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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簿 2016-6-8 17:34

《(紅樓)紅樓之重生緣》作者:雨竹【完結+番外】

思黛玉其人,容色傾城,文采斐然,寄人籬下,淚盡而逝,每每念及,百折千回仍不能平。
執一支素筆,異想天開,天馬行空,重生女子,拋卻過往,雲淡風輕,引無數英雄竟折腰。
不一樣的妹妹,不一樣的紅樓,希望親們多多支持。
【穿越捲】
萬里江山,風雲變幻如棋局;
粉黛佳人,命運多蹇總堪憐。
現代女孩張曉曉,一朝穿越成為紅樓裡的黛玉,誰是她穿越之因?誰是誰放不下的執念?誰為誰傾覆了江山?
【架空卷】
是誰說江山如畫,只是水中花?
是誰相思成病,只因戀慕佳人眉間一點硃砂?
是誰在繁華深處兩兩凝望,譜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佳話?
架空歷史,戲說紅樓,重生的黛玉,容顏依舊,心卻曠遠,且看她如何走出賈府,迎來屬於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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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簿 2016-6-8 17:34

第一卷 侯門風雲
楔子


天泰十年,京都,榮國府
今天是榮國公的嫡孫賈寶玉成親的好日子,新娘乃薛家小姐寶釵,薛姑娘剛滿十八歲,姿容端麗,舉止大方,進京以來,上至賈老太君,下至僕婦丫鬟,都對她交口稱讚,因此這次賈薛聯姻,人都道金玉情緣,天作之合。
新郎賈寶玉只是個無權無職的公子哥兒,整日游手好閒,只在脂粉堆裡廝混,但因他是賈母最疼愛的孫子,親姐姐又是宮中炙手可熱的皇妃,連帶著使他的身份也水漲船高起來。
因此,金玉聯姻的消息一傳出,就成為京城話題,王孫貴族紛紛遣人來賀,禮物精緻貴重之處,不言可知。
成婚當日,更是冠蓋雲集、車水馬龍,一時之間,層層疊疊、雕樑畫棟的賈府滿是人聲,百年世家,盡顯繁華。
然而,在賓客盈門、錦繡團團的賈府,在最喧鬧矚目的時候,依舊有安靜如塵的院落、悲慼欲絕的女子。
大觀園的瀟湘館裡,落葉枯黃,楓葉凝霜,冷寂得讓人心驚。
屋內,風華絕代、文采斐然的黛玉躺在床上,緊閉雙眼,慘白如雪的容顏,透出無法止住的哀傷。
當年她以六歲進京,寄居賈家,府中肯以真心相待的,一直只有寥寥數人,其中自己最看重最在意的,唯有青梅竹馬、許為知己的寶玉。
她目下無塵,卻並不是不諳世情,她一早就知道,世家女子,是不能輕易將自己的心許人的,不然,必定會為人不齒。
她一早就知道,寶玉性格太過溫柔,容貌稍美的女子,只要入了他的眼,他必定慇勤相待,處處留情。
但是,她太貪戀寶玉偶爾帶來的那一點點溫暖,榮寧兩府那麼大,卻太過冰涼,若是不抓住一點溫情,日子只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到如今,寶玉大婚,自己卻纏綿病榻,除了李紈,再沒有人過來探望,這還不算,身邊的丫鬟雪雁竟被喚到前面扶新娘子,如斯情景,讓她情何以堪?
賈府的家生丫鬟紫鵑跪在床畔,聲音中帶著嗚咽之意:「事到如今,姑娘還是想開些,千萬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不然,九泉之下的姑老爺和姑太太,也不會安心。」
黛玉在枕上淡笑,沉默許久,才有了一絲力氣,慢慢道:「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再怎麼保養也是無用,只盼我此去能與爹爹、娘親相見,一家團聚,再無骨肉分離苦。」
聽了這話,紫鵑更是悲慼,凝視著玉容慘淡、奄奄一息的黛玉,心中生出深涼的驚懼,她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她是很單純的女子,自小就被親人賣進賈家,卻從未埋怨命運的不公,只是安安分分地當丫鬟,先伺候賈母,後來被指給黛玉。
剛開始,她看著容貌絕美、目下無塵的黛玉,心裡有些不安,以為這樣的女子不好伺候,時日久了才發現,黛玉雖然有些清傲,人卻是最真最純的,也就慢慢放下顧慮,一心一意伺候黛玉。
日久天長,雖然名為主僕,卻漸漸滋生出一份相依為命的情誼。
只是,少女情懷總是詩,她雖然是謹小慎微的女子,但慢慢長大之後,對著面如冠玉、眾星捧月的寶玉,心底深處,終究生出一絲戀慕。
而這些年,她守在黛玉、寶玉身邊,看著他們一點一點長大,日漸親密,心中滿是歡喜,這兩個人,若是能配在一起,必定是佳偶天成,到時候,只要能陪著這兩人,自己就算當一輩子的丫鬟,心裡必定也是甜蜜的。
可是,這樣的願想,在金玉聯姻的消息傳來的時候,被擊得支離破碎,更讓人難受的是,深受打擊的黛玉,身體越來越差,雖是韶華之齡,風華卻如天邊的流霞,漸漸黯淡沉寂。
這樣想著,紫鵑忍了許久的淚,終究一點一點落下,斑駁了衣襟斑駁了心。
黛玉看在眼裡,想要開口安慰,卻實在沒有心力,罷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自己如何管得了?
唇際,漫開一抹苦笑,出身世家,卻偏偏寄人籬下,這條命,這口氣,從來都身不由己,到如今,終於能夠,為自己的生死做一回主了。
心神恍惚之際,有冰涼的淚水從眼中滑落,依稀憶起與寶玉的初見,那一日,他似踏月而來,溫潤的聲音令她如墜雲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那是她與他的初見,美好如斯。如果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那麼,便不會有今日的支離破碎、相隔天涯。
絞痛的感覺湧上心口,她拼盡一生的力氣,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話未完,香魂一渺,已然消逝。
紫鵑放聲慟哭,有風透窗而入,吹在臉上,冰涼一片。
彼時,賓客盈門的前堂,一對新人正在紅燭前雙雙下拜,定白首之盟,許百年之約。
笑語喧嘩,繁華如錦。



001 異世


迷迷糊糊中,黛玉覺得有一股力量牽引著自己,向一處緩緩飄去。
黛玉心中驚愕,四處張望時,卻見周圍一片混沌,看不見來路,也辨不清去路,只覺得自己彷彿變作天使,在茫茫的雲霧裡穿梭,身子輕得如一片雲。
這一認知讓黛玉驀然清醒過來,感情自己已經死了,如今不過是一縷魂魄?
心中正驚疑之間,耳邊突然傳來鼓樂之聲,接著視線為之一清,繡幢翠蓋迎面而來,浩浩蕩蕩,充滿古韻。
黛玉更是錯愕,仔細看時,卻見幾名明眸皓齒、鬒發垂髫的女孩迎過來,身上都穿著粉紅羽衣,為首之人屈膝下拜,向黛玉道:「相別多年,不知林姑娘是否還認識我?」
黛玉聽了這話,以為是舊相識,睜大眼睛看時,卻十分陌生,便皺眉道:「你這話蹊蹺得很,我與你素未謀面,如何會認識你?」
女孩聽了歎了一口氣,聲音中頗有感傷之意:「奴婢紫煙,在姑娘身邊服侍多年,不想姑娘一入紅塵,就將前事忘得一乾二淨,實在令人遺憾。」
黛玉看著她,眉心皺得更深:「你這些話,我真是一點也不明白,我只想問你,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到底我是不是死了?」
「姑娘是仙子,怎麼會死?」紫煙收起感歎,臉色鄭重起來,「昨日警幻仙姑占卜,知道姑娘今日會遭劫,特意命我們準備彩轎,到這裡恭候姑娘,接姑娘回太虛幻境。」
黛玉聽了便斂了神色,細細想了一會兒,才向她道:「太虛幻境這個詞好熟,倒像是在哪裡聽過似的,不過我並不認得什麼警幻仙姑,為什麼她會命人來迎接?」
紫煙眉眼彎彎,笑得甚是好看,怡然道:「看來姑娘心中疑惑甚多,奴婢雖然知道一些,卻無法為姑娘解惑,等見到警幻仙姑,一切自有分曉。」
說話之間,紫煙身後的幾個女童抬過彩轎,來到黛玉面前,紫煙也趕過來,伸手來扶黛玉,讓黛玉上轎。
黛玉正在沉思之際,一時也沒有在意,隨著她的牽引上了華轎,四個女童立刻抬起,如飛而行。
乍然遭逢這樣的變化,坐在轎中的黛玉自是又驚又愕,加上耳邊不時傳來陣陣鼓樂聲,低頭看時,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換成了華冠繡服,與往日的打扮截然不同,更是添了滿腹疑竇。
思一回,想一回,黛玉總算鎮定了一些,掀開轎簾四下張望,警惕地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目光及處,遠遠瞧見有一個玲瓏剔透的石頭牌坊,上面用楷書寫著斗大的四個金字「太虛幻境」,又懸著一副對聯,卻是: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黛玉細細品讀,只覺得十分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琉璃紅瓦的宮門,金碧輝煌、氣勢恢弘,頗有古都之韻。紫煙的聲音慢慢飄來,溫婉恭順:「姑娘離開這裡好久,如今回來必然想賞看一番,不如我吩咐她們抬慢些,讓姑娘看個仔細,可好?」
黛玉心中有事,哪裡願意耽擱,擺手道:「多謝你為我著想,但我如今沒心情看,你還是快些送我去見警幻仙姑,將正事說清楚。」
紫煙聽了並無不悅之色,依舊含笑道:「既是這樣,就依姑娘之言吧。」說完,果然向抬轎的女童傳了訊。
轎子前行的速度快了許多,卻依舊平穩從容,黛玉暗自忖度,待會兒見了那個什麼警幻仙姑,要問的事情太多,必然極耗費精神,想著,便歎息一聲,放下轎簾,只管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彩轎停下,紫煙掀開簾子,笑容可掬地道:「警幻仙姑的宮殿到了,請林姑娘下轎。」
黛玉應了一聲,依言走下轎,見這裡宮門高聳、殿宇逶迤,匾上橫書著「離恨天」三個大字,別有一番華美貴麗。
正打量之際,聽得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黛玉抬頭看時,見房內走出一群古裝打扮的麗人,為首之人羽衣蹁躚,笑語嫣然,別有一段明麗風致。
見到黛玉,她立刻快步迎過來,溫顏道:「賢妹下界多年,如今歸來,可還認識愚姐?」
見她言辭溫和、態度親暱,黛玉不覺一怔,咬著唇道:「莫非姐姐就是警幻仙姑?」
女子輕輕一歎,看著滿臉疑惑的黛玉,聲音中便有些鬱鬱之意:「妹妹如此詢問,想必前塵早已盡忘了。」說著,便攜過黛玉的手,溫聲道:「我的確是警幻,妹妹請進殿,一切前因後果,愚姐自會向妹妹說明。」
聽了她的話,黛玉默默沉吟,自己不過是一個凡人,這裡的人絕不至於對自己有所求,想必是另有緣故,不如且聽一聽再做打算。
想到這裡,黛玉便點頭道:「如此,便有勞姐姐了。」
警幻含笑頷首,帶黛玉進了正殿,黛玉抬頭看時,見這裡金碧輝煌,光華耀眼,一切陳設都十分精緻,絕非瀟湘館的陳設可比。
黛玉正滿腹疑竇,加上向來不喜金玉之物,只打量了幾眼,便沒有再看,只向警幻道:「這個地方倒挺華麗,看來姐姐的身份,必定是極不凡了。」
警幻見她雖然是讚美之詞,卻說得漫不經心,不由失笑道:「妹妹雖然前塵盡忘,但骨子裡那份淡看富貴的性情,倒是一點兒也沒有變。」一面說,一面領黛玉在窗下的紫檀木靠椅上坐了,又讓底下伺候的人斟茶送上來。
黛玉哪有心思喝茶,一待坐定,便向警幻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剛才送我過來的紫煙說,是姐姐命人接我來的,又稱呼你為仙姑,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嗎?」
「妹妹問得這麼急,想必心裡早就按捺不住了,」警幻看著她,唇角輕揚,噙著一抹淡笑:「這裡名為太虛幻境,乃天仙極樂世界,至於我,一向住在這裡,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
「這話倒有些奇了,」黛玉挑眉,聲音有些詫異,「執掌凡間男女因緣的神仙,不是月老嗎?」
警幻神色恬淡,慢慢道:「說起來,這是凡塵的誤解,月老只是負責牽紅線,世人便以為姻緣是由他執掌,其實,那些男男女女如何配對,一直都是由我們掌管的。」
黛玉點點頭,這才明白過來,警幻睨著她,繼續道:「至於我接你到這兒的原因,是因為你我是姊妹,你原也是太虛幻境的仙子。」
黛玉輕輕「唔」了一下,聲音更是迷茫無措:「我只是個普通女子,怎麼可能也是仙子?姐姐是不是弄錯了?」
警幻搖搖頭,溫聲道:「你我相交多年,我豈會認錯?妹妹別急,且聽我從頭解釋一遍。賈府寶玉,前身本是女媧氏補天所剩的一塊頑石,未投胎之前,曾作過赤霞宮的神瑛侍者。那時,妹妹乃西天靈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喚絳珠,因雨露衍期,漸就蔫萎。神瑛侍者見了,便有些憐惜,日以甘露澆灌,妹妹受了日月精華,秉了山川靈氣,故能脫化為人。後來神瑛侍者下凡歷劫,妹妹為了報恩,也下世為人,立誓將一生所有的眼淚還給他,以償前恩。」
黛玉聽得目瞪口呆,過了許久都沒有回神。
警幻知道她心中驚愕,歎了一口氣,聲音中帶著悲憫之意:「妹妹以淚水還灌溉之恩,心思倒也別緻,只是一入紅塵後,因對賈寶玉用情至深,便不顧自己的身子,毀傷太過,以至離世時魂魄不齊,三魂六魄中,有一魂一魄始終在離恨天外遊蕩,難歸本位。加上妹妹還是絳珠仙子的時候,除了受神瑛侍者的恩惠之外,還惹出一段情緣,那人見你下凡,提前去了塵世,說是要在那裡做一番事業,好護你周全呢。」
黛玉更是吃驚,咬著唇道:「姐姐越說越玄乎了。」
警幻眉眼淺淡,抿唇道:「仙俠之事,的確有些玄乎,但卻都是真的。」拍了拍黛玉的肩膀,聲音越發和婉:「因妹妹意念精誠、至情至性,上蒼特意讓你重歸紅樓,再入輪迴,給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等到將來功德圓滿之時,妹妹的一魂一魄自會歸位,到時候再列仙班,再與妹妹暢敘姊妹之情。」
「我本不信鬼神之說,經歷今日之事,卻不能不信,」黛玉聽完她的話,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終於沉寂下來,慢慢道,「姐姐既要我再入輪迴,天意不可違,我只能答允。」
警幻見她應允,心中喜不自勝,須臾歎了一口氣,聲音中滿是戀戀不捨:「我與妹妹相別甚久,本該留妹妹多聚一會兒,只是天意早定,既然話都說清楚了,待會兒我便讓人送妹妹重回凡塵,惟願妹妹此去順心順意,一生喜樂平安。」





002 醒轉


瀟湘院裡,紫鵑和衣躺在黛玉閨房的小塌上,蒙著頭只管流淚,淚水將身下的一個碎花枕頭浸得透濕。
這小榻本是素日裡黛玉歇息時,紫鵑陪侍之地,想起素日與黛玉相處的點點滴滴,紫鵑心中越發傷痛,再一想起黛玉不再了,將來自己再無可依,淚流得更凶了。
在院子裡伺候的嬤嬤、小丫頭如她一般,既心傷黛玉,又擔憂自身的前程,哭的哭,嚷的嚷,亂成一團。
這時雪雁匆匆趕了回來,見滿院子的丫鬟嬤嬤都哭成淚人一般,驚得魂飛魄散,忙奔到黛玉床前,見黛玉合著眼,直挺挺躺在床上,心中湧起不祥的感覺,眼淚撲簌簌流下來。
雪雁乃林家的家生子,自五歲起就跟隨黛玉,雖然進京後黛玉更親近紫鵑,但到底有自小的情分在,傷痛之心比起紫鵑只多不少。
雪雁直愣愣盯著黛玉,一邊哭一邊沖一旁的春纖道:「怎麼我才走開一會兒,姑娘就成了這樣?」
春纖低著頭,抽泣著道:「剛才前面敲鑼打鼓的時候,姑娘突然不行了,連遺言都沒說完就去了。」
雪雁聽黛玉果真去了,滿臉不可置信,叫道:「不可能,姑娘怎麼會死?你怎麼敢詛咒姑娘?」
春纖嚶嚶道:「是真的,姑娘的確去了。」
雪雁登時失了魂一般,跌坐在地上,半晌才道:「老爺啊,當初我們進京前,你還特意將我叫過去,說賈府很好,又囑咐我好好照顧姑娘,如今姑娘去了,我怎麼有臉到九泉之下見你?」
王嬤嬤乃黛玉的奶娘,當初與雪雁一同陪黛玉進京的,此刻正跪在春纖旁邊抹淚,聽到雪雁說起林如海,越發覺得心酸,也哭泣道:「老爺夫人,老奴沒有照顧好姑娘,對不住你們啊。」
這時雪雁自言自語了一番,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哈哈笑道:「春纖你休想唬我,我們姑娘才貌無雙,怎麼看都不像薄命之人,她只是睡著了,對,只是睡著了。」
見她突然笑出聲來,在場之人不由嚇了一跳,王嬤嬤一邊拭淚,一邊去拉雪雁的衣袖,勸道:「難過歸難過,別胡言亂語,不然……」
話未說完,雪雁已經飛快伸出右手,去試黛玉的鼻息,口中還叫道:「姑娘你快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
春纖見狀心中又難過又害怕,覺得雪雁有些神志不清,卻還是哭勸道:「姐姐別這樣,姑娘泉下有知會不安的。」
雪雁理也不理,依舊保持之前的動作,半晌回頭看著眾人,眼中似有火苗燃燒一般,聲音也有些咬牙切齒:「什麼泉下?姑娘明明有氣兒,你們竟敢出不敬之言,等姑娘醒過來,我定不讓她饒恕你。」
眾人聽了這話,都忘了哭泣,嚇得臉上失色。
到底薑還是老的辣,還是王嬤嬤先回過神來,盯著雪雁歎息道:「姑娘剛去,你怎麼就魔怔了?你爹娘還在蘇州等著你回家呢,若是知道你變成這樣,不知會多難過呢。」
雪雁呆了一下才道:「嬤嬤不相信我的話?那你自己過來,看看姑娘的臉色,探探姑娘的鼻息就知道了。」
王嬤嬤見她信誓旦旦,加上心中也存了一絲奢想,便沒有再說什麼,依言起身走到黛玉身邊。
一細看,就見黛玉本蒼白如紙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了血色,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待鎮定下來,顫顫抬起手,還沒伸到黛玉面前,就見黛玉的手動了一下,不由喊了聲「哎呦」,栽倒在地上了。
眾人見狀更是吃驚,春纖身子抖了抖,半晌才鼓起勇氣走上前,扶王嬤嬤起身。
王嬤嬤卻一把推開她,伏在黛玉身邊,急急將手去試鼻息,果然微有些生氣流動,再摸她身上,也有些溫和之氣,登時欣喜若狂,大聲叫道:「雪雁是對的,姑娘活生生的,一會兒就會醒的。」
雪雁一抬下巴道:「那是自然,我們姑娘是個有福氣的,將來一定長命百歲。」
眾人卻嚇得面面相覷,你扯我推,不敢說話也不敢上前,都在心中猜測,這一老一少多半是傷心過度,竟一起發了瘋。
雪雁將眾人的神色看在眼裡,冷笑著沒有理會,只喚過春纖,吩咐她多拿一床薄被子過來,又喚過另一個小丫鬟秀芳,讓她將之前用剩的人參雞湯找出來,拿到外邊風爐上暖著,等姑娘醒了好喝。
春纖、秀芳雖然仍舊不信黛玉已經回魂,但雪雁到底是大丫鬟,素日裡的威嚴還在,只得領了命,各自依言而行。
兩樣東西很快拿來,雪雁、王嬤嬤一起動手,將黛玉捂得嚴嚴實實,之後兩人各搬了把小圓凳,坐在黛玉床邊,直愣愣盯著黛玉,再不發一言,看得眾人眼睛都直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突聽到雪雁拍手道:「好了,姑娘終於醒了。」
眾人又害怕又好奇,顫抖著身子圍過來,果然見黛玉嚶嚀一聲,星眸半睜,已經醒轉過來。
眾人又是一陣驚叫,膽子小些的直接嚇得跌倒了,鬧得不可開交。這番動靜將一味哭泣的紫鵑驚住,也起身過來瞧。
黛玉睜眼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心神卻是明白的,默默將夢境中的事情回憶了一遍,心中暗自歎息,原來夢裡所見所聞都是真的,自己竟然真的重新活過來了。
生命重來,之前種種,恍如隔世一般,今後的自己,該何去何從,如何是好?
正柔腸百轉,雪雁已經端了一碗熱騰騰的人參雞湯過來,笑盈盈地道:「姑娘很久都沒吃東西了,且先喝兩口湯墊著,等天亮了再叫廚房做些好吃的送來。」
黛玉在枕上點頭,在雪雁、紫鵑小心翼翼的伺候下,用了幾口湯,心神乏了,合上雙眼,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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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姊妹


見黛玉安穩睡去,紫鵑、雪雁都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走到外間,商量了幾句,因近來大家都熬得很辛苦,便讓在場的丫鬟、婆子都散了,她們兩人親自在外間守夜。
此時已是亥時時分,因婚禮已畢,之前震天的鼓樂、喧鬧聲俱消,四周靜悄悄無半點響動。
因如今大觀園是李紈理事,入夜黛玉情況不好時,紫鵑曾經打發小丫鬟告知,李紈來看過一回,因有事情要處理,就回稻香村去了。
等到李紈打點好事情,帶著丫鬟匆匆趕來時,見瀟湘館一片寂靜,又是吃驚又是不解,忙三步並做兩步走進來。
進了屋,見了紫鵑、雪雁,方才知道黛玉雖然氣息微細,但已經回轉過來,看模樣竟是並無大礙了。
李紈與黛玉的交情雖然不算深,卻深喜黛玉之才貌,得訊自是歡喜,因擔心驚擾到黛玉,便沒有進裡間,只絮絮囑咐了幾句,讓她們小心伺候著,便轉身去了。
紫鵑、雪雁忙亂了一天,雖然十分睏倦,但因心繫黛玉,打疊精神守在外間,一夜都不曾合眼。
一夜無話,及到了清晨,兩人進房看時,見黛玉雙眼緊閉,仍在睡夢中,便沒有打擾,靜靜退出房,讓小丫鬟準備熱水和早膳。
正忙著,探春、惜春聯袂而來,一進院子,惜春迫不及待問道:「有兩日沒見林姐姐了,聽說她身上不好,因我不愛走動,也沒過來探望,姐姐可還好?」
探春也道:「因這幾日要幫鳳姐姐理事,沒空過來,林姐姐怎麼樣了?」
紫鵑連忙行了禮,疲倦的臉上溢出一抹微笑,輕輕道:「多謝四姑娘惦記,我們姑娘已經好些了。」
探春、惜春聽了這話,相視一笑,都鬆了一口氣。
雪雁看著她們,歉然道:「本該招呼兩位姑娘進去,但我們姑娘病了這幾日,還是昨夜才睡得舒坦些,我與紫鵑姐姐便沒有叫醒她,只能委屈兩位姑娘,到旁邊的書房坐一坐。」
探春忙道:「我過來是為了探望林姐姐,既然她安好就行了,你們還是好好照顧林姐姐,不必招呼我們。」轉頭拉著惜春,微笑道:「四妹妹,我們走吧。」
惜春性子本就有些孤僻,素日裡只愛守在自己的院子裡,為了黛玉才肯走這一趟,聽了這話立刻點頭應了。
姊妹兩人帶著隨身侍婢轉身往外走,剛出瀟湘館,迎面遇上林之孝家的,行色匆匆走了進來。
林之孝家的見了探、惜兩人,忙停步行禮,賠笑道:「兩位姑娘安好。」
探春看看她,問道:「你這會怎麼有空來這裡?」
林之孝家的垂手道:「昨夜聽說林姑娘不好了,我過來瞧了,又回了璉二奶奶,二奶奶要忙寶玉的事情,讓我多照看這邊。」
探春輕輕頷首,抿唇露出一抹清淺笑紋:「難為你有心了,林姐姐已經沒有大礙了。」
林之孝家的聽了,露出一臉無法置信的神色,朝瀟湘館的方向望了兩眼,換上一臉的愁色,一面跺腳一面歎氣。
惜春生性淡泊,不肯多管閒事,哪裡將她看在眼裡,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探春自從開始理事,與林之孝家的有過幾次來往,見了她的異樣,心中很是驚奇,關切地道:「昨天是寶玉大喜的日子,你怎麼露出這副神情?是不是有什麼難辦的事情?」
林之孝家的見探春一臉關切,又因幾次相處下來,知道探春才能出眾,暗想若是找她討個主意,自己心頭的難關必定能迎刃而解。
林之孝家的便抬頭四下一望,見此處並無人來,才道:「本來一點瑣事,不該打擾三姑娘,但奴才如今心裡一點主意都沒有,只得請三姑娘指點迷津了。」說著壓低聲音,愁眉苦臉地道:「都是奴才性子急惹的禍,昨夜聽說林姑娘不好,奴才忙讓人去尋那件東西,可巧有一件還不錯,但是要現錢,奴才見林姑娘只有一口氣吊著,沒有法子,只能自己拿錢先墊了,現在林姑娘回過來,自然是大喜事,但那樣東西卻輕易退不了。哎,三姑娘是知道的,因著寶二爺成親,賬房裡正打著饑荒,璉二奶奶很是發愁,若是知道我置了一宗鈍色頭貨,必定要生氣的。」
惜春聽了這番話,心裡很不舒服,臉上的神色轉冷,拂袖道:「你滿嘴說的什麼話?林姐姐不過病得厲害些,你這奴才竟敢備下棺材,莫非不想活了?這倒罷了,如今林姐姐自己好了,你不但不高興,還說些胡話來噁心人,莫非為了你那棺材能有用武之地,竟要咒林姐姐不成?哼,你這作死的奴才,竟敢拿這樣的話來玷污本姑娘的耳朵,本姑娘一定要去老太太面前分說一番,讓她來評評理。」
林之孝家的見她露出少有的冷色,又要去賈母跟前告狀,心中又驚又怕,忙解釋道:「四姑娘別誤會,奴才只是太心急,才會一時失言的。」
惜春不為所動,指著她還要怒罵,探春忙勸道:「只是小事一樁罷了,四妹妹消停些吧。」說著轉頭去看林之孝家的,沉吟著道:「你且讓人去那家店舖說說情,若是能退回去最好,倘若真退不了,只得回了璉二奶奶,張羅出銀子還給你。至於那件東西,你讓人送到水月庵擱著,讓那邊留心些,若是有人要,立刻轉賣了,虧折些銀子也罷了。」
林之孝家的聽了探春這番話,心中很是感激,忙道:「三姑娘果然胸中有丘壑,奴才這就去辦。」說著,朝兩人行了禮,因怕惜春再動怒,忙逃也似的走了。
惜春見林之孝家的走得飛快,猜到她的心思,冷哼了一聲,看了探春一眼,不滿地道:「三姐姐為什麼要攔著我?剛才那奴才不為林姐姐安好而開心,反而只顧擔心自己買的棺材,聽她那話的意思,竟似在埋怨林姐姐沒死一般。這樣言語顛倒的奴才,也忒可惡了,若是老太太跟前,以老太太最疼林姐姐的性子,必定會將那奴才打一頓,給林姐姐出一口氣。」
探春看著一臉不虞的惜春,歎了一口氣,才道:「四妹妹你到底年紀小,有些事情還沒看清,林之孝家的在賈府當了十幾年的奴才,豈會是不知輕重之人?歸根結底,底下奴才的言行舉止,都是依照主子的心意而行的。」
惜春聽了一臉錯愕,但她只是性子冷,頭腦並不笨,很快領悟過來,皺著眉道:「三姐姐這番話,是說林之孝家的之所以態度冷漠,是因為她察言觀色,知道老太太已經不怎麼在乎林姐姐了,是不是?」
惜春眉頭皺得更深,喃喃道:「這怎麼可能呢?全府的人都知道,林姐姐和寶玉是老太太的心頭肉呀。」
探春搖頭道:「那是以前,如今早就變得不一樣了。」看著仍舊一臉懵懂的惜春,歎息道:「四妹妹只要想一想,林姐姐病了這麼久,老太太過問了幾次,又來看了幾次,就明白了。」
惜春更是震驚,默默想了半晌,也歎氣道:「還是三姐姐心細如塵,老太太的心思,的確已經變了。」
探春拉起她的手,殷殷道:「晚輩不言長輩事,但我們是姊妹,自小一起長大,情分比別人不同,姊妹之間相處,不必遮遮掩掩,所以我才要提醒你,不要去老太太那裡為林姐姐出頭,你的一片好心,對林姐姐並無好處。」
惜春緩緩點頭,站在原地發怔,半晌才歎道:「林姐姐真可憐,一個孤女離鄉千里,在這府裡住著,平時已經有不少白吃白喝的閒言碎語,幸虧還有老太太壓著,下人們才不敢太放肆。如今老太太也轉了心性,林姐姐將來的日子,只怕舉步維艱了。」
探春仰頭看著天,臉上露出澀澀難言的神色,可憐嗎?的確可憐,但這世上的可憐人,從來都不少。
庶出的自己,自詡才色雙全又如何?方寸之地,禁錮了她的身心,束縛了她的夢想。
心比天高又如何?還不是得收斂本心,小心翼翼周旋在長輩之間,在嫡母的手底下討生活,日日忐忑不安,時時如履薄冰。
惜春看著她的神色,猜出她所想所思,唏噓道:「舉步維艱的何止林姐姐?這府裡,從來就不是一處安生之地。」
探春唇角溢出一抹苦笑,吸了幾口氣,慢慢平復心情,向惜春道:「四妹妹性子太直,這樣會吃虧的。有些話,我們姊妹知道就行了,不要說出來。」
惜春知道她是為自己著想,心中很感動,頷首道:「三姐姐放心,你這些話,我會記住的。」歎了一口氣,唇邊露出一抹惘然的笑容,慢慢道:「三姐姐說的是,這大觀園裡的女子,都是可憐之人,二姐姐如是,林姐姐如是,我與三姐姐也不會例外。」
同命相憐的兩姐妹盈盈而立,相顧歎息,臉上滿是悵然和迷茫。
清風襲過,四周是開得如雲似錦的菊花,芳菲如醉,秋深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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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柔腸


黛玉沉沉昏睡,魂魄彷彿在游離一般,再醒來時,已近午時了。
雪雁、紫鵑一臉倦色,垂手守在床頭,見她睜開眼睛,都露出一臉喜色,雪雁忙道:「姑娘可醒了,覺得怎麼樣?」
黛玉微弱苦笑,沒有說話,紫鵑知她心中難受,沒再言語,默默招呼春纖端來清水,伺候黛玉淨面,又讓小丫鬟將熬好的瘦肉稀飯拿進來。
黛玉哪裡有食慾,勉強吃了兩口,便不肯再用,示意雪雁扶自己起身,斜靠在床頭出神。
窗外,瀟湘館的千株青竹隨風搖曳,沙沙聲不絕於耳,彷彿少女紛亂的心事一般。
母親離世,父親深恐她深閨寂寞,覺得賈府既有慈愛的外祖母,又有眾姊妹相伴解悶,這才忍痛將她送進京城。
遵父命進了賈府,第一天就遇上了前世的冤家寶玉,寶玉知她懂她憐惜她,讓寄人籬下的她感動之餘,不由自主心生漣漪。
水滴石穿,是因歲月有功,幾年的時間,日久天長相對,終讓她生出一絲情愫。
然而到今時今日,自己纏綿病榻,寶玉那邊,卻是金玉姻緣、喜結連理,命運的莫測,不是人可以預料的。
無人知道,為了寶玉,她怎樣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怎樣默默飲泣,濕盡羅衫。
只是,在那麼多的眼淚流盡之後,換來的,竟是金玉聯姻的消息,這才明白,自己是世間最好笑的一個笑話。
再深的情,再纏綿的心,到如今,不過是笑話一場。
鴛鴦織就雙飛,是屬於他們的,至於自己,終究只落得瀟瀟落花,形單影隻人,
最痛苦的時候,甚至覺得,就這麼去了也好,不必再柔腸百結,不必再面對寶玉、寶釵,不必再忍受閒言碎語。
有時候,死,反而是一種解脫。
只是命運莫測,自己死而復生,想到先前聽了傻大姐一句話,病至垂危、焚巾毀稿,百般深情,萬種愁緒,真真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又憶及離魂之時,與警幻仙子的一番對話,按她話中之意,自己再入紅塵,似乎另有一段情緣,讓她更是愁上加愁。
情之一字,百轉千回,生生折磨人,因為寶玉,自己彷彿含了一把黃連在口,從舌尖到心底都是麻木的澀,止也止不住。
比黃花瘦的人,千瘡百孔的心,如何經得起再一次的愛恨情愁?
這般怔怔想著,淚水不知不覺滑落下來,潤濕了臉頰斑駁了心。
紫鵑素日裡見慣黛玉悲風傷月,雖見她這次比往日更傷心,卻也無話可深勸,只是歎道:「好端端的,姑娘怎麼又哭了?剛才三姑娘、四姑娘還來瞧姑娘呢,若是見姑娘這麼傷心,一定要怪奴婢不中用,沒伺候好姑娘呢。」
話猶未了,突聽得有人通報道:「四姑娘來了!」雪雁忙止住話頭,站起身迎接。
惜春曼步進來,見黛玉桃容雪白,零星幾點淚痕,心中很是傷感,忙笑著道:「林姐姐才好些,怎麼又傷心了?莫非是太孤單了?若是為這個,姐姐大可不必,我雖不愛出來走動,但姐姐這裡,卻是愛來的。這不,早上過來姐姐沒醒,我特意又來一趟了呢。」
惜春的性子,本是最清冷的,就能昨夜寶玉大婚,也呆在自己的院子裡,不願去湊熱鬧。
黛玉目下無塵的性格,雖不得大觀園下人的心,卻合了惜春的脾氣,加上早上探春那番話,惜春已經明白賈母對黛玉的態度已經變了很多,不由有些心疼命運淒涼的黛玉,這才轉了心性,一天之內到瀟湘館來了兩次。
黛玉聽了她這番話,倍覺溫暖,雖然仍舊愁腸滿緒,卻還是喘了一口氣,打疊精神道:「多謝四妹妹惦記,我沒事,休息一兩日也就好了。」
惜春笑道:「姐姐可要說話算話,院子外面的菊花開得很好,等姐姐好了,我們約上三姐姐,一起賞看作詩,豈不有趣?」
兩姊妹正說著話,襲人突走了進來,一身嶄新的粉紅衣衫,斂衣行禮,笑意盈盈地道:「林姑娘、四姑娘一向安好?」
黛玉別過臉,沒有說話,惜春也不是愛言語之人,瞅都沒有瞅襲人,更別提答話了。
襲人彷彿早料到她們會這般冷淡,一點都不尷尬,依舊笑得清甜,神采飛揚地道:「林姑娘、四姑娘,寶玉與寶二奶奶一早起來,就去祠堂拜了祖宗,待會兒寶二奶奶要與親戚、族人們見禮呢。」
黛玉依舊一動不動,不言不語,倒是紫鵑哼了一聲,唇角挑起諷刺的弧度:「寶二奶奶才進門,襲姑娘就叫得這麼歡,感情可真好,惟願以後你們一起服侍寶玉,一直像現在這樣和和美美才好。」
襲人被她的話一噎,臉上登時浮出一抹紅暈,雪雁打量她兩眼,也冷笑道:「以你的身份,現在應該在寶二奶奶面前使勁兒奉承才是,怎麼有空到我們瀟湘館來?」
襲人默了一下,才吶吶道:「因見林姑娘沒有去上房,特意過來瞧一瞧,告訴林姑娘一聲,若是身子已經好了,不如去老太太那裡坐坐,與寶二奶奶重新見禮。」
黛玉聽了這番話,終於按捺不住,回首睨著襲人,聲音清冷如寒冰:「倒多謝你想著我這個病人,只是不知這主意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那新主子吩咐的?」
襲人臉上紅一塊青一塊,半晌才道:「自然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抿唇勉強一笑,旋即又道:「時辰不早,奴婢還有事要辦,林姑娘、四姑娘若是願來,現在動身正好能趕上呢。」話剛說完,匆匆一禮,已是轉身去了。
惜春看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一抹怒容,冷笑道:「這也忒欺負人了,林姐姐身子不舒服,闔府的人誰不知道?巴巴讓襲人過來說一趟,不就是想炫耀她成了寶二奶奶嗎?哼,幸虧只是嫁給寶玉,若是嫁個王爺什麼的,只怕我們這些人要被她踩到腳底了。」
黛玉身子還沒恢復,與襲人針鋒相對又耗了精神,一邊咳嗽一邊喘息,頗有些支撐不住。
惜春忙上來扶住她,皺著眉道:「林姐姐別跟她們一般見識,由著她們去,看她們能得意到什麼時候。」
紫鵑倒水過來,也勸道:「見禮罷了,有什麼大不了?姑娘養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經。」
黛玉喝了兩口茶,養了會兒神,才恢復過來,輕輕頷首應了。
薛寶釵是不是故意炫耀,黛玉不用想也猜得出,別說她現在身體支持不了,就算真好了,她也不會去。
黛玉明白,選擇迴避,必定又會惹出一番閒言閒語,必定會有人在背後嘲笑她膽小,但是,她就是不願意,不願意為了賭一口氣而去上房,不願意淪落成薛寶釵春風得意的陪襯,白白讓人看笑話。
沒了寶玉,她唯一可以擁有的,只剩這份寧折不彎的心性了。





005 寶釵心思


薛寶釵自出生起,因長得出色,待人接物又溫和有禮,一直眾星捧月,深受眾人誇讚喜愛。
進京之後,薛寶釵很快贏得賈家上下的歡心,人人對她讚不絕口,唯獨賈母雖也誇過她,但最疼愛的還是黛玉,至於寶玉,眼裡心中更是黛玉最重,這樣的落差,讓她很不平衡。
前幾年倒還罷了,畢竟她進京是為選秀而來,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是她對自己前路的美好描述。
只是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才色雙絕的自己,竟然會落選。
她傷心過,憤恨過,卻不得不接受殘酷的命運,重新思考自己的前程。
既有無雙顏,又有道韞才,她深信,自己匹配得上王孫公子的。
無奈她出身商賈之家,士農工商,真正顯赫的貴族,是絕不會將她娶進門做正室的。
高不成低不就,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放棄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轉而將目光投在賈寶玉身上。
仔細想一想,賈寶玉其實也不差,長得好,與自己年紀相待,對待女孩兒時又溫柔脈脈,真真是個翩翩公子哥兒。何況他出生好,是榮國府的嫡孫,又有一個當了貴妃的同胞姐姐,將來的前程無可限量。
賈府人丁興旺,與各大世家王府都有來往,家大業大,若真的成了榮國府的當家少奶奶,也是極尊貴體面的。
加上薛姨媽也屬意寶玉,常在她面前似有意若無意地稱讚寶玉,念叨親上加親,讓她更是心動。
於是寶釵的一縷情思,一日一日地,往賈寶玉身上去了。
她善於察言觀色,早就看出近兩年來,賈母對待黛玉的態度已經冷落了不少,這讓她很是快意,但寶玉那邊,卻與黛玉越發親近,至於自己,自出了大觀園,竟只在賈府擺宴席的時候見了兩次,寶玉對自己的態度也不熱絡,更別提像之前那般特意到家探望了。
嫉妒與不甘在心中滋長,日久天長,就成了一根刺,撥不了,抹不去。
直到那天母親回來,說起王夫人進宮請了旨,元妃已經將她許給賈寶玉,她靜靜聽著,面上一片平靜,心中卻早已喜得笑開了花。
不為人知的期念,竟在一夕間成為現實,美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一顆芳心彷彿飄到了天上。
她快意地想,黛玉才色雙絕又如何,如何敵得過莫測的命運?黛、寶心有靈犀又如何,如何逃得開有緣無份的宿命?
數年來循規蹈矩、賢良淑德,得不到寶玉的眷顧,但終究得到王夫人的認可,得到貴人的青睞,從此以後,富貴地位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不再遙不可及。
她在閨閣裡靜靜繡著嫁衣,暗自想,自己美夢成真,自是可喜的,美中不足的是,寶玉心裡,一直有黛玉的身影。
不過轉念想,寶玉到底年紀小,雖然與黛玉有些青梅竹馬的情分,卻不至於情根深種。
自己的才色不遜於黛玉,只要成親後自己與他多親近親近,用些心思將他籠絡了,不怕他不動心,再苦熬幾年,榮國府也就成自己的天下了。
這樣想著,一顆心也就慢慢平靜下來,只等著花轎上門了。
到了成親之日,梳妝打扮、上花轎、拜堂行禮,一切都很順利。
寶釵早盼著這天,一顆芳心歡喜又甜蜜,雖與寶玉早就見過了,但時移世易,忍不住幻想起與他在花燭下相見的場面。
不想進了洞房,寶玉先在她跟前說:「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麼!」
寶釵聽他喚妹妹,心中已經大奇,不想寶玉將她的紅蓋頭揭開,滿臉的喜色都變作疑惑,忙向襲人盤問,襲人又是些藏頭露尾的話,寶玉也沒聽進去,只叫說:「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麼,還有雪雁呢,怎麼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麼玩呢?」
薛寶釵的心登時從天上落到谷底,聰慧如她,不用旁人細說就能猜出這件事的始末,必定是有人哄騙寶玉,說今天娶的不是自己,而是黛玉。
指鹿為馬,一場騙局,眾人心知肚明,只瞞著局內的幾個人。
她只覺得手足俱冷,洞房花燭之夜,本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候,她的夫君,卻在喊著另一個女孩的名字,在質問眾人,為什麼娶的不是他心尖上的人,這令滿腔歡喜的自己情何以堪?
但再難受,她終究還是冷靜下來,寶玉想娶黛玉又如何?拜了堂,一切都已成定局,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要自己肯用心,即便是個石頭,揣在懷裡也能捂熱了。況且寶玉是她心心唸唸的人兒,暫時吃點苦又何妨?時日久了,等寶玉知道自己的好處,一定會回轉心意的。
這般想著,她便將手掐進掌心裡,臉上依舊恬靜溫婉,帶著幾絲羞澀,與尋常的新嫁娘一般無二,讓滿屋子的人都敬服不已。
後來,鳳姐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連相勸,寶玉雖然沒聽進去,但因為長輩都在,心裡有些畏懼,只得沉默下來。
待到眾人散了,丫鬟上來伺候,又點了安息香,寶玉便昏沉睡去。寶釵只得也卸了妝,和衣與寶玉一同歇下。
第二日鬱鬱睜開眼,寶玉還未醒,襲人卻走進來獻慇勤,小心伺候,又謙卑地說了些「以後全靠二奶奶照顧」的話兒。
看著寶玉身邊最受寵的大丫鬟在自己面前卑顏屈膝、小心討好,薛寶釵心裡略好受了一些,大局已定,從今日開始,自己便是賈府堂堂正正的二少奶奶,沒有人能奪自己的權勢地位,就算是黛玉,也不能夠。
待寶玉醒了,看見寶釵很是吃驚,寶釵倒是大大方方朝他笑了笑,襲人忙上來給寶玉更衣,勸解了幾句,又說老爺有命,讓他與寶釵一同到宗祠祭祖。
寶玉雖然仍舊念著黛玉,但因素日裡最懼賈政,哪裡敢違逆,急忙換了衣服,與寶釵一起出了門。
等全了禮儀,寶玉有些乏了,寶釵只得帶著眾人,將他送回新房歇息,自己再行至上房,與賈家的族人見禮認親。
途中,她故意喚過襲人,笑吟吟地道:「有好些天沒見林妹妹了,也不知她今天來沒來,不如你到瀟湘館看看,若她來了就罷了,若是沒來,就請一請她罷。」
她素知道,黛玉心眼有些小,加上一向只以寶玉為重,知道寶玉與自己成婚,一定會難受得痛徹心扉。
但那不夠,她要黛玉在眾目睽睽之下,聽見別人喊自己寶二奶奶,她要黛玉清清楚楚看明白,誰是真正的失意者。
洞房花燭之夜所受的痛苦,她要在黛玉身上找回來。
襲人不知她的心思,只想著要討她歡心,聽了她的話,喜滋滋地去了。
進了上房,寶釵溫婉含笑,長袖善舞,很快博得賈府族人的交口稱讚。
這時襲人回來,悻悻地道:「林姑娘不願意過來,說她不舒服呢。」
寶釵心中的算計落空,不由又氣又恨。
可巧這時鳳姐走過來拉著她,笑瞇瞇地道:「老太太你瞧,我幫寶兄弟找的媳婦多好,長得好,脾氣好,才情也好,等將來寶兄弟考了官,寶玉媳婦出去應酬,必定在官夫人中拔得頭籌。」
賈母樂得哈哈大笑,寶釵卻歎了一口氣,故意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鳳姐姐如此誇讚,我實在當不起,我若真是個好的,今天見禮林妹妹、四妹妹就不會不來了。」
她這話卻是以退為進,明著是自嘲自己不好,實際的意圖,卻不言可知。
眾人聽了這話,本是和樂融融的場面登時冷了下來,有幾個悄悄交頭接耳,議論起黛玉、惜春的不是。
賈母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沒有說話,探春見場面不像話,只得打圓場道:「這就是二嫂多心了,闔府皆知,林姐姐和四妹妹素來愛靜,何況如今天氣有些冷,林姐姐身體不舒服,來不了情有可原,等林姐姐身體好了,我一定讓她邀上四妹妹,一起到新房道賀見禮。」
薛寶釵本還有滿肚子的話,但因探春這麼一出頭,竟都說不出了,只得尷尬笑道:「原來林妹妹不舒服,待會兒我一定要瞧瞧。」說著又喚過襲人,讓她準備些補品給黛玉送去。
眾人聽了,都重新稱讚起寶釵,說她關心親眷,穩重大方,寶釵春風得意地應對著,心裡卻對探春也生出了恨意。

點名簿 2016-6-8 17:34

006 變故



黛玉自回生以來,憶及與寶玉幾年情分,沒料到如今竟落得如斯田地,心中悲痛欲絕。
無奈事情已成定局,黛玉無力回天,加上紫鵑、雪雁百般勸解,探春、惜春姊妹也每日過來一趟,與她說話解悶,讓黛玉感動之餘,漸漸想開了些。
黛玉一直以為,金玉聯姻是元妃的主意,與外祖母毫不相干,所以對於外祖母,心裡一如既往地尊敬依戀。
因思:自己生來薄命,父母早早雙亡,除了外祖母之外,竟無親人在世。自進了京城,外祖母將自己放在心尖上,百般疼愛,若自己存了死心,到時候外祖母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會有多難過,何況自己身邊還有兩個好姐妹和幾個忠心的丫鬟,就是為了她們,自己也不能放棄這條命。
這般想著,也就慢慢開始吃藥用飯,至於賈母很久都沒來探望,也沒讓丫鬟送東西過來,黛玉都沒在意,只以為賈母年紀大了,有些兼顧不到罷了。
過了幾日,賈政因除授江西糧道,已奏明起程日期,不能耽擱,收拾了行裝要出門,知道賈母與王夫人等都在寶玉房中,特意將賈母請到外間,親自過來拜別。
賈政跪下叩首,說了幾句遠離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話兒,賈母也叮嚀了一番,讓賈政路途保重、仕途進取。
賈政恭敬聽了,問起寶玉,賈母便讓襲人將寶玉扶出來,給賈政叩首道別。
寶玉仍舊有些懵懵懂懂,向賈政磕了四個頭,襲人上來攙扶卻不起來,只呆呆出神。
賈政最見不慣他這副模樣,有心要呵斥,礙著賈母在此,只得止住了,皺眉呵斥道:「好端端的,做什麼不起來?」
寶玉道:「兒子心裡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要回老爺,求老爺指點指點。」
賈母見寶玉跪在地上好一會兒了,很是心疼,忙向賈政道:「寶玉最近一直有些渾渾噩噩,他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別嚇著他。」又轉頭吩咐襲人,命她將寶玉扶起來。
寶玉起身站定,穩了穩心神,方向賈政道:「老爺當初要兒子娶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子自當遵從,只是當初老爺給兒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還是寶姐姐?若是林妹妹,不該換了寶姐姐,若是寶姐姐,當初為何又要哄兒子呢?」
賈政聽了這番話,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原來當初賈母擔心賈政性情迂腐、不知變通,指薛為林的計策,並沒有告訴他。
如今聽寶玉言之鑿鑿,不像是胡說八道,不禁起了疑心,便向王夫人道:「寶玉這些話從何而來?」
王夫人一時無言以對,鳳姐急得滿臉通紅,賈母沒法子,只得攬到自己身上,開口道:「寶玉這話從何而來,我不太清楚,大約是因為先前我喜歡林丫頭聰明伶俐,又念及她是你妹妹唯一的女兒,想將她配給寶玉,寶玉大約猜到我的心思,一直都念念不忘。這兩年我瞧林丫頭多病多災,身體一直沒有好起來,不像個有福壽的模樣,就淡了心思。前段時間寶玉議親,談起薛家姑娘有一枚金鎖,要選有玉的婚配,與寶玉正是天生的一對,我與鳳丫頭就去求了姨太太,一說就定了,後來老爺也同意了,就讓你媳婦進宮求了娘娘,讓她下旨賜婚。至於寶玉這邊,我想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必要告訴他。沒想到娶親前,不知那個下人在他跟前錯說了一句娶林丫頭的話,他倒一直記著,到如今還在這裡嘮叨胡說呢。」賈政聽了賈母這番話,心中又震驚又不滿,因礙著眾目睽睽之下,只得暫且按捺了,向寶玉道:「既然已經娶了親,你就別胡說了,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寶玉本極怕賈政,剛才問那一句話,已是生平最膽大之舉,如今聽賈政開口呵斥,嚇得瞠目結舌,不敢再多說,唯唯諾諾應了下來。
賈政訓斥了幾句,轉而看著賈母,賠笑道:「兒子有幾句話要跟老太太說一說,請老太太讓眾人迴避。」
賈母心中錯愕,卻還是應允下來,讓丫鬟扶寶玉進房歇下,方抬頭示意眾人退下,問賈政道:「你有什麼事情不能當眾說?」
賈政眉頭深擰,聲音有些沉重:「是為了剛才寶玉說的那番話,林家外甥女長得好,才情品格也好,配寶玉綽綽有餘。如今金玉姻緣已定,說那些無濟於事,只是寶玉念叨著要娶林丫頭,底下的人必定議論紛紛,豈不誤了林丫頭的清譽?」
賈母聽了這番話,臉色微微一變,吶吶沒有說話。
賈政歎了一口氣,悻悻道:「若林丫頭是個尋常孤女倒也罷了,但她分明不是,當初她來京投奔,妹夫病逝前,親自將一個封存好的匣子給璉兒帶回來,指明要交給老太太和我,說他與妹妹都信得過我們母子的為人,想將林丫頭交給我們照顧,又在匣子裡附送了五十萬兩銀票,打算留給林丫頭用作日常開支和嫁妝。後來娘娘省親,要修大觀園,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將那五十萬兩都挪用了。這事讓我覺得萬分對不起妹妹妹夫,這幾年來,因為心中不安,我一直不願多見林丫頭,也沒有過問她的事情。我以為,老太太是她嫡親的外祖母,必定事事為她著想。如今鬧成這樣,我那妹妹若是泉下有知,豈能心安?」
賈母念及年輕早逝的賈敏、林如海,不免心中生愧,半晌才含淚道:「這回的確有些委屈林丫頭,但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了。」
賈政心性最是憨直,恩怨分明,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此刻覺得愧對黛玉,本還有滿腹的話要講,但見賈母眼中含淚,不好再說下去,只轉頭問道:「林丫頭身子一向不好我是知道的,最近好轉些了沒?」
賈母因這些天未曾過問黛玉的境況,哪裡答得出,含糊道:「因林丫頭體氣太弱,現在正在瀟湘館養著,已經吩咐大夫上緊給她調治,過幾天就會好的。」
賈政便道:「既然她病著,我就不去探望了,省得讓她勞累,那我心中更不安。」說著,看一眼賈母,斟酌著想了一番話,徐徐道:「哎,當年我與敏妹妹兄妹情分極好,她只留得這一點血脈,在此依傍,也怪可憐的,別說她與妹夫給了一筆巨額銀子,就是沒給,也不能委屈她。老太太之前想著讓她做孫子媳婦,寶玉雖然配不上她的品格,但親上加親倒也罷了,如今這話不消再提,還勞煩老太太多操操心,花心思給林丫頭選個才貌雙全的佳婿,再花上十幾萬兩銀子,給她備一份豐厚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嫁出去。」
賈母起先還細細聽著,待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嚇了一跳。
賈母雖然不管事,但因鳳姐在她面前抱怨過幾次,底下人又有不少風言,對府裡的境況倒也知道一些,當下蹙眉道:「十幾萬兩?府裡這幾年境況不太好,哪裡有那麼多銀子給她備嫁妝?」
賈政一向不理家事,聽了這話不由也一呆,沉默了半晌才道:「十幾萬兩的確有些多,但跟當初妹夫給的那些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林丫頭是個孤女,雖然有我們府裡可以依靠,但到底隔了一層,嫁妝太少,我擔心她在婆家會受委屈。罷了,既然老太太說府裡狀況不好,就備一份三萬兩的陪嫁,再給她兩萬兩做私房,等以後府裡情況好了,再補償也就是了。」
賈母心中暗想,別說五萬,就是一萬,如今府裡也難拿得出,但她素知賈政的性情,最是固執不過,若不依他之言,必定會繼續叫嚷。事急從權,不如先應下來,之後自己再想法子也行。
賈母便道:「你這番話說的很是,我心裡何嘗不疼林丫頭?你放心上任,我一定在林丫頭身上多操心,讓她風風光光出嫁。」
賈政聽她應了,這才如釋重負,因時辰不早,說了幾句讓賈母多操心、保重身體的話,便辭了賈母,往前面去了。





007 起意


待賈政去了,賈母又進屋看了一回寶玉,見他倚靠在床上發愣,寶釵在一旁倒茶端水,態度溫婉、神色安詳,臉上沒有絲毫怨懟不滿。
賈母心中很滿意,誇讚了幾句,讓她好好照看寶玉,方起身回房。
及到了晚上,賈母思及賈政之言,雖然覺得自己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賈府,但心中仍然有些不舒服。
賈母年事已高,對鬼神之說漸漸深信不疑,加上心中有事,自然有些疑神疑鬼,合上眼就覺得賈敏、林如海找來了,不由又害怕又羞愧。
一夜翻來覆去,直到凌晨時,賈母實在支撐不住,這才昏昏沉沉睡去。
鴛鴦在內室的小塌上伺候,心中很是忐忑,但賈母不開口,她也不敢出聲,挨到賈母安歇才略略心定,合眼也睡著了。
次日起來,賈母一臉疲倦,鴛鴦伺候她梳洗,遲疑半日終是問道:「老太太昨夜睡得不太安穩,可是有什麼事情嗎?」
賈母與鴛鴦相處數年,早將她視為心腹,歎了一口氣,直承道:「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全是為了林丫頭。」說著抬頭看鴛鴦一眼,皺眉問道:「你可知道,林丫頭近日怎麼樣了?」
這些日子,因著賈母一心只念著寶玉和金玉聯姻的事情,對黛玉並無一句過問之話,鴛鴦也沒留意瀟湘館那邊的情況,此刻聽到賈母動問,吶吶道:「奴婢不是很清楚,容奴婢找底下的丫鬟問幾句,再回來稟報。」
賈母應了,鴛鴦忙出房招來小丫鬟,細細問詢一番,方向賈母回話道:「聽底下的人說,寶二爺成婚那天,林姑娘病得有些凶險,但後來回過來了。瀟湘館這幾天並沒有大夫過去探視,林姑娘吃的還是之前的藥,如今還是在床上躺著,但已經比之前好些了。三姑娘、四姑娘過去看她,林姑娘常與她們說話呢。」
賈母聽了,沉吟著道:「如此說來,林丫頭身體雖然怯弱,但暫時是不礙的。」
鴛鴦點頭稱是,打量著賈母的神色,問道:「老太太是不是要去瀟湘館?不如且用了早膳,奴婢伺候你過去。」
賈母擺手道:「且不忙過去,我在思量一件事情,等鳳丫頭來了,我跟她商量一番再說。」
鴛鴦識趣,便沒有再說什麼,靜默下來,伺候賈母穿戴整齊了,方出來吩咐小丫鬟備早膳。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外面人報鳳姐過來請安,賈母忙讓鳳姐進來,又吩咐鴛鴦守在門口,旁人一律不許進來。
鳳姐見她如此鄭重其事,很是吃驚,微微蹙眉道:「老太太可是有什麼大事?」
賈母歎了一口氣,不答反問道:「當初寶玉生病,為了給他沖喜,我們定下金玉姻緣,你瞧寶玉結親之後,到底怎麼樣呢?」
鳳姐聽了,斟酌了半日,才道:「這幾天有薛妹妹日夜照顧,寶玉身子瞧著大有起色,只是似乎還是不太清醒。」
賈母一臉愁色,慢慢道:「誰說不是呢?我們都說金玉姻緣好,但無奈寶玉不懂事,一心只想著林丫頭,哎,聽了他昨天在二老爺說的那番話,當時我急得差點沒昏過去。」
鳳姐忙勸道:「老太太且放寬心,等過一段時間,寶玉明白薛妹妹的好了,自然會回心轉意的。」
賈母道:「但願如此,哎,寶玉這孩子心眼實,也不知得多長時間才能明白我們的苦心。」斜睨了鳳姐一眼,沉吟著道:「這裡沒有外人,我也不必瞞你,眼前除了寶玉之外,還有另一件為難的事情,二老爺臨行前問起林丫頭,讓我給林丫頭選個佳婿,這倒不難辦,但他還說了,至少要備五萬兩銀子給林丫頭當陪嫁,好叫林丫頭有東西傍身。」
鳳姐「呀」了一聲,大吃一驚,失聲道:「五萬兩的陪嫁?這未免太多了些,二老爺不知我們已經今非昔比,這情有可原,老太太卻是知道的,我們府裡如今就是架子好看罷了。前段時間寶玉成親,為了辦得風廣,如今還打著饑荒呢。」
賈母歎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他起先還要給十幾萬兩,是我說拿不出才轉口的。哎,二老爺的脾氣,最是迂腐不過,他說建大觀園用了林家給的五十萬兩銀子,一直心中不安,給五萬兩只是稍作補償,等以後寬裕了,要把該還的都還回去。哎,如今他是一家之主,又在外面當官,他的話我總要顧及幾分,免得叫他面上無光。」
鳳姐聽了這番話,更是大怔,深蹙秀眉不知如何應答。
賈母繼續道:「昨晚我想了一夜,我們挪用了林家的銀子,五萬兩並不過分,但如今府裡打饑荒,要湊齊實在為難,加上如今寶玉又一心念著林丫頭,也是一件煩心事,怎麼著也要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鳳姐聽到這裡,隱約猜出賈母心中所想,但因為覺得難辦,便沒有順水推舟,只是歎氣道:「這事情當真棘手,我是沒法子的,老太太見多識廣,必有妙策應對。」
賈母拂了拂衣袖,沉吟著道:「倒也不難辦,當初要建大觀園,挪用林家銀子時我就想過,不如將林丫頭配了寶玉,如此一來不負女婿之托,林丫頭也終生有靠,實是一舉兩得。這兩年,我覺得林丫頭身子骨太弱,加上看出她對寶玉存了一點心意,心裡有些不喜她,為寶玉著想,便依了二太太的話,同意娶穩重大方的寶釵進門。今日這局勢,少不得要舊話重提,依舊將她配給寶玉,一來成全寶玉之心,二來反正是一家人,不必備那五萬兩的嫁妝;三來林丫頭有了好歸宿,女婿、敏兒泉下有知,必定很欣慰,二老爺那邊,見是親上加親,也必定會歡喜的。我們這樣人家,寶玉這般人品,再娶也是慣例,我這主意你覺得怎麼樣?」
鳳姐聽她詢問,忖度半日,如實道:「老太太的主意,自然是極好的,但辦起來只怕有些不容易,一來二太太、薛妹妹那邊未必會同意,二來薛妹妹已經進門了,以林妹妹清高的性子,未必願意屈尊做妾。」
賈母聽了倒是不以為意,擺手道:「你說的這些我也慮到了,我自有法子說服二太太和寶玉媳婦,至於林丫頭那邊,更是不足為慮,在這世上數我跟她最親,我的話她怎麼會違逆?何況她心裡念著寶玉,就算受幾分委屈也不會計較的。」
鳳姐聽了這番話,仍舊眉頭深鎖,擔憂黛玉不肯,但見賈母一臉躊躇滿志,知道再勸下去不但無益,反而會惹得賈母不悅,只得縮口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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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老謀深算


見鳳姐不言語了,賈母以為她被說服,覺得自己的想法一石三鳥,更是打定了要讓寶玉再娶黛玉的主意。
這時外面傳來說話聲,賈母聽出來人是王夫人,忙問道:「二太太快進來,寶玉媳婦是不是隨著一起來了?」
王夫人應了一聲是,片刻後果然攜了薛寶釵,款款走進來,婆媳兩個甚是親暱。
待兩人行完禮,王夫人看了鳳姐一眼,淡淡笑道:「剛才在門口鴛鴦讓我們稍等,我還猜不出緣故,如今看見鳳丫頭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與她說私房話呢,老太太待鳳丫頭到底與眾不同。」
鳳姐聽她這話含酸,有幾分爭鋒之意,心中覺得不妙,忙斂容道:「太太誤會了,不是什麼私房話,老太太與我商量林妹妹的事情呢。」
王夫人一聽是在說黛玉,皺著眉沒有說話,眼底的厭惡不屑卻是一閃而過。
一旁的寶釵暗想,許是賈母見寶玉婚事已畢,又將心思移到之前疼愛的外孫女心上,忙隨口道:「原來老太太是惦記林妹妹,老太太放心,我常讓人到瀟湘館探望,也送了東西過去,林妹妹已經大好了呢。」
賈母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含笑道:「難得你嫁過來要照顧寶玉,又主動關心林丫頭,真真是個識大體的。」
薛寶釵只當自己的話合了賈母的心意,不由笑容滿臉,聲音也越發溫婉:「老太太過獎了,我與林妹妹相處了幾年,林妹妹雖然性子有些冷,為人卻很好,我們姊妹感情一直不錯,如今有緣住在一起,多關心關心是應該的。」
賈母看著她,笑吟吟地道:「難為你了,既然你們姊妹情深,我來問你一句,倘若以後讓你們長久住在一塊兒,你願不願意?」
此言一出,大出薛寶釵、王夫人意料,薛寶釵一臉錯愕,王夫人呆怔片刻,脫口道:「老太太這話,我聽不明白。」
賈母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向鳳姐,笑吟吟地道:「都不是外人,也沒什麼避諱的,你且將剛才我們商量的那些話直接說出來。」
在薛寶釵、王夫人灼灼目光的注視下,鳳姐心中叫苦,卻無從選擇,只得硬著頭皮道:「老太太覺得寶玉神智還沒清醒,想讓他再娶林妹妹給,沖一衝許就好了。」
王夫人登時變了臉色,她一向不喜黛玉,覺得黛玉長得太出色,生怕寶玉被她迷住。
後來寶釵進京,王夫人一心念叨著金玉姻緣,生怕黛玉奪了這門婚事,幾乎將黛玉看成眼中刺肉中釘。無奈那時賈母一心向著黛玉,就算再不喜歡,王夫人只能啞忍著,無計可施。
最近這一兩年,賈母對黛玉的心淡了很多,黛玉自身又常纏綿病榻,王夫人心中甚是快意,從沒過問瀟湘館的事情。
前兩個月,寶玉因失了靈通玉,神志不太清醒,王夫人趁機在賈母跟前提了金玉姻緣,說寶釵賢良淑德,一定是寶玉的佳偶。
賈母當時點了頭,王夫人大喜之餘,忙進宮請元妃下了一道手諭,寶玉、寶釵的婚事就這麼板上釘釘定了下來,王夫人一掃多年的鬱悶,很是春風得意。
王夫人腦子轉過許多念頭,開口時神色鎮定,聲音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老太太一心為寶玉打算,媳婦心裡感激不盡,林丫頭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親上加親本也不錯,但一來寶釵進門還不滿一個月,且不說寶釵的委屈,就是旁人看了也不像,必定會有閒話的;二來先前寶玉就說她才貌頂尖兒,若是娶了她,寶玉必定心裡只有她一人,這本也沒什麼,但林丫頭近年來身體弱得很,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倘若她一時不好了,寶玉還不傷心得鬧翻天?」
因早知她不會爽快應允,賈母淡然自若,擺手道:「你說的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寶玉這般人品,再娶有什麼使不得的?不過既然你不願,不必現在就結親,且讓寶玉、林丫頭調養半年,到那時再辦事,旁人也沒什麼好閒話的了。」
說到這裡,賈母轉眸瞥著王夫人,旋即又道:「至於林丫頭的身子骨,確實有些弱,寶玉一心惦記著她,是因為求不得,如果結親如了願,一定不會再將全部心思都放在她心上。」
王夫人聽了,依舊滿心不願,遲疑著道:「老太太言之有理,只是林丫頭脾氣有些古怪,我擔心將來與她合不來。」
賈母眼中透出洞察世情的敏銳,淡笑道:「合不來也要試著相處,你還不知道,你們老爺臨走前說了,因用了林家五十萬兩銀子,心裡一直不安,讓我給林丫頭找個佳婿,再給五萬兩銀子做陪嫁呢。俗話說得好,老來從子,何況你們老爺說的又是正經話,我也不能駁他,只能想這麼個法子將事情搪塞了。我且問你,你是願意白送五萬兩出去,還是願意多一個兒媳?」
王夫人被她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讓林丫頭進門也行,只是這麼做太委屈寶釵了,媳婦心裡十分不安。」
她們兩人的一言一語,寶釵都聽在耳裡,起先震驚得不敢相信,直到鎮定下來,終於聽清賈母的意思,心中嫉恨得幾乎要發狂。
她本以為,自己嫁進賈家就是勝了黛玉,沒想到如今形勢急轉,若是真依了賈母的意思,自己是不是要淪落到要與黛玉共伺一夫?以寶玉眼裡心中只有黛玉一人分析,以後的自己,還能有容身之所嗎?
雖然心裡全是不滿,但薛寶釵到底是冷靜端莊的女子,很快認識到這件事情自己並沒有反對的資格。一來,自己以商人之女的身份,嫁進榮國府是高攀了;二來,三妻四妾在大戶人家是約定俗成的規矩,為了彰顯女德,正室不但不能嫉妒,還要主動為丈夫納妾才能贏得世人讚譽。
顧及著這些,寶釵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轉念又想,賈母說得對,求而不得總是最珍貴的,一旦得到了,也就不值什麼了。即是如此,不如就由著賈母,讓寶玉娶了黛玉,一來成全他的心,二來,黛玉素來清高自許,自己倒要瞧瞧,做了妾的她,在自己這個正室面前,還怎麼清高驕傲?到時候,自己有的是手段,一定要讓黛玉在自己面前低下頭來。
她心中的念頭很多,有一點卻與賈母相同,她們都算漏了黛玉的心思。
她與賈母都認定,寶玉是人中之龍,黛玉一心只念著寶玉,只要鬆開同意她進門,黛玉必定會興高采烈應允下來,至於做妾什麼的,必定不會計較。
權衡之下,薛寶釵覺得事情差不多都定了,與其讓賈母來勸解,還不如自己先開口應了,賣賈母一個人情更好。
想到這裡,寶釵便露出一副低眉順眼的神色,抬首道:「老太太、太太不必顧慮我,只要是為寶玉好,為賈府好,別說娶林妹妹進門,就是要媳婦讓出正室之位,媳婦也是願意的。」
賈母聽了倒吃了一驚,本以為還要在寶釵身上費些唇舌,沒想到寶釵竟自己應允了,還擺出這麼個高姿勢。
賈母感動又歡喜,忙拉住寶釵,笑道:「好孩子,難為你沒有一點私心,肯應允林丫頭的事情,可見你的確賢良淑德。你這樣的品行,正是寶玉的良配,何況你是先進門的,寶玉再怎麼疼林丫頭都不要緊,但無論如何,林丫頭身份上都不能越過你,讓出正室這樣的話,今後不必再提。」
寶釵聽了,壓住心中的鬱悶,反而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樣,輕輕道:「老太太這般待孫媳,孫媳真是感激不盡,孫媳年紀輕,什麼都不懂,還請老太太多多指點。」
賈母更是歡喜,拍著她道:「你這些話就太謙虛了,闔府皆知,你待人處事最是端莊大方,哪裡需要我指點?哎,今天的事情,雖是為了寶玉,到底還是讓你受委屈了。」沉吟了一會兒,轉眸瞧了鳳姐一眼,旋即道:「我想了個主意來彌補,近來你鳳姐姐的身體不太好,處理府裡的事情很是吃虧,少不得讓你吃點苦,幫鳳丫頭打理這府裡的事情,可好?」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鳳姐身子微微一晃,面如死灰,只覺得之前自己所有的用心,都要付之東流了。
王夫人、薛寶釵互看一眼,臉上都不由自主露出歡喜之色,沒料到竟能輕而易舉拿到理家之權,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寶釵到底穩重,壓住心中的喜悅,謙虛推拒,婉言道:「老太太一片好心,但鳳姐姐在這邊主事多年,孫媳豈能奪她之位?別說孫媳心中不忍,就是旁人也會說閒話的。」
賈母擺手道:「你是我們賈家明媒正娶的媳婦,管家理所當然,旁人豈能嚼什麼舌根?何況鳳丫頭本是大老爺那邊的,因我們這邊缺人主事,這才過來幫忙。哎,為了這些家事,她累出一身的病,連懷的孩子都小產了,我每每想起來就難過。你的才能與鳳丫頭不相上下,且跟她練一段時間,等你上了手,就讓鳳丫頭清閒幾天,懷個小子,豈不皆大歡喜?」
鳳姐心裡雖然很不舒服,但知道此時多說也是無益,以前那些付出的心血,是沒人在意的,何況近年來府裡虧空得厲害,就此撒手還能落個清閒。
念及此,鳳姐便微抿唇角,開口道:「老太太這話甚是體貼,薛妹妹不必再推辭,就按老太太之言行事,你我各得其所,豈不是好?」
寶釵聽了,仍舊謙虛了幾句,直到王夫人臉上露出不悅之色,這才溫婉道:「既然是老太太和鳳姐姐的意思,我只得不自量力應了,還請鳳姐姐多指點,省得到時候我鬧出笑話。」
鳳姐應了,不動聲色地瞧了賈母一眼,心中暗歎,老太太在侯門浸潤了這麼多年,老謀深算,心機無人能及。
今天的事情,都如了她的願,她早就料到,王夫人心疼五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不會不允婚事。至於寶釵,本就無力反對,卻意外得了理事之權,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恩威並施真真厲害。
寶黛之事,寶玉自是求之不得,但黛玉那邊,真會按她的意思行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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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簿 2016-6-8 17:34

009 誓不為妾


因接連說服了王夫人、寶釵,賈母心中喜不自勝,又想著打鐵趁熱,乾脆今天就將事情定下來,省得心頭老是不安穩。
賈母便道:「我有好些天沒見林丫頭了,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大家一同去瀟湘館瞧瞧,將事情說開,豈不是好?」
王夫人、薛寶釵聽了這話,不管是否情願,只得都應道:「老太太言之有理。」
鳳姐一心覺得黛玉不會應允,擔心過去了會惹一場尷尬,忙推脫道:「老太太有命本當遵從,但早上平兒才說了,有幾件事情等著要我料理,只能失陪了。」說著站起身來,連連告罪。
賈母見她神色認真,又想著她本是局外人,去不去關係不大,便允了鳳姐之言。
待鳳姐行禮去了,賈母喚過鴛鴦,讓她將早膳送過來,簡單吃了些,又命王夫人、薛寶釵也用了膳,一行人這才浩浩蕩蕩往瀟湘院趕。
及到了那裡,守在門口的春纖眼尖瞧見了,忙朝屋裡喊:「老太太、二太太、寶二奶奶來了!」又賠笑跑過來,手腳麻利地打起簾子。
旁人都罷了,唯獨寶釵聽到「寶二奶奶」四個字時,腰板挺得越發直了,心中暗想,配稱這四個字的,只有自己而已。
黛玉這幾日略好了些,勉強能夠起床,對她而言,寶玉別娶的痛苦還在,但比起婚禮那日,卻已經淡了不少。
金玉姻緣已定,木石前盟終究無緣,再傷心再痛徹心扉又能如何呢?一切都不會回到從前了。
很多時候,人生就是這樣,結局未定時,患得患失、心存奢望;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無路可走時,除了痛哭一場,斷了之前的奢想妄念,慢慢接受之外,別無他法。
早上起來,在紫鵑的勸慰下,勉強吃了幾口稀飯,正巧惜春過來探望,兩人便在窗下對弈,聽到春纖的喊叫聲,都吃了一驚。
惜春擱下棋子,嘀咕道:「勞師動眾的,也不知想幹什麼,下棋的雅興都被打擾了。」
黛玉朝她一笑,安撫道:「沒事,待會兒靜下來,我們重新下一盤。」
兩人說話的功夫,賈母已經邁步進來,笑吟吟地道:「林丫頭氣色不錯,看來已經大好了。」
黛玉起身道:「勞老太太惦記,已經好些了。」明眸流光,從王夫人、薛寶釵身上一飄而過,淡淡道:「今天也不知是什麼日子,大家一起來瞧我,真是當不起。」
薛寶釵凝眸打量,見她一身淺綠色裙裝,臉上薄施粉黛,頭上斜挽一支碧玉七寶玲瓏長簪,除此之外並無飾物,卻別有一段飄逸氣質,非常人所能比擬。
薛寶釵心中不由很是嫉恨,但她到底是端莊自持的女子,壓抑住心頭所想,轉而露出溫婉笑容,脆聲道:「林妹妹何必說這種話?都是親眷,有什麼當不起?」
黛玉輕輕轉眸,看向她的目光無怨無妒,淡笑不語。
賈母忙拉住黛玉的手,殷殷道:「林丫頭快別說這些客套話,你是我唯一的外孫女兒,我不疼你疼誰?前些時候因著寶玉的事情,加上我身體不太舒服,這才沒有來瀟湘館瞧你,你可別怪外祖母。」
黛玉一心以賈母為重,聽了這話,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緊張的神色,蹙眉道:「外祖母不舒服嗎?怎麼沒人跟我說呢?外祖母的臉色,今兒個還不錯,是不是已經大好了?」說著,一疊聲讓賈母坐下說話,又命紫鵑去泡參茶。
賈母說身體不好本是托詞,見黛玉這麼緊張,心裡愧疚又欣慰,唇角露出一抹笑容:「我好些了,看你這麼孝心,真讓外祖母開心。」一面說,一面四下張望,心中暗想,在場的丫鬟好說,只有惜春難辦,若是能想個法子讓她迴避了,才好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偏巧惜春性情最冷,見黛玉這裡人多,早有些不耐煩,斂衣要告退。
賈母巴不得,忙點頭應了,又揮手命丫鬟都退出去,笑吟吟地道:「總算清淨了,我們且坐下來,安安靜靜說一會兒私房話。」
黛玉有些不解,蹙眉道:「老太太讓丫鬟迴避,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賈母點了點頭,雖覺得自己謀算之事十拿九穩,但事到臨頭,到底有些礙口,便轉眸望向王夫人,悄悄使了個眼色,讓她引出話頭。
王夫人無法,只得站住來,露出得體的微笑,溫言道:「老太太與林姑娘祖孫情深,真叫人羨慕。孫子這一輩裡,老太太最疼的就是林姑娘,倘若林姑娘願意長久留在賈家,老太太必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賈母拍手道:「你這話說的很是,如今除了林丫頭,我心中再無牽掛,只要她能長久陪伴我左右,我必定日日眉開眼笑,多活幾年也說不定。」
黛玉一雙眸子清亮如水,盈盈流光,湛然道:「外祖母放心,等我身體大好了,我就搬到外祖母那裡,與外祖母做伴兒,到時候外祖母別嫌棄我才好。」
賈母笑道:「有你陪著,我求之不得,只是你近年已經十六,外祖母縱然有心,也不能攔著不讓你出嫁,若是誤了你的終生,你爹爹娘親泉下有知,也會怪我這外祖母沒盡到責任。」
黛玉正想說願意長伴外祖母、終生不嫁,薛寶釵已經搶了話頭,溫婉笑道:「老太太既不願耽誤林妹妹,又盼著林妹妹能長伴左右,這倒有些難了,除非讓她嫁進賈家,倒是能一舉兩得。」
王夫人接口道:「若是想兩全其美,只有這個法子,唔,林姑娘自進京以來,與寶玉相處得極好,才貌不相上下,彼此性格都是清楚的。不如老太太做個主,將林姑娘許給寶玉,一來,全了他們的情分;二來林姑娘終生有靠,又是在老太太身邊,老太太也安心不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愚鈍的人都明白她們的來意,何況黛玉素來敏感聰慧,一點就通,驟然睜大眼睛,臉上都是無法置信之色。
賈母不知黛玉心頭所想,只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拉起她的手,笑瞇瞇地道:「你薛姐姐、二舅母的話在理,你嫁進賈家是最合適的,既不必擔心受人欺負,又能時刻在我膝下承歡。你放心,你薛姐姐為人最是大方,你二舅母看起來嚴肅,其實心裡也十分疼愛你,至於寶玉,待你之心更是不在話下。你應下這件事,只在名分上受點委屈,但這也沒什麼關係,你與薛姐姐本就是姐妹,日後還是姊妹相稱,一起伺候寶玉,效仿娥皇女英,一定會成為佳話。」
聽到賈母也如是說,黛玉腦中轟然一響,只餘了一片空白。
原來,她們一起過來,哪裡是探望,竟是來逼自己做妾的呵。
妾,立女也,說白了就是伺候正室的高等婢女,身份上與正室差得不止一截,連生下來的子女,也都一律要冠上「庶」字,永遠抬不起頭來。
讓出身世族、林家嫡女為妾,一生一世低人一等,永遠永遠屈居商人之女,她們怎麼想得出來?
偏偏,一個個還說得冠冕堂皇,像是天大的恩賜一般。
世事之荒誕可笑,莫過於此。
虧自己還以為,自身在外祖母心中的地位很重要,今日才知道,不過如此而已。
之前自己看錯了與寶玉的前路,如今,自己看錯了外祖母的心思,原來,一路走來,都是錯。原來,一切的一切,自己都是蒙在鼓裡的糊塗人。
其實,自己早該明白,以賈家人的性情,怎麼會讓自己與寶玉成親?至於外祖母,年事已高是事實,但身體一向康健,若是真心惦記自己,為何一個多月都沒見蹤影?就算再忙再累,也該打發丫鬟過來代為探望。若是真有心,絕不會置自己的生死於度外,不聞不問這麼長時間。
所有的細節,都被自己刻意忽略,只因太在意,那微薄的情意。而當所有真相都揭曉,一顆心,被灼痛得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
賈母見她沉默良久,心裡暗自奇怪,想了一會兒,帶笑道:「事出突然,一時難以接受也理所當然,不要緊,你慢慢想想我的話,只要你想明白了,就知道我是為你好。唔,我與你二舅母、薛姐姐都在,倘若你有什麼要求,譬如聘禮新房什麼的,只管說出來,不必隱瞞。」
事到如今,她依舊篤信,黛玉百分百會應允婚事,不過,依黛玉素來愛使小性子的脾氣,多半會推辭幾句,說些聘禮、新房要與薛寶釵比肩兒的話。
這兩樣事情都不難辦,只要自己肯答允,一切禮儀都依著黛玉的心思來,黛玉自然會欣喜感激。
王夫人忙順著賈母的意思,也開口道:「老太太說的是,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讓林姑娘受委屈。且先將事情說定了,接下來再慢慢籌劃半年,一定事事妥當。」
她們說得火熱,都篤定黛玉一定會應允,黛玉心中冷笑不已,真不知她們的自信從何而來。
薛寶釵也走過來,拉住黛玉的手,微笑道:「妹妹放心,只要你點頭應允,以後我一定還像以前那般,與你姊妹相稱,一起和和氣氣過日子,共譜娥皇女英的佳話。」
黛玉推開她的手,胸中羞惱再忍耐不住,一字一字吐出:「寶二奶奶倒是大方,只可惜我素來小性,做不來妾,要辜負各位的美意了。」
一言既出,三人都變了臉色,賈母盯著黛玉,不悅地道:「林丫頭,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黛玉胸口像是有什麼要迸發開來,沉聲道:「我當然知道,老太太若是沒聽明白,我再說一遍又何妨?」轉眸盯著賈母,唇角漫上一縷淡如煙雲的笑紋:「人活一世,貴在自重,我是林家之女,就算父母早逝,也不會自降身份,置林家聲譽於無物。無論是什麼人,今生今世,都休想讓我林黛玉做妾!倘若有人想逼迫,我寧願一死!」
一言一語,擲地有聲。
賈母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許久才開口,語氣嚴厲,冷漠得沒有溫度一般:「沒想到你竟是這種態度,白白辜負了我為你打算的苦心!」
黛玉看著一臉怒氣的賈母,心口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難受,心中激盪難言。
形勢與當初預料的有著天壤之別,薛寶釵大是意外,看著冷淡的黛玉、氣惱的賈母,沉默了一會兒,待醒過神來,忙殷切道:「老太太先別動氣,林妹妹只是一時糊塗罷了,等她想明白,會回心轉意的。」
黛玉冷冷道:「我才不糊塗,想我改變主意,下輩子都不可能!」
賈母拍案道:「好好,你最了不得!我老太婆一心為你,不但沒落到好,還要受你的冷言冷語,哼,虧這幾年我一直將你看成眼珠子一般,今日才明白,我是白疼你了!」轉首看向王夫人、薛寶釵,沉聲道:「被別人打臉,還呆在這裡幹什麼?」說完,拂一拂衣袖,起身先去了。
王夫人、薛寶釵面面相覷,詫異了須臾,忙一同轉身,追隨賈母去了。
黛玉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一顆芳心沉到了谷底,難受得幾乎要嘔出血來。
秋意微涼,黛玉的身子晃了幾晃,往前一栽,最後一眼,只瞧見秋日慘白,冰涼如雪一般。





010 芳心如碎


之前賈母躊躇滿志,不想到了瀟湘館,黛玉竟會斷然拒絕婚事,賈母氣得臉色發青,回到上房不停責罵黛玉不識好心,大失常態。
見兩人已然決裂一般,王夫人、薛寶釵自是既驚且喜,卻不得不按捺住心中所想,忙前忙後慇勤服侍,又勸慰賈母不要氣壞自己的身子。
打疊精神忙活了一天,直到午時賈母躺下休息,王夫人、薛寶釵才離開,各自回房用膳歇息。
薛寶釵回想著瀟湘館之事,眉眼微微含笑,心情很好。雖然之前在賈母面前,她已應允讓寶玉娶黛玉,也想過成事後讓黛玉看自己的臉色,但說心裡話,不到萬不得已,沒有誰願意與人共侍一夫。
如今黛玉自己不願意,顯而易見已經失了賈母的歡心,而自己這邊,卻是因禍得福,得了理家之權,能輕而易舉讓黛玉在自己手底下吃些暗虧,一舉平息心頭的怨氣憤恨。
踏進房,襲人忙迎了出來,恭敬行禮,笑吟吟地道:「二奶奶回來了,奴婢已經命人去傳飯了,二奶奶稍稍歇息,過一會兒就能用了。」
寶釵微微點頭,對襲人卑微的態度很滿意,轉首看向房內,問道:「寶玉怎麼樣了?」
襲人歎一口氣,聲音有些沮喪:「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呆呆出神,也不知這怪毛病什麼時候能好。」
寶釵眉心微蹙,心中很是煩惱,黛玉那邊,已經不足為慮,自己要操心的是寶玉,倘若他一直這麼癡癡呆呆,自己這榮國府二奶奶身份上的光彩,只怕會一點點消磨掉。
寶釵坐在窗下,默默出身半晌,突然想出一計,登時一掃鬱鬱之色,因向襲人道:「今兒個有件奇事呢,早上我們過去時,老太太向我跟太太說,為了成全寶玉的心,要將林妹妹聘給寶玉,問我與太太的意思。我們都應了,後來一起去瀟湘館,將事情告訴林妹妹,不料她不但沒應,反而還說了一堆絕不為妾的話兒,將老太太氣得心口疼,我與太太勸了半日都沒好。」
襲人聽了這番話,登時變了臉色,呆怔許久,才道:「林姑娘素來小性兒,不肯應允反而還是好事,不然將來成事,必定日夜不寧。」
看了薛寶釵一眼,臉上露出討好的神色,旋即又道:「奴婢說句僭越的話,二奶奶人長得好,脾氣又好,偏二爺被那位迷住了心竅,哎,如今只盼著二爺能明白過來,與二奶奶恩恩愛愛,那才好呢。」
薛寶釵心中得意,臉上卻依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搖頭道:「你這話我也盼著呢,但寶玉一心只念著林妹妹,我也沒法子。哎,之前我還以為林妹妹也是一心向著寶玉,沒料到她竟將世俗名分看得比寶玉還重,真真叫我大吃一驚。」伸手敲了敲桌子,沉吟著道:「依我看,林妹妹只是因為事出突然,才不肯應允,不如我們將這件事情告訴寶玉,讓寶玉親自去瀟湘館走一趟,林妹妹看在他的份上,必定回心轉意。到那時,老太太、寶玉的心願都能成全,豈不是好?」
襲人一臉錯愕,皺眉道:「二奶奶不是開玩笑吧?林姑娘自己都迴避了,何必再去招惹?」
薛寶釵歎道:「我何嘗願意讓寶玉再娶?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寶玉一直渾渾噩噩,瞧他這模樣,吃藥是不管用的,心病還須心藥醫,拖久了只怕不利。」拉住襲人的手,殷殷續道:「好丫頭,你一心向著我,我是知道的,我也明白,林妹妹那脾氣,相處起來挺難的。但我既嫁了寶玉,就要以夫為綱,受些委屈算不得什麼,他的心願卻要想辦法成全了,讓他明白我的心,也就夠了。」她壓低了聲音,旋即又道:「我再說一句不該說的,林妹妹那身子骨,也不想個有福的。這會子且讓寶玉得點甜頭,至於以後的日子,一切都難說。」
襲人見她神色真摯,不由大是感動,沉默了許久,終於道:「二奶奶說的是,只要寶玉能好轉,任何委屈都不要緊,二奶奶請用飯,我這就將老太太的意思告訴寶玉去。」說著,朝薛寶釵福了一下,起身往內室去了。
一直隨伺在側的鶯兒見狀,皺眉道:「姑娘不生氣嗎?原是姑娘的主意,襲人卻搶在前頭去告訴寶玉,將來寶玉一定只念她的好。」
薛寶釵冷笑道:「蠢丫頭,我為什麼要生氣?你沒看出我在拿襲人當槍使嗎?」
鶯兒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道:「姑娘這是何意?」
薛寶釵端起茶,輕輕抿了一口,卻沒有回答,只淡淡笑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兩人正說著話,寶玉已經急急出來,叫道:「老太太當真肯讓我娶林妹妹?」
寶釵沒想到他在片刻間就恢復神智,壓住心中的驚愕酸楚,淡淡笑道:「瞧你這話問的,我如何敢編排老太太?哎,只可惜林妹妹性子太清傲,聽不進去老太太的好意,將老太太氣得幾乎要昏過去。」
寶玉手舞足蹈,樂呵呵地道:「只要老太太肯點頭,事情就容易了,林妹妹那邊我去說,保準她會回心轉意。」
寶釵笑道:「那就好,我也希望你能得償所願,我與林妹妹和和美美相處,姊妹相稱,共譜人間佳話。」
寶玉越發雀躍,嘻嘻笑道:「多謝寶姐姐,唔,如今天色尚早,我去瀟湘館走一趟,早點將事情定下來,好讓老太太歡喜。」
寶釵聽了正合心意,溫婉道:「你身子還沒恢復,不如我陪你去罷。」
寶玉正在歡喜之際,點頭應了,又說了幾句感激寶釵的話,方才命襲人伺候著,夫妻一起朝瀟湘館而來。
黛玉早上昏迷過去,紫鵑、雪雁急得團團轉,忙讓幾個力氣稍大的婆子扶到床上去,又是拿藥油又是掐人中,忙活了大半天黛玉終於
幽幽醒轉。
紫鵑、雪雁不由喜極而泣,但之後發現黛玉雖然醒來,身體卻比之前虛弱得多,躺在床上一面咳嗽一面喘氣,偏偏眼光發直,呆呆盯著頭頂上的蚊帳只管出神,竟是著魔了一般。兩人只得提心吊膽地伺候著,哪裡敢詢問緣故。
挨到午時,傳了飯進來,黛玉別過臉不肯吃,正苦勸之際,小丫鬟在外面喊:「寶二爺、寶二奶奶來了!」
話音剛落,寶玉、寶釵果然帶著幾個丫鬟,浩浩蕩蕩走進來。
一進房,寶玉立刻奔到黛玉床邊,斜著身子坐了下來。
黛玉滿腹酸楚心事,此刻驀然見了寶玉,只覺得恍如隔世一般,似乎有滿心的話要講,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呆了半日,才開口道:「是你來了啊,近來你可好?」
寶玉道:「好什麼,林妹妹,我想你想得病了。」瞅著黛玉嘻嘻笑出聲,旋即又道:「不過現在好了,寶姐姐說,老太太已經應允了我們的婚事,難得寶姐姐大方,也肯應承這件事。只要妹妹肯點頭,以後我們與寶姐姐和和美美過日子,一起孝敬老太太,真真美滿極了。」
黛玉臉上閃過迷茫、震驚、惱恨,幾乎不知身在何處,顫聲道:「如此說來,你覺得,我做妾是理所當然的?」
寶玉呆了一下,很快答道:「什麼妾不妾的,也太難聽了,不過是因寶姐姐先進門,喚她一聲姐姐,也就罷了。我們這樣的大戶人家,這樣有什麼使不得的?林妹妹放心,寶姐姐最是賢惠大方,何況我心裡你是第一位,有我在,你絕不會受委屈。」
薛寶釵湊過來,笑吟吟地道:「寶兄弟說的是,我一定不會委屈妹妹的。」
這時紫鵑奔了過來,在床邊跪下,向黛玉道:「論理主子們說話,奴婢不當插嘴,但寶二爺、寶二奶奶如此誠心實意,奴婢看在眼裡,
實在忍不住,且勸姑娘一聲,不如就應了吧,既能成全姑娘自己的情,也能成全寶二爺的心。」
黛玉眸光從紫鵑、寶玉身上流轉而過,帶著無法置信之色,但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黛玉冷笑,笑容淒涼無比,良久才道:「你們夫妻倒是齊心,連紫鵑也倒戈相向,只可惜我領不了你們的好意。」
寶玉怔在了當地,滿臉的笑意都凝在唇角,癡癡問道:「為什麼?為什麼?」
黛玉丹鳳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燃燒,聲音清凌凌的,宛如堅冰相擊一般:「為我自己的心,你想左擁右抱,我的心卻小得很,只容得下一人,只盼能一生一世一雙人。」別過臉,再不看他,旋即又道:「我以為你是我的知己,到今日才知我看錯你了。罷了罷了,事到如今,何必多說?從今以後,你我再不相見,各不相干。」
寶玉驚得面如土色,起身拉住黛玉的衣袖,喊道:「林妹妹,我一心想著你,你不能這般對我。」
黛玉心冷如冰,合上雙眼,不願再發一言。
房中寂靜下來,死氣沉沉讓人幾乎窒息,黛玉的話傷到寶玉,如今又這般冷淡相對,寶玉更是羞惱難當,良久,終是長歎一聲,拂袖而去。薛寶釵冷眼瞧著寶玉含怒而去,心中快意無比。
她一早就猜到,以黛玉的性情,既然說了誓不為妾,那麼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初心。
她攛掇襲人,將寶玉哄到這裡,就是為了等眼前這種場面,為了看寶玉、黛玉反目的好戲。
賈府最護著黛玉的,就是賈母和寶玉了,黛玉此時此刻的心情,淒涼傷痛不言可知,但自己絕不介意落井下石。
薛寶釵命丫鬟都退到屋外,湊到黛玉床榻旁,嘴角輕輕揚起,明艷若春日枝蔓間的一朵紅色薔薇,聲音卻帶著無盡的冷漠:「林妹妹現在一定心如死灰了吧?不過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呢,老太太之所以肯讓寶玉娶你,是因為賈府花了你們林家五十萬兩銀子,如今還不了,就想讓你嫁進賈家,抹平這筆賬。你們林家人都是傻子,你爹娘是,你也不例外。」言罷,她揚聲大笑,起身去了。
黛玉躺在床榻上,身子劇烈顫抖,手腳俱是冰涼,耐不住秋日寒涼,一顆芳心彷彿被碾碎了一般。
她以為,寶玉與自己是知己,自己一心一意待他,他定會以同樣的情意回報;縱使寶玉已經成婚,她還是固執地認為,寶玉是情非得已。今日才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自己眉間心底的期念,自己的尊嚴驕傲,在寶玉眼裡原是一文不值。
她以為,紫鵑與自己名是主僕,實則已經情同姊妹,今日才知,在紫鵑心中,寶玉最重。幾年相依的時光,紫鵑的用心伺候,一點都不純粹。
剛剛才發現,外祖母對自己的情分不過爾爾,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露出本來面目,那麼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那麼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顛覆。
生命中的美好和溫情,都已遠去,只餘灰燼。
諸般思緒,黛玉心如輪轉,往事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湧而過,想痛哭一場,卻偏偏沒有淚水;想昏睡一場,思緒卻格外清晰。
全身的力氣被一絲一絲抽空,黛玉再也支撐不住,張口吐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011 醒悟


黛玉彷彿墮入無盡的迷夢,外祖母、寶玉、寶釵、紫鵑的臉龐一一閃現,昏昏沉沉,輾轉其中不得脫身。
正不知身之所處時,有溫熱的液體從口中灌入,苦澀的感覺從口裡一直蔓延到心底,逼迫她從迷夢中甦醒過來。
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見雪雁、春纖立在床頭,見她醒來,蒼白憔悴的臉頰上都浮現出一抹喜色。
雪雁如釋重負,長長鬆了一口氣:「老天保佑,可算醒過來了。姑娘,你可暈了三日了。」話未說完,已經落下淚來,嗚咽著道:「姑娘病得厲害,我讓丫鬟出去報信,等了一日都沒大夫來。我沒法子,只能照先前抓的藥煎好,喂姑娘服了,萬幸姑娘平安無事,不然奴婢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歎了一口氣,拭淚道:「這幾天,除了三姑娘、四姑娘時常探望,璉二奶奶也來了兩次之外,別處竟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黛玉不語,慢慢合上眼,這幾天來,所遭受的打擊,均來自最親近的人,讓她幾乎崩潰。
連番打擊,讓她痛徹心扉之餘,也明白了很多。罷了罷了,事已至此,何必再糾纏?寶玉也罷,外祖母也罷,紫鵑也罷,待自己的情分不過爾爾,自己又何必自苦,何必為了他們一直耿耿於懷?
她開始懂得,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沒有誰可以依靠一輩子。
前塵往事一日休,從今以後,賈府的瑣事與己再無關聯,自己所要做的,是活著,好好活著,等著群讓自己以淚洗面的人是怎麼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雪雁見她一臉淡然,不明其故,不敢再說下去,只得自己轉了話頭道:「姑娘幾天沒吃東西,想必餓得厲害,我讓春纖熬了粥,放在風爐上溫著,姑娘且將就著喝幾口吧。」
春纖聞言忙轉身出去,將粥端進來,與雪雁一起服侍黛玉用粥。
雪雁心情本有些忐忑,擔心黛玉不肯多吃,沒想到黛玉竟將一碗粥喝完了,不禁疑惑又歡喜。
黛玉用完粥,倚靠著養了半日神,出聲道:「紫鵑呢?」
雪雁愣了一下,才道:「那天姑娘昏過去,紫鵑姐姐嚇得大哭,這幾天一直與我輪流伺候姑娘,今天早上實在撐不住,我勸她回房歇息去了。」
黛玉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道:「你去將她喚來,我有話要說。」
雪雁見黛玉神色有些莫測,一陣呆怔,但不敢多說什麼,點頭領命而去。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雪雁轉身回來,身後跟著低眉垂手的紫鵑。
紫鵑一進屋,就跪到黛玉面前,嗚咽道:「姑娘,那天是紫鵑逾越了,幸好姑娘安好無事,不然紫鵑萬死難辭其咎。你念在之前紫鵑伺候了幾年的情分上,千萬不要怪罪。」
黛玉噙了一抹淡笑,先朝雪雁道:「你們且下去,讓我和紫鵑單獨說一會子話。」
待眾人依言退出,黛玉斜睨著紫鵑,唇角露出諷刺的弧度:「罷了,這些表忠心的話,就別再說了,那天我已經看明白,在你心裡,寶玉才是最重要的。人各有志,你既一心想著他,在我這裡卻是白耽擱了。」
紫鵑震驚之下連哭泣都忘了,失聲道:「姑娘這是什麼意思?」
黛玉瞥她一眼,淡淡道:「沒什麼意思,聽雪雁說,我昏迷的時候,鳳姐姐曾來探望過,可見她待我還是不錯的。我打算等鳳姐姐來時,將你的心思說了,讓她想個法子,把你送到寶玉那邊,成全你的心。」
紫鵑聽了更是驚愕,目光深處,隱隱約約閃現出一抹喜色,口中卻道:「姑娘別趕我走,我……」
黛玉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更是微涼如霜,打斷道:「這裡只有你我兩人,說話不需要拐彎抹角。這幾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一個人的心,原是無法勉強的,你一心以寶玉為重,我何必強留?你千萬別說什麼捨不得我的話來噁心人,我主意已定,無論如何都要將你送到寶玉那邊。」
她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帶著斷然堅決,昭顯出此事絕無轉圜的餘地。
紫鵑默默看著容色決絕的黛玉,因相伴了幾年,早已經摸清黛玉的脾氣,知道黛玉外表雖然柔弱,人卻是最決斷的,話一出口就絕不會再收回。
幾年相伴的時光,在腦海裡一閃而過,讓紫鵑很是傷感。
有那麼一瞬間,紫鵑很想開口懇求黛玉留下自己,但卻被心裡另一個聲音壓下去了。
那天,黛玉與寶玉冷眼相對,已經將話說絕了,倘若自己錯過這次機會,何年何月才能到寶玉身邊去?何況瞧黛玉如今的模樣,是不願再留自己了,繼續哀求無濟於事。
想到這裡,紫鵑低下眼眸,默默良久,才垂淚道:「既然姑娘一心要這麼安排,紫鵑沒法子,只能聽從了。」言罷,朝黛玉盈盈一拜,嚶嚶哭道:「紫鵑謝過姑娘幾年來的提攜,以後紫鵑不在身邊了,望姑娘不再憂愁,保重身體。」
黛玉淡笑點頭,慢慢別過臉去,再不看她,只是道:「你且下去收拾吧,不必再在我跟前伺候了。」
紫鵑無法,只得又拜了兩下,方起身去了。

點名簿 2016-6-8 17:35

012 同心


到了午時,鳳姐、惜春一起過來探望,見黛玉醒轉,都很是驚喜。
黛玉倚靠在床榻上,請鳳姐、惜春坐下,又喚雪雁奉茶進來。
幾人說了一番閒話,鳳姐打量著黛玉,嘖嘖稱奇:「林妹妹病了一場,但我今天瞧來,林妹妹的精神竟是從未有過的好,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黛玉淡笑道:「倒也沒什麼,許是近來想通了一些事情,心事少了,也肯吃東西,這才臉色好了些。」
言罷拉住鳳姐,轉了話頭道:「姐姐來瞧我,我感激不盡,有件事情我想求姐姐,還望姐姐能施加援手。紫鵑在我身邊日久,已經到了要出嫁的年紀,以她的品格兒,配個小廝可惜了。姐姐能不能幫著想個法子,將她送到寶玉那裡,讓她伺候寶玉,將來若有機緣,或許寶玉會將她納為姨娘,如此她也算終生有靠了。」
鳳姐、惜春聽了這話,不由面面相覷,鳳姐皺眉道:「好端端的,林妹妹怎麼想將紫鵑送走?她是你身邊的大丫鬟,一向深得你心,若是走了,你這裡豈不缺人照應?」
黛玉微微苦笑,但顧及紫鵑的面子,並沒有說出真實緣故,只道:「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紫鵑是家生子,我是外來的,不是正經的賈家人,沒有叫她伺候我一輩子的道理。再說紫鵑今年已經十八了,再不為她打算,實在不成話。我已經問過她,她也願意去寶玉那邊,只要姐姐肯幫忙,事情就解決了。」
惜春心性靈透,見黛玉臉上露出淒苦之色,猜到其中必有內情,卻沒有追問,只也向鳳姐道:「既然她們一個願走,一個願放,不如姐姐操點心,將事情圓滿了,也就是了。」
鳳姐露出為難之色,歎息道:「這事情若是早幾天說,我還有法子,如今卻是有些為難。哎,你們兩個小姑娘不問俗事,哪裡知道這府裡已經變了天地。」
見惜春、黛玉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便解釋道:「前幾天老太太發了話,說因我身體多病,讓薛妹妹掌管府裡的事情,雖說了讓我幫襯一段時間,但第二日薛妹妹就問我要對牌、鑰匙,又將下面的管事叫到一起,恩威並施地說了一段話兒,態度積極得很。我覺得怪沒意思的,就推說身子不好,既然已經定了她管事,索性立刻就交接了更好。薛妹妹推脫了兩句,也就應了,如今這府裡,大事小情都是她決斷。要不是她接手,我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清閒。」
惜春這才明白,勸慰道:「原來如此,管家太繁瑣,一點意思都沒有,鳳姐姐別為這個難過。」
鳳姐心中溫暖,微笑道:「多謝四妹妹安慰,這幾天我已經想清楚了,就算老太太不發話,我也沒資格繼續管家。我本是大房的,到這邊只是幫忙,如今二太太有了兒媳,收回理事之權是理所當然的。」
看了黛玉一眼,目光中露出歉疚之色,悻悻道:「我倒是想開了,但妹妹托付之事,卻是有些難辦。其實妹妹也不必如此執著,何況紫鵑本是你身邊的丫鬟,若是送到寶玉那邊,薛妹妹心裡必定會不舒服,哪裡會有好臉色待她?至於你說紫鵑年紀大了,不願意耽誤她,我倒是有法子,我那院子裡倒有個管賬的小子,今年二十歲,長得眉清目秀,賬算得清清楚楚,家裡也頗過得去。我本想著將小紅配出去,如今既然妹妹這邊更急,不如且問問紫鵑的意思,倘若她願意,我來牽這條紅線,如何?」
黛玉道:「姐姐說的這些,我也慮到了,但我跟紫鵑提寶玉那邊時,看她的神情,竟是十分願意,想來就算受些委屈,她也是能忍受的,不如還是周全她的心更好。」
軒一軒眉,尋思了須臾,旋即道:「鳳姐姐提起小紅,我倒想起一事,小紅那丫頭,本是寶玉房裡的,後來姐姐見她伶俐,特意要了去,當時還說要尋個好些的,送給寶玉補缺,是也不是?」
鳳姐聽了眼前一亮,不由也笑道:「你記性倒是不錯,小紅的缺一直沒補上,我若是提起這樁事,將紫鵑送過去,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你可想清楚了,是不是一定要舍下與紫鵑這幾年的情分?」
黛玉頷首,堅決地道:「我主意已定,勞煩鳳姐姐出力周旋一番,我感激不盡。」
鳳姐忙道:「別說這些客套話,既然你主意定了,我一定幫你辦成就是。」
黛玉又謝了一聲,淡淡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既然說定了,紫鵑自己也在收拾東西,待會兒姐姐走時,將她帶走就是了。」
鳳姐也應了,看了黛玉兩眼,轉了話頭,好奇地道:「先前老太太將我喚過去,說了一番要讓寶玉再娶你的話兒,還讓薛妹妹、二太太一起來瀟湘館告訴你,我當時事忙,沒有跟過來,後來到底怎麼樣了?怎麼你竟一連昏迷了兩三天?」
黛玉道:「我本沒打算說出來,但既然姐姐追問,自當為姐姐解惑。」微微勾唇,再開口時已帶了清淡笑容,將那日賈母、寶玉過來的事情一一講了。
鳳姐、惜春聽了,都很是吃驚,沉默了好一會兒,鳳姐才道:「這幾日老太太待你的態度大不如前,我心裡隱約猜到,必定是因為你沒有答應嫁給寶玉,卻沒有想到,當時老太太會那般生氣。」
惜春皺眉道:「老太太真是奇怪,竟想著讓林姐姐做妾,真是異想天開。寶玉也糊塗,竟一點兒也不懂林姐姐的心思,真是白辜負林姐姐的心了。」
黛玉淡笑道:「沒事兒,這些打擊反而讓我明白了很多,之前是我看錯了,以後的日子,我絕不會再走錯的。」
看了惜春、鳳姐一眼,長歎了一口氣,旋即道:「別的倒也沒什麼,我如今跟老太太鬧僵,她心裡,必定很不待見我,以後你們還是少來,還有三妹妹,讓她也別過來,免得受我連累。」
惜春皺起眉,搖頭道:「什麼連累不連累,我才不在乎呢,我們是姊妹,若是為了這個緣故就生分了,也太可笑了。」
黛玉神色堅定,歎道:「妹妹一片心腸,我很感動,但身在侯門,都有為難之處,何苦因我一人,引來閒言閒語?只要我們姊妹情分在,見與不見,都是一樣的。」
鳳姐聽了這番話,歎息了一會兒,頷首道:「林妹妹說的是,罷了,林妹妹好生養著,從今以後,我們不再過來,免得你不安心。」
話說到這個份上,三人心中彷彿都壓了塊石頭一般,難受得厲害,相顧歎息了幾聲,鳳姐、惜春起身告辭。黛玉喚來紫鵑,又命雪雁收拾了幾樣首飾,送給紫鵑,讓她跟著鳳姐去了。
瀟湘館安靜下來,黛玉因說了一會子話,有些支撐不住,合上雙眼沉沉睡去。
之後的幾天,瀟湘館庭院冷落、門可羅雀,外面送來的吃食也一日比一日差,一日三餐都是清粥小菜,加一碟小鹹魚乾。若是想要別的,三催四請也沒人送來,反而還會換來不少冷言冷語,與之前的待遇簡直有天壤之別。
黛玉並不在意,只在房中靜靜養身體,她這些年之所以纏綿病榻,固然是因為底子弱,更多的原因卻是為情所困,時常悲風傷月、患得患失所致。如今想開了,真是四大皆空,一顆心彷彿被仙露洗濯淨了一般,因此雖然吃食尋常,倒也不礙事,身體很快好了很多。
這般過了十多天,這天起來,黛玉正在窗下對鏡梳妝,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爭吵,聽起來是幾個婆子的叫嚷聲,亂哄哄的也聽不清是什麼。
黛玉心中驚愕,轉首看著雪雁,蹙眉道:「你且出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雪雁領命去了,待回來時臉上氣得通紅,但擔心黛玉生氣,便輕描淡寫地道:「沒事兒,是幾個婆子在拌嘴呢,姑娘別管了,由著她們去吧。」
黛玉打量著她,淡淡笑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拌嘴?你且說明白了,不許隱瞞。」
她的語氣並不嚴厲,雪雁卻有些驚懼,加上之前紫鵑突然被鳳姐帶走,更是讓她吃驚又擔憂,此刻生怕黛玉生氣,忙道:「我一定實話實說,姑娘聽了別生氣,那幾個婆子在叫嚷,呆在瀟湘館整天用些素食,連饅頭都難吃上,日子實在難熬,都吵嚷著要去寶二奶奶面前,讓她指個好差事呢。」小心翼翼打量著黛玉,歎了一口氣,勸道:「姑娘好不容易才恢復過來,千萬別為這個動怒。」
黛玉噙著一抹淡笑,聲音卻有些冷:「你放心,之前再難受的事情我都經歷了,這幾個婆子傷不到我。」看了雪雁一眼,沉吟了半晌,問道:「我養病這段日子,瀟湘館的婆子丫鬟是不是早反了天了?」
雪雁斟酌了一會兒,只得實話實說,硬著頭皮回道:「除了王嬤嬤之外,只有春纖尚算聽話。至於其他的,都是見好就鑽之輩,因瀟湘館受了冷待,一個個都變了臉孔,支使她們做事情,都是口裡應著腳上不動,私底下不知有多少抱怨話。」
黛玉冷笑道:「不稀奇,趨炎附勢本是常情,更何況這裡是賈家。」拍了拍雪雁的手,安慰道:「這些日子難為你了。」
雪雁聽了這句溫言,不由紅了眼眶,忙道:「是奴婢分內之事,姑娘如此,我真不敢當。」
黛玉擺手道:「你我多年情分,何必說這些客套話?哎,你撇下親人,千里迢迢陪我進京,我反而只與紫鵑親近,回想這幾年,真是對不住你,你不會怪我吧?」
雪雁忙道:「姑娘說哪裡的話?奴婢素來呆笨,不懂體貼姑娘的心事,姑娘與紫鵑姐姐親近是應當的,奴婢豈敢不滿?何況姑娘除了不與我說心事之外,吃穿上面,與紫鵑是一樣的,並沒有虧待我半分。」
歎了一口氣,語氣很是歉疚低落:「倒是奴婢有對不住姑娘之處,那天寶二爺成親,奴婢雖然是被人強迫,才去扶薛姑娘,但回想起來,姑娘那時情況不好,奴婢理應誓死守在姑娘身邊才是。奴婢害怕責罵,竟置姑娘於不顧,實在太不應該了。」
黛玉道:「你身不由己,如何有錯?」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既然話都說開了,當再無芥蒂。我們主僕同心,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以後都不再提,如何?」
雪雁受寵若驚,忙不迭應了。





013 擲玉玦


黛玉、雪雁傾談一番,彼此再無芥蒂,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黛玉便道:「這幾天我已經明白過來,老太太與我已經鬧僵,若是繼續耽擱下去,於我絕無好處。賈府非久居之所,我們還是早作打算,回江南去。雖說那裡並無親人,但看著故鄉的山山水水,當是人生大事。」唇邊露出一抹嚮往的微笑,看著雪雁繼續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打算明天就去辭了老太太,離開賈家回家去,你可願意陪我返鄉?」
雪雁大喜道:「姑娘要回故土,奴婢一定誓死相隨。」
黛玉見她心情雀躍,不由很是欣慰,含笑道:「誓死倒不必,只要你如前對我,我就很安慰了。」沉吟了一會兒,轉了話頭道:「剛才你說這院子裡除了王嬤嬤、春纖之外,再無可用之人,王嬤嬤本是我的奶娘,陪我進京也有十來年了,有機會回故鄉,她自是歡喜的,至於春纖,她本是這府裡的家生丫頭,自是要讓她留在這裡,我只帶你和王嬤嬤就夠了。你且去跟王嬤嬤悄悄說一聲,再將重要的物事收拾起來,賈府的東西,一概都別動。等明天我回了老太太,我們即刻就走。」
雪雁喜不自勝,忙不迭應了,含笑出去打點。黛玉因說出籌劃已久之事,心情輕鬆了一些,便去書房挑書看,自得其樂。
待到午時,雪雁進來回話道:「王嬤嬤聽說姑娘要回去,很是高興,正在屋裡打點行裝。重要物事我也收拾了,除了老爺遺下的幾幅字畫、太太留下的一匣子珠寶首飾之外,另有我們進京時,老爺備下的兩匣子葉金,有兩千兩左右,本是給姑娘在賈府打點的,一直也沒怎麼用。」
黛玉聽了,念及父親的音容笑貌,不禁灑了幾滴淚,傷感了一會兒,才道:「我本還有些擔心沒有盤纏,倒是忘了爹爹給我備的東西。爹爹、娘親的遺物,自是不能動的,至於這葉金,正好用它做盤纏,省得跟老太太開口,又惹一場氣。」
兩人議定了,黛玉又想起,此次一別,與探春、惜春姊妹不知何日才能重聚,便吩咐雪雁,將自己的首飾、詩詞收拾幾樣出來,打算臨走時送給她們,做個念想兒。
時間容易過,次日起來,黛玉穿戴整齊,果然攜了雪雁,往賈母上房而來。一路行來,遇上不少僕婦丫鬟,見了黛玉,都是低頭掩面,裝作沒看見一般,更別說行禮了。雪雁氣得不行,但見黛玉神色泰然,便不敢多言,只低了頭隨著黛玉趕路。
及到了上房,遠遠就聽到屋裡傳來談笑聲,熱熱鬧鬧,倒是一片祥和之象,至於各人自身的想法,卻是誰也不知。
守在門口的小丫鬟見了黛玉,吃了一驚,怔了一會兒,才掀開簾子,結結巴巴地通報:「林姑娘來了!」
屋內登時寂靜下來,彷彿落針可聞,黛玉淡淡一笑,在眾人或好奇、或鄙夷的注視下,款款走到賈母面前,行了個福禮,慢聲細氣地道:「給老太太請安。」
黛玉素來恩怨分明,自從她看清賈母的心思之後,再也不肯稱「外祖母」,只淡淡喚一聲「老太太」,有禮而疏離。
賈母歪坐在榻上,手中把玩著一塊玉玦,一雙眼睛冷漠地看著她,眼神之中毫無感情,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黛玉立在原地,一動也一動,臉上的神色淡定如初。
兩人相視良久,賈母唇角露出諷刺的弧度,淡淡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闔府最了不得的林家小姐,怎麼你竟想起來我這裡請安了,如此大禮,我可受不起。」
黛玉不願與她做口舌之爭,一笑置之,恬然道:「我今天過來,一是為請安,二則是有事相求,還望老太太能應允。」她雖然不喜與賈母虛情假意地應酬,但因家教在,無論如何,都要保持面上的客套。
賈母微微瞇起眼,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神色,沉吟著道:「莫非你是來告訴我,你已經想開,回心轉意了?」
黛玉聽了她的話,明白她還存了絲妄想,以為自己會回心轉意,答允給寶玉當妾之事,當下心中甚是惱怒,眼神迅速冷淡下來,軒眉道:「老太太想錯了,我的心思,那天早已經說明,絕不會改變。」
賈母聽了她這番話,不由滿臉怒容,右手一揚,竟是將之前把玩的玉玦劈面擲了過來。
黛玉一時驚呆,瞪大眼睛,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眼看玉玦就要撞到黛玉臉上,斜刺裡突然衝出一個人影,擋在她身前,那玉玦登時擊中了身前之人,卻是雪雁。
屋內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黛玉也大吃一驚,待回過神來,顧不上其他,逕直去查看雪雁的臉頰,見她額角被磕破,鮮血流溢出來,傷勢甚是嚴重。
黛玉忙道:「你快回瀟湘館,讓王嬤嬤尋些藥搽上,這裡的事情,我自會處理。」
雪雁搖了搖頭,抹了一把額上的血水,定定看著老太太,恭敬地道:「我們姑娘是老太太的嫡親外孫女兒,老太太心裡有什麼不爽快,儘管衝著奴婢來,莫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雪雁這麼冒冒失失開口說話,別人不懂,黛玉心裡卻知道,雪雁這麼做等於是攬禍上身,想將老太太的注意力分散了,那樣就不會發作自己了。
黛玉心裡驚訝又感動,驚訝,是因為老太太的態度出乎意料,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擲玉玦砸自己,待自己冷淡如斯;感動,是因為自身雖然處境艱難,但尚有人肯全力護自己周全,絲毫不計較自身得失。
在親人身上看不到的溫情,卻能在身旁丫鬟身上看到,固然可悲,卻也讓一顆冰涼的芳心,感受到了絲微的溫暖。





014 越挫越勇


滿屋人都被賈母的舉動驚住,賈母擲玉玦是盛怒之下的舉動,待回過神來,不由也有些驚訝,看著自己的手發呆,但她轉念想到,黛玉竟一連兩次駁了自己的話,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令自己顏面大失。想到這裡,賈母心中的愧疚、驚詫立刻煙消雲散了。
黛玉心思如潮,候清醒過來,忙拉住雪雁,聲音略有些低沉:「我讓你先回去,難道我的話你也不聽了?」
雪雁聽了,滿心的無可奈何,卻不肯留黛玉一人在此,伸手拿出塊帕子,掩在傷口處,勉強笑道:「姑娘放心,我皮粗肉糙,沒有大礙的。」
黛玉聽了,還要再勸時,賈母已經冷笑道:「你們倒是主僕情深,要演戲只管出去,別在這兒礙我的眼。」
黛玉看著雪雁,歎息道:「罷了,且由著你,我盡快將事情回清楚,早點兒給你治傷。」言罷轉眸看向賈母,斂衣行了一禮,淡然自若地道:「黛玉自進京以來,多蒙老太太照看,黛玉一直感激不盡。如今黛玉年長,身體也恢復了,今天特意過來,想辭別老太太,帶雪雁、王嬤嬤回故鄉去,望老太太應允。」
說話時,黛玉極力壓住心中的憤恨,幾天來,她對自身的處境有了清醒認識,她很明白,為了能順利離開賈家,父親給的那五十萬兩銀子是不能提的。否則,若是惹賈母生氣,自己就不能如願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賈母驟然睜大眼睛,臉上露出不可思議之色,皺眉道:「你想離開賈家?」
黛玉頷首,再福了一下,聲音溫婉有禮:「還望老太太念在黛玉娘親的份上,允了黛玉所請。」
賈母瞇眼不語,沉默了許久,方道:「你說這話,不是在打我的臉嗎?你本是孤女之身,江南那邊,並沒有親人在,回去有什麼意思?你在賈府住的這些年,我可曾在吃穿上委屈過你?你突然說要回去,知道的人,明白你是突生奇想,不知道的,還當我在背後折磨你,生生逼得你不得不離開呢。哼,我還以為,這幾天你會想明白我的話,誰知你琢磨了幾天,竟想出這麼個荒唐主意。」
薛寶釵忙走過來,一面給賈母撫背,一面向黛玉道:「論理我是沒說話的份,但眼前這形勢,我真是不吐不快。林妹妹,老太太一直將你當成掌上明珠一般疼愛,你說話可要小心些,別惹她老人家生氣。」
黛玉心中簡直要冷笑出聲,但人在屋簷下,爭辯無益,便沒有理會薛寶釵的挑撥之詞,只繼續向賈母道:「黛玉不明白老太太為何要說這主意荒唐,老太太的照顧,黛玉一直銘記於心,但落葉歸根,無論如何,黛玉還是在故鄉更心安。何況,黛玉的爹娘都在那邊,這些年黛玉一直沒有祭奠,心中日日歉疚,難得黛玉康復,自要回去盡盡孝心。至於閒話什麼的,以老太太的尊貴身份,有誰敢胡言亂語?」
賈母斜睨著她,聲音有些發冷:「我倒忘了,你說話最是伶俐,沒道理也能說出道理來。」頓了一頓,搖頭道:「你話說得再好聽,我也是不能應允的。旁的不說,你二舅舅赴任前還特意囑咐了,說你千里迢迢來投奔我這個外祖母,也怪可憐的,讓我為你好好打算前程。老來從子,你二舅舅的話,我自是要聽的。」
平心而論,自黛玉進京以來,賈母念在賈敏份上,一直極疼愛黛玉。之後為了建大觀園,挪用了林家五十萬兩銀子,賈母心裡又存了一絲歉疚,待黛玉越發用心。
直到這兩年,歉疚之情一天天淡去,加上眼看黛玉日日哀傷歎氣、患得患失,對寶玉生出兒女私情,賈母心中厭惡,不知不覺疏遠了黛玉,待她之心再也無法同日而語。
自從那天談婚事被黛玉拒絕後,賈母一片冷淡之情,立刻轉為怒火中燒,覺得自己一片好心,盡被不識抬舉的黛玉辜負了。因此,賈母私心裡,並不願意讓黛玉繼續留下,相看兩厭,實在無趣。
但是,同時她很明白,一定不能讓黛玉離開。明面上,是為了賈政的囑咐,實際緣由,卻是因人心難測,賈府挪用五十萬兩之事,並非密不透風,黛玉一定有所耳聞。若是放她離開,難保黛玉不會將此事宣揚出去,那時候,賈府百年來沉澱下來的聲譽,都將毀於一旦。
縱然這樣的機會很渺茫,但是,賈母仍然不能冒險,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見賈母執意不應,黛玉的心瞬間跌到了無底深淵,抬眸看著賈母,有些猜不准她的心思,按理說,自己與她已經鬧翻,此刻現在自己離開,本是皆大歡喜的,怎麼她竟執意不允呢?
捨不得自己、要好好照看自己這樣冠冕堂皇的套話,早已經騙不了黛玉,所以,賈母的真正理由,一定是為了賈府和她自身。
想到這裡,黛玉突然豁然明瞭,賈母屢次推辭,必定是擔心自己出去後,四處宣揚那五十萬兩銀子之事,生怕自己會破壞賈府的聲譽。
黛玉沉默了許久,往前走了兩步,壓低聲音道:「黛玉明白老太太心中的顧慮,只要老太太肯應允黛玉之請,黛玉立誓,今生今世與賈府斷絕來往,互不相欠,如何?」
她這話說得很輕,只有賈母能聽見,賈母驀然一驚,瞇眼斜睨著黛玉,見她眸光清澈,露出洞察之色。賈母看得清楚,心中不由甚是惱怒,原以為自己心思最深沉縝密,卻沒有想到,自己心裡的算盤,竟會被黛玉看穿。
這一刻,賈母明白黛玉的聰明超乎自己想像,加上心事被看穿,惱羞成怒之下,賈母冷笑道:「你就算說得天花亂墜,又能怎麼樣?我已經說得很清楚,外面的世界,品流複雜,不適合你待。我是你的外祖母,會護你周全。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只管在賈家住著,每天錦衣玉食,豈不逍遙安逸?」
她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一雙眼睛鷹一般銳利堅決,昭而顯之,此事已定,絕無商榷的餘地。
黛玉怔在當場,身心都像浸在冰水裡一般,忍無可忍,終於無法再維持面上的客套,冷笑道:「如此說來,真是多虧老太太一片好心,黛玉真該日日在菩薩面前祈禱,讓菩薩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才是?」拂一拂袖,繼續冷笑道:「既然老太太執意不允,我也無話可說,我走了。」言罷扶著雪雁,揚長而去。
身後傳來喁喁的說話聲,隱約可以聽到賈母的怒斥聲,夾雜著薛寶釵、王夫人的勸解聲,倒是一片和樂融融。
黛玉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只管低頭走路,待回了瀟湘館,黛玉立刻喚來王嬤嬤,讓她給雪雁處理傷口。
忙活了一陣,事情才算妥當,黛玉忙讓雪雁躺下休息,又囑咐了幾句,方轉身回房。
秋日清涼,黛玉立在窗下,想起今日之事,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抹忐忑和驚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次自己沒能走成,以後繼續留在賈家,無人依靠,處境無比險惡。等待自己的,究竟會是一條什麼樣的路?
問天不語,問地無言,唯一可以猜到的,就是這條路一定充滿荊棘和苦澀,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出頭之機。
之前因與寶玉難以結緣,最難受的時候,黛玉恨不得立刻死去。如今心事解開,又遇上賈母冷言冷語,反而激起她心中的鬥志,覺得自己一定要想辦法逃出生天,絕不能將自己的一生葬送在賈家,不然自己必定死不瞑目。
她握緊雙拳,告訴自己,從今以後,自己一定不再流淚,不再軟弱,沒有路,自己去踏去踩,再難捱的日子,自己也一定要忍下來。
只要不自暴自棄,她相信,終有一日,希望會來,機會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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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雅安祈福,這一刻,我們的心在一起。

點名簿 2016-6-8 17:35

015艱難度日


日子如流水一般,轉眼已是三天過去,黛玉日夜思索,絲毫不知該從何處著手。
期間,黛玉的一日三餐,只剩下一碗清粥、兩碟小菜,連鹹魚乾都沒了。粥、菜的份量極少,以黛玉的食量,不過勉強飽肚罷了。至於雪雁等人,一律是清粥醃菜乾,清湯寡水,惹得院子裡的僕婦叫苦連連,時不時鬧一場,真正用心伺候的,只有雪雁、王嬤嬤和春纖三人。
這一日午後,黛玉倚靠在床榻上看書,過了半個時辰,覺得有些睏倦便躺著歇息,剛要睡著時,突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響動聲。
黛玉立刻被驚醒,起身看去,卻見薛寶釵一身雲錦宮裝,在眾人的簇擁下,款款走進來,儀態萬千,滿面皆是春風得意的笑容。
黛玉心中冷笑,淡淡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寶二奶奶,二奶奶如今是賈府的當家人,怎麼有空到我這地方來?」
薛寶釵抿嘴道:「瞧妹妹這話說的,我們是姊妹,我來看看你,難道不應該嗎?」
黛玉不願與她假客套,慢慢別過臉,唇角露出諷刺的弧度。
薛寶釵見狀,倒沒有繼續說什麼虛情假意的話,只是道:「瞧妹妹這模樣,似乎很不願意見我,我也不願來打擾妹妹,但今天妹妹院子裡的人去求我,我既做了理事之人,少不得要扛上擔子,來妹妹這裡查看查看。」
黛玉皺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誰去求你了?」
薛寶釵轉過頭,朝屋外努嘴道:「到底是什麼人,妹妹一見就知。」言罷揚起聲音,笑吟吟地道:「怎麼,你們還不進來嗎?」
話音剛落,便見兩個嬤嬤走了進來,福了一下,假哭道:「奴婢拜別林姑娘,今後奴婢再不能伺候林姑娘,還望林姑娘自己保重。」
黛玉看到這裡,心中略有些明白,蹙眉不語,雪雁眼尖,見兩人雖在嚎哭,眼角卻連一絲淚痕都沒有,情知兩人作假,出聲呵斥道:「你們這些人,平日裡做事只知道躲懶,這就罷了,如今見姑娘落難了,竟敢來說這種冷血話,也忒好笑了。」
薛寶釵道:「哎呦,主子們在說話,一個小丫鬟竟敢插嘴,真不知這是哪門子的規矩,林妹妹調教丫鬟的手段,真讓人歎為觀止。」
黛玉理也不理,只看雪雁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薛寶釵見她不搭理,臉上的神色有些僵,默了一下,繼而指著那兩個婆子,笑吟吟地道:「今兒個她們求到我面前,說做不來妹妹院子裡的事情,想讓我給她們換個地方,可巧老太太也發了話,說如今府裡諸事都要節省,妹妹一個人住,不需要這麼多人伺候。依我的意思,將她們調走也使得,只是妹妹到底是這裡的主人,我理當過來告訴一聲,不知妹妹到底是什麼意思?」
黛玉轉首看著那兩個嬤嬤,冷笑道:「我還當是什麼事情,原來是有人不願安生呆在這院子裡,要折騰一番,也罷,人往高處走,既然你們已經抱定寶二***大腿,只管去就是,我絕不阻攔。」
話剛說完,薛寶釵不由露出一臉驚愕,她原以為,黛玉性情最是高傲,若是知道有婆子要走,必定要怒斥一番,到那時,自己不但能看笑話,還能在旁邊再刺黛玉幾句,出出心頭不平之氣。
沒想到事到臨頭,黛玉竟這般輕描淡寫,薛寶釵錯愕地睜大眼睛,直直瞪著黛玉,心中早已經想好的冷言冷語,竟是一句也派不上用場了。
那兩人聽了,臉上卻情不自禁露出喜色,一起奔到薛寶釵面前,賠笑道:「林姑娘已經應了,從今以後,求二奶奶多多照應。」
薛寶釵打疊精神,回道:「既然林妹妹願意放你們走,你們且跟我去,我自會給你們安排新差事。」言罷轉過身子,拂袖而去。
黛玉見狀,出聲道:「寶二奶奶稍等。」
薛寶釵愕然止步,黛玉卻沒有立刻回答,只轉頭吩咐雪雁,讓她把瀟湘館所有的僕婦都喚進來,烏壓壓跪了一地。
黛玉看著她們,慢條斯理地道:「剛才寶二奶奶過來說,我這院子裡有兩個人求到她面前,說是要換地方,我已經應了。說實話,我這人性子冷,最愛清淨,所以今兒個趁著寶二奶奶在,特意將你們喊進來,有句話要問你們:若是誰熬不住想走,就自己站出來,我絕不阻攔。」
眾人聽了,王嬤嬤先道:「我是姑娘的奶娘,無論如何都要跟姑娘在一塊兒。」雪雁忙附和王嬤嬤,也說一定要跟著黛玉,絕不離開。
春纖也道:「我伺候姑娘幾年了,姑娘素日待我不薄,我不懂什麼大道理,但知道人要有良心,我自是要隨著姑娘,絕無二心。」
餘下的人臉上卻都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卻是誰也不敢動,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黛玉掃了兩眼,冷笑道:「今日要走便一起走了,也許還能有個好差事,若是再捱一段時日,還不知要去哪個地方受苦,事關重大,你們可都想清楚了。」
時間靜謐如水,一點點流逝,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有個灑掃的小丫頭出聲道:「奴婢愚笨,怕是伺候不好姑娘。」黛玉看也不看她,只點頭道:「我允了。」餘下的人見狀,都紛紛求去,一個個又跑到薛寶釵面前,討好獻慇勤,忙個不停。
薛寶釵始終含笑,應酬了幾句,待那些人說完慇勤話,方向黛玉道:「嘖嘖,林妹妹真有魄力,竟將院子的丫鬟僕婦攆得只剩下三個了,真讓人吃驚。」
黛玉冷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有什麼好吃驚的?這不正是寶二奶奶期盼的嗎?瀟湘館的飲食被剋扣得只剩下稀飯鹹菜,人心豈能不散?」斜睨著薛寶釵,眸光一清如水,繼而冷笑道:「我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洞悉人心還是可以的,寶二奶奶若是想諷刺我不善馭下,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有人想離開瀟湘館,不是因為我有問題,而是身不由己,我豈會為這個惱怒生氣?那也忒可笑了。」
薛寶釵聽了這番話,臉上白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煞是好看,須臾才開口,語氣冰冷道:「你覺得自己能洞悉人心?那你不如猜一猜,接下來的日子,老太太會如何待你,二太太和我會如何待你。」言罷冷笑而去,一眾人見狀,忙不迭圍了上去。
四周寂靜下來,黛玉回過身去,見王嬤嬤、雪雁、春纖垂手立著,神態都很是恭順,心中不由有些酸楚,又有些感動,歎氣道:「雪雁、王嬤嬤是我帶來的,跟著我理所當然,但春纖你卻是賈府的家生子,你沒想過出去嗎?」
春纖直起身子,簡短利落地道:「姑娘待我好,我自當十倍百倍相報,誓死忠心姑娘。」
黛玉心中湧起一陣暖意,賈府的丫鬟,並不是人人都薄情寡義,至少自己身邊的春纖就不是。
黛玉歎道:「你跟著我,連一天的福也沒享過,如今我朝不保夕,你這般待我,我也無法厚待你們。但我應承你,只要我能脫離困境,今後我一定拿你當雪雁、王嬤嬤一般看待,絕不虧待你。」
春纖斂容聽了,含淚道:「多謝姑娘抬舉我。」
黛玉搖頭道:「什麼抬舉不抬舉,這話太生分了,今後我們四個互相扶持,像一家人一般過日子吧。」
三人聽了這話,忙一起應了,個個熱淚盈眶,黛玉也不由得滿心感動,雖然走了十幾個人,但自己身邊有三個真心實意的丫鬟、嬤嬤相依,已經不錯了。
天氣越來越冷,瀟湘館已是冷清之地,沒有人過來走動,似乎已經被遺忘了一般。
往年的時候,瀟湘館早就點上炭火了,今年不但沒有炭,連送過來的飯菜都沒有一點葷腥,小菜也沒了,只剩下清粥鹹菜,那粥稀得能照見人影,鹹菜不知道放了多少天,醃得都黑了,看著就倒胃口,賈府下人素日吃的,比起這些都要好上幾倍。
沒有炭火,又沒有吃食御寒,冰冷徹骨的寒意籠罩在瀟湘館,久久不散。





016 攆春纖


四人苦捱了一日,這天起來,黛玉正在窗下用雪雁自己挽來的涼水淨面,因天氣涼,水冰涼沁骨,但黛玉素來潔淨,縱然條件艱難,也不該初心。
雪雁在一旁伺候,歎氣道:「這兩天,日子越發難過了,我本還想著,拿些銀子收買送飯的婆子,讓她悄悄帶點吃食來也好,但這些天來,送飯的婆子,都是薛二奶奶陪嫁過來的。我遞銀子過去,連看都不看一眼,還怪聲怪氣地叫嚷,說我狗眼看人低。至於大觀園裡的婆子,一見了我就遠遠躲開,像避瘟疫一般,偶爾有兩個願意收銀子的,當時答應得好好的,東西卻一直沒見到,簡直可惡極了。」
黛玉冷笑道:「何必說下人的不是?自然是上頭有命令,她們才會做出如此可惡之事。罷了,你還是別再花冤枉錢了,指望那些婆子,簡直是做夢。」
雪雁點了點頭,看了黛玉一眼,斟酌道:「我明白姑娘的心,姑娘最是重情,不願連累璉二奶奶、三姑娘她們,但如今看,實在捱不住了,只能悄悄去求她們幫忙,才能渡過難關。」
黛玉搖頭道:「在這大觀園裡,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如何能悄悄行事?鳳姐姐、三妹妹的處境也艱難,若是再受我連累,只怕也會備受冷落。罷了,你且再忍耐兩天,我已經有了些頭緒,待我理清想法,一定能否極泰來。」
正說著話,王嬤嬤匆匆走了進來,顧不上行禮,就開口道:「姑娘不好了,春纖跑了。」
黛玉、雪雁都吃了一驚,黛玉蹙眉道:「春纖素來乖巧聽話,嬤嬤可是弄錯了?」
王嬤嬤道:「是真的,因天冷,這兩日我與春纖睡一個房間,被子一起蓋,能稍稍暖和些。晚上閒話時,春纖說『本以為姑娘是老太太嫡親的外孫女兒,老太太無論如何都會善待姑娘,沒想到近來姑娘的處境竟如此艱難。』我也跟著歎氣,說可惜是寄住在此,無論想做什麼都艱難。春纖就說,這兩天一直在餓肚子,且再捱一日,明兒個一定要想個法子才行。」
歎了一口氣,接著咬牙道:「我當時有些困了,沒留意她的話,誰知今天早上一起來,就沒見她的人影。她一定是吃不了苦,跑到那姓薛的那邊去了。哼,虧當日我還覺得她這小丫頭人好,不想那些勢利眼兒,還想認她當乾女兒,如今看來,我是看走眼了。」
雪雁聽了這番話,歎氣道:「豈止嬤嬤看走了眼?當日還覺得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她肯留下,我心裡高興得很,還一直想認她當妹妹呢。罷了,撇開春纖走這件事不說,平日她做事尚算勤勉,與賈家其他人很不一樣,也算是個難得的。我們過得這般艱難,她走了,於她也算是解脫,念在往日的交情上,何必在背後議論她的不是?且由著她去,也就是了。」
王嬤嬤聽了,依舊眉頭緊皺,正要說話,黛玉卻搖頭道:「你們都看錯春纖了。」
王嬤嬤、雪雁都吃了一驚,直直看著黛玉發怔,黛玉的聲音清泠婉轉,彷彿春日溫水一般:「春纖與賈家其他人不一樣,她若存心想走,那天就走了,何必在這裡多吃兩天苦?她說了要想法子,依我看,並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在為我們。」
王嬤嬤、雪雁互看一眼,都有些不相信,窗外卻傳來一陣抽泣聲,旋即聽到有人道:「姑娘如此信得過我,我就算吃再過苦,心裡也是甜的。」
聲音清脆悅耳,正是春纖。
雪雁臉上有些發紅,咳了一聲,忙奔到外面,一邊拉春纖進屋,一邊道:「好妹妹,外面冷,且進來說話。」
春纖依言進了屋,先向黛玉行了禮,方拭淚道:「姑娘說得對,我的確不是跑,而是出去弄吃食去了。昨夜我想了一宿,最近瀟湘館的伙食這麼差,明顯是寶二奶奶存心要讓姑娘受苦,吩咐下人做的,短時間裡是不會回心轉意的。可惜我雖是賈家的家生丫鬟,爹娘卻都在鄉下田莊當管事,相隔太遠,指望不上。這府裡,我只有一個遠方表叔,在榮國府後院守門。雖然關係不太親,但實在沒法子了,也只能去碰碰運氣了。」
看了王嬤嬤一眼,旋即道:「早上起來,因我不知那表叔是否肯幫忙,就悄悄去了,免得讓嬤嬤空歡喜一場。」
王嬤嬤臉色泛紅,尷尬笑道:「你的確是個好的,嬤嬤看走了眼,實在對不住。」
春纖忙道:「沒事,是我自己行事冒失,才讓嬤嬤誤會。」言罷轉身看著黛玉,唇角笑意盈盈,轉了話頭道:「我運氣倒是不錯,今早上守大觀園的婆子恰恰好賭愛財,因天早無人走動,加上塞了幾兩銀子,二話沒說就讓我出去了。到了表叔那兒,雖然關係不算親,人卻極熱心,我讓他幫忙弄些吃食,他也沒問緣故,立刻出去忙活,總算讓我如了願。」
她說得輕描淡寫,雪雁卻知說易行難,歎氣道:「難為你了。」
春纖搖頭道:「小事一樁,姐姐何必跟我客氣?」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笑呵呵地道:「別的東西也不好帶,表叔弄了幾個肉包子,還熱乎著,姑娘快嘗嘗,若是合胃口,明天我再去拿。」說著,伸手將紙包打開,現出四個香氣撲鼻的包子,上面有幾縷水汽冉冉上升,顯示春纖所言非虛。
黛玉吃了一驚,沒有動包子,快步走到春纖面前,心疼地問道:「包子這樣滾燙,你貼身藏著,一定受傷了吧?」
春纖笑嘻嘻地道:「我皮粗,不礙事兒,姑娘餓了好幾天,還是快吃包子吧。」
黛玉搖頭,向她道:「你別說好話哄我了,還不到床上躺著,解開衣服,我讓雪雁拿藥來。」
春纖不肯應,但敵不過雪雁、王嬤嬤的力氣,只能乖乖依言而行。
果然解開衣服,立刻看到春纖胸口有碗大的紅痕,顯然是燙傷的,黛玉心疼得直掉淚,讓雪雁給她抹藥,又讓她留在屋裡休息。
春纖受寵若驚地應了,催黛玉快吃包子,黛玉不忍推卻,伸手拿了一個,餘下的讓春纖、雪雁、王嬤嬤分吃了。
起先三人都不肯,當不得黛玉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得依了黛玉的意思,拿起包子吃了。
黛玉素日並不愛吃葷腥,但拿起包子,卻覺得香甜異常,彷彿吃到了平生最美味可口的東西。
吃完包子,黛玉身體暖和了些,思緒也異常清晰,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主意,因向春纖道:「脫困的法子,我已經想到了,只是需要你出力,不知你肯不肯受些委屈,助我一臂之力?」
春纖忙道:「姑娘有事只管吩咐,何必客氣?」
黛玉喜道:「你若願意,再好不過。」拉住她的手,微笑道:「我這法子,需得先將你攆走,才能奏效呢。」
春纖跟隨她日久,心思頗有些靈透,雖然心頭有許多不解,卻沒有追問,只道:「我雖然不願意離開姑娘,但若是於姑娘有利,我一定照辦就是。」
黛玉心中感動,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看著她道:「事情呢,做起來並不難,卻要你受幾天委屈。你暫且裝作跟我鬧翻,去寶二奶奶那邊求情,讓她重新給你安排差事。你爹娘既是管事,以寶二奶奶圓滑的性情,必定會給幾分面子,何況又能讓我少個丫鬟,多一個折騰我的機會,一定巴不得。哎,只是之前你執意不肯走,寶二奶奶心裡必定有怨,多半會將你派到事情最繁重的地方。你先應下來,辛苦一番,抽空就去你表叔那裡,托他出去打聽打聽,看京城是否有地位顯赫、正直端方的王侯。待他探清了,你立刻到我這裡回話,我再安排下一步的事情。」
春纖想了一會兒,蹙眉道:「姑娘交代的事情,倒是不難,但姑娘處境艱難,別的都罷了,如今天冷沒炭火,吃食卻那般差,若是不想法子,姑娘千金之軀,如何能撐得住?我打算時不時給姑娘捎些東西,稍解燃眉之急,只是不知該如何行事?」
黛玉道:「難為你有心,捎東西不難,只要你每次過來時,叫嚷著要來瀟湘館打擊我、嘲笑我,那些人樂得如此,絕不會阻攔的。」
春纖一點就通,聽了黛玉的話,略想了一下就明白過來,恍然道:「姑娘說的是,那些人聽了這說辭,不但不會阻止,還會拍巴掌呢。」





017 寧為玉碎


主僕幾人議定了,春纖便到院子裡相候,沒一會兒工夫,外面傳來響動聲,卻是薛家婆子過來送飯。
春纖挽著一個小包袱,飛快開了院門,沒有接那婆子遞過來的籃子,而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泣道:「求嬤嬤救命,這兒太清苦,我熬得受不了了,若是再呆幾天,一定會將命葬送在這裡。」
薛婆子聽了,不為所動,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當初寶二奶奶問時,你說不走,怎麼如今又改了主意?」
春纖哭道:「原是我愚笨,沒看清府裡的形勢,吃了這兩天的苦,我終於明白,這府裡一切都是寶二奶奶做主,我只有投奔寶二奶奶,才能有好日子過。」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拿出一錠早就備好的十兩銀錠,悄悄遞給薛婆子,央求道:「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求嬤嬤行個方便,讓我見見寶二奶奶,找條活路。」
薛婆子見了銀子,如蒼蠅見了血一般,忙不迭收了,口中卻道:「我帶你過去不難,但二奶奶肯不肯點頭,我卻是不知道的。」
春纖忙拭了淚,轉憂為喜道:「嬤嬤放心,二奶奶那裡,我自會去求的。雖然之前我被豬油蒙了心,掃了二***面子,但我爹娘都是莊子裡的管事,無論如何,二奶奶都會給幾分面子的。」
薛婆子聽了,臉上的遲疑便慢慢消逝了,頷首道:「你這話在理,你爹娘是管事,二奶奶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會讓你脫離這苦海。只是你出去之後,可要聽話些,別再惹二奶奶生氣才好。」
春纖忙從地上爬起來,巴結道:「嬤嬤放心,吃一塹長一智,我今後一定只聽二***話,二奶奶叫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
正說得熱鬧,雪雁從屋子裡奔出來,指著春纖,佯罵道:「只是讓你出來領個飯罷了,怎麼半天不回去?」看了春纖兩眼,咦了一聲,失聲道:「春纖你個小蹄子,挽著包袱做什麼?」
春纖將頭一仰,冷笑道:「做什麼雪雁姑娘看不出來嗎?本小姐受夠了,今兒個就要去回了二奶奶,情願當個粗使丫鬟也絕不會再回來。」
雪雁氣得渾身發顫,破口罵道:「你這麼做,對得起姑娘嗎?」
春纖冷笑道:「那是你們林家的姑娘,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是賈家的家生子,本就該一心向著賈家,之前是我糊塗走錯了路,如今想明白了,還留著做什麼?」一面說,一面伸手攙住薛婆婆,換了一副神情,笑盈盈地道:「嬤嬤我們走吧,這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呆。」
薛婆子見她們爭吵,心中更是高興,覺得春纖已經徹底與黛玉決裂了,便笑應道:「好,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我這就帶你去二奶奶跟前回話。」
春纖喜不自禁,忙催她快走,臨出院門時,回頭朝雪雁冷笑道:「你就在這裡死守著吧,我可不奉陪了。」
雪雁心中暗笑不已,臉上卻是一副氣憤不已的模樣,一言不發看著她們去了。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過來,辟辟啪啪將院門拍得山響。
雪雁開了門,見春纖獨自站在外面,心中很是歡喜,但顧念著隔牆有耳,便冷笑道:「哎呦,原來是春纖大姑娘,你老人家一大早過來,有何指教?」一面說,一面朝她使了個眼色。
春纖自是明白她的用意,也冷笑道:「指教不敢,只是有空了,來瞧一瞧你和林姑娘。」
雪雁罵道:「你這吃裡扒外的丫頭,竟然有臉回來,還要瞧姑娘,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春纖推她一把,冷冷道:「你不讓我進,我偏要進,你當瀟湘館還是之前的瀟湘館,林姑娘還是之前的林姑娘嗎?哼,我告訴你,沒有老太太撐腰,你們姑娘什麼都不是。」
兩人一面對罵,一面推搡著進了院子,直到進了黛玉的閨房,方止住叫罵,相視笑了起來。
雪雁抿唇道:「春纖演戲真厲害,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你真背叛姑娘了呢。」
春纖道:「彼此彼此,雪雁姐姐也不弱。」言罷轉身看著黛玉,行了一禮,壓低聲音轉了話題:「時間緊迫,奴婢長話短說,昨天奴婢去求寶二奶奶,果然如姑娘所料,寶二奶奶雖然厭煩奴婢,但看在奴婢爹娘的份上,還是允了奴婢所請,將奴婢安排進了浣衣房。」
黛玉吃驚道:「浣衣房?如今天冷,你可還吃得消?」
春纖憨厚一笑,擺手道:「一點活計,還難不倒奴婢,姑娘不必擔心。姑娘托我的事情,我已經辦了,只是表叔說,大約要等候幾天,才能打聽到確切消息。我怕姑娘著急,早上起來,就跟一起做事的僕婦說,要到瀟湘館來炫耀,她們也無二話,必定是相信了我的話。」
黛玉拉住她,歎道:「實在難為你了,眼下我也沒什麼好回報的,我只應承你,今後在我心裡,你與雪雁絕無區別。」
春纖心中感動,微笑道:「多謝姑娘抬舉,奴婢也沒什麼好回報的,只能應承姑娘,今後在奴婢心裡,姑娘就是奴婢一生一世的主子,奴婢誓死追隨姑娘。」
說了一會子話,因怕人懷疑,春纖不敢久留,臨行前從懷中拿出一個紙包,笑盈盈地道:「這裡有些糕點,是我讓表叔買的,好在如今天冷,穿的衣服多,帶一包也沒人懷疑。姑娘且將就著用些,千萬別餓著了。」言罷又叮囑雪雁好好照看黛玉,方抬高聲音,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雪雁歎道:「春纖真是個難得的,若是沒有她,日子必定要難過好幾倍。」說著打開紙包,向黛玉道:「昨兒個的粥清得像米湯,姑娘快用幾塊,墊墊肚子吧。」
黛玉點了點頭,命她將王嬤嬤喊來,主僕三人就著涼沁的清水,各吃了幾塊糕點。
待填飽肚子,雪雁皺緊眉頭,問道:「其實奴婢一直不明白,姑娘為什麼要讓春纖去打探京裡地位顯赫、正直端方的王侯?姑娘打算做什麼?」
黛玉道:「我們相依為命多年,我心裡的想法,也不必瞞你。我被困在這裡,想逃離出去,簡直難於登天。我思量了幾日,眼前唯一的法子,就是寫狀紙訴冤,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雪雁大驚,瞪大眼睛道:「寫狀紙訴冤?姑娘這主意倒也不錯,但是,賈府與京裡的各大世家都有交情,宮中又有一個貴妃,且不說是否有人願意出頭,就是有,也未必鬥得過。到時候,姑娘才真是舉步維艱,賈家對付姑娘的手段,也必定會厲害百倍,到時候,姑娘……」她說到這裡,聲音已經惶恐至極,再也無法接下去了。
黛玉一臉淡定自若,凝聲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想過?但是雪雁,你覺得以目前的形勢,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雪雁張了張嘴,答不出來。
黛玉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歎了一口氣,方道:「你心裡應該很清楚,我已是身在懸崖,別無選擇了。賈府待我如此涼薄,我若不將真相捅出去,心裡這口氣,就算死了也難消。」
雪雁心中酸楚難言,想起這幾日的遭遇,幾乎落下淚來。
黛玉抬眸看著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一字字地道:「我已經想得很清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若是能遇上肯為我出頭的人,是我的福分;倘若遇不上,我定要將賈家的所作所為編成話本,傳遍京城。到時候,縱然賈家能隻手遮天,只怕也難逃天下人悠悠之口。」
這番話說下來,神色淡淡,語氣卻堅定如斯,昭而顯之,她已是拿定了主意,絕無更改的餘地。

點名簿 2016-6-8 17:35

018 再起波瀾


薛寶釵自嫁進賈家以來,不但得了王夫人、賈母的歡心,還收穫了夢寐以求的理家權利,格外春風得意。
自己如此風光八面,黛玉那邊,卻是日益落魄,一應大小事體都被自己掌控,如此天差地別,更是讓寶釵做夢也要笑醒。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之前寶玉一心念著黛玉,有些癡傻,自從那日在瀟湘館被黛玉數落一番,回來之後只管躺在床上,彷彿失了心竅一般。
薛寶釵心中雖然氣惱,卻情知此事急不得,打疊精神,越發體貼溫婉,慇勤相待,相伴相依,一無避忌。
寶玉心事重重,念及黛玉,只覺得前事盡付東流,不免有些埋怨黛玉不知進退,為了一個名分,竟將自己也捨棄了。
傷感之際,見寶釵在旁相陪,不但沒有怨言,反而分外溫婉,不免有些感動。又想起從前自己與寶釵也是極親近的,那年寶釵褪取香珠,自己偷覷到一彎玉臂,還曾暗想如此佳人,將來不知誰有福能娶到。
既然黛玉已是無望,眼前的寶釵卻也是一等一的佳人,又賢良淑德,慢慢就將當日愛慕黛玉之心,漸漸移到寶釵身上來了。
寶釵素來最擅察言觀色,見寶玉改了態度,心中大喜,態度越發溫婉慇勤,終於引得寶玉心動,或於梳妝時代畫雙眉,或於書房裡研墨拂箋,溫柔繾綣,漸漸與尋常新婚夫妻無異。
後來鳳姐兒命人將紫鵑送過來,說是黛玉打發出來的,因想起當初從寶玉處要了一個小紅,特意送過來補缺的。
薛寶釵雖然不樂意,但無奈卻不過鳳姐的情面,加上寶玉見了紫鵑,也很是高興,寶釵無法,只得將紫鵑安頓了,卻暗地留了個心眼,讓她與襲人同住,倘若引得兩人相爭,不但能使自己的地位更為牢固,也能在兩人爭鬧時居中調停,顯露自己身為當家少***大方穩重。
如此悠閒過了幾日,榮國府的家事逐漸上手,只是沒幾天,卻有人陸續上門來要賬,薛寶釵這才知道,賈府的內囊早已經用盡,只剩下個空架子好看。
偏偏上下之人最愛面子,之前寶玉成親,為了風光,在京城商舖各處賒欠了不少,粗略估計,也需一萬五千兩銀子才能將窟窿填上。
薛寶釵很是發愁,自己的嫁妝自是不肯挪用的,莊子上的收成只能勉強應付日常開支,眼看年關將至,若是想不出法子,只怕日子難過。
前思後想了一番,薛寶釵終於拿定了主意,老太太執意要將黛玉留下,說是要好好照看,給她找戶人家,自己不妨從這方面下手。
嫁尋常的官宦人家,黛玉本綽綽有餘,但薛寶釵的本意,是要通過黛玉的婚事,收納大筆聘禮來應急。別說官宦人家不一定拿得出,就算能拿,也是要做陪嫁送走的,自己一點好處都落不到。何況她心裡一直惱恨黛玉,如何肯眼睜睜看著黛玉嫁進好人家享福?
所以,官宦人家不在她考慮之列,她只想在商戶人家中挑選。
薛寶釵身為皇商之女,很是明白商戶人家的想法,士農工商,無論多富有的商人,如果沒有權貴依靠,地位簡直一文不值。
商人懼怕權貴,也嚮往權貴。自己只需放出風聲,自會有人找上門來。
對於商人來說,只要能與權貴攀上關係,花再多的錢也是甘之如飴。
薛寶釵命底下的人悄悄找來當地最伶俐的幾個媒婆,分別先賞了銀子,言明家裡有一個寄居的官宦小姐,才色雙絕,想嫁進富貴的商戶人家,錦衣玉食過一輩子。
薛寶釵並不擔心賈母那邊會反對,連日來賈母的態度已經表明,對於黛玉,賈母已經明顯冷落下來,絲毫沒有過問黛玉的生死。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都知道賈府的姑娘出色,商戶人家又最是富有,若是能成功牽紅線,報酬一定無比豐厚。
幾個媒婆拿了銀子跑得飛快,挨家挨戶打聽,幾乎把京城都翻了一遍,最終還真打聽出幾家想做親的。
薛寶釵挑揀了一番,凡是富貴有與權貴人家有關係的,一律剔除了,最終選出一家自認為最合適的。
有一戶姓朱的人家,生意做得很大,乃京城出了名的有錢人家。
朱老爺今年三十多歲,膝下兩個兒子,家裡做了好幾樣賺錢的生意,有酒樓有綢緞莊有當鋪,且樣樣都規模不小,銀子那叫一個多啊,簡直是日進斗金。元配前些年病故了,續娶了一位,沒兩年也去了,如今銀子不缺,兒子不少,就差一位主持中饋的夫人。
最巧的是,之前朱老爺向媒人發過話,尋常人家的女子都看不上眼,一心想娶個才貌雙全、知書達理的官宦小姐,一來裝點門面,二來也能與權貴們攀攀親。只要姑娘樣貌好、人品好,能善待前面的兩個嫡子,一定會以重金下聘,至於嫁妝,卻是無所謂。
在薛寶釵看來,這樣的人家,簡直跟自己期望的一模一樣,至於黛玉嫁過去之後,是否能與朱老爺琴瑟和鳴,是否能當好繼母,是否能與朱家的幾位小妾和平相處,卻是與己無關的。
薛寶釵打定了主意,立刻先將事情告訴王夫人,王夫人巴不得早點將黛玉嫁出去,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問了一句:「朱家打算出多少聘禮?」
薛寶釵笑意盈盈,回道:「朱家是大富大貴之戶,朱老爺人也豪爽,說只要嫁過去的姑娘才貌出色,三萬兩銀子不在話下。」
王夫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眼睛道:「三萬兩?那要多少嫁妝呢?」
薛寶釵道:「太太聽了一定歡喜,朱老爺說,他一心只求世家小姐,嫁妝的事情不用太破費。到時候他們會提前辦一份嫁妝,放在聘禮裡,一起送過來,等小姐出嫁的時候,再送回去就行了,他絕不會計較。」
王夫人聽了,不由大喜過望,眉開眼笑道:「如此說來,只要將這件事情辦成了,我們就能白得三萬兩銀子呢。」
薛寶釵點頭,沉吟了一會兒,故意遲疑道:「看來太太是同意了,只是老太太那邊卻有些為難,也不知是否會應允。」
王夫人將手一擺,自信地道:「這是你多慮了,我在賈家呆了二三十年,老太太的心思,我能猜到一大半,老太太雖然嘴上不說,我卻看得出老太太已經厭極林丫頭,只是擔心林丫頭將受了委屈的事情宣揚出去,才將她扣在瀟湘館,不讓她回鄉。如今你找了個商戶人家,林丫頭一嫁進去,高牆大院、門禁森嚴,就算她心中不滿,也根本沒地方訴冤,到頭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別無選擇只能屈服了。嘖嘖,虧你想得出,老太太若是知道了你的主意,也一定會同意的。」
薛寶釵聽了,忙露出一臉笑容,喜滋滋地道:「太太說的是,兒媳愚笨,哪裡有太太洞察人心的本事?」
王夫人越發得意,笑了一會兒,方道:「你也別奉承我了,夜長夢多,不如我們這就去老太太房裡,將事情回了,早日定下來也好。」
薛寶釵巴不得,忙不迭點頭應了,婆媳兩又說了幾句閒話,方談笑著前往賈母的上房。





019 兩相謀算


及到了上房,婆媳兩一起請安,賈母最近極喜薛寶釵,見她來了,忙笑道:「昨天我去看寶玉,見他精神很好,這都是你的功勞。」
薛寶釵心中喜悅,臉上微紅,低著頭不說話,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說的是,寶丫頭旺夫,寶玉的病已經全好了呢。」
三人說了幾句閒話,王夫人便道:「兒媳有要事稟報,請老太太先屏退左右。」
賈母聽了,依言命身邊的丫鬟退下,方問道:「什麼事情要如此隱秘?」
王夫人看寶釵一眼,帶笑道:「這事情老太太聽了一定歡喜,之前老太太說要給林丫頭尋戶人家,兒媳與寶丫頭很是留心,如今挑了戶人家,請老太太示下。」說著,就將朱家的情況大略說了,最後道:「那朱老爺可是發了話,只要姑娘樣貌好、有才情,一切都好商量呢。」
「商戶人家?還是續絃?」賈母微微皺眉,有些不樂意,「我雖然不喜歡林丫頭,但她的身份擺在那裡,她可是敏兒唯一的血脈,敏兒若是泉下有知,必定會怪我的。不如還是等一等,沒準兒能找一家妥當些的。」
王夫人忙道:「媳婦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但林丫頭是個孤女,官宦人家講究,多半不會讓她進門,還不如選個商戶人家,雖然低就了,卻能一生富貴尊貴。之前林丫頭不是說過誓不為妾嗎?如今一進朱家就是當家奶奶,林丫頭必定滿意。何況朱家那般富貴,林丫頭這一嫁過去,往後綾羅綢緞穿著,珠翠寶石戴著,伺候的僕婦不計其數,有享不完的福呢。」
薛寶釵低眉順眼,也開口道:「還有另一個緣故,何況林妹妹身子弱,子嗣上難免艱難,倘若真嫁入官宦人家為正室,可怎麼得了?還不如就選朱家,本就是有子嗣的,便是一時間生不出孩子,也沒人說三道四。」
賈母聽了兩人的攛掇,臉上的神色略好看了一些,只是仍舊有些遲疑,皺眉道:「你們這話倒也有理,但讓林丫頭做繼室,我還是有些不忍心。」
王夫人見她依舊躊躇,心中萬分氣惱,臉上卻故作從容,眼珠一轉張口就道:「老太太心疼林丫頭,兒媳是知道的,但林丫頭如今已經著魔了,哪裡能明白老太太的心?老太太執意讓她留在賈家,她不但沒有感激之言,說不定還日日埋怨,這般冷眼相對,只會讓老太太心煩,還不如早點將她嫁出去,讓她終生有靠更好。」歎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其實媳婦挑朱家,既是為了林丫頭,更是為了寶玉。這些日子,寶丫頭百般開解,寶玉終於想開了些,但倘若林丫頭一直住在這裡,抬頭不見低頭見,難保寶玉不會起舊念頭。何況,我們府裡如今的狀況,老太太想必也清楚,雖然外面風光,但四處都拉扯了欠賬,若是不想法子,以後只會越發艱難,寶玉的前程也會受牽連。倘若能與朱家結親,聘禮不必說,到了往後,朱家為了與我們攀關係,必定會將銀子送上門。所以這樁婚事,於寶玉於賈家都是上上之選,還請老太太三思,允了兒媳所請。」
賈母聽了她這番話,沉吟了一會兒,最後終於道:「你這話倒是很有道理,為了寶玉,得早些將林丫頭的婚事定下來才是。也罷,林丫頭的性格、身體,也不適宜進官宦人家,就定這朱家吧。至於婚期,選在明年春天,暖和些辦事也方便。」
王夫人登時喜笑顏開,與寶釵互看一眼,一起點頭應了。
賈母以手支額,沉吟著道:「只是還有一件事情難辦,二老爺臨行前有交代,說是要給林丫頭一份豐厚的嫁妝,你可還記得?」
王夫人渾不在意,微笑道:「若是這個,老太太不必擔心,橫豎老爺在外地,管不著京城的事情。他不問便罷了,倘若他問起,我們只說嫁妝備得極豐厚,只是朱家富貴,又想與我們攀親,執意不肯收下。老爺不通俗務,絕不會在這些事情上糾纏不清,只要將事情圓過去,也就是了。」
賈母邊聽邊點頭,轉憂為喜道:「你這些話很是,就照你的意思辦,只是林丫頭那邊,近來性子忒古怪,若是提前將朱家之事告知,以她的性情,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事情。罷了,先將事情瞞了,等婚期臨近再告訴她吧。」
王夫人、薛寶釵忙頷首,因終於說服賈母,心裡的得意無法言喻。
她們三人的思量,黛玉那邊,自是一無所知。黛玉主僕三人靠春纖送過來的糕點支撐,雖然比不上飯菜,但好歹能填飽肚子,比起之前已經大為改觀。
這日午時,用完糕點,黛玉拿了本詩詞,在窗下慢慢品讀,雪雁做著針線,在一旁相陪,倒也相安無事。
過了一會兒,雪雁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才抬頭道:「姑娘要不要喝水?哎,可惜沒有柴火,這幾天都只能委屈姑娘喝涼水了。」
黛玉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淡笑道:「什麼委屈不委屈,你能喝的,我為什麼喝不得?」
正說著話,春纖突然在院外大喊大叫,雪雁忙過去開了院門,出聲呵斥,兩人嘴不饒人,互相推撞著進了屋。
待行到黛玉跟前,春纖忙行了一禮,方向黛玉道:「奴婢遵姑娘之命,出去打探了幾天,如今終於有些眉目了。」
黛玉、雪雁忙催她快說,春纖含笑道:「我表叔說了,京城有權有勢的王侯倒是不少,但多是平庸碌碌、隨波逐流之輩,正直敢言的屈指可數,首推北靜王水溶,其次是刑部尚書,乃八公之一的衛老侯爺。」
黛玉凝眉道:「北靜王?這名字倒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
雪雁尋思了一回,開口道:「姑娘忘了嗎?那年我們安葬了老爺後,回到這賈府,寶玉不是拿了一條香串送給姑娘,說是北靜王給的,很是珍貴呢。當時姑娘沒要,還罵了一聲,說是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才不要呢。」
黛玉經她提醒,也想起前事,淡淡道:「原來是他,哎,他為人如何我暫且不知,但聽寶玉話中之意,北靜王似乎極賞識他,若是去北靜王跟前訴說委屈,也不知能不能有回應。」
雪雁皺眉道:「賈家也是八公之一,與衛府平時的交情必定不淺,衛老侯爺那邊,似乎也不太合適。」
黛玉聽了凝眉無言,自古官官相護,自己心中雖然早就決定要寫血書告狀,但到頭來是否能訴盡心中不平,卻是難以預料。
正歎息之際,春纖開口道:「難得姑娘一直不把我當外人,我也就說說自己的想法,倘若我是姑娘的話,我就選北靜王。一來他是王爺,地位擺在那裡,絕不至於懼怕賈府;二來北靜王聲譽向來很好,縱然賞識寶二爺,想必也絕不會徇私;三來,卻是最重要的,衛老侯爺只怕要找機緣才能遇上,至於北靜王,則不必擔心,明天他就會來賈府,探望寶玉,順便進大觀園賞菊。」
雪雁吃了一驚,愕然道:「此事當真?怎麼沒人來瀟湘館說一聲,讓我們迴避呢?」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歎道:「是我說錯話了,如今的瀟湘館,哪裡還有下人肯過來?」
春纖道:「我這消息千真萬確,昨天我悄悄去見了表叔,今兒個一大早,浣衣房的管事嬤嬤就將做事的人都召起來,說了北靜王要來之事,讓我們多多留心,千萬不能衝撞了貴客。我一聽,就覺得能在北靜王身上做文章,就急急忙忙過來告知姑娘,且看姑娘要如何決斷。」
黛玉罥煙眉微微凝起,沉默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咬牙道:「你說得有理,北靜王就北靜王吧,我不信這世上沒有公理,我不信所有的王侯都是隨波逐流之人。」
春纖聽她採納了自己的主意,很是高興,又寒暄了幾句,方留下一包糕點,起身去了。
黛玉靜默良久,抬首看向窗外,聲音淡漠如煙云:「我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賭在明天,倘若下錯了注,我願賭服輸。」
雪雁聽了,不假思索地道:「無論姑娘想做什麼,奴婢一定會相陪左右。」
黛玉知道,此刻就算勸雪雁明哲保身,雪雁也不會應允,便捨了客套,微微笑道:「你的忠心我記下了,我們主僕共同進退就是。」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黛玉獨自進了書房,取了紙筆,未曾落筆,胸中冤屈難耐,眼中慢慢有了淚水,暈濕了紙箋。
這時雪雁進來伺候,替黛玉研磨,勸道:「事到如今,姑娘別再為過去的事情傷心,還是先寫好狀紙要緊。」
黛玉點了點頭,勉強平復心情,含淚更含著悲憤,將訴冤的狀紙寫好,封起來待用。
薄薄的兩張紙,承載著她所有的委屈和屈辱,縱然明知前路坎坷,仍舊只進不退,只因她早已經看清賈府人的面孔,她很清楚,這是自己唯一反抗的機會,否則繼續留下,必定會有更多的不堪落到自己身上。
退無可退,別無選擇,只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020 水黛初見


次日起來,雪雁伺候黛玉梳洗,黛玉對鏡自照,心裡不由甚是驚愕,自己的臉頰本就極瘦削,今日看來,更是憔悴蒼白,不見絲毫風采與美好。
只是幾天沒留意罷了,不但心境滄桑了,連容顏,似乎也變了很多。
雪雁拿起胭脂,要給她上妝,黛玉淡淡道:「罷了,罷了,我最不喜抹脂塗粉,強造一分嬌艷出來有何用?」
雪雁只得依言而行,待打點妥當,雪雁便道:「瀟湘館沒人看守,正方便我們行事。外面風大,姑娘且在屋子歇歇,我悄悄出去盯著,倘若看到北靜王來了,馬上回來告訴姑娘。」
黛玉點頭應了,囑咐她小心,雪雁微笑道:「姑娘放心,我自有分寸。」言罷,攏了攏頭髮,起身自去了。
黛玉立在窗下,焦灼地等待著,心情激盪不已,數年來的委屈,今後何去何從,就在於今日奮力一搏了。
及到了午時,雪雁從外面奔進來,氣喘吁吁地道:「剛才我躲在草叢裡遠遠瞧見一行人,裡面有個身穿紫衣的男子,寶二爺在一旁相陪,很是恭敬,想來必定是那什麼北靜王了。他們如今去了滴翠亭,姑娘,我們也過去吧。」
黛玉怔了一怔,終於來了,吸了一口氣,方拿起昨日寫就的箋紙,頷首道:「我們走吧。」
一身月白衣衫,素面朝天,淡然而往。
扶了雪雁的手,匆匆出了瀟湘館,黛玉心中歎息,困在瀟湘館只是半個多月罷了,卻已經有度日如年之感了。
之前一直盼著能脫離樊籠,真到了這一刻,黛玉的心反而從容下來,斂了眉目,一步步往滴翠亭走。
及到了那裡,遠遠瞧見亭中站著幾個人,走得近了,聽到有個男聲道:「賈府的大觀園果然名不虛傳,菊花品種也多,本王本不是喜愛花草之人,見了園子裡的花草,也不由自主心生憐惜。」
其聲清朗,說話之人立在亭邊,眉目瞧得不甚清楚,但其人長身玉立,隱隱有一絲威儀,卻非寶玉之俊雅文弱可比。
黛玉微微勾唇,聲音清凌凌彷彿秋霜一般:「能得王爺垂憐,這些花花草草也算有福,只是不知,民女是否能像花草這般有福氣,是否能得王爺一顧。」
一言既出,驚了滿亭人,寶玉目瞪口呆,來不及反應,北靜王身後的侍衛飛一般攔出來,呵斥道:「什麼人如此大膽,竟敢驚王爺的駕,你可知罪?」
黛玉揚起頭,冷笑道:「這話太可笑了,北靜王是何等身份,豈是我一個小女子就能驚駕的?」
侍衛被她的話噎住,瞪著黛玉說不出話來,北靜王卻輕輕擊掌,大笑道:「哪裡來的女子,說話真有意思。」一面說,一面走出亭子,又揮手命侍衛退下。
直到此時,黛玉才看清他的面容,只見他二十多歲年紀,劍眉星目,一身紫色對襟長衫,修長的身體挺得筆直,丰神俊朗中又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氣度逼人。
黛玉心中暗喜,這樣的男子,定然不會是隨波逐流之人,看來今天自己賭對了。
水溶淡淡含笑,朝黛玉這邊望過來,一見之下,心中立刻驚為天人,但見少女盈盈而立,只有十五六歲年紀,一身月白衣衫,彷彿籠罩在煙中霧裡,面容秀美絕俗,素面無華,卻讓人覺得將所有的華貴都比了下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格外蒼白憔悴。
雪雁悄悄瞧了水溶一眼,又回頭看著黛玉,心中突然湧起奇怪的慨歎,一個本是年輕得意的王侯,一個原是粉黛翩翩的佳人,卻在這樣的情景下相見,命運的莫測,叫人無法預料。
水溶素有謙謙君子之風,但此刻見了如斯佳人,瞬間就失了分寸,看著黛玉呆呆出神,連如何應對都忘記了。
黛玉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對他的印象登時差了很多,忍耐著行了一禮,口氣有些生硬:「民女見過王爺。」
水溶聽了,忙要過來相扶,右手幾乎要搭上黛玉的手臂,直到黛玉往旁邊避讓,方醒悟過來,尷尬收回手,溫和道:「不必多禮,你是什麼人?」
黛玉尚未回答,寶玉已經從亭內奔出,開口道:「回王爺,這是草民的表妹,姓林,如今寄住在草民家中。」言罷瞧著黛玉,聲音有些不虞:「你怎麼出來了?難道沒人告訴你今天不能出來嗎?竟驚擾了王爺賞花的雅興,真是……」
黛玉看也不看他,冷笑道:「正主沒說要問罪,你卻跑出來出頭,也太多事了。素日裡你滿口都是不在乎權貴之言,與你今天的模樣一對比,真叫人覺得可笑。」
寶玉立刻變了臉色,指著黛玉,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水溶見他們表兄妹失和,心中甚是奇怪,忙打圓場道:「這裡的菊花已經看了半天,什麼雅興都盡了,不要緊的。」說著,轉頭瞧著黛玉,微笑道:「原來是林姑娘,剛才你說想要我一顧,不知是何緣故?」
黛玉躊躇了須臾,才道:「民女自有民女的道理,請王爺開恩,屏退其他人,聽民女一言,民女感激不盡。」言罷,又朝水溶福了一福。
水溶聽了,不由一臉錯愕,默了一會兒才道:「如此說來,姑娘必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也罷,依姑娘之言又何妨?」一面說,一面命侍衛退下,又向寶玉道:「既然你表妹有事,不如你依她之言,暫且迴避,如何?」
寶玉皺眉看著黛玉,臉上雖然有些狐疑,但因是水溶開口,到底不敢畏懼,只悶悶頷首應了。雪雁含著擔憂,瞥了黛玉一眼,也遠遠退開了。
直到眾人都迴避了,水溶溫聲道:「姑娘之事,如今可以說了。」
黛玉頷首,自袖中抽出箋紙,遞了過去,凝聲道:「我所求之事,都在這兩張紙上,王爺一看便知。」
水溶伸手接了,打開看時,入目處一手簪花字體,秀雅如其人,將自己的出身,賈府挪用了林家五十萬兩,到頭來卻一副恩人嘴臉,、以及自己寄居賈府所受的冷待一一盡訴,言辭悲傷婉轉,讀來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歎息。
水溶細看良久,看向黛玉的目光不由自主露出一絲悲憫,慢慢道:「原來姑娘是林如海大人的遺孤,林大人一生忠心,聲譽一向很好,本王也有些耳聞。」歎了一口氣,旋即又道:「姑娘小小年紀,寄居籬下,人情冷暖都嘗遍,實在堪憐。」
黛玉仰頭看著他,眸中光芒流轉,聲音中有抑制不住的期盼:「民女如今被困賈府,連回鄉的願望都無法實現,王爺既覺得堪憐,是否願意助民女一臂之力?」
水溶聽了,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遲疑著道:「姑娘的處境我很同情,但這兒畢竟是姑娘外祖家,清官難斷家務事,本王,不,我……實在有些為難。」
黛玉登時如墮冰窖,眸中光華全無,仰頭迫視著水溶:「王爺當真不願管?當真要看著民女被逼死在此地,是嗎?」
水溶被她眸中深邃的心灰意冷驚住,往後退了一步,才道:「林姑娘這話太過了,到底是血緣至親,鬧不和略生疏些是可能的,如何會做出逼迫之舉?姑娘且放寬心,賈府的老太太最是仁厚,等她回心轉意了,姑娘的日子立刻就會好過的。」
黛玉送上來的箋紙,只說了近來賈母讓她為妾一事,並沒有將近日在瀟湘館受到的冷待寫出來,因此水溶滿心以為,事情尚且有迴旋的餘地。
黛玉淒惶冷笑,幾乎要落下淚來:「王爺不信民女的話?民女如今已是度日如年,更荒唐的事情只怕還在後頭。」
她說到這裡,心中悲憤難平,看向水溶的目光充滿失望,一字字道:「事到如今,何須多言?原是我太天真,以為這個世界黑白分明,以為有些人與眾不同,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覺。王爺既然不願施加援手,民女也無法,只能在此地等死,罷了,罷了,罷了。」
一連三個罷了,顯示出她傷心至極,對水溶再不存一絲期念。
水溶聽了,待要解釋,卻有侍衛奔了過來,匆匆行禮道:「王爺,剛才有人來傳訊,宮中收到重要公文,皇上命王爺即刻動身,共商要事。」
黛玉聞言更無二話,朝水溶略略一福,轉身就走。
水溶看著她單薄倔強的身影一點點遠去,心中悵然若失,幾乎要開口叫住她,但顧念著正事要緊,到底沒有開口,只叫過侍衛,用心吩咐了兩聲,方大踏步步出大觀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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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簿 2016-6-8 17:35

021 議定婚事


賈母的上房,聚了滿滿一屋子人,邢夫人、王夫人、薛寶釵都在,圍著賈母一起談笑,話題自然不離今日水溶到訪之事。
賈母笑容滿面,聲音安慰而喜悅:「真真想不到,北王爺竟然肯紆尊降貴,特意到府裡來看寶玉。素日裡你們都說我最疼寶玉,有不少吃醋的話兒,今日看,我可沒疼錯他。」
眾人紛紛附和,邢夫人忙奉承道:「都是多虧老太太平日裡教導有方,寶玉才能入王爺的青眼。北王爺位高權重,寶玉與他相熟了,今後想謀個一官半職,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正說得高興,薛寶釵的貼身丫鬟鶯兒氣喘吁吁跑了過來,打散一室的歡樂氣氛。
薛寶釵不免有些不悅,皺眉看向鶯兒,斥道:「慌慌張張的,成什麼樣子?我不是讓你貼身伺候寶玉嗎?你跑過來做什麼?」
鶯兒忙道:「因出了事情,奴婢才忘了規矩,主子且聽奴婢解釋。」說著,向賈母行了一禮,語氣急切:「老太太,寶二爺那邊出事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賈母霍然起身,急急問道:「怎麼回事?」
鶯兒皺眉道:「北王爺進了大觀園,起先與寶二爺聊得很投機,北王爺還讚了寶二爺幾句呢,哪知後來林姑娘突然跑了過來,說什麼有事情要求北王爺幫忙,讓北王爺命眾人迴避。北王爺當時就答應了,寶二爺無法,只得依言退開。奴婢見林姑娘臉色很不好看,估摸著她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就跟寶二爺說了一聲,特意來告知老太太。」
賈母手掌擊在案上,「啪」地一聲,驚得眾人相顧失色。
賈母臉色發沉,聲音也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氣:「林丫頭好大的膽子!」
王夫人忙勸道:「老太太且別動氣,為林丫頭氣壞身子不值得。」皺了皺眉,神色間俱是疑惑,呢喃道:「真是奇怪,林丫頭為什麼要去見素未謀面的北靜王?」
賈母咬牙切齒道:「這有什麼難想的,她是我外孫女兒,她的一言一行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以她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必定是去找北靜王訴說委屈的。哼,這幾日沒管她,倒讓她找到機會鑽空子,真真可恨!」
王夫人、薛寶釵聞言,不由相顧失色,王夫人慌慌張張地道:「老太太,不如我們即刻就過去阻止,如何?」
賈母皺眉道:「來不及了,林丫頭口齒伶俐,這會子只怕早就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北王爺了,就算我們趕過去,又能濟什麼事?」
薛寶釵心急如焚,心中恨極了黛玉,囁嚅道:「老太太最瞭解林妹妹,倘若真被老太太說中,北靜王必定會憐憫林妹妹,到時候,他多半會為林妹妹出氣,我們府裡的境況只怕難料。」
賈母想也不想,便冷笑道:「那倒還不至於,俗話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北王爺與我們府裡的交情素來也不錯,絕不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林丫頭,就與我們鬧翻的。」
正說著話,突然門外有丫鬟道:「老太太,北王府的侍衛在門外求見。」
賈母吃了一驚,待回過神來,忙道:「快請進來。」
那侍衛卻不進來,只在門外站定了,作了一個揖,禮數周全地道:「老太君這裡都是女眷,卑職不方便進去,在這裡說就好。」
賈母這才醒悟的確不方便,臉上很是尷尬,勉強笑道:「可是北王爺有什麼吩咐?」
侍衛應了一聲是,淡淡的聲音中自有一抹嚴肅:「我們王爺說了,剛才他在園子裡遇上一位姑娘,知道她是姑蘇林如海林大人的遺孤,念及當年林如海大人忠心耿耿,自然而然對林姑娘很是關懷。王爺讓卑職告訴老太君一聲,林姑娘住在這裡,想必老太君是極疼愛的,還望老太君繼續善待林姑娘,以後若是有時機,一定要打發人來瞧林姑娘,如此,才不負林大人的忠心。」
賈母心中憤怒,聲調語氣卻不動聲色,沒有追問什麼,只沉穩地道:「請轉告王爺,闔府皆知,老身一直視這唯一的外孫女為珍寶,怎麼會不好好待她?王爺日理萬機,不必為賈府的瑣事操心。」
侍衛聽了,回道:「老太君放心,卑職一定將話傳到,時候不早,卑職先告退了。」言罷,果然作了一揖,轉身自去了。
待他的腳步聲遠去,再無聲息時,邢夫人開口道:「果然被老太太說中,林丫頭當真在北王爺面前告了狀,不然,北王爺絕不會無緣無故打發侍衛來說這些話。」
賈母拿起案上的茶杯,一把擲在地上,怒聲道:「林丫頭當真可惡!」
王夫人沉吟了一會兒,聲音中有幾分僥倖:「老太太也不必太擔心了,北王爺只是打發侍衛來說了幾句話兒,並沒有別的出格舉動,看來一切都在老太太預料之中。只要以後我們小心些,不再讓林丫頭接觸到北王爺,自然就風平浪靜了。」
賈母冷笑了一下,語氣冰涼,冷漠得彷彿沒有溫度一般:「之前我的估算,是北王爺根本就不會管林丫頭,但他如今特意打發了侍衛過來,又是指明到我跟前說這番話,證明他雖不願輕易插手我們府裡的家事,心裡卻並沒有將林丫頭視為無物。以北王爺言出必行的性格,以後一定會打發人來賈府,到時候,也不知該如何應付才好。」
王夫人聽了,登時臉色灰敗、憂心忡忡,心中早將黛玉罵了個遍。
一旁的薛寶釵沉吟半日,突然開口道:「老太太,事到如今,孫媳婦少不得僭越些,想出個主意,不知老太太是否願聽?」
賈母心中喜極她的謙卑謹慎,揮手道:「這裡又沒有外人,有話只管說就是。」
薛寶釵臉色嬌艷,聲音卻冷淡如斯:「老太太可還記得朱家那門婚事?前兩天,孫媳婦已經讓媒婆去朱家回了話,朱老爺歡喜得不得了,說一切聽從我們府裡安排,年底送聘禮,明年開春就來迎娶。事急從權,如今少不得編個理由,馬上命人告知朱老爺,說另外也有人也想求娶林妹妹,因不願意橫生枝節,打算將婚期選近些,讓他這幾日就來迎娶,如何?」
王夫人一臉怔忪,皺眉道:「這有何用?」
王夫人不解,賈母那邊,卻是一向老謀深算,聽了薛寶釵這番話,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沉吟著道:「你這計策倒是不錯,將林丫頭推出賈家,林丫頭就成為朱家婦。到時候,北王爺倘若命人來探望,我們將林丫頭已經嫁人之事如實相告。北王爺素來自矜身份,就算心中再同情林丫頭,也絕不會去朱家追問,影響林丫頭和他自己的聲譽。退一步說,就算他心存疑惑,無奈大局已定,以林丫頭已出嫁的身份,絕不可能再與北王爺相見,否則就不合規矩了。只要他們無法再見面,其他一切都好說,無論再生出什麼枝節,我們也能遮掩過去。」
王夫人聽了這話,立刻附和道:「老太太說的是,只要讓林丫頭盡快嫁出去,一切就好辦了。」
賈母頷首,向寶釵道:「這兩天勞煩你打點了,聘禮什麼的,讓朱老爺從簡算了,盡快選個日子,將林丫頭送到賈家的莊上,悄悄嫁過去,也就是了。」沉吟了片刻,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囑咐你,府裡這些下人的嘴,一定要管住了,不然提前洩露機關,北王爺必定要過問。」
對賈母而言,最重要的,一直都是賈府的地位和寶玉。
黛玉是否會應允婚事,根本不在她考慮之列。
只因這些年她養尊處優,漸漸在賈府有了超然地位,凡是她決定的事情,旁人都是乖乖服從。在她看來,黛玉也應該如此。
寶釵心中暗喜,臉上卻一片從容,恭敬應了下來,自去打點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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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紫鵑起意


一日無話,等到了夜間,寶釵帶著鶯兒回到新房,紫鵑忙湊上來,笑盈盈地道:「二奶奶可回來了,每日打點府中諸事,真是辛苦了。」
自從來了這裡,紫鵑的處境萬般艱難,想呆在寶玉身邊的願望是實現了,但連日來,上有薛寶釵冷眼相對,旁有襲人針鋒相對,又有不少傾慕寶玉的丫鬟一直在虎視眈眈,幾重壓力,讓紫鵑幾乎喘不過氣來。
偏偏她自身的容貌只是中上,趕不上薛寶釵的嬌如牡丹,及不上襲人的溫柔和順。
自然的,在素來多情的寶玉心中,紫鵑雖然略有地位,卻遠遠及不上薛寶釵和襲人,甚至連秋紋麝月等人,也是無法並肩的。
只是十幾天而已,紫鵑卻有度日如年之感,但因已經再無退路,只能忍受著委屈,厚著臉皮討好薛寶釵,指望能得薛寶釵歡心,給自己謀個姨娘的身份。
只是,薛寶釵雖喜歡人承奉,但紫鵑到底曾經是黛玉的丫鬟,以寶釵厭惡黛玉的心態,對紫鵑哪裡喜歡得起來?
所以一直以來,紫鵑都是熱臉貼冷屁股,自討沒趣。但是因人在屋簷下,縱然無法得到寶釵的青眼,也只能硬著頭皮,無可奈何堅持下來了。
今日薛寶釵也沒有好臉色,「唔」了一聲,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紫鵑討了個沒趣,心裡有些尷尬,卻依舊維持著一臉笑容,恭順地道:「寶二爺在書房呢,襲人姐姐在那裡伺候,二奶奶可要去瞧一瞧?」
薛寶釵坐在窗下,合上眼不發一言,鶯兒察言觀色,忙道:「姑娘有些累了,紫鵑你且出去吧,我伺候就行了。」
紫鵑無法,只得應了一聲,向寶釵深深一福,方轉身離開。
待出了屋子,紫鵑想起入夜時廚房打發人來說,今天熬了雞湯,紫鵑伺候了十幾天,處處留意,已經將薛寶釵的飲食習慣大致摸清了,知道寶釵最愛這個湯,不如回頭問問,也許會討得寶釵歡喜也說不定。
哪知走近了,屋內傳來喁喁的說話聲,卻是鶯兒的聲音:「姑娘今日可算稱心如意了,老太太親口發話,林姑娘出嫁,只在這幾日了。」
紫鵑吃了一驚,便沒有敲門,只悄悄蹲下身子,在外面凝神靜聽。
薛寶釵的語氣不高,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得意:「姓林的一向眼高於頂,總是清高自許,似乎瞧不起我商賈出身一般。哼,如今我成了官家夫人,她自己反而要當商人婦,而且還是續絃,既要照顧原配留下來的兩個兒子,還要跟好幾個小妾鬥法,真真大快人心。」停了一停,接著道:「老太太竟然說,只求姓林的早日出嫁,聘禮可以從簡。我才不會依呢,明兒個就打發媒婆去說,讓朱老爺備三萬兩銀票送過來,反正他多的是錢,不要白不要。」
鶯兒附和道:「姑娘發話,朱老爺一定不會違逆,畢竟他年紀在那裡,家世在那裡,如今娶續絃,能得個十五六歲的嬌娘子,又能跟赫赫有名的賈府攀親,豈會捨不得區區三萬兩銀子?」
薛寶釵哈哈笑了兩聲,顯得高興至極,再開口時,聲音卻有些不虞:「別的都好說,我只擔心姓林的知道了這件事,多半不肯應允。」
鶯兒道:「這卻是姑娘多慮了,林姑娘寄人籬下,凡事都做不得主,就算再不情願,也沒法子改變什麼。哼,難道她還能尋死不成?」
薛寶釵聲音淡淡:「退無可退,以死抗爭,她是做得出來的。」
沉默了須臾,旋即又道:「其實仔細想來,倒也無所謂,我先將這事情瞞著,等到朱家花轎臨門,姓林的不起歪心思,大家圓滿收場;倘若她真尋死了,那就將她的屍體塞進花轎,讓朱家抬回去。反正朱家只是商戶,料他們也不敢與賈府作對。」
鶯兒聽了這番話,沒有言語,多半是被薛寶釵深沉的心計嚇到了,過了半日才道:「姑娘所想甚是,但倘若林姑娘真死了,北王爺那邊聽到風聲,只怕不會置之不理。」
薛寶釵冷笑道:「蠢丫頭,北王爺是何等聰明的人物,怎麼會為了一個死人,跟我們過不去?更何況,人都不在了,死無對證,自然所有事情都是我們說了算。」
鶯兒聽了這話,忙道:「姑娘就是姑娘,見識非奴婢可能及。」
紫鵑聽到這裡,雖然還想知道下文,但擔心被屋內的主僕發現,便小心翼翼貓著身子,輕手輕腳回了自己的住處。
紫鵑倒了一盞茶,喝了兩口,細細回想著方才偷聽到的話,雖然不知道北王爺為何會跟黛玉扯上關係,卻大致明白寶釵是在算計黛玉,要將黛玉嫁到商賈人家做續絃,也知道賈母那邊,已經默許了薛寶釵的所作所為。
紫鵑心思如輪轉,很快想出了一個於己有利的主意,當下壓住心中的歡喜,起身趕往寶玉的書房。
及到了那裡,可巧襲人從屋內走出來,見了紫鵑,冷笑道:「你不是到前面討好二奶奶去了嗎?怎麼,是不是碰了釘子,來找寶二爺訴苦來了?」
紫鵑略略一笑,因心中有事,並沒有與她針鋒相對,只道:「襲人姐姐想到哪裡去了?妹妹只是來瞧瞧二爺罷了,豈會有別的心思?」
襲人斜睨她一眼,撇嘴道:「你是什麼心思我不想管,現在我要去二奶奶那瞧瞧,你進去奉茶研磨也使得,不過別想使什麼狐媚子手段勾引二爺,不然就算我不計較,二奶奶也不會有好臉色待你的。」
紫鵑忍著心中的怒氣,帶笑應了聲,看著襲人去了,方斂容進了書房。
一進去就見寶玉坐在書案處,正在拿筆作畫,紫鵑忙湊上去行禮,笑吟吟地道:「二爺畫什麼呢?」
寶玉抬頭瞧了她一眼,懶懶道:「沒畫什麼,閒著無事,臨摹一下四大美人圖罷了。」
紫鵑隨在黛玉身邊多年,對四大美人略有耳聞,微笑道:「四大美人容貌是否絕色,奴婢並不知道,但二爺身邊的絕代佳人,最出眾的當數林姑娘,想來就算及不上四大美人,也不會相差多遠。」
寶玉想起白日裡黛玉裊娜婉轉的身影,不由有些心猿意馬,頷首道:「你這話不錯,林妹妹的確容色傾城。」說到這裡,又憶起黛玉近來的冷淡態度,臉上的神色便惆悵起來,歎息道:「近來林妹妹一直與我鬧彆扭,不肯再與我親近,實在讓人覺得惋惜。」
紫鵑聽了這話,正合自己心中的思量,笑得越發開心:「只要二爺依舊對林姑娘有心,奴婢有法子,能讓二爺得償所願。」
寶玉聽了吃了一驚,皺眉道:「你這話何意?林妹妹不願做妾,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個性又是最固執的,如何肯回心轉意?」
紫鵑胸有成竹,仰頭道:「別無選擇的時候,就算不肯,也只能應允了。寶二爺放心,只要你與我悄悄到瀟湘館走一趟,我有法子說服姑娘。」捋一捋鬢邊碎發,唇邊笑紋婉轉嫵媚,接著道:「二爺放心,此事我有絕對的把握,二爺試想,只是出去一趟,就能換來林姑娘長伴左右,今後寶二爺與林姑娘、二奶奶一雙兩好,不知會羨煞多少人呢。」
寶玉被她的話鼓動,也露出笑容,頷首道:「你這話倒也有道理,只是去瞧瞧林妹妹,礙不著什麼事情。倘若真如你所說,能夠說服林妹妹回心轉意,實在是大喜事一樁。」
兩人議定了,紫鵑便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二爺讓丫環跟二奶奶說一聲,就說要去瞧瞧三姑娘,我們這就往大觀園去,如何?」
寶玉點頭應了,果然揚聲喚來小丫環,吩咐了兩聲,便帶著紫鵑出了書房,擇路往大觀園而來。
此時才剛入夜,兩人對路徑又熟,只用了兩盞茶的功夫,就順風順水的到了瀟湘館。





023 算計成空


推開瀟湘館的院門,裡面靜悄悄的,彷彿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卻一點光亮也無,黑洞洞的讓人有些害怕。
寶玉、紫鵑沒法子,只得摸黑走進去,正要進黛玉的閨房,屋內的雪雁聽到響動聲,忙快步走出來,口中叫道:「什麼人?」
紫鵑忙道:「雪雁別大驚小怪,寶二爺特意過來,瞧瞧姑娘是否安好。」抿唇笑了一下,又道:「已經天黑了,雪雁妹妹怎麼不點燈呀?」
雪雁冷笑道:「我倒是想點,你的新主子連飯都不讓我們吃飽,怎麼會給我們燈油?我可沒有紫鵑姐姐的好福氣,換了新主子,整天吃香喝辣,只怕早就將當日姑娘的恩情忘得一乾二淨。」
紫鵑臉上微紅,聲音卻依舊穩重,笑著道:「雪雁妹妹別說風涼話兒,我與寶二爺找姑娘有要事商量,時間緊迫,耽擱不得。」
寶玉道:「不錯,雪雁,林妹妹在房裡吧?」
雪雁冷冷道:「在不在都與寶二爺沒關係,姑娘並不想見你們,你們還是快走吧。」
自從白天從滴翠亭回來,黛玉就一臉心灰意冷,回到瀟湘館,只管和衣躺在床榻上,不但不發一言,連糕點都不願吃。
雪雁雖然有心想追問,卻又不敢,只能小心翼翼伺候著,此刻聽到他們要見黛玉,因知道如今的黛玉,心裡對兩人很是厭惡,自然不肯在黛玉心如死灰的時候,讓這兩個人再在她傷口上撒鹽,這才不顧自己的身份,極力阻攔。
紫鵑見自己好聲好氣,雪雁那邊卻甚是冷淡,哪裡按捺得住,也冷笑道:「姑娘願不願意見我們,豈是你可以置喙的?」言罷更無二話,只向寶玉道:「這丫頭如今性子古怪得很,二爺別理她,只管進去就是。」
寶玉點頭應了,越過雪雁,與紫鵑一起進了黛玉的閨房。
兩人四下打量,藉著窗戶透進來的微光,看清黛玉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也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
紫鵑忙奔過去,在床榻前跪下,婉聲道:「奴婢紫鵑,與寶二爺一起來瞧姑娘,姑娘近來可還好?」
寶玉接口道:「今天妹妹突然跑去見北王爺,到底是什麼緣故?倘若你有什麼難處,跟我說就是,何必去找外人?」
兩人慇勤說了半日,黛玉只是一言不發,卻翻了個身朝裡躺著,顯然不願搭理他們。
紫鵑無法,只得將自己的來意和盤托出,款款道:「姑娘厭惡奴婢,奴婢也沒法子,但奴婢今天過來,卻是一心為了姑娘。剛才我在那邊聽到一個消息,知道寶二奶奶正在盤算姑娘的婚事,為了三萬兩銀子的聘禮,打算將姑娘嫁進商賈人家做續絃呢。聽說那商人有兩個兒子,好幾房小妾,以姑娘心高氣傲的性子,若是嫁過去,不知會有多苦呢。」說著,朝身邊的寶玉看了一眼,旋即又道:「寶二爺好歹也說句話兒,勸勸姑娘。」
寶玉聽到這裡,這才明白紫鵑為何胸有成竹,忙開口道:「林妹妹,我知道你不願為妾,但今時不同往日,那商戶人家,不知底細,地位又低,還是續絃,你若過去了,一輩子都沒有安生日子過。反正之前老太太已經親口應允了我們的事情,想讓你我親上加親,只要你回心轉意,我這就去求老太太,讓她退了朱家的婚事,老太太一向最疼我,一定會應允的。」說著,往黛玉面前湊了兩步,聲音很是深情款款:「妹妹放心,只要你肯嫁給我,雖然在名分上要受點委屈,但我向你保證,今後一定將你放在第一位,憑她什麼人,也不能越了你的位置去。」
紫鵑接口道:「姑娘細想,如今形勢如此急迫,嫁給商人,哪裡及得上嫁給知根知底的寶二爺?不是奴婢誇口,像寶二爺這樣高貴卻溫柔的公子哥兒,京城裡只怕沒有幾個。雖然要做二房,但為了寶二爺,忍受點委屈,也算不得什麼。奴婢一心為姑娘著想,還請姑娘早作決斷,不然,只怕有些來不及呢。」
黛玉依舊靜默,不發一言,雪雁卻走了上來,冷冷看著紫鵑,破口罵道:「我呸,我可算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話說得倒好聽,薛二***算計,多半是真的,但你又安了什麼好心?你可別讓我猜中,必定是你去了寶二爺那邊,薛二奶奶沒有好臉色對你,你就起了心,跑過來算計我們姑娘。」
紫鵑連忙搖頭,聲音分外委屈:「雪雁妹妹這是什麼話?我是為姑娘好,哪裡是在算計她?」
「都是在賈府混了十多年的,這府裡的齷蹉事情,我見的還少嗎?誰也別想把別人當傻子,」雪雁面如寒霜,冷笑道,「你處境萬般艱難,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只要利用這個機會,讓姑娘做了寶二爺的二房,到時候,你可就找到靠山,能鹹魚翻身,說不定還能撈個姨娘當當呢。」
紫鵑被她說中心事,心中又驚又怕,默了一會兒,才道:「雪雁妹妹對我誤會太深,我多說無益。」
雪雁冷笑,也不願再與她爭辯,沉吟須臾,轉身到窗下倒了一盞清水,送到寶玉面前,語氣溫和謙卑下來:「紫鵑的心思且不必管,奴婢倒想求寶二爺,求寶二爺念在我們姑娘是你親表妹的情分上,可憐可憐我們姑娘,到老太太跟前求求情,讓老太太阻止薛二***算計,不然,我們姑娘只有死路一條了。」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之前本是指望著北王爺能帶黛玉脫困,事到臨頭卻一點作用也沒有,如今再生波瀾,雪雁也沒法子,只能抓著眼前的寶玉,指望他能說服賈母。
寶玉不假思索地道:「要林妹妹這麼個天仙似的女孩嫁給商人,我也不樂意。」看了黛玉一眼,輕輕道:「老太太雖然疼我,但我若以大事相求,得費很多功夫的。不過妹妹放心,只要妹妹肯答允與我的婚事,無論多難,我都會求老太太成全你我之事。妹妹到底意下如何,且快給句話兒吧。」
這幾句話說得極溫柔,但明眼人一聽,卻都明白,寶玉是以婚事為條件,倘若黛玉不肯答允,寶玉絕不會去賈母面前求情。
黛玉依舊沉默,過了須臾,聽到她開口,聲音彷彿冬日的冷冰相擊一般:「我只送你四個字,你給我滾。」
黛玉出身世家,一向最講究禮儀家教,一個滾字,是她平生說過的最重的話,顯示出她心底對寶玉憤恨至極。
寶玉滿臉的期盼登時煙消雲散,停了一停,仍舊不肯死心,皺眉道:「妹妹可是沒聽清我的話?你不肯應允我的提議,將來就只能嫁進商賈人家了。」
黛玉冷笑道:「比起商賈人家,你更叫我噁心。當初我真是瞎了眼,不然怎麼會對你這種人生出情意?」寶玉登時
臉色大變,他自出生以來,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過的是眾星捧月的日子,之前受過黛玉兩次冷待,已經極不舒服,只因一直對黛玉之心不死,才會聽從紫鵑的蠱惑,來瀟湘館勸黛玉。
此刻再遭黛玉的冷言冷語,寶玉再也按捺不住,怒氣沖沖看著黛玉,拂袖道:「林妹妹,你變了,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你了。給你指路,你不但不領情,反而出口傷人,真真枉費了我一番心。你既如此了不得,我倒要瞧瞧,將來你能過上什麼好日子。」言罷,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紫鵑沒料到會如此收場,看著寶玉遠去,不由瞠目結舌,忍不住道:「姑娘最是聰明伶俐,怎麼今日竟糊塗了,你如此決斷,來日必定會後悔。」
黛玉咬牙切齒道:「我後不後悔,輪不到你來評說,你也給我滾。」
紫鵑聽了,臉上有些發青,但總算她跟隨黛玉日久,知道黛玉看似柔弱,實則最有決斷,話一出口,絕不回頭。
算計成空,雖是不甘,卻無可奈何,紫鵑只得低下頭,灰溜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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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簿 2016-6-8 17:35

024 出府採買


待兩人都去了,雪雁跪在黛玉床榻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泣道:「賈家人太不要臉,薛二奶奶更是個烏雞眼,姑娘,我們該如何是好呀?」
雪雁已經慌了神,她知道,賈家絕無可依之人,以目前的形勢,黛玉絕沒有法子反抗婚事,到時候花轎臨門,除非黛玉懸樑自盡之外,就只能乖乖認命嫁過去。
黛玉不答,回想著紫鵑的話,反倒忍不住大笑起來。
先是逼自己當妾,現在更好了,要將自己推進商戶人家,花樣真是層出不窮。
——商賈人家?續絃?兩個兒子?好幾房妾室?
也就是說,只要自己一嫁過去,就會有一個年紀跟自己爹爹差不多大、滿身算計的丈夫,要給他照顧兩個兒子,還要與他的三妻四妾爭寵爭愛?
自己堂堂一個世家小姐,綺年玉貌,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怎麼就淪落到如此不堪的處境?
黛玉笑著笑著,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難道說自己重生一回,就是為了體會所謂的親人,到底有多心狠?就是為了體會,滿心的期盼,都化為灰燼的絕望?就是為了體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自行了斷是什麼滋味?
之前還一直以為,雖然官官相護是常理,但只要尋到了正直端方的王侯,還是會有一線生機。
但是,白日裡與北靜王的一番對話,已經徹底冷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彷彿墜入無邊的冰淵,寒氣絲絲入骨,看不見一絲生機,更不敢存一絲奢望。
紅顏多薄命,自古如是,自己並非絕代佳人,但受的苦楚,卻一點都不少。
罷了罷了,自己一個小小女子,如何跟老謀深算的賈家人鬥?如何跟不開眼的老天爺爭?
退無可退,這齣戲,誰愛唱誰唱去,反正本姑娘是不奉陪了。
黛玉想到這裡,打定了主意,止住眼淚,開口道:「雪雁,你且去打盆水來。」
雪雁眼圈發紅,擔憂地看了突然鎮定下來的黛玉一眼,終於還是咬著嘴唇去了。
待她端水進來,黛玉從床榻上起來,一如平常的淨了面,坐到妝台前,自己拿梳子梳發。
雪雁看得心驚,忙道:「姑娘,你可別胡思亂想,總會有法子的,你不要……」
黛玉回頭微笑,擺手道:「雪雁這是什麼話?難不成你以為我打扮好了要自盡?你放心,還沒到那種時候呢。」
雪雁聽了,稍微鬆了口氣,沉吟了須臾,急急問道:「眼前之事,姑娘打算如何解決?」
黛玉嘴邊浮現了一絲淺笑,呵氣能化:「不必心急,到時候自有分曉。」看了雪雁一眼,接著道:「你將糕點拿出來,再將王嬤嬤喚來,我們一起吃了,早點歇息是正經。」
黑暗之中,看不清她的神色,但雪雁突然有些心驚肉跳,彷彿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卻又無力阻止。
直到歇下了,雪雁仍舊心事重重,靜聽黛玉那邊,卻是悄無聲息。
雪雁心中驚疑,躺在小塌上呆呆出神,直到後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雪雁睜開眼,卻見黛玉已經梳洗好了,臉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
雪雁雖不安,卻猜不出緣故,忙起身道:「奴婢睡迷糊了,真是該死。」
黛玉淡淡笑道:「不礙事,你起來梳洗了,我們一起到老太太那裡走一趟。」
雪雁沉吟片刻,眼中浮現出一抹亮光,急急道:「姑娘是想勸老太太出面嗎?也對,這府裡終究是老太太做主,只要姑娘去說幾句軟話,一定能夠挽回的。」
黛玉神色有些冷,搖頭道:「你不必妄想,老太太是絕不會為我做主的。那姓薛的就算再大膽,也絕不敢瞞著老太太,擅自決定我的婚事,必定事先已經請示過老太太了。」
雪雁登時面如死灰,說不出話來。
黛玉道:「你別瞎猜了,我找老太太是有別的事情,我要出去買些東西,想讓她安排車馬而已。」
雪雁皺眉道:「此事只怕為難,一來老太太多半不會同意,二來,姑娘想要什麼,我去找春纖尋來就是,何必親自出去?」
黛玉搖頭道:「我要的東西很特別,若是讓春纖買,她多半要刨根問底,我卻不願此刻就回答,不如還是我親自去買更好。再說,也不只是為了買東西,自父親去後,進京後我一直呆在賈府這個小天地裡,除了那年端午節去過一次寺廟之外,再沒出去過。如今家鄉是回不去了,不如去看外面的世界一眼,偷得浮生半日閒,稍稍排遣心情。」看了雪雁一眼,催促道:「時候不早,你快收拾了,陪我走吧。」言罷,卻是戴了以前用過的白紗帷帽,面上亦蒙了面紗,好叫賈母挑不出理兒。
雪雁聽了,只得依言而行,收拾妥當了,扶著黛玉步往賈母的上房。
到了那裡,守在門外的丫鬟一報林姑娘來了,滿屋子的談笑聲,立刻戛然而止。
黛玉並不在乎,自己打起簾子,款款走進去,向上座的賈母一福,淡笑道:「給老太太請安。」
賈母斂了唇畔的笑容,皺眉道:「你有事嗎?」
黛玉頷首,並沒有將薛寶釵的算計叫嚷出來,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京城繁華無比,我在府中住了多年,一直沒機會見識過。近來煩心事太多,黛玉想出去轉一轉,買幾樣胭脂水粉,順便散心,還望老太太應允。」
賈母狐疑看著她,心中甚是驚疑,遲疑著沒有說話。
黛玉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淡淡道:「老太太不敢讓我出去麼?我這麼個弱女子,青天白日的,難道還能自己跑了不成?人常說老太太沉穩從容,是榮國府第一人,怎麼如今年紀大了,反倒畏手畏腳,連我也怕起來了?」
黛玉心中很清楚,賈母待自己並無半分親情,即便以死相迫,也不會起作用,倒不如用激將法,反而還能有一線希望。
果然賈母被她的話激住,一時頭腦發熱,怒聲道:「你有什麼好怕的?之前你在北王爺面前胡說八道,改變了什麼?還不是一切照舊?你要出去就出去,我不信你還能翻了天。」
黛玉立刻道:「如此,多謝老太太肯成全。」
其實賈母話一出口,心中突然有些後悔,卻又不好反口,加上黛玉立刻接了話,更是無法,只得揮手道:「林丫頭要去就去吧,寶玉媳婦,你讓人去二門安排一下。」
薛寶釵忙應了,黛玉行禮退出上房,款款走到二門坐車。隨行的除了雪雁之外,還有薛寶釵特意安排的兩個婆子。
安排的馬車極普通窄小,甚至有些破舊,黛玉渾不在意坐了上去,閉上眼睛只管養神。
直到馬車出了榮國府,駛進京城最繁華的集市,黛玉方睜開眼睛,向雪雁道:「就在這裡逛一逛吧。」
雪雁忙點頭,揚聲讓車伕停車,自己伸手來扶黛玉。
下了馬車,黛玉四下張望了一會兒,感歎道:「人說京城最是繁華,今日看,果然名不虛傳。」回頭看著隨行的婆子,接著道:「我有些餓了,前面有間酒樓,不如去吃點東西,也讓兩位嬤嬤和車伕伯伯鬆快鬆快,如何?」
兩個婆子聽了這話,都有些驚喜,忙不迭答應下來。
幾人進了京城最大的酒樓鳳鳴軒,小夥計上來招呼,黛玉叫過雪雁,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
雪雁細細聽了,轉身向夥計道:「給我們一個雅間,好酒好菜只管上,不必多問。」
小夥計見她們穿著打扮都不錯,氣度也與尋常人不一樣,忙應了一聲,領著幾人上了二樓。
待進了雅間,小夥計奉了茶,自下去打點,黛玉叫過其中一個婆子,帶笑道:「我一向不喜熱鬧,不如你們去大堂坐,留我與雪雁在這裡單獨說說話兒。我一定讓小夥計給你們送一桌上等席面,讓你們吃好喝好。」說著,從隨身的荷包裡抓出十幾枚葉金,塞了過去,大大方方地道:「委屈幾位不好意思,這是一點小心意,是給兩位嬤嬤和車伕大哥的,還請你們行個方便。」
黛玉早就猜到,就算這次能出來,一定有人會隨行監視,因此事先早將金子備下了,只待此時派上用場。
黛玉並不擔心她們會拒絕,天下熙熙皆為利往,何況是賈府中人?有了錢,這些人一定能買通。
果然婆子見了金子,登時眼睛發亮,眉開眼笑,暗自想,雖然寶二奶奶鄭重發了話,讓她仔細盯著黛玉,但是,有錢不收是白癡,何況,黛玉這麼個弱女子,能做出什麼事體來?何況在同一間酒樓呆著,若是有異,哪裡逃得出自己的眼睛?
權衡之下,不如讓她如願了,大家都歡喜,待回去了,少不得胡亂編幾句話兒,應付過去,也就是了。
婆子便收了葉金,連連點頭道:「就依姑娘的意思,我們下去相候就是。」將手一揮,帶著另外兩人下了樓。






025 平王世子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小夥計進來送菜,黛玉將他叫到身邊,輕輕道:「我有樣東西,要拜託你幫著買來,你若是辦成了,我必定有重謝。」
那夥計忙打躬道:「客官有事只管吩咐,小的一定照辦。」
黛玉頷首,卻沒有立刻回答,只向雪雁道:「你且走開幾步吧。」
雪雁驚疑,卻不敢違逆,只得往後退了,豎起耳朵來聽這邊的動靜。
不想黛玉將聲音壓得很低,什麼都聽不到,末了才略揚高聲音道:「你將東西買好後,去胭脂水粉鋪買個匣子裝好,即刻送過來,我必定不會虧待你。」說著,便打開荷包,給了兩枚葉金。
小夥計喜滋滋去了,雪雁愁眉苦臉想了半日,終於按捺不住,開口道:「姑娘買的什麼東西,為什麼要瞞著我?」
黛玉不答她的話,聲音淡淡,聽不出一絲感情:「此地沒有外人,你坐下就是,不必死守那些規矩。」指了指案上的酒菜,帶笑道:「這幾天都是吃糕點,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們還是吃東西吧,也以後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言罷自己取了面紗,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來,又給雪雁夾了幾樣菜。
雪雁無可奈何,只得斜簽著身子坐了,拿起筷子,陪黛玉慢慢吃東西。
過了兩盞茶的功夫,門外傳來敲門聲,黛玉立刻將面紗戴好,方示意雪雁開門。
進來的是夥計,正是剛才受黛玉托付之人,手裡拿了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匣子,先向黛玉行禮,方笑著道:「姑娘吩咐的事情,小的辦妥了。」
黛玉頷首,命他將匣子放下,擺手道:「買東西多的錢,你留下就是,再另給你一枚葉金。」言罷,果然打開荷包,夥計大喜,千恩萬謝地去了。
雪雁死死盯著那匣子,聲音有些驚懼:「姑娘買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黛玉淡淡道:「沒什麼,你別瞎操心了。」言罷走到窗下,打量著外面的熱鬧景象,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別板著臉了,過來坐,我們一起瞧瞧京城的盛世繁華吧。」
見問不出結果,雪雁只得罷了,依言走到黛玉身邊,與黛玉一起賞看繁華。
同一間酒樓,隔壁雅間裡,有四名身著華服的世家公子正在一起飲酒閒敘,席上有幾位容色標緻的清倌伺候,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坐在首座之人,頭戴紫金髮冠,身穿紫色宮錦長袍,風度翩翩,氣質清華,卻是北靜王水溶。
此時他擎了酒杯,含著不滿看了身側的男子一眼,皺眉道:「說好只是聚在一起喝喝酒,你偏要叫人來伺候,成什麼樣子?」
那男子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目若燦星,唇極薄,俊臉如刀雕斧削一般,烏髮上沒有束冠,只用一根銀絲帶隨意綁著,額前有幾縷髮絲被風吹散,和那銀絲帶交織在一起飛舞著,穿一身月白色流水雲紋的縐紗袍,顯出一絲散漫和玩世不恭。
此人卻是東平王世子,李明佑。
李明佑乃東平王唯一嫡出的兒子,幼年時飽讀詩書,風度優雅,幾乎與水溶齊名,一直讓東平王引以為傲。
誰知世事瞬間變幻,李明佑年紀漸長之後,竟變得格外風流不羈,整日流連花街柳巷,惹下桃花無數,把東平王李霽氣得半死。
偏偏李明佑的姑姑華貴妃最疼這個侄子,常派人從宮中傳話,不許拘著他,李霽管不得罵不得,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胡鬧。
據說李明佑曾有幾句話,在京城廣為流傳:平生只愛美人,只好美酒,情願一生都在溫柔鄉,長醉不復醒。
如此風流多情,自然引得京城紈褲子弟趨之若鶩,紛紛結交,漸漸有奉他為首領之意。
以水溶的性情,本不可能與他來往,但因彼此都是貴族,年紀又相差無幾,故而平時也有來往。
昨天李明佑讓人到各大王府侯門廣下帖子,言說自己的生辰到了,想邀公子哥兒聚一聚。
水溶因公事已畢,就來這裡走了一趟,就當是消磨時間。
此刻李明佑正慵懶地歪靠在黃梨木椅上,一手支額,一手勾住一名嬌俏清倌的腰肢,喝了一口那清倌餵過來的酒,讚一聲「好香」,方漫不經心地看向水溶,開口道:「世兄不要板著臉了,喝清酒有什麼意思?叫清倌兒陪著才風雅嘛。何況又是我生辰,咱們今天只談風月,開開心心才合我的心意。」
話音剛落,另一位華服公子笑著接口道:「世子說的是,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北王爺何必如此古板?」此人乃南安王的庶子,名喚蕭楠,與李明佑交情最好。
眾人聞言都起哄,紛紛附和,水溶無可奈何,只得道:「罷了,我一人說不過你們這麼多張嘴,你們愛怎麼就怎麼吧,只是我是不需人陪的,你們只管樂去,讓我獨自喝酒就是了。」說著,果然拿了一盞酒、一個酒杯,起身走到窗下。
李明佑聽了,大笑了兩聲,言談間甚是不羈:「北王爺如此正經,我倒不好勸了。」桃花眼四下流轉,若有所思地道:「這些清倌兒,是我為了今天的聚會,特意挑選的,在京城算得上數一數二。北王爺竟然看不上,也不知什麼樣的美人才能入王爺的眼。」
可巧這時有夥計進來送酒,聽了這話接口道:「世子選的人,當然是極好的,只是依小的看,卻比不上今天來的一位女客。」言談間甚是熟絡,顯然李明佑是這兒的常客。
李明佑聽了,登時坐直身子,挑眉道:「真那麼出色?」
夥計搖搖頭,笑道:「那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孩,臉上罩著面紗呢,哪裡看得清。」
李明佑撇嘴道:「既然看不清,你又來說什麼嘴?」
夥計笑道:「那姑娘容貌雖瞧不著,但通身的氣派,讓人一看就覺得清貴。何況,她貼身的丫鬟姿容乃是中上,主子豈有不出色之理?」抬頭指了指右側的房間,接著道:「小的怎麼敢睜眼說瞎話?那姑娘如今就在隔壁房間坐著呢,世子若不信,去看一看立見分曉。」
李明佑見他說得信誓旦旦,心中信了幾分,軒眉道:「你這酒樓每天來來去去那麼多人,還是頭一次聽你這麼誇獎人,我就當你說的是實話,下去吧。」
夥計聽了,忙頷首哈腰,恭敬退了出去。
蕭楠見李明佑自聽了夥計之言,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連清倌送到唇邊的酒都不喝,便取笑道:「李世兄聽到有美人,立刻失了心魂,只可惜那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孩,世兄就算心動,也看不見摸不著,只能幹流口水。」
李明佑呸了一聲,笑著道:「你這話忒猥瑣,若真是好人家的女孩,我只欣賞,絕不會褻瀆。」朝蕭楠身邊的清倌努嘴,旋即道:「好好伺候蕭大爺,別讓他胡說八道,打擾我的雅興。」
蕭楠大笑,沒有再說什麼,只攬住身側的清倌,恣意調笑。
有他帶頭,其他公子哥兒自然有樣學樣,一時之間,室內滿是風月之言,好不熱鬧。
水溶被他們鬧得頭疼,開口道:「我去樓下走一走,醒醒酒。」
李明佑渾不在意,點頭應了,水溶便起身出去了。





026 輕狂行事


李明佑在清倌的伺候下,又喝了幾盞,有了醉意,憶及方才夥計之言,不由有些心動,起身道:「你們隨意,我出去一下。」言罷,也不管他們答不答應,自己搖搖晃晃站起身,一出雅間就去了隔壁,悄聲將門推開一條縫,瞇著眼睛往裡瞧。
可巧這時水溶歸來,見了這幅情景大驚,知道他喝醉了,忙要拉開他,不許他胡鬧。
李明佑向來我行我素慣了,何況又有了醉意,哪裡肯依從,掰開水溶的手,兩人便在門口推搡起來。
一不留神,水溶將李明佑撞了一下,李明佑醉酒無力,往前一跌,碰開了雅間的門。
屋內的黛玉、雪雁都吃了一驚,黛玉蹙眉回頭,看見一個男子跌了進來,桃眼微瞇,臉有醉意,一頭烏黑的發散落著,說不出的風流魅惑。
黛玉眉頭一挑,冷冷看著那人,不發一言,雪雁忙擋在她面前,怒聲道:「哪裡來的醉漢,還不快出去?」
水溶不由滿臉歉意,忙道:「真不好意思,我這兄弟喝多了,才會衝撞姑娘,我們馬上就走。」說著,忙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屋,彎腰去拉李明佑。
雪雁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原來是北王爺。」
水溶聽到她喊出自己的名號,也吃了一驚,抬頭瞧時,認出是之前在榮國府見過的丫鬟。
他略一思索,便想起那日,這丫鬟是陪在黛玉身邊,忙朝雪雁身後張望,口中驚喜地道:「原來是林姑娘,真是巧了。」
黛玉料不到竟會在這種場景下相見,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並沒有開口應答。
水溶想起那日之事,雖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但不知為何,心中竟無端生出一抹歉疚,也沉默下來。
一時室內靜寂,時間彷彿凝滯了一般。
卻是醉醺醺的李明佑笑了一聲,打破一室的沉寂:「原來水世兄與這位姑娘竟是舊識,正好,水世兄你來說說,這姑娘當真是絕色嗎?」一面說,一面從地上爬起來。
水溶咳了一聲,沒有答話,李明佑也沒有追問,舉步朝黛玉的方向走,口中道:「你不願說也沒關係,反正人在這兒呢,我一瞧便知。」
他步履很快,話剛說完,人已經走到黛玉附近了。
李明佑眼尖,早瞧見她頭上綰著簡單的朝月髻,零星幾朵珠花,上穿銀紅色織錦對襟短襖,下著淺碧色百褶長裙,纖腰用柳綠色長絛繫著,彷彿不足盈握一般。
打扮得是極簡單的,面頰被輕紗罩著,看不清楚,但那風流裊娜的身段,若柳扶風的嬌態,雅致脫俗的氣質,卻是讓人一見,就覺得與眾不同。
李明佑目為之眩,不由自主怔在當場,感歎道:「果然是絕色,戴著面紗都讓人覺得美。」
水溶忙上來攔住他,低低斥道:「林姑娘乃世家閨秀,世兄別胡鬧。」
李明佑哪肯理會,只挑眉盯著黛玉看,嘴角浮起一縷浮光掠影的笑紋。
黛玉早惱了,拂袖道:「公子請自重。」
李明佑微微一哂,並不在意黛玉的呵斥,只散漫地道:「我與北王爺乃是世交,既然你與北王爺也相識,不如揭了面紗,大家認識認識,如何?」
黛玉冷笑,並不答話,清亮亮的水眸怒目瞪了他一眼,又移開了。
眸光瀲灩,雖是嗔怒,卻夾裹著別樣的風情,李明佑一時又看呆了,桃花眼中閃過一抹驚艷,笑吟吟地道:「你又不是見不得人,何必小氣不肯讓人見你的容貌。」
黛玉冷冷道:「我的確並非見不得人,但是,有些人不是人。」
她涵養素來好,但此刻在這個輕薄之徒面前,實在按捺不住,才會反唇相譏。
李明佑聽了,不怒反笑,臉上浮現出一抹興味,笑吟吟地道:「我本以為你模樣柔弱,人也必定溫婉,卻沒想到,原來還是個小辣椒,倒是我看走眼了。」
黛玉冷哼一聲,不願與他多費口舌,只低聲囑咐雪雁道:「你將匣子拿了,我們走吧。」
雪雁忙應了下來,拿了匣子,又來扶黛玉,黛玉看看北王爺,略點了點頭,維持著表面的客套,聲音有禮卻疏離:「小女子還有事在身,先告辭了。」言罷依著雪雁,兩人一起往外走。
李明佑見她要走,忙要來阻攔,奈何醉得厲害,腳下不穩,踉蹌了幾步,竟又跌倒了。
水溶也顧不上他,只喚了黛玉一聲,開口道:「林姑娘且止步,我有事要問。」斟酌了須臾,旋即道:「自那日之後,姑娘近來的處境,是否好些了?」
黛玉唇畔浮出一抹苦澀至極的笑紋,卻沒有回頭,只淡淡道:「不勞王爺惦記,我自有法子應對。」言罷,拂袖而去,只留一抹香風,縈繞於房內。
水溶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遠去,發了半日呆,才回頭來扶李明佑,將他安置在窗下的長榻上,又讓小夥計端來醒酒湯,餵他喝下。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李明佑已經清醒過來,拉著水溶,迫不及待問道:「剛才那個佳人呢?聽你跟她的對話,你是認得她的,你還喚她林姑娘呢,她到底是什麼人?」
水溶軒眉道:「沒有的事,你喝醉了胡思亂想,哪有什麼佳人?」
李明佑搖頭道:「你別誑我了,我就算喝醉,也不會分不清眼前所見是真是假。」說著,抓住水溶的手,只管追問黛玉的身份,又叫道:「你不告訴我,我就命人去查,我不信傾我之力,查不出她的來歷。」
水溶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道:「關於那姑娘的身份,我這裡有一樣東西,世子一看便知。」言罷,從懷裡拿出一個方勝兒,遞了過去。
原來那日黛玉心灰意冷之下,竟將自己寫的陳情狀忘得一乾二淨,水溶便自己收好,帶在身邊,偶爾想起那日之事,就拿出來看一次,黛玉的身影,也在這一段時間裡,一點點溶進了他心底。
水溶待他看完,開口告誡道:「世子平日裡處處惹桃花,我有所耳聞,但這個姑娘身世堪憐,世子萬不可去招惹,不然,我一定不會與世子干休。」說到最後,語氣已經近乎嚴厲了。
李明佑置若罔聞,只是怔怔看著手裡的箋紙,過了一會兒,伸手一擊床榻,怒聲道:「原來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佔了人家的家產,還整日說人家白吃白喝,這就罷了,偏偏還要讓她做二房,連回鄉也不允,實在可恨!」
水溶見他言語中只為黛玉不平,略微放了心,微笑道:「世子如此仗義執言,實在出乎溶意料。」
李明佑橫他一眼,卻是沒有責怪他看錯自己的為人,只是道:「箋紙是那姑娘寫的吧?怎麼會落到你手中?」
水溶便將那日自己去榮國府,黛玉只身前來的事情說了,李明佑聽得咋舌,半晌才回過神來,挑眉道:「她與你素不相識,卻來求助,想必已經走投無路,你為何如此鐵石心腸,不肯為她出頭,救她出苦海?」
水溶搖頭道:「並非我無情,我與賈府素有來往,怎麼能隨便插手他們府上的家事?再說,榮國府的人,是林姑娘唯一的親人,我若為她出頭,令她與賈府鬧翻,將來她必定會後悔。」
李明佑聽了,搖頭道:「這卻是你想差了,連你都覺得,賈府是林姑娘唯一的親人,她自己又怎麼會不深思熟慮之後再行事呢?必定是賈府的人屢次冷待林姑娘,令林姑娘心灰意冷,覺得那樣的親人不要也罷,才會求到你跟前的。」他揚起頭來,眉目間均是桀驁不羈之色,旋即又道:「北王爺,你乃朝中聲名鵲起的年輕賢王,這一點,我無法與你相提並論,但我向來在紅粉叢中游刃有餘,論起看透女子之心,你又怎能及得上我半分?」
水溶被他的話驚住,默了一會兒,才道:「此事我並沒有置之不理,那日我吩咐了侍衛,去告誡了賈老太君一番,如今林姑娘的待遇,一定已經有所改觀。」
李明佑沉吟片刻,眉頭深鎖道:「這更大錯特錯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賈府之人屢次算計林姑娘,豈會因你一番話,就改變心意?說不定她們被你的話驚住,惱羞成怒之下,想出更毒的法子算計林姑娘,叫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水溶登時說不出話,過了半日才回神,失聲道:「這怎麼可能?」
李明佑冷笑道:「怎麼不可能?侯門中人,親情有多淡漠,還用我多說嗎?」
水溶臉色大變,但心底仍舊存了一絲指望,低低道:「一定不會的,如果賈家人真在算計林姑娘,剛才林姑娘見著我,怎麼不告訴我?」
李明佑道:「我雖只見了她一會兒,卻瞧得出她性子極高傲,之前她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卻沒有如她所願,她被你傷透了心,怎麼肯再放下自尊,自取其辱?」
水溶頹然坐下,半日無言。
李明佑也不言語,端起茶喝了一口,方清了清嗓子,淡笑道:「今日這宴會,沒有什麼趣味,實在讓人厭煩。也罷,既然讓我知道了世間有如此不平之事,少不得要管一管。我且去賈府走一趟,問問林姑娘的意思,倘若她不改初心,堅持要離開賈府,我即刻就將她帶出來。」
水溶被他的話驚住,忙道:「世兄不可造次,你一片好心我明白,但凡事不可輕率,倘若林姑娘處境當真好轉,就不好收場了。」
李明佑冷笑道:「那是絕不可能的。」看一眼水溶,聲音恢復成之前的輕狂不羈:「男子漢做事,何必婆婆媽媽猶豫不決?反正我是打定了主意,今兒個一定要去賈家鬧一場,你去不去隨便你。」
水溶聽了,臉上陰晴變換,雖覺得眼前之人行事太過匪夷所思,竟是想到什麼做什麼,一點也不計較後果,也不信賈府中人會繼續薄待黛玉,但終究還是擔心黛玉之情佔了上風,起身道:「我與你同去。」
李明佑這才頷首,擊掌道:「很好,年少輕狂,理當行輕狂事,至於後果,何必去管?何必去想?」言罷,竟不與隔壁的公子哥們打招呼,就拉著水溶,逕直下了樓。
很多年後,當他們回憶是這天發生的事情,都為這一次的選擇慶幸不已。李明佑甚至覺得,此生做得最對最有意的事情,就是這天。
紅塵滾滾,人生在世,命運雖然無法琢磨,但緊要關頭時,每個人的選擇卻更重要。
選對了,終生之幸;選錯了,縱然傾盡一切,也無力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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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二號出來了,哈哈
嗚嗚,看在雨竹二更的份上,給點支持吧,O(∩_∩)O~

點名簿 2016-6-8 17:36

027 驚心動魄


無端遇上登徒子,黛玉含怒下了樓,讓雪雁付了酒菜錢,尋到跟來的兩個婆子和車伕,眾人一起打道回府。
待進了瀟湘館,黛玉梳洗了,向雪雁道:「你的賣身契,一向都收在我的衣箱裡,在哪兒你是知道的,你且去找出來,自己收著吧,還有王嬤嬤的,也一併收好。」
雪雁一臉錯愕,皺眉道:「姑娘這是何意?難道要將我趕出去不成?」
黛玉道:「你多慮了,我只是想還你的自由身,自然還是要你伺候,我才能安穩度日的。」
雪雁聽她說得篤定,這才略微安心,自去尋了賣身契。
黛玉將林如海、賈敏留下的遺物翻看了一遍,臉上透著異乎尋常的平靜,令雪雁看得雲裡霧裡。
黛玉也沒解釋,只命雪雁尋了一塊布,自己動手,將今天帶回來的盒子包好,命雪雁捧著,開口道:「我們去老太太那裡吧。」
雪雁只得應了,打量著黛玉道:「姑娘到底打算做什麼?」
黛玉看她一眼,並不回答,待走到上房門口,方停住腳步道:「我進去有重要事情要辦,你在這裡等著,我一會兒就出來。」說著,便拿過匣子,自己捧在手裡。
雪雁忙道:「我陪姑娘同去。」
黛玉搖頭道:「不必,這事兒當著你們丫鬟辦不了,你還是在這裡等著更好。」略停了一停,聲音中多了一絲惆悵:「之前我曾應允春纖,一定待她如你,如今只能罷了,等見了她,你且代我說一聲對不起。」言罷,留下一臉惶恐不安的雪雁,自己轉身往賈母房中走。
此刻正值午時,賈府的幾位主子都齊齊聚在上房裡,有王夫人、薛寶釵、鳳姐、探春,一起伺候賈母用膳。
黛玉一走進來,屋內登時鴉雀無聲,各種或厭惡或探究或關切的目光紛紛落到她身上,不一而足。
黛玉淡淡一笑,心中暗想,人都齊了,倒省了自己不少事。
她雙手抱緊匣子,沉甸甸的,份量應該很夠了。
賈母沉著臉,皮笑肉不笑地道:「已經讓你如願了,你又來做什麼?」瞄了瞄她手中的東西,看上去是只匣子,只不知裝的是什麼,便問道:「你拿的什麼東西?」
黛玉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是爹娘留下的遺物。」說到這裡,故意停下來,四下掃了一眼,卻沒有說下去。
王夫人、薛寶釵聽了,不由互看一眼,雙眼放光,林家乃鐘鳴鼎食之家,當初賈璉雖帶了五十萬兩銀子回來,但黛玉自己那邊,卻是留了不少遺物。
以林家的家世,黛玉的東西又豈會不珍貴呢?何況以林如海素愛清雅的性情,傳給女兒的,多半都是些價值連城的書畫,只要能得個一兩樣,就是賣上萬兩銀子也不足為奇。
雖然不知黛玉為何會拿出來,但既然她肯獻出來,自然要笑納了才好。
王夫人便換上一臉笑容,聲音格外溫和:「林姑娘今日過來,可是有什麼事情?不如說出來,只要二舅母能辦到,一定不會推脫。」
黛玉淡淡抿唇,笑容淺淡:「的確是有事情想辦,但這兒人多,實在有些不方便呢。」抬眸看著王夫人,頓了一頓,接著道:「榮國府這邊,只有老太太、二太太、寶二奶奶是說得上話的,不如讓人都散了,我將自己的誠意展現了,你們再決定能不能應允我的條件,如何?」
王夫人聽了,不由一臉心動,忙向賈母道:「不如就依了林姑娘吧。」
賈母微一沉吟,慢慢點了點頭,畢竟黛玉是做不出出格的事情的,依了她不會怎麼樣。
鳳姐、探春都有些驚愕,含著擔憂看了黛玉一眼,方起身告退,剩下的丫鬟不待人說,也忙退了出去。
滿屋子的人,除了黛玉點名的三人之外,瞬間走得乾乾淨淨。
薛寶釵眼眸一轉,瞄著黛玉手中的匣子,聲音溫婉:「好了,現在人都走了,妹妹有事儘管說。」
黛玉不答,只看著她道:「順利嫁進賈家,又獲了官家之權,寶二奶奶最近很得意吧?」說到這裡,唇畔的笑容轉冷,接著又道:「你的好心計,要不了幾天,就有三萬兩銀子入賬,你可別樂瘋了才是。」
薛寶釵臉色大變,皺眉道:「我不懂林妹妹這話是什麼意思。林妹妹素來清高,怎麼說出這種亂七八糟的話了?」
王夫人也一臉驚疑,睨著黛玉,沉聲道:「林姑娘不是有東西要拿出來,有事情要說嗎?別東拉西扯了,快將你所求之事說出來,大家早點完事兒。」
黛玉冷笑道:「你們都要將我賣了,還不許我說嘴嗎?」
這麼一來,賈母的臉色也變了,拍案而起,冷冷道:「你這是什麼話?還不下去?」
黛玉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解開布,打開匣子,也冷聲道:「我跟你們說正經事呢,老太太叫我下去,竟不想瞧瞧我帶來的東西麼?當初將我爹爹給的五十萬兩盡數花用了,如今竟還想著將我賣了,到底還有沒有一絲良心?午夜夢迴,你就不怕我娘的鬼魂回來找你嗎?」
賈母再也忍耐不住,起身走向黛玉,皺眉道:「你住口,我做事輪不到你這個黃毛丫頭來指手畫腳!」話剛說完,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黛玉竟拿出一個火折子,迅速點燃了,又飛快從匣中拿了一包捆得緊緊的黑東西,不由嚇了一跳,指著黛玉結結巴巴道:「你拿的是什麼東西?」
黛玉笑語嫣然,滿室生光:「今天在鞭炮店買的,是火藥包。」
話音未落,屋內的人都驚駭得面無人色,薛寶釵「啊」地叫了一聲,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兩步,跌倒在地。
賈母渾身發軟,動也動不了,顫聲道:「林丫頭,你這是做什麼?你要在我這裡胡鬧嗎?」
黛玉冷笑道:「誰胡鬧了?」將火折子湊近引線,只留了一尺之距,一字一句道:「我被你們逼得不想活了,但你別妄想,我絕不會獨自自盡那麼傻,要死,我也要拉上你們這些人墊背!」
倒在地上的薛寶釵渾身抽搐,匍匐著想往外跑,黛玉眼尖,早瞧見了,冷笑道:「誰要是動一下,我馬上點火,大家一起玩完!」
薛寶釵駭得趴在地上,不敢再動,須臾,突然醒悟過來,向黛玉喊道:「林妹妹,我不知你從哪裡聽來的流言,我並沒有給你議親。」
黛玉冷笑,看她的目光如利劍一般:「事到如今,你還想把我當傻子嗎?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做夢去吧。」
王夫人嚥了嚥口水,顫聲道:「寶丫頭不值得信,但我是你二舅母,我絕不會騙你的。寶丫頭的確是給你說了一門婚事,但既然你不喜歡,我這就命人去退親。」
賈母渾身發抖,艱難地道:「你舅母說的是,萬事好商量,我可是你嫡親的外祖母,你不想嫁,外祖母做主給你退了就是,以後再給你尋一良配,讓你風風光光出嫁。」
黛玉哈哈大笑,幾乎要笑出淚來:「這會子你倒想起自己是我的外祖母了,之前我被人欺負的時候,怎麼不見你站出來為我做主?哼,你們真會退親嗎?就算退了親,下回還不是一樣會想些齷蹉主意?我累了,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們了,也不想陪你們這群無恥之人鬧了。」
她說完,手裡依舊穩穩拿著火折子和火藥包,用餘光打量了屋內三人幾眼。
但見她們個個都面無人色,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兩隻手,臉上青白交加,夾雜著恐懼、不甘,顯然都是惜命如金之輩。
能親眼看到這麼有趣的場景,能在黃泉之下拉了這些百般算計自己的惡人墊背,賠上一條命,總算不冤。
黛玉仰頭一笑,聲音並不淒然,反而帶著一抹淡定:「時不與我,無力回天,只能用命抗爭!」言罷,再無猶疑,將火折子往引線上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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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溶佑護玉


千鈞一髮之時,突然門被人推開,有兩個男聲突然從外面傳進來,異口同聲,夾雜著驚懼和焦急:「姑娘別亂來!」
「別進來,」黛玉心神高度緊張,根本不肯回頭看,只將火折子和引線拿得穩穩的,叫道,「我不想傷及無辜,都給我走開,今天我一定要讓她們三個給我陪葬!」
外面的人更著急,聽得他們在跺腳,旋即雪雁的聲音傳了進來,含著嗚咽之意:「姑娘別這樣,來救兵了,北王爺來了,還有東平王世子,他們都是來救你的。」
水溶簡直要嚇瘋了,心跳得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
之前因被李明佑的話嚇住,這才隨了他,一起到賈府來查看黛玉的處境。
李明佑向來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一拍開榮國府的門,就直接擺明身份,說要進賈府看老太君。
底下的人聽到他們身份如此顯赫,自然不敢攔,反而點頭哈腰地陪著引路。
待到了上房,就見雪雁在院門口急得團團轉,慌慌張張說姑娘行事怪異,不曉得姑娘到底有何打算,水溶登時被嚇住,拉了李明佑飛快奔了進來。
不料一進來,就見院子裡站了一堆丫鬟,見他們進來,都喊叫起來,有幾個略大膽一些的,含羞上來阻攔。
李明佑哪裡看在眼裡,只冷笑道:「都給爺滾開,別惹爺發火。」言罷伸手推開攔路的丫頭,逕直往前趕。
水溶素來溫雅,不免心中含愧,但到底還是更憂心黛玉,只看了那幾個丫鬟一眼,忙跟了過來。
誰知一靠近上房,推開門,就見到黛玉拿著火折子要點引線,驚心動魄得讓人不敢相信。
看著這幅情景,水溶簡直不敢想像,要是遲來一會兒,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水溶忙壓住心中的慌亂,清了清嗓子,待雪雁說完了,接口道:「林姑娘別亂動,你回頭看一眼,是我來了。」頓了一下,又催促道:「快把火折子拿到一邊。」
黛玉這才聽出,聲音熟悉,來人果真是北靜王水溶,但她之前已經心灰意冷,此刻哪裡肯回心轉意,冷笑道:「是你又如何?那日你的話,我可一點都沒忘記。」
李明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這是他初次見到黛玉的真容,果然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姿容絕麗,佳人絕色,但更讓他震撼的,卻是這少女決絕的舉動。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份決絕,只怕很多鬚眉男子都比不上。
一個柔弱的世家小姐,連性命也不要,如此出格之舉,不用明說也能猜出,這個少女在賈家的境況,到底有多艱難。
這一刻,李明佑心中湧起深深的憐惜,斂了昔日的風流不羈,沉穩道:「你不信北王爺沒關係,有我在,必定不會讓她們傷害你半分。」頓了須臾,壓住心中的焦急,篤定地道:「我乃東平王世子李明佑,我在此以性命起誓,倘若我有半字虛言,一定不得好死!」
世人深信鬼神之說,立誓更是鄭重其事,特別是這種惡毒詛咒自己的誓言,不是出自真心,絕不會脫口而出。
因此他這話一出,在場的人都呆住了。
黛玉的手不由自主抖了兩下,雖覺得他的聲音有點熟悉,卻聽不出是什麼人,凝眉道:「你我素不相識,你為什麼肯為我立這種誓言?」
李明佑朗聲道:「雖是素不相識,但你的遭遇讓我憐惜,你的性情叫我驚歎,我願做惜花人,護你周全。」唇邊溢出一抹微笑,聲音越發溫和:「你放心,我言出必行,不怕應誓。」
水溶也道:「林姑娘,之前是我錯了,只要你肯放下火折子,我亦願意在此立誓,若不為你討回公道,此生誓不為人!」
李明佑凝眸看著她,聲音溫情如春日潺潺流水一般:「之前你寫陳情狀,可見你也是期盼能有生機的,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你又何必為這些無恥之人賠上自己的一生?」
黛玉聽了兩人之言,冰涼的心,終是生出一絲期盼。
自從斷了對寶玉的念想之後,她漸漸心境開闊,總是期盼有朝一日,能走出方寸之地,回江南終老一生,所以,對於自己的生命,不是不珍惜的。
只是,一番辛苦籌劃,卻被北靜王婉拒,讓她的心墮入谷底,傳言中正直不阿的王爺,原也不過如此,還有誰能為自己做主?
縱然自己將賈府中人的所作所為宣揚出去,別說有沒有人會信,就是有人信了,賈府之人受到指責,又能如何呢?難道還想指望有人會站出來,不畏權貴,救自己與水火嗎?
這樣的奢想,黛玉再也不敢有了。
之後紫鵑洩密,令她知曉了薛寶釵的算計,更是讓她芳心如碎。
什麼詩才,什麼聰慧,在絕對的權勢面前,在一群無恥至極之人面前,根本毫無用處。
步步緊逼,彷彿布下了天羅地網,令她的一顆心,盡籠罩在漫天冰雪之中。
走投無路之時,她終是決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與其被人繼續作踐蹂躪,忍無可忍時才去死,還不如自己了斷,當然,死之前,她是一定要拉上那些無恥之徒墊背的。
再柔婉的女子,在無法選擇的殘酷命運面前,在束手無策之時,也會逼出過人的決絕。
彷彿一鍋開水,屢次的算計,就彷彿在添柴火一般,熊熊大火燃得越來越厲害,終有一日,會爆發出駭人的力量。
所以,籌謀了那麼久,就是為了今日,與屢次欺辱自己的人,共赴黃泉。
只是,在她最決絕的時候,事情突然又有了轉機,還是如此信誓旦旦的承諾,讓彷彿溺水的心,終於抓到了一根浮木。
剎那間,黛玉心中柔腸百轉,火折子一抖,從手中掉落。
雪雁見狀,忙三步並作兩步搶進房,一把奪下黛玉手中的火藥包,扔得遠遠的,方回身來扶黛玉,嗚咽道:「姑娘,你太傻了。」
水溶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忙朝身後看了一眼,示意跟來的侍衛將火藥包和火折子拿走。
黛玉身子發顫,整個人的力氣彷彿被抽空了一般,在雪雁的攙扶下才勉強立住,斷斷續續地道:「傻嗎?是她們要逼死我,我……」她說到這裡,滿腔的酸楚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般從眼中滑落。
美人落淚,如梨花帶雨,自是極美的。
素來風流自詡的李明佑,卻無心賞看這難得一見的美人圖,只覺得胸口悶悶的,為黛玉不平,為黛玉心痛。
水溶凝眸看著黛玉,眉眼間俱是後悔和憐惜。
他現在是真真切切相信了李明佑的話,賈府的人,對這個寄人籬下的女孩,太過無情了。不然,一個世家閨秀,一個清雅秀逸如青蓮般的少女,豈會有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
自然是走投無路,心冷絕望到了極點,才會奮起,以命相搏。





029 冷嘲牡丹

王夫人因沒了危險,慢慢恢復過來,恨聲道:「林姑娘這是鬧得哪一出?你自己不要命就罷了,竟還想拉我們陪葬,也太可恨了!」伸手扶了扶鬢髮,聲音越發惱恨,看向黛玉的目光彷彿淬了毒一般:「什麼世家小姐,依我說,簡直連瘋婆子都不如!」
王夫人素來視他人為草芥,愛自己的性命如珠寶,但今日卻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她滿心都是憤怒,一沒了危險就開口斥責,連外人在場都顧不上。
話音剛落,李明佑已經一掌擊在桌案上,冷笑道:「誰再敢辱林姑娘一句,本世子絕不輕饒!」桃花眼中登時迸射出冷酷的光芒,冷冷看向被嚇傻了的賈母和王夫人婆媳,揚起下巴道:「虧你這賤人還有臉說嘴,竟將一個世家小姐逼到如此決絕的地步,這般無恥,只怕世人都望塵莫及!」
這一刻,他再不是人人傾慕稱讚的貴族公子,再不是紅粉叢中俊雅風流的含笑少年,英氣飛揚的年輕臉龐上,滿是怒氣,一身的冷峻絕情,彷彿從骨子裡透出來一般,叫人望而生畏。
屋內的人都被他的氣勢震懾住,登時鴉雀無聲。
黛玉這時已經略微鎮定了一些,往李明佑的方向瞧了瞧,登時驚在當場,失聲道:「怎麼是你這個登……」說到這裡,便戛然止住了。
李明佑卻聽懂了,滿臉的嚴霜慢慢淡了下來,哭笑不得地道:「今天才剛見面,林姑娘竟忘了我的聲音,可見我在林姑娘心中,竟是一文不值。」他自嘲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道:「有我這個登徒子在,林姑娘大可放心。」
黛玉臉色微紅,她實在沒料到,偶爾遇上的輕薄少年,竟會在如此緊張的狀況下出現,對自己還如此關切在意。
這樣出乎意料的境遇,讓黛玉心中百感交集,低下頭沒有說話。
須臾,卻是水溶輕輕一歎,打破了滿室的寂靜:「因溶一念之差,竟致林姑娘於如此艱難之地,溶實在愧對姑娘。事已至此,溶追悔也無用,只能在此給姑娘主持公道,略補心中愧疚。」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轉眸看了一眼雪雁,聲音溫和下來:「林姑娘身子嬌弱,剛才又受了一場驚嚇,你且扶她坐下,餘下的事情,只管交給我和李世兄。」
雪雁連忙點頭,扶黛玉到窗下坐了,溫聲道:「姑娘且歇一歇,沒事的。」
那邊廂,賈母已經慢慢冷靜下來,先瞥了黛玉一眼,沒有說什麼,卻向水溶道:「北王爺突然到來,老身沒有遠迎,實在對不住。」轉而又朝李明佑看了一眼,不緊不慢地道:「尊駕就是東平王世子嗎?果然是少年俊才,令老身大開眼界。」
薑還是老的辣,賈母一開口,就顯現出一家之主的氣度,非王夫人之流可比。
水溶素來溫雅,淡淡拱了拱手,答道:「今日是溶唐突到訪,老太君不必客氣。」
李明佑卻是冷笑了一聲,挑眉道:「本世子氣度如何,輪不到你來評說。」
賈母臉色尷尬,咳了一聲,向立在屋外的鴛鴦道:「貴客降臨,還不去將我珍藏的好茶泡來?」
鴛鴦正要答應,李明佑已經搶在頭裡,揚聲道:「本世子什麼好茶沒喝過?現有正經事呢,老太君何必指三說四?」
賈母有些不知所措,默了須臾,只得道:「那老身想請教世子,今日突然光臨敝府,有何指教?」
李明佑也不忌諱,只是冷笑道:「本世子是為林姑娘而來。本世子在機緣巧合下,得知蘇州林府的千金寄居於賈家,受盡委屈,心中實在同情,特意過來瞧瞧。」看了賈母一眼,聲音冷寂下來,彷彿沒有溫度一般:「一見之下,果然讓人心驚,你們到底做了什麼無恥事情,竟將林姑娘逼到如斯田地?」
王夫人聽到這裡,實在按捺不住,皺眉道:「世子這話,有些先入為主了,我們何曾做過什麼事情?是林丫頭自己想輕生,還要拉我們墊背罷了。」
賈母接口道:「林丫頭手持火藥包,此乃世子親眼所見,剛才要不是北王爺和世子突然到訪,只怕此刻我們早已經屍骨無存。」她說話向來比王夫人要高明得多,言語間透出對水溶和李明佑的感激。
李明佑卻是不為所動,冷笑道:「丫頭?誰是你們的丫頭?林姑娘乃世家閨秀,但凡你們有一點禮數,也不該如此稱呼她。」
賈母本是說順口了,料不到他竟在這上頭找錯處,默了須臾,才賠笑道:「卻是我情急,一時喊錯了。」
看了黛玉一眼,一時之間,卻是不知該如何稱呼,用閨名更不合適,只是以「外孫女」代之,溫聲道:「自老身這唯一的外孫女進京以來,老身一直疼如珠寶,這原是闔府皆知的。近來卻是鬧了點小彆扭,也不知怎的,她竟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真真叫人不知所措。哎,不過世子放心,老身到底是她的外祖母,絕不會與她這個小輩計較,以後必定如前待她,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黛玉被她這番話氣住,身子發顫,簡直連話都說不出來。
雪雁見狀忙走出來,屈膝下跪,向水溶、李明佑道:「論理今天是沒有奴婢說話的份,但我們姑娘剛才竟要求死,奴婢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要為我們姑娘申辯,將我們姑娘的委屈說出來,讓兩位貴人評評理。」說到這裡,一臉悲切,竟流下淚來。
李明佑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被賈家人的假話蠱惑,你且將林姑娘尋死的緣故說出來,我自有主張。」
雪雁便一行哭,一行將從紫鵑那裡聽來的消息說了,末了泣道:「林家的家產,盡被賈家謀算,偏她們不但不念好,竟還想將我們姑娘賣了換銀子,如此無恥,只怕走遍天下也尋不出第二個來!」
聽了雪雁這番帶淚控訴,水溶就算性情再好,也忍耐不住,斜睨了賈母一眼,眸光彷彿被冰凍住一般:「本王記得,前幾日還曾特意命侍衛到老太君面前說了一番話,讓老太君善待林姑娘,言猶在耳,竟又出了這樣的事,可見本王的話,老太君是一點都沒聽進去了?」
賈母臉上青白交加,默了須臾,才道:「北王爺的話,老身豈敢違逆?朱家那門婚事,原不過提了一兩句,並沒有定下來,外孫女聽了兩句閒話,就鬧起來,老身也覺得委屈呢。」
水溶皺眉,卻是沒有相信,沉聲道:「這話卻是哄不了本王,豈有因兩句閒話就不要自己性命的?自然是大局已定,林姑娘覺得走投無路,才會以死抗爭。」
李明佑冷笑道:「北王爺何必跟這些無恥之人爭辯?這鬼地方,本世子一點也不想多呆,咱們還是快點將事情了結,帶林姑娘出去是正經。」
水溶頷首,應和道:「世子之言甚是有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賈母眉頭一皺,聲音中滿是不可置信之色:「世子竟要越俎代庖嗎?」臉色蒼白,心中卻是不甘,轉眸向北靜王道:「北王爺與我們府裡素有交情,北王爺竟也要插手我們府裡的家事?」
水溶神色冷淡,笑容也有些冰涼:「正是因為有交情,本王才不願你們一錯再錯。」
王夫人心念電轉,不甘心地道:「世子與林丫……」她說到這裡,硬生生將「丫頭」嚥住,改口道:「世子與林姑娘素不相識,如何就說出要帶她出去的話?須知林姑娘並沒有什麼親人,她的事情,老太太原是能一力做主的。」
李明佑一臉桀驁,哈哈笑了兩聲,聲音中俱是不羈:「但凡不平事,天下人都管得,更何況本世子最愛做的,便是憐香惜玉,既知道你們如此薄待一個纖柔女子,豈有不為她出頭之理?」
寶釵見李明佑、水溶都竭力維護黛玉,心中又驚又妒,此刻聽了這話,卻是心頭一動,忙挽好散亂的鬢髮,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款款走上前來,婉聲道:「原來世子乃虯髯客一般的人物,倒是妾身失敬了。只是今日之事,的確是林妹妹自己莽撞,我們絕沒有半分薄待,還請世子明辨。」言罷,卻是向李明佑盈盈一福,眉眼間俱是委屈之色。
論容貌,薛寶釵端莊豐美,雍容嬌麗如牡丹一般,加上她素來喜愛華美的妝扮,今日穿一襲鵝黃色纏枝長衫,配淡綠色的月華裙,裙幅多褶,隨著她的舉動,彷彿一汪湖水盈動。
如此美姿,襯著她眉眼間的神色,當真是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李明佑看在眼裡,覺得眼前的女子雖然容色絕麗,眉眼間卻不由自主透出一抹算計之色,卻是一眼就看穿薛寶釵絕不單純。
對著這樣的女子,李明佑心中哪裡生得出什麼憐香惜玉之情,冷笑道:「你又是什麼人?」
薛寶釵聽了,還以為他真被自己打動,心中甚是得意,雙頰泛上一抹紅暈,沉默了須臾,才開口答話,聲音不勝嬌羞:「妾身乃榮國府……」
李明佑不待她說完,心裡早已不耐煩,冷笑道:「扭扭捏捏的,真是跟青樓的花魁有得一比。」
薛寶釵登時面無人色,被他噎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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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簿 2016-6-8 17:36

030 攻心為上



李明佑也不理薛寶釵,目光在賈母、王夫人臉上流轉而過,淡聲道:「不必再囉囉嗦嗦,糾纏不清,浪費本世子的時間。今日之事,我既是為林姑娘抱不平,待問過她的主意,自當做個決斷。」言罷,果然轉頭去看黛玉,聲音溫和下來:「林姑娘且說句話兒,我有言在先,絕不反悔。」
黛玉心中百感交集,又是酸楚,又是驚喜,可歎自己命運一波三折,可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榮辱,竟全系他人一念之間。
她壓抑住心中的情緒,向李明佑、水溶盈盈一福,聲音清婉:「北王爺、世子仗義相助,小女子感激之心且容後再表,如今且說眼前之事。」
李明佑頷首,微笑道:「很好,姑娘脾氣爽快,正對我的脾氣。」
黛玉便轉過頭,軒眉道:「如問我的意思,我自是恨不得立刻離了這地兒,但有件事情,卻是需要做個決斷。」清凌凌的目光從賈母、王夫人、薛寶釵身上一轉而過,痛恨之色溢於言表:「爹爹臨逝前,曾托璉二哥哥帶回五十萬兩銀子,留作我日常用度。今日我既要走,不如你們將銀子歸還,大家兩清,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以黛玉素來淡泊的性情,絕不喜歡在銀錢上留心,但她心中實在恨極了賈家人的無情,此刻既有人可以依靠,當然要舊事重提,讓賈家人出點血才是。
王夫人料不到她竟會將此事宣之於眾,心中驚怒若狂,聲音也無比生硬:「林姑娘這話我聽不懂,什麼五十萬兩銀子?自你進京以來,錦衣玉食,皆是賈家所出,我們從未與你計較,你怎能倒打一耙,污蔑我們貪了林家的銀子?」
薛寶釵打疊精神,也幫腔道:「林妹妹別冤枉人,無憑無據的,竟說我們用了林家的銀子,傳出去真是壞了賈家的名聲。」
黛玉早知她們不會輕易承認,倒也不意外,冷冷瞧著王夫人,言語間絲毫不讓:「二太太不肯承認麼?既如此,我也不必給你留什麼情面,且將當日經手這件事情的璉二哥和他身邊的管家找來,大家當面對質,自然真相大白。」
李明佑想也不想,便向賈母道:「林姑娘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太君還不照辦嗎?」
他目光清冷,帶著不容否定的堅決,賈母心中又驚又懼,呆了一會兒,才道:「外孫女之言,原是子虛烏有,世子千萬不要相信。以我們賈家數百年樂善好施的名聲,豈會做出吞沒林家家產的事情?老身……」
她未說完,李明佑早聽得不耐煩,冷笑道:「夠了,本世子沒時間聽你說瞎話,本世子只跟你一聲,你不聽本世子之言,就是對本世子不敬,對東平王府不敬,這個罪名,你可承擔得起?」
他並不喜愛用權勢壓人,但他卻深知,有些時候,權勢比侃侃長談還管用。
果然賈母聽了這話,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卻是再不敢違逆,轉頭向屋外的丫鬟道:「按世子的話辦吧。」
話音剛落,李明佑卻是處處留心,叫道:「慢著,本世子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從中搞鬼?讓本世子的侍衛一起去監視才行。」言罷,便朝門外的侍衛揮手。
因是心血來潮,他此番只帶了六個侍衛,但都是忠心耿耿、才能出眾之輩,因此他話剛說完,立刻有人應聲,跟著去了。
這裡黛玉靜了須臾,卻是向水溶、李明佑道:「還請兩位下一條命令,告訴屋內的人,待會兒璉二哥和管家過來,除我之外,所有人都留在屏風後面,不許開口。」
水溶頷首,目光在屋內流轉了一圈,徐徐道:「林姑娘說的話都聽見了吧?誰敢違抗,就是跟本王爺過不去。」
李明佑卻是回轉身來,向雪雁道:「你且給你們姑娘尋個帕子,讓她將臉蒙住。」
眾人面面相覷,雪雁也是大惑不解,卻沒有多問,立刻遵命而行。
待辦妥了,李明佑方朝屋外喊了一聲,將剩下的侍衛喊了三個進來。
他這番舉動,引得屋內人都驚得臉色大變,卻不敢開口反對。
李明佑目光在賈母、王夫人、薛寶釵身上流轉,冷笑道:「剛才幾位說得信誓旦旦,既如此,待會兒可別想開口乾擾,不然,本世子的侍衛也不是吃素的,自會立刻伸手摀住你們的嘴,至於是否失禮,本世子卻是不在乎的。」言罷,命三位侍衛分別站到王夫人、賈母、薛寶釵身邊去,又朝門口的丫鬟道:「至於其他人,也都聽清了,本世子在東王府時,凡是違抗命令者,都是杖打二十,今日雖是在賈府,這條規矩,少不得也要執行,不然本世子顏面可就掃地了。本世子有言在先,千萬別挑戰本世子的權威。」
房中、房外之人都是一凜,簡直相顧失色。
薛寶釵心急如焚,她接手的榮國府,已經是入不敷出,如今再被黛玉這麼一鬧,真是心急如焚,彷彿雪上加霜一般。
她一面歎息,一面悄悄打量著黛玉,見她一臉淡定從容,顯然很有幾分把握。
寶釵急得沒辦法,心思轉了轉,終是將心一橫,嬌美臉龐上浮現出一抹笑紋:「北王爺、世子今日過來,竟是一心為林姑娘出氣的,妾身人微言輕,自是兩位說什麼妾身就聽什麼,但宮裡的娘娘若是知道了今日之事,知道北王爺、世子執意要管賈家的家事,只怕多半會不高興。」
她這番話說得萬分婉轉,卻綿裡藏針,是在提醒告誡水溶、李明佑,賈府背後有貴人,且地位不低,乃是皇上身邊的妃嬪。
李明佑哼了一聲,卻是絲毫都不放在心上,淡淡道:「賈府出了一位妃子,本世子原也是有所耳聞的。」還沒等薛寶釵露出喜色,卻是語調一轉,冷笑著道:「我所做之事,都問心無愧,倒是想問你們,貴府那位娘娘莫非發了話,讓你們在宮外任意欺辱孤女?莫非告訴過你們,無論你們做什麼,都會給你們撐腰?哼,本朝素有規矩,後宮妃嬪不得干政,也不得與娘家勾結謀私,貴府的娘娘倒是與眾不同得很,待下次我見到皇上,倒是要稟告一番才是。」
寶釵料不到他不但不讓步,反而說出這番話來,胡攪蠻纏得沒邊沒際,登時呆在當場不知如何應對。
事關元春名譽,王夫人哪敢置之不理,忙開口道:「世子明鑒,我們府裡的娘娘最是循規蹈矩,從不敢有任何逾矩之處。」賠笑看著李明佑,接著道:「一應事體,原與娘娘毫不相干,世子實在不必去皇上那裡稟報。」
李明佑卻沒有答話,既不說好,也沒說不好,倒是讓王夫人心情忐忑,又說了不少元春最守規矩的話,卻是半句回應也無。
直到李明佑皺眉道:「什麼世家夫人,只會說嘴,真真比鴨子還聒噪些。」
王夫人無法,只得自己住了嘴,卻是狠狠盯了薛寶釵一眼,暗恨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薛寶釵受了這番驚嚇,再也不敢說話,生怕禍從口出,被李明佑抓住錯處。
一時眾人冷然相對,黛玉沉吟須臾,喚過雪雁,壓低聲音將自己手上並無賈家貪墨銀錢的事情說了,讓她悄悄告知水溶和李明佑,並請他們待會兒見機行事,配合自己。
雪雁忙領命去了,走到水溶、李明佑身邊,悄悄告知。
兩人雖然都有些吃驚,卻沒有說什麼,只朝黛玉的方向點頭示意。
這般過了一會兒,李明佑便向黛玉道:「時間差不多了,姑娘且去前面等著吧。」
黛玉應了,往外走了幾步,其餘人在李明佑冷冽目光的注視下,不得不退到屏風後面。
過了約小半個時辰,賈璉和管家昭兒匆匆趕了進來,臉上都帶著疑惑和不安。
賈璉一進屋,顧不上打量屋裡的情景,就跪了下來,向賈母請安。
黛玉卻是不待他說話,逕直走到他面前,淡淡道:「璉二哥哥好久不見。」頓了一頓,又道:「當年璉二哥哥送我回鄉,我一直很感激,近來翻看父親的札記,才知道當年璉二哥哥得了林家一大筆銀子。因我寄人籬下,也不知璉二哥哥肯不肯還,只得將你告發了,今日北王爺與東平王世子過來,卻是特意來查問的。」
當年那五十萬兩銀子,因林如海甚是信任賈璉,故而黛玉雖然知道此事,卻是什麼證據都沒給。
如今想要討回來,只得自己想法子,以攻心之策,訛詐賈璉了。
賈璉聽了,臉色大變,心中驚疑不定,雖見屏風後影影綽綽有人影,卻不知如何是好。
黛玉看著他,接口道:「璉二哥哥不肯信嗎?北王爺、東平王世子都在呢,且將他們請出來,讓你瞧一瞧吧。」
話音一落,水溶、李明佑立刻應聲而出,水溶略略猜到黛玉的用心,順著她的話頭道:「林姑娘所言非虛,今日本王的確是為林姑娘而來,不查清此事,本王絕不離開。」
賈璉臉色變了又變,低下頭思忖,沒有開口應答。
李明佑等了半晌,冷笑道:「倒是瞧不出,你嘴還挺硬的。」心如輪轉,很快想到一個主意,便走到管家旺兒面前,停住腳步一動也不動。
旺兒卻是有些好奇,抬起頭來打量,不想卻是對上一雙冷酷眼眸,旋即聽得眼睛的主人李明佑冷冷道:「好大的膽子,竟敢直視本世子,對本世子不敬,還不拖出去杖打?」略停了一停,接著道:「等他肯承認參與過參貪墨林家銀錢的舊事,才許罷手。」
守在門口的侍衛一聽,自是凜然領命,進來了兩個人,一左一右,一把將有些不知所措的旺兒拖了出去。





031 無恥至極


過不多時,外面就傳來旺兒的慘叫聲,彷彿殺豬似的,淒慘又刺耳,又因距離隔得不遠不近,更讓人嚇得心驚肉跳。
賈璉乃貴族公子哥兒,素來養尊處優,哪見過這般陣仗,早就被嚇傻了,慘白著臉不敢說話。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有侍衛進來道:「人已經昏過去了,世子,接下來該怎麼做?」
李明佑雙眼一瞪,冷笑道:「竟還要本世子教你嗎?且去打盆涼水來,將人潑醒了繼續打,不肯承認,打死不論。」言罷,卻是悄悄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仔細些,不要當真鬧出人命不好收場。
侍衛跟隨他多年,會意頷首,口中卻道:「世子放心,卑職一定將他的口撬開。」言罷轉身去了。
只聽得外面又是一陣喧鬧,昭兒的呼痛求饒聲、侍衛的呵斥逼供聲、丫鬟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起,格外喧鬧。
賈璉額頭不由自主沁出汗珠,心中又怕又懼,加上李明佑冷峻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更是讓賈璉如芒在背。
彷彿過了很久,昭兒才停住喊叫,侍衛進來道:「人只剩半口氣了,因實在抵受不住,已經認了,說林家五十萬兩銀子,的確是他和璉二爺一起經手的。」
李明佑哈哈大笑,笑聲說不出的邪魅,擊掌道:「很好,本世子就說嘛,身子骨豈能硬過爺手底下人的板子?」
轉眸看著黛玉,一字字道:「這位璉二爺既是府裡的主子,我也不好動私刑,也罷,如今既有了證人,少不得將璉二爺押回去,送進衙門,讓衙門的人來裁決。」
賈璉聽了,身子骨一軟,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要被抽空了。
俗語說得好,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自來衙門就是個最講權勢地位的地方,若自己真被弄進去了,一方只是毫無功名的侯門公子,一方卻是四王之首的東平王世子,衙門的決策者會偏向誰,簡直顯而易見。
黛玉看出賈璉心中的驚懼,但今時今日的她,已經看慣世態炎涼,絕不會因為賈璉的害怕,就放棄自己所要求的公道。
因此,黛玉沒有反對李明佑的話,而是接著話頭道:「世子且稍候,待我跟璉二哥哥說幾句話再做決斷。」凝眉看著賈璉,慢條斯理地道:「我這邊,並非沒有證據,但顧念著當年璉二哥哥護送之情,便想給璉二哥哥一個機會。倘若璉二哥哥執迷不悟,那我也沒法子,只能照世子說的,將璉二哥哥帶到衙門去。」
李明佑接口道:「現在承認了,萬事皆休,倘若真要磨蹭到進衙門那一步,可就大大得罪本世子了。到時候,想要脫身,就得脫層皮下來才行。」斜睨著賈璉,薄唇溢出的話冰涼駭人,接著道:「一個人的性情,從舉止上可見一斑,你既做得出貪墨林家家產之事,平日裡只怕也是無惡不作的。等你進了衙門,本世子必定會派人四處探訪你的錯處,哼,你不必心存僥倖,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無論你做的惡事有多隱秘,本世子都有法子挖出來。」
這番話就如同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壓得賈璉心驚肉跳、驚慌失措,再也不敢有所隱瞞。
他是聰明人,清楚明白,眼前這世子既與自己槓上了,只怕不會輕易干休,何必以雞蛋碰石頭?
加上當初那五十兩銀子,賈璉帶回賈家來,自己並沒有得到什麼好處,近來鳳姐兒的管家之權又被奪了,賈璉心中並非沒有怨氣,自然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與李明佑抗衡。
更讓他崩潰的,是李明佑方纔的威脅。
賈家百年基業,近來來卻很有一些歪風。這些年,為了收羅銀錢,見不得人的事情,賈璉並非一件都沒做。
在各大世家侯門裡,這樣的事情原算不得什麼,但是,一切都是見不得光的。沒人告發還能遮掩,若真被捅出來,律法森嚴,只怕在劫難逃。
賈璉瞬間心思百轉,最後終於伏身叩拜,同時口中連忙道:「北王爺。世子在此,璉絕不敢欺瞞,當初林家姑父的確托璉帶回五十萬兩銀子,但所得一切,璉都盡數交給二太太了。」
聽到他終於親口承認,黛玉、李明佑、水溶三人都鬆了一口氣,一起轉回屏風後面。
黛玉正想開口說話,賈母已經搶先道:「事到如今,老身只得實話實說,五十萬兩銀子確有其事,但當初老身的女婿卻是留了遺言,將後事說得明明白白,四十萬兩用作孝敬老身,另十萬兩留給外孫女做日常用度和嫁妝。」
因大勢已去,賈母心知今日不出點血是過不去的,但要拿五十萬兩,別說心裡不情願,就是願意,賈府也沒那麼多銀錢。
因此賈母立刻轉變主意,故意捏造林如海的遺言,畢竟當日之事,並無人證,自己胡編一番,黛玉也沒辦法。
李明佑冷笑道:「剛才還死不承認,如今卻編出這樣的話來,真是可笑極了。」
賈母臉上微紅,卻依舊硬著嘴道:「世子不必疑,老身說的是事實。林家女婿說了,老身的女兒遠嫁,多年來一直十分惦記年邁的老身。百善孝為先,林家女婿為了讓老身的女兒泉下安心,特意贈老身銀子養老,聊表心意。」
黛玉心裡甚是氣惱,但賈母這睜眼說的瞎話,卻是不好辯,畢竟自己父母已經去了,死無對證,自己身上又毫無證據,還真不太好辦。
何況她深知,以賈家人的性子,想讓他們將五十萬兩盡數歸還,不啻於癡人說夢。
雖然此刻有北王爺和平王世子站在自己這一邊,但是,彼此到底素不相識,豈能讓他們為了自己的事情,一直在賈府耽擱?
欠下的人情越多,黛玉心中越不安。
罷了,還是退一步,見好就收,十萬兩就十萬兩吧。
念及此,黛玉便道:「當年先父的遺願到底如何,老太太想必最是清楚,但今時今日,我也不願多辯,為一些黃白之物,糾纏來糾纏去,爭得彷彿烏雞眼一般,就算贏了,又有什麼意思?那四十萬兩,就當我為娘親盡了孝心,從此以後,老太太千萬別再拿什麼血緣之親來找我討要什麼。」言罷,明眸流轉,看了李明佑、水溶一眼,婉然道:「這事情,就請兩位為民女做個見證,如何?」
賈母聽了這番話,心中略鬆了一口氣,卻也隱約有些後悔,早知道黛玉如此輕易讓步,真該說四十五萬兩都是帶給自己的才是。
水溶既欽慕黛玉不為黃白之物所惑的淡泊性情,又佩服黛玉目光長遠,便微微笑道:「溶願意效命。」
李明佑本一心想為她將所有銀子討回來,但此刻黛玉自己退讓了,他亦不好再出頭,點頭道:「自然是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說完,淡淡瞪著賈母,冷笑道:「老太君已經如願抹了四十萬兩,剩下的十萬兩,還不快拿出來?」
經過今日的交鋒,賈母已經對這看似風流多情實則笑裡藏刀的平王世子有了一番認識,此刻被他目不轉睛地瞪著,心裡有些驚慌,皺著眉沒有說話。
王夫人卻是忙搶著道:「世子有所不知,林姑娘住在賈家,已經有十來年,一應事體,全是賈家照應。因她身子弱,這些年她花費的藥錢就不少,平時吃的燕窩、養榮丸之類,都是上好之物。」
薛寶釵眼前一亮,忙接口道:「太太這話很是,林妹妹四季的衣裳,全是賈家精心打點,林妹妹院子裡有不少僕婦伺候,也是花費不菲呢。」
李明佑登時大怒,軒眉道:「既如此,依你們之意,此事該如何是好?」
王夫人默了須臾,才低低道:「親兄弟明算賬,雖說大家有血緣之親,但林姑娘既要離開賈家,自然要賬算清。這些年,賈家在林姑娘身上花的心思,絕不下於十萬兩銀子,當然,我們是絕不會找她討銀子的,畢竟是一家人,不如大家都退一步,此事就此罷休,也……」
話未說完,李明佑已經一掌擊在案上,冷笑道:「本世子早知你們狗嘴吐不出象牙,卻想不到你們會這般無恥!本世子絕不相信,當年林姑娘的爹爹會將四十萬兩都贈給賈家,也絕不信以你們這般涼薄的性情,會在林姑娘身上花費十萬兩銀子。哼,林姑娘已經退了一步,你們反倒步步緊逼,一點情面都不給自己留,既如此,也不必囉嗦了,此事還是經官算了。」冷冷瞥著賈璉,冷笑道:「當年林姑娘的爹爹到底留下什麼遺言,你是最清楚的,你讓底下的僕婦給你收拾點東西,隨本世子去衙門走走吧。」
------題外話------
還有一章,賈家的事情徹底完結,從此海闊天空,林妹妹獲得重生。
還是那句話,親們多支持雨竹,O(∩_∩)O~





032 終是如願


眾人都被他的話驚住,臉色變了又變,李明佑懶得再吵鬧,向賈母道:「這位賈璉和那個叫旺兒的管家,本世子帶走了,老太君自求多福吧。」言罷一拂衣袖,轉身要走。
賈母聽了,不由一臉焦急,以她的頭腦,自然想得到倘若賈璉真被送進衙門,賈家的境況必定會萬分尷尬艱難。
想到這裡,賈母哪裡還敢怠慢,忙開口呼叫:「世子且留步,此事尚有商量的餘地。」頓了一頓,咬著牙道:「外孫女這些年來,凡事的確是靠賈家照應,老身與賈家眾人,在她身上花費的心思絕不少,且大家都退一步,就給八萬兩銀子,如何?」
為形勢所逼,這位素來尊貴的賈家老夫人,在李明佑強勢的手腕下,不得不退讓。
但是,以她的性情,又豈會輕易低頭?
賈母低下頭,默默盤算,此刻黛玉那邊有貴人,且說個數目,將此事敷衍過去,銀子卻是絕不會當場交出。
對於黛玉,賈母已經從厭惡轉為痛恨,再不存一絲親情。
賈母暗自拿定主意,只要熬過緊要關頭,待黛玉沒了依靠,八萬兩銀子,黛玉卻是一分錢都休想拿到。
李明佑聽了,心中仍舊不滿,但到底是黛玉之事,不好擅自做主,便停住腳步,轉而望著黛玉,聲音溫和下來:「林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心思轉了又轉,眸中閃過一抹不為人知的狡黠,慢慢頷首道:「退一步就退一步,就照老太太的意思吧。」
賈母臉上剛要露出喜色,黛玉卻繼續輕啟朱唇,聲音清冷如斯:「正好北王爺與平王世子都在,當著他們的面,老太太將銀子交割了,大家兩清,也就是了。」
賈母登時面如死灰,黛玉這些話,將她的算計都堵住了。
賈母雖然不理事務,賈府情況如何,卻還是清楚的,如今的賈府,外強中乾,一下子哪裡拿得出八萬兩?
偏偏李明佑、水溶都開口附和,異口同聲地道:「林姑娘所言極是。」言罷,兩人的目光皆轉在賈母身上,臉上的神色都清冷至極。
在雙重目光夾擊下,賈母心中忐忑,卻不敢不開口,盤算了一會兒,卻是將這個燙手山芋交給了薛寶釵,看著薛寶釵,淡淡笑道:「如今家裡都是你做主,你且去準備一番,將銀子拿來罷。」
薛寶釵目瞪口呆,怔怔看著賈母,卻是從後者眼中看到不容置疑之色,心中不由又驚又怕。
賈府早已經入不敷出,賈母將這個難題推過來,必定是想自己用嫁妝來填補。以薛寶釵的性子,哪裡肯做這個傻子?
待回過神來,薛寶釵忙道:「孫媳嫁過來的時日,尚不足兩月,雖然蒙老太太信任,掌管府中瑣事,但遇上大事,卻是要老太太和太太做主的。」
王夫人見她將自己扯進來,立刻如被火烙一般跳出來,皺眉盯著薛寶釵,急急道:「老太太既說讓你應對,你只管料理就是,何必推三阻四?」
薛寶釵呆了呆,忙道:「還是太太打點吧,媳婦愚笨,只怕難做好此事。」
李明佑卻是從她們的退讓中猜出端倪,嘲諷道:「狗咬狗,一嘴毛,在銀子面前,所謂的媳賢婆慈,竟是如此可笑。」
水溶雖然性格溫雅,但因心中甚是憐惜黛玉,此刻也不禁冷面以對,目光從薛寶釵、王夫人、賈母臉上流轉而過,拂袖道:「你們如此退讓,竟是不將本王看在眼裡了?本王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湊銀子,若是時間到了,銀子還沒湊齊,休怪本王不念舊情。」
這話一出,賈母一臉頹然,卻是不敢再心存僥倖。
沉吟了須臾,賈母將王夫人、薛寶釵喊到身邊,沉聲道:「事到如今,且顧眼前之事,其餘的容後再議。我拿三萬兩的私房錢出來,餘下的,其餘的,就由你們婆媳各出一半吧。」
王夫人眼一翻,欲要反駁,賈母卻壓低了聲音,一字字地道:「你別忘了,當初林家那些銀子,都是為了建大觀園,為了元妃才挪用的,若真捅出去,元妃還有何顏面?若元妃出事,你這做娘的能依靠誰?」言罷看著一臉不甘的薛寶釵,接著又道:「你也別忘了,當初建大觀園時,薛家以採買之名,拿走了十萬餘兩銀子,當中的油水,大家心知肚明,如今拿一點出來,公平得很。」
王夫人、薛寶釵聞言,都是面如死灰,卻不得不低下頭來,應承了賈母的提議。
兩人起身辭了賈母,各自出房準備,賈母賠笑著讓水溶、李明佑稍安勿躁,方命鴛鴦將自己的私房銀票找了出來。
過了小半個時辰,王夫人、薛寶釵陸續回來,卻是都拿了個首飾盒子,在賈母身邊回了話,臉色灰白得近乎可怖。
賈母也是一臉陰沉,咳嗽了一聲,方斜睨著黛玉,慢慢道:「銀子已經備齊,大家這就交割了。」忍住心中的不捨,指著鴛鴦手中的銀票道:「這是三萬兩,你點一點。」
黛玉頷首,雪雁忙過來接了,先讓黛玉點了一遍,又按照黛玉小聲的囑咐,送到水溶面前,讓他辨認一番,直到水溶點頭示意,方才小心收了。
賈母見她如此防備自己,心中自是憤怒,冷笑道:「你連我都不信了?」
黛玉淡淡道:「的確有些信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瞥了賈母一眼,忽略她臉上的怒火,繼而冷笑道:「老太太是不是看我很不順眼呀?既如此,將剩下的五萬兩拿出來,我馬上就走。」
賈母壓住憤恨,將薛寶釵、王夫人送過來的首飾盒子推出來,慢慢道:「這是我媳婦和孫媳婦備的首飾,價值絕不下於五萬兩銀子,你拿去吧。」
雪雁連忙拿過來,將盒子一一打開,送到黛玉面前,笑著道:「姑娘請看。」
黛玉低頭瞧時,見盒子裡的首飾,只有七八樣,以金飾居多,另有兩樣玉鐲,品質卻都算不上上等,王夫人的如此,薛寶釵的也不例外。
黛玉心中冷笑,自己養在深閨,卻並非一無所知的糊塗人,這樣幾件首飾,就算加起來,也不過幾千兩罷了。
如此行徑,真是將自己當成傻子了。
這種情形,原在她意料中,倒也不吃驚,只是迎上賈母的目光,淡淡道:「我豈能佔賈家的便宜?老太太說這些東西多於五萬兩銀子,不如你們還是留著,另拿銀票出來吧。」
賈母呆了一下,忙道:「一家人,何必說什麼吃不吃虧?還是你收下首飾盒子,大家互不相欠吧。」
黛玉面如寒霜,冷冷道:「老太太沒聽清嗎?我只收銀票,別的一概不要。」
李明佑立刻接口:「林姑娘已經發話,老太君還不照辦嗎?」冷笑了一聲,又道:「剛才北王爺已經定了規矩,讓你們在一個時辰之內辦妥此事,你們還是抓緊些吧。」
賈母無法,只得轉頭望著薛寶釵,皺眉道:「寶玉媳婦,你且將首飾拿去,盡快換了銀子送進來吧。」
薛寶釵哪裡肯應,死死盯著黛玉,咬著牙道:「首飾明明在這裡,林妹妹何必讓我多跑一趟?」
黛玉搖頭,哪裡肯應允,薛寶釵眼中彷彿要噴出火來,立在當地一動也不動。
在李明佑、水溶清冷的注視下,賈母如芒在背,忙轉頭催促薛寶釵,薛寶釵卻不肯應承,低下眉眼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般。
李明佑、水溶等得不耐煩,本想開口叱喝,不料黛玉含著淺笑,朝他們各使了個眼色。
兩人雖然摸不著頭腦,卻因是黛玉的意思,都頷首應允,沒有再向賈母施壓。
時間一點點流逝,黛玉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方抬起眼眸,笑意盈盈地道:「北王爺定下的一個時辰已到,老太太怎麼還不將剩餘的五萬兩銀子交出來?」
賈母心中不滿,卻不敢露出來,反而笑著道:「外孫女一直在這裡,何必明知故問?寶玉媳婦嫌麻煩不肯外出,你還是將就些,拿了首飾罷。」
黛玉冷冷道:「同樣的話,難道要我一次次重複嗎?我只要銀票。」
賈母臉色蒼白,咬著牙道:「外孫女這是要強人所難嗎?」
黛玉冷笑:「什麼強人所難?我只是討回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已。」明眸如水流轉,盈盈生光,聲音低沉冷冽:「你若拿不出,我給你指一條路子,你們在京郊有個小莊子,且將那莊子轉給我,莊內人的賣身契,也一併交出來。對了,之前我那裡有個小丫鬟春纖,因近來我境況差,早投奔了薛二奶奶,還不時到我住在瀟湘館鬧,她的賣身契,我也是要的。」說著,加重了語氣,沉聲道:「只要你們將我說的事情辦好,五萬兩銀子一筆勾銷。」
京郊的莊子,是黛玉答允八萬兩銀子時,一早就計算好的。
這些日子,黛玉與春纖的關係比之前親近了很多,閒聊時曾從春纖口中得知,賈家前些年在京郊置辦了一個田莊,春纖的父母都在那裡做事。
那田莊,當時花了六萬兩左右,如今價值更高,且據春纖所言,那田莊每年都有兩三千兩銀子的收益,雖然數目不多,卻勝在穩當。
對於賈府的境況,黛玉是略知一二的,以賈家如今的處境,讓他們一下子拿出數萬兩銀子,絕不是易事。
既是如此,索性就提出以莊子抵銀錢,她們能拿出銀錢就罷了,若是拿不出,今後自己卻是有了莊子,也算是有安身之所了。
黛玉話一出口,賈母就變了臉色,頓了一頓,才道:「那田莊的價值,如今已經不下於十萬兩,只怕不太合適。」
黛玉玉顏含笑,揚起下巴道:「老太太若是覺得不合適,將現銀拿出來,我自然就此罷了。」
賈母被黛玉的話噎住,她的私房雖然不少,但近年來賈家境況艱難,暗中補貼了不少,如今她身邊除了三萬兩現銀之外,其餘的都是各樣古玩玉器之類,一時之間,哪裡能湊齊五萬兩的巨額銀子?
水溶雖不知黛玉為何突然要田莊,但既是黛玉的意思,自不會反對,便向賈母道:「林姑娘這話很是,要麼給現銀,要麼給田莊,老太君自己選吧。」
賈母見水溶也轉了態度,心中驚懼,只得將目光轉向薛寶釵、王夫人。但王夫人的私房多送入宮中給元春打點,至於薛寶釵,因薛家近來落寞,嫁妝並不算豐厚。
因此王夫人忙欠身,回道:「媳婦私房,盡在這錦盒中。」薛寶釵忙低著頭,開口附和。
賈母被逼得沒法,鐵青著臉,一字字地道:「寶玉媳婦,你去將田莊的房契拿來。」
黛玉含著淺笑,提醒道:「別忘了,還有田莊那些人和春纖的賣身契。」
薛寶釵滿心不甘,抬頭看了黛玉一眼,眸光甚是怨毒。
可巧讓李明佑瞧見了,立時冷哼了一聲,拂袖道:「你瞪著林姑娘做什麼?莫非皮癢了,想嘗嘗被本世子的侍衛鞭打的滋味兒?」
薛寶釵噤若寒蟬,忙低下眉眼,借口要打點事情,灰溜溜退了出去。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田莊和黛玉指明要的賣身契都送了進來,黛玉細細驗看了,方命雪雁收了。

點名簿 2016-6-8 17:39

033 塵埃落定


一切妥當後,黛玉看著賈母,眸中雲淡風輕,聲音亦平靜無波:「十年相處,老太太於我有恩,薄待我之處也很多,事已至此不必再糾纏前事,今日我就辭了老太太,離開賈家。」言罷,伸手取下發上的玉釵,擲在地上,聲音中多了一份決絕:「以此釵為誓,從今以後,我的生死與老太太、賈家再無瓜葛,賈家的事情,也與我毫不相干!」
賈母沒有說話,只是面如死灰地瞧著黛玉,彷彿片刻之間,就蒼老了好幾歲。
黛玉話已經說完,哪裡還願留在此地,慢慢轉過身子,向李明佑、水溶道:「大恩難以言謝,耽誤兩位多時,民女甚是歉疚。」
李明佑一擺手,聲音爽朗:「我本是為林姑娘而來,姑娘實在不必客氣。」頓了一頓,軒眉道:「姑娘既要離了這裡,不如此刻就去收拾行裝,如何?」
黛玉淡笑道:「東西一早就收拾好了,只是想勞煩世子和北王爺幫個忙,讓侍衛忙著搬出賈家。」
之前黛玉曾有回鄉之念,曾暗中吩咐雪雁打點收拾,如今去意已決,自然不肯再借賈家下人之手。
李明佑、水溶一起頷首,應道:「些須小事,樂意效勞。」
三人議定了,也不管賈家眾人的目光,逕直出了上房,到瀟湘館打點收拾。
帶的東西並不多,除了林如海、賈敏的遺物之外,只有幾樣隨身衣物罷了。
收拾妥當了,春纖挽了個包袱,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因時間緊迫,並沒有敘舊,只是與黛玉相視一笑就罷了。
侍衛領命幫著拿了東西,雪雁、王嬤嬤一左一右,扶著黛玉,春纖在側相陪,一起出了瀟湘館。
水溶素來溫雅,有謙謙君子之風,見黛玉身子嬌弱,因含笑道:「姑娘勞累了半日,不如我命人去吩咐一聲,讓賈家人將轎子抬來,姑娘坐上去歇息歇息,如何?」
在黛玉面前,他不知不覺放低了身份,連「本王」的自稱都忘了,逕直以「我」代之。
黛玉略想了一想,搖頭道:「還是罷了,一來,我不願再用賈家人,二來,我被困在這裡數年,如今有機會出去,我想一步一步,自己走出去。」
水溶微笑,頷首道:「既如此,我與李世兄陪姑娘走出去吧。」
一行人步出賈家大門時,已近酉時,黛玉心緒紛亂,忍不住回過頭,朝後望了一下。
整個賈家,除了與探春、惜春的姊妹情之外,她並無絲毫留戀。
只因從六歲開始,她生活的圈子,就被限制在賈家這一方小天地裡。孑然一身、寄人籬下的日子,缺少的是溫情真心,不少的,是冷言、嘲諷、委屈和算計。尤其是這一年來,境遇坎坷艱難,內中的無奈與苦澀,艱辛和委屈,除了身臨其境的自己之外,沒有人能夠真正體會到。
為了自己的私心,府裡的人勾心鬥角,算計著別人,同時也被別人算計。
慶幸的是,自己終於走出了這裡,從今以後,也許前路迷茫,也許際遇坎坷,但是,從今以後,自己是自由的,海闊天空,難道還尋不到一個容身之所嗎?
何況,自己並不孤單,身邊好歹還有兩個丫鬟、一個嬤嬤相伴。數年的磨礪,已經將主僕之情,慢慢化作親情,在黛玉心中,她們佔據著重要的位置。
更讓黛玉欣慰的,是素不相識的水溶和李明佑,能為自己做到這一步,令自己的命運,有了徹底轉變。
這般想著,黛玉唇角不自覺漫出一抹笑容,想要開口說話,卻有一抹眩暈感湧了上來。
耳邊傳來眾人的驚呼聲,黛玉卻是無力應答,無聲無息往雪雁身上倒去。
水溶看著雙眼緊閉的黛玉,目光含著憐惜,突然在瞬間明白了她的心情。
大悲大喜,柔腸百轉,終脫束縛,塵埃落定,這一日的際遇,實在太離奇,一般人都抵受不住,何況黛玉身子素來嬌弱,能熬到這一刻,已經算是極不容易了。
他在心頭長歎,讓這女孩歇息一下也好,前塵如夢盡皆遠去,等她醒來,便是新生。
第一卷完


[size=6][color=darkorchid]第二卷 破繭成蝶[/color][/size]




001 宛如新生

黛玉彷彿墮入無邊的迷夢中,恍惚中,彷彿還是在賈家的屋苑深牆裡,府中下人冷言冷語、無情相對,薛寶釵似笑非笑、口蜜腹劍,二太太面善心惡、翻臉無情,外祖母面色冷峻、涼薄若斯……一個又一個的人影,如走馬燈般浮現在眼前。
黛玉只覺得十分難受,冤屈與憤恨如困獸一般左衝右突,令她的心彷彿要裂開一般,疼得她大聲驚呼不止。
有倉促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黛玉吃力睜開眼,瞥見雪雁、春纖焦急關切的面容,才稍稍安心,啞著聲音道:「我沒事。」
雪雁輕輕頷首,張嘴正要說話,卻有聲音從門外傳來,溫雅中帶著深深的焦急和關切:「林姑娘怎麼了?」
黛玉不由一怔,柔腸轉了一轉,過了半日方才憶起,這是北靜王水溶的聲音。
雪雁見黛玉初醒,臉上淚痕猶在,神色迷茫,忙代答道:「多謝王爺關心,姑娘大約是做了噩夢,如今醒來,已經無礙了。」
遙遙聽見水溶歎了一口氣,似乎放下了無限心事一般,旋即聽到他溫聲道:「林姑娘無礙,本王就放心了,攸關姑娘閨譽,本王不便進來,林姑娘就靠你們照看了。」頓了一頓,接著又道:「林姑娘既醒了,若是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只管開口就是,不必跟本王客氣。」
這一刻,他再不是朝堂上侃侃而談的年輕賢王,溫柔款款之處,令人為之側目。
黛玉更是驚訝,眼神定了定,週遭的一切都給晃晃悠悠,看起來甚是陌生。
只見四周窗帷低垂,陳設簡單清雅,雅靜之處,竟與瀟湘館一般無二。
似乎已經是清晨時分,晨光熹微,水溶的身影落在窗上,俊朗挺拔,似玉樹臨風一般。
黛玉蹙眉,驀然憶起前事,咬著唇道:「多謝王爺。」
水溶聞言,聲音中透出歡喜,更帶著體貼和關切:「姑娘不必客氣,姑娘初醒,應該好好歇息,本王就不打擾了。」言罷,卻是笑了一下,轉身去了。
雪雁拿了帕子,斜坐在床邊給黛玉拭淚,憐惜道:「姑娘連做夢也流淚,真真讓奴婢心痛。」
春纖亦歎了一聲,倒了一盞清水過來,伺候黛玉喝了兩口,勸慰道:「好在如今已經離了那吃人的地方,姑娘只管養好自己的身體,不必再為前事傷心。」勾了勾唇角,旋即又道:「姑娘餓了吧?外面有丫鬟姐姐燉了燕窩粥,奴婢馬上端進來,姑娘多喝一些。」
在雪雁、春纖的伺候下,黛玉用了些燕窩,養了會子神,方才略微恢復精神,抬首四下張望,聲音疑惑:「這是什麼地方?為何北王爺會在這裡?」
雪雁忙道:「姑娘別急,且聽奴婢慢慢解釋。」吸了一口氣,接著道:「昨天姑娘在賈家門口昏倒,北王爺、平王世子都很著急,爭著要將姑娘帶回府休養。後來北王爺說,平王世子素有風流之名,姑娘若是去了東平王府,不知情的人必定會說些流言風語,影響姑娘聲譽,因此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帶走姑娘。世子聽了這番話,說了一聲為林姑娘著想,甘願退讓,因此囑咐北王爺細心照看姑娘,允了北王爺的提議。」
春纖起身走到窗下,開了窗戶透氣,接口道:「當時姑娘昏倒,事出突然,我與雪雁姐姐都不知所措,只能依從北王爺的意思,還請姑娘不要見怪。」
黛玉微笑搖頭:「你與雪雁,都是一心為我著想,我豈會見怪?」頓了一頓,微微蹙眉道:「如此說來,這裡是北王府了?」
雪雁頷首,答道:「北王爺說,他雖有不少別院,但若是去了那裡,只怕會影響姑娘聲譽,因此徑直帶我們進了北王府,將我們安頓了。如今我們身在北王府郡主的住處,雖是偏院,但收拾得很齊整清雅,倒是個不錯的地方。」抬手給黛玉掩了掩被子,接著又道:「一到這裡,王爺就命人請了大夫,又叫了幾個丫鬟在外面候命,甚是慇勤,直到深夜才走。今兒個上罷早朝,立刻就過來了,一直站在外面,說是要等姑娘醒轉,才能夠放心。」
黛玉聽了這番話,不由大驚,憶及方才水溶的脈脈溫言,心中油然生出一抹感動和溫暖,歎道:「當真難為北王爺了。」
春纖附和道:「北王爺赫赫有名,實在當之無愧。」笑了一聲,接著又道:「北王爺說了,郡主進宮陪公主去了,這裡甚是幽靜。姑娘且在這裡安心養病,待身體好了,再做打算也不遲。如他這般的人物,實在世間少有。」
雪雁也讚了幾聲,方轉了話頭,看著黛玉的目光裡有一抹嗔怪:「姑娘,你怎麼那麼傻?賈府那些人的命,哪裡能跟姑娘相提並論?昨天差點沒將奴婢嚇死。」
春纖早從雪雁口中得知了昨日種種,此刻也拍著自己的胸,歎道:「姑娘做事也太心急了,倘若昨天北王爺和平王世子沒去,後果真是不敢想像。」
黛玉深深一歎:「自從我放下對寶玉的心意,就從未起過輕生之念。實在是她們逼人太甚,我才會那般出格。」
雪雁、春纖聽了她的話,看著她眉間的顰紋,心中萬分心疼,情不自禁落下淚來。
一時房中靜寂下來,只聽得到兩人的哭泣聲,黛玉忙道:「事情都過去了,何必哭泣?如今我們當向前看才是。」
雪雁聽了這話,慢慢收了淚道:「姑娘說的是,千辛萬苦,終於離了賈家,從今以後,姑娘自當否極泰來。」
黛玉微笑頷首,側首望著窗外,但見天空一碧如洗,黛玉的心,也彷彿被洗滌了一般。
雖然世事變幻莫測,但已經經歷過最糟的了,以後還有什麼可怕?離開了賈家,宛如重生,之前的種種,應該拋在腦後,不必再糾結於心,徒添傷悲。
從今以後,她再不是寄人籬下的孤女,從今以後,當為自己而活,在這紅塵中,尋到屬於自己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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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郡主水濛

黛玉與雪雁、春纖敘了一會子話,不久倦意湧上,便合上雙眼,又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已近午時,黛玉精神已經好轉,便喚過雪雁,起床梳洗。
水溶事事留意,早命人備了幾套嶄新的衣衫,但黛玉卻不肯取用,只讓雪雁將自己穿慣的衣服拿出來換上。
黛玉問起奶娘王嬤嬤,雪雁回道:「北王爺體恤王嬤嬤年事已高,將她安頓在偏院歇息,姑娘放心罷。」
黛玉點了點頭,待她穿戴整齊,春纖便道:「該用膳了,姑娘且稍等一會兒。」說著,便起身出去了。
須臾,春纖轉身回來,身後還隨著兩個妙齡女子,皆是十五六歲左右,膚色白淨,穿一身桃紅銀絲衣裙,很有小家碧玉的風姿。
兩人甚是乖巧,一見了黛玉,便含著笑容,伶俐地福身請安,身材略高挑的道:「奴婢紫蘭,見過姑娘。」指了指另一個嬌俏活潑的侍女,旋即又道:「這是紫月,奴婢與她都是王爺院子裡的婢女,是王爺指名讓奴婢到這兒來伺候姑娘的。」
黛玉見她言語恭敬、神色溫婉,心中暗自讚歎,盈盈笑道:「王爺太客氣了,哪裡敢勞動兩位?我有隨身婢女,兩位還是自便吧。」
紫蘭忙道:「王爺已經說了,讓奴婢們視姑娘如郡主一般伺候,姑娘有事只管說,奴婢莫不應從。」
黛玉見她神色堅決,只得罷了,歎道:「如此,就勞煩兩位了。」
紫蘭連聲說不敢當,招呼了紫月一起,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進來,擺在房中的楠木嵌螺桌上,伺候黛玉用膳。
黛玉素來吃得少,但今日的粥熬得香甜稠軟,十分合胃口,竟喝了小半碗,每樣小菜也都吃了兩口,方才放下筷子。
雪雁甚是心喜,因道:「姑娘今兒個胃口倒是不錯。」頓了一頓,看著紫蘭、紫月,微笑道:「東西都是兩位姐姐自己動手備的,兩位如此用心,真是多謝了。」
紫月生性大膽活潑,看著容色絕麗的黛玉,格格一笑,婉聲道:「姑娘知書達理,身邊的婢女也乖巧懂事,可見姑娘平時教導有方。」
黛玉微微一笑,滿室生光,並沒有說什麼謙遜的話。
紫月見她這一笑之間,彷彿春花綻放,嬌美不可方物,心中更是讚歎,這樣美麗的女子,實在世所罕見。
王爺千叮嚀萬囑咐,命自己用心照顧她,只是不知這女子到底是什麼身份,與王爺又是什麼關係。
黛玉並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道:「勞煩兩位為我費心,時候不早,且請去用膳吧。」
紫月聽了,忙暫時放下心中的思量,微笑道:「姑娘身邊這兩位侍女勞累多時,不如讓她們先去用膳,待會兒再來替換奴婢。」
黛玉擺手道:「那倒不必,這會子我精神很好,不需人照應,你且帶了她們一起去吧。」
紫蘭聽她說得懇切,也就點頭道:「姑娘如此體恤,奴婢就不矯情了,索性一起去吃飯,既熱鬧又方便。」
幾個丫鬟一起動手,將屋裡的東西都收拾了,方邀著一起去了偏廳吃飯。
四周靜寂下來,黛玉因吃得有些多,信步走到窗下消食。
剛站了須臾,卻有腳步聲傳進耳中,黛玉吃了一驚,往窗外看時,正看見水溶背著手,匆匆走了進來。
北靜王水溶今天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平常衣飾,因為身高且直,形容瀟灑,顯得容色俊秀,風度翩翩。
水溶察覺到她的目光,忙止住步子,因此刻迴避已經來不及,便拱手道:「小王唐突了,還請姑娘見諒。」
黛玉少與外男見面,有些手足無措,但她並非矯揉造作之人,見都見了,再糾結禮教實在多餘,便回了一禮,婉聲道:「王爺這話太客氣了。」頓了一頓,鄭重了語氣道:「之前在賈府,多虧王爺施加援手,民女才能脫離虎口,只是民女無以為報,實在慚愧。」
水溶臉上微紅,打躬道:「姑娘說這話,真是愧死小王了,都是因為小王,才令姑娘陷入困境,幸好一切尚來得及挽回,不然,小王只怕會終生不安。」
定神看著黛玉,見她穿著煙粉色的軟羅對襟雲裳,滿頭青絲,只以一枚碧玉釵挽住,另簪了兩朵小珠花,妝容甚是清淡。
衣裳半新不舊,但她娉娉婷婷立在那裡,兩彎似蹙微蹙罥煙眉,一雙盈盈生光含露目,如姣花照水一般嫻靜婉約,別有一段綽約風姿。
水溶心中一陣悸動,又一陣慶幸,如此傾城女子,總算沒有落到紅顏薄命的下場。
黛玉福身道:「王爺何出此言?那天民女莽撞,還口出無狀,實在有些對不住王爺。」
那日求助北王爺遭拒,黛玉一氣之下,甚是失禮,如今回想起來,尚記得那天水溶並非撒手不肯管,而是以為事情尚有轉圜的餘地,才勸自己忍耐。
黛玉憶起這些,隱隱覺得當初自己過分了些,加上昨日水溶在賈家一反溫雅之態,以強勢之姿為自己出頭,更是令黛玉感佩,對北王爺的印象已然改觀。
水溶忙又回禮,正要開口時,
卻聽得有人格格笑了幾聲,旋即聽得她道:「哥哥,你在與誰對拜呀?」
聲音婉轉,彷彿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格外輕靈悅耳。
黛玉、水溶都吃了一驚,一起回頭張望。
黛玉心中暗自懊惱,竟然只顧著說話,連有人來都沒察覺。
定下心神細看,卻見幾個侍女簇擁著一個妙齡少女,如眾星拱月一般款款而來。
那少女十二三歲年紀,穿著大紅的錦繡雲衣,梳著流雲髻,渾身上下環珮叮噹,別有一股嬌美英姿。
那少女走得飛快,不過須臾就到了水溶面前,望著水溶的目光透出一絲頑皮,澹澹而笑:「哥哥還沒答我的話呢,你在我這院子裡,與誰對拜來著?看起來倒有點像別人成親的架勢。」
黛玉聞言,臉上紅撲撲的,似曉霞一般,低下頭沒有言語。
水溶也被她的話鬧了個大紅臉,軒眉道:「濛兒你說的是什麼話?」咳嗽了一聲,低聲斥道:「你如今是公主的侍讀,身份已經不一般了,怎麼說話還是像小時候一般沒心沒肺?」
那少女卻是水溶同胞妹妹,郡主水濛,素來膽大,聽了水溶的呵斥,也不以為意,反而笑盈盈地道:「我怎麼沒心沒肺了?大老遠我就看到你在跟一個姑娘對拜,一個福身,一個作揖的,難不成我竟看錯了?」
水溶心中煩惱,有心斥責,但見黛玉一臉嬌羞的模樣,不願讓她覺得尷尬,自己轉了話頭道:「我不與你扯了,你此刻不是應該在宮裡嗎?怎麼回來了?」
水濛撇嘴道:「哥哥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讓我正正經經當侍讀,實在是為難人。我捱了這幾日,實在受不了,就找公主告了假,回家來歇一歇。」明眸轉了一轉,透出一絲狡黠,卻是在水溶變臉色之前轉了話頭,笑吟吟地道:「別說我了,還是先讓我看看與哥哥對拜的女子是什麼模樣。」言罷徑直走到窗前,朝屋內張望。
眼光流轉處,瞧見盈盈而立的黛玉,見她眉如遠山、顏似朝霞一般,妝容淡到了幾處,卻越發顯得其人淡雅脫俗,婉轉裊娜。
水濛又驚又愕,半晌才回過神來,口中喃喃道:「怎麼會有這般女子?我不信,我不信……」話未說完,已經跺了跺腳,如小鹿一般跑開了。伺候她的侍女見狀,忙都追了過去。

點名簿 2016-6-8 17:39

003 不再柔弱


黛玉怔在當場,看著水濛如飛而去的身影,輕輕「咦」了一聲,旋即疑惑望著水溶,蹙著眉不語。
水溶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明白,忙開口解釋,指了指那跑開的少女,微笑道:「那是舍妹,水濛郡主。」
黛玉這才明白她的身份,絞一絞衣角,咬著唇望向水溶,遲疑問道:「為何郡主一見了我,就跑開了?難道我長得很可怕嗎?」
水溶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微歎道:「讓姑娘見笑了,舍妹因長得不錯,平時自視甚高,多半是見姑娘比她強太多,一時自慚形穢,有些接受不了。」
黛玉聽了這話,不由臉上一熱,吶吶道:「王爺這話,倒叫民女愧不敢當。」
水溶看著她的嬌顏,脫口道:「小王是實話實說,姑娘何必謙虛?」頓了一頓,旋即又道:「如姑娘這般的女子,實在世所罕見。」言罷,卻是回過神來,察覺自己竟一反常態,言語唐突,近乎油嘴滑舌,一時不由愣住,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黛玉更是嬌羞,彷彿桃花開在頰上一般,越發顯得明艷不可方物。
兩人這般靜靜而對,時間彷彿凝滯了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黛玉先醒過神來,低低道:「王爺對民女有大恩,如今又安頓民女住進北王府,民女實在感激。今天暫時在這裡打擾一天,候明兒個民女讓人將田莊收拾了,再辭別王爺。」
水溶聽了,臉上露出驚愕的神色,急忙道:「是因小王怠慢了姑娘麼?都是小王不好,且先給姑娘賠個禮,姑娘安心住著,不必著急搬離。」
黛玉搖頭道:「王爺誤會了。」歎了一口氣,眉目間有一點淺淡如霧的憂愁,聲音也有些低落沉重:「王爺態度熱情,處處設想周到,但民女過慣寄人籬下的日子,縱然在這裡日日錦衣玉食,心中卻是難安。」
聽了她這番話,水溶不知怎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絲憐惜心疼,沉默了一會兒,才溫聲道:「寄人籬下的確不好受,但姑娘盡可放心,小王一定會讓底下的人盡心伺候,讓姑娘賓至如歸。姑娘身子不好,還是多住一段時間,調養好再走也不遲。」
黛玉依舊搖頭,聲音清婉卻堅決:「王爺好意,民女心領就是,但瓜田李下,民女實在不宜多留。」
水溶見她一臉清傲,情知其心不可違,只得罷了,因問道:「姑娘主意已定,小王不便再勸,姑娘打算搬到賈家那個田莊去嗎?」
黛玉頷首,水溶沉思了一回,軒眉道:「姑娘雖拿到了地契,但過戶的手續還沒辦呢,倘若姑娘信得過小王,小王願意代勞。」
黛玉明眸善睞,低低道:「王爺的為人,還有話說嗎?只是又要麻煩王爺,民女實在不安。」
水溶擺手道:「只是小事而已,姑娘不必這般客氣。」沉吟了須臾,看著黛玉接著道:「三天之內,小王定將事情辦妥,姑娘且安心在這裡住幾天,再從容搬去田莊,如何?」
黛玉雖不願寄人籬下,欠下過多的人情,但見水溶熱情挽留,到底不好拒絕,便道:「既如此,民女就在此逗留幾天。」
水溶聞言,心沒來由歡快地跳起來,伴著一縷縷的驚喜,但等他回過神來,想問自己為何這般開心,卻又有些驚詫。
正沉吟著,紫月帶著雪雁等人,笑吟吟地回來了,見水溶站在窗外,忙一起過來行禮請安。
水溶定一定神,喚過紫月,命她多用些心照顧黛玉,絮絮之語讓紫月有些不敢置信。
黛玉見他如此留意,心中自是感激,待他說完了,方喚雪雁將田莊的地契拿來,交給水溶,殷殷道:「此事就拜託王爺了。」
水溶應了,黛玉又道:「民女打算讓身邊的婢女先行到田莊打點,待手續辦好,就能從容搬過去了,還請王爺派輛車相送。」
水溶也頷首應了,關切地道:「姑娘勞神半日,也該累了,小王先告辭了。」言罷深深看黛玉一眼,拱手去了。
一切妥當後,紫月拿了幾本書過來,送到黛玉面前,嫣然道:「方纔王爺打發人送了這些書過來,給姑娘瞧著解悶,還說姑娘若是想看別的書,就吩咐一聲,奴婢自會去書房拿來。」
黛玉感念水溶處處留心體貼,翻了翻她拿過來的書,見是詩詞戲曲,皆用上品白麻紙刻印而成,價值不言可知。
黛玉頷首道:「這幾本書很好,我看這個就行了。」抬首看著紫月,因笑道:「此間也沒什麼事情,兩位姐姐請下去歇息,留我的侍女在此即可。」
紫月聽了,雖想在跟前伺候,但轉念想,也許這姑娘想與身邊的人說些私房話,也就點頭道:「既如此,奴婢就先告退,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命人去隔壁喚一聲。」言罷,行了一禮,方與紫蘭一起告退了。
待她們去後,黛玉看了一會子書,便將春纖喚到面前,向她道:「賈家京郊的田莊,老太太已經給我了,我打算搬過去住。你且收拾收拾,明兒個先過去,瞧瞧父母,再替我收拾個小院子。」
春纖一臉驚喜,笑盈盈地道:「姑娘是說,以後都住在那田莊嗎?」
黛玉頷首:「是呀,以後那田莊就是我的安身之所,你也能跟家人團聚,大家一起過自在日子。」
春纖聽她說得篤定,更是歡喜,忙應道:「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將事情辦得妥妥當當。」
雪雁卻是有些驚疑,脫口道:「之前姑娘要田莊,雪雁已經百思不解,如今姑娘又命春纖去收拾打點,難不成姑娘竟打算在京城長住不成?」
黛玉頷首道:「不錯,我的確有這個打算。」
雪雁越發不解,眼睛骨碌碌盯著黛玉,追問道:「賈家人如此算計,姑娘繼續留在這裡,豈不危險?」
黛玉嬌顏如玉,低低道:「留在這裡危險,去別處難道就能安生了嗎?」歎了一口氣,眸中驟然浮現出一點冷意,接著道:「之前我一心想著回江南,沒想到不但沒人應允,還被她們算計了。如今我脫身離開,鬧得那樣僵,她們那些人,如今心裡必定恨死我了。我若是還按之前的想法行事,也不知能否平安回去。就算僥倖回了江南,賈家人絕不可能罷休,必定會另起心思算計我們,到時候,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雪雁聽得咋舌,怔怔問道:「如此說來,那天姑娘要那個莊子,是有意為之?」
黛玉點了點頭,直言道:「那日北王爺、平王世子仗義相助,我看得出,賈府的人很忌憚他們。當時我就在心裡拿定了主意,索性我哪裡都不去,就留在這京城。」轉眸看著雪雁,聲音略略低沉了些:「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放心,雖然賈家人都甚是無恥,但只要我們留在京城,就會安全一些。畢竟,我是被北王爺、平王世子救出來的,就算今後我與他們並不來往,但衝著那天他們兩人的態度,賈家那些人,無論如何都會忌憚幾分,絕不會輕易出手招惹我。」
雪雁聽了這番話,方才明白她的思量,頷首道:「姑娘心思縝密,非雪雁所能及。」
黛玉唇角浮現出一抹苦澀,聲音也有些凝滯:「都是被她們那些人逼出來的,不然,以我的性情,豈會在這些事情上留心?」
雪雁、春纖聽了這番話,看著神色淒苦的黛玉,心中甚是痛惜。
出生世家,才色雙絕,這樣的黛玉,清傲似梅,高潔如玉,本該養在深閨,受盡萬千寵愛才是。
但是,命運卻讓她受盡百般委屈,逼得她不得不直面世俗,處處為自身思量打算,為的,不過是尋一方天地,安安生生過日子。
如此簡單的願望,卻要在心中思量千萬遍,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算計了,落入萬劫不復的田地。
黛玉將兩人的神色看在眼裡,感念她們待自己的心意,沉默了一會兒,驀然一笑,擺手道:「你們一心為我,我是知道的,留在京城是我深思熟慮過才做出的決定,絕不會出什麼問題。」
雪雁忙道:「姑娘的主意,雪雁自是信得過的,只是姑娘身份高貴,如今卻要操心這些世俗事情,雪雁實在為姑娘傷心。」
黛玉淡笑道:「也沒什麼,世事艱難,凡事留心一些,也就是了。」頓了一頓,接著道:「你們都是我信得過的,我的心思也不必隱瞞,我留在京城,一則是為了自身安全,二則,也是有緣故的。」
雪雁聽了很是吃驚,忙追問是什麼緣故,黛玉唇角笑意微深,恰如冬日一朵寒梅綻放,帶著幾許嬌美,幾許清冷:「她們如此薄待我,那私下的無恥事,只怕也做了不少。我留在這裡,是因為我想親眼看看那些人的下場,看看賈家如何一點一點從繁華走向沒落。」
雪雁聽了,沉思了一會兒,頷首道:「私底下,那些人定然是做了不少貪贓枉法的勾當,只是,賈家宮裡畢竟有一位娘娘,勢頭如日中天,只怕一時之間,根基不會被撼動。」
黛玉冷冷淡笑,聲音微沉:「俗話說得好,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心腸太黑,總有一日會遭報應,我等得起!」她說到這裡,端起春纖遞過來的茶,抿了兩口,接著道:「當然,正如你所說,賈家的勢頭,不是我能夠改變的。但是,在報應到之前,我也有法子,令那些人嘗嘗夢想成空、失望痛苦的滋味。」
雪雁、春纖聽了這番話,看著黛玉剛毅堅決的眼神,倒是沒有懷疑,一起點了點頭,一臉的篤定。
春纖笑得憨厚溫順,輕輕道:「春纖還是那句話,無論姑娘想做什麼,只要有用得著春纖的地方,無論如何春纖都會幫姑娘辦到!」
因黛玉相待甚厚,因此近來春纖也放開了些,在無人的時候,也如雪雁一般,以名字自稱,而不是一口一個奴婢。
黛玉微笑道:「你的心,我是明白的,我籌謀之事,待到了田莊,安頓下來,再與你細說吧。」轉首看著雪雁,歎道:「當日我曾應承你,帶你回江南,今日看來,只怕要失約了。」
雪雁忙道:「姑娘何出此言?姑娘的思量很是,雪雁自進林家以來,就跟著姑娘,雪雁自是誓死追隨姑娘。」
黛玉心中溫暖,攜了她和春纖的手,溫婉道:「你們如此相待,我很高興。」明眸流轉,眼神中透出決絕不移之色,一字字地道:「沒人可以依靠,我也不打算再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別人身上,以後的路,我們一起用心走。」
時至今日,歷經風雨的黛玉,再也不是昔日閨中纖纖弱質,在她身上,有著點點的剛毅,點點的冷傲,雖然世事變幻莫測,但她眸中的神采,煥發出奪目的光華,絲毫不見閨閣女子的嬌弱無助。
雪雁、春纖忙一起點頭,主僕三人手握在一起,相視而笑,雖是清寒秋日,卻有溫意流轉於眉間心上。





004 閨閣情誼

黛玉說了一會子話,覺得有些倦意,便倚靠上窗下,持著書卷慢慢品讀。雪雁、春纖在旁伺候,趁空找紫蘭拿了點針線,繡帕子打發時間。
一時相安無事,過了小半個時辰,黛玉覺得口有些干,正要喚雪雁倒茶時,突聽得紫蘭在外面道:「林姑娘,我們郡主來了!」說話之間,已經聽到打簾子的聲音。
黛玉有些吃驚,將書卷放下,水濛已經從外面走了進來,換了一身煙霞色的宮裝,越發顯得容顏俏麗、清婉灑脫。
黛玉怔了怔,向她福了一福,微笑道:「給郡主請安。」
水濛抬手道:「免了。」一面說,一面走到黛玉面前,目不轉睛盯著黛玉看。
黛玉心中訝然,卻並沒有迴避她的目光,只是依舊笑道:「民女在這裡打擾郡主,實在不安,還請郡主多多包涵。」說著就喚了一聲紫蘭,讓她斟茶來。
水濛微微瞇眼,只是打量著黛玉,過了一會子方道:「哥哥方才將你的身份大略說了一遍,告訴我你要在這裡借住幾天,我這裡平時少有人來,如今多個伴兒,我自是歡迎的。」頓了一頓,接著道:「只是我想問問林姐姐,平時你是如何保養的?怎麼長得如此特別,又有一股子異於常人的氣質?」
黛玉見她言詞嬌憨親熱,心中不由失笑,答道:「長相是天生的,至於氣質,俗話說得好,腹有詩書氣自華,民女才華淺薄,大約是因多讀了幾卷書,氣質才稍稍不同罷了。郡主如此讚譽,民女實在不敢當。」
水濛道:「林姐姐這話,倒與我哥哥說的有些像,他也常跟我說,女子要多讀些書,有才便是德。但我總嫌讀書悶,怎麼也看不進去。」
黛玉看著她無憂無慮的神情,心中有些羨慕,抿唇笑道:「郡主年紀還小,沉不下心看書情有可原,但我聽北王爺說,郡主似乎是公主的伴讀,郡主的模樣,看起來極冰雪聰明,只要郡主肯將心思略略移到讀書上,自然學有所成。」
水濛聽了她這番話,咯咯一笑,宛如銀鈴,聲音也親熱了幾分:「還是姐姐會說話,先讚我一番,才開口勸告,不像哥哥,一見面就板起臉教訓人,我才沒耐心聽呢。」說著,便拉起黛玉的手,問黛玉的年齡和平時喜好。
黛玉性子本有些清冷,但眼前的水濛卻嬌憨可愛,黛玉打心裡喜歡這樣不染世俗的女孩,很願意與她聊天,將自己平時的事情大略說了,又問水濛的情況,兩人一問一答,雖然年齡相差了三歲,卻也不礙事,聊得很開心投機。
閒談時光容易過,一時入夜了,水濛命人將飯傳來,與黛玉一同用了膳,又囑咐紫蘭好好照應著,才起身去了。
次日起來,黛玉梳洗妥當,用過早膳,春纖已經收拾妥當,挽了個小包袱過來辭行。
春纖笑嘻嘻地道:「去田莊的路,春纖是知道的,姑娘且在這裡住著,春纖先行一步了。」
黛玉頷首,命雪雁取了十幾片金葉子包好,讓春纖收好,微笑道:「這些東西給你,你選個清雅幽靜的院子收拾出來,若是要添置東西,合宜的即可,不必太貴重。」頓了一頓,又囑咐道:「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辦事仔細又妥當,只是我還是要提前囑咐你一聲,那田莊雖然歸了我,但到底時日短根基淺,你去了謹慎些,不必跟那裡的人起衝突。」
春纖忙斂了神色,認真聽完,應道:「姑娘的囑咐,春纖一定會謹記在心的。」言罷囑咐雪雁幾句,方依依不捨地去了。
送走了春纖,黛玉有些心悶,拿著昨天沒看完的書卷立在窗下,翻看著聊以排遣心情。
這時水濛帶著丫鬟走了進來,見狀莞爾道:「姐姐一大早就看書,難怪我總覺得姐姐身上有股子書卷味兒。」
黛玉回首請了安,也微笑道:「只是解解悶罷了,郡主若是願意,不如我們一起看書,如何?」
水濛擺手道:「一拿起書我就頭昏,姐姐還是饒了我吧。」眼眸流轉,往屋子裡打量了一番,瞅見一旁放著圍棋小几,回頭笑道:「這裡有圍棋,我卻是極愛的,不如姐姐陪我下棋吧。」
黛玉頷首道:「也好,只是郡主語氣這般篤定,一定是箇中高手了?」
水濛格格笑道:「高手不敢當,只是閒暇時愛以這個打發時間。」拉住黛玉的手,又道:「我下棋時最愛爽快之人,姐姐不許讓子,也不許留情面,只管放開了下。」
黛玉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以她的性情,也是不願讓來讓去,縱使對方是郡主,也不想刻意討好。
博弈博弈,自是要搏鬥,直來直往才有趣味。
兩人相對而坐,水濛慣於執黑,先捻起一顆落下,黛玉微微含笑,緊隨著落子。
你來我往,棋盤上已經密密麻麻,水濛起先還胸有成竹,時不時喝幾口茶,命丫鬟去拿好點心什麼的,但下了一會兒,神色就變了,越下越慢,心思完全掉進棋局裡。
再過了一會兒,黑子已經被困到死角,情勢已然不妙。
水濛盯著棋盤,喃喃道:「虧我還以為自己棋藝不錯,一遇上姐姐,竟馬上潰不成軍了。」
黛玉見她神色失落,勸慰道:「下棋自是有輸有贏的,郡主何必灰心?不如我們再來一盤,如何?」
水濛搖頭道:「雖然只是一盤,我卻看得出自己與姐姐相差太遠,重新下一盤,結局還是一樣的。」用手點著棋盤,笑著道:「交我的老師,下棋的水平只怕及不上姐姐,倘若姐姐願意,不如指點指點我的棋藝,我就感激不盡了。」
黛玉點頭應了,水濛甚是高興,拉著黛玉只喚好姐姐。
水濛很聰明,雖然有些貪玩沒耐性,在讀書詩詞上沒有靈性,於棋一道卻是真心喜愛。
黛玉在賈家時,因寄人籬下,心情鬱鬱,常以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打發時間、排遣寂寥。因她天賦好,人又聰明,所以每樣即使稱不上精通,也是強過許多人的。
如今見水濛肯學,黛玉自是很是用心教她,一點都不藏私。
水濛聚精會神,認真聽她講解,簡直入了迷一般。
清談半日,水濛感歎道:「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姐姐如此用心,可見是真心待我的。」頓了一頓,笑著道:「在我面前,哥哥千般萬般說你好,讓我跟你好好相處,他雖一向愛訓我,這次話倒是沒說錯。索性我們也別拘泥那些規矩,我也不是郡主,你也別稱自己民女,咱們姊妹相稱如何?」
黛玉打心裡喜歡這個女孩,聽了她這番懇切言辭,心中甚是歡喜,何況以後彼此多半再無交集,只有眼前這幾天的時間而已,想了一下就點了頭。
水濛很是高興,兩手一拍跳起來,喜滋滋地道:「我果然沒看錯人,真豪傑,就算是女子,也是爽爽快快的,不像那些酸文假醋、矯揉造作的人,最愛扭扭捏捏膈應人。」
黛玉見水濛滿面欣喜,心中也十分開心,這是她走出賈家後,結交的第一個閨閣密友。
看來,外面的人是很好相處的,只要自己態度真誠,就能與人交心。那種時時留意、如履薄冰的日子,已然遠去。





005 北府家事

黛玉、水濛談論著棋道,又說了些閨閣女子的悄悄話兒,聊得很是開心,突然有人在外面道:「王爺打發管家來瞧姑娘。」
黛玉心中詫異,水溶素來行事有度,怎麼會派個管家過來?待人進了門,卻是個女子,這才放了心。
那女子三十多歲,打扮比一般的丫鬟華貴精緻得多,頭上戴著八寶攢珠髻,身上穿鵝黃縷金雲緞小襖,下面是藕荷色百縐裙,眉眼含笑,粉面含威,氣質頗有幾分像鳳姐。
那女子一進來,忙向水濛福身請安,水濛皺了眉,聲音頗為疑惑:「白夫人怎麼來了?」指了指那女子,向黛玉道:「林姐姐,這是我哥哥內院的管家,別看她年輕,已經主事四五年了,人最是精明不過。」
黛玉聽了,看向白夫人,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白夫人忙福了福身,笑吟吟地道:「這位就是林姑娘吧?果然容色嬌麗,與眾不同。」
黛玉面上微紅,淡淡道:「夫人過獎了。」頓了一頓,問道:「不知夫人來此所為何事?難道王爺有什麼吩咐?」
「奴婢來這裡,的確是奉王爺之命,」白夫人凝眸看著黛玉,微笑道,「王爺說,林姑娘即將獨自一人打理一個田莊,因覺得姑娘年紀小,多半沒有理事的經驗,特意吩咐奴婢來言傳身教,給姑娘講一講如何管家理事。」
黛玉、水濛聽了這番話,都露出驚詫的模樣,水濛開口道:「怎麼林姐姐要住到田莊裡去嗎?」
黛玉輕輕頷首,應道:「的確有這個打算。」
水濛凝眉道:「田莊偏僻得很,以後我想與姐姐見面都不方便,反正我與姐姐投緣,索性姐姐就留在這裡,跟我作伴吧。」
黛玉玉顏沉靜,輕笑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一向性情清冷,一心盼著能過自在日子,侯門雖好,卻不是我久留之所。」
水濛聽了她這番話,卻是一改平素的嬌憨,露出鬱鬱的神色,歎息道:「姐姐這話也是,侯門雖日日錦衣玉食,內中的爭鬥卻是一日不休。」抬首看著黛玉,目光中露出殷切之色,溫聲道:「也罷,姐姐主意已定,我也無法勉強,只盼著姐姐走後,心裡仍舊記得我這妹妹,有空了就來北府走走,也就是了。」
黛玉微笑道:「妹妹放心,有空了我定來瞧你。」
水濛這才轉嗔為喜,略沉吟了片刻,唇際浮現出一抹清甜的笑紋,看著黛玉道:「哥哥每每說政事繁忙,今日卻有心來管林姐姐是否會理事,看來他對姐姐很不一般呢。」
她眸中暗含深意,黛玉卻沒有在意,只在心中暗歎,水溶雖身份高貴,卻肯在這些小事上留心,待自己真是格外優厚。
這般想著,黛玉便微笑道:「北王爺心思縝密,思慮甚是周全,真叫我感激。」說著轉了話頭,向白夫人道:「管家之道,我從未學過,還望夫人為我細細講解。」說著,便站起身來,朝白夫人微微一福。
白夫人忙還禮,口中道:「姑娘太客氣了,王爺既發了話,奴婢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罷,便斂了神色,將管家之道細細說了。
白夫人甚有才能,思緒條理清晰,言語簡單明瞭,大繁小事到了她這裡,都化繁為簡、井井有條。黛玉聚精會神聽了,遇上不太明白的地方,就開口詢問,沒有絲毫扭捏之態,倒是讓白夫人露出敬佩之色。
水濛因閒著無事,端了茶坐在窗下,時不時聽上幾句,聊做消遣,與黛玉的態度截然不同。
兩人一直講了小半個時辰,最後白夫人道:「姑娘獨力管田莊,凡事自是都要借下人之手,還望姑娘記住奴婢的話,馭下之道,不可過慈,不可過嚴。過於溫和,則會失了主人的威嚴,但過於嚴厲,又容易讓下人生出怨恨之心,這其中的度,一定要好好把握才行。」
黛玉細細品著她的話,只覺得受益匪淺,誠懇道:「白夫人精明能幹,有夫人這番指點,今後我的日子一定容易得多。」言罷,向白夫人行了一禮,語氣鄭重了幾分:「真是多謝夫人了。」
白夫人忙道:「姑娘言重了,姑娘冰雪聰明,奴婢之言盡能領會,與姑娘這樣的聰明人交談,不但不費神,還很開心呢。」抿唇笑了一下,接著又道:「一切都是王爺安排的,奴婢只是聽命行事,姑娘若是想謝人,該謝王爺才是。」
黛玉輕輕點頭,心裡對水溶的感激之情,不由自主又多了幾分。
白夫人話說完,便起身告辭,黛玉依舊與水濛說說笑笑,一天的時光很快就打發了。
彼此熟絡後,對於北府的家事,水濛一五一十,盡數如實相告。
原來,水溶與水濛乃同胞兄妹,是老北王爺原配所出。兩人的母親身體嬌弱,年紀輕輕就去了,後來老王爺續娶了一位姓陳的名門貴女當繼室。陳氏福運很好,一連生了兩個兒子,起先對水溶兄妹倒也不錯,但生下兒子後,漸漸起了歪心思,多次在老王爺面前鼓吹,想以自己的兒子取代水溶的世子之位。
好在水溶乃名副其實的長子嫡孫,加上他少有賢名,老王爺很是欣慰,覺得他堪當重任,陳氏的奸計才沒有得逞。
水濛說起這些,很是憤憤不平,雖然她並沒有將陳氏的所作所為一一敘出,黛玉卻仍舊能夠體會到,當初他們兄妹的處境,一定也如自己在賈家那般艱難坎坷、如履薄冰。
六年前,老王爺一病歸西,水溶以十六歲之齡,承襲王爺爵位,一入朝就展示出過人的才能,獨當一面,很受重用。
陳氏嫉妒得發狂,但因水溶羽翼已豐,無法動搖根基,即便滿心不甘,也無濟於事,只能在背後使一些見不得人的花招洩憤。
水溶固然生氣,但顧念著陳氏到底是名分上的繼母,不能忤逆授人話柄,因此只在北府架空了陳氏,由著她鬧去,私底下又命人將自己和水濛的住處圍得鐵桶一般。
水溶五年前已經成親,乃皇上親自指婚,正妃是南安王府的二小姐蕭氏。蕭氏品格出眾,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與水溶雖然情分不深,但相敬如賓,也算是一段好姻緣。只可惜,三年前蕭氏難產,留下一個女兒撒手西去。
黛玉這才知道,原來,看似溫煦如春風的北王爺,幼年喪母、少年喪父、成年喪妻,境遇與自己竟有幾分相像,心中油然生出同命相憐之感,至於別的心思,卻是一絲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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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簿 2016-6-8 17:39

006 無端生波

次日,因公主派人來催,水濛只得依依不捨辭了黛玉,離開北府往宮裡去了。
水濛去後,除了水溶時不時派丫鬟過來送些吃食之外,住處再無人來往,黛玉過得很是安寧清淨。
時光如流水而去,於水溶約定的時間很快就到,這天起來,黛玉梳洗罷,勉強吃了幾口早膳,便坐在窗下,靜候水溶那邊的消息。
等到午時,並沒有什麼訊息,黛玉心神不寧,恰好紫月進來奉茶,黛玉便道:「我有事想勞煩姐姐,麻煩姐姐去北王爺的住處,看看他是否有空。」
紫月領命去了,過了兩盞茶的功夫,進來回話道:「王爺見奴婢過去,猜測姑娘有事,請姑娘到院子裡相見。」
黛玉聽了,因與水溶已經見過三次,沒有避諱的必要,何況自身坦坦蕩蕩,因此臉上並無扭捏之色,頷首應允下來。
及步出房,果然瞧見水溶一身常服,背著手立在一株枝幹虯曲的梅樹下。秋風襲過,無端讓人有蕭瑟之感。
黛玉帶著雪雁,款步走過去,斂衣下拜,婉聲道:「見過王爺。」
水溶回過頭來,唇邊的笑容有些淺淡,伸手虛扶道:「林姑娘不必多禮。」
水溶不知怎的,一想到黛玉即將離府,心中就湧起莫名的感覺,雖然將黛玉的境況時時放在心上,但這幾天卻一直刻意避著黛玉,唯恐她開口要走。
黛玉命紫月打探消息,水溶立刻就猜出黛玉的心思,本不願就此讓黛玉離開,但他始終是至誠君子,就算再不情願,也知黛玉心思已定,無論如何都不能勉強,只得打疊精神前來相見。
黛玉微微抿唇,潔白的雙頰微露出一縷清怡笑容,梨渦微現,聲音沉靜溫婉:「按說王爺是大忙人,民女不該打擾,但三日之期已到,民女一心惦記著田莊那邊的事情,只得麻煩王爺走一趟了。」
水溶擺手道:「林姑娘太客氣了。」目光灼灼,凝睇著她的嬌顏,心中滿是莫名的感覺,聲音中有一絲不為人知的顫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田契的事情,小王已經命人辦好了,請林姑娘收好。」言罷,果然拿出一張地契,含笑遞了過來。
雪雁忙上前接了,黛玉滿心感激,婉聲道:「讓王爺費心了。」頓了一頓,又向水溶行禮,鄭重了語氣道:「除此之外,王爺特意命白夫人傳教管家之道,民女也想向王爺親口道謝。受王爺大恩,卻沒有機會報答,民女實在慚愧。」
水溶微歎道:「每次見面,林姑娘總要跟小王說一番感激的話,難道林姑娘與小王竟沒有別的話可說嗎?」
黛玉道:「民女也不願這樣,但王爺於民女,恩同再造,民女豈能無動於衷?」頓了一頓,微笑道:「不過王爺放心,待會兒民女就要辭行,今後王爺再不必為民女操心,也就不必忍受民女的聒噪言語。」
水溶暗歎,心中很願意為黛玉操心,但這樣的話,只能暗暗想著,卻不能宣之於口。
水溶斂住心中的惆然,溫聲道:「雖然田契已經辦好,但林姑娘大可不必著急,何況濛兒與林姑娘投契,不如再在這裡多留幾天,待濛兒回來了,打聲招呼再走不遲。」
黛玉輕搖螓首他,聲音堅決:「王爺、郡主待民女之心,民女很是感激,但民女自有去處,既然事情已了,還是早走的好。」說著斂衣一福,微笑道:「蒙王爺看顧,打擾了好幾天,今日民女就此辭行,郡主那裡,就勞煩王爺能代為致意。」
水溶聽了情知無法再勸,只得道:「姑娘主意既定,待小王下去打點一番,姑娘用了午膳再走罷。」
黛玉鄭重謝了,微笑道:「王爺人多事忙,民女與王爺就此別過,王爺不必送行。」
水溶睨著她的嬌顏,長歎了一聲,方才點頭應了,轉身離去。
黛玉慢慢回了房,命雪雁打點收拾,做好準備。待用過午膳,紫月進來報車馬已經準備整齊,黛玉便向她道:「這幾天勞煩姐姐了,我就此別過,王爺、郡主面前,請代為致意。」
紫月靜靜聽了,恭順領命,微笑道:「姑娘請隨奴婢來。」
黛玉頷首,命雪雁將收拾好的東西拿上,又喚來王嬤嬤,一起隨著紫月往外走。
及到了二門,果然見有輛馬車在此候命,那車乃珠纓華蓋八寶車,甚是寬敞華麗。
紫月笑道:「這是郡主素日坐的,寬敞又不顛簸,王爺特意吩咐,姑娘身子弱,坐這輛車正合適。」
黛玉頷首,正要應時,忽有個女聲道:「且讓本小姐瞧瞧,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竟能將表哥迷倒。」
黛玉心中驚愕,回頭看時,卻見一大群人走了過來,最前面的是個十五六歲的陌生少女,一身紫色錦羅宮裝,梳著墮馬髻,帶著華麗的瓔珞,珠花滿頭,身材高挑,甚是標緻。
在她身後,隨著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婦,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年紀,保養得極好,一雙丹鳳眼微微瞇著,有幾絲精光時隱時現,顯然是個不容小覷之人。
那少女卻是北靜王太妃陳氏的侄女,水溶名義上的表妹,陳月容。
原來,自老王爺故去,水溶執掌了北王府,手段強硬,除卻陳氏身邊幾個奴婢之外,其餘的皆對水溶敬佩得五體投地,整個北府被水溶治得滴水不漏。
陳氏縱然滿心不甘,也無法可想,鬱鬱了一段時間,卻是想出了個法子,打算將娘家的侄女許配給水溶做繼室,如此一來,北府的管家之權,自然會名正言順落到自己手中。
陳氏到底還有一兩分自知之明,知道水溶絕不會受自己擺佈,便打算先將人找來,與水溶同處一屋簷下,到時候彼此看對了眼,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思前想後,陳氏終於打定主意,派人送信回娘家,陳家人聽說了這等好事,自然趨之若鶩,立刻打著給陳氏解悶的名頭,將家中才色最出眾的嫡長女陳月容遣到北府。
陳氏的算盤打得叮噹響,陳月容心慕王妃榮耀,加上早聽過水溶的名頭,自是對水溶百般慇勤,打著各樣名頭與水溶偶遇邂逅,只盼有朝一日飛上枝頭變鳳凰。
奈何水溶一直以禮相待、目不斜視,被她糾纏了兩三次之後,漸漸察覺她的心思,發下狠話要將她送回陳家。
陳太妃自是不甘願,要死要活鬧了一場,定要將陳月容留下。
水溶雖然不懼她,但到底顧念著她是繼母,不好在下人面前拂了她的面子,便暫時收了將陳月容趕走的心思,卻狠狠告誡了陳月容一番,若是再做出獻媚的失禮行為,無論誰求情,都不會再讓她留下。
陳月容又氣又惱,但因為懼怕水溶,倒是安分了一段時間,卻依舊命人死死盯著水溶,一直不肯死心。
最近卻是得了消息,知道水溶突然帶了個姓林的女子進府,安頓在水濛的住處翩躚院,時常派人探望,處處留意照看,竟是十分用心。
陳月容氣得幾乎發狂,陳氏也甚是氣惱,但水濛的住處守衛森嚴,兩人無處下手,只得默默忍著氣,暗自等待時機。
今日得知黛玉出了院子,陳氏姑侄再也按捺不住,攜伴出來,打定主意要看看,讓水溶上心的女子,到底是什麼品格。





007離開北府


待走得近了,黛玉的面容清晰落進陳月容眼簾,只見其人眉目宛然,身姿窈窕,若柳扶風一般嬌弱。
縱然陳月容自負美貌,見了這般女子,也有自慚形穢之感,就算再不情願,也必須承認,自己是遠遠及不上的。
陳月容忍住心中的嫉妒,在黛玉身邊轉了一圈,冷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仔細看,也不過如此。」
黛玉心中錯愕,不知她的身份,也不明白她的敵意從何而來,含了一抹不卑不亢的笑容站在當地,沒有言語。
紫月忙走上前來,笑看著陳月容,開口道:「陳大小姐怎麼有空出來?」
陳月容哼了一聲,聲音有些冷淡:「這王府是我表哥的,難道我不能四處走動嗎?」言罷,卻是斜睨的黛玉,目光中含著惱怒之色,冷笑道:「你到底用了什麼手段,將表哥迷得神魂顛倒?哼,狐媚子就是狐媚子,只會用歪手段,一點臉面都不顧。」
黛玉性情素來冷淡,本不在意別人說什麼,但此刻被陳月容無端罵了一場,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也冷冷道:「我自問循規蹈矩、問心無愧,姑娘這狐媚子的話從何而來?姑娘既說是北王爺的表妹,如何出口傷人,壞人名聲,難道連自己的身份也不顧了?」
陳月如登時大怒,指著黛玉說不出話來,陳氏見狀快步走過來,皺眉盯著黛玉,淡淡地道:「哎呦,嘴皮子還真厲害,如此了不得,你且告訴本太妃,你到底是什麼來頭?」
黛玉聽她話中之意,知是水濛口中的太妃陳氏,斂衣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道:「民女乃姑蘇人氏,見過太妃。」
陳氏冷笑道:「本太妃問你家世,你卻故意敷衍,是誠心跟本太妃過不去嗎?」
黛玉聽了,明白她存心找茬,卻不能不答,挑眉正要說話,卻有個男聲遙遙傳來,穩重低沉:「林姑娘素來舉止有度,母妃何出此言?」
卻是水溶。
眾人回頭看時,卻見他從一顆桂花樹下轉了出來,眉眼間含著淡淡的惱怒之色,與平時的清朗從容截然不同。
雖然之前黛玉有言在先,讓他不必相送,但水溶不知怎的,一想到黛玉要走,就覺得很不舒服,這才暗中相送。
此刻見陳太妃、陳月容合夥為難黛玉,心中自是憤怒,也就顧不得失面子,冷然站出來給黛玉解圍。
水溶踱著步,向陳氏打了個千兒請安,淡淡道:「見過母妃。」
陳氏冷冷一哼,道:「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母妃嗎?」指一指黛玉,冷笑道:「也不知你從哪裡招惹來這個女子,竟還帶到府裡來胡鬧,也不怕壞了我們府裡的名聲!」
水溶一拂衣袖,眸中竟有清寒如冰的冷意,沉聲道:「母妃這話從何而來?這林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孩,乃溶親自邀進府中,給濛兒作伴的,如何到了母妃嘴裡,竟扯出些不乾不淨的話了?」
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道:「溶因母妃是父王繼室,一向禮敬有加,從無怠慢之處,但母妃自己也應謹言慎行,如何一開口就壞人名聲?母妃輕看溶不要緊,但女兒家的名聲比性命還重要,林姑娘冰清玉潔,母妃怎麼能不問青紅皂白,就將髒水往她身上潑?難道母妃竟連自重都忘了嗎?」
聽到水溶慷慨陳詞,眾人神色各異,黛玉心中驀然湧起一抹暖意,陳氏臉上白了又紅,繼而又轉為青色,煞是精彩。
陳月容心中越發惱恨,看著黛玉的目光彷彿要噴出火一般,叫道:「表哥自是坦蕩無私,但這姑娘一看就是個狐媚子,只怕是打著給郡主作伴的旗號,暗地裡卻想勾引表哥,攀上高枝兒呢!」說著走到水溶面前,撒嬌道:「表哥你信我,只有我對你是最真心的,我……」
話未說完,水溶已經揚起手,劈面打了陳月容一個耳光,冷笑道:「林姑娘是什麼樣的人,本王最清楚不過,輪不到你來胡說八道!」
陳月容伸手捂著臉,神色間滿是不敢置信之色,委屈地道:「表哥你打我?你為了個狐媚子,竟不顧我是你的表妹嗎?」
水溶冷笑道:「有臉污蔑別人,卻沒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林姑娘舉止有度,可從沒像你一般,時不時到本王面前撒嬌賣癡,一點臉面都不顧。你往本王身上潑髒水沒關係,但你不該敗壞林姑娘的名聲。」
瞥了她一眼,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你別喊本王表哥,你這樣的表妹,本王消受不起!之前本王就說過,你要留在這裡可以,但得循規蹈矩,今日看,你一點都沒將本王的話看在眼裡。哼,既如此,你且下去收拾,待會兒本王就派輛馬車,將你送回陳家,好好學些規矩,免得將來累人累己!」
這一番話將陳月容噎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總算她還有幾番心計,暗自掐了自己一把,落淚道:「表哥為了個狐……不相干的人,竟要趕走我嗎?」
雲鬢花顏,美目含淚,彷彿梨花帶雨一般,水溶卻不看在眼裡,只是冷笑道:「本王一言既出,絕不收回。」言罷,卻是看也不看陳月容,轉首向陳太妃道:「母妃心裡的算盤,溶心知肚明,母妃近年來養尊處優,以後還是好好管教兩個弟弟,至於其他的事情,母妃實在不必操心。」頓了一頓,又加了兩句:「倘若母妃肯聽溶的勸解,將來兩個弟弟的前程,溶自會用一番心思打點,溶言盡於此,還望母妃以後三思而行。」
他這番話綿裡藏針,含著警告之意,陳太妃氣得目瞪口呆,但被水溶的氣勢所震,心中甚是忌憚,白著一張臉默了半日,方向陳月容道:「我們一片好心,奈何別人不領情,還在這裡呆著做什麼?」言罷拂一拂袖,轉身去了。
陳月容心中恚怒不已,但終究不敢再惹水溶,冷著一張俏臉,擰了擰帕子,怒氣沖沖地走了。
待兩人去後,水溶方收起渾身的清冷,轉而換成一片溫和,向黛玉道:「今日無端讓姑娘受辱,溶實在愧疚,還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眼底,有清淺的愧疚和深深的關懷。
黛玉淡笑道:「閒言碎語民女已經聽慣了,今日這事傷不到民女,王爺不必不安。」
水溶聽了,凝睇著她嬌顏上一抹影子般的笑紋,知道今天之事終究在她心中留下了陰影,不由甚是心疼,卻也知愧疚無用,只暗自下定決心,今後一定要在黛玉身上多多用心,護她周全。
他心中的思量,黛玉自是不知的,只是朝他一福,淡笑道:「時辰已經不早,民女先行辭別,王爺就此止步吧。」
水溶聽了,只得斂了心神,拱手還禮,看著黛玉在雪雁的攙扶下上了車,絕塵而去。
車輪轆轆,坐在上面很是安穩,很快就出了北王府。
黛玉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晨光下的北王府,華麗精巧,自是繁華富貴之地,卻不是久留之地。
此生身如浮萍、不由自主,從今以後,海闊天空,任由自己揮灑,侯門富貴之地,再也不願涉足。
她以為此番離去,日後便與陳太妃姑侄再無瓜葛,誰想日後風起雲湧、波瀾迭生,竟與這二人有莫大的牽連。





008 田莊別居


趕車的車伕因之前送過春纖,對路很熟,倒是讓黛玉、雪雁、王嬤嬤很省心。
行了約摸一個多時辰,馬車緩緩停下,車伕恭敬地道:「姑娘,已經到了。」
雪雁忙打起簾子,扶黛玉下了車,此時已是傍晚時分,整座莊子都籠罩在一層昏黃色的薄霧中,雖是寒冷秋季,卻也有幾分動人之處。
春纖在莊子前張望,見了她們,立刻露出喜色,忙跑了過來,笑吟吟地道:「這幾天我常在這裡等著,可算盼到姑娘了。」
黛玉向她頷首,打了個招呼,轉首向雪雁道:「你且拿幾枚金葉子,送給北府的人,打發他們回去吧。」
雪雁領命而行,領頭的人卻不肯收東西,連連擺手道:「北王爺早有話兒,不許奴才找姑娘討賞,姑娘的心思,奴才心領就是。」
黛玉聽了,也不便勉強,只得道:「既如此,多謝幾位了,本當請幾位進去喝杯水酒,但時辰不早,怕耽誤幾位回京,今日就此罷了,改日若有機會,定然多謝幾位相送之情。」
那人忙恭聲道:「奴才只是遵王爺之意行事,姑娘實在不必客氣。姑娘既已到了,奴才就此告辭。」言罷,行了一禮,方領著眾人,趕著車一起去了。
黛玉、雪雁在春纖的帶領下進了莊子,因坐馬車有些睏倦,也無心四處走動,只讓雪雁將包裹拿好,逕直去了春纖收拾出來的屋子,其餘的事情,準備留待次日再打點。
黛玉的住處在莊子東面,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很是僻靜。一進院門,就見裡面有十來株梅樹,因是深秋,梅花未開,卻讓黛玉很高興,等到冬日時節,這裡暗香浮動,不知會有多雅靜。
因年代久了,院子看起來有些古樸的味道,但收拾得很乾淨整潔,裡面的陳設雖不貴重,卻樣樣講究。進了院門,正廳是小憩之所,左邊的房間被收拾出來做書房,右邊則是黛玉的閨房,廳後有四五間小房子,則是留給丫鬟住的。
閨房收拾得很用心,靠牆是一張雕花木床,床對面設一矮榻,是給伺候的人備的。左面牆邊有一個梨花木的衣櫃,鏤刻精巧,很是寬敞。右邊設著梳妝台,連胭脂水粉都擺好了,整整齊齊的,看上去都是上等之物,角落裡擺著香爐,燃著幾塊香,輕煙裊裊,不絕於縷。
黛玉四下略望了一下,暗自點頭,因王嬤嬤年紀大了,就讓她先下去歇息,只留春纖、雪雁在旁。
黛玉坐在閨房,抿了幾口茶,拉著春纖道:「這幾天難為你了,院子收拾得很好,我很喜歡。」
春纖也四處張望了一下,歎道:「這屋子的陳設過於尋常,不配姑娘的身份,卻是有些委屈姑娘呢。」
黛玉搖頭道:「富貴繁華地,就算陳設再精緻,終日鬥來鬥去,有什麼趣味?何況我的性子,本就不愛那些金玉之物,這裡的擺設雖然簡單,卻很合我的心意。」
春纖聽了這才釋然,微笑道:「姑娘喜歡就好。」
「自然是喜歡的,」黛玉也勾起唇角,聲音欣然而歡快,「這裡,是我的家,我們幾個的家。」
是的,這是她的家,她的莊子。在這裡,她不用看人臉色,也不用聽下人的閒言碎語,更不用與那些口蜜腹劍的人周旋爭鬥。
她猶自記得,在賈家回江南夢破碎時,雪雁含淚給她倒茶,嗚咽道:「什麼時候,一切都是姑娘說了算,姑娘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能由姑娘作主,那就好了。」
那時候侯門深深,只覺得是在癡人說夢,可現在,竟成事實了。
可以說,在這塊土地上,從今以後,她是這裡正正經經的主人。她是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想做什麼,便做什麼,過去的委屈,絕不會再受。
雪雁、春纖聽了黛玉的話,也都笑了起來,往日的鬱悶憂愁一掃而光。
主僕三人寒暄了一陣,黛玉便問道:「你到這裡也有幾天了,一切還好吧?」
春纖略遲疑了一下,咬著唇道:「姑娘剛來,本不該讓姑娘煩心,但姑娘是這裡的主人,春纖不敢隱瞞。聽我爹娘說,我過來的前一日,賈家打發了周瑞家的過來,帶了一夥人,將莊子裡稍貴重些的東西都拿走了。爹娘要阻攔,但周瑞家的氣焰囂張,說是奉寶二***命,又是罵又是鬧。爹娘摸不清形勢,加上她帶來的人也都不是善茬,只能由著她,將東西都搬走了,庫房竟搬空了,一粒糧食都沒留下。」
黛玉、雪雁都吃了一驚,黛玉蹙眉道:「那你們這幾天是怎麼過的?那些金葉子,你可拿出來用急了?」
春纖道:「姑娘不必憂心,春纖的爹娘做了幾年管事,私蓄也有不少,當天就拿出來,買了幾十擔糧食,能夠應付一段時間。」
黛玉這才略微放心,頷首道:「你爹娘都是好的,有他們在,這莊子我也放心了。」
雪雁咬牙道:「賈家人忒無恥了!連莊子裡的一點東西都不肯放過,這般小氣,傳出去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黛玉卻是渾不在意,淡淡笑道:「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也就能逞這一次威風罷了,以後這莊子姓林,與他們沒有一絲關係。」
見她這般開朗豁達,雪雁也就想開了,笑吟吟地道:「姑娘說的是。」
春纖又要將用剩的金葉子交付,黛玉擺手道:「這院子你用了不少心思,剩的東西你且拿去,就當你的酬勞了。」
春纖忙要推辭,黛玉佯怒道:「讓你拿著,你就爽快些,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雪雁也笑勸道:「既然姑娘讓你自己收著,你就留著做嫁妝吧。」
春纖聽了,只得笑著應了,又向黛玉行禮道謝。
正說著話,屋外傳來響動聲,春纖忙走出去看,片刻後回來,向黛玉道:「我娘來送飯,順便想給姑娘請安。」
黛玉聽說是她娘親,自然高看一眼,笑著道:「快請進來。」
春纖忙應了,領進來一位身穿青色衣衫的婦人,大約三十歲年紀,頭臉都很乾淨,氣質爽利大方,仔細看,眉眼間與春纖很有幾分相似。
那婦人一進來,忙將手中的食盒放下,向黛玉行禮道:「小婦人陳氏,見過姑娘。」
黛玉忙道:「不必多禮。」讓雪雁去扶陳氏,微笑道:「春纖在我身邊,一直乖巧聽話,我能有今日,也是多虧了她,多謝夫人教了個好女兒。」
陳氏忙擺手道:「姑娘言重了,春纖只是盡了丫鬟該盡的本分罷了。」
黛玉笑道:「夫人不必謙虛,我身邊的丫鬟,除了自小跟著的雪雁,就數她最好了,可見夫人平日教導有方。」讚賞了幾句,命雪雁從隨身的荷包裡拿了兩枚金葉子,賞給陳氏。
陳氏忙要推辭,卻又拗不過黛玉,只得道謝收了,笑著道:「本該陪姑娘說說話兒,但又恐姑娘不自在,不如小婦人先告退了,留小女在這裡伺候。」將食盒遞給春纖,聲音有些羞怯:「因時間倉促,也沒備什麼好東西,裡面的都是些鄉野之物,姑娘且將就著用一點,待明兒個姑娘將愛吃的東西列個單子,讓小婦人的當家去採買。」
黛玉忙道:「正想吃些新鮮東西,有勞夫人了。」
陳氏這才鬆了一口氣,吩咐春纖好好伺候,方行禮出去了。
春纖笑瞇瞇打開食盒,拿出幾樣熱氣騰騰的菜餚,兩樣葷菜、兩樣素菜,一碟餑餑、一碗粳米飯,並一碗碧粳粥。菜餚雖然都是尋常之物,卻都很新鮮潔淨,尤其內中有一盤蒸魚,本是白白的一盤,配著些紅色的辣椒,紅白襯在一起煞是好看。
雖是極簡單的家常小菜,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黛玉卻胃口大開,用了半個小餑餑又喝了一碗粥,每樣菜也吃了一些。
春纖、雪雁見狀自是歡喜,雪雁拍手道:「看來這飯菜很合姑娘的胃口。」
春纖笑道:「這是我娘親自做的,她前兩年才開始學廚藝,手藝倒還不錯,我知道姑娘愛乾淨,特意讓她做的。」
黛玉驚訝道:「只學了兩年,就有這般手藝,真是不錯了。我們搬到這裡,以後空閒的時間多的是,我正愁只看書悶得慌,以後若是有了興致,不如跟著你娘學藝去,倒也是件開心事。」
春纖忙道:「姑娘是千金之軀,想吃什麼只管分派下來,何必自己親自動手?」
黛玉微笑道:「我又不是要當廚師,有什麼使不得的?」
雪雁也附和道:「姑娘只是學著解悶罷了,就由著她吧。」
主僕幾個,說說笑笑的,倒是一派溫馨。
在田莊的第一日,就這麼過去了。在一般人看來,經歷是十分尋常的,但於黛玉而言,卻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點名簿 2016-6-8 17:40

009 從容理事



一夜好眠,次日起來梳洗了,陳氏依舊親自送來食盒,早飯是小米粥,一碟玉米窩窩,配了四樣開胃的小菜。
黛玉略用了些,又讓春纖、雪雁吃了飯,方向春纖道:「平時你爹娘都在哪兒管事?」
春纖道:「前面不遠處有個院子,雖然時間有些久了,但還算寬敞。」頓了一頓,又道:「莊子裡的人,姑娘還沒見呢,不如我先出去打點了,再帶姑娘去見一見,如何?」
黛玉點頭應了,春纖又道:「姑娘千金之軀,不如我去告訴爹爹,讓他將人召齊後,走得遠遠的,等姑娘進去了再喚進來,隔著簾子說話兒,可好?」
黛玉沉吟道:「你想得很周到,但卻不必那般麻煩,何況我還想瞧瞧那些人品性,隔著簾子哪裡看得清?待會兒我蒙著面紗,也就是了。」
春纖聽了,便點了點頭,起身去了,過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回來領路。
黛玉便拿帕子掩了面容,帶著雪雁往外走。行了不一會兒,就到了管事的院子,進了正廳,只見裡面設了一張酸枝椅子,滿屋子黑壓壓的人,都在竊竊私語,見黛玉主僕進來,說話聲戛然而止。
春纖知道黛玉愛潔,忙將椅子擦了一遍,方請黛玉坐了,又奉茶上來。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忙走上來,向黛玉磕頭請安,口中道:「奴才賈喜,見過林姑娘。」
黛玉早從春纖口中得知了不少消息,聽了這話知道此人正是春纖的爹爹,忙伸手虛扶,溫聲道:「賈叔叔不必多禮。」
賈喜卻是謹守本分的人,雖然受黛玉禮待,臉上絲毫沒有托大之意,依舊叩拜了一番方才起身,黛玉看在眼裡,心中暗自點頭。
他拜完畢,又將其他人都叫上來,向黛玉磕頭請安,一一報名。
對這些人,黛玉卻是沒有露出笑容,也沒有叫起,只是緩緩喝著茶,時不時看那些人一眼,默默地不說話。
那日在北府,白夫人傳授了不少管家之道,黛玉領悟到,在下人面前,應該恩威並施才行。
黛玉的沉默很有效,眾人都有些被驚住,一個個低眉垂首,連大氣都不敢出,屋內靜悄悄的,彷彿連針掉到地上也能聽見一般。
待所有人都參拜了,黛玉喝了一口茶,又默了一小會,方才含著笑意命他們起來。
黛玉扣著茶杯,不徐不疾地道:「以前的事情,我是管不著的,從今以後,這莊子不姓賈,改為姓林了。我也不多說什麼,你們這些人的賣身契,都在我手上。各位放心,只要你們安守本分,我自然厚待,絕不會讓你們吃虧。」清凌凌的目光掃過眾人,加重了語氣道:「但是,倘若有人敢不將我當成主子,我絕不會姑息。犯一次,趕出莊子,犯了兩次,就直接送到官府去!」
眾人聽了,神色都是一凜,看向黛玉的目光都有些不敢置信,顯然他們直到此刻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弱質纖纖的女子,其實不是那麼好惹的。
靜默了一會兒,賈喜忙道:「姑娘放心,奴才一定盡心伺候姑娘,絕不敢有二心。」眾人這才醒過來,忙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黛玉這才勾了勾唇角,慢慢道:「你們的誓言倒是不錯,至於是否真心,日後自知。」言罷,又讓雪雁給其他人都發了一兩銀子,這也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初次見面,都是要給賞錢的。
待發完賞錢,黛玉喚過賈喜,笑著道:「聽春纖說,這幾天吃的糧食都是你出錢,你這份心倒是不錯,你用了多少銀子我不知道,如今且賞你一百兩吧。」
雪雁聽了這話,忙將早就備好的荷包遞了過去,賈喜忙道:「奴才只出了三十兩銀子而已,姑娘這賞賜奴才當不起。」
黛玉笑著道:「多餘的,就當酬謝,你這般忠心,我豈能虧待你?」
賈喜本想繼續推辭,但聽了這話,卻明白黛玉是拿自己做例子,恩威並施,告誡眾人將心思用在田莊上,自不會被薄待。
想通了這一點,賈喜對黛玉油然生出一絲敬佩,也就順水推舟道:「如此,就多謝姑娘了。」
黛玉明眸流轉,將眾人羨慕的神色看在眼裡,淡淡笑道:「以前這裡是賈管家管事,以後大家繼續聽他安排,安心做事,自然會有回報。」頓了一頓,抬手道:「行了,我的話也說完了,大家下去做事吧。」
眾人聞言,忙一起行了禮,退了出去。黛玉站起身來,朝春纖道:「左右無事,不如你來領路,我與雪雁在這莊子裡逛一逛吧。」
春纖笑著應了,雪雁忙扶著黛玉,一起出院,慢悠悠地閒逛。
莊子裡除了幾個小院外,其餘都是水田,一共有四五百畝。
黛玉一面看一面感慨,近十年來,她住在賈府,來來去去的,不過府裡那一小片天地。到如今,卻是入眼處一望無垠,似乎天空,從來沒有如此廣闊過。
此時已是深秋時節,稻子已經收過了,走在田間小道上,卻有幾個婦人提著籃子,在拾收割時遺留下來的零碎稻穗,嘴裡哼著小曲兒,臉上透著歡欣的笑容。
春纖還好些,畢竟自小是在莊子裡長大的,黛玉、雪雁卻是從未見過,眼中滿是好奇和驚訝。
黛玉指著那些婦人,蹙眉道:「他們在做什麼?那些金燦燦的東西是什麼?」
春纖笑著解釋道:「田里的稻子已經收過了,但還有不少遺留,正好是農閒,莊子裡的人就來拾撿,積攢起來也有不少。」小跑了幾步,撿了一支稻穗,遞到黛玉手中,笑著道:「只要將這上面的稻子打下來,再用東西舂好,就成平時我們吃的米了。」
黛玉恍然道:「原來米是這麼來的呀。」看著田間勞作的婦人,油然生出一絲敬佩,感慨道:「難怪詩人要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想吃一碗飯,還得做這麼辛苦的事情呀。」
春纖微笑道:「如今還算簡單的,等到了春天,要耕田、育秧、插田,遇到乾旱時還要澆水,一點都不能馬虎,不然就會顆粒無收呢。」
黛玉一邊聽一邊點頭,心中受到很大的觸動,原來人生在世,人人皆有辛苦的時候,眼前這些女子,為了一些口糧,平時不知要流多少汗水。
與她們相比,自己的處境已經很好了,不但衣食無憂,還有丫鬟伺候陪伴,不用吃一點苦頭。
黛玉想到這裡,便暗自下定決定,今後這個莊子是自己當家,定要好好對待這些人,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在這一刻,她想了很多,甚至油然生出一抹悲天憫人的情懷。她雖不通世俗,但尚記得小時候在家鄉時,曾聽父親說過,世上有不少窮人食不果腹,境遇是極慘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每年父親都會拿一大筆銀子施捨出去,當是給林家積福。
今時今日,自己身邊的錢雖然不多,卻也夠用了,以後莊子裡若是有吃不完的糧食,就施捨出去,若是遇上天災人禍,捐銀子也使得。
自然不是為了積福,只是想繼承父親的遺志,如此而已。





010 謀劃反擊


黛玉主僕三人四處閒逛,走到莊子門口時,卻見那兒站著兩個破衣爛衫的人,一大一小,大的是個身形高大的漢子,小的是個女孩,只有四五歲的樣子,含著眼淚盯著那漢子,低聲道:「爹爹,我餓。」
那男子忙蹲下身子,安慰道:「乖秀兒,等爹在這裡找到工,賺了錢,就給你買東西吃。」
黛玉主僕見狀,不由面面相覷,那漢子見了她們,忙走過來行禮,不卑不亢地道:「鄙人陳福,因短衣少食,想到莊子找點零活,不知幾位姑娘能否代鄙人通傳管家?」
黛玉見他雖然身在困境,卻並無半點卑顏屈膝之色,心中暗自讚歎,加上見那女孩楚楚可憐,便向春纖點頭,示意她上去搭話。
春纖忙應了,走到那漢子面前,問了幾句,方轉身回來,向黛玉道:「姑娘,這陳福說他是外地商人,因家鄉生意不好,特意到京城投奔親眷。誰知唯一的親人早就搬走了,妻子又得病去世,將盤纏都花光了。」頓了一頓,又道:「無奈之下,這漢子只能四處找活兒,但他不肯投身為奴,也不願賣女兒,只想在莊子裡打點零工,尋些衣食度日。」
黛玉聽了這番話,慢慢想了一小會,方道:「也罷,這麼大的莊子,給他安排個事情是極容易的,且帶他們父女進來,交給你爹爹打點安排吧。」
雪雁遲疑道:「這人來歷不明,姑娘又是獨居,若是收留他們,也不知會不會出事。」
黛玉微微勾唇,笑容似春日溫水一般,慢慢道:「雖然不知他的來歷,但我觀這人的舉動,不存一絲賤氣,倒也算極難得的,絕不會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何況他還帶著女兒,也怪可憐的,且收留他們住下來,至於其它,日後再說。」
雪雁聞言,凝眸看了那漢子一小會兒,點頭道:「姑娘看人的目光是極準的,按姑娘說的辦也使得。」
主僕三人議定了,春纖便走到陳福面前,將黛玉的意思說了,陳福自是喜出望外,忙向黛玉打躬,感激地道:「多謝姑娘收留,這幾日鄙人一直在附近奔波,那些人一聽鄙人不賣身,都不願收留,姑娘如此相助,鄙人一定認真做事,以報答姑娘厚恩。」
黛玉絕美的容顏掩在輕紗下,微笑道:「算不得什麼,你且安心住下就是。」說著,囑咐春纖將人帶下去,好生安頓了,方扶了雪雁,款款轉身回房。
自此黛玉就在莊子裡住了下來,這裡的生活簡單隨心,是她一直深深希冀的。
莊子的天空,似乎比別處廣闊,黛玉心中很歡喜,但是,只要一想到賈家那幾個人的嘴臉,心底深處,還是湧動著一股怒火和不甘。
對於那些親情淡泊之人,她並無半點留戀,反而,那些人步步緊逼,絲毫不留情面的做法,幾乎將她逼上了絕路。每每想起來,就讓她心裡十分不痛快。
時間如流水一般而去,次日起來,用罷早膳,春纖進來道:「爹爹讓我告訴姑娘,昨天收留的那陳福,識文斷字,為人至誠,又肯下力氣幹活,爹爹打算將他帶在身邊,當個幫手,至於他那女兒,白日裡交給我娘照看,晚上再讓陳福自己帶。」
黛玉頷首道:「你爹是個妥當人,這樣安排很好。」
春纖笑嘻嘻地道:「姑娘謬讚了。」頓了一頓,轉了話頭道:「對了,爹爹讓我問姑娘一聲,素日裡姑娘在賈府裡,每日用的都是燕窩魚翅之類的東西,如今到了莊子裡,吃的都是尋常菜餚,只怕姑娘不習慣。爹爹打發我問一聲,姑娘想吃什麼,他即刻安排人去買了來,免得委屈姑娘。」
黛玉搖頭道:「什麼委屈不委屈的,你們吃得,我為什麼吃不得?我如今離開了繁華之地,自然要入鄉隨俗才是。」
雪雁勸道:「姑娘這話甚是有理,但姑娘身子一向嬌弱,雖然離開賈家之後,已經很少咳嗽,但為身子著想,還是應當買些好東西,調養調養才好。」
黛玉見她一臉關切,想了想也就應了,向春纖道:「既如此,且讓賈管家打發人買些燕窩吧。」說著,便讓雪雁拿了些銀子出來,交給春纖,款款道:「且將這銀子交給賈打理,莊子若是缺別的東西,也一併買了,不必太節省。」
春纖忙道:「爹爹說了,這次買東西,他想孝敬姑娘,不願花姑娘的銀子。」
黛玉搖頭道:「賈管家的心意我領了,但他也不容易,不必讓他破費。」
春纖聽她言語堅決,只得點頭應了,黛玉看著她,沉吟著道:「買東西得進城去,正好我另有一件事情,要交給你去辦,不如你跟著去一趟吧。」
春纖忙問何事,黛玉淡淡笑道:「你可還記得,當初在北府時,我曾說過,終有一日,會讓賈家那些人得到報應?」
見春纖頷首,頓了一頓,又道:「除雪雁之外,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人,連日來讓你四處奔波,我很是不安,但這事情只有你去辦我才安心,少不得讓你辛苦一趟。」
春纖仰起頭,聲音中有凜然之意:「那些人讓姑娘受盡委屈,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放過他們。姑娘想到什麼主意只管說,無論要春纖做什麼,春纖都是願意的。」
黛玉便道:「既如此,我也不再說什麼客套話了,我想讓你悄悄去賈府走一趟,找到你那個遠方表叔,讓他留意賈環的起居,得了消息立刻傳過來。」
春纖沉吟道:「這事情倒不難,只是我想不明白,姑娘為何要見環二爺?」雪雁聞言也忙看著黛玉,臉上滿是不解之色。
黛玉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我且問你們,在老太太、二太太、薛二奶奶眼中,有什麼人是她們最看重的?」
雪雁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寶二爺了,她們那些人,將寶二爺看做天上有地上無的,幾乎當做鳳凰一般。」
黛玉頷首道:「你說得很是,在她們心中,寶玉最重。」勾了勾唇角,臉上的笑容卻呵氣能化,聲音也淡淡的沒有一絲感情:「以我目前的狀況,想獨力對付賈府無疑是蚍蜉撼大樹,所以,要讓那些人受報應,無疑要另辟道路。眾所皆知,她們在寶玉身上寄予厚望,卻從未想過,太過優渥的生活讓寶玉變得不思進取,寶玉將來前程如何,我大略可以猜出來。如今,我要從賈環身上著手,鼓勵他去應試考科舉。」
她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停了下來,雪雁卻立刻會意,露出一抹微笑:「二太太一向看不來賈環這個庶子,等到有朝一日,環二爺金榜題名,寶二爺碌碌無為,二太太的臉色,不知會多精彩。」
春纖這才明白過來,看著黛玉的目光中透出敬服之意,拍手道:「姑娘此計甚妙,春纖立刻去辦這事,姑娘且等我的好消息。」言罷行了一禮,含笑去了。
黛玉盈盈立在窗下,目送她遠去,心神陷入沉思之中。
可以說,整個賈家,除了迎、探、惜春三姊妹及鳳姐兒之外,並無真心待她之人。就連二舅舅賈政,對她的情分也不算什麼。
雖然之前鳳姐兒曾說過,二舅舅吩咐了老太太,讓老太太給自己尋個好姻緣,旁人也許會覺得二舅舅人很不錯,但已經看透世情冷暖的黛玉卻很清楚,他之所以這麼做,只是因為挪用了林家的銀子,心中不安罷了,不然,平時住在一起時,豈會不時常命人探望妹妹唯一的骨血?
之前種種,已經過去,但並不代表那番委屈自己只能硬生生啞忍。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牢籠已出,從今以後,輪到自己反擊了。
她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用心扶持賈環,讓這個庶子風生水起,令老太太、二太太、薛寶釵氣得無話可說。





011 世子探訪


春纖去後,黛玉便與雪雁守在院子裡,一個看書,一個刺繡相伴,很是悠閒。
臨近午時,莊子上的小丫頭秋兒突然跑了過來,行禮道:「姑娘不好了,外面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個公子哥兒,也不肯說名字來歷,只說自己是登徒子,要見姑娘呢。」
雪雁聽了立刻失色,跺了跺腳,皺眉道:「也不知是什麼人,竟然這般大膽,姑娘別擔心,我立刻去找賈喜管家,讓他多找些壯丁,出面處理這件事。」
黛玉也怔了一怔,候醒過神來,卻已經明白過來,擺手道:「你且別慌,來的是熟人。」
雪雁瞪大眼睛,很是不解,黛玉唇角泛出一抹淺笑,道:「你當我哄你嗎?來的人你也見過的,是平王世子。」頓了一頓,微歎道:「我雖不愛與權貴之人打交道,但世子對我實有重恩,他特意探訪,我若避而不見,倒有些
不近人情。罷了,你去將他迎進來,我在院子裡會一會他。」
雪雁聽了這話,見黛玉一臉篤定,便將信將疑站起來,起身自去了。
候她去後,黛玉命秋兒準備茶點,自己則蒙了面紗,走到院子裡,立在梅樹下等候。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只聽得腳步聲響,雪雁笑嘻嘻地道:「姑娘猜得很是,來的正是平王世子呢。」
黛玉回眸而笑,明眸流轉處,果然見李明佑大踏步走進來,一襲流雲長袍,將其人襯得風姿如竹,俊朗翩翩。
她回頭的一瞬間,李明佑只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春日溫暖的陽光中,止住腳步怔在當地,一顆紛亂的心,也似乎在瞬間平靜下來。
李明佑自成年起,一直流連繁華之地,自詡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甚是風流得意。
卻沒有想到,一次心血來潮的仗義相助,到後來,竟然發展到自己無法預料的地步。
那日在賈府前,黛玉昏倒,水溶以黛玉的聲名為由,執意要將黛玉帶回北府。當時李明佑只覺得無所謂,加上熟知水溶的品性,便沒有爭辯,同意了水溶的提議。
只是,不知怎的,那天分別後,在經意與不經意之間,李明佑常常會想起黛玉,明明是單薄纖弱的女子,身上卻有令人驚駭的決絕氣概。
這樣世所罕見的女子,輕而易舉震撼了李明佑,黛玉的身影,深深留在了他眼底心頭。
在這之前,從未有女子令他有過這種感覺。
在經過了幾日的輾轉反側之後,終於遲鈍地認清了自己的心思。原來,賈府一行,救下了黛玉,也令自己的心,飄然落到那個女子身上了。
素來風流自詡的李明佑,在發現自己動情之後,心中很是驚懼,百般想要逃避。
但感情之事,又豈是想逃避就能逃避的?
苦熬了幾天,李明佑終是發現,原來,心中一旦存了情愫,越是避,越是避不了。
他心中的思量,黛玉茫然無知,只是如常斂衣行禮,溫婉道:「見過世子。」
李明佑這才回神,勾唇道:「林姑娘不必多禮。」打量了黛玉幾眼,軒眉道:「看來姑娘很厭煩我呀。」
黛玉不解,蹙眉道:「世子何出此言?」
李明佑指著她臉上的面紗,微笑道:「林姑娘若不是討厭我,怎麼會不肯以真面目見我?」
黛玉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淡淡笑道:「世子誤會了,我戴著面紗,只因禮儀攸關,絕無別的緣故。」
李明佑走到她面前,笑著道:「只要自身坦坦蕩蕩,那些禮儀,根本不必在乎。何況我們見過面,你大可不必如此拘束。」
黛玉聽了,沉默了須臾,方頷首道:「世子言之有理,是我拘泥了。」言罷,果然伸手取下面紗,看向李明佑的目光中透出好奇之色,蹙眉道:「這莊子甚是偏僻,世子是怎麼找來的?」
李明佑凝睇著她的嬌顏,徐徐道:「自那日別後,我想知道姑娘的近況,就到北府找了北王爺,才知道姑娘已經離開北府。我找北王爺打聽你的消息,他卻以姑娘想過安生日子為由,不肯如實相告。」頓了一頓,桃花眼裡顯出一抹驕傲,笑吟吟地道:「幸好我聰明,想起當日林姑娘從賈家得了張田契,就讓人到官府打探,果然讓我查到姑娘已經將田契轉名,這才知道姑娘的住處。」
黛玉聽得有些發怔,看著他道:「如此說來,倒也費了一番周折,只是不知世子急著來找我,到底是什麼緣故?」
李明佑深深看著她,眸光炯炯如星輝閃耀,半晌才道:「自然是有事才來找姑娘。」劍眉微微凝起,嘴角勾出一個若有若無的淺笑,接著道:「林姑娘仔細聽好,別被我嚇著了,我來找姑娘,是想向姑娘討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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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雨竹寫得很吃力,因為一心想給各位一些與眾不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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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簿 2016-6-8 17:40

012 情贈侍衛


黛玉怔了須臾,卻是明白他意有所指,向他行了一禮,婉聲道:「之前多蒙世子出手相助,民女才能逃脫牢籠,受世子大恩,民女還未報答。世子身份尊貴,按理說,民女不應以黃白之物回報,但民女身邊除了這些東西之外,身無長物,不如……」
李明佑搖頭,打斷黛玉的話,笑著道:「那些東西,我當然沒有興趣。」朝黛玉走近一步,深深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只對姑娘……」說到這裡,故意拖長語調,慢慢止住了。
黛玉被他的話驚住,驟然抬頭,看著他的笑顏,玉顏生暈,幾乎連耳根子都紅了。
正不知所措之際,卻見李明佑轉一轉神色,哈哈大笑道:「林姑娘的臉為何這麼紅?我是想說,我只對姑娘的莊子有興趣,這裡離京城不算遠,但很是僻靜,景致也不錯,倘若閒暇時來此消磨一天,倒很不錯呢。」
黛玉聽了這番話,方才明白他的心思,失笑道:「世子這話倒讓民女不解,以世子的身份,想到莊子裡消遣,享田園之樂,實在輕而易舉。」
李明佑凝眸看她,目光中暗含深意,慢慢道:「莊子東王府自然也有,但凡事都講究一個緣字,唯有林姑娘這個莊子,本世子才覺得順眼,至於其他的,一點意思都沒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竟收起笑容,露出委屈之色,微歎道:「當初我助姑娘,只是同情姑娘的際遇,絕無挾恩圖報之心。林姑娘不說話,想必是不願意。哎,算了,姑娘不情願,我也無法勉強,剛才那番話,姑娘就當我沒說過吧。」
黛玉見他一臉悵然,不由心生不忍,想了想向李明佑道:「世子如此喜歡這莊子,不如我將地契交出來,另覓別居,如何?」
李明佑做啦有車,只為能與黛玉時常見面,沒料到她竟然想出這麼個主意,瞠目結舌,忙搖頭道:「千萬不要,我的名聲在京城已經夠糟了,倘若要了姑娘的莊子,知情的人,自然不會說什麼;不知情的,還以為我仗勢欺人,欺負林姑娘這個孤女呢。」
黛玉凝眸道:「世子這番話倒也有理,確實是民女莽撞了。」抬首看著李明佑,沉吟了一小會,咬著朱唇道:「世子說得是,人生在世,只要自身坦蕩,世人的閒言碎語,卻是不必在意。在外世子名聲如何,民女一無所知,就民女之見,世子本性是極好的,倘若以後世子起了興致,想到這裡遊玩,只管過來就是,民女定然會以禮相待。」
李明佑得償所願,心中自是歡喜,唇邊的笑容慢慢擴大,聲音也清朗歡暢:「多謝姑娘應允,以後我定然常來拜訪,還望姑娘不要嫌棄才是。」頓了一頓,轉了話頭道:「對了,我還沒問姑娘,姑娘金尊玉貴,如今住到這裡,可還習慣嗎?」
黛玉微笑,挽髮的七寶玲瓏金簪在陽光下發出清婉的光華,徐聲道:「很好,海闊天空,自由自在,雖然是鄉野之地,但比起那些朱門,卻更讓我喜歡。」
李明佑頷首道:「姑娘喜歡就好。」沉吟了須臾,目光中微露冷意,旋即道:「賈府之人實在薄情,差點將姑娘逼上絕路,倘若將來有機會,我一定為姑娘討回公道。」
黛玉忙道:「世子與民女素不相識,卻肯如此相待,民女感激不盡,但民女受世子大恩,已經感激涕零,實不願世子再為民女的事情操心。」說著,向李明佑斂衣行禮,接著道:「如何對付賈府,民女已經有了主意,世子心意,民女心領了。」
李明佑看她一臉堅決,倒沒有再堅持,只頷首道:「既然姑娘自有主張,我不插手就是。」凝睇著黛玉,唇角泛出一抹讚賞的笑容,旋即道:「倘若是一般女子,被賈府欺辱後,要麼就白白忍受、畏縮逃避,要麼就說些以德報怨的無聊話,膈應死人。哪裡及得上姑娘的回答?姑娘心思明透、愛恨分明,我不得不敬服。」
黛玉搖首道:「因賈府那些人傷我甚深,我才想到計劃反擊,世子如此讚譽,我實在當不起。」頓了一頓,唇角的弧度微微轉冷:「在賈府時,我行事都依照本心,惹得眾人紛紛傳言,說我小心眼,愛斤斤計較。這一次,就讓那些人見識見識我是怎麼小心眼的,也不枉了當初她們對我的評價。」
李明佑更是折服,連連點頭道:「姑娘這性子,很合我的脾氣,我有言在先,絕不會插手姑娘與賈家之事,但我心中卻有一層顧慮,不吐不快。」歎了一口氣,接著道:「賈家畢竟是百年基業,宮中又有一位皇妃,地位顯赫,姑娘孤身一人,應對起來只怕困難重重。我打算將身邊的侍衛抽出兩位,贈給姑娘,以防萬一。」
黛玉吃了一驚,忙推辭道:「多謝世子美意,世子所贈之人,必定是能幹之輩,但我這莊子地處偏僻,實在委屈了他們。」
李明佑峨冠耀目、面如冠玉,深深看著她,微笑道:「什麼委屈不委屈,他們能為姑娘這樣的人效勞,是前生修來的。」
黛玉臉上微紅,執意推辭,不願再承受李明佑的恩情。
李明佑眸中閃過一抹狡黠,也沒有再勸,只是淡淡笑道:「姑娘的心意,我自是不能勉強,但那兩個侍衛的人選,我已經定好了。姑娘不肯要,我也不想再收留他們了,今日回去,就將他們打發了。」
黛玉瞠目結舌,驚得說不出話來,李明佑盯著她,接著又道:「東平王府在京城薄有名聲,那兩個侍衛都是有家有口的,若是被我掃地出門,只怕很難尋到什麼立足之地。倘若將來他們淪落街頭,沒法子供養家人,也與我無關。」
黛玉心思轉了又轉,沉默了半晌,終是道:「世子將話說到這份上,那兩個侍衛,民女不能不收。」抬眸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聲音中透出一絲嬌嗔:「世子行事與眾不同,真是讓民女無話可說。」言罷,果然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李明佑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開口道:「姑娘先是將我當成登徒子,如今想罵我是無賴嗎?」呵呵一笑,接著道:「為了林姑娘的安危,就算當一回無賴又如何?」
此刻他並不知道,自己一語成讖,這兩個侍衛,竟在不久後的危機關頭,救了黛玉一條性命。
黛玉聽出他言語中的關懷呵護,心中又驚訝又感動,本是萍水相逢的人,竟肯事事為自己打算,這樣的際遇,只怕鳳毛麟角。
只是,受如此大恩,以自己如今的能力,顯然無力償還了。這般一想,心中不由自主添了一抹惆悵愧疚。
一時之間,黛玉五味雜陳,竟是無話可說。
李明佑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彷彿凝望,是一件可以堅持到永久的事情。
過了許久,還是黛玉先醒過神來,看著李明佑道:「已經是午時了,世子不如在這裡用點便飯,如何?哎,只是要委屈世子一番了,畢竟是鄉野之地,沒什麼好東西招待。」
李明佑道:「姑娘都吃的東西,我豈會挑剔?」向黛玉打了個躬兒,微笑道:「多謝姑娘招待。」
黛玉忙還禮,微歎道:「世子這般客氣,我可當不起。」轉首看著小丫鬟秋兒,吩咐道:「你去春纖娘那裡走一趟,說有貴客來訪,讓她親自做幾道拿手菜送過來,再讓賈喜管家親自過來照應。」
秋兒忙應允了,轉身跑出院子。
黛玉便請李明佑在院子裡的涼亭裡坐了,歉聲道:「本該將世子請進屋,但裡面是民女的閨房,只能委屈世子,在這裡用膳了。」
李明佑道:「這裡就很好,姑娘不必介懷。」瞇眼看著黛玉,接著似笑非笑地道:「在哪裡用飯我不介意,但我很不喜歡姑娘一口一個民女,襯得我彷彿成了愛賣弄權勢之人。」
黛玉失笑,沉吟著道:「既如此,索性就不客套了,以後直接稱『我』就是。」
李明佑擊掌道:「很好,直來直往、爽爽快快,才對我的脾氣。」
閒話了一番,陳氏已經將菜餚做好,親自送了進來,賈喜也趕過來聽命。
黛玉便讓陳氏將菜餚擺好,想了一想,又讓陳氏下去打點李明佑侍從的飯食,最後又吩咐賈喜親自伺候李明佑用膳。
吩咐妥當後,方向李明佑道:「菜餚簡陋,請世子將就用一些。」
李明佑頷首,微笑道:「姑娘累了半日,也去用些菜餚,再午休一小會兒。我用完膳,將那兩個侍衛交給姑娘的管家,就直接回城,姑娘不必相送。」
黛玉斂衣行禮,婉聲道:「多謝世子體貼,我失陪了。」言罷帶著雪雁,飄然回了閨房。
用罷午膳,黛玉在窗下看書消食,聽到院子裡漸漸靜了下來,知道李明佑已經離開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賈喜過來請安,隔著簾子回話道:「平王世子已經走了,留了兩位隨從在此,奴才請姑娘示下,該如何安排這兩人。」
黛玉沉吟片刻,答道:「世子好意贈送,我推辭不得,這兩個人,你去安排間獨立的小院,讓他們住進去,以賓客之禮好生照看,不要委屈他們。」
賈喜忙應允下來,行完禮自去打點。
到了傍晚時分,春纖姍姍回莊,笑嘻嘻跑進黛玉的住處,向黛玉道:「姑娘交待的事情,我已經辦妥。表叔已答應留意環二爺的事情,還會找那些下人打聽。待下次我再進城,就能拿到確切消息了。」
黛玉一邊聽一邊頷首,微笑道:「今日辛苦你了,且下去歇著吧。」春纖忙謙虛了幾句,方笑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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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V章,多謝親捧場,感激不盡O(∩_∩)O





013 賈府維艱



黛玉漸漸習慣了田莊的生活,每日起來,不是看書刺繡,就是與雪雁、春纖談天說地,很是悠閒。
春纖的爹娘雖然都只有三十多歲,卻當了好幾年管事,將莊子打點得井井有條,讓黛玉很省心。除了偶爾惦記一下賈環的事情之外,可以說,黛玉再無別的心事。
這般過了兩天,黛玉想起初進莊時,自己曾說過想學做菜的話,便向雪雁、春纖道:「從賈家出來,也沒帶幾本書,我都看遍了,不如今天我們去廚房,跟陳嫂子學學怎麼做菜吧。」
雪雁吃了一驚,蹙眉道:「那天剛來時,姑娘就說過想學做菜,我還當姑娘在開玩笑呢,如今姑娘又提這件事,難不成竟真要進廚房?」頓了一頓,忙勸道:「俗話說得好,君子遠庖廚,那地方又髒又亂,與姑娘的身份不配,還望姑娘回心轉意。」
黛玉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清澈明亮,俏皮笑道:「君子遠庖廚,說的是君子,與我沒什麼關係。至於我想學做菜,是因這幾天實在太閒,想找樣事情做做,權當消遣,時間也好打發些。」
雪雁聽黛玉語氣篤定,知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只得道:「姑娘這話也有道理,橫豎大家都閒著,就依了姑娘的主意也使得。只是有一條,姑娘身子嬌弱,若是受不得油煙氣,就即刻出來,好不好?」
黛玉忙不迭應了,命春纖將陳氏請過來,方將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
起先,陳氏聽聞黛玉竟要下廚,很是吃驚,苦勸不肯應,還是黛玉佯裝生氣,發了脾氣,才讓陳氏改口應允下來。
於是之後的幾天,黛玉主僕三人便常跟著陳氏,從選材、切菜、做菜等方面學做菜餚,自得其樂。
因黛玉肯用心,學了幾天,便漸漸上了手,陳氏很是開心,至於春纖、雪雁兩人,因進度慢,常被陳氏嘮叨責怪,不過兩人也不以為意,每每一笑置之。
黛玉這邊悠閒自在、和樂融融,賈府那邊,卻是截然不同的境況。
自黛玉決然離府,不但令賈府在北王爺、平王世子面前丟臉,更捲走了一個莊子和賈母三萬兩的私房,賈母心疼又憤恨。
更嚴重的是,因為黛玉的緣故,北王爺、平王世子都將賈家看成洪水猛獸,東平王府倒還罷了,本來就沒什麼交情,北王府卻是世交,與賈府交情匪淺。
那日後,賈母命人到北府送禮,想解釋一番,不想北王爺竟絲毫不顧情面,直接將來人趕出府,還帶了話,今後要與賈府斷絕來往。
銀錢身外物,賈母雖然看重,卻並沒有到珍視的地步,北府的庇佑於賈家卻是至關重要。
數十年的交情,卻在一夕之間毀於一旦,賈母將黛玉視為罪魁禍首,時不時大罵黛玉絲毫不顧念多年來自己的養育之恩,行事瘋瘋癲癲、無法無天。
賈母心底,對黛玉的親情,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反感和厭惡,甚至很多時候,還有些遷怒賈敏,竟生出這樣一個女兒。
寶釵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心中對黛玉的恨意,自然也加深了幾分,加上沒了莊子,日子越發艱難,暗地裡不知詛咒了黛玉多少次。
這天起來,寶釵在王夫人、賈母處伺候了早飯,帶著鶯兒到賬房,看著攤開的賬本發呆。
賈家的各樣賬目,她已經熟知,一年到頭,除了地租子,就只有爵位的例銀。偏偏上下人等最愛面子,凡事都要敷衍得好看,各處的虧空累計起來,竟有四五萬兩之多。
黛玉婚事泡湯,以朱老爺商人的身份,自不敢到賈府吵鬧,只能暗歎倒霉,就此罷了,但薛寶釵心裡卻難以平靜。
寶釵本還指望著靠黛玉的婚事大賺一筆,不想黛玉鬧了那麼一場,不但沒有進項,反而又少了一樣收入,令她的處境如雪上加霜一般。賬房是一點銀子都沒有,如今是日日拆東牆補西牆,竟已經到了焦頭爛額的地步。
寶釵以手支額,歎氣道:「這日子越發難過,簡直像個無底洞似的,我的嫁妝已經賠進去一小半了。」皺了皺眉,目光中透著三分無奈,三分焦慮,接著喃喃道:「這幾年,薛家的生意艱難得很,我的嫁妝也沒多少,之前我還指望在這裡管了家,既能威風,又能提攜薛家,如今看,竟是一點都指望不上。」
鶯兒在她身邊伺候,一應事體都是知道的,也跟著歎氣,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個法子,忙向寶釵道:「這管家既然難當,二奶奶不如回了太太,辭了這件事兒,讓鏈二奶奶繼續管家,二奶奶自能落得逍遙。」
寶釵勾唇,笑容卻極淡,搖頭道:「你這主意我何嘗沒想到?前幾天我就悄悄跟太太提了,但太太執意不應,說鳳姐兒當初交出管家權利時已經說過,她打算以後都過自在日子,從今以後,凡事都不要再找她。哎,鳳姐兒如今可算是自在了,只有我在這苦海裡熬著,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主僕兩人相對歎息了好一會兒,寶釵抿了幾口茶,勉強平息了心情,轉了話頭道:「之前我告訴你,讓你吩咐文杏,多盯著寶玉一些,別讓麝月、秋紋、紫鵑那些蹄子沾他的身,就是襲人,也要多留意,這幾天文杏可有什麼話兒?」
鶯兒忙回道:「昨天奴婢問了文杏兒,她倒是時時留意,但那些丫鬟向來都只愛圍著寶二爺打轉,寶二爺又最是多情,一見有人肯獻慇勤,都笑瞇瞇接受了,文杏兒縱然想攔,也是攔不住的。何況寶二爺屋子裡丫鬟那麼多,她一個人,哪裡看得過來?」
寶釵聞言,不怪寶玉多情,反而深恨幾個丫頭,咬牙道:「那些東西太不要臉面了!寶玉是堂堂國舅爺,將來還要考功名為我掙誥命,偏偏那些蹄子整日將他迷在閨閣裡,白白耽擱寶玉的前程。哼,等明兒個我就去回了太太,府裡諸事艱難,要想法子節省開支。如此一來,就能趁機將那幾個東西打發了,省得那些東西礙我的眼。」
原來,寶釵自與寶玉成親以來,一心以寶玉為重,盼著能妻憑夫貴,時不時催促寶玉看書,好去考取功名,自然不喜寶玉常在內帷廝混。
何況,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但凡女子,無論面上多賢能,心裡還是不喜與人共享丈夫。那些丫鬟圍著寶玉打轉,就是在觸寶釵的逆鱗,寶釵自然不會容忍。
鶯兒猜出她的心思,卻沒有說什麼,只讚道:「二奶奶想得很周到,是該讓那些丫頭見識見識二***厲害了。」
正說著話,周瑞家的進來道:「宮裡的夏太監打發人來,說是有事求見。」
寶釵聽了直皺眉,心中有些明瞭,她住在賈府,未嫁前處處留意,賈家的事情,簡直瞭如指掌。
這些太監打發人過來,能有什麼好事?唯一的緣故,不過是要銀子打秋風罷了。偏偏要顧及自家娘娘的地位,對這些得臉內侍的要求,不但不能拒絕,反而還要百般討好才行。
寶釵想到這裡,忙向周瑞家的道:「我這裡還有事呢,何況我剛管家,從沒見過宮裡的人,不如讓他去見太太吧。」
周瑞家的回道:「這事是太太吩咐的,如今太太去了老太太跟前伺候,哪裡能去打擾?少不得還是二奶奶辛苦點,應酬一番,也就是了。」
寶釵聽了,無可奈何,只得有氣無力地道:「既如此,就請他進來吧。」
周瑞家的忙應了,不一時帶了個姓嚴的小太監進來,寶釵忙讓他坐了,又命鶯兒奉茶,笑問嚴太監因何而來。
嚴太監喝著茶,慢條斯理地道:「夏爺爺打發我來府上說,之前他買的房子太小,打算換個齊整些的。可巧前兒知道有一處寬敞院子,正在發賣,因此動了心思,偏近來手頭緊張,夏爺爺急得沒法,日日煩惱歎氣。」說到這裡,便看著寶釵,目光中自含深意。
寶釵心中暗恨,卻不得不陪著笑臉,和顏道:「夏老爺短了多少銀子只管說,但凡我能辦到,一定竭盡全力,絕不敢耽擱夏老爺的正事。」
嚴太監聽了這話,喜得眉開眼笑,伸手比了個三字,回道:「貴府換寶二奶奶管事,奴才也是知道的,寶二奶奶如此爽快,奴才就直說了。夏爺爺說府上很知道做人,讓奴才過來拿三千兩銀子,至於餘下的數目,夏爺爺自去籌措。」
寶釵倒抽了一口涼氣,三千兩,還說得彷彿像是恩賜一般,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才好?
就算暫且不管以後,眼前這難關,竟難以應付過去。
嚴太監在宮裡呆久了,養成了一股捧高踩低的脾氣,見寶釵半日不語,臉上不禁有些不悅,冷笑道:「二奶奶才說了,一定盡力而為,怎麼如今才要區區三千兩,就不說話了?」
寶釵無法,只能朝鶯兒使了個眼色,方道:「沒長耳朵嗎?還不去將銀子支來?耽誤了夏老爺的大事,你擔當得起嗎?」
鶯兒會意,忙道:「奶奶可是忘記了?因快到年關了,各處要用銀子,昨天付了幾筆大賬目,賬房裡只有幾百兩而已。」
寶釵佯怒道:「這事我還真忘記了,哎,倘若你這蹄子記得提醒我,哪裡會像現在這般手足無措?」轉首看著嚴太監,賠笑道:「公公也聽到了,不是我不肯,實在是有難處,這樣吧,我且想法子湊一千兩,勞煩公公帶回去,在夏老爺面前美言幾句,我自會報答公公的恩德。」言罷,卻是朝鶯兒示意,命她拿出一個裝了五十兩銀子的荷包。
嚴太監卻不接荷包,一臉倨傲之色,冷冷道:「一千兩銀子?二奶奶打發叫花子呢。賈府家大業大,怎麼會拿不出這三千兩銀子?」頓了一頓,斜睨著薛寶釵,慢慢道:「這事明擺著是二奶奶在敷衍,也罷,話不投機半句多,我這就告辭,將二***話告訴夏爺爺,讓他自己裁奪。」說著,果然站起身來,作勢要望外走。
周瑞家的見狀大急,忙走上來攔道:「公公別著急,二奶奶素來大方,今天是的確有了難處才會如此,還請公公稍等,二奶奶會想到法子,讓公公如願的。」
寶釵也變了臉色,她是明白人,知道這些太監雖然惹人厭煩,卻是得罪不起的。不然,元妃在宮裡的日子難過,賈府也討不了什麼好。
寶釵忙斂了心中的不情願,賠笑道:「這話很是,公公且稍等片刻,我即刻打發人去酬銀子,絕不敢耽誤夏老爺買屋子。」
嚴太監聽她言辭旦旦,這才回心轉意,止住腳步道:「二奶奶這話倒還像樣,念在往日的交情上,我就在這裡等一等吧。」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子,走到鶯兒面前,將荷包拿了,笑瞇瞇地道:「這是二***賞賜,奴才自然得收下,不然,豈不是讓二奶奶沒面子?」
寶釵心中氣得七竅生煙,卻不能露出來,沉吟了一小會,卻是無法可想,只得向鶯兒道:「你去將我的首飾拿一盒出來,送到當鋪,暫且押了,盡快將銀子送進來。」
鶯兒知她如今的私房只剩下兩盒首飾,卻也不能說什麼,只得點頭應了,起身自去打點。
過了一會兒,鶯兒果然領著小廝,捧著匣子走了進來。寶釵命取了三千兩,交給嚴太監,又賠笑著講了幾句,親自送出門去了。
待回轉身,還沒喘口氣,周瑞家的便開口道:「二奶奶今天這事辦得不太妥當,太太早說過了,宮裡來的人,無論有什麼要求都要滿足。」
寶釵暗自腹誹,太太自己捨不得銀子,凡事只管讓自己出頭,也太不地道了。
心中雖不滿,卻不能流露出來,面上保持端莊的笑容,寶釵忍著氣道:「周姐姐說的是,今日是我莽撞了,以後斷不會如此。」
周瑞家的這才罷了,瞄了瞄小廝拿進來的匣子,轉了話頭道:「對了,之前太太還說,過幾天她要進宮去瞧娘娘,要找二奶奶拿點銀子打點。既然這典當的銀子還有剩餘,不如就交給奴才一併拿了,省得奴才再跑腿。」
寶釵有氣無力地揮手,皮笑肉不笑地道:「要多少銀子,周姐姐且說一聲。」
周瑞家的道:「至少也要一千兩吧。」命鶯兒將匣子開了,點了一下,卻只有八百兩。
周瑞家的見狀,露出不滿之色,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知道二奶奶這裡也艱難,罷了,奴才就拿這些算了,不必再添,太太跟前,奴才自會為二太太分說。」
寶釵心中咬牙切齒,還要開口道謝,周瑞家的便命小廝將匣子捧了,一起出去了。





014 寶釵謀算


候房中靜下來,鶯兒跌足道:「才嫁過來不到二月,姑娘的嫁妝就去了一大半了,這可如何是好?」
寶釵心中更煩悶,思來想去,除了黛玉處,竟是無法可想,咬著唇道:「如今這勢頭,至少要三五萬才能將虧空填補了。少不得我想個法子,將林家那狐媚子算計了,眼前的局勢自然能夠解開。」
鶯兒吃驚道:「算計林姑娘?二奶奶可是忘了,林姑娘有北王爺、平王世子撐腰,老太太不讓我們招惹。」
寶釵冷眼看她,彷彿在看一個白癡一般,冷笑道:「你這話真可笑,你當我瘋了嗎?正如老太太所言,那狐媚子有北王爺、平王世子撐腰,我若親自出面,哪裡能討到什麼好?自然是要找個機會,蠱惑別人去害她,如此一來,當然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吸了一口氣,鬢邊的髮簪泛出清冷的弧度,聲音有森然之意:「雖然那狐媚子口口聲聲說要與我們斷絕關係,但在外人眼裡,我們賈家卻是她唯一的親眷。只要她出意外不在了,那莊子和她捲走的銀錢,自然都會回到賈家手中。北王爺、平王世子那邊,就算再憐惜那個狐媚子,也是沒用的。」
鶯兒這才明白,忙奉承道:「二奶奶想得很周到,奴婢見識淺薄,遠遠不及。」
主僕兩人說了一番話,已近午時,寶釵便帶了鶯兒回房,打算陪寶玉用午膳。
不想進了院子,竟是靜悄悄的,只有文杏過來迎接,行禮道:「二奶奶回來了,寶二爺在書房呢。」
寶釵聽了,臉色略微好轉,四處望了一下,皺眉道:「怎麼不見襲人、紫鵑她們?」
文杏遲疑了一下,怯怯答道:「她們都在書房伺候寶二爺。」
寶釵聞言自是臉色不虞,忍著氣往書房趕,到了那裡,果然見寶玉站在書案前,提筆在紙上寫畫,笑嘻嘻的甚是開心。
屋裡除了紫鵑、襲人之外,其餘幾個大丫鬟也在,這個倒茶,那個磨墨,團團圍在寶玉身邊,衣香鬟影,
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寶釵不露聲色,只看著寶玉道:「寶玉似乎很忙呢。」
寶玉擱下筆,笑著道:「這些丫鬟鬧著讓我給她們畫美人圖呢,不如寶姐姐也一起來玩,我也給寶姐姐畫一幅。」
寶釵聞言心中不由甚是氣惱,自己在外面忙死忙活,為了賈家,連嫁妝都填進去了,寶玉卻在這裡與丫鬟玩鬧,這樣一對比,自己的付出真是不值得。
她雖生氣,人卻是極有分寸的,並沒有當場變臉,只向襲人道:「你且帶著其他人出去,我有話要跟寶玉說。」
襲人忙應了,帶著眾丫鬟退了出去,寶玉斜睨著寶釵,撇嘴道:「正玩得有趣,寶姐姐為什麼要將她們都叫出去?」
寶釵歎了一口氣,看著寶玉道:「自我們成親以來,因我要打理家事,也沒時間跟夫君談心,今日得閒了,我且問一聲,以後的日子,夫君有什麼打算沒有?」
寶玉不以為意,笑著道:「我還以為寶姐姐要說什麼大事呢,原來時談這個,我還能怎麼過?我們這樣的人家,什麼都不愁,自然是之前怎麼樣,今後一如既往。」
寶釵臉色變了一變,沉默了一小會,才打疊精神問道:「你如今是國舅爺,身份自然是顯赫的,但你心裡,難道就沒有什麼想要的?沒有什麼心願嗎?」
寶玉聞言,歎了一口氣,聲音略有些悵然:「我與寶姐姐做了多日夫妻,我的心事,也不必隱瞞。如今我的日子過得很自在,想要的也不多,只林妹妹一人而已。哎,之前我一心只盼著能娶林妹妹,後來老太太、母親做主,娶了寶姐姐過來,寶姐姐為人自是極好的,對我也好,但林妹妹身上卻有一股特別的氣質,府裡沒一個人比得上。」
寶釵聽了他這番話,差點沒氣得吐血,本是想問寶玉是否有求取功名之心,不想卻聽到寶玉在吐露心事,口口聲聲,最惦記的,竟然仍舊是那令自己恨入骨髓的林黛玉。
自己與他燕好了這麼多天,竟仍舊沒讓他放下那個狐媚子,這讓她情何以堪?
寶釵深深皺眉,聲音中有著咬牙切齒的憤恨:「你念著她,可惜她沒將你看在眼裡,不但拒了老太太的美意,還將北王爺、平王世子引到賈府,不止令賈府大失顏面,還捲走了幾萬兩銀子和一個莊子。」
寶玉歎道:「林妹妹的事情,這些天你念叨了很多次,我耳朵都聽出繭了。哎,其實林妹妹的性情我是最清楚的,這些天我反覆想了很多次,她雖然心裡有我,卻素來心高氣傲,聽不得什麼當妾的話兒。」說到這裡,眼睛放光,聲音也略高了幾分,眉開眼笑道:「不過這事情難不倒我,我已經想出一個法子,過幾天就去求了老太太,說想將林妹妹娶過來當平妻,如此一來,妹妹自然就願意了。到時候,我就能與寶姐姐、林妹妹一雙兩好,快活似神仙。」
寶釵氣得七竅生煙,心中隱約還有一絲驚懼,寶玉在她眼裡,一直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何況又有個當皇妃的姐姐,俊秀顯赫,簡直是百里挑一的好歸宿。
寶玉、黛玉青梅竹馬,情誼有多深厚,寶釵心知肚明。她一直不肯相信,黛玉心底對寶玉的念想,會徹底斷絕。
多半如寶玉之言,黛玉只是在計較名分,而非不願嫁給寶玉。
倘若寶玉真求到賈母面前,雖然賈母對黛玉有恨意,但黛玉背後,卻是有北王爺、平王世子撐腰的。為了籠絡這兩大王府,自然是樂見其成,絕不會違逆寶玉的心願。而黛玉那邊,若是真有平妻之位,一定會喜滋滋應允的。
如此一來,人人皆大歡喜,自己卻勢必會陷入尷尬棘手的處境。
在見識了黛玉決絕的一面,薛寶釵並不認為,她會是個弱女子。
倘若真讓黛玉進了賈家,當了平妻,依仗著背後有靠山,還不知會用什麼手段與自己爭鬥。
寶釵雖然自覺手段了得,但自己出身商賈人家,身份上,始終及不上黛玉,加上黛玉如今今非昔比,鹿死誰手,還真不能十拿九穩。
寶釵越想越煩惱,深深吸了一口氣,略微平息心情,沉吟著道:「夫君你這想法,我倒也贊成,只是老太太、太太如今正在生林妹妹的氣呢,平妻的心思,還是過一段時間再提吧。」
寶玉聞言,想了一下,雖然不甘願,卻又擔心事情難諧,便道:「你說得有理,我且耐心等一段時間,待有了合適的機會再提。」
寶釵咬著唇,頓了一頓,轉了話頭道:「林妹妹的事情,暫且放下,我倒是想問夫君一聲,如今朝廷廣開恩科,夫君難道沒有青雲之心嗎?夫君人聰明,身份又顯赫,很有優勢呢,只要夫君肯靜心看些應試文章,考取功名輕而易舉。到時候春風得意、封妻蔭子,豈不是好?」
寶玉伸了個懶腰,興趣缺缺,搖首道:「考功名是那些窮酸書生做的事,我可沒興趣,我們這樣人家,吃不愁穿不愁,何苦汲汲於功名利祿?」
寶釵心涼了半截,勉強抑住心神,苦口婆心道:「你身份雖然顯赫,但還是要多向前看,若是有了功名,錦上添花,我也能多一份榮耀呢。」
寶玉擺手道:「你繼續勸也沒用,功名什麼的,我實在沒什麼興趣。」看了寶釵一眼,皺眉道:「寶姐姐沒嫁之前,凡事都由著我,從沒有說這些博取功名的庸俗話。如今成了夫妻,卻日日念叨功名二字,看來女兒家還是沒出閣時好,一出閣,人就變了。」
寶釵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未嫁之前,為了討寶玉的歡心,她自然凡事都隨著寶玉,但如今成親了,寶玉就是她終生的依靠,豈能向之前那般放任不管?
正難受之際,卻聽得寶玉繼續道:「功名的事情,我跟寶姐姐說清楚了,以後寶姐姐別再提了,省得影響我的心情。」拿起案上的茶抿了兩口,頓了一頓,接著道:「對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訴寶姐姐,早上襲人告訴我,近來她身子不適,不思飲食,可能是有了身孕,不如姐姐請個大夫來瞧一瞧。唔,算起來,襲人跟了我好幾年,紫鵑、秋紋、碧痕三個,也很合我的心思。寶姐姐是大方的人,不如選個吉日,將她們一併抬舉了。」言罷,卻是笑了幾聲,轉身去了。
寶釵看著他離去,消失不見,雖然一言不發,臉色卻陰沉得讓人害怕。
鶯兒看在眼裡,身子發抖,勉強收斂情緒,倒了一盞茶,送到她面前,怯怯道:「姑娘且喝杯茶定定神。」
寶釵伸手接了,卻沒有喝,而是一把擲在地上,怒氣沖沖地道:「他倒是有出息,既惦記著那個狐媚子,又想著收姨娘,竟是一點都沒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鶯兒默然,沉吟了半日,方道:「事到如今,姑娘打算怎麼辦?難道真由著二爺的意思,抬舉四個姨娘,再讓那林姑娘進門不成?」
寶釵冷笑道:「若真由著他,只怕這賈家就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姨娘由著他,愛納幾個納幾個,但那個狐媚子,卻是絕不能進門的。」沉吟了一會兒,臉色微微曲扭,接著道:「之前打算借刀殺人,悄無聲息地將那狐媚子解決了,但如今看,時間緊急,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人幫我。哎,且等上幾天,若到了緊急關頭,我自己動手,只要將計策想周詳些,自然就好了。」
鶯兒看著一反常態的薛寶釵,心中驚懼,卻不敢說什麼,反而還要奉承幾句。
寶釵只在心中籌謀,紅艷艷的唇瓣勾起,泛出淡淡的弧度,冷漠如斯。

點名簿 2016-6-8 17:40

015 運籌帷幄


寶釵向來言出必行,自打定了主意要算計黛玉,便日夜思量,悄悄打聽黛玉的行蹤,知道她在北王府小住了幾日,就搬到田莊去了。
寶釵得知這個消息自是歡喜,悄悄找賈府的下人詢問,想知道誰與黛玉住的莊子裡的佃農有牽連,也好做下一步打算。
以她的身份,下人們自不敢隱瞞,很快就探查到秋紋叔叔一家都在那莊子裡做事。
寶釵立刻拿定主意,將秋紋叫到房中,暗中囑咐了一番,以提攜她當寶玉屋裡人為餌,命她去找叔叔詢問莊子的事情,並特意囑咐,讓秋紋的叔叔時刻留意黛玉的情況。
秋紋在寶玉身邊伺候多年,對於溫柔款款的寶玉,自然也存了一樁心事。因她容貌只有中上,平時並沒有得到寶玉的青睞,一直鬱鬱寡歡,如今聽了這等好事,自是眉開眼笑,當天就向寶釵告了假,坐車到京郊田莊,探望叔叔。
待回了賈家,秋紋忙到寶釵跟前行禮,回話道:「我那叔叔品性還好,就是有些小氣貪財,我將自己幾年的積蓄拿出來,又許了重酬,叔叔已經答應幫我。他告訴我,那邊管事的,是春纖的爹娘,林姑娘自住進莊子,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靜得很。對了,似乎有個年輕公子曾到莊子探望,因穿的是常服,底下的人摸不清底細。再有,聽叔叔說,林姑娘剛進莊子時,收留了一對寒酸父女,後來莊子裡又多了兩個男的,也不知是什麼來頭。」
寶釵點頭,心中暗自尋思,黛玉自進京以來,一向養在深閨,並不認識什麼人,到田莊探望的,除了北王爺或平王世子之外,不做他想。
秋紋口中所說的黛玉收留了外人,她半點都沒放在心上。只在心中生氣,真不知黛玉到底有什麼魅力,竟能迷倒兩位身份尊貴的貴族公子。
她將手掐進掌心,抑住心中的嫉恨,向秋紋道:「你的功勞我記下了,多跟你那叔叔走動,有什麼消息立刻報來。」
秋紋喜滋滋地道:「我已經按二***話囑咐了叔叔,命他若是知道林姑娘出了莊子,就立刻報過來,二奶奶放心吧。」
寶釵輕輕頷首,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方命秋紋退出去。
這裡鶯兒便問道:「姑娘籌謀多日,不知到底有什麼打算?」
寶釵淡淡道:「那狐媚子在莊子裡,有一眾人護著,倒是不好下手,不過,她不可能在莊子裡呆一輩子,總有出來的一天。」唇角泛出一抹冷笑,聲音也森冷下來:「等她出來了,我自有法子對付她。」
鶯兒看著她略微猙獰的模樣,心中有些害怕,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如此過了幾日,寶釵正在焦頭爛額地打點賈府的家事,玉釧突然走進來,行禮道:「禮部侍郎家的陳小姐來了,正在太太房裡,因她跟二奶奶年紀差不多,太太特意命二奶奶去招呼。」頓了一頓,又加了幾句:「太太說了,這陳大小姐家勢雖然不怎麼樣,卻有個顯赫的姑姑,乃北府的太妃。近來北王爺不肯跟賈家來往,太太很煩惱,這卻是個好機會。雖然不知這陳小姐為何而來,但若是能跟她相處好了,說不定能讓她在太妃和北王爺面前說幾句好話呢。」
寶釵聞言也是眼前一亮,點頭道:「太太這想法很有道理,我一定會好好招待她的。」遂帶了鶯兒,跟在玉釧身後,逶迤著步到王夫人的住處。
及進了正房,果然見屋內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少女,長得甚是標緻,眉眼間卻籠著一層淡淡的陰霾,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寶釵察言觀色,看出她有心事,卻沒有說什麼,只款款走上前見禮,又親自倒茶,送到那少女面前,態度甚是慇勤。
那少女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見寶釵如此熱情,倒也不好冷著臉,便答了寶釵的問話,告知自己的姓名年紀。
寶釵這才知道她名叫陳月容,乃陳家嫡出的長女,忙奉承道:「姑娘這名字真好聽,只有姑娘這模樣,才配這個名字。」
但凡少女,都有愛美之心,陳月容聽了她的誇讚,微紅了臉,聲音卻很開心:「二奶奶自己才是天姿國色,二奶奶這話,我可當不起。」
寒暄了幾句,王夫人便含著笑容,發話道:「難得你們一見面就如此親厚,年輕人在一起自在些,比坐在我這裡強。寶玉媳婦,你且帶著陳姑娘,到大觀園逛一逛,說些私房話兒。」轉首看著陳月容,問道:「不知陳姑娘意下如何?」
陳月容欠身道:「甚好,我正想與二奶奶多親近親近呢。」
寶釵忙笑道:「陳小姐願意,媳婦自是欣然相陪的。」
議定之後,寶釵果然站起身來,在一大群媳婦、丫鬟的簇擁下,領著陳月容往大觀園走。
及到了那裡,寶釵指點著園內的景致,又邀請陳月容春天過來賞花,不想陳月容卻興致缺缺,皺著眉一言不發。
寶釵是何等精明之人,見了她的異狀,心知事有蹊蹺,不動聲色揮退了伺候的人,方笑著道:「我觀陳小姐臉色,似乎有心事,陳小姐若是信得過我,不如且說出來,我願意替陳小姐分憂。」
陳月容遲疑了一下,方道:「也罷,我就實話實說了,我有事情想請教二奶奶,前段時間,我在北王府見到一個姓林的姑娘,與我表哥北王爺竟是很相熟的樣子。我四下打聽了,才知道原來她是貴府的親眷,在賈家寄居了將近十年的時間,至於其他事情,卻是一概都不知道。」眉心深深蹙起,接著道:「這林姑娘既在貴府住了十年,怎麼好端端的,竟會跑到北府去?」
寶釵沒想到她是為黛玉而來,真實的原因自不能宣之於口,只含糊道:「她去北府的原因,我卻是不知的,我只知道,因她年紀漸長,性子有些清傲,不願再寄人籬下,找賈家要了一處田莊,要去那裡過自在日子,如今她人就在那莊子裡。」
陳月容聞言,臉上陰晴不定,半日方道:「一個姑娘家,寄住多年不但不知感恩圖報,反而要找親戚討莊子,還隨隨便便跑到北王府,一點都不知避嫌,這樣的女子,真算是奇葩了。」
寶釵聽了這番話,自是察覺出她言語中的不屑,試探著問道:「聽陳小姐之意,似乎與林妹妹相識,難道陳小姐見過她不成?」
陳月容哼了一聲,不屑地道:「見是見過,一個庸脂俗粉,偏愛擺出狐媚樣子勾引人,我見了都替她害臊。」伸手扶一扶鬢髮,眉眼間俱是鬱鬱之色,沉聲道:「她若是在其他人面前狐媚,倒也罷了,偏偏看中我表哥的權勢,將我表哥迷得不知東西,真真可惡極了。」說著,卻是想起因為黛玉之故,被水溶趕出北府之事,俏臉上不由露出一層冷色,如罩寒霜一般。
寶釵將陳月容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一動,眼前這女子,對黛玉似有很深的敵意,對水溶,則似乎含了一絲情愫。
若是能利用她除掉黛玉,自己卻是能省一番功夫。
她心中思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看著陳月容道:「難怪陳小姐看起來不開心,原來是這個緣故。林妹妹是我們府上的親眷,本來我不該說她的不是,但她做事的確有些過分,我很看不過去,那些事情,我也不願替她隱瞞。」歎了一口氣,故意露出一臉愁容,接著又道:「我也不怕陳小姐笑話,我夫君是她的表哥,當初在我們府上時,也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將我夫君迷得七葷八素,到如今還惦記著要娶她做平妻。」
陳月容聽了,不由一臉怒容,拂袖道:「如此說來,這姑娘可真夠無恥的。」
寶釵附和著點頭,凝神盯著陳月容,試探著繼續道:「沒想到她出了賈家,性子竟一點沒改。我說句僭越的話,北王爺那樣的身份,只有陳小姐這般品格才配得起,她胡亂使手段,實在不自量力。」
陳月容聽了她這番話,嬌顏生暈,吶吶道:「二奶奶真這樣覺得?」
寶釵忙不迭點頭,微笑道:「我看人一向最準,北王爺與陳小姐郎才女貌,很是相配。」口中奉承著,心中卻暗自歡喜,看來這個陳月容的確戀上北靜王了。
今日之事,真是一件意外之喜。之前自己還想著要設法謀算黛玉,有了眼前這人,卻是不必親自出手了。
她素來擅長謀算人心,知道但凡女子,對於意中人都是最在乎的。女子的嫉妒心一旦生出,做出來的事情,可怕得讓人瞠目結舌。
所以,目前這形勢,自己只需蠱惑幾句,自能引得陳月容出手對付黛玉,自己則可以冷眼旁觀,坐收漁人之利。
陳月容聽了她的奉承之言,卻是越發歡喜,幾乎有將寶釵當成知己之心,微笑道:「二奶奶談吐有致,雖然與二奶奶初次相見,我卻覺得二奶奶很投緣。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要多親近親近二奶奶。」
寶釵笑回道:「我也覺得跟陳小姐投緣,以後我有閒了,一定要到陳府拜訪。」
陳月容忙道:「二奶奶只管來,我一定用心招呼。」頓了一頓,轉了話頭道:「二奶奶年紀輕輕,就成了賈府的當家奶奶,必定有過人之處。眼前這事情,我想請教二奶奶一番,既然那姓林的姑娘舉止向來就不規矩,正好可以將這件事情告知表哥,好叫表哥跟她疏遠,如何?」
寶釵聽她開口請教,正中下懷,故作沉吟之態,搖首道:「陳小姐這法子,似乎不太可取。林妹妹行事很有手段,總是擺出一副顰眉含淚的樣子,但凡男人見了,都憐惜不已,念念不忘。依照你話中之意,北王爺似乎已經被她迷住,倘若你到他跟前分說,他不但不聽,反而還會說你是故意詆毀呢。我不瞞陳姑娘,我那夫君如今,聽不得她半句不好,但凡我勸幾句,他立刻變臉。」
陳月容聞言,臉色變了又變,拂袖道:「二奶奶這話,很有幾分道理,但是我不甘心,明知道她是個狐媚子,難道我只能在旁邊眼睜睜看著表哥入局,什麼都不能做嗎?」
寶釵看著她,目光中自有深意,沉吟著道:「我與陳姑娘同命相憐,陳姑娘的心情我能理解,辦法呢,也不是沒有,卻有些嚇人,我不敢說出來玷污姑娘的耳朵。」
陳月容看著寶釵,咬著朱唇道:「那些客氣話,卻是不必多說,我如今六神無主,二奶奶既有法子,何不指點我一番?」
寶釵故意遲疑不語,直到陳月容再三催促,方才吶吶道:「我本不願說的,但陳姑娘與我投緣,又同命相憐,還是和盤托出吧。哎,林妹妹人是出色的,又有手段,如今又獨自住在外面,想做什麼也沒人管得著。倘若她不在了,或是出了什麼意外,北王爺自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
陳月容被她的話驚住,呆怔了半晌,才道:「二奶奶這是何意?」
寶釵道:「林妹妹如今住的地方在京郊,甚是偏僻,我是說,倘若她進城置辦東西,遇上無賴什麼的,也是尋常之事,不足為奇。」歎了一口氣,悵然道:「我嫁進賈家,倍受夫君冷落,早就有了這念頭,只是念著她到底是賈家的親眷,不能一絲情面都不顧。」





016 書齋偶遇


在莊子裡悠閒了幾日,這日清晨,春纖惦記著賈府之事,便回了黛玉,叫了秋兒陪同著進了城。
到了傍晚時分,春纖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到黛玉跟前回話道:「我悄悄去見了表叔,可巧他才從環三爺小廝口中得知,明兒個午時,環三爺要去京城有名的書寶齋買些書籍筆墨,姑娘若是想見他,卻是個極好的機會。」
黛玉聞言心中歡喜,頷首道:「這消息很及時,辛苦你了。」
春纖笑嘻嘻地道:「姑娘對我這麼好,又提攜我的爹娘,我不過跑跑腿罷了,算不得什麼。」遲疑了一下,收了臉上的笑容,轉了話頭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倒是遇上一件奇事,趕車的伯伯說,有個陌生男子在莊子附近遊逛,鬼鬼祟祟、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見了我們的車,那男人立刻就跑了,也不知是什麼來頭。」
黛玉沉吟道:「可能只是閒人一個,不過也不能大意,待會兒你回家一趟,讓你爹爹找幾個男丁,時常到莊子外巡視,也就是了。」
寒暄了幾句,黛玉便向春纖、雪雁道:「如今我出了賈家,想見賈環實在不容易,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消息,不如且收拾一番,明兒個咱們一起進城會一會他。」
兩人忙點頭應允,分頭下去打點。
次日起來,待用罷早膳,春纖進來回道:「爹爹已經命人備了兩輛車,姑娘、我、雪雁姐姐做一輛,另一輛,命兩個男丁相隨護送。」頓了一頓,接著道:「有件事情要請姑娘做主,之前平王世子留下來的那兩個侍衛知道姑娘要進城,就到我爹爹面前說了,要護送姑娘,兩人如今正在院外等候,是否讓他們相隨,姑娘且發句話兒。」
黛玉聞言略略吃驚,沉吟著道:「這兩人身份不一般,待我親自去會一會。」言罷,接過雪雁遞來的面紗,掩住了面容,方款款步出房。
走到院門口,果然見有兩個身材魁梧的青衣人侍立著,見黛玉走在最前面,服飾又明顯不同,忙一起行禮,神色甚是恭敬。
兩人衣飾普通,長相也尋常,一眼望過去,跟莊子裡的村夫倒是沒什麼差別。
年紀略大的男子開口道:「卑職李耀,見過林姑娘。」
黛玉伸手虛扶,款款道:「李大哥不必多禮。」明眸流轉,向李耀道:「住在這莊子裡,可還習慣嗎?」
李耀忙道:「很好,管家以貴賓之禮相待,卑職簡直有些受不起。」
黛玉微笑道:「李大哥不必客氣,要兩位侍衛屈尊在我這小小田莊裡,我很是過意不去,不過李大哥可以放心,待下次見了世子,我定會勸他回心轉意。」
李耀搖頭道:「姑娘的好意,卑職心領了,但世子性情最是堅韌,已經發下話了,讓我等在此守護姑娘,等到時機成熟時,自會將我們召回。世子既有了這番話,無論姑娘怎麼勸,只怕都是不成的。」
黛玉聞言咋舌,只得道:「既如此,只能委屈兩位了。」
李耀微笑道:「卑職聽命行事,沒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抬首看著黛玉,接著道:「姑娘今日要進城吧?時候不早,且讓卑職給姑娘開路。」
黛玉笑了一下,溫顏道:「兩位如此用心,我自是感激,但我只是去閒逛一番,何況管家已經打點好了人手,不敢勞煩兩位大駕,還請兩位在此歇息。」
李耀搖頭,聲音中有一絲堅決:「世子命卑職用心守護姑娘,不可離姑娘左右,無論姑娘做什麼,卑職都是要相隨的。何況我等已經歇息了好幾日,姑娘要進城,若是不相陪,實在說不過去。」
黛玉見他神色堅決,倒不好再推辭,便微笑道:「如此,便勞煩兩位了。」言罷,轉首看著春纖,囑咐道:「既然有兩位侍衛大哥護送,之前安排的男丁,倒是不用跟著去了,且讓他們去做自個兒的事情吧。」
待議定了,眾人一起行了一會兒,果然見車子已經準備好,兩個車伕坐在車上待命。
兩輛車都很尋常,後面的一輛稍寬敞些,看起來也略微華麗一些,顯然是為黛玉備下的。
李耀領著另一個侍衛,上了前面的車,黛玉則帶了春纖、雪雁,坐了後面的車。
待坐好了,春纖喊了一聲,兩輛車緩緩啟行,很快就離開莊子直奔京都。
莊子離京都甚遠,走了將近一個半時辰,方才進了城。因春纖之前探過路,有她指引,一行人很順利到了目的地。
在書寶齋門口,眾人下了馬車,黛玉四處打量,見書寶齋對面有間茶樓,便向春纖道:「一路奔波,不如你與李侍衛和車伕去那邊喝茶吃點心,鬆快鬆快,有雪雁陪著我,也就夠了。」
春纖還未答話,李耀已經笑著道:「卑職是不去的,卑職還是隨在姑娘身邊心安些。」
黛玉只得謝了他的美意,扶著雪雁進了書寶齋,李耀垂著手,恭敬隨在兩人身後。
店裡的夥計見來了客人,忙不迭上來招呼,笑著道:「小店在京城也算是薄有名氣,姑娘想要什麼書籍筆墨,小店應有盡有。」
黛玉微微一笑,看了雪雁一眼,雪雁立刻會意,開口答道:「多謝小哥好意,我們自己隨意看一看,若是看中了東西,再勞煩小哥就是了。」
夥計只得應了,轉身自去,臨走前卻好奇地瞧了黛玉一眼,雖然進店的女子甚少,卻也不乏大家閨秀,但那些女子,與眼前這掩面的少女相比,似乎都落了下乘。
他的心思,黛玉一行人自是不知的,因時辰尚早,賈環還未到,黛玉便四下閒看,果然這裡書籍、筆墨紙硯為數不少,看得人眼花繚亂。
黛玉心中琢磨,當初自己在賈家時,與賈環來往並不多,但賈環在賈家處境艱難,她是知道的,只怕手頭沒有什麼銀子。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且先選幾樣東西,待會兒送給他也好。
打定主意後,便用心挑了一副中等的文房四寶,正要喚小二包好時,雪雁突然開口道:「姑娘,環二爺來了。」頓了一頓,聲音有些錯愕:「怎麼寶二爺也跟著來了?」
黛玉抬頭看時,果然見寶玉、賈環兄弟走了進來,前者一身華服,俊顏如玉,後者則穿著半新不舊的藍色長襟,縮手縮腳,看上去竟十分不起眼。
黛玉見狀,心中又是驚訝又是歎氣,驚的是不知這兄弟兩個為何會一起出現,歎的是明明都是賈家的公子哥兒,待遇、氣質竟如此不同,大約是雪雁一心都在賈環身上,這才忽略了本該是眾人矚目焦點的寶玉,先看到賈環,之後才發現寶玉。
正沉吟著,寶玉那邊卻聽出了雪雁的聲音,抬頭張望了一番,目光凝在黛玉身上,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
雖然黛玉掩著面,又有兩月未見,但她身上自有一股獨特的氣質,寶玉自是一眼就認出來了,笑吟吟地道:「真是巧了,竟然在這裡遇見林妹妹了呢。」說著,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黛玉面前,接著道:「自那日分別,已經有好久沒見了,林妹妹戴著這勞什子做什麼?還不取下來,讓我瞧瞧妹妹是不是更出塵了。」言罷,卻是不待黛玉答話,就伸手來扯黛玉的面紗。
見他如此莽撞冒失,黛玉心中不悅,急退了一步,冷笑著不說話。
雪雁忙攔在她身前,含怒看了寶玉一眼,嗔怪道:「大庭廣眾的,寶二爺一上來就揭我們姑娘的面紗,這般作為,也算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嗎?」
李耀雖然不明狀況,卻也忙上前相攔,呵斥道:「哪裡來的登徒子?」
寶玉被兩人的話一刺,臉上有些泛紅,忙辯白道:「這次是我冒失,忘記林妹妹是閨秀,不能在眾人面前露出面容,但我有這舉動,也是因為多日不見妹妹,太過想念才會失態,還請妹妹不要見怪。」
黛玉冷哼一聲,沒有言語,滿腔喜悅的寶玉見她似乎不為所動,不由一臉錯愕。
他們的對話,賈環自是也聽到了,知道黛玉在此,躊躇了一會兒,慢慢走過來,向黛玉道:「林姐姐別來無恙?」
因寶玉在場,黛玉並沒有表現親近之情。只頷首道:「很好,多謝關心。」
寒暄了幾句,雪雁盯了寶玉幾眼,因心中不解,忍不住問道:「寶二爺素來不愛逛書齋,怎麼今天有興趣來這裡?」
寶玉頓了一下,道:「依著我,自是不喜歡來這種地方,我與其他府邸的公子哥兒約了,一起喝酒閒聚,走到這附近,見環兒走了進來,就特意跟過來瞧瞧,看看以他的能力,到底能買得起什麼樣的東西。」言罷,掃了賈環一眼,目光中隱約露出不屑之意。
賈環多次受到這樣的對待,倒是不以為意,只是默默低下頭,沒有半句反駁之言,看得黛玉心中暗歎。
寶玉勾著唇,接著道:「雖然環兒是個惹人厭的,但今天倒是幸虧他,我才能見到妹妹。唔,有妹妹在,那酒宴我也不去了。」深情款款看著黛玉,臉上露出極燦爛的笑容,旋即又道:「這地方聒噪,妹妹必定呆得不耐煩,不如我帶妹妹去酒樓坐坐,要一間雅間,暢訴情懷,如何?」
黛玉冷冷道:「寶二爺這話可笑,你我已經形同陌路,哪裡還有什麼情懷可敘?」





017 語激賈環


章節名:017 語激賈環
待寶玉走後,一直默默不語的賈環低垂著頭,轉身也要離開,黛玉見狀忙止道:「環兄弟請留步。」
賈環一臉錯愕,回頭道:「林姐姐有事嗎?」
黛玉輕輕點頭,徐聲道:「今兒個我是特意來找你的,這附近有個酒樓,不如我們去喝杯茶,閒聊一番,如何?」
賈環更是吃驚,瞪大眼睛,半日都沒有開口說話。
黛玉看著他,淡笑道:「環兄弟,我知道,你我素日並無來往,我突然來找你,你心裡一定有疑惑,但是,我對你絕無惡意,相反,我是來幫你的。」頓了一頓,收了笑容,聲音中多了一絲凝重:「剛才寶玉是如何辱你的,我聽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想繼續過那種日子,你就當今天沒見過我。如果你想改變自己的處境,將之前所受的欺辱百倍千倍還回去,你就跟我走。」言罷,明眸流光,凝在賈環身上,再不發一言。
賈環臉色變了又變,眸中依次閃過疑惑、不甘、希冀,最後終於咬著唇道:「如果林姐姐不是在說大話,我跟著林姐姐走一趟又何妨?」
黛玉見他如此應答,暗自一笑,溫然道:「環兄弟請隨我來。」言罷,扶著雪雁飄然往外走,李耀、賈環在後相隨。
一行人步到之前春纖等人落腳的茶樓,春纖忙迎了過來,黛玉便命她找夥計要一個雅間,好與賈環安靜敘話。
黛玉叫了幾樣精巧點心,又讓夥計泡了一壺上等的碧螺春,留了雪雁、春纖在房中伺候,方請賈環坐了。
賈環瞥著黛玉,眉頭深鎖,迫不及待問道:「林姐姐突然離府,原因我一點都不知道,今天林姐姐說是為我而來,到底所為何事?」
黛玉微笑不答,只解下面紗,讓雪雁給他斟了一杯茶,柔聲道:「既來了茶樓,自是要喝茶的,環兄弟且嘗一嘗,看這茶是否合心意,若是不喜歡,我再讓人換一種送上來。」言罷,自己也端起茶,慢條斯理品了起來。
賈環聞言,只得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喝了兩口茶,向黛玉道:「茶自然是好的,不用換了。」歎了一口氣,聲音中透出悵然之意:「素日裡送到我和姨娘那裡的,都是些茶末子,這樣的好茶,我還是第一次吃到。」
黛玉微笑道:「這個算什麼?只要環兄弟出息了,連貢茶也不在話下。」
賈環眼睛發光,盯著黛玉道:「剛才林姐姐說有法子改變我的處境,難道林姐姐有心要幫我?」
黛玉凝眸看他,須臾搖頭,一字字地道:「你錯了,能改變你處境的,只有你自己,我幫不上什麼忙。」
賈環一臉疑惑,皺眉道:「林姐姐這是什麼意思?」
黛玉溫然道:「我的意思是,我能給你指一條路,但是,最終是否能成功,卻是要靠你自身的努力。反正這裡沒有外人,我便與環兄弟開誠佈公,爽爽快快談心事好了。」
嬌美的臉頰上泛出一抹淺笑,從容道:「當初我住在賈家時,你過的什麼日子,我雖常在深閨,也是略知一二的。你是賈家正經的哥兒,但因是庶出,一直不被人重視。在老太太心中,你似有若無,連寶玉一根頭髮都及不上;在二太太心中,你是會分薄寶玉家產的人,唯恐哪天你出人頭地,所以凡事都壓著你,刻薄你們母子,我說得可對?」
賈環低垂著頭,半日才咬牙切齒道:「林姐姐這話還說輕了,在賈家,我們母子的待遇,連體面的下人都趕不上,更要時不時受太太的侮辱、寶玉的嘲笑,至於那些下人,個個都是逢高踩低之輩,不但對我們毫無敬意,還經常說閒話,指桑罵槐,簡直可惡極了。」
黛玉容色沉靜如水,歎道:「你日子的確過得艱難,我記得小時候與你初見時,你就是一副縮手縮腳的模樣,到了如今還是如此,自然是因為那些人刻意打壓的緣故。」眉梢微挑,明眸流光,旋即道:「但我知道,你並非庸碌之人,縱然處處被人壓制,但家塾你還是堅持日日去,還惦記著到書寶齋買東西,比游手好閒的寶玉強得多了。」
賈環沉默許久,方道:「原來我的努力,別人都忽視了,林姐姐卻看到了。處處受人壓制,我再蠢笨,也會有反抗之心,何況姨娘視我為終生依靠,我不能一事無成,讓她悵然失望。」
經過這一番交談,黛玉已經知道,在賈環膽怯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想上進的心。
這就好辦了,自己不必說那些勸他努力的話,只需指點幾句,便能使事情按照自己所預期的發展下去。
心中想著,黛玉看著他的目光透出鼓勵之意,婉聲道:「你如此孝順,倘若姨娘聽到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賈環歎了一口氣,過了須臾,目光微冷,聲音中泛著苦澀之意:「姨娘如何,我並不知道,但我雖嘴上說得好聽,心裡卻明白,我方纔的話,有些托大了。縱然心裡拚命想改變自身處境的,又能如何?我天資有限,更有太太時時在旁虎視眈眈,常藉著讓我抄寫佛經為由,耽誤我看書的功夫;還剋扣我與姨娘的開支,筆墨紙硯什麼的,都是我自己用積攢下來的月錢置辦的,至於老爺書房裡的應試書籍,更是碰也不讓我碰。有這樣一個外善內狠的嫡母在,我這一輩子,想翻身只怕難於登天。」
黛玉微笑道:「只要環兄弟自己立定了決心,二太太又如何?考取功名的士子,身份低微、處境艱難的不計其數,正所謂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一切,只在環兄弟自身的努力。」手指篤篤敲著桌面,燦然而笑:「如今我只問環兄弟一聲,環兄弟堂堂男子,對自己是否有信心?」
賈環被她的話激住,頷首道:「信心我從來不缺,但處在賈家那種環境,我只怕此生難有作為。」
黛玉嫣然道:「只要你有信心,一切都好辦,我會助你一臂之力。」溫然看著他,目光中透出鼓勵之意,接著道:「你所言不差,賈家的人情冷暖我已經看慣,那些人一個個都是替著自己打算,在那地方,想要靜心唸書有所作為,實在不是易事。倘若你真有心,不如設法離了那裡,尋個安靜地方用功,等到學有所成金榜題名,再回去自然一切都有所改觀。」
賈環歎息道:「林姐姐之言,我何嘗沒有想過?但一來,我捨不得撇下姨娘,二來,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身無分文,若是離開賈家,竟無立足之地。」
黛玉款款道:「立足之地好辦,只要你有心,我自會為你設法。至於趙姨娘那邊,倘若你離府,姨娘的日子的確會難過些,但是,只要你能有出息,苦熬一兩年,姨娘自然也是情願的。男子漢大丈夫,遇見事情當斷則斷,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思量,盡快給我一個答覆。」
賈環聽了,臉上露出心動的神色,喃喃道:「林姐姐真肯幫我?」
黛玉微笑點頭,聲音堅決:「我一言既出,絕不反悔,如今只看你自己的意思。」
賈環默然許久,再抬首時,眉間隱有憤色,一字字道:「多謝林姐姐為我設想,我在賈家吃的苦夠多了,我願勉力一試,聽從林姐姐指點。」頓了一頓,問道:「還請林姐姐告訴我,到底該如何離開賈家,又該去哪兒尋容身之地。」
黛玉早在心中籌劃好了,胸有成竹地道:「我的法子很簡單,京郊有一處名叫迦葉寺的寺廟,歷來就是貧寒學子寄居之地。環兄弟回去後,只管裝病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想到佛門清淨地沾沾佛氣。只要你去了迦葉寺,我自會讓雪雁時常過去打點,安頓你日常起居,為你送筆墨紙硯和應試所用的一切書籍。」
賈環雖舉止畏縮,人卻不傻,心領神會地道:「姐姐此計大妙,老太太對我一點都不在乎,二太太更是素來看我不順眼,倘若知道我想離府,定然樂得手舞足蹈,多半立刻就將我打發了,巴不得我在外面受苦受難,一輩子都不回去賈家才稱她的心願。」
黛玉見他聽懂自己的意思,心中很是高興,微笑道:「既然你也同意了,那你回去後,依計行事就好了。」說著,命雪雁拿出一個荷包,遞給賈環,溫聲道:「這裡有一百兩銀子,一半是給環兄弟打點,另一半則是交給趙姨娘做私房,可以讓她在你離府的日子,過得稍微寬裕一些。這銀子是我真心誠意給你的,你千萬不要推辭。」
賈環默了須臾,伸手接過銀子,低低道:「林姐姐事事為我著想,我暫且領了姐姐的好意,日後一定雙倍奉還。」瞧了黛玉兩眼,聲音中透著疑惑之意:「環兒還有一事不解,按理說,姐姐與環兒一向都不親近,為何今日竟肯與環兒談心事,為環兒謀劃前程?」
黛玉答道:「這緣由,我也不必瞞你,因為我跟你一樣,都是被賈家薄待的人。」臉上雖有笑容,眼中卻一點笑意也無,似含了寒冰冷雪一般:「我幫你,是要讓那些人親眼看看,一向被忽視的你,不是沒有出息之人,反而,那被他們視若珍寶的寶玉,才真正是游手好閒、一事無成之徒。」

點名簿 2016-6-8 17:41

018 細解商道
因李耀在的緣故,黛玉幾人並未受到損傷,但畢竟受了一場驚嚇,回到莊子,春纖忙讓人熬安神藥,伺候黛玉喝了,方才用晚膳歇息。

    次日起來,黛玉主僕幾人談起這件事,春纖皺著眉道:“按照那什麼慕容少爺說的,姑娘的消息是有心人透露的,如此說來,前天我在莊子外遇上的陌生男子,多半是被人派來試探消息的。”

    雪雁輕輕頷首,頓了一下,沉吟著道:“在京城,除了賈家之外,我們並沒有和其餘人來往,我實在想不出,除了她們那些人,還有誰會如此黑心腸加害姑娘。”

    黛玉微微抿唇,那笑容卻極淡,凝眸道:“你猜得不錯,昨天的意外,必定跟賈家脫不了關係。可惜我們沒有證據,又是平頭百姓,這件事只能暫時啞忍,以後有機會再奉還回去。”

    雪雁聞言撇嘴,卻也知道身份有別,無法與那些人針鋒相對,不甘地歎了一口氣,方轉了話頭道:“賈家那些人,一旦起了壞心,一計不成必定會再想一計,看來以後我們得加倍小心才是。”

    黛玉沉吟道:“你這話很是,好在莊子男丁多,又有平王世子的侍衛在,只要我們不出門,應該不會有大礙。”

    春纖一邊聽一邊頷首,突然想起一事,抬首看著黛玉道:“這莊子之前是賈家的,姑娘你說,莊子裡會不會有賈家的內應?”

    黛玉經她提醒,不由心中一動,蹙眉道:“這事情實在說不清,這樣吧,且去將你爹爹喚來,我來問一問就知道了。”

    春纖忙應了,起身自去打點,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賈喜已經進來,隔著簾子恭敬請安,方道:“小女已經將事情說了,不知姑娘想問什麼?”

    黛玉淡笑道:“這莊子的事情,一向都是賈管家打點,我想問賈管家,這莊子裡與賈家有關係的是不是很多?近來莊子裡是否有異常?譬如賈家是否有人過來?莊子的人是否出去過?”

    賈喜忙答道:“莊子裡的人,多半都與賈家沾親帶故,至於姑娘說的異常,近來除了小女和姑娘進過城之外,並無人外出,倒是前幾天有個叫秋紋的,說叔叔賈盛住在莊子裡,到這兒探望過。”

    聽了這番話,黛玉、春纖互看一眼,心道果然不出所料,是賈家在搗鬼。

    春纖咬著唇道:“秋紋是寶二爺房裡的,看來,主使之人必定是薛二奶奶。”

    黛玉頷首,眸中慢慢泛出一絲清寒,她與寶釵之間,雖然有些芥蒂,卻從沒想到,素來以穩重大方示人的薛寶釵,心計竟如此深沉毒辣。

    黛玉本是淡泊之人,但這並不代表她軟弱可欺,被人如此算計,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忍不了。

    此時自己還不能如何,但來日方長,總有一日,自己會奮力反擊,令她翻不了身。

    賈喜素來機智,聽了她們這番話,略有所悟,皺眉道:“姑娘懷疑昨天的事情跟那秋紋有關?”吸了一口氣,旋即道:“姑娘放心,這事情奴才會處理,奴才馬上去找賈盛盤問,倘若事情屬實,奴才立刻將他一家子逐出莊子。”

    黛玉搖頭道:“事情雖然**不離十,不必盤問,也不必逐人。”

    雪雁蹙眉道:“像這樣的人是咎由自取,姑娘不必心軟。”

    黛玉淡淡道:“你誤會了,我不是心軟,我是不願打草驚蛇,現在已經知道內鬼是誰,可以想法子防備,倘若我們將人趕了,那邊必定會另想法子,另找人監視我們,到時候可就防不勝防了。”

    雪雁聞言會意,頷首道:“姑娘所言甚是,是我想偏了,既如此,就不趕那家人了,只請賈管家多多留意,也就是了。”

    黛玉介面道:“還有,賈管家也要留意其他人的一舉一動,倘若發現有異常,一定要儘快通知春纖。”

    賈喜連忙道:“事關姑娘安危,奴才知道輕重,一定會盡心的。”頓了一頓,轉了話頭道:“姑娘還記得初來莊子時收留的陳福嗎?”

    黛玉點頭,微微皺眉道:“有事嗎?”

    賈喜回道:“這陳福是個有才幹的,這段時間幫了奴才不少,奴才想請示姑娘,將他提拔成副管家,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沉吟道:“賈管家既認同他,想必是個出眾的,但他沒有簽賣身契,又是新來的,若是貿然提拔,也不知其他人是否服氣。也罷,且讓秋兒去將他喚來,待我問清楚他的來歷,看看是否能想個妥當法子。”言罷,便揚聲喚過秋兒,囑咐了幾句。

    過了小半個時辰,秋兒領著陳福進來,陳福忙在簾外請了安,感激涕零道:“多虧姑娘收留,小人父女才不致流離失所。”

    黛玉微笑道:“這些感激的話不必多說,今兒個喚你來,是想問問你的出身來歷,雖然你沒簽賣身契,但也要將家鄉何處,之前做何營生說了,我也好有個底。”

    陳福感激她收留之情,自是和盤托出,回道:“小人不敢隱瞞,小人祖籍徽州,祖上都是做生意的,當初在家鄉時,也有幾間店面,日子頗過得去。不想前兩年新知府到任,是個極貪婪的,時常找人到店裡要銀子,我應付了幾次,後來實在煩不過,抱怨了幾句,惹得知府大怒,暗中指使人將小人誣告了,所有

    家產賠得乾乾淨淨。因銀子用完,家鄉又無處容身,只能到京城來投親。”

    黛玉聽了,心中不由有些憐憫,唏噓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可憐人。”歎了一口氣,略斂了神色道:“你的來歷我已經清楚了,如今我倒想問問你,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陳福恭敬道:“小人多謝姑娘多番照顧,小人打算在這莊子裡做幾年事情,積攢些銀子,做點小本生意,以後若是有機會,再重振家業。”

    黛玉頷首道:“你這志向可嘉,我願助你一臂之力,不知你意下如何?”

    陳福滿腹疑惑,皺眉道:“姑娘的意思,小人不是很明白。”

    黛玉撫著手上的玉鐲,微笑道:“賈管家在我面前時常贊你,可見你才能不錯,以你的能力,困在這莊子裡卻是委屈了。我手頭上有些零碎銀子,打算拿出來交給你,做行生意,至於做什麼,由你自己決定,一應事體,也由你決斷,如何?”

    陳福瞪大眼睛,咋舌道:“姑娘竟如此信得過小人,不怕小人拿了銀子跑了?”

    黛玉微笑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當日在莊子前,你境遇落魄,卻從沒想過賣女兒求生路,我便看得出你這人品性很好,絕不是那些勢力小人可比。”

    陳福聞言更是震驚,默了半日,再開口時,聲音中多了一絲凝重:“姑娘如此信得過小人,小人受寵若驚,但素來做生意便是有風險的,若是虧了,小人……”說到這裡,便止住了。

    他言語中未盡之意,黛玉卻是明白的,從容道:“你所擔心之事,我也想過了,我雖在深閨之中,卻也知道這做生意有賺有折,但若是一味只擔心折了本錢,而不敢去做,豈不可笑?今兒個我就將話說明白了,無論是賺是虧,我都承受得起。倘若賺了,五五分賬,若折了,都算在我頭上,我自會安然接受,絕不會怪你半分。”

    陳福被她的話驚住,雖在初冬時節,額頭卻有汗水沁出,慢慢道:“姑娘竟如此有見識,之前倒是小人小看了。”

    黛玉唇角泛出一抹淺笑,徐徐道:“如今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一則是留在這裡做事,維持溫飽不成問題;二則去外面闖一番,你那重振家產的心願,便有機會提前實現。我言盡於此,何去何從,任由你自己選。”

    陳福聞言驟然抬首,隔著簾子,黛玉的身形難以看清,但那日與黛玉初見的情景,卻是記憶猶新,身姿窈窕,嬌喘微微,一副不勝羅衣之態。

    原先只當她是個不出閨門的纖弱女子,雖有善心,卻並無見識才幹。今日這番話,卻是出乎意料,讓自己這個鬚眉男子也生出慚愧,感歎裙釵輩裡,也有不凡人物。

    他心中感慨,思量半晌,漸漸有了計較,深深一揖,感歎道:“姑娘才智決斷,實在令小人慚愧。姑娘既有經商之心,小人願意效勞。”

    黛玉見他應了,微笑道:“如此,就辛苦你了。倒是還有件事情要與你商量,你那女兒年紀幼小,又是沒娘的孩子,在這裡,衣食樣樣有人照應,又有小孩作伴,倒是不錯的。若是跟了你外出,一來她年紀小,不一定吃得消,二來無人照管,實在不妥。不如還是讓她留在這裡,我自會讓賈管家細心照管。”頓了一頓,又加了一句:“你別誤會,我絕無防你之心,此事由你自己決斷,倘若你堅持要將女兒帶走,我絕無異議。”

    陳福忙道:“姑娘一番好意,小人豈會誤會?正如姑娘所言,在這裡樣樣妥當,將女兒留在這裡小人很放心。”

    黛玉微笑道:“你放心,我必不會辜負你的信任。”言罷,便命雪雁拿出五百兩銀子抱起來,交給陳福,囑咐了幾句,方讓他和賈喜自去打點。

    候兩人去後,雪雁皺了半日眉,終是問道:“姑娘向來不喜商賈之事,為何今天竟要支持這陳福?”

    黛玉搖頭道:“你錯了,商賈之事,我並不厭煩,我只是不喜歡唯利是圖、滿身銅臭的商人。”梨渦上泛出一抹清淺笑容,聲音從容自若:“我自來了莊子,方才知道以前自己坐井觀天,見識淺薄。莊子上的人日日辛勞,日子只是稍過得去而已,那些無田無地的,還不知多艱難呢。如今我手頭上,除了一些現銀之外,只剩這個莊子能有進項。”

    雪雁仍舊不解,深深皺眉道:“姑娘手頭的銀子雖然不多,過日子卻也夠了,何必攙和到商賈之事中?”

    黛玉微笑道:“若只是自己過日子,當然夠了,但我心裡卻另有想法,當初爹爹常懷悲天憫人之心,我是他的女兒,之前沒法子倒也罷了,如今既有能力,自當繼承父親遺志。近年盛世太平,商人大有可為,我支持陳福去經商,若是賠了,就自認倒楣,若是僥倖賺了,將來我便能夠幫助那些日子過得艱難的貧民,豈不是好?”

    雪雁這才明白她的心思,臉上浮現出深深的敬服,在世人眼中,經商的目的,是不擇手段牟取暴利,但在黛玉心中,商道竟不是用來賺錢,而是用來濟世濟民的途徑。

    雪雁心中感慨,歎息道:“原來姑娘是打的這個主意,姑娘菩薩心腸,我實在遠遠不及。”

    黛玉淺淺微笑,搖頭道:“只是一點想法罷了,你這般誇讚,我倒是要臉紅了。”

    話音剛落,卻聽得屋外傳來一道聲音,沉穩卻陌生:“菩薩心腸,姑娘當之無愧,何須慚愧?”

    黛玉主僕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住,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還是黛玉先回過神來,清咳了一下,聲音中透出一絲驚疑:“來者是誰?這莊子,你是怎麼進來的?”

    神不知鬼不覺的,竟有人進了莊子,經歷了昨日之事,黛玉自不能無動於衷,保持從容自若的心態。

    話音剛落,聽得屋外響起輕笑聲,旋即聽得有人道:“林姑娘不必驚慌,是我來了。”

    這聲音與之前那道聲音截然不同,透著熟悉的味道,黛玉立刻反應過來,驚訝道:“來的可是李世子?”

    雪雁聞言,立刻掀開簾子出房查看,果然見李明佑站在院子裡,身側還隨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那男子身穿紫色團服,衣料不過中上等,但氣質尊貴,隱隱之中,透著一股高貴威儀,身份似乎很不尋常。



019 初現端倪
話音剛落,卻聽得屋外傳來一道聲音,沉穩卻陌生:“菩薩心腸,姑娘當之無愧,何須慚愧?”

    黛玉主僕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住,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還是黛玉先回過神來,清咳了一下,聲音中透出一絲驚疑:“來者是誰?這莊子,你是怎麼進來的?”

    神不知鬼不覺的,竟有人進了莊子,經歷了昨日之事,黛玉自不能無動於衷,保持從容自若的心態。

    話音剛落,聽得屋外響起輕笑聲,旋即聽得有人道:“林姑娘不必驚慌,是我來了。”

    這聲音與之前那道聲音截然不同,透著熟悉的味道,黛玉立刻反應過來,驚訝道:“來的可是李世子?”

    雪雁聞言,立刻掀開簾子出房查看,果然見李明佑站在院子裡,身側還隨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那男子身穿紫色團服,衣料不過中上等,但氣質尊貴,隱隱之中,透著一股高貴威儀,身份似乎很不尋常。

    雪雁一瞥之下,心中無端生出一股驚懼,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連行禮都忘了。

    屋內的黛玉見外面沒動靜,心中有些驚訝,但因來人是李明佑,倒是立刻鎮定下來,想了想便拿了面紗掩住臉,方扶著春纖,款款走了出來。

    行到門外,見了那氣度威嚴的陌生人,黛玉也是又驚又愕,但還不至於驚懼,向秋兒招了招手,讓她泡一壺好茶,送幾樣點心出來。

    待安排妥當,黛玉方從容走過去,向李明佑行禮,婉然道:“見過世子。”明眸流轉,落到那位陌生人身上,微微蹙眉道:“不知這位是什麼人?”

    李明佑臉上現出一絲異樣,沉吟著沒有說話,倒是那陌生人笑了一下,沉穩地道:“姑娘不必驚慌,我與佑之是親眷,你喚我一聲安老爺吧。”

    黛玉聞言略略沉吟,佑之多半是李明佑的字,看來這人與李明佑的關係應該很親密。

    黛玉瞥李明佑一眼,方笑道:“見過安老爺。”說著,便斂了衣裙,向那人行了一禮。

    黛玉心底,有些不喜李明佑帶陌生人到莊子來的舉動,但來都來了,自己身為主人,將人拒之門外的事情是做不出來的,因此也只能無奈地保持面上的禮儀。

    她的眼神,李明佑卻是看懂了,攤了攤手,聲音有些無可奈何:“今日是我莽撞了,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

    看一眼安老爺,臉上浮現出煩惱之色,皺眉道:“但這事情也不是我願意的,昨兒個晚上,李耀用信鴿傳了這邊的消息,我有些擔心,就想過來瞧瞧姑娘。哪知上午我向底下的人傳訊,說要來田莊,竟被他聽到了,非要纏著一起來,我拗不過,只能將他帶來了。等到了這裡,他又非說想暗中看看姑娘的談吐,不許小丫鬟通傳,事情就是這樣,姑娘千萬包涵些。”

    安老爺聞言,有些哭笑不得,佯怒道:“你這小子,竟敢言語無狀,真當我沒法子治你嗎?”

    黛玉並沒有聽出他是在開玩笑,只當他真生氣了,忙開口道:“只是小事,安老爺何必跟世子置氣?世子品性很好,只是為人略輕狂了些罷了。”

    安老爺唔了一聲,眸中現出一抹笑意,看著黛玉道:“近年來佑之的名譽差得很,素來只有損他的,沒什麼贊他的,姑娘竟肯為他說好話,真出乎我的意料。”

    黛玉微笑道:“正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我與世子初見時,也誤會他的為人,直到後來再見時,我方知世子外表不羈,卻有一副俠骨心腸。”

    她言語平靜,卻蘊含著激賞之意,李明佑俊臉上泛出暈紅之色,半晌才朝黛玉拱手,聲音有些羞赫:“姑娘如此讚譽,實在不敢當。”

    安老爺看得哈哈大笑,指著李明佑道:“你這小子向來自稱紅粉叢中遊刃有餘,今日竟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真是好笑。”

    李明佑心中本對黛玉有情,聽了這番調侃,正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俊臉越發顯得通紅,竟似要滴出血一般,微低下頭沒有言語。

    黛玉料不到他會露出這種神色,但並沒有細想緣故,只默了一默,向安老爺道:“我這地方甚是偏僻無趣,卻是有些委屈安老爺了。”

    安老爺微笑道:“姑娘不必說這種話,偷得浮生半日閑,這鄉野之地,景致很不錯,仿佛世外桃源,倒是很合我的心思。”凝睇著戴了面紗的黛玉,沉吟著道:“今日相見,也算有緣,不知姑娘是否願意摘了面紗?”

    黛玉想也不想,便搖頭道:“安老爺這要求,請恕我不能答應,我出來相見,已是逾矩了。”

    安老爺聞言,微微眯起眼睛,聲音中透出莫名的意味:“你與佑之見面時,也是蒙著面紗嗎?”

    黛玉沉吟了一下,如實搖了搖頭。

    安老爺便道:“如此說來,你也破例過。”劍眉輕挑,不緊不慢地道:“雖然我並沒有說自己的身份,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姑娘,我的身份,可不是他能比的。”

    黛玉愕了須臾,不卑不亢地道:“安老爺誤會了,我之所以摘下面紗與世子相對,並不是為了他的身份,而是因為他品性好,值得我以朋友之禮相待。”

    安老爺沉吟著道:“按你言語之意,除了在真心認同的朋友面前,你是不會露出真容的?”

    黛玉微笑,眼中的光澤清潤如水,慢慢頷首道:“可以這麼說。”

    安老爺看著她的眸子,半晌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勉強了。”揚唇輕笑,卻又加了一句:“想見姑娘的真容,竟如此不容易,看來我得與姑娘多接觸接觸,等姑娘認同了我的人品,自然就不會再拒絕我了。”

    黛玉聞言啞然,一時之間竟不知何言以對。

    李明佑臉色微變,晲了安老爺一眼,聲音中有些鬱鬱之意:“老爺是大忙人,這話是說笑的吧?”

    安老爺聽出他言語中的驚慌,心中浮現出一絲了然,李明佑這小子如此緊張眼前這女子,多半是動了真情了。

    這風流小子肯收心,倒也是件難得的好事。

    心中這般想,口上卻玩笑道:“這位姑娘身姿窈窕,吐語如珠,多半是位絕代佳人。為了一見她的真容,花些心思,也在所不惜。”

    李明佑聽了,臉上青白交加,隱約還浮現出一絲蒼白,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黛玉聽了安老爺的話,心中自然也不舒服,但顧念著自己是主人,只得默默忍了,朝安老爺道:“此時已是午時,不如兩位到廂房稍坐一會兒,我命人打點一下,留世子與安老爺在這裡用餐便飯,如何?”言罷輕輕一福,有禮而疏離。

    安老爺見她聽了自己略有些輕薄的言語,竟還能保持從容自若之姿,倒是有些佩服,微笑道:“客隨主便,有勞姑娘了。”

    黛玉見他應了,便說了一聲失陪,帶了雪雁進屋,喚過春纖,讓她去傳話,吩咐賈喜管家備一桌齊整乾淨的酒席。

    春纖有些為難,皺眉道:“要乾淨不難,我讓娘親親自下廚就行,但今日個世子來得匆忙,沒什麼好材料,備出來的酒席只怕不好看。”

    黛玉微笑道:“這個卻是不必擔心的,上次世子來時,也是用農家菜招呼,雖然他今兒個帶了人來,但我瞧那人的氣度,也是富貴之輩。”清澈的眸光中透出了然之意,胸有成竹地道:“日日山珍海味的人,偶爾吃一頓農家菜,必定會覺得新鮮,上次世子吃了這裡的菜,也贊過好吃的。我按你娘的拿手菜擬個單子,你拿下去讓她只管照辦就是。”

    春纖只得應了,黛玉又命她待會兒親自伺候兩人用飯。

    一時黛玉擬了單子,卻是四葷四素,外加一個湯。素菜是蘿蔔丸子、韭菜雞蛋、清炒白菜、燒豆腐,葷菜是手撕雞、豬肉粉條、醬牛肉片、柳葉餃,配了一個蘑菇雞湯,材料尋常,菜式也普通,竟與昔日黛玉吃的沒有什麼分別。

    春纖雖然覺得菜式太尋常了,但見黛玉一臉篤定,只得將信將疑地拿了單子,自到廚下安排。

    過了小半個時辰,春纖帶了兩個丫頭,將做好的菜肴提進院子,一一擺好,方請安老爺、李明佑用飯。

    春纖滿心忐忑,在兩人身側伺候,卻見安老爺露出滿意的神色,點頭道:“這裡的菜肴很乾淨,看起來色香味俱全呢。”言罷舉筷嘗了,卻是讚不絕口。

    春纖這才放下心來,安心伺候兩人用膳。

    待兩人放下筷子,竟將桌上的菜吃了大半,春纖忙命秋兒奉茶,自己告退出來回稟黛玉。

    這時黛玉也略用了些飯,得了消息,依舊掩著面紗出來,先向兩人行了禮,方道:“菜肴簡薄,委屈兩位了。”

    安老爺搖頭道:“味道很不錯,多謝姑娘款待。”頓了一頓,轉了話頭道:“方才我與佑之進院子時,正巧聽到姑娘說了一番商人方面的話,姑娘見識與眾不同,實在難得。”

020 賈環離家
候那安老爺走後,李明佑便慢慢欠身道:“今兒是我冒失了,姑娘千萬不要生氣。”

    黛玉知他說的是帶安老爺過來的事情,伸手摘了面紗,微笑道:“這道歉的話,世子已經說過了,我沒有放在心上。”頓了一頓,微顰秀眉道:“只是這安老爺,氣度與眾不同,看起來應該不是一般人。”

    李明佑微微頷首,道:“你眼光不錯,他這人的確特殊,但來之前囑咐過了,不願透露身份,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吧。”旋即歎了一口氣,聲音中有些遺憾:“賈家那般薄待你,難得安老爺肯開口相助,偏你說凡事要自己做主,白白放棄了一個懲治賈家的絕好的機會。”

    黛玉聽了他的話,對於安老爺的身份,心中略猜到一些影子,卻沒有追問什麼,只從容笑道:“世子凡事為我打算,我很感激,但那番話是我的心裡話,我實在不願欠人太多。”

    抬眸看著李明佑,轉了話頭道:“剛才世子說有話想說,不知是什麼事情?”

    李明佑聲音略沉,皺眉道:“是為了昨天的事情,李耀告訴我,昨天你們回莊子時,被西寧王的庶子慕容興帶著一群小廝,糾纏了一番,姑娘是否受驚了?”

    黛玉從容道:“當時是有些意外,但還不至於受驚,畢竟有世子的侍衛在,我還是很安心的。”

    李明佑松了一口氣,沉吟須臾,臉上浮現出一絲凝重,咬牙道:“那慕容興好大的膽子,不過聽李耀說,似乎他是被人當槍使了,哼,幕後主使之人才是最可惡的,明知道慕容興在京城是有名的色胚,臭名昭彰,竟敢蠱惑他來欺負姑娘,若讓我查出是什麼人,我必定饒不了他。”

    黛玉想起昨日之事,也沉聲道:“那人的確太過分了,倘若沒有世子給的兩個侍衛,只怕如今我已經生不如死。”歎了一口氣,接著道:“罪魁禍首到底是誰,我心中大致有了底,只可惜她行事謹慎,並沒有留下什麼證據,只能以後再籌謀了。”

    李明佑忙道:“沒有證據不要緊,姑娘只管將心中所想說出來,待我想個法子,為姑娘教訓那主使之人。”

    黛玉微微搖頭,婉言道:“世子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有言在先,不願因我之事,讓世子費神。”

    黛玉性子素來孤清,寄人籬下時,王夫人是個面善心苦的,暗地裡時常以賈府養育之情說事,弄得底下的人看黛玉的眼光總是透著可憐和厭惡,在她心中留下極深的陰影。

    為了出府,她已經欠了李明佑、水溶天大的恩情,因為無法償還,這恩情,就像大石一般壓在心頭,讓她很難受。

    如今終得自由身,她已經下定決心,今後的路,是好是歹,都由自己來走。

    也許很艱難,也許,賈府欠自己的,難以全部討回來,但是,至少能落個心安。

    所以,縱然明知眼前的李明佑是一片好心、不求回報,黛玉也無法說服自己安然接受。

    李明佑見她一臉堅決,不好再說什麼,歎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了。”

    目光似流光掠過黛玉的臉龐,半晌方道:“姑娘這性子,我是敬服的,但很多時候,我寧願姑娘柔弱一些,太要強,會很辛苦的。”

    黛玉聽出他言語中的憐惜,心中不由感動,微笑道:“我本性如此,只怕一時之間,難以改變。”

    兩人談了一陣,黛玉抬眸看著李明佑,沉吟著道:“按理說,世子的事情我不應該過問,但我心中以朋友之禮待世子,有幾句話不吐不快。世子為人是極好的,年少輕狂、風流不羈,也屬尋常,但長此下去,必定有礙世子名聲。我是實話實說,還望世子不要見怪。”

    李明佑臉上微紅,回望著她,默了半日,方道:“你關心我,好言相勸,我豈會見怪?前幾年我性子的確有些不羈,但近來已經改了很多,以前那些不好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還請姑娘放心。”說到最後一句時,臉上的紅色深了幾分,言語中也隱約透出一絲羞赫。

    黛玉卻沒有留意,只微笑道:“如此很好,相信世子的名聲以後會慢慢好轉的。”

    兩人談了一陣,因時辰不早,李明佑只得起身,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到了次日,陳福收拾妥當,到黛玉跟前隔著簾子辭行。黛玉勉勵了幾句,又說了一定好好代為照顧他的女兒。陳福滿心感激,卻沒有多說什麼,只請黛玉安心等候,方行禮告辭。

    接下來,黛玉的生活恢復成之前的悠閒自在,每日起來,做幾樣刺繡,再看看書,有興致的時候,便跟著春纖的娘親學做吃食,不亦樂乎。

    至於賈喜那邊,因受了黛玉的囑咐,將底下的人叫在一起敲打了一頓,莊子的氣氛好了很多。

    如此過了幾日,黛玉不免惦記起賈環之事,這日正打算讓春纖進城看一看,可巧有小丫鬟進來道:“姑娘,外面來了個男子,說是姑娘的表弟,想進來見一見姑娘。”

    黛玉沉吟片刻,明白過來,微笑道:“多半是環兒來了。”心中雖然有了猜測,但自從上次在莊子遇上意外,她處處留意,謹慎了很多,當下轉首看著雪雁,輕輕道:“你親自出去看一看,若真是環兒,立刻引進來。”

    雪雁連忙答應下來,親自去了一趟,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笑吟吟地回來,向黛玉道:“姑娘所料不錯,的確是環二爺來了,我將他領到廂房了。”

    黛玉點了點頭,略收拾了一下,吩咐春纖備茶點,便起身到廂房見客。

    及到了那裡,見賈環一身青衣,臨窗而立,雖然穿得極尋常,但整個人精神奕奕,與在賈府時截然不同。

    黛玉不覺滿面笑容,方看著賈環道:“幾日不見,環兒倒是精神了很多。”

    賈環拱手行禮,笑道:“見過林姐姐。”

    黛玉有些疑惑,盯著他道:“你是怎麼來這地兒的?”

    賈環神色稍稍黯然,歎息道:“我小時候曾經生過一場病,被太太打發到這莊子裡,養了半年才回賈家,對這裡很熟悉,不需問路就能找來。”

    黛玉見了他的神色,心中也是一歎,小小年紀因病離府,日子艱難

    正感慨之際,賈環已經打起精神,正色道:“那日回去後,我便按照姐姐的話行事,說自己病了,想到寺廟裡靜養。太太是巴不得我走的,老太太那邊,也沒有什麼話。昨兒個太太給了我二兩銀子,命人備了車,將我送到迦葉寺,以後我便在那裡落腳了。因寺廟離這裡只有兩三裡路,我特意起了個大早走到這裡見見林姐姐,好讓姐姐放心。”

    黛玉聽得事情進展順利,不由很是開心,微笑道:“如此很好,你在那裡安心讀書,以後一應事體都在我身上。”

    賈環自在茶樓與她傾談一番,很明白黛玉的心思,倒也沒有推辭,只拱手道:“按理說姐姐是個弱女子,我不該讓姐姐供養,但賈府那邊,我竟不敢存一絲指望。太太是厭極我的,寶二奶奶又常常念叨著生計艱難,絕不會給我送什麼,只能先領了林姐姐的好意,以後再報答姐姐的恩情。”

    黛玉擺手道:“算不得什麼,你只管安心讀書,其餘的事情都不必操心。”抿了兩口茶,轉了話頭道:“環兄弟突然離府,趙姨娘一定很難受吧?”

    賈環喟歎道:“姨娘是很難過,但我已經將出府的意圖悄悄說了,又告訴她府外有人照應,她聽了很放心,讓我只管專心求取功名,她有法子自保。”看了黛玉一眼,眸中浮現出一抹亮光,旋即道:“上次林姐姐說得很是,三姐姐雖然與太太、老太太親近,但心裡並沒有忘記我和姨娘。我臨頭前一日,她悄悄來看過一次,說了自己的委屈,又悄悄送了二十兩銀子,說是私房錢,讓我留著度日。還是林姐姐有見識,能看懂三姐姐的心思。”

    黛玉聽了很是安慰,微笑道:“你既明白了她的難處,以後要多顧念姐弟之情。”

    賈環點頭應了,凝睇著黛玉,心中似有無數言語,最後只說道:“林姐姐放心,我會努力的,絕不會讓你失望。”言語平靜,卻蘊含著百折不回的堅決。

    黛玉婉然道:“我自是信得過你,但讀書是極清苦的,你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身體,不然只怕過猶不及。”

    賈環忙應道:“林姐姐放心,凡事我自有分寸。”眼珠子一轉,唇角泛出一絲笑容,聲音中有嘲諷之意:“姐姐住在這裡,可算是過上安生日子了,如今賈家那邊日日鬧,亂得不像話呢。”

    黛玉對賈家之事並不關心,淡笑著聽了,雪雁卻是個愛八卦的,興致勃勃問道:“環二爺給我們講講賈家的事兒,讓我聽場笑話兒。”

    賈環從善如流,一面喝茶一面道:“說起來,還是因為賈家太好面子了,遇上喜事,或是送禮什麼的,只選上等的買,外面竟欠了好幾筆大額銀子。因年關快到了,這幾天店鋪都打發夥計來要賬,薛二奶奶煩得沒法子,就想將事情推給太太。太太是聰明人,哪裡肯應,只說凡事都是薛二奶奶做主。婆媳兩人只管推來推去,那些要賬的沒法子,日日過來守著,惹得外面的人都知道了,各種各樣的流言都有,連帶著賈府的名聲也敗壞了不少。”

    雪雁聽得津津有味,冷笑道:“太太一心念著金玉聯姻旺家旺夫,我倒要睜大眼睛瞧瞧,將來她們這些面善心惡的能有什麼好下場。”停了一停,瞄著賈環,問道:“賈家的鳳凰寶玉如何了?”

    賈環淡淡道:“還是老樣子,日日在閨閣裡閑混,還將襲人、紫鵑、秋紋、碧痕幾個收了做姨娘,可巧史家的湘雲姐姐也在賈家暫住,他更是忙得分不開身,樂得眉開眼笑。”

    雪雁咋舌道:“才新婚沒兩個月,竟納了四個姨娘,從沒聽過這樣的規矩,薛二奶奶竟肯由著他胡鬧嗎?”

    賈環撇嘴道:“薛二奶奶願不願意我不知道,但我聽說收姨娘這事兒,是寶玉親自去求了太太,這才定下來的。”

    雪雁這才點頭,沉吟道:“難怪呢,有二太太出面,寶二爺的心願自是能成的。”

    賈環淡淡道:“他也就有點求太太、老太太的本事罷了。”頓了一頓,又道:“姨娘說,那紫鵑、碧痕收房前,已經有了身孕,太太很高興,常打發人給她們送補品,十分看重呢。”

    春纖聞言冷笑,幸災樂禍地道:“庶子竟趕在嫡子前頭,薛二奶奶只怕不肯服氣,必定會有一場大鬧。”

    黛玉聽他們議論著寶玉,心中並無波瀾,更無悲喜,明白自己已經真真切切將前塵往事放下,寶玉於自己,只是一個名字,如此而已。

    賈環講了一會兒賈家的近況,末了笑道:“暫時就只有這些事兒。”慢慢站起身來,轉了話頭道:“正如林姐姐所言,迦葉寺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到了那兒,見了不少有學識的貧寒士子。我這才知道天大地大,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天資不足,只能多用些心思補足了。如今話已經傳到,我就此告辭,以後得閒了再來探望。”

    黛玉忙讓他稍等,命雪雁將上次進城時置辦的筆墨紙硯、應試書籍拿出來,又讓春纖去準備一番,派車相送。

    賈環拱手道謝,方起身去了。

    自此賈環便在迦葉寺住了下來,因他在賈府受慣了冷待,養成了平和的性情,跟寺廟的人和其他士子相處得不錯。

    賈家並無人到寺廟過問,儼然將他忘記了一般,幸虧黛玉遵從前言,時常讓雪雁送些吃食、衣物過去,又時常鑽研科考書籍,按照自己的領悟寫成劄記,送到賈環處,讓賈環翻看是否能幫上忙。

    兩相對比,賈環越發感念黛玉的好,但情知用功念書才是最要緊的,便沒再到莊子上來,只讓雪雁帶幾句的話就罷了。

點名簿 2016-6-8 17:42

021 湘雲探訪

賈環忙應道:“林姐姐放心,凡事我自有分寸。”眼珠子一轉,唇角泛出一絲笑容,聲音中有嘲諷之意:“姐姐住在這裡,可算是過上安生日子了,如今賈家那邊日日鬧,亂得不像話呢。”

    黛玉對賈家之事並不關心,淡笑著聽了,雪雁卻是個愛八卦的,興致勃勃問道:“環二爺給我們講講賈家的事兒,讓我聽場笑話兒。”

    賈環從善如流,一面喝茶一面道:“說起來,還是因為賈家太好面子了,遇上喜事,或是送禮什麼的,只選上等的買,外面竟欠了好幾筆大額銀子。因年關快到了,這幾天店鋪都打發夥計來要賬,薛二奶奶煩得沒法子,就想將事情推給太太。太太是聰明人,哪裡肯應,只說凡事都是薛二奶奶做主。婆媳兩人只管推來推去,那些要賬的沒法子,日日過來守著,惹得外面的人都知道了,各種各樣的流言都有,連帶著賈府的名聲也敗壞了不少。”

    雪雁聽得津津有味,冷笑道:“太太一心念著金玉聯姻旺家旺夫,我倒要睜大眼睛瞧瞧,將來她們這些面善心惡的能有什麼好下場。”停了一停,瞄著賈環,問道:“賈家的鳳凰寶玉如何了?”

    賈環淡淡道:“還是老樣子,日日在閨閣裡閑混,還將襲人、紫鵑、秋紋、碧痕幾個收了做姨娘,可巧史家的湘雲姐姐也在賈家暫住,他更是忙得分不開身,樂得眉開眼笑。”

    雪雁咋舌道:“才新婚沒兩個月,竟納了四個姨娘,從沒聽過這樣的規矩,薛二奶奶竟肯由著他胡鬧嗎?”

    賈環撇嘴道:“薛二奶奶願不願意我不知道,但我聽說收姨娘這事兒,是寶玉親自去求了太太,這才定下來的。”

    雪雁這才點頭,沉吟道:“難怪呢,有二太太出面,寶二爺的心願自是能成的。”

    賈環淡淡道:“他也就有點求太太、老太太的本事罷了。”頓了一頓,又道:“姨娘說,那紫鵑、碧痕收房前,已經有了身孕,太太很高興,常打發人給她們送補品,十分看重呢。”

    春纖聞言冷笑,幸災樂禍地道:“庶子竟趕在嫡子前頭,薛二奶奶只怕不肯服氣,必定會有一場大鬧。”

    黛玉聽他們議論著寶玉,心中並無波瀾,更無悲喜,明白自己已經真真切切將前塵往事放下,寶玉於自己,只是一個名字,如此而已。

    賈環講了一會兒賈家的近況,末了笑道:“暫時就只有這些事兒。”慢慢站起身來,轉了話頭道:“正如林姐姐所言,迦葉寺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到了那兒,見了不少有學識的貧寒士子。我這才知道天大地大,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天資不足,只能多用些心思補足了。如今話已經傳到,我就此告辭,以後得閒了再來探望。”

    黛玉忙讓他稍等,命雪雁將上次進城時置辦的筆墨紙硯、應試書籍拿出來,又讓春纖去準備一番,派車相送。

    賈環拱手道謝,方起身去了。

    自此賈環便在迦葉寺住了下來,因他在賈府受慣了冷待,養成了平和的性情,跟寺廟的人和其他士子相處得不錯。

    賈家並無人到寺廟過問,儼然將他忘記了一般,幸虧黛玉遵從前言,時常讓雪雁送些吃食、衣物過去,又時常鑽研科考書籍,按照自己的領悟寫成劄記,送到賈環處,讓賈環翻看是否能幫上忙。

    兩相對比,賈環越發感念黛玉的好,但情知用功念書才是最要緊的,便沒再到莊子上來,只讓雪雁帶幾句的話就罷了。轉眼黛玉搬到莊子已經一個多月,天氣越來越冷,黛玉屋子裡點上了炭火,又不出門,倒也不怎麼覺得冷。

    臨近冬至時,賈喜到黛玉跟前回話,說莊子裡的零碎活兒差不多都幹完了,按照之前的規矩,接下來大家都在屋內休息,不再下地幹活。

    黛玉自是點頭同意,想了想又問道:“我記得初來莊子時,春纖說莊子裡沒什麼糧食,這事兒賈大叔想必心中有數吧?”

    賈喜忙回道:“奴才已經用姑娘給的銀子置辦了二十石糧食,熬到明年開春沒問題。”

    黛玉這些天閑著無聊時,看了些農時作物之類的書,聽了這話皺眉道:“似乎不太夠,下一季的穀子要到五六月份才出來。古人說得好,積穀防饑,不如趁現在天不算冷,再買些糧食,免得事到臨頭再去張羅。”

    賈喜立刻點頭,應道:“姑娘說的是,現在糧食價格還算可以,往後天越冷,東西越貴,多備些不吃虧。”

    黛玉見他應了,便轉首看著雪雁,微笑道:“我的銀子都是你管著,你拿二百兩出來,交給賈大叔吧。”

    雪雁正要答話,賈喜忙開口道:“上次姑娘給的銀子還剩了不少,姑娘不必再給了。”

    黛玉微笑道:“我給這銀子,除了買糧食之外,多餘的是讓賈大叔置辦些腥葷之物,莊裡的人勞累了一年,我自是要犒勞一番的。”

    賈喜聞言自是感激,卻又有些氣惱,歎氣道:“若不是賈家那群人將東西都檢收走了,我們莊子絕不會淪落到什麼家禽都沒有。”

    黛玉擺手勸道:“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賈大叔實在不必再為那些人煩心。”命雪雁將銀子拿出來,殷殷道:“賈大叔是個有分寸的,這銀子我便交給你處置,你放心,有我在,絕不會讓莊子裡的人過苦日子。”

    賈喜忙代底下的人多謝黛玉的仁慈,接了銀子,恭敬說了次日要進城置辦東西,又問黛玉是否要添置什麼。

    黛玉沉吟道:“倒有幾樣小東西要買,待會兒我列個單子,請賈大叔幫忙帶回來吧。”

    春纖自來了莊子,人活潑了不少,忙笑道:“我倒想跟著爹爹進城逛一逛,好姑娘,你將單子交給我,我一定給你辦得妥妥當當。”

    黛玉故意不應,春纖急得跳腳,拉著黛玉的衣袖又是求又是撒嬌,倒將黛玉逗笑了,點著她的額頭道:“你這鬼丫頭,若是不讓你去,只怕要吵得天翻地覆。”

    春纖吐著舌頭,俏皮地笑了笑。賈喜見她們主僕相處融洽,很是欣喜,又陪著閒話了一陣,方起身下去打點。

    到了次日,春纖早早就來回了黛玉,隨著賈喜出門了。這裡黛玉與雪雁做做針線,又看了一會子書,因少了一人,竟覺得有些冷清。

    待到了午時,黛玉有些坐不住,起身道:“今兒個有日頭,看上去倒不怎麼冷,不如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雪雁見她起了興致,忙笑吟吟地道:“姑娘樂意,我自是要奉陪的,只是到底入冬了,衣服要多穿些才是。”說著,起身翻出幾件新置辦的衣裳,伺候黛玉穿上,自己也換了暖和的衣裙。

    候收拾妥當,兩人逶迤著出了院子,時近冬日,莊子裡處處透著蒼涼,黛玉卻不在意,邊走邊看,心中暗想,待明年春回大地,自有一副繁華景象。

    兩人吐氣如霧,四處閑看了一陣,轉回院子時,卻遇上行色匆匆的小丫頭秋兒。

    見了黛玉,秋兒忙斂衣行禮,回道:“姑娘,外面來了幾個人,領頭的自稱是史家小姐,想見一見姑娘。”

    黛玉不由有些驚喜,抬首道:“是湘雲來了呢。”

    雪雁點點頭,看著黛玉道:“姑娘見是不見?”

    黛玉想也不想,便婉聲道:“姊妹一場,她來一趟也不容易,自是要見的。”說著,便喚過秋兒,讓她去將人領來,自己則和雪雁一起,站在門口處等候。

    時至今日,黛玉雖不想與賈家再有牽連,但之前在賈家結識的姊妹,在她心中一直佔據了很重要的位置。因此,在得知湘雲過來探訪時,黛玉自然不能硬起心腸,將她拒之門外。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聽得腳步聲響,黛玉抬頭看時,見湘雲走在最前面,穿一件大紅羽緞對襟襖子,顯得神采奕奕,後面跟著幾個丫鬟婆子。

    因是素日相處慣了的姊妹,黛玉說話自是熟絡的,含笑看著湘雲,嘖嘖贊道:“這紅衣服,只有雲妹妹配穿罷了。”

    湘雲快走幾步,挽住黛玉,撇嘴道:“林姐姐倒還記得我這個人。”

    黛玉聞言一臉好笑,點著她的額頭道:“你這是什麼話,我怎麼會忘記你呢?”

    湘雲一臉嬌憨,扯著她的衣服,聲音中有些不滿:“林姐姐若是記得我,為什麼要搬出賈家?你若是繼續住在賈家,我們姊妹就能經常相見,豈不是好?”

    黛玉苦笑道:“我離開賈家自有我的苦衷,你年紀小,很多事情都不懂。”

    湘雲皺眉道:“你與寶姐姐倒是心有靈犀,前幾天我到了賈家,問起你為什麼要走,寶姐姐支支吾吾的,後來被我糾纏得不行,竟說我什麼都不懂,別的話,一點都沒透露。”

    黛玉心中冷笑,以薛寶釵的性情,怎麼可能會將自己離府的原因說出來,丟賈家的臉?自是要死死瞞著,捏造些謊話出來哄人。

    黛玉心中雖不屑,但因已經決定忘卻往事,便沒有多說什麼,只道:“我離開那兒已成定局,內中緣故,雲妹妹不必再追問。”

    湘雲一直是嬌憨聰明、無憂無慮的,黛玉並不希望告訴她太多事,讓她心中產生陰影。

    湘雲聞言只得罷了,抬首四下望了一會兒,軒眉道:“林姐姐便是住在這裡嗎?”

    黛玉頷首,微笑道:“院門口風大,妹妹還是隨我進屋,我們姊妹好好說話敘舊。”說著,便在前面引路,將湘雲帶進院子裡。

    黛玉將湘雲讓進閨房,湘雲只命翠縷留了下來,至於其他的丫鬟婆子,則都擺擺手打發出去了。

    黛玉、湘雲兩個分賓主坐了,雪雁連忙拿出點心擺好,又吩咐小丫頭泡茶進來。

    湘雲抱著小手爐暖著手,喝了幾口熱茶,笑呵呵地道:“真好,趕了兩個時辰的路,現在才緩和過來。”

    黛玉見她一臉嬌憨,不由莞爾,笑了幾聲,才問道:“剛才你說自己去了賈家,那你是從賈家趕過來的了?”



023 水濛謀劃
午後的陽光疏疏落落,呼吸之間卻仍舊能感受到冬日特有的清冷,水溶一身常服,立在明玉苑的偏院裡。

    明玉苑是郡主水濛的住處,而這偏院,正是當日黛玉在北府暫住之所。

    水溶負著手,在黛玉起居之所隨心走動,想像著黛玉的一顰一笑,唇角不由自主泛出一抹清朗笑容。

    他這般默默出神,連水濛走了進來都不知道,直到水濛走到他跟前,似笑非笑地道:“哥哥在這裡做什麼呢?”

    水溶“唔”了一聲,這才醒過神來,清咳了一聲,掩飾道:“我能做什麼,不過是因你多日未歸,我實在想念,這才到你的住處瞧一瞧罷了。”

    水濛卻是個鬼機靈,哪裡肯信他這番搪塞之言,撇嘴道:“想念人是真的,但那對象,卻必定不是我,而是之前住在這裡的林姐姐吧?”

    水溶不妨她會這樣回答,俊臉上泛出可疑的紅痕,默了半晌才道:“你這些話,在府裡說說就罷了,千萬不要傳出去,不然,只怕會影響林姑娘的清譽。”

    水濛立刻道:“我自然知道,你當我是沒分寸的人嗎?”朝水溶走近一步,臉上笑得仿佛綻開了一朵花兒一般,接著道:“哥哥對我的問題避而不答,反而只擔心林姐姐的名譽,來來,哥哥給我分說分說,到底是什麼緣故?”

    水溶一臉黑線,皺眉斥道:“你不過是個小女孩罷了,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了?”

    水濛嘟著嘴道:“我年紀是小,但我懂得可不少呢,哥哥別再把我當成小孩子。剛剛進府時,我這院子裡的丫鬟可是告訴我,這段時間,哥哥不管有多忙,總要到我這偏院來看一看。細微之處見真情,哥哥還是爽爽快快告訴我,在哥哥心裡,林姐姐是不是已經佔據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哥哥是否決定,要把林姐姐娶回來做王妃?”

    水溶沒料到水濛一回來,竟將自己說得啞口無言,臉上的紅色不免加深了幾分,沉默了片刻,只道:“別再扯這些了,你在宮裡呆了一個多月,必定是極累的,不如回去梳洗了,休息一番是正經。”言罷,理一理衣袖,幾乎要落荒而逃。

    水濛看出他的心思,笑著道:“哥哥若是心裡沒鬼,何必要跑呢?素日裡人常贊哥哥沉穩大氣,是少年賢王,卻不知其實哥哥也是個膽小鬼,連喜歡人都不敢說出來。”

    水溶被她一激,止住腳步,朗聲道:“不錯,我是喜歡林姑娘。”頓了一頓,聲音中透出款款情致,仿佛夢囈一般:“我沒什麼好難為情的,像她那般出眾

    的女子,但凡是男子,都不會無動於衷。”

    水濛本是在調侃他,此刻聽得他親口承認了,反倒怔了一下,才拍手道:“哥哥肯爽快認了,倒也不失男兒氣概。我雖然只與林姐姐相處了幾天,卻極喜歡她的性情,倘若她肯做我的嫂子,我一定與她好好相處,絕不讓人欺負她。”

    水溶不由失笑,搖頭道:“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你就說得煞有其事,也不怕人笑話。”

    水濛也不惱,只笑眯眯地道:“有什麼好笑話的,我為自己的哥哥打算,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湊到水溶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一轉,含笑問道:“聽底下的丫頭說,上次我走沒多久,林姐姐就去了她名下的莊子。哥哥既認清了自己的心思,這段時間,可曾親自去探望過?”

    水溶聞言,臉上露出少有的異樣,躊躇答道:“林姑娘閨名要緊,我一個單身男子,哪裡好去打擾?”

    水濛朝天翻了個白眼,滿心的不贊同,皺眉追問道:“那麼,哥哥是否派人給她送過東西?”

    水溶搓著手,搖頭道:“林姑娘本是名門閨秀,如今住到莊子裡,我雖時時擔心她會住不慣,但瓜田李下,不敢冒昧打擾。”

    水濛聽了這番話,臉上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色,凝眉道:“哥哥就是太講規矩了,卻不知道,很多時候,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倘若我是你,若是對林姐姐起了心思,一定不會什麼也不做,在這裡呆呆等著。”

    水溶見她露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瞪了她幾眼,又好笑又好氣。

    水濛也瞪了他幾眼,大手一揮,笑意盈盈地道:“算了,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罷,我既回來了,哥哥的事情,我自然會一力籌謀,不然,遲則生變。”

    水溶不免吃驚,軒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水濛微笑道:“哥哥且坐下,聽我慢慢道來。”待他依言坐了,自己也在窗下落座,挑眉道:“我的話,哥哥竟不明白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林姐姐那樣出眾的人,既能讓哥哥一見鍾情,別人自然也是會放在心上的。哥哥要做正人君子,別人卻不會學哥哥。哎,少不得我多操心些,為哥哥想些主意,以求得林姐姐的芳心,免得日後哥哥後悔。”

    水溶驟然一驚,一顆心仿佛被什麼揪住一般,是呀,那樣飄然出塵的女子,自己能喜歡,別人怎麼會不喜歡呢?

    雖然他知道,以黛玉淡泊出塵的性子,必定不會主動招惹人,但是,但凡是見過她的人,眉間心頭,必定會有了她的存在,斷然不會輕易撇在腦後。

    遠的不說,那個李明佑,突然一改風流自詡的性情,不再在青樓柳巷遊逛,而是老老實實呆在東王府裡,如此反常,多半是用了心上人。

    至於他中意誰,卻是不想而知了。

    水溶想到這裡,一下子不知所措,仿佛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驚駭交加地道:“濛兒你說得很對,我是該好好打算一番了。”言罷,竟站起身來,作勢要往外走。

    水濛吃了一驚,忙道:“哥哥你站起來做什麼?”

    水溶理所當然地道:“我瞧瞧林姑娘去。”

    水濛連忙起身相攔,皺眉道:“哥哥且慢,你怎麼說風就是雨呢?你這麼冒冒失失跑過去,跟她說什麼呢?今後的路,你打算怎麼走?”

    水溶這才醒過神來,坐回到椅子上,慢慢道:“你說得有理,我的確莽撞了。”歎了一口氣,聲音中多了一絲黯然:“我一心只念著林姑娘的清譽,卻沒有意識到,除了我之外,旁人也是會為她心動的。”

    水濛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憂愁苦惱、不知所措的神色,不由捂著嘴巴偷笑,調侃道:“哥哥這患得患失的模樣,倒似初次動心動情一般。”

    水溶霍然抬頭,默了半日,歎息道:“你這話說得是,我的確是初次動情。”

    水濛聞言,錯愕了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也歎氣道:“我倒忘了,之前的嫂子,與哥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彼此的情分,不過相敬如賓而已。府裡雖然也有幾個姬妾,與哥哥志趣卻不相投。這些年,外人看哥哥風光無比,卻不知哥哥身邊,並無一個知心人。”

    水溶默然,過了半晌再開口,聲音清朗堅決:“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之前沒遇上,也許是上天冥冥之中,要將機會留到現在。如今與林姑娘相識了,往日種種,我並不覺得遺憾,反而還很慶倖自己不曾付出真心,不然,就不能全心對待林姑娘了。”

    水濛聽了他這番話,看著他深情款款的模樣,不由又笑了幾聲,方才咳嗽一聲,正色道:“很好,哥哥已經認清了自己的心,接下來,只要哥哥肯放下身份,求一求我這個妹妹,我自會幫哥哥達成心願。”

    水溶不由失笑,沉吟道:“你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想的法子也不知行不行得通,不過,你到底是女兒家,林姑娘的心思,想必能猜到一點兒。也罷,為了林姑娘,再難的事情我都肯做,求一求你這個妹妹,雖然丟臉,卻也不算什麼。”言罷,果然站起身來,向水濛拱手,含笑道:“愚兄整日沉浸在公文政事,絲毫不知該如何求取得女孩子青睞,還望水濛姑娘能施加援手,指點一二。”

    水濛見他果真放下面子,不由哈哈大笑,笑眯眯地道:“賢明正氣、無所不能的北王爺,竟肯為了一個情字低下頭相求,傳出去必定沒人信。”得意洋洋調侃了好一陣,方才看著坐立不安的水溶,娓娓道:“林姐姐的事情,我是時刻放在心頭的,該怎麼做,倒也容易。如今唯一可想的法子,就是與她多見上幾面,試著日久生情。”

    水溶皺眉道:“這道理,我豈會不知?只怕我有心,林姑娘未必願意見我。”

    水濛搖首道:“這卻是哥哥多慮了,不管怎麼說,哥哥于她也算是有恩,倘若哥哥去探望,以林姐姐的性情,怎麼會將哥哥拒之門外。”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聲音中多了一絲狡黠,笑意盈盈地道:“何況哥哥忘了,我與林姐姐相處得極好,有我從旁相助,必定能夠事半功倍。”

    水溶見她一臉自信,便道:“看起來,你竟是胸有成竹了?”

    水濛點頭,笑著道:“只要哥哥肯聽我的,一切都好辦。”拍一拍水溶的肩膀,聲音仿佛一個大人一般:“哥哥放心,有我這個軍師,你一定能抱得美人歸。”

    水溶凝睇著她,慢慢點頭應了下來,眉眼間俱是期待,濃濃的,又蘊含著款款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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