。」
賈璉原本就是滿肚子委屈,此刻聽了賈珍的挑唆,越發信以為然。趁著酒勁兒,家去後發了好一陣的威風。且又鬧到賈母跟前兒,只說鳳姐兒善妒,犯了七出。
賈母等人聽得好笑,少不得勸了賈璉一回。不過因著鳳姐兒不知輕重,竟然為了管家之事累得胎兒不保,賈母賈赦邢夫人都對鳳姐兒心懷芥蒂。
鳳姐兒眼見如此,一壁委屈一壁生氣。且又自己理虧氣短,不敢同賈璉硬犟,只得從自己的陪嫁丫鬟中挑了兩個開了臉兒,去服侍賈璉。
賈璉這才罷休。
那廂尤氏聽了消息,少不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背著眾人向賈珍說道:「人家小夫妻是床頭打架床尾和,你又跟著湊什麼熱鬧。仔細鳳丫頭知道了啐你。」
賈珍聞言嗤笑,隨口說道:「也得叫她們王家的女兒知道知道,我們賈家的男人也不是好拿捏的。」
說罷,又提起賈蓉的婚事。
過了年賈蓉便十六歲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身為寧國府嫡長孫且是獨子,賈蓉的身份自然尊貴。這一門婚事且得千挑萬選才是。
尤氏身為賈蓉的繼母,自然早已在暗中留心。每每赴宴交際時,都暗暗打聽各家貴女的容貌秉性。一門心思的想給賈蓉挑個四角俱全的人物兒。
然而令尤氏沒有想到的是,賈珍對她精挑細選的幾位姑娘都沒留心,反而提出了一個尤氏此前從沒聽所過的人家兒。
「營繕郎秦業的養女?」尤氏不可思議的問道:「這個秦業是誰?不過是一個區區五品營繕郎的女兒,還不是親生的女兒,怎麼能同那些仕宦大家出身的貴女相比?老爺莫不是昏了頭罷,怎麼會給蓉兒選這麼個媳婦。」
尤氏一時受驚太過,險些口不擇言。
賈珍不虞的皺了皺眉,旋即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正因這位秦姑娘是秦業的養女。我才要選她為蓉兒的媳婦。這也是為了蓉兒的前途著想……」
賈珍不待尤氏開口,又問道:「夫人可知道,這位秦姑娘的身世究竟如何?」
尤氏聞言,不怒反笑,「我連她這個人都不曾知道,我又怎麼知道她的身世。難道她還是天上的仙女兒下凡不成?總歸一句話,這事兒我不答應。免得外人不知底細,反倒猜忌我這個繼母見不得蓉兒好,所以不曾在他的婚事上用心。」
賈珍瞧著尤氏認真動怒的模樣兒,不覺竊喜道:「你方才那話倒也不錯。這位秦姑娘雖然不是天上的仙女兒下凡,倒也差不離兒了。」
說罷,招手笑向尤氏道:「你附耳過來,我說給你聽。」
尤氏原不打算理會賈珍的故弄玄虛。怎奈賈珍傾身過來耳語幾句,尤氏聽了不免又驚又嚇,忙的開口問道:「此話當真?」
賈珍笑道:「怎麼不真?」
尤氏又道:「可是這又怎麼可能呢?堂堂……的女兒,怎麼會淪落到那種境地。還被人從養生堂抱了回去?這事兒那位營繕郎秦業可曾知道?」
賈珍自得一笑,翹著二郎腿說道:「他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緊。只要咱們知道了,不就成了。」
說罷,又囑咐尤氏的道:「話,我都跟你說明白了。你盡快準備準備,且命人去秦家提親罷。」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又是一陣猶豫。想了想,因說道:「總得先瞧瞧那位姑娘的為人品性罷?即便是那位的女兒,也不是正經養在身邊的,連個名分都沒有。以咱們蓉兒的身份,便是真正的公主也娶得起了。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賈珍不曾想尤氏聽了他一番話,竟然還會這麼想。不免皺眉問道:「那你想怎麼辦?」
尤氏便說道:「老話兒說得好,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樣罷,老爺容我家去走一遭,同母親說一下這事兒,再央求母親到舅舅跟前兒求證一番。好不好……總該叫那位知道的。」
賈珍聞言,也覺尤氏所言有理,不覺笑言道:「還是夫人心思細膩。既這麼著,便請夫人辛苦一遭罷了。」
尤氏聞言,但笑不語。
一時賈珍接了錦鄉伯的貼子去他家吃酒聽戲。尤氏便命家下人備車,返回娘家。
彼時陳氏母女都在上房陪著老太太說話兒,順便商討著給寶哥兒請先生啓蒙之事。
聞聽尤氏家來,眾人少不得面面相覷。一時尤氏進了門,陳氏且問道:「這不早不晚的,你怎麼一個人家來了?」
尤氏便笑道:「自然是想老太太和太太了,所以家來瞧瞧。」
說罷,又命銀瓶兒托著一個托盤上前,笑言道:「這是江南甄家新送的幾匹蜀錦。我瞧著花樣兒不錯,便拿來幾匹,給老太太太太並妹妹們做衣裳穿。」
江南的絲綢織錦自然是極好的,更何況甄家送出手的東西,大都是進上之物。頗受京中誥命女眷們喜歡。
尤老太太瞧著銀瓶兒手裡的東西,笑著命吉祥接過。且又問道:「這個江南甄家同你們府上的關係倒好。一年到頭兒不斷的送東西來往。可見是真正親近的。」
尤氏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都是祖上傳下來的老親。這麼些年也都沒斷過。去年甄家的女兒入宮大選,還特地去了榮府拜訪老太太。我瞧著倒是真的親近。」
說到榮府,眾人不免想到鳳姐兒小產之事。尤老太太不放心的問道:「你如今覺著怎麼樣?我瞧著那調理身子的藥也吃了幾劑了,怎麼還不見動靜兒?你也上點心,如今榮府的珠大奶奶有了,後進門的璉二奶奶也有了。只有你沒動靜兒,還好你們寧府沒個正經婆婆在頭上壓著你。否則可怎麼好呢?」
尤氏心下也正急著,聽了這話,少不得說道:「我也是沒辦法了。太醫讓我吃藥,我也吃了。就是懷不上,我能怎麼辦?」
尤老太太見狀,只得說道:「要不咱們去外頭拜拜菩薩?不是說有些廟上的香火很靈麼……」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便打算了尤老太太的話,笑言道:「她們還是年輕的夫妻,很不必這麼著。還是順其自然的好。何況子女的緣分都是命中注定的。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其實大姑娘這會子沒動靜也未必不是好事兒。她是後進門的媳婦,又是繼母,本就不易做。如今寧府蓉哥兒也有十六歲了。等他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便也知道天下最難父母心的道理。到時候大姑娘再懷個哥兒,既終身有了依靠,也能叫蓉哥兒幫襯照顧弟弟。這不是也很好麼?」
尤老太太與尤氏自然能聽出陳氏這一番話的勸慰之意。尤老太太不以為然,尤氏卻是感激的。
大家彼此又在上房內陪著老太太說了笑了一回,見老太太乏了。這才起身告退。
尤氏隨著陳氏回了正院兒,陳氏問道:「你還沒說,今兒家來到底為了什麼事兒?」
尤氏便說道:「是有一件事兒,關係蓉兒的終身大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請媽和妹妹幫我瞧瞧。」
尤氏說著,便將賈珍意欲為賈蓉求娶秦業養女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
她這話一出口,別人猶可,第一個尤三姐兒便覺出不好來。不等旁人開口,立時說道:「這門親事可不好。斷乎使不得。」
眾人嚇了一跳。尤氏知道尤三姐兒素來消息靈通,忙開口問道:「這話怎麼說?難道妹妹知道什麼緣故不成?」
當著眾人的面兒,尤三姐兒怎麼好同尤氏明說你兒媳婦進門後,容易跟她公公牽扯不清這樣的話來?
只得支支吾吾的道:「我又沒見過那位秦姑娘,我能知道什麼緣故。只是覺著此事太過難纏。稍有不慎,容易引火燒身罷了。姐夫只想著借著這一門婚事攀附貴人。卻不曾想過那位姑娘好端端地,為什麼會淪落到那樣的境地。倘若是有心人使她如此,那位有心人如今可還在貴人身邊?可還得貴人尊重信任?姐夫無緣無故替蓉兒選了這麼個家世沒落的姑娘為妻,外頭人不知底細,會怎麼看怎麼說?倘使那位有心人知道了,會不會認為寧國府是故意同她作對?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此等機密醜事,如果真的被人翻騰出來,那位貴人會不會覺得沒臉兒?他真的會領寧府的情麼?」
ga1105 2016-5-26 18:08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尤氏被尤三姐兒一席話問的懵住了,旋即想了想,又深以為然。
是晚家去同賈珍商議。賈珍想了想,覺著尤三姐兒的話有些道理,卻又捨不得這麼一條獨辟蹊徑的通天路。思前想後,仍叫尤氏家去打聽陳珪的意思。卻是想陳珪能當著太子殿下的面兒表一表寧府的忠心。
尤氏聞言,少不得於次日再次返回娘家。陳氏母女聞聽尤氏所言,皆有些不可思議。紛紛議論賈珍是不是腦子里灌了水。尤氏也深感無奈。不過既然是賈珍的囑託,眾人再覺不以為然也不好當做耳旁風。因而陳氏果然趁著陳珪沐休之日帶著二姐兒、三姐兒親去問了一回。
陳珪千算萬算,也沒料賈珍求他為的是這麼一樁事。登時莞爾。他自然是不會相信這些堪比戲文兒的橋段。不過事關太子後宅私事,陳珪也不敢一笑了之,旋即同陳氏詳詳細細打聽了賈珍是如何得知此事,又準備如何舉措,且叫人私下印證過了,這才覺出不妥。
饒是如此,陳珪仍舊不建議寧國府趟進這淌渾水。畢竟此事涉及到太子妃,且又是東宮內宅之亂。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即便陳珪自恃深得太子器重,平日無話不談,卻也不敢無緣無故同太子殿下說起這些事情。同時他還勸陳氏好生告訴尤氏,且叫尤氏好生勸誡賈珍,不要管這些皇家是非才是。
陳珪縱橫官場多年,他的建議自然是老成之言。陳氏得了哥哥的意思,自然馬不停蹄趕往寧國府,當面叮囑尤氏,叫她萬萬不可答應這一樁婚事。
尤氏素來對陳氏百依百順,這一次也毫不例外。
是晚賈珍家來,尤氏便將陳氏叮囑她的話原原本本娓娓道來。豈料賈珍聽了尤氏的話,不但不知道明哲保身,反而問道:「這麼說舅父他老人家並沒有將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我舅舅說了,這可是東宮的後宅陰私,他一介外官,哪裡好管這些。分明是叫太子殿下芥蒂他,還會讓太子妃娘娘嫉恨他。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他才不會做。」尤氏一壁說著,一壁勸賈珍的道:「舅舅也叫我好生勸老爺,莫要摻和此事。既然當年早有定論,如今便也塵歸塵土歸土,還翻騰這些舊事做什麼?左右咱們這樣的人家,早有皇恩庇佑,很不必如此投機取巧的行事。」
賈珍聞言,反而冷笑道:「他都沒跟太子殿下提起這事兒,怎麼就知道太子殿下聽了這消息必定不高興呢?我倒是覺著,他是怕咱們借此機會攀附了貴人,今後且比他得勢罷了。」
俗話說人要是鬼迷心竅,任人再勸的苦口婆心,他也是聽不進去的。尤氏覺著賈珍便是如此。
既見賈珍油鹽不進,尤氏索性也不再勸。於次日一早竟帶著賈蓉到了榮府請安。彼時邢夫人、王夫人、李紈、鳳姐兒並三春都在。大家彼此廝見過,陪著賈母說笑一回。尤氏便少不得提起賈珍意欲給賈蓉聘個五品京官之養女為寧府長媳之事,尤氏且笑道:「還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明鑒。我雖是後進門兒的,於蓉哥兒的終身大事上拗不過老爺。可蓉哥兒好歹叫我一聲娘,我也要替他操心這一回,方不辜負他這一份尊重。咱們賈府是什麼樣兒的人家,且不用我多說。只說蓉哥兒乃是我們老爺唯一的子嗣,將來這寧府必定是他的。他的太太便是我們寧府的當家太太。因著這一層關係,我想蓉哥兒媳婦即便不是王公清貴之女,好歹也要家世清白,來歷明白才成。哪好隨便挑個五品營繕郎的女兒……還是個不知從哪兒抱來的養女。倘若這門婚事當真成了,今後外人會怎麼說怎麼想呢?」
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不曾想到尤氏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免大驚。賈母因問道:「好端端地,珍兒為什麼會看中這家的女兒。這當中的內情你可知道?」
尤氏當然知道,不過她總不會這麼承認。只好笑道:「我哪裡知道老爺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只覺著這件事情不成體統。可惜我人微言輕,勸不得老爺。只求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幫著勸一勸罷了。」
賈母聽了尤氏這番不清不楚的話,越發糊塗起來。只得答應道:「珍哥兒媳婦也不要著急。待你老爺家來,叫他來見我。我勸勸他便是了。」
說罷,又招手兒示意尤氏上前,拉著她的手兒說道:「你倒是個好的。肯替蓉兒這般打算費心。」
尤氏便笑道:「不過是天下父母心罷了。」
賈母便贊道:「好一個天下父母心。倘若天底下的人都如你這般慈母心腸,我便省心了。」
鳳姐兒正因小產一事懷有心病,聽了賈母這一番話,不覺紅了臉。好在賈母也沒想著敲打鳳姐兒,只拉著尤氏說了一回話。便聽外頭打簾子的小丫頭子笑道:「寶玉來了。」
一句話落,只見一個身穿百蝶穿花大紅箭袖的哥兒竄了進來。剛在地上站定,向眾人請了安,便猴兒到賈母懷中,口內喊道:「老祖宗。」
賈母登時喜得眉開眼笑,一把摟住寶玉笑道:「今兒書念的怎麼樣?先生教的好不好,都學了什麼?」
寶玉便嘻嘻的笑道:「左不過是那些人杜撰出來的話兒,能有什麼呢?」
賈母聽了這一番話,便笑道:「休要胡說。仔細你老爺聽見了捶你的肉。」
寶玉嚇的忙縮了頭,躲在賈母懷內扭股糖似的一陣折騰。看的眾人忍俊不禁,都跟著打趣起來。
說了笑了一回,便有東院兒的小丫頭子過來傳話兒,只說大老爺尋邢夫人有事商量。邢夫人聞言,少不得起身告了辭。尤氏見時辰不早,便也帶著賈蓉想要告辭。
賈母一壁摟著寶玉一壁向尤氏賈蓉道:「廚房裡燉了野雞崽子湯,我吃著味兒不錯。你們娘兒兩個便留下來吃午飯罷。」
尤氏賈蓉聞言,少不得開口謝過。
一時到了吃飯的時辰。王夫人張羅著下人安設桌椅,且帶著李紈鳳姐兒捧飯安箸。尤氏便站在賈母身旁替她布菜。
豈料賈母反拉著尤氏的手笑道:「不過是自家人吃頓便飯,無需這些客套規矩。你們也都坐罷。」
後頭一句卻是向王夫人、李紈、鳳姐兒說的。
鳳姐兒聞言,便笑著說道:「還是老祖宗最疼嫂子,我們倒是沾著嫂子的光兒了。」
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兒,必先嘲笑一陣的。怎奈鳳姐兒最近經歷了小產並給姨娘開臉兒之事,一直鬱鬱寡歡。尤氏見了,倒也不好調笑的。此刻聞聽鳳姐兒主動開了腔兒,便也笑著說道:「你總算是說話了。我還以為你現如今眼裡沒人,沒瞧見我呢。或是大年節下吃得多了,脂油蒙了嗓子成了啞巴了。」
一句話落,眾人掌不住的都笑了。鳳姐兒也忍不住笑道:「胡說。從來只聽人說脂油蒙了心竅的,誰曾聽過脂油能蒙了嗓子。老祖宗成日里說我們是言語伶俐的。如今同珍大嫂子一比,倒把我們都比成啞巴了。」
賈母素喜爽利之人,聞聽鳳姐兒所言,便也笑道:「你們兩個都是伶俐的。只你兩個婆婆都是笨嘴拙腮的。」
說笑間,早有小丫頭子傳上菜饌。眾人且分賓主長幼坐了。寂然飯畢,又吃過一回茶。方才各自散了。
是夜賈珍再歸,尤氏少不得同賈珍提及今日之事。賈珍聞言,冷笑道:「你如今有你舅舅撐腰,倒是認真同我過不去了。」
尤氏聞言,也不答言,一壁服侍賈珍洗漱,一壁低眉斂目的說道:「老爺莫氣,我也是為了咱們寧府的名聲著想。想那位秦姑娘縱有千般好,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便當真是貴人血脈,又能如何?難道貴人還會叫她認祖歸宗不成?倘若不能認祖歸宗,那她也不是個五品京官兒從養生堂抱回來的棄兒罷了。跟咱們家蓉哥兒且不般配。」
「你——」賈珍被尤氏一席話噎的無話可說。不覺惱怒的將手巾仍在銅盆里,氣沖沖的破門而出。
是夜,卻是睡在姨娘的房中。其後幾日,對尤氏也是冷淡以待。
尤氏對此不以為然。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次日一早賈珍去榮府見了賈母后,賈母卻是同意了賈珍聘娶秦氏女為蓉哥兒媳婦的事兒。反幫著賈珍來勸尤氏。
尤氏對此無可奈何。她縱然有心替賈蓉打算,可她身為人、妻人媳,怎麼也拗不過相公並家中長輩的意思。只得按照賈珍的吩咐備了聘禮媒人到秦家下聘。
賈蓉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少不得詢問尤氏道:「父親為什麼一定要我娶秦家的女兒?」
尤氏聞言,登時沒好氣兒的翻了翻白眼,開口說道:「你父親腦子灌水了!」
賈蓉:「……」
寧府既下了聘禮聘金,秦府業已有了回應。賈珍便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隨後便尋情找門路的托人引薦,只求拜見太子一面。
賈珍雖然才智平庸,遠離朝堂,但他身為功勳之後,且又與內宮權相頗有些交情。想要面見太子一回,只要打點明白了,也不是什麼難事兒。
然而令賈珍沒有想到的是,當他見過太子之後,事情卻並沒有如他預料一般發展。
而太子殿下再送走了賈珍之後,更是第一時間急命陳珪入宮。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陳珪入宮之後同太子殿下如何商議對策,外人不得而知。
如今只說寧府向秦家下了聘,兩家交換了庚帖八字,擇於八月十六日成親。
尤氏便覺著這個日子有點趕。畢竟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也就是說距離兩府成親之日連半年都不到。
這個時間差對於寧國府嫡長孫來說,實在太過草率。
然而賈珍一意孤行,秦家也怕夜長夢多。尤氏獨木難支,究竟無可奈何了。
目今且不說尤氏如何張羅婚事,只說尤三姐兒的陳園萬事俱備,只待開張。而在開張之前,尤三姐兒早已將手中的賢媛箋派發完畢——只除了最後五張紫金賢媛箋。
依照尤三姐兒的打算,是想將這五張賢媛箋全部送給自己認識的皇子皇親——比如太子妃、六皇子妃、七皇子妃、十二皇子妃等。
只是尤三姐兒乃是一介閨閣女兒,如果單槍匹馬開門見山的找上門去,終歸太顯唐突。如果能有馮氏打著陳夫人的名號相幫,這事情就好辦多了。
陳珪自然也曉得尤三姐兒的盤算。恰好他因著寧國府那一筆爛賬險些得罪了太子妃,還不知該怎麼描補回轉。如今聽了尤三姐兒的請求,不免心下一動,開口笑道:「這可真是瞌睡著就送來個枕頭。」
笑過一回,又向三姐兒說道:「我記著你曾說過,想要遊說這些賢媛成立一個賢媛集,為的是大家彼此能守望互助,互通有無。既然如此,莫如就讓太子妃來擔這個名義,你覺著可好?」
尤三姐兒聞弦歌而知雅意,登時笑道:「太子妃身份貴重,賢德淑良,倘若能說服她來負責此事,不獨京中誥命女眷們心悅誠服,便是對咱們陳園來說,也有極大的好處。只不知這位太子妃願不願意操心這些瑣事罷了。」
陳珪聞言莞爾,因笑道:「你可以準備一下。等過兩日我叫你舅母遞了拜帖去拜訪太子妃。到時候你也跟著就是了。」
尤三姐兒頷首笑應。
陳珪想了想,不免又囑咐道:「那位太子妃,興許會因著寧國府的緣故,對咱們陳家有些芥蒂。不過她身份貴重,賢德大度,斷然不會為難你們也就是了。」
對於聰明人來說,有些話根本不必說透。尤三姐兒微微一笑,登時說道:「我想也是的。畢竟寧國府是寧國府,陳家是陳家。縱使兩家聯絡有親,但兩家終究不是一家,一筆也寫不出兩個姓兒來。太子妃深明大義,自然能明白我們的苦衷。」
陳珪聞言,放心笑道:「你素來言語得當,辦事機敏。我相信太子妃娘娘也會喜歡你的。」
尤三姐兒莞爾。又同陳珪商議了些去拜訪太子妃的細節,這才告辭家去。至於其後又做了多少手準備,則不足為外人道。
沒過幾日,舅母馮氏果然派了馬車並跟車的四個女人,來接尤三姐兒回陳府。次日再同她一道兒去拜訪太子妃。
尤三姐兒見了陳府來人,忙去告訴陳氏。陳氏知道尤三姐兒此番過去,是為了同太子妃商議陳園之事。少不得殷殷囑咐了好些話,這才放了尤三姐兒離開。
彼時尤二姐兒正在房中做針線,眼見尤三姐兒包袱款款預備離開,少不得滿心狐疑。尤三姐兒瞧著尤二姐兒溫柔標緻的一張俏臉兒,忍不住上前捏了一把,開口說道:「等著我的好消息罷。只要這事兒成了,今後咱們能結交的皇親貴戚誥命貴女多而且多。到時候大家彼此互通有無,結盟為友,何愁大事不成!」
尤二姐兒看著尤三姐兒意氣風發的模樣兒,因笑道:「我可沒有你那麼大的野心。我只想著錦衣玉食,安安穩穩過好日子也還罷了。」
尤三姐兒聞言,嘻嘻的笑道:「想要一輩子錦衣玉食安安穩穩的,再找個不叫你煩心的好夫婿,你這心思其實也不小。恐怕比我的野心還難些個。畢竟我那野心只要我自己個兒多加努力也就夠了。你這心思卻還得有一位好郎君肯配你才是。你說這是不是很難」
尤二姐兒聞聽尤三姐兒的打趣,少不得掩面而笑。一時羞的不行,忙起身推著尤三姐兒道:「好你個貧嘴薄舌的三妹妹。如今也學起旁人來打趣我了。我不同你理論,你快些走罷。」
尤三姐兒嬉笑著被尤二姐兒推出了房門。且帶著蓁兒蔚兒兩個丫頭到了陳家。
馮氏此前雖見過太子妃幾面,也不過是筵宴之上點頭寒暄幾句罷了。究竟不曾私下結交過。一時見了尤三姐兒,少不得長前問長問短,倒比尤三姐兒表現的還緊張些。
尤三姐兒見狀,不免笑勸道:「舅母放心罷。舅母可是陳夫人,堂堂二品誥命夫人。何況舅舅簡在帝心,深得陛下與太子殿下器重,且又位高權重。太子妃娘娘何等深明大義,必然不會為難舅母。」
不光不會為難,只要太子妃夠聰明的話,必定會竭力拉攏馮氏。正如她前幾次在筵宴上做的那般。
這些道理馮氏都懂。只是事到臨頭,少不得緊張罷了。畢竟太子妃身份不同旁人,兩人又是私下見面,馮氏總有些患得患失,生怕自己言語有失丟了陳府的人。尤三姐兒見狀,只得說道:「舅母放心罷。還有我呢。咱們明兒拜訪太子妃娘娘,自然是為了做生意。既是做生意,我少不得同太子妃娘娘講述這些生意經。到時候只怕舅母嫌棄我言語聒噪,讓你沒什麼說話的機會呢。」
尤三姐兒這話倒也沒錯。她確實是把太子妃當做超級大客戶來攻略的。為此她還寫了好幾份策劃案,都是在打聽過太子妃的心性喜好之後,又結合了自己對太子妃的瞭解,特地迎合了太子妃的口味兒做的。她相信老天不負有心人,只要自己的項目有誠意有利益,太子妃沒道理拒她於千里之外。
馮氏冷眼瞧著尤三姐兒信誓旦旦的模樣兒,真不知道這個外甥女兒哪來這麼大的自信心。不過她想到相公的叮囑,叫她明日拜訪太子妃時處處以三姐兒為先……
馮氏想了想,只得說道:「罷了。咱們舅甥兩個在家裡緊張的睡不著覺又能如何,人家倒也不知道的。莫如順其自然,反正她又不能吃了我。」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
是夜,尤三姐兒倒是一夜好眠。無夢到天明。
次日一早,尤三姐兒早早醒來。洗漱過,精神百倍的跑到上房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請安。
待她到了上房約有一炷香的時間後,陳珪馮氏並橈哥兒徐氏婉姐兒才姍姍而來。
瞧見尤三姐兒紅光滿面談笑風生,陳珪止不住笑道:「果然還是三姐兒心思沈穩,遇事沈得住氣。且不像你舅母,昨夜輾轉反側幾乎一夜不曾好睡。連累的你舅舅也沒睡好。」
馮氏聞言,又急又氣的瞪了陳珪一眼,不滿陳珪說風涼話的取笑她。
陳珪見狀,笑嘻嘻且毫無誠意的道了歉。看得馮氏越發氣悶。陳橈徐氏並婉姐兒等人只好忍笑不語。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也幫著媳婦說陳珪的不是。眾人說說笑笑的吃完了早飯。便有二門上小廝回說馬車並跟車的人已經預備好了。
馮氏聞言,便向公婆告了辭,且帶著尤三姐兒坐車出門。
一時到了東宮,早有宮俾引著馮氏並三姐兒到了內宮偏殿。獻茶已畢,仍叫馮氏三姐兒稍後片時。
待馮氏與尤三姐兒吃過了一盞茶後,太子妃這才姍姍而來。馮氏並三姐兒登時請安跪拜,太子妃笑讓賜坐。因又說道:「後宮尚有些瑣事要處理,倒叫你們久等了。」
馮氏聞言,少不得謙辭賠笑。大家彼此又吃了一回茶,閒話幾句。尤三姐兒打量太子妃容色蒼白,身形略略清減,便笑著說了好些美容保養之事。且又送上幾盒尤三姐兒特地根據太子妃的膚質而制的胭脂香米分。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太子妃縱然身份尊貴,卻也是女兒身,他人、妻,既想保住如花嬌顏,也想籠住相公的心。不拘為著那一件,都不會抗拒這些能讓自己變美的香米分胭脂。
更何況尤三姐兒調香調米分的手段在京中也是廣為人知。她手下賣胭脂香料衣裳首飾的鏡花緣更是被京中誥命貴女們趨之若鶩。太子妃也時常派人出宮採買。便是宮中的妃嬪娘娘們,也曾托人稍些香脂入宮。只因鏡花緣的胭脂香米分竟然比宮中進上的還強。
然而東西再好,市賣的東西也比不過高級定制。更遑論是三姐兒親手所制,還是根據太子妃的個人膚質專門製作的香米分。
俗話說拿人手短,太子妃再接過了尤三姐兒的香米分之後,態度更比先前熱絡了一些。
尤三姐兒上輩子同客戶談判的時候,便知道投其所好的重要性。如今見了太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她知道太子妃的心結所在,便打著要替太子妃看手相的名號,巧舌如簧舌燦生花,說了不下一籮筐的吉祥話。還都是「言之有物」「引經據典」的卦象術語。
哄得太子妃眉開眼笑,登時去了剛見面時若有若無的隔閡芥蒂。
大家彼此既寒暄開了,太子妃便也不再端著架子。因笑道:「我聽說寧國府賈家聘了一個寒門小戶之女為長房孫媳。不知尤三姑娘可有耳聞?」
☆、第一百一十四章
當馮氏並尤三姐兒從東宮告辭的時候,天色已近掌燈時分。宮門都快落鎖了。若不是害怕宮門落鎖後馮氏並三姐兒不得家去,太子妃仍要苦留一頓晚膳的。
太子妃如此熱忱備至,別說來之前的那點子小小芥蒂了,便是尤三姐兒懇請太子妃賞臉擔任賢媛集會長一事,太子妃也是極為樂意的。
兩人一路在宮俾的引領下出了宮,上了馬車。馮氏方才大松了一口氣,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兒笑道:「真真兒是嚇死我了。方才我見太子妃娘娘提及寧國府求娶秦氏女之事,還不曉得要如何答對。幸好你言語機靈,不但哄得太子妃高高興興,亦且將此事全都周全過去了。想必太子妃娘娘再不會對咱們陳家心懷芥蒂了罷?」
尤三姐兒聞言,便笑道:「本來也不是咱們陳家的事兒,咱們何必去背那個鍋。至於寧國府的珍大爺腦子灌了水,旁人又怎能勸的住呢?俗話說個家門另家戶,即便是兩家聯絡有親,咱們也不好摻和人家的內宅私事。太子妃娘娘深明大義,自然明白咱們的苦衷。至於我方才說的那些話,也不過是太子妃自己的意思,由我替她說出來,咱們大家彼此都好有個交代罷了。」
如若不是太子妃心如明鏡。今日之事,也不能這麼妥善的周全過去。
馮氏聽了尤三姐兒一席話,仍舊笑道:「你說的這些我就不懂了。我只知道今兒若不是你,換了旁人,即便是說了這些話,也未必能叫太子妃娘娘展顏的。可見什麼話分什麼人說。即便是同樣的事情,有的人說出來便叫人安心,有的人說出來便叫人煩心。如今你既入了太子妃娘娘的眼。今後往來交際,也就有了幾分底氣了。」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也是欣慰於自己馬到功成,到底沒有白跑一趟。
既說服了太子妃來擔任會長之職。下剩的事情就更加好辦了。也不過是約個時間,將收到賢媛箋的誥命女眷們都約到陳園,之後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閒話一回。再做些後世習以為常的香薰沐浴,泡個熱湯,好生舒散舒散。
這樣的流程對於後世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來說,實在是習以為常。不過對於這些成日家被拘在後宅的誥命女眷們來說,卻非常新鮮。
一天舒舒服服香噴噴的享受下來,整個人不但容光煥發,就連心情都好了許多。至晚間家去的時候,尤三姐兒又按照各人的賢媛箋的品級不同,分別送了鏡花緣特地為陳園貴客準備的香米分胭脂等小禮物,也都是只對內不對外的。
有吃有喝還有得拿,又玩得很是開心。諸位誥命女眷們自然對陳園對尤三姐兒都抱有不錯的好感。之後尤三姐兒又找機會聚了兩回,閒談說笑遊樂散淡一番。大家彼此略微相熟,談論的東西也從時興的衣料首飾花樣兒慢慢涉及到各家家務人情。
如此這般又過了兩個多月的工夫,陡遇盛夏暴雨,洪澇糟蹋了幾處生民。尤三姐兒有意無意的提起可以賢媛集的名義籌措銀兩物資支援朝廷賑災,也是為天下蒼生盡一己之力。
尤三姐兒此舉早同太子妃通過氣兒的。太子妃便也順勢而為,極力促成此事。眾誥命女眷們或心懷慈悲,或不以為然,但誰都不會當面駁了太子妃的好意,於是大家彼此有商有量,果然促成了這第一筆慈善賑災款項,皆由太子妃娘娘親手交由太子,再由太子上交朝廷,以表心意。
而陳珪則趁機暗示言官御史上奏表彰各家誥命女眷心懷朝廷心懷百姓之德。永嘉帝龍顏大悅,親自下旨贊揚了以賢媛集為首的誥命女眷們。
霎時間陳園並賢媛集名傳天下。尤三姐兒又趁勢提出將慈善賑災一事妥善籌辦,變成一個常例。同時邀請賢媛集內德高望重的誥命擔任理事,與太子妃娘娘相互協商,共同協理賢媛集的一切慈善活動。其他女眷則監督每一筆款項的來路去處,務必要做到財務透明,支出清晰。
為此尤三姐兒還特地培養了五六個善於管賬理事的女賬房,此刻也終於有了用武之處。
尤三姐兒為了促成陳園並賢媛集能名傳天下,明裡暗裡做了不少事,且樁樁件件環環相扣。明顯是早有預謀。
此事如今躍然於水面,別說各家誥命女眷皆非蠢人,便是其他不相干之人,也感覺到了尤三姐兒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諸位誥命們在陳園享受的十分開心,況且如今名利雙收,於人於己多有裨益。倒也用不著計較尤三姐兒究竟在想什麼的。
至於尤三姐兒行此舉動,也不過是為了更好的經營生意。如今陳園與賢媛集名傳天下,京中仕宦清貴誥命貴女們不拘是為名為利還是為了人脈交際,皆想入集,且又限於陳園的會員制規定而欲進無門。少不得打聽了現是會員的各家女眷們,尋情找門路的想要得一得一封薦書,再捧上一年好幾千兩的會員費想要得一張賢媛箋。便是外省的大員女眷們,也都對陳園趨之若鶩。更是打點了厚禮賄賂賢媛集的誥命們。只求一份薦書。
眾多誥命貴女眼見如此,也樂得享受世交親友之奉承巴結,做足了姿態拿足了好處,才引著眾人入了園來。
尤三姐兒更是因著此舉賺的盆滿鉢滿,叫人眼紅不迭。每每言語閒聊,少不得打趣笑問尤三姐兒又賺了多少銀子。
尤三姐兒見眾人都很關心這事兒,便又拋出了另外一個大餌——便是請眾人拿銀子入股,也參與進陳園的日常經營。
賢媛集內的諸位女眷們原還眼紅尤三姐兒能日進鬥金,且又佩服尤三姐兒智謀機辯,總能想出各種各樣的法子來撈銀子。卻著實沒有想到尤三姐兒竟然能大方到請她們入股共賺銀子。一時間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更不知道尤三姐兒在打甚麼主意。
尤三姐兒又能打什麼主意呢?不過是學著後世企業經營上的融資上市罷了。如今這個世道,想要上市是沒什麼可能了。不過邀請大家融資進來,利益均沾的同時也是風險平攤的意思。
當然,尤三姐兒作為陳園的創始人以及決策人,要佔據絕對的「控股權」也是必須的。
至於賢媛集內的其他誥命們,也須得在其砸錢入資之前把事情分說明白——想要湊份子賺錢可以,卻也只能享受年底分紅,至於經營權決策權,卻是不要惦記了。
諸位誥命們原本就是眼紅陳園日進鬥金的闊綽,如今見得自己能分一杯羹去,哪怕是沒有經營決策權,也都樂得無可不可。登時便打點了自己的嫁妝梯己過來參股。
尤三姐兒趁此機會又攬入一大筆巨資。好在她早已想好了後續的投資計劃。便在各家誥命融資過後,將各項投資搬上議程。
第一件事,便是以鏡花緣的名義成立了一份「女報」。說是「女報」,其實也不過是仿照此時的邸報而制的一份共深宅女眷們閱覽的小報罷了。上頭的信息也無非就是京中時興的衣料款式,首飾花樣,八卦秘聞,章回話本等等,內容堪比後世的時尚雜誌。
因著賢媛集的會長乃是太子妃,理事並會員們也都是各位皇子妃以及三品以上的誥命夫人世家貴女。所以尤三姐兒在提出成立《鏡花緣報》的時候,眾人且沒想到那麼多,也沒擔心過輿論如何。反正這份報紙也並不對外男開放。
既然有了報紙,自然少不得要拉招商廣告。
尤三姐兒索性先同賢媛集內的誥命夫人們交代一聲,看各位誥命是否願意讓自家的陪嫁鋪子在報紙上打個廣告什麼的。至於剩下來的空版,才去外頭招商競標。
這部分的收益因著《鏡花緣報》才剛剛創刊,既未見得報紙發行量也未見得廣告效益,所以來「投標」的商家也都是將信將疑。尤三姐兒便將頭三期的廣告刊位半賣半送,且算是酬賓了。
而後尤三姐兒又提議各家誥命女眷們將自己手上的嫁妝鋪子的客戶信息拿出來,大家彼此共同成立一個商業聯盟。到時候既可互通有無,也能守望相助,形成一個比較穩定的產業鏈……
總而言之,當尤三姐兒忙的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將手上的人脈與各項資源整理明白整合成型的時候,外頭早已是夏去秋來,葉染金黃。
還是陳氏提醒了尤三姐兒一回,尤三姐兒才猛然想起,原來快到了寧國府操辦喜事的日子。
寧府賈珍替兒子求娶了一位寒門小戶之女。此事早在兩家交換庚帖之後便已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許多世家勳貴不明就里,都曾暗暗打探過此事緣由。因此秦氏女同東宮的那點子瓜葛,早已成了長安城內不宣而知的秘聞。
太子殿下還曾因此被聖人訓誡過一回。好在陳珪早有計議,君臣二人暗中籌謀了一回,倒也讓此事不了了之。不過太子殿下仍舊因為此事對寧國府多有不滿,認為賈珍行事冒撞,不堪大用。
太子殿下的口風一漏,滿長安城內的人都在嘲笑寧府賈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兩家早已交換庚帖八字定了姻親,木已成舟,容不得賈家反悔。這一門親事還得如約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