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18-6-23 20:08
第96章 南國之爭（四）
冥界的牢房與人間並無兩樣，堅硬的壁，交錯的欄，便隔出了那方小小囚室。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懸在對面牆壁上的幽藍燈火吧。
神月跪坐在地上，試著朝門的方向伸出手，但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道將她推回。
她垂下頭，幽藍的火光給額間碎發打下淺淺陰影，卻遮住了她的神情。此刻，她的視線落在了身前不遠處。那裡，繪著飛櫻的瓷盤上，擺著精緻的小點。
這是伊耶那美給她的選擇，要麼吃下冥界的飯食，獲得自由；要麼，恐怕只能永遠被困在這裡了。
夕月送她來的時候，什麼也沒有說。她只能在這裡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懷著一點點微薄的希望，希望那個人真的會來這裡，就像……他曾經在冥界救下鈴的性命一樣。
那個人……
怎麼又想起那個人了呢？
神月一點一點抬頭，墨瞳深處卻已水光氾濫。
如果那個人不來這裡的話，那麼是不是幾十年、幾百年都會在這裡？
那麼……是不是永遠都無法再見到他了？
懸於牆壁的燈火映在墨瞳中，那幽藍的色澤卻讓神月心頭不經意間閃過某人額間粹藍的月牙。
神月狼狽地移開目光，眼瞼半垂，卻又看見瓷盤上繪著的櫻瓣，那飄飛如雪的櫻林又驀然閃過腦海。
殺生丸……殺生丸！
她猛地抓起盤子朝牢門擲去，盤子被無形的力道拒絕，摔落在地面，無數碎片飛濺，精緻的點心骨碌碌滾過神月身邊。
牢房很小卻很空，盤子碎裂的清脆聲響沒能引來一個人，就好像這裡已經被世界遺忘。
素手深處，一個滾到神月身前的小點被輕輕捏起，那是金色的小餅，上面還鏤空印著繁複的花紋。
然而，思緒卻又無端飛往那雙鎏金色的眸子。明明是冷冽如刀的雙眸，偏生她看了就覺得安心。
「殺……生……丸……」神月呢喃，無言的酸澀驀然充斥心間，手掌猛然合上，精緻的小點被捏得粉碎。
「我……」神月垂首，看著掌心的碎屑，眸光不斷閃爍，嘴唇嗡動幾下，卻最終沒發出聲音。
——我好想你……
南國的冬遠不如北國凜冽，即使現在的數九隆冬也不過在半空中留下風的微涼。
幽幽草木掩映著這一處偏殿，天上的月只差一絲便完滿，如水月色灑落這靜寂的所在。
白衣的人影從偏殿走出，袖口的六角梅花在微涼的風中肆意怒放，肩頭傾瀉的銀絲卻閃爍著比月更皎潔的光華。
犬妖輕輕抽動鼻尖，南國宮殿裡的各種氣味便了然於心。其中最多的，便是濃濃的花香，和狐狸一樣，他並不喜歡如此濃烈的氣味。
他印象最深的味道，大概還是那屬於少女的淡淡體香，夾雜著奈落的臭味。那讓他又愛又恨，卻偏偏無法忘懷的氣味。
只是，後來，那人的氣味消失了，連帶著那個人，也在重逢後，漸漸遠離他。就好像楓林裡的重逢只是為了後來的別離一樣。
當然，通過氣味，他也知道那個名為「花殤」的半妖正守在宮殿外。
他不喜歡那個半妖，也同樣不喜歡那個半妖的主人——馨。
與那些曾向自己表露過愛意的女子不同，雖然馨也做過同樣的事情，但他仍然看不透馨。
對於曾經而言，他看不看得透馨也不重要，而且他或許真的會娶馨。不僅僅因為那荒誕的婚約，而是因為馨強大、聰慧，同時血統純正。
可是……
犬妖緩緩抬頭，未完滿的月映進金瞳。
墨發的身影閃過心頭，那細若白瓷的面孔一點點變化，開始的神色無悲無喜，後來平靜如湖的面具漸漸碎裂，笑意與淚水在幽如深淵的眸子裡交織。
不知是不是柔和如水的月色照映了金眸，修長的眉宇此刻漸漸柔和，透露出某種溫柔的意味。
然而，犬妖心頭那墨發白衣的纖弱人影卻在某一刹那終結，化為漫天飛舞的齏粉！
那個時候，她明明是快要哭出來的神色，卻是笑著說了最後的話。
犬妖輕輕闔上金眸，再度睜開時，眼前只有月色而沒了那已成為齏粉的人影。
「神月……」犬妖輕輕開口，聲音卻被微涼夜風吹散。
「笙殿下。」一身墨衣的侍從半跪在大殿的下首處，垂下的頭埋進了陰影。
「硯雨，你可知我要你從通靈木那裡撤回來的緣由？」坐在主座上的人緩緩開口，那人碧發高束，紫眸狹長，身上一襲青衣，但幽暗的大殿同樣遮住了他的神情。
「屬下愚鈍。」侍從說著抬起了頭，那張臉上竟戴著能劇裡公卿的面具，那豔紅的唇如鐮刀般勾起。
「今天我收到了飛信傳書……」笙把玩著桌上的一支筆卻並未接下去。
「是安插在馨殿下身邊的探子傳來的？」侍從猜測道。
「那語氣很像是探子……但我知道，」笙緩緩開口，正在把玩的那只手猛然握緊，毛筆頓時化成齏粉，「一定是馨！」
——「馨和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只比我晚出生一刻鐘！我想什麼她最清楚！她想什麼我最明白！」
第97章 南國之爭（五）
晨光熹微，淺金的光芒透過橫斜的枝椏，穿過斑駁的碧葉，給在林間前行之人的身後抹上淺淺陰影。
馨靜靜在一行人的最前方領路，穿林拂葉間，仍是儀態萬方，碧色的衣裙沒有沾上一點塵埃。斑駁的金斑灑在她身上，映襯著飛揚的碧發。
而一身紅衣的侍從也緊跟在她身後大約半步的距離，烏髮如瀑般垂到腰間，落滿桃花的面扇不曾離手。
殺生丸跟在馨的身後，看著那嫋娜的人影，心頭卻不斷浮現那白衣墨發的人影。
於是，餘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身著雪白狩衣卻同樣墨發的少女。她正跟在衡宇的身邊，兩人小聲地說著些什麼，陰陽師的嘴角不住地翹起。
而那兩個魂魄只是安靜地跟在隊伍的最末，一絲聲音也無。
「到了。」馨輕輕開口，停住了腳步，一點一點抬起頭，碧色的發傾瀉。
「天……」衡宇忍不住低呼出聲。
連殺生丸也不得不在心底驚歎，眼前的木高大得仿若沒有盡頭，筆直的樹身利劍般直指蒼穹，然而，眼睛一直探到朝霞之內，卻仍舊只有主幹落入視野。
「傳說這通靈木的葉是長在九天之上的。」馨輕輕開口，之後竟然雙手交握，置於胸前，默默闔上了眼簾。
而她身後的花殤收了面扇，做了同樣的動作，淺金的光線仿若給這兩人打上了淡淡輝光。
沒人打破這寧靜的一刻，殺生丸一行只是靜靜地看著，而沒人注意到的隊伍最末，月蓮卻也和兩人做起了同樣的動作，只是她的眸子並沒有闔起，視線沿著通林木的樹身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過了片刻，馨終於睜開雙眸，回頭看著眾人，晨風拂過，碧發狂舞，而她那雙紫色的眼眸卻仿佛陷入了無人能抵達的深淵。而馨睜開眸子的一瞬，花殤也睜開雙眼，桃花面扇又重新遮了面。
「馨，你們兩個剛才是在祈禱嗎？」衡宇問道。
「是的。」馨輕輕點頭，陽光此刻正好灑在她淺紫的眸子裡，可她的神色此刻卻悠遠得難以捉摸，「通靈木上可達九天，下可至冥土，南國的人都相信對著通靈木祈禱，自己的聲音會被神靈和亡魂聽見，從而實現願望。」
——「就算是我……也有想要實現的願望啊……」
「看你的神情應該是很辛苦吧。」衡宇笑了笑。
馨聞言卻久久沒有說話，視線掃過眾人，在殺生丸的身上流連了片刻卻又最終撤開。
就在衡宇想要換個話題調節氣氛的時候，馨突然開了口，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在撫摸珍貴的瓷器，又像是想要觸碰七彩泡沫的孩童。
——「我希望……一切，最終都能過去。」
說著，馨的視線卻最終落在了一直跟隨她的紅衣侍從的身上，笑意回歸眼眸，「花殤，你並非南國之人，也相信通靈木的傳說嗎？還是說，你祈禱，是有什麼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願望嗎？」
「我的願望……」花殤輕輕彎了紫眸，微微上挑的眼角妍麗了無盡的風情，「我僅僅是希望馨殿下能得償所願而已。」
——不，我只是想維持原狀。
——跟在她身後，保持半步的距離……而已。
「是麼……」馨不再看花殤，實現落到高大的通靈木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確定哥哥的人什麼時候會回來，諸位要借用的話就儘快吧。」
「馨，我不記得你的權利大到可以隨意借用通靈木。」一襲青衣的男子突然從樹林深處閃現，他的身後，跟著一位戴著面具的玄衣侍從。
「哎呀呀！這不是笙嗎？真是太久沒見了！」衡宇見狀，連忙在馨說話之前便朝著那名紫衣男子迎了上去，「我和殺生丸可是想你得緊啊！今天是特意來看你的！」
「諸位在昨日便應該到了南國，只是馨把諸位藏到了偏殿而已。」紫衣男子狹長的眼微眯，卻沒有任何笑意，「諸位可不像是專程來探望在下的。」
「哎呀……哥哥大人的消息果然靈通呢！」馨眼底的笑意此刻仍然是溫和的，沒有任何慍怒，「看來哥哥大人沒少給馨的身邊安插自己的人呢。」
「只是彼此彼此而已。」笙冷笑。
「馨回去後果然還是要好好清理一下身邊的人。」說著，馨眼角的笑意竟愈發深重。
「只怕馨殿下沒有機會了。」一直站在笙背後的玄衣侍從忽地朝笙半跪了下來，臉上的能劇面具正對上笙的視線，「馨殿下擅自像外人借用通靈木，此乃重罪！硯雨知道馨殿下身份尊貴，需要長老們決議才能定罪。但——」
侍從臉上的面具此刻竟緩緩變化，成了怒目金剛之態，「事態嚴重，屬下懇求笙殿下准許硯雨當即捉拿馨殿下！」
「一派胡言！」花殤卻是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大喝，紅衣袖口猛地鼓起，無數花瓣登時如利劍一般盡數往硯雨身上攻去。
然而，花瓣攻到之時，硯雨和他身旁的笙已不在原地。
同時，樹根碧藤卻是猛地湧出地面，藤尖閃著銳利的光芒，直直朝著花殤襲去。
花殤也一躍避過，桃花面扇輕輕一揮，登時漫天花雨，卻又都化身一股洪流朝著硯雨而去。
可一旁的馨看也不看那紛飛花雨，繚繞碧藤，只是盯著笙的雙眸，道，「哥哥大人是要捉拿馨？」
「若我說是呢？」笙嘴角的笑意愈發冷然。
「看見了吧，兩位殿下。」馨突然回頭，對著殺生丸和衡宇說道，「馨可以保證，哥哥大人絕對不會給諸位借用通靈木的。那麼，兩位是不是該幫幫馨呢？」
「嘛……雖然有種被馨擺佈的感覺……」衡宇說著，走到了笙的面前，「不過，你要是捉拿馨的話，我確實得管管。」
「退下。臭狐狸。」冷冷的聲音傳入眾人耳畔。
卻見那白色的身影走到了衡宇的前方，六角梅花的豔色在碧綠的林木間分外刺目。
「看來殺生丸殿下是想和笙單獨較量一下了。」笙見狀不退反進，紫眸裡滿滿興味。
第98章 南國之爭（六）
笙說著，本該垂落腰間的碧發忽地無風自動，觸手般漂浮半空，又偏偏帶出絲綢的質感。男子光潔的額頭此刻也漸漸浮出青色的蓮印，一雙紫眸更加幽深。
隨著笙的變化，整個林子也陷入死一般的靜寂，瞬間後，木葉又同時沙沙作響。
而笙面前的白色犬妖此時也已將長刀握在手中，刀刃在晨光下閃著鋒利的光芒，袖口的六角梅花泛著血一般的色澤。
可默默注視著一切的馨只是拉著衡宇後退，給兩人辟開了足夠的戰場。
——我這親愛的哥哥這次……看來是打算動真格的了……
想著，馨眼角的餘光卻又不受控制地看向另外一邊。
那裡，花雨漫天，藤影翻飛，火紅與玄色的身形不住交會又分開，只在半空中留下兩種顏色迥異的軌跡。
——看來是勢均力敵……
想著，馨將視線轉到殺生丸這一邊，只見無數碧藤已自地鑽出，呈絞殺之態，攻向那白衣的人影。
可碧光在犬妖指尖閃滅，輕輕一個轉身，雪白衣衫翻飛，似真似幻的碧色光影繚繞周身。光影散去之時，碧藤已化為無數浮沉的齏粉。
犬妖並沒有再給笙攻擊的機會，妖風刹那間便被鋒利的刀刃卷起，呼嘯著攻向笙。
然而，笙並沒有躲避，妖風穿透他的身體，卻沒有任何鮮血流出，相反，他的身形急劇消散，他原先站的地方只剩下被斬為兩半的蓮花花瓣幽幽飄落。
「笙死了？」馨身旁的的衡宇的語氣顯然驚訝。
馨還未回答，卻見周遭的林木卻都飛快地往那白影身邊彙聚，大地也在震顫，原來這些林木竟硬生生將自己的根系從泥土裡拔出。
此時，這些林木的枝幹化為手臂，根系化為雙足，木雕一般的臉龐凸顯在樹身上。
「召喚了木靈嗎？」馨輕輕開口。
犬妖面對木靈的圍攻，神色卻沒有絲毫改變，碧光再度繚繞周身。
「這些是木靈？那笙去哪了？」一旁的衡宇饒有興趣地追問，「剛才笙變成花瓣那招是幻術嗎？」
「不是的。只是名為『歸蕖』的秘術，往身體的一小部分注入神魂，並代替自己承受攻擊而已。」馨答道，視線卻片刻不離被圍攻的大妖怪，「至於哥哥現在的方位，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馨緩緩點頭，「上天是公平的。我們南國的妖怪沒有你們一般敏銳的嗅覺，卻有著絕佳的掩息能力，更何況——」
馨說著，笑了一笑，「更何況，是在這茫茫林海間。」
而被光鞭攻擊的木靈卻只是有了淺淺的傷痕，那枝幹化成的雙手此刻緊握成拳，狠狠朝那傲立的白影砸去！
頃刻間，塵土飛揚，被木靈砸中的地面已陷落成深坑。
然而，那坑裡，並沒有那白色的人影。
木靈們怔愣了一瞬，卻見那白衣人影已高高躍起，衣角如白鳥一般翩躚，而那閃著寒光的刀刃卻如地獄裡的夜叉一般駭人。
刀鋒在半空中斬出光幕，然而，還未攻到木靈身上，卻見與馨同樣碧衣碧發的男子從一個巨大的木靈身後閃現，衣袖仿若被風鼓起，無數蓮花瓣化身洪流，竟生生抵住了刀鋒。
「奇怪……」一旁觀戰的衡宇不禁喃喃，「我若是他，必定會趁殺生丸這招已盡，下一招還未發出的空擋時分出手。等等，他似乎是在……保護木靈？為什麼呢？」
「大概是因為……」馨的聲音忽地輕不可聞，往昔的回憶洪水般席捲而來。
——那個時候……
——遙遠的過去，誰都是純潔無罪的啊……
「因為什麼？」衡宇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不，沒什麼。」馨輕輕搖頭，溫和的笑意覆上了眸子，「大概只是他太心急，所以犯了錯。」
——就算同一根枝長出的葉，也絕不會是去年落下的那些了。都是些一去不回的事情，還想它幹嘛呢？
——只要一切……最終都能過去就好。
笙這個時候出手確實是錯誤，浪費了偷襲的機會不說，殺生丸反而趁他收招之時出擊，刀勢延綿不絕，白影在半空中一閃而逝。
可刀鋒落到笙身上的時候，笙的身形再度消散，只留下悠悠而落卻瞬間變為碎屑的花瓣。
圍攻的木靈再次增多，可犬妖只是冷睨著木靈，冷冷出聲，「愚蠢。」
——只要給木靈造成實質傷害就會現身嗎？
而另一邊，花殤與硯雨仍然在不斷纏鬥。
可花殤正欲揮扇的一瞬，一根碧藤卻是從地底無聲無息地鑽出，狠狠抓住了花殤的腳踝。
花殤欲出招砍斷，可面前卻緊接而來指向心口的藤蔓，他不得不選擇保命。
只是這一瞬，抓住他腳踝的碧藤便已攀附上他的周身，將他死死纏裹！
「只要你指證馨殿下擅自向外人出借通靈木，你便會沒事的……」硯雨一個瞬身附到了花殤的耳邊，低語了這麼一句，「否則……」
說著，裹纏花殤的碧藤分出了一個細蔓，蔓尖閃著寒光，直指著花殤的咽喉。
花殤沒有答話，只是一雙紫眸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婷婷而立碧影，可那佳人正專注於笙與殺生丸的對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邊。
——我死去沒有關係，但帶外人來通靈木這裡，並且擅自出借通靈木是事實。
——圓一個謊需要十個謊，但調查事實卻並不那麼難……若是殺生丸殿下和衡宇殿下聯手，或許能殺死笙殿下，但現在，笙殿下絕對不會被殺死。
——所以，這件事，不是抵死不認就能解決的……
想著，花殤卻是突然放聲大喊：「是我帶他們來這裡！擅自出借通靈木的人——是我！」
「所以，」他盯著硯雨的眸子，姣好的面容竟有些微微的扭曲，「馨殿下無罪！」
「哦？」笙聞言卻是連殺生丸也不再管，一個瞬身閃到了花殤面前，「我可是親耳聽到馨要出借通靈木，你卻說她無罪？」
「不，要出借通靈木的人是我！」花殤的一雙紫眸此刻竟仿若有火焰在燃燒，「馨殿下只是聞訊來阻止我而已。她，無罪！」
第99章 南國之爭（七）
事件的突然變化讓殺生丸吃了一驚，他看得分明，那個半妖想一力承擔所有的罪責。但他沒有再對笙出手，因為說到底是南國自己的事情。
花殤此刻正在他的正對面不遠處，他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神情。這個時候，花殤也沒了遮面的扇，朱紅的唇緊抿，眼角的淚痣似血般豔紅，微微上挑的桃花目此刻冷若鋼鐵卻又灼若火焰。
莫名地，殺生丸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想起了父親去找十六夜的那一晚。
那一晚，鮮血淋漓、傷口猙獰、身軀破敗……可這些，都沒能阻止自己的父親。
那個時候，父親的眼神，竟和眼前這個半妖一模一樣！
——雖九死，而無悔！
「你……」硯雨看著被捆了結實的花殤，面具上的怒目金剛卻是又換回了公卿面相。
——笙殿下並沒有直接的證據指證馨殿下出借了通靈木，若是花殤一力承擔，那麼就白費力氣了！
想著，硯雨又朝著笙的方向半跪了下去，「花殤乃馨殿下的心腹，馨殿下亦有重大嫌疑。懇請笙殿下允許硯雨先捉拿馨殿下，再做打算！」
「不！我與馨殿下沒有任何關係！」花殤不住掙扎著，然而纏裹周身的碧藤只是越纏越緊，「我本是大陸來的戲子，只是在機緣巧合下被馨殿下轉為半妖……」
說著，花殤的眼瞼竟輕輕垂了下來，額間碎發遮住他的神情，「而且，我只是半妖，與馨殿下的身份雲泥之別，馨殿下怎麼會把我當做心腹。」
「笙殿下，花殤所言都是為了包庇馨殿下。」硯雨依舊半跪在地上懇求，「請笙殿下明察！」
「馨，他說的是真的嗎？」笙沒有理會自己的隨從，只是盯著馨的紫眸，一字一句地開口。
——馨，我親愛的妹妹，你要怎麼做？
想著，他的視線滑過了花殤灼灼的目光，唇角卻是勾起冷笑。
——你要棄了這個卒子嗎？這個一心為你打算的……半妖嗎？
「一派胡言。」面對著自己的兄長，馨的唇角同樣勾起。馨的眉眼其實很柔和，所以笑起來總是一副溫溫和和的樣子，但此刻，修長的眉眼間，仿佛有致人死命的刀子隱藏其間。
「哦？」笙的紫眸微眯。
——你要保這個卒子？
——那你可就……輸了啊！而且會一敗塗地！
「對，花殤剛才所言都是虛假的。」馨不大的聲音回蕩在林木之間，「出借通靈木是我的意思。」
「馨殿下是承認罪行咯？」硯雨緩緩站起，全身卻是緊繃，仿若蓄勢待發的箭矢。
「不。」馨輕輕搖頭，「馨無罪。」
「無罪？」笙笑意冷冷，「族規上可是清清楚楚地寫著擅自向外人出借通靈木是重罪呢……」
——等等，難道她想……
「確實如此，可誰說……」馨淡淡開口，慢慢踱步到殺生丸的身側，「殺生丸殿下是外人呢？」
說著，馨卻是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猛地俯下身，朱唇輕輕貼在了殺生丸的手上！
等殺生丸反應過來，馨已起身。他只覺熱熱的妖力流轉於手上。抬手查看，卻見碧色的蓮花緩緩綻放於手背，與那血紅的妖紋交相輝映。
「哥哥大人應該識得，這是南國的婚約標誌。」馨淺淺一笑，「這可是正正經經的婚約啊。」
——「殺生丸殿下，現在，是馨的未婚夫了！」
「馨！」金眸裡怒火翻湧，手掌緊握成拳，指節發出「哢哢」的聲響。
「馨殿下！」無數情感在花殤的紫眸裡醞釀，卻又被盡數壓下。
「馨……啊……」笙嘴角的笑意收斂，一雙狹長的眸子卻是晦暗不明。
而衡宇等人只是驚詫地望著馨。
可馨完全不在意各色的目光，臉上掛著溫和笑意，落落大方地走到人群正中央。
「哥哥大人若仍然覺得殺生丸殿下是外人……」馨垂下了眸子，再抬起時，眸子卻幽深得讓人無法看透，「那麼，現在，馨就可以把婚約變成事實！」
說著，馨竟然將腰帶一下解除。而那淺青的腰帶一入那修長的手指，碧色的衣裙竟整個滑落！而除了那碧色的裙裳，馨竟然什麼都沒有穿！
晨光穿過橫斜的枝椏，也照耀在馨□□的身體上，竟仿佛給她的周身鍍上了一層聖潔的色彩。少女的身軀有著曼妙的曲線，肌膚瑩瑩如玉，折射著清晨的淡淡輝光，竟讓人生不起任何猥褻的心思。
然而，少女的眸子卻是幽深，仿若沉到了連光也照不進的深淵，似乎包容了一切，又似乎空無一物。可她的神色平靜，連笑意也未曾收斂。
馨的動作太突然，以至馨的身軀完完整整地落到了犬妖的金眸裡。
莫名地，犬妖的心裡閃過神斷山的一切。
相似的一幕似乎在面前重演。
然而，對上馨的眸子，犬妖心底卻是一凜。
與神月不同，馨清楚地明白自己行為的含義，可她上揚的唇角、平靜的神色，似乎只想傳達一個訊息——她不會後悔！
忽地，父親那雙眸子又閃過大妖怪心頭。
緊握成拳的手沒有鬆開，但犬妖還是默默地轉過了身。
衡宇和硯雨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此刻在場的男子中，只有花殤和笙仍然面對著□□的馨。
花殤渾身被捆得很緊，即使想轉身也做不到。但此刻，無數哀戚閃過那雙紫眸，最終，他還是輕輕闔上了眸子，眼角的那顆淚痣仿若嫣紅的淚水。
「馨……」看著自己的妹妹，笙沒有挪開目光，只是輕輕一揮手，落到地上的衣裙竟又披上馨的肩頭，蓋住了她的身體，「這一次，你確實贏了。」
「硯雨，我們走。」說著，笙一個轉身，當先離開了這裡。
「笙殿下。」離開了馨之後，硯雨跟在笙身後，建議道，「需要把這裡的事情稟告長老們嗎？」
「哼，那幫老傢伙可是有不少『眼睛』……」笙冷笑，「需要特地去告知嗎？」
「可是馨殿下這次算是擺了我們一道！自己故意送來訊息讓我們去阻止她，最後反而成全她的婚約！」硯雨憤憤出聲。
「啊……馨就是這樣的人……」笙的神色忽然變得悠遠而不可捉摸，「不然我們怎麼鬥了這麼多年都不分勝負呢？」
第100章 南國之爭（八）
「現在，殺生丸殿下可以借用通靈木了。」馨緊了緊披在身上的衣服，面帶笑意地開口。
犬妖沒有答話，怒火在金眸平靜的表面下蔓延，片刻後，那薄薄的唇竟緩緩勾起，豔若罌粟卻毒如鐮刀！
「你想利用我嗎？，馨。」犬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但語氣中攜裹的寒意卻沒來由地讓人一凜。
可馨眼角的笑意依舊溫和，「這可真是大大的冤枉。馨允諾過的事情並非未曾做到，只是殿下您不滿意要付出的代價而已。」
殺生丸沉默，但下一瞬碧色的光影便直直朝馨的面孔襲來。
「馨殿下！」花殤恨不得以身替之，但卻動彈不得。
馨看著那碧色的光影，卻沒有任何動作。就在寒光即將劃破臉頰的一瞬，黑色的大袖忽的在眼前閃過。等馨再看，光鞭卻是落在了一旁的木靈上，造成了淺淺傷口。
「臭狐狸。」殺生丸冷冷盯著穿著純黑浴衣的人影，「阻止我，是想一起死嗎？」
「嘛，我理解你的憤怒。我也一直有種被馨擺佈的感覺。」衡宇的眸子溢滿戲謔的笑意，眼角的餘光卻意味深長地看著馨，「不過，馨這麼個南國美人兒，總要憐香惜玉些才好。」
衡宇又偏過頭，正對著白衣人影，特意在「南國」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多謝衡宇殿下。」馨淺淺頷首，又朝著殺生丸的方向彎了眉眼，笑意嫣然。
白衣人影看著馨縝密深藏的淺笑嫣然，卻不由想到那飄飛如雪的櫻林裡，那人也是同樣不閃不避，同樣的冷靜，卻是一副純澈的心境。
「為什麼……不躲？」白影的金眸似乎失去了焦距，似乎在問馨，又似乎在問向那記憶中的人影
「因為……」馨的笑意不曾收斂，「我相信殺生丸殿下。」
說著，馨伸出光潔的手臂，隨之，圍著眾人的木靈又回歸原來的位置，手臂變回枝葉，根系重新紮回泥土。這之後，瑩瑩碧光纏繞這些樹木周身，待碧光散盡，樹身上的淺淺傷痕卻已消失無蹤。
「走吧，花殤。」馨的雙手結了個印式，裹住花殤的碧藤便盡數鬆散，火色衣裳的妙人當即掙出。
月蓮的余光冷冷看著這一切，但也只是餘光。她的目光更多凝滯在這可達九天的靈木之上。
在這神明湮滅的時代，似乎只有這裡與她遙遠的過去稍有連接了。
正因如此，在所有人的注意都被馨吸引之時，她才看見了一個黑影飛速融入靈木之中，又飛速離去。
不，在離去之前，那黑影也同樣發現了她。
四目相對之時，他們便彼此明白對方的身份。
但月蓮只是冷笑，沒有出聲，亦不曾阻止。
——在勇之荒魂之後，智之奇魂也被取走了嗎？
——在這一片混亂中……
「馨殿下……」馨只是披著裙裳，胸前的大片肌膚仍然袒露於人前，花殤看著，欲言又止。
馨看著手持桃花面扇的侍從，那似怨似嗔的桃花雙目似乎總能帶她穿越時光的迷霧，回到遙遠而不可得的過去。
那個時候，花殤不過是來自大陸的落魄戲子，破舊的戲服上綴著鏽跡斑斑的亮片，在一片空地上唱著獨具大陸風情的故事。
陌生的文字與故事帶不來觀眾，到最後，竟然只是他一個人的吟唱。
不，還剩下馨。
因為馨懂得大陸的文字，也知道這個故事。
那是個名為「虞」的女子人生裡的最後一幕。
且唱且歎，且歌且舞。仿佛靈魂穿梭了千年的時光。
虞姬，這個淩厲剛強的女子，雖是弱柳扶風的身段，卻沒有水袖飛揚的婉轉翩躚，有的只是刀光劍影書寫的柔美與決絕。
劍舞如風，十年征伐，多年陪伴，數不盡的情意都在這劍光舞姿中。裙裾在飛揚中開出了花兒，卻又瞬間凋零。虞姬自刎倒地的那一瞬，馨仿佛看見血光紛飛，那玉一樣的佳人正緩緩碎裂。
馨送去掌聲。
花殤彎腰致謝。
在花殤抬起頭的一瞬，馨的視線正好下移。目光相觸的一刹，馨看見花殤眼角恍若淚水的嫣紅小痣，也看見他微微上挑的雙目。那一雙眸子空茫得仿若失去了焦距，纏綿的情意縈繞，柔軟的目光裡卻暗含九死無悔的剛烈。
一如虞姬！
那一刻，馨的心裡微微一動，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馨殿下！」
馨從回憶中回過神，卻見到花殤已脫下自己的火紅外袍，在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雙手捧上。
「請馨殿下……」
花殤剩下的話她不用聽也知道是什麼，脫下了外袍的花殤只餘一件素色的中衣，狂風吹過，墨發飛舞，仿佛面前這纖細的人影也會被風折斷。
馨沒有接過外袍，只是轉過了身子，輕輕開口：「我並沒有讓你一力承擔……」
——「下次，不用做多餘的事情。」
多餘的事情嗎？
花殤看著馨的背影，紫眸裡的神色不斷變化。
可是——
到底要做什麼，才能實現你的願望？
如果……
白衣的人影滑過花殤心頭，袖口的六角梅花泛著血一樣的色澤。
如果只有那個人才可以的話……
「殺生丸殿下。」粉煙腳下是朱砂繪製的繁複陣法，「現在可以用渡魂之術了。」
說著，粉煙從陣法中央退出，讓殺生丸站了上去。
「在開始之前，我還是要提醒一句。」粉煙的眸子泛著憂色，「你的魂魄會暫時地離開軀體，沿著通靈木的根系，通往黃泉。這是十分危險的，有可能你的魂魄會被困在黃泉，那樣……」
「知道了。」白衣人影打斷她的話，「開始吧。」
說著，眼前仿佛又浮現那墨發的人影。
——神月！
悠于 2018-6-23 20:08
第101章 黃泉之國（一）
神月跪坐在牢房裡，身前滿是破碎的糕點，幽藍色的火光卻只在額間垂下的碎發間打下陰影。
「吱呀——」一聲，牢房的門開了，神月有些驚詫地抬起頭，卻見一身白衣的夕月正站在門口。
「跟我來吧。」夕月沒有多說什麼，直接插入主題，「伊耶那美大人要見你。」
「為什麼？」神月從陰冷的地面起身，卻並沒有朝夕月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夕月也不管她動不動身，自顧自地轉過了身，「不過，記得我的忠告就好。」
神月聞言一凜，她當然記得夕月的話。
——「永遠不要觸怒伊耶那美大人。」
只躊躇了一瞬，她便朝夕月的方向走了過去。
艱澀的咒語聲回蕩在殺生丸耳邊之時，他並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只是有紅光環旋周身。隨機紅光越來越盛，等那血一般的光芒充斥視野之時，他的周身卻又猛然間陷入黑暗！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下墜的感覺充斥每一個毛孔！
不過，不完全是黑暗，仍然有點點微光。
在一片下墜的感覺中，不住有雪白的螢光急速上升，掠過他的頭頂。在點點微光後面，他卻隱約可以看見一幅幅的人面像，因為螢光停留眼前的時間太短，看得並不真切，但依舊可以辨出這些人都是碧發紫眸。
借著微光，他還是可以看清與他一同墜落的兩人，巫女服與狩衣此刻仿若鼓滿了風。
但下墜的時間越久，螢光就愈發稀少，直至陷入真正的黑暗。
沒有一個人說話，這片黑暗中，除了下墜的感覺，竟只有一片死寂！
「伊耶那美大人。」夕月來到點滿幽藍燈火的大殿，對著竹簾後的人影頷首，「神月我帶過來了。」
「辛苦了。」竹簾上的影子輕輕抬了抬手，「你來看看這個。」
話音剛落，夕月的面前便出現了一面水鏡，上面清晰地映著不斷下墜的三人。
「殺生丸，撫子……」神月輕輕開口，想朝著那面水鏡輕輕伸出手，但又最終忍下。
「你的弟子又來到黃泉之國了。」伊耶那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說我該怎麼處置呢？」
神月剛想開口，可夕月卻沉吟著打斷了她，「從水鏡裡看，現在他似乎只是靈魂。來黃泉之國也是合理的。」
「靈魂？」神月驚駭地後退半步，「他……死了？」
「不。」主座上的那抹影子乾脆地否認了神月的猜想，「我能感受到，他是生魂。」
「需要我去攔嗎？」夕月望向主座。
「他是你的弟子，你要是想放水，攔得住嗎？」伊耶那美反問。
夕月聞言不再說話，只是垂下了頭。
「不用垂下頭。我沒有任何責怪你的意思。」伊耶那美的聲音此刻竟然有一點點的溫柔流露，「偏袒自己的弟子不是人之常情嗎？就像面對自己的後輩會忍不住出言斥責與指點。」
「您……都知道？」夕月想起在北國王宮出言指點殺生丸如何進入黃泉之國的事情。
「對啊，不要太小看我。」伊耶那美的聲音依舊沒有憤怒，雖然看不到她的面目，但神月卻覺得她似乎在無奈地淺笑，「所以說，下不為例吧。」
「是。」神月看著頷首的夕月，卻覺得她回答地無比認真。
「至於你，神月。」伊耶那美的聲音似乎比之前冷淡了一些，「還相信著來黃泉之國的這個人嗎？」
「這是自然！」
——不光是他，還有撫子……
「別說生靈渡不過黃泉，就算他來到這裡也絕對不會帶你離開。」伊耶那美幽幽歎息，聲音裡帶著悲憫，「何必抱著無謂的希望將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看著竹簾上的那一抹影子，神月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我不知道你的身上曾經發生了什麼，但他既然已經來到這裡，而我又沒有什麼可以做的，現在也唯有相信他了。」
「是麼？」伊耶那美冷笑出聲，「你知道生靈與死靈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
說著，幽藍的火焰滌蕩水鏡表面，火焰熄滅之後，神月也從鏡面裡面看見了自身。
——「不！」
不知下墜了多久，突然有水灌進了殺生丸的鼻腔，與此同時，他的視野卻漸漸明晰，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是在水下，水面似乎就在頭頂上方不遠處。
他嘗試著想伸出手臂，但四肢和灌了鉛塊一般沉重無力。但水灌進肺部的感覺又是如此清晰，空氣被驅逐，意識也漸漸模糊，唯有那墨發的人影仍盤桓心頭。
突然，一隻手伸到了水下，潔白的大袖在水裡飄飛。
那只手卻是將他一下拉出了水面，殺生丸看得分明，是巫女。
站到岸上，無數水滴沿著頭髮滴滴答答地落下，可站在他面前的撫子和月蓮身上卻沒有一點水滴。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疑惑，撫子笑著回答，「我的師傅曾告訴我，生靈是無法在黃泉裡浮起來的。」
月蓮沒有說話，只是身體轉向一邊。
殺生丸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然而，這岸邊的景色只是一片荒蕪，絲毫看不出月蓮究竟在看什麼。
「還不快走！磨磨蹭蹭的！」月蓮的聲音充滿不耐。
「你知道神月在哪？」撫子皺眉問道。
「東面。」
「你怎麼知道？」
「猜的。」
第102章 黃泉之國（二）
「猜的？」撫子淺淺皺了眉。
「對啊！」月蓮高昂著頭，「反正我就說是東面，你們要是知道在哪裡儘管去其他方向好了！」
撫子聞言看了一眼殺生丸，卻見後者只是往東面望去，不置一詞。
「那就往東吧。」撫子輕輕笑了，「我還是相信你的。」
「口不對心。要是相信根本就不會質疑。」月蓮冷哼，也不管撫子有些尷尬的神色，自顧自地說著，「不過反正這次回去後你就會死，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殺生丸聞言，眼角的餘光掃過撫子，後者的神色雖然尷尬，但唇角笑意仍在。
不由地，心底卻浮現將他帶離黃泉的那只手，雪白的大袖在水中飄飛。
——這個巫女，究竟在想些什麼？
立在大殿正中的水鏡清晰地映著神月的身形，神月盯著看了片刻，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卻只在夕月的眼神中看見憐憫。
「所有的死靈去除偽裝後都是這個樣子的……」夕月安慰道。
可神月緩緩搖著頭，一點一點後退，一直退到闔上的殿門前。
「這下你明白為何我的丈夫沒有把我帶離黃泉了吧？」伊耶那美的聲音似悲傷似歎息，如同映在竹簾上的那抹影子一般虛無。
神月的雙唇不住顫抖，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沒有任何聲音發出。這時，視線又不受控制地掃過水鏡，神月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打開了殿門，跌跌撞撞地奔向大殿外的黑暗！
「神月！」夕月見狀忙看向主座，「我去追回她。」
「去吧。」竹簾上的影子緩緩搖了搖頭，「不要讓她做出什麼傻事。」
殺生丸三人一直朝著東面行進，穿過了漫漫荒野，卻是有大片大片的火紅映入眼簾。
是彼岸花。
纖長的花瓣在血色中漫捲，為冥界夜一樣的濃黑勾上濃豔的色彩。殺生丸看著這連天接地的紅，卻不由得想起了和豹貓的那一場戰爭。那一次，鮮血鋪在地上有一指厚，也是這樣的色彩，慘烈而淒厲。
這時，連天接地的花海中卻是閃出了一個女子，不，僅僅身穿華貴十二單衣的雪白骨架而已。白骨的背後背著同樣由白骨製成的箏。
「快回去。再前面就是伊耶那美大人的宮殿了。」白骨開了口，是嬌軟的女子聲音，「那裡可不是你們這些低等的亡靈能涉足的地方。」
「低等？」月蓮聞言，卻是在所有人有所反應之前上前一步，長眉高高一挑。
「月蓮……」撫子伸出手，卻被月蓮狠狠打開。
「沒眼力就是沒眼力！」月蓮的聲音同她此刻的目光一樣的尖利，「除了坐在冥殿裡的那位大人，現在這世上還沒有人有資格說我低等！沒眼力的蟲子！」
撫子無法從只剩白骨的臉上看出情緒，卻無疑知道月蓮的話已經激怒面前這個人。只見白骨將骨箏重重放在地上，自己也盤膝而坐，聲音裡帶著濃濃的警告，「現在離去，我還能放你們一馬。」
月蓮只是冷哼，「看來這只蟲子不光沒眼力還聒噪得緊！」
白骨徹底被激怒，只剩指骨的手忽地在弦上狠狠一拭！
「錚——」
隨著樂音的響起，殺生丸卻看見巫女和月蓮卻都呆愣在原地。
巫女的目光死死盯著血色花海的某處，眉頭上仿若打了結，嘴唇緊緊抿住，雙手死扯著巫女服的衣襟，仿若要從裡面摳出血肉。
而月蓮的眸光則是空茫，像是看著花海，又像什麼都沒有進入心底，高揚的眉尖緩緩垂下，尖刻被收斂。
「啪嗒——」
水滴落到纖長花瓣的聲音。
月蓮哭了。
銀髮的人影立在血色的花海深處，看著兩個女子的情況，輕輕蹙了眉。
「咦？對你沒用？」白骨奏樂的手不停，繼而恍然大悟，「原來你是生靈！」
說著，白骨奏樂的手勢一變，生生在流淌的樂音裡又拍進了一個音符。
殺生丸眼前的景象，改變了！
神月奔出大殿，卻不知道往哪裡去，只是憑著感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生靈與死靈的區別……
她現在終於理解為什麼伊耶那美的丈夫最後拋棄了伊耶那美……
因為她若是伊耶那美的丈夫，也絕對不會把這麼可怕的東西帶回人世的啊！
那麼，殺生丸他……也是一樣的吧。
她忽然沒有力氣繼續奔跑了。
她停了下來，在血色花海的邊緣。
火一樣的紅充斥了神月的眼眸，腦海中卻不住浮現白衣人影怒意縱橫時赤紅的雙眼。
神月癡了一般地踏進花海，膝蓋以下都是花瓣柔軟的觸感。
隨著那弦音的改變，殺生丸周身的血色花海忽地都變成真真實實的鮮血，鋪在地上足有一指厚，忽地，血液上燃起通天的火光，火舌肆虐，連空氣也開始扭曲。
可透過火光、隔著血水，遠方緩步而來的人影卻是吸引了視線。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心底卻是微微一動。
——神月！
沒什麼理由，他知道是神月。就是知道！
他想朝著那人影走去，甚至想發足狂奔。但身體像是壞掉的木偶，怎麼也動不了，唯有箏的聲音在耳邊愈發清晰。
血色與火光充斥了犬妖的眼眸，空氣漸漸稀薄，並且炙熱難耐。
另一邊，夕月出了宮殿之後卻並沒有急著帶回神月，只是遠遠跟在身後，一直到箏的聲音傳入耳畔。
——糟了！是骨女！
——不用術法護住的話……
看著神月即將踏入血色的花海，夕月手上當即凝出藍色的光點，一下將其打入神月的身體。而神月神思恍惚間，竟也沒有發覺，只是直直地朝前走去，一直到那白色的身影進入眼眸！
看著傲立彼岸花海的白影，神月卻覺得身體似乎又獲得了力量，沒了命般的朝他奔去。□□被踩斷，血色的花瓣在腳下破碎。
——殺生丸！就在這裡啊！
而隨著遠處的人影奔來，犬妖被火光糾纏的視野也逐漸看清了那人的容貌，心底微微一凜。
怎樣的一張臉啊！
細若白瓷的臉頰被腐肉替代，不住有細小的蛆在腐肉上鑽進鑽出。眼睛尚算完好，但眼瞼已經完全腐爛，只有白中帶黑的兩隻眼球卡在眼眶中。而眼眶周圍的腐肉一直在跳動，那是類似蛆的蠕蟲正在蠕動。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能認出面前的人，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是神月！
——神月正朝他奔來！
殺生丸無法從滿臉的腐肉上辨認出神月此刻的神情，但他確確實實看見離他越來越近的人影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想要跟自己離開！
但，只是一瞬！
下一刻，面前人滿臉的腐肉忽地急劇抖動，伸出的手懸在半空。
——這個混蛋！
——有什麼好猶豫的！
被箏的聲音控制，殺生丸此刻動彈不得。微微慍怒的視線掃過神月的指尖。
神月的手仍然是正常的，手指修長，在一片血色花海的映襯下更是瑩瑩若白玉。
忽地，犬妖心頭就閃過神月化為齏粉的場景。
拼了命地伸出手，卻連指尖也不曾相碰……
然而，面前的人根本沒有察覺到犬妖的心思，面上的腐肉抖動得更加厲害，黑色的眼瞳避開了白色人影所在的地方。
緩緩的，神月收回了伸出的手，一寸一寸，從指尖開始。
——你究竟在想什麼！
犬妖想大聲斥責，可箏的聲音縈繞周身，狠狠鎖住了他的舌喉。
金色的眸子此刻染上了濃烈了怒意，可神月的兩隻眼球根本就沒有往這邊看。
看著漸漸遠離的指尖，犬妖的右臂猛地顫抖起來。
神月沒有注意到這些異樣，在她的眼裡，殺生丸只是沉默地站在這裡，不置一詞。
她只能收回手。
——也是啊……誰想把怪物帶回去……
可是，就在手要被收回的一瞬，面前人的右臂猛地伸出，將她的手攥在了掌心！
最後的一刻，犬妖的右臂一下掙脫禁錮，鎖住喉舌的力量也被掙脫。
——竟敢辜負他殺生丸的心意……
「不可饒恕！」犬妖帶著慍怒的聲音響徹血紅的花海。
第103章 黃泉之國（三）
——不可饒恕？
犬妖的話不啻於一擊重錘，狠狠擊在神月心上。
她試著收回手，但犬妖卻是越握越緊，絲絲疼痛自指尖傳至心頭。
——也許……
神月小心翼翼地挪回目光，卻只在犬妖臉上看見一片淡漠。
偏偏此時，箏的聲音似狂風急雨，在鮮血與火焰之上，又生了新的幻影。
無數場景在殺生丸眼前閃過。
與父親訣別的那一夜，尚存威嚴的神色消逝，轉瞬間骸骨聳立；有著缺牙巴笑容的女孩飛速老去，會說話的眸子仿佛還在問死亡後是否會記得；一直忠心跟隨小妖怪被一刀剖為兩半，鮮血比火光更加鮮豔；雪白的狐狸被斬下頭顱，碧色眼眸裡有水光一閃而逝；而身著華服的母親渾身佈滿血洞，微笑著闔上雙眸。
沖天的火光裡遍佈死亡，每個人都被烈火舔舐，哀嚎、□□、哭泣充斥耳膜。
重要的、在意的，仿佛都被這烈火吞噬殆盡！
不！不是這樣！
他的手上還緊握著一個人！
他回頭望去。
可他的眼中，神月臉頰上的腐肉此刻開始片片剝落，原先可怖的眼球僅僅餘下兩個黑洞。那致命的火光似乎也開始吞噬神月！
他愣住了，眉峰繼而狠狠皺起！
「殺生丸？」神月的聲音很輕，像是隨風便能遠去的白羽。這輕飄飄的言語沒能傳進已經深陷幻境的犬妖耳中。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還有那皺起的眉宇。
修長的眉間下垂了些許，神月又將手往回抽。這一次，沒有任何阻止的力道。
苦笑了一聲，神月背過身去，奔離了這個地方，雪白的大袖在火紅的花海中不住飛揚。
殺生丸仍然維持著伸手緊握的姿勢，卻全然沒有察覺握在手心的人已經遠去。
他的眼中，此刻遍是火光。烈火沖天，屋宇傾塌，鮮血卻已漸漸沒過腳面。在意之人沖著他張開雙臂，卻又轉瞬間化為片片飛灰。
想伸手挽回……也做不到啊！
夕月看著深陷幻境的弟子，當下也無暇顧及奔離的神月，沖著撫箏的白骨大喝道，「骨女！住手！」
「憑什麼？」骨女撫弦的手不但不停，箏的聲音反而更加急促，「以為你被伊耶那美大人寵倖就可以命令我了嗎？」
「不……」
「既然不是，就等著我先除了這幾個再說！」
夕月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卻又想起竹簾上的那抹影子，雙手結好印式卻遲遲沒有攻擊。
「啪嗒——」
淚水滴落的聲音在一片箏聲中竟然仍能如此清晰。
夕月循聲望去。
雙眼空茫的墨發女子撞入眼瞳，淚滴滾落，在下頷彙集，又盡數滴在血色花海中。
「月蓮……」夕月雙唇嗡動著發出聲音，一刹那間，數百年前的悲歡離合又盡數浮現眼前。
幽藍色的光芒開始彙集在夕月的指尖，墨瞳轉向骨女，「你再不停手，我是不會客氣的！」
「那就試……」骨女說到一半突然停下，語氣大駭，「不可能！」
夕月此刻也瞪大了雙眸。兩人視線的盡頭，金色光芒開始在身穿巫女服的女子手上彙聚，漸漸凝成長弓的形狀。
「她是怎麼做到的？怎麼可能掙脫幻境！」骨女撫弦的手又快了幾分，「而且這裡是黃泉之國，沒有伊耶那美大人的准許，怎麼可能有人能使用力量！」
夕月仔細看了看撫子的神色，輕輕開口，「不，她沒有擺脫你的幻境。」
自眼角開始，兩道長長的血痕拖曳著豔紅的痕跡在尖尖的下頷處彙聚，顏色比她腳下的花朵還要豔麗，但映襯著素白的臉龐，卻是猙獰若惡鬼。
「她只是……在忍耐。」夕月微微動容。
「忍耐？」骨女發出疑問的同時，撫子卻是將手輕輕放在金色的長弓之上。她的動作很慢，但一直一直都在移動，從不曾停下。
「何等的意志啊……」夕月的語氣仿若歎息。
金色的箭矢慢慢凝聚，對準了骨女。
「放他們過去吧。」夕月看著撫子，後者的緋袴仿若和身後的血紅花海融為一體，「你是攔不住有這種意志的人。不，應該說……」
夕月頓了頓，接著道，「誰都攔不住。」
骨女還未答話，碧色的光影卻是突然襲來！
第104章 黃泉之國（四）
骨女撫弦的手停下了。
因為驚駭。
從未有人能在她的幻境中打破伊耶那美大人在黃泉之國的限制，可是今天，她遇上了兩個。
鞭影蛇舞，箭矢直行，同時朝骨女襲來！
碧影縈繞，金光迸發，血色的花朵齊齊震顫！
然而，一切消逝之時，骨女卻依舊安然無恙，只是周身縈繞著幽藍的光華。
「夕月。」犬妖的神色不變，聲音卻冷冽如刀，「想阻止我嗎？」
夕月看著自己的弟子，輕輕搖搖頭，「不，像你們這等意志的人，誰都攔不住。」
「是麼……」碧色光影收回指尖，聲音卻仍舊冷冽，「神月在哪裡？」
夕月伸手指了一個方向，「我看見她往那裡去了。不過，那裡是伊耶那美大人的宮殿，你確定要去嗎？」
殺生丸沒有答話，但已往那個方向前行。
骨女死死盯著白衣人影，最後卻還是默默讓開了道路。
然而，撫子沒有跟上，留著血痕的臉頰轉向月蓮的方向。雖然箏的聲音已經停下，縈繞在撫子周身的幻象已然散去，但月蓮卻猶如仍陷入夢幻之中，淚水從雙頰不斷滾落，目光空茫。
「月蓮……」夕月看著月蓮，輕輕開口，「好久不見。」
似乎才發現夕月，月蓮有些不可置信地緩緩轉過身，黑色的瞳孔開始有了焦距，淚水卻依舊橫流。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只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在纖長的血色花瓣上，發出寂靜的聲響。
「骨女，你先離開吧。」片刻後，夕月率先開口，「一切的罪責由我來承擔。」
白色骨架聞言也不耽誤，當即背起骨箏，惡狠狠地說道，「最好如此！」
看著白骨漸漸遠去的背影，夕月的目光又回轉到了流淚的女子身上，雙目輕輕閉合卻又在瞬間張開，「有什麼可哭的！既然將別人都看做蟲子螻蟻什麼的，就拿出點來自九天的氣勢啊！」
——「因為一個幻境哭成這樣，像什麼樣子！」
「所以說——我最討厭你了！」月蓮拿雪白的袖揩著眼淚，可淚水並不因此而停下，「一天到晚一副說教的面孔！可你自己過得不也是很悲慘嗎？有什麼資格說教別人！」
「不，我過得並不悲慘。無論是以前的那些日子還是如今。」夕月的語氣稍緩，但整個人便如釘子那般立在那裡，既無轉移，也不偏折，「我有我的立場，並且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我的生活沒什麼悲慘可言！反而你——」
夕月說著，語氣漸漸強硬起來，「永遠無法堅持自己的想法與立場，深陷猶豫糾結之中！正是因為你這種性格，所以你現在才會悲傷！否則，幾百年前，你早就可以……」
「夠了！」月蓮捂住雙耳，大吼著，可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嗚咽。
可撫子卻是走到月蓮身邊，將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看向夕月，「請不要這樣。」
「你應該是帶殺生丸渡過黃泉的死靈吧？」夕月的語氣沒有軟化多少，「你根本連我們在說什麼也不知道吧！」
「確實如此呢。」面對夕月，撫子竟然輕輕勾起唇角，笑意溫柔如落櫻，「我啊……曾經認識一個心底什麼都沒有的女孩子。因為心底什麼都沒有，所以她對情感的一切都很好奇。她曾經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也很生氣，甚至差點害死她。
「不過……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刹那，我才明白，像她一樣的人不是能用人類這一套準則來評價的。」
夕月聞言挑了挑眉，一針見血地說道，「你覺得月蓮和你那位朋友類似？」
撫子看了看月蓮佈滿淚痕的臉頰，輕聲說道，「像，又不太像。如果說那個女孩是心底什麼都沒有，但遲早會有被情感填充的、完整的心靈。可是經過這段時間的……」
撫子猶豫著措辭，最終也只是說道，「這段時間的相處過後，我感覺月蓮卻是相反的……」
「相反？」
「是的。」撫子輕輕點頭，「我感覺月蓮的內心裡破了一個洞，很多重要的東西正在從洞裡緩緩流失。她只能看著，卻毫無辦法。她應該是很害怕變成那種內心空無一物的狀態吧……像我認識的那個女孩一樣。」
「不用你假惺惺！」月蓮惡狠狠地說著，但卻沒有打落撫子放在肩上的那只手，「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會拉著你一起死的！」
「我知道。」撫子嘴角的笑意不變，「如果這麼做能夠補好你內心的洞，讓重要的東西不再流失，我也是很高興的。」
「這麼做……」月蓮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沉默。安靜了半晌，她還是發出了聲音，「對你有什麼好處？」
「其實拉著你獻祭什麼的，事後想想也是對不住你。」撫子的唇角越揚越高，「你就當我想補償你吧。」
「獻祭？」夕月皺了眉，「怎麼回事？」
月蓮看了看夕月，又看了看撫子，卻是在撫子開口前搶先對夕月說道：「不關你的事！」
「是麼……」夕月看著月蓮眼角已不再滴落的淚珠，竟也是笑了出來，「現在也確實不關我的事情了。」
「無論你是誰……」夕月的眸光又轉向撫子，「日後，請好好關照月蓮這個孩子。」
——「我才不用她來關照！」
——「我會的。」
兩種聲音同時回蕩在花海中。
「誰讓你同意的！就算你這麼做，我還是……」
「我知道。」撫子微笑著打斷月蓮的話，「我們先去找神月，這件事回去再說。」
「你打算自作主張……喂！等等我！」
心底的洞啊……
看著漸漸遠去的兩人，夕月卻是蹲下身，將被踩歪的花朵一株株扶直。
如果是這個巫女的話，或許真的可以……修好那已千瘡百孔的心靈……
第105章 黃泉之國（五）
殺生丸順著夕月所指的方向走去，沒多久，所有的光亮都被剝奪，視野裡唯剩下漆黑一片。
這時，荒野上，無數幽藍色的火焰奔湧而出，一團火焰接著一團火焰，飛速地形成一條指路的長線。
沿著火焰往前，宮殿尖尖的簷角很快便出現在殺生丸的眼前。
此時，宮門大敞，殿內幽藍的的火光溢出。
殺生丸抬腳踏入宮殿，卻見主座上懸著竹簾。而神月，正站在緊靠竹簾的地方，背對著他！
「神月，應該是接你的人來了。不回頭看看嗎？」竹簾上有一抹纖細曼妙的影子，而這聲音，正是端坐在竹簾後的人發出的。
可神月只是沉默，殺生丸可以清楚地看見白衣人影削瘦的雙肩似乎正在輕輕顫動。
「神月。」殺生丸的聲音沉了下來。
神月還是不說話，也不肯回過頭。
「看來神月是不想和閣下回去了。」竹簾後的人發出聲音，「我不管你們如何進入黃泉之國，看在你是夕月的弟子，這點我可以不追究。不過，還是請你們速速回去吧。」
殺生丸聞言卻是冷哼，「我殺生丸想做什麼，何需你來置喙！」
說著，碧色的光影便直直朝著竹簾襲去！
「狂妄！」伊耶那美冷冷開口。
而那碧色的光影竟憑空消散，沒能留下一點痕跡。而站在大殿正中的白衣人影，卻覺得恍若有萬鈞的重量壓在肩上，讓人恨不得就此彎下膝，朝拜主座上的人影。
可他站住了！貴公子挺直了脊樑，白衣翩躚，傲然獨立。
「有幾分本事，面對這樣的威壓……」伊耶那美的聲音更冷了幾分，「可你能堅持多久呢？」
貴公子沒有答話，甚至連臉上的神情也沒有絲毫改變。但他的腳下，大殿的地面，卻在緩緩裂開。
就在伊耶那美想要繼續增大威壓的時候，一隻握著瓷片的手卻是猛然伸入竹簾內，瓷片鋒利的邊角正對著她的脖頸！
伊耶那美吃了一驚，眼角卻瞥見瓷片上繪著的點點飛櫻，猛然想起曾給她送去的那盛著小點的瓷盤。
「讓殺生丸離開。」神月的聲音很是平靜，隔著竹簾，她能感受到瓷片已經抵上伊耶那美的皮膚。
「從一開始你就打算這麼做嗎？」伊耶那美的聲音竟也沒有絲毫慌亂。
「不是。」神月老實回答道，「只是留一片在身上以防不時之需。」
「你認為現在是那個不時之需嗎？」伊耶那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一直在竹簾後的她忽地一把扯下竹簾，端坐在主座上的人影登時完全顯露在神月眼中。
神月委實吃了一驚。
幽蘭的火焰下，伊耶那美的一半臉頰細膩如凝脂，眉眼修長。而另一半卻已經不能稱之為臉，，神月看了，只覺得胃裡泛起了一陣陣酸水。
——惡鬼！
這是神月心底的唯一想法。
「現在就讓我來教教你什麼是絕對的實力！」伊耶那美完好的那一半臉露出了冷笑。
「啪——」
瓷片跌落地面。
神月的全身痙攣似的顫抖起來，很快便再也站立不住，只能癱軟在地上。
她只覺得千鈞萬鈞的重量直直壓在了身上，喘不過氣也抬不起頭，連動一動手指也難以做到，只恨不得匍匐在地上以求減輕哪怕一點點的壓力。
——殺生丸……也在忍受同樣的痛苦嗎？
此刻，她所有的顧慮都煙消雲散，只剩下牽掛和擔憂。想回過頭看一看那白衣的人影，卻怎麼也做不到。
「神月！」貴公子冷冽的聲音忽地回蕩在大殿上。可甫一開口，殷紅的血線便順著唇角流下。
頂著萬鈞的威壓，白衣的貴公子開始前行。
步履非常緩慢，腳下的裂縫一步比一步深，但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卻一直回蕩。
可就在殺生丸離神月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無形的牆壁阻擋了他的步伐。
白衣人影皺起了眉，碧色的光影數度在指尖閃滅，但都是未凝結成形便已消散。
「殺生丸……」神月掙扎著回過頭，拼了命地想抬起手，但也只有指尖微動。
而端坐在主座上的人，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忽地，金色的箭矢呼嘯而入，卻也是被無形的牆壁阻攔。但箭矢的光芒在此時大盛，片刻後，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回蕩在大殿內。
這當口，殺生丸沒有遲疑，即使頂著萬鈞的威壓，也依舊伸出手，將癱軟在地上的神月一把摟在了懷裡！
同時，撫子和月蓮卻是踏入了大殿，雪白的袖口翻飛。
撫子的每一步同樣走得萬分艱辛，眼角的鮮血尚未乾涸，唇角又溢出新的鮮血。可月蓮卻步履如飛，片刻便來到伊耶那美面前。
「你不受影響？」伊耶那美完好的那只眼睛迸出了殺意。
「因為我不是生靈，也不是死靈。」月蓮對著伊耶那美，卻是恭敬地斂起眉梢眼角的尖刻，「現在的我，只是一個魂靈。」
說著，月蓮竟然跪了下來，雙手平舉至額頭，袖角輕輕點地。
「月蓮。」撫子輕皺了眉。
「你給我閉嘴！難受就給我站在那裡！」月蓮不客氣地回身大喝。
可伊耶那美眸子裡面的殺氣此刻竟然煙消雲散，「這是九天之上的禮節。你是誰？」
「伊耶那美大人您落入黃泉的時候，我還沒能修成人形，甚至連說話也做不到。」月蓮站起身來，輕輕開口，「所以您不可能知道我的。可我卻知道您的很多事情。」
「哦？」
「我知道您喜歡坐落在東面的宮殿，也知道您最喜歡晚霞落下的時刻，還知道您最喜歡蓮花。」月蓮的神色帶上了某種深刻的懷念，「說起來，我還是您親手種下的。」
「你是花園裡那朵白蓮！」伊耶那美的聲音帶上了難以言喻的驚喜，片刻後，又被歎息取代，「你……竟然，還活著啊……」
「是的，雖然是以這種狀態。但我還活著。」月蓮再次行了同樣的禮儀，「感謝您多年的精心養育。」
悠于 2018-6-23 20:08
第106章 黃泉之國（六）
大殿裡幽藍的火焰忽地齊齊黯淡了一瞬，伊耶那美完好的那半張臉上顯出了難過的神色,「看來你和我一樣，都是遊走在生與死邊緣的魂啊……你原來的身體呢？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的身體？
撫子看著月蓮白色的狩衣，卻猛然想起神月從神斷山趕來時握在手上的白蓮！隨後，神月連同著那朵白蓮，都湮滅在她自己的術裡。
——難道，她的身體，是那個時候……
可月蓮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
「當年我離開九天的時候，身體被重創了一次。後來……」月蓮頓了頓，聲音逐漸變得艱難而乾澀，「後來發生了很多事，就不得不這樣了。」
「可是我明明記得離開神斷山的時候，你是有形體的。」一直默默縮在殺生丸懷中的神月突然說道。
「只是我用力量幻化出來的！」月蓮大聲朝神月吼道，「也就是說我一直是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懂了嗎！」
神月沉默了片刻，突然輕輕笑了，「很辛苦吧？」此刻，她的臉上只能看出有腐肉不斷抖動，但和神月曾締結的那份契約讓月蓮仍然能約略感受到神月的心境。
月蓮，沉默了。
「既然你不想說的話就算了。」主座上的人低聲開口，「那麼……碧落城，我們在九天之上的家鄉，現在……如何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問話卻讓月蓮沉默良久，幽藍色的燈火在她的臉上不斷變幻。
伊耶那美也沒有絲毫催促之意，只是靜靜地看著站在下首處的人影。
「碧落……已經是死城了。」月蓮抬起頭看著伊耶那美，漆黑的眸子有水光閃爍，「神明們一個接一個地湮滅與消逝。我離開的時候……整座城……已經空了很久。」
月蓮輕輕闔上眸子，紛繁的記憶不斷湧現。
風吹過的聲音可以從城池的一邊傳到另一端，建築是永恆不變的齊整與乾淨，只是……沒有一個人。
自己當年，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跟著夕月離開那座死城的呢？
「是麼？」伊耶那美歎息了片刻，但完好的那半張臉又冷笑起來，「當年他們做出那種事情的時候，就該想到如今的下場！」
月蓮聞言張開雙眸，雙唇緊抿，欲言又止。
她無法判定眾神的對錯，甚至也無法完成眾神最後交付她的事情，她只想……
只想什麼呢？
她死死盯著毀了半邊容貌的伊耶那美，卻惶恐地發現她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一開始她只是守在碧落，後來卻是為了夕月的夙願而奔忙，再後來厭倦了作為武器的生涯。可之後，連夕月也死了……連作為武器的主人也失去了……
另一個主人？神月？
不過是個撿便宜的蟲子而已！在意朋友又怎麼樣？通過考驗又怎麼樣？如果不是她想讓夕月解脫，怎麼可能輪到那個蟲子來撿這個便宜！
她確實想過要奪取神月的身體，卻沒想到被撫子拖入獻祭的泥沼。
撫子——讓她又敬佩又忌憚的存在。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個巫女靈魂的意志比她要強得多。
她知道，面對這樣的巫女，她可能只能作為武器而存在了……這是她不願而又厭倦的事情。
所以，她想把這個巫女拖下毀滅的深淵……
可是，這麼多的事情之後，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仍然不知道。
「你是叫『月蓮』吧？」伊耶那美的話打斷了月蓮的思緒。
月蓮輕輕點頭。
「很好的名字啊……我還記得你的花瓣就像月光織成的那般好看。」像是想起了什麼，伊耶那美突然笑了，一半的臉溫潤若白玉，另一半猙獰若惡鬼，「不過我想說的是……」
「請吩咐。」
「九天的遺民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了。」伊耶那美的聲音很輕，卻仍舊縈繞在空蕩的大殿裡，「所以，請你好好活下去，無論多麼迷茫。」
月蓮驚異地看著伊耶那美，卻只在她那只完好的眼睛上看見濃濃的悲憫，好似已經完全看穿自己的所思所想。
月蓮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神月，又看了看一旁的撫子，若有所思。
好好活下去……嗎？
說完，伊耶那美又掃視著眾人，目光卻最終凝滯在摟著神月的白衣人影身上。
白衣人影毫不畏懼地回以厲色。
「為什麼……」伊耶那美說到一半又頓住，視線落在犬妖緊摟著懷中人的那只手上，只覺得自己似乎正在問愚蠢的問題。
也對，這種事情，需要理由嗎？
伊耶那美輕輕地笑了。
她可以清楚地看見月蓮、巫女還有神月三人靈魂的複雜聯繫，這也將三人的命運緊緊糾纏。雖然巫女和神月現在都是死靈，但月蓮同她一樣，只是魂魄，並不完全屬於黃泉之國。若是再將她們強行留下，未必是好事……
而且……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願意將死靈帶離黃泉的人，她是不是應該……高興呢？
「既然如此，你們就離開這裡吧。」隨著伊耶那美的話語，忽地有颶風席捲大殿。
等眾人回過神來，卻都已在宮殿之外。而宮殿的大門，此刻，已經緊緊闔上。
神月看了一眼緊閉的宮門，又愣愣地看著身前人印著六角梅花的衣襟，卻想起那人在花海中的沉默，一下掙扎起來，想掙脫犬妖的懷抱。
犬妖見狀卻是皺了眉，一下將神月打橫抱起，不給她任何掙脫的機會。
「哎呀……」撫子在一旁取笑，「真幸福呢。」
「撫子……我……」神月與撫子對視一眼，卻是將臉埋在了殺生丸的胸口裡面，不讓撫子看見她的臉。
忽地，神月悶悶的聲音傳出，「這次回去後，撫子你的靈魂會怎麼樣？」
「這個啊……」撫子看向跟在最後卻頻頻回首的月蓮，彎起了眉眼，像是在月色下飄搖而落的白櫻，「當然會沒事的。不用擔心。」
犬妖看了看撫子嘴角的笑容，又看了看懷中的神月，只是又抱得緊了幾分，沒有說任何話。
第107章 黃泉之國（七）
眾人行了片刻，卻遠遠看見立在彼岸花海中的夕月，雪白的衣角不住輕撫血紅的花瓣。這時，只見她迎了上來，似乎是特意的等待。
一直到眾人身前，夕月停住了腳步，又看了一眼殺生丸懷中的神月，道，「看來伊耶那美大人是放行了？」
殺生丸沒有答話，眉梢眼角卻不禁柔和了些許。
「那麼……作為你曾經的老師，就送你一個禮物吧。」夕月說著，抬手拂袖間，瑩瑩藍光驀地彙聚到了神月身上。
眾人驚異地發現，神月滿臉的腐肉正漸漸被細膩的肌膚取代。只是片刻，肌膚便細若白瓷，眸光則如剪瞳秋水。
神月從眾人眼神中察覺了什麼，伸手撫上臉頰，也是難以言說的驚詫，「這是……」
「幫你遮掩的陰陽術。」夕月滿意地看著神月的臉頰。
聞言，神月撫上臉頰的手卻垂了下來，「只是……遮掩嗎？」
「不然還能如何？等你複生後自然不存在容貌的問題了，現在只需遮掩也就夠了。」夕月不滿地皺起眉頭，「你難道連直面自己面目的勇氣都沒有嗎？」
神月沉默了片刻，就在撫子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聽見神月的回答——「沒有。」
夕月有些發愣，從未有人像神月一樣做出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
「我沒有勇氣面對這樣的容貌。」神月老實說道，聲音沒有什麼起伏，「我想殺生丸這麼好看的人，應該是不想身邊跟著這樣的怪物吧。」
「說什麼傻話。」白衣人影看著懷中的人，眉梢舒展開來，唇角上揚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是啊……」神月輕輕開口，「可是就是忍不住害怕啊……」
「很快，」犬妖低頭對上懷中人漆黑的漆黑的雙眸，金色眸子裡的神色無比認真，「一切就過去了。」
「我相信。」
一旁的撫子看著這兩個人，輕輕笑了起來。
可月蓮沒有笑，只是死死地盯著夕月的面孔。而後者，也終於將視線轉到了月蓮身上。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有風吹過，幾片血紅的纖長花瓣掠過兩人相似的衣角。
眸光相對的瞬間，兩人卻又同時移開了視線。
「告訴我……」月蓮輕輕闔上雙眸又猛地睜開，「死亡讓你解脫了嗎？」
「只要有意識，就會伴隨著痛苦。」
「是嗎？你仍舊痛苦啊……」月蓮的眸子漸漸失去了焦距，空茫得像是山中流動的霧氣，「如果像神明大人們那樣完全地湮滅，是不是，就沒有痛苦了？」
夕月聞言狠狠皺了眉，「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樣不是解脫！只要尚有一絲的感受，便會有無盡的痛苦。關鍵在於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是麼？」月蓮冷笑，「這麼多年過去，你後悔過嗎？所愛之人，形神俱散；愛你之人，卻被你背叛。」
「沒有！從未後悔！」夕月的語氣斬釘截鐵。
夕月直直站在那裡，不曾有哪怕一絲的動搖。
月蓮靜靜地看著她，卻忽然說不出話來。
真佩服啊……這麼多事情過去，神態還有說出的話竟然和最開始那麼相似。
片刻後，月蓮轉過了身子，走在了眾人的前頭。
一直到黃泉的邊緣，沒有人再說一句話。他們此行是順著原路返回，只要沉入黃泉之水，就能被通靈木送回現世。
他們的面前橫著一條長河，荒蕪的土地上，這條長河怒吼著朝前方奔湧，不知來處，也沒有盡頭。
當黃泉之水漸漸沒過頭頂，窒息的感覺又縈繞在犬妖的意識裡。肺部的空氣一點點減少，意識也開始模糊，只是無意識地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
他低頭，水灌進眼睛，雙眼一片酸澀，但卻捨不得闔上雙眸。
漸漸蒙上薄霧的視野裡，懷中人的墨發在水中如海藻一般漂浮，漆黑的雙眸同樣沒有閉合，清澈得仿若能映得見天光雲影。
雖然她多數的時候表現得像個混蛋，但還是想看得更多一些，想……抱得更緊一些……
突然，懷中的人歪了歪頭，疑惑之色閃過眼瞳。
殺生丸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被懷中人猛然勾住了脖子，隨後，便只感覺唇邊一片溫軟。
神月伸出舌，小心地撬開殺生丸的唇齒，將肺部的空氣渡入面前人的口中。
雖然殺生丸從沉入黃泉後，神色始終都沒有任何改變。但神月仍然能感受他的痛苦。
她猜測是因為窒息。
而能在黃泉自由呼吸，所以做了這樣大膽的舉動。
可那片溫軟覆上雙唇之時，殺生丸只覺得像是有一片小小的羽毛慢慢、慢慢落到了心尖，癢癢的、軟軟的，卻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住。
神月突然感覺自己的下唇被輕輕噬咬，淺淺的疼痛傳來，就在她收回舌的一瞬，殺生丸的舌竟直追而上。舌尖相碰，刹那間的刺激讓神月又縮回了幾分。這一瞬，殺生丸更是長驅直入，兩人的舌死死糾纏。
唇舌間的刺激讓神月忘卻了周遭，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整個意識裡只剩下彼此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殺生丸沒有閉上雙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懷中的人。靈魂狀態的彼此無法感知氣味，似乎只有靠的更加近一些，只有抱得更緊一些……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那變成齏粉的一瞬已經成了過去。就算是死亡，他也能將她從黃泉帶回。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帶走她！
「伊耶那美大人。」夕月打開了闔上的宮門，踏入大殿，對著伊耶那美躬身行禮。彼時，伊耶那美又再度端坐在竹簾之後，幽藍的火光在竹簾上映上曼妙的影子。
「你看。」隨著伊耶那美的聲音，大殿正中凝出一面水鏡，上面是深情接吻的兩人，「多令人羡慕啊……」
「既然豔羨的話，就請大人不要再把自己困在久遠的仇恨裡面了。」夕月看著竹簾上的那一抹影子。
「夕月……你覺得我作為冥界之主合格嗎？」伊耶那美卻是突然問了個沒有什麼關係的問題。
「您……想說什麼？」
「我覺得我做得很不夠，比起上一任的冥界之主。」伊耶那美輕輕歎息，「現在是戰亂的時候，生與死的平衡有被打破的趨勢，而且……」
「而且什麼？」夕月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急忙追問道。
「沒什麼。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伊耶那美飛快帶過了話題，「但即使這樣，有的時候，我還是想去轉生，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像你說的，從久遠的仇恨中走出來。」
「那您……」
「也只能想想。」隨著伊耶那美的聲音，水鏡開始蕩起了圈圈波紋，等水鏡再度平復下來，卻是映出了層層的白雲，灰黑的磚瓦在雲間若隱若現。
「我早就猜測到他們的下場……在神明湮滅的如今，就算我做得不好，也很難再找到其他人掌管生與死的平衡。如果我就這麼離去，世間的秩序大概會崩潰吧……」水鏡裡的景象又轉到了屍橫遍野的戰場，鮮血沒過腳面。伊耶那美的聲音在一瞬間堅硬如鐵，「所以——」
「就算再痛苦，我也只能守在這裡！」
夕月沒有說任何話，只是輕輕躬身。
她險些忘記，就是伊耶那美身為神明的一面打動了她，讓她留在了黃泉。
除了有對某些人難以釋懷的怨恨，卻依然有對人世深沉的愛。
另一邊，一直到殺生丸的唇離去，神月才睜開雙眸，此刻，周身已經是一片漆黑，只是感覺他們正在緩緩上升。
忽地，有雪白的螢光開始不住閃爍，恍若流螢。開始螢光還很稀疏，越是上升，便越是密集。每個雪白螢光的後面，都有人面望著他們。
神月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些人面，上升的速度很慢，每個人她都看得清清楚楚，雖長得不同，但盡是碧發紫眸。
忽地，一團雪白的螢光竟在他們的周身不住地盤旋，隨著這團螢光的動作，其他的螢光竟都彙聚到了他們頭頂之上。
此刻，他們只感覺有只無形的手正壓在肩頭。他們上升不了，亦不下墜，只能半懸在空中。
殺生丸微蹙了眉，仔細看著盤旋他們周身的那團螢光，卻沒想到那團螢光之後的人面，竟然是——馨！
第108章 碧落之城（一）
那團螢光緩緩減慢了盤旋的速度，最終停在了殺生丸的面前。
「殺生丸殿下。」馨開口的一瞬，唇角上揚，眉梢眼角彎如新月。
殺生丸沒有答話，但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碧光在指尖閃爍了一瞬便直直朝著馨攻去！
馨附著的螢光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兒，靈巧地避過了光鞭。然而碧影蛇行，一直追在馨的後方。
螢光在半空上下飛舞，不住閃避。而馨，此刻，也收了溫婉笑意，淺淺皺了眉。
為什麼……
不管怎樣，得先讓他停止攻擊！
想著，馨放慢了速度，好幾次都險險擦過光鞭。但馨的紫眸卻是平靜，光鞭的軌跡盡數映在心底。
原來如此，攻擊的死角在……
馨一下加了速，猛地竄到神月身邊。
還未等馨喘口氣，神月的神情卻是映入馨的紫眸。
皺眉、咬嘴唇、眼神發冷……怨恨我嗎？
這樣的形式……可不妙。
「馨。」白衣人影冷冷開口，「你想做什麼？」
馨沉默了一瞬，短短片刻間，視線卻已在一眾人的臉上逡巡了好幾回。
「我想現在還是對你們坦誠比較好。」馨說著，眉峰已然平復，唇角再度揚起，笑意溫婉，「不過我想先問一下，我做了什麼讓你們憤怒甚至怨恨的事情嗎？」
「明知故問。」殺生丸冷冷哼了一聲，寒意自金眸中溢出。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馨笑得十分無辜，「兩百年來，我一直被困在這通靈木之內，外界的事一概不知。」
殺生丸聞言卻是收了光鞭，眉梢不露痕跡地皺起了一瞬。
被困在這裡？外面的馨是誰？
「繼續。」犬妖的面色沒有任何改變，聲音也依舊冷冽。
聞言，馨的唇角卻是不自覺上揚了幾分。
開始感興趣了嗎？
「我想外面應該也有一個『馨』。不過我們之間不存在誰真誰假的問題。」馨說著，又在眾人周身盤旋起來，將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我即是她，她也是我。」
「什麼意思？」神月忍不住出聲問道，但語氣卻是難以掩飾的不善。
「我這一族有一種名為『歸蕖』的秘術，簡而言之就是可以將神魂的一部分剝離體外。」馨說著，頓了一頓，眉梢的笑意緩緩收斂，「我是『馨』名為『親情』的那一部分。」
「親情？」神月訝然。
馨沒有答話，那團雪白螢光不住上下飛舞，恍若白練。
「抬頭看看吧。」馨的聲音恍若歎息。
神月依言抬頭，只見無數螢光懸在他們頭頂，恍如漫天星子。而星子周圍，更是有無數人面靜靜看著他們。
「這些……都是我們一族的先祖啊……」馨停在了殺生丸的面前，「通靈木是死後的歸宿，當初馨把我剝離出來，封入通靈木，就是沒打算再擁有親情。」
第109章 碧落之城（二）
清晨的日光灑下在林間灑下斑駁的圓斑，踩在青草上卻會被露珠洇上絲絲濕意。南國的冬只是微涼，葉間藏著的幾聲鳥啼只會讓人誤會已入那融融春意。
那林間，卻有一株木超乎尋常得高，仰著頭也看不到碧葉，只有筆挺的枝幹古劍一般立在地上，指向蒼穹！
樹木的前方，一身純白狩衣的女子手上結著古怪的式印，周身流轉著幽幽藍光。而銀髮雪衣的男子正立在她的身前，雙眸緊閉，腳下踏著繁複的圖紋。
純黑浴衣的男子正倚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樹上，金髮在日光照射下流轉著淡淡的光彩，一雙眸子卻是一瞬不瞬地望著粉煙，眼角輕彎，碧眸沉靜如湖。
「衡宇殿下。」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後傳來。
衡宇嚇了一跳，連忙回身擋在粉煙前方，待看清來人後才松了口氣，「馨，是你啊。我竟然完全沒有發現。」
「抱歉讓衡宇殿下受驚了。」馨淺淺欠了欠身，「草木類的妖本來就擅長掩息，而您又暫時封了嗅覺，自然是很難發現馨的。」
這時，馨已換了件湖藍色的裙裳，幾尾金鯉正在裙擺處歡遊。而靜立於馨身後的花殤仍是火紅的衣裳，烏髮散開，直至過膝。
「已經整整一個日夜了。」馨轉向白衣男子的方向，「還沒有結束嗎？」
「唉……」衡宇長歎一口氣，大幅度地擺擺頭，「我在這裡守著也很無聊啊！巴不得早點結束！」
「不如衡宇殿下先在南國遊玩一番？」馨淺笑著提議，「這裡馨會安排花殤守著的。他可是馨最信任的人。」
聞言，花殤本人卻是微微一震，瞳影微動，仿若蕩出層層漣漪的湖面。
「怎麼能勞煩你呢？」衡宇一邊連連擺手，一邊誇張地歎氣，「你是不知道，我帶來的這個人啊，我要離得太遠，她就不安心。她要是不安心，說不定就不能好好施術了，這樣，殺生丸他說不定就不妙了。而且，一旦陰陽術失敗的話，她可是會變成母老虎，那時候我可就頭大了。」
「衡宇殿下……」微風拂過，碧發輕舞，如水般流轉著柔軟的色澤，馨攏了攏頭髮，道，「您可真是個溫柔的人。若是馨是您的屬下，一定會感到幸福的。」
「哎呀呀！我都要害羞了！」衡宇說著拿大袖半掩了面，碧眸彎彎，聲音戲謔，「你這麼說我可是會以為你對我有情意呢！」
馨聞言卻也是用袖輕掩了唇，似乎真的被逗樂了，「衡宇大人說笑了。」馨轉了轉紫色的眼珠，拿下衣袖，唇角的笑意勾勒到完美，「馨可是一直鍾情于殺生丸大人。」
「馨啊……」衡宇眼中的戲謔收斂了幾分，「別怪我沒提醒過你，殺生丸可不會在意婚約這種東西。在意的人他會緊緊護在身邊，不在意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棄之若敝的。」
馨沉默了片刻，卻仍然笑意盈盈，道，「無妨。」
衡宇往馨的身後看了一眼。火紅色衣衫的侍從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專注地盯著馨的背影。
「大陸有首我很喜歡的詞，裡面有兩句……」衡宇此刻完全收斂了戲謔，輕輕開口，「滿目河山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馨聞言，神色卻沒有任何的改變，只是看了一眼被衡宇護在身後的陰陽師，「這句說殿下您似乎更加合適呢。」
衡宇的臉白了一瞬，乾笑了兩聲，「馨，你也蠻會開玩笑的。」
「彼此彼此。」馨的眸子裡露出了然的神色，「大陸其實還有另一句詩。」
「是什麼？」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馨輕輕欠身。
距兩人稍遠處的地方，一抹漆黑的人影正躲在樹後。巨大的斗篷罩住了他的全身，帽檐投下的陰影讓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這次……若是好好利用殺生丸，應該是個接近碧落的好機會……
想著，他伸出手。掌心內，靜靜地躺著一枚純黑的勾玉。
另一邊，通靈木內，無數螢光懸在眾人頭頂，仿若星子。
「簫才不是懦弱的人！」月蓮怒視著馨，「他是我見過的最勇敢、最善良的人！」
無數回憶紛湧而來。
當初和夕月沿著通靈木落下地面的一瞬，她不小心砸中了通靈木旁的少年。
等她慌忙站起來道歉的時候，少年卻是彎了眼角，笑意像是午後的陽光，溫暖而耀眼。
「你沒事吧？」這是少年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知道父親和你曾經發生過什麼。但是……」馨沉下了臉色，扯了扯嘴角，卻仍然沒有勾勒出笑意，「但對我而言，父親就是個懦夫！」
如果不是父親的軟弱無為，她和……笙，怎麼會被逼到這種地步！
「現在……」馨不再看月蓮，身體轉向殺生丸，嘴角輕輕揚起，「還請殺生丸殿下幫助馨吧。」
馨自顧自地接了下去，「方法很簡單。只要請您將靈魂的力量分出一部分給馨。馨會自己衝破封印。」
說完，馨附著的螢光卻是貼到了殺生丸的手上，白色的螢光開始漸漸轉為碧色。
神月只感覺壓在肩頭的壓力驟然消失，一行人開始飛速上升！
通靈木外。
馨本來正對著衡宇，卻突然轉頭看向通靈木，雙唇卻開始急劇抖動。
那個東西……要出來了！
靜立在她身後的花殤覺察出了不對勁，出聲問道，「馨殿下？」
馨沒有回答，唇角的笑意此刻竟難以維持，紫眸裡也滿是驚疑不定。
怎麼辦？怎麼才能在不被發覺的情況下將那個東西重新封印！
然而，只是一瞬間，立在通靈木前的白衣男子卻是猛然張開了眼睛，金眸比日光更為璀璨。
而一團碧光，卻是同時自虛空中出現，直直朝著馨襲去！
碧光的速度太快，馨甚至連躲避都沒有做到，便被擊中了額頭。碧光也在擊中之後，漸漸消融於馨的肌膚之下。
馨直直地站在那裡，臉上的碧色妖紋不住閃現又消失。她的唇仍舊在不住抖動，眼角微彎，似乎在笑，眉間下垂，似是憂愁。整個神情古怪至極。
「公主！」花殤走到了馨面前，大聲喚著她。
「花殤……」馨仿佛才回過神來，唇終於不再抖動，可神情仍舊古怪，「你說……這怎麼可能呢？」
「發生了什麼事情？」花殤漆黑的眸子溢滿擔憂。
馨沒有再回答，碧光開始在手上彙聚，一直凝成短小的刀刃，眼角閃現狠厲之色，「要驗證，也只有把通靈木剖開了！只有確確實實看見裡面的靈魂，我才能相信！」
「公主！冷靜！」花殤慌了神，「這可是死罪！」
「滾開！」馨足尖輕點，便欺身來到通靈木跟前，手中短刃高高揚起。
馨的妖法也不比在場的任何人弱，這短短一瞬發生的事情，竟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
然而，碧刃落下，卻沒有砍進樹木的軀幹。相反的，鮮紅的血卻在空中紛飛。
「花殤……」馨有些怔愣地看著眼前的人。火紅衣衫的侍從竟伸出了手，用血肉之軀擋住了馨的短刃。
「馨……」花殤望著那雙碧眸，眼角朱紅色的痣仿若淚水，雙唇微動，似乎有萬語千言，但最終，卻是黯了神色，挪開了目光，輕輕加了兩個字，「殿下……」
第110章 碧落之城（三）
清晨的日光給白衣的貴公子鍍上了淡淡光輝，臉上幾抹妖紋增了幾分豔色，一雙金眸卻是幽深如潭。
此刻，他的眸光凝滯在身前。那裡，白衣墨發的佳人也同樣回以目光。
殺生丸望著，卻是舒展了眉眼，薄薄的嘴唇上揚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忽地，腳下的朱砂圖紋開始泛出血色光澤。仿佛有感應一般，腰間的天生牙也開始輕輕震顫，流轉著瑩白的光華。
一身純白狩衣的陰陽師手上不斷變換著式印，晦澀的咒語不住從口中迸出。
咒語結束的一瞬，殺生丸腳下的朱砂圖紋卻已消失，天生牙也不再震顫，可那白衣墨發的人卻仍然留在眼前。
可是，沒有氣味。
無數紛雜的氣味都能被他一一辨明，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清香、人的氣味……
但唯獨，沒有她的！
殺生丸伸出手，卻只是生生從面前之人的身體中穿過，仿若幻影！
「神月小姐現在還只是靈魂。」粉煙見狀開了口，「接下來還要為她尋覓身體。」
神月聞言，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白衣人影，從那傾瀉的銀髮一直到筆挺的黑靴，一下彎了眉眼，唇角上揚。
變成鬼魂是個神奇的體驗，比如，她可以飄到殺生丸的面前。
當她這麼做的時候，貴公子的眉眼裡沒有絲毫冷意，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面前的人。
神月的眉眼頓時彎得更加厲害。
而她本人，竟是一下把臉湊近殺生丸，將兩唇輕輕相覆。
兩人都感覺不到彼此的溫軟，但都同時閉上了眼，仿若正在享受這來之不易的親吻。
等到殺生丸睜開眼，撞進的視線的卻是那思念多時的盈盈笑意。
「一切，都會過去的。」面前的佳人輕輕開口，帶著彎彎的眉眼。
「那是自然。」
另一邊，看著花殤已經鮮血淋漓的手掌，馨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做什麼，慌忙收回了碧刃。
「您還好吧？」花殤垂下了受傷地那只手，關切地望著馨。
馨看了看被濺上了鮮血的通靈木，又看了看花殤受傷的手，歎了口氣，「我沒事。你回去把傷口好好包紮一下吧。」
「可是……」花殤看著馨，眉眼間滿是擔憂。
「不都說了我沒事嗎！你給我滾回去！」馨頭一次丟了風度，朝著花殤大吼。
但片刻後，馨揉了揉眉頭，慣常的笑意也維持不住，神色之間，疲態盡顯。
「殺生丸殿下……」馨面向殺生丸，嘗試著勾起唇角，但最終還是放棄，「馨許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兌現。只是消除印記需要一些準備，請容許馨先行離開。」
說完，也沒有等殺生丸的反應，便轉了身，自顧自地離開，步伐間卻有些踉蹌，竟是掩飾不住的倉皇與狼狽。
「馨殿下！」花殤見狀，連忙捂住傷口，緊緊跟在馨的身後。
鮮血不住從傷口中流下，在花殤身後逶迤成一條長長的血線。而通靈木上的鮮血正沿著樹身緩緩滑下，仿若血色的淚珠！
「現在，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吧。」另一邊，撫子靜靜地看著月蓮，輕輕開口。
「約定？」神月疑惑，看看撫子，又看看月蓮，「你們約定了什麼？」
月蓮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向神月，只是仰著頭，視線沿著通靈木的軀幹一直往上。
——「只要有意識，就會伴隨著痛苦。」
——「九天的遺民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了。所以，請你好好活下去，無論多麼迷茫。」
夕月與伊耶那美的聲音不住縈繞心頭，但最終壓過這兩個聲音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話語。
——「如果這麼做能夠補好你內心的洞，讓重要的東西不再流失，我也是很高興的。」
那人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是上揚著的。月蓮當時其實想起了九天之上常開不謝的白櫻。
內心的洞嗎？
月蓮收回上揚的視線，看向撫子。後者迎上她的視線，仍然上揚著唇角。
如果就這麼死去，大概也沒有完整的一天了吧……
月蓮這麼想著。
「算了。今天心情不好，這件事以後再說吧。」月蓮說著，又偏過身，惡狠狠地看向神月，「現在我要休息一下！但不代表我承認你！你要是想讓我看得起，就做出一些讓人稱道的事情吧！」
說完，月蓮和撫子周身竟都流轉這柔和的白光，光芒散盡的一刻，兩人卻已經消失，只是在殺生丸的腰間，多了一把長刀。
「看來事情是圓滿解決了。」衡宇撫掌，碧眸溢滿戲謔，對著殺生丸開口，「你心裡是不是很感激我衡宇大人？要不要以身相許？」
「臭狐狸。」殺生丸冷睨他一眼，「我可以送你入黃泉。」
「真真讓人寒心啊！」衡宇當即拿袖半掩了面，誇張地嗚咽起來，「我東奔西走容易……」
話說到一半，衡宇突然頓住，長袖一拂，大喝一聲：「給我出來！」
衡宇話音剛落，便從林木間躍出一隻通身火紅的狐狸。
「傳令小狐？」粉煙驚駭，連忙走到小狐的面前，關切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老殿下遇襲！」小狐立起後肢，做了個揖，聲音急切，「請衡宇殿下速速歸國！」
「老爺子怎麼了？」衡宇一下把火紅的狐狸提到自己眼前，大聲問道。
「具體的……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小狐狸嚇了一跳，但還是盡職地催促，「請衡宇殿下歸國！」
「切！」衡宇憤憤地將小狐狸往粉煙懷裡一丟，對著殺生丸開口，「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去北國找我！」
殺生丸望著他，瞳影微動，從雙唇中瀉出的聲音卻沒有了之前的冷意，「……狐狸。」
「放心放心。」衡宇擺擺手，「有事我不會客氣的。」
「喂！粉煙，你沒事吧？」
傳令小狐的聲音拉回了衡宇的注意。只見一身狩衣的女子臉色蒼白如紙，連唇，也幾乎沒有血色。
「你能回去嗎？」衡宇連忙扶住她，聲音關切，「不然我讓馨安排你在這裡休息。」
「不用。」粉煙輕輕搖頭，「我只是靈力使用多了一點。無妨的。我們還是趕快回去看看老殿下吧。」
衡宇看了她片刻，忽地一下將她打橫抱起，足尖輕點，就這麼飛到了天際。
一直看著衡宇的背影縮成了一個小點，殺生丸才冷冷開口：「出來。」
神月驚異地四顧，卻見他們前方，竟真的出來一人。那人全身罩著純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孔。
「殺生丸殿下果然敏銳。」那人開口，聲音卻是沒有絲毫懼意。
「一直躲在這裡……」長刀入手，閃著猙獰的光芒，貴公子的聲音卻比長刀更讓人通體生寒，「想做什麼？」
「在下是來幫助殺生丸殿下的。」
「哦？」長眉一挑，貴公子展現了些許的興趣，「繼續。」
「在下知道殺生丸殿下想復活您身邊的這位姑娘。」那人輕笑了一聲，「在下可以為她製作軀體。」
沉默了一瞬，殺生丸收回了爆碎牙，「條件。」
「其實談不上條件，只是製作活人的軀體需要一味很重要的材料。」那人頓了一頓，才道，「碧落之心。」
「何物？」
「九天之上，碧落之城的核心。」那人悠悠開口，「有了這材料，才能是活人的軀體。不然，再相似，也只是傀儡。」
「我並沒有說謊。」那人看著沉吟的殺生丸，再度開口，「這通靈木可往九天。具體方法，馨殿下或者笙殿下，都是知道的。」
說著，那斗篷竟漸漸癱在了地上，而裡面——空空如也！
「等您拿到碧落之心的時候，我會再來找您的。」那人的聲音卻仍然回蕩在林木之間。
馨正穿行于林木間，卻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紅衣侍從，輕輕開口，「花殤……」
「公主！」花殤連忙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馨。
「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嗎？」馨輕輕笑了笑，眉宇間卻仍是抹不開的慘澹。
花殤半垂下了眼簾，卻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不想笑的話，就請不要笑了吧。」
「你說什麼？」
「我說……」花殤抬起眼，直視著馨，「笑也好，說什麼事情也好……不想做就請不要做了吧。總是將自己偽裝起來真的非常累。沒有人逼您啊！」
「不……逼迫我的人有很多。」馨搖搖頭，卻是斂了笑意，將自己的重心靠在一棵樹上，眉梢眼角，盡是疲憊。
「從通靈木裡面出來的那團碧光……是我的親情……」馨揚起了頭，看向被枝葉割得斑駁的天空。
「親情？」花殤驚愕。
「是的。」馨的聲音幽幽的，卻很平靜，「當初我和笙約定好一起將親情封印到通靈木裡面的……」
馨說到這裡卻頓住了，一時間，只有清風拂過兩人衣角的颯颯聲。
「後來……」花殤小心地問道，「發生了什麼？」
「通靈木裡面……沒有笙。」沉默了許久，馨終於開口，仍是平靜的語氣。
「您是說……」花殤驚異地問道，「笙殿下沒有封印親情？」
「是的。」
「為什麼您和笙殿下要做到這種地步？」花殤皺眉，上前一步，關切地盯著馨，「就為了空懸的王座嗎？」
馨不說話，靜靜地仰頭看著天光雲影。陽光微溫，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冬日的微涼。
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她和笙最喜歡像這樣，看著天空了。
馨輕輕笑了。
王座嗎？
可能是一方面吧……
但最重要的是……
「呐，花殤。」馨沉默半晌，收回向上的視線，看向一直忠心耿耿的侍從，突然開口，「你是喜歡我的吧？」
花殤不說話，耳尖卻變得通紅，在清晨的日光下，分外醒目。
「果然。」馨收了笑意，紫眸裡閃現冷意，「那就不要再抱著無謂的妄想了！你只是一個……」馨說著，伸手狠狠地搗了搗花殤的肩膀，「半妖！」
花殤迎著馨的視線，聲音卻是難以想像的堅定，「我並沒有任何妄想！」
「哦？」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您不會是我的。我也沒有想過得到您。」花殤卻是輕輕笑了，仿若冰雪初融，但眼角的紅痣卻仿若淚水，「花殤只是想幫馨殿下完成心願而已。」
馨靜靜看著面前的人，他的神態卻無端讓她想起初見時，他出演的虞姬。
可是……那個名為「虞」的女子，最後，是那樣的下場。
「花殤僅僅這一個願望。」花殤突然深深做了個揖，「請馨殿下成全。」
馨轉過身，餘光卻不住瞥向花殤仍在流血的手掌，「告訴你，我要做的事情，不會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有任何改變！以後的路，可是死生難料！」
「萬死不辭！」花殤看著馨的背影，輕輕開口。
悠于 2018-6-23 20:08
第111章 碧落之城（四）
日光悄然間攀上枝頭，碧葉在其間流動著好看的光澤，暗暗的花香在空氣中浮沉。紅花綠葉間，掩映著精巧的宮殿，戶欄雕花，簷角飛起。
「殺生丸殿下，請您留步！」宮殿之外，紅衣侍從伸手攔下了白色人影。花殤的面扇在和硯雨的戰鬥中丟失，此刻，墨發下姣好的面容微微泛著怒氣，「這是馨殿下的寢殿！」
白衣男子腰挎著三把長刀，六角梅花在襟口怒放。他微微睨了花殤一眼，只是冷冷開口，「讓開。」
「馨殿下正在休息！」花殤雙唇緊抿，回瞪了過去。
殺生丸沒有應聲，寒意卻在鎏金的眸子裡聚集。
這時，「吱呀」一聲，寢殿的門打開了，欣長的人影半倚著門，輕聲開了口，「花殤，退下。」
殺生丸聞言往去，卻見馨似乎真的在休息，湖藍色的裙裳只是外披，白色的裡衣若隱若現。
此刻，她輕揉著鬢角，望向自己的侍從，卻開口就是厲聲的訓斥，「想與殺生丸殿下為敵嗎？自不量力啊！花殤！」
「可是……」紅衣人影欲言又止。
「沒有可是！」馨說著，又看向殺生丸，聲音輕了些許，「殺生丸殿下，有什麼請進來說。還有……」說著，馨又往白衣人影的身後看去，「神月是吧？也請進來吧。」
花殤聞言，才注意到一直在殺生丸背後不聲不響的女子。女子一襲白衣，立在樹下，目光死鎖死住馨的背影。
不知是否是陰影的緣故，花殤總覺得似乎有那麼一絲的暗影，正緩緩沉入神月幽黑的眸子。
天光雲影間，此刻卻有純黑的人影不住疾馳。那人影懷中卻有一抹雪白，風將兩人的大袖吹得鼓起。
高空的風寒涼而砭骨，但人影體貼地將大袖擋在粉煙面前，儘量不讓懷中的人吹到風。粉煙數次想要衡宇放下自己，話到唇邊卻又收回，只是將臉埋在衡宇胸前。
雖然是因為老殿下遇刺才急匆匆趕回，但多想……
多想停在此刻啊……
但衡宇卻是突然急停，粉煙連忙抬頭，卻見一把鋼刀正直直朝著自己劈了下來！
「所以說，殺生丸殿下您想做什麼？」馨闔上了寢殿的門扉，看向白衣男子。花殤此刻盡職地守在屋外，而神月依舊站在殺生丸身後，不聲不響。
「碧落之心。」殺生丸盯著馨的紫眸，聲音冷冽。
馨卻是微微訝異，「那是什麼？」
她不知道這件事？
殺生丸心中埋下了疑惑，卻還是出言解釋，「九天之上，碧落之城的核心。」
「就是說殿下您想去碧落之城嗎？」馨在桌邊坐下，手不自覺地按了按鬢角，「這樣可還是要借用通靈木啊……」
「條件。」殺生丸不耐地打斷馨。
「條件嘛……」馨揉著鬢角的手陡然停了下來，唇角悄然勾起，笑意溫婉，一雙紫眸掃過立在她面前的兩人，微微眯起。
「三個月。」馨說道。
「你想做什麼？」這次，神月卻是開了口，警惕著盯著馨。
可馨的眸光只是淺淺掠過神月，便看向白衣人影，「我要我們之間的婚約保持三個月，之後再解除。」
三個月……
殺生丸聞言卻是不自覺往身後瞥了一眼，怒意在金眸裡醞釀，「你在要脅我嗎？」
「沒有。」馨淺笑著搖頭，「只是條件而已。像您說的那樣。」
「您會同意的吧？」馨說著，笑意未泯，卻是又揉了揉額角，「殿下您是為了身後那一位元，我卻是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只是交換而已。」
馨說完，沉默卻是籠罩了大殿。不過她並不擔心，她知道，殺生丸身後那人便是他的弱點，為了那人，就算驕傲如他，最終也會屈服的。
而她……只需要三個月。
馨想著，卻是狠狠閉上眼，用力按了按額角。
只要三個月，一切就能塵埃落定！
另一邊。
直劈而來的鋼刀只在粉煙視野裡留下些許殘影，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卻見衡宇已轉了身向，將粉煙護在懷中，用後背扛下了一擊。
「衡宇！」粉煙驚恐出聲，卻見血光四濺，染得天光雲影一片赤紅。
衡宇沒有應聲，只是在高空中疾行了幾許，手上一個用力，將粉煙從身前背到了身後，同時轉身，碧眸盯著急追而來的鋼刀，狐氣在指尖流轉。
然而，鋼刀卻是打了個旋，又從來的方向飛回。
這時，衡宇才看清，鋼刀的手柄上連著長長的鐵鍊，而操縱鐵鍊的人一身黑衣，正立在他們前方不遠處。
然而，鋼刀飛回的過程卻不是那麼順利，刀柄一下敲中黑衣人的腦袋。
「哎呦！」那人一下捂著額頭大叫。
「又犯蠢了吧？天樞。」女子的聲音傳入衡宇的耳畔。衡宇向前望去，卻見天光雲影間款款走來身著紅色勁裝的女子。她的眸色、發色盡皆火紅，腰間卷著一條暗紅色的鞭子。
「兩位……」衡宇一下沉了聲音，碧眸裡殺意漸漸彙集，「有何貴幹？」
「哎呀，其實我們本意也是不想偷襲的……」說著，黑衣人竟捂著頭憨憨地笑了起來，「我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衡宇……」聞言，粉煙趴在衡宇耳邊輕聲開口，「把我放下來吧，我還能戰鬥。」
「你給我安心待著。」衡宇低聲回道，「我不過是忘記被封印了嗅覺，才被偷襲了一下。現在封印我已經破開了，你就放心吧。」
衡宇……
粉煙輕輕撫上衡宇背部的傷口，卻是滿手滑膩的鮮血。
就算是因為被封印了嗅覺，但這兩個人，能傷到他，也不是簡單人物啊……
「我們就是想跟你商量……」那邊，黑衣人影還在喋喋不休，「看看你能不能把白璧給我們。」
「白璧？」衡宇疑惑。
「裝什麼傻？我看你是不想給吧！」紅衣女子當即瞪了衡宇一眼，「不就在你腕子上系著嗎？」
「哎呀，搖光，幹嘛說話這麼沖。」聞言，天樞沖著紅衣女子擺擺手，「凡事有商有量不是很好嗎？」
衡宇這時才想起系在手腕上的純白勾玉，那一身素白的人影也不由得浮現在腦海。
「……我若是拒絕呢？」
「那就沒辦法了，只有開打了。」說著，搖光將鞭子抽了出來，火紅的眸子卻是鎖住了衡宇背上的粉煙，「不過開始之前，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第112章 碧落之城（五）
這裡……是哪裡？
月蓮睜開眼，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周身的黑暗。
「你醒了？」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月蓮轉身，卻見一身巫女服的女子正淺笑著看她。巫女及腰的長髮用白帶輕輕束了，周身竟散著淡淡的輝光，刺破了一襲黑暗。
月蓮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刀中的世界。
自己以前因與撫子爭鬥，而一直困於這裡。自陰陽師用了咒術將她們兩人從刀的形態解放，她才得以離開這裡。可近來，咒術的效力似乎漸漸弱了，加上神月身軀覆滅，她們亦受到影響，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在刀中的世界沉睡。
月蓮看著撫子的笑容，卻陷入了某種恍惚。刀中的世界無論多麼黑暗，這個巫女身上似乎總能散發出這樣的輝光。雖然不想承認，但在這種黑暗中，確確實實是想靠近這樣的光芒。
月蓮剛想說些什麼，卻是有一股冷風掠過，髮絲撩起的瞬間，周身的黑暗也如沉入清水的墨蹟一般徐徐淡去，天光雲影驟然映入她的眸子。
這是？
月蓮疑惑了一瞬，可長刀所能看到的東西實在有限，直至她化了人形，才明白這是在半空之中。
殺生丸、馨、花殤還有神月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她的身上。可月蓮只是環顧周身，卻見他們正裹在一個淺碧色的球形結界中，倚著通靈木的軀幹緩緩向上，不時有雲朵被他們甩在身下。
「這是要去九天？」月蓮的聲音中帶了一絲難以覺察的興奮。
九天啊！那是她的家鄉啊！
「是的。」神月點點頭，「製作復活的軀體需要碧落之心。」
碧落之心？
月蓮審視眾人，卻是不自覺握緊了拳。
他們想毀了碧落城嗎！
「月蓮，你怎麼了？」撫子突然出現在眾人視野中，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看著撫子的面容，那泛著淡淡輝光的人影閃現腦海，月蓮冷靜了下來。
不！現在不能反對！
她看了一眼周身碧色的結界，緊握成拳的手悄然鬆開。
神明大人們將碧落之城浮到了半空，就是在割裂人界與神界。
當年她離開九天容易，後來傷心失望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回去，可是……何其地難啊！
如果不抓住這一次機會，她的餘生……大概都沒有機會再回到故鄉了吧……她的一生，大概都沒有歸處了……
可是……
月蓮看了一眼默默站在殺生丸身後的神月，卻是垂下了眼簾，神色晦暗不明。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碧落之心被拿走！
月蓮舒展開的手掌猛然握緊！
另一邊，仍然是半空中，日光正好，白雲悠悠。
「你想問什麼？」衡宇緊盯著全身火紅的女子，狐氣悄然流轉於四肢百骸。
「我說……」搖光將鞭子在手上纏了幾圈，沖著衡宇勾勾手指，眨了眨眼，「我和你背上的女人，哪個美？」
「啊？」衡宇愣了一下。
「搖光！」黑衣男子撫了撫額，大聲朝著女子吼道，「不要問這麼丟臉的問題！」
「丟臉？」女子也回吼，「被自己武器砸中頭的人才丟臉吧！」說完，女子又朝衡宇拋了個媚眼，「說一說嘛，誰更美？」
「搖光！住口！臉都被你丟盡了！」黑衣男子有些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鋼刀，卻不慎脫了手。男子慌忙地控制鐵鍊，想收回長刀。但鋼刀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線，刀柄又準確地擊中男子的腦袋。
「我說嘛，只有犯蠢的人才丟臉。」搖光白了一眼捂著頭的天樞，又深情款款地看著衡宇，「快說，誰美？」
「這個問題……重要嗎？」衡宇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這兩人，真的是來戰鬥的嗎？
「當然重要！」女子登時豎了柳眉，雙眼圓瞪，「你可以侮辱我的實力，但不能否認我的美貌！」
聽了這種話，衡宇卻沒有笑，反而正視著搖光。
搖光確實美。
一身紅色勁裝帶了英氣，暗紅的長鞭添了些許殺伐，豔紅的長髮被一根紅繩高高束起，流轉著緞子似的關澤。眉眼修長，鋒利如刀，而那火紅的眸，卻像是燒進心頭的兩團火焰，灼熱卻誘人。
看著搖光，衡宇忍不住想起小時候曾見過的浴火鳳凰圖。而搖光，就像是翱翔在烈火之上的鳳凰，散著凜凜容光！
衡宇不得不承認，相比於面前的人，自己背上的女子則寡淡了不少。
可是……
「我沒有否認你美貌的意思。」衡宇正色，碧眸盯著火紅的女子，「可是，你確實不及粉煙。」
衡宇話音剛落，暗紅的鞭影卻是陡然蛇行，在半空中留下重重疊影，朝著衡宇襲來！
雪白小狐此時也恰自衡宇的指尖躍出，朝著暗紅的鞭影奔去。
可背後卻猛然傳來凜凜風聲，衡宇驚覺，連忙翻身躲避。
原是天樞手上的鋼刀自背後偷襲。他見一擊不成，竟把手中鏈子一下朝著衡宇甩了過來，而自己，則握住了飛回的鋼刀。
可衡宇看著那鏈子，卻似乎準頭不太好，沒有向著自己的要害，想著天樞之前多次被砸中頭的經歷，衡宇也沒有多加在意。相反，那暗紅的鞭，卻是猛然變化了軌道，避開了雪白小狐，朝著衡宇攻來！
衡宇忙側身躲那鞭影，卻不料被什麼勾住了手腕。
他垂眸，才看清那鐵鍊的末梢竟是個鉤子。此刻，那鉤子，準確地勾住了雪白的勾玉！
鞭子帶起的風呼嘯著掠過耳畔，衡宇眼見著那鞭子又轉了個向，不再朝著他，而是向著他身後的粉煙！
不能再猶豫！
衡宇猛地一掙，帶著粉煙避開了鞭影。
可系著勾玉的紅線，斷裂了。
鐵鍊一下被收回，勾玉尾部的紅線劃著好看的軌跡，到了天樞的手上。
搖光一見得手，便收了鞭子，卷回腰間。
「你們……」衡宇微眯了碧眸，殺意開始堆積。
可衡宇話還未說完，剛剛還活靈活現的兩人卻突然變成了木偶。天樞的武器還握在手上，一雙眸子卻沒有了任何神采，而搖光身上散著的凜凜容光也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兩人飛速消失在了天際。
衡宇剛想邁足去追，卻聽得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去看老殿下要緊，不要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可惡啊！」衡宇握緊了拳，卻也只得朝著北方奔去。
第113章 碧落之城（六）
神月看著淺碧色的結界一路向上，不住將雲朵甩在身下。愈是往上，通靈木的枝葉愈是繁茂，直至那一片碧綠遮了一方穹頂。
而結界一路衝破橫斜的枝葉，一直到樹冠的頂端，大團大團的雲朵在眾人頭頂上聚集。
這就是……碧落之城？
神月仰著頭，雲朵遮蔽了視線，但透過其間的縫隙，灰黑的磚瓦隱約可見。
碧色的結界沒有停留，朝著雲朵一路向上。然而，這些雲朵驟然間迅猛開合，颶風刮到了結界上。碧色的結界登時如一片孤舟，被遠遠地推開。
結界中的人登時站立不穩，唯有馨像腳下生根似的穩穩站立，碧光在她周身流轉，淺青色的蓮印在額間若隱若現。
結界又再次向著雲間沖去。
這次，迎著那颶風，結界沒有被吹走，而是穩穩不動如山。可馨周身的光芒愈發刺眼，蓮印顯現，遍佈額頭。
可是，結界沒有前進半分。
最終，一抹殷紅緩緩流下馨的唇角，但結界反而慢慢後退。
神明大人的地方……怎麼會那麼容易進入？
月蓮冷冷地看著周身泛著碧光的馨，可轉身看著雲朵間隱約的白牆黑瓦，又半斂了眸。
「天生牙！」神月的聲音突然傳入月蓮耳邊，「我剛才聽到了天生牙的呼喚！用天生牙！」
天生牙嗎？
月蓮看了一眼將長刀拔出腰間的白衣人影，卻是搖了搖頭。
那把刀擁有不屬於人世的力量，可是，她看一眼就明白——那把刀的力量，是不夠的。
月蓮也明白，她自己的力量，也是不夠的……唯有……
可是……
月蓮看著已經將刀高舉的犬妖，默默握緊了拳。
真的要把他們引入碧落嗎？
「那把刀不行的。」思緒還在流轉，話語卻已搶先說出，月蓮嘲諷般地勾起了唇角，「為什麼天生牙呼喚你，不呼喚它自己的主人，你就不想一想嗎？」
「什麼意思？」神月看著月蓮，卻是駭了一瞬。身著狩衣的人此刻雖是揚起唇角，可一雙眸子沒有絲毫笑意，晦暗不明。
可隨之湧入四肢百骸的力量卻讓神月無暇顧及分心。
這份力量，很熟悉……
神月對上月蓮晦暗的眸子，可後者只是朝著殺生丸的方向使了個眼色，便轉過身，不再看她。
神月突然明瞭她的意思，伸手覆上了殺生丸握著刀的那只手。
靈魂的接觸是沒有任何感覺的，可力量卻在刹那間傳遞，溫暖的感覺讓白衣男子恍惚中以為是少女溫軟的肌膚。
一瞬間，刀影落下，虹光閃現。
結界仿若被靜止了時光般一動不動，擋在他們面前的雲朵一霎間散開。還未等他們看清城池，卻是猛然間狂風大作。這次的風似乎攜裹了淩厲的刃，將結界割得支離破碎。
結界裡的眾人再無法聚合到一起，只能被這狂風吹得四散，仿若飄零落葉。
這是？
月蓮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腳下熟悉的青石地面，她記得分明，這是正南方的朱雀長街。整條長街都栽著常開不敗的桃花，在枝頭躍動著火焰般的花朵。
「這裡是？」撫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月蓮回身，卻見身著巫女服的女子正扶著一株桃木，滿樹火紅在她的頭頂綻放。此刻，女子束髮的帶似乎被吹散，滿頭青絲只是靜靜披散開來。
「這裡就是碧落之城。」月蓮回答，同時往撫子身後看去。
可整條長街只有桃花無聲綻放，除了她們，再無一人。
被分散了……
月蓮醒悟，卻是當即往北方看去。
那裡，潔白的高塔直入雲霄，仿若能刺破九天之上的蒼穹。
碧落之心的所在……
月蓮開始往白塔奔去。
不能讓碧落之心被奪走！
絕對不能！
「看來我們挺有緣分的。」馨摟著雙臂，看著靜靜躺在她面前的天生牙，還有……立在她面前的女子。
「殺生丸在哪裡？」神月皺眉看著馨。
「你看不出來嗎？我們被分散了。」馨說著，彎腰將地面上的天生牙拾起，「你的靈魂是在這裡面吧？看來殺生丸又欠了我一個人情。」
神月冷哼了一聲，偏過頭去，不再看馨。
她們此刻正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四周盡是高高低低的白牆黑瓦，而她們前方不遠處，卻有高高的白塔刺破蒼穹！
忽地，有風從長街的這頭吹到那頭，青絲撩起，衣角飛揚，颯颯風聲分外清晰。
「馨殿下。」熟悉的聲音傳來，馨望去，卻見紅衣的人影正從街角匆匆趕來。
馨半眯了紫眸，往花殤身後看去，「只有你一個嗎？」
「嗯，都被分散了。」花殤點頭。
「那就……」馨說到一半，卻忽然用手捂住額頭，生生從嘴裡嘔出一口鮮血。
紅衣侍從連忙扶住馨，神色關切，「沒事吧？哪裡不舒服？」
神月也看著馨，卻見後者不甚在意地用碧色衣袖抹去了唇邊的血跡，然而卻不自覺地揉按鬢角。
「沒事。看來這裡似乎在排斥我們。」馨掃過花殤，目光卻不自覺凝滯在他手上的傷口。
這個人……
馨的眸光黯了黯。
排斥嗎？
另一邊，神月卻是疑惑地皺了眉，身為靈魂的她，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排斥之力。
「現在去白塔那裡吧。那裡似乎是這座城池的中心。」馨說著，卻是一下推開扶住自己的花殤，略有些踉蹌地走在前方。
花殤有些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默默跟在馨身後，保持半步的距離，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神月也跟在後面。日光從雲端灑落，落在青石地面已略有光滑的棱角，也給三人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另一邊，白衣的貴公子徐徐前行，每一步卻都踏在了落花之上。
這條長街栽滿了白櫻，微風拂過，便是漫天花雨。
落花無言，零落成泥，整條長街寂寥無聲。
可惡！
犬妖握緊了拳，指節作響的哢哢聲在長街上分外分明。
在那場颶風中，他竟然沒能握住天生牙！
現在……
貴公子昂首，聳入雲端的高塔映入金眸。
第114章 碧落之城（七）
白影行在靜寂的長街上，白櫻飄搖，輕璿著飛舞，緩緩落在銀髮白衣之上。貴公子沒有說話，一時間，耳邊只有微風悄聲呢喃，間或拂落衣襟上的一片白櫻。
殺生丸行得並不算快，自他落地，便有無形的力量開始緩緩滲入骨血，讓他的四肢百骸沉重如鉛。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忽地，輕柔歌聲傳入耳畔。那歌聲似有若無，雲霧一般縹緲。隨著歌聲，殺生丸眼中的景象也不再是飄搖著白櫻的長街，反而漸漸開闊。他本人，此刻被青青的麥苗簇擁，清風微揚，碧浪連天。
幻境嗎？
白衣人影微眯了金眸，腳步不停，依舊穩健，手卻不自覺握住了腰側的刀柄。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歌聲不停，殺生丸眼前也漸漸流動了如水一般的霧靄。緩緩地，霧氣凝成了女子的身形，依稀可見大袖翩躚，而面容，卻是空茫一片。
「知我者謂我心憂……」女子還在淺吟低唱，卻被殺生丸一下打斷，聲音冷然，「讓開！」
女子聞言停了歌聲，空茫的面容正對上鎏金色的眸子，「現在，就連妖物……也可以進出碧落了嗎？」
就連妖物？
「狂妄的口氣！」殺生丸長眉一挑，指間碧影卻是比話語更快，直取女子面門！
光鞭一下便將女子擊潰，但只一瞬，女子的身形便彌合。
無效嗎？
金色的瞳影微動，長刀已緊握手中！
「我現在只是一抹殘念，凡世的武器是傷不了我的。」女子輕聲開口，空茫的面目看不出神色，但聲音似乎不含慍怒。
殘念……
殺生丸幾乎下意識地就想拔出天生牙，卻未觸及那熟悉的刀鞘。
對了……天生牙，他沒有握住……
連帶著……她！
女子對面前人片刻的怔愣不以為意，只是長袖一開合，又複低唱，「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歌聲淒涼，低回不止，兩人周身的麥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只有麥浪，不住往天邊推去。
「悠悠蒼天……」女子旋了身，廣袖輕揚，「此何人哉！」
女子這句唱詞一出口，又有一團霧氣流動而來。這團霧氣中，殺生丸卻看見了宴飲歡歌的場景，身披戰甲的男子豐神俊朗，飾滿珠翠的美人言笑晏晏，歌舞不停，酒杯交碰。
可只一瞬，宴飲中的男男女女竟漸漸化為飛末，笑容已逝，神色驚恐，整個大殿一下變得空空蕩蕩。
隨著大殿空曠下來，場景又一下轉到靜寂的長街。麥浪和流嵐已消逝，唯有白櫻悠悠而落。
「我現在只是殘念，你雖然殺不了我，可我……也什麼都做不了。」女子長長歎息了一聲，讓開了路。
殺生丸冷哼了一聲，微睨了她一眼，便繼續前行。
「只有一個請求……」女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殺生丸聞言，未曾駐足，卻是放慢了腳步。
「我名為瑤……請起碼記住我的名字。」瑤的聲音透著濃濃的哀涼，「不然，這點殘念也湮滅之後，天地之間，我連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了。」
瑤……嗎？
心中默念著女子的名字，白衣人影又恢復了往常的步伐。
忽地，身後傳來屬於女子的笑聲，「哈哈哈，神明給妖物讓路……」
殺生丸微皺了眉，回轉過身，卻見女子的身形漸漸淡了，笑聲也低了下去，只是反復呢喃，「神明給妖物讓路，神明給妖物讓了路……」
殺生丸沒有再管她，又轉過身，卻聽見身後不甘心的怒斥，「神界衰敗成這樣，究竟……是誰的錯啊！」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月蓮正在染著桃花的長街上飛奔，青絲撩起，長袖翩飛！
對！就是這裡！九天！碧落！
每一磚每一瓦，她都熟悉；每一草每一木，她都了然！
這裡，她出生。
這裡，她成長。
這裡，她見證了碧落的鼎盛。
這裡，她也目睹了神明的……衰亡。
這裡承載了太多的回憶與情感，豈能容人損毀！
月蓮握緊了拳，足下的速度又快了幾分。
撫子盡全力跟在後面，卻還是被月蓮拉出好幾步的距離。也正因此，日光給月蓮拉出的長長影子落入了撫子的視野。
影子……
撫子回首望了一眼，卻發現自己身後也拖著漆黑的影子。
她和月蓮都是魂魄，除非有了實形，否則，怎麼可能有影子？
然而，撫子並沒有時間思考這個疑問。只是發愣的一個空檔，月蓮幾乎已經將她遠遠甩下。
撫子定定神，追了上去。
另一邊，神月幾人所走的道路異常寬闊，除了寂寥風聲不時掠過，卻沒有任何異狀產生。
三人十分順利地到達了塔底，神月揚了揚首，卻始終望不見塔頂。
塔底的攜花銅門半敞著，外邊陽光正好，可裡面卻是幽深不見底。但幾人沒有半分猶豫，側著身一一從半開的門進了塔。
這是？
神月有些疑惑地環顧四周，卻見白塔最底層空空蕩蕩，除卻四角立柱，便唯有一人多高的銅鏡擺在正中。
她朝著銅鏡的方向忘了一眼，卻一刹那間感覺天地倒懸，仿佛有無形的漩渦正撕扯著自己。
神月拼命掙扎卻毫無效果，只能眼睜睜看著塔底的空蕩被徐徐抹去，陌生的場景在眼前緩緩展開。
不，不算陌生，白玉的地面，雲端的宮殿，還有主座上披著裘衣的華貴女子。
殺生丸的母親？
神月疑惑地走到大殿正中，可仙姬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她一般，只是自顧自開口，「馨，你這段時間可要好好注意身子。」
馨？
神月皺了皺眉，卻見熟悉的碧影繞到了她面前，對著仙姬輕輕躬身，「馨謹遵母親大人的吩咐。」
母親大人？
神月湊近了馨，可後者似乎對她視若無睹，只是一邊躬身，一邊輕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
可馨的禮只行到了一半，便被不知何時出現的殺生丸阻止了。
「不是說不拘這些虛禮嗎？」殺生丸的聲音似乎帶了薄怒，可手上動作卻是輕柔無比，「況且你有孕在身。」
有孕在身？
這四個字聽得神月陣陣眩暈，可她還是懷著一絲希望湊到殺生丸眼前。可殺生丸只是輕輕扶起馨，連眼角餘光都吝於給予。
「現在知道對我好了？」馨的聲音帶了些許嬌嗔，「以前提婚約的時候你還老大不樂意呢！」
聞言，殺生丸卻是緩緩勾起唇角，眉梢眼角都蕩漾著溫柔。只見他將碧衣佳人輕攬入懷，「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過去的事情……」神月輕聲呢喃。此時殺生丸距她不過一尺，可眼裡、耳裡、心裡，卻只有懷中的佳人。
「哼。」馨聞言似乎有些著惱，輕皺了眉，聲音仍是嬌嗔，「你們這些男人啊，以前的罪過就喜歡說都過去啦，都過去啦，誰知道你們心裡真正在想些什麼。」
「我想些什麼你還不清楚嗎？」溫柔在金眸深處一圈圈蕩開，白衣人影忽地伸手輕揉馨的眉間，「別老皺眉，對孩子不好。」
「喂！你們……」神月猛地伸手，想將馨從殺生丸的懷抱中扯出，但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生生穿過馨的身體。
殺生丸似乎仍沒注意到神月，只是輕輕彎下身，薄唇輕輕覆上馨的額頭——像是他曾對神月做過的那般！
神月看著，整個人登時便愣在那裡，只覺得渾身如墜冰窖，寒涼刺骨！
「幸好呢……」馨也輕擁著殺生丸，感歎著，「幸好我無論如何都將婚約多拖了三個月……」
「是啊……」殺生丸竟然也輕輕附和，「幸好……」
三個月！
神月驚駭地望著相擁的兩人，指節不自覺被捏得哢哢作響。
馨是懷著這種目的嗎？
這時，馨突然從殺生丸的懷抱中探出頭，目光如毒舌一般死死咬住了神月。
「你能看見？」神月迎上了馨的目光。
可馨沒有答話，眉眼緩緩彎起，似乎盡是嘲弄。
突然，馨的雙唇開開合合，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神月卻是看懂了唇形——
「殺生丸……是我的。」
這種人……
神月攥緊了拳。
馨這種人……要是死掉就好了。
神月死死盯著馨，可背上突然傳來的劇痛卻讓四周模糊開來，連帶著碧衣佳人嘲諷的眼角。
漸漸地，場景又變回空蕩的塔底，銅鏡正在她面前散著妖異的光芒。而馨，正高舉著天生牙，用刀背抽打神月的背部。
神月回過神，卻是一下抓住了半空中落下的天生牙，眉梢眼角，沾染了寒意。
「清醒了？」馨習慣性地彎了彎眉眼，想從面前人的手中抽回天生牙，卻發現長刀紋絲不動，而面前人的眸子，冷得可怕！
這種眼神……
「是從鏡子裡看到了什麼嗎？」馨笑意不減，卻是松了握刀的那只手。
神月沒有回答，只是順勢握住了刀柄，朝著馨的方向狠狠一揮！
馨側身躲了過去，天生牙落了空，卻是一下砸中銅鏡，巨大的聲響中，鏡面一下多出幾道長長的裂痕。
「喂！」花殤見狀，一下擋在了馨的面前，怒視神月，「你想幹什麼？」
神月還未答話，馨卻已開口，「花殤，退下。」
「可是……」花殤有些猶疑地回首，觸及馨堅決的神色後，還是默默退了幾步，但一雙眸子，仍緊盯著神月。
「不用那麼緊張，你不是也看見了嗎？」馨微笑著看向花殤。
「看見什麼？」
馨沉默了一瞬，緩緩開口，「銅鏡讓我們看見的，應該是自己最害怕的場景。你看見了，神月看見了，我……也看見了，不過我比你們清醒得早一些而已。」
「你看見什麼了？」神月握住天生牙的手沒有鬆開，聲音依舊冷然。
「你不必知道。」馨的神色黯了黯，繼而，唇角又輕輕勾起，「不過，我大致可以猜出你看見什麼了。」
神月死死盯著馨彎起的眼角，只覺得和剛才在銅鏡中看到的一樣，充滿嘲弄！
「你在……」馨輕笑出聲，眉梢眼角帶了諷意，「嫉妒我啊！」
馨！
神月咬緊了牙，握著刀柄的手愈來愈緊。
要是馨……死掉就好了！
第115章 碧落之城（八）
僅僅因為嫉妒，就擺出這種想殺人的表情來……
馨只是輕覷了神月一眼，便回轉過身，連眼角餘光也吝於給予。
這個神月，不過如此。
蓮步輕移，馨細細打量著塔底，白塔從外部看直抵蒼穹，但塔底除去一面銅鏡，竟然空空蕩蕩，更別提向上的階梯。
奇怪……難道是實心的？
細眉微蹙，碧色裙裾不住與腳下磚石輕輕摩挲。
然而，一陣鑽心的疼痛直刺顱腦，一雙熟悉的紫眸驟然閃現眼前。
「馨！」一個穿著華貴青衣的稚童眼角彎彎，大聲呼喚。
那稚童見風就長，轉瞬間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青衣依舊，眉梢笑意斂了幾分，但唇角依舊上揚。
「馨。」他輕聲開口。
可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少年眼中的笑意完全湮滅，一絲絲陰沉悄然沉進紫眸。
「馨……」青衣人影似笑非笑地說道。
笙……
望著自己的兄長，馨一直半斂著眸子，唇角不曾上揚，眉心也不曾皺起，只是藏在大袖下的雙手，正輕輕顫抖。
他們的父親懦弱早亡，她和笙明明一開始是相互扶持的，到底是什麼時候……
馨緩緩闔上了眸子。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同室操戈的呢？
可是……現在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
馨猛地按了按額角，面前熟悉的人影頓時像是被什麼抹去了一樣，空蕩的塔底在視野中漸漸清晰。
自從親情的那部分回歸靈魂之後，她便不時會看到這樣的幻象，伴隨著陣陣頭痛。
嘲諷一般地勾起唇角，馨繼續在塔底四下查看。
這也是……她應當付出的代價吧……
輕移的碧影落到神月的眼眸，卻只是激起更深層的怒火。
馨和殺生丸相依偎的場景不住浮現神月眼前，輕撫小腹時低垂的眉眼，還有……覆上額頭的輕吻……
這一切……
瞳孔微張，一抹陰狠毒蛇一般鑽入烏眸深處，長刀緩緩放下，神色卻因額間碎發的遮擋看得不甚清晰。
這一切……她不會讓任何人搶走！
要是馨……
神月抬頭，馨嘲諷般的唇角正好撞進眼瞳。
要是她……死掉就好了！
公主……
花殤看著不住狠按鬢角的修長手指，心中一陣擔憂，一看到神月收了刀，便朝著馨的方向走去。
還未行兩步，腳下的一塊磚石卻是猛地陷了下去。「轟——」的一聲巨響，地面開裂，長長的階梯蜿蜒著向下，伸進地底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地道？」馨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一邊揉了揉額角，一邊走在了前面，「下去看看吧。若是藏什麼東西，大概也只會在這種地方。」
花殤聞言，當即跟在馨的身後。神月也默默跟上，只是眼中陰沉一點點濃厚。
地道狹長，似乎連轉身都困難，雖然每隔幾步便有燈火懸在牆上，但照不亮無盡暗影。大片黑暗呼嘯而來，令人窒息。
走在這樣的地道裡，神月連呼吸都放慢了幾分，握著長刀的手不自覺緊了些許。
不知走了多久，幽暗燈火下，卻有金光大盛于前方。而走在前面的碧衣人影也停下了腳步。
神月加緊跟了上去，在看清楚發出金光的究竟是什麼後，也不由得停了下來。
「天哪……」她低低讚歎。
壁畫！
用金粉繪成的壁畫泛著輝光，沿著地道牆壁，徐徐鋪展。
披著戰甲的男子豐神俊朗，飾有珠翠的美人言笑晏晏。他們的下方，齊齊跪下了一大片，有人有妖，競相將手中各色貢品高高舉起。
這是神月的左手邊。
而她的另一邊，用了深紅的染料繪製，無數面容醜陋的惡魔不住叫囂著，揮舞著手中各色武器。
神月信步往前。
左手邊，人類正在金黃的麥地前歡笑；妖怪們圍著一團篝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笑容裡盡是滿足。雲端之上，無數男男女女正俯身看著這一切，低垂的眉眼裡，滿是慈悲。
右手邊，惡魔的叫囂更甚，所過之處田地荒蕪，寸草不生，不住有鮮血沿著他們的武器滴下。
繼續前行，在某個點，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壁畫竟變得一模一樣！
雲端之上，無數男女手持著刀劍，眉眼間滿是肅殺，刀劍泛著凜凜寒光。
地上，無數面容醜陋的惡魔周身散著可怖的瘴氣，上下飛舞，武器對準了雲端之上的神明！
神月弄懂了，這是記錄歷史的壁畫，她忍不住快步朝前，想看看後面會發生什麼，下一幅，背景換成了血紅，神明和惡魔纏鬥到了一起。
她腳下越來越快，一幅幅畫面仿佛被串聯著動了起來。這一刻，神月仿佛置身遠古的戰場，狂風呼嘯，海浪滔天，烏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天地之間，滿是纏鬥的身影，兵刃交擊的火花不住地閃滅！
鮮血從雲端落入大地，又從河湖湧入江海，日月在鮮血的映襯下失去光華，大地早已被血海淹沒。
神明們浴血奮力廝殺，惡魔流著鮮血節節敗退。
忽然，領頭的惡魔被斬下了頭顱。醜陋的頭顱懸在了高高的旌旗上，狂風大作，旌旗漫捲，汙黑乾涸的鮮血塗染了大半個旗面。
鮮血無言。
惡魔頓時潰不成軍。
神月心裡猛地震了一下，放緩了腳步，大片的鮮血鋪天蓋地。
在壁畫的末端，已沒有一隻惡魔，用金粉繪製的畫面泛著淡淡輝光。神明們回到雲端，開始宴飲歡歌，舞女絲帶飄飄，慶賀的歌聲似乎永遠不會停歇。
他們的下方，跪著一大片，有人類，有妖怪，貢品被高高舉起。
長長的壁畫隨著神月的步伐被收入眼底，可心底的疑惑卻是一層疊過一層。
既然惡魔被消滅了，為什麼……碧落城卻空了呢？
明明……
神月回頭看了一眼壁畫的最末一幅，男子們對著酒盞豪飲，女子們輕笑著起舞，跪拜的人虔誠又恭敬。
明明應該是鼎盛的時候吧……
「走了。」馨催促的話語拉回了神月的神思，「不過一幅畫而已，過去的人怎樣都無所謂。」
神月看了一眼碧色的背影，眼底的陰毒卻又重新凝聚。
「公主……」花殤一瞬不瞬地盯著壁畫，有些猶豫地開口，「我想一個人再在這裡待一段時間。」
「為什麼？」馨一下回頭，視線掃到紅衣侍從的一瞬，卻怔住了。
紅衣侍從的目光死鎖死住神魔大戰的那一幕，壁畫的輝光照不到他，整個人似乎都埋在一片血紅中。牆上懸著的燈火給花殤長長的睫羽投下扇般的陰影，睫羽之下的烏黑眸子卻是深不見底，唯有額上的血色蓮印泛著幽幽光華。
馨的心底微微一動，她從未見過花殤的這種神色，仿佛有什麼天大的悲傷想說又只能堵在心裡一樣。
「我知道了。」馨半斂了眸，又轉過身，掃了一眼靜立的白衣少女，「神月，走吧。等回來的時候再來接花殤。」
聽著兩人的腳步漸漸低了下去，花殤卻是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修長的指尖似乎就要碰到被懸在旌旗上的醜陋頭顱。
為什麼……
花殤輕輕摩挲著壁畫，長眉低垂，烏眸半斂，眼底的哀慟仿佛能溢出來。
為什麼……看到這幅畫，會那麼地悲傷呢？
忽地，烏眸失卻了焦距，雙眉間的神色漸漸變得空茫。
「我願歸魔神大人麾下，以日月為證，以鮮血為誓，永不背離！」喃喃的聲音回蕩在狹長的地道間，燭火晃動幾許，連帶著花殤本就晦暗的神色。
為什麼……
花殤仍然不住摩挲著壁畫，眸子中的焦距一點一點地回來，但哀慟卻是深了一層。
「為什麼……我會不由自主地說這句話……」花殤看著一個個流著鮮血的惡魔，喃喃說著。壁畫中的惡魔青面獠牙，都是一副醜陋的惡鬼面容，可花殤一個一個輕撫上去，似乎毫不介意。
「為什麼……」花殤摩挲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伸手撫上眼角，那裡，已經一片濕熱，大顆的淚珠滾過眼角朱紅色小痣，直直墜了下來，啪嗒一聲，在地面碎裂。
「為什麼……我想哭呢？」
悠于 2018-6-23 20:09
第116章 碧落之城（九）
神月與馨一前一後地前行，兩人都沒打算和對方說話，一時間，寂靜籠罩了狹長的地道，燈影幢幢，在牆上投下搖晃的陰影。
再前方的地方，沒有任何類似壁畫的東西，就好像碧落之城的歷史，截止在壁畫最末一幅的場景。
不知行了多久，兩人面前出現了古樸而巨大的銅門，銅門上不曾攜刻任何花紋，只是掛了把已開的銅鎖。
「進去看看吧。」馨說著，也不等神月的回答，便伸手推開門，當先邁了進去。
看著馨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裡，神月眸子裡的那抹陰沉不淺反深，她抿了抿唇，加緊跟了上去。
銅門後不再是狹長而陰暗的地道，反而是一間極盡奢華的暗室，大把的明珠星子般地嵌在貼金的牆上，散著幽幽光華。暗室正中，是白玉雕成的圓臺。而圓臺上方，則浮著一個小小的菱形晶石。
晶石剔透，卻不過手指大小，周身的光華也極其內斂。但神月一邁進暗室，便感受到溫厚的力量正從晶石那裡緩緩向四周滌蕩開來。
這就是……碧落之心？
神月想著，朝晶石的方向邁了步伐。
然而，剛行一步，便有雪白刀鋒兜頭朝她劈砍下來！
這是……
白衣人影進了白塔，四分五裂的鏡面便撞入了金眸。多年的戰鬥經驗讓他知道，這些裂痕，是刀刃擊打所致。
強力壓下心頭不好的預感，眸光又掃到了深不見底的地道和蜿蜒向下的階梯。
在……這裡嗎？
殺生丸朝著地道的方向轉了身，正欲前行，卻聽見身後傳來清晰的女子聲音——「可惡啊！」
長眉一挑，妖力悄然流轉，白衣人影回過身，卻不曾在身後看見人影。
怔愣了一瞬，他便反應了過來，朝著銅鏡望去。只見四分五裂的鏡面上映出一個破碎的女子身形，依稀可見俐落的短髮和狩衣翩躚的大袖。
女子身後燃著熊熊火光，她緊握了拳，一雙烏眸裡滿滿忿恨和不甘。
「可惡啊！」鏡中的女子再度開口。
是她？
殺生丸終於想起鏡中的女子。在神月忘記一切的時候，這個陰陽師救過神月一次，但又自不量力地企圖對付他，最後被自己的式神帶走……
「零子……」女子身後出現同樣身穿雪白狩衣的男子，只是男子卻是金髮碧眸——妖狐的特徵。
「這件事不能怪你。」男子將放到零子肩膀上試圖安慰，卻被她一下打開，他有些訕訕地笑了，語氣卻不改安慰，「不要自責了。」
「不自責？那你給我想點辦法出來！」零子伸手一指背後的火光，「你知道裡面封印著怎樣可怕的東西嗎？我們夕月一族在這裡就是為了看守它……」
零子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銅鏡傳遞的畫面也愈發破碎而淩亂。
這是……下界的某處麼……
不過……
金眸微眯，但白衣人影卻是瀟灑轉身，袖口的六角梅花漸漸消失在深不見底的地道中。
關他何事！
不久之後，當殺生丸想起這些細節的時候，才驚悟，原來網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灑下，只是——
沒有人發覺！
「神月！」
熟悉的聲音如風般拂過耳畔，神月愣了一下，只見一道上白下紅的影子將她推了開來，而雪白刀鋒堪堪停在那抹影子的！
「撫子……」月蓮沒有收刀，唇角勾起，似笑非笑，「我已經和你說過戰鬥的理由了，你還是……」說著，月蓮握刀的手緊了幾分，「要阻止我嗎？」
撫子微皺了眉，看了看握刀的月蓮，又看看神月，往常的溫婉笑意早已不見，「非得……不死不休嗎？」
月蓮將刀鋒移開了些許，冷笑一聲，卻不作任何答話。
有時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為何你要拔刀相向？」神月不解地看著月蓮。
「因為……這裡是我的家鄉啊……」月蓮掃過神月的目光泛著冷色，「我當然要不顧一切地守護！」
家鄉嗎？
一旁的馨聞言挑了挑眉，看來比她們更熟悉地形，難怪更早地來到這裡。
想著，馨一雙紫眸裡滿滿興味，裙裾微動，後退了幾步，給幾人留下了足夠了戰場。
「家鄉……」神月反復咀嚼這兩個字眼，烏眸半斂，困惑卻不曾散去，「很重要嗎？」
重要嗎？
有多重要？
神月還在思索，可聽聞這話的月蓮卻是變了臉色，一把將撫子推開，刀鋒化成光影，直直朝著神月襲去！
神月還未反應過來，一道碧色光影猛然出現，急速將長刀擊偏！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傳入眾人耳畔，隨之而來的白衣人影緩緩邁入暗室，六角冷梅在襟口傲然怒放，銀色長髮流轉著淡淡光華。
金眸在暗室裡掃了一圈，觸及月蓮手上的長刀時，冷意徐徐積澱。
一旁的馨淡淡看了殺生丸一眼，旋即就將眸光投到銅門的方向，但那裡空空如也。
花殤……馨的心沉了一瞬，一閃而逝的擔憂在紫眸中顯現，他還在壁畫那裡嗎？
他……在想些什麼？
不過神月並沒有注意到花殤，她只是驚喜地走到殺生丸的身側。
月蓮重新穩住了被擊偏的長刀，長眉微斂，雙唇緊抿。
她曾和他交過手，所以清楚地知道，這個夕月的弟子並不好對付。
而她……只是因為碧落之城的力量而有了實體，光是凝出手上的長刀就已經很費力了……
可是……
月蓮轉了轉手上的長刀，雙臂下沉，擺開了戰鬥的架勢。
——即使失去性命，也要保衛這裡！
殺生丸沒有同月蓮多說一句話，碧芒直沖著月蓮而去！
「等等！」一旁的神月猛然想起什麼，一下抓住泛著碧光的指尖，「月蓮和撫子是有聯繫的，月蓮出事的話，撫子會不會……」
「不用顧忌我。」撫子打斷了神月，又看了月蓮一眼，眸光盡是悲哀，「盡情戰鬥吧。」
「可是……」
神月話還未完，月蓮卻已沖了上來，大袖翩躚若蝶，在半空中留下雪白殘影，刀鋒上泛著凜凜寒光！
殺生丸輕輕拂開神月的手，金眸裡滿是戰鬥的興味，長刀入手，刀鋒相抵，留下一連串燦爛的火花。
兩人又同時點地躍起，兩道白影不住在半空中分分合合，快得連殘影都捕捉不到，唯有火花四濺紛飛。
片刻後，黑靴觸地，喉間卻是泛起一股腥甜，金眸凝視著對手，生生將湧上喉頭的那口鮮血又壓了回去。
他明白，這是碧落城排斥的結果。
月蓮也同他對峙著，眸光從上向下、又從下向上，不住地打量面前的男人，只要他有一絲破綻露出，她會毫不猶豫地攻擊！
忽地，爆碎牙上迸出了烈芒，妖風橫掃，竟讓牆上數千顆明珠生生失了光華！
雪白的光芒同樣從月蓮手上的長刀散出，兩處光華相撞，巨大的漩渦出現在兩人中間！
神月本來看著殺生丸，但眸光卻不知不覺地被圓臺上的菱形晶石吸引。
碧落之心……現在是拿走的好機會……
目光又不自覺地掃過靜立一旁的馨，銅鏡中的一幕幕又閃現心頭。
家鄉也好，什麼都好……
都不能阻止她！
因為……
神月一步步朝著白玉圓臺走去，眸光也愈發堅定。
因為，不活下去的話，根本不能和他……
神月不知道的是，她的行為一點不落地落在撫子眼中。這個慈悲的巫女沒有出聲阻止，可難以掩飾的失望還是漫上墨瞳。
雖然能理解，但還是……太自私了啊……
碧落之心被取下的那一刻，大地動搖，嵌在牆上的明珠一齊崩了出來，在地上骨碌碌滾動，碎屑從屋頂紛紛灑落，只片刻，便有大塊的磚石齊齊墜落。
此刻，這座九天之上的城池卻再無法維持原來的雄偉，蛛網般的裂痕遍佈高高低低的建築，聳入雲端的白塔搖搖欲墜，地面轟然塌陷，狂風開始大作，呼嘯著掠過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奏出一曲滅亡的悲歌。
碧落城——毀了！
第117章 碧落之城（十）
墜落的磚石狠狠砸在地上，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音，連帶著揚起大片的灰塵。月蓮怔愣著，幾乎以為這些灰塵都飛進了自己眼中，不然——
她為什麼……流淚了呢？
儘管視野被淚水模糊，儘管塵土紛飛，儘管碎石四濺，白玉圓臺旁的身影還是被清晰地映入眼中。
「神月！」月蓮咬緊了唇，狩衣在暗室中劃出白鳥一般的影子朝著圓臺沖去，手上的長刀泛著凜凜寒光！
「叮——」
長刀沒能如她所願砍入神月的身體，相反，刀鋒相撞激出的一連串火花卻照亮了暗室。
殺生丸看著對面盛怒的女子，手上只是更沉穩地用力，眼角卻不自覺掃過圓臺旁的白影。
神月仍然立在那裡，一隻手握成了拳，雙眼怔怔地看著眼前搖搖欲墜的景象，不知在想些什麼。
「戰鬥中分心可不是好習慣啊……」對面女子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金眸掃過月蓮，卻在泛紅的眼眶停留了一霎。月蓮的眼淚已經被抹去，眉梢眼角帶著觸目驚心的殺氣，但眼眶仍然泛紅，出賣了內心的悲傷。
不由自主地，腦海中又浮現靜立在圓臺旁的身影，只是這次，金眸罕見地沉了沉。那曾披著狒狒皮、滿腹陰謀的男子竟出現在了心底。
曾經，他以為她只是奈落的□□，後來被抹去鬼蜘蛛印記的身體似乎也向他說明這一點。可是，今天她的行徑，似乎在明明白白告訴他——
她，確實是奈落的□□！
——那個讓他無比鄙夷的人！
薄唇輕抿，握著長刀的手也緊了幾分，刀芒上躍動的火花不住閃滅，正如他心底疑惑的火苗。
——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轟——」
一面牆壁突然塌陷，碎石四濺，巨大的聲響不住回蕩，金色的眸光又沉了一沉。
——難道只是為了個和奈落別無兩樣的女人嗎？
月蓮沒有覺察對面人神色的變化，只是冷笑一聲，足尖輕點，欲再度朝著神月奔去。
然而，長刀還是被爆碎牙攔下，刀鋒不住交碰，火花亮得耀眼！
兩個白色的身影同時躍起又同時落下，飛鳥一般在半空開開合合，沒過多久，竟挪出了坍塌的牆壁。
這裡……要毀了嗎？
馨看著墜落的磚石，紫眸卻沒有一絲動容，只是碧衣輕動，靈活地騰轉挪移，避開四濺的碎石。
「馨……」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馨帶著驚愕回頭，卻只見飛揚的塵土。
只是這一愣神，一大塊磚石忽地直直朝著馨的方向墜了下來！
馨下意識地躲避，然而直刺顱腦的疼痛又不期而至，腳下一個不穩，竟踩上了地上的珠子。珠子骨碌碌滾動，把馨帶得跌了一跤，那塊磚石卻沒有改變它的目標，在此時，狠狠砸上馨的腳踝！
鑽心的疼痛襲來，馨用手肘半撐著地，想借力站起，卻不曾想一塊大如磨盤的石頭也砸了下來，狠狠壓住她的小腿！
下意識地想催動妖法，可那擾人的幻象又出現在眼前。
「馨，今天是你的生辰！」穿著青衣的小男孩雙手合在了一起，眉眼彎成了弧線，「猜猜我給你準備了什麼禮物？」
對啊……他們一同出生，她的生辰，也是他的。可他永遠記得比自己牢靠。
馨的眸光閃了一閃。
儘管知道只是幻象，儘管明白幻象外外險境重重，馨還是撅起嘴唇，像小時候一樣地地回答，「你能有什麼好東西？我才不會喜歡。」
只是聲音幾近喃喃，在崩塌的暗室傳不進任何人的耳中。
「哼！」男孩聞言卻是將兩隻手背到了身後，氣鼓鼓地瞪著她，「不稀罕就算了！不送你了！」
「好了好了……」馨有些無奈地勾起唇角，聲音仍然極輕極輕，「當我錯了還不行嗎？」
「哼！這還差不多！」男孩自得地昂起頭，又把合起的手放回胸前，緩緩張開。
馨不自覺地伸出手，可指尖要觸到男孩帶著笑意的面孔時，男孩的身影卻如泡沫一般消散。
視野內不再是男孩準備的驚喜，而是傾頹的暗室。
馨輕歎了口氣，正欲收回手，卻順著指尖，撞入漆黑幽深的雙眸。
神月！
馨猛然一凜。
她可以肯定，神月絕對將她的全部境況落入眼中！可神月只是一言不發，默默看著自己。
想到打碎銅鏡時神月的眼神，馨心下了然，眉梢高高挑起，眼角彎彎，紫眸一片冷色。
「走吧……」撫子看著仍站在圓臺旁不知在想什麼的神月，收斂了臉上的失望之色，善意地提醒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神月猛然打了個激靈，連忙將視線從馨的身上收回，看了一眼尚還算完好的銅門，連忙道，「對啊，我們要趕緊離開。」
說著，便半推著撫子從半開的銅門離開了暗室，有意無意地，用身形遮住了馨。
為什麼……不開口向巫女求救呢？
馨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墜落的磚石不住在耳邊轟轟作響，妖力因顱腦的疼痛而凝滯，可她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大抵是因為……
馨的腳被壓住，無法站起，但還是挺直了脊樑坐在那裡，恍若不可撼動的青松！
大抵是因為……那最後一點點的尊嚴吧……
「呵……」冷冷的笑聲從朱唇迸出，又湮滅在磚石的轟然聲中。
尊嚴啊……她本來以為自己早就不在意這種無聊的東西了……
馨四顧著，磚石如雨般地墜落，不時砸在她的身上，就算疼得直皺眉頭，脊樑卻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彎曲！
「這就是……」馨輕輕開口，「終結了嗎？」
沒有人記得她，除了那個怨恨她的人……
顱腦的疼痛還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可幻象卻再也不出來了，視野中盡是紛飛亂石。
「其實我說謊了啊……笙……」馨雙肩顫抖了一下，聲音也隨之帶了些不易覺察的波動，「你送的禮物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我……」馨頓了頓，眉眼彎起，「我很喜歡。」
「不過，你知道我在說謊的吧？你一定知道的。」紫眸半斂，亂石墜落，一個一個，仿佛都變成笙熟悉的眉眼，「你只比我早出生一刻鐘，你想什麼我最清楚，我想什麼你最明白。」
「這些年，我也說了很多其他的謊話，你是不是也都知道呢？」
「這些年，我幾乎都要忘記封印親情的本心了，你是不是也看得分明？」
「這些年，面對我這個無情的妹妹，你大概心裡也不暢快吧？」
「笙……」馨挺直的脊樑顫抖了幾分，「我要死了……你一個人，多加小心啊……」
邁出銅門的一瞬，神月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這樣是不是……
然而，馨撫著小腹的樣子又閃過心頭，嘲弄的眉眼錐子一樣紮進心底。
馨要是……死掉就好了！
惡毒的想法野草一樣瘋長，很快便蔓延了整個心房。
要是她死掉就好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神月回身闔上了沉重的銅門，看著掛在門上的鎖，心頭最後一點猶疑也完全消逝。
去死吧！
「哢——」
輕輕一聲響，半開的銅鎖被修長的手指合上。
心滿意足地勾起唇角，神月回過身，卻在地道昏暗的燈火下看見熟悉的白影。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裡神月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不辯解。後面她會為自己的錯事一一付出代價。
其實這段起碼也該是一兩年寫的了，現在看來，百感交集。當年的我還是太過偏心，如果是我現在寫的話，可能不會讓月月犯這麼嚴重的錯誤，或者不會讓她僅僅付出那麼一點代價。不過結尾處的月月倒是讓我安慰，大概也可以理解為角色的成長？（笑）
第118章 碧落之城（十一）
水銀色的長髮在燈火下流轉著耀眼的光華，碎石四濺卻無法髒汙雪白外衫，六角紅梅在袖口冷冷綻放。地面上傾頹倒塌的巨大聲響在地道中被無限放大，可隨著殺生丸慢慢逼近，黑靴踏在地上發出的聲響竟清晰地傳入神月耳中。
一聲一聲，恍如心跳！
神月偏過頭，不去看染了淩厲的金眸，嘴唇抿了抿，有些艱難地開口，「我們……快走吧，這裡要塌了。」聲音是自己難以想像的乾澀，一絲僥倖反復縈繞心頭。
也許……他什麼都沒有看見……
「為什麼要……」一開口，殺生丸發現自己聲音的艱澀不比面前的人少，他拼命甩開月蓮折返，只是為了確認她是否安好，可是卻看見這一幕。靈敏的嗅覺告訴他銅門裡被鎖住的是誰，失望洪水一般漫上心頭，可他還是把話問完，像是最後的掙扎「……鎖門？」
殺生丸的聲音一出口，撫子詫異地回頭看著幾乎將整個身子靠在銅門上的神月。暗室裡的情形太過混亂，她並沒注意到馨，但殺生丸的話讓她心裡咯噔一下。
「裡面的是誰？」撫子的問話比殺生丸更加一針見血。
神月的眼神飄忽著，看看殺生丸，又看看撫子，張口想說什麼又猛然閉上了嘴，最終只是抿了抿唇，道，「沒有人！」
很好！
殺生丸的拳猛地握緊，金眸越來越凜冽，唇角勾起，眉眼輕彎，周身散發的寒意讓人入墜冰窖！
果然是……奈落的□□嗎？
撫子聽了，臉上的失望之色更濃，她一把推開神月，焦急的目光逡巡著，想找些什麼砸開銅鎖。
這當口，急急的腳步聲忽然傳入了眾人耳畔，紅色的影子箭一般奔了過來，眾人幾乎是下意識地讓開了路。
「馨殿下呢？」花殤最終在神月面前停了下來，語氣不掩焦急，「她在哪？」
「她……」面對著花殤好看得令人恍惚的面容，神月忽然訥訥不能言，目光卻違背了理智頻頻向著身後瞥去。
花殤順著神月的視線望去，視線觸及銅鎖的一瞬，瞳孔猛然一縮。仿佛意識到了什麼，質問的目光飛速掃過眾人。然而，沒人願與他視線相碰。
「哼！」花殤冷笑著伸手握上銅鎖，隨著令人牙酸的聲音，銅鎖竟生生被他捏得變形，很快便被取了下來。將已毫無用處的銅鎖隨手一丟，花殤不再理會眾人，一下推開銅門，奔了進去！
沉默。
花殤進去之後，詭異的沉默便籠罩在三人周身。
地道的牆壁已經開始搖晃，地動山搖的聲音縈繞耳畔，燈火給三人投下不穩的影子。
神月的眼神不再飄忽，卻只是盯著足尖。
「走吧……」殺生丸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倦怠，當先轉身。
撫子搖了搖頭，也跟著轉身，沒有對神月說一句話。
神月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卻是被兩人落在了身後，怎麼也跟不上。
花殤橫抱著馨沖出暗室時，地道內已空無一人。花殤的眸子黯了黯，將馨更緊地摟在懷裡，一邊前行，一邊躲避如雨的亂石。
「真好啊……」馨突然伸手環住了花殤的脖子，眉梢眼角彎彎，聲音柔和起來，像是三月間的迷蒙細雨，「你還記得我。」
——「還有你記得我。」
花殤的身體僵了僵，腦袋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訥訥回答，「我……我不該留在壁畫那裡……」
可馨的柔和只有這一瞬，花殤的話還未說完，馨便收回了手，聲音變得冷靜而嚴厲——「看路！」
花殤怔了怔，無聲地苦笑了一下，「……是。」
神月逃出白塔的時候，發現本來平整的青石地面已經遍佈蛛網般深深淺淺的裂痕，沿途高高低低的白牆黑瓦已成廢墟一片。最重要的是，她感覺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日光下的影子也愈發淡薄。只是一瞬間，她便浮到半空，而腰間的天生牙和手上的晶石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殺生丸回頭，喉間發出一聲難以覺察的低歎，拾起兩者，將天生牙重新收入腰間的刀鞘，又將碧落之心收入懷袖中，只是連眼角的餘光都未曾給予浮在半空中之上的人。
神月一怔，墨色的瞳孔晃動幾許，痛苦的神色流露出來。
這一次，即使沒有馨……結果還是不變嗎？
可撫子的異狀拉回了神月的神思。只見上白下紅的那抹影子在殘桓斷瓦間緩緩向上，周身散著淡淡的輝光。沒多久，另一抹帶著光芒的影子飛了過來。
月蓮！
神月一愣，卻發現月蓮的神色似乎並不情願，更像是被某種力量攜裹著來到這裡。
這時，月蓮轉過頭，狠狠瞪了神月一眼。
神月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那樣的眼神，即使多年以後，神月仍然不敢忘記。
兩道輝光很快便在半空中凝為一處，裡面的人影也漸漸模糊，直到輝光散盡，只有一把長刀朝著神月飛來。
神月下意識伸出手，但長刀卻只是擦過她的衣角，而是飛到了殺生丸身邊，安安靜靜地別在他的腰間。
撫子……
神月默默收回手，從半空中降了下來，靜靜立在殺生丸身後。
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東西正在流失，可她只能這般看著，靜靜地看著，不知道能做些什麼，也什麼都做不了。
整個城池似乎就在這一瞬分崩離析，白塔坍塌，高高的塔頂轟然墜地；風暴卷起，吹得人衣衫鼓脹，難以前行半分；地面的裂痕愈來愈長、越來越深，相互貫穿，直至碧落城完全破碎。不，此時這裡已經難以稱之為「城」，只是一堆堆在狂風中呼嘯著下墜的磚石而已。
對，下墜。
一切都在下落，狂風在耳邊咆哮，衣角被吹得向上飛去。
殺生丸眯了眯金眸，在一堆堆磚石間不住借力下躍，大概到了一個合適的高度，整個人便化身光球，急速向著地面飛去。
隨著碧落城的崩潰，城池周圍的結界也消失，回地面的過程順利得不像話。
一直到黑靴踏上泥土，還可以看見通靈木靜靜聳立在地上，茂密的林木在微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抬頭望去，卻只能在橫斜的枝椏間捕捉到湛藍的天空。
一切——恍如隔世。
「怎麼樣？」背後忽然有聲音傳來，「殺生丸大人應該拿到碧落之心了吧？」
第119章 碧落之城（十二）
密林深處，日光透過橫斜枝椏，打下一片一片的亮斑。不時有啾啾的鳥鳴聲打破寂靜。
神月順著問話者的聲音回頭看去，只見來者隱在漆黑的斗篷中，帽檐低垂，遮住了全部面容。
「你是誰？」神月飄到了斗篷人的面前，問道。
「我是誰不重要。」 斗篷人怪笑了一聲，朝著殺生丸伸出了手，「只要給我碧落之心，我就能製作出讓人復活的軀體。」
神月看著斗篷人伸出的手，忽然有些愣神。
怎樣好看的一隻手啊！日光從雲端灑落，正正映在修長的指節上，耀眼得仿佛能發出光來！
「呵。」殺生丸看了神月一眼，忽地挑了眉，碧色光影朝著斗篷人叱吒而去，「連真面目都不敢現出來嗎？」
可誰知斗篷人躲也不躲，任憑光鞭抽在身上，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按理說，其實您沒有選擇。因為天下間只有我能做出讓人復活的身軀。」斗篷人說著，伸出了好看的手，掀開了帽檐，「可是，為了讓您放心，這種程度的讓步還是沒問題的。」
黑髮。黑眸。
神月看了好半天才找到這兩個詞來形容他，因為除此之外，真的說不出他的任何特點。他算不上好看的那類人，可也說不上難看，但五官實在太普通，沒有任何特色，也很難讓人記住。若是混入人群中，就像是混入大海的一滴水一樣，絕對無跡可尋。
神月很難相信這樣好看的一雙手的主人長得竟這般普通，或者說，長得這樣普通的人，竟有如此好看的一雙手。
殺生丸也冷然打量了他半晌，碧色的光影終於從指間撤去。
「報酬。」貴公子冷冷開口。
「報酬麼……」斗篷人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又伸出了好看的手，「把碧落之心和靈魂寄居的物件給我。十天后，你就可以來這裡領人了。「
「你想要什麼？」貴公子眯了金眸，「或者說，你的目的。」
「目的麼……倒是有一個。」斗篷人笑著看向神月，「我只是想完成此生最傑出的作品。」
「什麼意思？」神月皺眉看著他，「什麼叫『此生最傑出的作品』？」
「當然是——」斗篷人刻意壓低了聲音，沉重的聲調卻如重錘一般，「活著的傀儡！」
另一邊，當宮殿熟悉的簷角映入眼簾，有那麼一刹，馨只感覺到如墜夢幻。前一刻，雲端的城池還在分崩離析，似乎後一瞬，他們又回到了南國的土地。
視線流轉，卻又回到花殤身上。眸光細細掃過他如墨的碎發、眼角的朱痣，最終停留在了額間的血色蓮印上。
這是她將他變為半妖的憑證。
馨突然間很想伸出手，摸一摸花殤額上的妖紋。
這個將她抱起的人無數次用身軀護著她不被亂石砸中。也只有這個人，哪怕城池塌陷，哪怕亂石加身，也都還能記得她……
可是——她沒有這麼做。她連指尖也未曾顫動。
「送我回去吧。」馨挪開了視線，卻不自覺往花殤的懷裡縮了縮，「我累了。」
神月從未覺得時光如此難熬。
斗篷人最終還是說服了殺生丸。她則被斗篷人帶入了一處洞穴。洞穴四周都嵌著明珠，正中的方臺上擺著個石棺。
神月飄到半空，往裡看了看，只見一個身量和她差不多的女子靜靜躺在裡面，墨發及膝，十二單衣華麗如蝶。只是女子沒有五官，面容模糊。
「這可是特意為你準備的身體。」斗篷人說著，十指不住開合，藍色的絲線忽地從指尖竄出，一瞬間便結下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網！
神月只覺得有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道將她朝著石棺裡的身體扯去，她還沒反應過來，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斗篷人的聲音也在此時傳入耳畔，但模模糊糊地，聽不真切。神月覺得他應該在念咒施法，可那聲音壓抑著，似乎藏著某種她理解不了的巨大哀慟。
不知過了多久，斗篷人的聲音也漸漸遠去了，神月徹底陷入了黑暗的混沌中，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一個人。上下四方，天地寰宇，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
絕對的孤寂籠罩著神月，一張張面孔映射一般浮現眼前。
馨輕撫小腹時低垂的眉眼，撫子經過身邊時不曾斜視的面孔，殺生丸質問時冷冽的眸光……
神月在混沌中蹲下了身子，卻還是逃不過這些眸光。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可這樣的黑暗中，她連指尖也看不見。
黑，濃稠的黑，不知過去多久，細碎的光猛地撕裂了黑幕，神月從回憶中掙脫，醒來依舊處於黑暗中，但這黑暗有了生機，神月下意識的想漂浮而起，卻又發現自己還在原地，仿佛套上了一個沉重的枷鎖。
「這就是擁有身體的感覺麼，久違了。」
神月有些僵硬地控制著身軀，想坐起來，卻又因為不習慣，猛地又跌坐了下來，不自然地移了移臀部，活動了一下身體，便坐了起來。
「恭喜復活。」斗篷人的聲音傳入神月耳畔。隨著他的聲音，洞穴四角的明珠開始散著幽幽光華，照亮了黑暗。
借著明珠的光亮，神月才看清自己現在正坐在石棺中，身上的十二單衣華麗如蝶，流轉著屬於絲綢的光澤。
「帶我……」神月頓了頓，有些艱難地補完了全部，「去找殺生丸。」
「那是自然。」斗篷人從身後取出天生牙丟給神月，「我們現在就動身。今天是第十日，我可不敢爽約。」
神月和斗篷人趕去的時候，殺生丸已早早候在了那裡。白衣落落出塵，身後碧葉在清風中沙沙作響。
斗篷人見狀，只是遠遠地朝著殺生丸點了點頭，便離開了此處。
看著斗篷人的背影漸漸縮成一個黑色的小點，神月咽了口唾沫，朝著殺生丸的方向上前一步，雙手奉上了天生牙。
「物歸原主。」她輕輕開口。
殺生丸沉默著接過天生牙插入腰間，這才認真地看著神月。眼前人穿著華麗繁複的十二單衣，長髮如緞，眉眼如墨，如果四周不是沙沙作響的綠葉，而是飄飛如雪的櫻林，這一幕，簡直就像他初見她的時候。
可是，那時候……
殺生丸忽地緊握了拳。
那時候，她是奈落的□□！
那個卑賤又卑鄙的半妖的□□！
神月看著殺生丸悄然緊握的拳，內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反應才是對的。
所以她只能面無表情。
她唯一知道的是，那份心被撕成一片一片的疼痛，是真實的。
看著神月毫無表情的面容，殺生丸只覺得又回到了針鋒相對的初遇。
「為什麼……」他還是決定再問一次，再給他們兩個之間最後的機會，「為什麼要鎖住馨？」
「因為我討厭她！」神月閉上了眼，這次她沒有抵賴，也不懷著僥倖，將自己想法和盤托出的同時，已然感覺到某種東西正悄然流失。她說不出是什麼，但知道很重要，卻更清楚自己已無力挽留。
「呵。」殺生丸冷笑了一聲，眉眼彎起，唇角卻沒有絲毫笑意。
不愧是——奈落的□□！
「既然這樣……」白衣人影俐落地轉身，聲音乾脆，絲毫不拖泥帶水，「你……離開吧。」
神月怔在了原地，白衣人影卻已邁動了步伐。日光正好，投下斑駁的陰影。
怎樣才能留住離去的人？
是只要伸出手就可以了嗎？可為什麼她將手伸出，那人卻已轉身？
是只要呼喚名字就可以了嗎？可為什麼將心頭百轉千回的名字縈繞舌尖，那人不曾停步？
是只要追隨就可以了嗎？可為什麼邁不開前行的步伐，抓不住那翩躚的衣角？
她因為有留念之人才從黃泉回到人世，可誰能告訴她，留念之人離去時，她應該怎麼辦？
作者有話要說：
啊……這一卷總算是放完了，後面還有個碧落的番外，和前因後果聯繫得比較緊密，建議看。
還有，分手不怕，能分就就能合。
第120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一）【這個番外建議看】
彎月孤懸，將雲層照得淡薄，冷冷銀輝灑落眼前的宮殿。朱欄映著輝光，簷角藏著暗影，長廊曲折，空無一人。
青石鋪成的道路爬滿了荒草，沿著走下去，卻是擠滿了荷葉的池塘，朵朵白蓮挺立其中，或已怒放，或仍含苞。
「伊耶那美……」忽然間有聲音回蕩在庭院裡。只見池塘邊緩緩走來一位身穿月白外衫的男子。男子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拿著酒杯，一邊走，一邊斟，一邊飲。
「你在黃泉之國過得真是逍遙啊！」男子到了池塘邊緣，頓住了步伐，飲酒的動作卻是不停，「這樣……也好！」
沒多久，酒壺就空了，男子放在耳邊搖了搖，撇了撇嘴，正要轉身，卻不由停住了動作。
池塘在發光。
挺出水面的朵朵蓮花泛起了淡淡輝光，那輝光愈來愈亮，逐漸凝在了一處。過了片刻，輝光又漸漸變暗，完全消逝之際，卻有一個女子浮在半空。女子縮成了一團，雙眸緊閉，長髮遮住了□□的身體。
「正趕上靈物化形嗎？」忽然有聲音從男子身後傳來，「您可真是好運氣，伊耶那岐大人。」
伊耶那岐聞言，微皺了一下眉，看了一眼仍蜷縮在半空的女子，有些不耐地轉過了身。只見面前立著兩個女子。一位穿著湖藍色的衣裙，眉間描著豔紅的花鈿，發間插著藍寶石的釵子。而另一位，沒什麼打扮，只眉間一朵牡丹花印，雖穿著大紅的和服，臉色卻一片蒼白。
「瑤，你已經有了牡丹作為你的靈物，還想打這個的主意嗎？」伊耶那岐望著藍衣女子，開口道，「這片池塘裡的蓮花都是伊耶那美曾精心養護的。」
「靈物作為我們的僕從，誰會嫌少呢？更何況是在這種時候！」瑤雙眉緊斂，一步一步逼近了伊耶那岐，「也只有神主大人您，這麼多年，一個靈物也不收。」
「既然您不收靈物，不妨讓給屬下。」瑤說著，向池塘正中看去，半空中女子蜷縮的身形正緩緩舒展，如玉的肌膚在月色下泛著瑩瑩光彩。「至於牡丹……」瑤向後瞥了一眼，「一幅病殃殃的鬼樣子，還能撐多久？」
伊耶那岐看了一眼牡丹愈發蒼白的面色，「你不該這麼說牡丹，她一直對你忠心耿耿。」
「那是我錯咯？」瑤挑了挑眉，「神明對自己的靈物有生殺予奪的權利，何況只是隨便說兩句。我應該沒有違反神規吧？神主伊耶那岐大人！」
伊耶那岐搖了搖頭，也不說什麼，只是將目光又投向了池塘上方。女子的身形已完全舒展，正靜靜佇立，如墨的黑髮覆著雪白的身軀。
忽地，女子緊閉的眼簾輕顫了一下。瑤見狀立馬便結出印式，指尖泛著微光。可誰知伊耶那岐一下拋開酒杯酒壺，一隻手拂過瑤的雙手，微光登時湮滅，另一隻手朝著池塘上方的女子輕輕一指，女子額間立即綻了一朵白蓮。
「哐當——」
壺杯落地，一切也塵埃落定。
「神主大人你……」瑤雙眉間含了火氣，直到牡丹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瑤的語氣才稍稍軟了下來，「您不是從來不收靈物的嗎？」
伊耶那岐將雙手負到身後，睨了瑤一眼，「因為是伊耶那美珍愛的東西，所以我破例。」
這時，女子的雙眼已經完全睜開，從池塘上空緩緩落到了伊耶那岐面前，一下笑了出來。「伊耶那岐大人！」她說道，聲音驚喜。
「你知道我是誰？」伊耶那岐有些訝異，他以為剛化形的靈物都如嬰兒般對外界一無所知。不過看了看女子□□的身軀，又看了看對此毫無知覺的本人，他輕咳了一聲，揮了揮手，女子身上便套上一件白裙。
女子歪著頭看著身上的長裙，似乎有些疑惑，不過還是決定先把疑惑放下，專心回答問題，「化形以前我還是有意識的。我還知道伊耶那美大人。伊耶那美大人經常用神力滋養我們，而您經常陪著伊耶那美大人看蓮花。我當然知道您。」女子笑得歡暢，似乎想起什麼，又問道，「我已經很長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伊耶那美大人了，她在哪？」
「她？」還未等伊耶那岐回答，瑤便冷笑了一聲，「她在黃泉之國，日子過得可比我們舒服多了！」
「黃泉之國？」女子有些疑惑地皺了眉，「那是哪兒？」
「死人的地盤。」瑤嘴角的冷意更甚，「不過正因如此，她才『活著』！」
「閉嘴！」伊耶那岐冷喝了一聲。
瑤聞言狠狠瞪了伊耶那岐一眼，卻還是緊抿了唇，不再發一言。
「哎呀！」一直沉默的牡丹忽然驚呼了一聲，蒼白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血色，「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難道不是替這位妹妹起個名字嗎？」
「說的也是。」伊耶那岐的神色緩和了些許，視線轉向女子，「你自己想要什麼名字呢？」
「我？……」女子歪著頭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搖搖頭，「不知道。」
伊耶那岐聞言看了看月色，沉吟了片刻，「月色下的白蓮，就叫月蓮吧。」
「月蓮……月蓮……」女子重複了幾遍，登時笑出聲來，「以後我就叫這個名字了！」
「瑤大人，」看了看月蓮歡笑的眉眼，牡丹轉過身對著瑤躬身行禮，「月蓮妹妹剛剛才化形，很多事情還不明白，請准牡丹帶著月蓮妹妹在碧落城四處轉一轉，也好說一說這裡的規矩。」
「好吧。不過……」瑤話鋒一轉，拖長的語調讓牡丹忍不住渾身一顫。
「要早點回來啊。」看著輕顫的牡丹，瑤笑了笑，又補了一句，「對了，千萬別去朱雀長街。」
作者有話要說：
很少把作者有話說放在正文上方，因為覺得影響閱讀體驗。不過還是要說，這個番外建議看，敘述了很多前因。
悠于 2018-6-23 20:09
第121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二）
弦月漸漸上了中天，薄薄的雲彩緩緩隱去，無聲月色中，馬車緩行的吱呀聲分外清晰。
「月蓮妹妹，你看——」牡丹正坐在車轍上，側目望著坐在她身側的白衣女子，遙指著前方。
月蓮順著望去，卻是一座指向蒼穹的高塔，塔身潔白，月色下仿若閃耀著光輝，但即使抬頭，也看不見高聳入雲的塔頂。
「這就是白塔，碧落之城的中心。」牡丹解釋道，「當年消滅了所有的魔族之後，神主大人就命人修築了這白塔，下麵可鎮壓著魔神的頭顱呢。」
「魔神的頭顱？」月蓮再度審視這座高高的塔，這座本來潔白的塔在牡丹的話語下似乎正閃著猙獰的寒光。
「對，所以白塔是實心的。」牡丹緩緩駕著車，有一搭沒一搭的馬蹄聲回蕩在街道上，「當年修這個是為了防止魔神復活。不過，後來魔神的軀體被神明大人們完全消滅了，就算有人偷出頭顱也沒用了。所以——」說道這裡，牡丹頓了頓，臉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古怪，「現在的白塔更多的只是象徵。」
「象徵什麼？」
「神明大人萬古無雙的功績。」牡丹似乎不願多說，扯開了話題，「碧落是以白塔為中心，街道都是棋盤狀分佈的，南面種桃花，北邊植櫻樹。東西和南北有兩條主街貫穿整個城池，又以白塔為界，分別以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命名。因為神主和神後的宮殿在東面，所以由西向東的青龍長街又被稱為朝聖之路，最為寬闊和氣派……」
牡丹還在說著，月蓮卻突然打斷了她，「那朱雀長街呢？為什麼那個女人不讓我們去？」
「那是瑤大人。」牡丹皺皺眉，卻並不回答月蓮的問題。
月蓮聞言輕哼了一聲，「化形的時候我聽得清清楚楚，伊耶那崎大人說她在打我的主意！」
牡丹握著韁繩的手頓時一僵。
「雖然不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主意！要不是伊耶那崎大人在場，我肯定要罵她！」月蓮把頭一偏，看著牡丹蒼白的面色，「而且她那麼說你，一定是個大壞蛋！」
牡丹聞言，無聲地笑了笑，過了片刻，只輕輕說了一句，「瑤大人是好人。」
「她——」月蓮剛想說些什麼，一陣渾厚的梆子聲突然間傳來，富有節奏的聲音輕易便蓋過了馬蹄聲，傳徹大街小巷。
月蓮朝著道路上看去，只見一個佝僂著腰的老婆婆正一下下敲著梆子，一步一步從街道的另一端走來。
「那是打更婆婆。」牡丹說著，跳下了車，把月蓮也拽了下來，拉著她一起朝著老婆婆行禮。
月蓮掙扎著，可牡丹面色雖蒼白，此刻的手勁卻大得驚人。
「為什麼我要對她行禮？」月蓮掙不脫牡丹，沒好氣地問道。
眼看著婆婆就要到跟前，牡丹低喝了一聲，「閉嘴！」
「哎，牡丹，這麼凶做什麼？」打更婆婆慢悠悠地踱到了月蓮面前，渾濁的目光一掃到月蓮眉間的白蓮印便瞬間變得清明，「原來烙印上的上的神力是神主大人的啊！我說呢，這麼不懂事的靈物怎麼還敢出朱雀長街。」
「你說誰不懂事？」月蓮聞言，不知從哪得來的力氣，一下掙脫了牡丹，怒視著婆婆。
「打更婆婆……」牡丹連忙攔在月蓮身前，忙不迭地躬身道歉，「月蓮是今天才化形的靈物，什麼規矩都不懂，您別生氣。」
「喂，牡丹！為什麼對她又是行禮又是道歉？」月蓮瞪著婆婆，聲音也全是火氣，「她算是什麼東西！」
「我算是什麼東西？」打更婆婆說著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難聽得像是烏鴉的叫聲，「聽好了，我打更婆子地位再低也是神明，她牡丹就算是瑤大人的心腹，地位再高也還是靈物。而你——」打更婆婆說著，用梆子狠狠敲了一下月蓮的頭，「也一樣！」
「你——」月蓮剛要發作，卻被牡丹死死拉住了。
「婆婆教訓的是。」牡丹低垂著臉，神色晦暗，「聽見了嗎？月蓮，這就是你要學的第一課。」
「這還差不多。」打更婆婆滿意地看著月蓮鐵青的神色，又桀桀的笑了起來，「不過現在這種時候化形，簡直是找死啊！」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月蓮一下伸出手，指著婆婆的鼻子。
「又無禮！」打更婆婆又用梆子狠狠敲了一下月蓮，「看到牡丹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了嗎？等著吧，她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婆婆！」牡丹終於忍不住出聲，蒼白的臉上染上了不正常的酡紅，「這些牡丹會教導月蓮的，不勞婆婆費心了。」
「怎麼？還不忍心告訴她嗎？」婆婆斜視了牡丹一眼，「那就讓我來當這個惡人好了……」
正說著，打更婆婆周身忽然散出了微光。打更婆婆低頭看了自己一眼，一下子怔住了。
「婆婆……」牡丹上前一步，眉目間似有不忍，「您也……」
「滾開！婆婆現在沒時間同你們廢話了！」打更婆婆說著，又敲起了梆子，高高低低的聲音仿佛能傳遍整座城池，「婆婆我要打完今天這趟更。」
月蓮被牡丹拉著後退，這次她倒不是很生氣，只是奇怪，「這老婆子怎麼回事？」
牡丹看著月蓮疑惑的神色，猶豫了一瞬，但還是把心一橫，道，「看著吧。等會我會把一切告訴你。這是你要學的第二課。」
在梆子聲中，月蓮目送著那佝僂的身軀漸漸遠去，月華如練，可那身影竟也漸漸稀薄，與那月色融為了一體，不時有細碎的螢光環旋著升上夜空，像是地上的星子。
「咚——」
梆子落地，富有節奏的聲音也息了。
「她……」看著躺在地上的梆子，月蓮驚異得幾乎說不出話。
「她死了。」牡丹的神色卻是平靜，到一旁牽了馬車，「我們走回去吧。我慢慢和你說怎麼回事。」
月蓮有些忐忑地跟在牡丹身後，答答的馬蹄聲、吱呀的車輪聲把她攪得心煩意亂。牡丹說是要告訴她一切，可手一拉上韁繩，只是沉默地走在前頭，一句話也不說。
「月蓮，你知道為什麼靈物是神明的僕從嗎？」突然間，牡丹問了這麼一句。
月蓮搖搖頭，卻發現自己忘了走在前面的牡丹是看不見的，連忙說道，「我不知道。」
牡丹歎了口氣，「因為修行不易。」
「什麼意思？」
「在碧落城有了意識、又化成人形的精怪因為沾染了神力，脫離了妖的範疇，也就是靈物。靈物修到最後也是能成為神明的。」牡丹的聲音很低，不知在壓抑著什麼，「但修行不易，靈物便和神明簽訂契約，靈物幫神明做事，神明幫助靈物修行。」
「這不是很公平嗎？」月蓮疑惑，「為什麼我們要對他們點頭哈腰的？」
「對啊，很公平。」牡丹苦笑了一下，「可到最後，連魔都被全滅了，神明大人們把契約改成了死契，又把能對自己的靈物生殺予奪這點寫進了神規，誰敢反抗呢？」
「不過，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的……」牡丹頓了頓，四下看了看，才接著說道，「不斷有人像打更婆婆那樣灰飛煙滅，而且人數越來越多。我私下問過瑤大人，她說力量衰竭到無的時候，便會灰飛煙滅。」
「那我們會不會……」
「不。這就像是……」牡丹突然回過身，雙手死死握住韁繩，勒得馬猛然一驚，「這就像詛咒！針對神明的詛咒！所有灰飛煙滅的人都是神明！沒有人知道原因！」
「怎麼會這樣？」腦海中閃過伊耶那崎穿著月白外衫的身影，月蓮不禁問道，「沒有辦法阻止嗎？」
牡丹苦笑著搖搖頭，「瑤大人告訴我，其實每個神明都在衰竭，只能從外界補充力量來延緩那一天的到來。「
「從外界……」月蓮一下明白了，憤憤地看著牡丹，「那個女人就這麼做了對不對！所以你才這麼虛弱！那個女人還想著也從我身上汲取力量，真是個……」
「瑤大人是好人！」牡丹一下打斷月蓮的話，胸膛因為激動一起一伏，雙頰泛上潮紅，眉目間卻慘白得嚇人。
「好好好……她是好人，她是好人……我不說了，你別激動……」月蓮連忙幫著牡丹順氣。
過了好一會，看著牡丹的神色緩和了下來，月蓮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伊耶那崎大人也在衰竭嗎？還有……你最後……會怎麼樣？」
「神主大人當然也在衰竭，不過他神力充沛，離那一天應該還早，或許能想出辦法來。至於我……」牡丹的眉宇間染上了一抹慘澹的笑意，「我說過了，力量衰竭到無的時候，便會灰飛煙滅。」
「她是在害你啊！」月蓮恨恨地跺了跺腳。
「無論我說多少句『她是好人』你也不會相信。不過，放心吧。我的今天絕不會是你的明天。」牡丹幽幽地說著，轉過身去，牽著馬走在前面，「因為……伊耶那崎大人算得上是一個好的神明。」
牡丹說著，視線卻是不經意掃過了躺在地上的梆子，一滴熱淚毫無預兆地滑落。
只是不知道，打更婆婆的今天，會不會是瑤大人的明天……
第122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三）
瑤注視著銅鏡中的那張臉，下頷尖尖，唇被畫得朱紅，一雙藍眸平靜似水，眉間描了一抹豔紅的花鈿，高高挽起的髮髻上飾滿珠玉。她從桌上拿起一個黃金步搖，對著鏡子中的人像比劃著，似乎正在苦惱應該插在髮髻的哪個地方。
「瑤大人！」銅鏡中忽然闖入另一張蒼白的臉，「朱雀長街又出事了！」
「這次又是誰？」
「青宿和土原君。」
「我知道了，牡丹。」瑤的神色平靜，只是將步搖遞給了身後的人，「幫我把步搖插好，然後把我的劍拿來。」
「瑤大人……」牡丹欲言又止，卻還是接過步搖，端端正正地插好。看著銅鏡裡的美豔女子，牡丹眉目間閃過一絲不忍，「現在這種時候，就算大人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沒有用了啊。」
「現在這種時候？」瑤冷笑一聲，站起身來，「你說，現在是什麼樣的時候？」
牡丹猶豫了一瞬，沉聲道：「朝不保夕，人心離散。」
「神明的力量一直在衰竭，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湮滅了，確實是朝不保夕。」瑤嘴角的冷笑依舊，話語愈發擲地有聲，「可難道這樣就要屈服了嗎？就是因為朝不保夕才更不能頹唐！就是因為人人自危才更要光彩照人！」
牡丹愣住了，無法與銅鏡中那雙冷然的眸子對視，只有低頭看著自己白色的裙腳。
話畢，瑤從上往下打量了一下牡丹，狠狠皺起了眉，「你先去把你這身衣裳換了，半死不活的樣子還穿白衣服，像送葬一樣！」
「……是。」牡丹輕輕躬了躬身，正要退下，卻又聽見瑤喚住了她，「等會你去把我那件紅色和服拿過來，我要好好給那幫人看一看！」
日光正晴好，長街兩旁的桃花顯出了火一般的色澤。
看著眼前攔著路的兩個人，月蓮心裡一陣懊惱。自己怎麼就沒聽伊耶那岐大人的告誡，偏偏偷著來朱雀長街了呢。
攔路的兩人均是灰褐色的衣衫，一人高瘦，一人矮胖，腰間都攜著長劍，膚色卻在日光下顯出淡淡的蠟黃。
「結過契的靈物還敢來朱雀長街？」矮胖的那人眯了眯小眼睛，對著身旁的人笑道，「青宿，今天我們走運了。」
名為「青宿」的高瘦男子打量了月蓮幾下，面色似有猶疑，「土原君，她額上蓮印中的神力似乎是……神主大人的。」
「神主大人又如何？只要速戰速決，就算是神主大人也不會知道是我們。」土原君的眯眯小眼閃現的全是戾氣，「再說，神力再這麼流逝下去，早晚要湮滅，橫豎是個死，不若先吸收了她的力量，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天！」
月蓮到這時候算是聽懂了，原來和那個女人抱著一樣想法的人還不少。現在看來那女人比這兩個還好上那麼一些，她只對和自己結過契約的靈物下手。
看著兩人腰間的長劍，月蓮心底有些打鼓，但依舊狠狠瞪著他們，「滾開！」
「不過就是個靈物，讓我們滾？」土原君冷笑幾聲。瞬息間，腳下青磚片片碎裂，泥土凝成的巨大手掌一下便抓住月蓮，將她高高舉起！
月蓮一下吐出一口鮮血，只感覺巨大的握力讓她的五臟都生生移了位。她還未能做任何反應，又有青色藤木沿著泥手攀附，片刻間便到眼前，如針般的細枝一下紮進她的血脈！
「青宿你動作可真快。」土原君笑了兩聲，又從泥手中分出兩縷狠狠刺進月蓮的身體裡！
月蓮只感覺身體一下變得冰冷，所有的溫度都從體內流失，渾身痛如刀絞，視野變得模糊，死亡似乎觸手可及。
所認識為數不多的人一一在腦海中浮現，想到那抹月色下的月白外衫，月蓮莫名覺得有些難過。
可下一瞬，身體忽然狠狠摔在了地上，溫度卻不再流逝，月蓮打了個激靈，尚且模糊的視野裡映出了一抹拿著長劍的紅色身影。
四周的桃花灼灼，那抹紅色的身影在其間跳躍挪閃，仿若在烈焰中怒放。劍光如虹，將泥手與木藤狠狠壓制。那抹身影停在了月蓮身前，長劍直指青宿與土原君！
「神主大人下過明令，唯有與自身結契的靈物方可實生殺予奪之權！」紅色的身影開口，「你二人修為不夠，難以結契，頻頻來朱雀長街獵殺無主的靈物，現在……」她頓了頓，視線掃過月蓮，沉聲開口，「現在還將主意打到神主大人的靈物上，不打算認罪嗎？」
「原來是最秉公執法的瑤大人。」土原君怪笑了一聲，「反正都是靈物，朱雀長街住著的都是無主的，我殺了又如何？今天被瑤大人你抓到算我兄弟二人倒楣，不過來這裡獵殺靈物的可多了去了，你瑤大人管得過來嗎？」
這時，青宿突然開口，「我們也不過想要活下來。請瑤大人高抬貴手。」
瑤沉默了。
土原君說得不錯，修為尚未能結契的神明往往最先湮滅，也往往最願意孤注一擲來這裡獵殺靈物，只為了……多活一些時日。
瑤定了定神，「神主大人明令禁止獵殺這些無主的靈物。你們現隨我向神主大人請罪，或許還能有一線生……」
瑤話還未說完，腳下的地面卻塌陷了下去，等她躍上地面，穩住身形，卻發現兩人早已逃向半空中。
「那是城門的方向！」月蓮急忙起身，「他們要下界！」
「我知道。」瑤看著兩人的背影，手中長劍泛著白光浮到了半空，劍鋒正對著灰褐色的身影。
可劍就像凝在了那裡一般，遙遙指著兩人，卻始終不曾射出。
「你想放了他們？」月蓮見狀一下堵在瑤的面前，聲色俱厲，「他們差點殺死我不說，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靈物的血！你還想放了他們？！」
瑤看了月蓮一眼，劍上的白光卻越來越淡。
可這時，卻有另一道金光驀然出現在日光下，只一瞬，那金光分成了兩半，直直穿過兩人的後心！
「神主大人！」瑤忙朝著金光發出的方向行禮。只見一身月白外衫的伊耶那岐緩緩朝她們走來，眉目間俱是厲色。
「他們要下界，為何不殺？」伊耶那岐冷冷質問。
「他們……也不過想多活些時候……」
連她自己，也不想死……
「他們在碧落，吸的是靈物的力量，尚且可以容忍。但若是下了界，便會荼毒生靈，那便淪為了妖魔。」伊耶那岐眸中閃過一抹寒意，「當誅！」
瑤有些詫異地抬頭，明媚的日光仿若給伊耶那岐修長的身形鍍上了輝光，他的身後，是高逾萬丈的白塔。
瑤不明白，明明他們連魔都消滅了，明明……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錯……
究竟為什麼，他們要遭此一劫！
第123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四）
月蓮試圖看清周圍，可只有一片黑暗籠罩周身。體溫不住從身上流逝，好像墜入了冰窖。
漸漸地，周身的黑暗竟如水一般蕩出了漣漪，男子的聲音在其中漸漸變得清晰。
——「他們在碧落，吸的是靈物的力量，尚且可以容忍……」
伊耶那岐的聲音讓她猛地打了個激靈，周身的黑暗頓時潮水一般散去。抬手擋了擋刺目的光亮，牡丹蒼白的臉頰出現在漸漸清晰的視野中。
「你終於醒了。」牡丹眉目間閃過一絲欣喜。
「這裡是……」月蓮這才發現她躺在陌生的房間裡。她搖搖頭，似乎想理清一些思緒，「我怎麼了？」
「這裡是瑤大人的寢殿。」牡丹將月蓮攙起，「你在朱雀長街暈倒了，是瑤大人送你過來的。」
「那個女人會這麼好心？」
「在我的地方還敢說這麼放肆的話。」瑤的聲音忽然傳入月蓮耳畔。月蓮抬首望去，只見瑤換了一身翠綠色的及地長裙，墨發松松地挽起，用碧玉簪子斜斜穿過，如蔥般的指尖染了豔麗的蔻丹，腕間的銀鐲叮噹作響。
「都警告過你不要去朱雀長街了。」瑤淡淡看了月蓮一眼，「下次你可不一定有這次的好運了。」
月蓮哼了一聲，偏過頭不再說話。
朱雀長街上的記憶也盡數回到腦海中，月蓮的眸色黯了一黯。
「朱雀長街……到底是什麼地方？」她看向牡丹。
牡丹小心地看了瑤一眼，「不願意結契的，還有……被主人拋棄的靈物都住在那裡。」牡丹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現在沒有神明會拋棄靈物了，可那些沒結過契約的靈物現在也絕不願意再和神明結契。所以，時常有些修為尚不能強行結契的神明去朱雀長街獵殺靈物。」
「就沒人管嗎？」
瑤睨了月蓮一眼，「要是沒人管，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牡丹搖了搖頭，「管也管不住。現在朱雀長街裡的靈物越來越少了，遲早……都會死。」牡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先是他們，然後是我們。」
月蓮定定地看著牡丹，淺粉色的衣襟襯得她的臉色愈發蒼白。
伊耶那岐大人對她不薄，讓她住在伊耶那美大人的宮殿裡，而且從來沒有吸取過她的力量。但如果……
如果……伊耶那岐大人也到了要湮滅的那一天呢？
牡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著寬慰她，「我剛才就是隨口說說，伊耶那岐大人是最不屑於從靈物身上獲取力量的人了。」
牡丹正說著，一旁的瑤卻忽然變了臉色，一下提起身邊的長劍，猛地奔了出去。
月蓮和牡丹差異地對視一眼，連忙追了出去。
瑤的身形極快，只是片刻，便把追出宮殿的牡丹和月蓮甩了下來。
完全看不到瑤的身影後，月蓮靠著街角喘了幾口氣，「那女人發什麼瘋？」
牡丹抿了抿唇，蒼白的面色染上些許酡紅，「你先回去休息吧，瑤大人似乎是往白塔的方向去了，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
高逾萬丈的白塔前，此刻卻立了個人影。一身純黑的斗篷罩住了那人的身形，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那人的面容。細細一看，那人還在懷中抱了個石匣。
「果然是你！」瑤一下閃到那人身前，劍鋒閃著寒光，「當年只有你一個魔逃脫了，你還敢來碧落送死！」說著，瑤的目光落到了對面人懷中的石匣上，臉色變了一變，「你竟然敢潛入白塔偷走魔神的頭顱！你想找死嗎？」
斗篷人聞言輕笑了幾聲，「瑤啊，你一口一個『送死』，可怎麼不出招呢？」
「速速放下魔神頭顱。」瑤握劍的手緊了幾分，「如此，我還可以留你一個全屍！」
「你以前可不愛說廢話……讓我猜猜你說這些話的目的……」斗篷人伸手摸了摸下頷，「該不會是想拖延到伊耶那岐趕過來吧？」
「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以前起碼能與我打個平手啊。」斗篷人自顧自地接了下去，「而現在，我面前的你，氣息這麼弱……該不會神明要湮滅的傳聞是真的吧？」
「是真是假，我們對上一對便知。」伊耶那岐的聲音忽然傳來，「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魔神的軀體早就挫骨揚灰，你把頭顱拿回去又有什麼用。」
斗篷人退了一步，看向一身月白外衫的人影，抱著石匣的手越來越緊，青筋迸出。
「我只為安葬魔神大人！」說著，斗篷人的手指開始上下翻飛，藍色的絲線自指尖噴湧而出！
瑤和伊耶那岐連忙往一旁閃避，但那絲線長了眼睛一般追著兩人。
伊耶那岐手勢一變，金色的刀刃憑空斬下，藍色絲線立時齊齊斷裂。
斗篷人並不戀戰，手指翻飛，絲線撤回，足尖在青磚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向後飛去。
伊耶那岐正要追上，卻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大地晃了幾晃，無數粉末簌簌落下。
「那是……城門的方向！」瑤吃了一驚，連忙躍上半空，卻見城門已卷起濃煙滾滾，火光豔紅。
「你……」伊耶那岐望著斗篷人的眼眸眯了一眯，整個人頓時如刀般淩厲。
「錯了。」斗篷人說著，在半空中後退的身形停住了，「這可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還能有誰！」瑤紅著眼，握著劍便朝著斗篷人沖了過去。可斗篷人手指輕輕一抖，藍色的絲線便纏了瑤滿身。
「弱了這麼多啊，這種程度的都閃不開嗎？」斗篷人怪笑了幾聲，又看向神色冷硬的伊耶那岐，「不過炸毀城門可與我沒關係。我說了，我這次來隻為安葬魔神大人，可是啊，我這種惡魔怎麼會這麼輕易地來到神明的碧落呢？」
伊耶那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猛然變了一變，藏在月白外衣下的手指不住顫抖，「一派胡言！」
瑤也明白了一切，絕望地闔上眼眸。
她不曾逃避過什麼，就算是神力逐漸衰竭的現在，她也會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堂堂正正去面對。可現在，她只想捂住雙耳，盡一切可能逃離接下來的事實。
可她正被絲線捆著，所以斗篷人接下來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入她的耳中。
「我能這麼輕鬆地取回魔神大人的頭顱是因為有人與我方便啊。」看著伊耶那岐越來越冷的神色，斗篷人幾乎就要大笑出聲，「為什麼他們要與我方便呢？因為這樣我就能牽制你們兩個了……」
「而這樣，他們就能離開了。炸毀緊閉的城門，到下界去……」斗篷人此刻真的大笑了出來，「看看你們這幫神明現在的樣子！連惡魔都勾結！」
「住口！」伊耶那岐一躍而起，金色的刀刃如雨般朝著斗篷人襲去。
斗篷人十指上下翻飛，無數藍色絲線湧出，一一將刀刃打落。
瑤此刻睜開了眼眸，視線卻沒有落在伊耶那岐與斗篷人的戰鬥上，反而凝視著她身下的城池。
城門的火勢越來越大，火光幾乎要將天際染紅。可還是有烏泱泱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紮進那一片豔紅中，絲毫也不留戀。
瑤再往南方看去，朱雀長街裡那些素日閉門不出的靈物此刻都出來了，推推搡搡盡是往城門的方向行去，大抵也是想趁亂逃離碧落。可早已有覬覦他們的人暗中埋伏，肆意汲取著他們的生命，紛飛的血光落到了灼灼的桃花上。
血的紅光、火的紅光，今日的碧落被一片片的紅熬成了煉獄！
「碧落……要亡了……」瑤的嘴邊勾起苦澀的笑容，「為何啊？！」
忽地，瑤看見了往白塔方向奔來的牡丹和月蓮。她連忙控制身形，落到兩人面前。
「瑤大人，您還好吧？」牡丹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袖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將瑤身上的絲線盡數割斷。
月蓮看了看瑤，又抬頭看去。金色的刀刃正與藍色的絲線不住地纏鬥，極遠處的天邊，則是瑰麗的豔紅。
瑤正欲加入戰局，可斗篷人一個縱身，往後掠去了百來丈，之後便毫不留戀地逃離。
伊耶那岐沒有追擊，在半空中的他怔愣了片刻，忽地伸出手，金色的輝光在他手上漸漸凝成長戟。
伊耶那岐輕輕揮舞了一下長戟，即使在地面上的月蓮都感受到了無盡的壓迫。
「神主大人……」瑤望向半空的眼神悲傷起來，「您這是要……」
「你們留在這裡。」伊耶那岐望了她們三個一眼，繼而死死握住長戟，「我要下界。」
瑤已經猜到了他想說什麼，可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下界？」
「那些人下界是為了吸取下界生靈的生氣來延續他們自己的壽命。」伊耶那岐斂眉，「當誅！」
月蓮愣愣地看著伊耶那岐，她和牡丹早已從奔逃的人口中知道了片刻前發生的事。
白塔被盜、城門失火、長街染血……似乎只是一瞬間，碧落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明明牡丹第一次領她參觀這裡的時候，只是月色下的寂靜城池。
可即使是她，也明白伊耶那岐就這麼下界，無疑九死一生。就算沒被反抗的神明殺死，不知什麼時候，說不定就耗盡了神力。
「吸我的力量！」月蓮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朝著伊耶那岐伸出手大吼，「如果一定要下界，先吸了我的力量！」
伊耶那岐怔了怔，眼眸裡的寒冰化開了些許，「你是伊耶那美最喜愛的白蓮，我絕不會傷害你。」
「可是……」月蓮話還未說完，伊耶那岐卻已朝著城門的方向飛去，月白色的大袖在風中烈烈飛舞。
「瑤大人……」看著伊耶那岐漸漸遠去的身影，牡丹躊躇了半晌，終於開口，「您也下界吧。」
「幫助神主大人嗎？」瑤的神色平靜了下來。
「不。」牡丹咬咬牙，「現在碧落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您在這裡遲早會死。唯有人間，或有一線生機！」
「牡丹！」月蓮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牡丹的臉色在淺粉衣襟的襯托下愈發蒼白，可這絲毫不減損神色的堅定。
瑤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城門的方向，一雙藍眸仿若沉進了陰影裡。
「您做得已經夠多了！」牡丹忽然跪了下來，行了個伏地的大禮，「您現在下界不過是想活下去，這不是錯！」
瑤的瞳影晃了晃。
她何嘗不想活下來！
可是……
月蓮的聲音忽然傳入耳畔，她看見這個向來不知好歹的靈物展現了一副惡狠狠的面容，對她說道：「你這個女人連牡丹的力量都吸，要想下界就快滾吧！」
是啊……
她連牡丹都沒有放過……
可是……
瑤看向天邊，火勢正旺，濃煙漫捲。
可是啊——
「這不是神明的所為。」瑤說著，一雙藍眸恢復了冷然。
說完，瑤提起長劍，頭也不回地朝著南方走去。
「您……」牡丹怔怔的看著她，嚅囁著開口，「您要去哪兒？」
「朱雀長街。」瑤的步伐頓了頓，「無主的靈物不應當被獵殺。」
「瑤大人……」
「城門那裡有結界，火勢不會擴散。牡丹，你帶著月蓮回去，把門窗關好了。」瑤停住了步伐，卻仍舊沒有回頭，「記住，無論有什麼動靜，都絕對不能出來！」
「不！」牡丹起身，眉目間一片堅毅，「我和您一起去朱雀長街！」
「牡丹……」瑤輕輕撫摸劍身，回頭看了牡丹一眼，「這是命令！」
話音剛落，牡丹額間的紋印忽然閃了一下。
月蓮眼見自己的手腕猛地被牡丹扣住。她正想說什麼，卻撞見了牡丹的神色，於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牡丹的眸子染上了些許的渾濁，可兩行清淚卻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下。
月蓮只能任著自己被牡丹一步一步地拖回去。狂風忽然大作，月蓮往後看了一眼，瑤碧色的裙角狂舞，挽住墨發的碧玉簪子一下滑落，青絲被風吹得繚亂。
第124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五）
牡丹被瑤的命令所控制，把月蓮拖到了瑤的宮殿裡，關上門窗後，自己不出去，也不讓月蓮出去。
瑤的宮殿裡環旋著淡淡的香氣，字畫靜靜地懸在牆上，連墜著的珠簾也不曾顫動一絲一毫，就像是不受紛擾的淨土。
牡丹愣愣地站在屋子中央，一手扣住了月蓮的手腕，另一隻手卻是朝著禁閉的門扉伸出。可每每伸出，指尖又縮回。她的眼眸半是清明、半是渾濁，臉色蒼白如紙，緊鎖的眉頭昭顯著極大的痛苦。
「牡丹……」月蓮突然輕輕開口，「別哭了。」
「哭？」牡丹怔了怔，抓住月蓮的那只手鬆開，撫上自己的臉頰，觸到一片濕熱。
月蓮看了一眼被捏得青紫的手腕，拍了拍牡丹的肩，道：「那個女人現在應該在戰鬥，你不要再反抗她的意志了，不然只是給她添了負累。」
牡丹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點點頭。
月蓮從沒覺得時間如此難熬。
透過窗紙灑進來的光愈發稀薄，她們一盞一盞地點燃了宮殿裡的燈，燭光依次亮起，把宮殿照得亮如白晝，可她們的心卻在一點一點地沉進黑暗。
一天了……
瑤沒有回來。
月蓮終是忍不住，一下推開了窗。她知道，如果打開門的話，瑤留下的命令一定會讓牡丹阻止她，她只能打開窗。
窗外高懸著一輪明月，如練的月華自窗戶闖入，把燈火的輝煌都壓下了些許。大把大把的細碎螢光在半空中四散漂浮，像是地上的星子。螢光最終環旋著升上夜空，直至漸漸消散。
有點點螢光飄了進來，月蓮伸出手，螢光觸到指尖的一瞬便倏然無蹤。月蓮想起了打更婆婆。她死去的時候，也是這般景象。
月蓮不敢去想這扇門扉外，多少人正在死去；也不敢去想，瑤是否已化成這些螢光。她只是一錯不錯地盯著窗外的景象。
即使多年後，月蓮依舊記得這一晚的夜色。美得讓人窒息，美得讓人……想哭。
朝霞染紅天際的時候，宮殿的門扉忽然被狠狠推開！牡丹和月蓮吃了一驚，卻見一個渾身沾著血的人影倒在了門檻上。
牡丹最先奔了過去，看清人影的一瞬，忍不住驚呼出聲，「瑤大人！」
月蓮連忙過去，和牡丹合力將瑤放到內殿的床上。
瑤一身的碧衣被血染成了鮮紅，已經破得不成樣子。頭髮蓬亂，臉色蒼白，額間遍佈著冷汗。長劍雪亮的鋒芒已變得斑駁，卻仍然被緊握手中。
牡丹試圖換下瑤的血衣時，才發現她身上幾乎沒一塊完好的地方，鞭痕、刀印、劍傷……唯一相同的只有鮮血。
忽然，瑤一下扣住牡丹的手，眸光雪亮。
「別白費力氣了。」瑤的聲音非常冷靜，「我快死了。」
「你這女人說什麼喪氣話！」月蓮的聲音帶了自己也難以察覺的哽咽。
瑤淡淡看了月蓮一眼，扣住牡丹的手愈發用力，「你聽著，那些獵殺靈物的人我已經清理了，剩下的人不會對你怎麼樣的。但是，我死後，你還是離開這裡吧。」
「不。」牡丹的眸子泛出了水光，「您不會死。我也不會離開。」
「何苦呢？」瑤的聲音低了些許，「白塔建好後我曾去過塔頂，卻只看見更高的天。九天之上，還是九天。可九天之下，就是人間……」
「人間啊……」瑤的眸光漸漸渙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碧落已經死了……可人間還活著……那是個好地方。去哪裡吧……」
「您不會死的！」牡丹一下反握住瑤的手，神色一片堅毅。
「牡丹……」月蓮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怔怔地望著牡丹，雙唇顫抖，怎麼也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你先離開吧……去哪裡都好，別留在這裡。」牡丹低著頭，碎發的陰影遮住了她的神情。
「牡丹！」月蓮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幾下，猛然沖了上去，要掰開牡丹的手。
可牡丹羸弱的身體裡爆發出了月蓮難以想像的力道，反而一下將月蓮狠狠推倒了。
「牡丹……」月蓮起身，眼淚不聽話地流出，「我們去人間。瑤讓你去人間啊……你別……」
牡丹仍舊低著頭，握著瑤的手越來越緊，「要我求你嗎？」
「……牡丹。」
牡丹忽然抬頭，清淚沿著眼角緩緩流下，「我求求你了！你走！別留在這裡！」
月蓮說不出什麼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後退。她拼命地睜大眼，想記住牡丹的樣子。她知道，牡丹一定會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救瑤……無論能不能救成，這都是她見牡丹的最後一面了。
可越是睜大眼睛，淚水越是模糊視野，牡丹的眉眼也就愈發地朦朧。
離開了瑤的宮殿，月蓮不知道還可以去哪裡，只能在街上遊蕩。
晨光熹微，朝霞給天際染上了瑰麗的色彩，日光在其中醞釀。
晨風有些寒涼，掠過高高低低的簷角，拂過颯颯作響的衣料，又吹徹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月蓮靜靜地走著，墨絲在風中輕舞。
她化為人形的時候，碧落已經開始敗落。她沒有見過街上熙熙攘攘的景象，可面對這空曠到死寂的景象，月蓮心裡還是湧上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哀涼。
月蓮抬頭，高高的白塔落入視野。日光恰好噴薄而出，給潔白的塔身鍍上了金黃的輝光。白塔依舊，可碧落城中的人卻分崩離析。
她落下淚來。
月蓮說不上來現在的自己究竟為什麼哭。
為了瑤嗎？
為了牡丹嗎？
為了伊耶那岐大人嗎？
還是……為了這裡的所有人？
為了那些無論如何都想活下來的人；為了那些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信念的人；為了人心的離散；為了神明的覆滅……這種群體性的悲哀，不為任何個人的悲歡與離合。
月蓮漫無目的地行走，卻發現自己不自覺又來到了朱雀長街。長街兩旁綻著如火的桃花，腳下的青磚上卻是斑斑駁駁尚未乾涸的血跡。
她小心地避開那些血跡緩緩前行，卻在街角處瞥見飛揚的銀色衣帶！
難道還有人？
月蓮奔過街角，只見身著銀色外袍的人正靜靜立在那裡，面朝著白塔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概是聽到了月蓮的腳步聲，那人回過頭，面容如刀削般冷硬，可眸子裡佈滿哀傷。
那人淡淡看了月蓮一眼，開口道：「靈物啊……怎麼還留在這裡？」
想到青宿與土原君，月蓮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但仍舊擺出一副惡狠狠的神情，「那你怎麼不走？」
那人輕歎口氣，「不忍阻止同族求生，不願違背神之信念，也……」他看了看月蓮，又接著道：「不想用他人之命延壽。所以，只能留在碧落。」
說完，那人便朝著白塔的方向邁步。
「等等！」月蓮喚住了他，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半晌，只問了一句，「你叫什麼？」
那人的步伐絲毫不停頓，只道：「也許我明天就死了，問這個有什麼意義？」
月蓮目送著那人，直到他銀色的衣角消失在視野裡。
第125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六）
早上還是霞光萬里，可近了午時，天卻突然陰沉了下來，陰雲層層疊疊壘在天邊，日光不再明媚，狂風呼嘯著掠過整座城池。
月蓮這般漫無目的地走著，卻忽然有什麼東西順著風打在了臉上。月蓮皺眉取下，卻是一張圓形方孔的白色紙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隱隱約約的歌聲在風中傳遞，月蓮朝前方望去，只見無數的紙錢如蝶般在狂風中上下翻飛，拂到漆黑的屋瓦上，停在火紅的桃花上，落到青灰的地磚上，只片刻，便是一層雪白，蓋住了地面斑駁的血跡。
前方不遠處，一身白裙的女子哼著曲調，懷抱著一個竹簍緩緩朝月蓮走來。女子每行一步，便將手伸到竹簍內，掏出大把的紙錢，猛地往半空中一揚，那些紙片便頓時紛紛揚揚灑落。就著陰沉的天色，像是下了一場大雪。
「瑤？」月蓮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前方的人。
瑤此刻只穿了身簡單到極致的白裙，墨發間未飾珠玉，只別了朵素色的絹花，兩片朱唇毫無血色，未飾粉黛的臉只能用慘白來形容。
月蓮上前幾步，問道：「你在幹什麼？」
瑤看了看月蓮，沒有理會她，繼續揚著紙錢朝前走去。她口中的曲調也漸漸清晰起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歌聲縹緲空靈，像是這漫天飛舞的雪白紙片。
「你底在做什麼？！」月蓮攔在了瑤的面前。
瑤目視著前方，還是不理會月蓮，只是邁了步，打算從她身側繞過去。
「喂！你說話！」月蓮心下也積了火，推了瑤一下。
月蓮的力道並不大，可瑤趔趄了一下，竟然沒有站穩，一下向後倒去。竹簍滾到了一旁，紙錢摔了出來，狂風吹過，像是爭相飛向天際的白蝶。瑤連忙起身，將剩下的半簍紙錢收好，護在懷裡。
「你到底……在幹什麼呀？」看著瑤慘白的臉色，月蓮不自覺軟了語氣。
瑤看了她片刻，沒有血色的雙唇終於輕輕開合，「送葬。」
月蓮愣了一下，下一瞬，雙眸中泛上了一層水色，「牡丹她……」
「不是為了她。」瑤繞過月蓮，將大把大把的紙錢灑向半空。
「那她如何了？」
可瑤沒有再回答月蓮的問題，只是不住地將雪花一樣的紙錢揮向陰沉的天空。狂風將空靈的歌聲卷起，掠過屋瓦簷舍，吹徹大街小巷——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月蓮跟在瑤的身後，一直到碧落的最南端，看著紙錢覆滿朱雀長街。之後，瑤又往北去，過了正中的白塔，便是玄武長街。長街兩邊，栽著常開不敗的白櫻，像是在枝頭綴上了白雲。
瑤還是一邊行著，一邊灑著紙錢，哼唱著曲調。紙錢如蝶，落櫻若雪，白衣在風中翩躚，墨絲上下飛舞，歌聲縈繞其間。
月蓮幾次想開口詢問牡丹的狀況，卻又被這幅場景震得說不出話來。莫大的哀涼就藏在這幅圖景裡，月蓮說不出是什麼，但仍難過得想落淚。
忽然，瑤的步伐開始不穩，一下跌在落櫻和紙錢鋪成的白毯上。
「喂！」月蓮趕忙上前，正要伸出手拉起瑤，卻發現瑤的指尖泛上了點點微光。
「……喂，你……」月蓮縮回手，胸口不斷地起伏，「牡丹不是把她的力量給你了嗎？你怎麼還是……」
「牡丹的力量只夠治好傷……」瑤冰藍色的眸子一片冷然，說著，又斂了眉，「更何況……」
「瑤大人！」牡丹的聲音忽然從兩人身後傳來。
月蓮不可置信地回頭，卻見一身淺粉和服的牡丹正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跑來。等牡丹跑近了，月蓮才看清她的胸膛正劇烈地起伏，雙頰染上不正常的酡紅，雙唇卻沒了任何血色。
「瑤大人……」牡丹一下跪了下來，握住瑤的手。可瑤的手已化作點點螢光，牡丹只抓了個空，「為何……為何……您要在最後一瞬推開我呢？」
牡丹已淚眼婆娑，聲音帶了哽咽。
「再不推開你，你會死的。現在你想救我，也來不及了。」瑤的聲音依舊平靜。只見她用另一隻沒有化為螢光的手取下了發間的素色絹花，如扇般的青絲頓時鋪展在如雪般的毯上。
「其實牡丹是個美人呀，要是健康點就更好了。」打量了牡丹片刻，瑤突然輕輕笑出聲來，將那朵絹花插在了牡丹的發間，「所以要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然後……努力地活下去……」
微光此時覆了瑤的周身，連她的眉眼也模糊得看不甚清。牡丹落下淚來，「瑤大人，不要死。」
瑤搖了搖頭，輕聲開口，「你去人間吧，不要留在這裡。要快，趁著伊耶那岐大人回來之前，不然……」
說到這裡，瑤突然頓住了。
月蓮趕忙問道，「不然怎麼樣？」
瑤看了月蓮一眼，有些猶豫地開口，「只是我的猜測而已，他可能會做一些……總之，趕快離開這裡。」
說著，瑤的全身都化成了點點螢光，在落櫻間上下飛舞。
「碧落已經是一座死城了……到底為什麼啊……」隨著狂風將螢光吹散，瑤的聲音越來越低，「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最後傳到月蓮耳中的不再是瑤的話語，而是那首她哼了一路的曲調。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碧落城一片死寂，只偶爾有風拂過簷角下墜著的風鈴，那輕快的聲響像是死水裡最後一點的漣漪。
瑤死後，牡丹就病了，成天發著高燒，只能臥床休息。清醒時還好些，燒得糊塗了，便一直說著胡話，片刻也離不開人。
月蓮在這偌大的碧落城找不到一個人，更別說是大夫。她只能守在牡丹身邊，在她的額頭放上濕布，希望她能好受些。
月蓮也清楚，縱然瑤最後放過了牡丹，可牡丹體內也只剩最後一點點生氣了，僅僅夠維繫她的性命。也許，瑤死的那天，她能追出去都是憑著心頭的一口氣在吊著。瑤一死，一直支撐著她的那口氣也就散了，整個人就變成了這幅樣子。
「牡丹……撐住啊……」她握著牡丹的手。不過幾日的時間，牡丹已經瘦骨嶙峋，臉色不再是以前的蒼白，反而透著一種可怕的蠟黃。
「那個女人是想讓你活著啊……」月蓮替昏睡的牡丹掖了掖被角，輕聲說，「所以你要撐住，我們一起等伊耶那岐大人回來！」月蓮頓了頓，眸子裡泛著期待的光彩，「只要他回來，一定能救你的！」
雖然瑤的遺言令人在意，但月蓮還是選擇相信那個她化形伊始見到的男子。
更何況，還有比牡丹的病更為實際的問題嗎？還有比現在更為糟糕的處境嗎？
月蓮守著牡丹，在空空的城池裡等了三個月。看著牡丹越發蠟黃地臉色和越來越瘦弱的身軀，她真怕牡丹最後一點的生氣會被這場病生生熬盡。
終於，她因擔心牡丹受涼而緊緊闔上的門扉在某一天被推開，外面大亮的天光闖入，穿著月白外衫的人影站在門口，組成一副逆光的剪影。
「伊耶那岐大人！」月蓮驚喜出聲。
伊耶那岐月白色的外衫纖塵未染，漆黑的發一絲不苟地束好，除卻面部微微的蒼白，整個人就像從未離開碧落一般。
他看了看月蓮，又看了看昏睡的牡丹，眸子裡閃過一絲了然，但猶豫了一瞬，還是問道：「瑤呢？」
「她去朱雀長街阻止獵殺靈物，然後……」月蓮說著，再也接不下去了。
伊耶那岐微斂了雙眸，神色變得晦暗不明，「她是笑著離開的嗎？」
瑤離開時的眉眼早已被她周身的螢光模糊，月蓮不知道她是否笑著，但月蓮想想最後留下的話，覺得她怎麼也不會是笑著的。
月蓮沖著伊耶那岐搖了搖頭，但轉念一想，覺得無論怎樣已經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不如讓活著的人安心，於是她又趕忙點點頭。
伊耶那岐邁入大殿，苦笑了片刻，「你不用安慰我。她當年就是個怕死的小姑娘，現在也沒怎麼變。」伊耶那岐說著，眸光陷入了深切的懷念，「她總問我為什麼神明會有這一劫，她總說她不甘心，她大概也很難安安心心地離開吧……」
月蓮沉默，卻不曾想伊耶那岐一下牽起她的手。伊耶那岐清醒的聲音傳入月蓮耳畔，「走吧，幫我個忙。把下界的那些人誅盡後，我的力量不夠了，本來想找瑤的……」伊耶那岐歎息了一聲，「現在，也只有你了。」
「可是……」月蓮看了一眼床上，「牡丹她……」
伊耶那岐的眸子沉了沉，「等這件事做完，我會盡力幫牡丹的。」
月蓮聞言，又替牡丹掖了掖被角，才跟著伊耶那岐出了門。
兩人的背影在門外漸漸遠去的時候，牡丹的眼皮顫了一顫，猛然睜開！
牡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周圍熟悉的陳設讓她明白了自己的所在，病時的紛亂記憶接踵而至。
可她此刻並不感到大病之後的虛弱，相反，她從未感覺自己的精力如此地充沛，眼前所見的物事像是水洗過一般清明。
牡丹起身，額上的方巾正正落在床邊的水盆裡，濺起朵朵水花。牡丹疑惑地湊過身，卻見圈圈漣漪裡映出的人面泛著死人才有的灰敗，唯獨雙目還含著些許神采。
牡丹愣住了，過了許久，輕輕開口：「原來是迴光返照。」說著說著，牡丹竟笑了出來，「瑤大人，我很快就能見到你了。」
「不……」像是想到了什麼，牡丹的神色黯然了下來，「神明的死亡就是形神俱滅，就連死亡……我都不能見到您了……」
盆中的水漸漸平靜了下來，牡丹一錯不錯地盯著自己的影像，忽然伸手，取下了瑤插在她發間的絹花。
「如果什麼都做不到，至少應該照您說的，要打扮得光彩照人才可以……」牡丹喃喃著走向妝台，枯瘦的手指拉開了妝奩。
「伊耶那岐大人……」月蓮此刻正站在白塔旁，望著伊耶那岐，欲言又止。
伊耶那岐正執著巨大的狼毫，用自己的血，繞著白塔繪著什麼。
鮮血的朱紅刺痛了月蓮的眼睛，她忍不住問道：「您到底在幹什麼？」
伊耶那岐頭也沒抬，筆下卻如行雲流水，一個繁複的陣法漸漸成型。
牡丹滿意地看著銅鏡，在脂粉的幫助下，蠟黃被遮掩，甚至偽造出了紅潤的臉色。她依舊將瑤的絹花插在了發間。
再度看了看銅鏡映出來的人影，牡丹起了身，打開了衣櫃，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手放在了一件純白色的和服上。
換了衣服的牡丹一身的純白，鬢若刀裁，唇如施脂，竟依稀有幾分瑤送葬時的樣子。
忽然，某種渾厚的力量自遠方滌蕩了開來，牡丹感受到力量的一瞬，臉色一下變得蒼白，再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
「是伊耶那岐大人！他想……」
說著，牡丹連忙提了裙子奔出門去！
不斷有彤雲彙聚在白塔上方，隱隱有雷聲在其間悶悶作響，狂風咆哮著刮過大街小巷。
月蓮站在陣法的最中央，雖然身旁就是伊耶那岐，可看著這樣的景象，她還是感到了陣陣不安。
她感到體內的力量正在緩緩流失，朱雀長街的那一幕閃過心頭，可伊耶那岐仿佛能覺察到她的想法一般，一下扣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有任何退卻的想法！月蓮朝著身旁望去，可伊耶那岐本人的臉色此刻蒼白如紙，豆大的汗珠自額間滾落——並不比她輕鬆。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月蓮問道。
可伊耶那岐沒有給她任何答案，只是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越來越緊。
彤雲已密佈，雷聲大作，狂風在她周身咆哮，月蓮心底的不安漸漸放大，卻不期然看見朝著他們狂奔而來的人影。
那人影一身的素白，墨發在風中飛揚。
月蓮一時愣了神，「瑤？」不過，她很快便明白了來者是誰，一絲欣喜染上眉梢，只是伊耶那岐依舊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她只能立在原地，驚喜地開口：「牡丹，你沒事了？」
可牡丹沒有答話，兩條白練自袖中猛然飛出！其中的一條直直往月蓮胸口襲去！
伊耶那岐連忙鬆開手，將月蓮護在了身後，半空中金芒一閃，那條白練應聲而裂。
可牡丹的另一條白練竟在此時繞到了伊耶那岐身後，一下卷起月蓮，將她帶到自己身後！
月蓮一離了陣法，雷聲登時小了起來，狂風似乎也有平息的徵兆。
伊耶那岐看了牡丹一眼，卻只是劃破了自己的手腕，鮮血盡數流出，地上的陣法猛地發出了妖異的紅光。下一瞬，那用鮮血繪成的繁複圖紋竟升上了半空，圖紋一邊上升、一邊擴散，很快，整座城池都籠罩了妖冶的紅光下！
過了片刻，圖紋竟漸漸淡了下去，雷聲平息，彤雲散去，仿佛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可牡丹知道這些是存在的——這是籠罩整個城池的巨大結界。
「還是……晚了嗎？」牡丹收了白練，失神地望向天邊。
此刻，碧落被這樣的結界鎖住，裡面的所有人，都沒有了下界的機會。
縱然杜絕了神明作惡，可是……
另一邊，伊耶那岐望著牡丹，神色陰沉，但是從他回來見到牡丹的第一眼時，就知道她命不久矣，所以他也並不打算做什麼。巨大的力量消耗幾乎讓他難以站穩，可他還是強撐著立在那裡，冷冷開口，「現在滿意了嗎？牡丹。」
「什麼都沒能阻止……」牡丹嘲諷般地勾了勾唇角，「有什麼可滿意的呢？」
「因為你的阻撓，結界有了缺陷！」伊耶那岐聲色俱厲，「我本來想徹底封了碧落，可現在這個結界只能阻撓魔！而剩下的人，只要有足夠的力量，都能進出這裡！」
「可還有多少人還有『足夠的力量』？」牡丹毫不退讓，「我有嗎？月蓮有嗎？就連現在的您——也沒有了吧！」
「所以說……」月蓮總算弄懂了這一切，看向伊耶那岐的眼神帶了絲不可置信，「您要將我們都困在這裡？」
「唯有這樣，才不會讓魔再度來到這裡。最重要的是——杜絕神明再次下界作惡。」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伊耶那岐的神色沒有半分改變，仿佛一切理所應當，「這是神之道。」
「所以說，您都不跟我一聲……」月蓮恨恨地瞪著伊耶那岐，「你最起碼應該告訴我！」
「我說過了，本來想找瑤，可現在也只有你。」伊耶那岐平靜地著月蓮，「若你知道真相，難免退卻。為了神明應當堅守的信念，也只能這麼做了。」
「你——」月蓮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身著月白外衫的人，只覺得分外陌生。
眼前這個人，和她化形之日從瑤手上救了她的人……真的是同一個嗎？
「那麼——所謂神明的信念，究竟是什麼？」牡丹突然出聲，眸光如劍般雪亮，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於是言語之間不再有任何顧忌，「是要成為一切的主宰嗎？所以你能自作主張地決定一切？如果是，那麼誰主宰了你們的生死！九天之上，還是九天！你們難道真以為這是天的盡頭嗎？」
「瑤大人說你是難得的好神明，在以前，我也這麼認為。」牡丹指著伊耶那岐，狂風猛然刮過，墨發肆意張揚，「可你屠戮同族，是為不仁；欺瞞月蓮，是為不義！」
伊耶那岐沉默了片刻，只說了一句，「瑤不是也為了靈物而殺死同族嗎？」
「是啊……」牡丹長歎一聲，淚盈於睫，「所有的不仁不義都是因為大仁大義。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說一句『當誅』；所以你可以欺瞞了月蓮還覺得理所應當；所以你可以毫不留情地布下這個結界……
「究竟什麼是神明的信念？我不是神明，我不懂。但我沒有見過多少人間的人，我沒有同他們說過話，沒有受過他們的恩惠，也未曾幫助過他們，說到底他們對我而言就是陌生人，就是紙上的幾個字，人群裡的幾張臉。所以說，為什麼要為了這些素昧平生的人犧牲？又憑什麼為了他們而犧牲！如果我是瑤大人，如果我能選擇，我絕對不會留在這冷冰冰的城池裡！
「可你讓我們選擇了嗎？你下界前對瑤大人的話是『留在這裡』，雖說瑤大人之後做的事情是她自己的選擇，可你從沒問過她想不想活。不，你一直知道她想活，可你給她的選擇只有『等死』和『主動去死』！你從來沒有為她想過！枉她對你……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你又欺瞞了一個信任你的人，將她強留在碧落……」
牡丹說著，看了月蓮一眼，眸光悲憫，「月蓮現在還小，心性沒有定下來，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就算她原諒你，願意留在碧落，將來十有八九也是要後悔的。你心裡難道不明白嗎？你怎麼能這麼做！」
「還有什麼想罵的一併罵了吧，也難得聽你說這麼多。」伊耶那岐並不慍怒，神色是讓人難以想像的平靜。
可牡丹卻熬盡了最後一點生氣，她怒視著伊耶那岐，口中不斷吐出的鮮血染紅了純白的和服，卻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牡丹！」月蓮焦急出聲，上前握住牡丹的手，可牡丹整個人竟在此時漸漸化為了飛灰！最後的一瞬，月蓮看見牡丹一直望著天邊，不知她看見了什麼，神色由最初的憤怒變得平靜而滿足。
大風猛然刮過，牡丹發間的那朵素白絹花飛向了天際。
「牡丹……」月蓮望著那朵越來越遠的絹花，淚珠一顆一顆地滾落。
伊耶那岐看了月蓮片刻，突然開口，「這裡死去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你會是唯一活下來的人。收起眼淚，悲傷毫無用處。」
月蓮聞言，拿手背狠狠抹去了眼淚，聲音卻還是帶了哭腔，「你不是牡丹說的不仁不義，也不是什麼大仁大義，你只是無情無義而已！」
伊耶那岐卻是輕輕笑出了聲，「隨你們怎麼看，我要行的道行盡了，我要守的信念守住了。足矣。」說完，他一掌拍在了月蓮後背上。
月蓮只感覺有灼熱的力量不斷過渡到自己的體內，順著血脈流淌四肢百骸。那力量太過灼熱，她幾乎以為自己要燒著了，根本毫無辦法反抗。
等那份力量完全融入體內，也不再灼熱之後，月蓮回過頭，可身後空空蕩蕩。
「伊耶那岐……」月蓮頓了頓，輕聲開口，「大人？」
沒有人回答，只有風聲嗚咽，刮起月蓮的衣角。
「這算什麼？」月蓮的眼淚不聽話地流出，大吼：「這算什麼！」
「伊耶那岐大人！」月蓮大聲呼喊著，瘋了一般地在碧落城四下尋找。
她的體力從未如此充沛，一躍可以躍出數十丈，可尋遍碧落，也再未曾見過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衫。
多年後。
「伊耶那岐大人，現在……碧落裡留下的神明都死了……」月蓮茫然地望著前方，「真的如你所說，只有我了。」
此刻，她站在了白塔的頂端。風在這裡格外地大，墨絲在空中流淌，雪白的大袖狂舞。
月蓮抬頭，卻只見廣袤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雲彩。
可當她向下望去的時候，碧落之下的景色卻總是被無盡的白雲遮蔽。
「九天之上，還是九天……」月蓮喃喃，「不知道九天之下，究竟是什麼樣子？」
悠于 2018-6-23 20:09
卷五：萬里歸來非昨日
第126章 因與果（一）
凜冽的朔風一踏入南國的土地便變得柔糜，只帶有絲絲濕潤的涼意，葉依舊碧綠，蔥蘢如華蓋。在這片土地上，很容易讓人失去對季節的感知。可殺生丸卻莫名感受到了刺骨的涼意，如刀一般的寒風在心底肆虐，又湧向四肢百骸，最後連指尖也寒涼如冰。在西國最冷的寒冬裡，他都未曾感受到這般的冷。
他沒有離開南國，卻不知道要去哪裡，只能在無盡的林子裡遊蕩。
他本來是知道該去何處的。他本來打算這些事情過去之後，帶她回去看看鈴，之後……就去見自己的母親。他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不管那個人有沒有做好覺悟，他本來以為沒有什麼比生死更難跨越的了。
現在看來，那些想法多麼地可笑！
是啊……
多可笑啊……
他抬頭，自碧葉間灑下的陽光刺目得有些過分，竟然有些像她偶爾的笑容。
更可笑的其實是他自己啊！
明明親手將她推開，卻還是念念不忘……
那個奈落一樣的女人，憑什麼就能讓他的心像被挖下來一樣地疼！
一陣刺鼻的酒味忽然傳來，殺生丸微斂了眉，往前方看去。只見一個背著酒葫蘆的陰陽師正踉踉蹌蹌地朝他走來，一身皺巴巴的狩衣上滿是酒漬。
陰陽師顯然也看到了殺生丸，趔趄了一下才站定，從上到下打量起了對面的人，末了，還打了一個酒味的嗝。
「原來是大妖怪啊……」陰陽師面色酡紅，開口便有七分醉意。
「讓開。」
「這麼冷漠……」陰陽師說著，身形晃了幾晃，「真是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
殺生丸沒有答話，但碧光在指尖閃滅了一瞬便直直朝著陰陽師襲去。可這一瞬間，陰陽師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殺生丸只感覺酒味一下增濃，待他定睛，卻只見自己的下頷竟被陰陽師勾起。陰陽師又打了個酒嗝，酒味鋪天蓋地地襲來，殺生丸忍不住皺了眉。
「長得這麼好看，為什麼是個男的啊？」陰陽師喃喃著，似是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然而，銳利的毒爪在空中留下碧色殘影，攜著濃烈的殺意朝著陰陽師的胸前襲去。
可陰陽師只在瞬息間便消失在原地，等他再度出現，已與殺生丸拉開了一段距離，毒爪落空，正前方的樹幹上留下幾道深深的爪痕，伴隨著令人牙酸的腐蝕聲。
「脾氣這麼差……」陰陽師「嘖嘖」兩聲，搖搖頭，從背後取下酒葫蘆，拔出塞子，喝了兩口，才道，「就算長得好看，也肯定沒有小姑娘願意跟著你的。」
金瞳猛然一縮，爆碎牙出鞘，妖力流轉其上，發出濃烈的光彩！
陰陽師見狀，面色雖然仍是酡紅，但醉態已全無。只見他穩穩站住，緩緩將塞子塞回葫蘆口，伸出手來，徐徐開口：「為什麼……不用這把刀？」
殺生丸微微有些疑惑，他手指向的正是神月的那把「撫子」。不過，他還是微斂了眉，沉聲道：「與你無關。」
「不，不對，是我弄錯了。」陰陽師的眼底此刻一片清明，「這把刀上有契約，但契約那一頭連接的卻不是你。這不是你的刀！」
殺生丸心底的疑惑漸漸加深了。
這個人……是沖著「撫子」來的？
「既然不是你的刀，為什麼在你手上？」陰陽師兀自在沉思，卻突然間抬起頭，眸光鋒利，「刀原來的主人在哪裡？」
「別問了。」殺生丸聽見腰間的長刀出了聲，是巫女的聲音，「師父。」
「既然還能說話，為什麼不現身呢？」陰陽師歎了口氣，朝著腹部筆劃了一下，「我記得當年我離開的時候，你才這麼高。」
撫子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說話，期間，只有涼風拂過綠葉，颯颯作響。
終於，撫子開口了：「弟子當年沒能完成師父的囑託，無顏見師父。」
「不是因為這個。」陰陽師微闔了眸子，再睜開時，眸光雪亮，「是因為這把刀上有兩個靈魂，你在用你的力量限制另一個靈魂，所以不能現身。」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師父。」撫子的笑聲在涼風中漸漸遠去，「當年也是，現在也是。」
「那麼，告訴我為什麼你會變成這個樣子？還有……」陰陽師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殺生丸，道：「你為什麼會在大妖怪的手上？」
撫子的淺笑聲一如既往地輕柔，像是葉間滲下的陽光，「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了，師父就不要問了吧。至於現在，也不能說在誰的手上，只是我們還不知道去哪裡而已。」
「你們？」陰陽師有些訝然，「我以為你和另一個靈魂是不死不休的關係。」
「不是。不是這樣的。師父，不要再深究了。」撫子似乎輕輕歎了口氣，「我說不上來是錯誤是命運還是其他的什麼，只是回過神來才發現事情已經成了這個樣子。」
「那麼……解脫吧。」陰陽師朝著撫子伸出手，「從這樣的契約裡解脫吧。你什麼都不必告訴我，但我可以解除這份契約，我可以超度你們。」
「少來故作慈悲！」月蓮忽然出聲，「我沒有死，也不需要你的超度！」
陰陽師聞言挑了挑眉，倒也不動怒，「哎呀，聽聲音似乎是個美人，怎麼這麼潑辣呢？這樣可是嫁不出去的。」
「不用你管！」
「那麼你們想解除契約嗎？」陰陽師恢復了正色，「我可以只解除契約，不做任何多餘的事情。」說著，陰陽師看了一眼長刀，「我只想我唯一的弟子解脫。」
「這點我倒是求之不得，只是你親愛的弟子未必同意。」
「為什麼呢？撫子。」陰陽師其實看起來很年輕，只是不修邊幅。但此刻，他的眼眸裡卻露出了年長者才有的慈愛。
「師父，我……」即使是刀的形態，撫子也能感受到眸光裡的關懷。在她孱弱多病的幼年，這樣的一雙眼睛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力量，如今，她怎麼能拒絕這樣的眼神。
可是，如果解除契約，她不知道月蓮會做出什麼事情。
「當年我離開的時候，就很擔心你。」陰陽師微斂了眸，「你現在這樣，永遠也無法轉生。你想讓我一直擔心下去嗎？」
「師父……」撫子望著陰陽師微斂的眸子，裡面眸光如水，清澈而坦蕩。她忽然間憶起了當年的一切，也在這一刹那間忽然明白了當年的自己犯了怎樣的大錯。
如果能彌補其萬一的話……
「師父，我願意。」
第127章 因與果（二）
神月知道自己在做夢。
現在的她，整個人蜷縮在水底。
她不明白，為什麼只是水底，卻這麼冷。神月拼命把自己蜷縮起來，可寒氣卻滲入四肢百骸、流入血脈。
神月抬頭，清晰地看見日光照在水面上留下的光影。
她拼了命地朝著那份光影伸出手，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漸漸覆上一層寒冰，然後緩緩碎裂。
她知道這是夢，她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通紅的火光覆蓋了神月的視野，熾熱的空氣幾乎在撕扯她的胸腔。身前身後，頭頂腳下，無一不是火光。
她朝著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奔逃，可烈焰沒有盡頭。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袖角被點燃，然後是額前的碎發……直至整個身體燒成灰燼。
她知道，這不是終結。
接下來，無盡的黑暗籠罩了她。
神月的視野只有一片黑暗，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被什麼東西死死捆住。
捆住她的東西緩緩用上了力，蝕骨般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可偏偏她的神智愈發清醒。
她清醒地感覺到了……自己是如何被絞碎的。
她靜靜等待著，直到她再度立在黑暗裡。
黑暗還是一樣地濃厚，這一次，卻不再有捆住她的東西。
萬鈞重壓卻從頭頂襲來。
神月只感覺腳下的地面正緩緩陷落，而她本人，也維持不住站立的姿勢。
首先彎下的，是她的膝。
她跪在那裡，可那重壓卻迫得她又彎了脊樑。
即使她趴在那裡，卻仍然清楚地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
一直到一道白光出現在遠方，那迫人的重壓霎時間消失無蹤。神月站起身，只覺得渾身的疼痛也不再有。
那道白光逐漸逼近，神月不由得拿袖遮了目。待她拿下袖子，卻只見得無盡的冰原。
她低頭，冰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墨發長長，白衣翩躚，似乎之前一切都未曾發生。
神月知道自己會在這裡遇見誰，於是，她望向遠方，輕聲開口：「神無……」
話音剛落，小小的白點便出現在天邊，可轉瞬間又到了神月眼前。神無在神月面前站定，
素白的發，素白的衣，發間兩朵素白的花，手中持著一面圓鏡，鏡中映出一片藍紫色花海。
神無定定地看著神月，空茫的墨瞳似是有了焦距。她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
可偏偏此時，夾雜著白雪的風暴席捲了冰原，帶走了神無的聲音。
神無的身影在風暴中漸漸模糊，神月伸出手，卻沒有觸到近在眼前的神無，反而被一股大力狠狠丟出了冰雪的世界！
等神月再度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則是頭頂上方橫斜的枝椏，瑰麗的霞光從枝葉的縫隙中緩緩滲下，清風拂過，也只是微涼。
神月怔了一怔，直到看見不遠處那直達九天的巨大樹木，才徹底相信已從夢中蘇醒。
她知道那是夢，因為等在這裡的幾天裡，每天晚上，她都能夢見這些。
神月抹了一下額間的汗，扶著一株樹木艱難起身。每次夢醒，她都覺得自己是被拆碎了，再拼回來。
她在這裡等了七天，生怕離開了一步，便會與那白色的身影失之交臂。
她一直覺得，那白色的身影一定會回來，一定會走在前面，輕輕說一聲「跟上」，就像他以往那般語氣。
所以她等在這裡，他讓她離開的地方。
奇跡般的，馨沒有趕她，笙也未曾派人過來。她一個人在這裡，只有和風微涼，只有碧葉沙沙，只有日月不停輪換，就像被整個世界遺棄。
可殺生丸沒有來。
朝霞漫天，他沒有來；月色清冷，他沒有來；她在夢中一次次地死去，他沒有來；她帶著巨大的痛苦醒來，他還是沒有來。
神月望著直入九天的通靈木，鋪天蓋地的孤獨感驟然襲來，像漸漸上漲的河水，緩緩沒過膝蓋，超過胸膛，直至沒頂。
他不會來了。
她整個人的力氣仿佛被盡數抽走，身體沿著樹木緩緩滑下。
像是在夢境中那樣，只能蜷縮著自己來取暖。神月抬頭，霞光散盡，日光在地面上灑下大片的圓斑。她朝著枝椏中滲下的日光伸出了手。手沒有結冰，她還活著，可心中的寒意卻絲毫不減。
她忽然希望夢境是真的。
因為，和現在比起來，那哪是噩夢呢？
她想起夢境中的神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夢見神無，也想不出神無到底想說什麼。但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奈落手下的時光。
她突然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麼要和奈落勢不兩立呢？
奈落也不過是利用了她。她和神樂、和神無都不過是奈落的□□。他們都死了，只留下她，她在這天地間沒有任何同類了。剩下的人，都是會拋下她的人！
對了，神月猛然站起，眼睛亮了一亮，她還有撫子啊！
她朝著腰側看去，卻只看見白裙的褶皺。
神月無力地蹲下身。現在，連撫子都不在她身邊，連為她獻祭的撫子都不在她身邊了！
神月拿手掌蓋住了眼皮，擋住了晴好的日光，將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
她為什麼沒有聽伊耶那美的話留在黃泉之國呢？她為什麼要回到人世呢？為了那些會把自己拋下的人嗎？
「美人兒，在這裡苦惱什麼呢？」男子的聲音忽然從神月背後傳來。
神月回過身，卻見來人一身皺巴巴的狩衣，背後的酒葫蘆沾滿了污漬，一開口，便是難以忽略的酒氣。
「與你無關。」神月沉聲說道。
「又是一個冷美人。」來人遺憾般地搖搖頭，眼底卻驟然間清明一片，「果然是你！」
「什麼……」神月話還未說完，來人卻瞬間移到神月身後，一個手刀乾脆俐落地劈到神月頸上。
只一瞬，神月的意識便墜入了黑暗中。
第128章 因與果（三）
刺骨的寒冷、灼熱的烈焰、縛人的絞繩、萬鈞的重壓……熟悉的夢境再度襲來。
可等到她再次來到冰雪的世界裡，卻只有一片空曠。
不，這裡本來就是空的，除了無盡陰雲，延綿冰川。可是神月在這裡等了許久，環顧四周，都沒有看見神無的影子。
就在這時，冰原的盡頭忽然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人影。只是瞬間，那人影便到了神月眼前。
可即使近在咫尺，那人影依舊模模糊糊，別說面容，神月甚至連人影的性別也不知曉。
神月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對面的人影忽然抬了手，輕輕推了神月一下。
神月並不覺得力道很重，可自己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往後飛去，人影在神月的視野裡迅速縮成了一個小點。
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神月四顧，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只覺得上下四方，冰原穹頂，都回蕩著同一個聲音。
——「快醒來。」
神月無法形容那樣的聲音，像是鳶飛戾天般尖銳，又像是汩汩溪水般平和，像落櫻一般空靈，又像礁石一般沉重，像是勾起的薄唇，又像是低斂的眉角。
聲音像海浪一般延綿不絕，卻又像根根銀針，刺得她顱腦生疼。
神月張開了眼！
神月四顧，映入眼簾的卻是個破敗的屋子，緊閉的門窗遮擋了大部分的日光，也讓這屋子昏暗起來。她感到手臂被緊縛，再度四顧，才發現自己竟然是被縛了雙手，吊在屋子裡面！
忽然有光芒從身下傳來，神月費力地低頭看去，卻見地上繪著以她為中心的繁複圖紋，而現在，正是這圖紋，泛著血色光芒！
這圖紋前方不遠，卻是另一個繁複的圖紋，同樣泛著血光。只是那個圖紋正上方懸著的，卻是一把長刀，鋒利的刃流轉著寒光。
「撫子？」神月詫異地開口。
話音剛落，兩個圖紋中的紅光同時大盛，神月只覺得無數刀子在剜著身上的皮肉，過了片刻，神月胸膛處也泛出了紅光。
神月低頭看去，胸前的紅光中，卻是漸漸伸出兩條紅線。兩條紅線相互糾纏著延伸，直至末端沒入了刀身。整把長刀此刻仿若被血光籠罩！
破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驟然湧入的日光讓神月不禁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門扉已然闔上，屋內僅有地上的圖紋泛著幽幽血光。
「你想做什麼？」神月看著立在門邊的人影，手上暗自用力掙扎了幾下，可繩索紋絲不動。
那人沒有回答，反倒從袖中取出兩塊火石，輕輕兩聲後，桌上的油燈燃起了如豆般的燈火。
借著火光，神月看清了來人。來者是讓她昏迷的陰陽師，一身狩衣仍然皺巴巴的，腰間卻掛了把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破舊長刀，背後的酒葫蘆被他拿到了手上。
見他不說話，神月也不再問，只是從上到下打量著陰陽師，一雙墨瞳沉靜如水。
「你叫什麼？」陰陽師也在打量著神月，將酒葫蘆換到了左手，右手抽出腰間的破舊長刀。
神月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唇，輕聲開口：「神月。」
「我會記住這個名字的。」陰陽師點點頭，喝了口酒，「我名為影弦。你也可以記住。」
說完，陰陽師手中長刀一揮，那油燈上的如豆火光便一下躍動在刀尖。陰陽師將口中的酒朝著火光噴去，火光登時大盛，又瞬間分為三顧，分別飛向神月兩肩和頭頂。
待三顧火焰落定，橙紅的火光漸漸轉為幽藍。
神月只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在飛速流逝，身體漸漸變冷，冷汗卻不住冒出，視野卻漸漸變得模糊。
「你想殺我？」神月搖搖頭，努力定住心神，視線死死咬住陰陽師，「為什麼？我以前甚至沒有見過你。」
陰陽師聞言，看了看浮在半空的長刀，道：「我想讓撫子解脫。」
「讓撫子……解脫？」
陰陽師點點頭，「你們的契約太過特殊，三個人被捆在了一起，甚至你死去都無法消除這種影響。」
「所以？」
「所以，我只能讓你——魂飛魄散！」
「原來如此。」神月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一雙眸子仿若沉入了深淵。
她看了看仿若被血光籠罩的長刀。長刀靜靜地懸在半空，就像一把普通的刀劍。
神月知道撫子能看見她，可撫子在沉默。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撫子想讓她死？
神月又想起，這把刀是在殺生丸手上的，可現在卻在這裡。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也想讓她……死。
這具身體是有心臟的，神月只覺得心上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血淋淋的。
身體越發的寒冷了，神月不禁想起在水底的夢境。身體是一樣的寒冷，只是這次不是夢，她的身體雖然不會結冰，但卻真的會死。
愈發模糊的視野讓神月捕捉不到屋內的血光，整個人幾乎墜入黑暗中。
那些溫柔的月色，落櫻一般的笑容，還有那印在額上的親吻，赴向黃泉的身影，難道……都是假的嗎？
淚水滾落腮邊，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忽然，一片黑暗的視野裡，竟然又看見了夢境中的人影。那人影周身散著柔和的白光，緩緩朝她走來。
隨著人影的走近，神月也被籠罩進那片白光中。神月覺得很舒服，但卻仍看不清人影的面容。
神月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這次能發出聲音，「又是夢嗎？」
那人影點點頭，輕輕推了神月一把。
神月的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往後飛去，神月朝著人影伸出了手，像是想抓住那片光芒。可人影還是飛速地縮成了一個光點。
忽然間，神月周身響起了上次的聲音。
只是這次，神月渾身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那聲音隱含著鋪天蓋地的悲傷，其中的歎息仿若潮水一般淹沒了一切。
神月睜開了眼，卻只覺得胸膛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她不由得張開了口，問出了和那聲音相同的話。
她借著那聲音的話說了自己想說的，而那聲音也借著神月的口向現世質問。
「為什麼——全世界都要憎恨我！」
第129章 因與果（四）
南國人類眾多，甚至有不少城池是只有人類居住的，只是城主服從妖怪管轄而已。殺生丸所踏入的這個村子也屬於這種情況。
只是……
殺生丸微眯了金眸，審視著眼前的狀況。
這個村子似乎是被強盜淩虐過，地面橫七豎八躺著不少屍體，不少屋舍的牆壁上還有點點暗紅。
殺生丸一邊行進，一邊四下打量著。這些人似乎已經死了有一段時日，整個村子都沒了活人的味道，除了——
淩厲的目光瞬間轉向了村子角落裡的一間破屋。
因為撫子本人的意願，他還是將那把刀給了陰陽師。但契約是關乎她的，他左右還是放心不下，竟然做出了跟在陰陽師後面的決定。
只是這陰陽師確實深不可測，這幾天裡，在熟知對方氣味的情況下，他竟然幾次跟丟，不過也多虧了氣味才能再次跟上。
這樣的人若是作為對手，他也不知自己勝算幾何，因此，他愈發放心不下，定要跟在其後看個究竟。
在進入村子之前，他才破解了陰陽師設下的一點「小麻煩」，等到他注意到那間破屋的時候，卻正正好聽見神月的那句話。
——「為什麼——全世界都要憎恨我！」
殺生丸的腳步不由得一頓，心臟卻是被狠狠一擊。這句話裡面的不解、不甘、不願、不忿，他聽得清清楚楚。
要怎樣的絕望才能喊出這句話？
他並不憎恨她啊！
他只是……有些失望。
她為何那般地絕望？她為何要說出那樣的話？
殺生丸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樣，鮮血淋漓。
他不由得朝著破屋加快了腳步，可近在咫尺的屋子卻仿佛遠在天邊，怎麼邁動步伐都無法縮近哪怕一分的距離。
殺生丸不由得把手握緊成拳，指間關節哢哢作響。
又是陰陽師搞的鬼！
神月剛說完那句話，懸在半空中的長刀猛地震顫了一下。
撫子並不在意她個人能否被解脫，她現在只希望能贖當年的罪，哪怕萬一。
可神月的話卻讓她心頭猛地一顫，她這般沉默下去，就算能讓師父心頭好受一些，可又何嘗不是另一番罪孽呢？
「住手吧，師父。」撫子的聲音依舊柔和如落櫻，卻帶了絲請求的意味。
「哦？」聞言，陰陽師一揮手中的破刀，那三股火焰又瞬間飛離神月，迅速合為一顧，躍動在刀尖。
「繼續啊！」月蓮憤憤出聲，「你不是想讓你的弟子解脫嗎？」
「可我也不能罔顧撫子的意願吧。」陰陽師頗有些無奈地聳聳肩，看向長刀，「撫子，你明明答應過我要解脫的。」
「我以為……」撫子頓了頓，「師父你會有別的方法。」
「可我以為你是知道我會用這個方法的。」
神月在他們的對話中一直沉默著，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也希望撫子能夠解脫，可卻說不出要犧牲自己的話。
在她對情感還懵懂的時候，在她還未如此依賴殺生丸的時候，撫子是為她解惑的人、是她想親近的人，是她的……朋友。
可即使那個時候，即使撫子還是她唯一重要的人的時候，她還是能為了自己利用撫子。
而哪怕是現在，在撫子為她義無反顧地獻祭之後，她卻無法回報給撫子對等的心意。
她想活著，哪怕他拋棄了她，哪怕全世界都憎恨她，她還是想活著。不是像撫子說的為了留戀的人，也不是為了眷戀的事，什麼也不為，只是為了活著。
活著就是活著呀！
不是身為傀儡，不是身為刀劍，而是作為一個生靈，最本能的情感與欲望。
她從未像現在一樣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自私與卑鄙，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在碧落城破的時候，撫子要遠離她。
「師父……」撫子似乎欲言又止，「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陰陽師看了一眼神月，卻發現後者的眼瞳幽深，浮現著某種他難以理解的神色。不像怨恨，不似釋然，整張面孔似乎沉靜如水，但眸光深處又似乎波瀾萬丈。
想了想，陰陽師伸出手在刀刃上輕輕一抹，躍動著的火焰便暫態湮滅。他轉轉眼珠，又看向長刀，道：「剩下的這個方法成功的幾率只有五成，還得在——」他拖長聲調，眸光轉向神月，「這位美人的全力配合下。」
「什麼方法？」這次，神月卻是最先發問的人。
「借用夕月一族魘魔塔的力量。」
「這樣，三個人都能活下來嗎？」撫子問道。
「我會超度你，讓你前去轉生。至於和你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大概會滯留世間吧。」說著，陰陽師再次看了看神月，「這位美人，當然會毫髮無損。
「那就一起去魘魔塔吧。」神月沉聲道。
「魘魔塔在東面臨海處。」陰陽師似笑非笑，「東面向來是人類的地盤，而夕月一族，更是陰陽師大族。」
「所以？」神月挑眉問道。
陰陽師伸手一指，縛住神月的繩索當即鬆開。神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還未等她起身，陰陽師卻又在虛空中畫了一道符咒，隔空便打入了神月體內。
神月並未感覺到不適，因而也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看向陰陽師的眼神也並無過多不愉，只問道：「這是什麼？」
「東面的陰陽師、巫女、法師還有除妖師，可比妖國裡要多得多。這個符咒可以遮掩你的氣息。」陰陽師頓了一頓，將懸在半空中的長刀收入自己的腰間，才回頭對著神月補充了一句，「你從現在起就把自己當成普通人類吧。不然我不能保證你還能活著回南國。」
仙姬正懶懶地半躺在榻上，窗戶半開，流進暖暖日光。仙姬伸手拿起榻邊的杯盞，茶香氤氳，讓她更是享受般地眯了眯金瞳。
「大人，不好了！」殿門忽然被打開，而一個身影更是急急地跑到她身邊跪下。
「何事？」她頗有些不悅地沉了聲音。
「紅蓮淵、紅蓮淵……被、被破了！」那身影冷汗直冒，頭更是低低伏下。
紅蓮淵？
這三個字已經多年不曾被人提起了，可她仍然記得，這三個字代表怎樣可怕的東西！
杯盞碎裂的清脆聲響讓她猛然回過神，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不動聲色地用袖口抹去濺到手上的滾燙茶汁，冷然發問：「什麼時候的事？」
「屬、屬下不知。」
「不知？」仙姬那雙好看的金眸迸出了寒意。
人影已然渾身戰慄，卻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守衛紅蓮淵的夢姬素來不與人相交，等發現她屍體的時候，她已經死去多日了。實在、實在是無法得知究竟是什麼時候紅蓮淵被破的。」
「廢物！」仙姬首次在下屬面前失了風度。那樣可怕的東西，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仙姬還欲說什麼，卻聽得門外有人通傳——「馨殿下造訪！」
她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地面，對著跪在她面前的人影吩咐道：「把她帶去流雲閣，我過會去見她。」
第130章 因與果（五）
陰陽師設下的「小麻煩」不傷人，但卻讓殺生丸怎麼也無法靠近破屋。
他看了看滿村橫陳的屍體，金眸微眯，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升起，讓他不由得焦躁起來。
忽然，隨著「吱呀——」一聲，陰陽師和神月一前一後地走出了破屋。陰陽師背後背著酒葫蘆，腰間挎著鋒利長刀。而神月一身白衣，手裡卻拿著陰陽師在屋子裡用的那把破舊□□。
神月用袖遮了遮眼睛，似是無法適應屋外正盛的日光。將雪白的大袖拿下後，她不由得四下環顧，目光觸及屍體的一瞬停頓了一下，眉頭微蹙。過了片刻，她對著陰陽師說道：「我們走吧。」
「神月。」殺生丸突然低聲開口。
可神月依舊看向陰陽師，眸光未曾轉過半分。
她看不見他？
她聽不到他？
殺生丸微皺了眉，看向陰陽師的目光裡夾雜了凜冽寒意。
陰陽師微微偏過頭，唇角勾起，眉眼彎彎，將「戲謔」二字寫了滿臉。
「怎麼了？」神月看見陰陽師的神情，心頭泛起疑惑。
「沒什麼。」陰陽師的嘴角揚得更高，「一塊難纏的狗皮膏藥而已。」
殺生丸聞言，眸中湧現了殺意，指尖當即碧光閃滅。光影在半空蛇行，朝著陰陽師襲去！可無論光鞭怎麼延長，都無法到達陰陽師的身邊。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可就像被分隔在兩個世界。
神月看不到這一切，只疑惑地問道：「狗皮膏藥？」
「雖然很漂亮，不過一直跟在後面也就讓人煩了，像膏藥一樣。」陰陽師瞥了眼殺生丸臉上的精彩神色，只差撫掌大笑了。
「是有人跟蹤嗎？」
「已經處理啦，你不用擔心。」陰陽師說著，嘴角的笑意卻是斂去了幾分，再一次囑咐道，「到了東面，尤其是夕月一族的地盤，千萬不要用妖力。他們可不像我那這樣講道理。」
神月點點頭，道：「那出發吧。」
「等一等。」陰陽師看了看滿村的屍體，歎了口氣，「等我先超度了他們吧。帶你過來的時候太過匆忙，都沒來得及做這件事。」
神月退到了一旁，看著陰陽師站到了村子的最中央，口中念念有詞，身上漸漸被一層金光籠罩。
陰陽師的面容被那層金光模糊，微風拂過，那身狩衣在金光中凝而不動。漸漸地，地面也漫上了一層金芒。
刺目的金光神月微眯了眸子，卻見每個屍體上方都燃起一團幽藍色的火焰。無數幽藍色火焰競相飛向天邊，在日光下緩緩淡去。
一直到所有的死人都被超度，地上的金芒才驟然熄滅，而陰陽師身上的光芒也漸漸黯淡下來。
此刻，陰陽師的面容還隱在金芒中，但光芒已非常柔和，柔和得像是初雪，像是蟬鳴，像是花間，像是月下，像是懷抱中的溫度，像是眼神裡的溫暖。可縱然如此，金芒所過之處，便是光明，再無半點黑暗與齟齬。
神月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鍍上金色輝光的人影，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神祗。
殺生丸暗自握緊了拳，金眸中的寒意斂了幾分，探究卻濃了不少。
他超度亡靈的手法很特殊，這個陰陽師……到底是什麼人？
想著，他偏了偏眸光，卻正好看見神月瞪大眼睛的一幕，指尖關節不自覺地被他捏得哢哢作響。
那個陰陽師有什麼好看的！
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現在看來他們似乎是要去夕月一族的地盤。那個陰陽師來歷不明，還要帶她去那麼危險的地方，看來——他無論如何都得跟著去一趟了！
金色的光芒很快便盡數熄滅，陰陽師的狩衣依舊皺巴巴，背後是沾著污漬的酒葫蘆，神月幾乎以為剛才所見，都是幻覺。
神月朝著陰陽師的方向邁步，沒走幾步，步伐卻不由得頓住。
剛才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人的死因都是一樣的，都是脖頸處流出大量鮮血，似是利刃劃過。
神月心裡微微一動，這是……一個人殺的？
不過她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便恢復了步伐，過了片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這些人，不用安葬嗎？』
「人一死萬事空，何況我還超度了他們的靈魂，何必管這些皮囊給自己添麻煩。」說著，陰陽師解下了酒葫蘆，放在耳邊搖了搖，長歎了口氣，嘀咕道，「沒多少了，得省著喝了。」
黑暗，無盡的黑暗。
月蓮恨恨地朝著四周揮拳，卻只擊在了虛空上。
「撫子，你給我出來！」月蓮大聲喝道。
話音剛落，月蓮面前便出現了渾身散著白光的撫子。只是撫子周身的光芒黯淡非常，眉眼低垂，眸子中那股溫柔的光芒似乎只剩下餘燼。
「你……」月蓮遲疑了一下，問道，「怎麼了？」
撫子聞言輕輕勾起了唇角，可眉眼依舊低垂，只道：「看到我師父超度亡靈了嗎？」
月蓮點點頭，想了想，補充道：「看起來很強。」
「當然了。」撫子眸中總算漾出了清淺笑意，「這是我的師父啊！」
「我的師父多麼慈悲啊，我小時候病得快死了，是他救了我的命。即使我體弱多病，他也沒有放棄我，反而悉心地教導我術法。在我被疾病折磨的時候，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都是他在鼓勵我……」
月蓮靜靜聽著。她發現，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撫子周身的白光似乎稍稍亮了一些，而撫子本人則彎起了眉梢眼角，柔如落櫻。
「所以我立志要成為和師父一樣慈悲的人。」撫子說著，又斂了眉，「可時至今日，看著師父超度亡靈的身影，我才更加明白，當年我究竟犯了怎樣不可饒恕的罪。」
「罪？」月蓮實在想不通，撫子這種人能犯什麼罪呢？還是不可饒恕的。
她一直覺得，只有撫子救贖別人的份，她怎麼可能會有罪呢？
可撫子沒有回答，只是久久地看著月蓮，眸光複雜。
月蓮被盯得不自在，瞪了撫子一眼，厲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撫子輕輕歎了口氣，「因為我想像師父那樣慈悲，所以我一直想幫你們。我一直阻止你殺神月，是希望有更好的方法去了結恩怨。」
月蓮挑挑眉，沒有說話。
「可我到現在才發現，我連自己的罪都沒有贖清，哪還有資格說什麼呢？」
「哦？就是說我現在可以去殺神月咯？」
撫子輕輕搖頭，「你幫我一次，等我贖完罪，這件事，我絕不再插手。」
悠于 2018-6-23 20:10
第131章 因與果（六）
陰陽師很快便帶著神月離開了，離開村子之前，特意往殺生丸的方向覷了一眼，眉梢眼角，盡是笑意。
殺生丸將指節捏得青白，卻依舊沒有找到破解的方法，無論怎麼往前走，都似乎停在原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白衣墨發的身影漸漸縮成一個小點。
一直到第七天的黎明，這個詭異的東西似乎自動消解了，殺生丸當即沿著神月離開的方向追去。
已經過了七天，他只能根據空中一星半點的殘留氣味來勉強判斷他們的路線，這給他的追蹤帶來不小的難度。
神月這邊跟著陰陽師走走停停，這般行了將近半個月的時光，一路上倒是風平浪靜。
這天傍晚，雲霞落了滿天，神月在樹林中抬頭望去，只見天邊瑰麗霞光被枝椏割得支離破碎。她只看了一眼，便將視線落到前方的陰陽師身上，從枝葉間滲下的霞光似是將狩衣上的褶皺抹平，清風拂過，雪白大袖上下翻飛。
走在前方的陰陽師忽然頓住步伐，伸了個懶腰，朝前方一指，「明天大概就能過南國邊界了。今天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陰陽師頓了頓，又補充道：「東面雖然是人類的地方，卻是多個國家割據，可能不會很太平，有些地方和妖國也不同。總而言之，少說多看。還有——」陰陽師沉了聲音，再一次囑咐，「千萬別被看出是妖物。」
神月點點頭，很自然地說：「那你去找食物吧，我在這裡等你。」
其實，一開始陰陽師是攛掇著神月去幹這種事的，但吃了一回神月做的東西之後，便毅然決然地攬下了這個活。
可這回陰陽師解下了背後的酒葫蘆，丟給神月，擺了擺手，「找個能打酒的地方，幫我把葫蘆灌滿，然後再在賣吃的的地方弄點吃的來。」頓了一下，陰陽師一字一句地補充，「一定要是賣吃的的地方，實在找不到抓點魚交給我也行，你千萬不要試圖去弄熟。」
陰陽師只要一想起神月做的食物，指尖都忍不住要抖幾下。
神月雖然有些疑惑陰陽師今天竟然沒有攬下找食物的事情，但沒說什麼，只是朝著陰陽師伸出手。
「幹什麼？」
「錢。」
「呃……」陰陽師愣了一下，旋即義正言辭地開口，「錢是死的，人是活的啊！沒錢難道就不喝酒不吃東西了嗎？快去！」
神月看了看陰陽師，想了想，提起酒葫蘆便走了。她的袖口染上些許破碎霞光，隨步伐微動，墨絲垂至腰間，流轉淡淡光華。
陰陽師目送著神月遠去，才將身子半倚著一株高樹，懶懶開口：「出來吧。」
話音剛落，陰陽師前方便閃現一個雪白人影，三千銀絲垂落，袖口的六角紅梅嫵媚妍麗，些許紅霞正正映在額間月牙妖紋上。
「我說，你老是跟著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啊！」陰陽師歎了口氣，「我將你困了七天，你怎麼……」
陰陽師話未說完便頓住，因為他發現面前人似乎並不在聽，相反，視線卻落在神月離去的方向，金眸深處，似乎漾起淺淺漣漪。
陰陽師頓悟，挑了挑眉，「為了她？」
殺生丸這才正視陰陽師，薄唇輕輕開合，「與你無關。」
「喂！是你跟著我唉！怎麼會與我無關。」陰陽師翻了個白眼，心裡不住腹誹，果然是難纏的狗皮膏藥。
殺生丸沒有理會他，聲音冷然，「為什麼帶她去夕月一族的地方？」
聞言，陰陽師直起了身子，神色肅然，「我說過，我想讓我的弟子解脫。僅此而已。」
殺生丸卻不自覺握緊了拳，瞥了一眼陰陽師腰間的長刀，冷然道：「那裡對她而言很危險。」
誰知，陰陽師卻皺了眉，狹長的雙眼眯起，聲音也沉了下來，「對她而言，不過是可能發生的危險，你便要阻止。可我的弟子，卻是正在經受實實在在的苦難。你為何不去救贖她呢？」
殺生丸聲音更冷，「她與我何干？」
陰陽師嗤笑了一聲，「用你的話來說，你的她又與我何干？」
殺生丸聞言，一把揪住了陰陽師的衣襟，可下一瞬，陰陽師便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可他連陰陽師的動作都沒有看清。
陰陽師的氣息從殺生丸頸後傳來，殺生丸聽得他低笑了一聲，「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而已。美人兒何苦如此生氣呢？」
殺生丸當即轉身，揮出了毒爪。可陰陽師已後退了數丈，毒爪落了空。
這個人……究竟有多強？
殺生丸只覺得頸後一片發涼，陰陽師剛才可以說話，也可以一刀砍下去。
「所以要記住，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陰陽師輕笑了一聲，習慣性地往後背一摸，卻落了空，不由得咂咂嘴，「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照顧她。我也不想無辜者枉死。」
殺生丸深深看了他一眼，指節被捏得青白，最終，只問了一句，「她是自願跟你去那裡？」
陰陽師歪了歪頭，反問：「你看不出來她是不是自願的嗎？」
「最好記住你說的話。」殺生丸冷冷睨了他一眼，卻是悄然後退，隱入叢林中。
陰陽師感受到並未遠去的妖氣，有些頭疼，不由得撇撇嘴，嘀咕了一句，「想跟著就正大光明跟著嘛，幹嘛偷偷摸摸的。」想了想，陰陽師提高了聲音，「到了東面，記得把自己藏好了。我可不想跑到同行手上救你。」
可回答他的卻是急速飛來的一顆石子，陰陽師偏偏頭躲了過去，也就不再開口。
沒過多久，神月便回來了，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拎著一隻燒雞，腰間挎著鏽跡斑斑的□□，瑰紅的霞光碎在她身上。
陰陽師接過酒葫蘆，很滿意手上的重量，一把打開塞子，狠狠喝了一大口，滿足地嗟歎道：「人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酒啊！」
陰陽師又喝了幾口，才將塞子蓋上，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沒有錢，是怎麼弄到酒和食物的？」
神月面無表情地回答道：「我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立即心甘情願地給我了。」
陰陽師愣了一下，接著問道：「那你拿到東西之後，沒人追你嗎？」
「有啊。」神月認真地回答，「不過他們沒我快。」
「你真是——」陰陽師低下頭，沉默了一瞬，旋即抬起頭，眼中泛出光芒，「太有天分了！」他圍著神月轉了幾圈，撫掌大笑，「以後給我當式神怎麼樣？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不要。」神月毫不猶豫地拒絕。
「唉？為什麼？」
「不知道。」神月很老實地回答，「就是不想同意。」
陰陽師很挫敗地歎口氣，往虛空中畫了一道符咒，地上頓時燃起一個火堆。陰陽師的聲音可憐兮兮，「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我的條件很優秀的。」
「不要。」
殺生丸的視線落在火堆旁的神月身上，在火光照映下，她的臉色忽明忽暗。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仿佛要把她刻在心上。
他數次想走出去，但不知為何，總是邁不出步伐。
他的心口忽然有點澀。本來她跟隨的人，應該是他；本來保護他的人，應該是他；本來陪伴她的人，也應該是他。
可他的角色似乎被陰陽師替代得順理成章，甚至都是他自己把她趕走的。
明明是和奈落一個樣子的女人，他怎麼就放不下！
第132章 因與果（七）
又是同樣的夢。
經歷過刺骨的寒冷、灼人的烈焰、絞人的繩索之後，神月靜靜立在一片黑暗中，等待著萬鈞的重壓。
忽然，神月面前出現一團柔和的白光。白光中，還是那熟悉的人影。
神月眯起雙眼，試圖看清那人的面容，可仍舊一無所獲。
「你……」神月有些遲疑地開口，可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堵在了嗓子眼。
白光依舊柔和，可那人影忽然矮了下去。神月怔愣了一下，卻看見人影腳下的泥土已然陷落。
難道這個人……在代替她承受苦楚嗎？
神月伸出手，卻無論如何伸不進白光中。那人影在重壓下飛速地變矮變小，可即使如此，脊樑依舊筆直。
神月看著逐漸縮成了一個小點的白光，嘴唇嗡動了幾下，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你是誰？
直到那白光完全湮滅的一刻，四周的黑暗驟然被撕裂，神月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待再睜開，四周已是一片冰天雪地，素白的人影正緩緩朝她走來。
「神無……」待一身素白的女孩站定，神月輕輕開口，「你是神無嗎？」
聞言，神無輕撫著映著藍紫色花海的鏡面，久久不語。
神月也不催促，就這麼站在神無面前，墨絲在風中流淌，大袖翩躚，在冰面上印下了模糊的影子。
終於，神無抬起頭，聲音空靈若飛雪，「我是神無。」
「那個人是誰？」神月追問道。
神無張了張口，卻又立即合上。那個時刻，神無那一直空茫的墨色眼瞳仿若漫上了一層悲傷，「我曾試圖告訴你真相，但我做不到。」
「真相？」
神無垂下了眸子，語氣縹緲得仿若在風中浮沉的絹紗，「不要問。不要聽。不要想。也不要試圖去知道。」神無頓了一下，輕撫著鏡面的手猛然握緊——「這不是我們能反抗的。」
神月也沉默了一瞬，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不問、不聽、不想、不知、不反抗，這些難道就能改變結果嗎？」
神無抬起眸子，眼裡的悲傷似乎更深了一層，可她只是說道：「你該醒來了。」
話音剛落，延綿的冰雪分崩離析，陰沉的天空落入黑暗，持鏡的女孩化為齏粉，神月伸出手，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飛去。
等她再睜開眼，落入視線的卻是密林，符咒燃起的火堆還沒有要熄滅的跡象，天邊卻已被朝霞染成瑰色。
神月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四下環顧，卻沒有看見陰陽師。
她有些脫力地扶著樹木起身，再度看了看四周，卻發現有淺淺的紫色薄霧自地而生，緩緩向上。她詫異地搖搖頭，闔上眼皮，待再睜開，那紫色薄霧卻已消失無蹤。
「難道是幻覺？」神月皺著眉嘀咕著，「可是又不太像。」
還未等她琢磨出個結果，狂風忽然大作，墨絲狂舞，裙袂飄揚。
神月忽然感到自己的感知比以前敏銳了千倍萬倍，風打在她身上，她卻能從中感受到兩股凜冽的氣息正在前方不遠處碰撞。
想到未歸的陰陽師，神月不由得往風源處邁步。
豔紅的霞光鋪了漫天，卻敵不過真正的血色。阡陌縱橫，屋舍儼然，良田在側，美池居後，桑竹點綴其間，本該雞犬之聲相聞，但村子裡的人已然化作一具具死屍，鮮血染紅土地。
村子正中，陰陽師背後背著酒葫蘆，手間閃著金光，冷冷望著對面的人。
對面之人身穿漆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容，指尖卻有數條藍色絲線閃滅。
神月趕到時，看到的就是正在對峙的兩人。
「是你！」神月一指斗篷人，皺眉開口。
「你認識——」陰陽師頓了頓，聲音摻了冷意，「傀儡師黑起？」
「他……」神月當然沒忘記將自己復活的人。
可神月剛剛開口，便被傀儡師的聲音打斷，「我和神月小姐自是有一番淵源，不過與你無關吧，影弦。」
神月看了看四周，卻發現村民的死因都是脖子上的傷口，和上次所見一模一樣。她不由得看向傀儡師，「這些人，是你殺的？」
傀儡師聞言抬起頭，帽檐的陰影不再遮住他的面容，反有瑰麗霞光映於其上。他輕輕勾起唇角，眉眼卻不曾彎起，視線淡淡掃過神月二人，卻沒有開口辯駁。
倒是陰陽師開了口，「這麼多年了，你還沒放棄嗎？」
傀儡師大笑了幾聲，眸子卻像是最濃的黑暗勾畫而出，「我向魔神大人立下了誓言，怎麼敢放棄？」說著，他頓了一頓，漫天的悲傷似乎要噴湧而出，只聽得他一字一句地開口，「我又怎麼能放棄？」
陰陽師眯了眯眼，輕蔑地開口，「你們永遠不可能成功的。」
「那是我們的事情了。」傀儡師低下頭，陰影再度籠罩了他的面容，「影弦，你自己都自顧不暇了，難道還有閒心管我們的事嗎？」
陰陽師聞言卻是收了手中金光，竟也是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你們的事我何曾插手過。即使如此，你們也不可能贏。」
傀儡師也收起了手中絲線，看了眼神月，卻是轉過了身，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試試，不就知道了嗎？」
目送著傀儡師遠去，神月不由得微微皺眉，看向陰陽師，「我以為你會追他的。你不是陰陽師嗎？」
陰陽師環顧著地上的屍體，視線久久凝固在一處血泊中。半晌，只聽他輕歎了口氣，「傀儡師的事情，不是你能管——」陰陽師抿了抿唇，「也不是我能管的。」
聽著陰陽師的一番話，神月卻不由得想起夢境中的素白女孩，還有那滲著巨大悲傷的話語——「這不是我們能反抗的。」
神月心裡湧起了不詳的感覺，卻怎麼也理不清這一切的思緒。
過了片刻，她才在陰陽師的聲音裡回過神。
——「等我超度完他們，我們就上路吧。」
殺生丸就在他們的不遠處，但一直不曾現身。
神月在沉睡的時候，他卻見證了一切的始末。
看來……
殺生丸的手悄然緊握成拳，金眸裡冷意徐徐積澱。
他越來越有必要跟著了。
第133章 因與果（八）
超度完村民後，神月和影弦不停地趕路，終於離開了南國邊界，在日落前入了城。
「這座城池裡散佈著令人不安的妖氣。」影弦對著一身華服的城主鞠了一躬，「還望城主允許在下為城主分憂。」
「哎呀，原來是雲遊的陰陽師嗎？」城主從榻榻米上站了起來，笑著說道，「最近城裡確實令人不安。還請您留宿一晚，城裡的事情就多多拜託了。」
神月聽著，莫名覺得對話有些耳熟。她看了眼陰陽師，卻無法從和彌勒完全不同的長相上找出半分的血緣關係。
一直到有小侍女領著他們去臥房，神月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們正在長廊裡穿行，斜陽已偏西，泛出血一般的色澤。神月往天邊看了一眼，卻發現紫色霧氣如薄紗一般籠住了天際。
她不由得駐了足，可再細看，卻再覓不見紫色霧氣的影子。
「怎麼了？」影弦也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問道。
「你有沒有感受到……」神月頓了頓，猶豫地開口，「不同尋常的氣息？」
影弦看了眼前面帶路的小侍女，義正言辭地開口，「啊！你也感受到這城中彌漫著的不安氣息了嗎？不愧是我的副手啊！」
「算了。」神月抿了抿唇，強壓下心頭的不想預感，只低頭匆匆前進，「當我沒問。」
倒是那侍女開了口：「自從百合子大人去了夕月一族的地方，就一直有妖物騷擾我們的城池，現在都人心惶惶的，幸好兩位來了。」
真有妖怪？
神月心裡有些意外，她本來以為這只是和彌勒一樣的手法，只為了借宿一晚。她想了想，嘴上不由得問道：「百合子大人？」
「就是住在我們城裡面的巫女大人。」小侍女嘟了嘟嘴，似是有些疑惑，「半個月前，夕月一族邀請很多人去他們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要是百合子大人沒去的話，肯定不會有妖怪敢騷擾這裡的。」
「送到這裡就好了。」影弦忽然對著小侍女開口，「你回去吧。」
「可是……」小侍女停了腳步，面有遲疑。
「去房間的路很複雜嗎？」影弦問道。
「倒不是。」小侍女撓了撓頭，有些苦惱，「長廊盡頭的兩間就是，可是……」
「那你就回去吧。」影弦不容置喙地開口。
小侍女有些不高興地撅了撅嘴，還是離開了。
神月看了看四周，天際一輪血色殘陽，長廊旁卻是一方池水。池水是活水，表面不住漾起層層波紋，仿佛將瑰麗霞光都碎在了裡面。
「出來吧。」影弦將目光落到了池水上方，沉聲開口。
話音剛落，池水在一刹那間靜止了下來，又從中心蕩起了圈圈漣漪。沒過多久，漣漪的中心便浮起了一個藍衣麗人，藍發藍眸，手上一把烏骨摺扇。
那麗人將手上摺扇輕輕一打開，一抹朱紅狠狠地刺了神月的眼！
這把扇子——
還未等神月反應過來，數道風刃夾雜著淩冽殺意驟然襲來！
可影弦只是雙手輕輕一個印式，風刃到了他們面前卻只如和風一般輕柔。
「這把扇子，哪裡來的？」神月望著藍衣麗人，手不自覺握上了腰間的□□，聲音冷然。
藍衣麗人輕笑了一聲，「我在水底撿來的啊，倒是把好用的武器。」說著，藍衣麗人一揮摺扇，龍捲風暴分開池水，以排山倒海之勢朝著兩人而去！
可影弦手中印式變也沒變，就這般立在那裡，可怖的龍捲風暴一到他面前便消失無形，唯有被分開的池水驟然落下。
「可惡！」藍衣麗人見勢不妙，正要躍入水底，卻見影弦手上金光一閃，她的身體竟被瞬間分為兩半！
藍衣麗人隨即化為了齏粉，烏骨摺扇也隨之下落。
神月一把抓住長廊的圍欄便要翻過去，卻見摺扇被一縷金光穩穩托起，靜靜懸在她面前。
她將摺扇拿在手中，輕輕張開，看了看上面熟悉的一抹朱色，又狠狠合上。神月半斂了眸子，嘴唇輕輕開合了幾下，「謝謝。」
「不謝。現在活幹完了，四周也沒有陌生的妖氣了。」影弦特意在「陌生的」三個字上咬了重音，又伸了個懶腰，「去睡覺吧。「
神月點點頭，手中緊握著摺扇，看也不看影弦，低著頭匆匆前行，一直行到長廊盡頭，打開拉門便進了房間。
影弦緩緩跟在後面，看著天邊只剩下一線的殘陽，不由得抿了抿唇，神色晦暗不明。
神月一進房間，便有兩個侍女朝著她躬身行禮。
「你們……」
神月剛剛開口，兩個侍女便異口同聲地說道：「我們是城主大人派來服侍陰陽師大人的。」
她再細看這兩個侍女，兩個人都身穿同款的粉色裙裳，眉目也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原來是雙胞姐妹。
「那你們……」
神月左手邊的女孩笑著開口：「我叫小雲。」
神月右手邊的女孩只輕笑了一下，「我是小雨。」
「我說……」
姐妹倆再次異口同聲地打斷了神月的話，「陰陽師大人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服侍您的！」
神月不由得撫了撫額，「我說啊……」
小雲當即上前幫神月揉著鬢角，小雨則把屋內的幾盞宮燈盡數點亮。
「你們下去吧。」這回神月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這怎麼行！」姐妹倆再次異口同聲，「我們要好好服侍您啊！」
「隨你們吧。」神月覺得有些無力，上前幾步，躺在了屋內的床榻上。
兩姐妹見狀也沒再打擾，只安安靜靜地立在屋角。
神月再度打開摺扇，就著燈火，上面的朱色似乎更加刺目。
她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坐在白羽之上的人影，一身妍麗的紅白和服，發間兩枚羽簪，一雙紅瞳似乎盡是倨傲。
神樂……
神月不由得抱緊了摺扇，眼底一片澀然。
神樂死去的時候，這把扇子落在了她的手上，後來她交給了向她索要的神無，可兜兜轉轉這麼一圈，扇子竟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她出生的時候，除去奈落和神無，便只有神樂了。在同為奈落□□的生涯裡，和她往來最為密切的，還是神樂。
她知道，對敵人無情的風刃數次救了她的性命，神樂發間的羽簪也多次帶她脫離險境。
她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抱著這把摺扇，她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一切不會再重來了。
風使神樂，已經死去了。
可她還活著。
只有她還活著。
她突然很怨恨自己為什麼生來沒有情感。
因為沒有情感，所以意識不到這一切有多麼珍貴。
因為意識不到這一切有多麼珍貴，所以視為理所當然。
因為視為理所當然，所以現在她才這麼地……後悔吧？
這種心底悵然的感覺，是後悔吧？
她的姐姐們都死了，控制她的那個人也死了，現在，真的只有她還活著了。
神月忽然覺得心裡很空。
她輕輕合上烏骨扇，閉上了雙眼。
第134章 因與果（九）
神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只要太陽完全落下，困意便會準時找上她，然後便墜入同樣的夢境。
此刻，她又在經歷熟悉的一切。
只是那絞人的繩索過後，那個身影再一次替她承受了重壓。
可到了滿目冰雪的世界，神月等了許久，都沒有看見那小小的素白身影。
「她不會再出現了。」忽然有陌生的聲音從神月背後傳來。
不，這聲音不能說是陌生，也不能說是熟悉，只是像隔著濃濃的霧氣，隔著迷蒙的細雨，隔著千山，隔著萬水，傳到神月耳中，只能讓她捕捉到話語中的資訊，卻無法描述究竟是什麼樣的聲音。
神月回過頭，又看見那熟悉的人影。
她半斂了眸子，聲音聽不出喜怒，「什麼叫……『不會再出現』？」
「她托我轉告你，能和你說的，都說盡了。所以她不會再出現，你也不會再來到這裡了。」
神月再次舉目四望，頭頂，是慘白的陰雲，腳下，是瑩白的冰面，極目遠眺，冰面與陰雲交接的地平線也被白色勾勒。一片的白，像是神無本身一樣。
「這個夢……」神月頓了頓，視線落在人影身上，聲音平靜，「是某個陰謀的一部分嗎？」
神月並沒有期待能得到回答，卻沒想到耳邊傳來人影的聲音，「不，只有它是意外。」
墨瞳縮了一縮，似是詫異。神月本想追問人影的身份，話到唇邊，卻變成，「你……為什麼要幫我承受夢境？」
「因為……」神月似乎聽見人影輕輕笑了一聲，「這些痛楚本不該由你承受。」人影說完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可是……」
「可是？」
人影沒有回答，反道：「你該醒來了，不然就危險了。」
說完，人影輕輕推了神月一下。
神月猛然睜開雙眼！
她有些費力地起身，卻見門縫中冒進了濃煙，隔著拉門，依稀可見外面的豔豔火光！
神月被嗆得咳了幾聲，連忙用大袖捂住了口鼻。她環視屋子，卻見雙胞侍女已經軟軟地倒在牆角，她走過去，卻見兩人的胸膛已沒了起伏，似是被濃煙嗆得沒了呼吸。
她也無暇多顧，跑到拉門邊，手剛剛觸到門扉，整個身子卻被一股大力撞得向後飛去！
神月的身子一直撞到了牆壁才堪堪停下。她費力地起身，定睛一看，卻見拉門上游走著金色的符咒。
她將烏骨摺扇收入懷中，拔出了腰間鏽跡斑斑的□□。她半斂了好看的眸子，將身體裡的妖力導入長刀。
她並非不記得影弦的囑咐，可她也知道事急從權。
長刀揮斬，可門上符咒的光芒驟然大盛，□□在金光中竟一下被折斷，斷刃劃過神月的面頰，深深紮入牆壁中。
神月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唇邊流下一縷殷紅。
她勉力想站定，卻咳出了大口的鮮血，身子一軟，靠著斷刀支撐，才只是半跪在地上。
神月盯著門上游走的金光，卻驀然想起影弦使用力量時，周身泛起的金光。
這是……他下的咒術？
為什麼！
拉門外的火光愈發豔烈，神月只覺得連空氣中都散著難以忍受的灼熱，每次吸氣，都像吸進了一團火焰，就像……她的夢境。
神月一抹額上的汗珠，卻見拉門的一角冒出了一團小小的火焰。火焰迅速蔓延，整個拉門都被拖入了火海！
神月趕忙再度用斷刀揮砍拉門，可符咒絲毫不受影響地泛出金光，將神月逼得後退，再次吐出鮮血。
拉門上的火勢已經蔓延，懸在頂上的宮燈，榻上的布幔，桌上的紙張，都燃了起來。只是片刻，整個房間變成了火海！
神月無力地半跪，斷刀拄在地上，被素手緊握。空氣已在高溫下扭曲，神月只覺得四周的物事開始慢慢錯位。
可忽然，透過那扭曲的空氣，神月又看到了自地而生的紫色霧氣！
紫色霧氣慢慢升騰，逐漸與那火海融為一體。
神月再度環顧四周，卻見火海間，兩姐妹的胸膛又有了起伏。
不，不是她們恢復了呼吸，而是那紫色霧氣鑽入她們的口鼻！
她們的身體開始慢慢顫動，頭頂長出了犄角，細嫩的皮膚慢慢脫落，卻沒露出血管和肌肉，反變成一片烏黑。
神月看著兩姐妹一點一點蛻變成渾身漆黑的怪物，不由得勉力站起身，手中緊握著斷刀。
兩姐妹的喉中發出了難聽的嘶吼，忽然，她們睜開了雙眼，眼底卻只有一片赤紅！
整座城池到處是飛濺的血色，豔紅的火光，人們的哀嚎夾雜著摧枯拉朽之聲。
傀儡師在城池裡急速穿行，火光照亮了他晦暗不清的神色，手上藍光不住閃滅。
今晚的事態有些失控，他必須儘快控制……
想著，他緊抿了唇，往神月房間的方向加快了步伐。
傀儡師在離之尚遠的地方，便看見那裡已被火光淹沒。他正要上前，卻不期然看到一個人影。那人影一身純白華服被火光染紅，三千銀絲垂落肩頭，可嘴角卻有微微的殷紅，看起來多了絲狼狽。
那人影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將手放在了腰間的長刀上。
「殺生丸大人。」傀儡師止住了步伐，朝著人影微微躬身，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比起要殺我，難道救神月不是更重要的事嗎？」
殺生丸長眉微挑，金瞳裡映出一片火光，最終，他還是將放到長刀上的手緩緩收回。
傀儡師接著開口：「活著的傀儡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我同樣不希望她出事。可以允許我——」傀儡師頓了一頓，再度躬了躬身，「跟著您一起去救她嗎？」
殺生丸審視著傀儡師，卻無法從他的雙眸中探知任何情緒。
他轉身看著愈發濃豔的火光，金瞳微縮，沒有再理會傀儡師，而是朝著神月所在的方向邁動了步伐。
傀儡師連忙跟上。一白一黑兩道身影飛速沒入火光。
遠方，夜色被火光撕裂。
第135章 因與果（十）
火焰燃上床榻，火舌舔上房梁，神月立在火海正中，火色染上純白的裙角，斷刀橫在身前，鋒芒上火光游走，長髮隨著衣袂獵獵飛舞。
她的面前，那兩隻渾身漆黑的怪物已緩緩起身，對視了一眼，朝著神月撲去！
神月正想揮刀，屋內的一切，包括那兩隻怪物，忽然被隱去了。
神月目力所及之處，唯有火光！頭頂腳下，身前身後，都燃著無盡的紅蓮業火。沒有方向，沒有救贖，唯一的前途就是末路，就是被這火光燃成灰燼！
就像是，她的夢境，來到了現實。
神月狠狠搖了搖頭，兩隻怪物又出現在視野裡。一隻已經握住了斷刀，手掌輕輕一合，刀刃便破碎，四濺的碎塊映著通紅的火光。同時，另一隻怪物還在朝著她撲來。
她一下鬆開刀柄，急速後退。
可退至某一處，她身後金光大盛開來，止住了她的步伐。
神月被破頓住，嘴角流下一線血色。雪色大袖燃起了火焰，她在地上就勢一滾，撲滅了袖角的火光，也避開了朝她撲來的怪物。
兩隻怪物站定，再度對視了一眼，緩緩朝著神月的方向走來。
神月伸手抹去嘴角的鮮血，兩隻怪物忽然又被隱去。
她所能見的，唯有火光。
但她知道，她被陰陽師的術法困在了一個房間裡，房間裡燃起了大火，火海中還有兩隻怪物。
怎麼看都是絕境。
她的視野裡只有豔紅一片，可她的聽覺卻靈敏非常。火焰蔓延發出了「劈裡啪啦」的聲音，房梁倒塌則是轟然一聲巨響，還有兩隻怪物均勻的腳步聲，一聲一聲，如錘擂鼓。
神月隨著怪物的腳步聲慢慢往後退，可很快，又是退無可退。
忽然，周遭的聲音也不存在了，就像視野裡的兩隻怪物一樣，像是被什麼抹去了。
她的退路被封死，前進也毫無意義，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腦海中忽然閃過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將她從黃泉帶回人間，卻又能轉身將她拋棄。金眸明明柔和似水，轉瞬間又冷硬如鐵。
在這樣的絕境裡，他還是沒有出現。
為什麼要在他身上寄予希望呢？為什麼明明灼熱得連空氣都扭曲，卻還是那麼冷呢？為什麼……想看到他呢？
火舌再度舔上袖角，可她的四周都是火光，她不知道怎麼去撲滅它。
她知道，兩隻怪物或許離她只有一步之遙，可她看不到。
入目的，一片火光；入耳的，一片靜寂；夢裡的，到了現實；現實的，恍若夢境；心底的，不曾出現；出現的，不是所求；所求的，不再擁有；擁有的，不曾再現。
她從未如此清楚地理解「絕望」兩個字的含義。
忽然地，神月想起了落石如雨的碧落，想起了被她「哢噠」一聲鎖上的銅鎖，想起了……馨。
多麼相似的處境，同樣是被困在逼仄的空間裡，同樣是絕望地等待死亡。
同樣是……孤立無援。
神月不由得低笑了一聲，「難道這就是報應嗎？」
當一切降臨到她自己身上，她才覺出這些的可怖。她忽然間覺得，她不應該那麼對馨，她好像真的——做錯了。
殺生丸穿越火海，看著已被火焰吞噬的房間，金瞳狠狠一縮。
他正要上前，一身漆黑的傀儡師卻突然伸手攔住了他。
「請等一下。」傀儡師說著，指尖湧出了藍色絲線。藍色絲線飛進了火海，卻又猛地被彈回！
傀儡師指尖的藍光猛然消散，手捂著胸口，嘴角流下殷紅。
「是結界！」傀儡師皺起眉，「影弦那傢伙……」
殺生丸一下上前，長刀入手，瑩藍妖力流轉其上，妖風驟然大作，銀髮上下飛舞，衣袖颯颯作響。
長刀揮斬，藍色的巨龍帶著毀天滅地氣勢向前奔去！
可藍色巨龍一入火海，卻驟然回轉，朝著二人襲來。
傀儡師趕忙上前一步，藍色絲線自指尖噴湧而出，竟將妖力凝成的巨龍捆了起來！傀儡師輕動指尖，藍色巨龍便改了方向，擦過兩人，奔入兩人身後的火海，最後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
魔氣和妖力都無效嗎？
傀儡師眸光微斂，手不自覺攥緊又鬆開，指甲掐出了一道道月牙形的淡痕。
現在神月絕對不能出事！絕對不行！
想著，傀儡師的視線落到了殺生丸腰間，心底微微一動。
是了！天生牙！
天生牙的力量不是魔氣，不是妖力，是救贖的力量，是接近於……神的力量。
天生牙一定可以！
「用天生牙！」
傀儡師開口的同時，殺生丸也感到了天生牙的顫動。修長的手指不由得撫上了刀柄。
金眸緊盯著那片火光，仿佛能從一片豔紅中看見那熟悉的人影。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的可笑。
她本來就是奈落的□□，從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件事。
哪怕她死去又重生，哪怕她換了軀體，她還是奈落的□□，這是她不可抹去的過去，也是融進她血脈裡的事實。
奈落的□□像奈落，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碧落之心只有一個，如果她再次死去，他還怎麼……把她從黃泉帶回來？
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微不足道。
天生牙入手，刀刃上游走著豔紅的火光，金色的眸子卻比火光更為迫人。
悠于 2018-6-23 20:10
第136章 因與果（十一）
神月搖了搖頭，火光肆虐的景象散去了幾絲，露出兩個怪物猙獰的面容。
可下一瞬，四周的景象又被抹去，神月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這是……夢？
還是……現實呢？
入目所見，盡是暗夜，神月甚至連火焰的灼熱也無法感知。她已經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所處何地，究竟什麼是夢，究竟什麼是現實。
那兩個怪物是現實嗎？
那些火光是夢嗎？
神月得不出答案，只能往前方望去。極遠處，露出了一線曙光，那線光明急速延展開來，幾乎能刺瞎人的雙目。
等她回過神來，見到的卻是鋪天蓋地的血光，長空被血色蒙住，大地被血海淹沒，江河湖海湧動的，都是一片赤紅！
神月想邁動步伐，卻忽然一下捂著心口跌坐在地上，冷汗冒出額間，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氣，大股大股的鐵銹味湧入喉間。
這種……像是心臟被捏碎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諸多幻象一幕接一幕飛快地在神月眼前切換。
風暴席捲天際，驚雷遊走雲間，哀嚎與呼喊響徹耳畔。鮮血沿著刀尖緩緩滴下，下一瞬長刀就被折斷。斷刀插入泥土中，鮮血還在沿著刀刃流淌，落在土裡，仿佛開出了一朵豔紅的花。
這些……究竟是什麼？
神月只覺得心口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捂著心口的手越來越緊，連衣襟被抓破也毫無所覺。
那些幻象倏而化為粉末，連天與地都不再存在，所餘下的，唯有血色。
所愛的，化為了齏粉；擁有的，被生生毀去；盼望的，全部都不再。
神月不知道這鋪天蓋地的絕望是從哪裡來的，但卻在確確實實經歷這一切。
——痛苦啊！
——怎麼會這麼痛苦！比心臟被捏碎還要痛苦萬分！
神月的指甲深深摳進了胸口，鮮血染紅衣襟，可卻無法令這份絕望減緩半分。
一切都毀滅了啊！
什麼——都沒有了啊！
忽而，一片迷朦血色間，卻出現了一個人影。隔著血霧，神月看不清那人的身形，更遑論是面容。神月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一直在她夢中的那個人，兩人似是一人，又不像一人。
那人漸漸走近神月，可走得越近，血霧便將那人遮掩得越厲害。可下一瞬，神月卻看到了那人的眼睛。
那樣的眼神，神月無法用言語描述，但是很像……
——很像月蓮的眼神。
就像是碧落毀滅後，月蓮看向她的眼神！
神月愣住了，這種讓人窒息的絕望，月蓮當時……也在經歷嗎？
忽而想起自己不顧一切拿下碧落之心的一刻，她當時只想活下來，可這樣的絕望……她寧願死，也不想經歷。
她究竟——做錯了多少事！
心口的疼痛還在加劇，神月不禁趴在了地上，手指絞進血肉裡，恨不得生生把心臟挖出來。
天生牙在一片豔紅中揮斬出寒光，刀刃與結界的金光相碰，霎時間狂風大作，火勢撩人，金光更是刺目。
過了片刻，金光卻漸漸暗了下來，倏而消失無蹤。
殺生丸一腳踢開燒得只剩下骨架的拉門，卻見兩隻渾身漆黑的怪物把什麼撲在了地上，在上面的那只怪物，整個後背，連帶著犄角，都燃起了火光。被壓在下麵的怪物，身下露出了雪白裙裳的一角。
金眸頓時微眯，殺生丸指尖碧光一閃而過，兩隻怪物的頭顱瞬間滾落。
殺生丸毫不客氣地將沒了頭顱的怪物身體一腳踢開，看到了雙眸緊閉的佳人。殺生丸彎下腰，將佳人打橫抱起，卻在下一瞬，眉頭隆起，薄唇緊抿。
懷中的人冷汗直冒，手指摳進了胸前的血肉，襟口鮮紅一片。除此之外，及腰墨絲發出了焦枯的味道，袖口和裙角更是一片焦黑。
忽而，懷中人的眼眸張開了一線，墨瞳泛上了一層疑惑，唇角嘲諷般地勾起，「這……還是夢？」
殺生丸沒有答話，眸光微斂，抱著神月的雙手緊了緊，幾個縱躍，便離開了豔紅火光。
「既然是夢的話……」神月說著，雙手忽然攀上了殺生丸的脖頸，墨瞳裡漫上一層悲傷。
只有在夢裡……才能看到他嗎？
殺生丸的步伐驟然頓住，眸光不由得掃過神月越貼越近的紅唇，片刻後狼狽地偏到了一邊。
可神月只是將尖尖的下頷擱在了殺生丸的肩膀上，聲音低沉，「為什麼……要把我拋下呢？」
殺生丸抿了抿唇，還是沉默。
他要如何說出，這只是因為她是奈落的□□？
遠處的豔紅火光把神月的臉龐照得半明半暗，「如果我做錯了，不對，我確實做錯了……但你應該告訴我啊，你怎麼能拋下我呢？」
殺生丸把神月放下，改抱為摟，伸手輕拍神月後背，最終也只是輕輕一聲，「嗯。」
神月的神色還是晦暗不明，「就算我在夢裡看見了你，你還是不知道我在夢裡經歷了什麼。」神月說著，身子後移了些許，墨瞳灼灼，直視著金眸，「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回來呢？」
殺生丸猛地收緊了手臂，讓佳人埋在他的胸膛，不敢再看那泛著悲傷的墨瞳。
可神月悶悶的聲音還是不停地傳入他的耳中，「如果只是為了拋棄我，一開始就不該把我帶回來。可你還是離開了，我真是——」
神月說著，踮起腳尖，牙關猛地嵌入殺生丸的肩膀，鐵銹味溢滿了喉嚨。
「我真是——恨你啊！」
殺生丸的身體僵住了，連動一動手指也不能，肩上的疼痛仿佛延伸到了心底。
恨他？
他確實可恨啊！因為那種可笑的理由……
殺生丸摟住神月腰間的手不由得鬆開，可神月卻在這一瞬仿若失去了全部氣力一般，軟軟倒在他的身上。
他將她再度抱入懷中，才發現眼前人已經緊緊闔上雙眸，呼吸綿長。
傀儡師看著滾落在地的頭顱，眼瞼半垂了下來。
他知道，她們剛才是在保護神月，如果沒有她們阻攔火勢，神月或許早已葬身火海。
她們當然應該保護神月，因為——
傀儡師輕歎了口氣。一隻怪物的頭顱已經滾入火海，另一隻卻正好落在他的腳下，赤紅的眼眸大睜，漆黑的眼角竟凝出了一滴鮮血。
傀儡師彎下腰，手輕輕拂過怪物的頭顱，待手離開，怪物的眼瞼已安然闔上。眼角的那滴鮮血倏然沿著面孔滑了下來，竟像是淒厲的血淚！
傀儡師起身看了看天色，火光豔紅，卻掩不住天邊的那一抹白。
天要亮了……
傀儡師的手不自覺握緊又鬆開，漆黑的雙眸仿若沉進了深淵。
第137章 因與果（十二）
天色微明，火光依舊沖天，整座城池，仿佛墜入了地獄。
影弦此刻已在城外的山坡上，他看著身下一片豔紅的城池，整個身子不禁靠在了身後的一株青松上，重重歎了口氣。
「最後……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影弦望著露出一線白光的天際，解下了背後的酒葫蘆，狠狠喝了一大口。
忽而，一抹漆黑的影子卻一下從燃著烈火的城池中躍出，幾下便到了影弦面前。
影弦打量著面前的人，只見那人一身漆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容——確是傀儡師無疑。影弦沒有理會傀儡師，依舊仰頭喝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啊！」傀儡師輕笑了一聲，掀開了帽檐，「無論你喝多少酒，最終都還是這個樣子。這座城毀了，裡面的人都死了。哦不——」傀儡師頓了一頓，「得除去你用結界特意護住的神月小姐。」
影弦依舊在喝酒，可酒水卻沿著唇角落下，沾濕狩衣的雪白衣襟。
「說起來，你的結界真是不簡單。」傀儡師說著，竟用力撫起掌，「魔氣和妖力都能阻擋在外，說起來——」傀儡師湊近了影弦，將他的酒葫蘆奪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眸子直視影弦，「你設這個結界是不是專門為了防著我啊？」
影弦一個閃身，又從傀儡師手上拿回了酒葫蘆，另一隻手金光閃滅，「我不想管你的事，但別以為我會怕你。」
傀儡師後退了幾步，手上也閃滅著藍色絲線，「你以為我就想見你嗎？我來這裡，不過想提醒你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自作聰明。」傀儡師說著，神色肅然，「你的結界能護住她，卻也困住了她。她差點被燒死。」
影弦將酒葫蘆背到了身後，長眉如刀，「她和你什麼關係？」
「她和我沒有關係。」傀儡師勾起唇角，拉起了帽檐，「這句話是實話。」
「那你為何這麼關心她？」
「還是不要多管閒事比較好。」傀儡師低笑了幾聲，「你能活到現在也不過因為——我懶得理會你了。」
「你——」影弦的雙眸冒出了怒氣，手間金光大盛。
「想動手嗎？」傀儡師一個閃身，到了影弦身後，「如果此刻，在我身前的，是你的神主伊耶那岐，那麼我還會忌憚幾分。」
「又或者，在我身前的，是以前的你——戰神影弦，那我也斷斷不至如此。」傀儡師的輕笑聲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擊在影弦心上，「可你現在這幅樣子，有什麼資格和我動手？」
影弦手中的金光猛地熄滅，巨大的痛苦浮上雙眸，雙唇不住顫抖，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就對了。」傀儡師輕輕拍了拍影弦的肩膀，「你現在也算是天地間最後一個神明了，就好好活著吧，看看這世間最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你究竟——」影弦猛地轉身，身後卻一片空蕩，唯有遠處，朝陽噴薄而出，驅散了夜的陰霾。
殺生丸抱著神月，離開了城池，身後火光豔豔。
朝陽自雲間噴薄，霞光萬頃，映在懷中人的臉上。他靜靜看著，一雙金眸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忽而，懷中人的眼眸睜開了一線。
神月看了看四周，眸光尚帶迷蒙，可一看到那雙鎏金色的眸子，神月一雙墨瞳猛然睜大。
殺生丸見狀，輕輕將神月放了下來。
「你……」神月說著，竟狠狠掐了自己一下，「這還是夢嗎？」
「不是夢。」殺生丸說著，眸光落到了城內的烈烈火光，神色一凜，竟是一下抓住了神月的手，「跟我走。」
他已經看到了掩藏在皮相之下的真實，她絕對不能……再東行了！
神月卻立在了原地，怔怔地看著兩人相握的手，卻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來。
是夢嗎？
可他說是現實。
但是——
腦海中莫名浮現他將自己拋棄的決絕身影，她只覺得胸口猛地一痛。
神月聽見自己冷冷問出聲：「為什麼……要跟你走？」
殺生丸整個人也是一怔，鎏金色的眸子直直對上墨瞳。可那雙墨色的眸子深不見底，似是空無一物，又像是映進了萬物。
她問他為什麼！
現在這種時候，她還問他為什麼！
金眸沉了一沉，眸光輕動。
畢竟她說過——她恨他，不是嗎？
可他剛要張口，神月卻一把甩開兩人交握的手，神色冷靜得可怕。
「為什麼我要跟你走呢？」神月一邊說，一邊後退，聲音平靜如水，「我是你的屬下嗎？你說過不是。」
神月說著，輕笑了起來，「那麼……我的心臟在你的手上嗎？」她伸手輕撫著胸口，「我還能感受到心臟在跳動，所以當然不在你的手上。」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跟你走呢？我是你的什麼人嗎？」神月站定，與殺生丸隔了幾步的距離，卻仿佛隔了整個天涯，「我當然什麼也不是。」
大風刮過，神月身後的火光更為豔烈。
「神月……」金眸淡漠的表面裂了一絲縫隙，殺生丸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
「不過，在你要我跟你走之前——」神月頓了頓，脊樑挺得筆直，眸光雪亮，「你為什麼不問問我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你什麼都不問，卻要我跟你走！」
殺生丸的拳頭握緊又鬆開，眸光落到神月焦枯的發尾上，片刻後又移到了焦黑的衣角。他微斂了眉，「不過是夕月一族的地方，你跟我一起去。」
神月歪了歪頭，眼角輕彎，「可我要和影弦一起去呢。必須和他一起。」
「陰陽師？」殺生丸長眉一挑，手不自覺握緊，眸光裡盡是輕蔑，「你倒是叫得親密。」
「為什麼不呢？」神月的唇角高高揚起，「他是撫子的師父，是和撫子一樣好的人。我為什麼不和他親密呢？」
「愚蠢！」金眸裡迸出了寒光。
「哎呀，怎麼吵起來了？」影弦的聲音忽然出現在二人身側。
第138章 因與果（十三）
神月偏過頭，卻看見影弦懷抱著一件白衣，歪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
殺生丸一看見他，立即上前一步，將神月隱隱護在身後，手撫上腰間長刀。
「呦！」影弦勾了勾唇，沖著殺生丸打了個招呼，「何必一見面就這麼大火氣呢？」說完，影弦把懷裡的東西扔給了神月，「沒想到昨天會失火，這個送你，就當是壓驚了。」
神月疑惑地展開，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件純白的狩衣，大袖邊沿一圈暗紅色的袖括，背後的當帶則是緋紅一片。
影弦的視線掃到神月焦黑的袖角，眸光微黯，「這件衣服是我剛才從附近的城池裡面弄來的，上面我下了一點咒法，可以幫你抵禦一定的傷害。而且，衣服受了損傷也能自動復原。」說著，影弦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沒想到你被燒得這麼慘，這件衣服你倒是正好用得上。」
「昨天晚上……」神月頓了一頓，有些猶豫地抿了抿唇，「為什麼用術法把我困在房間裡？」
「那是結界。」影弦有些狼狽地偏過了視線，下意識地摸了摸身後的酒葫蘆，「昨天的城池裡還有一個……」他猶豫了一下，將酒葫蘆捧在手裡，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才接著開口，「還有一個非常厲害的……魔物。結界能保護你的安全。」
「結界？」殺生丸冷笑了一聲，忽地拔出腰間長刀，刀鋒雪亮，「倒是一副好說辭。」
「這是實話。」影弦的身形忽然一下子消失在原地，等他再次出現，殺生丸手中的刀卻消失不見！
殺生丸愣了一瞬，往腰間一看，卻發現長刀已被收回刀鞘。
「何必火氣這麼大呢？」影弦笑了笑，又喝了口酒，看向神月，道，「我不是還送了美人賠罪禮嗎？」
金瞳猛然一縮，殺生丸將手緊握成拳，指節哢哢作響。
他從未感覺到如此地無力。儘管不想承認，可陰陽師確實比他要強，而且不是一星半點，而是——
深不可測！
「謝謝你的衣服。」神月完全沒有看殺生丸，只是對著影弦輕聲道謝。
「你以為他就是你口中的好人？」殺生丸忽地一下把神月拉到了身邊，劍眉隆起，「不要再愚蠢了！」
「他為什麼不是？」神月後退了兩步，漆黑的眸子平靜如湖，她看了看影弦，又看了看手中的純白狩衣，唇角輕輕勾起，「而且……就算你說這些，我還是相信他啊。」她看了看影弦挎在腰間的長刀，「而且我是一定要和他去夕月一族幫撫子解脫的，無論你說什麼……」
神月頓了一頓，漆黑的眼瞳直直望著鎏金色的眸子，聲音篤定，「——結果都一樣！」
結果都一樣？
殺生丸忽而勾起了唇角，眉眼裡卻只醞釀著風暴。
只是送了她一件衣服的陰陽師就值得她相信。
而……而為了她下黃泉、上碧落的他，卻只是被她橫眉冷對。
——愚蠢！
殺生丸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灌，心裡像是灌滿了苦水，又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渾身都那麼苦、那麼澀、那麼疼。
「你給我適可而止！」殺生丸冷冷望著她，長眉如刀般淩厲。
「我只是在說實話，沒什麼要適可而止的。」神月挑了挑眉，倒是勾起了唇角，「我一直都這樣啊，就像我是奈落的□□一樣，一直都是。」
殺生丸猛地闔上眼眸，雙唇輕顫了幾下，這下他連「適可而止」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給他的心上捅刀子！
就算是他，心也是肉長的啊！
被捅了也會流血，也會疼！
倒是影弦，暗自苦笑一聲，看了看兩人，對著神月開了口：「你先找個沒人的地方把衣服換上吧。你身上這件也不能要了。」說著，又看看殺生丸，沉聲道：「我有幾句話想對這位妖怪大人說。」
神月點了點頭，走進了密林深處，沒再看殺生丸一眼。
看著神月的背影漸漸被樹林遮掩，殺生丸也收回了視線，直視著影弦，眸光冷冽，「你想說什麼？」
影弦喝了幾口酒，只是低笑了幾聲，「真沒想到還能聽見有人說相信我……」說著，陰陽師的眸光仿佛飄到了遠處，些許酒水灑落到了衣襟上。
那些他還是戰神的遙遠時光啊……多少人相互信任著交付後背。
可最後，怎麼變成了那個樣子，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最後——怎麼就他一個人還活著！
殺生丸聞言，眸光卻更為冷冽，吐出的字句仿佛都藏著刀光劍影——「所以？」
影弦回過神來，笑了一笑，卻是又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所以，哪怕只為了這一句話，一路上我也會護她周全。」說著，影弦把酒葫蘆收回背後，「我想要我弟子解脫，你想要她平安。這兩者現在並不矛盾，你不需要如此激動。」
殺生丸聞言，眸光卻是一沉。
他知道影弦說的其實沒錯，陰陽師的實力深不可測，若真想對她不利，不必等到現在。
可是——
「你要是不相信，就一路跟著好了。」說著，影弦的視線輕輕掃過殺生丸，「希望你真能比我更好地護她周全，小妖怪。」
第139章 因與果（十四）
影弦話音剛落，殺生丸卻一下伸手掐住了影弦的脖子，指尖泛著可怖的綠光。
「小妖怪？」寒意從金眸中迸出，如萬丈堅冰。殺生丸緩緩用力，眸中的殺意仿佛能凝成刀劍一般的實體。
可眼前的人倏然失去了蹤影，手中只握住了一團空氣。殺生丸微眯了金眸，緩緩放下伸出的手，長刀一下出鞘，寒光流轉！
「只是這樣就憤怒了？」影弦的聲音忽地從他背後傳來。
殺生丸看也未看，刀光便朝著背後襲去！
可待他回轉過身，背後除了城池裡的豔豔火光，並無影弦的身影。
「你要知道，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影弦幽幽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四面八方，殺生丸四下環顧，卻仍未覓得半□□影，握著長刀的手不禁緊了一緊。
忽而，一道白影在他眼前閃現，殺生丸當即揮刀，寒光在半空中閃滅。
可刀勢行至半途便被生生止住，殺生丸定睛一看，卻是一身純白狩衣的影弦伸出了兩根手指，夾住了長刀。長刀便不能再行進半分！
殺生丸長眉微斂，刀鋒上驀然間流轉著藍色妖力。霎時，風起雲動，飛沙走石，三千銀絲舞動如潮，袖口的六角紅梅翻飛若蝶。
可影弦卻如一顆釘子似的立在那裡，衣袂竟是動也未動。他那夾著刀的兩根手指緊了緊，妖刀上流轉的藍色妖力竟生生頓住，刀身整個輕顫起來。
影弦輕描淡寫地移開了手指，那股藍色的妖力倏然間潰散。
「而你——」影弦輕挑長眉，一字一句地開口，「強極則辱！」
殺生丸只覺得喉間一股腥甜湧了上來，他直視著毫髮無損的影弦，喉結微動，生生將那口血又咽了下去。
「還想繼續嗎？」影弦微微一笑，卻是又喝了口酒。
強極則辱嗎？
殺生丸微眯了金眸，指節被捏得青白，卻是收了刀，聲音卻比刀劍更加凜冽，「我一定——會殺了你。」
「那你就用盡全身的解數吧。」影弦又灌了自己好幾口烈酒，幾滴酒水沿著下頷緩緩落到了衣襟上，「這一路上有很多機會，希望你能成功。」
「你們在說什麼？」神月的聲音忽而傳來。
殺生丸轉過身來，卻見神月身上一襲寬大的純白狩衣，袖角一圈暗紅袖括，烏髮如墨，眸如點漆，細若白瓷的肌膚在朝霞的映襯下瑩瑩如玉。紅唇開開合合間，豔麗如天邊的霞光。他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影弦卻在此刻接過話來，「這位妖怪大人也恰好有事要和我們同行，是吧？」說著，影弦看了看殺生丸。
殺生丸的眸光卻只凝聚在神月身上，片刻後，長眉微斂，脊樑筆直，卻並不言語。
神月看了看兩人，雙唇輕動，似是想說什麼，但最後也只是輕輕開口：「我知道了。」
一片的黑暗中，月蓮看了著周身散著黯淡光輝的撫子，又看了看外界的陰陽師，一層悲傷漫上雙眸。
「沒想到……」月蓮喃喃著，「竟然是神明大人啊……」
對了，他是神明大人啊！她明明見過的啊！
在牡丹用自己的生命給瑤那個女人療傷的時候，她在朱雀長街看到的人啊！一身磊落的銀衣，直直立在被血染紅的青磚上，遙望著被日光鍍上金邊的白塔。
那說著「不忍阻同族求生，不願違神之信念，不想用他人性命延壽」的人啊！
為什麼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沒有認出來？
為什麼——最後，一切變成了這個樣子！
深吸了一口氣，月蓮看向了撫子，「為什麼神明大人要這麼做？只要神月再多說上幾句，殺生丸那傢伙絕對會拂袖離開。」
「師父……在內疚啊。」撫子緩緩走近了月蓮，眉眼輕彎，長眉卻低斂，似是笑，似是哭，「他覺得是自己的緣故讓神月差點被燒死，而我們也都知道……」撫子頓了頓，眸子裡的哀傷更濃了一層，「師父口中的那個魔物還沒有被消滅，師父覺得只憑自己，可能還會發生類似的事情。所以……」
撫子用手蓋住了眼皮，周身的輝光更加黯淡，「所以，哪怕用殺意來連接彼此的關係，他也要殺生丸同行。」
「師父……」撫子放下手，定定地看著外界的陰陽師，卻勾起了唇角，「他是一個連殺意都能包容的人啊。」
所以——
想著，撫子挺直了脊樑，整個人猶如即將出鞘的劍，眸光冷硬如鐵。
所以，那樣的師父，無論任何代價，她都要去救贖！
唯有救贖，能償還當年的罪！
第140章 因與果（十五）
神月從來沒覺得與殺生丸同行會是一件如此尷尬的事情，這些日子，他們隔著一個影弦，竟然沒有說過一句話。反倒是殺生丸，時不時地便對影弦出手，但都毫無意外被影弦以絕對的優勢擊敗。
她對此也相當驚訝。在她並不長生命裡，所見的強者無非那麼幾個，而殺生丸毫無疑問是個中翹楚，她從未還會有人強大到如此地步，強大得簡直不像……人類。殺生丸並無退意，反而被擊敗的次數越多，他眼裡挑戰的興味越濃。神月看得出來，雖然一次次被擊敗，殺生丸自己在這段日子也在一天比一天更加強大。
神月偶爾會想起，邪見曾說他想建立屬於自己的帝國。看著不斷挑戰影弦的殺生丸，神月愈發覺得，或許這個人真正需要的生活便是這樣，不斷地追逐強大，然後站在巔峰。念及此，她卻更加不知道要與他說什麼了，或許他們之間能說的、該說的，已經說盡了。
不過令她覺得驚詫甚至詭異的是，他們東行的一路上，城鎮裡的人卻大多變成了死屍。影弦若是遇見一處便超度一處。可有些死屍卻無端長出了犄角，皮膚變得漆黑，就像她曾遇到的那對雙胞姐妹一樣。這樣的怪物連影弦也超度不了，也只能被消滅。
大約因為這件詭異的事情，他們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陰陽師、法師還有巫女，他們看到殺生丸的一瞬無不警惕，但看到影弦的時候卻又稍稍放鬆了戒備，似是將殺生丸當成了影弦的式神。影弦也不會與他們多談，只是他們卻會經常會在通報姓名後打聽這些人的死因。神月注意到，其中好幾個人都姓夕月。
相對的，她偶爾還是會看見能將死屍變成怪物的紫色霧氣，只是這霧氣一天比一天濃了，而且與她同行的兩人似乎完全看不見這種東西。
神月不是不想將她的發現說出來，只是與她同行的兩人一個是妖、一個是人，他們都無法看見的東西卻被她看見了，還有每日詭異的夢境，以及夢境裡的那個人，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難以言說的恐慌若有若無地縈繞心頭。
——她到底，是什麼？
她在這種時候終於隱約理解了神無為何在夢境中要她「不問、不聽、不想、不知」。她覺得，神無應該是對的。她有感覺，答案造成的後果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只能沉默。
「我們今天就在這裡休息一晚吧。」影弦看了看天色，說道，「這裡離夕月一族的地方也不遠了，快的話，這幾日便到。」
此刻，日輪半墜，晚霞潑了滿天，遠遠望去，仿佛給這無邊林木鍍上了一層豔紅。
「今天換我去找吃的吧。」影弦看了眼神月，說道。
神月看了眼殺生丸，卻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可目送著影弦離去後，神月卻也往密林深處邁步了。
殺生丸見狀，金瞳微眯，沉聲開口：「想去哪裡？」
神月頓住了步子，沉默了一瞬，才緩緩開口：「我去撿一些柴回來。」說完，也不再回頭，便徑直鑽進了密林深處。
她撿了一會柴，估計影弦差不多該回來的時候便也打算回去了。是了，她根本不需要撿柴，影弦只需隔空畫個符，便有能燃到天明的篝火。她只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明明無話可說，卻又偏偏相對而立。
只是這時，她偏偏有些迷了路，在林子裡轉了一會，竟轉到了一處梅林。梅花大盛於枝頭，紅梅如焰，白梅若雪，襯得天際的晚霞更豔烈了幾分。一條清溪橫穿梅林而過，幾朵落梅逐流水而去。
神月往前走了幾步，卻在溪水旁看見了背著酒葫蘆的人影，那人一身落拓的狩衣，手裡還提著一隻死兔子。
那人此刻也注意到了神月，緩緩回過身，看了眼神月懷裡的柴禾，疑惑出聲：「為什麼要拾柴？我不至於連點火的力量都吝嗇。」
「我……」神月半垂了眼瞼，欲言又止。
影弦忽然醒悟，道：「是因為那個妖怪？」說著，他卻是笑著搖了搖頭，「你們這一對真有意思，明明心裡在意對方，這一路上偏偏一句話也不說。」
神月沉默了一瞬，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和他不是一對。」
影弦聞言卻是輕歎口氣，取下了背上的酒葫蘆，道：「活著不容易啊。如果只是小誤會的話，你們也別相互慪著氣了。」
「我沒有慪氣。」神月依舊一本正經地開口。
「你看看，」影弦笑了出來，「你這不是慪氣是什麼？」
神月偏過頭去，過了一會，卻是轉移了話題，「你在這裡做什麼？食物不是找到了嗎？」
影弦聞言，喝了一口酒才回答道：「本來想拜會一個故人再順便找點食物的，只是……」
影弦只說了一半便頓住了，神月卻一下想到最近人類大多慘死的事情，不由得問道：「他……死了？」
影弦點點頭，語氣裡含著悲憫，「不止他，那座城裡的所有人都死了，而且變成了怪物。我也只能把他們消滅乾淨。」
「那人和你的感情很好嗎？」神月問道。
「不算吧。我是這兩年才結識他的，但連超度他都做不到，多少覺得有些難過。而我在這裡只是在想……」影弦說著緩緩轉過了身，從清溪上看見了自己飄搖的倒影，「傀儡師究竟想做什麼？」
神秘的紫色霧氣不由得浮現在腦海裡。神月微蹙了眉。
就是說，一切的一切，都是傀儡師的謀劃？
可他得到那些怪物，是想做什麼？
「算了……」影弦歎了口氣，「我剛才又遇到了夕月一族的人，想來他們已經著手處理這件事了。」說著，影弦折下了一支白梅遞到了神月手邊，「這種梅花早春方開，春天已經到了啊。」
神月沒有接過來，卻是定定地看著梅花。原來他們輾轉路途的時日裡，冬日已經悄悄過去。她以前並不覺得春日有多美好，就像也不覺得寒冬凜冽一樣。可看著這支梅花，一種非常奇異的感受卻開始在心底蔓延。陽春三月，草長鶯啼，嬌花鬥豔，無數明麗的畫面開始在心頭閃過。
她忽然醒悟到，為什麼春日是美好的。
於是，她緩緩地伸出手，鄭重地接過了梅花，唇角勾起，眉眼彎彎，不是為了掩飾而笑，只是單純地想笑而已。
影弦看著她，眉眼輕彎，墨瞳裡似乎能包容萬物，晚霞給他鍍上了仿若神明才配擁有的輝光。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影弦的目光，心裡忽而微微一動。
面對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她輕咬了下唇，過了片刻，輕聲開口：「我能看見紫色的霧氣，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親眼看見它能將屍體變成怪物。」
悠于 2018-6-23 20:10
第141章 因與果（十六）
能將屍體變成怪物的紫色霧氣？
影弦聞言神色一凜，不由得將酒葫蘆背回了後背，雙唇微抿了一下，「那是魔氣，你……能看見？」
神月點了點頭，將懷裡枯枝放了下來，手裡緊握著那支梅花，「能看到……代表什麼？」
影弦猶豫了一下，「只有完全的魔才能看見魔氣。」
「那我現在是魔？」神月抿了抿唇，「那些屍體也變成了魔？」說著，她握著花枝的手又緊了緊，「魔……究竟是什麼？」
影弦聞言卻是狠狠一跺腳，神月只覺得腳下的泥土輕輕震顫了一下，風中飄搖的半朵落梅在半空中停了一瞬，爾後無數梅花簌簌而落，追隨流水而去。
「所謂魔……是世上最為低賤、最為卑劣也最為可惡的東西！」影弦望著天邊殘陽，手不自覺緊握成拳，指間關節哢哢作響。過了片刻，他的神色平靜了下來，淡淡看了眼神月，道：「不過，你絕對不是魔。你的身體深處雖然隱藏著力量，但沒有一絲魔氣。而那些怪物，也不是魔，根本沒有健全的心智，只是被魔氣侵蝕了而已。」
「那我為什麼能看見魔氣呢？」神月疑惑地開口，想了想，又問道，「不過，既然是魔氣，你又說是傀儡師做的，那他就是魔？還有，那些怪物既然心智不全，能被他控制嗎？」
影弦點點頭，歎了口氣，「你為什麼能看到魔氣，我並不清楚。不過這世上，說到底也就他一個魔了。這些怪物雖然不能稱為完全的魔物，但遇上比他們高階的魔物還是會俯首聽命的，更何況他擅長的本就是操縱之術。」
「那他……」神月被自己的猜想驚了一下，「難道想要一支軍隊？」
影弦聞言臉色也是微變，但旋即又搖頭，「不，他一直以來行動的目的都十分明確，絕非為了攻城掠地，他如果想要軍隊的話，除非是……」說著，他狠狠搖了頭，喃喃自語，「不，不可能，他不可能做到的……」
過了片刻，他看向了天邊。天色微暗，殘陽只剩下半輪。他忽地涼涼一笑，卻又把葫蘆拿到手上，狠狠灌了自己一口酒，「你也別想了，說到底這事我們管不了。對了……」說著，他看向神月，眼裡含著悲憫，「你眼裡的迷茫近來愈發深重了，除了魔氣的事，應該還有別的事困擾你吧，能說說嗎？」
「我……」神月遲疑了很久，看了眼手中的白梅，半垂下眼瞼，緩緩開口，「我做錯了事情，所以他離開了我。我能理解他，但是還是……無法面對、不想諒解。還有，一想起以前的錯事……」她頓了頓，指著自己的心口，「這裡很難受。」
「原來是這樣。」影弦笑了笑，笑容裡沒有不屑，也沒有鄙夷，夕陽映在上面，染了溫暖的色澤，「能和我從頭到尾地說說你的事嗎？」
神月點點頭，從自己的出生開始，一直到碧落城上，奪取碧落之心、鎖住了馨。一樁樁一件件都細細說與他聽了。
影弦聞言，沉吟了片刻，輕輕拍了拍神月的肩，「如果心裡不舒服的話，就去彌補吧。」
「彌補？」神月垂下了頭。這是她未曾想過的。
影弦點點頭，「如果做錯了就去彌補，雖然這兩件事的錯不完全在你，但錯了就是錯了，彌補就好。至於那位妖怪，你去把你心底的想法和他說說吧。」
神月沉默了很久，才猶疑道：「和他說？」
影弦再次拍了拍神月的肩，鼓勵道：「去吧。說清楚之後一切會都往好的方向轉變的。」說著，他看向了天邊，此刻，殘陽只剩下了一線，影弦的眸子黯了黯，聲音卻強硬了些許，「現在，你先回去。」
神月抬起眸子，看了眼影弦，手裡握緊了那支白梅，躊躇了片刻，點點頭，轉過了身。
一身黑袍的人在山林裡疾掠，帽檐遮住了那人的面容。不住有風打在帽檐上，幾縷黑髮跳脫出來。
那人疾行了片刻，在一個山洞前一下止住了步伐。只見那人伸手將帽檐取了下來，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正是傀儡師！
傀儡師在山洞前立了片刻，手上藍光暴漲，一個白衣白裙的女子便木著臉從中緩緩迎了出來，行至洞口的時候卻踉蹌了一下。
傀儡師連忙變了手勢，一根藍色絲線頓時黏在了女子身上，卻又一下沒了蹤跡。女子的步伐頓時穩住了，臉上的表情也生動起來，眉梢眼角皆是彎彎，溫婉非常。
這時，又有幾人從山洞裡漸次出來了，一開始都是木著臉，後來整個人都生動起來。除去一開始的白裙女子，還有四人，有一身鎧甲、面有疤痕的武夫；也有顏容懶懶、身著長袍的貴公子；還有一身黑衣、笑得憨厚的少年；同樣有一身火紅、面容嬌豔的少女。
傀儡師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十指開始上下舞動，「璿璣、貪狼、玉衡、天樞、搖光……我沒有把復活的機會給你們任何一個人，你們不會怪我吧？」
一身白裙的璿璣笑著上了前，「我們都知道你要做什麼，又怎麼會責怪你呢？」
面有疤痕的貪狼狠狠錘了他一拳，口裡大聲道：「囉嗦什麼！去做就是了！像個娘們一樣瞻前顧後的！」
一身黑衣的少年沒有說話，只是撓撓頭，嘴角咧得更開了。
而嬌豔若薔薇的女子用手指梳弄了幾下頭髮，偏過頭去，「本小姐怪也怪不到你頭上！」
至於面容慵懶的貴公子只是打了個哈欠，「就為了這種麻煩事情嗎？」說著，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大家聚得這般齊也不易，只可惜少了兩個人。」
「是啊，少了……」傀儡師的聲音忽地低了下去，頓了一頓，才接著道，「還有廉貞也不在。」
傀儡師看著面前的五人，他們是音容笑貌宛若生前，仿佛還活著一般。可他知道，他們確確實實都死了，面前的五人，不過是他操縱的傀儡。
當年，神明發動了剿滅魔的戰爭，竟然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面前的五人，皆是形神俱滅，天上地下，留下來的也不過是小半縷魂魄。
他們之所以能站在他面前，也不過是因為他做了和他們一模一樣的傀儡而已。是的，一模一樣，那小半縷魂魄讓傀儡有了他們的力量，但也只是傀儡，不能讓他們活過來。所以，一切都是他操縱的。
真正的故人，早已不在。
他本沒必要來這一遭，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問，也不過是一個人演六個人的戲而已。
可是，不這樣，他又怎麼安心呢？
「神明啊！」傀儡師手上的藍光一下熄滅，他面前的五人一下失了生機，身體頓住了，表情也僵住了。傀儡師一下握緊了拳，冷笑出聲，「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其實不過是低賤、卑劣又可惡的東西而已！」
「不！不光是神明！」傀儡師忽地將拳頭狠狠砸在一塊大石上，鮮血沿著指縫流了下來，「將我們逼到這一步的所有人，我都會讓你們一個一個地付出代價！」
第142章 因與果（十七）
神月依著影弦的話折返了回去，她本因迷路才到了梅林，回去自然花了些周折，等看到殺生丸的時候，天已快暗了。
殺生丸倚在一棵樹旁，一襲白衣勝雪，雖然天光昏暗，但依稀可見眉目間的淡然，一切的一切，似乎和她初遇他的時候並無不同。
似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鎏金色的眸子正正對上她的。
她靜靜地和他對視，想從對面人平靜如湖的眸子裡面找到些許波瀾。可他的眼神似乎沒有任何變化。神月忽然覺得和他相隔萬水千山。
她和他這般對視過許多次，有時甚至含著敵意，卻從未有一次像這次一般，讓人覺得他如此遙遠。
明明……她都想和他說些什麼了，他就不能有所表示嗎？
過了片刻，殺生丸卻是仿佛有些狼狽地偏開視線，沉聲開口，「回來了？」
神月抿唇點點頭，想著影弦的話，深吸了口氣，「我們談談吧。」
殺生丸頷首，「說什麼？」
神月想了想，卻發現真的不知道從何開口。她抬眼看著殺生丸，後者沒有絲毫不耐，只是靜靜看著她。
她仿佛忽然獲得了勇氣一般，一點一點地開口：「把馨鎖在碧落的時候，是因為我在那面銅鏡裡看見她成了你的妻子，還懷了你的孩子，你很喜愛她。但是你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我很生氣，也非常……害怕。」神月頓了頓，看向自己的腳尖，「她畢竟是你的未婚妻。」
「她不是。」殺生丸冷著臉打斷道，片刻後，目光柔和了些許，「繼續說吧。」
「我當時想，她要是死掉就好了，然後我就去做了。」神月說著，咬了咬唇，「後來我發現我做錯了，而且不光這一件事。」
「後來拿碧落之心，還有影弦讓我幫撫子解脫這兩件事讓我發現……」神月深吸口氣，抬起頭直面殺生丸，眼裡有水光一閃而逝，「其實我是個徹徹底底的小人。我自私、惜命，甚至不能用同等的情意來回報別人。」
殺生丸沒有說一句話，眸光卻是微動，裡面沒有鄙夷，滿是柔和。
神月歪了歪頭，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殺生丸，「所以我越這麼想，就越覺得你把我丟下來不是錯誤的。可是，每次一想起來……」神月指著自己的心臟，「這裡很疼，無法不怨恨你……」
「不會了。」殺生丸突然說道
「什麼？」神月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這種事情……」殺生丸頓了頓，一字一句地承諾道，「絕不會再發生！」
「是麼……」神月輕輕開口，心頭的一塊大石倏而落下，唇角不由得勾起。她還想說些什麼，可視野卻漸漸模糊起來。她看向天邊，天邊最後一抹亮色已然湮滅。
她知道，她又要進入那個可怕的夢境了。
神月的身體隨著意識的模糊漸漸軟了下去，最後的一刻，她朝著殺生丸伸出了手。
有點捨不得……
殺生丸趕忙在神月跌倒前接住了她。以往他們趕路時，總會在黃昏前歇下，加之他的注意被影弦吸引，他並未覺出她有何不對勁。
可現在她無故昏倒，而將她抱在懷中的他，可以清楚看見她額角滲出的冷汗。
他不由得微眯了金瞳，可還未待他細思，神月忽然打了一個擺子，牙關輕顫，過了片刻，竟死死抱住了他。
他整個人僵了一下，沒有過多的猶豫，也將神月摟入懷中。
她說自己是小人，可不問緣由將她拋棄的他，行事又何嘗磊落。何況……她敵對馨，只是因為他。
他靜靜地看著懷中的人，忽地伸手慢慢揩去她額角的汗珠。
「不需要任何覺悟……」他輕輕開口。
她是奈落的□□，她的情感可能還不完整，她做錯過事情。現在這些，他都知道了。
可沒關係，他們都不是完美的人，或許配上正好。而以後的路還那麼長，一起行走，一起面對，一起成長就是了。
那裡需要任何覺悟呢？
「這次的事情還勞動百合子大人幫忙，在下心裡實在惶恐。」一個身穿狩衣的年輕男子對著一個年邁的巫女行禮道，「我們夕月一族也實在是……」
「客套的話不用多說了。」年邁的百合子背著一張巨弓，身形蒼老卻不佝僂。她看了一眼說話的年輕男子，又朝著身後看了一眼，淡淡道，「這次的妖物非比尋常，你們也要做好準備才是。」
「是！」百合子身後的人齊齊應聲道。
她身後的人有的穿緋紅的巫女服，有的著雪白的狩衣，有的披法師的袈裟，有的一身除妖師的勁裝打扮，是個將近十人的隊伍。
百合子眯了眯眼，看著幾乎滲不進天光的林子，再次囑咐道：「這妖物每次出現的時候均是屠村屠城，而且從事發地點來看，妖物越來越接近夕月一族的地方。」
說著，百合子頓了頓，看向了夕月一族的年輕男子。年輕男子面有尷尬，清咳了一聲說道：「我夕月一族請諸位來，諸位也知道，是出於無奈。誰也沒想到橫空出了這妖物，因為諸位都在這裡，妖物一開始襲擊人類可能會很順利，可……」
他頓了頓，神色嚴肅起來，「越靠近夕月一族，像諸位這般術法力量強勁之人也就越多，可從現在的跡象來看，那妖物屠城的步伐似是完全沒有被阻止，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妖物很強。」百合子總結道，「強到死了那麼多人都未曾阻止得了那妖物。」看著這近十人的隊伍，百合子的聲音蒼老卻有力，「我們今夜去獵殺那妖物，可能很多人會有來無回，但我不希望有人退卻。我們的力量就是為了守護那些手無寸鐵的同胞們！」
說著，百合子取下巨弓，往地上用力一拄，聲音擲地有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是！」響亮的聲音回蕩在昏暗的林子裡。
第143章 因與果（十八）
月色漸上枝頭，白衣男子倚坐在樹旁，摟著懷中雙眸緊閉的女子，月華打在男子臉上，映出一片柔和。
女子睡得並不安生，時而面無血色，時而雙唇輕顫，時而喃喃自語，額角上的汗珠倒是越積越多。但無論如何，她都緊摟著男子，片刻不曾鬆手。
看著神月這樣的境況，殺生丸的眉頭不由得皺起。但視線卻不經意流轉到神月手上，卻見她還緊握著一支白梅，雪色花瓣在夜風中輕顫。
梅花上的味道是……陰陽師？
他送她花？
殺生丸的面色一下沉了下來——她竟然敢收！
他死死盯著那支梅花，手上卻不自覺泛出了毒液。偏偏神月此刻又打了個擺子，整個身子都纏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殺生丸最終還是收了毒液，視線轉回到神月身上，但眼角餘光卻不離那支梅花。
「為什麼要代我承受這些？」在一片茫茫的黑暗裡，神月再次對著周身散著微光的人影問出了這句話。
這次，她只承受了寒冰，剩下的烈焰、絞索與重壓，面前這個看不清面容的人都替她承受了。
「我說過了，這不是你應該承受的。」那人的聲音仿佛直接響在心底，「雖然……這也不是我應該承受的……」
神月靜靜地看著對面的人，有太多的問題想問。
這個人究竟是誰？這人究竟想做什麼？這人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夢裡？還是這夢的本身就與這人有關呢？這夢又和外面發生的事情有關係嗎？
……
無數疑問縈繞心頭，可此刻，她反而不知道該問什麼。猶豫了一會，她緩緩開口，卻是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神無……在哪？」
「那個女孩嗎？她還在這裡啊。」人影說著頓了頓，「你想見她嗎？」
神月半垂眼瞼，沒有回答，過了一會猛然抬頭問道：「既然她在『這裡』，那麼『這裡』又是哪裡？」
人影沉默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那麼……你認為這裡是哪裡？」
神月看看四周，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唯有面前人身上透著光。
「我一開始以為是我的夢，但現在突然想起……」神月頓了一下，緊盯著那人，「如果這裡不是夢呢？」
「你起碼不蠢。」人影淡淡開口，旋即輕歎一聲，「只是……知道這麼多於你又有何益處呢？」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神月感覺自己觸到了問題的關鍵，不由得逼視著對面的人，高聲問道。
對面的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這裡是雙璧，魂之容器。」
雙璧……她是不是在哪裡聽過？
可還未等她細思，神月便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飛去，那人周身散著的微光轉瞬間便縮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四周的黑暗愈發濃厚，直至沒頂。
忽然有光撕裂了成片的黑暗，神月不由得眯了眼。等她再睜開眼，看見的卻是天邊的朝霞，還有……將她摟在懷裡的人。
「殺生丸！」神月吃了一驚，梅花脫了手。但她此刻也無暇顧及這個，只是下意識從他懷裡掙脫了出來。
殺生丸挑了挑眉，聲音裡聽不出息怒，「這般讓你厭惡麼？」
神月還在回憶雙璧的事情，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就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後，又連忙搖了搖頭。
殺生丸看著神月心不在焉的反應，眼角餘光下意識地瞥向地上那支梅花，聲音卻依舊淡淡，「我以為我們已經和解了。」
神月的心思這才完全被拉回，夢裡的事情暫時被她拋到了一邊。她回憶了一下昨天傍晚的事情，認真地看著對面的人，朝霞映在她臉上，豔麗得仿佛抹上了一層胭脂，「我說了我是怎麼想的，可你根本什麼都沒說。」
殺生丸聞言半垂了眼瞼，過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我說過了。」
「就是那個『以後不會再發生』的保證嗎？」神月歪了歪頭，「可我想聽聽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啊……」
殺生丸沒有應聲，鎏金色的眼瞳柔和得仿佛能泛出漣漪。
不，他說了……只是她沒有聽見而已。
可是這並不重要。
殺生丸想著，不由得輕輕摸了摸神月的頭髮。
這個人，他選定了，便再也不會放手。以後的路，他們都會一起走。
說與不說，又有什麼關係呢？
神月看著殺生丸沉默的樣子，還想說些什麼，可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卻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回過頭去，卻見是影弦回來了，身上卻還背著一個人。
她連忙迎了上去，幫著影弦將他背後的人放了下來，小心地平放在地上。
影弦背來的是個昏迷的年邁婦人，臉上溝壑縱橫，但身上的巫女服卻被鮮血染紅。巫女服的一邊只剩下空蕩蕩的袖管，而她僅剩的一隻手裡，緊握這一把斷了弦的巨大朱弓。
「這是……」神月疑惑地開口。
影弦手裡凝了金光覆在年邁巫女的斷臂上，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不醒了。」
一旁的殺生丸靜靜地看著兩人，從他的視角，兩人貼得非常近，發尖幾乎相觸。
他一挑長眉，朝著神月的方向上前了幾步，卻忽地頓住了步伐，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朝著另一方向多邁了一步，黑靴正正好踏在那支白梅上，片刻間將它碾得粉碎。
隨著影弦手上金光越來越盛，巫女開始幽幽醒轉，有些迷茫地掃視了一圈，看見影弦的時候，眼睛倏然睜大。
過了片刻，只聽得她緩緩問道：「為什麼救我？」
影弦手上金光不曾停歇，只答道：「本是理所應當之事。」
「理所應當……」巫女沉吟了許久，忽地抬眸問道，「看見我的同伴了嗎？」
影弦沉默了一瞬，答道：「我看見很多陰陽師、巫女、法師還有除妖師的屍體，應該是你所說的同伴吧……我超度了他們。」
「都死了麼……」巫女長歎一聲，半闔上眼瞼，過了好一會，卻是從地上坐了起來，面容一片堅毅，「你說超度他們……就是說，他們還沒有變成怪物？」
影弦點點頭，手上的金光幾乎能遮住他的表情。
「那你看我像是要變成怪物的樣子嗎？」年邁的巫女挺直了脊樑，犀利的眼神逼視著影弦。
「不。」影弦肯定地搖頭，「雖然傷口很嚴重，但絕不會變成怪物。」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老邁的巫女忽然哈哈大笑，扔掉手裡斷了弦的弓，幾乎把眼淚笑了出來，「原來是這個樣子！我終於明白了！」
第144章 因與果（十九）
聽著巫女近乎瘋狂的笑聲，影弦手中的金光黯了一瞬。這一刻，巫女正好停住了笑，直視著影弦，眼中寒光如出鞘利劍。
影弦狼狽地偏開了視線，手中金光大盛，將他整個面容淹沒在無盡的光明裡。
過了片刻，他移開了手，卻仍然不看巫女的眼睛，只道：「現在血止住了，傷口應該不會惡化了，回去上些藥就好。」說著，他站起身，背對著巫女，「我也只能幫到這裡了。」
「要走嗎？」百合子用眸光逼視著影弦的背影，自己也緩緩站起，「我以為你會想聽聽老身看到的真相。」
真相……
影弦的目光掃視過殺生丸，在神月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終輕撫著腰間長刀。
所謂的真相……
巫女沒有等著他表態便再次開口，「我的同伴們是被這些日子肆意屠戮人類的妖物所殺，我也被那妖物所傷。」她頓了頓，雙唇輕抿了一下，臉上的褶皺溝壑般深深隆起，「我們一開始以為那妖物殺人是為了將人變成怪物，可那妖物行兇之時毫無理智，而被傷的我，還有死去的他們最終都沒有變成怪物，也就是說……」
巫女眼瞼低垂著，聲音淡淡，「殺人者和將人變成怪物的人很可能不是一人，而且後者很可能在利用前者。」
「我說的對嗎？」巫女忽地抬起了頭，定定地看著影弦。
影弦久久沒有說話，卻仍舊不敢對上巫女的視線。
神月看著對峙的兩人，一個可怕的想法在心頭一閃而逝，等她回過神，卻無法想起曾經的思緒。唯有不祥的預感一層一層漫上心頭。
殺生丸的目光更多凝在影弦身上，瞳仁深處一片淡漠。
呵，所謂的真相啊……
「為什麼要問我？」影弦閉上眼，指尖觸到身後的酒葫蘆又猛地收回。
百合子聞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影弦，臉上的褶皺忽地舒展開來，眼裡染上了一層悲憫，「果然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過了好一會，才聽得她再次開口，「既然你救了老身，老身自是應當答謝。雖然這裡離夕月一族的青璃山尚有幾日教程，但若用上老身的式神，也不過幾個時辰的事情。」
說著，巫女定定地看著影弦，「隨老身同去青璃山吧。老身自當好好答謝。」
影弦久久沒有說話，卻是忽地睜開眼，看向了大亮的天色。從神月站的地方正好能看清影弦的表情，但她卻說不出來他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神色，只覺得他似乎很悲傷，但又似乎松了一口氣。
「我們正好也有事要去青璃山。」說著，影弦真的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看來，很多事，終於能有個終結了。」
百合子只對著幾張白紙輕吹了口氣，便讓它們變成了翱翔天際的白鶴。他們被白鶴載著一路向東，終於在太陽快要偏西之時看見了依山而建的眾多森然屋宇，黛瓦青磚，簷角如飛，而更遠處，是閃著粼粼日光的無盡汪洋。
大風刮過，帶著鹹腥的氣味，神月輕撫被吹亂的鬢角，心底的不安愈發濃重了。她說不出不安的原因，卻只想調頭離去。
她往旁邊看了一眼，殺生丸立在白鶴上，三千銀絲舞動如潮，袖口的梅花不住在空中劃出隱隱約約的豔色。
此刻，殺生丸也看了過來，片刻後卻淡淡開口：「怎麼了？」
神月覺得自己的心忽然定了下來。
是啊……本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幫撫子解脫，都到這一步了……
何況……
神月迎向殺生丸的目光，緩緩勾起了唇角，「沒事的。」
會沒事的！一定！
她看向影弦腰間，那把長刀的利刃正映襯著日光。
他們是直接落到夕月一族的正門前，守門的兩個年輕陰陽師顯然認識百合子，看見她狼狽的樣子，都吃了一驚，趕忙迎了上來。
百合子揮揮手拒絕了他們的攙扶，只是看了一眼神月一行，對著這兩個陰陽師說道：「這些人救了我的性命，先把他們帶去好好安置吧。」
兩個陰陽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明顯看來年紀較小的女孩對著神月一行鞠了一躬，朝著門內伸出手臂，「那請諸位隨我來吧。」
百合子看著影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層層門扉後，才接受了另一個陰陽師的攙扶。那是個非常年輕的男孩子，眉宇間卻讓百合子無比眼熟。
男孩子躊躇了片刻，焦急地問道：「百合子大人，我哥哥他和您出去除妖，現在……」
百合子一陣默然，難怪這個孩子她看著眼熟。她摸了摸男孩子的頭頂，卻不忍心說出真相，只問道：「松鶴長老在嗎？」
儘管男孩子眼中的焦急不減，他卻還是答道：「今天長老手裡拿著一封信便急急忙忙出去了，似乎要見什麼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頓了頓，他補充道，「零子師姐是在的。」
「零子啊……」百合子想起了那個留著俐落短髮的女子，旋即又搖搖頭，「不行，她還只是個孩子。」
「除去已故的粉煙師姐，零子師姐是我們這一輩中最厲害的。」男孩有些不服氣地反駁，旋即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再說零子師姐也不小了，昨天我還聽見松鶴長老讓她相看相看如意郎君。」
百合子聞言，臉上的褶皺一條一條地舒展了開來，她忍不住又用獨臂摸了摸男孩的頭頂，「人老了，總覺得你們這些小輩都是小孩。罷了，讓她來找我吧，她既然是松鶴親傳的弟子，總有她該擔的責任。」說著，她頓了頓，「讓她越快越好！」
進了夕月一族的內裡，神月才發現這樣的陰陽師大族並非如她想像的那般貼滿符咒、擺滿法器。相反，亭臺樓閣，假山曲水倒是一樣不少，甚至還有不少像殺生丸這樣的妖怪在裡面來回進出，只是神情像殺生丸那般倨傲的倒是不多。也正因此，殺生丸一行反倒不顯眼。
這便是陰陽師收的妖怪式神了吧……
神月看了眼一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妖怪，又往殺生丸的方向望去，卻見後者也在看那個妖怪，只是鎏金色的眼瞳裡盛滿了鄙夷。
神月覺得殺生丸鄙夷他們的原因大約是覺得他們甘受人類的驅使，但她自己對這些人卻並無什麼太大的感受，只是有些好奇他們願意留在人類身邊的原因。
於是，行進中，她不由得更加仔細地觀察這些與他們錯身而過的妖怪，只見其中有的不情不願地跟在一個陰陽師後面，眼裡盛滿了憤恨；有的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恨不得把目光黏在陰陽師的背影上；有的神色只是木然，如死水一般的平靜。
可路過一個小院落的時候，她卻看見一個已經老邁的妖怪正躺在籐椅上曬太陽，雙目微眯。而一個年幼的小陰陽師，坐在她旁邊，手裡拿著一本封面繪著繁複陣法的書。
大約老妖怪的體質比較招蟲子吧，每過一會，小陰陽師便停下來，幫著老妖怪驅趕爬到她身上的蚊蟲。
老妖怪笑眯眯的，也是每過一小會便幫著小陰陽師擦一擦額頭上的汗珠。
日影悠悠，給一老一小潔白的狩衣上打下了橙黃的光影，時光在其間翩然。
神月心中微微一震。她說不出來此刻的感受，卻覺得自己隱約明白了什麼。她不由得看向殺生丸，卻見後者眼中的輕蔑更甚。
這是不對的！
神月回頭看了眼一老一小，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人類沒有資格驅使妖怪，妖怪卻也同樣沒有資格蔑視人類啊！
後來，當神月回憶起這件事情，忽然發現這大概就是她和殺生丸的世界開始分歧的源頭。即使是同一個世界、同一件事，在他們眼中也是大不相同的。
很久以後，她對著自己的兒子這麼說道：「人與妖都一樣渺小和無助，我們所有人能做的，也不過是在這寒冷的世間相互取暖罷了。」
等神月將自己的思緒從那對老小身上拉回，卻見影弦正對著領路的陰陽師說著什麼。等他說完，領路的陰陽師卻是逕自離去了。
「我們去後山。」影弦對著神月說道，「我問過了，後山的山腳直連著大海，有船可以出海。」他看了眼偏西的日光，「魘魔塔建在一個小島上，我們得快些去。」他頓了頓，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得趕在太陽落山之前！」
第145章 因與果（二十）
越是遠離岸邊，海水的顏色便越是深沉，壓抑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三人在小舟上顛簸了一兩個時辰，終於在太陽要墜下海面的時候，到了一個小島上。
那真是個小島，一眼便能望得見盡頭，沿岸是被海水反復沖刷的礁石。可島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
「魘魔塔呢？」神月跳上岸，看向正在停船的影弦。
「別急。魘魔塔是萬鈞石建成的，沒有任何地面能承載住它的重量。所以這塔是建在海面以下的，需要的時候才召到地面上。」說著，影弦停好船，到了小島的正中，「這座島經過了咒術的處理，可以在一個時辰以內承受魘魔塔的重量。一個時辰之後，魘魔塔會自動沉入海底。」說完，只見他做了幾個繁複的印式，周身漸漸泛出了金光。
等金光漸滅之時，卻見他雙目猛睜，嘴裡喝道：「快退！」同時自己也幾個縱躍一下退至岸邊。
神月也退了幾步，卻見地面猛然晃動起來。她踉蹌了幾下，卻被身後的殺生丸穩穩扶住。她還沒來得及往身後看，島上的走石飛沙竟一下齊齊揚起，神月慌忙拿大袖遮住了面。
等四周動靜平息下來，卻見一座高聳入雲的漆黑石塔矗立在三人面前。可神月的心口卻驟然間劇痛，她不由得捂住心口，汗如雨下，渾身顫抖。
「神月？」一直扶著神月的殺生丸覺出了不對。
「這塔……」神月勉力扶住殺生丸的胳膊，幾乎將指甲深深摳進了裡面，「這塔是用來做什麼的？」
影弦疑惑地皺了眉，但沒有上前，「魘魔塔，顧名思義，自然是用來鎮住妖魔的。」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你不用擔心，因為其實只有兩個妖魔——塔里關著一個，塔下鎮著一個。」
聽了影弦的話，神月非但沒有好轉，心臟的疼痛反而更甚。她的身子晃了晃，整個人幾乎完全栽在殺生丸懷裡。
忽然，她眼前一黑，那可怕的夢魘似乎在此時找上了她，這一回，卻只有萬鈞的重壓。重壓當頭而下，而她卻動不了躲不得，在一片黑暗裡，無星無月，不知時日，只有刻骨的疼痛讓她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為清醒。
可夢裡的人又出現在她眼前，一聲不吭地將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萬鈞的重壓頓時消失了，可面前的人卻被重壓壓得變矮變小，可脊樑依舊筆直。
「神月！」一個聲音驟然傳了進來，仿佛斬開黑暗的白光！
神月顫抖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還在小島上，小島四周，是染著晚霞的海面。
這一下之後，神月覺得心臟的絞痛消失不見，她輕輕推開了懷抱著她的殺生丸，勉力站定。
可再次看到魘魔塔的一刻，冷汗卻是淋漓而下。
夢裡的痛苦，一定是因為這裡！
她從沒有來過這裡，卻可以肯定，連大地都承受不了的重壓，卻被硬生生地加在某個人的身上，沒有時限——生不如死！
「奇怪……」影弦的聲音拉回了她的神思。她看向影弦，卻見後者圍著魘魔塔轉了幾圈，神色愈發肅然。
神月忍著淋漓的冷汗，看向魘魔塔。卻見本應該威風凜凜的石塔卻多了不少斑駁。這時一陣海風吹過，高聳入雲的塔身竟開始搖搖欲墜！
影弦皺著眉上前，試探著輕輕一推塔身，整座石塔竟在這一瞬轟然坍塌！
殺生丸上前一步，將神月護在了身後。等動靜平息之時，石塔已化為大大小小的漆黑石塊。
神月這時從他身後走了出來，看著這一地的狼藉，蒼白的臉色裡竟帶著一股說不清的快意。她走上前去，撿起了一個小石塊，卻被那重量壓得彎下腰去。殺生丸趕忙上前，將那石塊一下擲到了海裡。那石塊入海，只「咚」地一聲，連個浪花都沒激起便沉了下去。
兩人見到這種場景，均是皺起了眉，卻沒看到影弦緩緩踱到了兩人身後，面露殺意。
魘魔塔分明早就毀了，那它下面壓著的東西也就放了出來。
難怪傀儡師要將屍體變成魔物。他就是在組建軍隊，他之前要做的事已經被他完成了！他現在要復仇了！
唯一能阻止他的方法，也只有……
影弦忽地伸出五指，並指如刀，朝著神月後心襲去！
殺生丸還沒有反應過來，神月懷中那把摺扇卻忽然「叮——」地一聲沖了出來，替神月擋了一下。
摺扇裡靈魂的力量將影弦的攻擊擊偏了些許，可那把摺扇也因此化為了齏粉！
「神樂！」神月睜大了雙眼，朝著摺扇的粉末伸出手去，可整個人卻被殺生丸帶得後退了數十丈之遠！
「終於現出了真面目了麼？」殺生丸嗤笑著擋在神月身前，爆碎牙入手，冷光流轉其上。
「她……」影弦只說了一個字，整座島竟又開始晃動了起來。
這時，天空上忽然湧起了萬丈光華，殺生丸抬頭一看，卻是大片大片泛著藍光的符咒遮天蔽日！只一瞬，這些符咒開始相互勾連，齊齊飛了下來！
殺生丸下意識地將神月護得更嚴了一些，可這些符咒一個連著一個，相互絞成繩索，竟是將影弦捆了個結實！
殺生丸往周圍看去，卻見這個小島不知何時竟被乘著小舟的陰陽師包圍了。
影弦開始掙扎。而那些立在小舟上的陰陽師則結著同一個印式，符咒上的光華隨著他們的動作明明滅滅。
這時，陰陽師裡面的一條船靠近了小島，船上赫然是同樣結著印式的零子和斷了手臂的巫女百合子。
殺生丸戒備地看著她們兩個。零子看著他倒是瞪大了眼睛，但奈何結印式的時候不能分心，她也只能暗暗咬牙。
百合子跳下了船，卻並未看殺生丸與神月，徑直走到影弦面前，肅了面容，「我親眼看見你屠村屠城，肆意殺人——」
百合子頓了頓，大聲喝道：「你可認罪？！」
悠于 2018-6-23 20:10
第146章 因與果（二十一）
聽著百合子的話語，影弦忽然不掙扎了，只半垂著頭，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百合子倒是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今天我才弄明白，殺人的人和讓人變成妖物的人並非一人。你是那殺人的人，可你白日裡卻分明慈悲。故而，老身猜測——」百合子頓了一下，看向影弦的眼神竟含了悲憫，「你是心魔入體。過去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白日裡慈悲行善，夜裡則被心魔控制心神，肆意殺戮。我說的可對？」
影弦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開口：「算是對了吧。」
「可憐人！」百合子搖了搖頭，「今日你既然自願讓我帶你來這裡，想必也是想讓這一切有個了結。你且放心，你死之後，我們會超度你的靈魂。而那讓人變成妖物的人，我們也絕不會放過！」
「我本來是覺得這樣最好，我也不想再超度那些被我殺死的人了。我本來以為在你們來之前，我要做的事能了結。」說著，影弦猛然抬起了半垂的頭，那一雙墨色的眸子竟然變得血紅！
「現在——卻是不行了！」
說著，影弦周身泛起了金光，符咒絞成的鎖鏈竟開始層層斷裂！
不少小舟上的陰陽師開始咳出鮮血，身形東倒西歪，甚至還有幾個栽到了海裡。零子拼命咽回了湧上喉間的甜腥，大喝：「所有夕月一族的弟子堅守本位！」
小舟上的陰陽師聞言勉力穩住身形，符咒上的藍光盛了不少。
影弦見了，雙眸裡的血色也愈發旺盛，沒見他做什麼動作，那層層捆住他的符咒竟然「轟——」地一聲，炸裂開來！
「快走！他已經被心魔控制住了！」百合子看了眼快要暗沉下來的天色，對著零子大聲喝道，「你們不是對手！快帶著夕月一族的年輕弟子離開！等松鶴回來再誅殺他！」
因著符咒被破，零子吐出了一口鮮血，但她本人卻不甚在意地抹去了唇邊的血跡，也跳上了岸，厲聲道：「哪有妖物就在眼前卻不誅殺的道理！」
說完，她做了個手勢，大聲喝道：「變陣！」
小舟上的陰陽師相互對視了幾眼，還是依著零子的命令換了位置與印式，幾乎只是一瞬，一個血紅的結界兜頭罩住了小島！
結界罩住小島的一瞬，神月只覺得體內的力量凝滯住了，哪怕邁動步伐都分外困難。她看向護在她身前的殺生丸，可他的背影依舊堅實。
事態的發展遠遠出乎她的意料。他們本是來幫撫子解脫，可魘魔塔卻早就損毀；而他們一路上遇到的屠戮人性命的惡魔，竟然是影弦！
這怎麼可能？他明明那麼慈悲。
不……她每晚都會陷入夢境，若是影弦只有晚上才會失去理智的話，她確實是發現不了的……
影弦看了眼只在海面上剩下一線的殘陽，眸裡的血色越來越濃郁，殺意在他周身不受控制地釋放。
殺……殺……殺！
不！不行！
影弦立在原地，手上的指甲驟然變尖變利。在眾人驚駭的目光裡，他竟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而掐住脖子的那雙手青筋暴露，顯然沒留任何餘地。
神月死死盯著影弦，卻看見紫色的霧氣開始自影弦的身體逸散而出。影弦的面容幾乎隱沒在霧氣裡，顯得猙獰而痛苦。
「影弦……」神月忍不住出聲。
影弦順著聲音望去，卻找回了最後一絲的理智。
對了……要殺了她！
無論如何——都要殺了她！
影弦猛然放下了掐住脖子的雙手，身形驟起，朝著神月襲去！
零子、百合子還有殺生丸卻在此刻與影弦一同動作，淺粉的靈力與瑩藍的符咒一同招呼到影弦身上，妖力凝成的蒼龍也朝著影弦呼嘯而去！
力量的撞擊爆發出炫目的光華，可光華散滅後，四周卻歸於暗夜。
神月看了眼天邊，心頭一凜。
太陽，落下了。
被圍攻的影弦卻是毫髮無損，神月可以看見他周身的紫色霧氣愈發濃郁，雙眸猩紅，尖利的牙探出唇外，頭上也長出了一對犄角！
殺生丸護在神月身前，手裡緊握著爆碎牙，心裡卻暗道：「該死！」
這結界似乎是用來抑制妖魔的，他並非沒有受到影響，剛才的一擊，幾乎傾盡了他的全力。因為和影弦對過多次的招，他看得出來，影弦也受了影響。
但即使如此，影弦的實力也要高出他們太多！
影弦看著在他身前的百合子和零子，忽然「桀桀」地笑出聲，只輕輕一擊掌，一股混沌不明的力量忽然間自他身體裡往外急速擴散！
百合子見狀連忙推開了零子，可她本人的脖子上卻多了一道狹深的傷口。星星點點的螢光從傷口裡面逸了出來，盡皆鑽入影弦的口鼻。影弦彎起了唇角，似是極盡享受，可百合子的臉色卻迅速灰敗下來，胸膛很快便沒了起伏。
一旦沒了螢光，影弦便皺起了眉，一下踢開百合子的屍體，走向了零子。
神月看著這一切，意識卻模糊起來。
這種時候……
她又跌入了熟悉的夢境裡面，可這一次，連水底裡面刺骨的冰寒那人影都替她承受了。
夢境結束後，她周圍是一片黑暗，唯有那熟悉的人影周身泛著微光。
「快讓我醒來！」神月急切地看著人影，「外面……」
那人影只是輕笑了一下，「說的好像你醒來就能打得過影弦一樣。」說完，人影拍了拍神月的肩膀，「外面那個是我的……老朋友。你們沒有一個能敵得過他，就算一起上也是一樣。」
神月定定地看著人影，「那你把我留在這裡，他就不會殺我了嗎？」
「我沒有留你啊。」人影的聲音似是有些無奈，「我只是想和你說一件事。」
「什麼？」
「今天以後，你不會再陷入這樣的夢裡面了。」人影再次拍了拍神月的肩，「說起來很抱歉讓你承受這麼長時間的苦楚，我很盡力地嘗試，也只能逐步替你分擔，將你拉離這裡。」
神月聽了，神色緩和了下來，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曾說這裡是『雙璧』，魂之容器。那麼，我所經受的到底是什麼？」
人影深吸了幾口氣，才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解釋道：「我的回憶……而已。」
人影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只道：「想阻止影弦的話，需不需要我借你點力量？」
「你想做什麼？！」神月當即後退了一步。經歷過月蓮的事情，她對這種事已經無法信任別人。
「你是想簽訂契約？還是想控制我的身體？」神月死死盯著人影。
人影聞言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半晌，輕笑了出來，「算啦，我不收你的報酬。」說完，人影卻是一下伸手觸到了神月的眉間！
第147章 因與果（二十二）
神月睜開眼睛的時候，影弦還在朝著零子走去，仿若她剛才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無數泛著藍光的符咒自零子的袖中飛出，那些符咒無火自燃，各自以詭異的軌跡朝著影弦砸去！
太慢了！神月暗道。
在此刻神月的眼裡，那些符咒的軌跡、落點還有攻擊的死角全都一清二楚。
果然，沒見影弦有什麼動作，卻毫髮無傷地走過了大片的符咒。
眼看零子還要再次出招，影弦卻是不慌不忙地伸出手。
不好！他要出招了！
神月也不及多思，一個箭步便躥到了影弦面前，反手一架，便擋住了他出招的手。
殺生丸見此情景，金瞳卻是微動。
剛才，他甚至連神月的動作都沒有看清。
這不是神月應有的速度！
「神月？」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握住刀的手卻是越握越緊。
神月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卻又一時解釋不清夢裡的事，只道：「這次交給我來解決吧。」
殺生丸看著神月，心頭卻是一凜。
不知何時，神月那雙墨黑的雙瞳竟變得血紅！
影弦看著這個擋在他面前的人，竟渾身顫抖著後退了幾步，喉嚨裡發出了意味不明的音節。
神月湊近了去聽，影弦竟又顫抖著連連後退，喉嚨裡只不斷重複著那幾個音節。
「影弦……」神月看著面前的人，有些無措。一路上，這個陰陽師都是無比強大、無比慈悲，現在他竟然化身妖魔，但卻在她面前渾身顫抖。
影弦盯著神月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渾身顫抖，頭深深垂下。
神月吃了一驚，忙去攙他，但他卻又一下揮開了神月的手，猩紅的雙眸裡閃動著殺意。
可等他做完這個動作，卻又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揮開神月的那只手，忽然咆哮著用另一隻手折斷了這只手！骨頭斷裂的聲音在這個小島上分外刺耳。
可他斷了的那只手卻還想攻擊他身前的神月，他的另一隻手便死死扣住這只手。而影弦本人不住地咆哮著，狀若瘋魔。
神月看著這一切，只覺得一頭霧水，就像影弦的身體裡似乎住了兩個人，一個無論如何也要殺她，另一個卻對她無比敬畏。
她不理解影弦對她忽然產生的殺意，更不明白她有什麼值得失去理智的他敬畏的。
忽然，零子走上前，大袖裡滑出了一柄短刀。
「你要做什麼？」神月一下捏住零子握刀的手。
她以前見過零子，知道零子是為了除妖不顧一切的人。影弦做了什麼是一回事，但她不能讓影弦就這麼死了，起碼應該讓影弦清醒地解釋清楚所有的事！
零子看著神月的眼睛，卻是對著神月擲出了符咒，「你們果然都是妖魔！都是一夥的！」
太慢了。神月心道。
在神月眼裡，那張符咒和慢慢悠悠朝著她飛過來的螢火蟲並沒有什麼兩樣。神月伸出兩指，輕易地夾住了符咒，符咒很快便化為齏粉，紛紛揚揚灑落半空。
零子見一擊不成，竟不管不顧地朝著跪地的影弦扔出了另一張符咒，似乎無論如何也要多誅殺一個妖魔！
神月忙伸手攔住了那張符，同時卻是一下將零子扔出老遠！
「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殺了他的！他這樣，或許是有什麼原因的……」神月定定地看著零子。
說到一半，神月忽覺身後風聲乍起，她趕忙回頭，卻見影弦站了起來，渾身依舊顫抖，但洶湧的力量卻從他的身體裡湧出，直朝著她而去！
就好像是，他拼盡全力，克服了畏懼，也要殺她。
——無論如何，也要殺她！
神月還未回轉過身，兩道影子卻是比她更快地動作了。
影弦驟然定住，周身洶湧的力量一下消散。
神月定睛，卻看見兩把刀，同時貫穿了影弦！
一把是爆碎牙，從影弦的後心直直穿過前胸。
另外一把，卻是一直被影弦帶在身邊的撫子！
殺生丸面無表情地收刀，鮮血從影弦的胸口四濺。影弦的步伐踉蹌了一下，卻還是朝著神月走去。
這時，插在影弦心口的撫子泛著金光嗡鳴了起來。鬼使神差地，神月握住了撫子，撫子卻沒有排斥她，反而嗡鳴聲更甚，似是催促她拔刀。
看著影弦猙獰痛苦的面容，神月忽然明白了什麼。
影弦明明知道百合子會認出他，但清醒時的他還是救了她；
他明明知道百合子邀請他來這裡，只能是為了誅殺他，可他還是來了；
清醒時的他有多慈悲，知道自己造成的殺戮就會有多痛苦；
他本來到這裡是為了幫撫子解脫的，如果魘魔塔沒有損毀的話，現在撫子應該已經往生了，而他，會被陰陽師捉住。
然後，他會心甘情願地被處死！
——他是來求死的！
看著慢慢靠近的影弦，明明影弦長出了犄角，露出了利齒，已是一副惡魔的面容，可神月卻無端記起他超度亡者時的模樣，金光大盛，眉目悲憫——恍若神祗！
神月深吸了口氣，逼迫自己正視著影弦，一下拔了刀！
鮮血自影弦的胸膛噴湧，有幾滴濺到了神月眼裡。而她手上，無數鮮血沿著撫子的利刃滑落，滲進泥土中，仿若在地上開出了層層疊疊的豔紅花朵。
「影弦，今後由你擔任戰神之職。」
男子的聲音喚起了神月的注意，她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不在那個小島上，而身處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殿裡。大殿四周，立著不少人，有男有女，均面容嚴肅。
大殿正中，一個身穿月白外衣的男子正將一柄長刀交於半跪在他下首的人。跪在男子下首的人一開始半垂著頭，一直到長刀遞到他面前，他才恭敬地伸出雙手接了。
而此時，他才抬起頭，沉聲說道：「多謝神主大人信任！」
神月花了一些功夫才看出此人是影弦。因為此刻的影弦身著沉重的白甲，面容齊整，哪裡有日後的酒鬼陰陽師的樣子。
「很好！」被稱為「神主」的人拍了拍影弦的肩，「以後由你帶領大家清剿魔族！願你鋒刃所過之處，如入無人之境！」
第148章 因與果（二十三）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神月目睹著身著白甲的影弦衝鋒在前，也目睹著白甲浸上一層層血污，唯有那把長刀依舊泛著冷光，不知疲倦地斬下一顆顆頭顱。
一直到後來，就像神月在碧落裡看到的壁畫一樣，狂風呼嘯，海浪滔天，驚雷游走，長空蒙上血色，山河湖海也泛著赤紅。天上地下，無數人影顫抖，血雨自其間傾瀉。
終於，為首惡魔的頭顱被斬下。那頭顱被懸在高高的旌旗上，溫熱的血沿著旗面不住地流淌。
神明們取得了勝利，最後幾乎清剿了所有的惡魔。
接下來時連日連夜的宴飲歡歌，歌美酒濃，加上無數的貢品，召顯著神明無上的威能。
神月又看著神明們建起了高聳入雲的白塔，將為首惡魔的頭顱鎮在塔底，並在塔內繪上了這場戰爭的始末。
這本該是神明最為鼎盛的時期，可一場仿佛詛咒的噩夢卻開始將他們死死纏裹。所有神明的力量都開始漸漸潰散，不斷有神力弱小的神明湮滅。碧落城沒過多久便是人心惶惶。
神主一開始認為是惡魔的報復，後來不惜翻山倒海，找到了為首惡魔失去頭顱的屍身，當眾挫骨揚灰。
可這一舉措並沒有效果。這時候，卻有神明發現可用他人的力量為自己延壽，可那被吸取力量之人卻會大大縮短壽命甚至立死。即使如此，還是有大批大批的神明開始獵殺碧落城裡尚未成為神明的靈物。
碧落城裡人人都擔憂著自己朝不保夕，可神主依舊嚴守著法令，不許神明下界，更不許神明濫殺靈物。
最後，為了活命，開始有神明勾結僅剩的惡魔，幫助惡魔進入碧落，奪回首領頭顱；而他們，則趁著惡魔牽制神主的時候逃竄下界！
神主的力量也在潰散，竟然沒能阻止這些人。
再後來，神主為了阻止神明們在人界徒造殺孽，隻身下界，將逃往人界的神明誅殺了個乾淨！而神主，也因此幾乎陷入湮滅的境地。
神月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靜立在一旁，遠古的真相一幕一幕地展現在她面前，她卻無法做出評判，只隱約覺得悲哀。
影弦是知道神明勾結惡魔這件事情的，但卻因為不忍心阻止同族求生而沒有告訴神主，但他本人卻又不忍用他人的性命延壽，因而也沒有下界，只是留在碧落。
最後，神主幾乎用盡自身的力量設了結界，好讓神明再無法下界。
神月看著影弦最後坐困孤城，看著與他熟識的人一個一個湮滅，也看著影弦將那身白甲深深封存，再也沒有穿過。
那一日，影弦正在打掃自己的院子。他的院裡栽了幾棵梧桐，一到秋日，便有枯黃的葉四散紛飛。而能替他打掃院落的僕從已經盡數湮滅。
「影弦，你想活命麼？」男子的聲音忽然自院落的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一旁的神月停了，卻是一凜。
這是……傀儡師的聲音。
脫去白甲的影弦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神色也沒了從神主那裡接過長刀時的銳利，他只是扶住了掃帚，淡淡開口：「你竟然還敢來？」
「不不不，我現在並不在九天。伊耶那岐設下的結界讓我連靠近這裡都不能。」那聲音含著怨毒，但一閃而逝，「我現在只是想辦法和你通上了話而已。」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影弦頓了頓，繼續用掃帚把院裡的落葉堆到了一處。
「你難道不想知道神明湮滅的原因麼？」
影弦的動作一下頓住了，握著掃帚的手青筋暴起，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你說。」
「我也是拜會過伊耶那美大人之後才知道的。說起來我還是很感激伊耶那美大人當年挺身而出為魔族說話的。只可惜……」說著，傀儡師嗤笑了一聲，「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神主伊耶那岐一心為了所謂的『道』，不聽她的諫言，甚至將忤逆自己的妻子打入了黃泉……」
影弦半垂了眼，打斷了傀儡師，「那兩位大人的事，不是我們可以置喙的。我只想知道原因。」
傀儡師聞言，冷笑一聲，「因為平衡。」
「平衡？」
「獨陽不存，孤陰不長。神力與魔力，說到底只是相互排斥的兩種力量而已。」傀儡師嗤笑，「伊耶那岐卻將這當做了立場。」
影弦立在院中，沉默了良久，才緩緩問道：「因為我們殺光了魔族，所以我們也不能存在，對麼？」
「對。九天之上的『天道』在懲罰你們。」
神月立在影弦對面，看著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手背上青筋更甚，過了許久才漸漸冷靜下來，道：「你告訴我這些有什麼目的？」
「我說了，我想讓你活。我有辦法幫你。」
影弦久久沒有說話，秋風乍起，被他堆好的梧桐枯葉再次起舞，陽光在地上勾勒出它們飄搖的身影。
影弦看著地上淩亂的落葉，忽然問道：「為什麼是我？」
神月在一旁看著，心底也泛起了疑惑。
按理說，這些神明剿滅了魔族，現在他們遭到了報應，傀儡師應該快意都來不及。再加上影弦曾經身為戰神，殺死的魔族應該是最多的，就算傀儡師幫誰也不該幫他的。
「我說了，獨陽不存，孤陰不長。你們要是死光了，我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你們？魔族只剩下你一個了，哪來的『你們』！」影弦聞言卻是撫上了腰間的那把長刀，「難道你想復活魔神？別癡心妄想了！就算魔神頭顱在你手上，魔神的身軀已經挫骨揚灰！」
傀儡師聽著影弦的話，卻只是冷笑，「不愧是伊耶那岐親選的戰神，對我們的敵意果然是一等一的。說到現在，你到底還想不想活命？」
神月看見影弦握住刀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過了半天才緩緩放下，「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是我？」
傀儡師也沉默了一瞬，「我打探到，伊耶那岐將最後的力量當做補償給了他的靈物，月蓮。可是她畢竟是靈物之身，這樣的力量她是守不住的，潰散是遲早的事。到那時，碧落城裡面的神明若都死了，伊耶那岐的力量再潰散的話，魔神大人就更不可能複生了。」
「為什麼是我！」
這回，傀儡師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句用下戰書般的語氣開口：「這是我們對你的報復，你敢接麼？」
第149章 因與果（二十四）
「有何不敢！」話音剛落，風流縈繞影弦周身，攪得滿地落葉四散飄飛，擾得素色大袖上下翻舞。
影弦此刻明明只是扶著一把掃帚，神月看著他，卻覺得他正提著他那把長刀，踏上戰場，斬魔斬鬼，鮮血四濺！
神月在一旁，只覺得深深地不安。
明明傀儡師甚至已經說出來了，是「報復」，可是影弦還是要往裡面跳。
或許無論多麼憎恨魔族，影弦內心裡，也是想要活著的。
她看著影弦在傀儡師的指點下，先是用伊耶那岐贈予的那把神兵為祭，將碧落的結界打開了一個小缺口，下界後與傀儡師會面。
之後，影弦卻被傀儡師偷襲而失去了意識。
神月所看到的是影弦的回憶，他失去意識的時候，她看到的也是一片黑暗。
等到那片黑暗漸漸消散，傀儡師竟然守在影弦的身旁，斗篷的帽檐依舊遮住了他的帽檐。他看著影弦，忽然輕笑出聲，「從今以後，你就能高枕無憂地活下來了。」
「你對我做了什麼？！」
「『天道』的懲罰是針對神明的，可我又要讓你承載你那份神力，又不能讓你死……」傀儡師微微仰起頭，露出了微彎的唇角，「所以，我只能在你身體里加一點東西，擾亂『天道』的視聽。」
「你加了什麼！」影弦一下上前，揪住了傀儡師的衣襟，可下一瞬卻是渾身顫抖，面容猙獰地朝著傀儡師一點一點跪了下來！
「是不是感到發自內心的敬畏？有一種想要朝拜我的衝動？」傀儡師哈哈大笑，一腳將跪在地上的影弦踢得老遠。
可影弦只是渾身顫抖地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朝著傀儡師跪了下去。他的神情明顯是不願的，面容掙扎而痛苦，冷汗淋漓而下。
「其實你也不必感到羞恥，我剛才不過施加了一點威壓，低等魔族對高等魔族的威壓就是這般，絲毫也不能抵抗。這是刻進血脈裡的，不是意志能抵抗的。」傀儡師又大笑了幾聲。
「你說我是……」影弦顫抖著抬起頭，艱難地開口，「低等魔族？」
「不對。我說的不準確。」傀儡師拍了拍影弦的肩，卻只讓影弦顫抖得更厲害，「我只在你身體裡混入了最低等的魔族的血肉與魔力，你還是有神明的血脈的。最多只能算是……」影弦頓了頓，嗤笑了一聲，「——半神半魔。」
「你！」影弦手上的青筋暴起，硬是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可傀儡師只是一挑眉，卻又讓他跪了下去！
「對了，提醒你一件事。」傀儡師用兩指挑起影弦的下頷，將影弦這幅狼狽的樣子上上下下看了個遍，「低等魔族最不擅長的就是控制自己的心智。你以後可要注意修身養性，不然少不得會做出殺人放火的事呢。」
說完，傀儡師又狠狠踹了影弦一腳，才笑著說道：「我還給你留了特殊的禮物。你自己日後慢慢體會吧。」
「對了……」傀儡師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上前，勾起影弦的下頷，強迫影弦與自己對視，爾後，才一字一句地開口，「我命令你——不准自盡！」
影弦渾身戰慄，神色猙獰，雙手甚至將手腕掐出了烏紫，可唇舌卻不聽使喚，硬是一點一點地吐出了屈辱的音節——「是。」
「很好！」傀儡師大笑著遠離了影弦的視野，「戰神大人以後就體驗一下身為低等魔族的滋味吧！」
神月看著影弦頹然地跪在地上，雙手深深插進發間，雙唇開開合合，細碎的話語從其中迸出，「救救我……有誰來……救救我……」
神月忍不住朝著影弦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可她的手只是徒然穿過他的身體。
這只是影弦的回憶，一切痛苦都是鐵鑄成的事實，絲毫不容更改。
影弦尋過死。
他曾經想活著，哪怕是陷阱，也想活著。
可現在，他卻恨不得立時死去。
但傀儡師對他下的命令竟然讓他不能有絲毫忤逆，每每到最後的關頭，他只能滿臉痛苦地放棄。
令神月沒有想到的是，對影弦而言，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他的身體混入了魔族的血肉不假，卻還有一半的神明血統，「天道」的懲罰仍在繼續，他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吸收他人的力量。
在白日的時候，他還能控制自己。可每每太陽落下的時候，他體內的魔族血統便開始作祟，讓他再壓抑不住這份渴望！
每每太陽初升，影弦迎來理智的同時，還有他周身的屍體。
神月忽然明白，傀儡師口中的「特殊禮物」是什麼了。他其實知道唯一讓影弦活下去的方法只有讓影弦去殺戮。
可影弦不會，死也不會。
所以他才設了這麼一個局，讓影弦不得不活下去。
讓他狠狠跌下神壇，用最低等的魔族的身份，行著痛恨的濫殺之事，求死不得地活下來！
這確實是最狠辣的報復！
影弦幾乎陷入了瘋狂中，有一段時間，每到黃昏，他甚至求人將自己捆起來。
可這沒有絲毫用處，夜裡的影弦會魔化，卻仍能使用體內的神力，幾乎是無敵的，世間沒有什麼能困得住他。
這段時間裡，影弦開始酗酒，似乎醉倒了就能忘記一切。
神月透過影弦的神情就能知道，每次他酒醒的時候，只是更為痛苦而已。
白日裡的時候，如果遇上妖怪騷擾人類，影弦會毫不留情地解決，儘管夜晚，他自己也會化身惡魔。神月看得出來，當村民向影弦道謝的時候，影弦的心緒似乎能平靜一些。
就像是……補償了罪過。
漸漸地，影弦開始以陰陽師的身份行走世界，背後背著沉重的酒葫蘆，頭髮蓬亂，酒水沾滿衣襟。
第150章 因與果（二十五）
時光在影弦醉醉醒醒之間飛速逝去，神月沒有想到的是，最讓影弦悲傷的事，才剛剛開始。
那一天，影弦正行走在山林裡，卻碰上蛇妖將一個小女孩死死纏裹，眼看就要吞吃入腹。影弦從蛇妖的口下救了那個小女孩，並把她送回了村子裡面。
「真是多謝陰陽師大人了。」女孩的父母在破舊的木屋前一邊對著影弦連連鞠躬，一邊又抹著眼淚，「撫子這孩子七歲了，身體又虛弱，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容易招惹妖魔，真不知道能不能把她養大……」
撫子！
神月看著縮在父母身後的小小女孩，說是七歲，可麻布衣服包裹著的身軀瘦瘦小小，臉色蒼白，看著只有四五歲的樣子。
影弦聽了這話，不由得蹲下身來，認真打量著撫子，又摸了摸撫子的額頭，才道：「這孩子體內蘊含著雄厚的靈力，根骨又上好，自然是妖魔鬼怪眼裡的美餐。只是……」
「只是什麼？」撫子的父母急急追問道。
「只是慧極必傷。」影弦輕輕搖了搖頭，「過於優厚的天賦對她而言已經不是福澤，反而成了劫難。除了容易招惹妖魔，她身體虛弱也是因為她體內的靈力豐沛到常人的身軀難以承受的地步，何況她還只是個孩子。」影弦頓了頓，才接著道：「就算她能平安長大，她的壽命也不會很長的。」
撫子的母親聞言，頓時抽泣起來。撫子的父親扶住了妻子，問道：「有什麼辦法能救撫子嗎？」
影弦半垂著頭，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延壽這種事……我沒有辦法。」
就在影弦轉過身要離開的時候，卻忽然覺得身後一陣拉扯。他回過頭，卻是小小的撫子扯住了他的衣袖。
影弦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將衣袖抽出來，只平靜地問：「你想說什麼？」
撫子仰著頭，直直地看著影弦，瘦小的臉頰襯得她的眼睛格外地大。忽然，她開了口，聲音細細弱弱——「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神月在一旁，看得怔住了。她仿佛看到了影弦被植入魔族血肉後的那一刻，驕傲被跌得粉碎，只能頹然地跪在地上，臉色蒼白又無措，無助地呢喃著：「救救我……有誰來……救救我……」
可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唯一一個旁觀他回憶的人連安慰他都做不到。
——沒有一個人救他。
影弦望著撫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只是久久沒有言語。
過了半晌，他忽然彎腰將撫子抱了起來，頭卻半垂著，將神色埋進了陰影裡。
「好。我救你。」神月聽見他一字一句地開口，「你拜我為師。我雖不能助你延壽，卻能授你術法，讓你再不懼那些魑魅魍魎！」
撫子的父母聽了，歡喜地流淚，當即對影弦行了伏地的大禮。撫子在他懷裡，也脆生生地開了口：「師父！」
影弦開始每個白日都來撫子的村莊傳授她術法。影弦說的不錯，撫子雖然身體虛弱，但天賦確實上佳，無論多麼複雜的術法，只要演示一遍，撫子立時便能掌握，甚至還能舉一反三。
神月看得出來，影弦十分喜愛這個弟子。
不然的話，也不會每天不到黃昏便離開，甚至用上術法，一直前行一直前行，一直到夜幕降臨，都在遠離撫子所在的地方。
可這時候，神月心底卻泛起了疑惑。
她遇見撫子的時候，撫子幾乎是重病在身，可現在撫子只是虛弱，遠遠沒有到她們初見時候的那種程度。
難道真的是因為撫子壽命不長的緣故嗎？難道她遇見撫子的時候，撫子的壽數已經將盡了？
影弦的教導持續了很久，漸漸地，他和村裡的人都熟識了。偶爾有妖物騷擾村子的事情，一開始，他會幫忙。後來，要是妖物不太厲害，就讓撫子一個人去。
村民們感謝他帶來的庇護，為他和撫子修了神社。
神月看著撫子曾經收留過她的神社一點一點地從無到有，內心忽然百感交集。
過去的因果在這裡彙聚，又向著未來無限延伸。因生成果，果又成因，無數的因果相互迴圈，在命運這條道路上越馳越遠。
神社落成後，影弦便帶著撫子住進了神社，好便於撫子修行。
可這樣一來，他每到黃昏便離開村子的行徑在撫子眼裡便愈發奇怪。撫子問過很多次，可影弦都是避而不答。
後來，影弦在神社的庭院裡栽了一棵櫻樹，用神力促它長成。那時候，正是陽春三月，微風一過，無數落紅紛紛揚揚，飄飛如雪。
「你晚上一個人住在神社也不要害怕。」影弦對撫子笑道，「實在是睡不著的話，可以看看櫻花。」
「我不是害怕！」撫子幾乎是沖到了影弦跟前，「我是擔心你啊！師父！」
這時候，又是一陣春風拂過，幾片落櫻落在了撫子的肩上。影弦沉默著替撫子拂去了花瓣，過了片刻，只問道：「今天的課業完成了嗎？」
「師父！我是真的擔心你！」年少的撫子倔強地昂起頭與影弦對視，「我是你的弟子，如果你有什麼事的話，我可以幫你的！」
「這般顧左右而言他，看來是沒有完成課業了。」影弦淡淡道，「別偷懶，快去做你該做的事。」
撫子聽了，猶豫地看了幾眼影弦，還是離開了庭院。就在她身影要消失的時候，還留下了一句，「師父，我一定能到幫你的！」
影弦之後一直立在庭院裡，大風刮過，無數飛櫻落在他發間衣上，他恍若未覺，只是一雙眸子越來越深沉。
過了很久，神月才聽他輕輕說了一句話。
「你能……救我嗎？」
悠于 2018-6-23 20:10
第151章 因與果（二十六）
神月感覺自從那天以後，影弦對撫子的教導明顯嚴苛了許多。而撫子本人，無論是多麼難以達到的要求，都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當然，撫子的實力也隨之越發強大。神月在一旁看著，甚至覺得，若非這時候撫子的年紀太小，或許能取得的名號比當年的桔梗也不遑多讓。
時間在撫子的修行裡飛速流逝，終於到了撫子及笄的時候。作為村裡唯一的巫女，村民們為此舉辦了盛大的慶典。可撫子的笄禮影弦卻沒有參加，只是靜靜等在神社裡。
等待的時間裡，影弦端端正正跪坐在屋子正中，卻忽然從懷中拿出了一管竹笛，放到了唇邊。少頃，悠揚的曲調縈繞著神社。
神月靜靜地聽著，諸多情緒雜糅在那一雙眼眸裡。
這些年，影弦教導撫子甚多，可有一樣，卻是撫子教影弦的。
那就是他現在正在做的事。
撫子的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城裡出名的書生，後來落魄了才回來種地。撫子的笛子就是他教的。
而撫子雖然年紀小，笛子卻吹得很好，甚至能教導對音律一竅不通的影弦。
影弦手裡的這管竹笛，還是撫子親手做給他的。
影弦吹出的樂音一開始還是安寧的，像是無波無瀾的湖水，可等他視線轉到屋內的一樣物事時，笛音卻驟然尖利起來。影弦一下收了笛子，雙唇緊抿，一雙眸子仿若沉進了深淵。
神月順著影弦的視線望去，只見屋內的小案上，端端正正擺著一張朱色長弓，長弓旁，還有一支尖利的箭矢，箭矢周身還流轉著淡淡金光。
神月知道，這是影弦為撫子準備的禮物，打算在撫子及笄的那天送給她。
「師父！」屋外傳來撫子歡快的聲音，影弦聞聲望去。
剛剛完成笄禮的撫子滿頭青絲被一根骨簪松松挽起，一身上白下紅的巫女服，雙頰泛著興奮的紅色，整個人仿佛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唯一可惜的是，這裡女子舉行笄禮的年齡比別的地方早了兩年，而撫子生的瘦小又一直身體虛弱，若是影弦站起來，撫子還不到他的胸口。
「還是個孩子。」神月聽見影弦低低歎了一聲。
「師父在說什麼？」進屋的撫子沒聽清影弦的話，追問道。
「沒什麼。為師說，今天起，你就長大了。」影弦笑著拿起朱色長弓，遞給撫子，「這是為師為你準備的禮物。這張弓，能助你射出無矢之箭。今後，你的破魔之矢就不必受到箭矢本身的限制了。」
「謝謝師父！」撫子興奮地接了，視線轉到小案上，聲音裡帶了疑惑，「既然我以後不需要箭矢了，那這個……」
「這個……」影弦忽然半垂了頭，將小案上那支箭矢交給了撫子，「這支箭矢有為師的力量，為師想讓你今晚，用它……誅殺一個妖魔。」
「用含有師父力量的箭矢？」撫子打量著箭身上流轉的金光，皺了皺眉，「今晚要誅殺的妖魔很危險麼？」
「很危險。」影弦點了點頭，卻忽然用雙手扣住了撫子的肩，「但你一定要誅殺這個妖魔！」
說完，影弦忽然又垂下了雙手，「你誅殺這個妖魔的時候，一定要站在遠處，遠遠把這支箭射入他的心口就好。千萬……千萬不要看這個妖魔的面容……」說到一半，影弦卻又忽然握住了撫子手裡的箭矢，「算了，你把這支箭還給我吧！你不要去！這個妖魔對你而言太危險了！你不能去！」
可這時候，撫子卻是將那支箭矢又從影弦手裡一點一點抽了回來，神色堅毅如鐵，「師父！我去！」
「我說了……」
「師父……」撫子忽然跪坐在影弦的對面，抬起頭，直視著影弦，一字一句地問道，「這個妖魔是不是和師父不願說的秘密有關係？」
影弦有些狼狽地偏過了視線，碎發遮住他的神情。
「師父這般不言不語，看來是有關係了。」撫子一下緊握住長弓，「既然這樣，我一定要去！」
第152章 因與果（二十七）
在撫子的一再要求下，影弦說出了晚上誅殺妖魔的地點，隨後便趕撫子去休息，好讓撫子養精蓄銳。
神月看著影弦的神色，大抵猜到了影弦要撫子誅殺的妖魔是誰了。
她一路跟著影弦，來到了要誅殺妖魔的地點。
那是個山谷，神月往四周看了看，山上栽了大片的梧桐。正是秋風起時，無數枯葉紛紛揚揚落下，在穀底鋪了厚厚的一層。
影弦在穀底一塊大石上歇了片刻，忽然咬破了指尖，就著鮮血往虛空中繪著繁複的陣法。
神月見了，眼眶有些濕。這是影弦以前試過的方法，用自己的陣法困住自己。可是夜晚時的影弦更為兇悍，沒有任何陣法能困得住他自己。
但拖延一陣足矣。
陣法繪好後，他周身的虛空中游走著若隱若現的血色。
他檢查了片刻，覺得沒有問題了，便在那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了那管笛子，也不放在唇邊吹奏，只是放在手裡慢慢摩挲著。
神月再度環視著山谷，只覺得影弦選的地方確實不錯。這山不高，撫子如果站在山頂，用破魔之矢誅殺穀底一個被陣法困住的妖魔——著實輕而易舉。
影弦開始還看著天色，時不時地解下背後的酒葫蘆喝一口酒，後來，他連酒也不喝了，只凝視著手上那管竹笛，神色是久違的安寧。
神月不知他想起了什麼，但開始覺得如果影弦就這麼死去，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人世間的苦難，他已經嘗得夠多了。
終於，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神月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影弦長出犄角，露出利齒，指甲變尖變長，雙目更是猩紅！
——活脫脫一副惡魔的面容！
影弦開始狂躁，站起身來，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他周身的陣法驟然發出血色光華，照亮了夜空中的一角，也攔住了影弦。
就著陣法發出的光華，神月卻在山頂上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那人影頓了片刻，便開始拈弓搭箭，想來是撫子了。
影弦開始嘶吼，一拳一拳往虛空中砸去，每出一拳，山谷裡便發出一陣轟然的巨響。沒多久，他周身的血色光華竟憑空產生了裂痕！
與此同時，神月也看見了山頂上撫子的箭芒發出的璀璨金光，那無可阻攔的鋒芒正對著陣法裡的影弦！
陣法上的裂痕越來越多，沒多久便遍佈影弦周身。可山頂上的金光竟還只是遙遙指著，並不動作。
過了片刻，山頂上的金光竟然熄了。
神月心頭一凜，沒多久便聽見附近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她順著聲音望去，果然是拿著長弓長箭的撫子從山上奔了下來。撫子身上沾了不少梧桐枯葉，衣角上還爬滿露水，似是在山頂待了極久。
極久？
神月看了眼魔化的影弦。
難道影弦變成這幅樣子的全過程撫子都看在了眼裡？
「師父！」似乎是在驗證神月的猜想，撫子到了山谷，幾乎是看也不看地奔到了影弦身邊，陣法的光華映得撫子眼角的淚珠一片血紅。
陣法在此刻已經搖搖欲墜，影弦在此刻揮出了最後一拳，陣法一下碎裂，爆發出炫目的血光！撫子不由得用袖遮住面，後退了兩步！
影弦這時發現了撫子，桀桀笑出聲，一步一步逼近撫子。
「師父……」撫子一步步後退，臉色一片哀涼，「你不認得我了嗎？」
回答撫子的只有影弦的怪笑和嘶吼。
撫子一直退到山谷的邊緣，神色忽地一凜，緊握住長弓，再次拈弓搭箭，箭身流轉金光，箭芒直指影弦心口！
「師父！醒醒啊！」撫子張開弓弦的手不住地顫抖，小小的、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
可影弦只是獰笑著上前，劈手奪過了箭矢，可箭身上的光華卻在此時大盛。神月聞見影弦手上的皮肉傳來焦糊的味道。影弦怪叫了一聲，一下扔了箭，望向撫子的雙眸裡，滿是殺意。
撫子咬牙再次張開了弓弦，金色的箭矢憑空生成。可看著幾乎逼她身前的影弦，她忽然緩緩地鬆開弓弦，金光熄滅。
「師父……這就是您要我幫您的嗎？」撫子明明流著淚，卻是彎起了唇角，笑意溫柔如飛櫻，「請恕弟子……無能。」
影弦聽了這話，卻是站住了，歪著頭打量了撫子片刻。
「師父！」撫子的聲音帶了狂喜，「您認出弟子了嗎？」
可回答她的卻只是影弦驟然掐住她脖頸的利爪！
「師父……」撫子的面頰漸漸漲紅，唇角的笑意卻依然輕柔，只是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您要是殺了我……清醒的時候……該多難過啊……」
影弦卻只是咧開唇角，笑得快意。神月都能清楚地聽見撫子的脖頸處在哢哢作響。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樣東西掉在了地上，滿地的梧桐落葉只讓它發出了細微的聲響，可影弦竟然低頭去看了。
竟是那管竹笛！
影弦盯著那管竹笛看了許久，忽然渾身戰慄起來，對著他面前的撫子發出了難聽的嘶吼！
接著，影弦一下鬆開了撫子，雙手扯著頭髮，神色猙獰痛苦。
「師父！」撫子上前去，想查看影弦的狀況。
可影弦看了她一眼，大吼了一聲，隨即一個肘擊狠狠擊在撫子胸口！
撫子身形向後飛去，最終狠狠跌在地上。那支箭矢正斜斜地插在她身旁的泥土裡。
「師父！」撫子喚了一聲，卻緊接著咳出了一口血。神月湊上去看了一眼，卻在鮮血裡看見了破碎的內臟。
影弦這時也不再顫抖，雙眸裡殺意更濃，一步步逼近撫子。
可這時，撫子似是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泛著水光的雙眸死死盯著影弦，期待他能清醒。
就在影弦要對著撫子伸出利爪的時候，那支箭矢忽然爆發出了奪目的光華，照得山谷裡的夜空幾乎亮如白晝！
影弦的身形被那光華逼得連連後退，最後竟一下跌坐在地上，大吼著用雙手遮住了雙目，可還是有鮮血沿著七竅蜿蜒而下。
等光華散盡，神月注意到，之前箭矢上流轉的金光幾乎消失殆盡。
它不可能再救撫子一次了！
等影弦緩緩放下捂住雙目的利爪，卻正好看見躺在他面前的那管竹笛。神月注意到他鼻尖輕動了一下，似是注意到了撫子的血味。
影弦的神情一下變了，這回不止撕扯著自己的長髮，甚至顫抖著抬起一隻手，照著自己爬滿鮮血的臉上來了這麼一下。
「啪——」
清脆的巴掌聲讓神月和撫子俱是一愣。
「師父……」撫子掙扎著要站起，可影弦卻是顫抖著一下奔進了樹林。
而撫子剛站起便又咳出了一大口血，一下跌坐了下去。
「師父……」撫子的聲音裡帶了哭腔，她彎腰拾起地上的長弓，再一點一點地挪過去，撿起了地上的竹笛，珍而重之地放進了懷裡。
「師父！」撫子咳了兩聲，對著四周大聲喊道，「無論你究竟是什麼！你永遠是我師父！」
撫子接下來發生的事神月就不知道了，因為這時候影弦正疾速地奔離撫子，有鮮血沿著影弦眼角流下，在漫天星光下，恍如淚水。
「咳咳咳……」臉色蒼白的撫子躺在神社裡，一咳嗽便拿帕子遮住了唇角。
她身旁的一個年長的巫女從她手裡拿下了帕子，只看了一眼便緊皺了眉頭。雪白的帕子上，滿是鮮血和破碎的內臟。
年長的巫女沒說什麼，只是把帕子掩到身後，隨即從小案上端起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苦藥，遞到了撫子唇邊。
撫子半坐起身，乾脆俐落地喝完了整碗藥，隨即看向年長的巫女，一邊咳著，一邊問道：「百合子大人……我這樣……還能活多久？」
神月靜靜地看著病弱的撫子，眼眶沒來由地酸澀。
現在，影弦和撫子相隔百里。自他傷了撫子後，他再也沒回過神社，甚至不願靠近撫子的村落百里以內。
可影弦畢竟記掛撫子，清醒的時分，經常施了術法，查看撫子近況。
此刻神月眼前，就是一面半人高的水鏡，裡面映出了撫子蒼白的容顏。
那晚撫子拖著傷軀回了村子，可還未抵達神社便昏了過去。幸好一位經驗豐富的年長巫女雲遊路過此地，救治了撫子。
影弦緊緊盯著撫子嘴角的鮮血，忽然間就抬起了手，再次朝著自己的臉狠狠打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聲響過後，影弦的嘴角也流下了血。
「如果你能堅持服藥的話……」年長的巫女似是猶豫了一下，卻忽然笑了起來，「雖然你的病是好不了了，但是活到像我這麼大的年紀卻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百合子大人在安慰我。」撫子虛弱地笑了，「師父以前就說過，我是慧極必傷，活不長久的。」
看著百合子一下凝住的面容，撫子卻忽然斂了眉，一字一句地開口，「不過請百合子大人放心，我會努力地活得更加長久的。」
「那就好。」百合子輕歎了口氣，將撫子手上的空碗收了起來。
就在百合子轉身的一瞬，撫子卻是抓住了被角，極輕極輕地開口：「如果我就這麼死了……師父知道了……該有多難過……」
過了幾日，見撫子的情況有所好轉，百合子留下藥方，便繼續雲遊去了。
百合子一離開，撫子終於打開了神社緊閉的大門，門外擠滿了神色不安的村民。
撫子重傷昏倒，影弦卻始終沒有回來。這兩件事像大石一樣壓在村民心頭。
撫子拄著長弓，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了門口，然後竟是一下跪了下來，行了伏地的大禮。
門外的村民一驚，不少年輕的村民連忙用同樣的禮節還禮。
撫子行完禮，再次拄著長弓站了起來，忽地勾起唇角，笑意輕柔，「我知道大家一直在擔心。我和師父前幾日晚上遇到了一個厲害的妖物，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它誅滅。師父把我送回來之後便說自己的修行還是很不夠，於是出去雲遊去了。他……」
撫子頓了頓，笑容更加堅定，「他遲早有一天還會回來的。」
說完，撫子緩緩拉開了朱色長弓，金色的箭矢憑空凝出。撫子將箭矢指向半空，一下松了弦，泛著金光的破魔之矢呼嘯著奔向了蒼穹！
「今後由我——來保護大家！」
第153章 因與果（二十八）
影弦的記憶在此戛然而止，神月的視野經過短暫的黑暗後，又回歸了現實。她的面前，影弦的心口還在往外噴湧著鮮血，而她手上，沿著利刃流淌的鮮血尚自溫熱。
神月眨了眨眼，影弦濺在她眼裡的鮮血沿著眼角滴下。
影弦周身的力量因這致命的一擊而潰散，可饒是這樣，影弦依舊嘶吼著顫抖著向著神月伸出了利爪！
神月手上的長刀一下泛出金光，其中漸漸現出兩個人影。兩個人影的心口處都有一條紅線延伸進神月胸膛。其中身著狩衣的人影冷冷偏過了視線，而身著巫女服的人影一下攔在了神月和影弦中間，口裡喚著：「師父！」
影弦的動作停滯了一瞬，在這一瞬，撫子竟然一下上前，摟住了影弦，瘦瘦小小的身軀只到影弦的胸口，可周身泛著的微光卻仿佛能將影弦照亮。明明靈魂是沒有實體的，可影弦竟然就怔愣在那裡，渾身戰慄，就像是真的被抱住了一樣。
「你……走……」影弦幾乎是咬著牙才發出的音節。
「師父，我一直……」撫子頓了一下，微微仰起頭，直視著影弦魔化的面容，笑意依舊輕柔，「我一直在神社裡等著你啊……你怎麼就不回來呢？」
「我說過了啊……」撫子笑著，卻流下了眼淚。她抬起手，似是想輕撫影弦的面容，「無論你究竟是什麼，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你永遠是我的師父啊。」
影弦聞言嘶吼著用雙手抓扯著自己的長髮，過了片刻，身上致命的傷口令他嘴角溢出了鮮血，他用猩紅的雙眸盯著撫子看了片刻，接著咬牙一字一字地開口：「你……走……我……要……」
說著，他尖利的爪上緩緩凝起金光朝著神月揮去！隨之，他的臉色愈發灰敗，似是將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這一擊上。
「醒醒啊！師父！」撫子擋在了影弦的利爪前，可虛無的身軀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別再濫殺無辜了！」
「她……不……」影弦說著，攻勢卻沒有減緩。
殺生丸連忙上前，將神月帶離了原地。他看著身旁人血紅的雙眸，不由得淺皺了眉，「你……」
神月卻在此時回望過來，似乎對影弦的敵意分毫怒意也無，只是疑惑地問道：「撫子是不是對影弦……」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回答她的卻是一直冷睨在一旁的月蓮，她看著沒有擊到神月最終還是在撫子面前停下的影弦，臉上浮現了哀色，「反正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當年，是弟子的無能……」另一邊，撫子望著影弦，一張臉上，又哭又笑，「要怪只怪當年弟子沒能殺了師父，才讓師父白白多承受了這麼些年的苦痛折磨。師父其實無需自責，因為都是弟子的錯啊！」
影弦怔怔地望著撫子，竟有水珠自眼角滑下，一直猩紅的雙眸竟泛上了些許清明。
利爪上的金光還未熄滅，他再次深深看了撫子一眼，身形暴起，這次沒有攻擊神月，反而是朝著神月與撫子相連的那條紅線上！
神月還沒有反應過來，卻有力量不受控制地自她體內洶湧而出！
殺生丸只看見有暴烈的血光沿著那條紅線洶湧向前，正與影弦的金光相撞！
隨著轟然一聲巨響，兩股力量的撞擊掀得神月整個人向後飛去。殺生丸慌忙摟住了神月，自己背對著那兩股力量。
神月怔怔地看著將她摟在懷裡的人，血色與金光在他身後交映，三千銀絲飛揚，一雙金眸卻沉靜如水。
神月心底微微一動，忽然就伸出手，反摟住殺生丸。
等兩股光華消散，神月卻是半垂下眸子，輕輕推開了殺生丸。
殺生丸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卻發現——那條紅線不見了。
連著神月與撫子的紅線——不見了！
沒了紅線的撫子，身形在夜空下漸漸變淡。
影弦此刻卻像是抽盡了所有力量一般跌坐在地上，看著撫子的虛影，輕輕彎起了唇角。而他周身，無數螢光四散飛舞——是湮滅的跡象！
「啊……」月蓮看著撫子的方向，彎起了唇角，眸裡的哀色卻不減，「礙事的巫女終於要去往生了嗎？」
「師父……」撫子朝著地上的影弦伸出了手，眉眼彎彎，「我們一起去往世吧。」
影弦只是靜靜地看著撫子，此刻，他一雙眼眸仍是血紅，但卻無比清明，「我的死亡是形神俱滅……」影弦說著，半垂下眼眸，神色哀傷，「對不起，師父沒辦法陪你了。」
「師父……」撫子半跪在影弦面前，雙手伸出，似是要捧起影弦面容，笑意依舊溫柔，「師父沒有辦法陪著弟子的話，弟子陪著師父就好了。」
說完，她看向了殺生丸，「天生牙的話，應該能斬殺靈魂的吧？」
「不行！」神月和影弦同時開口。神月一下按住了殺生丸的手，沖著他連連搖頭。
殺生丸沒有把手抽出來，只長眉一挑，並未回答撫子。
撫子見狀，沒有說什麼，只是看向了月蓮。
月蓮與她對視了半晌，忽然道：「好。我成全你。」
就在月蓮要上前的時候，籠罩小島的血色結界竟一下消失於無形！眾人心頭皆是一凜！
「誰！」一直立在一旁沉默著的零子厲叱出聲，手裡扣上了幾道符咒。
可一道黑影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只一擊，便讓她咳血退得老遠。下一瞬，那人影便出現在影弦身前。
「你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熟悉的聲音讓神月心神一凜。
神月望去，卻見來人一身漆黑斗篷，帽檐遮住面容。只見來人十指翻飛，藍色絲線在虛空中上下飛舞，竟生生將潰散的螢光網住！
「傀儡師黑起……」神月皺眉望著他，猶豫了一下，才接著道，「魔？」
傀儡師有些詫異地回望過來，看見神月眼睛的一瞬愣了一下，但看著神月眼角尚未乾涸的血跡，便恍然大悟，「原來是影弦的血濺到了眼裡啊……看來是看到了他的回憶了。」
「不錯。」神月點點頭，直視著傀儡師，「現在，你要做什麼？」
「我不能讓他就這麼死了呀。」傀儡師輕笑了一聲，卻見一根絲線竟一下附在了影弦的額上。沒多久，那根絲線又收了回來，末端附著淡淡金光。
「這是神根。這個可不能潰散了。」傀儡師將那團金光小心地護在了手裡，接著撤了半空中飛舞的絲線，嗤笑著看向影弦，「現在，你可以去死了。」
第154章 因與果（二十九）
沒了絲線的限制，影弦周身的螢光潰散地更為厲害，臉色徹底灰敗了下去，整個人幾乎成了半透明的虛影。
「師父！」撫子焦急地看了影弦一眼，怒視著傀儡師，可她的身形卻在漸漸消散，無法對現世的人產生任何影響。
神月見狀，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直視著傀儡師，「你究竟要做什麼？影弦……他承受的苦楚難道還不夠償還他所虧欠你們的嗎？」
傀儡師看著神月血紅的雙眸，一抹懷念在他眼裡一閃而逝，「我得讓神根附在一個人的身上，不然神根會消散的……算了，就人類吧……隨便找個人，把神根植入他體內，讓他代代相傳，至於神根會不會在他身上覺醒或者他能不能利用神根的力量，就看他的造化了。至於影弦……」傀儡師冷笑一聲，「他所受的痛苦我只嫌太輕！」
說著，傀儡師彎下腰來，用兩指勾起影弦下頷，「其實我是真的希望你能一直活著的呀，一只用你唾棄的惡魔的身份活下去……」
「住手！」神月一下上前，擊在傀儡師腕上，讓他吃痛松了手。
「你！」傀儡師的聲音帶了火氣，但看到神月雙眸的一瞬，卻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你想做什麼？」
神月看著眼前這個全身被斗篷罩住的人，本來應該氣憤他對影弦的所作所為，但瞭解了所有的因果後，內心卻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影弦不過是職責所在，傀儡師也不過是復仇。
沒有人做錯了。
或許真的只是人世不憐。
她不由得深深地凝視著面前的人，「能不能請你……原諒他以前的事？起碼不要讓他形神俱滅……」
「戮族之恨，何談原諒。」傀儡師同樣凝視著神月的雙眸，過了片刻，忽地輕抿了唇，「但看在這雙眼睛的份上……」
說著，傀儡師並指如刀，劃破了手腕，接著彎下身捏開了影弦的口，不顧影弦的掙扎，硬是將自己的血喂入了影弦的口中！
隨著血越喂越多，那些在半空中飛舞的螢光竟然盡皆回到了影弦體內！
「他現在沒了神根，加上本來體內就有魔族血肉，我再喂他我的血，他已經是徹底的魔族了。」說著，他譏誚著看了眼面露痛苦的影弦，「這種致命傷他一定是活不下來了，不過……」傀儡師頓了一下，竟然輕歎口氣，「魔是有轉世的。」
話音剛落，神月竟然看見影弦體內有藍色光團漸漸逸出，那光團很快成了影弦的模樣，怒視著傀儡師，面容痛苦掙扎。
可撫子的靈魂卻朝著影弦伸出了手，笑意溫柔如飛櫻。
神月看著影弦的面容漸漸變得平靜，過了半晌，終於同樣伸出手。
靈魂與靈魂之間終於能夠相互觸碰，互相安慰。
這時候，撫子看了月蓮一眼，接著又看向了神月。神月忽然覺得眼眶微熱，這麼溫柔的撫子，哪怕在這個時候，還是放心不下她們啊。
想著，神月對著撫子輕輕開口：「你放心吧，我和月蓮之間的恩怨會妥帖解決的。」
月蓮聞聲看了眼神月，沒有反駁，只是朝著撫子的方向點了點頭。
撫子的唇角愈發上揚，而牽住她的影弦見了，忽然也笑了，眉梢眼角裡，俱是安寧。
神月看著他們兩個的身形漸漸變淡，直至消失不見，眼角卻驟然覆上一片溫熱。
她怔愣地看著殺生丸抹過她眼角的指尖，無聲地發問。
「你哭了。」殺生丸淡淡開口。
神月聞言撫上眼角，那裡還殘存眼淚的濕熱。
「我只是……既難過，又有些開心……」
「我知道。」
這時，神月的視線掃過即將離去的傀儡師，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影弦是笑著離開的。」
「所以？」
「我覺得……」神月深吸了口氣，「可能在你原諒他之前，他先原諒了你。」
「那又如何！」傀儡師冷笑幾聲，身形一下就消失在小島上，幾乎無人能捕捉到他的蹤跡！
影弦的身影甫一消失，神月也覺得身上所有的氣力都被抽走了一般，只覺腳下一陣陣虛浮，好在殺生丸及時扶住了她。
殺生丸再次打量神月面容，卻發現那雙血色雙瞳已被濃黑取代。
他正要發問，卻見零子手裡扣著符咒，神色冷厲地盯著他。而這座小島四周，是成群的陰陽師！
就在殺生丸要揮出爆碎牙的時候，這座小島本身卻開始顫抖。神月腳下一個踉蹌，殺生丸連忙將她護在懷裡。
零子開始時面露疑惑，後來看見地上魘魔塔的廢墟，臉色一下變得慘白，「你們將魘魔塔變成廢墟也就算了，是不是動了裡面的萬鈞石？」
聽了零子的話，神月一下想起，她因好奇拾起、爾後又被殺生丸扔到海裡的石子。
「萬鈞石產自海底，每塊長三尺寬三尺，重一萬三千五百斤。」零子恨恨地盯著他們，「島上的陣法是根據魘魔塔的重量設的，一個時辰一到，這些萬鈞石的重量要是少了一厘一錢，陣法都會崩潰！」
零子話音剛落，小島四周竟起了漩渦。陰陽師的船隻在漩渦的力道下分崩離析，各自四散逃命。
而他們若抬頭，便能看見被水面圈住的夜空。
小島在下沉！
神月不由得想起了影弦的話——「魘魔塔是萬鈞石建成的，沒有任何地面能承載住它的重量。」
他們正處在漩渦眼裡，除了島身輕顫，反而風平浪靜。但他們四周，無數船隻舢板都在隨水流打著旋兒，緩緩下沉！
按理說，在這逃命的當口，陰陽師的船隻應該拼命駛離漩渦才對。可偏偏有一隻船，硬是沖進了漩渦，船上的人影一個借力，竟躍上了小島！
「星禦？」殺生丸看著躍到零子身邊的人影，眉頭微皺。
星禦雖然身著狩衣，卻是金髮碧眸，顯然是零子的狐妖式神。而零子聽了殺生丸的話，冷笑著看向身邊的人，「又是你以前認識的哪位元妖怪大人嗎？」
「殺生丸殿下……」星禦沒有理會零子，一下將她拉到自己身後，對著殺生丸深深鞠了一躬，「她如果有冒犯之處，我代她向您賠罪。」
「她不是你的主人麼？」殺生丸難得冷笑，「你能代她？」
「這種……」星禦在零子剛剛開口時，便連忙化為了一隻巨大的白狐。他一邊銜著零子的衣領，將她丟到狐背上，一邊對著殺生丸沉聲開口，「今日真是得罪了。」
說完，他便一下帶著零子飛向了天際，逃離了這個漩渦！
「我們也走吧。」神月看著四周越來越高的水面，心底愈發不安。
殺生丸點了點頭，正想效仿星禦的做法，這時，一陣長吟響徹天際，隨即，巨大的陰影當空襲下，正正砸在小島上，將小島砸得四分五裂！
神月由此跌入了海水中，偏偏此時，手腳發軟，只能眼睜睜任憑自己往下沉。
她口鼻漸漸進了水，眼前一陣陣發黑。
就在她要失去意識的一瞬，卻忽然想起，砸中小島的陰影似乎是……龍尾？
第155章 亢龍有悔（一）
等神月醒來的時候，入目所及卻是大量水母環繞她四周，那些水母泛著碧色螢光，半透明的身子在海水裡飄飄蕩蕩。借著螢光，神月看清了她周身是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紅珊瑚林，紅珊瑚林在螢光照耀下泛著豔豔光彩。
她剛想動作，卻覺得手腳難以動彈，她再仔細看，卻發現身後一個將近三丈高的章魚怪正用觸手將她的手腳緊緊捆縛！
「你……」神月甫一開口，便覺得口裡含了什麼東西，她連忙把口裡的東西吐了出來，卻是一塊紅色的鱗片。
那鱗片一吐出來，海水立即倒灌入神月口鼻，讓神月眼前一陣陣發黑。
「真是不識好人心。」陌生的聲音傳來，神月漸漸發黑的視野裡出現了一位男子，那男子身著華貴紫衣，絲綢在黯淡的海水裡折射著微光。只見他伸出兩指夾住鱗片，而後掰開了神月的口，將鱗片再度塞入神月口中。
鱗片鋒利，幾乎劃破神月雙唇，但甫一入口，神月便覺得自己仿佛能在海水裡呼吸，視野漸漸清明起來。
她不由得認真打量眼前的男子，他赤足行在海底，雖身著華貴紫衣，但衣襟並未合攏，一線胸膛將露未露，長長的紅發在海水裡漂浮，恍如燃在水裡的烈焰。他此時也盯著神月，眸光在狹長的眼角間流轉，一雙紅瞳和周身的紅珊瑚恍如一體。
「好人？」這回是月蓮的聲音，只聽得她冷笑了幾聲，「真是自賣自誇。」
神月循聲望去，卻見月蓮被血色靈流裹纏，緊緊捆縛在紅珊瑚上。
「別以為你現在算是半靈體我就拿你沒辦法，我敖溟大人的靈力可是三界通吃的，你現在不是動也動不了麼？」說著，敖溟走到了月蓮面前，伸出兩指勾起月蓮下頷，左右相看了一番，嗤笑道：「過了五百年，你還是這幅讓人厭惡的面孔啊。」
「比不上你，關在魘魔塔里五百年竟然都還沒死。」月蓮睨了敖溟一眼，「命可真硬。」
神月聞言一凜。
影弦曾說過，魘魔塔其實只困了兩個妖魔，一個鎮在塔下，一個關在塔里。
聽月蓮的說辭，這是關在魘魔塔里的那個妖魔？
五百年前……
神月略一估算，這大約是殺生丸出生以前的事了。
「不過是小小的魘魔塔，我敖溟不過就當在裡面睡了一覺。」說著，敖溟松了月蓮下頷，卻在月蓮與神月之間來來回回打量了片刻，之後忽然沉聲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月蓮問道。
「為什麼你和她之間有契約？」敖溟驟然厲聲，「夕月呢？！」
聽到這個名字，月蓮卻是有些狼狽地偏過了視線，雙唇無聲地開合了片刻，最後只低聲開口：「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敖溟冷笑著掐住了月蓮的脖子，一雙紅瞳仿若真的泛出血光，「當年她認為我與那個東西勾結，不問青紅皂白便將我與那東西一同鎮在魘魔塔內。」
「枉我相信她只是一時失察，一直等在魘魔塔里，相信她很快會放我出來。結果最後將我放出來的是那個東西身邊的人啊！」敖溟手上漸漸用上了力道，眸光有如利刃，「枉我一直那麼信她！」
「夕月後來知道真相，但是……魘魔塔，只進不出。」月蓮還是不敢看敖溟的雙瞳，聲音因呼吸困難而愈發低沉，「當年建魘魔塔也是為了封印那個東西……建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把鎮壓的東西放出來……如果夕月放你，就得毀塔……」說著，月蓮的眸子裡燃起了深深的恐懼，「那個東西也就放出來了啊！」
「所以我就理所應當得在裡面承受萬鈞之苦，五百年不見天日，對麼？」敖溟手背青筋暴起，月蓮的脖頸開始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我說了，別看你現在是半靈體，一般俗世的武器拿你沒辦法。可我能殺你。」敖溟一隻手將月蓮的臉扳到他面前，冷冷盯著她，「想活命的話，告訴我夕月的下落！」
月蓮沒辦法躲避敖溟的視線，只能半垂下眼瞼，道：「告訴你……做什麼？」
「做什麼？做什麼？」敖溟忽然哈哈大笑，眼角卻有些泛紅，「殺了她？不，太輕了；千刀萬剮？不，不夠；對了……」敖溟彎起了唇，眼角如飛，「還是讓她像我一樣，叫天不應，喚地不靈——生不如死！」
「剛才你不還說只當睡了一覺麼？」月蓮半閉上了眼，似是嘲諷般地勾起了唇，「你也不必問我了，再怎麼樣我也是不知道的。」
「那好……」
「我知道！」神月將嘴裡的鱗片壓在舌下，急急開口：「我知道夕月的下落！」
敖溟聞言，長眉一挑，走到了神月面前，「那你告訴我。」
「神月，你……」月蓮剛一開口，便有赤紅的靈流堵住她的嘴。
神月看了月蓮一眼，半垂下頭，做出了面無表情的樣子，只道：「你總得先給我鬆綁吧。」
「好。」敖溟點點頭，對著縛住神月的章魚怪說道，「阿玥，給她鬆開。」
章魚怪聞言便松了觸手，游到了敖溟身後。而神月在海底踉蹌了幾下才扶住紅珊瑚堪堪站穩，隨即便活動開被捆得發酸的手腳。
敖溟只是靜靜看著她，神色愈發深沉，過了半晌，道：「把你知道的關於夕月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悠于 2018-6-23 20:11
第156章 亢龍有悔（二）
神月看了看四周，飄飄蕩蕩的螢光水母只照亮了他們的附近，更遠處的海底，卻是消失在層層交疊的紅珊瑚枝裡。
她的目光掃過敖溟和他身後的章魚怪，聲音驀地一沉，「要我告訴你夕月的事倒是沒有問題。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神月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當年究竟有沒有背叛夕月？畢竟，如果沒有蛛絲馬跡的話，夕月也不會憑空懷疑你的吧？」
「當年不過是小人的挑撥！」敖溟身後的章魚怪卻開始說話，竟是脆生生的小女孩聲音，「要不是小人挑撥，夕月又不近人情，公子才不會被封印在魘魔塔里……」名為「阿玥」的章魚怪遲疑了一下，看向身前的敖溟，「是五百年嗎？公子……我記不清了……」
「阿玥，你不要開口了。」敖溟往身後看了一眼，笑得哀涼。
阿玥聞言，真的一聲也不吭，只是又往敖溟身後縮了些許。
神月往敖溟的方向行了幾步，忽然問道：「你比夕月弱嗎？」
「怎麼可能！」敖溟瞪大了一雙紅瞳，「我敖溟大人……」
「既然不是的話，她又怎麼能封印得了你呢？」神月打斷了敖溟，行到了他的面前，猶豫了一下，才定定地看著他，「除非你不忍心對她出手。」
「那種女人……我怎麼可能……」敖溟說著，眼神卻漂浮起來，薄唇開開合合，「不過是因為……」
「因為什麼？」一抹憐憫之意自神月眼瞳深處一閃而逝，可她卻始終面無表情，就像從未有過情感的波動一樣，「因為一時失手？因為夕月設計陷害？還是——」神月微閉了眼又猛然睜開，眸光雪亮，「因為你深愛著她！」
「你胡說些什麼！」敖溟周身的氣息驟然大亂，連困住月蓮的靈流也開始明明滅滅，閃爍不定。
神月等的便是這一刻，她自身形暴起，舌下取出鱗片，鋒利的邊沿正正朝著敖溟脖頸襲去！
海水倒灌入神月口鼻，她只有一瞬的機會！
敖溟沒料到這一遭，來不及躲閃，脖頸處卻覆上一層層紅鱗，鱗片交擊，發出悠長的聲響。
「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敖溟一下掐住神月脖頸，冷笑著將她狠狠往身後擲去。
神月身體一下撞到敖溟身後的章魚怪上，手裡還死死捏著鱗片。章魚怪伸出觸手似要將神月捆縛，神月連忙掙扎，手裡鱗片割傷了章魚怪。
就在這時，她身後卻傳來敖溟的悶哼。
神月往後瞥了一眼，卻見到敖溟那將露未露的胸膛上多了一道狹深的傷痕，肋骨在其中隱約可見，殷紅的血液在海底如煙般逸散。
「公子！」章魚怪見狀一下怒了，無數觸手一齊死死勒住神月，骨頭哢哢作響的聲音在海底清晰可聞。
神月一開始還在忍耐，後來只覺得全身內臟正被硬生生地絞碎，一下吐出一口鮮血。
這下海水更加肆無忌憚地湧入她的胸腔肺管，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卻極力迫使自己冷靜，手裡夾著鱗片，用盡力氣割著捆住她的觸手。
隨著她的動作，敖溟再度發出悶哼，殷紅的鮮血在海水裡四散漂浮。
「公子！」章魚怪慌了神，鬆開神月一下游到敖溟身邊，聲音裡透著焦灼，「你怎麼樣？」
神月踉蹌了幾下才站穩，可偏偏此時，手裡卻一松，鱗片隨著海流卷向了珊瑚林深處。隨著視野愈發模糊，神月沒法再尋鱗片，她踉蹌著奔到月蓮身邊，看著月蓮周身明明滅滅的靈流，卻是有些無措。
可這時，神月只覺得體內更是疼痛，不由得又吐出了一口血。說來也奇，那血液一入海底便如煙般逸散，但靈流一觸到血液，便發出被腐蝕的「滋滋」聲響。
神月見狀，乾脆一下咬破手腕，將自己的傷口對準捆縛住月蓮的靈流。
月蓮很快便獲得了自由，看向神月的眼神一時複雜難當。
可神月卻管不了這麼多了，身體的疼痛連帶著空氣的匱乏幾乎讓她失去了意識。在她視野陷入一片黑暗前，卻看見那熟悉的人影，三千銀絲在海水中飄蕩，袖口的六角紅梅即使在海底卻依舊豔麗。
殺生丸？他是怎麼找來的？
她自己明明……沒有氣味的……
對了……血……她的血，還是有氣味的……
這一片海灘素來平靜，潮起時沖刷著細膩的黃沙，潮落時留下大片大片豔麗的貝殼，日升月落，周而復始。而這一晚更是分外寧靜，明月高懸，給夜幕下的海水鍍上了粼粼月色。
此刻，海水正朝著岸邊一層層緩緩湧來，慢慢沒過黃沙。可隨波而來的，卻不止有豔麗的貝殼，還有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黑影高達三丈，卻是一副章魚的樣子，觸手將一人輕輕纏裹。
章魚來到岸上，地將觸手裡的人小心地放下。那人一襲華貴紫衣，赤足立在沙地上，將露未露的胸膛上有幾道狹深的傷口，長長的紅發往下淋著水，面色蒼白如紙。
「公子，你沒事吧？」章魚怪說著，卻是在一陣光暈裡化成了一個大約七八歲的黃衫女孩，聲音憤憤，「要不是來了犬妖壞事……」
敖溟伸手止住了阿玥的話，看著阿玥稚嫩的臉龐，面露哀涼，「阿玥，別說了。你回海裡去吧，不要跟著我了。五百年守在魘魔塔邊陪伴我，已經夠了……」
聽了敖溟的話，阿玥卻是面露了疑惑，「公子被關了這麼久嗎？我明明記得沒有陪伴公子多少日子啊……」
「讓阿玥姑娘回海裡之前，先把她和你身上的逆轉陣法解開不是才更為阿玥姑娘好麼？」他們身後，忽然走出了一人打斷了阿玥的話。那人渾身罩著漆黑的斗篷，高高拉起的帽檐遮住了面容。
「傀儡師！」敖溟身形暴起，一下朝著傀儡師的面容攻去，可也沒見傀儡師有什麼動作，身形便一下閃到了阿玥的正前方，一根藍色絲線正正抵著阿玥脖頸。
「放開阿玥！」敖溟惡狠狠地看著傀儡師，卻不敢輕舉妄動。
傀儡師沒有理會敖溟，只是打量了一下隻到他大腿的阿玥，聲音裡頗有些惋惜，「當年阿玥姑娘也是名冠一方的大妖怪啊，現在卻變成了這幅模樣……」
「不勞你操心！」阿玥仰頭瞪著傀儡師，卻因面容稚嫩而毫無威懾。
傀儡師冷笑了一聲，道：「當時我摧毀魘魔塔的時候，你明明已經將死之人了，說來也是，除了大人之外，沒人能在萬鈞石的重量下堅持那麼久。你還留著一口氣，已經頗為不易。」
「可你現在雖然受傷，卻不是立死的狀態。我本來還有所驚異，但看到這樣的阿玥姑娘，便明瞭了一切……」傀儡師嗤笑著搖搖頭，「一定阿玥姑娘對你用了逆轉陣法，用她的命換你的命。」
「命？」敖溟看向阿玥，瞪大了一雙紅瞳，「你不是說只是妖力和記憶有損麼？」
「怎麼可能？你以為復活一人有那麼容易麼？」傀儡師再度嗤笑，「阿玥姑娘先是會妖力大減，然後每過一天，身體便倒退十年，那十年的記憶當然也會潰散，然後一步步變回嬰孩，直至消失在這世上。」說著，傀儡師頓了一下，「當然，在阿玥姑娘消失之前，你的命是連在她身上的，她一旦受傷，你身上便會百倍地承受傷害。」
說完，傀儡師看向敖溟，輕輕地笑了，「聽你們剛才的話，看來阿玥姑娘在海底的五百年已經忘記了？也對……魘魔塔我是去年冬末毀去的，現在是初春，也差不多該有五十日了……」
「阿玥，你真的這麼做了？」敖溟不可置信地看著阿玥。
「公子，阿玥不記得有沒有做過這件事……」阿玥抬頭看著敖溟，抿了抿唇，「但如果阿玥做了，阿玥也絕不後悔，絕不會解開陣法的！」
敖溟聽了這話，紅瞳裡卻有水光一閃而逝，只見他雙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過了片刻，才深深看向傀儡師，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看我和阿玥的笑話麼？」
傀儡師搖搖頭，這回沒有笑，只道：「當年確實是我挑撥了你和夕月，不過魘魔塔里的五百年難道還不足以讓你看清夕月的無情麼？」
敖溟沉默了片刻，道：「你想拉攏我？」
「對。我現在很缺人。」傀儡師大大方方地點了頭，「其實一開始我來這裡只想看你死了沒，但是既然還活著，你為什麼不考慮一下來我這邊呢？」
敖溟冷笑了一聲，「要不是你，我和阿玥也不致如此。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為你賣命？」
「可將你壓入塔內的是夕月啊。」傀儡師收回了橫在阿玥脖頸上的絲線，道：「你之所以淪落成這樣，還連累了阿玥姑娘，難道不是因為夕月不信你麼？」
「夕月……夕月！」敖溟只覺得胸膛上的傷口再度疼了起來，一下吐出了一口血，面如金紙。
「現在夕月是伊耶那美大人身邊的侍女，就算你追到黃泉，也不過是往生，未必能見到她。」傀儡師定定地看著敖溟，聲音裡帶了微不可察的憐憫，「和我合作的話，我保證你能見到她，甚至帶回她，或者狠狠報復她，一切隨你的意願。」
敖溟聽了，卻是捂著胸前的傷口，渾身輕顫起來，火紅的發黏在他額上，遮住了他的神情。
「還有……」傀儡師頓了一下，看向了阿玥，「我知道逆轉陣法的解法。」
「說！」敖溟一下抬起頭，紅瞳裡仿佛燃起了烈焰。
「最簡單的解法就是在阿玥姑娘消失之前，你自己死去就好了。」傀儡師輕笑了一聲，「可是你好不容易從魘魔塔里出來，還沒有見到夕月，現在去死，怕是……不太甘心吧？」
敖溟半垂下頭，沉默了。
「另一種解法嘛，雖然複雜了一點，但是可以保住你們兩個人的命，但世上知道的人只有我一個。」傀儡師勾起唇角，「如果和我合作的話，除去前面說的好處，我保證在阿玥姑娘消失之前，告訴你這個解法，怎麼樣？」
敖溟慢慢站直了身子，雙唇輕顫，卻依舊沉默，長長的紅發垂至腰際，月色照在他身上，就像是他整個人被烈焰環繞。
傀儡師有些意外，思索了一瞬，忽而厲聲道：「五百年裡不見天日的痛苦時光，還連累了阿玥姑娘一條命，你難道——」傀儡師頓了頓，聲音裡仿若含著利刃，「不恨麼？！」
「恨啊……恨得不能再恨了！」敖溟握緊了拳，指間關節哢哢作響，只聽他冷笑了一聲，「當年她說我勾結你們，現在我倒是很想看看，當這一切成真時，她的神情了！」
第157章 三月之約（一）
從昏迷中醒來時，神月卻發現自己並不在海底，反而身處地底。她之所以知道是地底，是因為她身下便是大片大片的岩漿，岩漿火紅，不知深淺，泛著逼人的紅光。好在她立在一塊方方正正的青石上，青石浮在半空中，這才沒讓她落了下去。
神月定了定神，開始打量四周。這裡雖是地底，卻並不逼仄，反而一片開闊，她極目遠眺，卻只見岩漿與黑暗交融的那火紅一線，並沒有什麼邊界。而她身前身後，卻都是浮在半空的青石，那些青石一個連著一個，生生在岩漿上辟出了一條路。
神月沿著青石小路往前，沒多久，看到了同樣浮在半空中的巍峨宮殿。隨著神月一步步走近，宮殿的門戶也一扇扇打開，裡面泛出暖黃的燈光，似乎在表示歡迎。
雖是在這樣一個可怖的地方，宮殿深處卻似乎並無什麼不同，亭臺樓閣、假山曲水一樣不少，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偶爾能看見底下泛著泡的岩漿。
主殿的門戶也是大開，其四角的立柱雕著面目猙獰的惡魔。神月一步步上前，在臺階前停了下來。沿著臺階往上，是漆黑的王座，四腳由惡魔石雕拱衛。
王座上斜斜靠著一個人影，即使隔得不遠，神月仍舊像無數次的夢裡一樣，看不清那人的容顏。
「這裡是哪裡？」神月仰著頭看向王座上的人影。
「不是明擺著嗎？這裡是我的宮殿啊。」人影說著頓了一頓，「也許你想問的是這裡是不是你的夢，或者說你的魂魄是不是又被我拉到了雙璧裡。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說著，那人撫了撫掌，神月身前一下出現了放著酒水的小案，這時人影手裡也憑空出現了酒杯，朝著神月遙遙敬了一杯。神月猶豫了一下，還是彎腰自小案上給自己斟了酒。杯中的酒水是蜜色的，散著微香。
「這酒是我以前自己釀的。」人影說著輕笑了一聲，「你嘗嘗。」
神月卻沒有急著把酒水送入口中，只道：「以前？不是在這裡釀的？」
「難道你以為這裡還能釀酒不成？」人影搖搖頭，「你所見的一切都是我記憶裡的東西。你之前做的噩夢也是我的回憶，說起來也是因為我當時靈魂紊亂才累的你受此苦楚，但那時我還未恢復元氣，也沒辦法立時幫你。
「現在我有些將養過來了，而雙璧說到底是靈魂的世界，我便照著回憶用了一些力量構建了這座宮殿。正好外面這時候你的身體很安全，而且承受了我的一部分力量之後身體也是需要休息的，我就乾脆拉你過來看看此番景色，順便請你喝杯酒，權當累你受苦的賠罪。」
神月聞言，垂眸半晌，沒說什麼。
四重的噩夢確實是苦楚，而且偏偏做夢的時候身臨其境，那種滋味她不願意再回想半分。
但這個人又確確實實在逐步替她分擔這樣的痛楚，雖然噩夢因這人本身而起。
過了片刻，神月猛地飲盡了杯中酒！
雖然酒水是蜜色的，但甫一入口，這酒竟然像白水一樣毫無滋味。過了片刻，灼熱刺痛開始在喉嚨裡蔓延，灼熱感還未曾消退，緊接著是一陣難言的酸楚，再接著是誘人的甜蜜，甜蜜還未嘗盡，便又是辛辣，諸般滋味千回百轉後，只剩悠長的回味。
神月不由得想起出生以來的種種，整個人恍惚起來，直到人影出聲才拉回了神思。
「這酒名為『情起』。是我很久以前突發奇想釀出來的，卻意外地很適合你。」人影的聲音聽起來淡淡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神月沉默了片刻，評價道：「你真是個釀酒的高手。」
「過譽了。只是我為數不多的小小愛好之一。」說著，人影自王座上起身，一步步邁下臺階，手裡還拿著酒杯。等人影到了神月面前，神月朝著酒杯裡看了一眼，卻發現裡面是清澈見底的酒水，很明顯和她的不一樣。
神月正要問問人影手裡的是什麼酒，卻聽得人影再次開口：「我喜歡大家一起喝酒，可這裡卻只有你我二人。空余舊座，不見故人。」
神月聞言往周圍看去，她進殿的時候視線都王座佔據了，現在才發現王座左邊下首也有座位。而那座位的再下首，是六個規格稍次的位子，分列兩排。就在神月打量這些座位的同時，七個放著酒水的小案憑空出現，各自落在座位的前方。
人影領著神月，從位次最末的位置開始，俯身給神月端來了位子前面的酒水。
神月接了，卻見酒水泛著一層淡粉，只拿在手中便是一陣強烈到幾乎刺鼻的酒味。
「他們不在這裡……」人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你代他們喝了吧。」
神月沒有推辭，酒水一飲而盡。
酒水的味道和聞起來一樣，無比灼烈，自始至終熱烈如火，既是驚心動魄的美好，也是焚人的烈焰。
「這是我為搖光釀的『桃夭』。」人影的聲音似乎帶了些感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就像她本人一樣。」
人影接著又拿了第二杯酒，神月依舊一飲而盡。
這杯入口溫和，但接下來是讓人難以忍受的辛辣，直到過了好一會，辛辣轉為醇厚，卻是讓人戀戀不捨的滋味了。
「這是『於飛』，屬於天樞的，折翼之後，高飛於天。」人影的聲音頓了頓，才接著道：「他其實是個傻小子。」
下一杯酒的味道就很淡了，悠長的回味裡偶有波瀾。
「這是『微醺』。專屬玉衡的。」人影道：「似醉非醉，乃是微醺。」
再下一杯和「微醺」相似，初嘗都是極淡，但悠長的回味裡卻有波濤萬千。
「平湖。」人影的聲音裡帶了懷念，「這是璿璣的。平湖之下，可暗藏驚雷。」
再接著卻又是辛辣的口感，最後轉為醇香，但回味卻是短促。
「驟雨。」人影卻是輕笑了一聲，「夏日驟雨，來得急，去得快，正合貪狼的脾氣。」
再接下來一杯，人影遞給神月時卻是猶豫了一下。
神月注意到了，問道：「這杯我不能喝嗎？」
人影沉默了一瞬，將酒杯遞給神月，道：「這杯還是請你代喝。」
這杯酒清澈見底，神月喝了，初嘗是微甜，緊接著卻是酸澀，至於最後，幾乎是難以忍受的苦澀，那苦澀久久不散，幾乎想讓人落下淚來。
「這杯是『士耽』，士之耽兮。」人影的聲音聽不出來任何情緒，「正合廉貞的結局。」
接著，人影走到了最靠近王座的座位前，卻沒有把那杯酒再遞給神月，只是自己一飲而盡，過了片刻，才道：「這杯酒就不請你喝了，我怕你承受不住這杯酒的滋味。」
「那這杯酒叫什麼呢？」
「如晦。」人影頓了頓才道，「風雨如晦。」
人影接著又道：「現在外面差不多天亮了，你也該醒了……」
「等等……」神月連忙打斷，心中有很多疑問，但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過了片刻，卻只道，「那你給自己釀了酒嗎？」
人影點了點頭，示意著手上的酒杯，「這就是我為自己釀的。」
說完，人影緩緩飲盡杯中酒。
「這杯酒叫什麼？」
「恨生。」
第158章 三月之約（二）
「恨生……」神月嘴裡咀嚼著這兩個字眼，心裡卻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悲苦才會讓人影取這個名字。
這時，神月卻突然想起，她初入人境，在巫女百合子守護的城池裡陷入火海時，曾有一段時間的恍惚。
那時，她視線所及，皆是血色；她心中所感，只有無盡的絕望。
如果那層層噩夢是人影的回憶的話，她所陷入的恍惚……會不會也是？
恨生……
難道這個人是……
神月尚自在思索，人影卻開口說道：「你差不多該醒了。」
「等等！」神月猛然抬頭，「我知道你是誰了！」
人影聞言，卻只是淡淡瞥了神月一眼，衣袖一拂，宮殿門戶一下齊齊打開，神月猛地倒飛了出去！
「喂！」
神月恍惚之中聽到聲音，費力地睜開眼，卻見月蓮雙手環抱看著自己，面色欣喜了一瞬緊接著又眉頭緊鎖。
神月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密林之中，耳邊還能隱約聽見波濤聲，天邊一縷陽光正從雲層中泄出。
她扶著樹木起身，渾身卻依舊酸軟，腳下一滑，就在要跌倒的時候幸好被扶住了。
只見殺生丸的手正搭在她的胳膊上，而月蓮卻正在收回伸出的手。
待她站穩後，殺生丸將那只手收了回去，鎏金色的眸子卻一直盯著她。
神月回望過去，卻發現他在觀察自己的眼睛，不由問道：「我的眼睛……怎麼了嗎？」
殺生丸沉默片刻，只沉聲道：「無事。」
神月觀察殺生丸片刻，得不出什麼結論，再看月蓮，卻發現她此刻的神情扭曲得厲害。
神月怔愣片刻，明白了緣由。
她為了碧落之心而毀了碧落，所以月蓮憎恨她；可她在海底又幫了月蓮，所以月蓮才會是這樣的神色吧。
可她和月蓮恩怨的伊始是她為了給撫子治病治傷，後來月蓮在撫子的攻擊下救了她，但又覬覦她的身體，後來才被撫子以契約的形式控制……
這一樁樁一件件，細細想來到最後，竟不知道究竟是誰對不起誰，誰又欠誰更多一些。
不，不對。再後來，月蓮和殺生丸一起去黃泉找她了啊，雖然似乎是因為撫子答應了什麼，但若沒有月蓮，她幾乎可以肯定，伊耶那美不會那麼輕易地把她的靈魂放回人世。
月蓮算是救了她兩次，而她帶給月蓮的卻似乎只有傷害。
所以說……終歸是她欠的多一點麼？
——「如果心裡不舒服的話，就去彌補吧。」
影弦說過的話驀然閃過神月心底。
如果做錯了的話，就去……彌補麼？
想著，神月慢慢走到月蓮正對面，盯著月蓮看了很久。
月蓮被神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發毛，臉上的神色愈發扭曲，「喂！你想……」
就在這時，神月雙膝一彎，跪了下來！
月蓮和殺生丸俱是一驚。殺生丸彎腰想扶起她，卻被神月拒絕。月蓮雙眉緊鎖，雙唇緊抿，手指動了一動。
神月緩緩行了一個伏地的大禮，之後直起上身，輕輕開口：「我知道你最怨恨我的一點應該是我拿走了碧落之心。就算是現在，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說著，神月的視線飛速掃過了殺生丸，「因為……我想活著。」
月蓮聽了，冷笑一聲，「你想說的就是這個麼？」
神月搖了搖頭，額間碎發遮住了她的神情，「我這個人出生的時候沒有情感，更理解不了這些，但我很好奇。撫子是第一個認真回答我這些疑問的人。
「但是，第一次見撫子的時候，我是在算計她。後來……只是因為被人脅迫，我便再次利用了她。我以為我和她是友人，但其實都是她在付出，教導也是，契約也是，復活我的時候也是！而我……其實什麼也沒有做。
「在碧落城的時候，我感覺的出來她有些疏遠我。她是對的，因為我是個糟糕的人，心安理得地索取。而可笑的是，我一直到最近才意識到這一點，在這之前我只是怨恨。」
「你說這些，想表達什麼？」月蓮說著，卻偏過了視線，不再看神月。
「我以前，只知道怨恨。在這以後，我想彌補。」神月說著，頓了一頓，「在影弦的回憶裡，碧落城最後成了一個很寂寞的地方……」
很寂寞。影弦可以一個人靜靜地看著梧桐落葉，看上整整一天。在這期間，沒有人語，沒有腳步聲，除了風聲和木葉落地的聲響，什麼都不剩下。
月蓮聽了，神色微微一動，沒有說話。
「你應該體會過這種感覺……」神月抿了抿唇，接著道：「我以前做錯的事無法挽回了，但是……」
神月說到一半，月蓮手上卻驟然出現金色長劍，劍尖直直抵住神月脖頸！只聽月蓮冷笑道：「夠了！你繞來繞去說這麼多不就是想讓我原諒你麼！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讓你再死一次！」
說著，劍尖往前遞了一寸，血珠冒了出來。
殺生丸連忙上前，卻被神月制止了。她抬起頭，直直看著月蓮，道：「因為我自己的自私和愚蠢才將撫子推遠了。但我曾經犯過的錯我也不是說說就算了啊！
「——我毀了你的家鄉，我還你一個家！」
「你……你說什麼？」月蓮握劍的手顫了顫。
「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像對家人那般對待你。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事，這是我能彌補你的事！雖然……」神月咬了咬唇，「雖然很多事情我還不懂，但是我可以學，而且……」神月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不會再像對待撫子那般地自私了。」
月蓮久久沒有說話，過了許久，移開了劍刃道：「你在海底幫了我，我欠你一條命，所以我現在不殺你。」
「你不欠我的……」
「囉嗦！」月蓮瞪了神月一眼，「我曾說過，你與我簽訂契約，是個撿便宜的……人。既然我留你一命，你就做出一些讓我稱讚的事情看看吧！」
殺生丸一直都沒有說話，他看著神月，鎏金色的眼瞳裡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柔軟。
她是奈落的□□不假，但她和奈落完全不一樣啊！
她明明……如此美好。
第159章 三月之約（三）
南國，離都。
這所南國的都城向來繁華，天剛拂曉，大多店鋪便開了門，古樸的街道上已有了不少行人。
其中兩人分外惹眼一些，一人身著白衣，負手走在前頭，青絲高束，手裡一把摺扇，輕輕一搖，卻是好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走在後面的人頭戴著斗笠，黑紗遮了面，但一身紅衣襯得那人身形聘聘婷婷，讓人不由聯想斗笠之下的面容該是何等美豔。
忽然間，後面的人上了前，低聲道：「殿下，有人在跟著咱們，會不會是長老們的眼線……」
馨合上扇子，扇骨對著「佳人」雙唇點了一點，道：「出門在外，記得叫我公子。」說著，長眉一挑，輕輕一笑，「知道了嗎？殤兒美人。」馨的尾音長長地上挑著，整個人活脫脫一副風流公子的樣子。
說完，馨打開了摺扇，半遮了面，壓低聲音，道：「且讓他們跟著。」
「可是我們不是要偷偷去雲箏長老的府邸麼？」花殤疑惑地問道，「要是被其他長老知道……」
馨打斷了他，大步向前，道：「我們是要找雲箏，但誰說要偷偷去了？」說著，馨半轉過身，摺扇繞過斗笠，輕輕敲了敲花殤的額，「我要真想不讓他們發現，又何必做這麼蹩腳的偽裝。而且與雲箏見面的方法千千萬，又何必親自去雲箏府邸，白白讓人注意呢？」
花殤看了看馨，忽然明白了，「殿……公子是想讓其他長老知道我們拜會過雲箏長老，好讓其他長老不再信任雲箏長老？」說著，花殤卻又疑惑起來，「既然如此，我們直接去拜會雲箏長老便是，又何必……」
「何必偽裝，多此一舉？」馨冷笑了一聲，「大長老舍言向來多疑，他不完全信任雲箏，也不會相信我們。我們若直接去，他反而可能會懷疑我們在使挑撥之事。但若加上偽裝，他更會懷疑雲箏。」
說著，馨的聲音壓得更低，「雲箏此人最是牆頭草，若許以重利，再讓舍言懷疑她，斷了她後路，她多半會倒向我們這邊。這才是我們這次找她的目的所在。」
花殤聽了步伐頓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公子真是……智計無雙。只是……」
「只是？」
「公子自從取回了缺失的靈魂，便時常頭痛難忍，還請……」花殤面紗後的眼睛直直盯著馨，「勿要多思多慮。」
馨聽了，整個人怔了一瞬，苦笑了一聲，「也只有你會這麼勸我了。快了……等到三月初三……」
「算了，不說這些了。」馨一邊向前走，一邊說著，「我上次去西國，好歹仙姬夫人是同意了幫我，只是她開的條件卻是要在三月初三那天請一些別的客人……實在是奇怪。」說著，馨回頭看著花殤，「你怎麼看？」
花殤沉吟良久，才道：「無論仙姬大人想請誰，應該沒有什麼影響吧。」.
馨聽了，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這個時候，路口的地方奔過來一個半大的男孩。男孩是人類，衣衫襤褸，面容覆滿塵土，一副慌張的樣子。
馨一時不察，被男孩撞個正著，雪白衣衫上多了兩個髒兮兮的手印。
馨皺了皺眉，花殤一下捉住男孩後頸，語氣嚴厲，「快向公子道歉！」
男孩掙了兩下，卻發現捉住自己後頸的那只手宛若鐵爪銀鉤，令人分毫掙脫不得。男孩急得快要哭了出來，「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有人要殺我啊！爹爹娘親，哥哥姐姐都死了！」
馨聽了，眉頭皺得更緊，「誰敢光天化日之下在離都濫殺？！」說著，馨看向花殤，「你且放開他，我要問個清楚。」
男孩得了自由，還未答話，卻有一隊身著鐵甲之人奔了過來，人手一把滴著血的長刀。
眼看那隊人的首領要對男孩揮刀，馨正欲阻止，顱腦內卻忽然傳來一陣撕扯般的疼痛，令她下意識地按壓額角舒緩疼痛。
「公子，你沒事吧？！」花殤擔憂的聲音傳入她耳中。
她知道，花殤一定是將注意放在了她身上。所以，他們兩個沒能來得及救下男孩。
在顱腦劇烈的疼痛中，男孩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到她腳邊，雙目大張著。
「為什麼……」馨忍著疼痛看向正在擦拭刀上鮮血的隊長，「為什麼要殺他，還有他的家人？」
隊長不在意地瞥了馨一眼，「這些都是從那些人類城池逃難來的。長老有令，一入離都——立斬不饒！」
「逃難？逃什麼難？」馨的胸膛劇烈欺負了幾下，「那些被南國庇護的人類不都說今年是豐年麼？該納的賦稅一點也沒有少！」
「你倒是知道得真多，是哪家的貴公子吧？」隊長諷刺地笑了一聲，「反正我已經殺了不少來逃難的人了。也許是旱災，也許是水災，誰知道呢？反正也不關咱們妖怪的事。」說著，隊長大手一揮，「兄弟們，走了！收工了！」
看著那隊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裡，馨的臉色難看得不像話。
「公子……」花殤欲言又止。
「好啊，好啊，這幫長老不思賑災，因為怕被發現，所以乾脆殺了這些來離都逃難的人麼？」馨冷笑著，「欺上瞞下，僭越濫殺，南國原來就養了這麼一幫子人！」
月蓮現在不冷不熱地跟著神月，倒是似乎沒有害神月的意思，殺生丸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東境之中，人類的國家諸多，戰火四起，加上陰陽師、巫女等眾多，殺生丸不打算在此久留。
就在殺生丸打算離開之時，空氣中卻傳來一陣熟悉的氣味。
「怎麼了？」神月若有所感地看著殺生丸。
「是母親。」殺生丸答道。
話音未落，三人面前便出現了一位身著華服錦衣的銀髮女子。女子掃視了三人一眼，調笑道：「看來殺生丸你最近的豔福著實不淺呐，身邊又多了一個。」說著，她的目光在月蓮身上停住了，紅唇勾起，道：「怎麼？連你也被我兒的魅力迷住嗎？」
月蓮冷哼了一聲，「許久不見，你到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胡說八道。」
仙姬聽了，倒也不惱，只是長眉一挑，「你也是一如既往地無禮啊。」
殺生丸沒耐心看著她們打機鋒，看向仙姬，問道：「你來找我，何事？」
「一場小宴會。」仙姬勾唇一笑，「三月初三，南國王宮。馨托我帶話，請你務必到場。」
「不去。」殺生丸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就猜到你會這麼說。」仙姬露出了一副看好戲的笑容，「可是馨說了，你似乎和他有一個什麼三月之約，還說請你遵守約定。」
殺生丸微蹙了眉。
三月之約……是了，當時他用了三個月的婚約時間和馨交換了上碧落的機會。
只是，馨到底想做什麼？
沉默良久，殺生丸道：「知道了。」
「那好，」仙姬金瞳微眯，「在三月初三之前，你一個人和我回西國。」
殺生丸本來想拒絕，但看著仙姬嚴肅的神情，還是問道：「為什麼？」
仙姬雙拳緊握了一瞬，才狀似不經意地開口：「紅蓮淵被破了，西國裡的老人們不□□心，讓你這個儲君回去一段時間定定人心。」
紅蓮淵？
殺生丸思索了一瞬才想起這個略有耳熟的地名。他只知道那個地方似乎是西國的一個禁忌，別說是去那裡，哪怕是談及關於紅蓮淵的話題都會受到嚴厲的懲處。
「只是一個禁地而已。」殺生丸淡淡開口，「那些人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之小。」
「是啊，只是禁地而已。」月蓮忽然冷笑道，「不過其他的禁地似乎也不保了。比如東邊的魘魔塔，還有通靈木下的封印……」
「什麼時候的事？！」仙姬瞪大了雙眼，「還有，北國的寒潭呢？」
「寒潭……也破了，那個老傢伙親口說的。魘魔塔現在已成廢墟，至於通靈木……」月蓮頓了頓才繼續開口，「我親眼看見他解開了封印，動作很快，而且無聲無息。寒潭那裡應該有段時間了。魘魔塔我不知何時損毀，但通靈木的封印……大概是五十天前吧。」
神月聽了，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
那不是她復活的時間麼？
仙姬臉上的神情登時變得無比嚴肅，「聽著，殺生丸！無論你樂意或者不樂意，你都是你父親的兒子，西國的儲君。現在，你必須跟著我回去！擔起你該擔的責任！」
第160章 三月之約（四）
楓之村。
殺生丸到底還是一個人跟著仙姬離開了，並沒有帶上她，只是將她安置在這裡，承諾會很快回來。
不知不覺，神月已經在楓之村待了一段時間，微潤的春風開始吹徹大地，半大的孩子都卷起袖子和父母一起在田間勞作，而那些小孩子有的圍著楓姥姥嘰嘰喳喳地談笑，有的圍繞田埂奔跑，笑聲彌散在空氣裡。
神月坐在楓姥姥小屋的門檻上，看著聽著感受著這一切，不由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這不是她第一次來這裡了，但在楓之村的這些日子裡，她的心境卻和上一次大不一樣了。
鈴已經和這裡的孩子混得很熟了，神月看見她和一幫孩子竊竊私語了一陣，之後鈴便一下跑進了楓姥姥的屋子裡，拽出了邪見，「邪見大人，一起來玩嘛。」
「我邪見大人才不和你們這些小孩為伍！」邪見揮舞著人頭杖，毫無威懾性地威脅已經將他團團圍住的孩子，「你們這些小孩快走開！小心我邪見大人的人頭杖！」
「所以說河童又要表演噴火了麼？」一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說道。
「我是邪見大人，才不是什麼河童！」邪見跳腳，「還有，那是人頭杖，才不是什麼表演噴火！」
「你那種玩具也就只能表演給人看看了。」月蓮在一旁涼涼開口。
「你這個女人！」邪見的人頭杖當即指向月蓮，「小心我邪見大人……」
邪見話還未說完，鈴把月蓮拽進小孩子中間，道：「月蓮姐姐，你也過來玩吧。」
邪見立時大嚷：「我邪見大人才不會和這種女人同流合污！」
「你以為我……喂！你們這幫小孩！別拽我袖子！鼻涕！鼻涕！給我把鼻涕擦乾淨！你要敢蹭到我衣服上……還是蹭上了……你個死小孩！」
……
「看著他們，自己也會覺得很開心，對吧？」珊瑚的聲音從一旁傳了過來，只見她一手提著一個食盒，一手輕撫著尚未顯形的小腹。
神月連忙從門檻上站了起來，劈手奪過珊瑚手上的食盒，道：「你懷孕了，不能勞累。」
「給我吧，我又不是紙做的。」換上居家和服的女除妖師依舊一副爽朗的性子，只是接下來她的神色卻有些擔憂，「我只是去給犬夜叉送飯而已。」
「食骨井那裡？」神月一下明白了。
在楓之村的這些日子裡，犬夜叉每三天便會往食骨井裡面跳，可連接他和戈薇的通道始終未曾打開。
有些時候，犬夜叉會在井裡面待上一天。這種時候，往往是彌勒或者珊瑚給他送飯。不過在珊瑚確認懷孕之後，這些事便一律由彌勒或七寶代勞。只是今天彌勒被大戶人家請去為他們早逝的女兒念經超度，而七寶則去參加狐妖考試了，這才輪到了珊瑚。
珊瑚點點頭，歎道：「不知道戈薇在那裡生活得怎麼樣？」說著，她朝神月伸出了手，「把食盒給我吧。」
「我去。」神月堅持。
見神月如此，珊瑚也不再說什麼，只是繼而她發現神月的目光黏在了她的小腹上，神色好奇而……虔誠。
珊瑚感到一陣好笑，乾脆牽起神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笑道：「可以摸的。」
隔著布料，神月一時像是什麼都沒有感受到，一時卻又像是感到手掌下方，有小小的心臟正緩緩跳動。
……一個生命正在孕育。神月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只覺得心頭一個地方正在變輕變軟。
「真好啊……」神月喃喃出聲。
「有什麼可羡慕的？」珊瑚笑道，「你和殺生丸也會有這一天。」
「我和他……」神月說著收回了放在珊瑚小腹上的手，猶豫半晌，只道，「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是出了什麼問題嗎？」珊瑚有些焦急地看著神月，「可是你都復活了啊。你在奈落手上死去的時候，殺生丸可是差點發了狂。」
「有這種事嗎？」神月有些驚奇地看著珊瑚。
「當然了。」珊瑚的神色還有些後怕，「那時候的殺生丸實在太可怕了，要不是鈴，不知道最後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雖然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不過，復活一個人應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珊瑚皺眉看著神月，「這還不能說明他的心意嗎？」
「說的也是呢。」神月忽然笑了出來，「雖然確實發生了很多事……不過，我現在絕對不會放棄他的！」
說著，神月便提著食盒往食骨井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珊瑚你好好休息。」
等神月到了食骨井時，果然看見一抹紅色的身影孤寂地蹲在井底。她朝著井底喊了一聲：「犬夜叉，上來吃飯吧。」
「這回怎麼是你？」說著，犬夜叉不耐煩地開口，「我知道了！你走吧！」
神月在井沿站了一會，發現犬夜叉似乎並沒有上來的意思，想了想，道：「你不上來的話，那我下去了。」
眼看著神月就要把食盒護在胸前往井底跳，犬夜叉終於沿著井壁幾個借力，跳了上來。
「這才對嘛。」神月滿意地打開了食盒，裡面是色香味俱全的壽司。神月把壽司往犬夜叉的方向推了推，道：「你快吃吧。吃飯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犬夜叉撿起了一塊壽司往嘴裡送，一邊咀嚼，一邊有些不甘心地低聲說道：「你懂什麼？」
神月聽見了這句話，默了半晌，道：「你說我不懂，說的是思念所愛之人的心情，是害怕那人不再回來的心情，是牽掛著那個人的心情，還是……只要那人過得好，自己怎樣都無所謂的心情？
「你說的……是哪一種呢？可這幾種心情，我都深切地體會過了。」神月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我知道你真的很思念戈薇，我理解這種心情，可是珊瑚他們也在擔憂你啊！」
犬夜叉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地埋頭吃壽司。過了一陣，犬夜叉忽然抬起頭來，憤憤地開口：「殺生丸那傢伙讓你這麼難過嗎？那傢伙果然是個混蛋啊！」
神月輕輕笑了出來，「戈薇現在也在讓你難過，你這麼說豈不是也在說戈薇是混蛋？」
「你……」
「犬夜叉……」神月忽然開口。
「什麼？」
神月笑吟吟道：「坐下。」
犬夜叉下意識地踉蹌了一下，站穩之後大嚷道：「喂！你這傢伙……」
「開個玩笑……」神月說到一半自己卻怔住了。
「你怎麼了？」犬夜叉狐疑地看著他。
「沒什麼，只是有些驚訝……」
原來她也會開玩笑……可好像並沒有人教過她啊……
神月正說著，卻看見犬夜叉往他自己的脖子上狠狠一拍，接著兩指捏起一個被拍成紙片狀的小人。
「冥加爺爺！」犬夜叉瞪圓了雙眼。
小人在一瞬間仿佛被吹了氣一般地膨脹起來，恢復了原狀。神月好奇地看過去，卻看見那小人卻是一副小老頭的樣子，只是嘴巴卻像是尖刺。
「犬夜叉少爺，您下次輕一點！」冥加不滿道，「畢竟我這麼大歲數了！」
犬夜叉撇了撇嘴，「說吧，你這次來有什麼事？」
冥加盤坐在犬夜叉指間，道：「我是來通知您殺生丸少爺的婚禮的。」
「什麼？！」
悠于 2018-6-23 20:11
第161章 三月之約（五）
入夜。
楓之村的夜晚總是安靜而無聲的，人們隨著夜色一同沉睡，可楓婆婆的小屋卻滲出了昏黃的燈光。
屋內，冥加站在桌子的正中，神月和犬夜叉幾人團團圍著桌子，看向冥加。頂著好幾雙視線的壓力，縱使自詡是個老妖怪，冥加也覺得一陣頭皮發麻。
「冥加爺爺，你說的是真的嗎？殺生丸要和南國公主成親」彌勒托著下巴問道。傍晚的時候，彌勒便做完了法事回來。他想了想，問道：「會不會是謠言？」
「怎麼可能！」冥加雙手抱胸，點點頭，篤定道，「妖界現在都傳瘋了！三月初三，南國王宮，還說兩人早就有婚約了。」
聽了冥加的話，彌勒和珊瑚都忍不住偷覷了一眼神月，犬夜叉倒是直接大罵了殺生丸幾句。
可神月的表情卻沒有多大變化。她承認，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先是驚訝，之後的懷疑，然後是深深的無力感和悲傷。可經過了一個白天，她漸漸冷靜了下來。
不對勁……
三月初三的宴會在殺生丸的母親口中只是「小宴會」，她為何不告訴殺生丸是婚宴？
馨想做什麼？
殺生丸的母親又想做什麼？
她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團迷霧中，面前都是層層的疑問，答案和線索卻指向一場婚宴。而那場婚宴，卻將殺生丸深深扯入其中。
「我要去。」神月突然說道，「我要去婚宴上看個究竟！」
「你憑什麼去」月蓮涼涼地看了她一眼，「你有身份嗎？你有地位嗎？你連得到請帖的資格都沒有，估計到時候連王宮都進不去，又憑什麼參加婚宴還是說……」月蓮瞥了神月一眼，「你想混進去？你真以為南國王宮的那些侍衛是擺著看的麼？」
「月蓮你也不要說的這麼絕呀。」珊瑚一邊打著圓場，一邊用手肘搗了搗彌勒，「有什麼辦法能讓神月參加婚禮嗎？」
「這倒也不是不可能……」彌勒摸著下巴說道，視線轉向一邊。
神月和月蓮若有所悟，視線交匯在一處。
「喂！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犬夜叉莫名地看著這三個人。
「因為您是殺生丸少爺唯一的弟弟啊。您自然可以帶朋友參加殺生丸少爺的婚禮。」冥加點點頭，「雖然沒有人說要去邀請您，但冥加我可是第一時間就趕來通知您了呀！」
「誰要去參加那個混蛋的婚禮啊！」犬夜叉說著瞪圓了眼睛。
「其實內心明明很想去吧。」彌勒攤了攤手，「偶爾口是心非的犬夜叉也很可愛呢。」
「彌勒！你這傢伙……」
犬夜叉和彌勒鬥嘴的功夫裡，珊瑚卻看見神月沖著她招了招手，她湊過去，卻聽見了神月的一個請求。
「可以倒是可以……」珊瑚有些遲疑地回答道，「不過畢竟是婚宴啊……」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神月答道，「我也只是以防萬一而已。我一直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朴仙翁看著立在他面前的白衣人影，月色給那人打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幾乎蓋過了袖口梅花的豔色，這讓朴仙翁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雖然活了上千歲，也幾乎是看著面前這個人一點點長大，可他其實以為以殺生丸這副清冷的性子，八成會孤清一生。可殺生丸現在，竟然，問了他一個關於女子的問題！
千年的鐵樹開了花，果然愛情的力量竟然連殺生丸也招架不住嗎？
「朴仙翁，再胡思亂想的話……」殺生丸頓了頓，手放在爆碎牙上，「就殺了你。」
感覺四周溫度一下降了下來，朴仙翁掉了一滴冷汗，連忙道：「你是說，她是眼睛突然變紅，然後一下變得很強」朴仙翁猶豫了一下，道：「倒是很像犬夜叉狂化後的狀態。」
殺生丸眉頭微蹙，「她很清醒。」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她也不是半妖。」
「這個嘛……」朴仙翁有些苦惱地開口，「根據你說的，她似乎之後身體也沒有什麼不適……我現在也不好說，下次讓我親眼看看她，我或許能有結論。」
殺生丸沉吟片刻，道：「知道了。還有一個問題。」他頓了頓才道，「紅蓮淵為什麼會成為禁地」
「呃……啊……這個嘛……」
「別吞吞吐吐，快說！」
「這個您還是回去問仙姬夫人吧。夫人和犬大將有過禁令，不讓提這件事……」朴仙翁猶猶豫豫地開口，「而且這都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我年紀大了，有些記不清了……」
殺生丸聽了，忽而輕輕彎起了唇角，笑容在那樣俊逸的臉龐上明明比罌粟還要迷人，但卻讓人仿佛看見刀劍新發於硎！
朴仙翁不由得冷汗直冒，改口道：「五百年前的事我沒怎麼參與……知道的也不多……」
「說你知道的部分。」
朴仙翁歎了口氣，認命地開口：「紅蓮淵之所以成為禁地，是因為封印了一個人的幸魂。」
「只是這樣」
朴仙翁解釋道：「紅蓮淵位於刑山斷崖之下，內有天火烈焰，灼燒不息，猶如地獄紅蓮業火，才名為『紅蓮淵』。可幸魂只是那人的一部分魂魄而已，在紅蓮淵這種地方被封印了五百年竟然依舊沒有湮滅，而且不久前守衛紅蓮淵的夢姬死了，說明有人把幸魂放了出來，想想都讓人不安。」
「所以，設為禁地是害怕有人放出幸魂」殺生丸皺眉，「無論怎樣，那人現在不過是魂魄而已。」
「那人五百年前也是魂魄。」朴仙翁歎了口氣。
「什麼意思？」
「那人其實早已經死了，但五百年前有人試圖復活那人。最後聯合了很多人的力量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把事情平息下來，所以大家都很忌諱這件事情。」朴仙翁回憶道，「我還記得當時犬大將和夫人都幾乎是奄奄一息，那位北國的少主就是因為此事失去了雙親。」
「那人實在太可怕了……」朴仙翁接著道，仿佛心有餘悸，「一直到那人的荒、奇、和、幸四魂被四方勢力分開封印，並且定下約定，說若有一方開啟封印，則三家共誅之。這才讓人稍稍安心。」
殺生丸心裡微微一動，問道：「剩下三魂封印在何處」
「北國寒潭，東境魘魔塔，南國通靈木的根系。」朴仙翁道，「寒潭玄冰萬年不化，魘魔塔萬鈞之壓地表不可承，通靈木根系可達冥土。雖然幸魂被人放了出來，但其他三個地方想來不會如此輕易被破。」
殺生丸沒有說話，只是暗道，照月蓮的說法，這四個地方無一倖免，看來已經有人集齊了那人的魂魄。
殺生丸想著，看向朴仙翁，「那人究竟是何人」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熟悉的聲音出現在殺生丸身後。
殺生丸回頭看去，卻正好撞見仙姬嚴肅的神情。殺生丸微蹙了眉，「你來做什麼」
「來找我心愛的兒子啊。」仙姬微微收斂嚴肅的神色，露出了一個笑容，「我來和你說一聲，我要先去南國和一個人見一面，你在三月初三那天直接到場就可以了。」仙姬頓了頓，強調了一句，「一定要來哦。」
朴仙翁聽著仙姬的話，忽然想起這兩天妖界最大的傳聞——就是眼前這位少爺，要和南國公主成親，就在南國王宮，三月初三！
可是那位南國公主……好像和殺生丸今天特意關心的女子……不是一個人啊……
朴仙翁不由得問道：「殺生丸少爺，您真要去參加……」
「朴仙翁，」仙姬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副不亞於殺生丸的危險笑容，「不必多話。」
第162章 三月之約（六）
三月，正是春色爛漫的時節。犬夜叉、神月還有月蓮一路南行，途中碧草茵茵，鶯啼婉轉，柳枝飄搖，不時還有櫻樹搖曳一地落紅。可三人卻沒有欣賞這無邊春色的心思，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三月初三那一天堪堪抵達了離都。
看著城門上方大大的「離都」二字，神月卻說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她看了看天色，正午的太陽高懸在頭頂，想著婚宴傍晚便開始，她不由得有些心急，大步邁入了城門。
月蓮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說道：「離都分為外城、內城和宮城。外城多是平民居住，內城則是要員，宮城才是王室和貴族的居所。因為貿易頻繁，故而外城常開，是最容易混入的。但內城和王城……」說著，抬眼看了看神月急匆匆的背影，「你再著急也沒用，說不得還沒入內城就被當成可疑之人扣了下來。」
神月不由得放慢了步伐，回頭問道：「你好像……很瞭解」
「自然。」月蓮抿了抿唇，「我可是和簫……」
「簫」神月只覺得這個名字耳熟，回憶了片刻恍然道，「是馨的父親」
月蓮點點頭，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都是五百年前的舊事了。不過他的一雙兒女倒是一點也不像他。」
「你說了這麼久到底有沒有進城的方法啊！」犬夜叉不耐煩地插嘴道，「實在不行打進去不就好了，我們不就是來阻止婚禮的嗎？」
月蓮諷刺地一笑，「那你自己去好了，別帶上我。」
「你……！」
「好了好了，都別說了。」神月忙打著圓場，「月蓮你既然對這裡這麼瞭解，有什麼辦法嗎？」
月蓮一攤手，沖著犬夜叉所在是方向挑了挑眉，「等會先報上那傢伙的名號看看吧……」
「說了和沒說一樣！」犬夜叉白了月蓮一眼。
「你！……」這回換月蓮氣悶了。
事情並沒有月蓮設想得那麼順利，內城的守衛聽了「犬夜叉」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反應，甚至「殺生丸的弟弟」這一點也沒能讓他放行，直說著，「今日內城限行，出易入難。若想入城，不管是誰，須得有婚宴請帖。」
眼看著犬夜叉暴躁得想要拔刀，神月連忙把他拉到了一旁。月蓮看著不遠處的城門守衛，也是連連皺眉。
「怎麼老朋友也想參加這次的婚宴麼？」年輕男子的聲音忽而從三人不遠處傳來。
神月循聲望去，見到的卻是幾乎和城門等寬的馬車，鎏金做頂，絲綢為簾，車轅上雕著怒放的芙蕖。
男子的臉藏在半掀開的車簾後，神月看得不是很分明，只覺得約摸是俊逸的。
神月只聽得男子笑了一聲，「車內寬敞，老朋友可要上車某可帶老友入宮。」
月蓮踱到了馬車旁，任憑男子在車內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只聽她冷笑道：「舍言，我們好像沒有熟到是老友的程度。」
「那看來是某自作多情了。」舍言似乎也不惱，「只是現在已是正午，賓客多已落座。想來你也不容易再碰到熟人了吧。若非某恰好出城辦事，此刻想來也已在王宮了。」
「你去辦的，想來也不是什麼好事。」月蓮挑挑眉，「不過我正好有事要問你，姑且坐一坐你的車。」說著，她沖著神月和犬夜叉招了招手，「過來！我們讓舍言大長老帶我們進去！」
上了舍言的馬車，入城變得異常順利，那些守衛連攔都不敢攔，即使馬車行遠了，還搖搖行著禮。
而馬車內部確實如舍言所說，寬敞異常，幾乎算得上一個小小的居所。長長的紫檀案幾擺在正中，上面烹著一壺熱茶，熱氣嫋嫋。案幾四周是幾個絲綢軟墊，角落裡還有幾個繪著芙蕖的小櫃。
但最吸引神月視線的卻是舍言手邊的白玉長簫，配上舍言一身的青衫，竟讓人有種「如玉公子」的恍惚。
舍言從櫃中取出一個銀制的白蓮香爐，又取出了一個銀絲鏤空的盒子並上一把匕首。只見他打開了盒子，用匕首在裡面割上了一塊，用雙指捏住，在鼻尖下深深一嗅才點燃放入了香爐。
清雅的香氣霎時間充盈了車廂，神月只覺得特別好聞，不由得多吸了幾口。
舍言笑了笑，又給三人分別斟了茶，「新上來的春茶，可要嘗嘗」
月蓮冷笑著拒絕了，「算了吧。你給的東西，我可不敢喝。」
神月見月蓮這麼說，也沒有動茶盞，並拉住了犬夜叉。
舍言依舊是輕笑著，倒是自己拿起杯子，抿了一口，「你想問的問題是什麼」
月蓮的神色一下鋒利起來，如墨雙瞳逼視著舍言，「簫為什麼會死！」說著，她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才接了下去，「他死了，靈魂又為何不在通靈木內他為什麼會……」月蓮雙唇動了好幾下，才勉力道，「他為什麼會形神俱滅」
「先王啊……」舍言半斂了雙目，「五百年前的事件平息之後，他已重傷瀕死。而且，要把那人的奇魂封入通靈木的根系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為什麼付出代價的不是你！你不是他的臣子嗎？」月蓮一下站了起來，眸光如刀，「還是根本就是你害死他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覬覦王座很久了！」
「我想要的不是王座，是權力。我不需要坐上那個位子，只要手中有實權就行了。」舍言慢悠悠地開口，「我為何要謀害先王呢？他什麼事都聽我的。而他的一雙兒女，可就讓人頭疼多了。相比之下，我更願意先王活著。」
「你的問題我回答完了，現在，讓我猜猜你們的身份和目的吧。」舍言說著，面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
說完，舍言的視線在神月身上停了一瞬，「我猜你就是最近一直跟在殺生丸身邊的女子吧，好像叫……神月」
說著，舍言又看了看犬夜叉，恍然道：「看來你就是殺生丸的弟弟了。」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月蓮不無諷刺地開口。
「消息還是要靈通一些的好。另外犬夜叉腰間的鐵碎牙我是認得的。」舍言微笑著，「跟在殺生丸身邊的女子卻想混進婚宴……看來，你們是想阻止婚禮啊。」
「你們說……我該怎麼做呢？」舍言仍然笑著，笑容卻讓人不寒而慄。
神月一驚，卻發現這個時候她的身體竟然不聽使喚，連動一動手指也不能。
她轉轉眼珠，看向月蓮和犬夜叉，卻發現他們同她一樣，只能僵著身子，一動不能動！
第163章 三月之約（七）
「你這混蛋……」犬夜叉努力控制著身體，卻是徒勞無功，怒火幾乎快從金色眸子裡溢了出來。
神月沒有做聲，默默觀察著四周，心裡卻在思索他們究竟是因什麼而不能動彈。
茶水嗎？
不，他們碰都沒有碰。
難道是熏香？
可舍言也吸了香氣……
「你究竟想怎麼樣！」月蓮依舊逼視著舍言，即使身體絲毫不能動彈，卻不損半分氣勢。
舍言只是抿了口茶水，打量他們片刻，才慢悠悠地開口：「夕月死了有一段時間了，就是說你換主人也有一陣子了。」說著，他看向神月，「是這個人嗎？你的新主人。」
「關你什麼事！」月蓮冷笑著，「難道你讓我們動彈不得只是為了這個」
「從內城入宮還有很長一段路，我不著急。」舍言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視了幾圈，「可是我很好奇，你這麼心高氣傲的人，為什麼會選擇這個女子呢？」
「選擇夕月很容易理解，畢竟夕月身負強法，心性堅定。」說著，他又看了神月幾眼，「可是這個女子是因為什麼呢？我不覺得她有多強，若說她是因為聰明吧……卻同你們一樣輕易落入我的陷阱……她有什麼特殊之處讓你選擇她作為主人嗎？」
「不是主人。」神月忽然開口。
「什麼？」
「我和她的關係不是主人與僕從的關係。朋友或者家人……」神月頓了頓才往下說道，「只要她願意，任何關係都可以。」
舍言忽然哈哈大笑，不無譏諷地看向月蓮，「這就是你選擇她的原因？看來，你比我設想的，還要愚蠢幾分。」
說完，他也不理會月蓮會有什麼反應，直直看向神月，道：「看來你是個重感情的人。」
神月一愣，沒想到自己還能得到「重感情」的評價。就在她愣神的瞬間，舍言猛地抓起白玉長簫抵在了月蓮脖頸上，慢悠悠地開口，「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全部照做。否則，你這兩位朋友的命……」
神月一下明白了，舍言才不是好奇所謂的「月蓮的主人」，他只是在試探她。她不應該應聲的，起碼不應該表現得那麼在乎他們，否則也不會如此被動。
「你是在用他們的命要脅我」神月維持著面無表情，同時心底飛速思索。
他試探她是為了掌握她的弱點，如果他只是想阻止她的話，沒必要如此麻煩，他現在哪怕殺了她都是易如反掌的。
只有一個解釋——舍言也想破壞婚禮！
但他的計畫需要她配合。
不不不，他們和舍言相遇明明只是偶遇……
神月這時看到了舍言輕彎的唇角，卻不由得通體生寒。
只要有心……得知他們來離都的時間有什麼困難
還有，馨是南國的公主……什麼事情重要到能在公主的婚禮這一天讓長老出城去辦
除非……他要辦的事只是來一場偶遇呢？
神月越是思索，心底越是發寒，但面上反而更是如一湖死水一般無波無瀾。
舍言依舊微微笑著，只是玉簫靠近了月蓮幾分。神月毫不懷疑只要玉簫碰到月蓮，絕對能致人死命。
只聽舍言道：「我們沒有必要再廢話了，你現在應該考慮清楚了才對。」
神月半斂了眸子，忽然冷笑了一聲，「你是覺得我在乎他們的死活」
「神月，你……」犬夜叉滿臉的不可置信。
月蓮卻沒有說一個字。
「哦難道不是嗎？」舍言難得意外地挑了挑眉，「剛才你不是還說朋友家人什麼的嗎？」
「騙她的嘛！不然她怎麼會乖乖認我做主人不過騙久了，我自己都快入戲了。」神月繼續冷笑，卻是刻意地不看月蓮，「還要謝謝你點醒我了。」
「是麼？」舍言盯著神月的眼睛，笑得更加肆意，「既然沒辦法用他們要脅你，他們也就沒必要留著了。」
說著，他高舉玉簫，猛地揮下，同時死死盯著神月。
玉簫掀起的風帶起了神月額間碎發，她大睜著雙目，盯著落下的玉簫，面上的神色卻未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玉簫在將碰到月蓮的時候堪堪停住，只見舍言斂了笑意，道：「看來我對你的判斷有所失誤。」
說完，他收回玉簫，卻沒有再發一言，只是慢悠悠地飲著茶。
神月這時卻閉著雙目，不再看任何一人。
馬車又行了一陣便停了下來，這時上來兩個宮人打扮的人將不能行動的月蓮和犬夜叉帶下了馬車，不知送往何方。
一直到月蓮離了馬車，神月都沒敢睜開眼。
第164章 三月之約（八）
陽春三月，最是好時節。水光瀲灩，映著天光雲影，偶有飛鳥掠過，留下漣漪將那天色一層層推開。
花殤在這湖邊立了許久，湖水搖晃著那姣好的倒影。他的神色一直沒有什麼變化，只那顆淚痣仿佛活了一般地垂在眼角。
他一直望著湖心，那裡聳立著宮殿，雕樑畫棟，簷角高飛，只一條曲折回廊與岸邊相連。
他知道，宮殿名為「流觴」，也是馨舉行婚宴的地方。他看了看四周，湖邊栽著成片的海棠，豔紅的花朵俏立風中，偶有整朵落在了湖面上，飄飄蕩蕩，浮浮沉沉。
他看得分明，這段時間裡，共有一十三隻飛鳥來來去去，一百五十九人進進出出。
一直到現在為止，該來的人，終於來的差不多了。他看了看天色，轉身離去，抬腳那一瞬不由又看了一眼簇立四周的海棠。
海棠花，斷腸花。
他忽然間笑了一笑，四周的海棠都因此失了豔色。只聽得他低低哼唱了幾句，隱約的聲音被和風吹散。
——「……一似斷腸人和夢醉初醒……」
另一邊，月蓮和犬夜叉被帶下去之後，馬車又開始徐徐前行。
這回，舍言不復剛才的沉默，看了眼神月，問道：「你不怕我剛才真的動手嗎？」
獨自面對舍言，神月沒有再說「不在乎」之類的話，反而直視著舍言，篤定道：「你不會。」
「何以見得」
「你需要我的配合。」神月頓了頓，道，「足夠的配合。」
「如果你真的殺了他們，我必然懷恨，少不得要破壞你的計畫。所以你不但不會殺他們，相反，在我失去利用價值以前，他們會是最安全的人。」說著，神月的聲音幾不可察地低了低，「而且剛才你分明看得出我在說謊，可卻沒有戳穿，也不過是不想我懷恨而已。」
「精彩精彩。」舍言撫了撫掌，「不過，某有一事不明。」
神月沒有搭理他，舍言也不惱，只是自顧自地接了下去，「我確實看得出你在說謊，卻又不明你為何如此。反正你的朋友左右都在我手上，你始終是要配合我的，除非你不在意他們的命。可你為何要多此一舉，因被我脅迫而應下這件事，不比你這麼做好太多麼？」
說著，舍言抿了口茶，淡淡看著神月，「你現在可是吃力不討好，就算你的朋友因你脫險，也不會感激你，說不得還會懷恨在心。」
「如果我就是要讓他們恨我呢？」神月依舊是面無表情。
「哦」
「他們恨我，就不會再想著救我一類的事了。」神月頓了頓，「他們就能置身事外了。」
「看來我對你的看法果然是有所失誤的。你比我想像的更聰明一些。」舍言沒再看神月，只道，「卻也更蠢了。」
神月只是冷冷笑了一聲，道：「你想破壞婚禮，我也想。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未必不能合作。你先讓我能行動，我們……」
「——慢慢談。」
花殤離開了流觴殿的範圍，在諸多曲折遊廊之間穿梭了片刻，終於在一間屋子前停了下來。
他正欲敲門，卻聽得裡面傳出了吵鬧的聲音。
「……你不能嫁給殺生丸！」那是笙的聲音，「他何曾在意過你！」
花殤又聽見馨冷笑一聲，「看來兄長是嫉妒馨得了西國這一大助力啊！兄長也大可以娶來一位北國的公主，馨絕不攔著。」說著，馨又笑了一聲，「不好意思，馨忘了，北國王室人丁凋零，現在唯余老殿下與衡宇殿下二人而已。只可惜東境分裂，不然人類的公主兄長也可以考慮一下。」
「我說的是殺生丸他不在意你，所以你不能嫁他。」笙盡力壓低了聲音，似乎想讓自己顯得溫和一些，「這與他的身家勢力沒有絲毫關係，你懂了嗎」
「我要的就是他的身家勢力。」馨笑了一聲，「我要他在意我做什麼？」
屋子裡一下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過了許久，笙才低低地問了一句，「你就那麼想坐上那個位子嗎？」
「是！」花殤聽見馨斬釘截鐵地回答，「在這條路上，神阻了我，我便弑神；鬼攔著我，我便斬鬼！」
「不後悔」
「絕不！」
屋子裡又一次沒了聲音，沒過多久，花殤卻聽見笙的腳步聲，似是要離去。花殤連忙退立一旁，看著笙推門而出。
笙淡淡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負手離去。
見笙走遠，花殤忙進了屋子，闔上了門，卻見馨果然撫著額，臉色蒼白地跌坐在榻邊。
花殤忙走到馨的身旁，半蹲下來，十指緩緩按壓著馨頭上幾處大穴，口裡輕聲說道：「殿下您現在不宜大喜大悲，過度激動了。您剛才說那些刺傷笙殿下的話，不是也同樣傷您嗎？您又為何不和笙殿下坦誠呢？我們也可多一分勝算。」
馨沒有動，任憑花殤十指在她要害之處遊走。過了一會，她的面色漸漸好看了一些，道：「我又何曾想如此……只是今日若事成，那自然是最好；若事敗，我們怕是少不得會死的很難看。哥哥若再牽扯進來，便再無半分退路。」
花殤沒有再勸說，只是繼續替馨舒緩著疼痛。過了片刻，他的視線卻被桌上的託盤吸引了。那上面，放著疊的整整齊齊的白無垢。
從大陸來這裡這麼多年，他自然知道白無垢是日本新娘的婚服。當年，他還嘲笑過這慘白慘白的顏色像是葬服。
可如今……
想著，他手下不由一頓。
馨也注意到花殤在看哪裡，頗為不自在地解釋道：「你也知道，總是要讓人做一套出來擺擺樣子的……」說著，她扶著床榻站了起來，生硬地轉了話題，「對了，你來自大陸，說起來，大陸的婚禮是什麼樣的呢？」
花殤聽了，將視線從白無垢上收了回來，明知馨只是在轉換話題，卻還是認真地回答道：「大陸的新娘會穿著紅色的喜服，蓋上紅蓋頭，等著夫君騎著高頭大馬，用喜轎將她抬往夫家。等喜轎落了地，新郎會用一根紅綢牽著看不見的新娘，一直到大堂裡，然後會有三拜。」
「拜的是什麼」馨追問道。
「第一拜，拜天地乾坤；第二拜，拜父母高堂；第三拜……」花殤頓了頓，才有些黯然地開口，「拜夫妻彼此。」
馨聽出了花殤聲裡的黯淡，忽然心裡也不是滋味，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你這按摩的手法倒真是不錯，以前怎麼沒見你用過」
花殤抿了抿唇，道：「聽說這對緩解頭疼有奇效，最近才學會的。」
馨聽了，心底猛地一震，紫色瞳影輕顫起來。
花殤沒有注意到馨的變化，接著便肅了面容，道：「時間差不多了，花殤也該去準備了。」
說著，他向馨施了一禮，便要離開。
馨盯著他的背影，雙唇猛顫。
如果……如果他們都活不過今日的話，她以前那些堅持該有多可笑！她是公主又如何，他是戲子又怎麼樣，他是半妖又怎麼樣！這世上真心如他的人，不會再有了！
如果生，他們會一起生；如果死，他們是要一起死的啊！
如果她……偶爾任性一次的話，也不算過分吧？
就在花殤要推開門的一瞬，馨猛然開口：「等等！」
花殤回過頭來，卻一下瞪大了雙眼。
「我沒有紅色的喜服，也沒有紅蓋頭，但我現在想做一件事。」只見馨掀起碧色裙角，緩緩卻堅定地跪了下來，道：「我不信天，也不信地。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兄長現在不在身邊。」說著，她抬眼看著花殤，聲音裡竟然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乞求，「我們現在只拜夫妻，好不好」
花殤怔住了，這一瞬間，竟然連呼吸也不敢。
過了許久，花殤才一點一點輕輕走到馨的面前，用力跪了下來。
馨輕輕地笑了，一雙紫色眼眸有水色閃過。
兩人齊齊彎下了上身，對拜夫妻。
這場婚禮沒有喜服，沒有宴席，無人見證，無人祝賀，倉促開始，匆匆結束，可行禮的兩人卻望著彼此，齊齊笑了起來，仿佛此生再無遺憾。
第165章 三月之約（九）
「剛才我沒有揭穿你，也就算是拿出我的誠意了。現在，該你了。」舍言淡淡看著神月。
神月沉吟片刻，問道：「你想讓我怎麼做？」
「很簡單。」舍言笑了笑，「只要你在適當的時候告訴所有賓客，就說馨殿下蛇蠍心腸，不擇手段，奪你所愛。之後只要你能保證殺生丸殿下不會和馨殿下站在一邊，你能獲益，你的兩位朋友也會安然無恙。餘下諸事皆由某來料理。」說著，他危險地眯了眯眼，「我保證，婚禮不會進行下去的。」
「所以對你而言，我的最大作用是牽制殺生丸」神月冷笑了一聲，「我明白了。那麼，什麼才是『適當的時候』」
「我自有安排。到那時，你自然會明白。」
「聽起來不錯。」神月淡淡評價道，「那麼，現在，起碼應該讓我能自由活動吧？」
「這是自然。」說著，舍言又拿出了那個銀絲鏤空的小盒子，用匕首挖了一塊在指尖把玩著，嘴角泛起奇異的微笑，「這香名為『三歎』，是一位調香的天才傾盡十年心血才調出來的異香。」
神月見他繞彎子，也不急，只是順著他的話，問道：「三歎」
「迷我香者，不識我毒；畏我毒者，不知我心……」舍言淡淡瞥了她一眼，說到一半卻故意停住了。
神月想了想，道：「這段話應當不止是這香名字的來歷，更多的應當是暗示這香的用途吧。」
「為何不能是那位調香師的感慨呢？」舍言說著，一抹不易覺察的讚賞確實在一雙眸子裡一閃而逝，「不過，你勉強算是猜對了。」
說著，舍言將手上那塊香在神月鼻下晃了幾晃，神月頓時覺得渾身上下一陣酥麻，漸漸能移動了。
「焚之為迷香，本身為解藥。這就是所謂的『畏我毒者，不知我心』」神月一下明瞭為何舍言能自由行動，她一邊暗暗活動著手指，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舍言將手上那塊香揣入衣袖中。
舍言沒有否認，只道：「他雖然其他地方不如何，但於調香一道卻是天才。只可惜……死的太早了……」
「了」字還未出口，神月眸光乍厲，身形暴起，勾指成爪，竟是不管不顧地朝著舍言命門而去！
舍言也不慌張，只拿過白玉簫輕輕巧巧在神月肩頭敲了一敲，神月竟是一下向後飛去，撞在了車廂上才止住了去勢。神月扶著案幾，勉力想支撐起身體，卻是「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將案上物什盡皆掃在了地上。
「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舍言的目光冷了不少。
神月也冷笑：「左右你現在不能動我們，我何不試試呢？」
「現在有答案了」舍言將那裝著「三歎」的盒子拿在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軟在地上的神月。
神月盯著指尖，片刻後將其縮入了袖口，「想清楚了。合則兩利，況且我沒有任何機會逃脫。」
「想清楚便好。」
接下來的時間裡，舍言沒再和神月說一句話，神月也懶得搭話，兩人就這麼靜默了一路。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舍言當先下了馬車，神月緊跟其後，入目便見聳立在大湖中心的一座宮殿，只一條曲折的回廊與岸邊相通。
令神月有些詫異的是，宮殿附近的守衛對著舍言並不像內城守衛那般恭敬，不僅攔下了他的車馬，連舍言手上那盒「三歎」也沒讓他帶進去。不過，舍言似是早有預料，只是笑笑，並不在意。
神月身上還是影弦贈予她的那套陰陽師常穿的授衣，守衛看著她連連皺眉，但多少顧忌著舍言的身份，並未盤問，也並未搜身，只是在舍言將「三歎」放回馬車之後，便放過了他們。
她跟著舍言穿過了湖面上的回廊，卻在即將進入大殿的時候卻被一個下僕打扮的人攔住了去路。
舍言對這一幕卻恍若未見，只自顧自地入殿。神月猜度此人大半是舍言手下，也不多言，只轉而跟著這位下僕，卻是入了宮殿裡偏僻的一個小房間。
下僕從房間裡翻出一套宮婢的衣服丟到神月懷裡，然後便避出了屋外。神月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下了身上的授衣，將它疊得整整齊齊，環顧房間一圈，最終將它放在了床墊底下。
她整理了一下床鋪，待看不出異樣後，才緩緩走出門外。
下僕也不多言，只領著神月自後門入了大殿。神月此刻在大殿最後方，面前卻是雕著芙蕖的白玉屏風，透過屏風縫隙，隱約可見諸多賓客正推杯換盞。
「你便在這裡伺候。」下僕只吩咐了這一句，便退下了。
下僕雖是這麼說，可這屏風後並無什麼人，只一位蒙著面紗的琴女正撫著琴。琴女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也不說話，指下琴聲不停。
神月也不知這琴女是否是舍言用來監視自己的人，只斂眉肅立在她身邊，做足了伺候人的姿態。
悠于 2018-6-23 20:11
第166章 三月之約（十）
透過屏風的縫隙，神月看見舍言同幾位老者在談笑間落了座。神月暗自數了數，加上舍言，共有六人。
她瞥了眼琴女，琴女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交匯了一瞬便錯開，唯有琴聲不停。
在樂聲中，舍言幾人的言語本不清晰，但神月凝神去聽，那幾人的言語一瞬間便清晰得仿若在她跟前一般，神月只顧著聽舍言幾人的談話，也未細思這點。
這時，只聽得舍言身旁一位面容兇狠的老者大聲道：「那雲箏當真膽小如鼠！今日竟然敢稱病躲在府裡！」
「三長老，莫氣莫氣。」舍言慢悠悠地開口，「雲箏是新晉的長老，不比我們共事已久的情分，再加上馨遊說了幾句，難免有拎不清的時候。」
「大哥，難道就讓馨那個黃毛丫頭騎在我們頭上嗎？！」說著，三長老恨恨錘了下桌子，「還有雲箏……」
「雲箏是在觀望，牆頭草不足為懼。」舍言打斷了他，「倒是馨，今日的婚宴絕不能順利進行下去，讓馨多出西國這麼一大助力。」
「想來大哥早有計較」長老中另一人問道。
舍言但笑不語。
這時候，神月卻沒心思再關注他們說些什麼，因為又一人走進大殿，三千銀絲勝雪，六角紅梅在袖口綻出冷香，他緩行間不住有人從位上站起，側身到一邊，短短幾步便劈開了人海。
「殺生丸！」衡宇也從位上站起，沖著他招了招手。殺生丸沒有過去，只是環視了一眼，在衡宇正對面隔著大半個宮殿的位次上坐了下來。
殺生丸本以為衡宇只是在為他指明位次。他和衡宇輩分相同，地位相當，只是分屬兩國，理當如此落座。可衡宇卻是對著身邊的老殿下還有粉煙低聲說了兩句後便橫穿大半個宮殿，到了他面前，滿臉欲言又止。
殺生丸等了片刻，卻不見衡宇說話。他想了想，憶起在南國復活神月之時，衡宇是因老殿下遇刺而歸國，難道……
「老殿下安好」殺生丸抬眸看著衡宇。
衡宇顯然有些意外，似是沒想到殺生丸會問這個，他點點頭，低聲道：「留了點暗傷，不過沒有大礙，只是刺客還沒有抓到。今天……老爺子還非要來湊熱鬧。」
說完，衡宇有些猶豫地開口：「那個……月美人怎麼樣了」
「在楓之村。」頓了頓，殺生丸補充道，「安好。」
衡宇聽了，表情卻愈發疑惑，「你和她吵架了還是她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是……」
「我和她無事。」殺生丸打斷了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既然和她好好的，那你為什麼……」
「這不是北國的小子嗎？」仙姬的聲音忽然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衡宇的問話。仙姬雖之前和殺生丸打過招呼，要獨自在離都拜會過故人之後才會過來，但她真正和殺生丸入殿的時間相差不過是前後腳。她身後，卻跟著兩個罩著斗篷，帶著斗笠，恨不能把全身都遮起來的人。
殺生丸和衡宇的注意同時被這兩人吸引過去了，但仙姬卻沒有解釋的意圖，只是請這二人落了座。
不知是不是錯覺，衡宇覺得那兩人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得格外長。但仙姬不說這二人的身份，他也不便相問，更何況，他更想知道的是他被打斷的問題。衡宇還想接著問下去，但這時候樂音一下轉為高亢，把他的聲音蓋了下去。
琴女十指隨著樂音翻飛，神月這時能看得極遠，她清楚地看見天邊殘陽緩緩在湖面上鋪開。
琴聲急如暴雨，在雨滴劈啪亂響裡，神月卻看見連著岸邊的回廊輕顫著緩緩縮回了岸邊，剛才還無遮無攔的湖面竟一下冒出了幾排並立的碧色芙蕖！
芙蕖自宮殿連到岸邊，在暮色中緩緩盛開。開始有面覆輕紗的舞女自岸邊躍上芙蕖，舞女足尖輕點，且旋且舞，且舞且行，一身紅衣在風中招展。
舞女們一個接著一個在湖面上輕盈起舞，又紛紛湧入大殿，在樂音裡共舞，紅色的袖角不住揚起又落下。
等最後一位舞女也入了殿，樂音轉為清冽，身穿白無垢的新娘踏上了芙蕖，緩緩朝著大殿走來。
新娘一身純白，眉眼低垂，踏過碧蓮，踏過殘陽，腳下漣漪陣陣，身後霞光萬丈。本該是華美至極的場景，不知為何，神月看著，卻感到一絲淒涼。
新娘踏上的宮殿的一刹，她身後的芙蕖全都縮回了湖底，湖面上只余殘陽霞光。她緩緩步入宮殿，門扉在她身後一點一點闔上。
殺生丸打量著馨，難以掩飾的驚訝閃過雙眸。
白無垢這是婚宴
衡宇欲言又止的神色一下閃過眼前，他一下明瞭了這荒唐的一切——這是他和馨的婚宴，可他卻被蒙在鼓裡！
真是可笑啊！
他看向馨的眼神泛上了寒意，手緩緩覆上了刀柄。
就在這時，另一人的手卻抓住了他的手，制止之意很明顯。
他皺眉看過去，卻見仙姬正笑吟吟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不是答應了馨三月之約麼？可要守諾啊。」說著，仙姬沖著馨的方向挑了挑眉，「不要著急，這場婚宴可是一場好戲。」
這時，樂聲停了，舞女退到了一旁。馨走到大殿正中，面對著賓客。大殿裡，長老們坐在首席，西、北兩國的人位列上席，分坐兩邊，剩下的盡皆是南國重臣，大多是妖怪，偶有幾個人類。馨環視了一眼，淺笑著開口：「諸位百忙中來此，馨不勝感激。」
賓客們聽了，看看獨自在大殿中的馨，又看看位坐在賓客裡的殺生丸，不由得面面相覷。
馨沒有理會他們，只是招了招手，一個舞女端著酒壺酒杯到了她身邊。馨同著舞女到了舍言面前，馨端起酒杯，道：「馨先敬大長老一杯。」
舍言卻沒有端起酒杯，只是不住打量馨身邊的舞女。舞女蒙著面紗，不住回避著舍言的視線。舍言於是問道：「為何我看著這位有些眼熟呢？」
「哦」馨不動聲色。
「我想起來了……」舍言神色一凜，猛地拿起玉簫！
馨神色一變，慌忙將酒杯擲到了地上，酒杯碎裂的一瞬，舞女們紛紛躍起，如水寒刃滑出衣袖！
只見舞女們或三或五圍住一位長老，而馨和她身邊的那位舞女對視一眼後，一齊攻向了舍言！
第167章 三月之約（十一）
舍言身形疾掠，不退反進，手上玉簫輕輕一揮。玉簫揮過之處，平整的地磚碎裂開來，往兩旁攏去，仿佛一道氣勁分江破海。
馨和那舞女不敢硬扛，身形相錯，一前一後避開了這擊。饒是這樣，舞女面紗還是被那氣勁挑落，面上多了一條淺淺紅痕。
神月暗暗看著，吃了一驚。
哪裡是什麼舞女，分明是花殤男扮女裝！
花殤一襲紅裙，身形娉婷，眼角淚痣將墜未墜，說不出的嫵媚柔靡。但此刻，他滿眼肅殺，面上紅痕滲出血珠，墨發在氣勁餘波下獵獵飛舞，無人再會將他錯認為女子！
餘下幾位長老也各顯神通，與舞女們纏鬥，一時間，煙塵四起，光影繚亂。
神月暗暗觀察，發現西國北國之人皆按兵不動兩不相幫，而南國重臣卻是面色各異坐立難安。
這時候，笙連帶著硯雨卻飛身而起，襲向舍言面門！
只這一瞬，卻像一場序幕驟然被拉開，那些南國重臣幾乎同時起身，有的攻向長老，有的殺向舞女，有的還未離開席位便已相互廝殺起來。偶有幾個想明哲保身的跪伏在地，渾身顫抖，不敢抬頭。
殿外，殘陽安靜地懸在湖上，將湖水染出血一般的色澤。殿內，卻已是真正地血流成河。喝問聲、斥責聲、金戈交擊之聲、利刃沒體之聲、哀嚎聲、痛呼聲皆在滿殿滌蕩的妖風中，皆在四周縱橫的妖氣間。地磚早已在各色攻擊下四分五裂，深深淺淺的溝壑裡，鮮血奔流彙集。
今日，不論勝負，只看生死。活著的成王成侯，死去的為寇為賊。
舍言這邊，笙和硯雨一加入，他便是以一敵四。只見他們四人守住舍言周身四角，硬是封了他所有退路！
舍言神色不變，足尖一點，竟是往上疾掠而去！
馨四人也連忙追上，但終究慢了一瞬。只這一瞬，舍言再度用上了玉簫，這次未曾以簫作劍，卻是往唇邊湊去，似是要吹奏。
四人面色皆變，尚在半空中便齊齊出手。碧綠的蓬勃妖力連帶著漫天花雨迸裂開來，四人被這力量彈回地面，勉力站定後同時吐出一口鮮血。
不是因為被力量波及，而是樂音已出。
簫便是簫，縱然能以簫為劍，它最厲害也最應當厲害的地方本身便該是音律。
簫聲一出，便有浩瀚威壓從天而降，不同於玉簫揮出時那分江破海的威勢，其曲迴旋，其聲起伏，其勢浩大，竟讓人生出獨立孤舟直面滄海的錯覺。遠處有風浪交疊，近處有亂礁縱橫，海底有暗流洶湧，天邊有烏雲密佈，而身下僅有殘舟浮沉。
既是殘破孤舟，何以橫渡滄海
如何不憂懼如何不絕望
大殿裡的所有人，聽見這簫聲，幾乎都嘔出了一口血。
神月也聽見了，但只在開始的一刻心煩意亂，僅過幾息便恢復如常。她未曾注意這點，仍在觀察殿中局勢。
雖說聽見舍言音律之人皆或多或少受了傷，但舞女與馨四人卻是受傷最重，有不少舞女在這一刻被長老抓住機會立時誅殺。情勢一下對馨極為不利。
這時候，她身旁的琴女卻動了。
一直從這場刺殺開始以後，琴女一直跪坐在琴案前，不動作也不說話，面紗遮住她的神情。幾乎要讓神月以為她只是普通的琴女。
但這一刻，她動了。
從扣響第一根琴弦開始，十指便再不停歇，在七弦上翻飛。泠泠樂音流淌開來。
琴聲所過之處，風停浪息，亂礁讓開大道，暗流逕自潰散，青天白日重現乾坤。孤舟漸穩，海岸相接。
舞女聽了齊齊振奮精神，縱使剛剛折損數人，氣勢上竟半分不落！
舍言見狀未曾再吹奏下去，反沖著白玉屏風的方向猛地一揮簫，嘴裡喝道：「雲箏！既已赴宴，何不出來一見！」
第168章 三月之約（十二）
白玉屏風當即四分五裂，雲箏一個縱身避開了四濺的白玉，素手撫過七弦，指間琴聲不停。待她站定，已加入馨這一方，與馨幾人一同圍攻舍言！
只見她一把扯下面紗，露出一張姣好的臉龐。她一手抱琴，一手負到身後，謹慎地盯著舍言，道：「現在兩位殿下都已長成，該是您讓權的時候了。」
舍言看了她兩眼，道：「你倒是敢賭。」
「既是賭，也無什麼敢不敢了。」雲箏依舊盯著舍言，淡淡道，「跟著你們，我永遠只是個可有可無的七長老。不若賭一把。」
舍言默默觀察五人的站位，手中玉蕭緊握。他聽了雲箏的話，冷笑一聲：「 他兄妹二人素來狡猾，你怎知不會鳥盡弓藏」
「那你就不狡猾了麼？」雲箏反問，說著，看了眼馨，又看了看笙，才道：「你用盡手段令兩位殿下相互猜忌、明爭暗鬥，比之兩位殿下，更令人齒冷。」
這時，雲箏彎了彎唇角，雙唇輕輕開合，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舍言看懂了。
雲箏說的是，「鳥——殺不盡。」
這一刹那，雲箏背到身後的手指輕輕動了，舍言猛地瞪大雙眼，嘴裡大喝：「快退！」
餘下幾位長老皆是一愣，然而，只這一瞬，血霧頓時彌散半空，斷臂斷指齊飛！
除去舍言雲箏二人，其餘人皆愣住了。這時雲箏將負到身後的手拿到身前，只見她五指扣著數根琴弦。那幾根琴弦幾近透明，若非此刻正有鮮血沿著琴弦淅淅瀝瀝滴下，根本無從注意。
舞女們很快反應了過來，三五成群，越戰越勇。而長老們受了重創，縱使各色妖力仍舊流轉不息，但均面色發白，隱隱露出敗退之象。
雲箏收回琴弦，直直往舍言身上攻去。馨四人也配合著先後出招，一時間，花開花落，葉生葉滅，花葉起起伏伏如海潮乍生！
舍言一人在海浪的最中心，雙目赤紅，墨色長髮無風自動，獵獵飛舞！
事態已經失控了！神月這麼想著，自刺殺開始，這一切已經完全失控了。
她以為這是一場婚宴，可其實這是一場殺局。殺生丸也好，衡宇也好，不過是用來迷惑對手的棋子。
她不知道馨到底想殺多少人，可就她現在所見，一切已經失控！
舍言揮向白玉屏風之時，她就地一滾，避開了四濺的玉石，也躲開了舍言的注意。她因此看到了的大殿的全景，被白玉屏風遮擋住的景象一幕幕送到眼前。
西國北國之人縮到角落作壁上觀，南國剩下的人皆是不死不休，相互間都是殺紅了眼，揮刀便砍，鮮血紛飛。那些跪伏在地上僅想明哲保身之人早被這些失去理智的人斬下頭顱，其中一顆就在神月腳邊，神情既驚且懼，似是憤怒似想哀求，雙目猶然大睜。
神月盯著這顆頭顱看了許久，終是彎下身伸出手，想合上他的雙眼。可頭顱已冷，屍身僵硬，神月試了幾次竟都做不到。
神月有些茫然地四顧，周遭血花四濺，正好有一滴落盡她眼裡，她眨眨眼，那滴血就這麼順著眼角，就著淚水流了下來。這麼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心頭一震，像是心頭被敲開了一條縫。
她忽然想起自己當年殺人剖心的事情，這一瞬，她忽然間後悔起來，不是因為這件事後來讓撫子多麼難過，而是因為這件事本身。
她突然覺得，那些人流出的血就像這裡的血一樣，很刺眼。
「那不是月美人麼？」衡宇詫異的聲音拉回了神月的神思。
儘管衡宇與她相隔甚遠，聲音又壓得極低，但她竟然也聽到了。
她循聲看過去，卻與那雙金色雙眸同樣循聲投過來的視線不期然相遇！
第169章 三月之約（十三）
殺生丸……
看到那雙熟悉的金眸，神月忽然間眼眶有些濕。因她一下想起，她已經有整整四十三天沒有見到這個人了。這時候她才明白，原來她在心底一直一直在思念著這個人，一天都不曾忘記。
她對他的感情，比她所以為的更深。
這場殺局，眾多疑點，在這一瞬都不重要了。
只見她趟過滑膩的鮮血，幾乎是飛奔到了殺生丸身邊。
殺生丸微微張開雙臂，將神月迎進懷裡。垂眸看著懷中人一身宮女裝，殺生丸低聲開口：「怎麼回事？為什麼過來？」
神月正要開口，衡宇拍了拍殺生丸的肩，調笑道：「這就你的不對啦，這可是你的婚宴啊。月美人不來才不正常吧？」
殺生丸的神色難得尷尬了一瞬，摟著神月的那只手臂下意識緊了緊。他沉默了很久，才垂眸道：「這件事……」
「與你無關。」神月抬頭迎上殺生丸的視線，輕輕笑了笑，「我知道的。」
殺生丸定定看著懷中的人，神月此刻唇角眉眼皆是輕彎，長髮垂落，墨一般的雙瞳在這一瞬仿佛有星子正閃著灼灼光彩，卻又清澈得能映出天光雲影，他就在她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這一刻，她眼裡只有他。
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幾分。
莫名地，他憶起他們初遇的時候，那時神月就很漂亮，只是一雙眸子仿佛死水一般無波無瀾，可現在，這雙眼睛活過來、被點亮的時候，竟已經不能用「漂亮」來形容了，只能是美，而且美得——動人心魄！
仿佛被蠱惑一般，他一點一點彎下了身，想吻一吻這雙泛著光彩的眸子。但在這裡，他終究沒有這麼做，只是將神月緊緊摟進了懷裡。
仙姬看了看相擁的兩人，長眉一挑，頗有興味地開口：「那看來不需要我來解釋我那可愛的兒子其實根本不知道這是婚宴，所以才傻乎乎地過來了……」
對上殺生丸瞪過來的冷冽視線，仙姬誇張地抖了抖肩，隨即用大袖掩了面，隨即「嚶嚶」哭聲自裡面傳來，「真是不孝啊，真是傷了一個深愛你的母親的心啊……」
「夠了。」殺生丸冷冷開口，「你千方百計隱瞞這件事，到底想做什麼？」
殺生丸這時候想通了。今天這場婚宴，十有八九整個妖界都傳遍了。他這些日子一直待在王宮，可是偏偏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提及這件事。除了面前之人做的手腳，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哎呀呀……」仙姬這時候拿下了大袖，似笑非笑地看著殺生丸，「若你知道是婚宴，還會來麼？」
「不會。」
「既然如此，還是不知道的好。」
感受著殺生丸正在發怒的邊緣，神月從他懷中退了出來，這時候，她才注意到跟在仙姬身邊全身罩著斗篷的兩人。兩人的面容隱藏在兜帽的陰影裡，宴會到現在，一句話也未說。神月盯了他們許久，忽然覺得其中一個很是眼熟。
殺生丸也注意到了這兩人，金眸微眯，渾身泛著冷意，「他們是誰？」
仙姬挑挑眉，還未答話，老殿下卻穿過了一片狼藉的大殿，看著這兩人，問向仙姬：「便是此二人？」
「事情有些複雜，一時說不清。」仙姬搖搖頭，又看向馨那一邊，沉聲開口，「等這場宴會了了再說吧。」
「只能如此了。」老殿下說著看了看殺生丸，笑了笑，道，「你也少安毋躁，宴會後你就明瞭一切了。」說完，他又打量著神月，面上露出了衡宇常有的揶揄之色，「你們辦喜事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這個老頭子。」
「那你可得帶著重禮。」仙姬笑著接過老殿下的話，視線沒多久又轉向馨那一邊，面色漸漸凝重起來，「馨這次倒是豁出去了……這回成則王侯敗則賊，你覺得……誰能活？」
老殿下看也未看，只淡淡評價道：「舍言已經老了，而簫的一雙兒女卻正年輕。」
「只是太年輕了……」
「你要知道，後生可畏。」老殿下打斷了仙姬的話語，「馨和笙不像他們的父親，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並且有能力實現它。」
「倒也不能這麼說簫。」仙姬忽然輕輕歎口氣，「他只是不該生在王室，否則，該是多麼天才的調香師……」
老殿下聞言，抬眸看了仙姬一眼，「是了，你和犬大將都愛極了他調的香……」
就在兩人說話的當口，一聲慘叫傳了過來。幾人俱循聲看過去，卻見一個舞女終將匕首送進一位長老的胸口。
那長老雙眼泛出怨毒的光，一把拽住那個舞女，只一瞬間，沖天火光自兩人身上燃起！舞女連哀嚎都沒來得及發出便化為了灰燼。
火焰在長老身上蔓延的速度比舞女慢得多，只見他又接連捉住舞女，看著她們一個一個燃著灰燼，哈哈大笑。
他周圍很快便再無一位舞女，而烈焰這時也燃遍他全身。他這時長笑幾聲，朝著舍言的方向沖了過去，嘴裡嚷著：「大哥，我來助你！」
馨幾人俱是一驚，紛紛退避。
他見狀，猛地朝著雲箏閃躲的方向去了，「敢背叛大哥，我定不饒你！」
「該死！」雲箏閃躲不及，嘴裡咒駡一聲，心一橫，一下將手中古琴朝著舍言砸了過去。長琴攜裹著濃厚的妖力，帶出了呼嘯的風聲。
舍言見狀，玉簫一揮，只聽「嗤啦」一聲，七弦竟齊齊崩斷！
長琴隨即止了去勢，落在地上，可緊接著映入舍言眼中的卻非被燃成灰燼的雲箏，而是一個四分五裂的火人。
雲箏這時趕忙鬆開了手裡扣著的琴弦，那火焰太厲害，她的琴弦也只堅持了一瞬便燃了起來。
原是雲箏扔琴的一瞬，那長老終是不放心舍言，回身去救。如此好機會，雲箏又怎會放過？
那長老的身軀緊接著便四散紛飛，連帶著那噬人的烈焰。眾人連忙躲閃，動作慢了一刻的，哪怕只沾上了火星，竟是怎麼也撲不滅。
「老五……」舍言在這一刻竟是目呲欲裂，雙目變得血紅，「既然如此，你們都去給他陪葬吧！」
說著，舍言從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扔進了他身側的一團火焰裡！
第170章 三月之約（十四）
神月看見舍言的動作，想起下車之前舍言曾將一塊「三歎」藏進衣袖，就這麼大大方方地帶了進來！
神月忽然意識到那是什麼，忙吼道：「住手！」
可已經遲了，那東西一入火焰，便有一陣香氣爆裂開來，眨眼間便席捲大殿！這次的香氣不同於上次神月聞到的清雅，帶了三分暴戾，兩分鋒銳，一分清冷，餘下的皆是連天接地的悲傷絕望。神月仿佛看見刀客孤零零地行在暴雨裡，腳印被雨水抹去，眼淚被雨珠混雜，叫喊被雨聲掩蓋。他提著刀，卻連敵人都沒有。
「是父親的『三歎』！」卻是笙最先反應了過來，他急急看向馨，「屏息！」
笙說話的時候自己也吸入了香氣，渾身妖力頓時凝滯，身上氣力也在一瞬間被抽走。他跌倒在地上，四周的色彩竟然在漸漸抽離，周遭陷入混沌。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咬破舌尖，希望能保持清醒。
父親的「三歎」若是以文火慢焚，不過令人妖力暫失，無法行動；若是投入這般烈焰中，卻是真的會將人拖入幻境，致人死命！
但願……馨沒事。
馨已經很久不用香了，當那陣香氣襲來之時，心底裡的一扇門就這麼猝不及防地被撞開了，那些古舊的回憶自門後奔湧而出。馨甚至在恍惚中深深吸了一大口。
大殿裡的景象在她的視野裡呼嘯著後退，而她卻褪下婚服換上麻衣，身量縮為小小的孩童。
而這時候，夜色深重，小小的她跪在靈堂裡，手裡抱著一個香爐。棺槨就停在她身前，燭焰搖曳，襯得地上瘦小的影子分外蕭索。
她已經不記得跪了幾天，也沒有人來管她，都去討好大長老去了。
她的父親才剛死啊！
她抬頭看著巨大的棺槨，忽然眼前一陣發黑。她忙將香爐放在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才感覺好了些許。
這香是父親生前為她調的，臨去前親手點上的，清靜寧神是最好不過了，能連燃七個日夜。
「馨！」同樣身著麻衣的男孩這時候慌忙跑進靈堂，對著棺槨跪了下來。之後，他看四周無人，忙從衣襟中摸出一塊已經幹硬的豆餅塞到馨手上，急急道：「快吃吧。」
馨看看手上的餅，又看看香爐，有些艱澀地開口：「你又用父親留下的香去換吃的？」
聽著馨幹啞的聲音，笙狼狽地偏過視線，嘴裡只道：「你快吃吧。別問了。」
馨沉默了很久，真的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將餅分了笙一半。
笙本來想推拒，卻被馨一句話賭了回來，「別說什麼你吃過了之類的謊話，我現在不想和你爭辯。」
整個靈堂，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有兩個孩子艱澀的咀嚼聲。他們嚼的很慢，仿佛這樣就可以餓的慢一些。
過了很久，馨才看向身邊的笙，緩緩開口：「我聽見五長老說想讓大長老當王……」頓了很久，馨才一點一點補完了這句話，「我們……會死嗎」
「不會的！」笙半轉過身，定定看著馨，「我不會讓你死！」
馨低垂著頭，卻不答話，只是捧著香爐的兩手劇烈顫抖起來。
笙擔憂地開口：「馨」
「我們的生死捏在舍言手上！你不讓我死有什麼用！」馨一下抬起頭，大吼著：「我們現在連父親的遺物都保不住！」
「馨……」笙忽然伸手輕拭馨的眼角，「別哭了。是我無能。」
馨恍然驚覺一般地抬手摸上臉頰，摸到滿手的淚水。
她看向靈堂正中的棺槨，喃喃道：「無能……對，無能……都是父親無能！」
「馨！」
「我說錯了嗎？！」馨站起身一手指著棺槨，「都是他無能！他讓舍言肆意張狂！他讓王室大權旁落！他讓我們朝不保夕！都是他！都是他！！都是因為他！！！」
「馨！」笙聲色俱厲，「給父親跪下！」
「不跪！但凡他要能給我們留下一星半點的倚仗，我們何至於此！」馨這時候瞪著棺槨，胸膛劇烈起伏，「既然你什麼都給不了我們，又為什麼讓我們來到這世上！」
「馨！你太放肆了！怎麼能在父親靈前說這種話！」笙說著起身，用力按著馨的雙肩，「給父親跪下！」
「不！」馨哭叫著掙扎，眼看著掙扎不脫，竟將手中捧著的香爐朝著棺槨狠狠擲去！
香爐一下四分五裂，大片香灰飛撒。
兄妹二人皆怔住了。
「馨！」笙高高抬起手，眼看要落在馨的臉上，最終卻只是緊握成拳，輕輕放下，「這是父親臨去前親手為你點的。」
馨沒有答話，只怔怔看著香爐碎片裡的香屑。香屑上本來帶著火星，就在笙說話的當口，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這香能連燃七個日夜。
馨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在這裡跪了七天。
原來，父親死了……已經有七天。
「焚香有什麼用！我以後再也不用香了！」馨忽然很恨地開口，「他就是個懦夫！他就是無能！」
緊接著，馨卻像是承受不住什麼巨大的苦痛一般彎下了腰，淚如雨下，「不光什麼都給不了我們……就連活的久一些都做不到……」
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
「走！」笙忽然扣住馨的手腕，將她往靈堂外帶。
「去哪裡？」馨的聲音還帶著哽咽。
「通靈木。」笙的聲音已漸漸恢復冷靜。
「去哪裡做什麼？」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靈堂門口，笙這時候鬆開馨的手，認真地看著她：「我問你，若你有一日與我反目、恨我入骨，你會怎麼做？回答我就可以了！」
馨沉默很久，才道：「我無所倚仗，只能找舍言求助。」
「我也是同樣。」笙淡淡開口，「舍言若登基，畢竟名不正言不順。若你我反目，又皆找到他身上，他定會覺得可以借此操縱你我相鬥，而他自己則可在幕後將大權緊握手中。之後……我們可再慢慢籌謀。」
「可是……舍言何其狡詐，如何令他相信呢？」
「所以我們去通靈木。」笙看著馨，輕輕開口，「父親教過我們『歸蕖』秘術，我們可以把親情那部分神魂剝離，封印在通靈木內，定能欺過舍言。」
馨聽了，沉默良久，神色複雜，「弄假成真了怎麼辦？」
「不會的。」笙勾起唇角，笑意溫柔，「聽著，今日以後，我會對你冷漠以待，我會諷刺你、嘲笑你，甚至……想方設法去殺你。」
「可是，你不會死。你一定不會死。」笙篤定道，「你永遠是我的妹妹。」
悠于 2018-6-23 20:11
第171章 三月之約（十五）
馨看著面前的兄長，男孩尚且稚嫩的面龐竟在此刻堅硬如鐵。一種難言的悽惶猛然攥住了馨，她怔怔立在靈堂門前，身後燭光萬丈，眼前白幡飄飛。
「不、不、不……」馨猛地推開笙，往靈堂外奔去，白幡在她身後高揚。
她不記得過去的她是怎麼做的，可這一刻，她不能同意，無論如何也不行！
白幡和靈堂被她飛速甩在了後面，如同老舊壁畫一般漸漸剝離掉落，連帶著那漫長的光陰。
等馨漸漸停下來，四周重歸黑暗，但她身前身後，卻有不少光亮閃閃爍爍。她猛然想起什麼，看了看自身，卻發現自己也同它們一般，閃爍著微光。
魂靈……這裡是通靈木內部。
「笙！」馨大聲喚著，可無人應答。
是了……笙不在這裡。
真正割捨了親情，將靈魂封在通靈木內的，僅有她一人而已。
馨伸手蓋住了雙眼，卻發現自己現在已是魂靈，再流不出一滴淚。
「笙……」
她後悔了。
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恨不得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過往還能重來。
「無能的人是我……」
「無能的人，是我！」
就在這時，一股冷香襲來，那冷香有如實質，所過之處，一切景象均在一瞬間支離破碎，片片剝落。
馨怔愣了一瞬，卻發現自己現在既非是祭奠亡父的女童，也非是被封多年的魂靈，此時此刻，她身上的白無垢染上瀝瀝鮮血，身前身後亂屍橫陳，黏膩的血液鋪滿大殿。
「馨？」神月的聲音傳入耳畔，馨回過神，見神月半蹲在她身前，指尖湊到她鼻下。
她凝神看去，果真看見神月指甲縫隙裡的香屑。
接下來一瞬，本就不多的香屑也耗盡了，而恢復神智的人除去西國北國之人，也僅有她一人而已。
她環顧四周，烈焰未被撲滅，沿著立柱上躥，不時傳出嗶嗶啵啵的聲音，而那些被拉入幻境的人全都呆愣愣地望著虛空，或哭或笑，或喜或悲。笙不知看到了什麼，眼眶微紅，雙唇緊抿；花殤卻驟然以袖掩了面，接著又放下大袖，對著虛空行了大禮；而雲箏，只是立在原地，未哭未笑，面色陰沉。
舍言倒是好端端地立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著神月，問道：「你是何時得到『三歎』？」
「馬車上。」神月淡淡道，「當時我誘你出手，只為轉移你的注意，好讓我趁機抓上一把。本來是想著尋機去救月蓮和犬夜叉，沒想到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馨頗有些意外地看了神月一眼，看這樣子卻是舍言脅迫她來此處，但此時她的做法卻比在碧落之時要聰明得多。
馨來不及過多思索，上前兩步，直視舍言，冷然道：「將剩下的『三歎』交出來，我饒你不死。」
舍言不答話，只是唇角勾起一抹笑。
眼看著笙和花殤雙目均流下鮮血，馨厲聲喝道：「我讓你交出來！」
神月看了眼馨，卻發現她面容猙獰若惡鬼，可背在身後的指尖卻在輕顫。神月心裡微微一動，對馨說道：「我眼見他只帶了投入火中的一塊，剩下的被衛兵扣下了。」
「不錯。」舍言輕笑一聲，「有我在，無人可出此處。」
眼看著馨雙目漸漸變得赤紅，面色愈發猙獰，神月又對舍言說道：「本來此事為南國內務，但你用此招，卻將西國北國都牽扯了進來。」說著，看了眼滿臉冷色的殺生丸，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衡宇，接著道：「既然你未能將我們都格殺在此地，那麼你恐怕難以善終了。」
「所以呢？」舍言瞥了神月一眼，「聽起來我好像再多殺一些人才划算啊。」
「你是可以如此，可你想過他們嗎？！」神月指著形容狼狽、雙目空茫的長老們，厲聲道：「他們不顧生死追隨於你，卻已有人為你送命，難道你還想他們也一個一個地為你而死麼？」
舍言聞言，神色微動，卻又在下一瞬大笑出聲：「難道我自裁於此，馨就會放過他們？而且，就算此刻無我，也無人能出去。」
聽了舍言的話，馨似是想起了什麼，面色變得十分難看。
「流觴殿僅有回廊與岸相連，一旦回廊收起，這裡就是孤島。」舍言嗤笑一聲，「可你還嫌不夠，讓你那愛寵布上了結界，我說的是也不是？」
神月駭然，往外望去，超絕的目力讓她清楚地看見流觴殿果真孤零零地立在湖面正中，四周籠罩著血色結界。她一下明白了，這也是之前無人逃離的原因。
「現在你那愛寵墮入幻境，結界無人可解。」舍言笑得快意，「今日以後，縱使你能活下來，也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住嘴！」馨飛身而起，手間凝出碧刃，直直朝著舍言襲去！
舍言疾疾後退，開始吹奏玉簫。樂音一出，眾人心神皆被擾亂。馨嘴角流出鮮血，去勢卻不減，硬生生帶出玉石俱焚的氣勢！
神月很快便不再被簫聲所擾，她知道馨恐怕只能維持這一擊，之後剩下的人就算一齊對上舍言，也是大大的不妙。
她該怎麼做？
正在思索間，神月卻猛然觸到綁在臂上的物事，那是她臨行前問珊瑚借的。
趁著舍言被馨吸引了注意，她悄然繞到舍言身後，挽起袖口，小巧的袖箭泛著冷光。她瞄準舍言後心，放出了袖箭。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在她放出袖箭的一瞬，雙目一下變得赤紅。
於是本該普通的袖箭在那一刹竟有了劈山破海的氣勢，一往無前！
舍言駭然回身，他能感覺出來，和面前的箭矢相比，馨的那一擊算不了什麼。他的五感在一刹那調動到極致，箭矢在他視野裡開始變慢，他甚至看得見箭矢的軌跡，可他卻避不開！
他知道該往哪裡避，可面對這小小的箭矢，他卻覺得一股熟悉的令人戰慄的威壓洶湧而來，令他動動指頭也不能。
「你竟然是……」舍言沒能說完最後一句，便被箭矢穿心而過。
馨連忙往旁邊躲閃，因這箭矢穿過舍言身體後去勢仍不減，一直到連穿兩個立柱才止住去勢，落在地上。
馨不由多看了神月兩眼，可神月這時候雙目回歸幽黑，她看不出什麼異常，只當這袖箭有什麼玄機。深吸一口氣，馨對著神月深深鞠了一躬，啞聲道：「多謝。」
神月卻是側身，未受這一禮，只道：「還是先想辦法出去吧。」
馨環顧四周，那些墜入環境的人七竅皆流出鮮血，而火勢已大，火舌肆無忌憚地舔舐著大殿，而凡被烈焰沾上的，除去湮滅，再無他途。
「能打開結界的只有花殤。」馨低聲開口，「而且還有這麼多人無法行動，很難帶出去。」
殺生丸冷睨了馨一眼，卻是行到殿外，拔出長刀，妖力流轉其上。
「沒用的。」馨緊接著說道，「為了不讓……離開，除了花殤本人打開結界，只有專門破開結界的武器才可以……」
馨話音未落，卻聽見流觴殿外傳來一聲大喝：「紅色鐵碎牙！」
第172章 三月之約（十六）
眾人皆聞聲往殿外望去，只見湖面上飄著一葉小舟，舟上立著白衣女子，而半空中卻有一道火紅身影高高躍起，連帶著淩厲的刀光一同劈向結界。只一下，結界便爬滿了裂紋。
犬夜叉落到舟上，正欲借力而起再來一次，卻見殺生丸和衡宇齊齊躍起，狐氣和刀光同時奔向結界。結界暫態潰散。
狐氣自結界潰散之時便逕自回到衡宇體內，可刀光去勢不減，偏偏自犬夜叉身側擦過，只差一點便能將他劈個正著。
「殺生丸你個混蛋！！」犬夜叉頓時破口大駡。
犬夜叉的聲音毫無障礙地傳入流觴殿，衡宇用手肘搗了搗殺生丸，滿臉揶揄，「和弟弟打招呼的方式不要那麼粗暴嘛。」
殺生丸瞥了他一眼，「臭狐狸，我沒有那種兄弟。」
「我懂我懂。」衡宇很嚴肅地點點頭，「所謂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的人就是指你這種人吧。」
「死狐狸！」殺生丸渾身放著冷氣。
「哎呀，不要那麼親切地喚我。」衡宇笑眯眯地看著他，「你放心，我是不會愛上你的。」
這時候，月蓮和犬夜叉已劃著小舟到了湖心，只見兩人自船艙各拿了兩小壇酒，而後相繼躍上流觴殿。
月蓮看著火光，皺了皺眉，又將手上的酒水給了神月一壇，道：「我猜舍言那老東西可能要用『三歎』來做些什麼，特地帶來的。」
看著神月依舊一副疑惑的神色，月蓮抿了抿唇，還是解釋了一聲：「既是簫所調的香，我自然知道是什麼。」
「迷我香者，不識我毒；畏我毒者，不知我心……」月蓮輕歎一口氣，「知我心者，不訴相思。」
「原這第三句，指的是相思酒？」馨湊了過來，低聲問道。
「是啊，相思酒。在你們南國，十文錢三壇的廉價東西。簫不欲害人，即使調出這種香，解藥也是最易尋到的。」月蓮挑挑眉，「只可惜，太廉價了，反而不能在宮宴上找到。」
「那你和犬夜叉是怎麼逃出來的？」神月問道，「你當時明明動都動不了。」
「我都說了相思酒廉價，想辦法讓他們給我喝一口很難嗎？」月蓮說著，忽地冷了神色，「倒是你，以後不要想著用你那拙劣的演技讓我們憎恨你一類的，真是、真是……不知所謂！」
「兩位的恩怨能否容後再說……」馨看著神月神月手上的酒罈，面色焦慮。
神月見她面色發白，忙將手上的酒遞給了她。馨道了聲謝，便急急往笙和花殤的方向行去。
月蓮看了看大殿的景象，大體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只見她一下去了酒罈的封口，徑直走到還活著的人面前，捏住他的下頷，硬生生將酒灌了進去。
眼看著火勢越來越大，西國北國之人也都分了一些相思酒去救那些被拖入幻境之人。衡宇見狀，悄悄將殺生丸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如何？還是意難平嗎？」
「什麼意思？」殺生丸微皺了眉。
「我說的是鐵碎牙。」衡宇瞥了眼犬夜叉，後者的動作比月蓮更為粗暴，幾乎要將酒潑在那些人臉上。
殺生丸沉默片刻，只道：「半妖還算是沒有辱沒鐵碎牙的名聲。」
看著這樣的殺生丸，衡宇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以前養過狗？」
「哦？」殺生丸的金眸危險地眯起。
「我以前養的那只狗呢，脾氣不太好，對著在乎的人，也喜歡狂吠。」看著殺生丸越來越冷的神色，衡宇的神色依舊戲謔，「可是當它在乎的人在它附近的時候，它的耳朵總是會豎得很高，像是要捕捉那個它在乎的人的一切資訊。」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衡宇特地停了一下，才轉過身去，拍了拍犬夜叉，「犬夜叉你的耳朵不要豎得這麼高，就算你這麼在乎殺生丸，殺生丸也不會愛上你的，放心好了。」
「誰、誰在乎他了？！」犬夜叉狠狠瞪著衡宇，只是臉上的紅雲卻出賣了他的心思。
殺生丸深深看了兩人一眼，這一次，他既沒有說「臭狐狸」，也沒有用「半妖」這個詞，只道：「儘快離開這裡吧。」
這時候，所有活著的人都被從幻境救了回來，那些長老被雲箏看守著，忌憚著雲箏的琴弦，他們也不敢妄動。
火勢越來越旺，沒了結界的制約，大部分人都飛回了岸邊，實在不能飛或飛不了的，也都乘坐小舟逃離了流觴殿。
夜色初至，幾點星子稀稀落落地懸在天邊，沿岸的海棠層層疊疊，豔烈如火。而湖心的宮殿正在熊熊燃燒，烈焰染紅湖水，直沖天際。
流觴殿的眾人此刻皆聚集在岸邊，南國之人是不敢離去，而西國北國之人卻是因為仙姬和老殿下還留在這裡。
這時候，馨上前一步，走到人群中，先行了一禮，道：「今日累諸位受驚，實是馨的不是，稍後自有賠禮獻上。馨此舉亦是無奈，望諸位見諒。」
南國眾人不敢露出什麼神色，西國北國眾人倒是多有怨懟，但看仙姬和老殿下都不說話，也不敢說什麼。
這時候，馨揚聲道：「至於殺生丸殿下……我與殿下相識于幼時，本以為能成一段金玉良緣，奈何兩心不同，難歸一意，」馨說著，半斂了眸，繼而又仰起頭掃視眾人，「而今願求一別，各生歡喜，特請諸位見證。」
馨說完，摘下兩朵海棠，伸手一拂，便成了兩杯水酒。她將其中一杯遞給殺生丸，低聲開口：「此後，你我兩清。」
殺生丸沒有接，只冷冷看著馨。
馨盈盈一笑，飲盡其中一杯，又緩行兩步，將另一杯直直送到殺生丸眼前。此刻，馨一身白衣尚沾血污，紫色瞳影微動。她定定看著殺生丸，道：「雖結緣不合，仍願兩國情誼長存。」她抿了抿唇，揚聲開口：「請殿下滿飲此杯。」
這時候，殺生丸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了危險的笑容。只見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你我兩清。」
第173章 黃雀在後（一）
聽著殺生丸的「兩清」之語，馨忽然覺得一陣疲累，此番她請了仙姬作陪，殺生丸自是不會如何，但日後……
她側身看了一眼燃著烈焰的湖水，頭開始隱隱作痛。花殤注意到了這一點，行到她身旁，暗地扶著馨。馨看著面前猶自穿著豔紅舞裙的男人，忽然想起這是和她對拜了夫妻的人，是和她共度生死的人，是她的……夫君。
她忽然有些想笑，西國南國這些破事以後交給笙去煩惱吧。出了今天的事，估計整個妖界也沒有人敢娶她了，幸好她已經把自己嫁出去了。雖然夫君是個半妖，但是現在想想……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只是要說服笙怕是要費一番功夫，畢竟是私定終身呢……
馨打住越飄越遠的思緒，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一般閉了閉眼，轉身看向南國眾人，朗聲道：「舍言一行欺上瞞下、讒佞專權、黨同伐異，置南國萬民生死于不顧，國之蠹蟲也！誅此賊子，實乃不可不為之事！」
馨頓了頓，才接著道：「昔日舍言專權致王座空懸，而今此賊伏誅……」
她說至一半，笙原本一直靜立一旁，聽聞此語卻驟然下拜道：「誅此賊殿下當居首功，合該得登王座。」
馨微微睜大了雙眼，正欲開口說什麼，卻發現自己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不，不光是聲音，此刻她的聲音像是僵住了一般，動也動不得，說亦說不出，只能眼睜睜看著南國一眾人盡隨著笙下拜於她。
她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稍稍偏過頭，看向一旁的花殤，看向這個和她對拜了夫妻的男人。
可花殤卻看著下拜的南國眾人，猶豫了片刻才看向馨。
這時候，花殤看向她的眼神，是帶著笑的，但他那眼神卻讓馨驚懼。
她初次遇見他的時候，他正扮演名為「虞」的美人。那位美人為霸王舞劍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眼神。
花殤深深看了她一眼，後退了一步，又連退了兩步，才緩緩下跪，深深拜服在她腳邊，口裡稱道：「陛下。」
馨狠狠瞪著他，可花殤以額觸地，看不見她。
他不是不知道，這幾步的距離，便永遠是君臣。
公主若委身半妖，已是笑料，君王又怎麼可能與他有所勾連。
說到底，還是他癡心妄想了。
其實在這之前，他尚有那麼一點點奢望，可是他竟然忘了……王座一直是她所求的，既然是她所求的，他如何能不成全？
馨一直盯著花殤跪伏在地的身影，可花殤甚是馴服，連抬抬頭也不曾。馨的眼神裡首度出現了無措。
她想說，我不要王座啦，王座就給笙吧，這是哥哥應得的。
她想說，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
可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馨卻感覺自己的雙唇像是被絲線牽引一般緩緩開合，一點一點迸出了話語。
「如此，甚善。」
第174章 黃雀在後（二）
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將跪伏在她腳下的兄長與愛人揮退，又安排人將西國北國之人安頓好，把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之後才悄悄離去。
無人發現她的異常。
她看著「自己」慢慢走出了王宮，無人敢攔。她眼中所見逐漸從林立宮殿至市井人聲，又從街道小巷轉至蔥郁密林，一直到連接九天與幽冥的巨木近在眼前，她才停了下來。
一路上，馨都沒有反抗。這時候，馨用了積蓄了一路的氣力，硬是咬破了舌尖。舌尖上的刺痛讓她找回了一點對自我的控制，起碼能自由開口了。
「是你吧？」馨忽然說道。
話音剛落，忽然聽得有人撫掌。這時候，通靈木後面轉出一人，渾身罩著漆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容。只見那人一邊撫掌，一邊輕笑著說道：「竟然還能開口，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你……」馨用力往外迸著話語，「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那人上揚了語調，似乎很疑惑，「我只是在履行我們的約定啊，殿下，不，是陛下。」
頂著馨幾乎狠厲的目光，那人的語氣卻是輕快：「陛下您忘了？更早一些的時候，我們有過約定，您助我潛入通靈木根系，我助您除去大長老、控制笙殿下、得登王座。」
「您趁著殺生丸去找伊耶那美大人的時候助了在下，在下既然已經收到了報酬，怎麼能不幫您呢？」那人的語氣聽起來像是頗為苦惱，「可惜您似乎並不信任我，後來不僅沒有聯繫過在下，連婚宴行刺這麼大的事都將在下拋在一邊。若非在下一直關注事態進展，陛下您可就危險了啊。」
「你？」馨假意嗤笑，心裡卻在疾速思索眼前人何時出現在婚宴中。
「將你們救出火場的犬夜叉和月蓮吧？」那人輕聲笑著，「月蓮說要相思酒，可看守他們的是舍言的人，若非在下控制了他們，月蓮哪裡能那麼容易喝到『三歎』的解藥。」
「你到底想幹什麼？！」
那人道：「王座難道非陛下所求？陛下既已得償所願，又何必著惱？」
「至於我想做什麼……」那人的聲音漸漸轉冷，「只是想讓陛下幫一點小忙而已。」
說著，那人洩憤似的狠狠捏住了馨的下頷：「若非……就讓你們被燒死，倒也清淨了！」
馨忽然反應了過來：「你想救的不是我，你是想救誰？」
「不，陛下。」那人緩緩鬆開了馨，還替她理了理衣襟，「您可是一顆好棋，在下怎麼敢不救您？」
馨冷冷看著那人，卻發現那人動了動手指，她的唇舌便再度被控制。
「您的話稍微有點多了，可惜我最近抽不出那麼多精力專程控制您，要是在下一鬆懈，導致您在別人面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那就不太好了。」那人輕笑了一聲，「您說是不是？」
「你要做什麼？！」不祥的預感籠罩著馨。
「放輕鬆，陛下。」說著，那人割破掌心，伸手一揮，幾滴鮮血便準確落入馨口中。
馨只覺得仿佛有烈焰焚身，又覺得渾身的骨頭仿佛被生生捏碎，可她卻連痛呼都做不到。
那人滿意地欣賞馨痛苦到扭曲的表情，在馨的紫眸變得猩紅的一瞬，點了點頭。
「現在，看著我。」那人沉聲開口。
馨下意識地看向那人，神色卻漸漸變得迷茫。
「我問你，」那人道，「你這次請淩月仙姬坐鎮婚宴，以牽制殺生丸，以何利相誘？」
馨順從地回答道：「夫人只說她要做一件事，讓我盡全力幫她，不可同舍言一般因為一己之私而推三阻四。」
「何事？」
馨搖搖頭：「不知。」
那人沉吟片刻，忽然盯住了馨的雙眸，厲聲道：「你記住，今日起，你便是南國的陛下，這是你多年所求，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你手握權柄，兄長亦是，那半妖亦是。」
那人說著，靠近馨的耳邊，輕聲道：「他們如果稍有不順從，你就要除去他們。」
聽聞此語，馨渾身劇烈顫抖起來，然而最後還是平息了下去。
只見她木著臉道：「是。」
「很好。」那人滿意地點點頭，「今日之事，不得以任何形式向任何人說出。」
「是。」
「最重要的一點，」那人拍了拍馨的臉，「你永遠是我和……那位大人的奴僕。」
「是。」
「好了，你回去吧。」那人伸手拂過馨的雙眸，猩紅頓時變回了深紫，「在我用上你之前，你還能做幾天『馨』。」
馨聞言，朝著他鞠了一躬，恭敬地後退幾步才轉身離去。
第175章 黃雀在後（三）
就在馨回到王宮之後，卻在寢殿外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有什麼事嗎？」馨抬首看向神月。
神月看著馨一副淡然的面孔，本來準備了半天的話忽然一句也說不出來。
馨打量神月半晌，似是發現了她的窘迫，反而笑了一聲，道：「既然來了，就進去吧。」
神月搖搖頭，咬了咬牙，從袖中取出一個鏤空銀絲的盒子交到馨手上。
馨疑惑地打開，待看清盒中物事，紫眸微微睜大。
「我後來在舍言的馬車裡面找出來的……」神月將視線偏到一邊，「我已經聽說了，『三歎』是你父親的遺物……」
馨怔愣了許久，猛地合上盒子，轉身入了寢殿。
神月躊躇了一下，還是沒有跟進去，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馨轉身的一瞬，眸中竟有水光閃過。
過了片刻，馨空著手出來，看神月還站在原地，忽然道：「我看你似乎是有話想說，也許你願意隨我出去走一走？」
神月點點頭，跟在馨身後。
馨領著神月在回廊裡轉了幾轉，最終將她帶上了湖心涼亭，岸上海棠一片豔紅，映在粼粼湖水裡，像是岸上水中同燃烈火。
「此處上不接天，下不連地，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馨看了神月一眼，「出得君口，入得我耳，再無第三人可知。」
神月盯著地面，躊躇了半晌，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這時候，她卻聽得馨的聲音幽幽在頭頂響起：「父親生前調了許多香，但我現在僅有的，卻是你給我的這一塊。」
神月聞言抬頭，卻見馨雙手撐著欄杆，眼睛望著湖水，不知在想些什麼。
「父親死後，我和兄長曾經過得很艱難，兄長甚至要用父親的香來換吃的。」馨的手猛地抓緊了欄杆，「我當時很生氣，因為那是父親的遺物。可後來……」馨頓了頓，「我將『親情』的那一部分靈魂封印之後，卻對這些香半點感受都沒有了。這些香在我手上或是變賣或是賄賂……」她沉默許久，「一點點都沒有留下。」
神月聽了，許久說不出話，半晌才道：「為什麼……和我說這些？」
「是啊……為什麼呢？」馨依舊望著湖水，「也許因為這裡孤零零的吧。」
「再說了，」馨突然轉過身來，「要是我死了，我做錯了的事，總得有人知道。」
「好了，」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度看向神月，「你想和我說什麼？」
「我……」神月握緊了拳，「在碧落，你被亂石壓住的時候，我鎖上了暗室的門……」
「哦，這件事啊，我知道啊。」馨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我不是一直都沒有追究麼？」
「你……」神月難以置信地看著馨，想從她的雙眸中看出什麼情緒。
「想殺我的人如過江之鯽，不差你一個，何況你還只是因為『嫉妒』。」馨輕笑一聲，「左右我和殺生丸是不可能的，只要讓你意識到這一點，這件事基本就解決了。」
神月雙唇動了動，卻沒有聲音發出。過了片刻，只聽她問道：「你為什麼不追究？」
「當時你在南國境內，而且和殺生丸分開了，想追究是很容易。不過……要是害了你可就和殺生丸結了仇怨。」馨笑了笑，「我可還要他來坐鎮婚宴呢。」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神月盯著馨，「對嗎？」
「有區別嗎？」
「有！」神月咬了咬牙，對著馨彎下了腰，「我是來……負荊請罪的。」
馨反倒怔住了，過了許久，才道：「你可知，就算你是真心求悔，我也不敢對你做什麼。」
神月聞言直起身：「因為殺生丸？」
馨點點頭，打量神月半晌，卻忽然道：「所以，你下次想彌補的話，換個更聰明點的方式。」
「那好，」神月認真地看著馨，「你想用什麼方式？」
馨聽了這話，反倒以袖掩面，輕笑出聲，只在袖間露出微彎的雙眸。
過了半晌，馨才拿下袖口：「我好像明白為什麼殺生丸會喜歡你了，這麼看確實有幾分可愛。」
神月卻還是站在原地，認真地看著馨。
馨的神色也漸漸認真起來，沉吟片刻從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遞到神月眼前。神月湊近了去看，卻發現是一件木雕桃核，上面打了一個孔，用紅線穿著。
「這是父親尚在時，兄長送我的生辰禮物。」馨微微笑著，「他當時冒著風險弄了通靈木一段樹枝為我雕的。這些年……大概這東西實在無甚大用，竟被我留住了。」
「你既然想彌補的話……」馨頓了頓，伸手一揚，木雕桃核便不在她手上，「我丟到了湖裡，你去找回來。」
神月沒有動。
馨嗤笑了一聲，「怎麼？說得倒是好聽。」
神月搖搖頭：「既然是你哥哥送你的……我想你是不會扔的，應該還在你身上。」
馨一挑眉，果然從袖中拿出了木雕桃核扔到神月手上：「既然你將他找回來了，你的事我就不計較了。這東西也送你了。」
說完，馨便轉身離去。
神月看著馨的背影，不解地皺起眉。
過了片刻，馨忽然頓住，半轉過身：「你會……好好保存的吧？」
神月點頭：「當然。」
馨便不再言語，再度轉過身。
這時候，花殤卻匆匆趕來，在馨三步外站定，對著馨行了大禮，才道：「陛下，仙姬夫人請陛下往風雨殿一敘。」
馨點點頭，正要邁步，卻見花殤看向神月，道：「仙姬夫人也讓人請了神月小姐，既然神月小姐在這裡……」
「那便同去吧。」馨看向神月。
神月下意識將木雕收進袖子，點點頭。
悠于 2018-6-23 20:11
第176章 黃雀在後（四）
神月跟著馨和花殤穿過亭臺樓閣，眼底掠過層層簷角，最終三人在一間院子裡栽著海棠樹的宮殿裡停下了腳步。
「扣扣」兩聲，花殤上前敲響了虛掩的門扉。
「進來吧。」從裡面傳出的卻是老殿下的聲音。
花殤於是後退兩步，微彎著腰，請馨先入，待神月也跟著馨後面進去之後，才跟了上去，順手闔上了宮殿的大門。
神月步入大殿的一瞬，暗暗吃了一驚。這風雨殿內遠不止仙姬和老殿下二人。
仙姬和老殿下對坐在兩邊，殺生丸立在仙姬身側，衡宇和粉煙則站在老殿下身後，仙姬在宴會上帶來的兩人依舊用斗篷罩住全身，卻站在大殿的另一角。而笙和硯雨來得早一些，立在與這些人不同的方位。而月蓮居然也在，只不過獨自站在大殿的角落裡。
馨見狀，也挑了個位子坐下，與仙姬和老殿下遙遙相對。笙、硯雨、花殤見了，齊齊立在馨身後。
而神月，暗暗掃視了一圈後，面色不變地行到殺生丸身側。
仙姬見人來齊了，便飲了一口茶，覷了老殿下一眼，見後者沒什麼表示，才放下茶盞，先開了口：「南國王座空懸多年，今日總算有了結果。」說著，她看向馨，「可要祝賀你了啊。」
馨也飲了一口茶，卻沒有接仙姬的話，只道：「夫人此番想必也是借婚宴之由將三國之人齊聚，所求必然不小，何不有話直說？」
這時候老殿下看了馨一眼，忽然道：「你既想辦這個宴會，我和仙姬也就順水推舟。不然，若是隨隨便便找個由頭讓我們這四方再聚起來，恐怕會讓那人生疑。」
「四方？」馨看向將身形隱藏在斗篷後的兩人，「不知兩位……」
這時候，那兩人取下了斗篷，卻均穿著一身雪白狩衣。其中一人鬚髮皆白，卻是精神矍鑠。而另一人是個女子，留著齊耳的短髮，長眉如刀。只見她目光掃過衡宇，最終死死盯在粉煙身上，面色陰沉。
那老者微微頷首，道：「我乃夕月一族松鶴。」說著他看向身後的女子，「這位是我的弟子，零子。」
零子暗自握緊了拳，但還是沖著在場眾人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如今人境分裂，夕月一族算是人類中最具影響力的宗族了。神月暗自琢磨，究竟是什麼能讓整個大陸最大的幾家勢力齊聚一堂。
「那我便從頭開始說吧。」仙姬掃視一圈，緩緩開口，「九千年前，魔族猖獗，被大神伊耶那岐率神軍剿滅，魔神被斬首，神魂四散，後來其屍亦被挫骨揚灰。」
神月垂眸聽著，想起碧落城裡金粉繪飾的壁畫，天上地下，盡是血色。
「但是仍有一條漏網之魚。那個魔在這九千年裡一直費盡心機想復活魔神。」仙姬說著，頓了頓，「在五百年前，他差點就成功了。」
「五百年前，他集齊了魔神魂魄，為魔神製造了身軀，只差一點，魔神便會蘇醒。」老殿下接過了話，「當時便是夕月、月蓮、簫、犬大將夫婦還有……衡宇的父母合力粉碎了他的陰謀，只是仍教那魔逃走了……」
「還有敖溟。」月蓮冷不丁地插話。
聽見這個名字，仙姬和老殿下面上皆閃過一絲不自然。老殿下頓了頓，沒有接月蓮的話：「魔族之人向來執迷，肯定不會輕易放棄，我們索性便將魔神四魂分開，用封魔大陣分別封印，由四方分別守護。」老殿下停了停，「現在，請各位說個實話，諸位境內的封印是否已被破了。」
仙姬微微頷首，馨坦蕩地點點頭，松鶴摸著鬍子不表態，零子咬牙甚久才不甘願地點了頭。
老殿下歎了口氣：「果然如此，寒潭封印亦被破了。現在那魔已再度集齊魔神魂魄……」
馨看了老殿下一眼，忽然插話：「既然當初已料到他會捲土重來，為何不讓魔神魂飛魄散，那至少那魔還要一個九千年。」
「你以為是我們想不到？」月蓮冷笑一聲，「在座眾人合起來也無法與伊耶那岐大人相比，光是讓魔神四魂分開，已是不易。」
老殿下輕咳一聲，打斷月蓮，道：「魔神靈魂甚是強悍。紅蓮淵、通靈木、魘魔塔、寒潭，這四個地方，無論哪一處，無論什麼人的靈魂進去了，只消片刻，便會灰飛煙滅。可裡面每一處只封印了魔神的一魂，整整五百年，都沒能奈何魔神。」
神月忽然憶起前段日子的層層夢境，寒冰、烈焰、絞繩、重壓……每一層夢境都讓人生不如死。
「這不是你應該承受的。」
神月問夢境中那人為何要幫她承受痛楚，那人是這麼回答她的。
只是後面還有半句，「也不是我應當承受的。」
「所以將我們聚起來是為了再度封印魔神？」馨一語道出關鍵，「不過，既然當年這事牽扯甚廣，何以我父從不提及？」
「不光是你，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衡宇攤了攤手，「在此之前，老爺子只說寒潭是禁地，無論如何不能隨便進去。想來你父親也只說了類似的話吧。」
馨點點頭，卻聽老殿下歎了口氣：「你們這一輩對神明都沒有多少敬畏了，神魔之事，怎可隨意言說。」
這時候，神月環視了一圈，還是開了口：「為什麼……一定要除去魔神呢？」
大殿裡眾人聞言皆看向神月，像是她提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
「因為那人是魔神。」仙姬淡淡開口。
第177章 黃雀在後（五）
老殿下輕咳一聲，道：「既然大家都清楚了緣由……」
「等一等。」馨打斷了他，「那個意圖復活魔神的魔，馨雖已有猜測，但還請明示。」
「傀儡師黑起。」
「傀儡師黑起。」
「黑起。」
老殿下、仙姬、月蓮同時開口。
殺生丸聽著，金眸微張，在一瞬間握緊了拳又飛速鬆開。
神月擊殺影弦時那一雙紅瞳劃過心頭，不祥的猜測在他心底漸漸成型。
而神月的神色卻甚是平靜，甚至還有一種「果然如此」的解脫感。
馨這時候飲了一口茶，杯盞遮住了她的神情。
老殿下接著說道：「去年夕月身死之時，曾委託衡宇關注黑起動向。可惜衡宇太過愚鈍，並沒有調查出什麼線索，反而被黑起的傀儡重傷。」這時候，老殿下看向殺生丸，「說起來還要多謝你在衡宇受傷時候的照拂。」
殺生丸沒有言語，只微微頷首，等著老殿下接下來的話。
「那時衡宇尚不知情由，不以為意，也未及時告知我，以致我們忽視黑起動作，錯失良機。這是他的罪過。」老殿下肅容道。
衡宇愣了一瞬，卻又聽得老殿下接著說道：「半年前，寒潭被破，我卻只召回衡宇，想私自了結此事；三月前，黑起以手下『搖光』、『天樞』兩個傀儡行刺於我，我卻沒能毀去這兩個傀儡，教他們逃走。」老殿下頓了頓，「這些都是我的罪過。」
仙姬聽了，忙道：「那紅蓮淵的封印被破，亦是我的罪過了。」
老殿下道：「局勢致此，非你一人之過。」頓了頓，又道，「關於黑起動向，我已將我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還望諸位不要有所隱瞞才好。」說著，裝作不經意地掃了零子師徒一眼。
仙姬會意，首先說道：「三月前，底下人告訴我紅蓮淵的封印被人破了。守著封印的夢姬性子孤僻，沒人清楚她是何時死的。餘下的事，我不清楚，想來黑起並不如何在西國境內活動。」
馨接著開口：「三個多月以前，我發現封印被破。」
她只說了這一句，便緘口不談，但仙姬和老殿下並未注意她，他們的目光此時齊齊彙聚在零子師徒身上。
松鶴這時候摸著鬍子微微點了頭，零子見狀，咬牙片刻，才道：「三個多月以前，魘魔塔封印被破，我族由是召集人境諸多巫女、陰陽師等，試圖尋回魔神和魂。但偏偏此時，又陸續有村莊城池遭人屠戮，屍體魔化。經查實，屠城屠村之人為心魔入體的陰陽師。」零子頓了頓，「而讓屍體魔化之人卻為黑起。」
神月想起影弦，神色微動，卻沒有說話。
一旁的月蓮雙唇輕動了一下，似是有話要說，然而最終亦是沉默。
零子道：「那些被魔化的屍體現在卻一齊失去了蹤跡……尚未查到藏匿於何處。」
「看來黑起果然藏匿在東境內。」老殿下沉吟片刻，看向零子，「東境分裂，戰火四起，實是便於黑起渾水摸魚。若僅有你們一族，怕是難以擒住黑起。不若我們三國各派人入東境，襄助你們一族，如何？」
零子聽了，雙拳握緊，手背上青筋暴起。松鶴攔了她一下，不緊不慢地說道：「夕月一族人單力微，恐難堪大任。再說，人族向來孱弱，若將戰場設在人境，怕是不少無辜百姓會平白遭受劫難。」松鶴頓了頓，「不若查出黑起所在之後，由我夕月一族派人將他引出東境，全力襄助諸位將他擒獲，何如？」
「那你欲將他引向何處？」老殿下問道。
松鶴道：「古籍言，五百年前，諸位同先祖正是在西國凜沙擊敗黑起，分開魔神四魂。既然如此，不若……」
「五百年前那場大戰讓凜沙千里沃土變為黃沙，再來一次，真不知道凜沙會變成什麼樣子。」仙姬唇角輕勾，笑容危險，「再說西國裡也不全是妖族呀。西國的人族難道就不是人族嗎？難道就不值得夕月一族去憐惜嗎？」
馨緊接著說道：「本來此事不應當推辭，但今日之事實在使南國元氣大傷，恐難堪大任。」
「那諸位是覺得應當將黑起引到我北國？」老殿下不動聲色地開口。
「你們準備推諉到何時？」殺生丸忽然冷冷開口。
「那你如何看？」老殿下笑著看向殺生丸。
「海上。」
仙姬、老殿下、馨還有松鶴聞言相互看了一眼，皆點點頭。
老殿下於是道：「那便依殺生丸所言，先查出黑起的藏身之處，而後將他引到海上，誅殺黑起、封印魔神。」他說著，看向松鶴，「我們會派人去東境襄助你族，這次總沒有什麼問題吧？」
零子此時已是忍了又忍，終是咬牙開口：「你們口口聲聲皆要入我東境，意欲何為？」
松鶴對著零子搖了搖頭，微微笑著：「我的弟子不懂事，我代她賠罪。不過我夕月一族只是人境一個小小宗族，非是君主，實是不敢擅自請人入境。」
「這件事還可以商量。」老殿下道，「現在天色已晚，不妨請諸位先去休息。具體事宜明日再來相商。」
第178章 黃雀在後（六）
等神月從風雨殿出來的時候，夜色已深，漫天的星子爭相閃爍輝光，連月色也黯淡了下去。
月蓮是第一個離開風雨殿的，之後便是松鶴師徒以及馨四人。神月見仙姬留下了殺生丸，便告了辭先退出來，臨走前看見老殿下正對衡宇招手，也似是有話要說。
她在回廊裡漫無目的地行了一段，卻看見正有人盤腿抱刀坐在對面的屋頂上，那人抬首望著頂上的星空，不知在想什麼。
「犬夜叉？」神月站住了，沖著他招手。
犬夜叉一下跳到神月面前，雙手攏進袖口。
「我要回去了。」犬夜叉開門見山。
神月愣了一下：「不和殺生丸打聲招呼嗎？」
「不是和你說了嗎？」犬夜叉撇撇嘴，「而且我才不想見那傢伙。」
神月想了想，將袖箭取下遞到犬夜叉手上：「這個，請幫我還給珊瑚。還有……這次真的多謝你們了。」
犬夜叉點點頭，將袖箭收進袖口：「沒事我就先走了。」
神月看著面前這個比初見時安靜了許多了的少年，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犬夜叉看她不說話，也就轉身邁步。
「等等。」神月忍不住開口。看著犬夜叉停住的背影，神月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如果……如果食骨井的通道始終無法打開，你要怎麼辦？」
犬夜叉沉默了很久，就在神月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犬夜叉卻忽然轉過身：「那個蠢女人不就在五百年後？如果她不能通過食骨井回來的話，那我等上五百年也一樣可以去找她。」
說完，也不等神月回應，犬夜叉幾個縱躍消失在了神月視野裡。
神月又行了幾步，卻隱隱有爭吵聲傳來。神月凝神去聽，那隱約的聲音竟無比清晰地傳到耳畔。
「我一直以為你死了……你就是這般騙了我十年？！」那是零子的聲音，「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半妖啊！你還知不知道你是個陰陽師？！」
「當年的事……衡宇也是沒有辦法。」粉煙的聲音很低，「……出了那種事，我早就不配再當陰陽師了。」
零子沉默了很久。
反而是粉煙打破了沉默：「我師父可安好？」
「死了。」零子硬邦邦地回答。一陣推搡的聲音過後，便再無人說話。
神月等了許久，才順著回廊走過去，卻見粉煙呆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時候她注意到神月過來，微微頷首，勉強一笑便離去了。
神月知道粉煙、衡宇、零子三人大約以前有什麼恩怨，要是以前，估計她就直接問了，現在反而緘默，只目送粉煙離去。
不知道為什麼，神月忽然感覺，自己目送著離去的人實在太多了，那些人匆忙奔向各自的歸途，獨留她一人在原地。
她打住紛亂的思緒，強迫自己開始思考。
依仙姬的說法，黑起神出鬼沒且消息靈通，所以他們才借著婚宴之機聚首商議，一是為了誅殺黑起，二是為了封印魔神。
她復活的身軀是黑起給予的，而她入夢時，除去那些噬人的苦痛，她先看見了神無，神無後來不再出現，便是那神秘人時不時出現。
自那神秘人請她飲酒之後，她便幾乎可以確定了。
那人，便是魔神。
她的身體裡，藏著魔神。
這個秘密她不敢說出口，只能謹小慎微地試探著，卻發現眾人對魔神深惡痛絕。念及此，她一時間竟茫然無措，不知若將這個秘密說出口，自己會面臨些什麼。
她不禁想，若是以往，她根本不會害怕不會在乎，現在卻這般畏首畏尾。
思緒流轉間，她到了自己的房間，推門一看，卻見殺生丸隨意坐在地上，面前一方小案，一瓶清酒，兩盞瓷杯，三四碟小菜。
神月一愣，忽然想到兩人的房間鄰近，下意識道：「那個，我好像走錯房間了。」
殺生丸抬眼看過來：「是我在等你。」
第179章 黃雀在後（七）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再說話，月色當頭，晚風輕撫，神月若有所感地回過頭去，只見遊廊外一株紅纓開得正盛，落紅慢舞。殺生丸就著燈火靜靜將這一切收入眼中。
「過來。」他忽然道。
神月點點頭，規規矩矩在殺生丸面前坐下。殺生丸不再言語，只從身後取出一件純白的衣服，推到神月面前。
神月疑惑地展開，卻是一件狩衣，大袖邊沿一圈暗紅色的袖括，背後的當帶緋紅一片：「這是……影弦送我的那件？」
殺生丸點頭不語。
當時影弦帶神月混入宮宴，便有人讓神月換上宮婢的服飾。神月便將這件狩衣藏起，只想著事後來取，不曾想宮殿最終被焚毀。那火焰無物不焚，神月從沒想過這狩衣竟還能倖存，加上諸事紛擾，也就未提這件事。可……
大約是神月的眼神太過明顯，殺生丸還是解釋了兩句：「讓那半妖回去看了看。沒損壞便帶回來了。」
沒頭沒尾的兩句話，神月卻聽懂了。應該是火滅了之後，殺生丸特意讓花殤回流觴殿去尋回這件衣服。
她想，其實也許殺生丸也沒有想到這件衣服能倖存吧。
「算是個好東西。」殺生丸淡淡評價道，「換上吧。」
神月一時愣住了，殺生丸以前有多排斥影弦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殺生丸見她不動，便用眼神催促。神月看了他一眼，默默轉到里間，再出來時身上便又是那件狩衣。
殺生丸上下打量她一眼，示意她坐下，隨即把一隻杯子往她那邊推了推：「陪我喝一杯。」
「好。」
神月將將兩隻酒杯斟滿，自己當先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卻發現殺生丸動也未動手中的杯子，只定定看著她。見她看過來，殺生丸才慢慢飲盡杯中酒，可視線動也不動。
「你有話想說。」神月一邊斟酒，一邊道，是肯定的語氣。
「你有事瞞著我。」殺生丸同樣語氣肯定。
神月這時候正拿起酒杯，聽見這話，手中的杯子很俗套地落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滾開，留下長長的水痕。
神月轉過身去拾杯子，卻又聽見殺生丸在身後說道：「你的手在抖。」
她忙把輕顫的指尖縮回袖口，不再去管那只杯子，坐回去，卻不敢看殺生丸，嚅囁了半天：「你……知道了？」
「剛剛猜到。」
神月於是了然。她復活以來異事頻出，就算一開始他參不透緣由，但這次四方聚首，仙姬將因果緣由說得清清楚楚，他哪裡還能猜不到。
「你不該瞞我。」殺生丸輕抿一口酒。
神月慌亂解釋：「一開始我沒有弄清楚，不敢亂說，後來……後來，我身體有……」
神月說到一半，殺生丸忽然伸手將她摟過去，附到她耳邊，溫熱的濕氣直往耳道裡面鑽：「現在，在這裡，你不能說出口。」
神月忽然明白了，這裡四方勢力聚首，情勢複雜，任何話，一旦說出口，都不能保證安全。
「你只是，不應該瞞我。」熱氣拂過耳畔，癢癢的，殺生丸的聲音又低又沉，「從一開始。」
接著殺生丸也未有什麼其他的動作，只在她頸窩裡輕嗅一下，似是在辨明她的氣味。沉默許久，他才接著附耳說道：「記住了？」
神月雙目大睜，她以為會有一番詰問，問她為何隱瞞，為何不夠信任，甚至會將她帶到仙姬面前。可是沒有詰問，沒有質詢，沒有責怪，甚至不需要她將秘密說出口。
神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刹那跳得又急又快，她掙扎起來迫切地想看看他的表情，似乎這樣才能安心。可殺生丸卻想把神月往自己懷裡按，兩相掙扎，也不知怎麼，四片唇就碰到了一起。
神月愣住了，殺生丸卻比她更快地反應過來，先是輕輕啜取，而後長驅直入攻城掠地，一直到神月喘不過氣才慢慢分開。
月下不看女，燈下不看郎。可屋外月色如水，房內燈火朦朧，神月看著眼前人不斷靠近，再靠近，不由癡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殺生丸已輕吻上額頭。那吻輕若鴻毛，先是額頭，繼而眉心，接著是神月長長的睫羽，一路向下，直至鼻尖，雙頰，然後再度接吻，那吻也由輕漸重，像是要把懷中的人掰開揉碎徹底融入自己的骨血。
神月閉上雙眼，輕輕回應。
兩人的吻漸漸激烈起來，也便不止於此了，漸至耳根、脖頸，再欲往下時，殺生丸停了一停，似有猶豫，神月便湊過去吻了殺生丸身上相同的地方。
殺生丸便不再遲疑，一把將神月撈起，大步往里間走去。
月光依舊，春宵正好。
第180章 黃雀在後（八）
神月再度醒來的時候，天光微明，身上卻陣陣酸痛，她愣了許久，昨天夜裡那些旖旎而瘋狂的畫面逐次閃過，兩個人相互糾纏不肯放手，那些沉默的、壓抑的、不能宣之於口的都融入這抵死的纏綿裡。
「在想什麼？」殺生丸的聲音從她身旁傳來。
她側過臉，只見殺生丸支起上身，錦被自他身上滑落，精壯的胸膛多了星星點點的紅痕。殺生丸順著她的視線低頭，卻倏然一笑，撈過神月發尾在手上把玩起來，墨發仿佛一尾尾小魚，在白玉珊瑚間穿進穿出樂此不疲。
神月低頭看著，也不由笑了出來。她從兩人發梢各牽了一縷出來，相互糾纏，似乎想纏出什麼花樣來，不過神月似乎是第一次弄，動作很是笨拙。
殺生丸不由問道：「這是什麼？」
「同心結。」神月頭也不抬，頓了頓，補充道，「以前看戈薇打過。」
殺生丸也不動作，懶洋洋地靠著，任憑神月擺弄，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這時候卻又聽神月說道：「雖然說第一次見你，你就很難對付，把我半個身子都砍沒了，當時真以為自己快死了，還一本正經地說了遺言……後來你肯定還想把我幹掉，雖然一直沒有成功……之後特別傲慢脾氣還那麼差。嗯……還經常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再後來還把我丟下了來著……」
殺生丸聽著神月歷數他的不是，不由得長眉一挑，這時候神月卻打好了結，抬起頭笑吟吟地看著他：「可是還是覺得，幸好遇上的人是你。」
我的敵人、友人、親人……愛人。
殺生丸聽了，沒說話，只是將同心結拿起來端詳半響，由衷評價道：「真醜。」
神月看著歪歪扭扭的繩結，輕哼一聲，正要拿過去拆了，殺生丸卻先一步削斷那兩束頭髮，將同心結搶在手心。
神月一愣，兩個人卻齊齊笑了出來。
「殺生丸——在不在——我跟你說……」
兩人笑聲剛停，便聽見隔壁傳來衡宇的聲音：「咦？死狗不在啊？不對……氣味在隔壁……難道我走錯房間了……等等，那死狗耳朵靈得很，對對對，不能叫他死狗了……」
「咳咳！」衡宇重重咳了兩聲，一下打開了房門，「殺生丸，你還記不記得……」
「出去！」殺生丸直接用光鞭揮退衡宇，連帶著「刷——」地把門再度合上。
衡宇扒在門縫外面做出小心翼翼的語氣：「我是真不知道你跑去爬了人家的床，我要是知道哪裡能壞你的好事？另外我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你可以放心……其實也就一閃而過嘛對不對，能看到什麼……」
「你想看到什麼？」衡宇面前的門自動開了，殺生丸已穿好衣服，在門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啊……今天這天真不錯啊……」衡宇乾笑著轉過身卻被拉住後領，只聽得始作俑者發出了低沉的笑聲：「想跑？」
「衡宇你來是有什麼事嗎？」神月這時也穿戴整齊，從後面繞出來打著圓場。
衡宇忙掙脫殺生丸，回過身看著神月，嬉笑道：「月美人今日格外容光煥發啊，想來殺生丸昨晚……」
「臭狐狸……」殺生丸一挑長眉，手上光鞭若隱若現，「想死麼？」
「哎呀！我來是有正事的！」衡宇立即正色，但隨即又笑了出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埋在這裡的試道石？」
「……試道石？」殺生丸想了許久，終於記起在他很小的時候，對，那時馨的父親還在，當時他、衡宇、馨、笙四人一起去了離都的試道湖，各自從裡面取了一塊石頭滴上自己的血，之後又埋入岸邊。
「那時我們幾個還年幼，試道石驗不出什麼來。現在差不多可以把試道石挖出來了！」衡宇興奮地說，「昨晚我和笙喝了幾杯，笙提到這件事我才想起來的！難得來一次南國，而且還能心平氣和聚在一起，也不容易，不如就趁這個機會一起把試道石挖出來吧，現在馨和笙已經在試道湖那邊等著了。」
衡宇見殺生丸臉色不渝，輕歎口氣：「實話說吧，笙呢，找到我，又提到這件事，分明是在向你示好。我呢，把話帶到，也便算是仁至義盡。可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你也別嫌我多嘴，馨現在已經是南國的王了——萬事三思啊。」
神月見狀，想了想，拉了拉殺生丸的袖角：「去吧，我也想去看看。」接著，又低聲道：「衡宇這是一番好意。」
殺生丸看看神月，終於道：「帶路吧，臭狐狸。」
衡宇聽見這話卻強拉著殺生丸一起走在了前面，暗暗指了指自己脖根，見殺生丸沒有反應，便伸出手裝作無意把殺生丸襟口往上拉了拉，遮住那些許曖昧的痕跡。
「你們現在身上都是彼此的氣味……」衡宇低聲，欲言又止。
殺生丸偏過眼，沒有說話。
「現在，這個時候，你做的這麼明顯……」衡宇回過頭看了神月一眼，語氣擔憂，「是她出了什麼事嗎？」
「與你無關。」殺生丸淡淡回答，「只是，以防萬一。」
悠于 2018-6-23 20:11
第181章 黃雀在後（九）
神月在後面默默跟著殺生丸與衡宇，南國宮殿素來曲徑眾多，在不知拐了幾個彎之後，他們入了一片竹林，竹葉不時發出「沙沙」聲響。竹林幽深，他們三人行了許久才看見候在那裡的馨、笙還有花殤。他們身後，便是試道湖。
其實說是湖，略有些誇張，所謂的「試道湖」不過是個一尺見方的小譚，潭水清澈，卻看不見底，偶爾有竹葉落在上面，竟如石子一般直直墜了下去，連個漣漪都不起。
馨、笙二人看見神月和殺生丸的一瞬，臉色均變得有些古怪，對視一眼後又恢復自然。笙當先迎出來，笑道：「過了這麼多年，我們四人還能齊聚，真是不易啊。」
殺生丸不言語，衡宇便上前拍拍笙的肩，往後看了兩眼：「哎呀！我當年做標記的那竹子還在呢！那下麵是我的試道石！嗯……我記得這個左邊那棵竹子下面的是殺生丸的，右邊的分別是馨和笙的……」
神月好奇地看過去，只見一棵紫竹的根部有幾道陳年的舊痕，那痕跡七拐八扭，神月端詳許久也沒弄懂到底是什麼標記。
「這幅『天狐力戰死狗』可是我當年的得意之作。」衡宇嬉笑著湊過來，完全不顧殺生丸的臉色，「那天狐是不是帥氣逼人？」
「是啊。」笙接過話，「我記得你當時把這幅畫的寓意一說，就被殺生丸揍了一頓。」
笙一說完，眾人皆笑了出來，連殺生丸的面色也好了不少。
神月卻發現自己異常冷靜，她一面是真心附和著眾人發出笑聲，一面心裡又有聲音告訴她，你看，笙這一招懷柔多有效啊。
為什麼是笙呢？她一面默默問心底那個聲音，一面又暗暗看向馨，卻發現馨笑得十分勉強，眼角餘光黏在花殤身上，儘管掩飾得很好，卻是真的心不在焉。
是你嗎？魔神。神月默默問道。
可心底卻再沒有半點聲音。
這時候，衡宇已經迫不及待地將埋在紫竹下的幾塊試道石挖了出來。試道石均是巴掌大小，棱角光滑，但各人的卻又不一。衡宇那塊藍得透亮，裡面隱隱有「逍遙」二字；馨和笙的那兩塊卻均是血色，只是笙手上的隱隱透出「情」字，而馨手上的，「情」字和「王」字相互隱現，此消則彼長。殺生丸手心裡的那塊則呈月白色，一個「武」字淩厲非常，入木三分。
馨盯著手上的試道石看了許久，忽而偏過頭：「花殤，既然來了，你也試試吧。」
「是。」
花殤十分順從地將手伸入潭水，片刻後取出。而他手上那塊竟是無色的，比衡宇的那塊還要剔透幾分，裡面的「情」字雖無甚棱角卻依舊有力。
神月明白了，這潭水大概就是測他們各人的「道」了。只是頗令她意外的一點是，這南國之人，竟皆是情種。
這時候，神月忽然感覺手上一暖，原來是馨趁她發愣的時候走上前來，牽住她的手，笑得十分親密：「阿月你既然來了，不妨也取一塊試道石看看？」
「……阿月？」神月驚疑。
馨也不再管花殤，神色自若：「怎麼？這裡除了你，還有誰的名字帶『月』嗎？」
她在討好你啊，因為知道了你是殺生丸的女人。心底的聲音又出現了，覺得很煩吧？
神月沒有回應，只看了殺生丸一眼，見他沒有異議，便照著花殤的動作，將手伸進了潭水中。手伸到水面下以後，竟沒有任何感覺，像是伸入一團空氣中。她等了片刻，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手上漸漸凝聚成型。
就在她要將試道石取出的時候，卻發現馨面上還是那副笑容，可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著她。
不！不對！馨並不是為了討好她！馨是在……
似乎是感受到神月的遲疑，馨於是將她伸入潭水中的手臂慢慢扶出來，像是真的在幫她一樣。
馨在試探她！神月終於肯定了。
可試道石已經取出，她低頭一看，那石頭先是成了霧色，裡面似是有字一閃而過，但無人能看得真切。而後那塊石頭急速變得墨黑，一個蒼白的「滅」字浮在上面。但之後試道石又變成了霧色，再之後又變得墨黑，這兩種顏色便在試道石上不斷來回。
這異狀讓眾人一時沉默起來，衡宇轉轉眼珠，最先說道：「這說明月美人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道嘛，不妨像我們以前一樣先埋在這裡，過個幾十年再來看看？」
「不必。」殺生丸取過試道石收入袖中，「我代她收著。」
神月特地看了馨一眼，卻發現她神色平靜似乎早有預料。神月斷定，馨一定是知道些什麼，所以如此試探她。
說不定此刻，馨知道的已不比殺生丸少。
殺生丸撂下了話便轉身離去，神月連忙跟上，心中卻還在想那塊試道石。
霧濛濛的那面應該是她的「道」，說實話，今天之前，她從未想過「道」這件事，自然茫然。可那個「滅」字，分明是……魔神的「道」。
魔神……這便是你要做的事嗎？
嚇到了？心底有嗤笑傳出。
神月正要回答魔神，殺生丸卻忽然回眼看過來。此時兩人已走到回廊上，廊外樹影疏扶，偶有鳥叫蟲鳴，卻無一人經過。
「馨身上有血味。」殺生丸忽然說道，「是松鶴的血。」
神月由是想起那個代表夕月一族的老者，驚異問道：「她和松鶴動手了？」
「血味很淡，連臭狐狸都未曾察覺。」殺生丸頓了頓，最終還是下了論斷，「當非她所為。」
神月低頭沉思，松鶴目下也不知是生是死，究竟是誰又意欲何為……而馨似乎有所牽扯，但殺生丸的推斷應當不會錯，殺生丸這麼急著離開想必也與這件事有關……
殺生丸見狀，忽而伸手抬起神月面頰：「我會去看，你不要管。」頓了頓，又摸了摸神月頭頂，囑咐道：「記住。萬事與你無關。」
神月定定看著他，重重點頭：「你放心。」
得了神月的答覆，殺生丸正欲離開，卻又忽然問道：「那人是否找你交談？」
神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人」指的是魔神，神月點點頭，卻又疑惑地看著殺生丸。
大概神月眼神太過直接，殺生丸頗有些不自在地解釋道：「你一直一副傾聽的樣子，哪怕無人同你說話。」
她一愣，卻又聽殺生丸接著問道：「那人同你談了些什麼？」
「嗯……並沒有什麼，就是說笙在用懷柔之術，馨在討好我……對了，還有……」神月把差點脫口而出的「魔神」二字咽了回去，學著殺生丸的用語，「那人承認『滅』是自己的道。」
殺生丸點點頭，深深看了神月片刻：「你轉告那人：我殺生丸會讓你徹底成佛！」
無知豎子！魔神嗤笑道。
神月沒有將魔神這句話說與殺生丸聽，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我覺得馨似乎在試探我，她好像……知道些什麼……」
「知道了。我會處理。」殺生丸點點頭，伸手揉了揉神月頭頂，叮囑道，「切記，萬事有我。」
第182章 黃雀在後（十）
殺生丸和神月叮囑完了，便獨自離去，想來是去查看松鶴情況。而神月依著殺生丸所言，沿著來路慢慢往回走。
南國之人安排房間的時候將他們同行的幾個人安排到了一起，所以神月快到自己房間的時候，路過了月蓮的屋子。這時候天色尚早，月蓮的房門卻大開著，神月往裡面看了一眼，卻見月蓮抱著酒罈醉醺醺地趴在案上，地上橫七豎八好幾個空了的罎子。
神月猶豫了一下，還是邁步進去，小心跨過地上那些酒罈，從裡屋取出厚衣服，輕輕蓋在月蓮身上。神月又看了看月蓮，將她懷裡那半壇酒慢慢抽出來，輕輕放到案上，正欲離開之時，卻又覺得酒香分外熟悉。
她湊到酒罈那邊聞了許久，終於想了起來：「相思酒？」
「是啊。」耳邊忽然傳來月蓮的聲音。
「……吵醒你了？」
月蓮將身上那件厚衣服卷起來往裡屋一丟：「沒睡著。」
「哦，這樣啊。」
說完這句話，神月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月蓮也不理她，只是劈手奪過神月手上那半壇酒，仰頭便往嘴裡灌，神月見了便搶過來，指著地上那些酒罈：「你別喝了。」
月蓮斜眼看過來：「那你幫我喝完。」
「好。」話音剛落，神月也不給月蓮反駁的機會，仰頭便灌，硬是把剩下的半罎子酒一口氣喝完了。相思酒空得了個旖旎的名字，灌進去卻和吞刀子沒兩樣，神月放下酒罈的時候連聲咳嗽，眼淚幾乎都出來了。
月蓮見了卻哈哈大笑，不知道從哪裡又摸出一談酒，將頂上的紅封去了，把那個空酒罈拿過來勻了一半遞給神月，低聲道：「既然這樣，一起喝吧。」
神月本想再勸，但想了想還是點了頭，只是將月蓮手裡那壇酒又勻了一半過來。
月蓮就靜靜地看著，與神月碰了一下罎子，便慢慢喝著。神月喝不慣，但也一點一點往下嚥。
「我夢到了敖溟。」月蓮忽然說道，「之後就怎麼也睡不著了。」
神月怔了一下，想起在海底遇到的那條龍，還有他身邊那個名叫「阿玥」小姑娘。似乎是當年封印魔神之時，夕月被黑起挑撥，將敖溟同著魔神的和魂一同封印在魘魔塔下，而之後，即使誤會解開，夕月為了不放魔神出來，便沒有理會同樣壓在魘魔塔下的敖溟。
對於這段恩怨，神月不予置評，只是低聲道：「別想了。」
月蓮扯著嘴角：「我怨恨你成為我的主人、怨恨你毀了碧落，更覺得你虛偽無能。可是我和夕月當年做的事比你的行為惡劣得多。人啊，都是這樣，對別人苛刻，對自己寬容……是啊，要不是我眼見到他，我都快忘記他了……」
神月見了，將月蓮手上的酒罈輕輕取下：「你現在不就在責怪自己嗎？」
「我以前一直覺得夕月是對的，我們是在封印魔神，哪怕犧牲敖溟也是理所應當的。只要封印了魔神，一切都會好的。可是……這次又要封印魔神。這次他們的想法和上一次完全沒有兩樣，一切可以犧牲的都應當去犧牲……只是將一切重來一次而已，只是不知道這一次的敖溟會是誰。」月蓮抬眼看著神月，眼中竟有淚光閃過，「可是做人做事真的能不擇手段嗎？你告訴我，真都可以這樣麼？」
神月驚詫了一瞬，月蓮雖然一直有怨恨而且異常尖刻，但同時也是冷漠的、清醒的，似乎永遠以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活在世上，而她此刻竟然如此悲傷、愧疚，還有，迷茫。
「你說，我做的究竟對不對？」月蓮又問。
神月沉默了許久：「如果你覺得你做的對，那就是對的。我現在越發覺得，世上很多事是說不清楚的，何苦非要分個對錯？只是到了需要支付代價的時候，不要逃避就好。」
月蓮聽了很久沒有說話，之後醉醺醺地看著神月：「……如果做錯事了，該怎麼辦？」
神月忽然覺得好笑，她曾經問過影弦的問題，竟然有人原模原樣地來問她。原來她的困惑不是她一個人的。原來大家都不是聖賢啊。
「道歉，彌補……有懲罰也要受著。」神月說道。
月蓮點點頭，又趴回案上不再說話。
神月對著月蓮的頭頂盯了許久，終於說出醞釀已久的話：「我們……解除契約吧。」
月蓮從臂彎裡抬起頭，無聲地看著神月，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們之間的契約始於神斷山，之後因為撫子的加入才變得複雜難解，如今撫子已經往生了，你應該知道怎麼解除契約吧……」
「……解除契約？」月蓮又換回諷刺的表情，「我于你，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了麼？」
神月搖頭，認真地看著月蓮：「因為說過把你當朋友家人那般對待，所以不向你索取要求什麼了。我不想看著你再被所謂的契約束縛。我希望你能自由。」
「自由？」月蓮嗤笑，「伊耶那美大人說過我是遊走在生死邊緣的人吧？我的身體早就毀了，是因為契約才能留在世上。我給夕月力量、壽命，夕月借我留在人世的一席之地……本來我和你也可以這樣。但是我厭倦了，就想搶奪你的身體試試看……後來撫子又攪進來，把事情弄得亂七八糟……」
月蓮說道這裡便停下來了，轉而看著神月：「即使如此，依然要與我解除契約？或者像夕月一樣給我找個下家？所謂自由，所謂自由……」
從她生來，伊耶那岐將她收為靈物的時候，沒有給她所謂的自由；伊耶那岐封印碧落的時候，沒有給她所謂的自由；而多年之後，夕月將她帶下九天時，沒有給她所謂的自由；甚至於夕月將她轉贈他人的時候，也沒有給她所謂的自由。
何謂自由？不過無稽之談。面對那些仿佛命運一般的洪流，哪裡有能讓人有選擇的餘地啊。
神月並不清楚有這般內情，如今聽了，沉默片刻，斂眉道：「對不起，在我找到更好的辦法前，不會再提這件事了。」頓了頓，又道：「但我不相信這是死局，一定有辦法的，只是我現在暫時還想不到怎麼做而已。我會讓你自由的。」
月蓮的表情明擺著不相信神月，但想了想，卻忽然說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就變成你手上的刀。」
神月聽了卻笑出聲：「也許是我死在前面呢？」
月蓮挑挑眉毛，也笑了出來：「如果那樣，我替你報仇。」
「好啊，一言為定。」兩人相視一笑，恩仇盡泯。
神月心下蘊藉，卻又忍不住想：這一次的敖溟，會是她自己嗎？
第183章 黃雀在後（十一）
殺生丸與神月分別後，便徑直來到松鶴房前。此時晨光熹微，四周一片靜寂，無一人經過。想來馨身上那點淡淡的血味除他以外無人注意到。
他並未急著進去，而是先分辨了一下空氣中的氣味。出乎他意料的是，空中並無半分氣味，連松鶴自己的氣味都沒有，像是有人專門將氣味清乾淨了。
他凝神細聽，屋裡沒有呼吸聲，要麼松鶴不在屋中，要麼……松鶴已經死了。
按理說這種時候哪怕為了避嫌他都不該再接著確認了，可神月如此境況，一切變數他應當提前探知才好應對。
想著，殺生丸拉開了門，松鶴的屍體果然倒在房間正中，白髮散亂，雙目大睜，下頷脖頸一片鏽紅，身上傷痕累累。殺生丸蹲下身細看，卻見松鶴手腳皆有深深縛痕，而他身上的傷痕卻是有新有舊，似是拷打所致。想了想，他掰開松鶴下頷，裡面的舌頭斷了一截，斷口參差，不似利刃所為，反而像……咬舌自盡。
看到這裡，殺生丸基本確定了。有什麼人昨晚襲擊了松鶴，似乎想問出什麼，但松鶴卻自盡了。
昨晚無人注意這點不算奇怪，只要設一個結界便好。可是是誰呢？又想得到什麼呢？
……是馨嗎？
若是殺人，馨身上的血味會很濃，可松鶴偏偏是自盡，若是馨，倒也說得通。
殺生丸一邊思索，一邊環顧房間，再三確認並無對神月不利的東西後，正欲離開，卻聽見身後傳來低低女聲：「……師父？」
他回頭一看，原是他來的不巧，這時候正正撞上來尋松鶴的零子。
零子奔到屋內，顫著手查看松鶴情況。殺生丸瞥了她一眼，沒有解釋半句，正欲邁步，一張符咒卻攔在他眼前。
「站住！！！」
零子紅著眼起身：「我師父怎麼會死？！」
殺生丸不欲多言，更不想與零子多做糾纏，只道：「讓開。」
一張符咒忽然自動飛出零子袖間，漸漸化成一個人的模樣，攔在殺生丸與零子中間，那人金髮碧眸，北國狐族的特徵。
「星禦，讓開。」殺生丸話語間聽不出半分情緒，心下卻是微微詫異，星禦願為式神也就罷了，但竟甘願被封在符咒裡。是為了能時刻保護這個陰陽師？
「殺生丸殿下。」星禦一面對著殺生丸行了一禮，一邊攔著身後的零子，「還請殿下解釋此間因由。松鶴長老是仙姬大人親自請來的。」
殺生丸聽了，長眉微挑，終於擠出了吝嗇到過分的話語：「他是自盡。」
「自盡？」零子聽了冷笑，大袖忽而暴漲，符咒奔湧而出，將殺生丸團團圍住！
神月這時候正與月蓮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卻忽聽不遠處傳來爆響。
兩人朝聲源看去，卻見一個瘦小的女子朝著這邊倒飛過來，下一瞬便被金髮男子接在懷裡，同時光鞭追至，男子躲閃不及，生生挨下一記，血珠飛濺。女子立時結印，血珠凝結半空，齊齊飛出，又在瞬間同時炸裂，血霧蒸騰。男子便趁這時候放下女子，手裡狐火閃爍，女子的兩隻大袖也相繼鼓動，大把的符咒祭在手上。
一片彌散的紅色裡，有人踏步而出，白衣勝雪，發如銀練，紅梅落滿衣襟袖角，本是俊美無雙，但偏偏神情冷峻，眼神倨傲，仿佛身化利刃，劈開這一片紅海血霧。
百十道符咒在他身邊炸開，狂風烈焰雷電齊現，間或伴有瑩藍狐火。他卻緩步前行，不為所動，天生牙營造的結界在他周身若隱若現，符咒狐火撞在結界上，發出一聲又一聲爆響。
血霧散盡之時，殺生丸與零子二人已離得極近，無數符咒圍在他們周身。
零子見狀，忽而將星禦推了出去，手上印式一變，符咒一瞬間回攏疾速向下！零子未給殺生丸動作的機會，甚至未給自己離開的機會，引爆了符咒。
令人目盲的白光爆裂開來，月蓮在一旁連呼不好，拉著神月便想逃離此處。神月不動如山，雙瞳一瞬間變得血紅。
白光過境，轟然巨響裡，一片地動山搖。
等一切平息下來，遊廊被毀，殿宇坍塌，碧草不見蹤影，紅櫻只餘枯枝，可視線反倒開闊起來，仿佛踩著周圍這一片廢墟，便能一眼看盡長空。
殺生丸這時候鬆開了零子後領，讓她離開天生牙的結界範圍。而神月撐起的血色結界也悄然消退，雙瞳回歸墨色。
眾人皆無事，反倒是一開始被零子推開的星禦受了重傷，站都站不穩，嘴裡流著血沫。零子奔過去查看他的狀況，卻被他一把攬在身後。
星御手上祭著黯淡的狐火，用力站穩：「松鶴長老死得不明不白，我們看見屍體旁就站著殿下您，殿下您卻半點解釋都不打算給……可您救了她一命，她便不好再出手了，但我還在。如果您給不出解釋，我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幫她討個公道！」
「有理。」老殿下的聲音忽然從殺生丸身後傳來，仙姬、衡宇、粉煙還有南國眾人都跟在後面。
「你們要公道，我便給你們公道。」老殿下環視一圈，忽然道，「兇手就在此處！」
第184章 黃雀在後（十二）
仙姬聽了，打量眾人一眼，眼中閃爍幾下，笑道：「老殿下說笑了，大家皆為同盟，何來兇手？依妾身看，此為黑起的離間之計。兇手多半是黑起。」
「仙姬說的在理。」老殿下不動聲色，「不過若兇手真在此處，該當如何啊？」
仙姬想了想，道：「莫不是黑起在此？若如此，該當挫骨揚灰，還夕月一族公道。」
老殿下撫掌大笑：「仙姬果然深明大義。既如此，請西國把兇手交出來吧。」
零子聽了，怒視殺生丸，眼看又要祭出符咒。星禦忙低聲讓零子冷靜，視線在仙姬與老殿下之間來回逡巡。他清楚，二人皆老謀深算，不管是誰，說的都不一定是真相。
仙姬果然輕笑出聲：「妾身一直到剛才都是獨自待著，確實無人作證。老殿下若懷疑也無可厚非。」說著，仙姬的笑聲漸漸止住，眼神銳利：「還是……老殿下懷疑我兒？」
「非也。」老殿下猛地看向神月，「兇手在此！」
老殿下看過來的一瞬，神月忽然有種錯亂感，仿佛她並非神月，也不該身在此處。於是四周的景象像是被什麼抹去了一樣，漸漸漸漸只剩白茫茫一片。
她是誰？她應該在哪裡？
神月這麼想著，四周景色又慢慢浮出，岩漿熾熱，卻有巍峨宮殿漂浮其上。而她，坐在宮殿正中的王座上自斟自飲。
神月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覺得她似乎就該坐在這裡。
因為她是、她是……
「魔神大人。」有女子步入正殿，對著神月行禮。那女子一襲紅衣，彎腰間也可隱見玲瓏身段，神月盯著她看，無端覺得眼熟。
待那女子抬起頭，兩人明明離得很近，神月卻只看見她的容顏模糊一片。
「大人，我想好了。」女子說著，又行了一禮。
「廉貞。」神月聽見自己歎了口氣，「你還記得當初是怎麼和我說的？」
廉貞於是半跪下來，低頭垂眼：「記得……願歸魔神大人麾下，日月為證，鮮血為誓，永不背離。只是……只是……」
「你要想清楚，一旦拋棄魔籍墮入輪回，便是生死不避、災禍難免……何苦呢？」神月見廉貞不說話，便放柔了聲音，「何苦要和那個神明一同輪回？現在神魔兩族雖然開戰，但戰爭總有停下的一天，那時候，你還是我麾下大將，壽數恒久，無病無災，又可以和黑起他們把酒言歡。這番逍遙自在，你都不要了麼？」
廉貞慢慢看過來：「大人還不明白嗎？大人想著戰爭停下，可伊耶那岐卻想著與我們不死不休。戰事若停，神魔二族必只存其一。」
這回輪到神月說不出話了。
「正因如此，屬下才覺得和他的這段情實是……不合時宜。若為此情而背主，我心不願；可若為戰禍而斷情……我心不忍。想來他也這般進退維谷。」廉貞聲音艱澀，「如今也唯有和他同入輪回，此心方能稍安。」
「一入輪回，往事盡消。你們根本不會記得彼此，又有什麼用？」
廉貞笑得苦澀：「我想，如果再次遇見他，無論我轉世多少次，大概都會忍不住糾纏的。」
神月於是不再說話，只閉目敲著扶手。很長時間裡，大殿裡只回蕩著雜亂的「噠噠」聲。
「罷了。女之耽兮，不可脫也。」神月終於徐徐睜開雙眼，「你去吧。」
「多謝大人成全。」廉貞行了伏地的大禮，連拜三次才起身離開。就在她轉身的一瞬，神月隱約瞥見一顆小小淚痣點在廉貞眼角，盈盈欲滴。
畫面一轉，神月又執劍立在山巔，近處烏雲壓頂，身側狂風呼嘯，遠方海浪滔天，天上地下滿是纏鬥的身影，呼喊咒駡哀嚎響成一片，屍體一具疊著一具，山河湖海俱是赤紅。
神月身上也是血跡斑斑，大多是神明的，也有不少是她自己的。
有人狼狽地落到神月面前，身上傷痕累累，神色焦急，「大人！快走吧！伊耶那岐要過來了！」
神月不為所動，只俯下身輕輕拭去那人面上血污。
「黑起，他們怎麼樣了？」她聽見自己這麼問道。
黑起偏開眼：「都……都死了，只餘下一點點殘魂。」
「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都死了？」神月又問了一遍，「都死了？」
黑起垂眼：「是……沒有辦法了。」頓了頓，黑起猛然抬眼：「情勢危急，請您先行離開！屬下斷後！」
神月只笑了一聲：「這樣說來，當初讓廉貞輪回反而是做對了。起碼讓她避過一場大禍。」
說完，神月忽然一掌拍在黑起身上，黑起就這般疾速倒飛出戰場，飛出去的一瞬周身罩起了厚厚的結界。神月目送著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成為天邊的一個小點。
「起碼你要活下去。」神月知道自己這麼默默想著。
一直到黑起徹底離了她的視線，她才徐徐轉過身，笑著看向不速之客。
「伊耶那岐，好久不見。」
第185章 黃雀在後（十三）
北國狐族，尤擅幻術。老殿下看過來的一瞬，便給神月下了幻術，神月猝不及防中了招。她看到了魔神的過往，幾乎是控制不住地深陷其間。
魔神也是一時不察被拖進了自己的過往，但很快便窺破了幻術。因著神月還尚自深陷，因此眾人看見的，便是神月雙眸一刹那變得血紅，周身氣勢暴漲，像是一刹那變成了另一個人。
神月，不，魔神笑著上前，看向老殿下：「不錯啊。什麼時候發現的？」
老殿下面上不動聲色，手裡卻暗暗調動妖力：「從那個丫頭一擊殺了舍言便有所懷疑，直到剛才親眼看見她張開結界才能確定。」
「虧我還好心借了她一點力量，沒想到提前暴露了。這可難辦了，我可還打算多將養些時日呢。」魔神似笑非笑，「你們打算如何啊？」
老殿下沒有說話，忽然張指成爪，直取魔神面門！
魔神沒有動，殺生丸卻疾步上前攔下這一擊。
老殿下皺眉：「殺生丸，讓開。」
見殺生丸不為所動，老殿下便看向仙姬。但仙姬眼神閃爍，退居一旁，並未有所動作。
老殿下於是對零子二人說道：「她便是魔神，松鶴必為她所殺。你們還等什麼？」
「松鶴是自盡！與她無關。」殺生丸終於肯多說話了，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她昨晚與我在一處。」
神月身體裡有魔神這一點已經明明白白了，零子哪裡聽得進去殺生丸的解釋，當下便祭出符咒，正要衝上去，卻被衡宇攔在原地。
衡宇不看零子，只對著老殿下說道：「這事還沒有弄清楚！就算神月身體裡有魔神，也不能連著神月一起……」
「你忘了你父母怎麼死的嗎？！」老殿下聲色俱厲，「魔神為何要躲在神月身體裡，那是因為她未恢復元氣！不趁現在誅殺魔神，難道要等她成了氣候嗎？！」
衡宇一愣，沒能攔住零子。殺生丸於是一面盯著老殿下，一面出鞭揮退零子，厲聲大叱：「我說了，與她無干！」
零子紅著眼睛：「什麼與她無干！她分明就是魔神！怎麼可能毫無干係！」
她說著便同老殿下一同攻了過來，衡宇似是想攔，但最終又收回手，閉目後退。馨、笙二人對視一眼，領著南國眾人站在老殿下身後。
殺生丸孤身一人，固執地護著神月
「殺生丸，讓開。」仙姬這時候終於開口，「她不是神月。她是魔神。」
殺生丸看著四周，北國、南國、人族……就連他的母親都要放棄神月，只因為這樣可以誅殺魔神。
他於是忽然明白，真相是什麼對他們而言其實並不重要。松鶴怎麼死的，其實除了零子根本無人關心。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同樣無人在意。
只是因為神月身體裡有魔神，這便是她最大的罪。
於是她便是兇手。於是她便該死。
殺生丸回頭看了魔神一眼，魔神只是笑，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我說了，我會讓你魂飛魄散。」殺生丸道。
魔神嗤笑：「豎子，不用找藉口，你可以和他們一起上。」
殺生丸緩緩抽刀出鞘，卻是背對著魔神，指向眾人：「可我不會放棄她。」
悠于 2018-6-23 20:12
第186章 黃雀在後（十四）
魔神看著固執護在她身前的男子，嗤笑一聲，卻是慢慢把手攏回袖子裡面：「那我倒是很想看看你願意做到什麼程度。」
魔神話音未落，零子當先沖了上來，殺生丸手指微動，光鞭乍現。光鞭還未落在零子身上，便有瑩藍狐火緊跟而上，直直朝著魔神飛去。殺生丸回頭掃視一眼，卻見魔神攏袖立好，動也不動，似乎一切不關己事。
殺生丸暗自咬牙，將魔神往旁邊一拽，帶著她險險避開狐火。這時候又有符咒糾纏了上來，殺生丸只得拉著魔神連連閃避。
「怎麼？不會動麼？」殺生丸瞪著魔神。
魔神輕輕一笑，神情十分無辜：「你之前說的話讓我十分感動啊。既然你這麼執著，我怎麼能剝奪你保護這個身體的機會呢？」
殺生丸咬牙，卻毫無辦法，偏偏這時候馨笙兩兄妹躍至眼前，殺生丸忙將魔神攬到身後，揮刀退散二人。刀芒剛現，馨笙兩人卻在原地消散，只留下悠悠落地的芙蕖花瓣。殺生丸臉色一變，一下拉過魔神，與她換了身位。妖力凝成的刀劍果然轉瞬便至眼前，殺生丸雖然揮刀攔了下來，可對上馨笙二人的合擊依舊吃力，唇角流下鮮血。
馨雖然與笙有多年隔閡，但一朝誤會盡釋，卻發現自己與笙的默契竟半分未消。她也不願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但想想控制她的黑起，她也別無選擇。
必須殺了魔神！無論什麼代價！
馨知道自己這邊占著優勢，殺生丸畢竟只有一人，就算有通天之能，怕也無處施展。看著殺生丸嘴角流出的鮮血，馨不由想：擊敗他，只是時間的問題。
正想著，她卻覺得有什麼正順著她的身體攀附上來，滑膩、陰冷、黑暗，種種負面的感受漸漸滲入骨髓，最終化為恐懼。她強忍懼意往這一切的源頭望去。
原來是魔神正抬眼看著她。
魔神嘴邊噙著笑，那雙血色的眸子仿佛看穿了一切。馨頂著那目光，黑起強灌進口的那幾滴血在她體內不住地叫囂翻騰，令她差點控制不住想拜服魔神的衝動。
馨這一愣神，卻被殺生丸找到了破綻，蓬勃妖力自刀鋒湧出，笙見不能力敵，忙帶著馨往一旁閃避。殺生丸還未來得及鬆口氣，花殤卻突然閃現在魔神身後，漫天花雨朝著魔神激射而去。魔神施施然轉身，卻依舊氣定神閑地看著花殤。
花殤與魔神對上視線的一瞬，兩人目光裡同時閃過一絲疑惑，像是某時某地於某處見過，又像是他們本身已經相識很久很久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令花殤手上不由得慢了半拍，被殺生丸及時趕到，將魔神護在懷裡，背對著洶湧而來的漫天花雨。
天生牙的結界這時候還來不及張開，每片花瓣皆鋒利如刀，就這麼一刀一刀齊齊割在他背上。一直到瑩藍的結界將二人護住的時候，殺生丸背上，已是鮮血淋漓。
仙姬見此情景，不由上前半步，但眼神閃爍片刻，卻又退了回去。
而魔神嘴角那份笑漸漸隱去，神色微震。殺生丸只是默默鬆開她，繼續將她護在身後。
眾人見殺生丸真願以死相護，反而一時不好再出手，只圍住了二人。
老殿下見狀拂開眾人，走上前來，淡淡喚道：「殺生丸。」
殺生丸皺眉看過去，卻一下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恍惚中看見了與神月初遇的那片櫻林，飛花如雪落。神月站在櫻樹下，正朝著他笑。那一笑，卻令萬千飛花失了顏色。
這和他們當年的初遇並不相同，但這片櫻花林卻一次一次地出現在他曾經的回憶裡。
殺生丸於是忽然想道：也許，他對神月，其實是一見鍾情？
一見而鍾情，日久漸情深。
等他從這份恍惚中清醒過來，卻見仙姬屈指成爪，手上匯著蓬勃妖力，朝著神月心口襲去。
殺生丸來不及多想，一下推開神月，自己替了上去。
仙姬大駭，卻一時收不住去勢，一直到快傷了殺生丸心臟的時候才險險停下。可那些妖力，卻是實實在在地打進了殺生丸身體裡。殺生丸看著仙姬小心地把自己的手從他胸膛裡退出來，便將湧上喉嚨的鮮血硬生生壓了回去，卻是不知，他自己此刻雙眼雙耳皆止不住地流下鮮血，胸口更是一片血紅，形容恐怖至極，白白費了這番心思。
眾人一時無言，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聲音便分外清晰。
仙姬別過眼，歎了口氣，退到一旁。老殿下見狀皺眉，衡宇便當先躍出，大袖一揮，數隻狐氣凝成的小狐朝他們襲來。殺生丸正欲動作，卻見衡宇沖著他眨了眨眼。那幾隻小狐於是合為一體，將殺生丸二人駝到背上，那只狐狸趁著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往天邊幾個縱躍便沒了蹤影。
老殿下狠狠瞪了衡宇幾眼，正欲追去，卻被仙姬攔了下來。
「這件事情，還是從長計議吧。」仙姬說道，語氣不容置喙。
第187章 若是故人歸（一）
「魔神，你已無路可走，還不束手就擒？」伊耶那岐一身月白色長袍，手中長戟遙遙指著魔神。
神月沉浸在魔神的過往裡，竟一時不知自己究竟是誰。她舉目四顧，只有極少極少的族人還在拼死抵抗，剩下的，都融入她腳下的屍山血海中。而她自己，也是身受重傷，如伊耶那岐所說的，無路可走了。
「啊——」
幾聲慘叫忽然傳來，她抬頭去看，原來是幾個族人注意到了她的狀況，一心想著趕過來助她，卻一下被神族抓住了破綻。於是她腳下又多了幾具屍體。
「啊——！！！！！！」
神月痛苦地抱著頭。恨啊！從來沒有這般恨過！一直以來她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她的族人啊，一個一個地死在她的眼前啊！枉她身為魔神，卻不能護他們分毫！！
她無能啊！！！！
那種撕心裂肺的心情傳遍神月的四肢百骸，甚至比周身遍佈的傷口讓她痛苦得多。
手中長劍仿佛感受她的心情一般，開始嗡鳴顫抖，可劍鋒已經佈滿裂紋，她低下頭，輕輕撫摸劍身。片刻後，她終於抬眼看著伊耶那岐：「我若束手就擒，你能放過我的族人嗎？」
伊耶那岐頓了頓，似有猶疑，但還是點了點頭。
神月疲憊地放下了忘語：「望你守諾。」
伊耶那岐沒有回答她，將手中長戟慢慢貼在神月的脖根。忘語見狀不住地顫抖，嗡鳴聲傳徹天際。
她低頭看著忘語，忘語追隨她多年，她知道，這把劍有自己的意識。也因此，她從未把忘語單純作為武器來看待。如今她窮途末路，有什麼理由讓忘語一起陪葬。
她於是慢慢把忘語插在地上，低聲道：「忘語……我放你自由……」
感受到伊耶那岐在一點點用上力道，她死死盯住伊耶那岐：「你會守諾的吧？」
「……會。」
「好。你若背棄諾言，無論黃泉碧落，我一定會將我族人遭受的百倍千倍奉還於你們！讓你們所有神族，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伊耶那岐垂下雙眸，正要發力砍下魔神的頭顱，卻見忘語忽然飛出。他本以為忘語是沖著自己而來，忙收回長戟，凝神以對。可忘語竟朝著魔神去了，劍尖一瞬間穿透魔神心臟。
不光伊耶那岐，連魔神自己也是驚駭莫名，但意識終歸是漸漸模糊了，只看見忘語刺了自己一劍後飛向天邊，而伊耶那岐又將長戟重新貼在她的脖頸上。
狐氣凝成的白狐一直負著殺生丸二人飛了許久才緩緩落地。之後，那白狐不舍地圍著他繞了好幾圈，似是在嚶嚶叮囑。
「放心吧，臭狐狸。」殺生丸終於低聲開口。
白狐終於點點頭，慢慢消散。
殺生丸看看四周，發現周遭是一片森林。可這裡的氣味莫名地熟悉，他思索許久，終於想起他幼時曾隨著父親來過此處。這裡是西國的邊界。
他們已經離開了南國！思及此處，殺生丸不由松了一口氣，可心神乍松間，那些被他拋在腦後的傷痛一齊發作，令他生生嘔出一大口血。他捂住受傷最重的心口，扶住一棵樹，慢慢坐下，用盡力氣不讓自己喘息得太過厲害。
魔神還是攏袖立在他面前，失神地望著天邊，不知在想什麼。殺生丸皺著眉頭，正要說些什麼，卻見魔神踉蹌了幾下，眼看就要倒下。
殺生丸下意識伸手扶住了魔神，卻發現魔神藏在袖子下的手，在顫抖。沒錯，縱使隔著衣料，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可魔神本身似乎還在失神中，一直到殺生丸扶著她站好，雙目都是空茫的。
殺生丸忽然想起，在他打鬥的過程中，魔神其實一直是將手藏在袖子裡面的。
殺生丸不由得猜測道：也許，她只是在掩飾自己的脆弱？
是的，殺生丸現在完全可以肯定老殿下說的話了。現在的魔神，其實十分脆弱。四魂被分開，又被分別封印比地獄還要可怕的地方，即使是魔神，在彌合魂魄的時候，也是脆弱的吧？
殺生丸猜得不錯，這也正是魔神這段時間一直安安靜靜待在神月身體裡，什麼也不做的原因。魔神揉了揉額頭，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
現在的她，即使是控制這幅身體，也有點勉強啊。
她看看殺生丸，卻發現對方以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他。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氣氛竟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和諧。魔神想了想，把還在微微顫抖的手背到身後，端詳四周：「這是哪裡？」
殺生丸於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還是回答了魔神：「西國邊界。」
魔神微微皺眉，在神月身體裡，她也通過神月的眼睛觀察世事，自然不至於不知道西國。她曾愛極人間，足跡遍佈三山五湖，還曾誇口，人間每寸土地，沒有她認不出的。可這九千年間，世事已經大變。她看著這四周陌生的景象，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殺生丸捕捉到魔神眼裡一閃而逝的茫然，猶豫了片刻，還是簡單地說了一下他們的具體方位。
「啊……」魔神似是恍然大悟，又似乎是歎息，「這裡以前明明是極繁華的城池……」
可這四周樹影交錯，枝椏縱橫，間或有蟲鳴鳥語，哪裡有城池的半分影子。魔神沉默片刻，看向殺生丸：「我記得這附近有不少紫陌草，于傷口大有益處，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
這回輪到殺生丸皺眉：「紫陌草數千年前便已一株都不剩了，只在古書上還有隻言片語。」
魔神張了張嘴，最終只低聲道：「以前明明很多的……」
接著，魔神嗤笑一聲：「也對，那是九千年前了。」說罷，她抬眼看著殺生丸：「我有要去的地方，你可還撐得住？」
殺生丸沒有答話，只起身冷冷盯著魔神。
「雖然是個無禮的小子，不過這樣的眼神不錯。」魔神勾唇一笑，走在了前面，「走吧。」
「去哪裡？」
「思歸城。」魔神回眼，「魔族的城。」
說完，魔神不再看殺生丸，微微顫抖的手指卻撫上了心口。
剛才，她聽到了。
忘語在思歸城……呼喚她。
第188章 若是故人歸（二）
黃沙千里，炎陽烈烈，沙丘在視線盡頭延綿起伏。偶爾有風刮過來，卻是熾熱的，夾雜著被攜裹的沙粒，只讓人更加灰頭土臉。
「凜沙城？」魔神皺著眉頭念出城池門樓上的字眼，再抬眼望望四周無盡的黃沙，終究是將心底的疑惑問出了聲，「你沒有帶錯路？」
殺生丸鼻尖發出輕微的哼聲，冷冷睨她一眼，卻見魔神卻也不像是質疑，而像是單純的困惑，只見她蹲下身，掌心裡握住一把沙子，再看著那些沙子從指間流走，反復好幾次，嘴裡還低聲道：「竟然有單純由沙子組成的地貌，不可思議……不過這裡看起來很乾旱啊，那這裡的人怎麼生存呢……」
殺生丸看著魔神的樣子，一種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忽然湧上心頭，就仿佛他其實應該與她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血□□融的地步。但就是因為太熟悉了，反而在心底裡被忽略，一時竟然想不起為什麼他會覺得魔神熟悉。這種矛盾的感受終究讓他理會了魔神：「怎麼？沒見過沙漠嗎？」
「原來這種地貌是叫沙漠嗎？倒是很貼切的名字……」魔神終於起身，將手上的沙子拍掉，再度環顧四周，「我那個時候是沒有沙漠的……而且這裡以前是鏡湖。」魔神說著半垂雙目：「那時候是八百里鏡湖……鏡湖是思歸城的入口。」說著，魔神再度把視線移到了城樓之上：「這凜沙是你們西國的城，要進去嗎？」
殺生丸皺起眉頭：「不必。找入口吧。」
「我可是聞見堂弟身上的血味便急急趕來，可堂弟竟然想著過門不入，不是太無情了嗎？」他們身後忽然傳來男子的聲音。
魔神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銀髮犬妖正斜斜倚在城門口，那犬妖一身鴉青長袍，手執描金紙扇，眉目與殺生丸有五分相似，但那雙金眸裡，卻多了幾分陰鷙。
「雁聲，退下。」
「是是是……」雁聲嘴上應承著，身體卻動也未動，挑眉看著殺生丸，「堂弟一見面就讓堂兄我退下啊，雖然這符合你一貫無情的秉性沒錯，不過……」雁聲頓了頓，描金紙扇抵住下頷，那雙金色的眸子睜大了直直看著殺生丸，「不過堂弟你不會是受傷太重了，害怕身為兄長的我痛下殺手才如此的吧？」
魔神聞言往殺生丸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雖然仍舊面無表情，但手卻無意識地按了按刀柄。
又一出兄弟鬩牆的戲碼啊……
魔神心裡感歎著，但還是挑挑長眉，負手走到雁聲和殺生丸中間，來回打量他們，故意道：「真是兄弟情深呐。」
話音剛落，殺生丸和雁聲同時眉頭一皺，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
魔神才不管這一點，看向殺生丸，一臉懇切地添油加醋：「我們來這裡，不就是為了看堂兄的嗎？怎麼總是嘴上逞強呢？」
殺生丸聽了魔神的話，臉色更加鐵青，但魔神接著又看向雁聲：「堂兄的關懷我們確確實實感受到了，殺生丸來看堂兄的路上受了點小傷，想來堂兄應該不介意提供點傷藥吧？」
雁聲也是臭著臉色，不過垂眸思索片刻後，硬是帶了一絲笑：「原來是弟妹啊，不過我怎麼沒有從來沒有聽姑母提起過弟妹啊？」
雁聲口中的姑母便是淩月仙姬，也就是殺生丸的母親。殺生丸聽著他們越說越不像話，正要阻止，卻看見魔神背到身後的手來回擺動幾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這一個愣神間，魔神已經回敬了雁聲：「可是我也沒有聽母親大人提起過堂兄您啊……大概母親大人不喜歡提及我們這些小輩吧。」
雁聲面皮抽動幾下，大約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回憶，也就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只道：「凜沙是個窮鄉僻壤，提供不了珍貴的藥材。若是輕傷，尚可一治，若是嚴重的話……」
「堂兄太客氣了，治輕傷的草藥足夠了。」魔神殷殷看著雁聲，「我們會在凜沙住下的，堂兄若實在擔心，自己用眼睛去看不就好了嗎？」
殺生丸聽了，瞪住魔神：「……神月！！！」
魔神卻根本不管他，自顧自地拽著殺生丸入了城。殺生丸皺起眉頭，卻發現魔神與他交握的那只手，仍然在輕顫。
這時殺生丸才明白了魔神的用意，正如魔神被眾人圍剿時展現的狂妄，正是因為虛弱，所以才絕對不能示弱！雁聲看見他們敢大大方方住下來，或許還有所忌憚，若他們轉身便走，反而真可能激起雁聲的殺心。
畢竟……
殺生丸閉了閉眼，不再去想那些陳年舊事。他看著走在前面的魔神，忽然明白之前那種莫名的熟悉感來自哪裡了。
對了！是神月啊！
無論是對未知事物的好奇，還有這種應對時的狡黠，甚至她拽著他的手往前走的樣子……這一切的一切，不再是頂著神月眉眼的另一個人，而仿佛是神月又來到他的面前。
殺生丸想到這裡，皺起了眉頭，最終還是決定把這種荒誕的感受從心底剔除。
畢竟，他眼前的，終究是魔神。
第189章 若是故人歸（三）
儘管有所懷疑，雁聲還是將殺生丸二人帶入城主府安置了下來，還命人送了些治輕傷的藥材過來，似是試探。魔神本以為這一天要同雁聲磨上許久，然而雁聲聽了一個下人的稟報後便急急離開了，一直到掌燈時分都沒有出現在殺生丸二人眼前。
大漠的夜晚格外寒冷，一彎弦月正泛著冷光，幾顆星子稀稀落落地繞在周圍。魔神從窗戶往外看了一眼，又立即縮著脖子關上了窗。可她落上窗閂的一刻，卻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兜頭罩了下來。魔神回過神細看，原來是殺生丸的外衣，帶著體溫和……血污。
「愛惜這副身體。」殺生丸皺眉說道，「這不是你的。」
魔神抬眼看過去，殺生丸正站在她面前，一身淺色的中衣早已被血污浸透，胸口的地方還不斷有新鮮的血味飄出來。魔神將外衣披上，笑了笑，沒有同他爭辯，只是在桌前坐下，挑眉說道：「怎麼？如此怕我？坐都不敢坐？」
殺生丸冷睨她一眼，慢慢在床沿坐下，閉上眼不發一言。
魔神見此，便知殺生丸其實傷得極重，之前不過是在逞強，但也不揭穿，只抓起一把雁聲之前送來的藥草在燈下細細查驗，又放在鼻下聞了聞，片刻後感慨出聲：「真是慫啊，竟然沒有放毒，白白錯過了殺害自己兄弟的一個好機會啊。」
殺生丸睜開眼冷冷看她：「回你自己的房間。」
「這就是我的房間啊。那個雁聲把自己的堂弟和弟妹安排在一間房間裡面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魔神眨眨眼睛，用碗筷代替研缽研杵，選了幾株藥材放進去，道，「放心吧，我對小屁孩沒有非分之想。」
說完，她看看殺生丸的臉色：「呦，這就生氣啦？你現在多少歲？五百歲吧好像是，五百歲確實是小屁孩一個嘛。」魔神說完，確認藥材研碎之後，沉吟著又加了兩味，接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說你和那個雁聲怎麼回事？」
「與你無關。」
「不想說？那我就猜咯。」魔神手上研藥，嘴裡還不停，「太陽底下無新事，其實兄弟鬩牆的原因無非是錢權女人嘛，你們是皇家，不太可能是錢；至於女人……看雁聲的反應，和這個身體應該是第一次見，所以不存在什麼瓜葛。那麼……」魔神看向殺生丸，「你睡了他的女人？」
「給我出去。」殺生丸額角的青筋跳了跳。
「出去要受凍的，你捨得嗎？」魔神反嗆了他一句，接著道，「看你的反應，看來不是女人啊，果然還是權力嗎？真是平淡到讓人失望的答案呐……果然是因為他覬覦王座，然後被發配到這個鬼地方來了？然後就懷恨在心？……嗯，要不然就是他本來沒有反心，然後被猜忌了，發配到這個鬼地方來了，然後懷恨在心？哎呀，皇家的劇本無非就那麼幾種……」
「……是舊怨。」殺生丸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魔神的猜測，「知道答案了就閉嘴。」
「年紀不大，脾氣不小。」魔神調笑他兩句，但也不再深究，而是換了個話題，「我白天的時候在凜沙城走了一圈，發現大多數建築都是那種小窗厚牆，這確實能防風防沙防曬防寒沒錯，不過偶爾有幾棟特別有年頭的房子，尤其是五百年前的，竟然都是薄牆斜頂多窗，簡直像南方的建築……這麼看來似乎幾百年前普遍都是這種風格的建築，難道這裡以前的氣候反而卻像南方……沒道理啊……」
嘀咕了半天，魔神抬眼看向殺生丸：「是這裡以前出了什麼事？讓這裡突然變成了沙漠？」
殺生丸其實也並不清楚，不過在眾人在南國齊聚商議封印魔神的時候，仙姬曾提過一句，五百年前，黑起差一點便喚醒了魔神，西、北、南三國加上人類一方便是在此處擊敗了黑起，將魔神四魂分開封印在四處。而凜沙則受了池魚之殃，千里沃土變為黃沙。
也正因此，現在這四方沒有一方願意在自己境內再度封印魔神。不過估計五百年前分開魔神四魂的時候，他們也想不到凜沙其實是思歸城的入口，否則大概也會順便把思歸城給毀了的。
殺生丸想著想著不由看向魔神，但魔神兀自沉吟，似乎也就是順口一問，沒期待能從他口中能得到答案。這時候，他忽然想到，魔神寄居神月身體時日已久，但她並不知道他們聚首時說了些什麼，也就是說，魔神在神月身體裡的時候，也並不是時時清醒的……
「看你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魔神忽然看過來，「因為我不知道這件事？不不不，這件事只是細枝末節，雖然我很好奇，但知道與不知道好像於你並沒有什麼關係……啊，那就是『我不知道』這件事本身啦。我明白了，你有什麼不能讓我知道……」
殺生丸被魔神說得心中一凜，但魔神拍了拍殺生丸：「你放心好了，你和神月那一晚我沒有偷看。老人家我見多識廣，不在意這種事啦。」
殺生丸的額角不由得跳了幾跳：「閉嘴。」
「這是你說的。既然閉嘴，那就動手吧。」魔神笑眯眯地湊近殺生丸，「來來來，脫衣服。」
殺生丸幾乎下意識地就要抽刀出鞘，但顧及面前是神月的身體才勉強抑制住衝動：「你要做什麼？」
魔神笑得前仰後合，將碗裡的藥糊遞到殺生丸眼前，「脫衣服當然是為了上藥，不然你以為要做什麼？年紀小小的心思倒是不少。不過我說了，我對小屁孩沒興趣。」
說完，魔神咬破手指，擠了幾滴血進去：「加了魔神血液的傷藥可是聖藥啊，我保你明天就能活蹦亂跳。」
她看著殺生丸依舊緊皺的眉頭，便道：「不相信我？好啦好啦，我說實話，之前確實可以用我的血為你治傷，不過血液裡有魔氣，你要是用了，會異化為魔族的。我收下屬從來是講究你情我願，強扭的瓜畢竟不甜。」
「不過你堂兄雖然吝嗇，送來的都是藥效微末的藥材，但剛好能配出一副淨化魔氣的方子。」魔神笑了笑，「魔氣淨化，藥效不減。你就放心用吧，我還等著你護送我去思歸城呢。」
「不是因為這個。」殺生丸忽然開口。
「啊？」
「我說了，愛惜這副身體。」殺生丸看向魔神的指尖。
魔神順著殺生丸的目光看過去，不得不說這副身體確實不錯，剛剛還在流血的指尖現在已經癒合了。不過這回魔神沒有笑，只道：「你可曾想過，非我奪她身體，而是她借著我的身體蘇醒。」
——「她現在的時光，是我借她的。」
第190章 若是故人歸（四）
「什麼意思？」殺生丸心頭湧上一陣不祥的預感。
魔神勾唇一笑：「黑起是我麾下大將，這具身體自然是為我的複生而準備的，借與神月這些時日，我們已經仁至義盡……而且這世上想讓愛人死而復生的人何其之多，他又為什麼找上你？又為什麼偏偏讓神月復活？」
看著魔神越發詭秘的笑容，殺生丸的心越來越沉。
是啊，為什麼找上他？為什麼要幫神月製作軀體？只是為了所謂的「活著的傀儡」？
這些疑點因為神月的歸來而被他刻意地忽略，如今細細思索背後的可能性，只覺得愈發毛骨悚然。
「為了報復？」殺生丸說了一個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答案。可除了他的父母曾經阻撓黑起復活魔神之外，他想不出自己，或者神月，與魔神的聯繫了。可是如果黑起如此急切地復活魔神，又怎麼會有閒情逸致去報復他呢？
魔神搖搖頭：「一開始我也想不通，但是直到……」
直到聽到忘語的呼喚，她才想通了所有的關節。
想到這裡，魔神忽然覺得一陣煩躁，再看看殺生丸，心裡暗道：這個傢伙除了一副皮相一腔孤勇，也無甚好處，怎麼神月就偏偏鍾情於他呢？果然是因為愛欲蒙了眼吧？再想想因為情愛墮入輪回的廉貞，魔神便更覺得情情愛愛這種東西絲毫碰不得沾不得。
再思及不知曆了多少輪回的廉貞，魔神便覺得更加煩躁，便起身朝門外走去。但是還未出門，魔神便身後有腳步聲。她回身看著欲跟出來的殺生丸，只覺得自己面對小崽子的耐心快被耗盡了。
魔神一邊告誡自己沒必要跟個小崽子一般見識，一邊挑眉道：「放心好了，我會好好照顧這具身體的，你就不必跟著了。」
魔神本來只是想一個人散散心，但身處大漠，夜裡寒氣逼人，以魔神現在的狀態，確實有點吃不消，但想想那個小崽子的臭臉，魔神又實在拉不下臉回去。
正琢磨著要不要想法子找殺生丸的那什麼什麼堂兄再蹭一間房的時候，一陣極其幽微的琴聲傳了過來。
魔神循聲過去，琴音也漸漸清晰起來，一時纏綿，一時激烈，一時森然決絕若刀砍斧劈，一時又婉轉低回如情人細語，聽得魔神一陣嘖嘖搖頭，都說琴音類人，那這彈琴人的心思真可謂是千回百轉得可以，不知是怎樣一位小姐。
這時候魔神已循著琴聲走到一座小院跟前，正要進去，卻望見幾個家僕打扮的人遠遠朝這邊走來，魔神心念一動，躲到一旁。
「……真是不知好歹，又鬧著不吃東西。」一個家僕低聲埋怨道。
另一人介面道：「是啊，偏偏城主大人就吃這一套……聽說今天有貴客，城主大人都沒去理會……」
隨著家僕們漸漸走遠，那些隻言片語也愈發破碎。魔神從藏身處出來，覺得事情越發有趣了，沒想到這位「愁腸百轉」的小姐竟勾得殺生丸的那個表兄連殺生丸都顧不上了。嘖嘖嘖，可真是個「禍水」。
魔神感歎片刻，決定去會會這位「禍水」。
悠于 2018-6-23 20:12
第191章 若是故人歸（五）
魔神定下了主意，便徑直往小院裡走去。說來也奇，大漠夜間本是寒涼無比，一入這小院，魔神卻恍覺有春風拂面，石徑在碧草間隱現，道旁有紅英飄飛，月色漫撒，暗香浮動，真讓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而僕人們方才都出去了，因此這一路寂靜無人聲，唯有泠泠琴音相伴。
魔神四處打量著，果不其然發現了暗刻的陣法符咒，不由再度感歎了一句「禍水」。
小路盡頭，是一方六角涼亭，有人正在其間撫琴。魔神看過去，不由輕輕「咦」了一聲，琴音為之一頓，但很快續了上去。魔神便不再發出聲響，只慢慢踱到涼亭外，靜靜地聽著。
其實也難怪魔神會驚訝出聲，原來那人竟是個男子。
一曲畢了，那人站起身來，長身玉立，一襲白衣翩然。魔神覺得自己仿佛見到了天上的謫仙人，仿佛他下一瞬便會在這流淌的夜風中飛升而去。但是他那沒甚血色的雙唇卻緊緊抿著，似乎這孤寒月色已融入滿腔骨血。
魔神正要好好看看這樣的人究竟有怎樣的一雙眼，卻見他的雙目上蒙著一層白綾。但魔神看得出來，那雙眼睛，是被人生生挖去的。如此再看他，魔神只覺得一塊美玉被人硬生生砍了一刀，不由暗歎一聲「可惜」。
魔神偏開視線，卻無意中瞥見那人領口下的點點紅痕，歡愛的痕跡打破了清冷的氣質，再看過去只覺得謫仙落了地，而月色也被人掬了去，多了那麼一分人氣，兩分媚色，清冷且惑人，出塵又墮落，相互矛盾的氣息在他身上糾纏，仿佛令人上癮的□□，教人移不開視線。
那人朝著身邊摸索許久，卻始終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物事。魔神看得分明，便上前把倒在地上的竹杖遞與了他。
「多謝。」那人開口，聲若清泉，「不知有客至，澤有失遠迎，還望贖罪。」
這話倒讓魔神有幾分赫然：「不過不速之客，何來遠迎之理？」頓了頓，還是補道：「公子琴聲要是豁達些便更好了。」
讓魔神在意的倒不是雁聲和這位澤公子的龍陽之事，而是她本以為，撫琴的當是個心思纏綿的女子，但觀澤公子其人，倒是通身的好氣度，本不該彈出這樣的曲子。想著，魔神的視線不由又移到澤公子的雙目上，心裡暗歎：不知他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事。
澤公子看不到魔神的神色，只道：「此處難得有人來，姑娘若不嫌棄，澤便再為姑娘撫上一曲。」
魔神道：「既是不速之客，該是我來賠禮。」
澤公子聞弦歌便知雅意，摸索到對席，將位置讓了出來。魔神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坐下，試了幾個音。
魔神好奇景，喜美酒，本是個風雅之人，音律自然也不在話下。
本著寬慰澤公子的心思，魔神選了首輕快的小調。這首曲子本是琴師游春時所譜，起調歡欣，讓人頓覺春意融融，仿佛置身花叢，萬蝶齊飛。
魔神抬眼看看這滿院的春色，卻忽而想起自己身處大漠，這份暖意不過是陣法符咒硬生生造出來的。而這片大漠，在九千年前，是鏡湖，是思歸城，是……他們的家。
黑起如今不知境況，廉貞恐已曆百世輪回，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更是魂飛魄散，三界六道無處去尋……還有，忘語。忘語也不知如何了，竟在思歸城如此哀鳴。
所謂物是人非，也不過如是。
心之所至，曲之所至。於是早春變暮春，惜春變傷春。
澤公子靜靜聽完，道：「聽姑娘年紀輕輕，怎麼心境如此滄桑？」
魔神一笑：「你不過是聽見了我的聲音，便認定我年紀輕輕嗎？」
澤公子一頓：「是了，澤是人類，有時候總忘了人與妖是不同的。」
「也沒什麼不同，最後都是要死的。」魔神低頭撫弄著琴弦，「死後——也什麼都剩不下。」
澤公子沒說話，聽著魔神手上雜亂無章的琴聲，忽然道：「聽起來，姑娘很是孤獨？」
魔神笑了笑：「怎麼能不孤獨？怎麼敢不孤獨？」
說完，魔神又兀自笑了笑：「本是向你賠罪，卻讓你聽了我的滿腹牢騷。」
「不要緊。」澤公子頓了頓，「知音難求。」
「知音……」魔神喃喃，卻忽然捉住澤公子一隻手，伸指輕輕一撫，澤公子的掌心頓時多了一條淺淺的血痕。魔神放開澤公子，伸手沾了點血，抹在自己雙目之上。
有人說，魔神的眼，能看清人的過去未來，看穿人的前世今生。這話不免有誇大的成分，但以血為媒介，看清人的些許過去，倒是不難。
眼前的景象很快模糊了，再度清晰起來的時候，四周卻變成了水汽蒸騰的房間，魔神眼前卻出現光裸的脊背。那是個男人的脊背，纖長卻有力，只是背上的暗疤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簡直無法想像此人之前的遭遇。
那人慢慢轉過身，銀白長髮，暗金眼眸，血紅妖紋——竟是雁聲。
「你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雁聲雖然在笑，但只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你說，我該怎麼罰你？」
魔神循著雁聲的視線，終於看見了跪在地上的澤公子。這個時候，澤公子的雙眼還沒有被挖去。那雙眼睛漆黑、幽深、仿佛吸納了所有的光彩，亦或像光彩本身，只要淺淺望上一眼，便能將那人所有的神思吸走。
「澤無罪。」不似面對魔神，此時澤公子的聲音清冷淡漠，似乎分毫不在意面前的人會如何反應。
「好一個無罪！好一個無罪！」雁聲果然被激怒了，只見他彎下腰緩緩勾起澤公子下頷，另一隻手有意無意拂過澤公子眼尾，與澤公子對視了片刻。
雁聲附到澤公子耳邊，輕輕笑了一聲：「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別逼我做出無可挽回的事。」
仿佛預料到雁聲會做什麼，澤公子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但他很快挺直脊樑，正了身形，咬牙道：「澤無罪！」
「啊！！！！！！！」
魔神在澤公子的慘叫聲中回到了現實，卻發現自己不在涼亭，卻躺在床上，眼前也沒有了澤公子，而是守在床邊的殺生丸。
「怎麼回事？怎麼是你？」魔神邊問邊起身，卻發現全身仿佛被什麼碾過了一般又酸又痛。
「你昏倒了。被雁聲看見了。」殺生丸答得簡單。
魔神懊惱地活動著身體，本來是想知道澤公子究竟是怎麼被人挖去雙眼後，再看看自己能不能贈他一雙眼睛。可誰知，自己竟虛弱至此，不過看了看澤公子的過去，竟然昏倒了。
魔神不由自嘲一聲，如今的她，自保尚且困難，竟還想著助一助澤公子。
另一邊，殺生丸見魔神兀自出神，似乎並沒有對他的說法起疑，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魔神昏倒了不假，被雁聲送回來了也不假。
但魔神醒過一次。
不，醒來的人不是魔神——是神無。
神無說，魔神沉浸在他人的過去，神月沉浸在魔神的過去，所以她出來了。
「我沒有多少時間。」神無說道，「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好了。」
第192章 若是故人歸（六）
澤公子的小院依舊是春意融融，新葉暗自抬頭，落英搖曳其間，更有樂音相伴。
澤公子依舊待在那方涼亭裡，面前便是琴案，只是這樂師卻並非澤公子。
涼亭裡，還有一人。
那人立在澤公子身側，手持一管竹笛，放在唇邊緩緩吹奏。笛音時高時低，時緩時急，起調歡快，尾音卻歸於沉寂，帶著某種深深的懷念。一曲畢了，忽有大風刮過，亭外繁花不知飄落幾許，那人銀白長髮流淌風中，鴉青長袍獵獵作響。
「澤，我這一曲如何？」雁聲問道。
「你心緒不寧。」澤公子一針見血，「是因為今日凜沙來的客人？」
雁聲聞言，看向手上的竹笛。那不是一支多麼名貴的笛子，材質普通，連笛孔都不甚齊整，而笛身一些地方褪去了原來的顏色，想是經常撫摸把玩所致。
「今天他們對我虛張聲勢，可惜這種把戲我一眼就能看穿。」雁聲低低笑了一聲，「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澤公子沉默片刻：「澤不知。」
「這是個殺他的好機會，可能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雁聲伸手輕輕撫過笛身，「我每每想到那些事，都覺得自己應該殺了他。可有的時候，又實在婦人之仁……比如現在。」
「澤。這一次，為我撫一曲吧。」雁聲坐到了澤公子的對席，「我很想念它。」
澤公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雙手始終未放在琴案上。
雁聲見狀，忽而伸出手，隔著白綾，輕輕觸了觸澤公子的眼尾。澤公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雁聲輕輕歎口氣：「我現在有些後悔了。」
澤公子愣了一下，卻忽然一聲鳥叫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只見一隻白鴉飛入雁聲的視線，雁聲伸出手，白鴉便撲騰兩下翅膀，落入他掌心。
待看過捆在白鴉腳上的密報，雁聲頗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殺生丸究竟做了什麼？竟讓我那姑母下了這道令。」
說完，雁聲將竹笛收入懷中，剛轉身，又回過頭：「澤，你先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房間裡，魔神回過神來，終於注意到殺生丸依舊滿身的傷，而自己為他調的藥則被冷落在一旁。魔神有些頭痛，在腦海裡將自己看過的典籍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搜了個遍，卻依舊沒有找到哄小崽子的方法。偏偏這個小崽子還又硬又倔，不是一般方法能哄服帖的。
「咳。」魔神把藥遞到殺生丸眼前，有些生硬地開口，「還是先用藥吧。我去外面……不會偷看的。」
魔神本以為殺生丸會拒絕，但殺生丸上下打量魔神片刻，眼裡忽然有意味不明的情緒一閃而逝。在魔神注意到之前，殺生丸收斂了神色，接過藥碗，抬眼示意魔神出去。
魔神當即便轉身。但一直到魔神闔上里間的門，臉上都還帶著明顯的意外之色。
還沒來得及思索小崽子怎麼忽然轉性了，魔神忽然聽見外面一陣人語響動。索性殺生丸還在上藥，魔神便獨自去出門查看。
「弟妹安好？」雁聲倚在廊柱上，沖她扯了個冷淡的笑。他一身鴉青長袍，滿頭銀髮如瀑，手執描金紙扇，當真是翩翩濁世佳公子，只可惜看見魔神的那一瞬，那雙金眸裡的陰鷙卻是遮也遮不住。
「這是什麼意思？」魔神看向雁聲身後的大隊侍衛。
「這次怨不得我。我只是奉令行事。」雁聲打了一個手勢，那些侍衛便將魔神居住的小院團團圍住。
「奉令？誰的令？」魔神心頭湧上不好的預感。
「正是我那姑母，仙姬夫人。」雁聲將那道密令在魔神眼前揚了揚，「夫人急令西國所有城主，若見了殺生丸和他身邊的女子，無論任何情由，定要扣下二人。」雁聲說著，頗有些好奇地打量魔神，「夫人還說，若實在力不能及，放跑了那名女子，也要扣下殺生丸——我很好奇，殺生丸究竟犯了什麼事？還有，什麼叫『實在力不能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魔神將雙手負在身後，一身氣勢盡皆放了出來，一雙血色紅瞳直直看向雁聲。
雁聲仿佛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森羅地獄，駭得後退了半步。
「我懂了。似乎你比殺生丸更危險。」雁聲偏過視線，卻忽然低低笑了，「如果——你不是在虛張聲勢的話。」
「呵。」魔神冷笑，卻不自覺將微顫的指尖縮入袖中。
說時遲那時快，雁聲出手如電，那柄描金紙扇直直敲向魔神肩頭。魔神臉色一變，捂住肩頭，連退三步才堪堪停下。
雁聲點到即止，並未傷人。但魔神的虛實卻被他刺探個一清二楚。他冷笑著看向魔神：「我不知道姑母為何如此恐懼你，不過你應該覺得幸運，我近些年的脾氣好了不少，否則……」
「否則如何？」冷冽的聲音從屋中傳來，銀白髮絲，血紅妖紋，暗金眼眸，一襲白衣勝雪，滿身獸甲猙獰，長刀仿佛在腰側錚然作響。
雁聲上下打量殺生丸一眼，卻沒在他身上看見半點傷痕，頗有些意外地挑挑眉，但卻只是攏了紙扇收在懷裡：「怎麼？要打一架麼？」
還未等殺生丸說話，雁聲又自顧自地答道：「也好——你我，總要有個了斷。」
殺生丸微微頷首，拔出了爆碎牙。他知道雁聲這次是動真格的，他和雁聲實力相近，恐怕生死真是各安天命。但正如雁聲所言，總該有個了斷。
雁聲正要應戰，卻忽然捕捉到了什麼聲音，忙撥開身後的侍衛，飛速上前。
魔神疑惑地看過去，卻看見澤公子手持著竹杖跌跌撞撞地摸過來。雁聲扶住了他，看見澤公子只一身單薄的外衣，忙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澤公子身上。雁聲深深看了他許久，才道：「怎麼到這裡來了？我讓人送你回去。」
澤公子搖搖頭，臉色竟有些蒼白：「我都聽到了。」
雁聲便也不勸他離開了，只是從懷中取出那支竹笛交到澤公子手上：「替我保管好……它是我弟弟曾存活于世的唯一憑證了。」
澤公子攥緊那支笛子，緊到手臂在不住地顫抖：「我還沒有……還沒有再為你彈奏一曲。」澤公子像想到了什麼一樣急急補道：「也許、也許我們還可以合奏。」
雁聲苦笑，卻還是慢慢鬆開了澤公子，一步一步向後退。
聽著雁聲離開的聲音，澤公子臉上首度出現了茫然，片刻後變成帶著某種恨意的糾葛表情：「雁聲！你還欠我一雙眼！！！……你難道就想這樣、就想這樣……你怎麼能、你怎麼敢！！！」
雁聲愣住了。這是澤公子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卻是在這種情形下。
「你說得對，我欠你的。」雁聲取下了配備在侍衛腰間的匕首，本想走到澤公子面前親手交給他，但不知為何忽然膽怯，只將匕首連著鞘遠遠拋給了他。
「若我死了，便把我的眼挖下來吧，用我的眼來醫你……我挖你一雙眼，便賠你一雙眼。」雁聲說著，最後看了看澤公子，便轉身面對殺生丸。
「我的事都了結了。你可還有什麼想說的？」雁聲問道。
殺生丸本來覺得無甚好說，但，邪見、鈴、衡宇、犬夜叉、母親……那些他在意的，或者他以為自己不在意的那些人一個個出現在腦海。他這時才恍然發覺，他在人世，竟還有如此多的牽掛，如此多的不舍。
他看向不過幾句話幾個動作便能「了結」所有事情的雁聲，忽然有些憐憫他，覺得雁聲著實有些可憐。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這個堂兄時，產生了除厭惡和愧疚之外更多的感情。
只是思來想去，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她。
他於是看向魔神：「告訴她……」
殺生丸說到一半頓住了，告訴她什麼呢？該說的，似乎早已經說過了；來不及說的，此時再說出口似乎更沒有了意義。若他不在了，魔神或許最終能活下來，可神月呢？她該怎麼辦？誰會在意她的死活？如果她活下來了，她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忘記他？
這般頓了許久，殺生丸終是接上了原來的話：「告訴她，對不起。」
似乎也只有這句歉意能傳達了。
在殺生丸看來，將轉世和前世看做一人是無比愚蠢的做法，就像桔梗和戈薇在他眼裡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可是這一刻，他忽然無比希望能有來世。
第193章 若是故人歸（七）
雁聲揮揮手驅散了無關人等，另一邊魔神也拉著澤公子向後退去，為雁聲二人留足了地方。
多餘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雁聲張開摺扇，黑底扇面上十個金色的大字——「雁盡書難寄，語消夢不成。」殺生丸默默將這句詩在心裡讀了兩遍，神色閃爍了一下，刀尖往後收了半寸。
兩人一時都沒有動作，似乎俱是在等待對方先行出手。
一陣沉默後，雁聲率先沖了上去。中衣素白，扇面純黑，黑白兩道光影不住交錯，一柄摺扇被雁聲舞得密不透風。殺生丸置身重重扇影間，卻只是巋然不動。
雁聲眉目一凜，摺扇越舞越快，掀起陣陣罡風。殺生丸這次終於動了，卻只是將爆碎牙往前平平一推，竟生生破開罡風，架住了扇骨。
雁聲見一擊不中，並不戀戰，手勢一變，摺扇一合，從刀背上平平滑過。雁聲本人身子一仰，繞到殺生丸背後，接著跟沒了骨頭似的糾纏上來。雁聲的身法似慢實快，看著軟綿綿，但扇骨的力道卻重逾千斤。他也不再花哨地舞動摺扇，只合在手裡，時不時以扇代劍，劈、刺、砍、削……招招去往殺生丸要害之處。
殺生丸顯然並不適應雁聲這種攻勢，幾度變換刀勢，才堪堪守住命門。他當機立斷，轉守為攻，妖力匯於刀尖，用盡全身力道劈砍而去！
刀風凜冽，竟有分江破海之勢！
雁聲備著刀風一分為二，殺生丸見了卻皺緊眉頭。雁聲的身軀果然消失潰散，只有一根被斬為兩半的銀白髮絲悠悠飄落。
這術法，竟與馨笙兄妹的歸蕖之術有七分相似！
原來雁聲自幼孤苦，顛沛流離，因而所獵甚廣，所學甚雜，但其天資聰穎，竟能融會貫通，隱隱有學貫百家之象。因此，他的身法自然博而雜。
而殺生丸和衡宇自幼師從夕月，待衡宇長成，卻更愛幻術，便棄了刀法。唯有他，不斷磨礪自己的刀。因此，他的刀術自然專而精。
兩人的武學之道說不上誰更勝一籌，只是若單論妖力，兩人俱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年齡又相仿，修行到如今自是難分勝負。
幾番試探下來，誰也未發現對方的破綻，兩人各退三步後又齊齊上前，這次他們都沒有再留餘地，扇影翩飛，刀光森然，交織成繚亂光影，不時有火星迸濺。殺意仿佛一條陰冷的毒蛇，順著他們的武器，沿著他們的招式，跟著他們的身法，慢慢遊走進兩人的血脈，對著兩人心頭露出森亮的獠牙。
於是兩人出手愈發狠辣。雁聲招式奇詭，先是以扇骨斜斜削來，待殺生丸揮刀格擋時便轉削為劈，招式還未落到實處又張開扇面掀起一陣颶風！殺生丸迎風而上，手腕微沉，隱隱的龍吟聲破刀而出，蒼藍色的巨龍席捲而上！
奧義·蒼龍破！！！
蒼龍張開巨口，輕而易舉吞噬了颶風，雁聲面色一凜，竟是不閃不避，雙手握扇，飛身迎上！只見扇骨迸出刺目金光，竟將蒼龍一分為二，而去勢猶然不止！
面對雁聲，殺生丸將妖力匯於刀刃，爆碎牙流轉著瑩藍光彩。殺生丸提刀上前，刀口扇骨猛然相撞，發出轟然巨響！
殺！殺！！殺！！！
刀口上揚，扇骨下壓，兩張相似的面孔流露相同的殺意。
爆碎牙和描金摺扇顯然皆是神兵利器，一時間誰也沒能奈何得了誰。一旁的澤公子聽得分外焦急，忍不住「看」向魔神的方向：「他們，誰會贏？」
「一時間難分高下，不過結局只怕是不死不休……」魔神說到一半，心口忽然劇烈抽痛起來，本來她正虛扶著澤公子，這下卻是狠狠抓住了他，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裡，才勉力站穩。
「……你怎麼了？」澤公子被掐得面色發白，卻沒吭一聲，只擔憂地「望著」魔神。
魔神捂住心口，渾身冷汗淋漓，她勉強注意到澤公子的面色，一聲「抱歉」就在喉間，張了張唇，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發出了聲音。
快了……她明顯感到破碎的四魂已在聚攏，即將彌合。這個過程無疑是痛苦的，那些她曾遭受過的酷刑輪番在她身上重演。刺骨寒冰、灼人烈焰、絞人繩索、萬鈞重壓——先是這五百年的苦痛，接著是頭顱被壓在白塔下的漫長歲月，再然後是被伊耶那岐砍下頭顱時的痛楚……這些傷痕一道一道鐫刻在靈魂裡，一直皮開肉綻，從來未曾癒合。
所有人都想除她而後快，卻無一人窺見這些血淋淋的傷口。
其實這些痛楚神月已曾在夢境中幫她承受了許多，雖然這並非她所願，但卻在事實上為她減輕了不少痛苦。之前她之所以待在這具身體裡不聲不響又屢屢襄助神月，不只是因為她在彌合四魂，更多是覺得自己對神月有所虧欠。直到……她想通了所有的事。明白所有之後，再讓她安安靜靜躲在這具身體裡面，卻是……有些不甘心了。
因此，這最後的痛苦，也只能她自己承受。
澤公子咬咬牙，正要出聲制止相鬥的二人，卻聽見魔神虛弱的聲音：「不必……打擾他們……」
第194章 若是故人歸（八）
魔神是真心覺得不必打擾他們兄弟二人，一來是無人可以助她；二來也確實不會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又何必示人以弱？
她看著幾乎要被她捏碎腕骨的澤公子，咬著牙顫著手慢慢鬆開了他，但眼前頓時一黑，好在澤公子適時遞了竹杖過來。魔神拄著竹杖，才勉力站穩。
魔神想道謝，心臟的抽痛忽而更為劇烈，竟讓她連張開雙唇的氣力也沒了。彌合四魂的痛苦幾要剝奪她的神智，甚至讓她產生一種自己行將隕滅的錯覺。
她反復思索，卻發現自己能失去的早已失去了。那她還剩下什麼呢？忘語？黑起？……還是一座無人的思歸城？
是了，因為自己從來都是不合時宜之人啊。從一開始便是。所以她是否便該經歷這些？是否便該落到這般下場？
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她仿佛穿過漫長的時光，看到了天地創生之初的景象。
那時候，分開天地的大神嫌這茫茫世間太過無味，便將天地之氣匯於一處。只是他又嫌這股氣息過於雜亂，便將其一分為二——純淨的、光明的收在手心；混沌的、晦暗的設印封藏。
魔神便在天地之氣被分離的一刹產生了意識。
大神用剝離出的天地之氣創造了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賦予他們神之能與神之名。他們本是兄妹，又在大神見證下結為夫妻，幫助了大神創造世間萬物。
這般過了千年萬年，一直到大神也隕滅於天地間，魔神才闖出了封印。
那時上有碧落，下有黃泉，世間萬物有生有滅，一切有條不紊地運行著。那時她尚不知自己和大神創造的其他生靈有何不同。直到她發現自己一旦在一個地方長久停留，再鐘靈毓秀的地方也會變成窮山惡水。
很久以後，魔神才知道，那是自己的「魔氣」侵蝕了他們。
於是她只能遊蕩。時日一長，竟將這人間走了個遍。
只是那個時候也有很多人知道她的存在了。大概因為她不怎麼拒絕別人的請求，有的時候遇到看不過去的事情，也會伸出手幫一把，所以漸漸地，竟有人開始祭拜她。
人們敬她又畏她，最終喚她「魔神」。
雖然人們的祭品她並不需要，人們的崇敬她也不甚在意，但是被人需要的感覺並不壞。因此，只要不是過分的要求，通常她都會滿足。
她也不記得自己遊蕩了多久之後，竟有人要誓死追隨她，說也說不動，嚇也嚇不到，趕也趕不走，甚至願意飲她的血，變得和她一樣。
——那是她的第一個族人。
後來族人漸多，他們終於在鏡湖下安了家。鏡湖之水非常特殊，竟能阻隔魔氣。他們即使聚集於此，也不會對其他生靈產生影響。
城池落成的一刹，魔神想，她終於找到歸處了，終於不用千年萬年遊蕩於世了，終於不用活得像個孤魂野鬼了。
於是，城名——思歸。
魔神是在殺生丸的悶哼聲中回到了現實。原來她即使拄著竹杖，最終還是軟軟癱在地上。這番異狀終是將殺生丸從殺意中喚醒，只是卻被雁聲抓住機會，扇骨一揮，金光破開獸甲，在他胸前劃出一道狹深的傷口。
即使如此，殺生丸還是分神看了過來，卻微微一愣。
魔神疑惑地對上殺生丸的視線，似乎不理解他這時候的怔神。夜風吹過，她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抬手一拭，竟是滿指的淚水。
殺生丸似乎想說些什麼，可雁聲卻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只見他欺身而上，烏玉扇骨上金光流轉，劃出道道殘影，往殺生丸周身命門而去！
雖然刀刃扇骨屢屢相撞，但雁聲的攻勢似實似虛，身法又詭異得緊，再加之失了先機，殺生丸招架得十分被動，被逼得連連後退。饒是這樣，殺生丸還是分出一縷心神關注魔神的狀況，卻見魔神的面色比之剛才要好上許多，便略略放下心來，專注眼前的戰鬥。
可此時境況已不容樂觀，他已被雁聲逼到了牆角，長刀根本施展不開，而雁聲步步緊逼，金色的雙瞳竟隱隱泛紅。他猛地張開摺扇，風暴攜裹著磅礴妖力席捲而來！
殺生丸背後只有高牆，根本退無可退！
狂風呼嘯而來，掀起銀髮，絞碎衣角，眼看著要吞噬殺生丸的時刻，殺生丸反而上前，持刀闖進了風暴！
在剛才那一刹那，他想起了神斷山上歲月，也記起了夕月強硬的教導。
既然退無可退，又何需再退？！只要刀尖向前，又有何可懼？！
暴戾的妖氣、如刀的罡風頓時兜頭湧來，天生牙撐起的結界如紙一般脆弱，很快便碎裂消失。獸甲破碎，衣衫開裂，渾身更是傷痕累累，鮮血淋漓！
儘管如此，殺生丸持刀的手依舊很穩，前進的步伐也未曾停下，終於在遍體鱗傷後看到了風暴的中心。他微微沉腕，揮刀一斬！這一刀沒有任何花哨的技巧，他只是用盡了全力。
刀柄震顫，刀身嗡鳴，磅礴妖力呼嘯而出！沒有蒼藍的巨龍，甚至沒有凜冽的刀鋒，刀意收而不放，將妖力凝成細細一條線！
只是一條細線而已，不細看甚至看不出來，但卻披荊斬棘，無物不摧！它闖出風暴，風暴震顫著被劈為兩半，一直到雁聲面前，刀意完全釋放！雁聲的歸蕖之術還來不及施展，便被瑩藍的妖力攜裹吞噬，爆發出轟然巨響！
一切似乎塵埃落定，殺生丸用長刀拄著自己，用力咽下喉管裡湧上來的鮮血，卻不知為何半點也沒有獲勝的快感，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對手難道不就是用來殺死或者擊敗的麼？何況還是雁聲提出的挑戰。
可為何心裡的不安和愧疚愈發濃烈，甚至濃烈到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麼，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第一次他覺得，擊敗對手似乎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可是透過紛紛揚揚的煙塵，竟還能看到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雁聲還站在那裡！
一條裂縫自扇骨中心蔓延，漸漸佈滿了整面摺扇，「雁盡書難寄，語消夢不成」這十個大字也迅速模糊。夜風一吹，這柄描金摺扇頓時化為齏粉，紛紛揚揚飄落半空。
這把扇子救了他一命。
不知為何，殺生丸反而松了一口氣。
儘管用扇子擋下了部分攻擊，雁聲身上的中衣根本禁不住這份凜冽的刀意，變得破破爛爛。透過布料，殺生丸除了看見皮開肉綻的新鮮傷口，更看到幾乎遍佈雁聲全身的暗疤——深深淺淺、縱橫交錯！
——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殺生丸便不由想，他們是真的，虧欠雁聲。
雁聲低頭看著身上的疤痕，忽然低低地笑了，接著又變成大笑。只是那笑聲低沉嘶啞，讓人只覺得毛骨悚然。
這些暗疤是那段歲月留下的唯一憑證，是他想抹去又忘不掉的過去，是他最大的悲傷，最悲哀的無能為力，是他一生的黑暗和恥辱！
那些往事歷歷在目，血一般的紅完全浸染了雁聲的眸子。
「你——該死！！！！」
第195章 若是故人歸（九）
雁聲紅著一雙眼沖了上來，他似乎忘了自己一身的妖力術法，只是一拳又一拳擊在殺生丸身上，拳拳到肉，拳拳見血，肋骨碎裂的聲音落到他耳裡，他卻像聽到了什麼天籟仙音，唇邊溢出低沉的笑。
「哈哈哈……」雁聲的拳風越來越快，雙眼也越來越紅，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發洩那些痛苦、忘記那些黑暗。
殺生丸嘴角溢出鮮血，拄著爆碎牙才沒讓自己倒下去。剛才那一擊他用盡了全力，所以現在正是他最虛弱的時刻，可雁聲已經失去理智，拳腳雖然毫無章法卻又密又急，殺生丸勉強接下幾拳，卻總被後來的拳腳打亂節奏。
「雁聲。」拳風的間隙裡，他開口叫了雁聲的名字。這不是他第一次喚這位堂兄的名字，卻是他頭一次懷著善意。
「醒醒。」
雁聲聽了他話，停在了原地，歪著頭看他，神情竟然頗為無辜：「我很清醒啊。我就是要——」
雁聲說到一半，忽然一拳擊在殺生丸心口。這一拳比剛才所有的拳頭加起來都要狠辣，殺生丸仰著頭倒飛出去，身軀接連破開數道高牆才堪堪停下。爆碎牙一直在他手上，刀刃在地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何，竟到現在也不出刀。
「殺了你啊。」雁聲慢悠悠地補完了剩下的話。
殺生丸吐出一口血，勉力從地上站起來。他知道，雁聲是真的想殺他。而雁聲的實力擺在這裡，若自己留有餘地，那麼他一定會死。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被動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出刀了。他也確實這麼做了。他重新握緊爆碎牙，刀刃上流轉著的瑩藍妖力雖然黯淡卻並不滯澀。
可是，為什麼，還是覺得不安？
「哈哈哈！就該這樣！早該這樣了！」雁聲大笑著變回原形，一條通體雪白的巨犬出現在月色下，朝殺生丸奔了過去！
巨犬的動作很快，幾下便到殺生丸眼前。殺生丸也彙集了妖力，一記蒼龍破呼之欲出。他已是強弩之末，但他知道，雁聲也並不輕鬆，雪白的毛皮下藏著無數傷口。
這一招出去，誰勝誰負，誰生誰死，他並沒有把握。
但已是無路可退了不是麼？不是應該揮刀麼？
刀尖向前，勝負天定。
本該如此不是麼？
揮刀！揮刀！！揮刀啊！！！
他命令著自己，但雁聲身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疤不斷浮現在腦海中，提醒著他，雁聲究竟犧牲了多少。
巨犬朝著殺生丸張開了血盆大口，殺生丸一動未動。
生，還是死？
他望向巨犬血紅的眼睛。只這這短短的一瞬，血色便愈發濃郁。一滴鮮紅的血淚凝在雁聲眼角，隨風散去。
這本不該是雁聲的樣子。他莫名想道。
那雁聲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問自己。
這一刹那，那些往事忽然間衝破層層迷霧，一一浮現在心頭。那些事情太過久遠，甚至於陳舊腐朽，因而一直被他遺忘在角落。
他記起來了，其實他不止雁聲一位堂兄。只是活下來的只有雁聲而已。他的另一位堂兄，是雁聲的親弟弟，雁語。
在他很小很小，小到幾乎記不住事情的時候，他和雁聲雁語幾乎日日廝混在一起。不，只是因為當時西國風雨飄搖，他的父親母親和叔叔嬸嬸分不出心思照管他們，便乾脆將他們放在一處，讓他們相互照應。
雁語先天不足，分外體弱；而他自己又太過年幼，懵懵懂懂。因此，總是雁聲在照顧他們兩個。一直如此。一直是那個細心的、甚至囉嗦到讓人不耐煩的……兄長。
這時候雁聲的尖齒幾乎要刺破他的皮膚，只差一瞬便能咬下他的頭顱。
他終於想清楚答案了，他和雁聲是該有個了斷，但不是在此時此地，更不是以這種方式！
在這死生之際，他竟然鬆手棄了爆碎牙，刀尖落在地上，發出錚然聲響。
下一瞬，他抽出了天生牙！這是一把不能殺人的刀，可他依然把所有的妖力灌注其上，刀刃那一刹那迸發出亮白色的光彩，籠罩了兩人！
待白光散去，殺生丸依舊持著天生牙立在原地，但緊接著他便大口大口地咳出鮮血，拄著天生牙，半蹲在地上。
雁聲依舊是巨犬的模樣，但周身籠罩著一層瑩藍的結界。巨犬暴躁地衝擊著結界，用頭、用爪、用身子，於是皮毛下的那些傷口再也藏不住了，不斷有鮮血從中滲出，染紅雪白的毛髮。可雁聲仿佛感受不到疼痛，還是不知疲倦地衝擊著結界，嘴裡發出無意義的嚎叫，似乎到死才會停止。
殺生丸看著這樣的雁聲，眼底深處忽然劃過一抹哀涼。
時至今日，他才真正明白了父親的深意。
父親究竟為何要將天生牙傳給他。
只因活人一命比殺人一命更為可貴。
……也更為艱難。
忽然有笛聲從背後傳來，那笛聲時高時低，時緩時急，起調分外歡欣，讓人想起春日裡嘰喳亂叫的鳥兒，落英繽紛間，仿佛有數個孩童嬉鬧玩耍——竟是當時雁聲吹給澤公子的那首曲子。
此時殺生丸連偏過視線都費力，但他還是看見魔神扶著澤公子過來了。
原是魔神將決鬥的情況一一告知了澤公子。澤公子聽了哪裡還能待得住，跌跌撞撞地往雁聲那邊摸去。魔神見了，於心不忍，便親自扶著他，將他帶了過來。
奇的是巨犬聽了這首曲子，竟漸漸平靜下來了。它不再衝擊結界，巨大的紅瞳望向澤公子。
魔神扶著澤公子到了結界邊上，澤公子只是垂首吹著曲子。他知道，這首曲子是雁聲思念雁語之時所作，就連雁聲題在摺扇上那首詩，也是對雁語的懷念。可他並不怎麼喜歡這首曲子，並不是曲子本身的問題，而是因為起調那麼歡快，尾音卻那麼哀涼，仿佛一個人一生最好的日子都在一開始就過盡了，之後一日比一日更為淒涼。
終於了尾聲，曲調漸漸歸於沉寂。雖然眼中的血紅仍未散去，但雁聲完全平靜了下來，巨大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澤公子。
待澤公子吹出了最後一調，巨犬開始口吐人言：「澤……」
澤公子搖搖頭，頓了一息，繼續吹奏起來，曲調歡快，讓人頓覺春意融融，仿佛置身花叢，萬蝶齊飛。魔神愣了一瞬，這竟是她當時為了寬慰澤公子彈的小調。只是澤公子吹來，又和她彈出來的不同，當時澤公子說她心境滄桑，而她從澤公子的曲子裡聽出了牽掛。
她又想了想，忽然覺得澤公子真是曲藝上的大家。一開始那首曲子先揚後抑，但澤公子停了一瞬，又續上這首小調，若從頭至尾聽下來，只讓人覺得先由春入冬，一片死寂後，冬景漸去，春光復現。
魔神能聽得出的，雁聲何嘗聽不出，他眼中的血色終於漸漸褪去，白光一閃，又變回人形。雁聲搖搖晃晃地站著，大口大口吐出鮮血，狼狽的樣子竟和殺生丸不相上下。
殺生丸見雁聲恢復了神智，便收起了天生牙的結界。雁聲癡癡地看了澤公子許久，才轉而看向殺生丸：「你既贏了，為何不用手上的刀殺了我？」
「這是天生牙。」殺生丸道。
雁聲自嘲道：「用一把不能殺人的刀與我戰鬥……你是在羞辱我麼？」
「……不是唯一。」殺生丸看著雁聲，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迎著雁聲疑惑的視線，他終於解釋道：「那笛子，不是雁語留下的唯一遺物。他以前也為我做了一支。」
只是我忘記了這件事。
「有機會，我再送來。」殺生丸補道。
雁聲很想說你有什麼資格提起雁語，你這個永遠不必受苦難磋磨、永遠被人捧在手心的儲君，有什麼資格提因你而死的雁語？
你提起他，不覺得虛偽麼？！
可這時候，澤公子到了他面前。澤公子將雁聲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又解了下來，披到雁聲身上，替雁聲遮住了滿身的傷疤。
雁聲忽然就沉默了，他沒有資格指責殺生丸，因為他自己也不比殺生丸好到哪裡去。只因澤看到了這些傷疤，他便挖了澤的眼。
他心裡很明白，這只是遷怒。
可他卻控制不住自己。
他如此傷害澤，卻還是要將澤留在身邊。
他的虛偽，恐怕更勝殺生丸吧。
想著，雁聲忽然伸出手觸了觸澤的眼尾，澤忍住了不由自主的瑟縮，僵在原地沒有動。他反復回憶澤的雙眼，卻發現時日太長，他只記得那份豔豔容光，卻不記得那雙眼睛本身了。於是他只能隔著那條白綾，一遍又一遍描摹著澤的那雙眼睛。
「澤，我真的後悔了。」他聽見自己說出了曾以為絕對不會說出口的話，「我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