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梁祝)人人都愛馬文才》作者:祈禱君【完結+番外】

悠于 2018-12-22 18:39

第196章 捉拿內奸

  漫長的冬季終於過去, 會稽學館裡也迎來了最空曠的時期。

  與其他四館一樣, 在會稽學館裡讀書的,大部分都是出身寒門的學生,除去一些家中兒子多的和家裡富裕的, 五館裡很多學生都要在播種時節回去種地,這也是皇帝親自下旨督促過的, 五館教授學生不得耽誤春種。

  久而久之, 先生們也都將自己的假期選擇在春種時期,那些教書算和律例的先生們紛紛輪流休息, 會稽學館裡也就空曠了起來。

  但這種空曠不包括甲科。

  作為館中士生集中的「進士科」,學習壓力本來就大。

  士族不必耕種,而就算是梁山伯這樣的寒生, 也在就讀後選擇了將家裡的地租出去,因為根本就無暇打理家中的田地。

  能入甲科的寒生無一不是佼佼者, 尤其他們都聽說負責選拔「天子門生」資格的學監這段時間就會來, 更是恨不得頭懸樑錐刺股的讀。

  尤其館中又來了一個對建康、對天下局勢分析的特別明瞭的易先生, 很多之前因為「門第」所限見識不夠的寒生眼前都豁然開朗,很多寒門學子的「策論」也開始寫的精彩起來。

  甲科所在的課室內外, 也經常看見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辯論的臉紅脖子粗的甲生們。

  對於這一點, 祝英台也表示很理解。

  策論說白了就是議論文,議論當前政治問題、向朝廷獻策的文章,如果說士生們都是官/N/代/出身的高級玩家,那梁山伯這樣的怕是小學級別的,這麼一群人混在一起要考時事政治,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懂時事的還不玩命的學?

  只可惜這些人的「爭論」放在馬文才等人的眼裡,就跟小孩子邯鄲學步一樣的水準,有幾次馬文才都好奇地在廊下聽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搖頭而去。

  就連祝英台這樣對天下大勢並不算瞭解的,聽完他們什麼「大赦天下」、「改革吏治」之類的話,也覺得很不對勁。

  用傅歧諷刺的話來說,就是「還沒學走就開始學爬」了。

  「有什麼奇怪的,他們的策論不可能寫的比家中有門客幕僚的士生們還好,只能從新奇方面著手。」

  徐之敬說話一直那麼刻薄。

  「他們哪知道上面派下來的學監是什麼樣的人,萬一就吃這一套呢?一群只知道投機取巧的傢伙!」

  「徐之敬,你小聲點!」

  和徐之敬坐在一起的褚向嚇得半死,連忙看看左右,見只有幾個人注意到他的話,還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總算松了口氣。

  「你好歹也是名門貴胄出生,怎麼老是這樣畏畏縮縮的!」

  徐之敬歎氣。

  在一旁問出這個問題的祝英台也呐呐道:「徐之敬,既然現在都是同窗,好歹也給別人點面子……」

  徐之敬扭過頭去,沒應他的話。

  誰願意跟這些人做什麼同窗。

  雖然傅異向他許諾了「天子門生」的位置會有他一個,但他生性對於沒到手的東西都會抱有懷疑之心,誰知道謝舉是不是真的就給傅異面子,又或者真的因同情提攜他一把?

  就因為帶著這樣的情緒,最近徐之敬看誰都像是「競爭者」,精神也崩的很緊。

  不僅僅是徐之敬,很多人也和他一般,雖然不至於緊張到動手相向,但館中摩擦也變得越來越多了。

  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原本就佔有極大優勢的士生們就格外「超然於外」。

  就如今日,寒生們又將易先生圍了起來,拿著自己的卷子請求易先生「批覽」,而傅歧等人原本準備去廊下就食的,見這個架勢也沒出去,留在課室裡等著「易先生」。

  「這不行,他們不要吃飯易先生還要吃飯呢!」

  傅歧見自己親哥哥看了一張又一張,額頭上青筋直跳,「我去吆喝他們一頓,把他們趕走!」

  說罷,他起身就要跳過去。

  梁山伯見勢一把抱住傅歧的腰,將他摁了下去,驚慌道:「你搞什麼!易先生要是不願意,還用你去趕人?」

  馬文才持著《禮經》,嘴角含笑地在一旁看著熱鬧。

  自傅異進館教書以來,護兄狂魔傅歧每天都要來這麼幾處,馬文才都已經看得處變不驚了,每天也就梁山伯如臨大敵,生怕傅歧古怪的態度會暴露傅異的身份,要知道現在還有不明人士在盯著梁山伯,很有可能就是臨川王或蕭寶夤的人,一旦傅異身份暴露就是殺生之禍。

  於是他緊張地跟在傅歧後面拉來拉去,跟狗鏈子似的。

  好不容易人漸漸少了,傅歧正準備借「求學」的名義請「易先生」一起去吃飯,誰料外面一片吵吵鬧鬧,似是有什麼人正朝這邊過來。

  嘭!

  課室的大門被人粗暴的推開了半扇,呼啦啦進來四五個手持鎖鏈、哨棒的黑衣皂隸。

  「說了這裡不能隨便亂闖!」

  後面幾個氣喘吁吁地學官們也跟著沖了進來,大聲叫著。

  「你們要找人,可以在門口等我們請人過來!」

  「會稽府辦事,自然是要事,等你們磨磨蹭蹭,走脫了人犯怎麼辦?!」

  皂隸喝道。

  刹那間,滿室譁然。

  這裡是甲科,從一年多前起,任人都知道會稽郡有名大族的子弟幾乎都送了孩子來會稽學館「鍍金」了,尋常縣令府衙的皂隸是不敢來學館這邊鬧事的,之前劉有助因兇殺案身死,也不過就是將人犯送入官府。

  但太守府出動就不一樣了。

  宗室郡王親管著的太守府,無大事不會出動人手。

  「什麼人犯?」

  馬文才皺著眉站起身,不動聲色地用身體遮住易先生的方向。

  「這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又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地!」

  在群生之中,向來隱隱以馬文才為首,見馬文才動了,其他士生也恍然大悟一般,七嘴八舌地質問。

  「什麼人給你們的膽子,可以衝撞士族?」

  「抓人犯也得有令書在手,你們是抓人犯呢還是殺人呢?」

  「太守府就了不起了?我倒是要去問問世子,這算什麼事!」

  那些皂隸們也沒想到會稽學館裡刺頭這麼多,為首一個愣了下,依舊冷著臉從懷中掏出自己的權杖和抓捕文書,又對左右說:

  「有人舉報易先生乃是敵國奸細,去把那易先生拿下!」

  「誰敢!」

  傅歧第一個跳出來,張開手臂就攔在雙方中間,怒喝道:「誰敢抓人!」

  梁山伯又嚇個半死,為了不讓傅歧太顯眼,也硬著頭皮沖上去,同樣用身體擋住皂隸們的去路,梗著脖子跟著喊:

  「無憑無據,不能抓人!」

  傅歧一身錦袍,皂隸們不敢對他下手,可梁山伯一看就是寒生,那些皂隸卻不會客氣,一擊哨棍下去,梁山伯腹部遭受重擊,立刻就抱著肚子軟了下去。

  「梁山伯!」

  「梁山伯!」

  正如士生之中隱隱以馬文才為首一般,寒生們大多和梁山伯交情不錯,如今見梁山伯受創,士生們自持身份不願以身相護,寒生們卻像是瘋了一般也沖上前去。

  他們原本就精神緊繃,如今滿腦子只想著唯一會給他們帶來時局所破的先生要被抓走了,腦子裡那根弦驀地斷了,不管不顧地衝撞著拿著武器的皂隸們。

  那些皂隸們抓人勢在必行,士生們沒下場,他們也不會手軟,或拳打或腳踢,兇神惡煞。

  「敢在會稽學館動粗!」

  傅歧見形勢成了這樣,氣急敗壞地就要跳下車助拳,卻被馬文才一把按住。

  「此事有些蹊蹺。」

  馬文才皺著眉頭說:「祝英台去召她的甲士和你家的部曲了,那些皂隸不會下重手,此時你不易攙和此事,護著易先生先從後面離開。」

  傅歧是個暴脾氣,但他也是個聽得進人勸的,權衡一番情況後,最終還是以兄長的安危為優先,穿過人群強硬地往傅異身邊而去。

  誰知道他剛走幾步,就被人攔住了。

  「虞舫?你給我讓開!」

  傅歧抬起拳頭,「讓開!」

  「傅歧,太守府既然會來拿人,自然不是空穴來風,為了學館的安危,還是讓人帶回去看看才好。」

  虞舫眼中閃著興奮地神采。

  「馬上京中的學監就要下來了,若易先生真是敵國的奸細,那可不太好啊。」

  「好一張糞/口!」

  傅歧氣的脖子都紅了。

  「你見過哪國的奸細是這麼病懨懨的?!」

  「也許是敵國的疑兵之計……」

  計你娘的!

  傅歧見兄長已經站起身過來了,急的連連擺手不讓他過來,虞舫狐疑地看看傅歧,又回過頭看看易先生,若有所思。

  「你幹什麼!」

  就在此時,徐之敬一聲暴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乃陽翟褚向,你們這群庶人竟敢對士族出手?」

  原來是徐之敬擔心梁山伯受了暗手會有內傷,蹲下身給梁山伯查看傷情卻被皂隸當成助拳的,混亂之中褚向保護背對著眾人的徐之敬,結果替徐之敬擋了一棒,又被推到了人群裡。

  徐之敬的兄長就是這麼莫名其妙死的,如今遇到這種情況簡直不能忍了,抬手一揮,所有人都鼻子一陣劇癢,拼命打起噴嚏來。

  刹那間,課室裡淚涕橫流,徐之敬鐵青著臉站起身來,恨聲道:「恃強淩弱,以武器對手無寸鐵的書生,真當我會稽學館無人?」

  傅歧趁著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徐之敬身上的關頭迅速晃過虞舫,三兩步奔到腿腳不便的兄長身邊,架住他的身子就往後帶。

  「等等,傅歧,讓我再看看情況。」

  傅異拍拍弟弟的肩膀,「這麼多人為我拼命,我總不能不管不顧就跑了。你那叫祝英台的好友不是去搬救兵了嗎?」

  傅歧聽兄長這麼說,只能忍耐,舉著拳頭護在他的身前,大有誰敢過來就跟誰拼命的架勢。

  另一邊,馬文才護著差點被踩傷的褚向從人群裡鑽出來,揉著鼻子關心地問:「你還好吧?」

  可憐褚向背後中了一棒,直接趴到地上,又慌亂的躲避眾人的推擠和踩踏,身上的衣服早已經散亂的不成樣子,束好的頭髮也披散了下來,配上淚眼氤氳的模樣,簡直像是被蹂/躪/過了的小媳婦。

  也虧是祝英台不在這裡,不然又要在心中尖叫了。

  「我沒事,就是背後有點痛。」

  褚向艱難地直起身,收拾著自己散亂的袍裳。

  整著整著,褚向的表情突然一僵,一扭頭又走回人群裡,在地上開始尋找著什麼。

  那一片剛剛被徐之敬下了藥,所以褚向找了沒幾秒就滿臉通紅不停打噴嚏,毫無形象地彎腰四處張望。

  馬文才擔心他出事,用帕子捂住口鼻,跟上前去,正準備把他拉回來,卻見他從地上找到了半塊玉佩,鄭而重之地放回了懷中,滿臉都是慶倖。

  見到那塊玉佩的模樣,斜地裡的馬文才伸出去的手猛然往回一縮,不可思議地看了褚向一眼,悄然無聲地又退回了人後。

  只是手,卻不由得按向了自己的胸前。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叮!護兄狂魔傅歧上線!

  叮!護胸狂魔褚向上線!

  叮!護兇狂魔徐之敬上線!

  叮!護熊狂魔梁山伯上線!

  叮!

  馬文才:(瞪)叮你個頭啊!


第197章 仁義道德

  馬文才的胸前, 如今也貼身帶著半塊玉玦。

  之前他沒有看清, 以為褚向是丟了玉佩之類,等他看清了,卻只覺得渾身冰冷, 不寒而慄。

  褚向的那半枚玉玦,和馬文才的那半塊一模一樣。

  馬文才的那半塊玉玦, 是崔廉給的。

  酈道元被門客拼死護送出壽陽城時, 他的門客趁亂去查找蕭寶夤勾結梁國的證據,結果身受重傷而回, 只來得及交付這枚玉玦。

  這玉玦的紋飾精美,又被蕭寶夤鄭而重之的收藏在書房裡,必定是某種信物, 其實崔廉對玉玦能揭發什麼也沒有抱有什麼信心,所以這件東西才託付給了馬文才, 請他交給謝舉。

  因為這枚玉玦關係到崔廉、裴公、酈道元等數人安危的關係, 馬文才沒有告之傅異它的存在, 但在聽說這次來的學監可能是烏衣巷的謝舉時,他簡直是驚訝極了。

  不是驚訝這樣的灼然士族會關心五館和蕭寶夤陰謀之事, 而是覺得實在太巧太巧, 就像是命運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將這些線索穿針引線,一步一步地將旁人可能一輩子都窺見不到的真相放在他的面前。

  褚向那塊被製作成玉佩的玉玦絕不會是隨便挑選的,玉玦形如環而有缺口,更重要的是, 「玦」、「決」同音,故古人每用「玉玦」表示決斷或決絕之意,以摔玉表示恩斷義絕,所以玉玦被贈與旁人,並不是一種好的寓意。

  照理說,正常人看到這種代表「斷義」的物品,都只會覺得傷心或憤怒,甚至覺得是一種羞恥,不會貼身收藏或格外重視。

  但無論是蕭寶夤也好,褚向也好,如今都對這枚明顯已經履行過自己意義的玉玦表示出了珍視,也勿怪酈道元覺得此物是一種信物。

  褚向雖是京中邊緣化了的人物,可他的出身卻比絕大多數公子更要尊貴,哪怕他的性格如此懦弱,又被梁帝監視著這麼多年,可他依然能來三吳之地的會稽學館讀書,真的是僅憑母親的余蔭嗎?

  褚向和自己的這位胞舅,是否一直有所聯繫?

  馬文才原本就是個敏感多疑之人,如此一想,根本不願暴露自己發現了那半枚玉玦,隱入人群之中,只悄悄地觀察著他。

  他看見褚向收好玉佩,走回徐之敬身邊。

  他看見徐之敬向褚向詢問著什麼,褚向羞澀地笑,搖了搖頭。

  衣衫淩亂外表羸弱並不能削弱他的姿容半分,恰恰相反,反倒為他增添了一種讓人憐惜的氣質。

  看他那羞澀似小鹿般的眼神,沒有人能把他和「陰險狡詐」聯繫起來。

  晉陵長公主原是齊國出名的傾國之色,卻沒有被和親、沒有被胡亂婚配,而是嫁了自己最中意的人選;

  蕭寶夤落難北魏,依舊憑著容儀獲得了眾多公主的歡心,成了駙馬,躋身宗室……

  蕭家血統裡的美貌,從來沒有給他們帶來過災難,難道真的是上天庇護?

  「你在想什麼?現在是發呆的時候嗎?!」

  定定出神的馬文才,突然被人從人群里拉了出來。

  徐之敬鐵青著臉,指了指傅歧那邊。

  「我的藥用完了,顧不得那裡。」

  馬文才抬頭一看,虞舫正帶著幾個交好的學子圍住了傅歧和傅異二人,傅歧那暴脾氣明顯已經按不住了,傅異拽著他的袖子,眼神冰冷地望向虞舫等人。

  也許是傅異被毀了容的五官太可怕,也許是他的眼神太冰冷,除了虞舫外,另幾個士生都沒有做出什麼舉動,就連虞舫也不好太「特立獨行」,只能在那裡僵持。

  大約是藥效過了,馬文才看著噴嚏不斷的皂隸們重新提起了棍棒,寒生們卻已經一片狼狽滿臉青紫,趴在地上吆喝不斷,怒火不斷湧上胸臆。

  「都站起來!」

  馬文才使勁拽起一個寒生,替他整理衣襟。

  「學了這麼久禮義廉恥,怎可就這麼倒地不起,一蹶不振?」

  隨著馬文才的怒喝,還在地上痛呼的學子們一個個滿面羞慚地站起身,漸漸聚集在馬文才的身邊,用沉默的眼神注視著眼前的皂隸們。

  那為首的皂隸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逮捕任務會變成這樣,歎了口氣說道:「這位公子,我們並不是故意來學館裡鬧事的。只是我等接到舉報,說這位『易先生』身份不明,通關會稽郡的路引明明是行商,卻到了這裡教書,而且我等沿路追查他的路引和通關文書,發現他是從北面來的,不得不慎重起見。」

  「舉報?他既然是在這裡教書,又沒有殺人放火,為何會被人舉報?」

  馬文才言辭犀利,直擊重點。

  「易先生自南下養傷以來,從未出過書院,敢問這位吏頭,舉報者可是我學院中人?」

  馬文才銳利地眼神從人群中掃過,想要從中找到那個「舉報」之人。

  大多數人都坦蕩回視,也有部分人是因為被對視無措而移開目光,唯有虞舫幾人畏畏縮縮,不敢直視。

  「公子何必為難我們?」

  吏頭面露為難:「我等怎會揭發舉報之人?若是如此,日後還有誰敢舉報不法之事?」

  「藏頭露尾,誰比較像是壞人?」

  馬文才冷哼了一聲。

  「先生是學館裡的人,你們若想帶走人,也得先由賀館主同意。在賀館主來到之前,誰也不能再動我們館中學生一絲一毫!」

  「你們不敢拿棍棒對著我們,卻因他們是庶人而隨意欺辱!你們又豈知其中有沒有日後的『天子門生』!」

  馬文才的話擲地有聲,替庶生們找回了顏面,一個個腰杆子也硬了起來。

  他們看著虞舫等士生渾身上下乾乾淨淨,他們卻滿面青紫有辱斯文,為何?

  總不能讓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馬文才,你是士生,還是不要管這些閒事了。」

  虞舫陰測測地說:「易先生身份既然存疑,他們帶易先生回去也是執行公事,何必如此夾槍帶棒?」

  「他們雖是庶人,可他們也是我們的同窗!」

  隨著門外一聲清亮的反駁,祝英台領著一干祝家部曲踏入了課室。

  「易先生雖然身有嫌疑,可一日為師,終生為師,!」

  「祝英台,你這娘娘腔莫是跟馬文才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私情,簡直是士族中的敗類!一天到晚維護庶人就算了,如今既然還為來歷不明的人助拳!」

  虞舫見祝英台這個「異類」居然將家將帶來了,知道今日沒有那麼簡單能如願了,氣得直咬牙。

  「虞舫,你嘴巴放乾淨點!」

  傅歧一聲怒吼。

  「虞公子,即使你天性涼薄不把我們當人看,也不必一出事就把同窗和先生都出賣個乾淨吧!」

  梁山伯也忍不住了,怒道:「便是在士庶分別之上,亦有氣節操守,難道你能代表所有的士族不成?」

  甲科中如魏坤孔笙等人本就和祝英台交好,此時祝英台又得了太子青睞未來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更站在祝英台這邊。

  再見虞舫一句話引起了眾怒,讓原本就緊張的士庶生關係更加尖銳,頓時頭痛不已地紛紛出來打圓場。

  「都少說幾句,少說幾句!」

  「虞兄也是擔心持械私鬥給館中惹禍,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之前還在執意要帶走易先生的皂隸們看到他們自己內鬥了起來,乾脆作壁上觀,看著他們對峙。

  尤其是祝英台帶著全副武裝的部曲來了以後,徑直就把他們圍了起來,他們也確實不能做什麼。

  就在這時,被傅歧攙扶著的傅異動了。

  一直保護著他的學生們紛紛讓開,躬身讓這位「名師」從他們身邊經過,又隱隱站在他的身後,隨時保護著他的安全。

  傅異心中一暖,笑著對他們頷首,又轉過頭來,對著幾個皂隸說:

  「你們只持著文書毫無通報就上門來抓人,很容易引起學館和官府之間的矛盾。不是被有心之人挑撥了,就是做事太急。」

  他負手而立,淡淡道:

  「你們先回去,讓我和館主交代些事情,明日自我會去太守府配合調查。」

  傅異原本身材高大,學館之中也只有傅歧等少數幾人能與他比肩,只是他傷的是腿,又因肺部不適經常佝僂著身子,竟無人發現他原本是個魁梧的漢子。

  如今他站直了身體,用一種威嚴的姿態與這些皂隸們說話,竟然他們產生了一種畏懼感。

  傅異的語氣不像是請求,倒像是已經下了決定不容反駁似的。這語氣他們再熟悉不過了……

  久居人上又手握實權的官員們,往往就是用這樣的語氣發號施令的。

  吏頭心中有些不安,可又不願就這麼屈服,硬著頭皮拒絕:

  「易先生,實在是上令在此,不得不從,何況誰知你明日還在不在館中?請,請今日就給個方便……」

  「你別得寸進尺!易先生說了會去就一定會去!」

  傅歧暴喝道:「如今這麼多人在這裡,你以為我們會讓你將易先生帶走不成?」

  「傅歧!」

  馬文才怕他情緒太過引起有心之人的懷疑,悄悄拍拍他的背,搖頭道:「把你的暴脾氣收一收,別每天跟個鬥雞一樣!」

  好在傅歧向來是這個性子,也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情緒激動。

  「我給他作保吧。」

  就在兩邊陷入僵硬之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道陌生的聲音。

  眾人引頸一看,只見門口站著個白麵微須的中年人。

  此人身著紫衣,氣度不凡,身後還跟著幾個看起來就不簡單的隨扈之流。

  更重要的是,連清早出了館的賀館主都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後,並沒有在他之前發表結論,也沒有進來訓斥學生。

  「敢問使君是?」

  吏頭看著那一身紫衣就先慌了神,鼻尖冒汗。

  「你們回去吧。」

  謝舉隨意揮了揮手。

  「去告訴你們世子,烏衣巷來了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傅異:(歎氣)不能拼爹的日子好蛋疼……


第198章 疑凶何人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祝英台對「魏晉風流」四個字的最初印象,便是從這首詩中得到的。

  她不知道南北朝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不知道南北朝裡有多少皇帝更迭, 也說不清什麼郡望品第,可她知道王謝, 知道烏衣巷。

  此時祝英台還不知道來的是烏衣巷的謝家人, 只單純因為這個名字而感到好奇,和一屋子或狂熱或激動或受寵若驚的學子們不一樣, 她只是單純的瞪大著眼睛,想看看「烏衣巷」的人和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

  即使是來自于現代,見識過各種俊男美女的祝英台, 也不得不承認,哪怕是現代那種環境, 也很難生得出面前這位美大叔這樣的人物。

  他最出眾的不是他的相貌, 而是他那種矜貴自持的氣質。

  如果說有哪裡相似的, 那大概只有在他身上散發出的「天皇巨星」的氣勢。就如同後世那麼多影帝影后,哪怕再過低調, 也總是不同于常人, 他們有一種自信,一種一旦現出真實身份,就一定會被追逐嚮往的自信。

  如今的謝舉便遇到了這種「瘋狂追星族」的場面,現在哪還有人管什麼易先生、敵國奸細?就連對傅歧傅異最有敵意的虞舫都顧不得他們了,只一心一意地擠到謝舉身邊來。

  這麼一對比, 帶著一堆部曲站在週邊好奇觀望的祝英台倒顯眼起來。

  謝舉並沒有什麼架子,到了他這個高度,已經不需要靠端架子來彰顯他的不凡了。

  他態度很親切的回答了不少學子們提出來的問題,又在幾個差吏倍感無奈將要離開時派了一個門人同去,想來是為了幫他們在主官面前解釋清楚這其中的情況。

  見祝英台帶著部曲,他多看了她幾眼,對她說:「你既然來學館讀書,就該習慣用腦子而不是武力解決問題。」

  祝英台頓時有種被教導主任訓斥的感覺,低著頭滿臉通紅。

  「是學生見局面失控,請祝兄帶部曲前來維持秩序的……」馬文才見謝舉注意力放在祝英台身上,連忙維護,「學館裡巡役人數太少,一旦起了紛爭,我怕學生們吃虧。」

  其實不必他說,就看著滿屋子庶生衣冠不整、渾身帶傷,也能看得出到底吃虧的是誰。

  謝舉就不是為「教導學生」來的,此時一看屋子裡大部分學生都是這樣的,想來都是親自下場,不贊同地搖頭道:

  「以己之短,擊彼之長?」

  「然,不抗爭,難道引頸就戮否?」

  有一個學子心中不服,也抱著在烏衣巷來人面前露臉的心思,提出了反駁。

  「如果今日不是我們剛好在這裡,你們抗爭的結果如何?」

  賀革從謝舉身後出來,冷著臉訓斥學生們:「今日大過先行記下,我們有事找易先生,你們都散了吧!」

  有館中的學官和謝舉的門人在此,即使學生們再想多留一會兒試探下烏衣巷來人的真實身份也不可能,在多方的催促和驅趕下,最終屋子裡就剩下了傅異一人。

  被趕出門外的傅歧對兄長實在是擔心,一步三回頭,等到了門口被馬文才硬生生拽出去時,只聽得裡面謝舉對著兄長說了聲「你受苦了」。

  而傅異,居然喊了聲「先生」,泣不成聲。

  「裡,裡面是謝,謝,謝……」

  傅歧聽到兄弟對對方的稱呼後,驚得瞠目結舌,半天舌頭都伸不直。

  「謝謝誰?」

  梁山伯挨了一棒,半天都有些提不起氣,見傅歧磕磕巴巴,好奇地問。

  「我,我兄長出仕,是從謝中侍的秘書郎開始的……」傅歧咽了口唾沫,「能讓我兄長喊『先生』的,只有,只有那個……」

  「知道就好,不要這麼失態。」馬文才彈了傅歧腦門一記,「這麼大的事,瞞也瞞不住,謝使君是朝中下來的學監,很快大家都會知道。」

  「你早就知道?」

  傅歧瞪大了眼睛。

  「易先生稍微透露過一點。」

  馬文才咳了咳。

  「為什麼他不跟我說?」傅歧表情受傷,「明明我才是他的兄弟!」

  「跟你說幹嘛,你又不想爭這個天子門生。」

  徐之敬哼了聲,「跟你說了幹嘛,在使君面前丟人嗎?」

  傅歧被徐之敬噎得說不上來話,恰巧看見前方虞舫等人正站在不遠處的樹下說話,眉頭頓時一皺,三兩步沖上前。

  「傅歧!」

  「傅歧!」

  馬文才和祝英台沒擋住,讓他成功沖到了虞舫的前面。

  「虞舫,你為何要出賣易先生!」

  傅歧梗著脖子恨聲道:「你這小人,舉報先生還不算,還想讓先生被人抓走!」

  此時虞舫身邊圍著好幾個士生,其中也有和馬、祝交好的孔笙,聽到傅歧如此質問,孔笙吃驚地看了虞舫一眼,失聲道:

  「此話當真?」

  雖說易先生被謝舉保住了,但之前差吏對於易先生的控訴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此時魏、梁兩國關係緊張,要真冒出來一個敵國奸細,還教了這麼多學生,對他們的前途都有影響。

  雖說後來烏衣巷來了人,證明了易先生很可能和謝家人有關,可嫌疑依舊還在。

  最主要的是,是誰發現了易先生身份有所不妥,去舉報的。

  畢竟從易先生的口音、舉止、學識來看,沒有一點和魏國人扯得上關係,用這種罪名去舉報別人,至少要師出有名讓人相信才行。

  他們聚集在這裡,便是討論此事。

  可是此時傅歧卻道是虞舫舉報的易先生,幾個士生下意識就皺起了眉,用古怪地眼神看向虞舫。

  「傅歧,你少血口噴人!」虞舫氣了個半死,「就算我再怎麼看不順眼易先生藏頭露尾,我也不會用這個名義舉報他!那易先生成了奸細被抓,與我有什麼好處?馬上可就要選『天子門生』了!」

  「誰知道你什麼心思!誰都知道你被易先生當眾斥責策論不通,除了你,誰能還幹這麼噁心的事」

  傅歧記得自己曾跟兄長說過他被虞舫圍毆的事情,他也一直迷之自信覺得兄長對虞舫不客氣是為了維護他。

  如今見兄長為了此事惹了禍,差點被當做奸細抓去大獄,自然是怒不可遏。

  孔笙等人見勢不妙,趕緊上前拉住要動手的傅歧。

  「你簡直是胡攪蠻纏!我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虞舫不願再和他爭執下去,現在非常時期,他還要維持臉面。

  「那你剛才為什麼要攔著我帶易先生走!」

  傅歧喝問。

  「易先生有嫌疑,你把他帶走不就是坐實了嗎?官府辦案,我等身為會稽學館的學子,應當協助而不是阻攔,我看你的所作所為才是噁心!」

  虞舫氣急敗壞。

  「傅歧!別胡鬧了!」

  馬文才從後方趕來,一把抓住他後背的衣裳往後拉,在他耳邊小聲說:「你這是在給易先生惹麻煩,現在都得安靜點!」

  見傅歧被馬文才壓著拉走,孔笙等人才松了口氣。

  「傅歧,你要想謀個好出身,不如乖乖去上國子監!你兄長因國捐軀死了,你是有推恩名額的,何必在這裡巴結一個毀了容又來歷不明的先生?」

  虞舫看了眼徐之敬和梁山伯,諷刺道,「跟一群庶人混在一起,不愧是將種出身的人家,實在是好家教。」

  「虞舫!!!」

  「虞舫,你也少說幾句!」

  其他士生聽他說的刻薄,連忙阻止。

  「我為何要少說幾句?我……我??咦?」

  虞舫張開嘴,狐疑地又開口:「我還怕他……這什麼情況?」

  除了他,其餘眾人也是滿臉古怪。

  原來待虞舫再開口時,聲音居然變得不男不女,猶如閹人一般尖細。

  虞舫之前聽說過賀革院子裡的那些傳聞,頓時捂著喉嚨,瞪著徐之敬,尖聲尖氣地罵:

  「是你,是你幹的對不對?!」

  「我把話還給你。」

  徐之敬撇撇嘴:「沒有證據,不要血口噴人。」

  虞舫又氣又怕,看著徐之敬簡直想要用眼神撕裂了他,可徐之敬是何人?任憑他瞪著,也只處變不驚。

  傅歧聽見虞舫聲音變成這樣,突然就不生氣了,擊掌大笑,馬文才無法,只能在虞舫發作之前將他拉走了。

  幾人走到無人處站定,只聽得之前一直沉默的梁山伯滿臉沉重地開口。

  「怕真不是虞舫舉報的。」

  他說。

  「正如虞舫所言,他對天子門生勢在必得,不會在這時候做出給自己抹上污點的事。」

  「以他的個性,即便陷害易先生,恐怕多是借著家裡權勢散佈些流言,又或者栽贓嫁禍私德有虧之類。」

  徐之敬也表示贊同。

  「那虞舫就是個外強中乾的,不敢拉著世子做筏子下水害人。」

  「我也覺得不是虞舫。」

  祝英台剛剛解散完部曲回來,聽他們如此分析,附和道:「易先生回國用的是魏國辛苦打通的通道,除了他以外,也至於姚華用過。可舉報他的人卻像是知道一般,從他的身份不明著手舉報,偏偏易先生的路引和籍簿確實是偽造的,而且一路從北而至,連推脫都難推脫。虞舫要有這個本事,也就不會每次都被傅歧氣個半死了。」

  「祝英台,你這是什麼意思,瞧不起我嗎?」

  「這不是重點!」

  祝英台翻了個白眼,「重點是有人可能知道易先生是從北方回來的,又或者知道他的身份不簡單,有利可圖。」

  「馬文才,你怎麼看?」

  梁山伯問一直沉默不語的馬文才:「今天這事,發生的太蹊蹺了。」

  「我覺得,舉報易先生,只是一種試探。」

  馬文才面上有後悔之色。

  「我們可能莽撞了。」

  梁山伯一愣。

  「你是說?」

  「恐怕舉報的人也並不能肯定易先生的身份,但如今我們和謝使君對他的維護,卻很可能讓隱藏的那人肯定了易先生的身份。」

  馬文才臉色有變。

  「易先生有危險。」

  「是一直監視我的人嗎?」

  梁山伯內疚道:「是不是監視我的人發現了易先生,才對他有所懷疑?」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馬文才眼前閃過一個人的面孔,蹙眉道:「謝使君不會住在學館裡,最大的可能是住在太守府中,以他的身份來會稽,每日裡必定應酬不絕,不可能一直保護易先生。」

  他看向徐之敬。

  「我們只是學生身份,不好和易先生同住,唯有徐兄能因調理易先生身體的名義天天守著他。現在只能靠徐兄的本事多多留意了。」

  「我的藥材快不夠了。」

  徐之敬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為難道:「沒有藥材,我的藥粉也快用完了,沒辦法防身。」

  「我的人多,我讓人去給你買藥材,你列方子。」

  祝英台說著,「如果只是為了防身,我還能幫著提供一些方子,還有些簡單的機關。」

  傅歧聽到兄弟有危險憂心忡忡,如今見馬文才幾人正在為傅異的安危籌畫,感動的眼眶通紅。

  「我帶來的家將,也可以暗地裡在兄長住處附近巡視,總不能讓他被歹人給害了。」

  「說到歹人,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雖然我家派了不少部曲保護我,可最近……」

  祝英台有些遲疑地撓了撓頭。

  「我總覺得我屋子裡的東西被人動過了。」


第199章 以物易物

  祝英台是個性格大大咧咧的人, 東西都是半夏幫著收拾的, 原本東西被人動過了她也很難察覺。

  但有些她自己的小玩意兒,卻是不假手於人。

  她知道自己的專長在哪裡,也知道自己所記住的知識可能是古人幾百年、上千年經驗積累下來才能得到的成果, 更知道如果自己不時時複習這些東西,很快就會像現代那些成年人一樣, 在日月的變遷中將自己曾經學過的東西忘得乾乾淨淨。

  所以只要一有時間, 她就會在自己裝訂起來的本子上複習那些化合價、那些化學反應,那些數學公式和物理學定律, 於是厚厚的幾疊「手賬」裡密密麻麻的記滿了這個時代什麼人都看不懂的東西,猶如天書一般。

  有時候她也會用拼音記一些自己記得的歷史事件,譬如說遇見了酈道元, 酈道元做過;遇見蕭統的令使,有可能去編修《文選》等等。

  手帳本都是她自己做的, 按了後世的樣子做了封皮和扣子, 她留了心眼, 在封皮之間放了幾張細小的紙條,被拆開後落入本子裡就變得極為顯眼。

  除此之外, 祝英台有時候能在半夜裡聽到外面有人輕聲細語的討論什麼, 可第二天問自己家的部曲,都說沒有人半夜來過。

  要麼是部曲們說謊,要麼是見鬼了,要麼就是有高手晚上肆意出入。

  也虧得祝英台不是個敏感的性格,否則換了個膽小的, 嚇也嚇死了。

  「你就住我們隔壁,要是有人半夜爬牆,我們一定會察覺的。」傅歧十分肯定父親派來保護兄長的家將都是高手。

  「見鬼也不可能,我都住了幾年了!」

  「難道是你的部曲說謊了?」

  馬文才想起祝家莊的深不可測,有些不想讓祝英台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是家賊難防,伯父和伯母也不會讓他們保護你,也許是有什麼誤會?」

  「話雖這麼說……」

  祝英台歎了口氣,「罷了,回頭我把一些私人的東西放到你那裡吧,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馬文才無所謂地點點頭。

  「你們兩個感情真好。」

  站在一旁的傅歧突然摸了摸下巴。

  「不如結拜成義兄弟算了。」

  「哈?」

  祝英台傻眼地看了看傅歧,又看了看梁山伯。

  傳說中結拜成兄弟的不是祝英台和梁山伯麼?

  這戲唱的是哪出啊?!

  「你看梁山伯做什麼?難道你還想梁山伯也和你們結拜?」

  傅歧順口說道:「你們士庶有分,義結金蘭不了的。即使交換了名帖契書,其他人也不會認你們這義兄弟身份。」

  祝英台又愣住。

  如果說士庶不能結拜,那後世那麼多結拜後「十八相送」的戲碼是從哪兒來的?

  難道說私下裡結為兄弟,其他人並不知道,也不承認?

  梁山伯原本就被祝英台看的心中古怪,傅歧如此一說,即使他性子寬宏,也覺得傷了臉面,歎道:

  「諸位身份貴重,休要拿我開玩笑。」

  「好了,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馬文才有些不耐煩在這裡感春悲秋,原本只有一個梁山伯,現在徐之敬也成了庶人,每每提到這個話題就十分敏感。

  「大家都是生死之交,少了這套東西,難道就不能交心了不成?」

  於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將這個話題揭過不提。

  等回到舍中,祝英台找了個別人沒注意的時候,偷偷將自己那一疊記事本給抱了出來,塞給馬文才,請他好生保管。

  馬文才當著祝英台的面翻了幾頁,見是滿本子天書一樣的蝌蚪文字,思忖著怕是術士記錄丹方的秘密文字,這東西和他日後的生財之道息息相關,遂鄭重其事地收藏了起來。

  這邊傅歧也擔心自己兄弟的安危,將家中派來的好手分成了三班,每日裡穿著常服在傅異的住處附近日夜巡視,務必保證沒有閒雜人等窺探他兄長的住處,或是對他心生歹意。

  徐之敬也擔心梁山伯、祝英台這兩個不會武的同伴安全,用剩下的材料做了兩枚之前給傅歧的那種蠟丸,又以「為易先生調理身體」的名義,請祝英台的部曲在山下徐家醫館籌辦了不少藥材。

  他甚至擔心有刺客用蛇蟲之類暗殺傅異,用雄黃粉將他的室內室外細細灑了一圈,又準備制幾個防蛇蟲的香囊,給他們隨身佩戴。

  傅歧那日無心所說之言似是刺激到了梁山伯,讓他分外感覺到自己能力的單薄,就在所有人都關注著學監下來選拔「天子門生」之事時,他卻積極跑動起自己的縣令職缺之事。

  想來就在這一兩個月,他就能走馬上任。

  刹那間,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馬文才閑了下來。

  只有和馬文才同處一室的傅歧知道,每日夜裡,馬文才都不在屋中。

  謝舉自到了會稽學館之後,便用學監的職責推掉了不少應酬,但每日依舊有不少士族聽聞到他的名聲前來拜訪,致使太守府門前車馬絡繹不絕。

  他離京本就已經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有限的時間還要和傅異、賀革分析魏國的局勢,實在不耐煩這些應酬,最後一半是為了保護傅異的安全,一半是為了躲避俗事,索性住在了會稽學館。

  易先生第二日在謝舉門人的陪伴下去了趟太守府,回來後便閉門謝客,除了學生遞一些策論之類進來批示,每日並不出去,只和謝舉、賀革在屋內商議著什麼。

  烏衣巷的謝家家主住在會稽學館的消息一下子就傳遍了三吳,那些之前沒有將家中子弟送入會稽學館的士族們簡直悔斷了腸子。

  ***

  深夜。

  「便是此玦。」

  一身黑衣的馬文才站在謝舉身前,遞出了崔廉託付給他的玉玦。

  「你每夜在我住處外窺探,便是為了遞交此物給我?」

  謝舉看著這個被謝家部曲扭送進來的少年,滿臉吃驚。

  「你就不怕我的門人把你當刺客給殺了?」

  「學生不能在戒備森嚴之下悄然入內,但全身而退的本事還是有的。」

  馬文才並不擔心自己會武的事實會讓謝舉覺得粗鄙,坦然道:「我師從豪俠裴羅睺。」

  「你師從東海豪俠裴羅睺?」

  這下,謝舉更加吃驚了,一雙細長的鳳眼來回打量著馬文才。

  「你是馬家獨子,又志向仕途,為何要學這個?」

  馬文才自然不能說自己預見到未來會有戰亂,只能苦著臉說:「祖父曾是東海太守,與裴公是朋友,所以……」

  他話只說了一半,其餘便讓謝舉自己猜測。

  謝舉對馬文才的志向、來歷並不感興趣,即便傅異和賀革對馬文才評價很高,但站在謝舉的高度,見識過的「神童」和「天才」已經太多太多,別的不說,謝家子弟中便屢出天才。

  在馬文才沒有顯露出極強的能力之前,他也只是個「聰明的小輩」而已。

  所以他並沒有再多盤問馬文才,而是接過那半塊玉玦,仔細端詳了起來。

  「聘人以珪,問士以壁,召人以瑗,絕人以玦,反絕以環。」*

  他摩挲著半塊玉玨上的花紋,半晌才道:「玉質如此細膩,雕飾如此精美柔美,這不是男人所用的玉玦,應當是女子擁有,而且出身必定極尊貴。」

  謝舉出身謝家這般鐘鳴鼎食的簪纓之族,他若說這塊玉玦不是男人用的,那就必定是如此。

  謝舉頓了頓,又說:「前朝為皇室製作玉器的匠作依然還在宮中,這樣品質的玉玦必定是記錄在冊的,待我回到建康,查一查當年這枚玉玦賜予了何人。」

  看出這玉玦是女子用的,他便沒有了什麼興趣。

  他自己便是風流人物,年輕時少不得也送過幾枚玉玦,又或者接過幾枚玉玦。

  蘭陵蕭氏美人輩出,蕭寶夤、蕭寶卷都曾是儀錶堂堂的美男子。

  若是當年蕭寶夤在齊國時有一段什麼風流韻事留下了遺憾,終身以玉玦收藏,也未必不可能。

  「謝使君,我仔細看過,這枚玉玦,有拓印過的痕跡。」

  馬文才見謝舉並沒有太重視這枚玉玦的樣子,急道:「雖然不明顯,但它確實被拓印過。也許這玉玦上的花紋和形狀便是用來聯繫的『信物』,蕭寶夤對我國內政如此瞭解,必定有不少內應,可從這裡著手。」

  謝舉聽到馬文才如此說,連忙又仔細看了下那半枚玉玦,因現在是晚上,夜色昏暗,只隱隱約約發現紋路間有些泛黑,卻不能肯定那就是墨蹟。

  他並不是自以為是之人,當下便承諾一定會好好查探清楚。

  馬文才之前已經說了自己「偶遇」崔廉之事,謝舉明顯對這一段更感興趣,反復問起崔廉和酈道元之間發生的事情後,謝舉歎息道:

  「崔廉與酈道元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兩人皆是憂國憂民之輩,未曾丟掉我士族的風骨。」

  「若謝使君知道崔廉的願望是有朝一日『踏盡公卿骨』,不知還會不會發此感慨。」

  馬文才在心中腹誹。

  「謝使君並沒有將我看在眼裡,也不知我處心積慮避過眾人送來這玉玦到底是為了什麼。嘖嘖,若我出身王、謝、袁、蕭,他今日還會如此嗎?」

  站在謝舉的面前,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上輩子在國子監中被眾人輕視的日子,不免又有些偏激。

  謝舉敏銳的發現到他正在走神,以為他事情終了卻不知如何告辭,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枚小印,又取了袖中的帕子,在上面蓋了自己的印記。

  他將那張帕子給了馬文才。

  「日後若有所求,可憑此帕來烏衣巷,謝家會給予你方便。」

  這便是委婉的請他離開了。

  馬文才沒想到謝舉居然會允諾他一個要求,有些驚訝地接過那方帕子,腦子裡已經開始思考自己能靠這方帕子做些什麼。

  謝舉見過不少這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很有耐心的等著他折好帕子,放入懷中,還以為他會立刻告辭,卻見他抬起頭,又問了一個問題。

  「請問謝使君,曾尚了晉陵長公主的陽翟褚氏,當年與那蕭寶夤關係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遇見任務NPC謝舉,交出任務道具半枚玉玦,得到任務獎勵「絲帕信物」。


第200章 賊難防

  「……我問完了, 被不以為然的謝使君送出來了。」

  馬文才抿了抿唇,有些倔強地抱怨:

  「他根本就把我當小孩子。」

  「哈哈哈, 非也非也,你問錯了人。」

  傅異看著難得孩子氣的馬文才, 笑著壓低了聲音悄悄對他說道:「你問的那個晉陵長公主, 昔日先生也是她的裙下之臣呐!」

  「咦?」

  馬文才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你說什麼?」

  「這有什麼好吃驚的,先生也曾年輕過。」

  傅異對這種風流韻事不以為然,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誰還沒幾個紅顏知己?

  「後來陛下登基,人人對褚家避之不及,晉陵長公主辭世時, 先生還曾上門弔唁過。」

  在那個時候弔唁, 是要冒著極大的危險的, 從這裡也足以看出謝舉對佳人已逝的惋惜。

  「長公主竟如此有魅力?」馬文才試探著問:「蕭寶夤和長公主是一母同胞, 但長公主好像更親近東昏侯一些?」

  「她是公主,生長在宮中, 自然和身為皇帝的長兄更親近。蕭寶夤大部分時間都不在京中。」傅異對上一代的事情瞭解的也不多, 「不過聽說蕭寶夤和駙馬關係不和,長公主下嫁時, 蕭寶夤只送了添妝,卻沒有親自來祝賀。」

  「難怪謝使君聽我問起蕭寶夤與褚家關係如何時, 會不以為然了……」馬文才喃喃自語。

  「……關係不和嗎?」

  「即使關係很好,以褚家現在的地位,也幫不了蕭寶夤什麼。」傅異否決了他的猜測。

  「褚家因為尚過公主, 被排擠出建康中樞已經很久了。」

  馬文才心中將信將疑,但再問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只能作罷。

  「對了,大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對謝使君說冊簿的事?」馬文才問道,「如果有冊簿在手,再設法抓到監視梁山伯的人,說不定可以用通敵賣國之罪扳倒臨川王……」

  「以你們現在的實力,用這種辦法,還沒扳倒臨川王,你們就先有了殺身之禍。」傅異小心叮囑:「張豹子不是普通之輩,臨川王雖然蠢,但他手下能人輩出,陛下又信任他,就憑一本冊簿,只扳的倒張豹子等人,扳不到臨川王,還要給你們惹禍。」

  「唯有臨川王失去聖寵之時再獻上冊簿,才能一擊得中。」

  傅異勸說他:「現在我們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推動兩國和盟,所以謝使君必須分清主次。」

  聽到傅異這般解釋,馬文才也只能認了。

  在謝家這樣的龐然大物看來,梁山伯一介庶人父親的生死,甚至於什麼「青年才俊」,都沒有家國大事重要。

  只是雖然明白,總還是有些不甘心。

  「我得快點和裴公取得聯繫,早日與裴公取得合作。」

  馬文才心想,「今日我在會稽,臨川王的手畢竟伸不了那麼長,他日我若去建康,就在臨川王的眼皮子底下,若沒有足夠的實力,便是我為魚肉他為刀俎,在這些『大人物』的眼中,我馬文才委實算不得什麼……」

  他看了眼傅異,又想。

  「即使是傅異這樣已經得勢的人物,在兩國博弈之間,依舊渺小的猶如螻蟻一般,落得毀容傷殘的下場。我若想走的更遠,必須比任何人都要小心、都要有倚仗才行。」

  馬文才在傅異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帶著滿心的惆悵告辭了。

  因為想到與裴公的合作,馬文才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擅長「煉丹」的祝英台,以及祝英台的那些「天書」。

  之前祝英台給他的「味鹽」方子他已經托人抄送給了東海裴家莊,同送去的還有祝英台給的另一個提純海鹽的方子,但他遲遲沒有等到裴公的回信,也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些波折……

  想著想著,馬文才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隔壁祝英台的院前,等他回過神來,忍不住哭笑不得。

  畢竟和祝英台住的太久了,身體總還是本能的走到這裡而不是隔壁。

  他的目光隨意掃過祝英台的院子。

  祝家派了八名部曲保護祝英台,後來學館中不許,只留下六名,這六名都是好手,祝英台的院子裡日夜都有人值守,就連他們不經過通報,都很難見到祝英台。

  然而他這一看,頓時一愣,閃身躲入陰影之中。

  一個差不多和他一樣打扮的黑衣人正被祝英台的侍衛從院子裡送出,十分熟門熟路地悄悄離開甲舍範圍。

  馬文才想起祝英台的話,又想到那句「家賊難防」,來不及和自己的手下商量,便獨自一個人跟著那黑衣人而去。

  從祝英台院子裡出來的黑衣人面蒙布巾,唯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馬文才不敢離他太近,遠遠地看不清身形,只覺得是個年輕男子。

  這個黑衣人穿過整個甲舍,向乙舍住的地方走了一刻鐘有餘,突然腳步一轉,徑直前往向後山。

  見他前往後山,馬文才猶豫了一會兒。會稽學館所在的會稽山並不高,因為有學館在此也沒有什麼猛獸,當年姚華打獵也只能打到一些山雞而已,算不得什麼兇險之地。

  但現在畢竟是半夜,後山本就偏僻,若遭遇什麼不測……

  就在他猶豫間,黑衣人已經走到沒有影子了,馬文才不甘心一直追蹤的目標這麼快失去蹤影,終於還是一咬牙,取下自己的發帶系在路邊的樹上,繼續追了過去。

  夜色難辨,兩人又皆是穿著黑衣,馬文才儘量小心地不讓自己腳下踩到枯枝弄出聲響,小心翼翼之下,還是無奈地跟丟了自己的物件。

  就在他暗自沮喪準備回返時,腦後突然一陣勁風拂至面前,馬文才立刻警覺地扭身一躲,腹部卻中了一腳,結結實實地摔了出去。

  就此一招,便讓馬文才明白自己絕不是對方的對手,當下連猶豫都不敢,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學館方向而逃。

  誰料他還沒跑上兩步,那人已經從後面追上,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就向樹林裡拖去。

  馬文才抖出袖中的匕首,反手一揮,趁那人胳膊受傷吃痛鬆開手便往前一躍,也顧不得會不會受傷了,抱住頭臉便骨碌碌滾下山坡。

  這山坡上也不知道有多少碎石嶙峋,馬文才只覺得前胸後背火辣辣地疼,膝蓋更是受了不少撞擊已經疼到站不起身來。

  可那黑衣人的威脅還沒有擺脫,他只能忍著劇痛爬起身找了個隱蔽的草叢裡躲好,小心檢查著自己膝蓋上的傷口。

  他看著那黑衣人也下了坡,從懷中掏出火摺子四處找了一會兒,大概是地方太大,而他也沒有什麼耐心,找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沒有再找。

  就在馬文才稍稍鬆口氣時,那人卻將手中火摺子往山坡下的枯草叢裡一拋,又撿了不少枯枝,往枯草叢裡扔。

  「不好!」

  馬文才大驚失色,可依舊不敢妄動,只能用謝舉剛剛給的帕子捂住口鼻,寄希望於山間夜寒露重,這火燒不起來。

  如果真燒起來,光這煙就能把他熏死。

  此時已經許久沒有下過雨,山上比山下的春天本就來的晚些,很多冬日的枯草夾雜在灌木叢中,一點便燃。

  那黑衣人抱著雙臂在山坡下安然等著,草叢裡的馬文才卻度日如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正在向這邊蔓延的火焰。

  這是一場意志和耐心的較量。馬文才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又慶倖自己為了見謝舉一身黑衣,投身在草叢之中看不清身影。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那人根本就不是點火放煙熏他,而是借著燒過來的火光去尋找草叢裡的身影。在火光漸漸蔓延過來時,馬文才在草叢裡影影綽綽的身形簡直像是打著燈籠那麼明顯。

  黑衣人完全不顧腳下的火焰熾熱,幾個大跨步就朝著馬文才奔來,馬文才見情況不妙,認定了一個方向立刻就跑,邊跑邊在心中大罵。

  「這傢伙這麼聰明,為什麼會被輕易看到行蹤?!我腦子被門夾了才追蹤過來!!!」

  可惜馬文才的膝蓋受了傷,跑起來一瘸一拐,沒有幾步就被黑衣人追上了,火星在他們的腳下四濺,到處都是黑煙,那黑衣人抬手對著馬文才的臉面就是一拳,馬文才險之又險地用手臂格開他的拳頭,飛快地和他過了幾招。

  就如之前馬文才預料的,他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如此棘手的比武對象,上一次遇見還是學館中的武先生「姚華」。

  但這人走的根本不是姚華那種路子,手段毒辣犀利,馬文才不想和他纏鬥,又一次格開他的手臂,另一隻手伸手入懷。

  那人見馬文才動作有了破綻,正準備下重手,可過招間見到了馬文才被火光映照著的臉,那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原本襲向他咽喉的動作改為了去摘他的面巾。

  就這一個閃神的功夫,馬文才已經成功掏出了徐之敬給他的蠟丸,抬手向中門大開的黑衣人擲去。

  黑衣人躲閃不及,那蠟丸被扔在他的胸前,綻出一蓬綠霧,他大吃一驚,摘面巾的手改為捂住自己的口鼻,連連急退了幾步。

  就這一轉眼的功夫,馬文才已經再也看不到身影。

  「烏衣巷……」

  黑衣人回想著自己剛剛看到的東西,默默皺眉。

  「烏衣巷為何會注意到我們?難道動作要快點了嗎?」

  他沉著臉,用腳踢了下掉落在地上的蠟丸,冷哼了一聲,也掉過頭,投身於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那人見馬文才動作有了破綻,正準備下重手,可過招間見到了馬文才被火光映照著的臉,那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

  黑衣人(心聲):我艸現在探子都囂張到把名字寫在臉上辦事了嗎?

悠于 2018-12-22 18:39

第201章 不合時宜

  被逼到山林裡的馬文才在後山躲了一夜, 直到疾風細雨幾人發現情況不對,淩晨通過那條發帶找到後山來, 才得到接應回返。

  他根本不敢冒險先行返回學館,誰也不知道那個黑衣人會不會就在後山守著對他一擊必殺, 哪怕他已經逃出生天, 也不敢再賭一把。

  馬文才不是第一次遇見刺客了,每一次他都能全身而退,然而這一次他能逃掉絕不是靠什麼本事,只是運氣而已。

  從被發現行蹤在暗地裡埋伏,再到放火逼出他的行蹤,他跟蹤的這個黑衣人絕頂聰明又心思細膩。

  更讓人不寒而慄的是他的冷酷, 他絲毫不在乎後山如果真的起了火, 對整個會稽學館可能帶來的危險, 他甚至不怕別人發現, 只一心一意的以滅口為先。

  遇見這樣的對手,馬文才一絲一毫也不敢疏忽, 即便疾風細雨來接應了, 他也沒有選擇從後山返回學館,而是和疾風對換了衣服, 繞了一個大圈從山腳下上山。

  這一番做作,除了和他同住的傅歧以外, 沒有人察覺他半夜出去過,而傅歧對馬文才有種幾乎是盲目的信任,即使好奇心爆棚, 也沒有多嘴去問他晚上去了哪裡。

  但嘴上不問,不代表看不出端倪。

  「馬文才,你往臉上撲粉幹什麼?」

  傅歧沒敢問粉是從哪裡來的,只覺得彆扭極了。

  「你以前從來沒這個習慣啊?」

  「我昨夜沒休息,如今眼下黑青,得用粉遮一下。」

  馬文才脫下衣服,露出一身上青青紫紫的傷痕,細雨手持著粉撲往他臉上敷粉,疾風則飛快地上著上好的金瘡藥。

  「沒想到細雨還有這個好手藝。」

  傅歧瞪大了眼睛看著細雨一番塗塗抹抹,馬文才臉上小的擦傷和黑眼圈都沒有了,再見馬文才身上的劃痕和擦傷,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昨夜做賊去了?」

  「沒做賊,去抓賊了。」

  馬文才隨口回答著,讓疾風將他傷口上的繃帶系緊,又換上一身緋色的長衫,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結果抓賊不成,差點被抓了。」

  「說什麼呢,神神叨叨的……」

  傅歧納悶極了。

  「會稽學館要是鬧賊,我們家巡夜的部曲早就把人抓了。」

  「希望如此吧。」

  馬文才歎了口氣,示意傅歧跟上。

  「早上謝使君說不定要聽課,還是不要遲到好。」

  見馬文才明明疲倦極了還一身傷,卻要強打起精神去上課,傅歧有些擔心,建議他最好請假休息一天,卻被馬文才拒絕了。

  一出門,恰巧遇見隔壁的祝英台也準備去上課,祝家的那六個部曲正將她送到門邊。

  馬文才的餘光從那六個部曲身上掃過,並沒有發現和昨晚那個高大的黑衣人身形類似的,便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很自然地和祝英台打起招呼。

  「今天起得挺早啊。昨晚上睡得很好?」

  「啊,是啊,幾乎是腦袋沾到枕頭上就睡了。」

  祝英台精神抖擻地笑著:「結果早上醒的太早,乾脆起來用了早飯,早些去課室裡看書。」

  他們今日都要去甲科上課,便一起同行,因為他們出門的太早,等到了課室裡時,只三三兩兩來了幾個人。

  「咦,褚向?你今日來的好早!」

  甲寇里早到的永遠是那幾個刻苦的庶生,如今裡面夾著一個褚向,自然是讓傅歧意外極了。

  因為上次褚向維護了他兄長和徐之敬,傅歧現在對這「軟腳蝦」態度十分親熱。

  「來這麼早做什麼!」

  他擠到褚向身邊,笑著又問。

  「我聽說謝使君今日有可能來……」

  褚向露出不好意思地神情,「所以,那個……」

  「哦……」

  傅歧了然地點點頭,「和我一樣,臨時抱佛腳?」

  祝英台翻了個白眼,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你抱佛腳已經沒用了,得抱佛腰才行!」

  屋子裡幾個庶生聞言笑了起來,褚向比較內向,只是唇角微微揚了揚,並沒有如同其他人一般笑出聲。

  「馬兄氣色看起來不太好,昨晚是沒休息好嗎?」

  見馬文才也落了座,褚向狀似關心地問。

  「還不是傅歧。」

  馬文才瞪了眼傅歧,嗤笑道:「他那鼾聲,能把屋頂掀了。」

  「那個……」

  傅歧正準備解釋,馬文才如電般的眼神射來,他只能呐呐地點頭。

  「我,我下次比你晚點睡。」

  「聽說睡覺枕頭枕高些,可治打鼾。」褚向看了看傅歧,又意外地說:「只是沒想到傅兄年紀輕輕,又不癡肥,居然也有打鼾的毛病。」

  「是嗎?我下次試試。」

  鬼才打鼾!

  黑鍋王傅歧欲哭無淚。

  褚向關心他晚上的睡眠,這讓馬文才不由得對他留意,目光又在他執筆的右臂上逗留了一會兒,這才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個子矮了點。

  手臂也不像是受了傷。

  一人想要改變相貌並不難,可要改變體型卻沒那麼容易。

  說話間,學生們陸陸續續到了,待傅異和謝舉走入課室時,人已經齊了大半。

  見謝舉來了,眾生又露出了或激動或躍躍欲試的表情,在甲科的學子人數並不多,自然人人都希望能在這位謝家家主面前出人頭地,引起他的注意。

  謝舉對這樣的目光再熟悉不過,在他看來,年輕人有野心是一件好事,於是微微一笑後,入了主席,開始代替傅異,為學子們講題。

  他這一座,屋子裡的氣氛更加狂熱了,為了在這位名士面前露臉,提問之聲幾乎就沒有停過。

  謝舉也確實沒有墮了謝家的名頭,無論問出來的問題多麼刁鑽、亦或者多麼生僻,都回答的有理有據,且旁徵博引,讓人無不嘆服。

  等到庶生們紛紛問過了一輪,自持身份的士生們才開始進行提問。

  和庶生們那些刁鑽的問題不同,士生們問的問題大多數是跟世族存亡或治國之道有關,讓謝舉不住滿意地點頭。

  待到了褚向時,他微微猶豫了一會兒,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開口問道:

  「學生想問,北魏鮮卑胡人漢化,究竟是增強了國勢,還是削弱了自身?」

  這問題實在太過聳動,頓時引起一片嗡聲。

  在梁國,有關魏國的話題幾乎是個禁區,很多人對魏國人的印象還停留在茹毛飲血的程度上,有些士大夫更是提北魏色變,好像後者是會吃人的野人一般。

  然而一直以溫和態度示人的褚向這次卻難得的勇氣十足,繼續追問:「如果漢制能增強國勢,那為何最終卻是我們衣冠南渡?如果漢制不能增強國力,那為何魏國卻要學屢屢落敗的我們?」

  「魏國改革如今已有三十餘年,如果連魏國都開始衰敗,是否證明以門第與出身來決定地位的制度,其實並不符合今日今時之世?!」

  這個問題一出,莫說謝舉,就連一直對褚向隱隱有防備之心的馬文才都詫異極了。

  這實在不像是出自一個長在高門裡,生活在南朝,在「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的環境下長大的人之口。

  而坐在馬文才身邊的祝英台眼中突然放逛,心中為褚向暗暗喝彩。

  謝舉被褚向的幾個「如果」問的眉頭緊蹙。

  他是當世有名的名士,又是皇帝欽定的太子之師,才華學識見識不必多說,自然是梁國一等一的人物。

  之前回答學子們的問題,謝舉心中其實頗有些不以為然。

  無論賀革多麼努力,在曾為國子監博士的謝舉看來,五館學生的見識和氣度還是和國子監學子差的太多了。

  他們唯一比國子監學子出眾的,只是那種極力想要證明自己的急切,和那種奮發向上的勃勃生機。

  可即使是太子,也從沒有問過他這種問題。

  或者說,在這位公認當世出身最尊的謝家人面前問這種問題,本身就是一種冒犯。

  課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緊張的看著謝舉,擔心他會因為褚向大膽的言行而向他問罪。

  謝舉面無表情地看著站起身的褚向,似是想看看這個身形單薄、外表端麗的文弱書生,究竟在哪裡藏著這樣的膽氣。

  「你的長相……」

  謝舉看著褚向的眼神漸漸變了,猛然間脫口而問。

  「你可是姓褚?」

  褚向滿臉莫名,點頭回答:「學生陽翟褚向。」

  「即是陽翟褚氏,為何不如國子監,怎麼會在此處讀書?」

  謝舉的表情似是恨鐵不成鋼。

  「你已這般年紀,竟還未出仕?」

  謝舉當眾問出這樣的話來,讓不少人都覺得意外,除了從傅異之處知道謝舉與褚向之母昔年舊事的馬文才。

  畢竟這話聽起來,已經有些刻薄了。

  「我,我……」

  果不其然,謝舉的疑問一出,原本似是鼓足勇氣的褚向像是泄了氣一般。

  「學生並沒有得到家中舉薦……」

  褚向珠玉般瑩潤的俊臉上漸漸染上了緋紅的顏色,聲音也小的猶如蚊吟。

  「學生如今在先生門下就讀,也旁聽會稽學館的課程。」

  聽到褚向是賀革的入門弟子,平日只是在會稽學館旁聽,謝舉的表情才算是好了點。

  「你父母皆是驚才絕豔之人,想來你也不會是平庸之輩。」

  謝舉的話一出,有不少平日裡知道褚向底細的士子偷偷發出噓聲,聽到旁人的噓聲,褚向的臉更紅了。

  這話題一偏,褚向剛剛提出的問題,倒像是得不到家族相助而發出的怨懟,也沒有幾個人關心褚向的問題,更好奇的是謝舉和褚家之間是否有什麼關係。

  然而此時,卻有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了起來。

  「謝使君,能不能回答褚向剛才問的問題?」

  刹那間,學子們齊刷刷地向聲音來處看去。

  「……看我幹嘛……」

  坐在馬文才身後的祝英台不自在地縮了下腦袋,硬著頭皮開口。

  「剛剛那問題,還沒有答呢……」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謝舉:(心裡)……你是來搞事的吧?

  祝英台:(心裡)以前我們大學教授回答不上來問題就顧左右而言他,想不到古代也一樣!

  眾學子:(心中大叫)誰要聽回答,我們要看八卦!八卦!


第202章 雙喜臨門

  祝英台理所當然的被忽視了。

  事關北魏與梁國之間的內政, 又涉及到九品中正制這種自魏晉以來立國的根本,這樣的問題, 褚向問得,謝舉答不得。

  至少在眾人面前, 答不得。

  說實話, 當謝舉和其他人選擇顧左右而言他避開這個話題時,祝英台有了種被騙的感覺,她甚至有了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感覺。

  不過轉而一想,若是在現代,有學生在課堂上問「一/國/兩/制是不是適合兩地通用」,「現在的階/級/固/化是不是太嚴重」這樣的問題, 即使是教授, 也是要斟酌一下的。

  尤其如果這個教授還擔任著國/家/級的官員時, 說話就更要慎重。

  主要是對謝家期望太高, 見謝舉避而不答,毫無「狂放」的名士之風, 讓祝英台心理落差太大了。

  也許是祝英台不合時宜的問題, 也許是謝舉見到褚向後另有安排,這一堂課匆匆完結, 等到中午休課用飯時,祝英台還有些不滿。

  「這褚向, 問完問題居然就不要答案了。」

  她埋怨著:「既然問出來就是想要別人替自己解惑的啊,如果不需要答案又何必當眾問出?爛在肚子裡或者自己找答案好了!」

  「他那問題,叫人怎麼答?」

  傅歧不以為然:「說不定只是問了引起謝使君注意的, 你看,謝使君注意到他了吧?」

  他有些好奇地放低了聲音問:「你們知道謝家和褚家是什麼關係嗎?怎麼看起來謝使君對褚向關心的很?」

  「不知道。」

  徐之敬硬邦邦地說:「也不想知道,吃你的飯!」

  「我只是想不到,看起來性格軟弱的褚向,竟有這麼激進的想法。」馬文才看了眼和褚向交情最好的徐之敬,試探道:

  「是真人不露相嗎?」

  「如果真是懦弱之輩,我又怎麼可能和他交好?」

  徐之敬有些不耐煩:「當初會稽學館裡士生和庶人對立,即便我們在先生門下不在學館讀書也是有影響的。先生門下那麼多人,最後留下的沒有幾個,也唯有他選擇也在館中旁聽。」

  「他長相那般出眾,經常被人在背後笑話肖似女人,可從未因此氣餒過,反倒更加用功讀書,詩賦五經,皆是優異……」

  「咦?他成績很好嗎?」

  祝英台表情奇怪,「甲科第一每次都是馬文才啊!」

  褚向除了入科考那次得了甲科第二,後來都落在第十左右,連祝英台都比他座次要靠前些。

  甲科總共才幾十名學生,第十的成績說好不好,說壞不壞。

  「說起來也是奇怪……」

  徐之敬摸了摸下巴,「他學識不錯,考試卻總是考不好,運氣也差。有一次腹瀉了一晚上,第二天去堂考,還有次看錯了題,回來懊惱半天……」

  祝英台看了看馬文才,又看了看徐之敬。

  「你覺得他真實水準可能不比馬文才差?」

  「我之前並沒有在學館上過課,也不知道你們甲科的考試如何。」

  徐之敬保守地說,「但他對五經的造詣,在我之上。至於詩賦,更是比我高得多。當年老館主就是看了他的詩賦,認為他很有靈性,才讓先生收他做入門弟子的。」

  詩賦?

  祝英台聳了聳。

  這裡是五館,是務實的地方,學生大多是庶人,擅文辭的反倒少。也難怪甲科第一總是馬文才,他最擅長寫各種時務策。

  聽到徐之敬對褚向的評價,馬文才心中越發覺得古怪了。

  一個明明有實力和他角逐第一的人,卻總是因為運氣不好成績不佳,而且沒有人覺得奇怪。

  如今都在角逐「天子門生」,他是第一,被眾人都當做競爭對手,每日裡提防、比較,可卻沒有幾個人注意到褚向。

  褚向是先生的入門弟子,之前不在館中讀書,若不是徐之敬也入了學館去爭這名頭,館中根本沒人知道他的真實水準,更不會忌憚他。

  「他要是能出頭,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徐之敬歎氣:「因為褚向父母早亡,他從小就得不到家中的支持,家中旁支十五歲就入了國子監,他這嫡脈都已經十八歲了,卻從未得到過舉薦,而且連親事都無人過問。」

  他想到自己。

  「他和我一樣,已經沒有了家中幫助。若再不自己搏一搏,真的是一無所有。」

  幾人想到徐之敬的遭遇,不欲引起他的傷感,只好換了個話題。

  「那你是怎麼和褚向交好的呢?」

  馬文才問他,「你看起來不像是容易和人交朋友的樣子。」

  「倒是他主動親近我的……」

  徐之敬回想著往事,「他比我早一點投入先生門下,我來時,他對我頗為照顧,後來問他緣故,他說家中有一長輩,喉嚨曾受過傷說話困難,而且身體虛弱,問我能不能開方子調養,卻又不能帶人來見我。我問明瞭情況,又看了之前她用的方子,改進了幾次,給了他新方。」

  「後來他又陸陸續續請我開方,又贈我藥材和少見的孤本作為回報,一來二去,便熟悉了起來。」

  他感慨道:「褚向雖父母早亡,但家中底蘊頗深,他父母的藏書和家長早些年置辦的藥材皆是稀有之物,我那些方子,實在是受不得這樣的重禮。可他說他身無長物,唯有這些遺物能夠自由支配,我也只好愧受了。」

  在學館之中,之前和徐之敬交好的唯有褚向,但反過來說,褚向的事情徐之敬也大部分清楚。

  「長輩?」

  馬文才自言自語。

  「褚家的長輩?」

  「是啊,應該是個年長的女人。」徐之敬說,「我一直猜測,他之前不願和我說明身份,我思忖著恐怕是個庶人出身的。他知道我的規矩,怕我知道了不肯治,或是讓我破例,乾脆支支吾吾過去。」

  「我與他既然已經為友,就不好讓他左右為難,也就故作不知,也從來不問。」

  他這話說完,祝英台等人的腦海裡已經勾勒出一副爹不疼娘不愛,唯一疼愛他的長輩還得了重病的景象,開始同情起褚向來。

  說起來,這樣的遭遇,沒有變得憤世嫉俗或是自暴自棄,而是想盡辦法出人頭地,雖然性子軟了點,也沒算是長歪。

  馬文才聽完徐之敬的話,腦子裡已經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些東西,剛剛準備再問幾句,卻突然見到祝英台身邊的半夏和傅歧的一位部將匆匆忙忙朝著幾人的方向而來。

  見到是半夏和自己的部曲,傅歧和祝英台一起站了起來,好奇地看向他們。

  「何事?」

  傅歧見那部曲面有喜色,估摸著不是壞事。

  「啟稟郎君,大夫人生了,是個公子!家中送信來報喜!」

  傅家的家將喜氣洋洋道:「報喜的書信託京中的驛官送來的,剛剛才到,我想著這是好事,就給郎君送來了!」

  「嫂嫂生了個兒子?」

  傅歧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我嫂嫂生了兒子!生了個兒子!」

  他一把搶過家信,將那封簡短的書信再三看了幾遍,高興極了,恨不得立刻就送給兄長去看。

  他嗓門極大,這番哈哈大笑之下,廊下其他圍食的士生都看了過來。

  「是你兄弟的遺腹子,又不是你的孩子,那般高興幹什麼?」素來和傅歧不和的虞舫陰陽怪氣地說:「你現在高興,等來日大房拿這孩子跟你爭家業的時候,希望你還笑得出來。」

  「狹隘!」

  傅歧呸了一聲。

  「你當每個人都跟你家似的?」

  「嘿嘿,是不是,我們以後再看。」

  虞舫冷笑。

  相比于傅歧,一旁同樣拿著信函的半夏表情就苦澀的多。

  「怎麼了?」

  祝英台見半夏那苦瓜臉,都有些不敢接那信。

  「也,也是京中來的,和傅小郎的信一起從驛站送到學館的。」

  半夏顯然已經從驛官那得到了信中的消息,所以磕磕巴巴地說:「那個,莊主和夫人知道,會生氣的……」

  「什麼信?婆婆媽媽的!」

  傅歧心情大好,伸手從半夏手中抄過信函。

  待看到函件上方的漆封蠟印,傅歧眼睛瞪得渾圓,驚叫了起來。

  「德陽殿?怎麼是德陽殿的印記?!」

  他這一番咋咋呼呼,頓時讓馬文才皺眉,一巴掌拍過去,搶過了信函拋與祝英台。

  「好奇心那麼重做什麼?別給英台惹麻煩!」

  但已經遲了,隨著他一聲「德陽殿」,廊下之人齊刷刷看了過來。

  德陽殿是太子東宮的正殿,凡是太子下達的詔令,皆從德陽殿而出。

  和傅歧已經「死去」的兄長留下了遺腹子這種消息不同,來自德陽殿的消息顯然更加引人注意些,有幾個和祝英台交好的,已經起身準備朝這邊過來打探了。

  祝英台頂著眾人的目光打開了漆封,裡面是一封任命書,內容也很簡單,大致是說祝英台字體優美,才華出眾,又在會稽學館中成績優異,經本州大中正舉薦,特宣召祝英台為太子的書令史。

  除此之外,德陽殿還令祝英台在一個月內前往建康,早日入「文選樓」,協助東宮修纂《文選》事宜。

  文選樓是太子蕭統在京中編選《文選》之處,皆為名士大儒出入,連北朝士族的詩賦文章亦有收錄。

  而書令史乃是秘書郎的一種,東宮的書令史和朝中秘書郎同級,算是士族起家的清官裡的一種優職。

  傅異當年便是從謝舉的秘書郎為起家官的。

  更重要的是,這屬於東宮的屬官,只需要太子任命即可,不需要吏部報備,也不受出身的潛規則限制,算是「特殊人才」。

  祝英台雖是士族,卻是鄉豪士族,朝中任何一個部門的秘書郎都不會用祝英台這樣出身的人選,可太子手下的書令史卻可以。

  太子蕭統明顯是知道祝家的情況,體貼的連這個都為祝英台想到了,特地給了她這麼一個虛職,既有名頭又清貴,卻不會讓其他人有異議。

  「這是好事啊,怎麼愁眉苦臉的?」

  傅歧豪爽地拍著祝英台的後背,由衷的替他高興。

  「不想和我們分開?建康可是我的地盤,你愁什麼?」

  「不是,這個……」

  祝英台抬頭看了眼馬文才,眼中有詢問之色。

  馬文才微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哈哈哈,你別愁這個,馬文才過不了幾個月就是天子門生了,也要去建康。你們都走了,我也不想在這裡讀書了,回頭我就跟我阿爺說,去國子監讀書去,我們都不分開!」

  傅歧想到等「天子門生」選完,兄長就不必用易先生的名義留在這裡了,到時候他跟兄長一起回家看小侄子去。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心情大好,攬著祝英台的肩膀笑著說:

  「太子人可好了,我見過,你別怕。」

  「傅歧,你要不要臉!」


第203章 衣食住行

  「傅歧, 你要不要臉!」

  罵出這話的,不是和傅歧關係不好的虞舫, 而是和祝英台、馬文才交好的魏坤和孔笙二人。

  「你當這會稽學館是你家開的?你說誰是天子門生誰就是?!」

  他們之前和馬文才一起做了祝英台驗書品的見證人,如今一聽德陽殿來了詔令, 立刻就想到當初陸中正之言, 應當是東宮裡宣召祝英台來了,所以才過來準備道賀。

  在這裡讀書的士生,大多是門第不夠去國子監的,亦或者不是家中被重點培養的嫡脈,根本爭取不到資源的,他們瞧不起庶人, 卻又自知比不上高門, 不上不下, 其實處境實在尷尬。

  結果一過來, 卻聽到傅歧大言不慚地說馬文才一定是天子門生,而他, 似乎連天子門生都不稀罕, 混過這一陣子就去國子監讀書,這讓一直苦讀不輟的魏坤和孔笙二人頓時怒從心起, 罵了出來。

  所謂文無第一,即便馬文才每次考試都是甲科, 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誰也不能保證馬文才一直就能保持這樣的成績,亦或者第一就一定能入謝舉的法眼, 點了「天子門生」。

  他們之前去浮山堰一去就是幾個月,他們走後,甲寇里考試,幾乎是第一輪流做,幾個士生都有不俗的成績。

  於是時間漸漸過去,很多人已經忘了馬文才和祝英台、褚向、梁山伯幾人曾名列前茅的日子。

  這幾個月裡,人人都覺得自己離「天子門生」的距離是那麼的近,畢竟名額有五個,就算馬文才回來,他們也還有機會。

  尤其現在祝英台被東宮宣召了,原本這個消息會引起無數人嫉妒羡慕恨,可祝英台被宣召就等於天子門生的競爭者又少了一個,如今聽到德陽殿消息,眾人只有真心高興,沒有虛情假意的。

  太子畢竟還只是太子,何況還是個抄書的書令史,只能說是個清官罷了。

  可傅歧就這麼大喇喇的把天子門生的名額當做囊中之物,就算不是為了自己這麼狂傲,也實在太看不起館中其他的學生,至少脾氣並不比傅歧好多少的魏坤是忍不住了。

  傅歧被人罵了不要臉,剛要反駁,卻被馬文才抬手拍了腦門一記,後者對著魏坤兩人拱了拱手,面含歉意道:「他家兄長有後,又恰逢祝英台得了好的前途,一時得意忘形,兩位勿怪。」

  「就他這個德行,去了國子監也是給人當下腳料的份!」

  魏坤冷哼了一聲,繞過了他,向著滿臉凝重的祝英台道喜。

  「祝英台,恭喜了!」

  他有些羡慕地說,「沒想到京中消息這麼快,這才兩個月不到,詔令就下了。」

  「是啊,挺快的。」

  祝英台心中發苦,臉上還要擠出高興的表情來。

  「大概是太子急著修成《文選》吧。」

  「聽聞陛下如今越來越暴躁了,臨川王又在京中橫行無忌,常常有官員因此丟官罷位。」

  孔笙有意和祝英台交好,湊近壓低著聲音說著家中聽來的消息,「太子仁厚,有些被貶或被冷落的官員,便以被太子殿下以修纂《文選》的名義召入文選樓,逃脫流放或殺身之禍,所以文選樓裡的人越來越多,做事的越來越少。」

  得罪皇帝,只是丟官;

  得罪臨川王,不知什麼時候就死的不明不白。

  只是這些官員是為了避禍入文選樓的,卻不見得真的都願意修書,或者擅長修書;厚道的,也許會把家中善本拿來借文選樓摘錄,有的也會幫著編纂,但還有些名義上在文選樓修書,其實去了什麼都不做。

  太子弄了這麼多人進文選樓,總不能一點成果都沒有,尤其是抄寫這樣的辛苦事,很多「老大人」是不願做的,這才急招人進文選樓。

  所以祝英台這個時候去文選樓,就得做好吃苦受氣的心理準備。

  這些事都事關朝中傾軋,孔笙也不能在人多的地方說明,只隱隱點了一些,他相信即使祝英台聽不懂,馬文才也肯定會向前者說明。

  「謝謝你了。」

  祝英台聽得懂他的意思,不過她不是什麼真正的士族,對於一個大學畢業生來說,抄書真算不得什麼苦差事。

  她害怕的,一是要和祝家正面撕破臉,二則是她對祝家莊和會稽學館外的世界有著天然的恐懼,浮山堰一行更是讓她明白什麼叫人命如草芥,如今要她去人生地不熟的建康重新開始,若不如傅歧所言大家一起去,就她自己,很難做到泰然自若。

  「既然祝英台有了好前程,是不是該約個日子,到山下哪個好的酒肆裡擺一次宴,請請我們這些同窗?」

  另一邊的虞舫遠遠地叫道:

  「聽聞祝家莊富庶,不會連這個都捨不得吧?」

  祝英台現在沒心情和虞舫爭什麼長短,見他笑得一臉不安好心,反倒激起了脾氣,大大方方地向著廊下眾甲科學子笑道:

  「沒想到我這一筆字還能入了東宮的眼,看樣子是等不到諸位的好消息了。虞兄說的沒錯,此乃喜事,應當慶賀,待我遣了家人去山下打聽哪家有好酒,就來招呼眾位同樂……」

  「我先行一步,在建康等著和各位重聚。」

  她對著眾人拱了拱手。

  「好!」

  「祝英台果然豪爽!」

  「來日必當在建康相聚!」

  一時間,祝英台的話引得不少學子豪氣大展,似乎各個都能一展淩雲之志,來日一飛沖天,沖入建康一般。

  「應對的漂亮。」

  馬文才贊許地點了點頭,又說:「既然要擺宴,就不能敷衍。安排宴席的事情,等梁山伯回來,請他去張羅,他對山下更熟悉。」

  祝英台難得被馬文才誇獎了,眼亮亮地點著頭,心中雀躍不已。

  不就是分配了好工作嘛!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她在大學裡吃這樣的宴席也不知道吃了幾次了,看別人怎麼應對,學都學會了。

  傅歧本來被魏坤懟的沒趣,但見大家都在高興,莫名也高興了起來。

  他雖脾氣暴躁性格急,卻很少記仇,即使被魏坤罵成「下腳料」也沒有在這個關節讓祝英台沒臉,只跟著大家一起笑。

  馬文才見傅歧這樣,又想到為了家族禪精竭慮的傅異,忍不住心中歎息。

  在傅異失蹤的期間,為了尋找兄長蹤跡的傅歧似乎成長了不少,也能夠承擔的起家族的重擔。

  可隨著傅異回來,傅歧就像是又重新找到了依賴的目標,漸漸回到了原來那種散漫的性子。

  偏偏他們都瞞著傅歧,並沒有告訴他傅異的身體情況,倘若哪一天傅異的病情惡化,傅歧的精神支柱再三崩塌,還不知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馬文才內心裡羡慕傅歧這樣活得自我的人,也羡慕祝英台這樣活得純粹的人。

  他自己工於算計,步步為營,卻喜歡看別人活得自在。

  所以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裡,他願意包容他們的任性和不妥。

  但他答應了傅異,要照拂好他的弟弟,要幫助他避開不應有的禍事。

  還有祝英台……

  馬文才有些頭疼。

  他有預感,祝家莊不會任其這麼拋棄女人的身份去建康當什麼書令史,除非先斬後奏立刻動身,否則定有波折。

  可事情真能這麼簡單嗎?

  那六個部曲能讓祝英台這麼容易離開學館?

  「馬文才,你不高興?」

  傅歧見馬文才皺眉不語,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我在想,祝英台接下來該怎麼走。」

  馬文才神色認真地說。

  「祝家沒有出仕過的嫡系,在建康應當沒有什麼得用之人,祝英台去了不會受到祝家的限制。但相對的,也得不到什麼幫助。如果祝英台要去建康,少不得要置辦房產、採買僕從,還有一路上的安全……」

  那黑衣人不知道是什麼來路,會不會對祝英台不軌?

  他又在祝英台屋裡翻找什麼?那東西是不是對祝英台的安危有礙?

  「我的娘親啊!」

  傅歧受不了地抹了把臉。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祝英台的阿爺呢!這種事你操心什麼?這不是該祝家莊操心的事嗎?真找不到合適的宅子,等我回了家,住我家都行!」

  他一邊說,一邊老氣橫秋地拍著馬文才的背。

  「我說馬文才啊,我一直覺得你就這點不好,喜歡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想明白,可這世上有許多事就是不明白不知道才有意思……」

  「祝英台沒去過建康,沒買過宅子,沒採買過僕人,讓他自己來,不也是一種經歷?你和他只是知交,又不是奶媽子,怎麼就婆媽成這樣?我十四歲就來會稽讀書,不也就是拍拍屁股就過來了?」

  傅歧咧著嘴笑。

  「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所以你就一條路走到黑,撞了牆又準備回國子監讀書?」

  馬文才翻了個白眼,卻沒辦法向傅歧說明自己的難言之隱。

  若祝英台真脫離家族托庇於他,那就是亦友亦臣,要是連衣食住行都無法保證,又怎麼能讓祝英台對他死心塌地?

  馬文才三言兩語打發了傅歧,不管他的瘋言瘋語。

  等下午重新開課,早上發出驚人之語的褚向卻並沒有出現,一起不見的還有本該來的易先生和謝舉。

  大概因為祝英台被宣召的事,其他學子也無心上課,各個魂遊天際,那個為他們講解五經的博士見眾人都是這樣,無奈地中止了上課,提早讓他們回去休息。

  馬文才收拾好東西,剛和傅歧一起走出課室,卻被早就在門口等著的祝英台撲了個正著。

  祝英台怕部曲來接她,錯過了和馬文才獨處的機會,一點時間都不敢浪費。

  「我跟他單獨商量點事!」

  祝英台抓著馬文才的袖子,急匆匆地對傅歧說。

  「啊?」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傅歧剛回過神,祝英台已經拉著馬文才跑出去老遠,只看得到遠遠的身影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親爹模式開啟。

  然而並無卵用。


第204章 有錢百萬

  祝英台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毛毛躁躁了, 尤其在她坦白自己女人的身份後,更是很小心的遵守著這個世界男女之間的分寸, 輕易不進行肢體上的接觸。

  正因為如此,馬文才看得出她很著急, 便沒有甩開她的手, 任由她拉著自己的袖子一路小跑。

  祝英台個子不高,一路小跑馬文才也不過就是步子邁得大一點而已。

  她把馬文才拉到沒人注意的小樹林裡,難掩焦躁地問:「馬文才,我剛才問了半夏,她說我家的部曲都已經知道這事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說, 要不然, 我乾脆跑了算了。」

  祝英台急得在原地轉圈圈。「我找個他們沒注意的機會, 帶點盤纏跑路, 偷偷到建康去。只要我去應了詔,他們就不能拿我怎麼辦了。」

  「要不然, 我就拖時間, 拖到未應詔而至,讓太子的人把我抓到建康去?」

  她低著頭踢著地上的土, 又抬頭可憐兮兮地看馬文才:

  「太子仁厚,應該不會對我上刑吧?」

  「你鎮靜點!」

  馬文才啼笑皆非地說:「既然是太子宣召, 即便是你的父母不同意也不能違詔,你的身份不能被當做拒絕的理由,因為你的父母不會用這個藉口。你就大大方方地當做是一件喜事, 最好宴請的規模大一點,弄的人盡皆知,這樣才是正確的應對之道。」

  「你受召去建康上任是喜事,在會稽學館和上虞縣來說都算是大事。我估計沒幾天太守府就會派人來給你送路引和驛券,出仕是要填士籍的,你趁機把祝英台的名字填進去,從此祝家莊只有祝小郎,沒有祝九娘了。」

  他安撫著祝英台的情緒。

  「祝家莊雖在會稽是一方豪強,可名義上必須受朝中統轄。不能出仕和不願出仕是兩回事,無故拒不受詔會被定罪的。為了避免這樣,你父母會替你想辦法圓了你的男子身份。」

  「真的會這麼順利?」

  祝英台有些擔心。

  「事在人為。」

  馬文才不敢把話說的太死,「我們盡人事,聽天命,至少有一搏的機會是不是?」

  祝英台心裡還是七上八下,但她太想脫離祝家莊了,哪怕過程再困難,她也願意一試。

  「什麼祝九娘,祝小郎?」

  熟悉的疑問聲從兩人的背後響起。

  「喝!」

  「誰?」

  兩人驚駭莫名,齊齊回頭,待看到來的是誰,既松了口氣,又提心吊膽。

  竟是嘴巴最守不住話的傅歧!

  「我不是有意聽你們說話的,你們走了以後,先生派人來找祝英台,我就讓人等著,過來看看……」

  傅歧怕找他們的人聽到不該聽的,就沒敢指方向,而是自己找了過來。

  解釋完,他又為難地看著兩人。

  「那個,祝九娘和男子身份什麼的……」

  「你聽錯了。」

  祝英台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什麼祝九娘。」

  「但是我明明……」

  「算了吧,祝英台,你不可能瞞一輩子的。到了建康,你也需要傅歧的幫忙,他說的沒錯,那是他家的地盤。」

  馬文才歎了口氣。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說不定就有誰又闖過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半個時辰後。

  聽完祝英台解釋著來龍去脈,坐在自己屋裡的傅歧瞠目結舌。

  「祝英台,你是女的?」

  他倒吸了口涼氣。

  「是女的?!」

  「我倒是想自己是男的。」

  祝英台見他那表情,本來有些不好意思也變得一肚子火了。

  「情況之前不都已經跟你說了嘛!」

  「不,不是,你是女的你來這裡讀書幹嘛?」

  傅歧納悶,「這裡是五館,大部分都是庶人,你又不像我們為了前程,來這給自己找麻煩啊!」

  「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馬文才打斷了兩個人的扯皮,「如今太子宣召,祝英台想要應詔,但祝家莊肯定不會讓祝英台就這麼去的。」

  「那可是太子,你們欺瞞太子,難道不怕有罪嗎?」

  傅歧對太子的印象極好,「就算太子是仁厚人,也……」

  「得了吧,一個抄書的小官而已!」

  祝英台不耐煩地說,「我得借這個名義入了仕途,這樣才能給自己立下士籍,否則我就這麼逃了,就是黑戶。」

  這時代的黑戶,誰抓回去都能當奴隸,連求助都無門。

  「馬文才,你為什麼也要陪著她瘋?祝家莊不算什麼頂級閥門,好歹也是會稽郡實力頂尖的鄉豪,到底祝家莊怎麼苛待她了,要讓她這麼逃?」

  傅歧是見過祝英樓如何關心妹妹的,只覺得這一個兩個都見了鬼。

  「我哥哥離家不見,我恨不得天涯海角去找他,這祝英樓要丟了個妹妹,還不得瘋了?」

  「我有我的原因。」

  祝英台不指望傅歧能懂。

  「總之,我不想回去,被隨便找個人嫁了。」

  「我需要祝英台。」

  馬文才剛說出口,見傅歧詫異地看過來,連忙補充:「別想太多,我想要祝英台的才能。」

  「祝英台的才能?」

  傅歧鸚鵡學舌。

  「是,我需要她在煉丹和機關上的才能。」

  有些事,馬文才也藏了許久,如今終於可以揭露開。

  「其實,我一直有陸陸續續購下一些鋪子,有的是酒坊,有的是糧鋪。我在建康郊外還有兩處莊園,莊園雖不大,但也有山林和池塘,可以用作經營。」

  他在傅歧睜大了眼睛後又說:

  「我的師父是東海裴公,有弟子一千,皆是遊俠好手。裴家的走私隊伍,東至東夷,西至大漠,北至柔然,南至交趾,皆消息靈通可以來去,裴家莊諸子亦有經商之才。我若與他合作,只要是稀罕之物,便沒有賣不出去的。」

  「你要經商?」

  傅歧不可思議極了。

  「你是士子,竟然想經商?」

  「我不是想做商人,我需要錢。」

  馬文才實話實說,「我家不似鄉豪,我得罪了沈家,家父要不了多久怕是就會丟官,從吳興那個爛攤子裡抽身出來。我的天子門生雖然十拿九穩,可能不能得到聖寵卻未可知,我不能將家中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陛下身上……」

  「我需要人,需要經營莊園,這樣,進可做鄉豪,退可做名士。只要能成為鄉豪,就沒有人能除了我家的士籍。可如今世道這麼亂,無論是經營還是發展都需要武力,要想養甲兵可不是一點錢就可以的。祝英台能釀好酒,鑄好銅,能煉生鐵,她會的也許會超過我們的想像……」

  馬文才一點點地透露著自己的野望。

  「我可以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我需要錢,需要人,需要祝英台!」

  傅歧被馬文才的話激得是熱血沸騰,哪裡還顧得自己剛才問的是什麼,當場脫口而出:

  「那你現在有多少錢?!」

  聽他問的這麼直白,祝英台無力掩面,不忍吐槽。

  然而馬文才卻沒有回避,猶豫了片刻後,他吐出了一個數字。

  「我有錢百萬。」

  我勒個去!

  這下輪到祝英台震驚了。

  馬文才一直都覺得錢不夠用,但實際上,他並不窮。

  占了「預知未來」的優勢,他一直知道什麼東西會掙錢。

  浮山堰剛剛被修建時,他就將祖父祖母臨終前留給他的田地和店鋪賣了大半,然後建了無數打鐵鋪,一邊收鐵一邊煉鐵,到朝廷四處收購鎮龍鐵時,他的銅錢已經多到放滿了莊園的庫房。

  但這些錢很快就被花了出去,用來大量囤積糧食。無論是糙米還是雜糧,只要是糧食,馬文才便大量購買。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又開了不少糧鋪,並不指望它們賺錢,而是招攬的人分赴各地購買糧食,再囤積起來。

  浮山堰出事,即使馬文才並沒有怎麼哄抬物價,但這些糧食就已經足夠賣上百萬之巨。

  只是這時候大量放出糧食太過可疑,他並沒有很好的拋售管道,只能一點點的賣出。

  說到底,這也是實力不夠的緣故。

  幾百萬錢,在傅歧和祝英台看起來很多,可跟那些累世大族或是地方鄉豪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如果沒有了「吳興太守」在任時給予的方便,馬文才的優勢就會很快消耗的一乾二淨,別的不說,吳興河道縱橫的漕運有事,就再也不能被他所用。

  「幾百萬錢……」

  傅歧知道馬文才說的是概數,這百萬錢怕是包括布帛和糧食等物,可即使如此,以他這樣的年紀,能攢下這下的家底,已經是很可怕了。

  莫說傅歧,就連和馬文才關係更好的祝英台,都不知道馬文才居然還藏著這樣的實力,除了震驚,就是震驚。

  「有錢沒用,如果沒有人的幫助,這些錢買不了多少東西。」馬文才看著傅歧,眼中閃著野心的光芒。

  「但你不一樣,你是建康令的兒子……」

  傅歧的祖父、曾祖父皆掌過軍權,認識的將領無數,而這些將領麾下亦有不少老兵。

  梁國一直想要和魏國幹,各地都在募兵,可現在浮山堰塌了,多少軍民被捲入水中,國力衰敗成這樣,最後只能裁軍。

  將領們無力養兵,只要有錢,有門路,便可招募訓練過的私兵。

  為了家門興盛,他將要去建康發展,傅歧生長于建康,家中又人脈通廣,只要他成長起來,兩人合力,又何愁無法在建康立足?

  過不了幾年,天下就要亂了。

  想到此,馬文才的思路越來越是清晰。

  「傅歧。」

  他看著這位好友。

  「我知你志亦不在朝堂,既然如此……」

  「要不要跟我幹票大的?」

  作者有話要說:

  馬文才富而不貴。

  在那個時代,光有錢還是任人宰割。

  小劇場:

  馬文才:(難得揚眉吐氣)請喊我馬百萬!

  祝英台:(震驚)我了個擦,他這麼有錢他居然裝窮!

  傅歧:(震驚)我勒個擦,他那麼有錢他居然裝窮!

  花夭:(震驚)我了個擦,他那麼有錢他居然訛我!!


第205章 一擲千金

  祝家莊的部曲祝阿大很難過。

  作為祝家莊莊主的心腹,他被派來保護「祝小郎」時,心中十分猶豫。

  想他儀錶堂堂,在祝家莊裡愛慕者眾多,萬一保護著保護著,被九娘子看上眼了,那可怎麼辦囁?

  畢竟他是這樣英俊挺拔的一個後生。

  祝莊主是不可能讓九娘子嫁給一個部曲的,而他也註定給不了她任何幸福。如果這種事情發生了的話,對他和九娘子來說,都是大禍事。

  但是他沒想到,九娘子居然是這樣的九娘子,少莊主這樣的漢子不喜歡(比如他),卻一天到晚跟小白臉們混在一起!

  這不,她又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溜到了隔壁!

  「我來找我們家小郎。」

  祝阿大伸長了脖子,往屋子裡張望。

  男女授受不親啊九娘子!雖然莊主夫人說如果是馬家少爺和他接觸可以不必太過擔心,但裡面還有好幾個小白臉!

  「沒有我們家郎君的同意,任何人不允許入內。」

  傅家家將雙手抱胸,硬邦邦地說。

  「不好意思,家主有令,小郎除了讀書以外,不准和不學無術的人在一起。」

  哼,誰都知道傅家小郎君是個遊手好閒的!

  「裡面除了我家小郎外,甲科第一的馬少爺也在裡面,不會耽誤你們家小郎讀書。」

  傅家家將寸步不讓。

  「職責所系,抱歉了。」

  「你這是要逼我們動手?」

  祝阿大手按佩劍,蹙緊眉頭。

  「那我們就領教領教祝家的家教。」

  傅家家將們早就看這一群鬼鬼祟祟的護衛不順眼了,從沒見過護衛還限制主人行動的。

  話音未落,利器出鞘的倉嗡聲不絕,傅家的家將和祝家部曲在院子外就這麼對峙了起來。

  「怎麼回事?」

  聽到動靜出來的祝英台看到門外劍拔弩張,嚇了一跳。

  「阿大,叫他們把武器收起來!你們要在學館裡械鬥嗎?」

  「小郎,少主說了,要我們寸步不離的貼身保護您……」

  祝阿大在傅家家將們嘲諷的目光中收起武器,語氣委屈。

  「寸步不離?我阿兄不會這麼吩咐你們的。」

  祝英台沒好氣地說:「我洗澡也跟著嗎?我如廁也跟著嗎?」

  祝阿大語噎。

  說話間,傅歧和馬文才也來到了門口,聽到祝英台拿自己性別的事懟自己的部曲,兩人忍俊不禁。

  「他們也是擔心你的安全,你們回去吧。」

  傅歧忍著笑說,又對祝阿大幾人拱了拱手。

  「我們家有規矩,主人議事時不許旁人旁聽,各位多包涵。」

  「不敢。」

  祝阿大也不敢真得罪這位建康令的公子。

  「那我們就在院子裡等著吧。」

  祝英台見他們就是不走,氣呼呼地轉頭又回去。

  「祝英台,你這麼做真的好嗎?祝家莊未必會將你嫁給什麼紈絝子弟,你要真跟著馬文才去建康,就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傅歧擔心地看著祝英台,又看著馬文才,突然語出驚人。

  「說起來,要名正言順的脫離祝家莊,讓馬文才娶你不是更好?」

  聽到傅歧的話,祝英台嚇了一跳。

  「娶我?」

  傅歧原本只是腦子裡靈光一閃,如今見著兩人並肩而立,思緒越來越清楚。

  「是啊,你是女子,總歸是要嫁人的,與其要嫁別人,不如嫁知根知底的。馬文才儀錶堂堂,家世又不差,如今還有數百萬家財,娶你怎麼了?你嫁給他,他不會攔著你煉丹、抛頭露面……」

  「我會。」

  「咦?」

  傅歧正說著得意,卻冷不防被馬文才潑了一盆冷水,不禁愕然。

  「做我的好友、我的幕僚、我的姐妹,我都會包容她,説明她,讓她得償所願……」馬文才的神情嚴肅,「但如果是我的夫人,卻不然。」

  他長歎道:「我馬家一代單傳,到我這裡,士族身份已經是岌岌可危。我無兄弟姐妹幫扶,如今想在這世道做出一番事業,我的妻子必須是能扶持我,在我不在家中的時候頂門定居,能面對明槍暗箭護住家業。祝英台雖有急智,可過於天真爛漫……」

  「更何況,我二人並不是兩情相悅。」

  馬文才的話說的祝英台臉上發熱,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是失望,還是被拒絕的難堪。

  她從來不想馬文才娶她的可能,除了兩人相處起來實在沒有男女之間的曖昧,更多的是那個歷史上「梁祝」的悲劇,讓她完全不敢去想這件事。

  見祝英台和馬文才都默然不語,自覺說錯了話的傅歧尷尬地撓撓臉,繼續語出驚人:

  「那我就勉為其難,回家讓我娘去祝家莊提親?反正家裡有我嫂嫂主持後院了,家裡無所謂我娶的是誰。」

  「不行!」

  「我才不要!」

  馬文才和祝英台異口同聲。

  「傅歧,你當娶我是撿破爛啊!」祝英台氣不打一處來,「我為什麼非要靠嫁人逃出家去?」

  「可是你要來建康,這樣不是最快嗎?」

  傅歧瞪了瞪眼,「等我兄長回了家,我就可以分家住了,到時候你們在建康可以都住我家,白天女扮男裝想去哪兒去哪兒,修書也行,幫馬文才算帳也行,晚上門一關,誰知道什麼情況?」

  「我才不要嫁人!」

  祝英台抓狂地一指馬文才。

  「真萬不得已,我寧願嫁馬文才。你太不靠譜!」

  「我不能娶你。」

  馬文才冷著臉,一點也不怕傷了祝英台。

  「我娶妻是要開枝散葉的,娶你又不能假戲真做,難道以後讓我心儀的女人做填房或妾室不成?我不能讓我的嫡子名不正言不順。」

  這世道,庶子甚至算不得後代。哪怕家中嫡子死絕了,從旁支過繼,庶子也是沒有繼承家業的機會的。

  繼室生的孩子也算是嫡子,但有幾個高門的貴女願意給人當填房?

  「真是奇怪,馬文才,你既然不願娶祝英台,為何剛剛也不讓我娶祝英台?」

  傅歧見三人在婚配這事上說不攏,有點下不來臺地胡攪蠻纏。

  「反正是假娶,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馬文才答應過傅歧,不能說傅異已經命不久矣的事,自然更不能說他日後面臨的情勢和他幾乎一般。

  如果他成了傅家的承嗣子,他的妻室便一定是出自高門的嫡女,要頂門定居,替他交際內外的。

  祝英台不過是鄉豪之女,並非出身建康的豪門貴族,傅夫人根本不會答應。

  「不要胡鬧了。」

  馬文才傷腦筋地揉著眉心。

  「我們這樣的出身,婚配向來不能自主。何況祝英台要的是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人前,假婚配是見不得人的,你不要多生事端。」

  傅歧自覺自己想出的好辦法被左潑一盆冷水,右潑一盆冷水,有些惱羞成怒地說:

  「那就按你們說的辦!將宴席辦的大大的,最好包下一整座酒樓,讓整個會稽學館會稽郡都知道祝家的小郎君要去建康上任好了!」

  「有何不可?」

  馬文才眉毛一挑。

  ……?

  ……!

  「馬,馬文才,你,你不會是準備來真的吧?」

  從小調皮搗蛋零花錢從來不充裕的傅歧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說:

  「你,你知道包下一整座樓要多少錢嗎?」

  外表出身豪族祝家莊,其實也是女**絲一枚的祝英台也被嚇了一跳。

  「不,不用這麼鋪張吧……?」

  「小郎,馬公子,梁山伯回來了!」

  傅家的部曲在外面喊。

  「梁山伯回來了!」

  傅歧眼睛一亮。

  「來的正好!」

  馬文才大笑著,起身親自將門口的梁山伯接了進來。

  待梁山伯在廊下淨面換鞋入了屋內,便眉飛色舞地說起自己的經歷。

  原來時值春耕,鄞縣縣令空缺了一段時日,縣丞等人又無心縣務,會稽郡太守府擔憂鄞縣耽誤春耕,便讓梁山伯提前上任,至於缺少的人手,可以從太守府先支取三個月的俸祿去聘人。

  梁山伯此次便是取了俸祿,回學館中招募人手一起去鄞縣上任的。

  「既然梁山伯的前途也有了著落,那更該包下整個酒樓了。」

  馬文才撫著下巴,做出了決定:「樓下以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名義宴請同窗,樓上便是答謝先生們吧。」

  「什麼包下酒樓?」

  梁山伯被說的一愣一愣的。

  「我只是上任縣令,不過是個濁吏,請上幾個交好的同窗,吃幾杯酒就行了。」

  「你還不知道,祝英台受了東宮宣召,要去建康任書令史了。」

  傅歧沒敢跟梁山伯說祝英台是女的,只避重就輕道:「馬文才說這是大喜事,準備和祝英台將縣中最好的酒樓包下來,宴請學館中的同窗和先生。」

  梁山伯身子一顫,第一反應便是看屋中的祝英台。

  「應太子詔?」

  她怎麼敢?

  「我對天子門生沒什麼興趣。」

  祝英台以為梁山伯問的是為什麼不博個「天子門生」,「之前書品被評的不錯,太子修《文選》,召我去做書令史,我覺得挺好的。」

  梁山伯定定看了他們一會兒,片刻後,舒出一口長氣。

  「你們決定好了?」

  馬文才皺了皺眉,覺得梁山伯有些過於慎重了,雖不太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是吳興人,傅歧家在建康又不常下山,祝英台之前在上虞,也很少出祝家莊,你是本地人,想托你薦個此地最好的酒樓,包下幾日。」

  他解釋說。

  「價錢好說,只要這件事辦妥即可。」

  「縣中最好的酒樓是朝露樓,一共三層,一樓是堂食,二層三層都有雅間。朝露樓有錢也不見得能包一天,但朝露樓是會稽學館中乙科學生劉元家的產業……」

  梁山伯並不推諉。

  「我和劉元有些交情,之前祝英台也教過劉元算學,我去與他說說,應當會有不少便利。」

  劉元是商家子,又是庶人,以馬文才和傅歧的身份,必不會親自去找他辦宴席的事情,如今梁山伯一口應承下來,馬文才和祝英台都露出喜意。

  「那太好了。」

  傅歧笑著說,「我就知道請梁山伯辦這件事最妥當!」

  「這事交給我好了,如果有宴請的名單也給我,我來安排。」梁山伯心事重重,但還是擠出個笑容,又問道:「你們準備請哪些人?」

  「請……」

  「所有人。」

  馬文才說。

  「……甲科的……啊?咳咳咳……什麼?」

  祝英台嚇傻了。

悠于 2018-12-22 18:39

第206章 風生火起

  祝阿大最近很憂桑。

  作為一位圍繞在莊主身邊、堅定地以祝家莊為核心的心腹打手, 祝阿大對祝家小娘子的奢侈浪費表示很不滿。

  會稽最好的酒樓啊!

  包下一整座樓啊!

  樓下流水席,樓上珍饈宴啊!

  當莊主是死的啊?

  當莊主夫人是死的啊?

  當少莊主是死的啊?

  當他是死的啊?

  嗚嗚嗚嗚嗚, 一定是莊主夫人偷偷塞了小娘子私房錢!

  如果他如實向莊中彙報, 少莊主會不會心裡不平衡以為自己是撿來的啊?莊主會不會因為莊主夫人偷塞錢而不高興啊?

  會不會因此引發祝家莊莊主一家的家庭矛盾啊?

  對此,他表示:哪怕九娘子看上了他, 他也堅決不會從的!

  這麼不勤儉持家的娘子,他養不起!

  為這事, 祝阿大每天撓的頭髮都快掉光了。

  就在祝阿大掙扎著祝家女郎會花錢算不算「出格」的時候, 梁山伯果然十分妥當的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劉元是個八面玲瓏之人, 他的長袖善舞和梁山伯不同,帶著一種商人式的圓滑, 當知道包下他家的朝露樓是為了慶賀祝英台去建康赴任,順便告別同窗大擺筵席後,劉元大方的表示可以將朝露樓讓出兩天, 酒水菜肴一律按成本供給, 不賺自己人的錢。

  然後為了通知到會稽學館所有的人, 梁山伯拉著自己在丙科和乙科招募到的刀筆吏、算吏等縣吏人選, 權當是就職前的實習, 一起將祝英台擬的邀請函發到了每一個人手上, 並且得到了回函。

  朝露樓一樓大堂是對丙科的流水宴, 二樓是對乙科的, 三樓風景最好的雅間用來招呼甲科學子和會稽學館的先生們。

  馬文才特意將宴請的兩天分開,第一天招待丙科和乙科,第二天招待甲科和會稽學館的先生、賀革的門下弟子, 也能避免出現士庶不小心衝撞的問題。

  這麼大的手筆自然震驚了整個會稽學館,起初還有人千方百計想通過梁山伯搞到邀請函去吃流水宴,後來發現梁山伯是要將所有人都發到以後,也就不試圖去找關係了,安心的在學館裡等著就好。

  除此之外,便是震驚。

  即便劉元說的漂亮,朝露樓可不是什麼普通的酒樓,劉家的商行在會稽郡裡立足,多半靠朝露樓情報帶來的便利。

  酒用糧食釀造,如今糧食價格驚人,酒價更是讓人咋舌,哪怕流水宴用的是濁酒,一天下來,也不知要花費多少。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到了最後,連會稽學館巡更的更夫、做粗使的雜役都悄悄找了上來,求著梁山伯他們弄張邀請函,好去喝幾杯酒解解饞,再藏點吃的回去給媳婦孩子打打牙祭。

  既然是流水宴,也不在乎多幾個人,馬文才並不拘著梁山伯請些不相干的人,倒是梁山伯不肯輕易給其他人。

  一來是擔心安全問題,二是這世道士庶有別以外,庶人之間也分三五門,其中的間隙比士庶還大。

  梁山伯不願一場好好的宴席因這些無聊的身份問題惹得不痛快,帶著要一起上任的新部下再三確定了一些學館中學役的身份和品性,才放了幾張讓他們在後門單獨用席,不能到前面去就坐。

  五館如今已經式微,沒有了當年每館近千學子的盛況,但所有人統計下來,也有五百多人,絕不是個小數目。

  莫說會稽學館,就是朝露樓都沒有招待過這麼多人,後來還是梁山伯又想了些辦法,在宴席第一天把學館中的廚子全請去朝露樓做流水宴,這才差不多夠不出紕漏。

  反正那天肯定也沒多少人在學館中用飯,廚子在學館裡因食材所限發揮不出好手藝,天天都給學子們吃簡樸的食物,如今送去朝露樓,還可以一展手藝,去一去天天被學生們罵「喂豬食」的怨氣。

  這番動作下,會稽學館上下自被驚動,朝露樓歇業兩天不接外客也成了大消息傳了出去,一時間,上虞祝家莊的小郎君因書品過人得了太子恩典,要去建康做書令史的消息不脛而走。

  一個書令史自然不放在會稽郡那麼多高門的眼裡,只是祝家莊已經數代未曾出仕,這祝小郎如今不滿十六歲就已經出仕,又就讀庶人為主的五館,再者上品的書品實在少見,被人幾輪傳來傳去,就差沒變成祝家莊和會稽學館培養出了一名書聖王羲之了。

  馬文才也沒想到梁山伯手腳這麼快,幾乎在祝家莊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不但消息傳出去了,因為請的只是會稽學館中的人,也沒有傳出什麼奢靡鋪張的名聲。

  誰都知道五館裡讀丙科的大多是貧寒學子,每年館主要靠到處打秋風度日,不少人都只當祝英台是借機接濟同窗的「義行」,反倒對她讚譽有加。

  梁山伯的辦事效率和手段將會稽學館裡借住的謝舉都驚動了,還召了他去問了一些事情。

  當知道他已經上任鄞縣縣令,也無意做謝家的門人後,謝舉有些失望地派人送回了他。

  他畢竟是烏衣巷的家主,就算一時為梁山伯驚豔,可他能用的人實在太多了,實在犯不著為了得到一個人毀了他的前程。

  雖然在謝舉看來,當一個下縣的縣令跟烏衣巷門人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麼前程。

  這件事也讓梁山伯在會稽郡徹底出名了一把,「連謝家都想收歸門下的庶人」可不是一般人當得起的名聲,就連馬文才都讚歎梁山伯的好運氣。

  有這個名聲在,等他上任以後,就算鄞縣上下再怎麼欺負他年少貧弱,也要好好斟酌斟酌,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於是就在三月初三這天,流水宴熱熱鬧鬧的開了,那一天會稽學館裡除了士族出身的學子以外其他人都來了,祝英台和梁山伯等人作為主角忙了個半死,梁山伯剛請的縣吏們記錄流水宴所耗物資和來往人員等雜務也是累了個半死。

  除此之外,傅歧還把傅家部曲借了出來,加上學館裡派來主持秩序的學官,一起負責門戶,以防有人渾水摸魚進來。

  這一番流水宴完,祝英台等人還沒休息片刻,第二日便是宴請會稽學館先生們和甲科同窗的日子。

  祝英台是甲乙丙三科皆學的,學館裡的先生們都和她很熟悉,也很喜歡這個弟子,幾乎都賞臉來了,只有賀革要陪從謝舉,沒有出席。

  但賀革門下所有弟子都出了席,也給祝英台添了不少臉面。

  傅歧自從「易先生」出現後就根本顧不得幫祝英台招呼別人了,幾乎全程迷之微笑跟在先生們那幾間屋子裡亂轉,讓馬文才忍不住歎氣。

  他也好不到哪裡去,甲科同窗看他「不爽」已經很久了,幾乎個個都想著法子想把他灌醉,偏偏馬文才並不嗜酒,光是躲掉這些或善意或惡意的祝酒就已經焦頭爛額。

  也幸虧徐之敬事先準備了醒酒丸,梁山伯又比較警覺,中途派人給馬文才的酒盅換了水,即便如此,哪怕喝下去這麼多水,也足夠讓人不停去如廁了。

  相比之下,大概是世人都以為祝英台請客的緣故,這東道主倒沒有被人怎麼灌,大家各自把酒歡言,和相熟的人推杯換盞,不像是來跟祝英台、梁山伯道賀的,倒更像是尋個由頭出來放縱一把的。

  酒過半盞,月上中天時,馬文才差人請來的歌舞伎也到了,朝露樓中清歌曼舞,因為提前跟太守府報備過了,連宵禁都免了,這些難得放鬆的學子和先生們更是不願離去。

  不過也有例外。

  「祝兄、徐兄、馬兄,我實在不勝酒力……」

  同樣被灌得兩頰泛紅、腳步無力的褚向口齒不清地說。

  「我,我得回,回去。」

  褚向和梁山伯一樣,都入了謝舉的眼,這段時日更是每日都去謝舉那裡「受教」,學館裡早就有了傳聞,說是褚家和謝家有舊,並舉出了好幾代之前互相聯姻的例子。

  在許多人眼裡,天子門生裡早就有了褚向一席之位,所以就跟灌馬文才一般,褚向也成了重點照顧的對象。

  褚向平時不飲酒,又不似馬文才那麼老練,更沒有梁山伯這樣的朋友打掩護,實實在在喝了不少酒,等徐之敬發現的時候,也只能用針灸保住他不傷了肝臟,解不了他的酒氣。

  所以等他一來向祝英台請辭,祝英台一看,嚇了個半死,人喝酒能全身上下紅成這樣也很可怕,忙不迭的叫人扶他下樓,送他回學館裡去。

  馬文才那天從祝英台門外遇見黑衣人開始就一直關注著祝英台的院子,深夜時也吩咐值夜的風雨雷電注意隔壁的動靜,這麼多天來祝英台那裡一點異動都沒有,讓馬文才總感覺一絲不對勁。

  他在會稽學館裡人手不夠,沒辦法也兼顧褚向那邊,他總覺得褚向有些讓人難以放心,可又不敢打草驚蛇。

  此時他見褚向要走,試探著要親自送他回去,卻被對方連連拒絕,執意讓馬文才派兩個護衛送他走就夠了。

  徐之敬擔心褚向出事,不肯讓他跟馬文才墨蹟,強硬地將他送走了。

  這一番推杯換盞到了天色完全黑下來,朝露樓裡的人也走的七七八八,祝英台和馬文才幾人商量著夜色已深,不好再返回學館,便讓家人去客店裡包了不少上房,一來將沒辦法處理的爛醉同窗和先生們送去休息,二來他們自己也累的夠嗆方便休息。

  如此一來,傅家、祝家和梁山伯的的人手都基本派出去了。祝英台要招呼沒走的人,馬文才和梁山伯、傅歧三人只能親自站在門前,替祝英台一一送客。

  就在此時,朝露樓外突然有人開始大喊著「有煙」。

  馬文才心中咯噔一下,跑出去兩步抬頭往上看去,只見夜色中,朝露樓的樓頂上黑煙四起,偏偏現在是晚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楚。

  除了煙氣,慢慢也有火光蔓延開來,這火竟不是從下面往上燒,而是從上面燒起來的!

  「有人縱火!」

  馬文才回身大吼。

  「快去找人,等樓梯燒斷了,就沒法救人了!」

  「不好!」

  傅歧一聽到起了火立刻就轉身往上跑。

  「我兄長還在上面!」

  傅異腿腳不靈,傅歧不放心他,不讓他先走,準備等所有人送走了再背他一起去客店休息。

  如今起了火,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往裡面跑。

  可他剛跑進門,卻發現有人比他更快地向樓上竄去,傅歧定睛一看……

  竟是梁山伯。


第207章 王不見王

  祝阿大今天很難過。

  少莊主給他安排了一個重任, 一個很「重」很「重」的重任,「重」的他都快罵娘了。

  他費力的扛著背後用絲帛製成的大袋子, 一邊小心著不讓它掉下去, 一邊要確保自己不會碰到什麼不該碰的地方。

  他娘的,就知道少莊主想讓他入贅很久了, 否則這樣的活兒為什麼不給其他人幹,偏偏讓給英俊瀟灑的他?

  這不是引誘他占女郎便宜嗎?!

  少莊主一定是想讓他先動了心, 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還有這女郎怎麼回事?看起來瘦弱的很, 怎麼這麼重?

  別人說貴女都是「千金」, 讓他看,明明是「千斤」吧!

  「阿大, 火已經起了,你先走。」

  被派來辦事的祝家莊門人催促他。

  「我們等這屍體燒爛了臉就走。」

  「好,等我走了, 你們把樓梯燒了, 等下從頂上溜索下去, 別讓人上來看見。」

  祝阿大背著袋子, 三兩步跑到樓梯口, 和幾個部曲一起下樓。

  朝露樓二樓另有一個專門給粗使雜役搬泔水的通道, 他們已經安排好了, 等會兒將人裝到預先準備好的泔水桶裡一起搬下去, 不會引起多少人注意。

  誰料他們剛走到樓梯口,迎面從下方上來幾個手持短刀的黑衣人,渾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風, 只留一雙眼睛露在外面,見到這些祝家的部曲,二話不說,抬手就砍。

  能在祝英台身邊保護的,無一不是祝家莊的好手,見對方打扮可疑,又不管不顧就動刀子,立刻就還擊起來。

  「媽的,哪裡來的硬點子!」

  祝阿大身上背著袋子,不能動手,只能對身後的手下一使眼色。

  「少主說了,不能讓人看見,都給解決了!」

  對面顯然也是這樣的想法,兩邊都存著滅口的心思,刀刀狠辣不留情,祝阿大背著袋子左支右拙,難過極了。

  都怪這「重任」!

  要不是身上背著「千斤」,啊不「千金」,想他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武功高強的祝阿大一定把對面這些混蛋都剁了!

  此時在樓角點起的火已經漸漸燒起來了,黑煙開始彌漫,雙方叮叮噹當打成一片,鬥得是熱火朝天,誰也沒發現從雅間裡又走出來一個人。

  「你們是何人?」

  感覺到起了火從屋子裡出來的傅異一看這架勢,驚得隨手就抄起了走廊中妝飾的高幾當武器。

  怎麼還有人?

  不是等到都送走了才點火的嗎?

  「易先生?」

  祝阿大回頭一看,那從屋子裡出來的,不是甲寇里教書的「易先生」還能有誰?

  傅異自然認識祝英台身邊的部曲,上次官府來抓人還是靠他們護著自己的,見有自己認識的,他心安了一半,自然而然地往祝家莊的門人身邊靠去。

  「怎麼回事?這些黑衣人是誰?」

  所有人都打的你死我活,哪裡有人能顧得上傅異問的話,好在祝家莊的門人穿的都還比較正常,今天又是祝英台擺宴,傅異也不疑有他,只以為是有黑衣人襲擊,祝家莊的部曲遇襲自保,完全沒有防備他們。

  其他人都在動手,唯有祝阿大在眾人的保護下站在樓梯附近,傅異也就漸漸向祝阿大靠近,一邊走一邊催促。

  「煙已經很大了,也不知道哪裡起了火,我們先一起下去。」

  誰要跟你一起下去!

  祝阿大內心暗暗著急,若是他身上沒背著人,此時必定拔刀將這瘸子滅了口,可是他現在必須要保證背上之人的安全,還要對方不能起疑,只能硬著頭皮回答:

  「我不能走,小郎君還在這裡。」

  「祝英台?」

  傅異一驚,回頭看去。

  「他沒出來?」

  「小郎喝多了,在休息,我們正準備接她,遇見這些人脫身不開。」

  祝阿大應得極快。

  「你這背上的是?」

  傅異狐疑地看著他背上的絲袋。

  「包下朝露樓所費不少,莊主怕小郎帶的錢不夠,讓家人送了過來付帳。」

  祝阿大面不改色的胡扯。

  「裡面全是錢帛。」

  兩人說話間,對面的黑衣人終於看清了傅異的長相,突然腳步一變,齊齊脫身開來,朝著傅異的方向砍來!

  這下傅異哪裡還顧得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難道是沖我來的?!」

  傅異聽傅歧說過在太守府遇見黑衣人,此時心中一驚,舉起高幾。

  「難道是沖女郎來的?!」

  祝阿大看著向自己方向襲來的黑衣人們,反射性也想舉,又想起手上的東西不能舉,只能掉頭就跑。

  「你這沒膽氣的刁奴!」

  傅異出身世家,哪裡見過這種部曲遇見他人襲擊掉頭就跑的事,更別說他們的主子祝英台還在樓上!

  這人跑就跑了,居然還是「攜款潛逃」!

  祝家莊派來接應的門人們發現祝阿大帶著目標跑了,當即也不纏鬥,趁著黑衣人都將注意力放在傅異的身上,一個個跟著跳下了樓。

  傅異想跟著下樓,卻發現去路已經被黑衣人堵住,他反應極快,見勢不好立刻將手中的高幾甩向黑衣人們,一瘸一拐地閃身進了最近的屋子,將門閂起,又將屋子裡能找到的重物都拖過來堵住房門,能擋一時擋一時。

  此時火光已經四起,朝露樓中宴請賓客,酒自然是不缺的,幾乎人人都帶著一身酒味,所以頂樓被潑了酒時沒幾個人注意,還以為是哪個酒鬼不小心將酒灑了一路。

  現在火沿著最遠處走廊上的酒漬一路燒了過來,朝露樓是木質結構,酒樓裡又多有布幔這樣的助燃物,很快火就撩到了樓梯口。

  那幾個黑衣人使勁揣著門,但裡面的物什堵得死緊,一時半會踹不開。

  火卻已經燒了過來,幾人越踹越急,破口大駡。

  「禿子,剛剛下去的那波人開始燒樓梯和二樓了。」

  一個黑衣人覺得情況不對飛快地跑到樓梯口看了一眼,驚慌失措地說,「我們趕快走吧?要是全燒起來我們就走不掉了!」

  被叫禿子的人見祝家的人比他們還狠,惡狠狠地看了那門一眼:「他不是要拿東西堵門麼?讓他堵!」

  禿子轉過身,對其他黑衣人喝道:「兄弟們,把重傢伙都扛過來,給我把門堵了,我看他跑不跑的出去!」

  他獰笑著,率先沖進一個屋子,拖出一架五斗櫃來,擋在了門前。

  屋子裡的傅異聽著門外拖曳的聲音,看著屋子裡漸漸彌漫進來的黑煙,鼻端是火焰燃燒一切的焦臭味,時隔多日,又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

  水火無情,老天對他如此「恩寵」,竟讓他一一承受,兩次滅頂。

  ***

  夜色昏暗,加上點火之人很小心,朝露樓的火是先起了煙,後現了火,等傅歧和梁山伯沖到二樓時,火已經很大了。

  兩人看著四處彌漫起來的火勢,以及在朝露樓中胡亂奔跑的雜役們,心中涼了一片。

  那些雜役拼命搶著朝露樓裡還值錢的東西,或抱著絲質的幔帳,或抱著瓶子罐子,潮水般往外奔去。

  傅歧甚至還看到幾個光著膀子用衣服蒙住頭臉擋煙的雜役推著泔水桶沒命狂奔。

  若擱在平時,傅歧看到這樣的景象必定要笑出來,如今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只顧悶著頭逆著人流往裡跑。

  傅異這一年來過的太過壓抑,傅歧請了他來,原本是有意借這個機會讓兄長喝上幾杯,稍微快活快活,傅異也明白傅歧的意思,加之確實過的有些憋屈,推杯換盞間便多喝了幾杯。

  他一喝多,傅歧就不放心他這麼回去了,攙他尋了一處沒人注意的角落睡了,本準備等所有人送完來接他一起去客店休息,順便醒醒酒的,誰又能想可能會讓兄長葬身火海?

  傅家僅剩的兩個部曲跟著傅歧一起沖進的朝露樓,同樣沖進來的還有梁山伯。見進來的是梁山伯而不是馬文才,傅歧微微吃驚了一會兒,但很快也沒有心思想這些,只一門心思往樓上跑。

  誰料他們才跑上二樓,迎面下來幾個黑衣人,和他之前在山陰縣衙裡遇見的黑衣人一樣的打扮,頓時心中一驚,指著那幾個人叫道:

  「把他們拿下!小心別讓他們死了!」

  傅家的部曲們得了令,抽刀就去攔住那些黑衣人,雖以少敵多,但傅家家將裝備精良,又練得是群戰,一時難分勝負。

  梁山伯沒管任何事情,越過眾人繼續狂奔。

  傅歧見梁山伯奔上了樓,也不管那些黑衣人了,跟著往三樓奔,待兩人走到樓梯處,煙霧已經彌漫到他們根本無法再往前走。

  抬頭一看,那樓梯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燒掉了,只餘下一個空蕩蕩的樓梯口,四邊到處是火,像是一張巨口在嘲笑著他們。

  「阿兄!阿兄!」

  傅歧這時候哪裡還顧得會不會暴露傅異的身份,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

  「阿兄你在不在上面?阿兄我來了!」

  「祝英台!」

  梁山伯大喊。「祝英台?你要在就跳下來,我們都在下面!」

  然而無論兩人怎麼喊,上面都沒有一點聲音。

  火焰燃燒的嗶嗶啵啵聲越來越大,背後已經有人發出慘叫,也不知道是那邊的人受了傷,傅歧抬頭看了一眼,咬牙道:

  「梁山伯,你可承得住我?你舉起我,我爬上去。」

  「你爬?樓梯邊都是火……」

  「就是刀子也得爬!」

  傅歧轉過頭,對著梁山伯用一種不容反抗地姿態喝道:「讓你舉你就舉!蹲下來撐住我,等我上去再把你拉上去!」

  梁山伯見此時不是勸說的時候,低頭蹲下,滿頭大汗地讓人高馬大的傅歧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默默承受著肩膀上的劇痛,將他盡力靠近樓梯口。

  傅歧找准一個方向,用力一跺腳,梁山伯一聲慘叫摔了下去,傅歧卻已經雙手扒住了樓梯口,深吸一口氣往上爬。

  皮肉被火炙烤的焦臭味道傳入他的鼻端,他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現似的,抬手解下腰帶,將一段系在上端還沒燒乾淨的走道柱子上,也沒功夫管梁山伯肩膀傷的如何,掉頭就喊。

  「阿兄?阿兄?祝英台?你們在哪裡?」

  三樓火勢極大,地毯和走道燒的不成樣子,傅歧只覺得腳下的皮靴燙的灼人,強忍著疼痛往前走,一眼就看見被堆得像是小山一般的房間口。

  「阿兄?!祝英台?!」

  傅歧怒不可遏,一把沖過去使勁推著重物。

  「這群畜生!」

  作者有話要說:

  祝阿大今天憂傷了嗎?

  憂傷了!


第208章 紅顏枯骨

  傅異被傅歧背出來的時候, 已經奄奄一息了。

  他已經算是極為果決之人,躲入雅間之後立刻堵住出口, 沒有因此死在當場, 發現外面在堵門後立刻移開裡面的所有東西,並用布幔等物塞住門隙沒讓煙霧蔓延的更快, 給了傅歧最快的救援時間。

  若是他的身體還算康健,傅歧救他出來時絕沒有這麼慘烈, 可惜傅異的肺部早已經是千瘡百孔, 平時呼吸不暢還能多吸幾口空氣掩飾, 此時氣息不足又有濃煙,傅異硬生生撐到傅歧沖進來, 實在是撐不住了,猛地嘔出一大口血。

  傅歧見他兄長這樣,還以為是遭了別人的暗算, 驚得立刻背起他就往外奔, 奔到一半時遇見攥著腰帶爬上來的梁山伯, 連腳步都沒有停, 背著傅異就要往二樓跳下去。

  他正欲往下跳, 衣擺卻被梁山伯一把攥住, 死死不肯放開。

  「梁山伯你快鬆手, 我阿兄吐血了!」

  傅歧聲音都在顫抖。

  「祝英台呢?祝英台在不在裡面?」

  梁山伯的左肩被傅歧借力踹過, 當時就疼得幾欲昏死過去,後來又用力爬上三樓,他沒有傅歧那樣的好身手, 肩膀上又有傷,現在幾乎全憑意志在支撐。

  傅歧當時腦子裡全是傅異,哪裡還想得到祝英台,他只以為祝英台有祝家部曲保護絕無危險,他的兄長卻是他臨時起意留在那裡的,自然只關心自己的兄長安危如何,如今被梁山伯一問,只能結結巴巴說:

  「沒,沒人,裡面就我阿兄。」

  「祝英台還在裡面。」

  傅異強撐著一口氣,伸手向內一指。

  「祝家莊的人見火大,自己跑了。」

  「傅歧,你先走,我找到英台就下來。」

  梁山伯見傅異的狀態實在是太差,也怕出什麼大事,連聲讓傅歧先走,他則朝著傅異指的方向找了過去。

  火勢實在太大,原本雕樑畫柱的地方如今都成了修羅地獄一般的場景,不時還有各處塌落的樑柱砸下,好在能燒的東西都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最可怕的是煙,梁山伯捂著口鼻找了一圈,終於在一處走道上發現了一道人影。

  準確的說,是一具難以直視的屍體。

  「祝英台!」

  梁山伯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形,頓時膽喪心驚、軟倒在地。

  他幾乎是半爬著過去,一把撲到了這具屍體上。

  「祝英台?」

  梁山伯捧起地上屍體的頭部,仔細辨認。

  看著這張被燒焦的柱子砸的面目全非的面孔,他心中不願承認這血肉模糊的人形,是那曾和他同窗同行的「好友」。

  她是那般秀麗的女子,怎麼能……

  怎麼能……

  「祝英台,我帶你出去!」

  梁山伯顫抖著雙手放下「她」,一咬牙,伸手去抱地上的屍體。

  她便是死了,也不能在這裡孤零零被燒成一具焦骨,淹沒在殘垣斷壁之下,七零八碎。

  也許「祝英台」是被砸死而不是被燒死的,除了面目和手腳外,其他位置的燒傷並不嚴重,梁山伯左肩有傷,只能右肩使力將「她」橫抱起來。

  這剛一抱,屍體的上半身自然後仰,只聽得裂帛之聲乍起,已經被火焰烘烤的發脆變色的絲衣立刻碎裂成幾塊,露出好大一片胸脯。

  梁山伯「啊」了一聲,反射性轉過頭去避諱不看,只一心一意尋找著下樓的樓梯入口,不讓自己去冒犯已經逝去的佳人。

  然而要將這具屍體運下樓,梁山伯卻沒有傅歧一躍而下的好身手,少不得要用傅歧留下的那根玉革帶。

  他閉上眼睛,將手上的屍體放在沒著火的地板上,正準備脫下自己的外袍遮擋一下對方衣不蔽體的場面,眼睛的余光無意間從那一片平坦的胸脯上掃過……

  等等,平坦的胸脯?

  梁山伯正在解著衣衫的手一頓,猛然低下頭去。

  哪怕梁山伯從未經歷過人事,可他畢竟已至弱冠之年,總不能分不清男人女人的身體結構,這面目模糊的屍體身形打扮都和祝英台一樣,可胸口卻平坦好似男人。

  他咽了口唾沫,心中念了句「得罪了」,伸手向這具屍體的下身探去,當探到一些不該屬於祝英台的物事時,梁山伯不禁「啊」了一聲,表情又驚又喜。

  「不是英台。」

  他鬆手放開懷中的屍體,像是欲要淹死之人終於找到了一□□氣般,狠狠吸了口氣。

  「不是她。」

  樓上煙霧彌漫,這一吸,梁山伯頓時咳嗽了起來,他又咳又笑,又笑又咳,兩行黑灰色的淚痕潸然而下。

  「不是她,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梁山伯驀地起身,將那屍體拋於身後,頭也不回地爬下樓去。

  這邊梁山伯由悲轉喜,那邊傅異死裡逃生。

  傅歧背著兄弟跳下二樓時,樓下傅家部曲與黑衣人的戰況也有了結果。

  幾個傅家的家將都受了或重或輕的傷勢,但對面的黑衣人顯然傷的更重,有一個更是已經死了,屍體就躺在傅家家將的腳下。

  他們見傅歧背著傅異下來,知道任務已經失敗,如今更是洩露了行蹤,便是回去也活不成了,一個個眼中露出了絕望的神色。

  「你們一個都別想跑了!」

  傅歧背著傅異,猙獰道:「這樓裡出了事,馬文才必定已經派人守住了所有的門戶,除非你們能插了翅膀飛到天上去,否則無路可退。」

  他急著要帶兄長下去找徐之敬,沒心思和他們多言,繼續道:「放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告訴我們殺人放火的幕後主使是誰,我便留你們一條性命。小爺說到做到,從不虛言。」

  傅歧口中如此說著,心中卻已經打定主意讓他們生不如死。

  唯有如此,方能一解他兄長遇難的悲痛之情。

  「火不是我們放的。」

  黑衣人中有一人甕聲甕氣的開口。

  「我們只是……啊!」

  他話語未落心口一痛,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前透體而出的刀尖,瞪著眼死不瞑目。

  傅家將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還未來得及應對,那邊響起幾聲慘叫,又死了兩人。

  如此一來,黑衣人中,只剩下一人矗立場中,手中刀尖仍在滴血。

  「身為工具,就要有工具的自覺。」

  他慘笑著。

  「若工具可能傷到使用之人,便是被廢棄之時。」

  「不好,快卸了他的下巴!」

  傅歧猛然想起之前服毒自盡的那黑衣人,大叫一聲。

  但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得那黑衣人身子劇烈顫抖了幾下,隨即像蝦子一般蜷縮著身體,不住痙攣。

  傅歧又氣又急,對家將大呼:

  「扛上他,我們一起出去!徐之敬在外面,說不得還有救!」

  傅家家將得了令,立刻將此人連扛帶拽地拉出幾步,此時三樓的火勢已經蔓延到樓下,到處都有樓柱坍塌,幾人見沒有時間耽擱了,沖過濃煙滾滾,飛快地奔向樓下。

  樓下早已經有馬文才和徐之敬等人接應,徐之敬從傅歧背上扶出傅異,打著燈籠一見傅異這等情狀,捶胸頓足道:

  「怎麼弄成這幅模樣?怎麼弄成這樣!這裡沒醫沒藥,僅有針石,怎能救命!」

  馬文才卻是一把拉住傅歧,往他身後張望。

  「梁山伯呢?祝英台呢?」

  「我們家主人呢?」

  半夏也哭著撲到了傅歧的身上。

  「你自己家的人沒管英台跑了,在我這裡哭什麼!」傅歧怒道,「梁山伯為了找祝英台還在裡面,二樓現在也是一片火起,還不知道他們跑不跑的出來!」

  「你沒管我們家主人嗎?」

  半夏哭得肝腸寸斷,拉著傅歧的手不肯放開。

  「你居然沒管他們自己下來了!」

  「鬆手!」

  馬文才聽說梁山伯還在裡面,連忙吩咐了身邊的追電幾句什麼,用手捂住口鼻就重新沖入樓底。

  此時梁山伯已經跑到了二樓下一樓的入口處,可入口處卻被塌下來的屋樑給堵了,梁山伯看前無通路,後有火海,想到自己為了一具不知道哪裡來的東西就要葬身火海之中,心中連喚蒼天。

  「梁山伯,梁山伯你可聽見?」

  絕望間,梁山伯似乎聽到了馬文才的聲音,喜不自禁地叫道:「在,馬文才,我在這裡,下去的路被堵了,我沒有路下去!」

  「梁山伯,我對朝露樓也不熟,不知道二樓還有哪裡有路下來。我已經讓人在窗外設了佈置,你找一處窗子往下看,叫喚幾聲,我讓人接應你。」

  馬文才說得極快,又問了一遍。

  「你可聽清了?」

  「聽清了,找一處窗戶,往外張望叫喊!」

  梁山伯絲毫沒有耽誤,掉頭就去找窗戶。

  馬文才見話已傳到,立刻跑出樓外。

  樓外早已經被看熱鬧的人圍的裡三層外三層,馬文才見劉元正在跟一群趕來救火的衙役和火正官們哭訴著什麼,心中一陣煩躁,抬起頭往樓上張望。

  梁山伯對著樓下大喊大叫,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追電帶著幾個人扯下了朝露樓前巨大的酒幡,幾個人提著幡角努力繃直,又有人舉著燈籠給樓上的梁山伯照明並指示方向,對著樓上連連招手,示意他從二樓跳下來。

  樓下影影綽綽,梁山伯看到自己下方一片明亮,馬文才站在那酒幡繃成的幛子不遠處,沖他喝道:

  「此時不跳,難道要等到被煙熏暈過去嗎?摔斷腿好過活活燒死!」

  梁山伯苦笑一聲,看准樓下的方位,攀住床沿,閉著眼縱身一躍。

  「呵!」

  ***

  「你們來的好慢。」

  月光下,祝英樓負手而立,看著匆匆趕來的部曲和門人,不悅道。

  「怎麼有傷?」

  「路上有些波折。」

  祝阿大向來話少,此時也不和少莊主爭辯,只恭敬回答。

  「罷了,這些等會兒再說。人呢?」

  祝英樓問。

  「人在這裡。」

  祝阿大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袋子,連忙用手扒開袋口,露出袋子裡的人影。

  「她喝了我們摻了藥的解酒茶,此時應當還是睡著的。」

  祝英樓擔心自己的妹妹在袋子中憋悶太久有什麼不妥,立刻關切地蹲下身湊上前查看。

  「別動!」

  霎時間,袋子裡原本披髮癱軟的人影如潛龍出淵,一道銀光閃過,祝英樓脖子上已經抵上了一把短刃。

  「少主!」

  「少主小心!」

  祝英樓被這短刃逼得由蹲變為半跪,仰起臉,表情陰鷙。

  「來者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路上有些波折。」

  祝阿大向來話少,此時也不和少莊主爭辯,只恭敬回答。

  眾讀者:(震驚)你話少?我讀書多,你不要騙我!

  祝阿大:(面無表情臉)你們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腹誹嗎?聽不懂?那OS知道嗎?還不知道?內秀總知道是什麼意思吧?


第209章 明修棧道

  「得罪了。」

  用短刃逼人的人反倒態度很是謙遜, 並沒有因為控制了人質就狂言誑語。

  「實在是為了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還沒告訴我, 你是何人。」

  祝英樓仔細看著袋子裡脫困而出的人, 對方穿著英台的衣衫,臉上也不知用什麼辦法, 竟描畫的有七分像是英台。

  如今將頭髮披散下來,不仔細看, 還以為就是英台, 連他都著了道。

  那人伸手在臉上搓弄了幾下, 抹去臉上的痕跡,露出一張清秀平淡的臉來, 祝英樓覺得看起來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

  一旁的祝家門人不敢擅動,如今是夜裡, 他們也看不出此人是誰。

  旁人都道祝家莊有兩個出息的嫡子, 只有他們知道莊主只有一個嫡子, 若是祝英樓出了什麼事, 他們一家老小的命都沒了。

  「我是何人, 閣下一會兒便便知。」

  他一邊說, 一邊不著痕跡的打量著四周。

  「只要你給我替主人傳話的機會。」

  「主人?」

  祝英樓心頭一顫, 面上卻神色淡淡, 奇怪道:「你既然用請,哪有用刀子請的道理?」

  「我家主人說了,閣下是個殺伐決斷之人, 如果見到袋子裡的人不對,我必定要吃不少苦頭,只能出此下策。」

  他見祝英樓終於有些動容,手中的短刃漸漸移開了他的脖子,往後退了一步。

  「閣下現在能聽我說話了嗎?」

  「少主!」

  祝阿大見那人移開了刀子,立刻閃身護在祝英樓面前,小心翼翼地將他護到後面。

  兩人交錯間,祝阿大「咦」了一聲。

  「是你?」

  「怎麼,你認得?」

  祝英樓對弄錯妹妹的祝阿大很不滿意,見他滿臉驚詫,不禁問道。

  「啟稟少主,此人是九娘子同窗馬文才的貼身侍衛。」祝阿大低聲回話:「他是馬文才的心腹,幾乎日夜寸步不離。」

  「好一個馬文才。」

  祝英樓聽說這持刃之人是馬文才的手下,反倒松了口氣,伸出手掌對後面一揮。

  「你們都把武器放下,我聽聽他要說什麼。」

  手持短刃的,便是經常為馬文才「塗脂抹粉」的細雨。

  他見祝家諸人都往後退了幾步,將武器收回身旁,卻絲毫不敢大意,只恭敬地說道:

  「我家主人說,祝家莊走的路很危險,讓『祝小郎』消失並不是最好的法子。聰明人永遠不會將賭注都下在一邊。」

  「你在說什麼!」

  祝英樓悚然地喝道:「什麼路很危險!」

  「少主何必故作不知呢。」細雨歎氣,「我家主人也不是為了威脅少主什麼,只是為了祝小郎,想要和祝家莊好好溝通罷了。」

  祝英樓又驚又疑。

  「你們究竟將英台弄去了哪裡?」

  他開始懷疑馬文才和祝家莊一樣,身份並不單純。

  「祝小郎很安全。」

  細雨擔心刺激到祝英樓,聲音溫和。

  「待我平安回去,三日後,會稽山下別院,少主自會見到想見的人。」

  ***

  一把火,將會稽郡最赫赫有名的酒樓燒的七零八落,也燒掉了不少人的希望。

  對外,會稽學館報了易先生被困火中,燒成了一具焦炭;祝英台吸了太多煙氣,如今昏迷不醒,留在學館救治。

  學館中如今人人噤若寒蟬,一提起幾天前的那場火,尚且心有餘悸。

  會稽學館裡,謝舉的住處內,如今眾人齊聚一堂,商量著接下來的動作。

  「以傅大公子現在的狀況,撐不過一個月。」

  徐之敬這次沒有再瞞著傅歧,直言道:「他的肺部如今全是煙氣,針石無用;喉嚨又被灼傷,吞咽吃力,難以用藥。我已經送信讓我兄長過來,他擅治心肺,也許能再拖上一陣子。」

  他每說一個字,傅歧眼中的希望便黯淡下去幾分,到了最後,表情更是呆滯木然。

  自馬文才設法將傅異「偷渡」到謝舉這裡來,這兩天裡傅歧是不眠不休,一直守在兄長門外,生怕打擾了徐之敬醫治。

  可他等了幾日,卻等來這樣的結果,實在是無法接受。

  片刻後,他猛然躍起,抓住徐之敬的手臂:「徐之敬,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救他?你那位阿兄就不能想想其他辦法?」

  傅歧慌亂地說:「聽聞山中宰相陶弘景是活神仙,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要不,我們把他送到茅山去試試?」

  徐之敬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他為傅異勞神了一日一夜,幾乎沒有片刻合眼的時候,卻等來了傅歧的質疑,當場就變了臉。

  「你要覺得我是庸醫,儘管去試!若不是那時我就在當場,你以為你兄長還能活著到學館裡?!」

  「可是……」

  「咳咳,阿弟,休要再胡言亂語了!」

  傅異見弟弟表情倉惶還要再求,強忍著喉部的劇痛開口:「我本就活不了多久。」

  此言一出,傅歧頓時身子一顫,眼眶含淚無聲悲泣,馬文才實在不忍再看,拉著他到一邊,慢慢告訴他傅異之前瞞著他的事。

  聽到徐之敬下的「最後通牒」,謝舉也不由得動容,來到了傅異的床邊。

  「無咎……」

  他看著傷痕累累的傅異,喉中哽咽。

  「你……」

  無咎是傅異的字,這字還是謝舉取的。

  見謝舉看著他欲言又止,傅異點了點頭,嘶啞著聲音道:「既然我沒多少時日了,不如就在這幾日出發,回建康吧。」

  「你瘋了?」

  徐之敬驚呼道:「現在舟車勞頓,豈不是催命?!」

  「我到會稽來,本就是順路接他回去的。」

  謝舉解釋:「我接到無咎的來信,得知有不少人質握在蕭寶夤手中,便和建康令按著無咎提供名單小心聯絡他們的家人,試圖推進和盟,救回人質。」

  「但我口說無憑,此事光憑一封不知真假的信,不足以讓他們冒著風險為我驅使,若不讓他們見到傅異一面,這些人恐怕只會當自家子弟已經死了。所以我才毛遂自薦,趁著這次巡視五館點做學監的機會,要將傅異一起帶回去,好促成此事。」

  他說明了來意,看向榻上的弟子:「我來之後,發現他的身體比我想像中的更差,便想多盤桓一些時日,等他傷勢病情都穩定些,再送他上路。可現在出了此事,他又被不明人士追殺,會稽學館裡已經不在安全,唯有儘早將他送回建康,促成和盟,才不會枉費他受過的這麼多苦。」

  「可是,若這麼動身,實在是兇險。」

  徐之敬看了眼那邊已經情緒失控被馬文才抱住的傅歧,又說道:「而且以現在的情勢,傅歧必定是不會丟下大公子不管的,可一旦傅歧和傅家家將護送大公子離開,那一直蟄伏在暗處之人就會知道大公子沒死,這一路上可能又有許多風險。」

  他們都尚且不知道傅異留在酒樓中,那些黑衣人卻掐著他們都下樓的時候上去殺人,可見他們早就已經潛伏在酒樓中,一直關注著他們,一找到時機便立刻發動,要除了傅異這個「活證據」。

  之前傅異沒有被太守府帶走,現在又死裡逃生,即便他們對外宣稱祝家莊丟下的那具屍體是易先生的,可難保敵人狡猾多疑不願相信,到那時,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枝節。

  「如果要走的話,必須儘快。」

  馬文才拉著已經被安撫住的傅歧走到榻前,又道:「敵暗我明,拖久了會讓對方生疑。」

  徐之敬一愣,愕然道:「馬文才,你也同意傅異現在回建康?」

  「若此時換了是我,我也會選擇返回建康。」

  馬文才看了眼病榻上的傅異,眼中露出欽佩的目光。

  「你是醫者,希望看到的是病人痊癒。大公子想的卻是家國天下,若不是將生死置之於度外之人,早已經死在冤獄之中。」

  聽到馬文才的話,跪伏與傅異腳下的傅歧身子又顫了幾顫,隱隱傳來幾聲指甲抓撓過地板的聲音。

  「馬文才懂我。」

  傅異欣慰地笑了,又看著低著頭不肯開口的弟弟,無奈道:「阿弟,我已活不了多久了,你總不願看著我客死異鄉吧?」

  「阿兄!」

  傅歧這下終於無法控制,又不願在傅異面前失態引他傷心,只能跌跌撞撞地起來,突然奪門而去。

  馬文才擔心他難以抒發之下會選擇自殘,連忙催著傅家一位家將跟上,等他回到屋中,傅異和謝舉已經商議起回去的事宜。

  正如馬文才所說,如今是敵暗我明,謝舉和傅歧等人肯定是被暗處的敵人緊緊盯著的,就等著露出行藏,無論是謝舉安排人保護送傅異回去,還是傅家家將親自護送,都無異於告訴所有人傅異就在這裡。

  「可惜為了救大公子,我無力分心救下那個刺客。」

  徐之敬有些懊惱道:「否則知道是誰在暗中窺探,將那耳目除了便是。」

  「可以用祝家莊的船。」

  一旁靜靜聽著的馬文才突然開口。

  「我們可以用送祝英台去丹陽求醫的名義,將大公子送出去。」

  東海徐氏南渡後僑居在丹陽,丹陽離建康不過半日距離,去建康必定要經過丹陽。

  人人都知道如今祝英台和徐之敬交好,若是祝英台傷了容貌或喉嚨,去丹陽求醫自是順理成章。

  「祝家莊?」

  謝舉疑惑地問:「可是上虞縣的豪族祝家?他們為何要替我們護送人去丹陽?」

  「我有辦法。」

  馬文才不願說的太多,只含糊其辭。

  「他們可值得信任?」

  傅異對馬文才的門路並不好奇。

  「不值得信任。」

  馬文才直言。

  「不值得信任?」

  屋中眾人吃驚。

  馬文才微微頷首。

  「但可用。」

  作者有話要說:

  馬文才一直隱藏實力已經憋不住了,必須要在謝舉面前露個臉。

  他要開始化暗為明,正式和各方任務斡旋,取得一席之地了


第210章 圖窮匕見

  約定之日, 祝英樓寒著臉帶著門人部曲來到了會稽山下。

  也許是為了示威,也許是因為棋差一招被馬文才算計, 祝英樓帶了不少的人, 祝家莊的部曲本就驍勇,這麼一群人浩浩蕩蕩到了會稽山下, 頓時嚇得學館半山腰上的看門人掉頭就跑。

  朝露樓出了那麼大事,對外既然宣稱易先生被燒死了, 賀革和其他學官便在學官中設了靈堂替他「停靈」, 那門人一口氣沖入靈堂向館主報了此事, 其他學官們都大驚失措。

  因為他們都知道,除了易先生被燒死外, 「祝英台」也受了傷,正在被徐之敬醫治,據說面目有損, 如今連光都見不得。

  唯有賀革鎮定自若, 對著身後的馬文才淡淡說:「馬文才, 你和祝英台交好, 你去處理下吧。」

  馬文才應了聲, 匆匆帶著兩個人下山。

  「館主, 馬文才不過是個學子, 真能處理的了這樣的事嗎?」

  有一個學官擔憂道。

  「在我學館之中, 有這能力的弟子唯有梁山伯和馬文才,如今梁山伯傷了左肩和腳踝正在休養,只能讓馬文才去了。」

  賀革心裡憋笑憋得難受, 面上卻還要鄭重其事。

  「讓他鍛煉鍛煉也好。」

  ***

  馬文才聽聞祝家莊帶了不少人來,知道祝英樓心中意氣難平,有些頭疼這位祝家少主的高傲,也不願刺激到他,只帶著疾風和細雨兩人前去迎接。

  「祝英台」出了這種事,祝家不出面根本不合理,祝英樓原準備在「弟弟」死後帶著家人去會稽學館發威,攪得全郡都知道祝英台都死了。

  為此,他們早就提早在山陰縣準備好了不少人手,誰料這計畫被馬文才識破,這群部曲也就在這時能夠擺一擺場面。

  馬文才見到祝英樓後,態度倒也不算軟弱,雖只帶著兩個人,他卻儼然已經有了一方英傑的氣度,在和祝英樓打過招呼後,不卑不亢地領著他往自己山下的別院而去。

  半山腰觀望著此事的人見馬文才將祝家的人往別的地方帶走了,一個個都松了口氣,慶倖這馬文才果然有辦法,否則這麼多甲兵沖進學館裡,怎麼也要弄出□□煩來。

  馬文才從幾年起就籌備著來會稽學館,這處山腳下的別院是在天子下詔之前就建的,無論是地還是工錢都沒有耗費太多。天子下詔後,會稽山下的地寸土寸金,學館裡因此得了不少補貼的財帛。

  然而這地方畢竟不是什麼久留之地,即使是會稽幾個大族也只是建了一兩個屋子用來囤積物資或是養著一群僕役,用以供給學館中讀書的子弟衣食之用,沒有幾個如馬文才這般圈了足足一大塊平坦地方,又養花種樹,猶如一處別莊一般。

  祝英樓進了別院,並不知馬文才這處院子建的早,只意味深長地說:「人說馬太守清廉,馬家家底不豐,看來也並非如此啊。」

  馬文才一聽就知道他是誤會了,但他也不解釋,輕笑著說:「在下是家中獨子,總是要享不少好處的,少主見笑了。」

  祝英樓也懶得和馬文才扯這些口水官司,進了屋後席地一坐,開門見山道:「我家英台呢?讓她來見我。」

  「英台受了些驚嚇,現在見不得風。」

  馬文才抱歉道:「為了她的身體考慮,我只好讓她在其他地方休息。」

  祝英樓一聽之下心又跳了幾跳,不確定是馬文才說服了祝英台反抗家裡還是他將她軟禁了,怒道:

  「我是她兄長,她便是病了瘸了,爬也該爬著來見我!」

  「祝少主,我們又何必這麼試探下去?」馬文才歎氣,「英台沒來,你就該知道她是不願回去的。少主又何必非要讓祝英台將身份撇清?」

  見祝英樓陰沉著臉並不回答,馬文才又道:

  「英台性子綿軟,祝家莊卻手段強硬,她早就已經對少主和祝家莊的行事之風產生了厭倦,只能靠入學館讀書喘一口氣。諸位如今又一逼再逼,就不怕引出什麼憾事嗎?」

  「就算如此,又與閣下何干?」

  祝英樓以為馬文才還不知道祝英台的性別,冷哼一聲,「英台是我莊中嫡子,我祝家從未有過出仕之人,你如今將英台交予我,日後還有相見之時,否則……」

  「是不願出仕,還是不能?」

  馬文才突然喝道:「難道祝家甘願就這麼一輩子做人鷹犬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祝英樓眼皮一顫,面無表情。

  「祝家莊並非從未出過仕,而是自齊時後再無出仕。齊時皇帝輪流做,今日他還是皇帝,明日已經成了刀下之魂,皇室自相殘殺,祝家莊明哲保身隱世不出,直到前朝齊明帝時,明帝深居簡出,力行節儉,停止各地向中央的進獻,祝家看到了出仕之機,向明帝的太子示好……」

  馬文才和他兜兜繞繞這麼一大圈,已經有些煩躁了,大袖一揮,將祝家的底子兜了個全。

  「誰料太子出征落馬,留下殘疾,從此無緣帝位。明帝次子蕭寶卷繼位後,祝家擔心新帝秋後算帳,小心結交後戚權貴以防後患。」

  馬文才每說一句,祝英台的臉色便變幾分,肌肉也漸漸緊繃起來。

  這是習武之人的本能,在遇見巨大的威脅時,第一反應是跳起殺人,為了控制自己的這種反射,只能緊繃著身體。

  「蕭寶卷猜忌多疑,奢侈腐靡卻吝嗇錢財,登基後連建宮闕彰顯武力,國庫財力卻無以為繼,祝家暗中資助,又以祝家舟船之力向京中輸送會稽郡的花木、良石等以供建造宮闕所用,換得了朝中權貴的庇護。」

  馬文才有備而來,態度沉穩,並不懼怕祝英樓駭人的目光。

  「在館主門下有一弟子,曾是前朝宗室之後,在京中頗受忌憚,如今卻在學館中讀書。我一直很好奇,看他氣質談吐,衣食住行,並不似受到苛待,但從傅歧之言,他的家族早就已經放著他自生自滅,待他如死了一般,根本無力延請名師、教導禮儀……」

  「你!」

  祝英樓終於按捺不住一躍而起,臉上的表情猶如見了鬼。

  「人說他是受到亡母故人庇護,可即便是謝使君這樣最不忌憚世人眼光之人,這麼多年來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那麼問題來了,究竟是哪裡的故人庇護著他?」

  馬文才見終於讓祝英樓失去了分寸,心中原本猜疑的事情已經落實了幾分,態度越發閒適輕鬆。

  「前朝廢帝寵倖太后侄女潘貴妃,褚皇后無寵亦無後,為了穩固褚皇后的地位,褚家讓嫡子設法接近蕭寶卷最信任的胞妹,並成功尚了這位公主,這便是褚向的父母。」

  為了讓蕭寶卷離不開褚家,身為官長的國丈褚澄曾一力主持了三座宮殿的建造事宜,褚家那時雖然勢力極大,但也無法以一己之力建造這般浩大的工程,必定是接受了不少勢力的『援助』。

  祝家選擇那時投靠,褚家根本不會拒絕。

  「我一直想不明白褚向為何要到會稽學館來,現在卻是想明白了,褚向哪裡是來讀書的,以他的才學,怕是國子監裡也沒有幾人能媲美。他明裡是來讀書,卻是借來讀書的方便,暗中聯絡如祝家這般的昔日舊部。」

  馬文才說完,面含微笑。

  「祝少主,我猜測的可對?」

  馬文才一番「推測」說完,祝英樓只覺自己渾身肌肉已經緊繃到疼痛的地步,他必須要全力忍耐,才能忍住自己不抽刀砍向面前這人的衝動。

  「你以為你說了這些以後,還能善終?」

  他咬牙切齒道:「不過區區一個馬家,若我祝家真如你所言,馬家上下豈能活命?」

  「你們選擇偷偷摸摸不肯出仕,更是用強壓控制莊中上下的自由,都是怕走脫了風聲。畢竟你們幾次押錯了寶,已經對轉換門庭脫離鄉豪的路看的很淡了,又怎麼會如此高調行事?」

  馬文才的眼中露出惋惜之色。

  「恐怕,祝家莊是有什麼把柄落在褚家手裡,不得不受人脅迫?」

  「你,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祝英樓猶如看到了什麼怪物。「你明明如此年輕,怎會知道這麼多前朝舊事?你究竟想在我祝家得到什麼?!」

  馬文才活了兩世,前世渾渾噩噩,這世逼著自己鍛煉出一副玲瓏心腸,此時見到祝英樓連鬼神之言都說出來了,知曉自己已經攻破了這位祝家少主的心房。

  和這種強硬的人打交道,只有先打敗他,才能得到他的尊重和平視。

  已經到了他展示實力的時候了。

  「我確實年輕,也不知道什麼前朝舊事,但這世上有的是知道前朝舊事的人。祝家這麼多年來秘密行事,輸送錢財、物資都用的是走私的路子……」

  馬文才挑眉,「少主可曾聽過,這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幹走私的行市,只要是走私道上的消息,從沒人能瞞過他們的耳目?」

  「結朋平明相追逐,劍術淩轢白猿公。寶藍瓊宇雲清淡,挾此專行生雄風……」

  祝英樓低喃著遊俠道上的切口,神情由憤然轉為認命。

  「想不到,你竟認識河東裴氏、遊俠之首裴羅睺。」

  他抬起頭,望向馬文才身後的細雨,了然道:

  「我早該猜到,你那侍衛易容的本事,絕不是哪個士族高門能學到的,這根本就是市井中脫身的伎倆。」

  「慚愧,蒙我師父厚愛,他們曾在裴家堡被調//教/過幾年,學的也只是些皮毛……」

  馬文才坦然承認了此事。

  「我也沒有什麼通神的本領,是蒙師父厚愛,才幫我查了些舊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馬文才:(驕傲)請叫我明察秋毫·管中窺豹·神機妙算·文才·馬……

  裴羅睺:(瞪眼)一邊去,人家看的都是老子我的面子!

悠于 2018-12-22 18:39

第211章 雙面「驕」娃

  幽並遊俠兒自古以來便是一支強大的武裝,作為從東漢以來便一直資助遊俠兒活動的裴家,河東裴氏被尊稱為「遊俠之首」、「俠隱之地」。

  十六國後,河東裴氏有一支南下僑居北海,可更多的子弟卻留在北魏,成為魏國的漢人豪強。

  於是北方有裴家堡,南方有裴家莊,一南一北,看似被兩國分隔南北,但其實因為海運和遊俠兒耳目的緣故,兩支一直維持著相當緊密的聯繫。

  這也是為什麼裴羅睺可以得到酈道元的消息去救崔廉,而且能夠成功把他送走的原因,也是裴家的走私生意和武裝力量能遍佈各地的原因。

  祝家在會稽再怎麼強盛,也不過就是偏安一隅的鄉豪,他們要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東西運往北方,必須要想辦法用些秘密的路子,這些路子不是無償提供的。

  譬如水面上的水盜看見祝家的旗幟會讓路不進行騷擾,多半看的不是祝家的面子,而是祝家打出來的旗幟上有讓水盜讓路的切口,這條路子,就是「黑道」上的交易。

  苗木和美石都不是小東西,運送財帛也是最容易陰溝裡翻船的,當年祝家用的是走私的路子向褚家輸送物資,那黑道上這件事就不是秘聞。只是時隔多年,比起很多更有用的消息,這些事情早就不被人記起而已。

  裴公一向很喜歡馬文才這個弟子,也欣賞他的自控能力和他的野心。

  裴家幾代安穩,外有遊俠相助,內有莊園豪富,家中子弟早就已經忘了「居安思危」的道理,很多嫡系都倨傲自負,裴羅睺對此十分不滿,也不願將家中最危險的走私生意交給他們,這麼一把年紀了,還在道上飄著。

  馬文才給了裴羅睺祝英台提供的味精方子和幾種精煉白糖、食鹽的方法,裴羅睺得到後尋了可靠的方士試之,果然是神乎其技。

  尤其是味精,在這個調味料乏善可陳的時代,完全可以料想,這種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調味料會引起多少老饕食客的狂熱,又有多少酒樓會因此起死回生。

  裴家手上最賺錢也最要命的就是私鹽生意,因為這個生意,裴家早就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釘。裴公深知如果在自己死之前不能完成「漂白」,就以裴家那些眼高手低的後輩,恐怕要不了多久,裴家莊就會自己分裂,最終走向被敵人蠶食的命運。

  也許有遊俠兒的幫助能留下幾個嫡系血脈,可這根本不是裴公想要的。

  於是馬文才提供的以味鹽、食鹽和白糖方子,以及他的以「酒色財氣」為宏圖的野望,徹底打動了這位遊俠之首。

  鑒於裴家的名聲太大,這幾種新鹽一出現在市場肯定就會有人想到裴家,所以裴羅睺兜了些圈子,先用裴家的路子在魏國都城洛陽收購了間酒樓,再推出新的雪鹽、雪糖和被味鹽調味過的食物,再打響了名聲後,才準備以「從魏國走私」的名義向南方擴張。

  裴羅睺甚至物以稀為貴的道理,這東西既然不是本國的,即使打裴家莊的主意也得不到方子,而用「走私」的名義才會造成價格的高抬,也能拉更多的人入夥。

  將這些東西「包裝」一番重新上市要花不少功夫,所以馬文才等了許久才等到師父的消息。

  祝英樓帶著祝英台返回會稽郡時,曾在水面上以旗幟威懾太湖水面上的水盜,讓他們不敢靠近祝家的船;

  在回會稽郡的路上,祝英樓一路都投宿在「友人」的家中,但都不是住在本家,而是在當地的別院中,顯然屬於必須要有交往,卻不願意來往過甚的朋友……

  馬文才由此推測出祝英台家應該涉及到黑道,於是托了裴羅睺打探祝家莊早些年的底細,想知道偏安一方的豪強祝家是從哪裡得到了這些路子。

  裴家莊也不負「俠隱之地」的名聲,無論哪條道上都要給裴羅睺幾分面子,就在傅異來到學館不久,裴家傳來的消息也到了馬文才手中。

  當知道祝家莊早些年曾投靠過前朝後族褚氏,但政治投資卻幾乎輸了個血本無歸後,馬文才開始對身邊的褚向開始產生懷疑。

  懷疑是從褚向手中擁有的半塊玉玦開始的。

  那半塊玉玨絕不是一件單純的信物,否則酈道元也不會因此一直受到蕭寶夤的追殺。

  褚向風儀絕代,甚至可以不客氣的說,若他自信一些,瀟灑一些,以他的長相和風華,會稽學館根本就沒有馬文才什麼事。

  在這個好美色更甚至於德的年代,褚向擁有的特質足以秒殺一切。

  但他偏偏懦弱、爛好人、毫無存在感之言,以至於即使他成績不錯,所有人提起他,腦子裡的印象都是「哦那個長的還不錯的娘娘腔」而已。

  在懷疑褚向後,馬文才對徐之敬旁敲側擊的瞭解了褚向的一些事情,一點點抽絲剝繭,得出了個大膽的推測。

  ——褚向恐怕才是他們身邊最大的隱患。

  而祝家莊讓祝英台來會稽學館讀書的目的,恐怕也不僅僅是對女兒一時叛逆的縱容那麼簡單。

  祝家曾投效過褚家,但也不是褚家隨便一個人就能使喚的了他們的。他們投效的是後族,而這位「褚皇后」,現在還活著。

  蕭衍殺了蕭寶卷和他的兄弟、寵妃、子女,卻擔憂殺了褚皇后會引起士族的恐慌,於是對外宣稱敬佩褚皇后的人品風儀,加之褚皇后又無後,並沒有要了她的性命,只是將她貶為庶人,讓她離開了宮廷。

  在蕭衍漸漸掌控住政權後,褚澄一支被弄死的弄死,流放的流放,排擠的排擠,原本權傾朝野的後族,可謂是樹倒猢猻散。

  也許是覺得褚皇后只是一個被蕭寶卷冷落的可憐人,蕭衍並沒有如逼死晉陵長公主那般逼迫過褚皇后,只是不准她離開京城而已。

  徐之敬說褚向曾經找徐家要過不少精妙的方子調養長輩的身體,而且還是一位女性,從描述中可以看出這位長輩身體並不好,而且身份很是尷尬,至少不適合大大方方向徐氏求醫。

  或者說,有很多人倒希望她身體不好,若知道她在調養身體,對她和褚向來說不是好事。

  褚向自幼喪父喪母,等於被排斥在褚家之外;

  褚皇后身份尷尬,又對褚家子弟沒有什麼提攜作用,想來也是邊緣人物;

  學館中沒幾個人知道教導褚向的是誰,但他的學識教養絕對不差,這不是一個被忽視的沒落子弟能擁有的。

  唯一的解釋便是兩個同樣被排斥的邊緣人物走到了一起,無子的褚皇后開始教養褚向,讓褚向擁有了不泯然與眾人的本領。

  能被齊明帝選為兒子的正妻,褚皇后絕不會是平庸的女子;在蕭寶卷死後她還能留下性命甚至擁有一定的自由,她也絕不會是個愚蠢的女子。

  被這樣的女人教導,褚向又怎麼會是個平庸之輩?

  要知道蕭寶卷原來的太子都是被養在褚皇后膝下的。

  就連蕭寶卷都知道自己和他的寵妃潘氏根本教不出合格的太子。

  馬文才推測出不少事情,唯一不能確定的,就是褚向到底和蕭寶夤、臨川王之間有沒有聯繫。

  有些事情實在太巧了。

  陳慶之來了學館找賀革,雖然隱秘,但想來瞞不住賀革門下的這位弟子。即使瞞住了,徐之敬臨走前向褚向告別,也足以讓褚向好奇他們究竟北上是做什麼。

  他們跟陳慶之離開學館,沒多久就遇見了不明人士的跟蹤,大黑留下了一片跟蹤者的衣物殘片,證明殘片來自于某個高門的鷹犬。

  他們之前一直懷疑是臨川王的走狗,可臨川王離會稽如此遙遠,這眼線也未免太過厲害。

  還有他們去山陰縣衙取那幾卷冊簿,卻被人盯上,傅歧險些著了道兒,幸虧福大命大,梁山伯才逃過一劫。

  他們行事如此隱秘,只有對他們一直關注之人,方能發現他們離了學館,並派人追蹤。

  梁山伯和祝英台都說他們晚上被人窺探。

  然而會稽學館為了讓學子安心向學建在山上,進出都有門人把守,即便有歹人混入,沒吃沒喝也沒辦法在會稽學館裡潛伏太久。

  能夜間窺探而不驚動更夫巡役,說明此人對會稽學館十分熟悉,至少對路徑和更夫巡邏的時間很是瞭解。

  馬文才從謝舉那回來後,曾親眼目睹有黑衣人被祝家莊門人送出,他曾因身高懷疑那人不是褚向,但細雨說在靴中墊上高墊也能讓身高發生改變,讓馬文才驚覺身高不能算作什麼證據。

  那黑衣人手段狠辣,可看到他匆忙蒙上的帕子後卻產生了遲疑。馬文才逃出生天后曾看過絲帕,謝舉用的絲帕薄如蟬翼,印有印鑒的那一面透在了外面,黑衣人是看到了烏衣巷的印記才晃了心神。

  馬文才也猜測過黑衣人是祝英樓,但謝舉印的印鑒乃是私印,絲帕上的印記又是反透,若非對此熟悉之人,不可能一眼看出這是烏衣巷主的信物。

  祝英樓長期居於會稽,並一定知道這種高士的私印,然而褚向卻生長與建康,不見得不知。

  尤其從褚向刻意提問引起謝舉的注意上來看,他是知道自己母親和謝舉的那番過往的,甚至有可能他已經仔細研究過謝舉的性格和行事風格,才用了那種與自己平時表現大相徑庭的方式來吸引他的注意。

  暴露那半塊玉玦時,虞舫說他不會用這種自毀前程的方式檢舉易先生,馬文才信。

  舉發易先生使得他們方寸大亂露出紕漏的,一定是另有其人。

  能引起太守府注意去追查易先生的過往,這人必定出身士族,否則連門都進不去。此人還知道易先生的把柄,顯然已經用了一些辦法追查過他的行蹤,只是不能確定。

  馬文才和傅歧異常的舉動等於是不打自招,確認了「易先生」的身份對自己有害,再聯想到撞破自己行蹤的人臉上蒙著烏衣巷的絲帕,易先生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畢竟傅異出身謝舉秘書郎的事情不是什麼秘密。

  連馬文才都不知道傅異還留在朝露樓裡,可依舊那麼巧的時機遇上了禍事,刺客的主使者當時一定就在朝露樓內,而且為了擺脫嫌疑和避免因騷亂而受傷,肯定提早離開了朝露樓。

  這「神秘人」究竟是誰,答案呼之欲出。

  馬文才甚至從祝家莊門人和刺客相鬥中推算出那「神秘人」並不能完全信任祝家莊,甚至有可能是用某種手段控制住祝家莊聽從差遣的,所以刺殺傅異和截獲冊簿的事情祝家莊並不知情,才會有這種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情。

  黑衣人是褚家的人,祝家莊也是褚家的人。

  但是馬文才並不準備告訴祝英樓這一點。

  ***

  馬文才說破了祝家莊的底細後,有那麼一個瞬間,祝英樓想過不顧一切殺了此人,因為這個年輕人的心思之細,實在是到了讓人恐懼的地步。

  但他想到家中父母曾作出的承諾,一時間倒有些慶倖。

  「敵人既然不能消滅,就要盡力拉攏使之不與為敵。」

  作出這樣決定的祝英樓,幾乎是立刻就放下了自己的所有驕傲,開始以平等態度與馬文才斡旋。

  馬文才要的,也只是這樣的結果。

  「我不明白,少主為何如此匆忙地要讓祝英台『死』?」

  馬文才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如果我是祝家,最保險的做法明明是讓祝英台在赴京上任的途中出事……」

  要麼是不幸落水,要麼是途中遇匪。

  要祝英樓用的是這樣的法子,在祝家強大的實力面前,馬文才根本沒辦法做出任何應對。


☆、212.金蟬脫殼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急。」

  祝英樓給出了一個連馬文才都沒有意料到的答案。

  「不知道?」

  「那位褚皇后的侄子似乎是在祝英台房中發現了什麼, 之後經常藉故聯絡在她房中逗留, 我實在是擔心他想要做什麼……」

  祝英樓不好表明祝英台是個女兒身, 只能含糊其辭著。

  「正如你所言,我祝家已經越陷越深,我阿爺阿娘只想把英台送的遠遠的, 最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褚向就在英台身邊,我卻不能時時刻刻護著她,也沒辦法深思熟慮, 只能搶先下手, 在他做出反應前將英台帶走。」

  褚皇后前幾年派人帶著信物來找祝家莊,起先只是幫著用祝家的路子送一些東西給褚家的人, 再後來褚皇后要他們多收集製造鐵器, 但他們這裡並不產鐵,能囤積的數量並不算多,便儘量給予了方便。

  後來,褚皇后能找到的人手越來越多,祝家也被迫和這些勢力合作, 這幾年來,祝家靠著兩座莊園和越來越多的人手,在不停壯大自身的同時, 也為褚家輸送了不少物資。

  他們原先只以為褚皇后是想靠著他們活的更好點, 又或者想重振褚家的聲威, 可等褚向來了會稽學館, 並聯絡上他們時, 他們才發現京中早就已經布下了一場驚天之局,而他們也不過是局中的棋子,進退不得。

  聽到祝英樓的話,馬文才想到了祝英台交給自己的「天書」,再想起她之前說東西曾被人翻動過,表情凝重道:

  「翻動的都是什麼?」

  「英台喜歡金燦燦的東西,以前嫌家中金銀陳舊,曾弄過一些赤金玩意兒,大多是些金豬金馬之類的小物。我剛送英台來讀書時,見褚向好奇,還以為他是愛它們憨態可掬,就送了他一些,這次我來,他得知這是英台弄出來的玩意兒,就開始跑動的頻繁了。」

  祝英樓對此也是一肚子疑惑。

  「英台不知什麼時候起對方術丹術感興趣,家裡有不少工坊,就隨她折騰,她也不玩物喪志,每次弄出點東西就停手,多半是她留在自己身邊把玩。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注意的,若論方士,褚家自己就認識不少精通此道之人。褚家再怎麼沒落,也不會對這些阿堵物感興趣。」

  馬文才聽到褚向對祝英台弄出的金子產生了興趣,立刻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這個推斷他曾對祝英台說過,並告訴她絕不要在鮮卑人面前展露出自己煉金上的天賦,他以為南邊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不好。」

  馬文才陰沉著臉說:「褚向果然對北方之事瞭解頗深。」

  「你說褚家認識的精通方術之人,可是那裝神弄鬼的江道士?」

  他又寒著臉問祝英樓。

  「裴公竟連江道長之事都能查明嗎?」

  祝英樓駭然。

  「不錯,那江道士便是褚家請我暫時收留的術士,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來歷,只知道我父親對他十分忌憚,平日裡也不准我們和他接觸,只遠遠地供養在客院之中。」

  馬文才見此中內情連祝英樓都瞞著,可見祝家莊的莊主夫妻已經憂患到了何等地步,說不定之前祝英樓能夠輕鬆取下外祖家中的產業,都並不是一場意外,而是祝家莊夫妻事先為兒子留好的退路。

  「浮山堰崩,鎮龍鐵出……」馬文才搖頭,「祝家莊已經深陷泥潭,無人能救,除非壯士斷腕,否則無力回天了。」

  「你胡說什麼?!」

  祝英樓惱怒道:「什麼叫祝家莊無力回天?」

  「你不知你家為何要煉鐵?」

  馬文才奇道。

  「我家煉了那麼多鐵,從來都是只進不出,如今已經堆成了山一般,讓我們煉便煉了,誰管他何用?」

  祝英樓煩躁地說:「那都是些連弓矢都做不了的廢鐵,囤的再多,也不會惹出什麼禍事。」

  「奇哉,竟連你家也不知道為何要煉鐵?」

  馬文才心頭疑雲重重。

  他試探著問:「那你知不知,你父親藏在家中的術士江楓,便是曾在京中展現『神跡』,告知當今聖上浮山堰下蛟龍,『需用鎮龍鐵伏之』的那個術士?」

  「什麼?!」

  祝英樓驚駭莫名,失聲道:「那些鐵是被人算計好的?」

  馬文才沒有理會祝英樓的恐懼,他並不像透露自己所有的底牌,就像他也不知祝英樓現在這番「無辜」是不是做戲一般。

  他言簡意賅地將北魏「手鑄金人」選後的傳統說與祝英樓聽,並強調了蕭寶夤和褚向的舅甥關係。

  「褚向對英台的本事感興趣絕不是偶然,鮮卑人遇見難以抉擇的重大之事,往往用『手鑄金人』來判定吉凶,諸如選嗣、立儲、立後,皆是如此。蕭寶夤的妻子便是元氏的公主,他肯定知道這種傳統。而褚向必定是接受過來自于魏國方面的教導,才會知道手鑄金人對魏國的重要性……」

  他見祝英樓有些坐立難安,又猜測道。

  「褚向身邊,應有魏人。褚向也許一開始只是覺得那些金器稀奇,可他身邊的魏人卻能從這些金器上明白其中代表的含義,所以祝英台從浮山堰回來後,原本對祝英台不感興趣的褚向,卻開始頻頻向我們示好。」

  「那你還坐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將祝英台交給我,讓我帶回去!」

  祝英樓徹底坐不住了,將案幾重重一拍。

  「若是你不破壞我的假死之策,祝英台現在早就金蟬脫殼了!」

  「假死之策是下下之策!」

  馬文才嗤道:「你若真拿一具燒焦的假屍體,連我都糊弄不過,更別說褚家和蕭寶夤了。到時候你們有提防之心,必定會引起褚家的懷疑,祝家莊只會更加舉步維艱。」

  「那依你之見?」

  祝英樓已經不知不覺開始信服起馬文才的意見。

  「讓祝英台遠遁,到一個他們都知道,卻無可奈何的地方。這地方既能表現出你們並無搖擺之心,又不會讓他們心生提防……」

  馬文才緩緩說道:「但此人只是一個幌子,只是為了吸引褚家一方的注意。真正的祝英台已經趁機得了自由之身,暫時隱匿在無人知曉之處,直到祝家莊想法子從這局中脫身。」

  「遠遁?」

  祝英樓狐疑道:「能遁去何處?」

  「東海徐氏,醫者三千。」

  馬文才看著祝英樓,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君不知僑居丹陽的東海徐氏之後,是吾摯友乎?」

  ***

  三日後。

  山陰的碼頭上,祝英樓和馬文才並肩而立,目送祝家的大船漸行漸遠。

  「你覺得可以瞞過褚向麼?」

  祝英樓看著遠方的祝家船隻,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你已經見過細雨的本事了。」

  為了不讓旁人懷疑,馬文才也是一臉悲痛的表情,口中卻說道:「館中對外宣稱英台燒破了相,細雨將那人的面容弄成那樣,便是褚向親來,也只能看出這是燒爛了臉的祝英台。」

  「希望如此。」

  祝英樓心中忐忑,卻不得不依馬文才直言而行。

  按他的說法,褚向所圖之志恐怕不僅僅是振興褚家。祝家莊也許有幾分趁機再起的心思,卻絕對沒有北投魏國的想法。

  「祝家派了多少人護送『英台』?」

  「大船一艘,小船五艘,共計一百二十人,足以護送他到丹陽。」

  「褚向對此可有疑問?」

  「他曾問我為何被你說服不去學館生事,我說你以替英台請來徐家聖手醫治為條件,換取我不大鬧學館,我應允了。」

  「他問了祝英台為何願意出仕東宮的事嗎?」

  「我之前便告訴過他,英台對我們家與褚家的事情一概不知,既然瞞著,她自然就覺得去東宮修書是一件好事。」

  「褚向是走誰的路子來的會稽學館?」

  「是二皇子蕭……」

  祝英樓正想著英台之事,馬文才問的問題不少,他也回答的不假思索,猛然一問,便無意識地答了一半。

  「你!」

  待他發現被馬文才詐了,怒得咬牙切齒道。

  「你這個陰險狡詐之徒!」

  「難怪你們那般害怕。」

  馬文才了然地點點頭。

  「太子之下,便以二皇子為長。只是二皇子為何為褚向走通門路出京?」

  祝英樓自英台被換走後處處受制于馬文才,如同是投石入湖,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只見其面不見其底,對馬文才越發忌憚。

  「二皇子的母親吳淑媛曾是蕭寶卷的妃嬪,因膚白貌美,五官絕麗肖似胡人,昔年在宮中受過潘妃陷害,全靠褚皇后庇護才得以活命。蕭寶卷死後,當年還是吳才人的吳氏得了聖寵,後來被陛下充入後宮得勢,生下了二皇子。」

  祝英樓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解釋。

  「吳淑媛一直暗地裡照顧著褚皇后,也知道褚皇后偷偷教養褚向的事情。褚皇后這幾年身體不好,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便設法求了吳淑媛,吳淑媛讓二皇子尋了路子,褚向才得以來到會稽,投入賀革門下。」

  吳淑媛。

  二皇子。

  馬文才將這兩人的名字記在心裡,不敢輕視。

  「如今喬裝之人已經離開了,你是不是該告訴我祝英台在哪裡了?」

  祝英樓看著馬文才,幾乎已經是低聲下氣。

  「你又怎知祝家莊沒有褚向的人?你又怎知褚向沒有派人盯著你?」

  馬文才笑著搖頭。

  「少主既然信我,就不必擔心英台的安全。」

  「我不是擔心英台的安全……」

  祝英樓有些煩躁,忽而又哈哈一笑。

  「罷了,罷了,等再過幾日,不必我問,你就得求著我將祝英台帶回去。」

  祝英樓似是想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越想越樂,竊喜不止。

  嗯?

  馬文才皺著眉頭,冥思苦想,思索著自己有什麼紕漏能讓這位祝家少主拿住,不得不交出英台。

  他想了半天,自覺並無紕漏,權當這祝少主是顏面掛不住,故弄玄虛。


第213章 何人開解

  馬文才知道祝英樓還有很多事沒交代, 但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只要祝英台一天沒回祝家莊, 祝英樓就不會和他撕破臉,更不會暗中下毒手。

  更何況知道了他是裴羅睺的弟子, 祝英樓怎麼也會有些忌憚。

  他們都想知道祝英台在哪裡, 因為他們都是聰明人,所以都想得很複雜,實際上祝英台根本沒有離開太遠, 她還住在被燒掉的朝露樓附近, 住在他們之前定下的客店裡。

  「我阿兄送易先生走了?」

  被關在客店中有些無聊的祝英台問。

  「一百二十個人手,即使是現在的褚向, 也沒有辦法將人截下來。」

  馬文才自通道:「徐之敬的兄長昨日也到了會稽學館, 親自護送大公子去丹陽, 謝使君已經聯絡好了各方人馬,他們會陸續趕到丹陽。」

  「褚向的人不會發現嗎?」

  祝英台有些替祝家莊擔心。

  「如果他發現祝家莊的人騙了他, 將易先生送走了……」

  「你也太小瞧謝使君了。烏衣巷主如果連掩人耳目都做不到,易先生又何必跋山涉水來會稽郡等著他來接應?」

  馬文才對傅異的安全毫不擔心,「你現在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名義上你已經去『求醫』了,你可想好準備在哪裡藏身?」

  「我和梁山伯商量過了。」祝英台大大咧咧地說, 「他馬上要去鄞縣上任,身邊要帶不少縣吏,你讓細雨教我幾手,我打扮成算吏,先在他身邊藏一陣子。」

  「不妥。」

  馬文才幾乎是立刻說。

  「梁山伯招的人大多是學館中丙科的生徒, 你在丙科留過不少時間,難保有人認出你來。」

  「梁山伯已經和那些吏員打過招呼了,讓他們晚一點再去鄞縣赴任。」

  祝英台在會稽郡,除了學館和上虞祝家莊,幾乎是人生地不熟,有可靠的梁山伯在旁照拂,她還算心安。

  「學館裡就要進行選拔了吧?最近你又管不了我。」

  「這……」

  馬文才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妥,但想想看也確實沒有什麼其他的好辦法。

  無論將祝英台藏在哪裡,總不能將她軟禁起來,梁山伯瞭解世情,又心細如發,由他照顧祝英台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學館裡遇見這種事,謝舉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結束掉五館的事情回建康去了,最近館中都在為選拔忙碌,馬文才對「天子門生」勢在必得,就連徐之敬都不得不把心思放在這裡,請了他的兄弟送傅異去丹陽。

  「我會差一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喬裝成吏員陪你們一起上路。」馬文才想了想後,只能無奈地接受了祝英台的建議。

  「你要是有什麼消息傳遞,也可以交給那個侍衛。」

  「嗯。」

  祝英台點了點頭,又問起傅歧的事情。

  為了不暴露傅異的身份,傅歧根本不能去送行,為了不讓褚向發現異常,馬文才還吩咐他一定要表現出十分悲痛的樣子。

  好在傅歧得知傅異命不久矣以後確實肝腸寸斷,形容皆毀,連馬文才看了都於心不忍,恨不得將他拉出屋子透透氣,別真的忘了吃喝死在屋子裡。

  在這種情況下,傅歧應該根本沒辦法好好地參加射策取士,更別說什麼天子門生了,雖然甲科不少學子不知道傅歧為什麼如此悲痛,可既然少了一個競爭對手,私底下也都是暗自慶倖。

  「傅歧……」

  祝英台念叨著他的名字,想想這個少年往日裡歡快直率的樣子,如今卻如此低沉,不由得為之難過。

  「祝英台。」

  馬文才重重喚了她的名字,態度嚴肅。

  「嗯?」

  「傅歧並沒有完全知道你家的事,他知道你是女人,我只告訴他你家父母不願意你去出仕,所以趁此機會讓你遠遁了,他這時心思都放在大公子身上,應當是想不到太多。」

  馬文才心思重重道。

  「所以……」

  「馬文才,你有什麼話直說行不行?」

  祝英台最害怕馬文才這樣欲言又止,心裡七上八下。

  「傅歧以為火是追殺大公子的黑衣人放的。如果你不想失去傅歧這個朋友,就永遠不要讓傅歧知道那把火是你們家放的。」

  馬文才看著臉色大變的祝英台,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記著,是永遠!」

  ***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其實憂心忡忡。

  他與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徐之敬等人可以說的是是過命的交情,可其實維繫眾人情誼的卻是會稽學館這麼個特殊的環境。

  若換了其他地方,若他不是重來一世,他可能一輩子也沒不會和梁山伯這樣的人接觸,而除非他得了重症向徐家求醫,否則也難以見到徐之敬這樣醫術高明的醫士。

  至於傅歧,他的出身其實比他馬某人高的多,建康令代表著他是皇帝一派的心腹,他家世代出權臣名將,堂叔是大中正,能動用的資源也不知比他馬文才多多少,加上性格的原因,若換了上輩子,傅歧可能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這一世,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將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然而能維持住這種關係,多半靠的是馬文才的妥協和居中調節,一旦日後所有人漸漸走到高處,是否還有今日的情誼也未可知。

  他現在用利益和感情將傅歧和祝英台綁在了自己的戰車上,可等到他日,傅歧未必不能長成如大公子那樣的人物。

  到了那時,他若看出自己是明知傅異會死而刻意算計他入夥的「乘人之危」,祝英台的家族是間接害死傅異的幕後兇手,這般聯盟是否還能穩固?

  馬文才很擔心一切都會變成一場鏡花水月。

  所以當他步入和傅歧同住的甲舍時,馬文才的腳步很是沉重。

  「你回來了?」

  蜷縮在屋子裡的傅歧聽到馬文才回來了,緩緩抬起了頭。

  「可還順利?」

  「嗯。看不出可有人跟著,但細雨對大公子的喬扮連我靠近了都看不出破綻,想來能瞞過去。」

  馬文才安慰著傅歧,「有徐之謙親自照顧你兄長,至少安全無虞。等到了丹陽,徐家會傾盡全力救治大公子,未必沒有生機。」

  「沒用的,我阿兄已經存了死志。」

  傅歧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他不想活了,誰也救不了他。」

  這種事連身為外人的馬文才都看的出來,更別說是他的親弟弟了。

  馬文才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到他,有些潔癖的他忍受著傅歧身上傳來的一陣陣酸臭味道,在他身邊坐下,一言不發地陪著。

  「我阿兄對你評價很高,老是叫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聽你的。」

  傅歧沙啞著嗓子說,「我那時想,哪有這麼偏心的阿兄,總是誇別人好,說自己弟弟是笨蛋。現在我想想,我真是笨蛋,連那麼明顯的事情都看不出來,還以為他身體真的快好了,只有腿腳不行……」

  「此時想這些已經沒用。你如此難受,想想你的父親、母親,還有嫂子、侄兒、侄女……」馬文才不得不狠下心腸,「世人多勢利,你要不想他們以後受人嘲笑,就得振作起來,成為家中頂門定居之人。」

  傅歧顯然道理都很明白,可難以從低落中走出。

  他的神情大半是懊悔,小半是恐懼。

  「我小時候一直被拿來與阿兄比較,有時候想著要是我是獨子就好了,我現在就要成獨子了,可實在是害怕,害怕的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是不是我小時候的那些胡思亂想,給哪裡的神靈聽到了?」

  他顫抖著身子,哽咽幾不能語。

  「我現在想反悔了,還來不來得及?……要不把我的命拿去吧,讓我兄長成為獨子,他比我更有用。」

  傅歧無聲地流著眼淚,看向馬文才。

  「你是獨子,你告訴我,我以後該怎麼辦?」

  獨子。

  獨子。

  身為獨子的馬文才心中一緊。

  他沒有再安慰開解傅歧什麼,反倒將將自己環抱了起來,倚靠在牆上,閉目不語。

  前塵往事,皆上心頭。

  「我從小是獨子,你若問我獨子是什麼感受,我倒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你問我身為獨子,該如何頂起門戶,榮耀家門,我還沒有做到,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我只知道,若我死不逢時……」

  他睜開眼,看向傅歧。

  「我的母親會發瘋,她會抱著我每一件用過的東西哭泣,直到眼淚哭幹,眼睛哭瞎,直到每次聽到我的名字都會尖嘯,她會假裝我還活著,直到逼瘋身邊每一個人……」

  再無歡顏。

  「我的父親會兩鬢染霜,以前因我有多驕傲自得,如今就會有多少悔恨痛苦。他不會似我的母親那般淒厲哭叫、沉溺於瘋癲之中自欺欺人,而是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照顧我的母親,一邊低聲下氣、尋遍同僚……」

  想盡辦法恢復我的名譽,卻永不能如願。

  幾千年後,人人提起馬文才,依舊是唾棄不已。

  「從此以後,節日的喜慶、兒孫的歡鬧、同僚的羡慕、鄰里的祝福,都與他們無關。」

  「從此以後,他們老無所依,病無所助,絕嗣香火,無人能記。」

  傅歧被馬文才語氣中的悲涼所震懾,連眼淚都不再流淌,只怔怔地看著他。

  「你該慶倖你家還有你這個兒子,你的父母不必面對這樣的枯寂。」

  馬文才像是對待被寵壞了的孩子一般冷漠地說著。

  「你問我獨子?你何不去問問父母雙亡的梁山伯?」

  這一刻的他,陌生到讓傅歧心驚肉跳。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麼都過不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想起計劃生育下的那麼多失獨家庭,一時有感,希望沒有壞了大家的情緒。

  所以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什麼坎過不去,想要輕賤自己的性命時,想一想將你拉扯到這麼大的父母。你可以不必為了兒女而活,但你必須為了你的父母而活,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重來和選擇的機會。我每每遇到難過的坎,都會和我媽媽通通電話,不是訴苦,而是提醒自己,生命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你已經是很多人的支柱。

  亂七八糟說了這麼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總之,與君共勉吧。


第214章 門當戶對

  馬文才走了, 祝英台覺得很無聊。

  往日裡在學館學習那些經史文章,雖然很多時候也讓身為現代人的祝英台覺得很無聊, 但正因為見的多而學得少,這種無聊也是可以被排解的。

  更別說那時候還有三五好友, 每日裡總是有做不完的事, 哪怕是和祝家莊的部曲(尤其是領頭那個)鬥智鬥勇,也很有趣。

  馬文才用「受傷」的理由拖延了她去建康赴任的時間,東宮再怎麼缺人, 也不會逼迫一個受傷的人立刻上任。

  他是想用這種辦法與祝家莊達成某種約定, 讓祝英台既能保留「九娘子」的身份,也能保留「祝小郎」的身份, 順便在這「遠遁」的時間裡, 救下傅歧的兄弟。

  祝英台是一個對於政治、計謀敏銳度都不高的人, 有時候甚至說有些蠢笨,但因為她相信馬文才, 相信傅歧、傅異,所以即使她再怎麼想借這次火災將計就計「死了」抽身離開,就因為馬文才說她是祝小郎才更有用,她就任憑馬文才去和祝家莊斡旋, 去為傅異換回一線生機。

  現在她藏在客店裡,連大門都很少邁出,身邊既沒有半夏,也沒有祝家部曲,從穿越之初到現在, 祝英台終於得償所願,過上了沒有莊人左右環繞的日子,卻讓祝英台有種空落落的不踏實。

  她開始殷切的希望梁山伯的到來,帶她離開這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祝英台藏在客店裡的第六天,細雨和梁山伯一起來了。

  學館裡再過兩天就要選拔門生,馬文才實在抽不出身下山,也不能讓褚向看出破綻,只能讓細雨過來。

  細雨用一種膠質為祝英台畫了眉,點了麻子,又給了她一瓶有些氣味的油,告訴她只有這種油能把這些黑膠洗掉,只要她想恢復容貌了就可以用這瓶油。

  除此之外,他還給了祝英台裝了墊肩的衣服、能將皮膚變黃的赭粉,以及一切喬扮的道具,細細教導祝英台怎麼使用。

  這是祝英台第一次接觸到「易容術」,驚訝的根本顧不上這些東西會不會損害她的皮膚,當即就在細雨的教導下喬裝打扮了起來。

  等她全部塗抹完後穿上帶著墊肩的夾衣攬鏡自照,鏡子裡的經變成了一個眉間狹窄、尖嘴猴腮、滿臉麻子的矮小青年,就連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

  「你,你這是神技啊!」

  祝英台驚歎著撫摸自己的臉,對於自己變醜這一事實毫不在意。

  「難怪每次馬文才沒睡好你只要在他臉上這麼一折騰,他就一點都看不出熬過夜了!」

  「都是些雕蟲小技。」

  細雨笑笑,又說:「主人安排的侍衛就在後門,他會一路保護你們的安全。」

  梁山伯左肩的傷還沒全好,傅歧那一下實在是將他傷的不輕,好在他也知道傅歧的性子和他那時候的心情,若換了別人,說不定被當墊腳石的這一下已經徹底友盡了。

  更別說他從二樓跳下來的時候又傷了右腳的腳踝,現在走路都不太利索,其實並不適合長途跋涉。

  他原本是該留在學館裡多養一會兒傷的,但也許是「祝英台」差點被燒死在朝露樓的場面讓他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一想到祝英□□自留在這裡可能有危險,他就硬扛著要將她帶走。

  不是說馬文才管不到祝英台,而是對於馬文才來說,心裡裝的事太多,祝英台只是所有事情中比較重要的一個,還完全達不到讓馬文才心心念念的地步。

  見梁山伯走路還有點一瘸一拐,祝英台也很擔心。

  「你都這樣了,要不再留幾天?」

  祝英台站在門口,有些遲疑地問。

  「我沒關係的,多住幾天也行。」

  「我前幾天就該到任了。」

  梁山伯怕祝英台多想,「已經耽誤了春耕,要不是我受了點傷,現在已經在鄞縣了。」

  「都是我連累了你……」

  祝英台想到祝家人為了她放的火,讓不少人受了傷,甚至間接讓傅異的兄長吸了太多煙氣而不能活,不由得心情低落。

  偏偏馬文才慎重地叮囑過她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件事,就讓那些黑衣人背上黑鍋。

  這種「善意的謊言」不但讓祝英台不能對別人傾訴心中的內疚,甚至還違背祝英台做人的原則,一想到這件事,她的內心裡就有種莫名的恐慌。

  「怎麼能說是連累,你在朝露樓大擺筵席時,可是讓我在學館裡很是露了一把臉。」

  梁山伯笑著說,「要不是你,謝使君怎麼能注意到我這麼一個小小的庶人?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

  「那是因為你本來就很好。」

  祝英台一本正經地說。

  「正因為你本來就是個優秀的人,所以即使是庶人的出身也掩蓋不了你的長處,總會有人發現。」

  梁山伯被祝英台說的臉上有些發熱,不自然地轉過頭去。

  他不明白祝家那樣的環境,怎麼能養出祝英台這樣「直率」的性格,尤其在見過祝英樓那種自命不凡的高傲後,祝英台這樣的簡直就像是從外面抱養來的一般。

  尤其是這種誇獎人的直接,讓已經習慣了謙遜的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後門,梁山伯是收了學館丙科的幾個學生去做吏員的,原本就租了一輛騾車,現在這牛車正好被他和祝英台用了,連車夫都不用請,馬文才派來的侍衛還會套車趕車。

  只是梁山伯沒想到要帶祝英台一起去赴任,所以租的車是很簡陋的那種,和祝家莊的完全不能比,車廂都沒有車圍和其他裝飾,完全是敞開的。

  車上丟著幾個大包裹,一看就是梁山伯去上任的家當,而祝英台是被馬文擦匆匆接出來的,只帶著一個包裹還是馬文才準備的,比起梁山伯的家當,祝英台的行李簡直少得可憐。

  祝英台一見到那騾車就呆住了,在她印象裡,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這種車似乎都是拿來拉貨的,偏偏梁山伯很自然地爬了上去,又對她伸出手來。

  「上來啊,愣著做什麼?」

  祝英台跟著爬上了車,發現自己屁//股下面墊著不少茅草和軟藤,倒沒有那麼硌人,只是騾車跑起來的時候還是很顛簸,有好幾次祝英台全靠抓著車板才沒有被顛簸的路面掀下去。

  於是這一路上,她都打起了精神,就怕一放鬆就會滾下車。

  梁山伯上了車就開始拿著細草在編著什麼,幾乎沒有跟祝英台搭話,後者從一開始戰戰兢兢到後來隨著顛簸竟然也習慣了起來,終於有精力放鬆心神欣賞沿路的風景。

  「這騾車,讓我感覺像是被村裡老大爺買回家去的小媳婦。」

  她坐著騾車歎道:「果然是由奢入儉難呐。」

  「對於不少人來說,乘車才是『奢』」。

  梁山伯頭也不抬地打趣,「就租這一輛車,就提前預支了我一個月的俸祿。」

  「你一個月俸祿多少?」

  祝英台好奇地問。

  「我一年可領粟米七十石,職田一百五十畝。就我一個人用的話,也是足夠了,可惜下面還要養人,如今田地沒到任也不知什麼樣……」

  梁山伯歎道,「這年頭,若是人窮,給你個官你都當不了。」

  祝英台對古代的計量單位有些頭暈,但也知道一石米大概是一百二十五斤左右,就按現代一斤米三塊錢算,梁山伯一年的工資才兩萬六千多塊錢,就算是在現代,也算不上什麼中產階級。

  職田只是補貼用的,還得請人去種,離任時又不能帶走,屬於官府的產業,也難怪梁山伯說租輛車就用了半個月的俸祿。

  祝英台想到馬文才能一口氣將朝露樓替她包兩三天,再想到梁山伯傾其所有也只能租輛車,也難為這兩個人出身、價值觀乃至於生活習慣都不一樣,居然還能成為朋友。

  梁山伯見祝英台不說話,還以為她是為自己俸祿之少震驚了,又怕傷到他的自尊,於是指尖細草飛舞,很快就編出了一枚蝴蝶,

  他將蝴蝶遞給祝英台。

  「拿去玩兒吧。」

  「你還有這手藝?」

  祝英台又一次震驚了。

  她以為梁山伯只會木匠手藝,修修凳子桌子什麼的。

  「技多不壓身,至少餓不死。」

  梁山伯見祝英台沒有接過去,有些納悶地說:「怎麼了?草芯很軟,不會扎手的。」

  祝英台看著那枚在草莖上展翅欲飛一般的蝴蝶,不知怎麼卻想到「梁祝」的傳說來,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搖著頭說:

  「我不喜歡蝴蝶,你能給我編個蚱蜢什麼的嗎?」

  還有女子不喜歡蝴蝶?

  梁山伯有點疑惑,但一想祝家莊的環境,便好脾氣地笑笑,將蝴蝶插在手邊的車柱上,重新編了一隻螳螂,遞給祝英台。

  祝英台接過螳螂在手中把玩著,見梁山伯又低下頭去編著什麼,不解地問:「你還在編什麼?」

  「我之前沒想過你會和我一起上任,這車上沒準備什麼墊子,讓你坐我的東西上面,你也會不自在吧?」

  梁山伯低著頭忙碌,邊編邊說:

  「騾車不快,到鄞縣還要一天,我給你編幾個草墊子坐著,還有些細藤,回頭在半路上我要看到有合適的木頭就撿上來,在車子兩邊給你立著,張幾張藤簾遮陽擋風。」

  祝英台幾乎是張著嘴聽完了梁山伯的「計畫」,看著他手中已經漸漸成型的草蒲團,再看著車廂裡那些細藤條,她在感動友人為她所做的一切的同時,也莫名地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

  如果她沒有穿越,如果現在坐在這裡的是那位真正的祝九娘,她真的會愛上面前的這位梁山伯麼?

  如果梁山伯和祝英台相愛了,且沒有人阻礙,兩人就此成了家、走到了一起……

  祝英台真的能如她這般坐在騾車上,坐著草墊子,討論著一年七十石的俸祿可以買幾匹布,駕幾次車?

  「你覺得……」

  在祝英台意識過來之前,她已經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口。

  「高門女嫁窮小子,能長久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高門女嫁窮小子,能長久嗎?」

  馬文才:(捶胸頓足)我才走了幾天,女兒就要跟人跑了啊啊啊啊!

  祝英台:(爾康手)馬爸爸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替自己問的,哎喲我是替祝英台問的,哎喲不是我問的不是我,是祝英台,那個,馬爸爸,你聽我解釋啊,馬爸爸……

  祝英樓:(拔劍)你們都給我出來!


第215章 風花雪月

  梁山伯原本很開心。

  哪怕知道祝英台只是沒辦法才跟自己一去赴任, 哪怕知道馬文才只要一聲召喚她就會回去,可此時他們坐在駛往未來的馬車上, 吹拂著輕風,迎面撲來著草香, 還是讓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欣喜。

  不是和其他人, 只有他們兩個人。

  可祝英台的一句話,徹底讓他從幻想中回到了現實。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祝英台看透了他內心裡那些卑鄙的想法, 甚至已經發現了什麼, 而用這種方式來提醒他、警告他。

  可當他抬起頭,看到祝英台同樣迷茫、繼而從迷茫中醒來大驚失色的表情時, 梁山伯的心又安定地往胸腔裡放了一放。

  她畢竟不是那樣會含沙射影的人。

  「我不知道。」

  梁山伯手中編織的蒲團不知道什麼時候錯了一步, 他不得不一點點拆開, 準備從錯誤的源頭開始糾正。

  「我從沒見過高門女,更不知道高門女和窮小子會如何。」

  他糾正著手中的錯誤, 越拆越和自己生著悶氣,卻不得不按捺著自己的脾氣,平心靜氣地和祝英台說話。

  「不過既然我沒見過高門女配窮小子,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說明這世上就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吧……」

  梁山伯抬起頭,笑得溫柔。

  「連發生都發生不了的事,又何談長久與否呢?」

  「你別笑了!」

  祝英台看著他,乍然開口道。

  「你要不想笑,就別笑了。」

  梁山伯的笑容突然僵硬在臉上。

  「還有這個, 既然拆起來這麼麻煩,就不要拆了。」

  祝英台伸手摘掉了梁山伯手中的蒲團,又塞給他一根新的草芯。

  「……重新做一個,也許比拆掉重做還要快些!」

  梁山伯握著被塞進手裡的草芯,怔怔道:「可是已經那麼長時間了,怎麼能夠就這麼扔下它……」

  「其實你不做也可以的。」

  祝英台撫了撫身/下/的稻草,認真地說:「我沒那麼嬌氣,真的。就是有點顛,不過去浮山堰不也是這麼顛過來的嗎?掉水裡的時候我們還用腳走了那麼長一截路,你還記得嗎?」

  梁山伯握著草芯,忽然哈哈大笑。

  「是,是,你本就不是那麼嬌氣的人!是我太自大,小瞧你了!」

  「那你還編什麼?」

  祝英台見梁山伯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好奇問。

  「你不是那麼嬌氣的人,但我還是想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裡讓你舒服點,你是跟著我出來的啊。」

  梁山伯笑著放下手中的草芯,重新撿起被祝英台丟下的蒲團,頭也不抬地繼續做著。

  「雖然我不是馬文才那樣厲害的人,可這點小事還是辦得到的。」

  祝英台愣了一下,最終將它歸結為男人奇妙的自尊心,也就隨他去了。

  也許是心情好了的緣故,梁山伯的蒲團做起來很快,剛剛錯誤的地方也被重新編了進去,很快的,一個漂亮的蒲團就成了形。

  「很多年沒做過了,手藝還沒丟掉。」

  梁山伯摸著自己做的蒲團,感慨良多。

  「我小時候,就是跟著我娘做這個,再賣給道觀裡的道長們,才能繼續讀書識字。」

  「給……」

  他將蒲團放在祝英檯面前。

  祝英台抱起蒲團,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這蒲團就像是梁山伯的人,雖不精美,卻扎實厚重。

  「謝謝你。」

  祝英台坐在蒲團上,只覺得心暖暖的,整個人都柔軟了下來。

  看到這樣的祝英台,梁山伯也忍不住如同馬文才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不用客氣。」

  「你剛剛問我,高門女和窮小子會長久嗎?」

  他突然以安靜地語氣,重複起祝英台的話。

  「咦?那個,那是我的胡言亂語,你可以不必放在心裡的。」

  祝英台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又提起了這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

  「我不知道別人,但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話……」

  他笑著說。

  「一定沒問題的。」

  ***

  不同於已經確定前程的梁山伯,會稽學館裡的所有人都在為自己未來的命運奮鬥著。

  謝舉已經決定選拔已經用「射策」的方式,這讓許多已經花了大價錢買來各種策論、或是請家中門生做策的士生都咬牙不已。

  所謂射策,就是考官事先準備好比人數多一倍的題目,放置於竹筒內,擱在自己的案頭,由考生自行選擇其中一個作答。

  如果竹筒內的題目沒有把握的,可以再換一次,但換過之後就會影響到考官對這個考生的印象,一般不會有什麼好的名次。

  因為是選拔天子門生,考試只允許甲科的人參加,竹筒也只能換一次,名次分甲、乙兩等,甲等五人,其餘皆是乙等,其實就等於是只有考到甲等才能得到天子門生的名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謝舉會在竹筒裡寫什麼,只知道題目會從《五經》裡出。沒有人會懷疑謝舉的能力和公正,於是這段時間所有人都埋頭苦讀,扒著五經逐字逐句地猜測會有什麼題。

  也許是馬文才的話打動了傅歧,也許是傅歧自己想明白了什麼,考試方式被發佈的第二天,傅歧就重新振作了起來,剃須沐浴更衣將自己打理乾淨不提,每日還讀書讀到深夜。

  他甚至央求了馬文才幫他選上十幾個論題,一道道主題的做策論。

  傅歧是由傅翽親自開蒙的,其實基本功並不差,能憑藉自己的本事上甲科,五經也都讀的不錯。但他平時懶散慣了,從未認真做過什麼事情,東西學得馬馬虎虎就好,考試也考得馬馬虎虎就好,如今懸樑刺股,實在是讓不少人意外至極。

  「其實你不必如此用功的。」

  馬文才看他這架勢也有些擔心,提醒他:「你不是準備回去後,走舉薦入國子監的路子嗎?」

  傅歧作著策論的手一頓,抬頭道:「我只是想試試我的水準在哪裡,提醒下自己和別人的差距……」

  他又低下頭繼續寫。

  「要是我連五館的庶生都比不上,去了國子監也就是丟人的份兒。」

  傅歧是一根筋的脾氣,馬文才也無力多勸。對於謝舉挑選人才用射策的方式,馬文才還是松了口氣的。

  謝舉是梁國有名的名士,除了五經之外,他最有名的是辭賦和音律,這也是「士大夫」們必備的技能。

  一個做不好辭賦、不懂得音律的士人,是稱不得什麼雅士的。

  偏偏馬文才在辭賦、音律上根本沒有什麼靈氣,只能說會作詩,能識譜而已,唯有策論上因為見識和「先見之明」的原因,總是讓人眼前一亮。

  見謝舉用策論來選「門生」,馬文才就明白了皇帝想要的還是實幹之才而不是多幾個「名士」。

  也許是皇帝對庶生能做好辭賦信心不大,或是根本就不瞭解現在的五館之中,根本就不是如同他所想的那般都是庶人,而是擠滿了為了入京而投機的士生們,所以用漢魏時選拔賢才的「射策」來選拔人才。

  「主人,家中夫人送了信來。」

  門外的疾風遞過一函信匣,又湊到馬文才耳邊說,「祝家少主將半夏留在了山下的別院裡,說是請主人將她送到祝家小郎身邊伺候,若是不能,也不必再送回了。」

  「……不必管他。」

  馬文才接過信匣,根本不將祝英樓的意見當回事。

  「祝英台現在很安全,也用不上人伺候,你之前不是說驚雷和她看對了眼嗎?就讓半夏在別院裡住下,和驚雷說一聲,讓他去陪她。」

  「這不好吧?」

  疾風一驚。「主人身邊伺候的人本來就不多,如果將驚雷送下山,那您的安全……」

  「傅家那麼多家將在這裡,還能讓人把我怎麼樣?」

  馬文才笑笑,推了疾風一把。

  「快去吧,別攔了驚雷的桃花。」

  疾風半是猶豫半是替驚雷歡喜的下去了,留下馬文才獨自抱著信匣。

  「想不到你還喜歡做月老。」

  傅歧一邊寫,一邊好笑地說,「你那麼喜歡做月老,怎麼不看看自己的佳人在哪裡?」

  「大丈夫事業未成,何談佳人?」

  馬文才笑著回傅歧,伸手打開了自己的信匣。

  「我娘這是寄了什麼,這麼重?」

  一打開信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銅盒,銅盒下壓著一封厚厚的信。

  馬文才見那小銅盒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打開銅盒一看,裡面是一張紅色的帖子。

  他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展開帖子一看,登時嚇得右手一顫,「啊」的慘叫了一聲。

  旁邊的傅歧聽到這邊的動靜,丟下筆好奇的湊過頭看。

  他曾幫著自家兄長迎過親,一看到那帖子,便詫異地看了眼馬文才。

  「庚帖?」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馬文才(控訴):在人生大考之前這麼嚇唬我真的好嗎?真的好嗎?你就不怕我發揮失常從此人生走向下坡路???

  馬母(對手指):我寄的時候又不知道你明天考囉,我只是想讓你高興高興嘛……

悠于 2018-12-22 18:41

第216章 驚濤駭浪

  人們都迷信人的生辰八字是有其作用的, 一旦被不相干的人拿到了生辰八字,若那人心懷歹意, 作法通靈,生辰八字的主人就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因為這種原因, 但凡講究點的人家, 在合算過孩子的生辰八字後就會將其寫在紅紙上,放入盒裡封住,從此對外只說年月, 不說八字, 只有到了議親的時候,才會將盒子起出, 拿出寫了生辰八字的紙去合八字。

  寫有雙方生辰八字和籍貫、祖宗三代, 並標有八字相合批語的紅色柬貼被稱為「庚帖」, 一旦庚帖開頭的批語不差,這門親事就等於是定下了。

  庚帖一共會有兩張, 分別給予男女雙方的人家,馬文才手中這枚庚帖便是給男方家的。

  也難怪馬文才覺得眼熟,他前世也是見過這個的,只是士族定親向來是「隱定」, 為了避免雙方若因婚事不成而難堪,一般家中只有到庚帖相合時才會對外公佈婚事,否則八字一配不和婚事不成,雙方議親的事情又傳出去了,就會有不好的影響。

  馬文才前世只見過一次自己的庚帖, 還是只看到了外面的紅色封面,因為隔得時間太久了,他竟一時沒有將庚帖認出來。

  他剛剛才說「大丈夫事業未成,何談佳人」,他娘就給他送上了這麼一份「大禮」!

  「這是庚帖,又不是喪報,你怎麼這種表情?」

  傅歧莫名其妙地從地上抄起庚帖,一看抬頭,樂了。

  「喲,天作之合嘛!上上合!」

  「給我!」

  馬文才五心煩躁地從傅歧手中奪過庚帖,仔細核算了下女方的生辰,他雖不知道祝英台的八字,但年紀卻是知道的,如今一算,正好對得上。

  這一下他簡直是驚悸不安,什麼也沒說的扯開銅盒下壓著的信,讀了起來。

  馬家看起來似乎是馬父做主,其實馬父只管外面的事情,對於衣食住行都不怎麼過問,都是馬母做主。

  他還是個含蓄的男人,所以一般給馬文才寫家信這種事都是馬母執筆,只不過內容大多是夫妻兩人商議過的罷了。

  這封信也是如此,大致說明了他父親在馬文才得罪沈家後日子越發不好過,已經生出了辭職退隱的心思,考慮到馬父辭去太守一職後可能就沒辦法定下什麼好的親事,馬母托了官媒打聽了好幾家姑娘,最終給他定下了這門親事。

  又說了女方家中擔心親事若最後不成容易生怨云云,就沒有跟他商量,以免他患得患失。直到最近女方家才把生辰八字送了過來,如今也找有名的道士合過了八字,喜的是「天作之合」,如今等於已經過了「納吉」,女方家就等著下聘了。

  馬文才拿著書信的手不停顫抖,面上的顏色白的可怕。

  無論他母親說定下的親事他會如何滿意,承諾無論是長相、出身還是人品才德都一定是馬文才認可的「佳人」,他都露不出一絲笑顏。

  馬文才說自己「事業未成」不願成家,並不是托詞,他根本就沒想過現在成親,也曾和父母再三強調過自己不願那麼早成家。

  他如今只不過是個三等士族,高門素來低娶高嫁,女兒是最寶貴的資源,若他不能混的出人頭地,妻室也不可能達到他想要的「高度」。

  若他還是前世那般,不過想維持家門、好好做好一方地方官員,祝英台也好、其他同等門第的士女也好,都是可以達到他的要求的。

  可他現在的目標卻已經定的極遠,甚至已經有了在未來天下大亂時一爭長短之心,那妻子若還只是個只知後宅的女子,就根本無法跟得上他的腳步。

  他的野心不能告知自己的父母,他父親雖然眼界開闊,可畢竟是個再沉穩不過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冒著「大不韙」去籌備這樣的事情的,他也無法向他「預知」已經太平了這麼多年的梁國要不了多久就會重新大亂,而他想趁亂起事。

  馬文才原想著現在軌跡已經完全不同,自己沒去國子監只是在會稽學館讀書,一般的人家也看不上這麼沒出息的自己,而沒出息的人家父母也看不上,加之自己明確告知過不想太早成婚,親事怎麼也要等到自己去了建康之後才會定下。

  誰知道就猶如宿命一般,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又木已成舟?

  這八字,他是死了都記得是誰的!

  明明應該是兩年後才發生的事情,為什麼會提前發生?!

  「看樣子你們家連『納吉』都過了啊。」傅歧見馬文才這樣,表情不解,「六禮過了一半才告知你,好大的驚喜!」

  什麼驚喜,明明就是驚嚇!

  「追電!」

  馬文才壓抑著自己暴揍傅歧一頓的情緒,咬著牙喊起外面守著的追電。

  「在!」

  追電連忙入內。

  「我這就修書一封,你等會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將信交給我母親,記住,最快的速度,無論你是走水路、旱路還是用跑的都行,一點*時間都不准耽擱,將這封信送回去。」

  馬文才厲聲說道。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知道嗎?」

  「可是主人,驚雷被你派下山陪半夏,我要是也走了,館中就只剩疾風細雨伺候您,是不是……」

  追電遲疑了下,擔憂道。

  「我在館中能出什麼事?你要不把信送回去就要出大事了!」

  馬文才一邊說,一邊到案邊匆匆寫就一封書信,連吹幹都不等就折好放在之前馬母送來的匣子裡,又幾乎是難以忍耐地將庚帖放回銅盒內,扔入匣內。

  「你現在就下山!」

  追電走後,傅歧試探著問:「你好像不太滿意這門親事?親事很差嗎?」

  馬文才沒有理他,自顧自看自己的書,心裡其實已經一團亂麻。

  「說真的,成親就是那麼回事,只不過是找個女人幫你伺候父母、生兒育女罷了,只要出身和長相性情合適就行了,你又何必慌成這樣?」

  傅歧擔心他會因這個影響明日的選拔,想辦法讓他釋懷。

  「你想想,連祝英台這樣出格的女子你都能忍受,還有什麼忍受不了的?」

  「你能不能不要說話?」

  馬文才斜眼看他。

  「好吧好吧……」傅歧歎氣,又小聲嘀咕。「早知道,你還不如贊同我的提議娶了祝英台呢,至少不會跟現在似的……」

  「你知道什麼!」

  馬文才突然一聲疾喝,在嚇了傅歧一跳後,又煩躁地將案上的東西盡數掃到地上,摔了個乾淨。

  外面的傅家家將聽到動靜嚇了一跳,紛紛沖進屋來,又被傅歧用手勢趕了出去。

  「你怎麼這樣?」

  傅歧實在擔心,拉著馬文才的手臂。

  「到底怎麼了?」

  也許是心中實在害怕,又或許是上一世的夢魘太深,馬文才捂著雙眼,疲憊不堪地說:

  「我家給我定的親,應該是祝英台。」

  「什麼?」

  傅歧倒吸口氣。

  「怎麼可能?吳興離祝家莊那麼遠!」

  「我怎麼知道!」

  馬文才低吼道,「我父母以前從不知祝家莊是什麼地方,要不是祝家自己湊上來,我父母怎麼會和祝家定親!」

  「也許是你那未來大舅子對你印象不錯?」

  傅歧開著玩笑說。

  「祝家那一灘渾水,他怎麼敢?怎麼敢!」

  馬文才赫然而怒。

  「祝家?什麼渾水?」

  「不管你的事。」

  馬文才情緒過去,深深吸了口氣,開始撿起地上的東西,手卻一直忍不住在顫抖,幾次筆墨都沒有握住,又掉了下去。

  傅歧看了他這樣,實在是放心不下,可是無論怎麼問,他的嘴巴都極嚴,問不出什麼,只能無奈作罷。

  馬文才重新坐於案後,看起來像是又開始複習起《五經》,其實腦子裡已經掀起驚濤駭浪。

  難怪祝英樓信誓旦旦說他會將祝英台送回來,如果要定親了,新娘子不見了,最終丟的還是他們馬家的臉。

  「他怎麼就篤定我被這樣算計,會善待祝英台?」

  馬文才怒從心頭起,已經決定要讓祝家莊瞧瞧他的厲害。

  「不過是小瞧我馬家沒有撼動祝家的能力罷了!」

  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

  ***

  第二日就是射策之日,幾乎所有的甲科士生都沒睡好。

  雖然知道射策這種考試方法大多是看考官的主觀意見,可謝舉要求所有人做策的內容必須要以《五經》裡的內容作答,對《五經》的熟練度還是有很高的要求的。

  於是前一晚,大部分人都在臨時抱佛腳將《五經》重新溫習,也有猶如馬文才這樣忙著其他事情的。

  到了考試之時,寫滿考題的竹簽已經簽頭朝下放置在了竹筒內,所有人根據最後一次應試在甲科的名次去抽,平日裡成績越差的,選擇的餘地就越小,能換的題目也就越少。

  馬文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個抽籤之人,甲生們看著他伸手入筒,摸出一枚長長的簽文來。

  他根本不看自己的簽是什麼,更不說換題了,面無表情地執著長簽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就因他是第一,這時間就比別人多上好長一截,人家還在摸簽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寫了。

  馬文才落座時,眾人有條不紊的按照名次開始抽籤,抽到的結果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也有人為難之後選擇了換題,將原有的押簽署上自己的名字還給主考官後再換一根。

  因為都想快點回去答卷,沒有人故意拖延,就連換簽的都動作極快,很快的,就到了褚向。

  坐在第一排的馬文才余光看到褚向到了謝舉面前,便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

  他看著褚向從籤筒裡抽出一根什麼簽,面露猶豫之色,旁邊的謝舉居然特意拿過他的簽看了一眼,而後勸他換一根。

  最終褚向還是搖了搖頭,選擇拿了那根簽,但眉頭一直緊蹙。

  「褚向究竟拿到的是什麼?」

  馬文才心中疑惑一閃而過,目光又重新彙聚到自己的簽文上。

  那根長長的竹簽上,只有兩個字。

  「論『士』。」


第217章 無拙可藏

  策文,說到底就是議論文,但凡寫過議論文的都知道,題目越空泛的,看起來好寫,其實最難寫。

  這種題目你怎麼理解都行,卻最容易偏離出題者的初衷,也不容易出彩。

  反倒是一些刁鑽古怪或者命題狹窄的文,看起來不好寫,但如此更容易劍走偏鋒,讓人眼睛一亮。

  尤其是這種有名次的考試,文采和角度都其次,更多的考得是人的大局觀和說服力。

  馬文才對「天子門生」志在必得,也就不可能換題,所以連看都沒看就拿了簽文回去,想來褚向也是如此,所以才沒有聽從謝舉的建議。

  馬文才看著自己的試題,腦子裡開始飛快地閃過一幕一幕,思索著自己該從什麼角度入手。

  主考官是謝舉,其他的考官如賀革、幾位學官,無一不是士族出身。

  題目是所有人一起出的,可決定什麼題目能放入籤筒的卻是謝舉,裡面既然有「士」這個題目,絕不會是偶然。

  只是這個「士」到了庶人手中,有可能就變成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士,到了其他人手中,也有可能變成別的「士」。

  謝舉想聽到的是什麼?

  或者說,皇帝想聽到的是什麼?

  馬文才抬起腕,餘光從拿著簽文回座位的褚向身上掃過,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半塊玉玦。

  「解?怎麼解?」

  崔廉的「窮途末路」又一次浮現在他的面前。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盡公卿骨,否則這局,永不可解……」

  兩人那日的對話,還猶在馬文才的耳邊。

  馬文才想起那被迫北逃的崔使君,胸中頓時滿溢悲憤之氣。

  深吸一口氣,他重重落下筆,寫上自己「論士」的第一句。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士,事也……」

  「……隱,謂之逸士;謀,謂之智士;爭,謂之志士;操行高潔,謂之修士;行常人之不能為,謂之俠士……」

  「身危由於勢過,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于寵盛,而不知辭寵以招福。見百姓之謀己,則申宮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懼萬民之不服,則嚴刑峻制,以賈傷心之怨……」

  他本就歷經兩世,見過了太多太多,若單純以經歷而言,哪怕是座中身世最複雜的褚向,也不能和他相比。

  此時他思路一旦清晰,下筆便猶如破竹,很快就物我兩忘,對外界毫無知覺,就連賀革已經走到他的身邊都不清楚。

  賀革一直對馬文才抱有厚望,不因為他的身份,而是他是少有的知道世間險惡卻不以險惡對世間的少年。

  他自父親擔任館長起就在會稽學館教書育人,見過各種各樣的學生,在庶生中,他見過很多這樣的學生,譬如剛剛擔任鄞縣縣令的梁山伯。

  他們有時候不是不願意用殘酷的一面對待這個世界,而是沒有力量去這麼做,最終只能選擇打磨自己,將自己變成不會受傷的圓潤石頭。

  但馬文才明顯不是這樣的,他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卻並沒有選擇用尖銳的刺去刺傷別人來凸顯自己的力量,也不用那些刺來傷害自己。

  他依然是尖銳的、不容侵犯的,可任誰也不能說他是個令人討厭的人。

  賀革以為他會和以前一般,用翩翩君子的言行去打動其他人,可如今低頭一看,卻吃了一驚。

  如此鋒芒畢露,幾乎是用盡全力揭露「士」這一詞的來龍去脈,道盡「士族」的傲慢和缺陷,甚至預言如果再不進行改變就會引起民變,最終被百姓拋棄,根本就不像是他會表現出來的觀點。

  這篇策論若交上去……

  這篇策論若交上去……

  賀革擔心地站在他身邊,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隨著馬文才寫完最後一個字,賀革也做出了決定。

  他似是因為看完了馬文才的策論而轉身,而因為監考而特意更換的峨冠博帶裝束此時惹出了禍端,寬大的袍袖從案桌上掃過……

  馬文才剛寫完策論,正準備回頭看一遍,手邊的硯臺卻猛然間朝著自己的策卷翻了過來!

  馬文才幾乎是本能地撲了上去,用身體擋住了自己面前的文章。

  那硯臺砸到他的手臂上,將他的白衫染盡墨色,可他卻顧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狽,而是去檢查自己的卷子有沒有沾上墨痕。

  好在只是卷子的一角沾上了幾滴,並沒有汙了卷面。

  這麼大的動靜,幾乎讓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看向馬文才這邊,馬文才不解地抬頭看向賀革,沒有從他的眼中看出抱歉,有的只有深深的擔心。

  馬文才一瞬間懂了這是為什麼。

  他心中一暖,面對著恩師擔憂的神色,緩緩搖了搖頭,又抱拳微微一禮。

  他不是不知道這篇策論交上去會如何,也不是不知道這篇策論會引起什麼樣的風波。

  可謝舉和傅異已經答應他「天子門生」將是他的囊中之物,策論的水準已經沒有了意義,重要的是他想寫什麼。

  這有可能是他很長一段時間裡、唯一有機會寫出自己想法的時刻。

  見馬文才堅持,賀革歎了口氣,轉過了身去,繼續巡視其他考生。

  這只是其中一段小小的插曲。

  馬文才是甲科第一,有充裕的時間思考、落筆、檢查,甚至可以應對差點潑墨的困境,可其他學生卻不見得都是如此。

  許多學子只不過是抬起頭看一眼,發現沒出什麼亂子,就又低下頭,專心於自己的策論。

  但這其中不包括馬文才不遠處的褚向。

  實際上,褚向抽到的簽也不是很好。

  不是說那策論無法寫,而是這枚簽文的題目實在和他平時表現出的氣質和性格完全不符。

  這也是為什麼謝舉在看到那枚簽文後就建議褚向換掉的原因。

  但褚向在考慮再三後,還是為了成績沒有選擇這麼做。

  此時他的策論已經寫了一半,但由於一些原因,其實他寫的很是艱難,而且寫著寫著就會出神。

  寫到瓶頸的時候,他總是反射性地抬起頭看看馬文才,正因為如此,他看到了馬文才的毅然決然,也看到了賀革的擔憂猶豫。

  看到了馬文才的以身護文,也看到了賀革的無奈轉身。

  褚向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錦繡文章,驀地一咬牙,突然將它伸手揉了個乾淨,拋擲一旁,重新拈起一張紙,提筆疾書起來。

  褚向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冒險,很多人都已經將自己的策論寫到了尾聲了,他才剛剛開始寫,時間急迫之下,褚向也沒辦法選擇更沉穩大氣、適合策論的隸書,而是用一筆蒼勁有力的行書匆匆書就。

  等到收卷的鑼聲響起時,褚向才勉強完成了自己的策論,丟下筆時,他只覺得自己背後潮濕冰冷一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一身冷汗。

  收卷的學官一張一張的收過文卷,待到了褚向這裡,竟站住腳走不動了。

  褚向的俊美一直是驚人的,但他懦弱又畏縮的氣質總是讓人忽視他的俊美。

  可現在坐在案後閱卷的他,猶如拂去了灰塵的寶石。

  挺直的脊背像是蒼松般高潔,一雙眼睛裡更是閃動著讓人無法直視的熠熠光輝。

  渾如劍豪亮劍殺人,美人持美行兇。

  另一頭的學官見同僚不動,疑惑地喊了一聲。

  刹那間,仙人的法術像是被破解了一般,剛剛那個耀眼到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褚向消失了。

  遞上試卷的,依舊是那個溫和的、毫無鋒芒的學生。

  抱著卷子的學官像是夢遊一般將卷子交予了廳上主座的幾位考官,看著那張墨蹟未乾的試卷,突然很想奪過來看看,看看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

  謝舉無意將一場考驗持續好幾天的時間,所以所有人交了卷後並沒有走,只是留在原地等候最終的結果。

  甲科一共也沒有三十個人,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後也就剛剛二十出頭,三位閱卷官分別是謝舉、賀革和大中正派來的一位中正官,三人皆是德才兼備的智士,閱卷的速度也不慢。

  謝舉一邊低聲和左右討論著手中的卷子,一邊在策論上寫寫畫畫,注上自己的意見,再交予另一個人。

  三個主考官都看完後,才會決定是乙還是甲,再將卷子放在歸類的那一邊。

  所有甲生安靜地在席下等候,看著不知是誰的卷子被討論、選擇,最後放在一邊。

  於是乎,右邊的卷子越堆越高,左邊卻沒有一張。

  很快的,他們意識到右邊便是沒有任何希望的乙類,緊張之色越來越深。

  這樣閱卷閱了有七八張,終於出了一篇讓三位主考官產生爭議的策論,在謝舉聽從另兩位主考的意見後,他斟酌了一會兒,在卷上寫了批語,放在了左邊。

  坐在第一排的孔笙、虞舫等人不可避免地伸長了自己的脖子,好似那樣就能看到卷子是誰的,然而最終也只能失望地重新坐正。

  隨著卷子一張張被批閱,終於到了馬文才那張沾了墨蹟的卷子。那墨點太過明顯,想不注意都不行。

  賀革歎了口氣,先行看完那篇「論士」,這才轉手遞給了中正官。

  那中正官接過卷子,才看了兩行,就驚訝地抬起頭來,無措地看了賀革一眼。

  「這……?」

  「看完吧。」

  賀革點點頭。

  「拋卻觀點,文采不錯。」

  那中正官滿臉冒汗地看完那篇幅,幾乎是不敢停頓地雙手向謝舉遞上。

  後者好奇兩人的態度,接過馬文才的卷子一看,突然笑了。

  「到底是年輕人!」

  謝舉素來以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自得,來當閱卷官其實是大材小用,他原本以為馬文才和大部分人一樣,只是用聳人聽聞的開頭來博取考官的眼球,可待他繼續看下去,表情卻越來越凝重,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待他完全看完,再次抬起頭來,眼中已經是一片複雜之色。

  「這篇策論,我無法批判。」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卷子放在左邊。

  「只有陛下能對它批示。」

  抽氣聲突然響起,想到那張卷子上的墨蹟,眾人都用既羡慕,又好像理所當然地表情看向坐在首位的馬文才。

  然而閱卷還未結束,賀革懷著對馬文才的深深擔憂,又拿起了一張卷子。

  看到卷子的抬頭,他笑了笑。

  「論戰。」

  這是一個很刁鑽的題目,尤其在現在這個時候。

  只是當看到策論上明顯沒有見過卻又有些眼熟的筆跡時,賀革微微愣了下。

  會稽學館裡所有的甲生都是他親自教導的,每一個人的字跡他都熟悉無比,甚至教導學生的書法也是他的課業之一。

  這麼耿介特立的文字,甲寇里只有傅歧「興致」好時能寫得出,但也沒有這般瀟灑。

  賀革看向卷子的署名,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


第218章 群情激奮

  若論整個學館裡的學生書品誰最高,毋庸置疑是寫得一手好字的祝英台。

  祝英台的筆意華美,帶著一絲隨性和浪漫,是時下士人最愛的那種風格。

  但書法這東西,有時候更看重的是格局。

  一個人的性格很多時候能從字跡裡看出來,所謂「見字如見人」,並不是一句虛話。

  學館裡一直覺得褚向是個中規中矩的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用的是一筆橫平豎直的隸書。隸書由篆書簡化發展而來,屬於一種公文文字,沉穩有餘,卻不為士人推崇,褚向的隸書雖好,卻很少得到別人的讚賞。

  這時候,用隸書的大多是刀筆吏。

  但如今這一筆行書,卻已經讓賀革有了驚豔之感。

  行書之美,在於千變萬化,妙理無窮,一個性格古板懦弱之人,是不可能寫得好一筆行書的,如今褚向的文字,正因為寫就匆忙,沒有像往常那樣保持著每一筆劃的平直與勻淨,而是偃仰起伏,輕重緩急,極盡變化之能事。

  若不是署了名,他又親自監考,誰能想得到這是褚向的字?

  直到這個時候,賀革才想了起來,褚家本來便以善書而著稱,家中無論老幼婦孺,還未提箸,便先提筆。

  褚向擅幾種類型的書法,一點也不奇怪。

  再望去,這一篇《論戰》文字犀利,氣質剛毅,配上這變化多端又蒼勁有力的行書,讓人一望,便覺得有一股森森的求戰之意迎面而來。

  「……胡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

  「……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鬥之事,則縮頸而股栗;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

  他是不是小瞧了自己的這位弟子?

  若是他印象裡的褚向,這一篇「論戰」應該寫的是如何「止戰」,而不是「求戰」。

  如何使天下「停止紛爭」才更適合這個「老實人」的性格。

  更何況謝舉是朝中的主和派,今日謝舉是主考官,寫這麼一篇東西,是很難取巧的。

  「館主?」

  一旁的學官見賀革捧著一張文卷不動,善意地提醒了下。

  賀革回過神來,將手中的卷子遞與謝舉。

  策論雖寫的精彩,文字也頗為漂亮,但賀革卻對這篇策論並沒有報什麼希望。

  從馬文才,到莫名起了變化的褚向,都讓這位館主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懷疑自己是不是對自己的學生關心太過不夠,竟沒有發現他們的思想裡還有這麼危險的東西。

  卷子剛被遞上,謝舉就眼前一亮。

  馬文才那篇策論格局開闊立意高深,無奈他的字卻並不出彩,但也正因為字不出彩,更讓人將所有的心神放在了他的文章上。

  褚向的策卷,還未見其文先望其字,頗有先聲奪人之感。

  謝舉首先看的就不是文,而是他的字。

  他並不似賀革,平日裡經常和褚向接觸,在看到署名後之只有一種「難怪如此」的了然,再加上褚向曾向他提出那般犀利的問題,看到這篇「論戰」,也只是覺得小夥子偏激了點。

  「你的弟子們,已經有了心懷天下的格局。」

  謝舉雖是主和派,但不代表他就怯戰。

  主和,是為了符合世家大族的政治需求,是希望減少損失、讓國家穩定太平,如果他真的是個懦弱怯戰之輩,也就不會往竹筒裡丟「戰」這個主題了。

  褚向若是真的以「止戈」為論點,謝舉反倒會對他很失望。

  「觀點雖有點激進,但也不失為一篇好文。」

  謝舉捧著褚向的卷子,滿懷笑意地將他放在左手邊的甲類裡。

  「這一篇,我也不欲批示,留待陛下品鑒吧。」

  刹那間,堂下譁然。

  馬文才的文讓謝舉有了如此高的評價已經驚人,居然又出了一篇連謝舉都不能做批示的?

  是誰?

  甲科學子互相都十分熟悉,所有人的眼光在眾人之中搜索著,然而看到的卻都是一片或迷茫或羡慕的眼神,並不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天子門生」的名額已經有三個被決定了,剩下只有兩個。

  除了因墨點被分辨出的馬文才以外,其他人都不敢放鬆心神,全神貫注地等候著幾個主考官閱卷。

  接下來的文卷都再沒有讓人眼前一亮之感,傅歧更是倒楣,他那麼大咧咧的一個人,抽到的題目居然是「忍」。

  是以雖然他已經超水準發揮了,但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他文中的彆扭感,就像是自己和自己打架,稍不留意,就露出幾分矛盾之意,倒是讓人看得是啼笑皆非。

  謝舉本想關照下傅異的這位弟弟,可無奈傅歧的策論是寫著寫著就跑題了,寫著寫著就彆扭了,讓人連放水都放不了。

  徐之敬抽到的題目是「仁」,和馬文才一樣,這屬於很大的一個論題,也是《五經》中最重要的一個學術觀點。

  徐之敬用自己曾為醫者的角度入手,談了蒼天對厚土之仁,五氣對身體之仁,醫者對求醫者之仁,以及如何用治療病灶的方式來對待國家之仁。

  徐之敬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裡,也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裡,一篇策論立意新穎,又帶著一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之氣,再想到徐家一家因「仁」導致的結局,不由得讓人唏噓。

  謝舉來之前本就得到了「叮囑」,要讓徐家不至於除士,所以在看完徐之敬的策論後,提筆批示了幾句,就放在了左邊。

  如此一來,天子門生的名額只剩一個,堂中的學子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緊,那是馬上即將揭曉結果的緊張和不安。

  剩下的策論也沒有幾張了,最後一位「天子門生」的策卷也被挑選了出來。立刻有七八個學官拿起所有的文卷,開始唱名。

  「馬文才,論『士』,甲一。」

  「褚向,論『戰』,甲二。」

  「孔笙,論『義』,甲三。」

  「徐之敬,論『仁』,甲四。」

  「虞舫,論『勢』,甲五。」

  五張甲唱完後,學官又開始唱乙等。

  「傅歧,論『忍』,乙一。」

  「魏坤,論『吉』,乙二。」

  「江卿,論『凶』,乙三……」

  學官陸陸續續唱完名次,將那些文卷一抱,朝著門外而去。

  見不少人眼巴巴看著那些學官,賀革咳嗽了一聲,朗聲道:「所有文卷將張布與思賢樓外,三日後取下封存,送入京中。眾位若對結果有所疑問,可以稍後移步在思賢樓外看題。」

  事關「天子門生」,絕非一般考試,他擔心有不滿的學子會衝撞謝舉,當即和謝舉商量了一會兒,和其他學官一起離開了思賢樓的大堂。

  待謝舉等人一走,堂內的學子們立刻擁簇著向外擠去,去看是何等的文章能讓謝舉論為「甲等」。

  馬文才和其他人也是一樣,不過他更關心的不是別人,而是褚向的卷子。

  他有種預感,從褚向的卷子裡,能看出他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馬文才剛一起身,旁邊的傅歧就撲了過來,表情懊惱。

  「我抽到了『忍』,哎喲可把我愁死了,恨不得換一個才好。可想著換了成績就不會好了,只能咬牙硬寫!」

  「忍?」

  馬文才一哂。

  「確實難為你了,用『忍』能拿乙一,你進步神速啊。」

  「算了吧,誰知謝使君是不是看在我阿兄的份兒上……」

  傅歧情緒有些低落。

  「我自己都看不下去,還能被評做乙一,我也害臊。」

  「還好你有自知之明。」

  徐之敬走到兩人身邊,瞟了傅歧一眼,又幽幽歎道:

  「我的題目,是論『仁』。」

  聽到徐之敬的策論,兩人先是一怔,後來都大笑了起來。

  最沒有「仁心」,屢次見死不救的醫者,居然抽到了「仁」,還要以仁做策論,難道不好笑麼?

  兩人笑了一會兒,徐之敬看褚向也要出去,連忙喊了他一聲。

  「褚向,等等我們!」

  說罷,示意幾人跟褚向一起出去。

  他們三人如今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天子門生」,日後說不得還要一起共事,徐之敬自然希望他的這兩位好友都能相處融洽。

  「我……」

  「我就不去了。」

  傅歧擺著手說。

  「我不想看我那篇狗屁玩意兒,被你們看了我都羞恥。我就在屋子裡坐一會兒。」

  徐之敬也不勉強,三兩步追上褚向,有說有笑的出門,馬文才緊隨其後,不緊不慢,絲毫不見好奇。

  待到了門口,那張布考卷的學榜前已經站滿了學子,三三兩兩互相議論,有幾人神情激動。

  「馬文才的那篇我無話可說,褚向那篇怎麼回事?」

  有一人指著那策論,大聲道:

  「當我們是瞎子嗎?這是褚向的字?還有,褚向怎麼寫得出這樣的文章!」

  「上次我們向謝使君提問的時候,我就覺得褚向奇怪了,突然問那樣的問題引起謝使君的注意……」

  另一人迎合著。「褚向肯定是認識謝使君的!」

  在甲科讀書的學生無一不是學館中最聰明的,即便是庶生,能從學館幾百人裡殺出一條血路和士生同讀的,除了心性、才華,就連心眼都比別人要多的多。

  此刻一有人提出疑問,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起來。

  「會不會是事先知道了考題,找了人提筆捉刀?」

  「那字,祝英台都寫不了!一定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幫著代筆的!」

  「使君應該不會幫著作弊吧?此話還是謹慎為妙……」

  「我記得,褚向先開始寫了一半,然後扔了,後來從下面抽了一張卷子用的!」

  就坐在褚向身側的某個甲生突然叫了起來。

  「誰知道怎麼回事!」

  此時徐之敬和褚向已經走到了學榜前,那學生一喊,眾人怒色更甚,紛紛朝著褚向看去。

  「褚向,你有什麼解釋?」

  虞舫站在學榜前,不懷好意地問。

  「你們不過是看褚向性子軟,好欺負罷了。」

  徐之敬嗤道。

  「換了其他人,你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徐兄……」

  褚向面色複雜地看著他,正欲說些什麼,卻被徐之敬直接打斷。

  「有些事,根本不用『忍』。」

  徐之敬冷眼掃過群情激奮的學生們,漠然道。

  「因為即使你忍了,他們也不會放過你。」


第219章 勢均力敵

  徐之敬說的話,聰明人都知道不僅僅是替褚向出氣而已。

  其實若說貓膩,虞舫那篇「論勢」更為詭異,根本不是虞舫平日裡的水準。

  作為連虞家都放棄向國子監舉薦的嫡系子弟,虞舫能有多少水準也可以想像。傅異不是一個會為了弟弟出氣而故意誣陷別人的人,他曾斥責虞舫寫的策論「狗屁不通」,絕不是為了侮辱人而侮辱人。

  甲科三十人左右,虞舫一直在二十多名徘徊,可如今一篇「論勢」讓謝舉都覺得老辣,將他選為了「甲五」,這難道不是「前後大變」?

  謝舉不知道虞舫平日裡的水準,當然是以文章論高低,但其他人卻不是傻子,都是同窗,水準有幾斤幾兩還不知道?

  相比之下,褚向雖然不起眼,但在甲科座次較前,又是賀革的入室弟子,怎麼說,他一鳴驚人的幾率都要比虞舫高。

  但是沒有人質疑虞舫,卻敢拿褚向開刀,這就是徐之敬所說的「性子軟」而已。

  除此之外,褚家一直被排擠在朝堂之外,褚向又沒有父母。虞舫卻是吳地豪族,家中又有人出仕建康,哪怕知道有貓膩,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面對眾人的質疑,褚向原本不想理會。

  作為僅有的兩個讓謝舉連批示都沒有寫的人,他本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並不是他要「忍」,而是不屑于這些膽小鬼辯論。

  可看著站在他面前盡力維護的徐之敬,褚向的心中一顫,不知怎地,竟緩緩走到了學榜前。

  「我沒有作弊。」

  褚向看著眾人。

  「是與不是,一試便知。」

  「你怎麼試?再寫一篇嗎?」

  一個學生嗤道,「誰知道你背了多少篇?」

  「在場的所有人,誰敢說自己沒有提前猜測考題,做了無數篇策論?」

  馬文才的聲音乍然響起。

  見是馬文才來了,不少人都露出複雜的神色。

  和剛剛入學館比,這一年來馬文才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至少過去的馬文才不是這麼「多管閒事」的人。

  「你們說這字跡不是褚向的,不如就讓褚向再寫一篇吧,所有人都做個見證,看看他是不是能寫行書。」

  馬文才看著那個高嚷的學子。

  「不說別人,就我自己都能寫好幾種字體,只是平時只會用最順手的罷了。你以為我們這樣的出身,從來只練一種字嗎?」

  甲科第一摻和進來,這事也就不能隨便了事,再加上還有不少喜歡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大家一起起著哄,將褚向一行人重新簇擁進了思賢樓。

  堂中的傅歧原本閑在屋中無事,就等著外面人將他的策論笑話完了好出去,此時見黑壓壓一片人頭進來,登時嚇了一跳,反射性就找馬文才。

  被人裹挾著前進的褚向倒沒有往日那般懦弱的形象,隨意找了個席位坐下,抬頭看見傅歧傻乎乎站在那裡,朗聲道:

  「既然讓我重寫一篇,我就寫『忍』吧。」

  說罷,研墨提筆,以「忍」為題,當場寫策。

  傅歧一聽到褚向說寫「忍」,就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跳到馬文才身前委屈道:「為什麼寫忍?你們剛才在外面是不是笑話我了?」

  「怕被人笑話就多用點功。」

  馬文才好笑著搖搖頭:「不是那麼回事。」

  此時,之前指責褚向的學子從褚向的位置下找到了那張丟棄的文卷,他將那紙團打開,雖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還是清楚的看得出是一筆隸書。

  「你們看!」

  他走到人群中,讓其他人傳閱此文。

  「是不是完全不一樣?」

  褚向抬起頭,像是看白癡一般看了他一眼,這與他平時的作風實在是大相徑庭,好幾個人都愣住了,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被褚向丟棄的文卷上也是「論戰」,但內容卻和褚向之後的「一個國家必須要時刻準備著戰鬥才不會滅亡」、「士大夫不能只知道養氣,也要鍛煉身體強壯體魄」等觀點截然相反。

  要是祝英台在,恐怕直接就要笑話這根本就是一篇勸告眾人戰爭可怕、要以和為貴的雞湯文。

  然而等褚向的「論忍」寫完,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和之前的匆忙書就不同,胸中憋著一股氣的褚向寫出的行書顯然更有氣勢,而這種片刻之間就能寫出一篇完整策論的能力也證明了他的甲二不是浪得虛名。

  字比「論戰」更好。

  文比「論戰」更流利。

  褚向的「論忍」,通篇的核心不過是幾個字。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就連一旁看熱鬧的傅歧看完後,滿臉都是「我艸還能這樣寫我怎麼不知道」的表情。

  見眾人沉默,褚向站起身,向同窗們躬了躬身,便拉著徐之敬,昂首大步而去。

  褚向離開後,馬文才見其他人或愧然不語,或嘲諷別人紅眼病,搖了搖頭,也帶著傅歧緊跟著出門。

  拜這些「閒雜人等」所賜,他們都還沒有看到外面張榜的文卷,如今其他人羞愧不敢上前,這幾人正好可以安安靜靜地欣賞別人的策論。

  「虞舫那篇絕對是家中準備的。」

  傅歧看完了甲科五篇策論,對馬文才咬著耳朵。

  「他要有這水準,平日裡被我嘲笑也不會都沒辦法還嘴了。」

  「沒證據的事情不要拿出來說。」

  馬文才提點著傅歧,又看了眼褚向,開玩笑說:「說不定人家以前是『守拙』。」

  「得了吧,有些人是笨鳥先飛,他就是那種飛不起來的笨鳥!」

  傅歧語氣幽怨地說。

  「我等著他在建康栽跟頭。」

  馬文才知道他是被虞舫比下去了意氣難平,也不跟他扯這些口水仗,只是好笑道:

  「你不是說你可以通過舉薦去國子監嗎?又何必這般生氣?」

  「要是他有和褚向一樣的實力,我也就不這麼想了。」傅歧撇了撇嘴,「他嘴巴那麼臭,那時候又差點害我阿兄被抓走,我看他不順眼,難道不是很正常麼?」

  「其實若他的成績不實,也不用太麻煩就能知道。」

  馬文才撫著自己的下巴,思忖道:「如果真如你這般猜測,他一定是背了不少策論,但策論總要有人提供給他,我去打探看看。」

  「咦?」

  聽到馬文才這麼說,傅歧倒嚇了一跳。

  「我只是隨便說說!」

  馬文才笑而不語,只是拍了拍傅歧的肩膀。

  和傅歧「閒談」完,馬文才也走到了學榜前,仰首看褚向的文章。

  正巧,褚向看的也是馬文才的策論。

  一個論「士」,卻更像是論士族的頹敗。

  一個論「戰」,卻更像是論軍隊的驕橫積弱。

  兩人的文章一個鋒芒畢露,一個銳氣乍現,皆不同於他們平日示人的風格,此時通篇讀了下來,兩人越讀越是心驚。

  馬文才驀地向褚向看去,恰逢褚向也側身看他。

  兩人視線相對,眼中閃爍著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光芒,腦海裡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迴旋著。

  「這才是棋逢對手!」

  「這才是勢均力敵!」

  ***

  鄞縣城外。

  「哎,一想到進去後我就要少說話,莫名傷心啊!」

  祝英台看著不遠處的城門,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麻子。

  外表雖能更改,但聲音卻很難改過,她又不是細雨,沒那樣的本事。

  在學館中女扮男裝還能用沒變聲的外表糊弄過去,可她現在是又黑又醜的不起眼算吏,要還有一把清亮的嗓音,不起眼也變得顯眼了。

  「沒人的地方,你也少說點,小心隔牆有耳。」

  梁山伯笑著說。

  「左右你也待不了多久,馬文才的『天子門生』一到手,就會接你回去的。」

  「也不知道他和我家談的如何。」

  祝英台歎道,「算算看,現在天子門生的名額應該得出來了吧?這麼重要的時刻,我竟不在他們身邊。」

  說完,她又抬起頭,問梁山伯。

  「你覺得會是哪幾個人去建康?」

  「我?」

  梁山伯怔了怔,繼而真的認真推算了起來。

  「甲寇里甲生對《五經》的理解水準其實都相差不遠,差的唯有格局和氣度。這個很難速成。如果我猜的不錯,恐怕除了徐之敬是庶人,其他天子門生的人選,皆為士族。」

  「是因為門第之見嗎?」

  祝英台問道:「因為謝使君是士族?」

  「那倒不是。」梁山伯搖頭,「唯有士族,有大量資源博引旁證,雖說策論言辭大多出自《五經》,但要想出眾,書不可不多讀。此外,會稽學館有種不太好的風氣……」

  「風氣?」

  「捉刀。」

  梁山伯苦笑著說,「這個在乙科更多,畢竟乙科有不少家境富裕的庶人。有時候乙科有試,甲科會有人賣自己的文章,也有些在外面請人代筆應付館裡的,就不知這次有沒有這麼做了。」

  祝英台「哦」了一聲,倒不意外。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城門口。

  城門邊站著的門卒一個個檢查路引、身份,而後抬著手一個個收錢。

  這收錢的對象不一樣,過路費也不一樣。做小生意的小販比尋常路人多,趕車的又比小販多。

  待到了梁山伯這裡,那幾個卒子打量著墊著蒲團、支著帳子的騾車,伸手喊道:

  「八十錢!」

  梁山伯已經掏出錢袋準備給了,一聽八十錢嚇了一跳。

  「八十錢?規矩不是八枚大錢嗎?」

  「八枚大錢是走路的,你趕車,騾子也要錢。」

  卒子沒好氣地說。

  梁山伯看了眼祝英台,如果加上祝英台和那侍衛,一共要幾百枚大錢,這就讓他沒辦法接受了。

  他返回車邊,從包裹裡拿出官印和任命書,亮與那門官看。

  「我是新任的鄞縣縣令,正準備來上任的。可否麻煩去通傳下衙門?」


第220章 殺雞取卵

  城門官似乎並不怎麼害怕新任縣令的官位,看了任命書和官印後居然把梁山伯丟在原地,硬生生晾了半個多時辰,而且看上去還會遙遙無期。

  這在祝英台看來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鄞縣再怎麼小也是成建制的縣城,又是在南方富庶之地,擱現代好歹一個地級市,結果市長來了給高速入口收費站的攔住了?

  就因為開「轎車」要多給錢……

  沒這個道理啊!

  梁山伯卻似乎並不焦急,一早就將騾車趕到了城門旁邊,以免自己阻攔了別人,然後和祝英台坐在騾車上慢慢等。

  「這要是我們家公子,就會把車停在城門口,若是不快點解決問題,所有人都不要進去。」

  那馬文才的侍衛大概是覺得憋屈,將車子趕過去後硬邦邦地說。

  「你這樣,他們越發將你看輕了。」

  「文才兄是士人,著絲羅錦緞,一望便知,若是文才來,那城門官根本不敢攔,更別說冷遇至此了。」

  梁山伯無奈說:「城門官並不屬於縣府衙門管,他是兵卒,歸地方衛戍,入城費也是用來維護地方軍隊的,即便我是縣令,也只能讓衙門裡的人來交涉,並沒有免稅的權利。」

  「過路費也是稅?」

  祝英台驚了,「難道不是亂收費嗎?」

  「城門稅啊。」

  梁山伯奇怪地看著祝英台,「住驛站有驛稅,過城門有城門稅,做買賣有落地稅、交易稅,若不收稅,如何維持地方?」

  「稅費難道不是固定的嗎?」

  祝英台頭痛。「我們住驛站的時候也沒有人找我們收稅啊!」

  「那是因為文才兄的侍從已經辦理妥當了。」梁山伯羞愧地說,「你和文才兄出門時都不必考慮這些瑣事,是我讓你受委屈了。」

  「沒有,就因為和馬文才在一起時什麼都不用考慮,我才小瞧了這個世界。」祝英台感慨地說:「讓我一個人行走在外,可能連一天也活不過啊去……」

  「你這話說的……」梁山伯搖搖頭,笑道「你這樣的出身,往來的又皆是富足之人,怎麼會有一個人行走在外的時候。」

  「總要居安思危啊。」

  祝英台伸了個懶腰。

  「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有一天是不是會落難街頭。」

  在梁山伯看來,這不過是祝英台又一次單純的「孩子話」,並沒有將它放在心裡。

  「阿叔,能把那個蝴蝶給我嗎?」

  突然,一個怯生生地聲音從騾車下傳了過來。

  梁山伯低頭一看,是一個個子還沒有車輪高的女孩,正指著他之前隨手插在車上的蝴蝶,眼巴巴地看著他。

  「么么,回來!」

  孩子的哥哥見妹妹跑了,又向坐在騾車上的「大人物」搭話,慌得一把將她抱起,就想拽走。

  「不礙事的,不過是幾根草。」

  梁山伯怕兩個孩子拉扯會被排隊入城的人誤撞倒,連忙將車上的草蝴蝶拿下來,彎腰遞給那女孩。

  「呐,給你。」

  大概是因為梁山伯長得比較寬厚,又或者是他穿著布衣讓男孩子沒那麼害怕,他用防備地眼神看了梁山伯一會兒,還是讓妹妹去拿了那根草蝴蝶。

  小女孩很可愛,接過了草蝴蝶後說了句甜甜的「謝謝」,將一旁的祝英台都萌化了。可惜祝英台伸手去摸她小臉的時候卻被後者的哥哥一把拉走了,還用一種看變態的表情看著自己。

  這時候祝英台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一臉麻子,面色萎黃的瘦小男人的樣子,頂著這樣一張臉去哄人家小女孩,不被她哥哥當成拐子才奇怪。

  也不怪她,這一路上梁山伯對待她猶如平時一般,半點沒有因為這張難看的臉表現出不適或者前後態度的不一,讓祝英台都忘了自己喬裝了。

  「梁山伯……」

  祝英台一言難盡地看著梁山伯。

  「嗯?」

  「這一路上真是難為你了!」

  祝英台心有戚戚焉地拍了拍梁山伯的胳膊。

  梁山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祝英台神神叨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既然搞不清楚,索性不多想,只知道笑。

  有了這個小女孩開頭,就不停的有小孩子來找梁山伯要草編的玩意兒,梁山伯脾氣好,加之也不知道要在城門口等多久,車上剩下的草莖也多,就隨手拿起幾根,給小孩子們編。

  祝英台也是個性格隨便的,坐在那閑著也閑著,拿了一根草莖,坐在梁山伯身側,也跟著學著編。

  當鄞縣縣衙的人來接「縣老爺」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新任縣老爺在騾車旁被一群小孩子包圍的樣子。

  「古有劉備販草鞋,今有縣老爺做草活……」

  鄞縣縣衙的主簿牛大膽看著這場景,噗地笑了。

  「聽說只是個沒底細的,得了太守府賞識才被送到這裡來接爛攤子,誰知道以前是做什麼的?」

  本縣的典史不以為然地說。

  「還要我們來迎接,簡直……」

  「休得再說。」

  暫時代任縣丞一職的楊勉連忙打住了幾個同僚的話頭。

  「這位是會稽學館出來的,能在那麼多庶人之中出頭,哪怕只是因為得了太守府的賞識也不容小覷。太守府那位可是世子!」

  其他幾人見縣丞居然這般正兒八經,都忍不住在心裡暗罵。

  原本這位鄞縣縣令不來,這位本縣出身的大戶是最可能成為縣令的,畢竟他是過去的縣丞,舊縣令下臺後,他雖也沒了縣丞的職,但為了本縣的縣務卻一直辦著差。

  他們幾個也是為了討好他才刻意貶低新來的縣令,誰知他假模三道的充好人,還把他們訓了一頓。

  於是各懷心思的幾人簇擁著到了騾車下,在楊勉的帶領下,向著騾車邊的梁山伯拜服了下去。

  「參見縣令大人!」

  這些人的舉動嚇了孩子們一跳,入城的隊伍裡喊孩子的聲音絡繹不絕,一時間梁山伯身邊的人作了鳥獸散。

  祝英台見人來了,終於精神一震,推了下身邊的梁山伯。

  「我以為縣衙裡只會派一兩個管事的來……」

  梁山伯看著面前七八個吏曹,有些意外地說。

  「你們竟都來了,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哪裡,縣令大人新上任,豈能怠慢?」

  楊勉表情誠懇:

  「鄙人是上任的縣丞楊勉,如今暫代縣丞一職,縣令大人上任,鄙人也可以卸下重擔了!」

  祝英台搞不清上任的這任的區別,看了眼梁山伯,卻見梁山伯上前將他攙扶起,好生寬慰了幾句,兩人賓主盡歡。

  楊勉見梁山伯並沒有帶著「大隊人馬」,存著將人從上換到下的心思,心裡也松了口氣,他看了梁山伯身邊的祝英台一眼,疑惑地問:

  「這位是?」

  「我上任的倉促,來不及備齊一干曹吏,這是我暫時尋來的算吏,也可身兼書吏,先做些算帳和抄寫的差事。」

  梁山伯解釋著。

  「哦……」

  楊勉看著這算吏怎麼看怎麼彆扭,可又說不上來哪裡彆扭,此時也只能按捺下自己的疑惑,恭恭敬敬地迎他們入城。

  馬文才的侍衛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趕車前對他們嗤了一聲,似是不理解接個人還要磨蹭一兩個時辰是什麼情況。

  他在太守府任職,若是遇見衙門裡動作這麼慢的,人早就被辭退光了。

  梁山伯的原意本不是這般興師動眾引人注目,無奈縣丞帶著僅剩的班子都來了,也只能承了他們的好意。

  在經過城門時,那城門官依舊伸手要梁山伯的城門費。

  「既然是新任的縣大人,那就不必兩百四十錢了,就給一百錢吧。」

  城門官似乎遭受了好大的損失一般說著。

  「上面有令,只要不是士族,入城一律都要城門稅,我看這位令公也不像是士人的樣子,我也不好破例。」

  那楊勉是個精明的,當即也不多說,搶先掏了錢囊將錢付了,也不邀功。倒是梁山伯在路過城門官時,若有所思地說:

  「鄞縣周邊大縣雲集,位置也好,照理說應該是商旅往來密集之處,我一直不明白為何只是個下縣,如今看來,這城門稅太高也是緣故……」

  「縣老爺說笑了。」

  幾個卒子勉強撐住笑意說。

  「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若你們將城門稅放的低一些,來的人自然就多了。即便是商人,也都聽過薄利多銷的道理。現在收的重,無異於殺雞取卵,除了必須入城之人,來往的客商不會入城,你們收的錢只會越來越少。」

  梁山伯歎道。

  「人少了,住店、行商的也就少了,自然蕭條。」

  他知道幾個卒子也聽不懂這些,只是有感而發罷了,見楊勉他們還在眼巴巴等著,擺擺手讓馬文才的侍從繼續趕車,隨他們入了城。

  到了縣衙,梁山伯來不及打量衙門,就被主簿一干人等擁到了後堂,換上了帶來的官服,又按照接任的程式,向楊勉他們印證過了自己的任命狀、官印和太守府出具的路引等物。

  祝英台在這個過程中全程陪同,只不過大部分時間她都無聊的坐在下面,現在也沒人管的上她。

  但很快地,她的注意力就被一件東西吸引了。

  鄞縣只是個普通的縣,現在又不是後世,瓷器不入民間,自然也沒有什麼精美的瓷器之類的東西,大部分用的都是陶器。

  但這個縣衙倒挺講究,給縣令準備的用物是一套結實的錫器。

  這錫壺和錫杯都不算什麼造型精美的,就是個用器,但也擦得鋥亮。比起陶碗陶杯,這樣的東西自然更符合縣令的身份。

  祝英台見沒人注意,拿起裝著茶湯的錫壺,仔細看了起來。

  ***

  選拔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天子門生」的身份也已經傳入了會稽郡上下的耳中中。

  馬文才那篇文雖然在士族中頗有爭議,但自東漢以來,士族有一個特點就是不廢人言,否則也沒有那麼多驚世駭俗的狂生出現,大部分人看過那篇抄送來的策論後也就是嗤為「嘩眾取寵」罷了,還有更多的紈絝子弟是連那篇策論都看不懂,更別說能從其中看出什麼悖逆之處。

  作為五位天子門生中的一位,虞舫本應該風光無限,可這幾天他卻焦頭爛額,和褚向被人當面硬頂不同,這幾天學館中傳遍了他的文是提前捉刀的言論。

  這種東西若是明面上說出來還好辯駁,偏偏沒人在他面前說,可私底下到處都在議論,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又不能和褚向一樣跳出來重新寫一次,只能窩窩囊囊地躲著人走。

  在這個時候,他就恨不得能聽到其他人倒楣的事情,好安慰他煩躁不堪的內心,所以一直注意著其他四個人的情況。

  很快的,底下看著馬文才的人就傳來了個好消息。

  馬文才不知道怎麼惹了祝家莊的那位少主。

  聽山下別院的人說,那祝少主帶著幾個人匆匆過來,和別院裡的馬文才一行人打了起來。

悠于 2018-12-22 18:41

第221章 潑天富貴

  祝英樓接到家中的信函, 說是馬家那邊隱約透露出不想繼續結親的念頭,當時就氣得掀了桌案。

  當初寫信到他們祝家莊的是馬家,幾次想要提親的也是他們馬家, 他娘擔心馬文才的前程不好耽誤了英台,沒有立刻應下是不假, 可是後來人也送去會稽學館了,怎麼說也算不敷衍了吧?

  這兩邊的家屬都互相見過了,甚至連納采、問名、納吉都過了, 這時候要說不結親?

  一想到自己妹妹在會稽學館裡跟馬文才同居一室那麼久,甚至還一起千里迢迢去了江北,現在馬家猶豫了, 祝英樓連一刻都坐不住,帶著幾個隨從就殺來了會稽山。

  他也知道褚向在會稽學館裡, 如果直接沖進學館找人會引起他的注意, 原本只打算悄悄到了山下別院叫人去喊馬文才來, 聽聽他們家猶豫的原因,誰料剛到了別院, 就讓他看到怒不可遏地一幕!

  那個馬文才的侍衛, 正倚在門前和他妹妹身邊的婢女半夏調笑?

  無論馬文才的侍衛是斷袖之癖還是半夏的性別被暴露了,這都是讓祝英樓氣炸了的事情。

  你他娘的不願意娶我們家姑娘,那還勾搭我們家姑娘身邊的人做什麼?

  祝英樓怒氣上頭之下, 便指揮了身邊的部曲去教訓驚雷一頓。

  馬文才四個隨從,都是曾在裴家莊園訓練過的,皆有本領。

  疾風能飛簷走壁, 細雨會喬裝改扮,驚雷擅拳腳功夫,追電騎術驚人。

  驚雷又不是笨蛋,見祝英樓來了,又上來就動手,再一看旁邊的半夏,哪裡還能不明白為什麼,連吭都不吭一聲,也不替自己辯解。

  他近身功夫不弱,自保還是能的,祝英樓身邊的部曲也怕出事沒動兵刃,兩邊纏鬥了一會兒,等馬文才帶著疾風細雨過來,看到的就是驚雷被壓著打的一幕。

  馬文才莫名其妙又重蹈上輩子的覆轍,也窩著一肚子火,當即就讓身邊的侍衛們去救下驚雷,其他幾人和驚雷從小一起長大情誼非同尋常,他們見驚雷吃了虧,援手時就存了替他出氣的心思,於是乎雙方打成了一團。

  這其中最害怕的就是半夏,從看到祝英樓來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軟倒在地。

  如果按照這位祝家少主的脾氣,她那主子若沒有嫁了馬文才,她這條命就肯定是沒了。

  兩邊打成一團,兩邊的主子也沒有閑著。

  祝英樓看到馬文才到了,當即一拳朝著他胸前過去,厲聲喝道:「馬文才,我們家被劫的幾艘運鐵船,是不是你們所為?」

  馬文才一晃神避過祝英樓的拳頭,冷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恨極了祝家莊用「套牢」的辦法將他捆到一條註定會沉的船上,對著祝英樓一絲好感都無。

  「你可知那些鐵並不是我家所用?莫說少了幾船,就是少了幾十斤,都會有人來過問?!」

  祝英樓見他居然這般神色,真是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如今莫名其妙被劫了幾船的鐵,要是褚家問起來,我就說馬家已經和裴家聯手了,你猜會如何?」

  「不會如何。」他嗤道:「若你一意要將我們家拖下水,我就索性將所有事都抖出去,看看是褚家和祝家完蛋,還是我們家完蛋。」

  「你!」

  祝英樓氣結。

  兩人唇槍舌劍,兩人的部曲也都分出了勝負,看著自己帶來的四五個隨從人人掛彩,祝英樓面子上實在掛不住,黑著臉斥道:

  「連一個人都擒不住,要你們有何用?回去後都去領罰!」

  那幾個人聽了祝英樓的話,皆是渾身一顫,顯然是怕的要命,可是還是不得不跪下來稱是。

  「少主要擺威風,何不去自己家中擺,又何必在我面前教訓家人?」

  馬文才贏了,卻也一點都不高興。

  「我這別院又不是什麼隱蔽之處,少主就不怕隔牆有耳麼?」

  「馬文才,你跟我過來。」

  祝英樓見馬文才不以為然,神色更厲:「你要不想你我兩家魚死網破,就『請』借一步說話!」

  見他連魚死網破都說出來了,馬文才方才動容,吩咐了幾個侍衛在外面守著,跟著祝英樓進了內室。

  到了內室,祝英樓踱著步子,有些煩躁地問他:「我不明白,是你家先寫信來問我家九娘的事,又為何一副後悔了的樣子?你家來信之時,你我兩人可素不相識,總不能說是我祝家騙你!」

  「你說什麼?是我家先去的信?」

  馬文才大駭。

  「什麼時候?怎麼可能?」

  「這種事情,難道我還能作假?!」

  祝英樓奇道:「就是因為你父母寫信去了我家,打聽九娘的事情,我家才將英台送來讀書。你既與英台莫逆之交,你家中又過了三禮,這時不願和我家結親,難道是想結仇嗎?」

  馬文才原本以為祝英樓是為了封他的口,才促成兩家的親事,自然是恨極了祝家拖他下水,如今聽說父母求親還在他來會稽學館之前,一時間如墜冰窟,後背冷汗淋漓。

  「我上輩子是兩年後才和祝家結親。那時候我在國子監並不出眾,和祝家結親算是門好親事……」

  馬文才突然領會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但吳興離上虞何等遠,我又沒有來過會稽學館,上輩子我家是如何與祝家有了干係?」

  在此之前,他是抱著要娶了祝英台再休了她的心結才來的會稽學館,對於這些舊事是不願想,也不敢多想。

  現在想來,難道他家早就已經入了局,只是不自知罷了?

  上輩子的祝家,或許和這輩子一般也深陷泥潭,兩年後的祝家只會陷得更甚,娶了祝英台,馬家能有什麼好果子?

  祝英台一頭撞死在梁山伯的墓碑上,說不定還是救了馬家上下滿門。

  祝英樓見馬文才默然不語,可鼻尖、額頭都是汗,顯然內心絕不平靜,也不知道這般善斷狠辣的少年為何會嚇成這樣,只以為他被祝家背後的渾水嚇到了,難得放軟了語氣解釋。

  「我家雖為褚家做事,卻沒有效忠褚家。褚向也不是褚家扶持成事之人,我們並不懼怕褚家日後會將祝家如何,只是有些說不出來的苦衷,不得不為他們做事罷了。」

  祝英樓說,「士族慣例,若有罪責,罪不及外嫁女,你要是擔心祝家莊日後出事會連累馬家,大可不必。」

  「褚向不是褚家扶持之人,那誰是?」

  馬文才抓住了祝英樓話中的重點,「是臨川王?還是元魏的蕭寶夤?」

  他看著祝英樓,搖頭道:「不,不會是他們。臨川王貪婪成性,褚家就算還沒敗落,連祝家帶褚家那點身家根本都打動不了他,別說幫著成事,先滿足他那無休無止的**就能將你們拖死……」

  馬文才沉著臉。

  「蕭寶夤也不可能。褚皇后再怎麼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建康、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肆無忌憚的和魏國人互通有無,此人必是在建康之中,位高權重,又和褚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更重要的是,這人深得皇帝信任,哪怕和褚家這樣的人家來往,也不會讓皇帝心生忌憚。」

  祝英樓聽著馬文才的分析,嘴唇幾番翕動,似是想要反駁,可最後都化為了一聲長歎。

  「你說的沒錯。」

  祝英樓頹然道:「那人確實是在建康。」

  「馬文才,既然都到了這一步,我也不瞞你。我們家欲嫁於你的九娘,就是你的同窗、我祝家的小郎祝英台。」

  祝英樓話說完,正等著馬文才大吃一驚,卻見後者只蹙著眉,一絲震動都沒有,心中一個推測油然而出。

  「你早就知道英台是女人?!」

  見馬文才沒有反駁,祝英樓抄起手邊的硯臺就向馬文才砸了過去。

  硯臺從馬文才身邊掃過,落於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你都知道英台是女人,還和她同居一室過,居然不肯負責?!」

  這個衣冠禽獸!!

  「我對祝英台,一直是以禮相待。」

  馬文才見今天肯定是繞不過這個親事去了,索性認了此事。

  「你若因此讓我負責,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祝家同意祝英台和我同住一室,難道之前不知道我是個男人嗎?」

  「你怪我不肯負責,我還沒說你們祝家故意訛上我呢!」

  祝英樓被馬文才的無賴氣得額頭一陣炸痛,感情上想找來幾百刀斧手將馬文才剁成肉泥算了,理智上又知道此時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

  兩種情感互相拉扯,憋得祝英樓突然仰頭一陣長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祝、馬兩家的部曲在門外聽到裡面的動靜都吃了一驚,紛紛湧入內室之中。

  「都出去!」

  馬文才也寒著臉,轉過頭來,眼神像刀子一樣逼人。

  「沒喊你們的時候,誰也不准進來!」

  眾人被馬文才的眼神駭得心驚肉跳,再見祝英樓沒說話,只能一個個魂不守舍的出去了。

  馬文才等到祝英樓情緒終於平復,才歎息道:「之前祝家莊既然想著多觀察在下一段時間,甚至將令妹送到會稽學館來,可見也不是拘泥性別之見的人家。我剛剛說祝家刻意訛我,是我言之過甚,在下在這裡賠禮。」

  他對著祝英樓一揖到底。

  待祝英樓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後,馬文才直起身來,一邊觀察著祝英樓的神色,一邊問他道:

  「既然如此,現在為何又突然同意了婚事呢?就算我同意了親事,好歹也讓我知道其中隱情。」

  「竟是怎麼也瞞不過你……」

  祝英樓疲憊地一抹臉,意外地露出了脆弱的神態。

  「之前褚家扶持的那人曾提出過娶我小妹為妾,作為我家支持他的『獎勵』。我阿爺阿娘並沒有攀附上此人的意思,自然是想盡辦法推脫了,甚至連我家小妹還未成人的理由都用了。」

  「我們原想著這事應該就算是糊弄過去了,可正依你之前所說,大概是英台煉金的本事被那邊發現了,建康傳了消息過來,說是會有人來會稽接走小妹,還說許下祝家潑天的富貴。」

  祝英樓的語氣有些悵然。

  祝家想要潑天的富貴時,現實狠狠地抽了他們一記無情的耳光。

  現在祝家只想偏安一隅好好的過安生的日子,可別人卻忘不了他們,還想著送什麼「潑天的富貴」。

  如果他要能選,又何必急急忙忙將妹妹這麼嫁出去?


第222章 居心叵測

  「你和馬文才說了些什麼?為何一整天都在別院裡?」

  一覽無遺的會稽山頂上, 神情嚴肅的褚向負手而立。

  「英台因起火破了相,雖說已經送到徐家醫治,可畢竟傷到了臉面, 我阿爺阿娘正在商議和馬家的婚事。」

  祝英樓並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但是馬家似乎有些不願意, 所以我來和馬文才理論,期間我有些衝動,和馬家的人動了手。」

  負手而立的褚向始終沒有轉過身, 祝英樓有些惴惴不安。

  「你們別想玩這種小聰明。」褚向的聲音在山風中幽幽傳來,「祝英台死了便算了,若沒死, 那邊不會打消要她的想法的。」

  「褚公子,英台蒲柳之姿, 怎麼入得了那位的法眼?何況現在她還破了相, 根本就……」

  「這個, 你和那位解釋去吧。」褚向歎氣,「我來會稽, 只是為了鑄鐵與囤糧之事, 這些個旁枝末節,我不管的。」

  祝英樓已經習慣了褚向的涼薄,可即便如此, 祝英台和褚向畢竟有同窗之誼,如今褚向竟直接說祝英台的生死將來都是「旁枝末節」,這讓祝英樓不由得心寒。

  「難道是英台有什麼過人之處嗎?若是有什麼祝家可以做到的, 公子大可直說,祝家莊一定雙手奉上,何必要讓英台背井離鄉,到北方去?」

  他試著求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當真以為這種事我說了算?」

  褚向被祝英樓連番哀求,忿怒地轉過身來。

  「我也只是局中之人!」

  看見他腫得高高的半邊臉頰,祝英樓吃了一驚。

  「褚大公子,你怎麼……」

  「做錯了事,自然是要受罰的。」

  褚向語氣淡淡。

  「祝英樓,你那一把火,也不知壞了多少好事。你自己放的火,結果燒傷了祝英台,這話我信,那邊會信嗎?」

  他搖了搖頭。

  「若是燒死了,死無對證也好,可所有人都看見你們祝家的船把祝英台送走了。你這步棋,臭得很。」

  一旁的祝英樓有苦說不出。

  他倒是想死無對證,從此讓妹妹消失在別人的視線之中,可誰能想到馬文才居然將英台給劫下了?

  「為何說我壞了好事?」

  祝英樓試探著問:「和朝露樓的刺客有關嗎?」

  褚向知道瞞不過他,眼神從他身上掃過,微微點了點頭。

  「若公子和我說了那日有刺客要行事,我必不會放那把火!」

  祝英樓狀似懊惱地恨聲道:「若不是那些刺客阻撓,我的部曲又怎麼會帶不走英台?如今害英台受了傷,那邊還要怪我等壞了好事?」

  「那些皆是死士,平時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便是我,也是最後一刻才知道會有人行刺,只能匆匆離開那裡。」

  褚向擔憂祝英樓會因此記恨那邊,解釋道:「這些死士培養不易,並不是可以隨意派遣的,如今因一場大火撤退不及,派往會稽郡的死士在朝露樓裡折損殆盡,你說那邊會如何?」

  祝英樓的臉色又青又白,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任由大公子派遣,只求大公子在那邊替我求情。」

  「這些死士並不歸我管,不過確實有事得你們來做。」

  褚向說,「這些死士來會稽郡本還有一項任務,但如今他們已經死了,這件事便成了無主的任務。那些死士既然因為祝家莊放的火死在朝露樓裡,這件事就得祝家來做。」

  「何事?」

  祝英樓一怔。

  「那邊好像在找什麼東西,那東西現在應該落在了如今的鄞縣縣令手中。」

  褚向漠然地看著前方,轉述著別人的要求。

  「這些死士本來是準備在半路上截殺這位新任的鄞縣縣令的,結果一來二去,此事已經耽擱了,祝家莊離鄞縣近的很……」

  「那邊已經去信給了祝莊主,讓他派人去找一本冊簿。如果找不到,就直接把那縣令殺了。」

  ***

  鄞縣。

  接風洗塵的筵席完畢後,梁山伯搖搖晃晃地被馬文才的侍衛攙扶著,往自己的房間裡走。

  等走到了無人的地方,梁山伯一改剛才酒醉不醒的樣子,自己撐著柱子站了起來,使勁地搖了搖腦袋,清醒了過來。

  旁邊的祝英台身為梁山伯的「親信」也被灌了些酒,但比起梁山伯來,實在是太少了,現在還能自己站得住。

  三人警覺地回了房,那侍衛看住門,梁山伯和祝英台進了屋。

  「你現在糊弄他們,說你還沒募到足夠的人手,等學館的算吏和書吏們到了以後,你準備怎麼辦?」

  祝英台想起宴席上那一群人就頭痛。

  「衙門裡似乎都是楊勉的人?」

  「我不這麼說,沒辦法看清現在的局勢。」梁山伯解釋著,「要是他們看到我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來赴任,今晚就不會是接風宴,而是鴻門宴了。」

  「這麼嚴重?」

  祝英台嚇了一跳。

  「這縣丞是本地人,出身大族,從城門官到道路兩邊的商家都與他相熟,一路都在和他打招呼,他也有意在我面前顯示自己的能耐,希望我倚仗他在鄞縣立足。」

  梁山伯皺著眉頭,「我必須得在弄清本縣情況之前和他虛與委蛇,否則他欺上瞞下,我什麼都不會知道。」

  「你要知道什麼?」

  祝英台好奇。

  「這鄞縣緊鄰句章和余姚、上虞,水道縱橫陸路通達,可偏偏一直都是下縣,這並不合乎常理。我來之前在太守府借過縣誌,此處每年春夏都會發生水災,這也是眾人認為鄞縣不能發展的原因……」

  他遲疑著說:「但上游的上虞也經常因曹娥江氾濫出現水情,卻沒有鄞縣這般古怪,每年因水災死的人這麼多……」

  「你擔心這其中另有緣故?」

  梁山伯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那鄞縣縣令因收受賄賂入罪也很可疑。我上任之前打聽過,和我出身貧寒不同,那位縣令家境富庶,家中良田千畝,應該不會眼皮子淺到這種地步。」

  有錢人做官是為了往上爬,而不是賺錢。

  「而且有傳聞他喜怒無常、常常因貪睡不願坐堂,其他人不得不靠賄賂來見到這位縣令,平日裡一些雜務都是這位縣丞處理的。」

  「聽起來是很可疑。」

  祝英台的目光從屋中的錫壺上掃過,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我發現他們給你準備的是錫器,你最好不要用它們。」

  「錫器?」

  梁山伯笑道:「這不是尋常之物麼,為何不能用?」

  「錫器也分很多種,我在祝家莊也見過不少錫器,其色澤明亮質地堅硬,這是因為我們家的錫器混入的是銅,所以每件用器都堅固耐用。」

  祝英台不是炫富,而是很認真地解釋著。

  「但是縣衙裡用的錫器我看過了,雖然看起來也很亮,但混入的不是銅,而是鉛。這讓錫器的造價變低,重量也輕了不少,但是用鉛量過重的錫壺盛熱水或者溫酒,就對身體有害。」

  這時候的工藝水準太低,純錫器是不存在的,大多是錫合金。

  銀器會發黑,銅器也貴,錫器熔點低容易鑄造,耐用的錫器就成了很多人的選擇。錫器入銅是一種複雜的工藝,造價也高,但混入鉛就不然,隨便一個普通的錫匠就能製作。

  祝英台雖然知道梁山伯的身體沒有傳說中那般差,可傳說裡他吐血死在任上太可怕了,這含鉛量高的錫器普通人用了可能只有一點身體不適,但要抵抗力差的很容易就鉛中毒。

  更別說南方人平時喜歡飲用溫熱的黃酒以驅寒,這錫壺裝酒加溫,其混入的鉛會與米酒中的醋酸化合成醋酸鉛。

  飲酒時,醋酸鉛被飲入消化道,少部分吸收入血,以磷酸氨鉛等形態藏於骨組織內,很快就會有各種嚴重的影響。

  梁山伯聽了嚇一跳。

  「有害?難道會中毒?」

  「算是中毒吧。慢性毒?」

  祝英台猶豫著回答,很快又補充著:「總之對身體不好,你還是用陶器吧。」

  梁山伯一眼掃過屋中,舉凡茶罐、水杯、溫酒器和酒杯、水壺皆是錫器所制,不由得心驚肉跳。

  「我看這些錫器都像是用過不少時候了,如果前任縣令一直用得是這些……」

  他慌慌張張地問:「這鉛導致的中毒會不會讓人喜怒無常,或是昏沉疲乏不能理事?」

  「我不是學醫的,我也不知道。」

  祝英台不太肯定。

  她以前看過一部法醫斷案片,隱約記得鉛中毒死的人,因血液中有正鐵血紅蛋白形成,故屍斑呈灰褐色。就算人沒有死,化妝品含鉛或者血液中有鉛,皮膚也會灰暗長斑,還會大量脫髮。

  「我在家中見過大量吸入鉛粉等廢物的工匠,大多是痙攣不止,亦有嘔血腹瀉之人。」

  嘔血?

  嘔血!

  祝英台心頭一陣狂跳,猛然看向面前的錫壺,像是看著什麼洪水猛獸一般,倒吸了一口涼氣。

  「祝英台,你怎麼了?」

  梁山伯驚問。

  「梁山伯,這鄞縣縣令,你是一定要做嗎?」

  祝英台心慌氣躁,抓著梁山伯的衣服勸道:「這鄞縣詭異古怪,給你用這錫壺明顯是不安好心,若你實力不夠,我怕你會吃大虧!」

  「這世道,若實力不夠,在哪裡不會吃虧?」

  梁山伯詫異地問:「事情在你看來,竟如此嚴重嗎?」

  「怎麼可能不嚴重?上任的縣令是不是還被關押在太守府的牢獄裡?」

  祝英台記得這時代春夏主生,冬主肅殺,犯人大多秋後問斬。

  而且秋後已經收成完了,進入了農閒,這個時候集中處理刑獄之事,可以召集人群觀看,起到震懾的作用。

  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為什麼問這個,奇怪地點了點頭。

  「是與不是,讓馬文才設法進牢獄裡見見鄞縣上任的縣令,一見便知!」


第223章 水深萬尺

  祝英台和梁山伯在鄞縣沒有幾天, 會稽學館那邊的消息就傳了過來,大概是知道新任縣令是從會稽學館來的,楊勉特地在哪兒抄了「天子門生」們的策論和應試結果過來, 看的梁祝二人是熱血沸騰。

  知道馬文才和徐之敬、褚向等人前程已定,兩人都由衷地為他們高興。

  大概是馬文才他們的結果刺激到了梁山伯, 這幾日裡他所有空閒的時間都拿來翻閱過去的案宗、處理積壓的公務,只是因為人手不夠加上下面人的陰奉陽違,梁山伯的進展並不順利。

  「看到這裡沒有?」

  祝英台指著一處卷宗, 右手隨意在紙上劃著方程式,得出一個差距巨大的數字。

  「這裡數字不對,缺了八千石。」

  「八千糧食……」

  梁山伯自是相信祝英台的算數能力, 看著這數位有些發愁。

  「如果是算錯了還好,庫房裡一定還有這些糧食;如果不是算錯, 那糧食去了哪裡?」

  「鬼知道去了哪裡。」

  祝英台無奈道:「八千石糧食夠三千大軍用一個月, 這麼多米糧, 就是從庫房搬出去也要搬上一陣子,不可能沒人發現。要麼是欺上瞞下, 要麼就是百姓已經習慣了。」

  「但此事是瞞不過去的。」梁山伯納悶極了。「秋後總要向上面繳納賦稅的, 一開庫便知。」

  即便鄞縣是下縣,那是因為地方並不富裕,人數卻並不比上縣的人少。這時代糧稅是按人頭算的, 鄞縣其他稅上收的可能會少些,糧食卻不會少。

  下縣有自己要繳納的糧稅標準,多出來的糧食會放在庫房裡, 供給春耕「租賃」糧種的貧農,遇到災荒之年還可以開倉放糧,算是一種應急預案。

  兩人發現這處虧空,當即不敢放鬆戒備,帶了馬家的侍衛、點上衙門的庫曹就去檢查糧倉。

  去年秋收前這裡的縣令便下了獄,徵收糧草的數字很是潦草,祝英台還是從最初的數字推算出來的缺損,到了繳糧那段時間的帳本根本記的是一團稀爛,梁山伯看了幾眼便不耐煩看,只下令四五個庫曹和他一起點糧。

  就在梁山伯和祝英台跟著庫曹清點糧食數量時,鄞縣舊任的縣丞楊勉也帶著一干皂隸匆匆趕到。

  「梁令官,怎麼能勞您做這種雜務!」

  楊勉老遠處就喊了起來。

  「清點庫存這種髒活,應該交由我們這些濁吏來做才是啊!」

  「我上任之前,太守府的世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務必以春耕夏種為優先,若是連糧庫的情況都不知道,又何談重視農事?」

  梁山伯深諳「借勢」之道,將世子的名頭拉出來扯大旗。

  「何況在下並不是士族,本就是吏門出身,又怎能說是濁務?」

  楊勉一聽是世子的吩咐,也確實不敢上前攔著,可他明顯神色緊張,帶著一干皂隸緊緊跟隨在梁山伯身後,聽著庫曹仔細數著糧食。

  為了計算方便,庫存的糧食皆是一石為一袋,這些糧食有些是豆,有些是栗米,有些是粗米,大多沒有脫殼,密密麻麻擺滿了幾個巨大的庫房,只靠糧袋上的字樣確認裝的是什麼糧食。

  糧食很快就被清點完畢,在清點的過程中梁山伯發現鄞縣還使了心眼,繳糧交給上級的糧食大多是較重又賤價的豆類,留在穀倉中的皆是粗糧和糧種,由於繳糧大多是以「稱重」的方式,鄞縣又是下縣,這樣居然也糊弄過去了。

  「缺的不是八千石,而是一萬二千多石。」

  祝英台小聲在梁山伯耳中說著:「我們算帳時都忘了還有過去幾年庫存的糧食。我看了下庫曹前幾年的入庫帳本,再和糧袋上記錄的入庫時間推算,平均每年都少兩千石左右,五年下來共少了一萬二千多石。」

  梁山伯翻看著祝英台劃出的數字和這幾年的對帳簿子,不難發現最初時每年缺損的糧食還不足一千石,這個數字還不算離譜,因為糧食沒有脫殼,出糧時有時候會有損耗,再加上黴雨等因素,有幾百石損耗很是正常。

  但越往近幾年,這數字就差的越大,尤其在前任縣令當任的這兩年間,幾乎每年都有三千石的缺口,簡直是聳人聽聞。

  事關秋收繳糧,那縣令只是因收受賄賂入罪,又不是貪污庫糧,若不把這事弄清楚,到了年底糧官催糧時梁山伯必定要背上這個黑鍋。

  他才剛剛上任,自然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做這個背鍋人的。

  「楊縣丞,這糧食的數字,好像有些不對?」

  梁山伯並沒有上來就興師問罪,也沒有咄咄逼人。

  一旁的祝英台還以為梁山伯要勃然大怒徹底問責,沒想到他這麼軟綿綿的態度,頓時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令公英明,確實有所不實……」

  楊勉見梁山伯似乎並不準備「小題大做」,心裡松了口氣,忙帶著笑容上前解釋:「令公沒在鄞縣住過,可能不知道鄞縣的情況。我們這裡這幾年年年鬧水災,城外常常受災嚴重,這時候就要免了田戶的糧租,還要賑災、借貸第二年的糧種,缺口也就越來越大……」

  「既然是有正當用途的,為何不予記帳?」

  梁山伯翻著簿子,確實在裡面發現「賑災若干」的字樣,卻沒有看明白,「既然是年年都有水災,可見必是哪裡出了問題,為何不勘查河工,尋求解決之道?」

  「縣令爺這說的,上任令官要都似你這般,哪裡有今天這些事!」

  楊勉身後跟著的主簿見梁山伯是個性子軟的,插嘴道:「江令公哪裡關心這些事,發水了就叫人遷走,遷回去就給糧種繼續種。我們倒是想記,賑災時亂糟糟的,哄搶之事經常發生,我們自己人手都不夠,哪裡有人去記這些!」

  兩人一唱一和,將所有問題都丟給上任縣令了。

  「上任縣令如今在獄裡,難道還能找他將缺的糧食吐出來?今年秋收過後總是要繳糧的,這幾千石缺口,如何應對?」

  梁山伯看著滿糧倉的糧食,愁眉不展:「難道我這縣令剛剛上任,就官位不保了不成?」

  他的氣質本就不強勢,如今憂歎連連,任誰都看得出言語中的痛苦和不甘。

  楊勉和那主簿對視了一眼,眼中皆有喜色,再見梁山伯身後的算吏毫無表情直挺挺站著的樣子,心中把握更甚了幾分。

  「梁令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楊勉左右看了一眼,伸手請梁山伯過來。

  梁山伯身邊的侍衛想要說什麼,被梁山伯一個眼色制止,只能作罷。

  楊勉和主簿領著梁山伯到了糧倉一處無人之處,壓低著聲音說:「令公,這幾千石的缺口,其實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容易……」

  「哦?」

  梁山伯神情興奮。

  「如何容易?速速說來!」

  「令公,我們鄞縣的甬江每年都會氾濫,加之靠海,夏季還常有狂風,這幾年常常歉收,賑濟也已經成為家常便飯,這些上官都是知曉的。」

  楊勉猶豫了一下,一鼓作氣地說:「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在賑濟的時候將耗費的糧食多寫一點,將歉收的數字寫大一些,這樣賑濟的糧食多了,收上來的租子少了,虧空就做平了。」

  他還不知道祝英台已經根據幾年前的產量和進出賬,算出了這麼多年一共欠下的虧空,還以為梁山伯頭疼的只是上年虧下的三千石,這才出了這麼個主意,要幫他把去年的糊弄過去。

  若梁山伯沒帶了祝英台來,在人生地不熟、不瞭解鄞縣情況又情勢急迫之下,這三千石糧食的虧空說不得就要用楊勉的法子補上了。

  可現在這種情況,明顯虧空只會越來越大,之前少的還不知道在哪裡,要是出了事,他哪怕只做過一次假帳目,這債就得他背了。

  「你怎麼確定今年就會氾濫?這老天爺的事情怎麼能說的清楚,萬一今年風調雨順呢?」

  梁山伯躊躇著支支吾吾,不肯應下。

  聽梁山伯說「風調雨順」,楊勉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令公,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甬江氾濫是板上釘釘的事,您若想坐穩這個位置,這是最安全的做法。」

  他甚至打了包票。

  「若是令公是擔心這件事被人發現,大可不必如此擔心。鄞縣的百姓早已經習慣了每年夏天的賑濟,況且您第一年上任,施捨的糧食多也是常事。」

  「再說,您是太守府親點的縣令,就算是為了世子的面子,這幾千石多出來的損耗,太守府的催糧官也不會追究的。」

  「話雖如此,可要是沒氾濫呢?如果受災不嚴重,根本不需要賑濟呢?你我之假設都是建立在有災民出現的情況下。」

  梁山伯將一個執拗死板的書生樣子表現的淋漓盡致。

  「我不能拿我的前程開玩笑!」

  「那這樣吧!」

  楊勉見反復勸說這位年輕的縣令都不硬,不耐地說道:「若是今年夏季果真發了水,令公就用我的法子先敷衍過去。到時秋收時甬江周邊以外的其他地方豐收,這租子自然好補上,若歉收,那更好,多報一些不過是影響今年的評定,反正還有明年。」

  「令公,你看這樣可好?」

  「那,那就這樣吧……」

  梁山伯滿臉遲疑之色,「你確定這樣會沒問題?」

  「絕無問題!」

  楊勉應得乾脆。

  「無論是我還是李主簿、王皂班,都是嘴嚴之人,此事交給我們,保證做的妥帖乾淨,絕不會給令公你留下隱患!」

  「那,那看看今年夏天吧……」

  梁山伯憂愁地看了一眼頭頂。

  「看老天爺了。」

  他表現的越猶豫不決、懦弱沒有主見,楊勉越是放心不已,對著梁山伯再三保證,甚至連賭咒發誓都用了,這才得到了梁山伯的感激言語。

  見「搞定」了這位年輕的縣令,楊勉志得意滿的帶著主簿、皂隸等人走了,只留下梁山伯等人。

  「令公,那這些糧食還點不點?」

  幾個庫曹猶猶豫豫地問。

  「暫時不點了吧。」

  梁山伯擺了擺手,「在這庫房裡呆了半天也是憋悶,我頭暈的很,要回去休息休息。」

  謝絕了庫曹們的相送,梁山伯幾人走出了糧倉。

  「嘁,知道的那是上任縣丞,不知道還以為他是縣令呢!」

  一出門,一直裝沉默的祝英台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這鄞縣,楊勉與縣令也沒有什麼區別。上任縣令常常昏睡不出,理事的就都是這縣丞。」

  梁山伯搖搖頭。

  「他一手遮天慣了,我們只能小心行事,以免他狗急跳牆,做出什麼出人意料之事。」

  祝英台是個好奇心重的,見梁山伯表情沉鬱,忍不住詢問:「剛剛楊勉拽著你說了些什麼?」

  「說的是這鄞縣的『水』。」「

  梁山伯歎氣,一語雙關道:

  「……比我想像的要深得多啊。」

  「我這縣令想熬過今年夏天,怕是難。」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馬百萬:(不屑)才一年三千石的虧空,就讓你愁成這樣?我爹的糧缺我一個人就補上了!

  梁山伯:(和縣吏鬥智鬥勇中)……我恨你。

  (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兒子的人生沒法過了!)


第224章 蓄意巧合

  馬文才從祝英樓那裡回來的時候, 整個人都散發著陰鬱的氣質。哪怕是對人臉色最不敏感的傅歧,都有些害怕的離得遠了些。

  回到屋中的馬文才開始給父母寫信,然而幾乎是沒寫多少就揉成一團丟掉重寫, 沒一會兒,他的腳下就已經堆出了小山一般的紙團。

  寫著寫著, 馬文才突然將筆使勁一擲,神色沉重地走出了內室。

  傅歧對那些紙團實在是好奇,可又沒膽子跑過去打開一兩個看看寫的是什麼, 窩在內室裡活生生快將自己憋死。

  最後只好跑出去在學館裡亂逛,想要透透氣。

  這一逛,就讓他逛出個大為解氣之事。

  隨著「天子門生」的確定, 有許多本來就是為了名額來的士生大感這條路子已經無望,便開始吩咐隨扈收拾東西, 只等著謝舉一離開五館, 便要回家裡去。

  畢竟很多人來五館只是圖那個名頭, 對讀書求學並沒有什麼興趣。

  所以這幾天裡甲舍都是亂糟糟的,搬東西進進出出的聲音絡繹不絕。

  傅歧不是個愛湊熱鬧的, 可這次他聽到的是虞舫的吼聲, 那這熱鬧就不得不湊了。

  他幾乎是循著吼聲找到了虞舫小院的門口,從人群裡硬擠了進去,想要看看發生了什麼。

  「我說了這是有人陷害我!」

  虞舫對著面前散落一地的文卷吼道:「我沒有找人捉刀!」

  「那你如何解釋這一地的文卷?」

  和虞舫對峙的正是和他同住一室的士生顧烜。

  「若不是我的僕人搬東西時不小心將你我二人的書匣弄混, 這些文卷是不是就要從此泯然于世人?」

  「我說了,這些策論不是我的東西!」

  虞舫面色鐵青地大吼。

  「你們看什麼看?!都給我離遠一點!」

  能和虞舫住在一起,顧烜的家世自然也不差。他這一次策論發揮不好, 連甲都沒有進,可和他一屋、成績比他更爛的虞舫竟然靠一片「論勢」入了謝舉的眼,怎能不讓他疑惑?

  更別說他和他朝夕相處,最後快要應試的日子,就沒見過他在屋裡怎麼臨時抱佛腳,倒是經常往外跑。

  種種回想起來,再加上今天看到的「文卷」,顧烜便以為自己知道了什麼「真相」。

  住在他們隔壁的魏坤也是個不怕事的,不顧虞舫鐵青的臉色從地上撿起一張張策論,嘖嘖稱奇。

  「『論農』,『論學』,『論賦』,『論守』,『論仁』……」

  在眾人的矚目中,魏坤將那些策論的題目讀了起來,大笑著說:「諸位請看,還真給他猜到了不少!馬文才要得了這篇,得少多少事啊!」

  他高舉著「論仁」笑道。

  「你們看,這些策論的字跡都不一樣!」

  有一個眼見的士生發現了什麼,大叫了起來:「這不是他做的!就算是褚向,也不可能一個人精通這麼多字跡吧!」

  「我說了這不是我的東西!」

  虞舫見所有人圍在一起看著那些莫名奇妙跑出來的策論,心中越來越慌亂,表情也越來越猙獰。

  「把這些東西給我!」

  他飛撲上前。

  「怎麼,想消滅證據?」

  人群裡的傅歧見虞舫要咬死魏坤的架勢,趕緊向前一攔,將虞舫一把格開。

  「你要幹什麼?」

  魏坤看著像是瘋狗一樣的虞舫,心有餘悸地拿著那些文卷退後了幾步。

  「傅歧,你今日是要與我結仇不成?」

  虞舫雙眼通紅,死死地瞪著突然冒出來的傅歧,「這又關你什麼事!」

  「不關我事啊!」

  傅歧見到虞舫吃癟就高興。

  「我看看熱鬧不行嗎?」

  「虞兄,這些文卷是從你的書匣裡掉出來的,也確實很多字跡都不相同,無論如何,你都該有個解釋。」

  性格溫和的孔笙難得一臉嚴肅,上前回護眾人。

  「就如我們對褚向的字跡有疑問,褚向也沒有回避,而是用自己的字和文章證明了自己,你也該對一同應試的甲生們有個交代。」

  「你們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我給你們一個交代?」

  虞舫冷笑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心思,你們以為蓄意構陷我,就能拉我下來,頂上這天子門生的名額?」

  他明明早已經將那些背過的策論都燒了,哪裡來的這些東西?

  什麼弄混了兩人的書匣,恰巧在大庭廣眾之下摔在人面前,這世上哪有這麼多「意外」?

  他是一點都不信!

  虞舫還欲去搶那些卷子,但傅歧又怎麼會讓他如意?他本就是從小習武,又人高馬大,如今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鉗制得死死的,連一隻手都伸不出去。

  「去,去請謝使君和賀館主來,就說有人舞弊!」

  魏坤嫌事不夠大,大聲嚷嚷著:「讓謝使君和賀館主看看這些東西!」

  「魏坤!!」

  虞舫歇斯底里地喝叫著:「魏坤,你這個紅眼豎子!」

  可惜他吼也沒用,平時裡也只能嚇唬嚇唬庶生,這裡是甲舍,最差的也是二等士族,又事關「天子門生」,當即就有幾個親自去找賀館主了。

  虞舫瘋了一般左支右突,可是就是掙脫不開,最後竟狀如瘋虎般咬了傅歧的胳膊一口,成功逼迫他放開了自己。

  「你瘋了!」

  傅歧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痛得叫了一聲。

  「你們這群小人!」

  虞舫看著圍過來的人群,重重地喘著粗氣,「你們都是串通起來,故意好逼迫我的,否則為何來的如此之快!」

  「是你,是你是不是?」

  他沖著顧烜喊道:「是你的預謀!」

  「我都準備收拾東西回家去了,為何要算計你!」

  顧烜翻了個白眼。

  「那就是你,你是第一個趕到的!」

  虞舫轉過頭瞪向孔笙。

  「冤枉,冤枉,我就住你隔壁啊!」

  孔笙連連擺手。

  「那就是你!」虞舫突然轉向傅歧,咬牙切齒道:「一定是你!我的名額沒了,你就是甲科第五,是不是,乙一?」

  傅歧被他的指控說的一愣,而後勃然大怒。

  「小爺還要搞這一套?把你揍死往江裡一丟豈不是來得更快?」

  他這話說完,其餘人竟然頻頻點頭。

  一直以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形象示人的傅歧,若想上位,說他弄什麼陰謀詭計,說不定還是打死人比較容易。

  「你別血口噴人!我是準備回京走舉薦入國子學的,我和你們不同,我家中五世之族,我本就能進國子學,只不過我一直不願去罷了。」

  傅歧撫著傷口,嘲笑道: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得,連家中都不願浪費資源栽培?」

  「天子門生,怎能和國子學相提並論?」

  「得了吧!」

  魏坤也附和著,「傅歧之父就是天子近臣,他家長兄又為國殉難,也就你將這事看的比登天還難!」

  他話一出口,旁邊的孔笙就猛地拉了他一下。

  魏坤這才想起傅歧的性子,轉頭一看,果見傅歧面色漆黑,一張臭臉,連對看虞舫熱鬧似乎都沒了心思。

  一時間,以魏坤為首的士生們握著搶下來的一張張策論,與帶著隨從侍衛的虞舫對抗著,沒了傅歧這個人間殺器鎮場子,兩邊都很緊張。

  好在沒一會兒,賀革就帶著三四個學官趕到了學舍,見這麼一大群人圍在虞舫的院子裡,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他沉著臉,命令帶來的學官將其他學生喝開。

  見到賀革來了,群情激奮的學生們立刻將他團團圍住,揮舞著手中的策論七嘴八舌地聲討著「作弊」的虞舫。

  會稽學館裡「捉刀」的情況一致存在,在天子未下令選拔「天子門生」之前,甲生大多是貧寒的庶人,為了能在學館裡讀書又不耽誤家中的生計,給別人代寫策論或臨時對策也成了一種謀生的手段。

  賀革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對這種事情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事關天子臉面,即使是賀革也不敢放鬆警惕,沉著臉接過別人遞上來的策論,越看越是吃驚。

  那些士生在激動之下也許沒看完這些,但他長年教書育人,這些策論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有些論點一看就是站在庶人的立場,有些一看就是士人,但無論是哪一篇,都算是難得的精品,而且大局觀開闊,立意鮮明,絕不是一朝一夕之作,必是長期斟酌後的心得。

  「賀館主,這些策論真不是我的!」

  虞舫倉惶地解釋著:「我也沒有舞弊,請人捉刀代筆提前背誦這些!」

  「這情形,與前幾天何等相似?」

  賀革撫著頷下的長須,看著手中的策論。

  「前幾日褚向被你們質疑,便是當場重新做策,以正視聽。既然你分辨說自己沒有作弊……」

  他看著突然面如死灰的虞舫,幽幽歎道:

  「那便在謝使君面前,重新證明自己一次吧。」

  ***

  甲舍裡出了大事,馬文才卻一點都不關心。

  他的心裡現在全部被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填滿了。

  從自己的屋中出去,馬文才去了隔壁。

  自「祝小郎」去徐家治病之後,為了表示對徐之敬牽線搭橋的「謝意」,這間甲舍如今由徐之敬住著,祝家甚至將所有擺設和用器都留了下來供他使用。

  徐之敬知道其中的內情,也確實不願和別人一起擠,自然是卻之不恭,每天就在祝家人留下的院子裡折騰他那些兄長帶來的草藥和丹方,為了自保做各種能防身的小東西。

  「呵!」

  馬文才一腳踏進他的院子,被嚇得倒退了幾步,指著一院子裡的蟲子「花容失色」道:

  「這是怎麼回事?!」

  「要入夏了,我試試驅蟲藥。」

  徐之敬摸著下巴,自言自語。

  「是分量太多嗎?怎麼跑出來都死了?」

  馬文才心驚肉跳地繞過那橫屍院中的蟲蟻軀殼,拉著徐之敬一把進了屋,將門閂上。

  「怎麼,你找我有事?」

  徐之敬看著馬文才這架勢,納悶地問。

  「徐之敬,你能不能做出讓人假死的藥?」

  馬文才遲疑了一下,又說。

  「如果不能假死,讓人看起來十分可怖,像是快死了也行。」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一直以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形象示人的傅歧,若想上位,說他弄什麼陰謀詭計,說不定還是打死人比較容易。

  傅歧:(掙扎)雖然說很謝謝你們相信我,但莫名還是有點不爽怎麼回事?


第225章 生死難辨

  徐之敬一直覺得自己是家中的異類, 在一干兄弟姐妹被教導醫者仁心的時候,他總是態度冷淡,在他看來, 醫術就像街邊的鐵匠木匠一樣,只不過是一種「手藝」, 只不過他們修補的是器皿,他修補的是人體。

  這就導致他並不是完全專心在治病救人上,學醫更多的也是在尋找一些能讓自己獨一無二的技能。

  譬如用蛆蟲去腐, 用血蛭放淤,類似這樣的手段,即使在徐家也算另類。更別說他如今還拿了家中的□□, 開始實驗一些千奇百怪的藥物。

  但即使如此,馬文才向他要的藥他也沒有辦法立刻拿出來。

  「馬文才,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徐之敬好笑地看著自己的這位好友, 「你當我是神農氏嗎?在地裡拔幾根草嚼一嚼就能給你新的藥方?」

  「是沒有嗎?」

  馬文才失望地問。

  「假死藥只存在於傳說裡。有許多辦法能讓人陷入假死, 但假死和真死往往只是一瞬間,再高明的醫者也不可能保證能讓人『假死』而不是真死。就算我知道你可能需要這種藥做什麼, 你能冒著真死的風險去冒險嗎?」

  他認真地想要打消他的想法。

  「莫說是我, 就是有什麼密醫給你這種藥,你也試都不要試。」

  馬文才腦海中的方案一被無情地刪除掉,他在祝英台的屋子裡踱著步子, 仔細推敲其他方案的可能性。

  「那看起來像是要死的藥,是不是會容易些?」

  他追問。

  「最好能不傷身的。」

  徐之敬知道馬文才並不是一個胡亂行事之人,而且他也沒有太多的好奇心, 問這些肯定有緣故,心中一陣緊張。

  「到底發生了什麼,要用假死脫身?你的大好前程才剛剛開始。」

  「不是我。」

  馬文才避重就輕地說:「祝英台有危險,我必須得幫他脫身。我原以為借這次火災能讓她淡出別人視線,但現在發現不行……」

  「你是說祝英台一直想脫離家裡掌控的事?」

  徐之敬好奇。

  「你也看出來了。」馬文才搖了搖頭,「不過這次不是祝家莊,是祝家的仇人盯上她了。如果只是祝家莊,祝英台去了建康,祝家莊也沒辦法能奈何東宮。」

  「讓人看起來快死的藥,還真有。」

  徐之敬仔細想了想,「不過,我需要時間將方子重制出來,還要有人做試驗。用在祝英台的身上,若無萬無一失的把握,我不敢嘗試。」

  「果真有?」

  徐之敬笑著點頭。

  徐家醫術從漢時就出名,自然上門求助的奇奇怪怪的人也多。

  漢末到魏晉時社會動亂,朝廷常常征辟士族高門的人才去朝中做官,可權臣當政,門閥傾軋,皇帝徵召高門子弟也不過是想得到高門的支持和朝中門閥爭鬥,不願意應詔的士人自然也很多。

  就如司馬懿,寧願將雙腿壓斷冒著當殘廢的風險也不願出仕,還有很多躲入深山當隱士的。

  但很多人根本沒辦法躲起來,皇帝派人來「請賢」的時候還要接待著,如何裝病,如何裝的像是根本出不了門的樣子就成了一種問題。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決心和毅力自殘身體的,有和徐家交情好的向徐家求助些奇奇怪怪的藥也就成了常事。

  用的最多的是自殘顏面的藥,但也有更極端的,看起來猶如重疾,還是那種會傳染的惡疾,活不了多久的。

  但是這種藥用可以,卻不能讓人知道來自于徐家,而很多人知道的裝病藥也裝不成病,所以很多方子和成劑幾乎是做出來就毀掉了,確保只有裝病的人知道這種事,能隱蔽的用,徐之敬才說必須要試藥才敢拿去給人用。

  「能否讓人看起來像是長期壓抑後鬱鬱不得志,悲憤而遂成心病的那種?」

  「憂傷肺,人在悲傷憂愁時,可使肺氣抑鬱,耗散氣陰。只要讓肺部診起來有疾,再佯做劇咳即可。」

  徐之敬談起自己的本事自信傲然,「要想更逼真一點,可在擦拭的帕子中做些手腳,使得每每咳嗽便血沫不止,這樣更會讓人望之變色。」

  會噴飛沫的惡性病大部分都傳染,怎能不讓人望之變色?

  「太好了!」

  馬文才猛一揮拳,看著徐之敬深深一揖。

  「還請徐兄救英台一命。」

  「這麼嚴重?」

  徐之敬駭然地扶起馬文才。

  「我必定盡心盡力,只是這試驗的人選……」

  「這個不難,祝家莊必定有辦法。只是這事情一定要隱蔽,怕是會為難徐兄。」馬文才鄭重道:「我等不日就要入京,徐兄恐怕要不眠不休了。」

  「我會在入京前設法周全。」

  徐之敬一口應下。

  「左右家中也沒派藥童來,我一個人也不怕洩露什麼出去。」

  馬文才又和徐之敬聊了些有關醫理藥物的具體事情,得知有幾種藥草可能難尋,自是又一口應下。

  為了祝家莊的未來,祝家絕不會輕忽此事。

  他已為祝家想好了退路,即便他和英台結親,那幕後之人也不會放棄祝英台這種會鑄金人的本事,馬家少不得要被逼得家破人亡。

  祝家這是鐵了心要把他拉下水,好為他獻策獻力,或是竭盡全力先保住祝英台,從而保住馬家。

  雖說祝家莊不仁,可祝英台出身祝家,他有意和祝英台長期合作,就不可能完全不考慮祝家的事情。

  祝英樓那樣草率地放一把火造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假死根本無法服人,要讓幕後者最終選擇放棄祝英台,必須要讓他們相信她的身體狀態根本沒辦法長途跋涉,而且還會危及其他人。

  現在祝英台對外已經「毀了容」,但單純毀容不夠,假死容易弄假成真,唯有得了無法醫治的惡疾才行。

  祝家和馬家想要結親,幕後之人必定要派人問責,這便是裝病的最好時候,等祝英台染了「惡疾」,糊弄走了建康那邊的人,他家因為「惡疾」拒親便不會有道義上的問題,也不會影響他日後的婚事。

  至於祝英台,自然是不能「痊癒」的,到底是就此假死遁走還是想法脫離那邊的控制,讓「祝小郎」出世,端看祝家莊的選擇。

  也難為馬文才倉促之間想出這個法子,這比直接退親引得兩家關係緊張更好,而且幫祝家莊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問題,即便最後的結果還是要退親,祝家莊也沒辦法指責什麼,除非他真想看著祝英台被帶走。

  當然,因為這番謀略是倉促中想出來的,其中還有許多粗陋之處,譬如褚向知道祝英台和自己交好,兩家結親並不會讓祝英台「抑鬱成疾」,怕是還要想些其他連褚向都能被騙過去的理由。

  當務之急便是把裝病的藥做出來,和祝家莊制定好「做戲」的步驟,以及……

  無論是在丹陽的「祝英台」,還是在鄞縣的祝英台,都必須先接回來。

  沒了女主角,戲還怎麼唱?

  馬文才這邊得了徐之敬的肯定,當即迫不及待的想回去推行他的計畫,在被徐之敬送出去時,他慎而慎之地又提醒了徐之敬一次。

  「徐兄,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包括和你交好的褚向。」

  「褚向?」

  徐之敬不知道為什麼會提到褚向,笑著說:「他不是喜歡多問的人。況且,我也好幾天沒見過他了。」

  褚向好幾天沒出現?

  祝英樓說他出現在會稽學館,必須要對褚向那邊有所交代,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話說起來,我看他似乎和什麼人有過爭執。」

  徐之敬皺著眉,「我最後一次見他時是想邀他一起下山買些東西,那時他遮遮掩掩不出,我看他的臉似乎有點腫,像是被人扇了耳光。」

  「啊?」

  馬文才一驚。

  「也許是我多想了,他如今是天子門生,誰敢對他動手?」

  徐之敬為自己的猜測好笑。

  「正是如此。」

  馬文才對這個話題一笑而過。

  「大概是不小心撞到了吧。」

  馬文才將疑惑壓在心底,又再三謝過徐之敬,這才跨出院落。

  這一出去不要緊,甲舍中一片沸騰景象,甚至還有乙舍的學子擁到甲舍附近,似乎要看什麼熱鬧。

  上一次這般人聲鼎沸,似乎還是祝英台書寫「書牆」的時候。

  馬文才莫名地拉過一個士生,開口問:「兄台,發生什麼事了?」

  「啊,文才兄!」

  被拉過的士生一臉興奮地說:「你還不知道吧?虞舫請人捉刀被發現了,說是滿滿一書匣的文卷,散的到處都是!」

  「賀館主讓他到謝使君面前重新射策一次,為自己正名哩!」

  「文卷?」

  馬文才赫然一驚。

  「是啊,不同字跡、不同行文風格的策論,嘖嘖嘖,鬼相信是虞舫寫的!」

  馬文才放開那士生,一臉古怪。

  之前他曾笑著和傅歧談論,說若是虞舫派人捉刀,一定會有些蛛絲馬跡漏出,於是便稍微打聽了下。

  但因為祝英樓來訪,加之祝家結親的事情太過急迫,他就沒心神繼續調查下去,把這件事丟在了那裡,準備等祝家事情想出辦法,再空出手來關注虞舫這邊。

  既然他沒有動手,那是誰下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徐之敬好笑地看著自己的這位好友,「你當我是神農氏嗎?在地裡拔幾根草嚼一嚼就能給你新的藥方?」

  被電視劇所騙的眾讀者:(疑惑)難道不是嗎?

悠于 2018-12-22 18:41

第226章 遊手好閒

  馬文才趕到地方的時候, 已經是塵埃落定。

  虞舫畢竟不是褚向,即使謝舉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去做新的策論,可是等到香滅的時候, 他的策論還是沒有完成。

  一個人的水準固然會受心理因素、外部環境和運氣的因素影響發揮,可是對五經的理解和大的格局方向還是不會變的, 褚向能頃刻間立刻成策,說明他對《五經》的理解十分透徹,可以引經據典, 信手拈來,但虞舫就沒有這樣的能力。

  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虞舫被當場除了「天子門生」的名額, 按照補進的順序,由傅歧頂上。

  傅歧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成了最大贏家。

  謝舉本來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難看, 還想將虞舫叫到身邊好好安慰一番, 誰知半途中謝舉的門人送了一封信來, 讓這些謝使君臉色大變,虞舫也好、天子門生也好, 什麼都顧不得了, 當場離席而去。

  虞舫一時間好似跳樑小丑,被眾人用眼光和竊竊私語無情地奚落,連丟下狠話都不曾, 就這麼掩面而去。

  將這件事從頭看到尾的傅歧也有些無所適從,遠遠地見馬文才來了,三兩步竄到他的身邊, 貼著他的耳朵不安地問:

  「馬文才,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馬文才搖了搖頭。

  「奇怪,那是誰做的?」

  傅歧表情迷茫。

  「照理說不應該啊……」

  「怎麼,見虞舫倒楣,你又於心不忍了?」

  馬文才意外道。

  「說實話,看到虞舫倒楣,我挺開心的。」傅歧皺著眉,「但是一想到學館裡有這麼一個人,能玩弄學生與鼓掌之間,而且還不知動機如何,即便是對我有益,我還是覺得不太踏實。」

  馬文才和傅歧的想法差不多。

  如果這件事由馬文才動手,大概不會用文卷來陷害,最大的可能是找出提供給褚向卷子的人,再從真正的槍手身上找出攻破之處。

  但此人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所有的東西都模棱兩可,此事卻順勢而成。

  那策論馬文才相信不是虞舫的,很多人也相信不是虞舫的,可是在那種情勢下,虞舫無法為自己辯解,別人也希望他沒辦法為自己辯解,因勢利導之下,虞舫只有設法證明自己這一條路可走。

  若虞舫真是如褚向一樣真才實學的,即便用再多的陰謀,一旦再次射策成績優異,不但不會被污蔑,還會如褚向一般再次揚名。

  偏偏虞舫才學稀疏,平時順遂慣了抗壓的能力也不行,一遇事就氣急敗壞理智全無,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有十分的才華也只能發揮出五分,更別說他才華還沒有十分了。

  到了這一步,那些文卷是誰的,是不是虞舫找了人捉刀,都已經不重要了,從此以後,人人都只會記得他今日射策的成績。

  這才是讓馬文才不寒而慄的地方。

  傅歧心思簡單,從不用惡意去猜度陷害別人,所以他只會直覺上覺得情況不對,心裡不太踏實。

  但馬文才看得到施計之人真正的目的。

  這人不但毀了虞舫「天子門生」的機會,還毀了他所有的名聲,幾乎斷絕了他日後靠「舉薦」謀取前途的道路。

  如此老辣的手段,如此狠絕的心思。

  「被發現的那些文卷呢?」

  馬文才突然問傅歧。

  「你要看?」傅歧呆了呆,指著謝舉走後空著的案席,「有幾張在那邊。」

  人都走光了,戲也看完了,自然沒人再關心那些文卷。

  馬文才走到席案後,隨手拿起一張從虞舫那得到的「捉刀代筆」之卷,細細看了起來。

  然而還沒看幾句,馬文才神色一凜。

  「怎麼了?」

  傅歧抓抓腦袋。

  「寫得不好?」

  「不是。」

  馬文才合上文卷,神情裡甚至帶著幾分恐懼。

  雖然字跡不同,論點也不同,但這幾張文卷,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馬文才天賦並不過人,能有今日的成績,多半是靠拼盡全力的努力。

  為了做好策論,他曾四處求教,汲取百家之長,又常常在家中自問自答,射策與己。

  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向長輩、名士請教的,還是他自己自覺做的得意的策卷,也不知積攢了多少。

  唯因如此,方才得來如今的傲人成績。

  「這是我家中卷子的內容!」

  他在心中狂吼著。

  握著文卷的手不住地顫抖,如墜冰窟。

  「為何會有人謄抄於此?!」

  ***

  鄞縣,城郊。

  穿著一身便裝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在田間漫步著,欣賞著城外的風景。

  說是來「視察民情」,其實大半都是梁山伯的體貼,擔心她每天在府衙裡悶著,既不能常常說話,又沒有奴僕伺候,會被憋壞了。

  祝英台也確實憋悶的不行,不過不是因為梁山伯擔心的這些原因,而是因為看著衙門裡那群刁鑽衙役,實在是郁氣難平。

  她也是來了鄞縣,才知道為什麼縣衙的皂隸們明明幹著的是捉拿壞人、維持治安的活計,卻不但沒有現代的員警受人尊敬,相反,還處處遭人唾棄。

  不是別人狗眼看人低,實在是有太多說不完的噁心。

  鄞縣裡,站堂、緝捕、拘提、催差、征糧、解押的吏官約有三十餘名,可這三十餘名吏官,基本都屬於梁山伯叫不動的類型。

  皂隸大多做的是得罪人的事,百姓要在一地生存,便不願做皂隸,擔任皂隸的,大多是地位比平民還低的賤籍。

  這些人脫籍基本無望,錢糧又低,誰擔任縣令都得用他們,於是陰奉陽違,其實根本不拿縣令當一回事。

  祝英台暫時充當算吏,每日裡看著梁山伯喝杯水都得使錢才叫得動人去提,就恨不得給這些皂隸一巴掌。

  擱現□□公室主任還有下屬幫著燒水打掃呢,這些皂隸靠著縣令吃飯,結果連杯水都要靠上司自己花錢買?

  非但如此,這些人還想著法子的賺錢。

  老百姓攤事被拘,若要少受折磨,得送「腳鞋錢」、「酒飯錢」。

  如果被拘者暫時不想送到官府,在家裡處理幾天私事,就得給「寬限錢」、「買放錢」。

  哪怕原告撤訴,兩邊都的給這些皂隸「說和錢」。

  祝英台都想敲敲看那些告狀之人的腦瓜子是不是進了水,明明是梁山伯的勸說讓兩邊選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給錢也是給梁山伯,給那群皂班算個毛啊!

  他們不就拿著哨棒站一站了嗎?!

  梁山伯自己的父親就是縣令,父輩的親朋多在吏門,從小看慣了這樣的門道,他有意讓祝英台知道世道黑暗,甚至告訴了她不少有關這些皂隸的事情。

  要只是索賄還好,還有些地方的皂隸特別黑的,還會主使「賊開花」。

  所謂賊開花,就是說有了竊案,這些皂隸往往會指使拿住的賊多加攀指,把一些沒勢力但家庭富有的平民指為藏賊之所,或是誣告為同夥。

  這種事當然不會讓縣令知道,被攀指的人多會央求皂隸想辦法,這樣,大筆的錢也就到手了。

  收了錢還落了個人情,最常見的惡事就是催激錢糧,凡是遇到不肯痛快激稅的百姓,這些皂班就把抓到衙門,關在監獄裡橫加折磨,無所不用其極,直到被抓的人家乖乖把錢糧交了,人才放回去。

  這其中各種「腳鞋錢」、「酒飯錢」之類的自然不能省。

  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下,如果到任的縣令是個有錢的富家子弟還好,上下為了得到好處,自然會巴結新到的縣令,日子總不會難過。

  可如果新來的縣令是個沒背景沒身家的,就只能被完全架空。

  性子懦弱無能的會被敲詐卡要,性子硬的可能鬥得頭破血流,最後灰溜溜離場。

  梁山伯見識的多,原本也有無數手段能讓他們服服帖帖,無奈現在為了取信楊勉,不敢打草驚蛇,用的是「懦弱無能」的人設,為了不崩人設,只能忍淚看著自己原本就癟的荷包越來越縮水。

  祝英台原本以為跟著梁山伯來鄞縣,能看到這位小夥伴升官發財,威風八面,自此走上人生巔峰,誰知道越混越慘,不還不如在學館裡讀書之時,實在是氣悶。

  難怪傳說梁山伯最後嘔血而亡,擱她丟在這破地方,她也嘔血!

  見祝英台表情鬱悶,梁山伯有意逗她開心,領著她往開闊處一指:「你看,前方便是這鄞縣的萬畝良……呃?」

  祝英台跟著梁山伯上了這處高坡,原本也以為他是想帶自己看什麼美好風景,結果往高坡下一看,也傻了眼。

  如今應該是春苗瘋長的時候,鄞縣縣內水系豐富,土地又開闊平整,本當是「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的景象。

  結果他們極目遠眺,看到的只有青青黃黃的一片,很多田中的莊稼都要死不活的丟在那裡。

  非但如此,就連農家常常見到的桑樹、蓖麻等作物也都很少看見,田中的農人更是稀稀拉拉,有些乾脆三五坐在一起,腳邊農具雜陳,根本不像是抓緊農時幹活的樣子。

  「這……這是怎麼回事?」

  梁山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時正是農時,便是會稽學館也要與學生放假,好讓他們回去務農不要誤了農時,怎麼此地的農人如此疏懶?

  「難怪世子叫你首抓農事……」

  祝英台喃喃自語。

  「要都是這樣遊手好閒的,不抓農事,到了秋收時豈不是都要餓死?」

  「我不信此地之人都是遊手好閒之輩。」

  梁山伯蹙著眉,凝視坡下農人聚集最多之處。

  「走,我們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眾讀者:走走走,你這畫風不行啊!

  梁山伯:???

  馬文才: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嗎?

  梁山伯:???

  馬文才:(得意)窮養兒,富養女啊……

  梁山伯:……你是讓我喊你爸爸?

  馬文才:滾,我是說你要沒錢就別玩「美少女夢工廠」!


第227章 身在局中

  鄞縣的人似乎對外來者都很戒備, 明明剛才還坐在田埂樹下閒聊,見到來了外人,立刻一個個站了起來, 帶著防備的姿態看著兩人。

  好在梁山伯長得和善,又是一口山陰口音, 才讓他們的戒心降低了不少。雖然如此,可梁山伯還是找不到切入點和他們討論農田的問題。

  「你是會稽學館的學生呐?」

  幾個中年漢子似是對梁山伯自稱的身份感興趣,「是給皇帝老爺當徒弟的那個地方?」

  「你是說天子門生?」

  梁山伯輕笑著, 「是的是的,不過我不是天子門生。」

  「小夥子看著挺俊啊,一看就是能幹活的樣子, 怎麼皇帝老爺不要哩?」

  幾個漢子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遺憾地說。

  「這個徒弟不是那個……」

  梁山伯試圖解釋, 最後只好苦笑。

  「那個, 皇帝只要年輕人,我已經二十歲了, 皇帝不要。」

  祝英台站在一旁肚皮都要笑破了。

  「怎麼, 這個也是會稽學館的?」

  另一個年輕農夫看了眼祝英台,撇了撇嘴。

  那表情像是在說,「這樣子都能進會稽學館, 我也能當皇帝老爺的徒弟」似的。

  幾個人圍著梁山伯,好奇地問會稽學館要不要學費,館裡環境如何, 教的是什麼東西之類的問題。

  看他們的年紀,明顯也不是五館收徒的範圍。

  「原來不要錢啊。」

  一個農夫意外地感慨,「那幾年五館招學生,我以為要交錢才能去,沒讓我家婆娘去打聽,早知道就讓我兒子去了。」

  「得了吧,你兒子大字不認識一個,五館招學生,至少要認識五百個大字呢!」

  幾個農民笑話他。

  「不就是五百個大字麼!現在這麼閑,我讓我兒子去學,明年這時候就有五百個字了吧?!」

  那農夫被笑得惱羞成怒,摔了扒犁站起來就罵。

  「怎麼,我家裡就不能出個讀書人?!」

  「為何現在閑?」

  梁山伯終於抓到了重點,趁熱打鐵地問:「現在不是農時嗎?令郎怎麼有時間習字?」

  所有人突然一齊沉默。

  「本來就閑。」

  那被笑的農夫大概是個倔脾氣,「現在都沒人種地了,我兒子種不種無所謂,當然能去習字!」

  梁山伯眼睛一亮,接話問道:「不用種地?不種地吃什麼?」

  「你不知道此地的官府最是仁慈,每年冬天都放糧嗎?」

  農夫不以為然。「左右夏天都是要被水淹的,種的那麼密實搶收都來不及,秋天我們入了城,有官府放糧、安置我們,等『借了』糧種回來,糧種正好冬天吃。」

  梁山伯聽得眉頭緊蹙。

  「把糧種吃了,那春耕……」

  「都說了,反正是要淹掉的!」

  農夫一瞪眼,「虧你還是讀書人,都聽不懂嗎?春天種再多都要淹掉,何必把糧種都留下?」

  寥寥幾句話,已經拼湊出一個惡性循環的鏈來。

  「那糧種借了,不用還嗎?」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祝英台突然放粗了嗓子問。

  「我們想還也沒的還,再說,是官府作保的,要找也找官,官府去。」

  幾個農民緊張地結結巴巴。

  「你們,你們問這麼多幹嘛?」

  「糧種不是找官倉借的?」

  祝英台倒吸一口涼氣。

  「難道是當地豪族富戶借的你們,官府作保不成?」

  「不然哩?官府年年放糧賑濟,哪裡有那麼多糧種借我們?我們秋收又沒交糧租。」

  那農夫的態度理所應當極了。

  「你這小子,問那麼多幹嘛?」

  梁山伯見能問的已經問得差不多了,再問下去要讓人起疑,隨便說了幾句,便帶著祝英台告辭離開。

  從大樹那邊走開,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表情都很凝重。

  兩人面色沉重地往高處走,背後卻突然傳來一聲蒼老的輕喚。

  「兩位後生,請停一停!」

  祝英台和梁山伯一愣,轉過身去,只看到一位佝僂著後背的老農腳步匆忙地在追趕著他們。

  祝英台記性好,看到他便提醒梁山伯。

  「是剛剛坐在樹下的農人之一,我們剛才閒話時,他一直沒有插嘴,就坐在樹下看著。」

  兩人說話間,老農已經到了他們的面前。

  「老人家,找我們有事?」

  梁山伯態度溫和地彎下身子,先向他搭著話。

  那老農年紀雖大,後背也駝,身子骨卻很硬朗,精神也很好,見梁山伯彎下身子和他說話,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

  「我就是一個種田的農人,當不起,當不起!」

  說罷,他又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們二人,猶猶豫豫地問:

  「請問二位,是不是上面派下來的訪官?」

  這話便不像是一個普通百姓能說出來的,梁山伯怔然,莫名地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這下,那老農越發覺得梁山伯不是普通人了,當即顫巍巍地跪了下來,向著梁山伯磕頭。

  「請尊駕救救我們!」

  梁山伯嚇了一跳,和祝英台手忙腳亂地將老農攙扶了起來,細細詢問到底是何事。

  這一問之下,兩人原本就嚴肅的表情越發凝重了。

  這老農在鄞縣種了大半輩子地,鄞縣地處要地,土地也平坦,原本就是魚米之鄉,靠種地就能活得很好。

  只是四五年前,有一年突然大旱,鄞縣附近靠近甬江邊有一塊地□□了出來,呈現龍騰地勢,當地士族豪族嘖嘖稱奇,便找了術士來看,占卜吉凶。

  術士來了後,當即勘測了幾天幾夜,最後得出結論:海中蛟龍入淺水,最終困於灘頭,此地如今沾了蛟龍之氣,只要不讓這裡再沾了江河湖水,那蛟龍就會一直困在這裡,此地的龍氣可用。

  「龍氣」是何物?不用說所有人都知道,但凡和龍字沾了關係的,就沒有不好之物。

  當下這些士族豪族便聯合官府將這一大塊地圈了起來,不許任何百姓靠近,又對外封了消息,不讓人知道這塊地是怎麼回事。

  那術士好似是個有真本事的,只在幾個方位起了幾道堤壩,那甬江的水就被截住不往那裡流去,等枯水期過去,龍地越發明顯。

  為了沾染上「龍氣」,好讓家中「躍龍門」,這些人家還在術士的「指導」下偷偷的將家中墳塚遷到了此處,要從「先人」開始改換門庭,以此福延後人。

  很快的,那塊龍地裡就填滿了豪族遷來的墳塚,不但日夜有人看守這塊風水寶地,圍住水系的堤壩上也有家丁部曲維護巡邏。

  一切,都是為了不讓那條蛟龍沾到江河湖水,變成真龍回到水裡去。

  可如此一來,「龍」是困在這裡了,沿河兩岸的百姓卻倒了大黴。

  甬江從鄞縣穿流而過,因這條水系之利,鄞縣農人廣種稻米,獲利頗多。在沒有「截流」之前,每天汛期,江水都會從所謂的「龍地」那段支流分流,「龍地」附近沒有什麼人家,也沒有農田,淹了也就淹了,下游則因此減輕了壓力,很少發生水情。

  但如今支流被截,無法再讓甬江分流,堤壩又有豪族把守,根本無法破掉,結果一到汛期水面就暴漲,淹沒兩岸無數良田,一夜之間就摧毀了無數人家大半年的心血。

  第一年遇見水災時,百姓自是義憤填膺,紛紛上當地官府鬧事,要官府為民做主拆了堤壩。

  然而最後結果只是官府賑了災,又按人頭「散米」而已。

  墳塚遷往龍地的豪族擔心水災引起民變,會有人聚眾作亂扒了堤壩,便無償借了受災百姓那一年的糧種,但他們能安然度過冬天和春耕。

  可到了第二年夏季,大水又一次淹沒了良田。

  這時候,農人們發現這絕不是偶然,可又根本沒辦法和當地豪族反抗。當地官府只會和稀泥,雖然每年都賑災散米,卻絕口不提拆掉堤壩之事。

  兩邊衝突劇烈,有好幾戶農戶為了救田,和當地士族部曲起了衝突,被打死在堤壩下面,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去沖堤。

  這一年兩年三年的過去,農田屢次被淹,有心耕耘的農戶也死了心,放棄了家中的良田,去城中討營生。

  更有些懶散些的,和剛剛那些農戶抱著一樣的想法,左右都是要淹,又有官府養著,乾脆連地都不好好種了,春天隨便種種敷衍過巡田的官差,一到發水就卷起鋪蓋卷,到城裡去討救濟,連搶收都不搶。

  他們夏天靠著官府救濟,冬天靠著大族借糧,官府和大族都絕口不提還糧之事,他們也就當做不知。

  有些人家,明明不在被水淹沒之地,可以自己撐過去的,可抱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硬是想辦法報災去官府求救濟。

  為了讓自家田地看起來像是遭了水災,他們甚至自己糟蹋自己的良田,先搶收走足夠過冬的糧食,然後將田地糟蹋一翻去報官府。

  到了春耕時候,更是找豪族借那些「不用還」的糧種,想方設法鑽空子使小聰明。

  這老農一輩子種地,雖然不識字也沒什麼見識,但認死理,從一開始死了人,就覺得這些人不是好人,無論別人怎麼勸他,每年他都會認真耕種自家的地,哪怕能搶下一點過冬,也絕不向豪族借種。

  後來每年都淹,他們一家也沒辦法過了,老漢硬是將家中的耕牛賣了也不許子女去借糧,一家人就這樣撐了兩年,眼看著也快撐不下去了。

  「他們都覺得是官府和士族貴人們仁慈,又因為是圍地造成的水災,心安理得地借糧不還。可如果真這麼仁慈,不讓你還,又為何要用『借』,不乾脆用送的?」

  那老漢滿是褶皺的臉龐上老淚縱橫。

  「老漢我活了六十有七,這一輩子什麼事情沒經歷過?那些貴人們要真這麼好心,何必打死人?那麼多好後生啊,就幾句話的功夫,就沒了!」

  「我心裡實在是又害怕又生氣,可是說與別人聽,別人都當我是傻子,眼看著眼前就有一場大禍,我卻根本沒辦法阻止……」

  他抹著眼淚。

  「我每天守著那幾分註定會淹的地,看著相熟的鄰居、親眷一個個從勤懇老實變得遊手好閒不幹正事,心裡就像是有把刀子在割,一刀一刀的,恨不得乾脆給個痛快才好!」

  「這位尊駕,鄞縣百姓原本絕不是這樣只知道佔便宜、又偷懶耍滑的樣子,如果只能靠天靠自己吃飯,誰會變成這樣?是他們硬生生把我們磋磨成這個樣子的啊!」

  聽了這老農的一番話,梁山伯和祝英台頓時肅然起敬,梁山伯喪父後家境貧寒,更能理解這老農為了堅持原則會過的多麼辛苦,陪著掉了不少眼淚。

  刹那間,兩人心頭沉重極了。

  梁山伯是因此想到了崔廉,祝英台卻是想到了死在祝家工坊的那麼多勞力。

  那些奴隸,大半是祝家設局從當地騙來的良民。

  為了借糧種,一戶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那些人見識少又不識字,很多是被慫恿的借的糧。

  和這些農民一樣,他們覺得官府作保,即使還不了糧食也有官府替他們撐腰,卻沒想到明明不久前還是「父母老爺」的官府一下子就變成了閻王爺,帶著衙役皂隸就一戶戶上門抓人。

  欠債還錢,沒錢還人,有契在手,訴訟無門。

  「這是局。」

  梁山伯面寒如霜。

  「有人在此地設了局。」


第228章 京中生變

  梁山伯和祝英台站在半山腰上, 看著下方呈品字形的三道堤壩,和那塊所謂的「龍地」。

  正如老農所說,那被堤壩圍起來的洩洪區現在是滿目墳塋, 南朝不似漢至魏晉那般厚葬,這讓遷墳有了許多便利, 但即便如此,這些墳塋也一看便知道不是平民的,每隔幾百步就一個的茅屋, 更說明了這裡守墓人的數量之眾。

  「從堤壩方向想辦法是不可能的。」

  祝英台指著下麵三道堤壩。

  「設計這堤壩的人很厲害,下面做了一道溝渠,如果只破一道的話, 水會分流到另外兩邊,不會立刻破掉的。除非三道堤壩同時破了, 否則水根本進不來。」

  「這裡至少有十餘家遷了墳。」梁山伯數著茅屋的數量, 不怎麼樂觀地說:「數量太多, 要是只有三五家,還能想想其他法子。」

  「是不是要告知太守府?」

  祝英台抱著一絲希望問他。「和『龍氣』有關, 上面不會很敏感嗎?或者將這裡年年都淹的事情上報?」

  「你以為太守府會不知麼?」

  梁山伯搖著頭。

  「難怪世子幾番叮囑我要『重視農耕』, 他本就是想提醒我,鄞縣最大的問題在農事上。」

  不管是士族還是平民,刨人家祖墳在法理還是道德上都是很嚴重的事情。

  崔廉破堤壩分洪流淹沒了士族的良田, 雖救了十余萬百姓,可依舊被千里追殺、被落井下石,最後不得不流落到異國他鄉, 連名聲都沒有保全。

  崔廉好歹還是士族,還在京中和國內國外都有不少故交,所以才能保全性命,可他梁山伯算什麼?

  這比淹掉良田還可怕。

  別看他是縣令,可連像樣的出身都沒有,皂隸都敢給他臉色,真起了矛盾,便是被打死都沒人能說什麼。

  「難怪楊勉信誓旦旦今年肯定會發洪水,還保證你能補上那虧空,這麼高的水面,但凡一下雨就要向下游湧過去,能沒有洪水嗎?」

  祝英台慶倖著。

  「要不是我們出來走訪一趟,要不是我們遇見了那樊姓老農,說不定真的就給那些衙役皂隸主簿等人給坑了。」

  兩人心事重重地下了山,回了衙門,鄞縣縣衙依舊是平時那般樣子,死水一般,每個人都懶洋洋的。

  梁山伯不在的時候,楊勉竟坐在梁山伯的書房裡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的公文,見梁山伯回來,他半點不自在都沒有的站起身來,向梁山伯招呼:

  「令長回來了?」

  祝英台見這楊勉居然敢私自翻閱梁山伯的公文,實在是忍不住了,沙啞著嗓子叱喝:

  「你怎敢私自進梁令長的書房?!」

  「之前縣令之位空缺時,有不少緊急的公事是由在下暫時□□的。現在令長上任,自然是不由我來處理,可總還是掛心不已……」

  這廝笑著提出建議:「若是以後令公覺得濁務繁忙,在下也是可以為令長分憂的。」

  誰讓你分憂?

  你怎麼不乾脆說把縣令也給你幹算了!

  祝英台氣得眉毛都翹了起來。

  「我和朱兄在外面遊玩了一天,也確實有些累了。」

  梁山伯看了眼被翻亂的案宗,露出嫌棄的表情:「還煩楊縣丞看完後,將我的書房收拾乾淨。」

  「自然,自然。」

  楊勉躬著身子領命。

  祝英台見梁山伯似是入戲太深,只感覺憋屈的不行。

  她在會稽學館的時候,哪裡被人這麼小瞧過?就算是浮山堰落難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窩囊。

  見梁山伯要走,那楊勉突然出手攔住兩人:

  「令長,還有一事!」

  「何事?」

  梁山伯雖然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但還是停下了腳步。

  楊勉似是很滿意梁山伯的態度,從懷中掏出一張拜帖。

  「啟稟令長,這是鄞縣六戶大族聯合下的拜帖,本縣素來有這樣的慣例,若有新縣令上任,縣中望族富戶皆會拜見,算是接風宴。」

  他說,「之前縣令初來乍到,人地生疏,我想著不是赴宴的時候,便替令長回了。這次又送帖來,想來令長應當不會拒絕?」

  梁山伯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面無表情地伸手:「是哪六戶?」

  楊勉一邊遞出拜帖,一邊歷數:「是張、黃、朱、江、吳、錢六家。」

  梁山伯要來鄞縣上任,自然不會不看當地的士譜,聞言一愣。

  「士族?士族宴請我這縣令?」

  楊勉根本不相信他會拒絕,可饒是如此,聽到梁山伯的話還是笑了。

  「怎麼可能?是這六家的管事。」

  士庶不同席,就算這六家都是次等士族,任何一個主人也不是梁山伯一個窮縣令能見到的。

  他說是管事,梁山伯倒安了心,要真是這六家士族的主人要見他,他就該猜度是不是自己和祝英台去窺伺堤壩的事情被人發現了。

  所以他不但沒有不悅,反倒有些興奮地收下了拜帖。

  「好,我等會兒就寫個回帖。」

  等楊勉走了,祝英台對著他的背影豎了個中指,冷哼了一聲。

  「狗仗人勢,也不知道什麼來頭,還能替頂頭上司回絕拜帖!」

  「他雖是庶人,但有個胞妹嫁給了此地士族吳家的某個子弟為妾。」梁山伯之前已經花錢在皂隸那打探過一些消息。

  「這消息應該也是他特意讓我知道的,好讓我對他能忌憚一些。」

  「那他怎麼不去會稽學館打聽打聽,讓他知道你和吳興太守之子、建康令之子還是生死之交呢!」

  祝英台怒了。

  「什麼玩意兒!」

  梁山伯笑笑,知道祝英台只是氣話。

  她是士族出身,自然看不上楊勉這樣的吏胥小人,可他若不是去了會稽學館,若不是因棋力過人得了青睞,說不定起家還不如楊勉。

  像楊勉這樣手段城府的人,甚至還有親妹嫁給了士族,熬了這麼多年也還是「暫代縣丞」,只能靠磋磨新任縣令獲得權力,庶人晉升之難,可見一斑。

  「你說,他們請你,是不是為了『借糧種』的事?」

  祝英台猜測著,「畢竟你要在此地當官,而且看起來還很好拿捏,這種事不可能瞞得過你。」

  「大概是吧,更多的可能是想敲打敲打我。」

  梁山伯點頭,打開拜帖,見上面寫著六家明日與某別院宴請梁山伯云云,可那別院離衙門離得極遠,應當是六家中某家不常用的院子,帖子雖寫的客氣,但從楊勉的話和宴請的地點看來,這六家也是實在看不上自己的。

  他笑笑,轉身收拾被楊勉翻亂的卷宗,那楊勉倒是從心底小瞧了梁山伯,梁山伯叫他把東西收拾下,他連面子都不願做就走了。

  梁山伯收著收著,表情突然變了,伸手在背後的書架上摩挲著。

  「怎麼了?」

  祝英台見他神色不對,連忙問。

  「我的東西被人翻過。」

  梁山伯伸出兩根手指拿下一本厚厚的典籍。

  「我來時帶的書不多,所以每一本書放進去的位置都記得,這些書的位置被弄亂了。」

  「可是楊勉翻的?」

  梁山伯搖頭,半跪下身在書櫃前的地上摩挲著。

  「打掃書房和臥房要給雜役賞錢,我捨不得給錢,便一直沒讓人整理,地上全是灰塵。」

  他仔細地看著地上的痕跡。

  梁山伯在這一點上和後世的宅男差不多,並沒有將房間打掃的一塵不染的習慣,也沒有馬文才的潔癖。

  「楊勉個子矮小,腳印不大。我穿的是布鞋,鞋底平整。」梁山伯站起身,表情有些不安。

  「還有一個穿著皮底短靴的人進過書房。」

  「不好!」

  祝英台也察覺了不對。

  他們走之前曾讓馬家派來的人留在縣衙裡,以免他們生疑。

  現在他們回來了,馬文才派來的人去了哪兒?

  ***

  「驚雷他們出發了嗎?」

  馬文才放下手中的信函,抬頭問身邊的細雨。

  「早上就走了。」

  細雨看了眼屋中的漏刻。

  「如果路上沒有耽擱,明天傍晚能到鄞縣。」

  「徐之敬那邊呢?」

  「徐公子所需的東西,祝少主已經派人送去了別院,祝少主說,送藥來的人就是試藥之人。」

  他擔心地問:「主人,這樣好嗎?祝家不是在和咱們家議親麼?若是傳出去什麼克妻之類的傳聞……」

  「現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馬文才無奈道。

  「馬文才和傅歧,在不在?」

  門外突然有人呼喊。

  「傅歧去小校場練武了,我出去看看。」

  馬文才聽到聲音,起身出門。

  「好像是學官?」

  馬文才出了門,外面站著的果然是學官。

  「馬文才,傅歧不在嗎?」

  那學官探頭看向屋內,見裡面似乎無人,皺著眉開口:「罷了,他不在,你轉告他也是一樣的……」

  「馬文才,謝使君要立刻回京,賀館主讓館中弟子明日在山門外相送。尤其是你們這幾位已經定下的『天子門生』……」

  他說,「謝使君給你們半個月時間處理私人的事情,半個月後,會有專船來會稽學館,送你們入建康面君。」

  「這麼快?謝使君為何匆匆回家?」

  馬文才愕然。

  按照既定行程,謝舉應該在接應了傅異後留在原地迷惑別人的視線,繼續南下,考察其餘五館中另兩所學館,這麼快回去,必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聽館主說,早上邸報送來,好像是因為國中銅錢不足,朝中上議要用鑄鐵錢替代銅錢。謝使君看到邸報震驚不已,要回京去制止此事。」

  學官對經濟之學並不怎麼明白,所以表情也很迷茫。

  「連謝使君都急著回京,應該是大事吧。」

  馬文才聽完學官的話,整個人驚得立在了當地。

  鐵錢?

  鐵錢?!


第229章 兩面三刀

  馬文才和當時絕大部分士大夫一樣, 對經濟之學並不怎麼精通,若是祝英台在這裡,大概會說出「通貨膨脹」、「劣幣驅逐良幣」等好多後果, 來向馬文才說明鑄造鐵錢的危害。

  馬文才會震驚,是因為他想到了祝家那麼多回爐鐵。

  那些鐵器大部分被鑄造成小的箭頭、矛尖等物, 馬文才之前以為褚家有什麼陰謀,這些鐵器可能會用來守城或攻城所用,因為那些鐵的品質太差, 鑄不成大件,連刀劍都不行。

  可鑄錢就不一樣了。

  一枚箭頭,至少能鑄成五枚以上的鐵錢。

  如今國內銅少, 但是鐵器因為鎮龍鐵的緣故也日漸稀缺,國中有大臣提出以鐵錢增補銅幣之缺, 多半是因為國中暫時缺鐵, 一段時間內不可能出現大量鑄錢的情況。

  等到銅的數量恢復了以後, 再廢除鐵器,至少不會讓民間無貨幣流通。

  但更大的可能, 其實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 都是預先設好的局。

  馬文才更擔心的,是裴公幫他劫下的兩船鐵。

  朝廷要鑄鐵幣之前,劫鐵之事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可現在這兩船鐵就變成了兩船錢,裴公會怎麼看他?

  「祝家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

  馬文才憂心忡忡。

  「去請祝少主……罷了,此事不便在館中會面, 去和祝少主約個時間地點,我有事請他一晤。」

  「是!」

  派了下人去後,馬文才便開始提筆研墨,給裴公寫信。

  那兩船鐵如今實在是棘手,他又不像祝家,有工坊可以私鑄鐵器,那兩艘船如今停在吳興船塢裡,名義上是官倉裡的官船,可真要有心,並不難發現裡面裝的不是糧食。

  他必須要想出萬全之策來保全自家的安全。

  尤其在家中很有可能有奸細的情況下。

  過了幾日,祝家送了信來,約了馬文才在起火後正在修葺的朝露樓中相見。

  那天,馬文才特意請了傅歧留在屋中,又讓疾風細雨留下以掩人耳目,獨自一人偷偷去了朝露樓。

  因為朝露樓已毀,沒有兩三月的時間根本沒法營業,馬文才到時樓中空空蕩蕩,倒是個談論要事的好去處。

  「你來了?」

  見馬文才來了,祝英樓面露期待。

  「可是把英台接回來了?」

  馬文才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環顧四周,突然問道:「朝露樓是祝家的產業?那劉家和你們是什麼關係?」

  祝英樓正等著馬文才說出妹妹的消息,卻乍然聽到他問起朝露樓之事,面露意外之色。

  「這你也能得知?」

  他點了點頭。

  「不錯,朝露樓是我祝家的產業。那劉家父子,曾是我父親資助的門人,後來見他有些經營之才,便借了他本錢去做生意。他發了財,又重新投靠了我祝家莊,我父親敬重他的能力,也不把他當做下人。」

  「外人只知道劉元是本地有名的富戶,卻不知若沒祝家之助,他當初根本就沒法在這會稽郡立足。」

  「難怪英台宴客之日,祝家能有那麼多部曲家將潛入樓中,原來這裡本來就是祝家的產業,有什麼偏門旁道都很清楚。」

  馬文才笑道:「我之前就在想,這裡好歹是因為英台宴請才燒成這樣,為何劉家卻不向我等索賠,這裡既然是祝家自家產業,那這損失已經是遇見了的,當然沒人向英台要債。」

  「閒話休提。」

  祝英樓似乎心事重重,沒有什麼時間和馬文才閒聊。

  「徐之敬已經將那藥做了出來,就等這幾日看試藥之人情況如何。你何時將英台送回來?」

  「你為何如此著急?」

  馬文才猜度著。

  「事情有變?」

  「馬文才,我也不瞞你,褚向得了天子門生,怕是馬上就要回到建康。我祝家莊對褚家事關重大,褚家不可能沒人監視,京中已經派了『使者』前來會稽,快則這個月,慢則下個月,我恐怕就沒那麼『悠閒』。」

  祝英樓表情沉重道:「你我兩家現在正在結親,建康對此十分不滿。我祝家又丟了兩船鐵器,這新來的使者,一來是追究我家運船被劫之事,二來怕是想要帶走英台。」

  「我幫你送人的船已經到了丹陽,再留個幾日,我就以英台面容無藥可醫的藉口讓船回來。等京中的人到了,我就讓英台出面。」

  他早已做好了打算,「住在我莊中的江道士通曉醫理,等英台服了藥,被斷定身染惡疾,我便讓她脫身。」

  「英台可以脫身,可我怕你們祝家莊,是脫不了身了。」

  馬文才露出惋惜的表情。

  「京中送來的邸報,祝家莊怕是還沒有得到消息……」

  「朝中正準備鑄造鐵錢,以代替銅錢。」

  他話音剛落,祝英樓便臉色一白。

  「朝中要鑄鐵幣?此話當真?」

  「謝使君得了消息,正準備立刻趕回建康。這件事應該發生了不少時日了,要不了多久,怕是就要傳遍。」

  馬文才冷然道:「國中上下如今急缺銅鐵,你祝家莊日夜鑄造鐵器已有多年,連浮山堰的鎮龍鐵都給你們撈了回來,你覺得可以摘得乾淨嗎?」

  褚家就在梁帝的眼皮子底下,哪怕再放鬆警惕,也不可能讓他們獲得巨利。

  無論是想改朝換代,還是自立為王,都是耗費錢糧之事,國庫如今尚且空虛,就算他們之前靠祝家莊囤積了不少糧草,錢財卻沒那麼容易斂起。

  既然沒辦法光明正大的「謀財」,他們便自己「造錢」。

  即使鑄造鐵錢,梁帝也不會鑄造太多,朝中的目的只是解決銅錢稀少、破損嚴重的燃眉之急,可一旦祝家莊這麼多鐵錢全部投入市場,誰還看得出到底是梁帝鑄的,還是別人鑄的?

  馬文才越想越是心慌意亂,他賺下了百萬身家,還準備以此為本錢圖謀未來,可若不能解決鐵錢之禍,這些身家很可能一夜之間便會縮水。

  「那又能如何!」

  祝英樓恨聲道:「我們又不能將那麼多鐵毀了!」

  毀了?

  馬文才眼睛突然一亮。

  祝英樓的話給了他另外一個思路。

  「祝少主……」

  他撫著下巴,理了理頭緒。

  「毀倒是毀不成的,可若是祝家願意冒險,讓它們沒了卻是容易。」

  「此話怎講?」

  祝英樓錯愕。

  「既然祝家並不想投效褚家,深陷泥潭,何不趁此一舉脫身?」

  馬文才的眼睛裡充滿了野心的光芒。

  「我有辦法讓祝家變得毫無價值,從此脫身此局。」

  「你,你好大的口氣!」

  祝英樓瞠目結舌。

  「你怎敢如此篤定?!」

  「若只有我一人,自然是不敢。」

  馬文才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但若祝家願意付出一半家財作為酬勞,我便有法子。」

  ***

  祝阿大很憂傷。

  他明明是莊主最心腹的部曲頭領之一,平日裡跟著莊主刀光劍影,走南闖北,過的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快活日子,可自從被派去保護小娘子,歸了少主管轄後,就沒過上過幾天好日子。

  原本再不濟,他也還留在少主和女郎身邊,可也不知少主在想什麼,居然叫他帶著幾個好手,跑來鄞縣偷東西?

  偷便偷吧,可少主要他找的東西連是什麼樣子、什麼內容都不知,只知道是一本冊簿,記著山陰縣諸年來士族的譜續。

  這便強人所難了,他們又不是強盜賊寇出身,哪裡知道怎麼偷東西?

  更憂傷的是他到了鄞縣以後,才發現要偷的那個鄞縣縣令,居然是小娘子的好友梁山伯。

  早知道是他,何不早些給他分配差事?

  在會稽學館裡下手,可比在鄞縣縣衙裡下手容易多了!

  一想到少主曾說若真找不到,把人殺了便好,祝阿大便頭痛不已。

  他跟著小娘子在會稽學館不少時日,自然知道小娘子和馬文才、梁山伯還有那叫傅歧的小子都交情不錯,若是給小娘子知道梁山伯是他祝阿大殺的,豈不是要結下仇怨?

  畢竟不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真要下手,難免有些猶豫。

  搞得像是故意要消滅情敵似的。

  沒品!

  可莊中規矩森嚴,少主將這般密令交給了他,又囑咐他不得走漏了風聲,顯然一定是事關重大之事。

  以莊主和少主的性格,他要完不成這個任務,回去怕是有皮肉之苦。

  左思右想之下,祝阿大只好硬著頭皮先找東西,實在找不到,也只能讓小娘子傷心一陣子了。

  這一找,又壞了事。

  也不知梁山伯哪裡得來的援手,這鄞縣縣衙裡竟然會有一個硬點子,要不是他帶的人多,險些就陰溝裡翻了船。

  他分兵讓其他人成功將那硬點子引離了鄞縣縣衙,一時半會是沒法回來,可他將梁山伯的臥房、書房都翻遍了,也沒找到什麼記著士族名錄的冊簿。

  擔心那功夫高強的護衛會察覺不對返回來,祝阿大只好先退出書房,藏身在縣衙的偏房裡,思考接下來的對策。

  難道真要把他殺了?

  可這縣衙人數眾多,殺人是容易,想要輕鬆脫身卻難。

  「楊縣丞,你又何必牽線搭橋,讓那小子去赴會?」

  突然間,偏房外傳來一道聲音。

  「若讓他看出什麼不對,豈不是更糟?」

  「我看著小子性子懦弱,還有些濫好人,像是賑濟災民這種事,必是不會拒絕的。這件事總要過了明路才好,現成的背鍋之人,豈能就此放過?」

  楊勉冷笑著說。

  「讓他先得意幾天。」

  「你吩咐馬房,準備車馬,明日派人送他去梅山別院赴宴。」


第230章 打情罵俏

  「你是說, 你看到有人鬼鬼祟祟進了府衙,想要捉拿的時候他跑了?」

  梁山伯問淩晨才回來的馬家侍衛。

  「是。」

  馬家侍衛羞愧地說:「賊子狡猾,帶著我在外面繞了好幾圈。我對鄞縣地形不熟, 被刻意帶到偏僻之處,連可問路的人都沒有, 所以回來的遲了。」

  他在路上也擔心是歹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回程路上心急如焚,還好回來後兩人都無事, 否則他只能自盡以對主人了。

  「會不會是找冊簿的人?」

  祝英台心中擔憂。「那些人心狠手辣,聽傅歧說殺人不成就自相殘殺滅口,你最近是不是不要出縣衙比較好?」

  「哪有千日防賊的?我是鄞縣縣令, 不可能一直不出門。」梁山伯苦笑著說:「何況今日我便要去赴宴,缺席不得。」

  現在的縣衙太平靜了, 平靜到他不得不想法子打破這種沉悶。

  說起來, 要不是梁山伯的父親便是縣令, 從小就生在縣衙裡,他也會以為現在這種平靜是正常的。

  但父親在時, 本地商人和庶族出身的官吏也常常請他去喝酒赴宴, 有時候甚至沒什麼事情商談,只不過是為了維繫感情而已。

  至於當地富庶點的百姓,有時候也會給縣衙裡送上一筐子果子、或是一籃子雞蛋, 清晨剛網上來的魚,並不圖求什麼回報。

  雖說他這個縣令才當幾天,也沒什麼政績, 但整個縣衙裡天天悄無聲息,與其說是鄞縣治安良好百姓淳樸,不如說是各方都在觀望,看他這個縣令官能留多久。

  鄞縣這六家士族的宴請,就是一個接受與否的信號。

  「那就請讓我帶上足夠的人手。」

  馬家侍衛堅持地說,「現在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如果按您所說,屋子裡已經被人動過了,那歹人至少有兩個,我怕我□□乏術。」

  「赴的是士族之宴,不可能帶上許多皂吏去的。」

  梁山伯無奈地拒絕了馬家侍衛的建議,「我與你們家公子或馬太守不同,他二人皆是士族之身,便是帶的人多了些,那也是身份矜貴所致。可我只不過是一介庶人,能登為座上賓已經是高攀,如果帶著許多侍衛去,那是什麼意思?去赴鴻門宴嗎?」

  幾人左商量來右商量去,最後決定隨身的侍衛只帶馬家侍衛一個,但路上安排六七個皂隸接應,一旦有變,立刻阻住對方去路,哪怕有什麼萬一,那歹人也跑不掉。

  為了防止梁山伯遭遇伏擊,祝英台將徐之敬給的防身藥丸和傅歧給的短刃都交給了梁山伯,加上梁山伯原本就有的蠟丸,真的遇險,應該可以阻擋片刻。

  就這般外松內緊,一行人心中忐忑地踏上了梅山別院赴宴之行。

  梅山並不是山,而是本地士族張家修建的一座園子,因為園子有一處高坡上種滿了梅樹,便稱之為梅山別院。

  這地方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恰巧出城,又在城外近城的地方,張、黃、朱、江、吳、錢明顯不想留客,所以將宴席選在了中午,若是耽擱的久了,城門關了,梁山伯就真的無處可去了。

  縣衙派來的車夫顯然對梅山別院很熟,路上還很有精神地和梁山伯聊著天,說著以前那位縣令如何受六家器重,經常來梅山別院飲酒云云。

  然而到了梁山伯這裡,卻連個出來迎接的人都沒有,還是那車夫看氣氛尷尬,去找了相熟的童子,通報了之後,才有人來迎他們入內。

  「得罪,得罪,是我拉著幾位管事的聊得太盡興,耽擱了迎接令長之事……」

  楊勉跟著幾位管事出門迎接梁山伯,嘴裡說著「得罪」,臉上卻有絲得意之色。

  「楊縣丞來的好早。」

  梁山伯故意說著,「既然楊縣丞也要來,何不一起乘衙門的車過來?」

  「總要先來做些安排,不敢怠慢令長啊。」

  見梁山伯只帶了黃皮朱算吏,和那個啞巴一樣的侍衛,楊勉滿意地點了點頭,一一為梁山伯引見。

  梁山伯還算有禮的回應,身邊的祝英台聽著對方自報家門一肚子鬼火。

  除了張家派了一位大管事,其他五家派來的不過是家中管外務的小管事,這種管事祝家莊也有,大多是與商賈、吏頭打交道的,平時連莊主都見不到幾次,算不得什麼有頭臉的。

  只有仰仗這些士族吃飯的營生行當裡,會將這些外務管事當一回事。

  宴席過半,張家那位大管事才終於說出了主題。

  「梁縣令,不知楊縣丞有否告知於你,鄞縣之地的百姓三年來,還欠著我等士族不少的糧食?」

  他頓了頓,滿臉憂愁地說:「這些糧食都是看在官府作保的面子上才借的,只是這幾年鄞縣收成都不盡人意,我等主人也無力再行善下去,所以請梁縣令來,是想商議看看,能不能讓老百姓先還上一部分。」

  梁山伯驚得眼睛微圓,扭過頭去就問作陪的楊勉:「怎麼,縣裡還替百姓作保借過糧種?」

  楊勉自然不知道梁山伯已經從其他地方知道此事了,還滿臉正義的將這些士族們說成天上有地上無的大好人:

  「這幾年年年鬧水災,我們縣衙有繳納賦稅之責,即使能賑濟也能力有限,是本縣富戶和士族慷慨解囊,一次次借/種/與民,這才讓本地百姓渡過難關,否則……」

  他嘖嘖搖頭。

  「……否則,本縣早就是餓殍遍地了啊!」

  「既然是借,可有憑證?」梁山伯問,「可有規定何時還糧,利息幾何?有官府作保畫押沒?」

  對方沒想到梁山伯居然對借貸之事如此清楚,紛紛有些意外。

  畢竟聽說是會稽學館裡讀書的庶人,又是因為下棋才得了推薦來的,本以為不通庶務才對。

  其他幾家都面面相覷,說是欠條並沒有帶在身上,唯有張家大管事似是早有準備,命人去將欠條拿來。

  等下人將裝借據的箱子捧來,梁山伯一看,心頭巨駭!

  「這麼多?」

  他看著那足有兩尺長的箱子,終於無法掩飾自己的心情,從席間站了起來。

  「這只是我張家借據的一部分。」

  大管事看他驚訝,心中反倒滿意。

  若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就是個蠢貨。

  有時候蠢貨,是沒辦法用常理說通的。

  饒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知道借糧者眾多,也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

  這兩尺長的箱子至少能裝幾百份借據,還只是一部分而已,若六家的借據在一起,能有多少?

  跟別說還有三年來反復借的那些人家!

  「就是因為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門,也實在是支持不起了。」

  楊勉做著中人。

  「這些好心人家受損事小,就怕養成百姓借糧為生的習慣,日後若再不借了,反倒成了仇了。」

  梁山伯強壓著心頭的驚濤駭浪,伸手打開匣子,從箱子裡拿出幾張借據,和身邊的祝英台一起看了起來。

  借據內容都差不多,大意是借糧當年不用還糧,一年內也沒有利息,但秋收之後若沒有還糧,便要以每月三分利的利息還糧。

  若是還不上的,就要以工代酬,用工錢補上相等的糧錢。

  乍看下去,一年只有百分之三十六的利息,便是向官府借糧也不算是高利,何況第一年根本沒有利息,有些人每年都借,最後一次借的都還沒滿一年。

  梁山伯反復看了幾遍,慶倖利息並沒有到能讓人無力支撐的地步,一旁的祝英台卻伸過手來,按住了那張借據,指著利息那一條,面露憂色地搖了搖頭。

  會稽學館之中,公認以祝英台的算學最強,他自己沒有看出不妥,卻絕不懷疑祝英台的能力。

  梁山伯當即心中咯噔一聲,面上還要裝作輕鬆地表情:「若是這種利息,倒不算苛刻。」

  祝英台還以為梁山伯沒看懂,急的在案席下掐了梁山伯的大腿一把,疼得梁山伯大腿直哆嗦。

  「正是如此,我等並不苛刻,若百姓還不肯償還,就是訛詐了!」

  幾府的管事紛紛說道。

  「我們也知道官府的難處,只希望把最初借的還了就好。」

  「那我回去後,就和同僚……嘶!」

  梁山伯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

  梁山伯余光從祝英台身上掃過,怕又來一下子,只能伸手按住她又伸過來地手,輕輕晃了晃。

  好在祝英台弄懂了,反手拍了他一下,縮回了手。梁山伯這才能打起精神繼續跟幾家的管事周旋。

  他自以為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一切都被看到了一直注意著他的楊勉眼中。

  難怪那算吏經常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表情看他們,正常拿小錢吃飯的人會瞎操心那麼多嗎?

  原來是把自己當縣令夫人了!

  梁山伯那小子莫非是腦子有病?會稽學館裡難道找不出齊整人了?

  斷袖也找個能看的啊!

  看著那黃皮麻子臉的算吏居然和梁山伯在席下「打情罵俏」,楊勉噁心地連飯菜都吃不下去了,捂著胸口直哆嗦。

  他得小心點,雖說自己年紀大了點,但好歹長得比那算吏要出色。

  這把柄太扎手,太扎手!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沒更,今天雙更吧。還有一章

悠于 2018-12-22 18:41

第231章 各懷鬼胎

  這一頓飯吃的是各懷鬼胎, 梁山伯問清楚幾家借據的數量、年限,又打聽出他們的底線,這才藉口城門要關了, 謝拒了幾家挽留的好意。

  看起來似是賓主皆歡,可從楊勉並不準備和梁山伯兩人同車而回上, 看得出楊勉和其他幾位管事還有未盡之言,還是防著梁山伯。

  這戒備心一時半會是沒辦法解決的,梁山伯也不強求, 該問清的他是問清了,帶著祝英台便先告了辭。

  兩人有事要商議,讓車夫跟楊勉回去, 由馬家侍衛趕車,兩人剛上車, 祝英台就急忙問他:

  「你剛才為什麼不要我打斷你們的話?那借據有陷阱!」

  「我當然知道借據不對, 可那時候不能打草驚蛇。」

  梁山伯解釋著:「我看他們的意思, 原本並不急著那些百姓還糧,可像是突然間有了變故, 連等都不能等就要收網。」

  「若我不多套些話, 哪裡能看的出來?」

  他話雖這麼說,卻確實沒看出借據有什麼問題,遂問起祝英台。

  「那借據是每月三分利不假, 可你忘了,連本帶利,那些農戶從來就沒還過!」

  祝英台看著梁山伯還沒反應過來, 對古代人的數學水準和死腦筋已經絕望了:「你想不明白?利滾利啊!第一個月是三分利,第二個月得算上上個月連本帶息的……」

  第一個月百分之三,第二個月是百分之一百零三的百分之三……

  「如果只是這樣算,倒是好的。」

  祝英台憂心忡忡。

  「那借據根本沒寫清楚是怎麼算利,我最怕的是利複利。」

  「何謂利複利?」

  梁山伯見祝英台憂心成這個樣子,心頭越發沉重。

  「就是第一個月三分,第二個月是三分加三分,第三個月是三分加三分再加三分,以此複加下去。」

  祝英台實在噁心極了古人的「文字陷阱」。

  因為古代懂算學的少,尤其平民百姓,即使給他說清楚也不一定算的清楚,就容易輕信別人。

  而中國文字博大精深,同樣是「每月三分利」,該如何解釋,全憑一張嘴和一顆良心,即便是現代人,乍一看每月三分利,大部分也以為是一年百分三十六的利息,卻不想既然是這樣算,為何不按年利率寫?

  有心算無心之下,百姓根本有口難辯,因為自己早就暗了手印肯定了這紙契約。就算有想明白的,因此有了矛盾向官府打官司,就全看縣令該如何裁判。

  要是個有良心的,按她第一種方法算,不過是多出一些冤枉錢;

  可要是個沒良心的,和大戶串通一氣的,那就是買命錢了!

  以工代酬,要工作到何年何月?!

  在祝英台的細細解釋下,梁山伯也終於發現了事情的不對,他不似馬文才,對數字並不敏感,也正因為如此,當他終於明白那些借據代表著什麼時,後背上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以為我沒看出來,哄著我去為他們討要……」

  梁山伯只覺得遍體生寒。

  「這麼惡毒的利錢,怎麼可能有人承受得了?」

  「梁山伯,希望你能堅守良心。」

  祝英台惆悵而歎:「現在百姓們唯一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梁山伯默而不語,並沒有如祝英台所願的那般做出肯定答覆。

  看著梁山伯沒有說話,祝英台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失望道:「怎麼?你是怕那六家報復麼?還是怕楊勉用糧倉虧空要脅你?」

  「我在想,就算我現在痛陳利害,讓那些百姓立刻想辦法還糧,是不是就真有人還。」

  梁山伯表情苦澀。

  「你還記得我們遇見的那個老農麼?」

  「他曾說,其實有許多人家是不缺糧種的,甚至有些根本不會被水淹沒的良田,其主人也要在搶收後毀了自己的地,去白得那些『不要錢』的糧食……」

  「還有些人,就是認定官府不會不管那麼多人,根本就沒想過還的。」

  梁山伯看著依舊懵懂的祝英台,在心中自嘲。

  他怎麼能指望祝英台聽得懂的呢?

  她生活在祝家莊裡,嬌生慣養的長大。

  她的父兄皆是莊中之主,莊裡都是蔭戶,連命都是祝家莊的,又哪裡敢占這種小便宜?

  越是窮困越生惡民,越是貪婪越出刁鑽,若人人都如老農一般,他拼了在六家手中受一身剮,也要讓當地百姓脫離了這局……

  可若百姓不願出局呢?

  若先要剮了他的是百姓呢?

  「不試試,怎麼知道?」

  祝英台也許聽懂了,也許沒聽懂,只倔強地固執己見。

  「總要試試啊!」

  「若是有願意還的,我們搭把手,他們就能脫離苦海;就算不願意還,我們總算已經拼盡全力,他們不願自救,我們也問心無愧……」

  「想想那個老農,說不定還有不少這樣的人,只是少了那援助的一把力?說不定他們也有想要跳出這個局的,只是缺乏見識?」

  祝英台用期望地眼神看著梁山伯。

  「你不是說你想成為你父親那樣的好官,庇佑一方百姓麼?現在這鄞縣之禍,難道不是你該施展抱負的時候?」

  「馬文才救劉有助時說過,君子之道,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啊!」

  刹那間,車廂裡安靜極了,只聽得見車輪在地面上顛簸的雜聲。

  「你說得對。」

  半晌後,梁山伯輕輕笑了。

  「是我想的太多,心思太重,反倒瞻前顧後。」

  他在祝英台期盼地眼神中點了點頭,心中也湧起了幾分豪氣。

  「我雖沒有馬文才那樣的決斷和手段,但智謀卻不少幾分,我便姑且試試,正如你所說,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見梁山伯打起了精神,不再滿臉愁苦,祝英台也為他高興。

  不怕他退縮,就怕他少了那股「氣」。

  她雖說不明白那「氣」是什麼,但學館中賀館主有,留下來教書的先生們有,馬文才有,連傅歧都有。

  她不希望梁山伯丟了。

  就在這時,車廂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忽而向□□斜!

  「梁縣令,小郎君,快出來!」

  趕車的馬家侍衛放聲大叫。

  「騾腿陷到坑裡去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聽到他的喊叫後連忙從車中跳了出來,只見得那拉車的騾馬半跪在一個大坑之中,連帶著車子也搖搖欲墜,眼看著隨時可能滑落到坑裡。

  「怎麼會有個大坑?來的時候還沒有啊。」

  祝英台看著那馬車有些著急。

  「能把騾子趕出來麼?」

  那侍衛連連搖頭。

  「這車是不能用了,為防有人埋伏,我們還是及早與差吏們會和才好!」

  說時遲那時快,他話音剛落,便從路旁的草叢裡跳出幾個精壯漢子,人人手持利刃,對他們虎視眈眈。

  「你們快走!」

  馬家侍衛拔出車廂上藏著的長刀,對著城門方向一指。

  「不要回頭,跑!」

  說罷,抽刀迎擊!

  祝英台和梁山伯都不會武,知道自己沒辦法幫上忙反倒會礙手礙腳,聞言便拔腿就跑,後面那些人也不追,只和馬家侍衛纏鬥著。

  他們也不敢回頭,也不知馬家侍衛的死活,只知道跑到城門邊就算是安全了,可還沒跑上幾步,就從樹後轉出兩個人來!

  梁山伯一見這兩人的打扮便心驚肉跳,大白天的,黑衣黑巾,不是和朝露樓裡那些刺客一般,還能有誰?

  見一人持刀向他們砍來,梁山伯猛地推開身邊的祝英台,向那人撞了過去,一頭撞進他的懷裡。

  就在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前,梁山伯已經捏碎了蠟丸,胡亂地撒在他的頭上、臉上!

  徐之敬的蠟丸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那人只吸進了一點粉末,便覺得頭部如遭重擊,整個人昏昏沉沉,連腳步都踉蹌起來。

  待他回頭再準備去拉祝英台,身子一僵,手中剩下的那枚蠟丸卻怎麼也擲不出去了。

  「你放開她!」

  梁山伯看著被刀架著脖子的祝英台,冷聲道。

  「無論你要什麼,沖著我來。他不過是一算吏而已。」

  手持利刃的祝阿大意外地看了看手裡的黃皮麻子臉,沒想到梁山伯這小子這麼義氣。

  「我要一本冊簿。」

  祝阿大捏著嗓子慢吞吞道。

  「一本記著士族譜系的冊簿。」

  果然是為了這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梁山伯皺著眉說。

  「你要什麼冊簿,等我回去找找。」

  「一本冊簿。」

  祝阿大其實覺得砍了梁山伯更快,不過看在他講義氣,又是九娘子同窗的份兒上,再給他次機會。

  「給了,不殺他。」

  「我要怎麼才能確定你不會為難他?」

  梁山伯見這人態度不算窮兇惡極,壯著膽子和他談判。

  「如果我找到了你要的冊簿,你不肯放了他怎麼辦?」

  「不怎麼辦。」

  祝阿大完全不按套路來。

  「不給就不給。」

  這下,連祝阿大懷裡的祝英台都覺得無語了。

  你到底是要鬧怎樣啊!

  「這樣,我回去拿冊簿。」

  梁山伯確實沒把冊簿放在身上。

  「你要不放心,怕我跑了,可以讓那人陪我一同回去……」

  他指了指頭暈腦脹的另一個黑衣人。

  「但是若是冊簿到手,你不放了她和我的侍衛,我保證,就算我死了,那本冊簿的內容也會傳遍全天下。」

  梁山伯恨聲說。

  誰管你冊簿什麼內容。

  祝阿大內心裡翻了個白眼,但考慮到完成任務就可以回祝家莊了,便點了點頭。

  「你別怕,我會回來的。」

  梁山伯安撫著被祝阿大挾持著的祝英台。

  「等我拿了冊簿回來,就來換你!」

  祝英台已經被劫持好幾次了,心中暗恨自己總是被當成軟柿子來捏,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盡力維持平靜地表情,向他點頭。

  祝阿大給了同伴一個眼色,後者揉著額頭,強打起精神跟在梁山伯身後,一齊向城中而去。

  等到梁山伯走了,祝阿大拉扯著祝英台,站到一顆大樹後陰涼的地方等著他們回來。

  大概是祝英台這一副有些猥瑣的長相實在讓他提起不精神,祝阿大這個刺客的態度也是懶散無比的,只有那把鋼刀一直不肯離開祝英台項上。

  沒一會兒,祝阿大之前的同伴提著重傷的馬家侍衛過來。

  「頭兒,這人怎麼辦?」

  「說是回去拿冊簿換人,姑且信之吧。」

  梁山伯不在,祝阿大又沒見過這算吏,也不怕暴露身份。

  「先綁起……」

  「祝阿大!」

  祝英台聽著這聲,突然尖叫了起來。

  「祝阿大,你搞什麼鬼!!!」

  九娘子?

  祝阿大一呆,傻子似的低頭看著聲音的來處。

  只聽說馬文才身邊有會易容的,沒聽說有會口技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不怎麼辦。」

  祝阿大完全不按套路來。

  「不給就不給。」

  祝阿大:(心中)我就是這麼任性,你咬我啊?留你一命已經是看得起你了!

  祝英樓:(無語)阿爺說此人機變忠誠,機變在哪兒?

  祝莊主:(笑而不語)機變在,誰也不知道下一刻他會做出什麼事。


第232章 疾風驚雷

  祝阿大很憂傷。

  自家的九娘子雖然不是什麼絕色美人, 可原本還是清麗可愛的,否則在知道九娘子可能對他有意時,他才那麼掙扎。

  雖然不知道九娘子怎麼在這裡, 不過她跟著那窮苦的梁山伯才幾天,居然變得跟土裡刨食兒的農婦, 阿不,農夫一樣了?

  不,他決不承認環境對人的變化有這麼大, 一定是口技沒錯!

  「你,你是誰?」

  祝阿大感覺自己的手都在哆嗦。

  「你,你別以為會點嘴上的功夫, 就可以讓我放了你!」

  「祝阿大,你下流!」

  祝英台感覺到祝阿大摟著自己腰上的手在亂動, 尖叫了起來。

  這下就不是手哆嗦了, 祝阿大全身都哆嗦了起來。

  「你是九娘子?」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啊啊啊啊!

  「我易了容, 你給我把刀放下來!」祝英台拍打著祝阿大的手臂,「你以為蒙著臉我就不認識你的聲音了?我要不是祝英台, 能聽得出你的聲音?」

  這話很有說服力, 祝阿大猶豫了片刻,將刀子收了起來。

  「你們怎麼回事?你們為什麼要找冊簿?」祝英台立刻抓住了重點,質問著祝阿大。

  「你們投靠了臨川王嗎?」

  這大帽子扣的太可怕, 叛莊的人被抓回來是要被活埋的,祝阿大和身後幾人紛紛搖頭。

  「不是不是,啟稟九娘子, 我們也是依命行事。」

  「把他放開。」

  祝英台看著身受重傷的馬家侍衛,露出擔憂的神情。

  「他怎麼了?會死嗎?」

  「他失血過多昏過去了。」

  祝家莊的另一個部曲低聲回話。

  「如果放著不管的話,會死。」

  祝英台嚇了一跳,連忙讓祝阿大他們給他包紮,她知道祝家莊的部曲隨身都帶著金瘡藥。

  幾人為難極了,可祝家莊的人向來將莊主一家的命令奉為圭臬,祝英樓不在此處,祝英台便是幾人的主人。

  儘管理智上他們知道這麼做不對,可祝英台下了令,他們也只能乖乖依從。

  「九娘子,你怎麼在這裡?少主找你找得都快瘋了!我們還以為你和馬公子在一起,結果……」

  結果跟著一個庶人?

  他們家九娘子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和庶人同處,還打扮成這幅鬼樣子!

  祝阿大說著說著,突然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一種可能。

  私奔!

  絕對是私奔!

  難怪馬家少爺每次都用話搪塞少主,肯定是因為九娘子跟著那姓梁的私奔了,連他也不知道九娘子去了哪兒!

  若是讓九娘子又跑了,到哪兒找她去?

  祝阿大想到這種可能,連梁山伯的任務都顧不得了,畢竟梁山伯當著鄞縣縣令,就算要殺他,他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當即對著祝英台抱了抱拳,說了聲「得罪了」,將祝英檯面朝前扛著就走。

  「你幹什麼!祝阿大,你反了!」

  祝英台見祝阿大竟然完全不按理出牌,頓時也傻了眼,胡亂叫著。

  「你放我下來,祝阿大!」

  「誰願意扛著你啊!」

  祝阿大心中忿忿不平地想著。

  「萬一因為我對您無禮,少主讓我入贅怎麼辦?我可不是攀龍附鳳的人,這下為了祝家莊,犧牲可大發了!」

  「祝阿大,你要不把我放下來,回去我就跟我兄長說你對我無禮了,祝阿大!我不能走,梁山伯那需要人!」

  祝英台劇烈的掙扎著。

  哎,看樣子跑不了入贅的命了。

  想著都這樣了,祝阿大一閉眼,索性小跑了起來。

  在他身邊的屬下見這次任務要失敗,突然對祝阿大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祝阿大腳步一頓,然後微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屬下腳步漸漸放慢,最終慢到掉落在隊伍最後方,直到確定祝英台絕對不會發現以後,回頭發足狂奔。

  他回到遠處,見那剛剛被包紮過的侍衛還躺在大樹下,伸手拔出腰間的佩刀,一刀砍了過去。

  那侍衛甚至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在昏迷時被了結了性命。

  雖說九娘子說要救他,可這人見了他們的行蹤,按規矩是一定要滅口的。

  那梁山伯若不交出冊簿,註定也要一起死。

  他收回佩刀,四下看了一眼,躲藏到了一棵樹上,靜靜等著梁山伯回來。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梁山伯果真帶著之前押送他的人一起回來,不遠處還跟著七八個差吏。

  這些差吏並不敢上前,大概是怕黑衣人傷害到他們的縣令,只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

  梁山伯一回到遠處,沒看到祝阿大,也沒看到祝英台,頓時就變了臉色。

  「人呢?」

  他扭過頭看著那人。

  「我答應將冊簿交給你們,你們答應要還給我的人呢?」

  「你把冊簿交出來,自然能看到人。」

  莫說梁山伯,就連祝阿大的屬下也傻了眼,若不是面巾蒙了面,只怕表情比梁山伯還茫然。

  就這樣,還得強硬著態度完成任務。

  「我必須看到人。」

  梁山伯伸手入懷,拿出冊簿,環顧四周,朗聲長嘯。

  「東西我拿來了!」

  「今天你是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那部曲見東西就在他手上,伸手便去搶奪!

  見到黑衣人撲來,梁山伯不躲反迎,將手中的冊簿朝著部曲一抖!

  只見冊簿中抖落出無數細小的粉末,那些粉末進了黑衣人的臉上、衣服上,見了光立刻就燃燒起來,並有繼續蔓延的趨勢!

  中了招的黑衣人飛快地摘掉了面巾、脫掉了衣服,可那粉末也不知怎麼回事,霸道無比,附著到人身上就猶如跗骨之蛆,綠油油的火苗一直燃燒不盡,沒一會兒,從老遠的地方都能聽到這人在地上打著滾慘叫的聲音。

  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應該是被轉移走了,再在這裡磨蹭只會把自己也搭進去,當即將手中已經燃燒起來的冊簿往後一扔,掉頭就往差吏們身邊跑。

  可惜沒跑幾步,路邊的大樹上跳下來另一個黑衣人,抽刀攔住了他的去路。

  那做過手腳的假冊簿只有一本,還是徐之敬和祝英台一起為梁山伯弄的磷粉混合物,此時他假冊簿已失,梁山伯沒了可靠的防身法子,只能僵著身子立在那裡。

  「你們要東西也要,要我的命也罷,為何要扯上不相干的人?」

  梁山伯隱隱約約看見草叢那邊似乎躺著什麼東西,以為祝英台已經被他們當做普通算吏滅了口,眼中流露出仇恨地光芒。

  「就算殺了我,你以為你跑得掉?」

  他看了眼遠處已經追來的差吏,從官靴中摸出之前祝英台給他的短刀。

  「大不了一起死!」

  見梁山伯狀似瘋魔,並非死士出身的祝家莊部曲竟沒有能立刻殺了他,眼見著他揮舞著短刀每一刀都不顧生死,遠處又有差吏立刻就能趕到,他一刀格開了梁山伯,伸腿踹在他的腰上,將他踹倒在地。

  啐!

  瘋子!

  他抬起手,舉刀便砍!

  眼見著悶聲乍起,血濺三尺!

  驚魂未定的梁山伯死死握著短刀,看著面前不甘倒下的人影。

  在此人的後頸上,插/著一支鋼制的/弩//箭,勁道之強,足足從後頸透體而出,那人連掙扎都沒有掙扎,便悄然無聲地失去了性命。

  梁山伯咬著牙,對著此人的後背捅了一刀,又捅了一刀,手起刀落,又手起刀落,用盡全身力氣在屍體上發洩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紅著眼,瘋了一般刺著倒在他面前的屍體。

  只把趕來援手的差吏和驚雷等人都嚇得不敢言語。

  「梁山伯!」

  收起手上臂//弩的驚雷翻身下馬,一把從地上拉起瘋子般的梁山伯。

  「祝小郎君在哪裡?」

  他和半夏原本是直奔鄞縣的,路途中聽到這邊有人慘叫之聲,聞聲趕來剛好救下了被襲擊的梁山伯。

  「祝小郎君?」

  梁山伯頹喪地垂著雙手,右手上滿是鮮血。

  明明應該很是可怖,可見到這一幕的人無不莫名的感到悲戚。

  他看著手上的鮮血,喃喃地說著:「沒有什麼祝小郎君,祝小郎君已經死了,英台也死了……」

  「死了?」

  跟著驚雷一起過來的半夏驚得從馬上直接跳了下來,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抓住梁山伯的衣袖。

  「我們家主人呢?」

  梁山伯晃了晃胳膊,指了草叢裡那雙腳的方向。

  驚雷和半夏簡直被這番變故嚇得魂飛魄散,兩人奔到草叢那邊,驚雷一看到死者的長相,立刻驚叫了起來。

  「王不二!這是主人派來的侍衛!」

  他從樹下出來,對著那邊的梁山伯喊:「不是祝英台!」

  「不是祝英台?」

  梁山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把丟掉了手中的短刀。

  只見梁山伯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朝著正在地上翻滾慘叫的祝家部曲而去。

  他完全不顧此人身上燒起的碧火,抓著他的肩膀連聲喝問:「那算吏呢!你們把那黃臉算吏弄到哪裡去了!」

  此人被假冊簿上的碧火燒了臉面,如今臉上已經是血肉模糊,更可怕的是他不似梁山伯早有準備擯住了呼吸,那一刻他吸入了不少粉末,連喉嚨都燒灼了起來,根本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發出破風箱一般的「呵呵」聲。

  梁山伯見這人問不出什麼,又抱著一絲希望跑到了那被射死的黑衣人身邊,一把翻過了他的屍體,摘下他的面巾伸手去摸他的鼻息。

  什麼都沒有。

  那一箭之威,讓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霎時間,梁山伯萬念俱焚,驀地跌坐於地。

  驚雷在翻看著家中侍衛的屍體,半夏聽見梁山伯在外面大吼著什麼,連忙起身出來查看,見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氣不打一處來。

  馬公子將九娘子好生生託付給了這人,結果倒好,他把人弄沒了,還嚇唬他們說九娘子死了!

  半夏氣呼呼地沖到他的身前,剛要開口大罵,餘光從地上那中箭的屍體上掃過,表情突然一怔。

  ???

  這好像是他們祝家莊的人?


第233章 有求於人

  馬文才身邊的侍衛並不是普通的人物, 他重活一生,從睜眼開始就在盤算自己未來的路子,留在身邊的侍衛也都是大有能力之人, 他既然讓這個侍衛保護喬裝打扮的祝英台,便是完全相信他的能力。

  也是馬文才太托大, 想著不會有人為難一個算吏,有梁山伯做靶子,一明一暗, 保護兩人是足夠了,卻沒想到還有人居然會掠走祝英台。

  驚雷和梁山伯收了屍,一點都不敢耽擱, 立刻就要回去和馬文才彙報此事,至於梁山伯那邊會怎麼處理, 已經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

  半夏是隨驚雷來的, 自然要隨驚雷回去。

  因為祝英台出了事, 馬家的人也死了,驚雷一路上完全沒有心情和半夏閒話, 只悶著頭趕路。

  半夏也是能吃苦, 這般不吃不喝的趕路,若換了其他女人,一定是受不了的, 別的不說,大腿內側磨破了皮便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可她居然一聲不吭應了下來。

  兩人去的時候用了兩天一夜, 回來卻只一天一夜,遠遠的,看得見山陰縣的城門了,驚雷對身邊的半夏說:

  「我要立刻回學館裡找公子回報你家主人失蹤之事,此事和你無關,你是去朝露樓找祝少主,還是去會稽山的別院等?」

  半夏似是走了神,驚雷喊了她幾遍,她才慌慌張張地擺手:「我去別院就好了,沒接到主人,不敢去見少主。」

  「也好。」

  驚雷也擔心她會被責罰,如果有馬家人在,也許會給少爺幾分面子。

  既然不去朝露樓,驚雷便繞到了南城的會稽山,先將她送到山腳下的別院。

  見著驚雷要上山,半夏站在別院門前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追了出去。

  「驚雷!驚雷!」

  她的腳力自然是比不得馬的,聲音也不大,眼看著驚雷已經上了山,半夏捏緊了拳頭,垂頭喪氣,跪坐在別院的牆邊無聲哭泣。

  她生是祝家莊人,死是祝家莊鬼,從小在莊中的陰影下長大,能那樣喊一嗓子已經是用盡了平生的勇氣了,要讓她追上去,已經是不能。

  馬公子是好人,驚雷更是對她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她應該將那件事告訴他們的。

  可她卻不敢追上去。

  就在她自我厭惡之時,熟悉的馬蹄聲又踢踢踏踏地出現在了她的耳邊。

  半夏不敢置信地抬起頭。

  「你剛才喊我了?」

  騎著馬的驚雷探身問他。

  「咦?你怎麼哭了?」

  「你,你怎麼回來了?」

  半夏定定地看著逆光中的驚雷。

  「我回頭看了你一眼,看見你似乎在看我。而且,聲音是往上面飄的……」驚雷的表情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東西。

  「你是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

  他們這些當僕從的,性命向來由主家決定,馬家死的那個侍衛,便是一個例子。

  半夏也是如此,祝英台如今出了事,祝家不可能讓她好好的,驚雷心中擔憂她,可又無可奈何,見半夏跪坐在這裡哭泣,還以為她是想和他訣別,卻又說不出口。

  「驚雷……」

  半夏擦了把眼淚,站起了身,走到他的馬前,說了一句話。

  「當真?」

  驚雷吃了一驚,仔細看半夏的神色,確定不是開玩笑,當下眉頭皺得死緊。

  「如果真是這樣,祝郎君倒是沒有什麼危險,可梁山伯那邊就不妙了。」

  「你放心,我們家公子最是恩怨分明,就因著你說了這句話,他必保你不會被祝家莊帶回去!」

  他安慰完半夏,當下再不耽擱,調轉馬頭就直奔上山。

  驚雷上山之時,馬文才正在給裴公寫信,要求召集遊俠兒和各路人手和他一起商議要事,見到驚雷回來,他收起信,笑著問他:

  「英台接到了?」

  「屬下無能!」

  驚雷單膝跪下,羞愧地說:「屬下去遲了,去的時候祝郎已經被人擄走了。」

  「擄走了?」

  驚雷低著頭,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又說了那幾個黑衣人殺了的馬家侍衛,屍身正由梁山伯雇了馬車送回來云云。

  說著說著,便說到半夏在他上山時攔住了他,告訴他中箭而死的那個黑衣人,是祝家莊負責抓逃奴的一位部曲,平時兇神惡煞,莊裡不少人都怕他。

  「祝家莊也在找冊簿?」

  馬文才先是不解,轉念一想,便推測出褚向應該是折損了不少人手,便動用了祝家莊的勢力。

  「看來祝英樓並沒有完全信我。」

  他沉著臉,對祝家莊十分失望。

  一邊和他在這邊商議如何脫離褚家的掌控,一邊卻為虎作倀、連朝廷命官都敢殺,若說祝家莊真是什麼被欺壓到無路可走的軟柿子,卻也未必。

  想到這裡,馬文才對自己決意謀取祝家莊半副身家倒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了,繼續低下頭給裴公寫信。

  「主人,那現在怎麼辦?可是要與祝少主交涉……」

  驚雷見主子沒有再說話,心中七上八下。

  「不必,如果是祝家莊的人擄走了祝英台,那就不用擔心了。多則六七天,少則三五天,祝英樓就會來求我。」

  馬文才不以為然地說。

  驚雷知道主人素來走一步已經想了十步,必定是有什麼後手,便沒再多問。

  「那梁山伯那邊是不是該告訴他一聲?」

  驚雷有些不忍地開口:「我看梁山伯似乎悲戚難當,將這件事的責任全歸在了自己的身上。早上他送我時,神色……神色委實不太好。」

  「怎麼個不好?」

  馬文才總算是抬起了頭。

  「看著,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眼神有些過於果決。」他猶豫著說,「照理說,發生了這種事,不是悲傷不已,便是激憤到恨不得立刻找到真凶,並沒有他那樣突然孤決起來的。」

  「梁山伯什麼都好,就是出身太低,做事有些瞻前顧後,凡事都喜歡順勢而為,不逼到狠處,不願意展現自己的本事。發生了祝英台這件事,他應該不會總想著等一切水到渠成再行事了。」

  馬文才想了想,又歎道:「罷了,他身體似是沒看上去的那麼好,若把他逼急了傷了身體,倒是不好。」

  祝英台之前委託他打聽的消息,他倒是打聽出來了,那鄞縣前縣令果真身體有病,四肢軀幹皆有紅點,腦子也不是太清楚,連被關進了大牢裡,也鎮日嗜睡難醒,動輒暴躁。

  想到梁山伯那邊事情也棘手的很,又有濁吏刁難,馬文才沒有猶豫多久,便給梁山伯寫了一封信。

  「你到別院裡尋一個辦事牢靠的侍衛,將信給梁山伯送去,就說祝家少主帶人救下了祝英台,讓他放心。」

  馬文才想到梁山伯上任前準備的人,問身邊的細雨:「梁山伯在學館裡找的那些差吏,可是已經上路了?」

  「是,當初約了十日後出發,今天早上走的。」

  細雨說。

  「梁山伯能不能獨當一面,且看看吧。」

  他遂不再多問。

  「馬文才,馬文才!」

  傅歧突然一邊叫著馬文才的名字一邊匆匆忙忙跑進屋。

  「十日後有大船去建康,館主已經安排好了,讓我們坐大船走。」

  「十日後?」

  馬文才倒是已經做好了準備,就是現在這時機走,有些頭痛。

  主要是祝英台那裡……

  「哦,對了,你家裡在給你議親。」

  傅歧猛地想起來這事。

  「恐怕要拖延一陣子了。」

  馬文才沒想到傅歧還會操心他的婚事,沒好氣地說:「謝謝你為我著想。」

  「對了,剛剛我看見褚向和徐之敬在一起,褚向好像在邀請徐之敬,等到了建康以後到他家去住。」

  傅歧撓了撓頭,「你說我也邀請徐之敬去我家,他會不會去?我阿母有心疾,想讓他幫著瞧瞧。」

  「褚向邀徐之敬去他家住?」

  馬文才先是不敢置信,畢竟褚向所謀甚大,一定是要避人耳目,怎會刻意邀請徐之敬去褚家?

  但轉念一想,褚向突然暴露才學想要回京,必定是有某種緣故,再想到徐之敬所說,他之前找他要過調養身體的方子,京中的褚皇后一定是身體不太好了,所以這時候邀請徐之敬去他家住,恐怕也是看中徐之敬的醫術。

  「不知褚向願不願意也請我去住住。」

  馬文才突然摸著下巴道。

  「你?你不住我家嗎?」

  傅歧急了。

  「你瞧不起我家?」

  「不是,你家畢竟還有女眷,我去不太方便啊。」

  馬文才隨便找了個藉口,「褚向父母雙亡,又是獨居,既然住了徐之敬,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還熱鬧些,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

  他想到這裡,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等徐之敬回來,我托他問問褚向。」

  **

  山陰城外。

  得到消息的祝英樓避開城中耳目,獨自來了約定的木屋,與家中部曲悄悄見面。

  當看到房間裡被捆著腳踝的黃皮麻臉男人時,祝英樓皺著眉頭,露出和祝阿大當時一樣的表情。

  「英台?」

  祝英台並不笨,從祝阿大搶冊簿那裡已經推算出祝家莊恐怕和臨川王、張豹子都有些關係,再想到家中來歷不明的那些鐵器和煉鐵的行徑,越想越是震驚,待看到了祝英樓來了,只倔強的閉著嘴,死活不願意開口。

  祝英樓喚她幾聲,她都沒有回答,心中也動了真怒,抬起手來,重重摑了她一記耳光。

  他是武人,這一記直打的祝英台半邊臉高高腫起,連耳中都響起嗡嗡嗡的鳴叫之聲。

  「你跑,我看你還想往哪兒跑,真不知天高地厚!」

  祝英樓怒火中燒。

  「沒了祝家莊,你死都不知道會怎麼死!」

  祝英台捂著臉,用森然地眼神看著面前的兄長,還是不肯說話。

  「你不必裝了,你是我親生妹妹,哪怕不說話,我也認得出你。」祝英樓一把拉起祝英台,看著她那張黃皮麻臉,用手指使勁地搓著。

  沒一會兒,祝英台臉皮都被搓紅了,有一部分更是破了皮,可即便是這麼大的力氣,那張臉上半點顏色都沒脫落。

  眼看著京中來使就要到了,他還要妹妹配合他演戲,可她現在這幅樣子,怎麼能扮回九娘子?

  想到這裡,祝英樓越發煩躁。

  「到底要怎麼才能讓你變回女兒相貌?!」

  看到祝英樓心煩意亂,被折騰了一番的祝英台終於揚了揚嘴角,吐出一句讓他更心煩意亂的話來。

  「我可不知道。這易容,只有馬文才身邊的細雨會除掉。」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不必,如果是祝家莊的人擄走了祝英台,那就不用擔心了。多則六七天,少則三五天,祝英樓就會來求我。」

  馬文才不以為然地說。

  祝英樓:媽了個雞!把老子妹妹毀容了,你就不怕我嫁個黃皮男人過去!


第234章 揚帆起航

  「自從你去了會稽學館後, 簡直變得不可理喻!」

  祝英樓一想到阿爺阿娘為了她做了那麼多事,可她卻不知道在想什麼,連祝家莊都想拋棄了, 心中就滿是怒火。

  「我是你親兄長,還能害你不成!」

  祝英台很想懟他一句「我可沒你這樣的哥哥」, 可硬生生噎下了。

  她雖非常憎惡祝家莊這種半奴隸制的莊園,祝英台卻確實是他的親妹妹。

  「這裡留不得,有人時刻盯著我們祝家, 過幾天我就讓祝阿大送你到別院去。」祝英樓看著妹妹這張大黃臉,氣不打一處來。

  「你不就是想讓馬文才知道你在這裡嗎?好,我就讓他把那細雨送來!」

  祝英台聽完祝英樓的話陡然一驚。

  馬文才肯定已經從梁山伯那裡知道自己被黑衣人掠走了, 可祝英樓卻絲毫不怕暴露行蹤的樣子,難道馬文才已經知道祝家投靠了臨川王?

  如果知道了, 他怎麼能讓祝英樓去殺梁山伯搶冊簿?

  不, 不會的。

  馬文才一定還不知道……

  祝英台拼命的安慰自己, 可心裡卻像是紮進了一根硬刺,怎麼也拔不掉了。

  祝英樓見祝英台沉默寡言不願開口, 雖氣她不馴, 卻沒有再做出動手的事情,而是怒衝衝地出去了。

  待他出了門,看見守在門外的祝阿大, 不禁點了點頭。

  「祝阿大,你這差事辦的不錯。」

  「屬下還以為沒完成任務,會讓少主責罰。」

  祝阿大低頭回道。

  「和我妹妹比起來, 那個庶人能算什麼?」

  祝英樓顯然對祝英台回來更重視些,「既然他能交出冊簿一次,就能交出第二次,左右他是鄞縣縣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話雖如此,但我們剛剛打草驚蛇,還傷了一條人命,怕再沒那麼容易得手了,不如緩緩。」

  祝阿大對梁山伯印象還不錯,不著痕跡地勸說著。

  「而且九娘子和這縣令感情很好,若梁山伯出了什麼事,就怕九娘子會有怨怪之心……」

  「你這話,最好連說都不要說。」

  祝英樓原本便冷峻的臉越發生硬了。

  「和梁山伯感情好的是祝小郎,不是什麼九娘子!」

  祝阿大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口誤」,連忙低聲不語。

  「不過你說的也沒錯,現在再去動手,容易自投羅網,且緩一緩。」

  祝英樓思考了一會兒,對祝阿大說:「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看你忠心可靠,又知道分清主次,我便把九娘子交給你了。」

  祝阿大身子一僵,張著口愕然地看著祝英樓。

  「怎麼?不願意?」

  祝英樓冷哼。

  他就知道會這樣!

  剛剛九娘子在屋子裡對少主說了些什麼!

  他什麼逾矩的事情都沒幹啊!

  「不敢,莊主和少主無論說什麼,屬下都不敢推辭。」

  祝阿大嘴巴翕動了幾下,硬著頭皮應道。

  「我這妹妹心思靈動,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旁人看守她容易被她糊弄過去。你素來寡言少語,又是你把她帶回來的,交給你我放心。」

  祝英樓皺著眉頭說,「只是她那易容只有馬文才身邊的人才能去掉,等她恢復了容貌,你就帶幾個人送她到姑姑家的別院去。」

  「去紅梅莊園?」

  祝阿大很意外,「不送九娘子回莊裡麼?」

  祝英樓搖了搖手,祝阿大便沒有再問,只應承了下來。

  那紅梅莊園是上虞城外的一處別莊,原本是祝英台姑姑的嫁妝園子,但祝英台的姑姑嫁去了吳縣,離會稽距離頗遠,祝母為了鍛煉女兒管家的能力,這莊子便一直是祝英台在照應。

  不過梅花生長在嚴寒時節,所以以前大多也是冬天去別院休養,這個時節莊子裡只有些灑掃下人,實在算得上是荒涼。

  不過用來藏人,也最是合適。

  果如馬文才所料,沒有多久,朝露樓那邊送了信,請馬文才下山一敘。

  馬文才根本不願理睬祝英樓,只想好好冷一冷他,便謝絕了祝家的邀請,只遣了細雨去見祝英台和祝英樓。

  反正他們想要的只是細雨的易容術,又不見得是想見他。

  卻說細雨這邊在馬文才的指示下見了祝英樓,說明了馬文才的意思,祝英樓雖然不悅馬文才的態度,但此事畢竟是他沒理在先,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帶著細雨去見祝英台。

  祝英台一見細雨,眼眶都泛紅了。

  「細雨,梁山伯那邊如何?」

  這幾天她裝聾作啞,就是怕多說多錯,給馬文才和梁山伯他們惹麻煩。

  好不容易見到熟人,藏在心裡的不安終於爆發了。

  自從知道傅歧的兄長間接傷于被她家點著的火,祝英台就對傅歧帶有深深的內疚。

  如今若是連梁山伯也是被祝家莊的人害了,她便是拼著同歸於盡,也要揭開這一家子血跡斑斑的惡性。

  別的不說,就是她家那煉的那麼多鐵讓她告出去,都夠祝家莊喝一壺的。

  細雨看了眼屋中站著的祝阿大,重點打量著他衣服下高高鼓起的胳膊,臉色也不太好看。

  「梁大郎沒什麼事,只是受了些驚嚇。」

  聽到梁山伯沒事,祝英台松了口氣。

  「那就好。」

  但屋子裡守著的祝阿大表情就不太好了。

  雖然說莊中那兩個好手一直沒有回來,代表著情況不妙,但畢竟沒有見到屍身,總還是存著僥倖的。

  現在看細雨的表情和他的口氣,那兩個好手估計是凶多吉少。

  細雨的表情比祝阿大的更差。

  「但我們家派去保護你二人的侍衛王不二死了。」

  「怎麼可能!我讓人給他包紮了,還上了藥!」

  祝英台眼睛瞪得渾圓,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扭過頭去喝問一旁的祝阿大。

  「是你,是你陰奉陽違對不對?」

  她指著祝阿大,那只手氣得直發抖。

  「你當著我的面救了他,轉身就殺了他?!」

  祝阿大眼觀鼻鼻觀心,低著頭一言不發。

  「祝小郎也不必責問他,我們這些當隨扈的,從來便是主家說什麼便做什麼,既然做了侍衛,早就做好了護主而亡的準備。」

  細雨打開隨身帶著的箱子,拿出要用的東西,聲音低沉。

  「只是若是死於打鬥之中就算了,可他是在昏迷中被人殺了的,連抵抗的機會都沒有。」

  馬家侍衛與馬文才四個隨扈的感情都很好,如今枉死了一個,自然有物傷其類之感。

  「是我連累了他。」

  祝英台咬了咬下唇,「是我祝家莊欠馬家一條人命。」

  細雨搖搖頭,將藥瓶裡的東西倒在一塊白色的帕子上,在祝英台的臉上抹了抹,很快的,那塊白色的帕子就變成了薑黃色,其中還泛著一些黑點。

  他如是這般用了兩三塊帕子,終於才把她臉上的東西都擦完了,而後把那些帕子往祝英台手中一塞。

  「這帕子你留著,如果有我疏忽了沒清理乾淨的地方,你便自己擦一擦。」

  說罷,背對著祝阿大的他突然對著祝英台眨了眨眼,又努了努帕子。

  祝英台會意,小心翼翼地將濕著的帕子收了起來。

  祝阿大見細雨去了祝英台的偽裝,連一刻都不想讓他留在這,當即就請他到前面去「用席」。

  細雨知道祝家莊不會任由他和祝英台通氣,冷笑了一聲,丟下句「不必了」,便告辭要回去。

  待祝家的人送了細雨出去,祝英台等了半天的時間,終於藉口更衣找到了個無人的機會,悄悄打開了細雨給她拭臉的帕子。

  那張原本是白色的絲帕因為弄上了易容的燃料變成了薑黃色,但其中還有一些白色的部分沒染上眼色,祝英台用手一摸,便知是上了蠟。

  她將那帕子對著光一看,只見薑黃色的帕子中間浮現了三行白字。

  「不急不燥,聽之任之,靜等變數。」

  看到這十二個蠟字,祝英台終於露出了笑容,連眉眼都放鬆開來。

  ***

  會稽學館裡,馬文才、孔笙、褚向、傅歧和魏坤謝別了館中師生的相送,帶著整理好的行裝,踏上了前往會稽郡官府碼頭的行程。

  從京中來的大船已經在碼頭停靠等候,為的就是接了他們,到建康的國子學去,和其他四館選□□的學生一起,等候皇帝的召見。

  馬文才帶的人不多,只有幾個侍衛和兩個搬笨重東西的雜役,風雨雷電都是熟面孔,那兩個雜役倒是沒見過,不過想到他要去的畢竟是建康,家中再多派幾個人也沒什麼。

  傅歧將家裡所有派來的部曲都帶上了,對別人來說是去別處,對傅歧來說這趟是回家,傅異出事後,這會稽學館他也不會再上了,索性將所有人都一起帶回去。

  褚向也是如此,他來的時候帶的人本就不多,不過兩個書童和一個護衛,兩個童子都只是十歲左右的年紀,清秀可愛,那護衛長相平庸,又刻意站在褚向身後陰影之處,因為褚向長相過人,竟比兩個書童還不顯眼。

  徐之敬最是寒酸,除了祝家送的一些儀程,連一個藥童都沒有。

  「徐兄,你家裡沒有送人過來嗎?」

  孔笙看徐之敬身後空空蕩蕩,不由得一愣。

  就算徐之敬已經被除了士,卻依舊是徐家子弟,怎麼可能一個人都沒有?

  「是我讓他們不要送來的,反正北上時要路過丹陽,我讓家人在丹陽等著上船,就不必來回奔波了。」

  徐之敬指了指身邊的褚向,笑著說:「反正這次我已經應邀住在褚向家裡,他家本來就沒多少僕人,我帶的人多了,反倒給他添麻煩。」

  「你們感情真好啊。」

  孔笙羡慕地說,「我也想和你們一般,三五好友住在一起,可惜我大伯如今就在建康任官,家中已經寫了信過去,要去他家叨擾一陣。」

  「慚愧,慚愧。」

  褚向羞慚地拱了拱手。

  「這有什麼好慚愧的,你家的老宅就在內城,離國子學極近,那地方非富即貴,旁人想住都住不得,只不過少幾個人,我們難道就少了人伺候不成?」

  徐之敬一邊說,目光從馬文才身上掃過,話音一轉。

  「馬文才,傅歧家裡有女眷,你怕是不好住吧?家中可安排好了?」

  「準備到了建康,就近賃一間院子。」

  馬文才搖頭。

  「我家並沒有什麼親戚在京中任職。」

  「褚向,你那宅子可有什麼空房間,租上幾間給馬文才住?」徐之敬轉頭問身邊的好友。

  「你家宅子空著也是空著,他自己帶僕人洗衣煮飯,你就給他個落腳的地方就成。」

  褚向愣了愣,下意識地說:「這……我家中老宅破舊,怕是招待不周……」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侍衛似是喉中幹癢,輕咳了一聲。

  「……不過要是馬兄不嫌棄,在下自然是歡迎之至。也別提什麼租不租的事,且住著就是。」

  褚向笑著邀請。

  馬文才就等著看他的反應,見他一口應下,餘光不由得在他身後的侍衛身上掃過,上前一步,向褚向、徐之敬二人道謝。

  只可憐一心想要馬文才住到他家去的傅歧,站在角落裡猶如隱形人一般,憂愁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記得那片梅林麼?就是馬文才前世偷看祝英台的地方!


第235章 同舟共飲

  大船航行在水面上, 撥開一層層的漣漪。

  來往的河船見到大船上的官府印記,遠遠就避了過去。

  於是這艘船的航行速度絕算不上快,卻沒有大部分船必須讓出航道的問題, 以一種均勻的速度往建康而去。

  這條路線所有人都不陌生,且不說去年馬文才幾人去浮山堰時走的就是這條水道, 孔笙、褚向一個是去建康走過親戚,一個是家中本來就在建康,大部分時候選擇的也都是水路。

  對於這個沒有減震輪胎、拉車大部分用牛的時代來說, 士人出行最好的選擇,便是舟楫了。

  馬文才幾人在艙中呆著不免憋悶,偶爾便到上面吹吹風, 伸展伸展筋骨,聊聊時事, 小酌一番。

  「聽說五館入京的學生, 除了平原郡裡錄了兩個庶人, 吳郡、吳興郡、建平郡、和我們會稽郡的,皆是士生。」

  孔笙唏噓著說。

  「不知道陛下看到這番光景, 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孔笙家中為了他能得到這條門路也花費了不少心血, 當初五館皆可選拔門生,孔家最後選擇了會稽學館,除了家族便在會稽外, 五館中只有會稽學館的館主賀革還算是既有名望又有能力也是一部分原因。

  會稽學館的五位「天子門生」裡只有馬文才一人是異地人專門為會稽學館而來,其餘諸人不是早就在賀革門下讀書恰逢其會,就是如傅歧這樣被家中送來磨練性情的, 所以孔笙一提起這個話題,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看向馬文才。

  馬文才並不能說自己是為了梁祝來的,撚著小杯,微微一笑說:「我不知道別的地方如何,但我們吳興的吳興學館,如今已經是沒人去了。」

  「為何?」

  居然是一直安靜坐著的的褚向先開口問了。

  「吳興學館的館主沈峻,本出自吳興大族沈氏,他原本就志不在治學,是被京中一紙詔書強行任命的,所以他根本不太管學館裡的事務。五館就讀的大多是寒門,如果沒有主官推薦或謀劃,即便浪費幾年時光、學了一肚子經史文章,離開學館後還是沒有前程……」

  馬文才搖搖頭說:「沈館主先是稱病不出,後來怕有非議,乾脆謀了一個閑官調離了學館,從此吳興學館就成了有錢才能讀的書塾一般,名存實亡,除了一些有些閒錢的富戶,士族和寒生倒都不會去讀。」

  朝廷當初選拔當地名士作為館主山長,原本是希望當地大族能肩負起興一地教化之職,然而如今已經不是漢代了,在這個靠出身而不靠名氣出仕的時代,當世大儒與名士很多對開智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使得庶生能出頭的路子越來越窄。

  也是這樣,馬文才方越發佩服一直在會稽學館堅持的賀革館主。

  賀革的父親是會稽學館第一任館主,在沒有擔任館主前,就有過讓庶人旁聽的先例,比如梁山伯的父親,便是這樣學會了如何治理一縣之地。

  等到了賀革這裡,為了解決會稽學館中學生的前途問題,他推行了「試生制度」和「舉薦制度」,讓成績和舉薦機會結合在一起,譬如劉有助等人,便是希望走舉薦的路子成為吏官而努力著。

  吳興學館裡的學生們看不到希望,已經拋棄了那裡,但會稽學館雖然生存艱難,可無論師生都依舊帶著滿腔的希望,懷著改變自身未來的期冀,這也是會稽學館為何還能讓其他士人信服的原因。

  「以馬兄的驕傲,自然是不會去吳興學館裡『鶴立雞群』。即便是謀前程,連我這樣的士子都不屑去其他幾館,更別提馬兄了。」

  孔笙感慨著,「平原學館有庶生能出頭,也是讓人驚訝啊。」

  「倒不是我驕傲,而是雞頭和鳳尾,我知道如何取捨而已。」馬文才說的很實際,「雞頭還是雞,鳳尾卻是鳳,更何況我家中和賀館主還是世交,其中有各種原因,讓我放棄了吳興學館而選擇了舍近就遠。」

  「平原學館的情況我倒是知道一些。」

  徐之敬解釋了一番平原學館的情況。

  那裡會有庶人得到名額也能理解,當初平原學館的館主明山賓放棄了館主之位隱居了,平原學館便是由館中的庶人講師們撐著的,從助教到講師、學官皆是庶人,與其他幾館皆是不同。

  哪怕是士族想要借「天子門生」出頭,也不能太自賤身份,馬文才等人還帶還是求學於士族館主,要去了平原學館就是求學于庶人了,除非真的已經到除士邊緣的破落士族,否則都不想要這樣的名聲。

  幾人會談起五館「天子門生」的原因很正常,隨著離建康越來越近,每個人都不免有些緊張。

  其中傅歧和褚向雖然都來自建康,也是官宦之後,卻從來沒見過皇帝。

  馬文才自是不必說,兩輩子都沒見過梁帝;孔笙地處會稽,去建康也不過是走親訪友,連內城都沒去過。

  徐之敬的父親倒是曾經任過宮中醫官,但以徐之敬的身份,是不可能進過宮的,而且他少年時徐雄就已經因為「有救無類」而失勢了。

  他們再怎麼才華橫溢,也不過是幾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其中馬文才經歷最多,可他的兩輩子起點都太低,這些經歷未必能讓他在宮鬥和官場鬥爭中有用,此時離建康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皇帝看見五館裡都是士生入選會不會失望,會不會覺得他們就是一群投機之人,會不會看不上他們的才學而冷遇他們,甚至皇帝會不會見他們,都是盤桓在他們心頭的疑問。

  「其實祝英台走的路子也許才是對的。」

  褚向突然提起了祝英台,「我從京中來,也聽過不少傳聞。陛下喜歡重用老臣,太子則親近年輕官員,我們也許只是陛下試圖最後發揮五館餘熱的試金石,一旦不得陛下的心意,也許還不如五館裡那些留下的庶生。」

  「也不知英台的傷勢如何了。」

  孔笙聽褚向提起祝英台,不由自主想起了這位因「書」聞名的同窗,臉上露出關切之色。

  「我們此行會在丹陽停靠,要不要上岸去徐家探訪下英台?」

  他看了眼徐之敬,「有徐兄在此,拜訪徐家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聽褚向提起「祝英台」,馬文才幾人都是心中一驚。

  他們都知道如今在徐家求醫的不是什麼祝英台,而是傅歧已經瀕死的兄長傅異,表情多少會露出些異樣的端倪。

  尤其是傅歧,他本就不是城府深的性子,心中又掛念兄長的安危,聽到孔笙的建議不由自主就看向馬文才,眼中帶著一絲祈求,似乎是想借著這絲機會再去見見兄弟。

  若是馬文才沒有從祝英樓那裡得知褚向是何許人物,如今可能會對傅歧的眼神心軟,繼而附和了孔笙的意見,可如今他卻不由自主地探究起褚向突然說起祝英台的動機,以及一定要去徐家的目的,並沒有立刻附和。

  「雖說我們是好意,但最好還是先修書一封,看看英台的意見。」馬文才想了想,才慎重地說:

  「畢竟傷的是容貌,傷好之前,不見得都願意別人來探病。」

  「是,是我太莽撞了。」

  孔笙性子說好聽是和善,說不好聽是耳根子軟,聽到馬文才的話,明明是好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我傷了顏面,定是不希望別人來看我的。」

  傅歧性子急躁,卻不任性,聽了馬文才的話雖然很失望,卻並沒有插口說什麼,只默默地滿飲了杯中的桂花酒。

  「我覺得以英台的性子,見到我們去,應該會很高興。」褚向奇怪地看著馬文才,「他遭逢大變,這時候更需要朋友的支援才對吧?」

  「我也想去見她,可我也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靜養。」

  馬文才對著褚向舉了舉杯。

  「何況我等是去建康的,而原本是我們幾人之中最先到建康的英台卻不能如願,是否也該照顧下她的情緒?」

  褚向試圖再說些什麼,身邊的徐之敬卻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們之中,就屬馬文才和祝英台關係最好,他對他的性情最是瞭解,既然他都這麼說,一定有這麼說的道理。」

  徐之敬這麼說了,褚向倒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無奈舉杯,和馬文才對飲了這杯。

  見幾人為了看不看祝英台的事有了爭執,孔笙有些愧疚,遂看著越來越寬闊的水面,提起了新的話題。

  「再往前就是吳興地界了吧?馬兄要不要趁補給時上岸回家看看?」

  「家父白天都在衙中,家母要照料家事,我回去反而給他添亂。」馬文才擺擺手,「到時候托人送封信回家就是了。過去我也經常出外遊學,家中對我很是放心。」

  「哦,文才兄來會稽學館前竟是在外遊學嗎?」

  這麼一說,孔笙頓時來了興趣,就連傅歧都好奇地看著馬文才。

  他們都對馬文才遊學時的事情很好奇,過去天下並未動亂之前,世族大族的子弟多出外遊學、增長見聞,腰中佩劍、懷中抱書是他們嚮往的一種生活,只是後來天下大亂,自東漢起,遊學之風已經式微。

  倒是北方的魏國漢人士族,似乎現在還維持著這種傳統。

  馬文才倒是真走過不少地方,如今飲著桂花酒,隨意提起幾件旅途中的往事,就足以讓傅歧等人聽得興致勃勃,東問西問。

  「老君山?」

  一旁也端坐傾聽的褚向聽到了馬文才提到的某個字眼,好奇地問:「是湘州城外的老君山嗎?」

  馬文才正在斟酒,聞言右手微微一顫,杯子裡的桂花酒灑出了一點。

  「正是。」

  他若無其事地端起酒,笑著說。

  「老君山上卻沒有老君,只有幾個追問我年歲幾何的老婦。」

  孔笙幾人都笑了起來。

  褚向也跟著笑,正準備問他是什麼時候去的湘州,水面上卻傳來一陣驚呼。

  「快看,那邊有水盜!」

悠于 2018-12-22 18:41

第236章 傳技能

  見所有人都去關心水盜了, 馬文才稍稍松了口氣。

  如果褚向再繼續追問下去, 難道他不會露出馬腳。

  老君山在湘州, 而他曾經刺殺的北魏降將王足, 便是湘州將軍。

  這王足已經肯定是北魏在梁國的探子,而且他並不忠於任何人, 而是忠於北魏, 是以花夭能通過他的門路來梁國, 傅異也能通過他統轄的水路來梁國,而蕭寶夤說不定也能借由他的身份為魏國「謀利」。

  前世, 他作為浮山堰開始的一環,便是他向梁帝提議修建浮山堰,這一世, 由於馬文才的刺殺,提議修建浮山堰的成了臨川王蕭宏,於是牽扯出許多關鍵的人物來。

  若不是他對褚向時刻警惕, 剛剛被猝不及防的提起老君山, 他一定會露出異樣的表情。

  只是這樣時時刻刻對身邊的人提防著, 還不能讓對方發現,也實在是太累了,馬文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水盜出現在他們這艘大船的船尾方向, 應該是和他們背道而馳的, 他們是北上,而對方是南下,所以大船上的官兵都不緊張, 反倒一個個站在床尾看著熱鬧。

  水盜的船是小舟,四五艘小船包圍了一艘商船,那商船的船壁已經被一艘水盜的撞舟撞破了一個大洞,船上識水性的船客一個個下餃子似的跳到水裡。

  那些水盜也不追,只有一兩個登船的水賊用繩索固定住大船,而後分批上船,將船上值錢的東西運到小舟上。

  和太湖上的水盜不同,這種運河段的水道一般只謀財,不圖性命,因為運河是運輸的根本,一旦殺伐過重,這段河道就沒人來了,這些水賊勢必要去太湖和其他勢力強大的水盜搶生意,還不如這時候吃的飽。

  是以不會水的船客害怕的躲在船艙裡,只要不反抗,那些水盜也只是劫財,甚至還早早下船,給他們尋找漂浮物救命的時間。

  運河來往船隻頻繁,只要不是當場淹死隨便抱住什麼飄一陣子,就能等到後面的船把他們救起來。

  傅歧等人都曾經歷過真正的水上搏殺,甚至落難荒野,靠走的硬生生走到目的地,此時見到那些人和當初的自己一般落水,不由得唏噓無比。

  可惜他們已經離得遠了,再調轉船頭回去也不可能,只能眼巴巴看著那些船夫在水裡沉浮。

  「你有沒有覺得最近水盜越來越多了?」

  看熱鬧的人群裡,一個船曹納悶地問著另一個船曹,「我們從建康出發南下,一路遇見了好幾回了。」

  「難道北方戰事吃緊,北方的水盜都南下了?」

  這幾個船夫是官船上的船曹,見多識廣,聞言也均覺得不太正常。

  「不太可能啊,這些水賊都有自己的地盤,就算他們要南下,太湖水面上那五大當家的怎麼能讓他們過來搶生意?」

  一開始說話的船曹眺望著遠方,皺眉說:

  「看起來這些水賊都是小舟,若化整為零都用小舟南下,倒是能避開耳目。」

  「聽你們的意思,難道水賊很常見?」

  一旁聽著的孔笙心驚肉跳。

  「難道我們一路北上,可能會遇見水賊?」

  看到這公子哥怕成這樣,幾個船曹笑著說:「郎君莫怕,水賊一般不惹官船。在水道上打劫的多是小舟,很多乾脆就是偽裝成擺渡的在河中心劫財的。像我們這樣的大船,劫起來麻煩,又不是運糧船沒什麼油水,水賊看到也會遠遠避開。」

  另一個船曹也說:「要是我們的船再大點,人再多些,倒是會有些商船跟在我們後面尋求護庇,那就惹眼了。現在卻不妨。」

  聽到船曹的解釋,幾人都頗有興趣,問了不少關於水賊的問題,唯有馬文才負手站在船尾,並沒有提問什麼。

  「馬兄,似乎對河盜水賊沒什麼興趣?」

  褚向在問了水賊多起來的時間後,仿佛好奇地問。

  「你真笨,馬文才家就在吳興,哪裡有地方能比太湖上的水賊還多!」傅歧難得覺得自己「聰明」一回,得意地說:「他父親就是太守,也不知道抓過多少水賊,對這小河道上的水賊能趕什麼興趣!」

  馬文才贊許地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

  褚向也對馬文才笑笑,這解釋倒是不假,連傅歧都看得出的問題,他會問,自然不是因為好奇那麼簡單。

  只是馬文才已經有些煩於不停掩飾自己了,這種不會暴露他什麼的問題,他也就沒刻意偽裝自己好奇水賊。

  於是幾個少年看著那些水賊有條不紊地將財物丟下小船,行駛著小舟不慌不忙地離開,而落水的人都扒著船上丟下來的東西,直到後方的船舶見水賊撤走,這才開始打撈落水的人群。

  見沒熱鬧可看,船尾的人一哄而散,馬文才和傅歧是最後跟著孔笙他們回到甲板小樓的。

  「我大概是眼花了……」

  臨走前,傅歧遲疑地回頭看了一眼。

  他從小學習弓術,目力要遠勝過一般人。

  剛剛那些水賊走的時候,他好像看見他們對著船尾的馬文才施禮?

  **

  鄞縣縣衙。

  「聽說了嗎?我們縣令在外面好像有什麼仇家,上次還被人逼著回來拿贖金來贖命呢!」

  「我怎麼聽說是縣令相好欠了賭債被人抓了,讓縣令回來拿贖金?」

  「你們都聽錯了,是縣令身邊那個黃皮子臉的算吏被人抓了,縣令帶了人想去救,沒救著!」

  一時間,三個人三種說法,各執一詞不肯屈服,很快就吵成了一團。

  「吵吵什麼,吵吵什麼!馬上要開堂了!」

  皂班的首領牛班頭見下屬們在監獄裡吵成一團,恨鐵不成鋼地邁進來。

  「背後說令長的閒話,都是覺得自己差事幹得太好,令長不會換是吧?」

  「牛班頭,你這麼嚴肅幹嘛!」

  一個皂隸嘀嘀咕咕說,「梁縣令一看就是脾氣好的,否則也不會被書班、役班那群人糊弄了。我們在監獄裡就聊聊天,能有什麼事!」

  「謹言慎行。」

  牛班頭原本也對梁縣令態度一般,可自從十天前那事,他卻突然對梁縣令恭敬起來了。

  那兩具襲擊梁縣令的屍體他都著仵作一起查看過,兩人皆是二十出頭精壯的漢子,那喉部中箭的中得是弩///箭,這種武器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用的,平常的人家,就是想弄,也弄不來一頂弩///機。

  有帶著這種武器的人保護,梁縣令若真如楊勉所說毫無根基後臺,那才是見了鬼了。

  更別說一個小小的庶族縣令,居然還有人威脅勒索,這其中水深得很。

  那幾個皂班被頭領訓了,只能泱泱地跟著頭領一起升堂。

  本縣慣例,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是升堂的日子,百姓但凡有冤屈,就可以鳴冤告狀,只是鄞縣地方小,每個月問的都是些「隔壁偷了幾隻雞」這樣的案子,很是無聊,上一任縣令都懶得斷案,這些濁務都是交給楊縣丞做的。

  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從梁縣令到任後,無論有沒有人鳴冤,他每天都堅持坐堂,後來因書、算、皂、役四班皆怨言不斷,每日升堂變為每雙日升堂,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枯坐。

  皂班們以為今日又是枯坐,一個個站在堂下打哈欠的打哈欠,走神的走神,文書班的和雜役班的則在堂後竊竊私語,說著閒話。

  只有梁山伯表情冷然,端坐於堂上。

  自從祝英台失蹤後,他便像是變了個人,對待楊勉等人也沒平日裡那麼客氣了。

  縣衙裡的人原本以為楊勉遇見梁山伯態度大變,一定會起什麼齟齬,誰料楊勉居然沒有和梁山伯起過爭執,自那件事後反倒還隱隱讓著他,讓許多想看熱鬧的都沒有看到。

  就在眾人昏昏欲睡時,堂外突然傳來哄鬧之聲,喧鬧的好似集市一般。

  堂下牛頭領精神一震,出去查看,少頃回轉堂中,說是同時有兩撥人來求縣令做主斷案。

  梁山伯在此上任了快一個月,如今才終於等到了案子,自然是不會只做做樣子,於是讓人帶了鳴冤者上堂。

  第一家鳴冤的果真跟雞有關,那請求縣令做主的男人是一做力氣活兒的鰥夫,家中子女養著一群雞,大概是子女年幼,就有人將腦筋動到了這家人的雞身上。

  先開始只是丟一隻,前幾天卻一連丟了好幾隻。這鰥夫知道家裡沒有大人家中子女會沒那麼安全,平日裡是門戶緊閉的,能到他家的只有左右圍牆後的鄰居。

  那鰥夫氣急,喊了一起做力活兒的同伴,扭著左右鄰居家的人送來了官府,告他們偷雞。

  左右的鄰居自然不願來,可做力活兒的人什麼都沒有,就是有一把力氣,被扭了不敢不來,如今站在堂下,一個勁兒的喊冤。

  案子說完,圍觀的百姓和堂上的皂隸都在笑,因為「偷雞摸狗」大概是衙門裡一年要斷上幾十回的案子。

  果然,梁山伯聽了也不耐煩極了,隨手一指,讓那鰥夫左右的鄰居跪在一旁,並沒有理睬這個案子,轉而問另一群鳴冤之人。

  另一個鳴冤的是一位眼花耳聾的老嫗,這老嫗來縣城裡找做工的兒子,有一個男人從她背後搶了包袱就跑。

  老嫗的包袱裡有盤纏和一些瑣碎之物,被人搶了自然是放聲大叫,恰巧有一路人經過,好心追之,抓住了盜賊。

  結果等老嫗趕到,兩個人已經扭打在了一起,均說對方是賊,自己是好心的路人,那老嫗眼睛不好,加之事情發生的太快,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誰搶了自己的包袱。

  於是有好事者見情況複雜,便將兩人和老嫗一起送來了縣衙,由縣令斷案。

  梁山伯問清了兩個男人的姓名、年紀、出身,發現兩人都是當地人,一個住在城東,一個住在城西,此番都是來市集趕集的,想了想,便讓牛班頭找了皂班中腿腳最快的兩人,令他們跟著這兩個年輕男人。

  就在眾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時,梁山伯伸手一指門外。

  「你二人出門,壓著他們到門口左右的狴犴腳下,發令疾跑至對面的當鋪,誰跑的慢,就將誰拿下。」

  圍觀的百姓先是不懂,紛紛擁著兩個「嫌疑犯」到了門口,等兩人跑了起來,那年紀大的反倒跑得快些,年紀輕的跑得卻慢。

  牛班頭比較謹慎,讓兩人重新再跑了一次,讓皂班的人跟著,結果還是年紀大的跑得快,年紀輕的跑得慢。

  待回到大堂上,梁山伯直接叫皂班把年紀輕的捆了,押送到一邊。

  「我冤枉啊!」

  年紀輕的連連喊冤。

  「你若不是賊人,就以你的速度,能抓得到剛剛搶包袱的賊?」梁山伯嗤笑:「一次是偶然,兩次都追不上別人,難道還是當賊的故意讓人抓到的不成?」

  霎時間,眾人紛紛了悟。

  「這位長者,案件已破,拿著你的包袱,去找你兒子去吧。」

  說罷,梁山伯叫雜役班出列一人,陪著那老嫗去找兒子。

  等他回過頭再問那年長的,才知道他本就是給人跑腿為生的,雖年已四十,卻腿腳靈便,所以才能抓住年輕的賊人。

  梁山伯好生嘉獎了他一番,在周圍百姓的喝彩聲中記下了他的姓名,才請了他回去。

  這時候,那鰥夫左右的鄰居早就已經跪到腿軟了,梁山伯才像是剛剛發現他們的樣子,假裝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今日有些累了,你們暫且回去吧。」

  兩人如釋重負地站起來,正準備離開,梁山伯卻猛然一拍驚堂案木,勃然大怒道:「偷雞賊留下不准走!」

  話音剛落,走在前面的那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腿一頓,後面的人卻自顧自地還往前走。

  兩邊的皂班早已經得了吩咐,見前面的人猶豫,立刻伸出哨棒叉住了前面的鄰人。

  那頓住的人立刻也察覺到了不好,轉過身就對梁山伯跪下,根本不必梁山伯審問,自己便承認了他趁鰥夫不在家翻牆偷雞之事。

  只是那幾隻雞都已經被殺了賣了,梁山伯念在對方是自首,又是鄰居,判了他賠償鰥夫家中五隻活雞,並向對方道歉。

  兩個案子都判得極快,很快看熱鬧的人群見沒熱鬧可看,便散了個乾淨。

  梁山伯飲了杯自帶的花蜜水,見沒有人了,問了問書記吏案子記好了沒有,剛準備退堂,卻聽得門外有人大喊著向著堂內跪下。

  「縣令,我有冤要申!!」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縣衙裡的人原本以為楊勉遇見梁山伯態度大變,一定會起什麼齟齬,誰料楊勉居然沒有和梁山伯起過爭執,自那件事後反倒還隱隱讓著他,讓許多想看熱鬧的都沒有看到。

  楊勉:(:-D)我不是讓他,我是看他沒了相好的可憐!萬一他看上我可怎麼辦?我還是躲著點好!


第237章 見風使舵

  跪在那裡的少年約莫十二三歲, 一張臉被刻意抹的像是鍋灰那麼黑, 原本大概是窩在哪個角落裡看熱鬧的, 因為乞兒一般的衣衫襤褸, 誰也沒注意到這個一直沒走的少年。

  他默默地看完了梁山伯斷案的過程,在看熱鬧的人群散的差不多時, 猛然跪在了大堂的門前。

  衙役們將他帶上了大堂, 梁山伯制止了縣丞楊勉退堂的催促, 和藹的問他是誰,又狀告何人。

  「我叫楊厚才, 是鄞縣楊家村村長楊順年之子。我狀告本縣張、黃兩家,因護堤之事,將我父兄毆打致死!」

  那乞丐跪地叩首, 哽咽著說:「明明是黃氏族長的兒子黃群打死了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才拼死反抗,他們隨便推出一個護衛, 說是失手傷人, 還一直追殺我, 讓我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申,求縣令爺做主!」

  梁山伯聽了他的話, 驀地一驚, 不由自主地看向身邊的楊勉。

  從剛剛他開始斷案時,楊勉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看,但也絕沒有現在這般陰沉的可怕。

  「梁令長,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已經到了退堂的時間。」

  楊勉的話中帶著一絲威脅之意。

  「不如讓他先回去,明日再審?」

  梁山伯看他目露凶光,就知道楊勉肯定知道這孩子的來歷,若此時答應了他的請求,這孩子必定凶多吉少,也許連發生什麼事都不能知道了,便敷衍地打著官腔:

  「這孩子跪在堂前也被不少人看到了,就這麼讓他回去影響不好。不如聽聽他說的案子,等案子說完,再決定他的去留不遲。」

  說罷,便讓楊厚才仔細說清楚。

  於是在官衙裡一群差吏魂不守舍的表情裡,那孩子說出了自己的冤屈。

  就如老農所言,一開始鄞縣士族圍堤斷流時,下游就曾有有經驗的農人去向這些士族老爺們交涉、痛陳利害,其中就有楊厚才的父親、楊家村的村長楊順年。

  楊順年年富力強,楊家村也是大村,大部分人都沾親帶故,當時楊順年召集了一群年輕青壯去交涉,試圖在堤壩上扒開一個小口。

  為了殺雞儆猴,黃群帶家丁阻止他們時將楊順年打死在當場。

  楊順年的兒子為了搶回父親的屍體,和張、黃兩家產生了糾紛,最後又氣又悲,一頭撞死在了堤壩上,帶去的楊家村青壯激憤不已,和當地大族的家丁部曲產生了械鬥,死了不少人。

  楊順年和楊順年的長子死後,楊家只剩孤兒寡母,也不知是哪家找來了當地有名的流氓惡霸,不停去調戲、欺辱楊家的遺孤,該村的村民屢次因此發生爭鬥,最後不得已,將楊家母子送到了其他地方保護。

  幾年後,無人再敢提破堤之事,楊家母子也似乎被人遺忘了,但楊厚才卻忘不了父兄的大仇。

  他天天在城中閒逛,以乞丐的身份做掩飾,等待著伸冤的機會。

  聽到這裡,不少差吏都露出同情之色。在鄞縣年年被洪水淹沒的早些年,自然是有不少心疼田地的農人試圖改變這一局面的,反抗的有之,來告狀的也有之,可惜都沒有結果。

  鄞縣現在這種一到夏秋就人滿為患的景象,也是這幾年才有的。

  就因為湧入城中的災民太多,有些人厭煩了「跑水返」已經不願意回到田莊鄉村裡去了,地方上的衛戍兵甚至因此吃飽了肚子,每日靠克扣些城門費就能比尋常富商日子還好過。

  梁山伯聽完了楊厚才的冤屈,在楊勉數次打斷之下,接下了這個案子,在問清他不願離去後,他吩咐皂班的牛領班送這個少年去衙中休息。

  「梁縣令,你為什麼要接這個案子?」

  楊勉見他再沒有如以前那般好說話,怒不可遏道:「那張、黃二家皆是本縣有名的大族,絕做不出親自傷人致死的惡事!」

  「既然有人告狀,就得問清楚情況嘛。」梁山伯語氣輕飄飄地說,「何況什麼堤壩、什麼斷流,我都不知道這件事,不留下他,怎麼能問個明白?」

  「令長,你可是赴過宴,答應過他們要討回欠債的!」楊勉音調漸高:「我看這些刁民就是眼看著還不起糧食,故意用這種方式混淆視聽!」

  「糧食要還,案子也要接,這是兩回事。」

  梁山伯面對楊勉的憤怒,依舊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立場卻分明。「再說了,既然以前結了案,翻案就沒那麼容易,楊縣丞你又何必這麼激動呢?」

  楊勉聽著梁山伯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和稀泥,態度倒沒那麼急切了,可表情卻依舊不太好。

  「令長,我是希望你能在鄞縣縣令的位置上長久做下去,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你現在把那楊厚才趕出去還來得及,等張、黃幾家都知道了這個消息,你在衙門裡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梁山伯只是笑,扭頭問主簿官:

  「敢問主簿,剛剛可將這案子記下了?」

  那主簿看了楊勉一眼,低下頭含糊不清地回答:「啟稟縣令,剛才楊厚才說的太快,卑下來不及記,故而未曾記全……」

  梁山伯看了看楊勉,又看了看主簿,了然地點頭。

  「果然是日子不好過啊。」

  他歎道,又問幾位書吏。

  「那你們也是沒有記下了?」

  幾個書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俱是沉默不語。

  一縣縣令,親自問案,告狀之人將案件敘述清楚,堂上主簿、書吏竟無一人願意記錄、成案,這已經是等於將他直接架空了。

  梁山伯見了他們不配合的樣子,不怒反笑。

  他是個很和氣的人,嘴角總是帶著一絲笑意,和人說話行事,總是讓人如沐春風,這也是楊勉等人為何一開始並沒有忌憚他,反倒一點點將自己的底都兜了個乾淨的原因。

  底都兜完了,就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既然你們都老眼昏花,那就暫且都養著病吧,手中的事情也不必做了。」

  梁山伯看了眼天色,眼中帶著冷意,說出這句讓堂上眾人都譁然的話來。

  當梁山伯表現出截然不同於以前的態度時,這些人都感覺到無所適從、甚至是不敢置信。

  「令長,這不好吧,若是我們都回去養病,那何人協助令長處理縣務?」

  主簿以為梁山伯只是面子上下了台,有些惴惴不安地遞出話。

  「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從長計議,從長計議的……」

  楊勉從頭到尾冷眼旁觀,似乎不相信梁山伯幹得出這種讓自己變成光杆縣令的事情。

  「梁縣令!」

  門口守著的一個衛吏突然跨入了堂內,向著堂上的梁山伯躬身。

  「縣衙外來了十來個人,帶著會稽學館的路引……」

  果然按時到了!

  梁山伯嘴角一揚,臉上露出欣喜之意。

  堂上眾人卻是驚魂不定。

  那門衛自然感覺不到堂中的詭異氣氛,只一心一意地盡著自己的職責。

  「那些人說,他們是您聘來的吏官!」

  ***

  吳興。

  馬文才等人乘坐的大船一路順風順水,臨出發前又有建康令的打點,這艘船上的操舟之人俱是一把行船的好手,很快就到了吳興地界。

  吳興乃是「三吳」之地,又是馬文才父親治下,可惜因為有褚向在隊伍裡,馬文才不願耽擱時間上岸返家,便準備只在碼頭上靠岸,稍作補給。

  到了靠岸那天,傅歧有些憋悶,邀了馬文才幾人下船,只在碼頭周邊走走,考慮到接下來幾乎要日日都停在船上,幾人便答應了傅歧的請求,趁著大船補給水糧之時,下船走走。

  這一走,便看出馬文才太守之子的好處來。

  馬文才和許多士族公子不同,並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之人,早些年也曾遊歷三吳,走的便是水路,這船塢中不少官府的船曹都認識他,見到太守之子便免不得停下腳步招呼幾聲,問個好。

  船曹還好,更熱情的是船塢中管理船務的官員,這些人每個月都要到太守府去述職,有些看待馬文才猶如自家晚輩,見了馬文才帶著幾個年輕人溜達,便一個個喜笑顏開。

  「馬公子,到京中見天子去啊」

  「馬少爺,聽說你得了什麼『天子門生』,現在已經是皇帝的徒弟啦?等他日封侯拜相,別忘了吳興府衙的陳大郎啊!」

  徐之敬幾人都驚歎于馬文才的人緣只好,馬文才也沒想到這消息這麼快就傳回了家鄉,想來是他娘沒辦法做到「錦衣夜行」,將消息傳了出去。

  他起先還有些赧然,等招呼的多了也就自在寫了,還能跟著回幾句。

  這份悠閒自得一直到偶遇了一位太守府的老屬官,才戛然而止。

  那人自馬太守到任起就任著屬官,專司賦稅,也算是馬家的老熟人了,在碼頭上見到馬文才向他問好,笑著搭話:

  「馬少爺,聽說馬夫人為你訂了親,聘書都下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喝到你和祝家那貴女的喜酒哇?」

  這話題一開,眾人皆對著馬文才紛紛道喜,馬文才原本笑著的臉陡然一僵。

  「馬文才,你定親了?」

  孔笙好奇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家母還在相看,還沒確定……」

  馬文才表情不自然地說:「現在傳開,有害無益。」

  「聘書都下了,怎麼能算沒確定?恭喜恭喜啊,你如今是雙喜臨門呐!」

  孔笙笑吟吟地說:「等京中見過了天子,你再回來迎娶,可就更上一層樓了!」

  見不少人都來賀喜,馬文才招架不住,對眾人頻頻拱手,心中荒誕之感無以復加,簡直鬱悶的不行。

  「剛剛那官員說你和祝家貴女結親,是哪裡的祝?」

  褚向似是好奇地問。

  「是上虞祝英台的姐妹嗎?」

  馬文才看著褚向,知道他是明知故問,剛剛想點頭大方承認,卻聽得耳邊傳來一陣遲疑的呼喊聲。

  「是……是馬文才馬公子麼?」

  待看清碼頭邊被眾人圍著的士子是誰時,從隔壁一艘運糧船上跳下一個黝黑精壯的少年。

  那少年長手長腳,三兩步就下了船,一下船便奔到馬文才和傅歧幾人身前,向幾人跪地叩首。

  「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幾位恩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那人自馬太守到任起就任著屬官,專司賦稅,也算是馬家的老熟人了,在碼頭上見到馬文才向他問好,笑著搭話:

  「馬少爺,聽說馬夫人為你訂了親,聘書都下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喝到你和祝家那貴女的喜酒哇?」

  馬文才:(冷臉)我估計你是喝不到了。

  屬官:……僵硬ING。(我說錯什麼了?)


第238章 藕斷絲連

  這少年動作太快, 加之被曬的黝黑一片, 連眉目都看不清楚, 眾人只看到那黑影突然就地跪倒, 卻沒認出他是誰來。

  唯有傅歧,大概因為自己也有哥哥, 對他愛護弟弟的舉動印象頗深, 在看著他的後背一會兒後擊掌大叫道:

  「你你你, 你是不是那個,那個什麼, 法生!法生!」

  見他們能認出自己,陳霸先也很高興,抬起頭來感激道:「幾位恩人, 小的正是長興陳法生!」

  被傅歧這麼一喊,馬文才也想起來了,上前攙扶起他, 感慨地說:「好久不見, 沒想到你竟能曬得這麼黑。」

  之前他們見到陳霸先時, 還只是一個瘦弱的小夥兒,唯有那倔強的精氣神讓人印象深刻。

  而現在的陳霸先大概是生活的比以前好了的緣故,早已經不是之前見到的身材, 個子像是旱地拔蔥一般長了好大一截, 也健壯了不少。

  「還是多虧了恩人的信,因為恩人的舉薦,我得了太守府的恩典, 如今在糧曹裡做一運糧官,主要負責押運各地送往官倉的糧草。」他不好意思地憨笑著,「約莫是在船上呆得久了,就黑成了這樣。」

  「這樣挺好,看的精神!」

  傅歧就喜歡這樣爽快的性子,高興地與他攀談了起來。

  「你的母親和弟弟呢?也接來吳興了嗎?」

  「是,如今在吳興城中租了個小院,我母親幫人做些針線活兒,我也有了差事,日子還算過得去。」

  陳霸先見傅歧還關心他的母親和弟弟,越發覺得感激。

  馬文才聽他還在吳興城裡租了個小院,就知道他這運糧官恐怕不止明面上這點俸祿。不過事關糧稅,又在水面上來去,本來就容易撈到油水,這少年看起來不是迂腐之人,這樣的人更容易出人頭地。

  「既然離開了那裡,就好好過日子,照顧好自己的阿娘和弟弟。」

  這樣有手段有能力又有感恩之心的人,讓馬文才自覺自己沒有幫錯人,此時對他很是和氣。

  「家母和弟弟都很感激馬公子當初的援手之恩,否則我等恐怕現在只能在黃泉相見了,家母在家中供了您的長生牌位,每日都祈禱君安。」

  陳霸先恭敬地說著,「最近吳興皆傳馬公子被點做了『天子門生』,我們都為馬公子和馬太守高興,恭喜公子前程似錦!」

  旁邊的屬官一直笑吟吟看著,如今聽到他說,插口道:「何止前程似錦,說不得馬上還有嬌妻美眷呢!」

  陳霸先「啊」了一聲,看了看馬文才,突然撓了撓頭,對後者說:「請公子等等我。」

  說罷,他轉身幾個健步返回了船上,一頭鑽進了船艙裡。

  「他要幹什麼?」

  傅歧表情奇怪地看著陳霸先的背影。

  馬文才也搖著頭。

  這碼頭上認識陳霸先的人明顯不比認識馬文才的人,不少好事者也想看看陳霸先要去做什麼,圍著沒走,引頸眺望。

  沒一會兒,陳霸先下了船,腰上墜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囊。

  他走到馬文才面前,將那布囊掀開,露出一枚渾圓如鴿蛋般大小的珍珠。

  「聽聞公子即將雙喜臨門,小的也為公子高興。法生這趟走船,恰巧在太湖中得了一枚寶珠,想想看這也是天意……」

  他獻上這枚珍珠,呈與馬文才。

  「這枚珍珠,就權做恭喜公子雙喜臨門的賀禮吧!」

  聽聞這珠子是獻給馬文才的,旁人紛紛吸氣,眼神抑制不住的羡慕。

  這裡是吳興,邊上就是太湖,而太湖盛產珍珠,世人皆知。但珍珠形成的形狀各異,有扁圓的,有米粒型的,有橢圓的,近圓的和正圓的很少,更別說這麼大一枚渾圓的珍珠了。

  即使不說是價值連城,但也絕不是尋常可見。

  莫說其他人,就連馬文才都很吃驚,他不過是舉手之蘿拉了他一把,又向父親舉薦,讓他有了份差事而已,怎麼能收如此重的厚禮?

  「公子可是看不上這枚珠子?」陳霸先見馬文才遲疑不接,誠懇道:「這枚珠子並不是什麼不義之財,小的以前在船上長大,喜歡下水摸魚摸蝦,這珍珠也是我這次出船鳧水時偶撈一巨蚌而得,來路絕對清白。」

  「但凡女子,都愛珠寶。公子以這珍珠為聘,相信無論是什麼樣的女子,都會欣然答應。」

  他笑著說道。

  吳興民風彪悍,此時男女大防又沒有多重,旁人聽了陳霸先這話,紛紛喝彩叫好。

  「馬公子,既是好意,就把這珠子收下吧!」

  「馬少爺,他說的沒錯啊!」

  馬文才看著那珠子,正在遲疑,忽見得陳霸先神情中帶著幾分焦急和沉重,猛然明白了過來。

  「你既然如此好意,那我就笑納了。」

  他低聲和疾風吩咐了幾句什麼,便在眾人羡慕叫好的眼神中收下了珠子。

  這些人見沒什麼熱鬧可看了,漸漸散去。傅歧等人原本還想到處走走,多聊聊,也考慮身上這珠子已經財露了白,只能和陳霸先寒暄幾句,準備回返船上。

  「公子幾人是去建康,路上要小心水盜。」

  陳霸先說完,一拍腦袋自嘲道:「是我想岔了,公子們坐的又不是我這運糧船,水盜必定不會鋌而走險,是我杞人憂天了!」

  傅歧實在很喜歡這陳霸先的性格,再三跟他說若是去了建康一定要去他家裡找自己,又約了下次見面喝酒,這才跟著馬文才回了船。

  待目送馬文才他們的官船漸漸走遠,碼頭上的人也重新開始議論紛紛,有的議論著馬文才幾人的前程,有的議論著馬文才可能會娶什麼樣的妻子,更多的則是羡慕他隨手施恩卻得了一枚舉世無雙的珍珠。

  「法生哥,沒想到你還認識太守府的貴公子!」

  和陳霸先一個船上的小吏滿臉欽佩地說:「你怎麼不早說呢?說了就不會被船曹那老驢頭呼來喝去了!」

  一般人有這樣的背景,又是太守府親自推薦的差事,早就抖起來了。

  陳霸先笑而不語。

  那小吏和陳霸先一條船上工作,平日裡關係很好,知道他不是愛張揚的人,也沒追問。

  反正船塢上下,是個人都知道陳霸先和太守家、以及建康令家的公子交好了。

  「就是可惜了那枚珠子,法生哥為什麼不自己留下呢?老驢頭還遞了話,說會有人用千金收那珠子,你也沒成親,賣了那珠子娶妻生子不好嗎?」

  小吏有些可惜那枚寶珠。

  「你真以為會有人千金收我的珠子?你沒發現船上少了不少人嗎?」

  陳霸先苦笑著。

  「我當著眾目睽睽之下撈起那巨蚌,又得了那樣招眼的東西,怕是剛下船,還沒到家中,連命都沒了。」

  他眺望著遠方的大船,嘴中喃喃自語。

  「那位馬公子,是救了我兩命啊……」

  **

  梅林別院中,身著一身鵝黃衫子的祝英台,無聊地在梅林裡漫步著,身後是亦步亦趨的祝阿大等人。

  她被送到別院後,就幾乎等於被幽禁在了這裡,平日除了可以出門在梅林中散散心,不允許去任何地方,也不准向外界溝通任何消息。

  為了抹掉「祝小郎」的所有痕跡,祝英樓下令銷毀了祝英台用過所有的書信、功課,甚至連一些日常用器和那些男裝都被燒毀了,這讓祝英台不由得慶倖自己早一步已經將自己的筆記交給了馬文才,否則那麼多化學式和置換反應,說不定過個半年一載,自己都要忘個乾淨。

  在別院裡住著,很容易就讓人忘記了時間,尤其當你做的事、見的人永遠都是那麼幾個的時候。

  若不是有馬文才的傳信,祝英台估計這個時候肯定已經火冒三丈了,哪裡還有時間耐心等。

  不過,該有的脾氣還是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的。

  「你們到底要將我關到什麼時候?」

  祝英台看著身後一張冰塊臉的祝阿大,煩躁地問:「難道要一直這麼關著我?」

  「少主說,要等到『小郎』治不好臉,從丹陽回來。」

  祝阿大回答。

  「那要多久?」

  「約莫……半個月吧。」

  祝阿大遲疑著說。

  「你們到底計畫著什麼事情?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卻連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祝英台已經受夠了祝家莊的這種「體貼」,「好,你們說的,都是一家人不會害我,那我們一起共同面對不行嗎?」

  「這……這是少主和莊主的決定,卑下不明白,亦無法回答。」

  祝阿大硬邦邦地說。

  「那你刺殺梁山伯是為什麼呢?這個你總能回答了吧?」祝英台旁敲側擊著,「你們到底為什麼要得到那本冊子?甚至不惜刺殺一縣之主?」

  「梁山伯不是一縣之主。」

  祝阿大搖著頭,「梁山伯是男人。」

  「什麼?」

  祝英台愕然。

  「你說什麼?」

  「一縣之主是縣主。是皇帝或王爺的女兒。鄞縣的縣主不是梁山伯,梁山伯不是皇帝或王爺的女兒。」

  祝阿大一本正經的回答。

  想不到九娘子看起來聰明,其實也糊塗的很。

  連這種常識都不知道,哎,可惜那副精明相貌。

  經祝阿大這麼一番「解釋」,祝英台終於聽懂了,也差點被氣死了。

  「誰問你縣主是什麼!」

  祝英台氣結。

  「我問的是梁山伯!」

  「你問他,不如問我。」

  隨著一聲冷冽低沉的男聲,梅林中走出一個面目嚴肅的中年人。

  看到來的是誰,祝英台立刻憋縮成了一隻鵪鶉。

  「父,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

  叮!

  完成後續任務「少年的報恩」,得到「價值千金的寶珠」一枚。


第239章 各施手段

  如今已經是春末, 梅花早已凋盡, 只留下鐵虯銀枝, 堅硬執拗, 一如對面那中年人的性格。

  這位不怒自威的祝家莊主,已經成了祝英台心中的夢魘。

  「外面風大。」

  祝莊主抬頭看了眼天, 目光從女兒身上的單衣上掃過, 「出門多穿幾件衣服。」

  明明是關心體貼人的話, 從這位莊主的嘴中說出來,倒像是一句訓責。後面伺候祝英台的幾個別院侍婢, 當場就跪了下來,恨不得將頭低進塵埃裡。

  祝英台低著頭,攥著自己的衣角。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跟我過去。」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小亭子。

  她跟著祝莊主去了高處的亭子,也不見祝莊主有什麼動作,旁邊的侍衛都四散而開, 包括她身後的祝阿大, 很快那亭子裡就剩下他們父女兩。

  祝英台站在亭沿往遠處看, 只見原本空曠無人的梅林別院裡卻駐進了不少祝家部曲,想必是跟著這位莊主來的,因為昨天她來這裡的時候, 還絕沒有這麼多人。

  想到有這麼多人, 就算馬文才有通天之力也救不出她去,她就忍不住焦急。

  「再過一段日子,會有官媒來看你。」

  祝莊主突然開了口, 對自家女兒說:「你也已經到了能成親的時候了。」

  「官媒?」

  祝英台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喊了出來:「我不要嫁什麼阿貓阿狗!」

  「這官媒是京中來的,為京中貴人和宗室挑選優異的女子,我們祝家莊也不能阻攔,所以我們家和你那同窗好友馬文才已經商議好了,兩家先議定婚事,將這官媒糊弄過去。」

  他說著,遞過去一個拳頭大的鹿皮小囊。

  「這是馬文才請徐家徐之敬做的秘/藥。」

  祝英台還在為馬文才居然願意娶她的消息震驚,那鹿皮囊是祝莊主硬生生塞在她手裡的。

  「裡面有一枚蠟丸和三包紅漿。蠟丸捏碎吞服後,接下來十天裡呼吸不暢屢有破音,肺部也會有各種病症之象,如果你再配合著一直劇烈咳嗽,看起來就像是得了惡疾。那紅漿縫在手帕邊緣,捂口時用力捏破,可喬裝嘔血。」

  祝莊主沉著臉說:「我也不知道這官媒什麼時候會來,這秘藥提前給了你,你若不想隨便被嫁了,戲就做真點。」

  祝莊主來的太過突然,一時間湧入的太多資訊讓祝英台有些難以消化,握著鹿皮囊了茫然了一會兒,皺眉道:

  「馬文才同意了和我家結親嗎?」

  「不同意怎地?你都和他同居一室了!」祝莊主怒道,「我們祝家莊的女子,難道還配不得他一個小小的太守之子嗎?!」

  「你是強迫的對吧?」

  看著他這幅模樣,祝英台了然。

  「你必是拿什麼強迫了馬文才!」

  「這件事你不用管。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不肖女,若真能嫁了馬文才,倒還算有點用處!」

  他橫眉怒對。

  「若不想嫁馬文才,你難道想還嫁給京中紈絝做妾室不成?!」

  「好,我不管。」

  祝英台對馬文才有信心,雖然事關自己的終身大事,但她覺得馬文才不會那麼容易被算計。

  但是……

  「那梁山伯又是怎麼回事?我們家難道是臨川王的人嗎?」祝英台梗著脖子,倔強地質問著祝莊主。

  「您知道臨川王意圖謀反,還裡通外國嗎?」

  「父親!」

  祝英台見祝莊主沉默不語,喚了他一聲。

  「這些事,我原本是不想讓你知道的。你兄長已經有了你外祖父的莊園作為後路,再把你嫁出去,我和你母親就不必擔心什麼了。」

  祝莊主的聲音裡透著一絲疲憊。

  「這件事你知道的越少,就越是安全,你也不必問,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所以呢?你們每每打著『我是為了你好』的旗號,卻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為什麼阿兄什麼都能知道,我就不能?就因為我是個女子?」

  祝英台控訴著。「如果你們嫌棄我是個女子,為何又讓我去會稽學館讀書?我是祝小郎而不是祝九娘,難道不是更合你們的心意?」

  「讓你去會稽學館讀書,是有多方面的原因。」

  祝莊主將臉一板。「你生來就是女子,怎麼怪我們把你當女子?你從哪裡有了這些悖逆不道的想法?!」

  祝英台低著頭,默然不語。

  「這世道說亂就亂,你一個女子,沒有自保的手段,若沒有家族護庇,就必須護庇與夫君,馬文才野心勃勃,又有城府手段,最重要的是你和有同窗之情,絕不會如尋常男子那般棄你而不顧。」

  祝莊主接著說:「他心胸手段都有,只是馬家三代單傳,又不好搜刮民脂民膏,所以實力太弱。等你嫁過去,我必為你置辦十裡紅妝,馬家就算為了你帶去的豐厚嫁妝,也不會薄待你……」

  「馬文才有了我祝家的襄助,必能如魚得水。到時候你夫妻倆琴瑟和鳴,志趣相投,哪裡還想得起現在埋怨我的話,謝我還來不及!」

  祝莊主撫須而笑。

  沒有自保的手段?

  祝英台在心中冷笑。

  祝莊主見女兒再沒有頂嘴,以為自己已經說服了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裡是偏僻了點,衣食住行沒有莊中那麼周全,不過你母親知道你來了這裡,已經吩咐家中下人將你平日在莊中用的東西收拾起來,你且安心在這裡住著,等到了待嫁的時候,你兄長回送你回莊。」

  「父親,能不能把我煉丹室的東西也帶來?」祝英台聞言,低聲提出要求,「這裡苦寒,根本沒有能打發時間的東西,我想煉煉丹,打發時間……」

  「煉丹?」

  祝莊主狐疑地看著女兒。

  「都是些小玩意兒,我就這麼點興趣……」

  大概是覺得女兒還能提出打發時間的要求就意味著並不想反抗,又也許是覺得煉丹這種東西不會對他的計畫有什麼影響,祝莊主雖然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同意了。

  不但如此,面對女兒希望能購置齊煉丹原料的請求,也一併同意了,讓她開了單子給祝阿大,祝阿大自然會派人去備齊。

  唯一讓祝英台覺得沮喪的是祝莊主似乎不準備走了,不但安排了不少人手「保護」別院,自己也住進了別院的主屋。

  有他在別院看著,便是她有插翅之能,也沒辦法逃出生天。

  「先把官媒應付過去。」

  祝英台看著鹿皮囊,拍了拍臉振作精神。

  雖然馬文才叫她等,但她也不能光等著,什麼都不做。

  ***

  鄞縣。

  梁山伯從會稽學館帶來的人來了鄞縣縣衙之後,楊勉的日子就沒那麼好過了。

  之前他一意拿捏梁山伯,那是仗著他是鄞縣縣衙的老人,鄞縣縣衙裡的其他人或受過他的恩惠,或有把柄在他手裡,或指著他富貴,自然敢壯起膽子,一起「欺負」這位新任的縣令。

  但楊勉畢竟不是縣令,只是縣丞,所謂「名不正而言不順」,縣衙裡的職位如何更替向來是聽縣令的,而不是縣丞的。

  之前他們都以為梁山伯就是個孤身上任的窮小子,就算有心想換掉縣衙裡現在的班底也有心無力,卻沒想到他在會稽學館會有如此的聲望,竟然能讓大批能書會寫的生徒暫時拋卻俸祿,陪著他幹白活兒?!

  如今這十幾個人往縣衙中一坐,原本還拿捏梁山伯的那些人就很尷尬了。

  「你們說,令長到底是什麼意思?」

  實在是憋不住了,被晾在一旁好幾天的主簿和書吏等人聚在一起,合計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也不說還要不要我們,既養著我們,也養著學館裡那些人,可活兒都讓那些新來的幹了……」

  「是啊是啊,一個個笑面虎兒一樣的,嘴裡說著向你『請教』,其實根本不必問你,拿了那些陳年的冊子自己就去算了……」

  算吏心裡也七上八下。

  「你們說,他們可算出這其中的貓膩了?」

  「應該不會吧……」

  老主簿心慌意亂地說,「我們把帳做的那麼模糊,沒那麼容易算出來的。」

  「哎,那可是會稽學館裡出來的學生,實在是不好說啊!」幾個算吏臉上都有害怕之色,「你們看牛班頭和他帶的那些徒弟,梁縣令的人一來,都倒到梁縣令那邊去了!」

  「你們說,就他那點油水,肯定是養不了兩撥人的,我們是不是該找找後路了?」幾個書吏唉聲歎氣,「要不然,和牛班頭一樣,和梁縣令求求情,訴訴苦?咱們幾個家裡都有老有小,這時候再出去找合適的差事,難啊!」

  「這種話趕緊別提!現在看梁縣令厲害,就想改弦易轍,你們是忘了楊縣丞的手段?!」

  老主簿將頭搖得好似撥浪鼓,又厲聲道:「這幾年楊縣丞帶著兄弟幾個發財,哪個不是吃得盆滿缽滿?你們別說家裡老小的事,你們現在家裡都有人伺候,都忘了哪裡來的錢財?!」

  幾人本來就是隨口這麼一說,被他這麼一喝,頓時連連說不敢,只能暫且定下了裝聾作啞的計畫,左右梁縣令看起來還比較厚道,沒把他們辭了,先撐著再說。

  最多最近勤快點,多用點心,讓他找不到打發他們的由頭。

  這偷奸耍滑,肯定是沒辦法了。

  等其他人散了沒影,楊勉才從暗處出來。

  「楊縣丞,我現在還能鎮的住他們,要再過一陣子,等那些人徹底摸清了府衙裡的情況,我的話估計也沒辦法管用了。」

  老主簿苦著臉。

  「能鎮一時是一時,就算他的人多,能撐多久,還不由他說了算。」楊勉陰測測地看著那些縣吏離開的方向。

  「我也沒想過一直靠著他們。」

  老主簿連連稱是。

  「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這小子看起來軟弱,可腦子有點迂,我和他明裡暗裡讓他交出楊厚才,他也不知道是真的聽不懂還是假的聽不懂,只讓那小子住在衙門裡……」

  楊勉眉頭緊蹙。

  「趕緊想個法子,讓那楊厚才離了衙門,想辦法給處理了!」

  「牛班頭的人守著呢。」

  主簿為難地說,「那小子自己也知道輕重,平日裡連屋子都不出,吃喝拉撒都在屋裡。不過梁縣令也沒去看過他,我覺得吧,這事不見得梁縣令想管,多半是他跑出去亂嚷嚷,惹出更大的亂子。」

  「就是因為梁山伯沒去見,我才忍了他,否則讓他這縣令做到頭!」

  楊勉惡狠狠地說:「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你讓老張他們想個法子,把這小子給解決了!他不是還有個寡母在城裡麼?從這裡下手!」

  主簿應下了這事,心頭一陣忐忑。

  這楊勉嘴裡說得硬氣,可自從梁山伯的人來了,他也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和對方硬碰硬過了。

  官大一級壓死人,這民間的老話不是白說的,若梁山伯不給楊勉臉,立刻卸了他們的職,全部換上自己的人,無論于情于理于公於私,都沒人能說什麼。

  「劉主簿可在?」

  沒一會兒,皂班的人尋到了此處。

  「在,在!」

  他打起精神,迎上前去。

  「梁縣令找你,快去後堂一趟!」

  「可知是什麼事?」

  主簿好聲好氣地打聽。

  「好像是官府作保借糧,幾家大族催債的事。」

  那皂隸和主簿相熟,有意賣好。

  「梁縣令帶來的算吏和書吏把積年的老欠條都翻出來了,說是要讓百姓們還債哩!」


第240章 破局之道

  劉主簿到了後堂的時候, 被後堂裡沸騰的氣氛驚了一驚。

  不似之前那位麻子臉算吏那般用紙筆計算, 梁山伯帶來的算吏都中規中矩的拿著算籌, 端坐在案桌後, 每計算出一個數字,便由身邊的書吏抄謄、核對、登記, 然後整理出來。

  官府做保的欠條本就不少, 還是歷年來堆積在一起的, 光按照年份分揀出來就是一筆大工程,更別說還要詳細計算到每一家欠了多少鬥、多少升的糧食, 應付多少利息。

  「這,縣令大人,您真的要討?」

  劉主簿咋舌, 「今年糧食還沒到收的時候,最少還有一個半月,您叫百姓用什麼還啊?」

  算算看, 再過一個月, 也該發水了。

  「搶收。」

  梁山伯不停看著呈上來的帳簿, 頭也不抬地說:「張、黃幾家都是當年免息,先讓他們還已經生了利息的那幾年的,還沒生息的先不還, 分批還。」

  「這, 那這就繁瑣了啊……」劉主簿覺得這位縣令天真的很,「許多百姓連數都數不清,你和他們說今年的去年的前年的, 這個有息的那個沒息的,他們是分不清的……」

  「所以我讓算吏將每個部分都算清,一項項列出來。」

  梁山伯抬起頭。

  「劉主簿,請你來,是想安排你出去張榜,將官府將要收糧的事情公佈出去。你來斟酌斟酌,該怎麼寫,百姓會比較容易明白。」

  「這……這會引起民怨的吧?」

  劉主簿遲疑道。

  「奇怪了,楊縣丞邀了縣中幾家請我過府,不就是為了要我把百姓的欠糧討回來嗎?」

  梁山伯上下打量著劉主簿。

  「怎麼,楊縣丞沒有說?」

  楊勉倒是說了,可是那幾家給的欠條明明是去年的那些沒利息的啊!

  看這梁縣令的意思,都像是把積年的欠債全部討回來?

  誰能有這個本事?!

  「不,不是,令長,這債不是這麼討的啊……」

  劉主簿訕笑著。

  「不這麼討,怎麼討?」

  梁山伯心中嗤笑著。

  那劉主簿被梁山伯少有的強硬態度震懾住,不得已接了差使,準備先去和楊勉通個氣,再去想如何張榜。

  「對了,劉主簿,要張榜出去的東西,我希望午時之前能看到。」

  梁山伯叫住了要走劉主簿。

  「午時?」

  楊勉已經離開了,叫回來再重新商議,午時前肯定來不及。

  「嗯,午時,不得有誤。」

  梁山伯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

  等劉主簿走後,幾個從會稽學館跟著他一起來鄞縣的同窗看著帳簿直歎氣。

  「梁山伯,你走這一步棋,兇險的很啊!」

  他們都是寒門出身,知道民間要債有多難。且不說官府作保,就算是親人作保,為了債務糾紛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

  真遇見死活不願還的,把保人逼死的都有。

  「如果不把事情往大了鬧開,不少人都不知道自己欠了多少糧,還傻乎乎以為自己只有一開始借的那三五鬥。」

  梁山伯知道他們的擔憂,安撫道:「我不是非要他們把糧還回來,而是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欠下的是什麼。」

  一旦覺得自己借的東西是不用還的了,就不會再去記自己借了多少,等到積沙成塔之時,想要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還不如這時當頭棒喝,能敲醒幾個是幾個。

  「就怕鬧大了沒法收拾。」

  「我就是要鬧大,不鬧大,上面怎麼能知道鄞縣欠債之風已蔓延至如此境地?我懷疑世子早就知道鄞縣的情況,只是粉飾太平,不肯揭破罷了。」

  梁山伯看著自己的同僚們,「可不肯揭破,鄞縣還是只剩下個空架子。等鄞縣完了,我這縣令也一樣坐到了頭了。」

  「解決掉眼下這危機,反倒還有一線生機。」

  寒門與士門不同,士人重名,寒生重利,若不說明白,很快他就又會陷入到孤軍奮戰的困境裡去。

  「是了,吾等一定為令長盡心盡力!」

  能被梁山伯選來的都不是笨人,一點就通。

  「你們核算完了官庫的糧食沒有?大概能撐住嗎?」

  梁山伯看完了幾本帳簿,又問幾個算吏。

  「有前任算吏留下的數字做底,大致估算出了結果,怕是撐不住的。」

  說話的是學館中算學在丙科排前的寒生,「傾盡全力的話,能頂上六成。」

  「六成……應該是夠了。」

  梁山伯咬牙。

  「這件事不能拖,再拖下去只會更糟,盡力吧!」

  堂下眾算吏和書吏表情算不得太好,他們養家糊口的前程都系在梁山伯身上,若梁山伯這個縣令坐不穩,他們拍拍屁股就要各尋生路,連再回學館讀書的機會都沒有了。

  就沖這個,他們已經是系在一根藤上的螞蚱,只能共同進退。

  但發生在鄞縣的事情,他們也是聞所未聞,至少以他們的眼界和能力,完全看不懂梁山伯該如何破局,破了局又能如何全身而退。

  一群人窩在後堂中將欠帳之人的債務情況整理成冊,再由書吏謄抄成不少副冊。這些副冊將交由衙役和皂班用於征討所用,但看牛班頭的表情,大約是不想接這個苦差事。

  就這麼忙活到了午時,一干人已經累得口乾舌燥,那劉主簿帶著吃食和剛剛擬好的佈告來了。

  梁山伯一看,全篇都是含糊文章,只說鄞縣衙門要襄助本地富戶征討積年舊債云云,隻字不提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以及怎麼討,心中冷笑。

  「寫的不錯,貼出去吧,再抄上十幾份,送給下面各裡正、村長,讓他們在鄉間宣讀。 」

  他不置可否地將佈告還給劉主簿。

  「考慮到大部分百姓可能不識字,我會派幾個能言善辯的人守在佈告旁邊,向百姓們解釋。鄉間那些裡正、村長,召他們到衙門來,我親自向他們解釋。」

  劉主簿原本想隨便糊弄過去,反正佈告上寫的含糊,都是官樣文章,可這梁縣令一派人解釋,這就難以糊弄了,相反,因為佈告寫的含糊,問得人只會問的更仔細。

  於是他這下子急了。

  「令長,縣中本來人手就不夠,哪裡還有人去做這個!」

  「不夠?我看是足夠了。」梁山伯此時才亮出他的真實目的,「之前在縣衙裡辛苦的那些書吏、算吏和各班皂吏,左右現在也是無事,就都出去『為民解惑』好了。我讓小江帶著兩個人教他們怎麼說,他們跟在小江身邊,學會了就去辦差!」

  他帶來的都是新人,人生地不熟,可之前那些皂吏卻都是地頭蛇,對當地情況熟悉的很,百姓又皆畏懼,用來唱黑臉逼債,最是合適不過。

  劉主簿聽得心驚肉跳的走了,一出門就被楊勉拉到了角落。

  待聽得梁山伯不聲不響就把他的心腹都架空了,還派去做這個,楊勉氣得差點咬碎自己一口牙。

  「這豬卑狗險的貨,我早就該看出他是個假老實的!」

  他恨聲道:「他打的好盤算,叫我的人去做這討人嫌的差事,自己手下留在縣衙裡偷閒,他娘的,那外面打殺他的人怎麼不下手把他也宰了!」

  「那現在怎麼辦?叫兄弟們隨便應付一下了事?」

  劉主簿討主意。

  「那怎麼能?」楊勉猙獰著表情說道:「他梁山伯不是要向百姓討債嗎?就讓他討!」

  「我讓他討的出不了縣衙大門!」

  ***

  梅山別院。

  自從祝莊主將祝家莊煉丹房裡的器具搬到了別院後,幾乎就再也看不到祝英台在梅林裡出沒的身影。

  因為「煉丹」和「煉金」之術都屬於方術,素來不能為外人所聞,更不能偷看,祝英台執意將她煉丹的丹房放到了別院原本貯藏醃漬之物的窖房裡。

  醃漬之物氣味重,一直是在別院僻靜之處,祝父擔心祝英台用煉丹的藥物做什麼傻事,派了懂煉丹的幾個家僕守著她,為她伺候爐火之事,對她煉金倒是不怎麼阻攔。

  也是祝英台理論功底扎實,在煉金時花了些心思,除了用砷礦物煉製銅砷合金以外,竟將錫、鉛、汞等賤金屬也用自己的方法煉成了各種金黃色或銀白色的燦色合金。

  這些玩物一樣的「假金」、「假銀」雖拿起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金銀,可乍然堆在那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堆堆「金山」、「銀山」,常常讓不知情況進了煉器房的下人看的神蕩魂馳,恨不得一頭紮進去才好。

  對於這些沒什麼價值的假金假銀,祝少主素來寬容得很,權當是女兒多做了一些沒啥用的玩意兒。

  沒多久,別院裡的部曲和下人都知道祝家會造這種糊弄人的假金銀,因為不值錢只是看著好看,祝英台也從不計算自己做了多少,不少人都從打掃器房的僕人那裡得了幾塊這種東西把玩,也不敢帶出別院去。

  知道自家主子有這種本事,器房裡時不時傳來的異響,祝家人也都是見怪不怪了。

  「今天是不是又炸爐了?」

  看著窖房那邊升起來的黑煙,一個僕人問自己的同伴。

  「可不是,第五次了!」

  那僕人搖著頭,「虧得莊主家底厚,換個平常人家,哪裡敢這麼煉!」

  「好像除了聲音和煙重,也沒什麼厲害的。」

  一個伺候丹方的家僕怕他們不敢進去打掃,安慰其他雜役,「這是煉丹中的『伏火』之法,要用硫磺等藥物起火燃燒,以去掉其中的『猛毒』,炸爐是小事,我還見過伏火沒伏好,整個丹房都起了火的……」

  他話音剛落,窖房那邊猛然響起驚雷般的炸響!

  這動靜太大,刹那間祝家莊裡的人紛紛奔出屋外,朝著那動靜響起的方向去看。

  「不好,真的起火了!」

  那家僕看到沖天而起的濃煙,驚得兩股戰戰。

  「快去救人!」

悠于 2018-12-22 18:42

第241章 步步為營

  別院裡冒出來的滾滾濃煙, 隔著幾裡外都能看得見, 若不是別院外地廣人稀, 要是在祝家莊裡, 恐怕早就敲鑼鳴醒,眾人提著水桶水盆去救火了。

  然而祝英台弄出這麼大的陣仗, 卻也只是煙可怕, 聲音可怕, 論殺傷力,還不如前幾次炸爐。

  灰頭土臉的祝英台被匆匆趕來的祝莊主一陣大罵, 可此時魂遊天際的她卻難得的絲毫不在恐懼,而是在腦子裡一遍遍想著自己到底是哪兒出了錯。

  只要是化學生,對於製造「黑/火/藥」這件事都有莫大的興趣, 學化學的,骨子裡大部分都有反叛者的精神。

  那些置換反應、那些性質的轉變,對於原本穩定的物質來說, 本來就是一種反叛。

  祝英台在大學裡也和其他同學們討論過武俠小說裡各種火器的合理性,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霹靂門的「雷火彈」、「毒火罐」、「震天雷」等等, 那種扔出去就能傷敵的神奇防身武器,曾在其學院的論壇中掀起過長達一年的熱門討論。

  時間已經隔得有些遠了,即使祝英台再怎麼回想, 也只能回憶的模模糊糊, 所以她才借著「伏火」的由頭,一次次實驗著猜測中的配比,但除了聲勢一次比一次大以外, 所謂的「防身效果」簡直是一種笑話。

  按照她的推算,就算真的能製作出能炸死人或者炸開圍牆的雷火彈、震天雷,點燃時可能第一個炸死的就是自己。

  而稍微穩定的固態「震天雷」,就和剛剛那樣,聲音大的嚇死人,但再嚇人,不過也就是個厲害點的二踢腳罷了。

  她要二踢腳幹嘛?

  「大概是製劑的純度太差?」

  祝英台低著頭思考著。「還是單質炸/藥的穩定性太差?」

  無論是哪一種,這都屬於時代的局限性,根本不是她這樣水準的化學生能在短期內解決的。

  「英台,我在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祝父見祝英台低著頭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麼,怒不可遏地叫了一聲。

  「啊?什麼?」

  祝英台回過神,見祝父面色鐵青,連忙繼續低頭做鵪鶉。

  「我說,從今日起,你不得再進入丹房!我可不想聽到祝家女被火燒死的傳聞!」

  祝莊主沒想到女兒能弄出這麼大的聲勢,悔不當初地說:「就算你對外宣稱是被火燒傷去丹陽治傷,也不必真把自己燒毀了容!」

  祝英台一愣,而後頓時了然。

  祝英台的父親是擔心她想辦法自殘以躲避婚事,心裡害怕了。

  「我要再看到你進入丹房,所有在丹房裡伺候的人都得死!」

  祝父冷厲的目光從跪在牆角的下人們身上掃過,這些剛剛經歷過「劫後餘生」的雜役和藥僕一個個抖得猶如篩糠的篩子。

  「炸爐只是看起來可怕,其實並沒有那麼危險……」祝英台正準備解釋幾句,被祝父可怕的眼神瞪回來,最後也只能摸了摸鼻子。

  「那好吧,我不煉了。不過我已經做成的東西能拿回去玩兒吧?」

  「你說你那些假金、假銀,還有那一堆不知道治什麼病的粉末?」祝莊主冷笑著,「你留在自己房裡玩玩就行,別讓外人得了,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家女郎掉到錢眼裡去了,竟鑽研這些阿堵之物!」

  他連自己偷偷藏下了一些黑粉末都知道,看來自己身邊監視的人不少。

  這一次製造防身火器的計畫失敗了,只得到了一些能製作超大型「二踢腳」的原料,但祝英台還是很滿足。

  知道了這個時代的局限性,有一些彎路她就不必走了。而且她相信這些黑粉末,一定能有什麼用處,只是她現在不知道罷了。

  接下裡的日子裡,她又開始將這一次「煉丹」的心得用拼音加簡體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以備以後不時之需。

  而隨著祝家莊越來越嚴密的警備,身處其中的祝英台知道,離那什麼勞什子「官媒」要來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了。

  ***

  鄞縣。

  距離縣衙張榜公告出去已經過了三天,而鄞縣的百姓從好奇到茫然,再到不敢置信、直至怒火沖天,也只是三天而已。

  梁山伯選擇先在縣中張榜是有原因的。

  按照那老農的說法,因為田地被毀,有些人知道即使努力耕種也收穫無望,乾脆放棄了家中的良田,而選擇在城裡出賣苦力做工養家糊口,這些人明明知道可以吃救濟糧依舊選擇自力更生,顯然屬於最清晰也最值得尊敬的一群。

  他們之中大部分欠的只是三四年前第一次發水時隨大流領的糧種而已,後來既然沒有耕種,借糧方又沒有催要著還,也就把這事擱置下了。

  在城裡做工的這些人是欠糧最少,也最有償還能力的一群,而城裡的農人還了,無形中就起到了帶頭的作用。

  而最難的,不是那些還賴在鄉間,裝樣子一般種些稀拉拉莊稼的農人,而是明明家有良田、不會被水淹沒,卻依然裝作受災去領糧食的那些人。

  這些人有能力,有家底,能讓其他人敢怒不敢言顯然也有些本事,這些人一旦鬧起事來,說不得就要動手。

  張榜過去了三天,來縣衙裡以布帛沖抵欠款來銷帳的人不過十來人而已,這十來人都是梁山伯預估的那種在城中做工的年輕人,手中有些余錢,就先把債還了。

  但就十幾人,遠遠不夠敲醒全縣的人。

  而現在,受災最嚴重的三鄉七村的村長、裡正們已經被梁山伯召進了鄞縣縣衙,商議如何要債之事。

  「梁縣令,小人知道縣衙如今有難處,可您剛剛上任,不明白底下的情況。就以我們懸慈村來說,村裡的青壯如今早就因為無田可種去各謀生路了,留在村中的只有老幼婦孺,您讓這些人還上欠糧,該如何還?」

  懸慈村的村長是個乾瘦的小老頭,說話卻很有條理,應該是讀過書。

  「但凡和婦孺打交道的事情,歷來是最難的,且不提怎麼把縣令您的意思傳達明白,恐怕還沒開口,這些婦孺就已經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到時候欠債要不回來,卻逼出人命來,傳出去對誰也不好啊!」

  懸慈村的村長這麼一說,其餘幾人紛紛附和,各抒己見,明裡暗裡都在哭窮,有些甚至更是隱約有指責梁山伯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的不是地方的意思。

  梁山伯自己就生長在民間,自然知道在鄉下地方要債有多難。別說是白借的官服的糧食,就是民間私下拆解的,借時一家家叩頭,將頭都磕破了,借來了糧食卻以各種名義不還或者還不上以自殘來逼退要債者的,是比比皆是。

  有些數額借的多的,那借債者家中的老人有些為了「保護」自家孩子,還有以自己性命還來對方理虧,從此不敢上門的。

  梁山伯從小到大的這麼多年,除了在會稽學館中學習仁義廉恥,也在民間見多了更多不仁不義鮮廉寡恥的事,於是才更明白讀書的重要性。

  不是為了升官發財,而是為了不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可悲的境地裡去。

  「說實話,欠這麼多糧,小的我也心裡不踏實,縣令大人有意將官府作保的欠條銷欠,小人家中還有些餘糧,可以僅代表自家,支持您的政令……」

  沙村的裡正慢條斯理地說:「可我們那裡能有多少人還糧,我卻不敢保證。只能耐心去勸,但能勸到什麼地步,就如剛才那位村長所說,逼急了可能出人命,慢功夫又難有效果。」

  「我們那的人不可能還的!」

  姜山村的村長是個暴脾氣,直接將梁山伯頂了過去。

  「別看我們那的漢子天天都在種地,種的都是什麼玩意兒!我家五歲娃娃插得秧都比他們密!心根本就不在種田上,指望不到下頓的人,都想著靠借糧過日子呢!」

  姜山就是之前梁山伯和祝英台去觀察農事的那座土坡,他自己見識過那些閑漢,自然知道姜山村村長說的不假。

  他們每說一句,梁山伯的臉色便越凝重幾分。

  鄞縣的這些村長裡正都是下面地方上德高望重能夠服眾之人,可他們都不抱希望,情況只會更差。

  「要讓他們還糧,首先要讓他們相信以後不會再有水災,如果好好耕種,秋收後便能過上正常的日子,以後無需再借。」

  梁山伯注視著堂下這些表情或不以為然、或義憤填膺的村長裡正,「你們就按我的意思去說,就說官府保證今年甬江不會再氾濫,現在好生耕種,還有希望。」

  「這……這怎麼可能?」

  幾個村長面面相覷,顯然覺得梁山伯說的都是荒誕之言。

  困龍堤不除,除非今年大旱,否則肯定會氾濫。

  就算這梁山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也管不到人間的風雨之事啊!

  「幾位老丈且回去和那些願意耕種的後生們好好宣講,如果他們願意好好種地的,就記好名冊,將名單送到官府來,我縣衙中可以先用官倉替他們償還這筆欠帳,再和我鄞縣縣衙重新訂立借據。」

  梁山伯緩緩說出了自己的用意,「都是借,借富戶的,和借官府的,由他們自己選擇。」

  「這,這不是一樣嗎?」

  懸慈村的村長茫然地說:「既然如今已經是官府作保,和借官府的有什麼區別?」

  「自然有很大的區別。」梁山伯耐心地說:「欠官府的糧食,縣中兵丁衙役便有權按時間去催討,如果沒法還債,就要用人力沖抵徭役償還;借富戶大族的糧食,要是還不了的,該如何沖抵,就是由富戶大族說了算,因為是官府作保,還要出人協助履約。」

  他這一番話,有幾個聽明白了,態度頓時一變,肅容在一旁盤算什麼。

  有的還沒有聽明白,怎麼聽都覺得是一樣的,表情迷迷糊糊,但還是硬生生記下了。

  那姜山村的村長就屬於腦子不明白的,聽完了梁山伯的話居然覺得還是欠士族大戶的糧食好。

  「我們村怕是沒人願意換欠條啦!那些士族老爺們都是好人,一直不要我們的利息和糧種,逢災年還施粥贈糧,欠他們糧食我們也放心!」

  那村長一口否決了。

  「我已經命人謄抄了各村、各鄉錢糧的數量和利息數,諸位村長回去時都領上各自村中的那本,回去商議後再決定如何做。」

  梁山伯也不勉強,只說出自己的計畫。

  「至於更換欠條……」

  「梁縣令,衙門外有一老農領著幾十個漢子叩門,說是要銷掉欠條!」

  門外守衛的皂班匆匆入內,向著梁山伯稟告道。

  「來人說是姜山村的鄉民!」


第242章 局中之局

  來的是薑山村六十七歲的老農姜老漢。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足三十歲的時代, 六十七歲的姜老漢已經是曾祖父級別的人物,在姜山村,村長也許最為權威, 可沒人敢忤逆這位一生辛勤勞作, 帶大了七個兒子的老人。

  姜老漢是姜山村裡出了名的老倔頭,他說自己平生從不欠人的東西, 便沒有借任何糧食, 至於家中子女實在熬不下去去借的, 他也沒有辦法,他只能管的住自己。

  所以人人都知道,薑山村裡唯一沒有欠條的,就是這姜老頭。

  當聽說姜老頭來銷欠條時, 之前一直口口聲聲說「老爺們都是好人」的姜山村村長感覺自己像是被人當眾打了臉, 瞪著眼睛直直看著梁山伯出去迎接姜老漢和他的子侄、孫輩們。

  等到姜老漢和他的家人在梁山伯這裡辦妥了手續、當眾銷掉了張家的欠條,改為和官府簽訂新的借據後,姜山村的村長終於忍不住了。

  「老薑頭,你這又是何必呢?」

  他急得直跺腳, 「今年甬江要是再氾濫,你可就再也借不到糧了!你這麼一大家子人,冬天總不能餓死在家裡吧?」

  老漢帶來的漢子雖多,但其實都是自家人,他家男丁多,浩浩蕩蕩都跟了來,看起來聲勢浩大, 其實也就銷了五六張欠條而已。

  當然,這也跟他家老頭子倔強,死命撐著不肯欠糧有關。

  「我種田種了一輩子,靠天收,靠地收,靠自己的手收,沒聽說過靠借能收到糧的!」

  姜山村的村民大多存在這親戚關係,這老漢訓起村長像是訓著自家小輩一樣。

  「我看你是想讓孩子們都壞了胚子,去當遊手好閒的種!」

  「欠官府的,和欠大戶的,有什麼區別,不都是欠?」

  姜山村的村長吼得脖子都紅了。

  「欠官府的,我至少還知道怎麼還,哪怕服徭役,官府還管著你吃飯、喝水,總有幹完活兒的一天!我們有手有腳,還不上糧還力氣也是一樣,有手有腳還能餓死?欠大戶的,你知道他們要你拿什麼還?!」

  老漢將胸口拍得砰砰響。

  「老漢我活了一輩子,看多了這些『好心人』!到最後,就算你有糧還,都讓你用命還!」

  姜老漢一聲吼,滿室靜默。

  能當上村長、裡正的,不是能力強能服眾,就是德行高或是年長於眾人。這薑倔頭喊出來的話其實都是些簡單的道理,他們不是想不到,只不過是閉著眼睛不願意相信罷了。

  這就是這些士族最可怕的地方,讓一個明明能站著活的人,卻一點點讓人跪了下去。

  一旦跪了下去,發現跪著活更容易,就根本不想站起來了。

  見姜老漢吼得上氣接不了下氣,他的兒子和孫子們都擔心的圍在這位老人的身邊,揉後心的揉後心,替他順氣的順氣。

  其中一個年輕點的,也不知是孫子還是曾孫子的替姜老漢開了口。

  「是我們沒出息,這麼多子孫,就沒出一個能得力的,全在地裡刨食,讓阿公這把年紀還要自己種地,享不得清閒。」

  他滿臉慚愧,「那些貴人是不是好心人,我們也沒辦法說的清楚,我們只知道阿公為了我們的欠條,每天都在提心吊膽……」

  「我們沒辦法讓他享福,但至少不能給他招禍,不能讓他吃不好、睡不安。」他樸實的話語讓身後的眾兄弟紛紛點頭。

  「所以我們才來借官府的糧食,把之前的欠條銷了,也算是盡了孝道。真要辛苦,也是我們全家一起承擔。」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老漢那樣的閱歷和倔強,但只憑著一個「孝」字,姜老漢把家裡所有的人都帶來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這些貴人先建堤斷流讓我們沒了地種,當初鬧得那麼大,怎麼幾年下來,人人都將他們看成天上的神仙一般感恩戴德?你們是忘了死在困龍堤上的那些人嗎?」

  姜老漢垂頭頓足。

  「是他們讓我們沒地種的啊!再怎麼施恩,也是假恩假惠,我們原本根本不需要這個恩!」

  見姜山村的村長無法再駁,其他村長裡正也是若有所思,梁山伯溫聲細語地替老漢辦妥了所有手續,親自送他們出門。

  快到正門口前,梁山伯對著老漢深深一鞠。

  「是梁某無能,勞老人家辛苦這一趟。」

  「使不得,使不得,即使令長不邀我來,我也肯定要帶著這些兔崽子來銷欠條的!」

  姜老漢驚得手足無措,「只不過是早來了幾天,哪裡當得令長這麼大的禮!」

  他的兒孫們也都是一輩子在鄉野間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哪裡見過縣令給百姓行禮的,下意識反應不是去攙扶梁山伯,而是像受驚的兔子一般一個個都避讓開。

  好不容易平息了這小小的騷亂,梁山伯也有些赧然。

  「對老人家來說只是早來了幾天,可對梁某來說,卻是幫了大忙。若不是老人家這一番話,恐怕如今梁某還在內堂裡和他們扯皮,爭論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何況老人家的一通話,實在是讓人振聾發聵!」

  「什麼聾?我雖然六十有七了,可一點也沒聾,也沒老眼昏花!」姜老漢有些得意地挺直了腰板。

  「我看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梁山伯聞言一怔,而後笑笑。

  「是,老人家是耳聰目明。不但耳聰目明,心也明。」

  姜老漢見梁山伯平易近人,原本幾絲對官府的膽怯也降下去了,說話聲音也不抖了。

  「我當初看了你和那黃皮的漢子來田裡,就知道你們是好人。我在鄞縣住了這麼多年,薑山村就在鄞縣城外,可就沒見過會下地去巡查農田的官兒。」

  他唏噓道:「災情最重的時候,上任縣令沒來過;豐收的時候,上上任的縣令也沒來過……」

  姜老漢攥著梁山伯的衣袖。

  「這世道,好官已經越來越少了,希望縣令能多好幾年……」

  說罷,他抹起了眼淚。

  送走了姜老漢,梁山伯撫著自己的袖角,定定發怔。

  這世道,百姓的心願已經如此之低了嗎?

  只希望能多「好」幾年。

  幾年後的那些好官,是已經同流合污,還是……

  梁山伯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要多想,轉身回了大堂,又和其他村長、亭長、裡正周旋,直至得到了他們的保證,會回去好好勸說其他百姓,才相送離開。

  「我去送姜老漢的時候,他們可說了什麼?」

  梁山伯問身邊一直留在堂裡的年輕佐吏。

  「在議論是向貴人們借糧有利,還是向官府借糧有利……」這位來自會稽學館的同窗臉上帶著不屑之色。

  「那老漢的話倒是白講了,都還在想著怎麼占人便宜呢。」

  「水患不除、無以為繼,他們這樣也是正常的。」梁山伯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若家家都有餘糧,會去借糧的只會是少數。」

  「可是那困龍堤哪裡是那麼好損毀的?我看現在這情況,就算令長你想去扒了那堤,恐怕第一個來護的不是幾家士族,而是那些指望著靠借糧度日的遊手好閒之人。」

  這年輕的佐吏是貧民出身,對現在的局面,比梁山伯還要絕望。

  「所以還是要借勢啊。」

  梁山伯歎氣,轉了個方向,往衙門後堂的位置而去。

  後堂裡早有梁山伯吩咐的皂班把守,牛班頭是個本性正直的人,早已經投靠了梁山伯,所以他底下的皂班還能使喚的動,算是梁山伯唯一能動用的鄞縣原班人馬。

  見梁山伯來了,幾個腰間佩著武器的武頭讓開了道路,讓他和佐吏進去,重新把守在門前。

  屋子裡,楊厚才見梁山伯來了,連忙對他跪下。

  「梁縣令……」

  「你先起來。」

  梁山伯將他一把拉起,匆忙道:「時間寶貴,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村長和姜山村的人來縣衙的時候,你和我這佐吏換了衣衫,喬扮成他的樣子,悄悄從後門出去……」

  他指了指身邊身材矮小的年輕佐吏,楊厚才也只是個少年,兩人身材相仿,長相也有幾分相似,只是氣度不同。

  不過他這佐吏也是生人,來鄞縣沒有多久,楊厚才戴上頭巾,再低下頭,遠遠的看著,不是熟悉的人也分辨不清楚。

  兩人見梁山伯如此慎重,連話都不敢多說,立刻脫起衣服相換。

  在他們換衣服的時候,梁山伯在一旁解釋著。

  「我來的晚,根基不牢,而你們連家人的屍首都沒搶回來,所謂是死無對證,彼強我弱,鄞縣士族打死無辜百姓、修建困龍堤改變風水的事情,在我這裡沒辦法替你伸冤。」

  梁山伯見楊厚才手一顫,繼續說:「但是『龍氣』這種東西,歷來最是敏感,鄉野術士可以胡說,士族卻聽之任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這裡有書信一封,你拿著它上會稽學館,報我的名字,去找會稽學館的館主賀革……」

  他對楊厚才遞上書信。

  「這書信只是引薦,丟了也沒關係,你不必拼死護著。只要你見到賀館主,將此間的情況說明,他自會想辦法讓你見到會稽郡的太守之子,衡陽王世子。」

  梁山伯見楊厚才兩眼乍然放光,知道他聽懂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這計畫實在冒險,如果來的是如姜老漢一家那樣老實的人,恐怕連城門都出不去。

  但楊厚才不一樣,雖然他只是個孩子,卻能在幾家大族的圍追堵截之下掩人耳目,甚至藏身在城中伺機鳴冤,一定是意志過人的聰慧之輩。

  只有這樣的人,才值得費心力、甚至賭上自己的前程去幫他。

  「世子性子內斂,不愛出門,唯獨禮佛、又愛棋,館主每月定會出門幾次,去西林禪寺陪他對弈。到時候,無論你是衝撞行駕也好、跪倒山門也好,只要將此事鬧得越大越好……」

  梁山伯語氣重重一頓。

  「我便有理由去放了那『蛟龍』!」


第243章 生路難行

  龍往往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尊貴之人, 但這時並不是只有皇家能用。否則端午節賽龍舟、上元節舞龍燈,早就會涉及到龍而遭到皇帝們的禁止,而「趙子龍」、「臥龍」之類的名稱也不會有人敢用了。

  更何況他們困住的還是「蛟」而非「龍」。

  這麼縝密的謀劃, 甚至連該把握的「點」都抓住了, 讓梁山伯根本不可能相信這只是一個鄉野術士的偶然之舉。

  但現在這個時候,「蛟」是個很敏感的事情。當年也是有人信誓旦旦說淮水裡有蛟龍作亂, 所以浮山堰遲遲無法合龍, 甚至不惜用「鎮龍鐵」鎮壓, 後來浮山堰合龍了,卻沒人再追究那只「蛟龍」到了哪裡。

  現在又來一隻「蛟龍」,若事情捅上去了,就是給會稽太守添亂。

  更別說, 會稽郡的太守是正宗的蕭氏皇族宗親, 理事又是世子,在會稽郡裡,「蛟氣」和這位宗親息息相關。

  所謂氣運,總是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白的聯繫的, 此消彼長,他們的「蛟氣」長了,消的是誰的,就不好說了。

  一場動亂,以愚昧迷信起,便只能以同樣的方式終了。

  他匆匆送走了楊厚才,確保沒有人發現少了一個佐吏, 這才回返衙門。

  和他猜想的一樣,人人都關注在他召集各鄉村長裡長討債上,對於後衙裡原本來告狀的小子還在不在並不感興趣。

  只要皂班守衛的人還在那間小屋門口,楊勉就會相信他還在衙中。

  今天過去,他和鄞縣士族、縣衙蛀蟲們的戰爭,就要正式打響了。

  。

  對於鄞縣的百姓來說,這半個月的時間過的每天像是在看大戲。

  城中百姓不提,住在城中的,大部分是不用種地的,甬江氾濫對他們來說,也就是到了時候城中就會來一群「災民」,甚至對於很多城中百姓來說,這些災民進了城,並沒有壞處。

  一到了災民進城,平時十文便能請到的人,三文就能請到,有些甚至不要錢,管飯就行。同理,一應和人力有關的花費,更是賤到不行。

  有些家境都只是平常的人家,到了那時候都能請個短工照顧家中生計,至於漿洗粗活這樣的事情,花費不了幾個就能請人做好。

  鄞縣縣令「催債」這件事,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梁山伯要「撈錢」。因為楊勉等人的推波助瀾,外界的傳聞皆是如此。

  梁山伯一個「寒門窮縣令」小人得勢,到了鄞縣立刻靠當官撈錢的形象就這麼在眾人心目中立了起來。

  之後陸陸續續有打了欠條的百姓來官府衙門銷毀欠條,也有懼怕官府不想惹事,公告一出就立刻去還債的,但這些人畢竟是少數。

  「梁縣令,張出去的榜又被人不知什麼時候撕了,牛班頭帶人去重貼,不知被人群裡的誰丟了石頭,頭給砸破了。」

  牛班頭底下的衙役回來稟報,臉上還帶著一絲惶恐。

  「這榜貼了,怕是也貼不長啊!」

  鄞縣不是什麼大縣,衙役的人手本就不足,每天派人看著貼出去的佈告不切實際,只要一到晚上,總有人撕了那告示,假裝看不到上面寫的是什麼。

  「牛班頭傷的如何?請人看了沒有?」梁山伯心中一驚,「圍觀的人很多嗎?」

  那衙役連連點頭。

  「有不少,而且都面色不善,看我們跟看仇人似的。」

  梁山伯心裡早有了準備,卻沒想到來的如此之快,只能說楊勉的人在煽動民意上確實有過人之處,話說回來,若不是他有此過人之處,也不會讓那麼多災民連地都不種,只想著借糧度日了。

  「令長,其實還有個辦法。」

  梁山伯身邊一個文書說道,「既然榜已經張了出去,此事就算是過了明面,我們可以將糧倉裡的糧食抬到衙門門口,有好事者必會圍觀,這時再以官倉糧食為『引』,引導百姓更換欠條,將官府作為借債之主……」

  「此事不可!私開官倉是重罪!」

  負責典獄之事的佐吏立刻出聲反對,「向官倉借債和開官倉是兩回事!按我大楚律,若沒有經過上官批准便私開官倉,有流徙之禍。如今令長與士族作對,更有楊勉之流虎視眈眈,萬不可給對手任何可趁之機!」

  「現在還沒到這一步,真到了要開官倉時,必定已是圖窮匕見之時。」梁山伯也按下了文書的建議。

  「你們要記住,我們是為了救人,但救人之前,先得保護好自己……」

  梁山伯看著一干從會稽學館裡跟他一起來了鄞縣的同窗,正色道:「我將你們從學館裡帶出來,是為了能一展胸中抱負,成為于國于民有利之人,而不是只為了政績,也不是為了什麼名聲。」

  「在此之前,我必須保證所有人的安全,否則,哪怕鄞縣安寧了,日後也不會再有人願意為民而冒險。若真這樣,我便有罪與學館,有罪與先生,也有罪與日後可能因你等而得益的百姓。」

  那文書沒想到梁山伯會說出這樣的話,頓時怔在原地。

  「這段時間,除了皂班的人,其他人都不要隨意離開衙門。至於此地的困境,我自有計較。」

  他表現的胸有成竹,也越發讓其他人安心。

  其餘眾人躬身稱是,又開始討論起春種被耽誤的事情。

  就在此時,門子來報,說是本地士族張、黃兩家派了管事來,要見梁山伯。

  「豈有此理,只不過是區區一管事,竟然要縣令去見他!」

  梁山伯的佐吏怒不可遏道:「此地士族之跋扈,可見一斑!」

  梁山伯卻沒有什麼情緒波動,只讓人把他的便服拿來,當場脫了自己的官服,換上便服,然後去見他們。

  那兩家管事正是當日宴請時抬出欠條要求官府要債的人,見梁山伯一聲便服來了,表情都有些微妙。

  「梁縣令,你這就太過分了,我等明明是請你協助我等去要債,為何你對外張榜卻是要用官府之糧替百姓銷毀欠條?!」

  黃家的管事性情更急躁些,見梁山伯來了,連臉面都不給就嚷了起來。

  「官倉之糧又不是你家的私倉,哪怕你是縣令,也沒有說替百姓還就還的道理吧?」

  梁山伯佈置了這麼久,早就知道有這一天,此時見他們來了,不卑不亢地開口解釋:

  「既然諸位的目的都是要還糧,那麼無論是官府還還是百姓還,豈不是都是一樣?只要有糧食讓諸位交差,不都是皆大歡喜嗎?」

  「那個說我們要糧食!」

  黃家管事恨聲道:「你這縣令,只要依言行事就是,誰讓你畫蛇添足的?!」

  「不要糧食?」

  梁山伯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斂起,裝作疑惑的樣子。

  「諸位那日不是說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門,也實在是支持不起了麼?這不是要糧,還能是要什麼?」

  張家那管事瞪了身邊的同伴一眼。

  和張家不同,黃家並不是莊園主,現在這局面,更缺人力物力的是他們家,也確實急切些,但一見面就把底漏了,讓他現在倒被動了。

  他斟酌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原本也想著是要他們還糧的,但想著借糧的人這麼多、再加上今年還沒秋收,要他們都還上可能強人所難……」

  他依舊和上次一般,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所以我們和主公商量過後,本準備和令長商議,若實在還不上的,便以長工銷了欠條,由官府作保簽訂契約便可。」

  「那與我現在所作之事也並不衝突哇。」

  梁山伯故作聽不懂,「百姓若欠官府之糧,還不上的,便以徭役抵之。幾家的主家如果缺少人手,我可做主,借調那些服徭役的人幫諸位做工,如何?」

  「那怎麼能一樣?!」黃家的管事脫口而出:「差遣服徭役之人,可是要管水管飯的!」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這話說的……」

  梁山伯身後的文書悲憤道:「不給糧不給水,難道是要把人往死裡用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姓黃的也知道自己說的過分,澄清著:「向官府調用服力役的人,還要向官府出『過更』的錢,加上管水管飯,這不是兩份花費嗎?」

  「可是你說的前提是官倉已經替百姓還了債務了,百姓與你等兩不相欠,他們欠的是官府,所以他們替你們幹活,當然是你們給官府花費啊!」

  幾位佐吏奇怪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幾人你幾句他幾句,說的黃家管事腦仁子都痛,原本有的一肚子理都被「你欠我我欠你」弄暈了,一時訥訥不能再言。

  「請教這位管事,我如此處置究竟有什麼不對?」

  見情況有些僵住,梁山伯哭喪著臉,將一個一心想要替士族辦好事卻辦砸了的懦弱縣令表現的淋漓盡致。

  見此人還算「上道」,張家管事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梁山伯說:「梁縣令,借一步說話……」

  大概是太瞧不起梁山伯的勢力,輕視太甚的緣故,張家的管事語氣中滿是頤氣指使,將幾家為什麼急著「收尾」的原因隱隱點了一些。

  原來那術士指點幾家修「困龍堤」時,曾指出這地方格局太小,即使困住了蛟龍,幾家分了之後也得不到多少「龍氣」,只有借龍氣引來更多的蛟龍,才能讓幾家「一飛沖天」。

  而「增幅」的辦法也很容易。一開始幾家修建的那三道「困龍堤」只是截住水流,讓水改道不淹沒那塊「龍地」,等困住之後,再修建六段堤壩,將那三段困龍堤連接起來,讓那塊地變成「飛地」。

  飛地一成,此謂「九龍墟」,便可逆天改運。

  只是鄞縣士族的實力畢竟不能和山陰、上虞這樣的大族比,修建這麼大的攔河堤需要不少的人手,他們這幾年都在想辦法募集人手,可有幾段卻遲遲無法修好,於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借糧的百姓身上。

  對於士族來說,用這種方法增加「蔭戶」實在是再尋常不過了,一旦簽訂了賣身契約,這些人又失去了土地,只能認命為他們修建河工以求贖身,不需要他們死命催工,他們就能成為最積極的勞力。

  但若只是服徭役,服役的力士們都是自由之身,名義上也是為官府服役而不是為私人賣命,就不能嚴苛太過。

  他們要在水漲之前修好九龍墟,當下正是要用人的時候,哪裡肯等梁山伯這麼慢慢「要債」?

  送走了張、黃兩家的管事,梁山伯用言語穩定住他們,口中承諾一定想辦法「彌補錯誤」,等轉過身,面色卻難看至極。

  他原本就懷疑他們現在就放棄收網的目的,現在倒說的通了。

  可明白了,心中的沉重卻越甚。

  回到書房裡,梁山伯坐在案後定定出神,半晌後,從懷中掏出了一封書信。

  他摩挲著書信上馬文才親筆寫的「已被救出,送往上虞梅山別院」幾個字之後,默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來人,備驢!」

  「我要去趟上虞。」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來人,備驢!

  梁山伯:(悲憤)為什麼他們都是備馬,到我這就是備驢?!

  傅歧:(疑惑)你得先擅長騎馬吧?

  馬文才:(疑惑)你得先有馬吧?

  徐之敬:(疑惑)你得先養得起馬吧?

  祝英台:(疑惑)這南方的丘陵地得跑得起馬吧?

  梁山伯:(捂臉)紮心了阿喂……


第244章 水漲船高

  「我們已經過了利成, 再往上就是晉陵……」

  船舷旁,馬文才指著運河兩岸的土地,向眾人描述著現在正處在的方位。

  走水路雖然平穩安逸, 可最大的缺點恰巧就是太過安穩。

  再好的風景一日日這麼看下來也看的疲乏, 更別說人身處河道之中,除了經常航行的老船夫, 看著這並無二致的兩岸, 常常會產生今夕何夕之感。

  傅歧和徐之敬、馬文才去年才從這條水路去過浮山堰, 已經很是適應了,然而無論是褚向還是孔笙都是不經常出門的人,體格也不健碩,時間一長, 都有些精神恍惚的樣子。

  因為黑衣人之襲, 馬文才原本還以為褚向是隱藏了實力,其實身懷武藝,可看著他現在走在船上腳步虛浮猶如踩在棉絮之上,又有些不確定了。

  「文才, 你就別再說了,你這麼一說,我更加想下船了……」

  孔笙苦笑著擺手。

  「你就告訴我們,大概多久能下船吧?」

  「我之前已經問過了,這船要在晉陵停一天,以作採買,我們可以下船歇息一天。」

  傅歧其實也早就不耐煩了, 「我也要下船,早就聽說晉陵『秋香』美酒的名聲,卻沒有嘗過。」

  這些官船上的船曹水手其實俸祿頗低,根本沒辦法養家糊口,但身處官方漕運之中,自然就有許多賺錢的門路,譬如說借著南下的機會行商或替別人捎帶東西,就成了最容易來錢的法子。

  所以這一路上停在哪個船舶之中都是被計算好的,要麼是該城裡有需要捎帶的東西,要麼是有特產可以買賣,在商業並不發達的時代,這種營生一次往往頂上尋常人家一年所得。

  之前陳霸先得了船上的小差事卻感激太守府的舉薦,就是因為以他的年紀和資歷,能在官船上謀生,其實是讓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那這麼說,前方果然是晉陵,文才剛剛沒有說錯囉?」孔笙感慨著:「這兩岸看起來完全一樣,你家在吳興,也不經常北上,居然能分清方向和位置,就這份本事,吾輩確實不及。」

  「過獎了。」

  馬文才並沒有謙虛,坦然地接受了他這份讚賞。

  在旁人眼裡,他是記憶力過人又善識地理,這無論在學館還是仕途之中都是加分的項目,他自然沒有故意謙虛的意思。

  只不過他會對兩岸地理好似熟識無比,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這條路,他曾經來回過無數次了。

  在國子學讀書的那三年裡,他曾無數次來回於這條運河之上,也曾在苦悶之時像這般倚著船舷靜靜眺望,或是和船夫打探兩岸的情況,這兩岸的每一處城市,他都能信手拈來說個明白。

  「我好生羡慕馬兄。」

  一旁靜靜聽著他們說話的褚向開口歎著,「身為獨子,家中卻放心馬兄四下遊學,以未及弱冠之身領略大好河山,其通達老練,確實吾等不及。」

  眾人都知道他家的情況,知道他雖是獨子,且無父無母管制,可實際上卻有許多的不得已,連出建康,都是要通過層層關說的。

  去會稽郡,是他唯一一次出遠門。甚至為了怕別人反悔,致使回去後再無法離開建康,所以他出去之後就再沒有回去過。

  至於像是尋常人那樣在大江南北自在行走,更是提都不要提。

  說到這個,未免有些傷感,徐之敬體貼地轉換了話題。

  「前面就是晉陵,我記得晉陵百姓為你母親修了座公主祠,你要不要上岸去祭拜一下?」

  他建議著。

  褚向聞言一愣,訥訥地開口:「這,這是不是不太好?」

  「祭拜自己的母親有什麼不太好的!」

  傅歧最受不了褚向猶猶豫豫的樣子,怒道:「便是誰來了,也不能拿你祭拜母親說什麼!」

  褚向的目光從船舷另一旁巡視的自家侍衛身上掃過,眼神中明顯有掙扎之色。這幾年來,他連在京中祭拜自己的父母都是悄悄的去,就怕惹了哪邊的忌憚,難得有一次光明正大祭拜的機會,他實在是不想錯過。

  「你可以不必當做是特意去的,權當我們慫恿你上岸遊玩,路過公主祠吧。」馬文才見他這樣,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可憐,給他出著主意。

  「這樣也名正言順,身為兒子的,總不能路過供奉母親牌位的地方卻不入。」

  聽到馬文才的主意,褚向眼睛一亮,終於點了頭。

  「那就先謝過諸位的成全了!」

  「我們可以先去買幾瓶秋香,美酒祭美人,最合適不過了!」

  傅歧喜形於色道。

  這話雖然有些不夠恭敬,可建康有些根底的人家大多聽過晉陵大長公主當年的美名,褚向聽了倒沒有什麼不悅。

  於是接下來的行程裡,褚向對船行的速度像是突然有了意見,不但站在船首位置不停眺望河道的情況,甚至好幾次詢問船夫還有多久上岸。

  他的眼睛裡閃爍著燦爛的顏色,就像是少年離家的遊子聽聞家鄉就在眼前,而面對回到建康,反倒沒有這樣的急切之色了。

  待褚向的身影離得遠些了,傅歧才好奇的問徐之敬:「之前不好問,為什麼晉陵會有大長公主的祠廟啊?」

  「晉陵是大長公主的封地,享一地食邑。有一年突降暴雨,晉陵受災無數,京中卻瞞報不賑,大長公主聽聞後便派人去晉陵施粥贈米,又親自進宮勸說兄長。東昏侯那樣昏聵的性子,竟然也在愛屋及烏下,下令開倉貸糧。」

  徐之敬說。

  「那件事後,晉陵城的百姓就在城西為晉陵大長公主修建了一座生祠,立了長生牌位,願她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丹陽緊鄰著晉陵,徐之敬年少起就跟著兄弟父親在建康附近行醫,聽得不少這樣的奇聞異事。

  「因為大長公主姿容秀麗過人,常常有小娘子前去祭拜,希望能因此沾沾富貴之氣,變得美貌。大長公主去後,漸漸的,希望生女兒的有孕婦人也會去祭拜,以祈求能生個美貌賢良如公主般的女兒。」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

  馬文才還是第一次聽說,唏噓不已。

  「如此一聽,晉陵大長公主真是德貌雙全之人。」

  「什,什麼?婦人祭拜的地方?!」

  傅歧一聽那公主祠的現狀,登時嚇了一跳。

  「那我們豈不是要……」

  一想到他這堂堂男兒要和一群小娘子、孕婦、大娘等等……

  一!起!祭!拜!

  傅歧只是想像那副樣子,就眼前一黑。

  他收回自己的話行不行?!

  ***

  上虞。

  「誰求見?」

  正在給兒子寫信的祝伯元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誰?」

  「鄞縣縣令梁山伯求見。」

  那部曲不知道祝伯元為何如此吃驚,又重複了一遍。「說是『祝小郎』在會稽學館的同窗。」

  「又是那馬文才!」

  祝伯元只是一轉念,就明白了肯定是馬文才透露了自己女兒的行蹤以安梁山伯的心,眉間的皺紋頓時夾得更緊。

  「他來幹什麼?」

  和祝英樓不同,祝伯元對待庶人,比其子更加蔑然,莫說見,連搭理都不太想搭理。

  「說是擔心好友的安危,心中放心不下,特地來訪友的。」祝家的部曲見莊主表情奇怪,低著頭又小聲說:「就他一人,並無隨從。」

  「跟他說,英台好得很,讓他回去吧!」

  祝伯元隨口敷衍著,繼續低下頭寫信。

  他不太清楚自家女兒和這個梁山伯之間的同窗之情如何,在他心裡,自然是不希望未出嫁的女兒和一個庶人混在一起的。

  祝伯元原本就對賀革竟然安排了一個庶人住進甲舍很有意見,若早些知道,他根本就不會讓女兒繼續在會稽學館就讀,也因此對賀革的處事之風有了些微詞。

  所以當馬文才和孔笙、魏坤等人「訪友」時,他可以允許,但梁山伯來,他根本不想讓女兒知道這件事。

  可惜祝伯元低估了梁山伯的心智和手段。

  「你怎麼還不走?」

  見那部曲遲遲沒有離開,祝伯元奇怪地抬起頭,又問。

  部曲猶豫了一會兒,開了口。

  「莊主,那梁山伯說,他知道『小郎君』的秘密,若不讓他見到小郎君一面,他便將這個秘密公佈與會稽。」

  既然已經說了,他也就越說越是流利。

  「他還說,他來時已經做好了準備,若莊主要因此殺他滅口,只要三天內他沒有回去,這件事立刻就會張榜在鄞縣縣衙前!」

  「什麼秘密?」

  祝伯元大怒,「他竟然敢威脅我祝家莊?!」

  「莊主,他畢竟和小郎一起在會稽學館中讀書,知道了些什麼也很正常,畢竟小郎是……」

  部曲欲言又止。

  「更何況,現在不少人都知道少主親去丹陽迎接小郎回上虞了,如果這時候被人發現小郎就在上虞,之前的遮掩就全部前功盡棄,還是……」

  「好一個梁山伯!我留他一條命,他反倒不知道感恩,還在算計英台?!」

  祝伯元聽到部曲的勸誡,不怒反笑。

  「他不是要見嗎?好,我讓他見!」

  他丟下筆。

  「你去找兩個人,將那梁山伯綁了送去屠宰場,若明早起來他還能動,就給他洗漱一番,讓他去見英台。」

  祝伯元冷著臉。

  這處別院也是一座莊園,莊裡養著牲畜以供肉食,那屠宰場便是殺豬宰羊肢解清理的地方。

  尋常書生,莫說留一夜,就是看上一時片刻,嚇也嚇死了。

  部曲眼中露出同情之色。

  「對了,就算見面,也不得讓兩人單獨相見,庶人沒有和士人同席的道理,讓英台隔著屏風見他,由祝阿大帶人在屋子裡看著。」

  祝伯元吩咐。

  「是,莊主。」

  那部曲得了令,頓了頓,又問。

  「那關於『小郎君』的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

  祝伯元冷笑了聲。

  「我不殺他也會有人殺他,一個將死之人,擔心他知道什麼秘密?」


第245章 生死之交

  「祝阿大, 你已經在我面前像是柱子一樣站著好幾次了。」

  祝英台忍無可忍地推了下站在門前的祝阿大。

  「你到底什麼毛病?我阿爺說了不能讓我出門嗎?」

  「啊?」

  祝阿大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看著祝英台似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半天也沒說出了口。

  「你啊什麼?」

  祝英台知道祝莊主的這位心腹不會無緣無故魂不守舍, 緊緊逼問。

  「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祝阿大不確定梁山伯能不能熬過屠宰間那腥臭的一夜, 他不想得罪莊主,也不願為一個自己行刺過的庶民說情, 但他內心裡是隱隱對梁山伯有些好感的, 所以潛意識裡不願祝英台出門錯過這位同窗, 身體就下意識地擋在了門口。

  好在他一直是個能憋住心裡話的人,是以他只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祝英台從大清早起就心驚肉跳的,倒不是由於什麼預感, 而是因為看守她的部曲表情都很奇怪, 就跟現在的祝阿大似的。

  這種奇怪的感覺上一次發生,還是她考試掛了科,全班都知道了就是不忍心告訴她的時候。

  就在她心中七上八下時,院子裡來了一個管事, 將祝阿大叫了出去,說了些什麼,又指了指屋內的自己。

  隨著祝阿大步入外廳,祝英台心口那塊大石終於墜下來了。

  「女郎,山陰梁山伯求見,莊主吩咐你換回男裝,和他隔簾相見。」

  祝阿大帶著一絲佩服的表情, 「他來一趟應該是不容易,不過莊主還給了半個時辰的時間。」

  「梁山伯來了?」祝英台在別院裡待的像是囚犯一般,乍聽到有人來見他,高興地從案後跳了起來。

  「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哦對了,應該是馬文才說的!」

  她撫掌雀躍,聽完祝阿大的話又怔然。

  「隔簾?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要隔簾子幹嘛?」

  「他不知道女郎是女人,可別院裡不少人知道,還是避嫌為妙,這也是為他好。」

  祝阿大難得流露出善意。

  「那我去換衣服,你去迎他迎他!」

  祝英台回身走了幾步,突然又轉了回來。

  「不行不行,你行刺過他,他也許會聽出你的聲音。」祝英台臉上的喜悅裡帶著一絲恐懼不安。

  「換個人去迎他,你就跟著我在簾子後面。」

  祝阿大走出去的腳步頓住,啞然失笑,隨手點了個手下,讓他去迎人。

  因為昨天祝伯元就已經吩咐過了,所以隔簾和布幔都已經是早就備下的,在祝英台換衣服的時候,外廳中早已經用三層簾子和幔帳格開了內外,哪怕梁山伯要硬闖,一時半會兒也沖不到祝英檯面前。

  梁山伯進來的時候,腳步虛浮到幾乎站不住身子,然而隔著層層布簾和幔帳,祝英台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

  她自然看不到梁山伯蒼白的臉色、簇新到異常的衣衫,還有那眼睛裡如何掩飾也掩飾不了的驚魂未定。

  她只是由衷的為梁山伯的平安無事、以及好友的相聚而歡喜雀躍著。

  梁山伯聽見布簾那頭的祝英台用關切的聲音問他和自己分開後過的如何,楊勉有沒有再刁難他,河面有沒有氾濫……

  聽見那熟悉的絮絮叨叨聲,原本還縈繞在耳邊的痛苦嘶鳴,那些在鼻端久久不去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似乎都一點點抽離開來,變得寧靜而悠遠。

  他甚至有些感激祝莊主用布簾隔開兩人的安排。

  因為此刻的他,哪怕是只看到祝英台的身影,胸口都會痛得沒有辦法好好思考。

  如果兩人是直面而見的話,他可能反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吧?

  梁山伯一臉溫馨地笑著,緩緩開了口。

  「那日收到馬兄的來信,聽聞你恰巧被祝家莊派去接你的人半路上救了下來,我才像是活了過來一般。」

  他已經經歷過祝英台兩次的「死」。

  「如果真是因為我,而讓你有什麼閃失的話,我倒情願當時是和你一起死了,不必承受這種內心的責難。」

  簾後的祝英台看了身旁的祝阿大一眼,心口突地一沉。

  梁山伯是如此善良而心胸寬廣,而世道卻從未善待過他一次。如果讓他知道那些最狠厲的伏擊都是來自于祝家莊……

  如果他知道……

  祝英台低下頭,小聲地「嗯」了一聲。

  「所以即使知道你好生生的回了別院,只是為了掩飾傅大公子的行蹤而不能露面,我亦無法心安。」

  他聲音裡的疲憊無法讓人忽視,「如今真真切切聽到你的聲音,我算是放下心了。」

  「……如今我在學館中招募到的人手都已經到了鄞縣縣衙,一點點替代掉了楊勉的人,你不必擔心我被架空,現在倒是這些惡吏天天擔心自己的飯碗還端不端得住……」

  「糧庫後來我們清點過了,確實虧損巨大,我已經陳情一封遞與了太守府,太守府會酌情考慮,畢竟我是剛剛到任,這點臉面還是要給的……」

  「……我已經張榜公告,召集了鄞縣受災地方的村長和亭長、裡長,讓他們傳達我的意思,勸百姓上縣衙繳還欠條,還清錢糧……」

  「……還記得那天我們遇見的老農嗎?他後來來了,帶著家中所有的子弟……」

  「……原來他們急著收網,是因為修建九龍墟人手不足,想要借此與鄞縣搶奪人口,將良民化為奴役。是以我巧使手段,讓那楊厚才去找先生,將此事鬧將開來,逼得他們投鼠忌器……」

  梁山伯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沉,突然頓了下來。

  「梁山伯?」

  祝英台沒想到她離開後還有這麼多變化,聽得正津津有味,猛然間斷了,猶豫著問出了聲。

  「我來,是想告訴你……」

  他深吸一口氣,強忍住因哽咽而呼吸不暢的聲音,將話說完。

  「我一切都好,切勿掛念。」

  我一切都好,即使有任何萬一,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切勿掛念。

  若你我從此永不相見,請忘掉我這個庶人,切勿掛念。

  在祝阿大意外的眼神中,祝英台突然站起身來,緊緊地貼近了布簾。

  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掀開那面前的簾子,祝阿大卻從斜地裡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她的動作。

  祝英台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祝阿大,而後者卻只能無力地扭過頭去。

  無奈,祝英台只能緊緊貼著簾子,問簾子那邊的梁山伯。

  「梁山伯,你還好嗎?」

  過了一會兒,低著頭的她傳出了一個相當沙啞的聲音。

  「你那邊,是不是有什麼麻煩的地方?」

  梁山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而後才想起來她看不到自己的動作,用相當溫柔的聲音解釋著。

  「確實有些麻煩,主要是計算不到太守府能給予我多少支援。若是太守府幫不了我什麼,我就只能再想其他法子。」

  「小郎,時間到了。」

  在外面守著的侍衛不得已提醒二人。

  「莊主說,只能見半個時辰。」

  無論再怎麼不舍,在祝家莊,祝伯元的話就是鐵令,而梁山伯此時的身體早已經有些微微的顫抖,他幾乎是如釋重負般同意了結束這次的會面,跟著那侍衛一起出去。

  就在梁山伯走了一會兒之後,一直靜靜坐在那思考著什麼的祝英台突然跳了起來。

  「他是來訣別的!」

  祝英台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我怎麼剛才就沒聽出來!」

  經過這一路的旅行,她怎麼可能覺得每件事都會那麼容易解決?

  你以為是幫人的,別人不一定會領情。

  給予了升米的,卻不一定就能得到感恩。

  且不提那些被逼債的百姓,就算太守府如他所說的讓他去拆掉困龍堤,可困龍堤裡圍著的是什麼?

  ——是那些士族的墳塋!

  何況事關家族氣運,就被梁山伯這麼攪黃了,世子真的會替他肩負起得罪鄞縣一地士族的責任嗎?

  不,不會的。

  哪怕再完美的解決了鄞縣的爭端,作為無權無勢的庶人,梁山伯註定是會被犧牲掉的替罪羊。

  崔廉的下場,以及他在流放路上收到的追殺,如今還歷歷在目。

  為什麼之前一直不肯來探望她,卻在事情已經看到解決的眉目,將要得到解決的時候來探望她?

  祝英台強忍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忙奔向屋裡。

  片刻後,她從屋子裡沖了出來,手中拿著兩個粗//大的竹筒。

  「祝阿大,快,快追出去,將這兩個竹筒送給梁山伯!」

  她將竹筒塞在祝阿大的手裡。

  「我知道院子裡就拴著你的馬,你騎馬去追,他一定還沒有走遠!」

  「這,這是什麼?」

  祝阿大看著那竹筒,竟嚇得退了一步。

  「這不是您之前折騰的差點炸了丹房的那個……」

  「怕什麼,它不碰到火的時候就是些粉末!就算碰到了火,也就是聲音和煙嚇人些!」

  祝英台突然緊緊抓住了祝阿大的手臂。

  「幫我送出去,阿大,我求你!」

  「呃?莊主不允許我離開您一步,我得保護您的安全。」

  祝阿大無力地替自己推託著。

  「而且即使梁山伯得到了這個,也沒辦法防身的。想要他死的不僅僅是鄞縣的士族……」

  「你們知道,你們什麼都知道……」

  祝英台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你們把我從鄞縣抓回來的時候,就一直在盯著梁山伯是不是?

  「你們知道他在做什麼,知道他有什麼麻煩,所以你們不再追殺他了……」

  「女郎……」

  「可是他是在為了你們這樣的人拼命啊!」

  祝英台嘶吼了起來。

  「他是為了讓鄞縣的百姓不陷入到你們這樣的命運裡,讓那些人不再流離失所、不用淪為莊園主的奴隸在拼命啊!」

  見祝阿大一副見了瘋子般的表情看向她,祝英台捂住了自己的臉。

  「不,我怎麼能遷怒別人……」

  恍惚間,有什麼沿著指縫蜿蜒而落。

  「明明是我用道德綁架了梁山伯……」

  ***

  離開別院的梁山伯,站在這座別院的門外靜靜矗立了好一陣子。

  理智告訴他,現在的鄞縣有一堆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離開這兩三天足以讓鄞縣惹出一大堆麻煩,可他的腳卻像是不聽他使喚似的,一直釘在原處。

  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卻也不能說。

  「罷了,我心願已足,還有什麼奢求的!」

  騎著驢的梁山伯,轉身踏上了歸途。

  回程的路梁山伯走的異常堅定,堅定的帶著一股決絕。

  他是縣令,夜晚投宿在驛站裡,明明身體已經疲憊到根本幾乎連喘氣都困難,可因為前一天夜裡的遭遇,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睡。

  似乎一閉目,那些黑紅色的血跡就會鋪天蓋地而來。

  正因為如此,當門閂被人挑開時,他第一時間就坐了起來。

  「誰?!」

  梁山伯掀開被子。

  沒有人回答他,只從門縫裡骨碌碌滾進來兩個竹筒,那門就又合上了。

  梁山伯掩住口鼻,等待了好一會兒,見竹筒沒有突然裂開,也沒有逸出什麼粉末或氣體,才強忍著不安,點著了油燈。

  待一看到竹筒上方用紅色塗著的邊沿,梁山伯愣住了。

  這是他們四個人曾約定好的一種暗號,若盛器頂上抹著紅色,就代表裡面裝的東西只是掩飾,其實內有夾層。

  當初這麼設計,目的是為了暗度陳倉他那本冊簿。

  傅歧和馬文才去了建康,此時會用這種方法提醒他的人,唯有……

  梁山伯急急撿起兩個竹筒,左右旋鈕了一會兒,果然從兩個竹筒底部旋開了兩節竹節。

  這種被祝英台稱作「螺口」的設計,他再熟悉不過了。

  隨著他的動作,從竹節裡掉出幾樣東西。

  一枚蠟丸,幾顆拇指大小紅色的魚鰾,還有一張卷起的紙條。

悠于 2018-12-22 18:42

第246章 水枯澤困

  「縣老爺」這趟回來, 讓鄞縣縣衙裡的人都發現了不少變化。

  梁山伯似乎像是被什麼高人「點撥」過了一般,徹底放開了手腳,不但做事開始雷厲風行, 甚至大刀闊斧地辭去了之前守衛糧倉的倉曹, 全部換上了自己值得信任的人手。

  之前的梁山伯會被楊勉等人輕視,除了他確實出身寒微初來乍到以外, 他的故意示弱和畏首畏尾也是重要的原因, 哪怕後來會稽學館的嫡系人馬到了, 他依然還是謹言慎行,盡力將矛盾減少到最小。

  無論是留著那班蠢貨,還是換上便服接見了原本該叩見他的人,都顯示出他八面玲瓏的一面。

  一個圓滑的人, 是做不出魚死網破或者兩敗俱傷這種事的。

  所以哪怕楊勉已經被「下放」了, 卻依舊對梁山伯那邊的情況很放心。

  「楊縣丞,現在怎麼辦?」

  主簿慌慌張張地問。

  「姓梁的把四個倉曹全換了,每天都在糧倉裡清點,我們以前的那些動作, 會不會……」

  「你怕什麼?當初借放糧的機會私吞糧食的,可不止我們二人。縣衙上下,除了那糊塗了的縣令,誰沒參與進去?」

  楊勉冷著臉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就算投誠,也不會把這件事抖出來。就算抖出來了,梁山伯還能拿我們怎麼辦?」

  「讓他們咬死了, 如果梁山伯問起來,就說那是放糧時的火耗。所謂法不責眾,無憑無據,他還能把一衙門的人都抓起來?」

  他看著一直在發抖的主簿,不耐煩道:「你又抖什麼!」

  「之前換下來的那四個倉曹,都不見了。」

  這也是劉主簿清早來找楊勉的原因。

  「今早老四的婆娘到我家來找我,說是被梁縣令辭了,他們四個心裡憋悶,邀了一起出去喝悶酒,結果一晚上都沒回來。原想著是不是喝多了給抬到哪家去了,可是幾家都跑了,都不在……」

  他們的婆娘親人都以為是喝多了去了別人家,所以一夜都沒出去找。丟了差事,又吃了酒,她們都不敢刺激自家的男人,沒回來就隨著去了。

  這人失蹤了,老四的婆娘就有些害怕了。

  楊勉家大業大,她一個尋常婦人是見不到楊勉的,只能來找劉主簿。

  往日裡他們沆瀣一氣,靠賑災放糧的機會挪了不少官糧,加上幾家大戶每次也會給他們不少好處,這四個倉曹早就吃的是盆滿缽滿,即使丟了差事,日子也不會難過到哪裡去,只不過是面子上下不來,覺得嘔得慌罷了。

  所以萬萬是不可能為了這樣的事喝到爛醉回不來家的。

  主簿本來就是個再小心不過的人,讓幾家人先不要聲張,悄悄派了人去找,將四家從酒肆到家中的沿路都找遍了,街頭巷尾都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那四個倉曹。

  這下他就慌了,連卯都不點了,就來楊勉家中找他。

  「你說他們失蹤了?」

  楊勉聞言大驚。

  「怎麼是昨日失蹤?他們不是三天前就被辭了嗎?」

  楊勉自梁山伯將他架空後就不再去衙門了,只指使著以前的心腹四處散佈梁山伯苛刻、梁山伯要逼死農戶的壞話,自己則躲在幕後等著梁山伯倒楣。

  他知道困龍堤的情況,「九龍墟」這幾家是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建起來的,加上過不了多久就要到梅雨季節,甬江勢必要氾濫,這梁山伯無論現在多「橫」,到了那時候都要來求他做個「中人」,去向鄉豪士族們借糧。

  更別說鄞縣還有秋後繳稅的任務,梁山伯現在蹦得歡,官能不能做到年底都難說。

  「說是前兩天他們還到處找衙門裡的門路,托人在梁山伯面前關說,想要他高抬貴手讓他們回去,結果昨天得到了消息,說是梁山伯身邊那群學館裡的人油鹽不進,實在沒辦法說動,這才熄了心思,約了一起出來喝酒。」

  劉主簿都打聽清楚了。

  「你說,會不會是梁山伯把他們……」

  「不會,現在縣衙要人還糧,每天都有來訴苦的、告狀的,牛班頭他們現在忙得連家都歸不得,我派人看著呢,都沒有異動的。」

  楊勉搖頭,「而且牛班頭那性子我知道,讓他投向梁山伯容易,可他手上也不乾淨,這幾年官倉的糧沒白拿。就算梁山伯讓他去抓人,他也會想法子讓人給跑了,不會給自己惹禍。」

  「那是怎麼回事?」

  劉主簿急了。

  「你我二人和他們可不同,這事我們牽扯太深,我還好,家小不過寥寥幾人,你可是家大業大,事情要發了,你跑得了麼?!」

  「我去張家一趟。」

  楊勉也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我看他梁山伯還能翻了天去!」

  ***

  「梁縣令,這幾人招了。」

  一個相貌兇悍的漢子遞過幾張紙給梁山伯。

  「這是他們的口供,筆供和畫的押。」

  「勞煩諸位都使了。」

  梁山伯見他們招認的如此快,頓時喜出望外,接過他們的口供細細看了。

  「果真是被挪走了!」梁山伯面有怒色,「難怪多番阻撓我探尋真相,原來他們就靠著天災**斂財!」

  此時他們正在之前關押楊厚才的那間小院裡,這間小院偏僻幽深,又有牛班頭的人日夜把守,楊勉的人很難靠近,所以這些太守府的都使來訪時,梁山伯就把他們安置在了這裡,以避人耳目。

  「梁縣令,徹查糧倉失竊之事容易,但我等從太守府來,不是為了協助你查案的。」

  那彪悍的漢子論品級並不比梁山伯低,此時手扶腰帶不怒自威。

  「世子讓你解決的是『困龍堤』之事,希望你不要本末倒置。」

  幾位都使都是太守府的巡官,專司出巡會稽郡各縣,這樣的事情也不知看了多少,對於縣衙裡的官吏如何聯手起來搬空糧倉並不是很感興趣,這是太守府決曹掾的事情,他們出手相助,不過是因為梁山伯的懇求罷了。

  「正是,正是。」

  梁山伯連連肯定,「若不是本縣人手不足,也不敢勞煩諸位都使出手。」

  「如何破除困龍堤,下官已經有了辦法,只是還需要再尋幾個熟悉地理的本地人細問一番,這兩天裡,便能有對策。」

  他對著幾位都使拱了拱手。

  「到時候,還得有賴都使們出手相助。」

  「這麼快?」

  那都使一愣,繼而冷著臉提醒他:「事情是要儘快解決,可也不能激起民憤。你莫忘了世子吩咐的,最好能既讓幾家放棄『蛟龍』之事,又不生出事端。」

  梁山伯的眼神一黯,低下頭應承了。

  原來在太守府的眼裡,那麼多深受水患的百姓算不得「民」,他們的「憤」也不是「民憤」。

  只有那些以水患迫得百姓家破人亡的人家算得上他蕭氏皇族的「子民」,而心心念念讓梁山伯做的,也只是不得罪這些人,不要引起「民變」罷了。

  太守府來的都使們也不清楚梁山伯的計畫。

  當初楊厚才在西林禪寺外喊冤,世子召見了他,得知鄞縣居然在修什麼「困龍堤」,甚至因此引起甬江年年氾濫,立刻從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浮山堰裡鬧「蛟龍」的事才不過兩年,可鄞縣修困龍堤居然已經有三四年了,這說明「蛟龍」這種說法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要麼這兩者之間有某種聯繫,要麼這些術士都是一夥的。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若是任這件事鬧大,在這個關節上又翻出「蛟龍」提醒梁帝他做過的蠢事,恐怕他們是宗室也討不了好了。

  可若真的大張旗鼓地去辦,就怕這些士族因墳塋被動而舉事,亦或者鬧到京中去。

  畢竟「死者為大」,無論他們遷墳是不是為了改變風水,真動了別人的祖墳,鬧到哪裡都有理。

  世子不是笨蛋,自己來西林禪寺和賀革下棋,轉眼間就被這庶人堵了,鄞縣縣令又是賀革的弟子,這其中有什麼聯繫一想便知。

  可事情被捅出來了,他又不得不解決此事。

  世子一邊希望梁山伯辦事,一邊又惱怒他們算計他,便只委派了兩位都使和幾個捕事帶著一紙文書到鄞縣,允許梁山伯「便宜行事」。

  於是梁山伯得了一根雞毛當令箭,雖然能全權指揮這幾個武官,卻不能暴露出太守府參與其中。

  太守府能做的,不過是事後替梁山伯善後罷了。

  這幾個都使聽到梁山伯說已經有了眉目會這麼驚訝,也是因為如此。

  若沒有太守府的書令,他哪裡來的膽氣和能力去讓此地士族拆了「困龍堤」?

  就靠他帶的那一幫子書生?

  說話間,屋子的門被人敲響。

  都使們將眼睛一眯,悄聲貼到門上往門縫外一看,見是楊厚才帶著幾個鄉人打扮的百姓,點了點頭,開了門。

  「你們來了!」

  梁山伯見楊厚才果然把人都帶來了,大喜道:「有你們在,我進那塊『龍穴』就十拿九穩了!」

  進入屋子裡的楊厚才,已經一改之前鬱卒悲憤的形象,站在那裡也不再刻意駝背彎腰,雖然臉上、身上都有傷,可渾身都展現出充滿希望的光彩。

  他一見到梁山伯,就屈膝給他磕頭。

  若不是這位縣令是個好人,就在他告狀的時候,恐怕就已經被交出去了。

  梁山伯將他攙起,問起楊厚才帶來的人,後者指著幾個有些局促的鄉人,介紹道:

  「他們都是我們楊家村的漢子,都是信得過之人。」

  「困龍堤剛修的時候,人手不足,請了本地人幫忙,我這幾位同村因為力氣大也去幹了幾個月的活兒。」

  他拉了一個眼睛細長的漢子出來。

  「就是他,他認識一條通往那塊『龍地』的小路。」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是無生、celia 兩位朋友的生日,我昨天帶孩子出門沒上網,今天才知道,勞你們破費地雷和手榴彈了……

  作為作者,也沒什麼好感謝你們的,今天加更一更!


第247章 龍潛深淵

  最初的時候, 當地的百姓並不知道鄉豪們為什麼要在支流上修幾道堤壩,這時候的人很難有這樣的見識,也不敢管貴人們的事情, 所以最初招工的時候, 為了糊口飯吃,很多有力氣又不在農忙時的漢子都去幫忙了。

  到後來甬江被這些堤壩截斷了支流, 到了發水的時候, 上游的百姓才發現那幾道堤壩替貴人們的什麼「龍地」攔住了水流, 卻給他們造成了沒頂之災,這時候罷手不修,卻已經來不及了。

  到了楊家村的村長去找士族理論,希望暫停修建堤壩半年, 讓水情平緩再修困龍堤時, 自然是遭到了士族的拒絕,甚至因為矛盾而失手鬧出了人命。

  有些人害怕了,有些就是楊家村的與村長有親,自然是不敢也不願再修了, 趁著天黑悄悄跑了。

  楊厚才找來的這幾人,就是當初因為對地形熟悉而偷跑了的那幾人。

  太守府的都使們不知道梁山伯要做什麼,其中一人比較寬厚,善意地提醒梁山伯:

  「梁縣令,此事務必要謹慎再謹慎。不是世子怕事,只是若這幕後主使之人是抱著挑起當地民變的想法設下此計的,你打草驚蛇, 就等於是鑽進了他們設下的圈套裡。」

  他頓了頓,又說。

  「況且,就我們這幾個人,鬥不過困龍堤上巡守的眾多家丁部曲。」

  到達鄞縣的第一天他們就去遠遠的看了,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年,為了困龍堤吵鬧的人已經幾乎沒有了,可他們巡視的人手卻絲毫也沒有鬆懈,只是隨便點了點,堤上堤下至少有兩三百人把守。

  「諸位請放心,我並沒有想和他們明火執仗對峙的意思。」梁山伯怕他們不放心,再三保證。

  「我只希望都使們和這幾位兄弟能把我送到『龍地』裡。之後若發生任何事情,由我一人承擔。」

  梁山伯再三保證了,又有世子的命令,幾人只能先按下心中的疑問,和梁山伯約了丑時見面。

  他們算好了時間,丑時出發,等到了困龍堤時,正好是寅時。

  寅時是半夜即將破曉的時分,此時天色未亮,寒露濕重,即使是守夜的侍衛也困頓無比,更不願冒著陰冷在戶外久留,乃是一天之中,精神最為放鬆戒備的時刻。

  等他們在縣衙後門約定的時間碰頭後,見了梁山伯的打扮,幾人紛紛露出好奇的神情。

  梁山伯沒有幾套衣服,此時換了一身在學館中學習騎射的短打,再套上長衫,背後背著一個大竹簍,隱約可以看見裡面有幾個竹筒和一個大陶罐。

  這些東西看起來就不輕,好在梁山伯並不是真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否則就這一個竹簍,背一陣子就能把他累趴下。

  謝絕了楊厚才替他背東西的建議,梁山伯投身入濃重的夜色之中。

  「走吧!」

  幾位太守府的都使用太守府的令書敲開了城門,跟隨著楊厚才領來的鄉人踏上了一條城外的小路。

  沒走一會兒,楊厚才從後方追了過來,湊在梁山伯耳邊耳語道:

  「恩公說的不錯,那楊勉的人果真守在府衙附近,見我們趁夜出門,也冒著宵禁的風險追了過來。不過他們沒有手令,出不得城門,我看他們往城東去了……」

  城東,是鄞縣士族在城中的居住之地。

  梁山伯點點頭,示意繼續前進。

  南方潮氣重,他們走的又是沿甬江的小路,道路濕滑無比,即使前面指引的人手裡拿著火把,梁山伯還是摔了好幾次。

  只是無論梁山伯摔得多麼厲害,他身體的下意識反應一定讓自己往前趴去,而不是往後傾倒。

  為了保護身後的背簍,他的臉上已經被碎石殘枝劃出了不少口子,這也讓其他人對他身後的背簍越發好奇。

  「再往前,困龍堤上的人就能看到我們這邊的火把了,必須要熄了火把再往前。」

  幾個鄉人心驚肉跳地指了指對面高堤上的火光。

  「往前面翻過一道溝,鳧水過去,就能繞過一段困龍堤。到那邊往前走兩三裡,只有幾個巡更的,避開就能進『龍地』。」

  他們也不知道這位縣令為什麼要大半夜去一塊全是死人墳墓的地方,若是有可能,他們根本不願半夜到這種地方來。

  「多謝各位指路……」

  梁山伯記住那邊的方向,對著他們拱了拱手。

  「既然後面路已經知道了,各位就請回吧,沒理由讓你們陪我一起冒險。」

  見梁山伯要他們走,幾個年輕人不敢相信,猶豫著開口:「既然縣令有大事要做,我們還是……」

  「走吧!」

  梁山伯態度堅決。

  「現在走還來得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幾個年輕人和梁山伯並不相熟,本出於道義推辭了幾番,覺得這樣拋下一個書生在荒山野嶺裡有些不厚道。

  可梁山伯一力堅持,何況他身邊還帶著幾個太守府裡出來的官兵,幾人心裡又是佩服又是感激,給梁山伯施了禮就走了,獨留下楊厚才。

  「你怎麼不走?」

  梁山伯奇怪道。

  「我父親就死在困龍堤下,他們曾對我道,讓我永遠也到不了那裡。」

  楊厚才的眼睛裡流露出仇恨。

  「如今,我倒要看看他們吃驚的樣子。」

  「好。」

  梁山伯點點頭,帶上楊厚才和太守府的人,按照鄉人們指點的路線,繼續前行。

  按照既定的方向繞過一段已經枯竭的溝渠,便是一處帶著腐臭味道的水潭。

  這位置原本是和裡面相連的,沒有困龍堤的時候原是很大的湖面,枯水期時修建了困龍堤,此處水枯澤困,只剩雨水能夠填補一二,漸漸的,湖水變成了潭水,潭水變成了淤泥之池。

  好在水也不深,只到腰際,只是臭了點,他們皺著眉頭脫下衣服,將衣衫都放在梁山伯的背簍裡,由幾個人抬著過了這道水潭。

  等爬上岸,果然已經能看到遠處高地上影影綽綽的墳塋。

  魏晉後不再像漢朝那般厚葬成風,所以墓葬的規模並不宏偉,可好生生的荒地裡乍然看見十幾座連在一起的墳塋,白森森的墓碑在夜色中顯得無比陰森,再加上守墓人的茅屋裡火光閃動,越發淒冷可怕。

  更別提耳邊還有夜梟鳴叫之聲,勾得人背後生涼。

  眾人剛剛從潭水裡走了一遭,渾身又濕又臭,此時感受著種種氣氛,被夜風一吹,均是渾身一抖。

  「就是此處了。」

  楊厚才指著那邊,用恨意化解著心頭的懼怕:「現在是夜晚,看不清楚。若是站在困龍堤上往下看,那一小塊地方確實形似龍頭。」

  「就為了那巴掌大的地方,竟把百姓活命的生路全部斷絕了!」

  梁山伯歎息。

  他從背簍中取出幾根火把,遞了一根給楊厚才:「等會兒我讓你把火把點起來,你就點著火把,跟我一起跑。等我讓你走的時候,你也要毫不猶豫地離開。」

  「點火?不是要避人耳目嗎?」

  楊厚才大驚。

  「到了這裡,就不必避人耳目了。」

  梁山伯換過乾淨的長衫,又背起了他之前的那個背簍。

  「諸位都使……」

  太守府的人緊蹙著眉頭看向這位年輕的縣令。

  「等會兒那幾個巡守之人,還勞煩諸位解決。」梁山伯頓了頓,又說:「等會我進去,必定要被人發現。等亂起來,希望幾位都使能為我拖延一時半刻,直到多引些人過來。」

  「梁縣令,你究竟要做什麼?」

  幾個都使駭然道:「要是驚動了所有人,我們也救不了你!」

  這大半夜的,若是混亂中梁山伯被人殺了,再推說是「失手」,難道他們還能怎麼辦嗎?

  這些士族頂多和楊父之死一樣,隨便推出個替罪羊頂了。

  「你們放心,我有脫身之策。」

  梁山伯對著頷首,「我不告訴你們始末,是為了你們好。你們若知道我要做什麼,怕是也要成了我的『同謀』。」

  「此時你們蒙在鼓裡,之後回太守府也好交差,大可推脫你們什麼也不知道。」

  一干人被梁山伯的神神秘秘弄得心煩意亂,偏偏事已至此,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按照梁山伯說的去做。

  他們人數不少,點起火把後沒走幾步就被前方幾個守衛發現。

  有了之前梁山伯的安排,幾個太守府的府兵欺身上前,纏住了他們,其餘人等沒命地跑向那塊「龍地」。

  這邊的動靜很快就引起了守墓人的注意,沒一會兒,只聽得幾聲犬吠之後,好幾個人從木屋、茅屋中走了出來,大吼道:

  「是什麼人!」

  好在這是半夜,醒著的人並不多,他們又繞過了防衛最嚴密的一段,此時稀稀拉拉出來四五個人,還在太守府都使們的控制之中。

  「希望你好自為之,不要讓世子失望。」

  一位都使深深看了梁山伯一眼,拔出腰上的佩刀。

  「兄弟們,替梁縣令拖延片刻!」

  「是!」

  一時間,哐倉之聲不絕,梁山伯身邊所有的武力全部都迎了上去。

  守墓之人起先還以為是喝醉了酒走迷了路的守衛,見來人手裡提著刀,再怎麼困倦的腦子也清醒了過來,嚇得沒命地大叫。

  這些守墓人的屋子裡是有銅鑼等物的,此時見有外人來襲,立刻鳴鑼示警,一時鳴鑼聲大作,這小小的飛地上火光四起。

  困龍堤上下守衛之人聽到這邊的聲響,立刻提著火把、燈籠等物向墳地裡奔了過來。

  而另一邊,梁山伯領著楊厚才舉著火把,沒命地往葬著士族祖先亡人的高地上跑,說是高地,也不過就是一處土坡,只不過為了風水,墳塋遷的略微高些罷了。

  上了高坡,梁山伯借著天邊已經發亮的天色,看到高地四周已經起了不少樁基,這些樁基連同之前的困龍堤,將這塊「龍地」圍成了一派莊嚴模樣。

  想來那些還沒建起的樁基就是日後「九龍墟」的雛形,只不過梁山伯發動討債的太快,他們還沒來得及找齊人手罷了。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高坡下太守府的人早已經和守墓人鬥了起來。

  不遠處幾個府兵和守衛打成一團,已經分出了勝負,府兵們得勝了,反倒一臉迷茫;

  更遠處,無數火把燈籠聚集起的長龍,正源源不斷地往此地彙聚而來……

  梁山伯只覺得此生再也不可能有比現在更加驚險刺激之時,無論這時候是哪一方先抓到了他,恐怕都要落得個亂刀加身的下場。

  「楊厚才,到了這裡就可以了,你趕快熄了火把,往上面跑!」

  梁山伯站在一眾墳塋之間,對著楊厚才呼喊。

  吞吐著焰色的火把將他的臉色照得忽明忽暗,襯著這夜色,面目肅殺的梁山伯看起來猶如超脫于人世之外一般。

  這幅樣子,又在墳墓之間,很容易讓人想到「鬼上身」或是別的什麼類似的東西。

  「梁縣令,你要幹什麼……」

  古人多敬鬼神,楊厚才也不例外,此時是心驚肉跳,壓根忘了剛才答應了他什麼。

  「你且上去,等會兒下面危險。」

  梁山伯對他微微一笑,揮了揮手。

  只見他卸下了身後的背簍,從其中取出了那個用紅泥封口的陶罐。

  「梁……」

  「上去!」

  梁山伯一聲厲喝,神色肅穆,不怒而威。

  楊厚才被他喝地一哆嗦,不由自主地繼續往上跑。

  就在這談話間,「龍地」上已經聚集起了不少人,他們站在高坡下,對著高處的梁山伯呼喊著。

  「上面那廝,乖乖給我下來,驚擾了祖先之靈,等著貴人將你千刀萬剮!」

  「那小子,你舉著的是什麼東西?快給我下來!」

  「你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居然敢到這裡來撒野!」

  「我剛才好像看到楊家那小子了!一定是楊家人派來搗亂的!」

  聽到有人說「楊家人」,不少參與過打死楊父的人都赫然一驚,再看向梁山伯手中的罐子時,便驚魂未定。

  裡面,難,難道是火油?

  可這些墓碑墳塋根本起不了火,除非把那些棺材扒出來燒了,否則就算是一大罐火油,又能做些什麼?

  這時候,太守府的府兵已經抵擋不住越來越多的守衛,開始由纏鬥變為撤退,他們武藝高超又武器精良,那些守衛一時也奈何不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掉頭逃走。

  「反正上面還有個!」

  他們看向梁山伯的方向,咬牙恨道。

  「那小子,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一個守墓人慌張地問。「莫不是火油?我,我勸你不要玩火**……」

  「這不是火。」

  梁山伯特意換上的青衫在夜風中獵獵舞動,高捧著陶罐的他眼睛裡散發出一種異常明亮的神采。

  「這是解咒之物。」

  他沖著坡下眾人森然一笑,抬起手,將那陶罐往前一送,跌落到坡下。

  啪!

  陶片四散,咣當碎落一地!

  這處墳塋建在「龍地」的正中心,所以他也無路可逃,在別人看來,像是早已經將生死置之於度外。

  他不要命,其他人還是要命的,見那大陶罐向著他們砸來,人人都以為那是火油,怕接下來丟下來的就是他腳邊的火把,連忙避之不及地逃開。

  誰料那陶罐摔的四分五裂,從裡面淌出一灘液體,可那液體既沒有火油刺鼻的氣味,也沒見到有什麼異象發生。

  有個漢子壯著膽子撚起一撮濕潤的泥土,放在鼻下聞了聞,不太確定地說:「好像是,是……」

  「是水?!」

  「不錯!正是甬江之水!」

  梁山伯哈哈大笑著,拾起腳邊的火把,按照祝英台信中所言,將那火把投入背簍中的竹筒之上。

  竹筒上刷了火油,一遇到火立刻點燃了起來,梁山伯伸出一腳將那背簍踢出老遠,張開雙臂,放聲長嘯。

  「江水入土,困龍升天!」

  轟!!!

  ****

  困龍堤上,楊勉領著幾家士族的管事、嫡子匆忙趕往「龍地」。

  從梁山伯果真離開府衙起,他的心裡就一直七上八下,像是有好幾個人在裡面敲著小鼓。

  這種恐怕要發生什麼事情的預感,逼得他不得不冒著被怪罪的危險連夜叩開幾家士族的大門,快馬加鞭追著梁山伯往困龍堤而來。

  果不其然,「龍地」那邊似是起了什麼騷亂,將整個困龍堤上下的人等攪得不得安寧,齊齊往那邊而去。

  然而還沒等到楊勉等人趕到祖宗墳塋之地,龍地那邊突地亮光大作!

  轟!!!

  深夜裡,巨大的轟鳴聲震的困龍堤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掩住了耳朵,更有不少人驚得跪趴與地,瑟瑟發抖。

  他們平生之中,從未聽過如此大的聲響。

  雷聲之後,火光沖天而起,而後一道濃煙沿著火光竄上雲頭,隔著好遠的地方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夜色深沉,那片黑色的濃煙飄渺不定,在火光中乘風而上,映出了一道龍形。

  困龍堤上被雷聲嚇倒的張家嫡子好不容易等到耳鳴過去,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看見那道濃煙,掩面大哭。

  「龍跑了!蛟龍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問我梁山伯有事沒有?

  那就是祝英台做的劣質大煙花,聲音和煙能嚇死人,殺傷力超小……吧?

  小劇場:

  梁山伯:(被炸的灰頭土臉)作者你給我出來!你能不能讓筆下的主角帥過三秒!


第248章 除惡務盡

  「墳頭上放煙花是什麼感覺?」

  如果有人現在這麼問梁山伯, 被炸的漆黑一臉的梁山伯一定會給他一個字。

  ——「滾!」

  祝英台給梁山伯這兩筒「煉丹廢物」,原本只是為了掩飾藏在筒底夾層裡的東西。但本著「也許沒准就用上了呢」的想法,祝英台還是在信裡詳細的告知了這兩筒東西是什麼, 以及究竟怎麼用。

  祝英台的本意是讓梁山伯能夠借著這些煙火造成的假像當做煙霧彈逃跑用, 可惜沒有見過「煙霧彈」是何物的梁山伯並不能完全領悟到祝英台的意思,也小看了這煙花造成的聲勢。

  於是明明該是帥氣無比的「困龍升天」, 硬生生把所有人都嚇成了傻子。

  這其中也包括梁山伯。

  竹筒點燃時的巨大聲響讓無數人捂著耳朵仰頭就倒, 若不是梁山伯知道可能有聲音捂住了耳朵, 大概他會是第一個被「劣質煙花」炸聾了耳朵的人。

  等困龍堤上巡夜的守衛全部趕到這邊時,梁山伯渾身被濃煙熏得漆黑,頭上、臉上還有粉末與灰塵,可即使他的樣子看起來如此可笑, 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張家和黃家等士族中連夜趕來的家中子弟如今正淚涕縱橫, 他們費盡千辛萬苦困住的蛟龍就在剛才的轟雷聲中一飛沖天了,空餘下沒有龍氣的死地。

  「打,給我打死他!」

  張家嫡子怒急攻心,指著梁山伯氣急敗壞道:「打死此人者, 賞金十兩!」

  十兩金子並不是個小數目,當下就有人躍躍欲試。

  「吾乃鄞縣縣令梁山伯,誰敢?!」

  梁山伯拭去臉上的黑灰,大喝道:「謀殺朝廷命官者,斬立決!」

  「梁山伯?」

  張家人聽到他的名字,轉頭瞪向身邊的楊勉。

  「你之前的保證呢!不是說是楊厚才嗎?!」

  剛才天色昏暗,梁山伯又灰頭土臉, 楊勉一時沒發現那站在高地上的是梁山伯,現在一聽那人自報家門,頓時心中苦澀。

  「這……梁縣令毀壞了士族墓地,也算是衝撞了士人……」

  「誰說我毀了墓地?」

  梁山伯剛剛已經查看過了腳下,找好了退路。

  「方才是困龍升天,聲勢雖然浩大,可蛟龍卻沒有驚擾亡人,你們看一看,到底是哪座墓損了!」

  鞭炮當然是毀不掉墓碑的,否則後世那麼多人年年掃墓,祖先的墳墓早就被炸完了。

  這些士族選擇做墓碑的石材都是上好的石料,原本就堅硬無比,被那沒啥殺傷力的煙火炸過,除了上面沾了些灰塵,半點損傷都沒有。

  這些人神色古怪地檢查了一遍,果真沒有毀壞墓地,只能忿忿地回報。

  「梁縣令,你這是何苦……」

  楊勉眼珠子一轉,狀似勸慰道:「被你這麼一弄,好好的『鯉魚躍龍門』的風水變成了『水枯澤困』,這些貴人們花費了好大的心血才困住這條蛟龍,你說說,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他不提還好,一提之下,幾家士族又義憤填膺起來,一個個叫囂著要把梁山伯丟到甬江裡去祭蛟龍。

  聽到他們的威脅,梁山伯放聲大笑。

  「你笑什麼!」

  張家嫡子惱羞成怒。

  「我笑你們大難臨頭而不自知!」

  梁山伯鏗鏘道。

  「我笑我救了你們,你們卻不知好歹!」

  「放肆!」

  「你們困住蛟龍,又是修堤,又是放糧,早就已經被有心人捅到了太守府去。此處既然是龍地,自然該是龍子龍孫享用,你們一群士族,又不是宗室,將祖墳遷到這裡,一旦有人煽風點火,當真一點都不擔心?」

  梁山伯的聲音在清晨的微風中遠遠傳了出去。

  「這蛟龍被困至此,數年來,沒有哪一年風調雨順過,這便是上天的警示!若是哪一日甬江氾濫到連困龍堤都無法攔住的地步,此處便再現浮山堰之禍。在這關頭,你們還觸浮山堰的黴頭……」

  「事情傳出去,我一個小小的縣令丟官事小,諸位數代、數十代立下的士門,怕是就要煙消雲散了!」

  他雖是庶人,卻深深明白這些士人們最怕的是什麼。一旦門閥不在,他們跌落塵埃,恐怕面對的將是比庶人更慘的境地。

  昔日仇敵會落井下石,被欺壓過的奴隸蔭戶也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沒有了士族的種種優待,煙消雲散只是最好的結局。

  被梁山伯這麼一威嚇,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反駁。

  「你這庶子,一張嘴倒是利害!」

  張家之子看著梁山伯,突地一聲冷笑。

  「可惜你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小小一縣令罷了!毀了我等的龍地,我倒要看看,上面是怪罪我們,還是怪罪你!」

  「來人,在困龍堤上豎一根柱子,把他給我綁了,就在堤上示眾!」

  ***

  鄞縣。

  「聽說沒有,那個催糧的梁縣令被張家捆在了困龍堤上!」

  街頭,一個中年漢子嘖嘖稱奇。

  「他替張家催糧,怎麼反倒被捆了呢?」

  「聽說是……」另一個跑碼頭的漢子左右看了眼,小心翼翼地說:「聽說那梁縣令,放跑了困龍堤裡困著的那頭蛟龍!」

  「我的天,凡人怎麼能放跑蛟龍!」

  「你是沒看到哇,那頭早上我恰巧就在附近,親眼看到了困龍升天啊!」

  那跑碼頭的漢子說的是繪聲繪色,「聽說那蛟龍日日向梁縣令托夢,希望他能放它脫困,於是梁縣令膽氣一起,揣著一罐甬江水趁夜就摸進了困龍堤裡,將那江水灑到了『龍地』上……」

  不知不覺間,漢子的身邊圍滿了人,一個個聽得是聚精會神。

  「只見得轟隆一聲巨響,雲頭上降下九重驚雷,直擊梁縣令腳邊的空地!霎時間,被困住的黑龍騰空而起,向著梁縣令點了點頭,一頭紮進了雲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歎道。

  「梁縣令放跑了龍,改了此地的風水,本地那些貴人們怎麼能饒他?當場就要殺了他祭祀祖宗。好在他是太守府親自欽定的縣令,這才留了一命,只是被捆在九龍墟上洩憤而已。」

  「九龍墟?不是困龍堤嗎?」

  一個百姓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聽到陌生的名字,好奇地問。

  「本來只是困龍堤,可是這幾年沒了蛟龍,每年都不曾風調雨順,為了讓蛟龍回水裡,這幾年雨是一年下的比一年大,甬江也年年氾濫,這些貴人們怕困龍堤截不了江流,所以想多修幾道萬無一失。」

  漢子笑道,「那基樁之前都已經起了,結果梁縣令把龍放跑了,現在都成了無用功啦!」

  「他們哪裡來的人手修九龍墟?」幾個百姓遲疑道,「現在可是農忙時候,又不是官府修堤,能徵調力夫,這就剩幾個月就到汛期了……」

  「誰知道呢。」

  漢子擺擺手,「這些貴人們的想法,哪裡是我們摸得清的,約莫是有什麼其他的路子招到力夫吧。」

  縣令被縛,有許多人都來外面打探消息,其中就不乏一些「聰明人」。等聽完前因後果,不少人都陷入了深思,面上露出了然之色。

  難怪急著要催糧,寧願讓農人欠官府的糧食,也不讓他們欠士門的。

  「那蛟龍上了天,今年是不是不鬧水災了?」

  一個年紀較大的老農更關心的是這個。

  「聽說龍都管行雲布雨,哪裡下多少,下多少天,都是龍管的哩!要說我們這年年淹是蛟龍不在,現在蛟龍歸位了,應該不會再淹田地了吧?」

  「我看今年不會下了。」

  漢子跟著點頭。「就算會下,等困龍堤被拆了,有那塊地分流,水也大不到哪裡去!」

  「困龍堤要被拆?」

  不少人吃了一驚。

  「可不是,那地方的龍一跑,風水就變成了水枯澤困,祖墳在那裡,子孫一輩子都不能上進!可不要趕緊遷走呢!」

  漢子笑眯眯地。

  「等沒有了那些貴人的墳地,困龍堤上又沒有人再把守,你看著,不出幾日,肯定有想要種田的百姓把那裡給扒了!」

  「今年不會再淹了,我們得回去插秧去。」

  好幾個在城中幹活的年輕漢子商量著說,「家裡還有好幾畝好田,廢了可惜。等那些貴人把墳遷走了,堤被扒了,日子就好過了。」

  「我也是,我家今年田就種了一半,就怕又被淹,不敢使力氣。」

  「我也是,我也是……」

  說話間,不少人打定了主意要回去侍弄家裡的農田,說不得到了秋收還能有點收成。

  沒有了田在城裡糊口的,和流民也差不多,說出去人人都瞧不起。

  但凡有一點希望,誰也不希望靠討飯過日子。

  等看熱鬧的、聽新鮮事的走了個乾淨,那「跑碼頭」的漢子也背著漁網吊兒郎當地拐入了幾條小巷之中,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剛剛還打扮成漁夫樣子的漢子已經換上了一身官服,出現在了府衙裡。

  「有勞都使了。」

  幾個佐吏面露不安。

  「只是這麼做,能有什麼用處?」

  「我也不知道。」

  那位都使搖了搖頭,「這都是你們梁縣令吩咐楊厚才帶回來的話,我們也只是照做而已。不過往好處想,至少大部分百姓開始相信今年不會再發水了。」

  這種傳播流言的事情,就不能找熟面孔做,這些太守府來的都使和官差們正合適。

  太守府的人在當夜替梁山伯阻攔了片刻,後來趁夜散入各處,沒有被當場抓住。

  那楊厚才藏在梁山伯身後不遠的高處,因為人人都注意到梁山伯,倒沒發現楊厚才,在混亂大起之前,梁山伯就已經想好了計策,吩咐楊厚才先藏起來,之後從原路跑了回去,將消息帶了回來。

  現在整個鄞縣因為困龍升天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這些士門再怎麼大膽,也不敢在這個風頭上讓梁山伯死,最多靠折磨他出一出氣。

  說起來,梁山伯什麼也沒做,就是往地上澆了一罐子水而已。

  「我們天天給梁縣令送水送粥,旁邊幾家的守衛對我們是虎視眈眈,就算我們想要強行把他從柱子上解下來,對方人多勢眾,我們也無能為力。」

  一個佐吏恨聲道:「要是傅歧或是馬文才在這裡,帶著家將部曲要人,哪裡有這樣的事情!」

  幾個都使都是會稽人士,俱都聽過這幾位「天子門生」的名字,就是不知道這新任的鄞縣縣令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聽說那幾位都是士族出身,照理說不會和他們這樣的吏門寒生有交情。

  就在幾人議論紛紛間,突然有門子來報,說是衙門外沖進來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梁山伯抬了回來,往大堂裡一丟,就走了。

  這下子,眾人駭然。

  等他們沖到大堂裡,只見奄奄一息地梁山伯躺在地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喘得像是拉破了的風箱。

  「梁縣令!」

  「令長!」

  幾個都使遲疑不定地看著地上的梁山伯,將他攙扶了起來。

  「勞煩,勞煩諸位,去把楊勉、劉主簿諸人捉拿歸案,追還這幾年被貪墨的糧草……」

  梁山伯氣若遊絲地吩咐著。

  「我,我這裡無事。要再拖下去,我,我怕他們要跑了……」

  「還管什麼糧草,先找醫者要緊!」

  幾個都使大驚失措,連忙喊人去找醫者。

  「他們絕想不到我都這樣了,還想著這個。」

  半躺著的梁山伯一邊咳嗽,一邊搖頭,死死攥著一個都使的手。

  「去,去抓人,除惡務盡……」

  那都使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一個看起來下一刻就要斷氣的人,力氣能這麼大。

  除了意志過人,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他敬佩地看著梁山伯,重重點了點頭。

  「你放心,世子讓我們協從你行事,在你還能理事時,我們必定盡力相助!」

  梁山伯眼中露出欣慰的笑容,還未說話,先劇咳了一陣。

  待掩著口鼻的袖子移開,那袖子上已然一片血跡。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你放心,世子讓我們協從你行事,在你還能(沒)理(有)事(死)時,我們必定盡力相助!

  N久以後。

  累成狗的差官們:(狐疑)媽的,我們都要累死了,他個病秧子怎麼還沒死?!


第249章 長相疑雲

  公主祠外, 提著幾瓶酒的傅歧扭扭捏捏,死活都不願意進去。

  「你搞什麼?」

  孔笙看了眼身前的褚向,壓低了聲音問他。

  「不是說好了一起祭拜晉陵長公主嗎?」

  「要去你們去。」

  傅歧看著公主祠裡進進出出的小娘子、老婦人們, 頭皮一陣發麻。

  「我不想和一堆女人擠。」

  那邊的馬文才瞟了他一眼, 知道他腦子裡又不知道在想什麼了,索性從他手中拿過「秋香」, 先抬腳進了公主祠。

  這座祠堂只是民間百姓建的, 按理應該並不華麗, 祠裡也應該充滿了民間的慣有審美——例如披著紅紅綠綠衣衫的神像,以及各種俗不可耐顏色堆砌在一起的木雕等等。

  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整座公主祠的風格清靜雅秀,那座主祭的神像雖然面目模糊, 卻也看得出眉目端麗身姿婀娜, 應該不是出自什麼鄉野木匠之手。

  而且無論是頭上的髮型發飾,還是身上的衣著披帛,均是京中貴婦的慣有打扮,神像上衣衫的料子, 也確實是綾羅絲帛無誤。

  大概正是因為這座「公主像」美麗的已經超過了鄉人們的想像,所以才會如此香火旺盛,以至於人們甚至覺得哪怕只要是祭拜它都會變美。

  看著享堂裡跪伏一地許願的信女,居然有不少人的服飾、發飾模樣都是模仿這座雕像的,沒有金銀,就用鐵的,沒有瓔珞, 就用刷上紅漆的木珠子……

  讓馬文才等人了看了,一時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感慨。

  女人的愛美之心,真是無論什麼身份,俱是一般。

  似乎有些約定俗成的,這裡只有女人來,他們幾個年輕後生東看西顧,竟沒有看到一個男人。

  待那些許願的小娘子、大肚婆們抬起頭來,發現堂中多了幾個郎君,一個個抽氣的抽氣,羞紅了臉的羞紅了臉,還有大著膽子使勁往這邊瞧的。

  他們幾人都出身士族,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能看的出不是來這裡的人物,這也越發讓她們好奇,這些郎君來這裡做什麼。

  然而很快的,她們的羞澀也沒了,笑意也沒了。

  「我家公子祭拜大長公主,爾等速速退下!」

  孔笙帶來的護衛拔出佩刀,對著屋中呼喝。

  「否則衝撞士人,等著吃鞭子!」

  從孔笙護衛拔出佩刀的那一刻,屋子中的女人們尖叫聲此起彼伏,還不等護衛驅趕,一個個忙不迭地站起身來,低著頭就往公主祠外走。

  還有些膽子大的,臨走前瞪了他們一眼,嘴裡無聲地罵罵咧咧,顯然對於他們仗勢欺人的舉動十分不滿。

  可惜士庶有別就是士庶有別,她們即使又氣又恨,也只能選擇退讓。

  沒一會兒,公主祠裡的信女們走的乾乾淨淨,廟裡主持香火的主持見此情況,知道來了貴人,連忙從後面出來伺候。

  孔笙安排這一切時,褚向都似乎毫無所覺一般,直到堂中沒有外人了,他從馬文才手中拿過一瓶酒,跪在那穿紅著綠的神像面前,用酒祭拜自己的母親。

  馬文才幾人按輩分都是晚輩,按晚輩禮對大長公主行了祭禮,又都給了那廟祝一些香火錢,讓祠廟中相關人等都不要出來,準備把一座空空蕩蕩的公主祠完全讓給這對「母子」。

  幾人出了公主祠,本準備在外等候,結果舉目一望,樂了。

  「這位小郎君好俊俏,有婚約了沒有啊?若是沒有,大娘給你介紹個不錯的姑娘?」

  「瞧瞧這身材,瞧瞧這胳膊這腿,一看就是能幹活的!」

  一個牙都豁了的老大娘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傅歧身上的腱子肉,滿面「慈祥」地笑問:「小郎君啊,來公主祠幹什麼啊?是不是想看哪家的閨女漂亮,給自己找個媳婦兒啊?!」

  「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

  這下,一直站在祠外當自己是雕像的傅歧驚了,撥開老太太的手,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我就說,我就說……」

  老太太不怒反喜,咧著嘴向著四周的女人們炫耀。

  「有勁著呐!」

  「老瘋子!」

  傅歧是又羞又惱,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了不失禮,早上選了件細麻的白色衣服出門,早知道會遇見這麼多瘋婆子,就把他那件羅衫穿著。

  也不會被人這麼「調/戲」!!

  南朝的民風雖不如北朝那麼開放,可未婚男女之間也沒有那麼拘束,尤其在公主祠祭拜的還有不少已經懷了孕來祈福的婦人,這種婦人最是潑辣的,見了傅歧羞澀難當,越發起了逗弄之心,一起圍了過來,問東問西。

  就在傅歧難以招架之時,一抬眼終於看到了出來了正在看戲的馬文才幾人,頓時大喜過望,叫了起來。

  「你們出來的正好,趕緊把這群瘋婆子趕走!」

  他這一喊,原本還站在公主祠外討論裡面幾個郎君身份的女人們吃了一驚,見是剛才驅趕他們的士族出來了,一個個低頭噤聲,安靜的像是鵪鶉。

  傅歧幾乎是蹦著跳回他們身邊的。

  噗!

  徐之敬實在沒忍住,一下子笑了。

  「別怕,別怕,會祭拜公主娘娘的,都不會是壞人!」

  唯有那豁了牙的老太太還是笑眯眯地,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樣子,反倒用審視地目光打量著馬文才幾人。

  「哎喲,都是好俊俏的郎君啊!」

  這大娘應該是常年待在公主祠附近的老人,不少女子都認識她,見她還是這樣沒有分寸的樣子,連忙偷偷去拽她。

  可惜這老太太一點都沒有領略其他人的意思,居然走的更靠近了,看著馬文才幾人絮絮叨叨說:

  「這幾位郎君是貴人?哎喲,這幾年貴人來祭拜公主娘娘的可少見,而且還都是年輕的郎君……」

  馬文才立刻抓到了她話中的重點。

  「有貴人來祭拜過大長公主?」

  老太太點點頭。

  「有哇,這麼多年來,經常有貴人穿著普通人的衣服來祭拜,而且大都是男人,不過像你們這麼年輕的少。」

  她一邊說,一邊感慨:「他們換了布衣一個人來,就以為別人看不出他們是貴人了。可惜這些貴人一個個從骨子裡就是不凡的,就像剛才那個一身腱子肉的郎君一樣……」

  她又用「慈愛」的眼神看向傅歧,看的後者一哆嗦。

  「……貴人即使是穿得破破爛爛的,也是看的出來的哩!」

  馬文才聽聞過大長公主年輕時的「風姿」,連謝舉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這麼多年過去了,依然還有故人偷偷摸摸來祭拜她,思來也是尋常。

  只是一個婆子,為什麼神神叨叨地要對著他們說這麼多奇怪的話?

  馬文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後者並不躲閃目光,也笑嘻嘻地看著他。

  「幾位貴人勿怪,馮婆子以前傷了頭,說話做事就是這麼顛三倒四的,人卻不壞的。」

  一個婦人壯著膽子為她求情。

  「她就住在這公主祠裡,有一雙巧手,專門以替女子梳妝打扮為生,並不是媒婆。」

  說話間,幾個婦人紛紛附和,並說著她們頭上新奇的髮髻都是出於她手,冒犯傅歧也絕不是有意。

  其他人這麼一說,馬文才看向婆子的表情更加古怪。

  之前他就覺得古怪,這祠堂裡的公主神像衣著打扮絕不是鄉野村人能想像出來的模樣,就算有愛慕追隨公主之人參與建造了這神像,可這麼多來參拜的女子都能學著這神像的打扮和髮型,就有些奇怪了。

  即使是出身士族的女子,也不見得就會自己梳妝打扮,多半是出自家中擅長梳妝的娘子之手。

  「這位老人家就住在這公主祠?難道以前認識大長公主嗎?」

  馬文才試探著問。

  「馬文才,你和她說那麼多幹嘛?」

  傅歧齜著牙拉了他一下。

  「這人古裡古怪的!」

  那老太太聽到「大長公主」幾個字時愣了下,搖了搖頭。

  「那樣的貴人,我怎麼能認識?我就是個靠公主娘娘恩惠,住在這裡的可憐人罷了。」

  「那老人家的手藝是從哪兒學的?」

  他又追問。

  「我以前傷過頭,不記得啦。」

  馮婆略帶傷感地笑,「什麼都不記得啦,就只記得自己會梳頭。」

  正在說話間,獨自一人在公主祠裡祭拜的褚向出來了。

  他大約是哭過,雙眼通紅,臉頰尚有淚痕,衣襟下擺都有灰塵,只有經歷過大悲之人明白為何如此。

  那衣襟上的褶皺,是心痛不已時緊攥著自己的襟口,揉搓出來的。

  看著他這樣的樣子,馬文才這才相信他是第一次來這裡拜祭自己的母親。

  想到馮婆之前說過有不少士族喬裝打扮來拜祭大長公主,馬文才也信了。

  如果馮婆真是出自貴族門閥的梳妝婆子,能看得出士族和普通百姓的區別,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等褚向向著他們走過來時,馮婆終於看清了褚向的長相,臉色突地一白,整個身子也像是篩糠一樣抖了起來。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她就低下頭尋了個方向快步走開了。

  「怎麼都站在這裡?」

  褚向見幾人都站在外面,好奇地問。

  「剛才有個……」

  「傅歧剛才被門口的女人們調戲了,我們在笑話他。」

  馬文才立刻揭過傅歧的話頭,搶著調笑說。

  「你也整理下自己的儀容吧,這樣回去別人都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

  梨花帶雨,衣衫淩亂,他還是一副這樣的長相,旁邊已經有不少小娘子面紅耳赤了。

  褚向低頭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拱拱手:「我這樣子,讓諸位見笑了。」

  既然褚向已經拜祭完了母親,幾人便一起回返,否則船上的人久等他們不來,肯定要找過來。

  待回了船上,馬文才尋了個理由自己獨處,沒一會兒,喬扮成尋常船工的細雨摸了過來,低聲對馬文才說:

  「已經問過了馮婆,她離開不是因為認識褚公子,而是害怕一個和褚公子長得相像之人……」

  「和褚向長得相像?」

  馬文才奇道。

  「可問了那人為何要傷她?」

  「她說自己不記得了。她是前幾年大長公主的誕日時受的傷,那天是祭日,原本人就多,她當天替不少女子梳頭妝面,她也不記得為何會得罪了別人。」

  細雨回道:「我去問了廟祝,說是在公主祠後的水井裡找到她的,原本還以為她會死,結果撐過來了,就是忘了許多事,之後腦子也有些糊塗。」

  「剛剛看到褚公子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個打殺了她把她投到井裡的主使者長相,心中實在害怕,所以就跑了。」

  這話中透露出的信息量太大,馬文才思忖了半天,總覺得有千頭萬緒,就是理不清楚。

  「吩咐兩個遊俠兒盯著公主祠,順便保護這馮婆。」

  馬文才撫著下巴。

  「若有人這幾天去找馮婆,弄清楚是什麼人,再來報我。」


第250章 吳郡門人

  從晉陵的公主祠回來後, 褚向就很少再出房門,馬文才他們在甲板上看到的,反倒是一直保護著褚向的那個中年侍衛。

  「褚向脾氣也太好了點。」

  徐之敬看著那個陰沉著臉在甲板上晃悠的侍衛。

  「不貼身保護未出房門的主人, 反倒自己出來透氣。」

  「能讓褚兄退讓的, 必定有什麼過人之處。」

  馬文才也注意那個侍衛很久了,不過, 他並不覺得是褚向脾氣好。

  「晉陵長公主和侯爺離世時褚向年紀還小, 我還以為他面對亡母神位時會沒有那麼傷感, 沒想到對他影響這般大。」

  孔笙也唏噓著,「沒想到褚兄會如此悲傷,連露面都懶得露了。」

  褚向說自己悲傷難當,形容損毀, 不願讓別人看到他邋遢的樣子, 所以自己留在房中休息。

  於是眾人的想像畫面裡,都是褚向哭的眼腫鼻紅,發衫淩亂的模樣,也都理解的不去打擾他。

  孔笙和徐之敬在閒談, 而馬文才只靜靜地靠在船舷,思考著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祝英台那邊有祝家莊護著,暫時應該沒什麼問題,即使有問題,他現在正在前往建康,也鞭長莫及。

  大船在水面上航行,就算有什麼消息也只能在靠岸的時候傳來。遊俠兒傳遞消息是快, 可再快也要從上虞過來,一來一去,消息總比不上現實中的變化快。

  等到了建康,他們會先去國子學,等候天子的傳召。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沒有見過天子,更別說投其所好。

  等到了建康,便是真正陌生的世界,接下來的路怎麼走,馬文才其實也沒有想好。

  或者說,想好也沒有用,在那些貴人絕對的實力面前,他的小聰明根本不值一提。

  太平日子最多還能再有個七八年,動亂將從北方開始,一直蔓延到南方,現在每一天的時間都很寶貴。

  一晃神,便已經是好幾刻鐘過去,等他回過神來時,徐之敬和孔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旁邊只留下難得安靜的傅歧。

  「你在想什麼?」

  馬文才問。

  傅歧扭過頭看了馬文才一眼,又將頭轉了過去。

  「我在想我阿兄。」

  船頭風大,旁邊又開闊藏不住人,他倒是不必擔心有人偷聽。

  「前面就是丹陽,也不知他如今情況如何,謝使君說的那些人有沒有見到他,朝廷會不會同意議和……」

  傅歧聲音漸低。

  「……我阿兄的犧牲,值不值得。」

  面對傅歧的疑問,馬文才也只能沉默。

  至少在前世的時候,直到他死,兩國都是沒有議和的。

  現實會不會發生改變,他一點都摸不清楚。

  很多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將歷史改變了,可改變的不過是一些小的細節而已,歷史的洪流依舊滾滾向前,譬如浮山堰,譬如傅異的死。

  好在傅歧也只是找馬文才傾訴下,並沒有期待著他的回答,於是兩人看著開闊的水面,一時無言。

  官船越靠近建康,航行的就越快,很快就到了丹陽。

  徐之敬雖被除了士,可依舊是徐家人,只是那時出了傅異和祝英台的事,徐家不好在風頭上給徐之敬送人送物,只能委託官船在回程的時候停靠於丹陽片刻,讓徐家把準備好的東西送上船。

  在到達丹陽之前,褚向也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只是越靠近建康,他的憂鬱就與日俱增,就連徐之敬都看不下去,提出自己和他同住順便解悶的建議,可惜也被褚向拒絕了。

  大概是褚向的緊張感染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恨不得船再開的慢一點,能晚點到建康才好。

  這一日,船已經靠了丹陽,馬文才、褚向等人借著幫徐之敬的由頭,帶著侍衛和隨從,陪著徐之敬下船去接人。

  還未下船,徐之敬就已經對著船下招起了手,無論平時怎麼冷傲,他畢竟也還只是個少年,在面對自己的親人時,有著難得的溫柔。

  「是我的小弟來了!」

  徐之敬興奮地向著左右介紹。

  「是那個被稱之為『神童』的徐之才?」

  褚向好奇的問。

  「正是!」

  徐之敬正回答著,見弟弟試著要跳上舢板,驚得連忙沖了出去。

  「六弟,別跳別跳,我這就下去!」

  於是一行人看著徐之敬風一般地沖下了船,對著岸邊的弟弟就開始訓話。

  眾人啼笑皆非,待下了船後,還能聽到徐之敬的訓斥聲。

  「你又不會水,萬一落水了怎麼辦?身為士族,怎可如此失禮,大庭廣眾之下撩起衣衫蹦來蹦去!」

  「阿兄,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也不可隨意如此!」

  看到馬文才他們來了,徐之敬才不好意思地停止了訓話,上前為自己的弟弟一一引薦。

  待介紹到傅歧時,小少年微微一頓,笑著露出兩顆虎牙對著他點了點頭,顯然是從哪裡聽到過他的名字。

  傅歧估摸著自己兄弟在徐家求醫,應該是從他兄長口中聽過他的名字,情緒頓時振奮起來。

  這邊徐家弟弟絮絮叨叨說著哪個兄弟給的盤纏,哪個兄弟送的冬衣,哪個長輩寫的引薦信,再加上徐家來的刀兵不少,又有馬文才等人的部眾,一時間這邊看起來聲勢浩大,便把這一處的通路給堵了。

  此地的人都認識丹陽徐家的刀兵,並不催促,而大部分上岸的人看了這邊的情況,即便覺得人多,但出門在外都是多一事少一事,見了也只是皺皺眉,轉而換條路走,又或者在一旁等著。

  唯有另一艘大船上下來的幾個年輕人見到這邊的場面,對著岸邊的徐之敬等人呼喝了起來。

  「喂,那邊的,你們把路堵了,能不能讓一讓?」

  從那官船上下來一個穿著青色儒衫的年輕人,身後跟著三五個文士打扮的書生。

  「要敘舊不能到邊上去敘舊嗎?」

  此人雖穿的簡單,但衣裳乃是綾羅所制,又是鮮亮的顏色,一望便是士人。身後諸多書生也皆是士人打扮。

  只是這人雖明顯不滿,語氣還帶著譴責之意,可一開口那聲音卻溫軟可親,知道的是在斥責人,不知道還以為是撒嬌,實在讓人發不出火。

  「吳郡口音?」

  褚向微微一愣,不太確定地問身邊的馬文才。

  「嗯。吳郡人。」

  馬文才點了點頭,示意他們靠邊讓一讓。

  學館中顧烜便是來自吳郡,不過是顧家分支,即便如此,門第也已經很是了得。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顯赫無比,即使在建康也有不少子弟入仕為官,雖不知道這些人什麼來歷,讓著點沒錯。

  其他人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沒多磨蹭,便讓了一條道兒出來。

  那幾個士生態度倨傲地穿過馬文才等人,待路過褚向身邊時,其中一人拍了拍身邊士生的背,指著褚向,示意他們看他。

  「這個郎君這麼俊俏,莫不是個美嬌娥?」

  一個桃花眼的士生不懷好意地打量著褚向的胸前,「那個,說你呢,下次女扮男裝,最好還是不要上妝為好!」

  褚向天生一副好皮相,唇不點而朱,面不敷則白,即使在會稽學館中也曾有人在私底下討論過褚向是不是女人,有沒有化妝的問題,但他畢竟是褚氏出身,沒人敢當著他的面這麼侮辱他。

  如今這幾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褚向說出如此侮辱的話語,頓時讓眾人齊齊變色。

  「你說什麼?」

  暴脾氣的傅歧立刻瞪起了眼睛。

  「我看你才不男不女!」

  傅歧話音剛落,這幾個吳郡出身的士生勃然大怒。

  「你說什麼!」

  「我看你們不但不學好狗,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徐之敬向來護短,給了刀兵們一個手勢,徐家人立刻就將他們保護了起來,利刃齊齊出鞘。

  被圍在其中的當事人褚向也是氣得不輕,身體隱隱發抖,面色發紅。

  「好叫你們知道,不是只有你們才有人!」

  桃花眼冷笑一聲,用吳語對著背後喊了幾句,那大船旁一艘船上站出十幾個甲兵打扮的漢子,人人手中都有兵器。

  「不就是狎妓嗎?都敢女扮男裝成士人模樣,還假惺惺不准人說?」那桃花眼挑了挑眉,目光從一身布衣的徐之敬身上掃過。

  「能和庶人混在一起的士子,也難怪這麼沒有規矩。」

  「不知這位如何稱呼,又是什麼出身?」

  一旁一直沒有發話的馬文才步出了刀陣,對著幾個吳郡士子問道:「既然敢對吾等『指教』規矩,倒要討教下諸位的『規矩』。」

  大約是馬文才身上的氣勢不同於身邊幾人,那桃花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沒好氣地說:

  「自報家門免了,我等均為『天子門生』,夠資格否?」

  說罷,他好整以暇的等著這些人誠惶誠恐。

  然而,他只看到對面的幾人臉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霎時間,馬文才笑了。

  「那巧了。」

  他指了指褚向。

  「這位,也是天子門生。」

悠于 2018-12-22 18:42

第251章 借腹生子

  身為士族, 別的本事沒有,看人的本事倒是家傳,即使是「惹事」,也得看對方能不能惹。

  也不怪他們狗眼看人低,實在是馬文才一行人實在太「非主流」。

  馬文才自是不說,他遮擋朱砂痣的那枚系帶已經讓他無數次被人當成「將種」;傅歧大大咧咧慣了,人高馬大, 又和馬文才站在一起,看起來也像是將種。

  徐之敬不用說, 他已經被除了士, 連絲絹都穿不得, 如今一身布衣站在幾人身邊, 哪怕身邊有刀兵站著, 看起來也只像是個管事, 不像是主人。

  至於孔笙,屬於丟在人堆裡都沒什麼存在感的「老好人」, 褚向面相雖然豔麗,可那架勢一看就是個平時被人拿捏慣了的……

  遇見這樣亂七八糟的「同輩」, 恰巧是正春風得意的時候, 又是恨不得所有人都退讓的年紀,自然而然就生出了事端。

  可聽到對方也是「天子門生」, 這幾人悚然而驚。

  「你們也是?」

  桃花眼看了看身邊的同窗, 不確定地問。

  「敢問諸位是?」

  「我們是會稽學館的!」

  他們要只是油嘴滑舌而已, 傅歧還會高看他們幾眼, 結果也只是看家世認人的慫貨,他也就不想再和他們磨蹭,不耐煩地說。

  「你們是吳郡學館的?以後說不得還要一起進出,何必這樣劍拔弩張?」

  孔笙抬頭看了眼官船邊押送的那艘船,明顯是幾人的家族保護官船所派,和解道:「你們給褚兄道個歉,這事就算了吧。」

  吳郡學館的幾人皺著眉頭看著褚向,希望他能主動說不需要道歉,就此將這件事揭過,畢竟剛才被那樣侮辱他都不說話,顯然是個好拿捏的性子。

  可惜原本性子懦弱的褚向此時卻硬朗了起來,雖然看起來很像是下一刻就息事寧人的表情,但馬文才和其他同窗們沒開口,他就也跟著沉默。

  「我們走吧。」

  桃花眼身後的一個士子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先離開再說。

  這群人看起來鮮衣怒馬,事實上若真是這樣的家世,也就不會去讀五館了。

  幾人出身都還不錯,但也就和會稽學館的顧烜、魏坤之流一般,屬於分支裡不起眼的「別堂」,只有個名頭好聽。

  若真是顧、陸這樣的出身,這時候早就坐在國子學中,哪裡會和庶人爭什麼「天子門生」。

  馬文才幾人再怎麼不濟,最初也不是以五館學生而是以賀革「入室弟子」的身份投入賀家門下的,和這種到處找門路求出身的士族比起來,說不定門第還高出一截。

  那桃花眼被同伴拽了幾下,沒撐住面子,依言就要離開。

  可惜面前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是馬文才。

  「這位兄台,還沒告知尊姓大名。」

  馬文才也不為難他,嘴角還噙著一絲笑容。

  只是那笑意看起來,比指著他們鼻子破口大駡還讓人難受。

  「吳郡學館,張騁。」

  這叫張騁的桃花眼看了眼馬文才,沒問馬文才,倒扭頭看向褚向,問他:

  「他叫什麼名字?」

  這人怎麼回事?

  是斷袖吧?一定是斷袖吧?

  傅歧臉色怪異地看著張騁,不止是他,就連張騁身邊幾個同伴都詫異不已。

  「我是會稽學館的褚向。」

  褚向終於開口說了話,那聲音絕對不會被人當做是女人,也引得張騁一臉失望的表情。

  「陽翟人。」

  陽翟褚氏在本朝受到皇帝忌諱,但這種忌諱並不放在明面上,在士族之中,褚家的門第卻是清貴至極。

  褚氏屢代有男兒出仕為名臣良相,女兒也不乏為賢後貴妃的門第,說若起門第和出身,母親甚至是皇族的褚向當為所有人之中最清貴的。

  至少那幾個還有心惹事的聽了褚向的來歷,當場就啞了火。

  這一場「紛爭」就因為互相自報家門而不了了之,士族吵架都要顧及門第和臉面,反倒沒有平民吵架來的痛快。

  這碼頭旁一群人見沒什麼熱鬧看,頓時鳥獸散了。

  唯有徐之敬看著那頻頻回頭的張騁,一臉不屑。

  「那人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以後在建康見了他,躲著點走!」

  他囑咐褚向道。

  「吳郡學館連這樣的人都能入選,可見吳郡這幾年也沒什麼能人了!」

  見此事解決的還算圓滿,徐家的刀兵和下人們也松了口氣,繼續敘舊的敘舊,遞東西的遞東西。

  但出了這麼一出,徐之才深刻的感受到庶人在這個世道生存的不易,恨不得親兄弟把家裡所有刀兵都帶上。

  還是徐之敬死命推辭,這才只帶了兩個刀兵,又點了兩個從小在家裡伺候他的藥童,一起四個人跟他去建康。

  就在徐之敬和徐之才兄友弟恭的時候,馬文才一直在等的信件也被送到了。

  因為之前在丹陽養傷的是「被燒傷的祝英台」,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懷疑,祝家也在丹陽留了不少從人,這飛鴿傳書,便是從祝家在丹陽的從人手中拿到的。

  拿到信之前,馬文才估摸著徐之敬制出來的藥應該也派上用場了,這信應該說的是這個事。

  可等真打開信函,饒是馬文才沉穩過人,臉色也難看的可怕。

  「『蠟丸丟失,九娘待嫁』?」

  在心中默念著信上的字,他咬著牙,用吃人的目光看著面前祝家的從人。

  「你們祝家,是不是故意坑害我?」

  ***

  別院。

  「我只問你最後一次,那枚丹藥和十枚血鰾去了哪裡?」

  祝父用吃人的目光看著面前的祝英台。

  「你可知道,那是家裡付出極大代價,為你找的退路?」

  為了從這局中脫身,他們祝家莊不但將把柄自己送到馬文才手中攥著,更是小心翼翼地在刀尖上跳舞,不得不左右逢源。

  唯一的希望,也還是畫餅充饑的那張餅,只要馬文才撒手不幹,他們一夜之間就能打回原形。

  祝英台哪裡敢說將裝病的藥給了梁山伯,一旦說了,梁山伯就活不了了,祝阿大也活不了了。

  她只是咬緊了牙關,死活都不開口。

  「英台,這時候不能任性,那官媒明日就到了!」

  祝英樓專程來別院一趟,就是為了安排妥當接待「使者」的,如今見妹妹這邊丟了蠟丸和血鰾,恨不得趕緊回莊裡將母親接來,好安撫自己的父親。

  可惜現在去接也來不及了,而祝伯元又一向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見祝英台如此倔強,這位素來冷峻的宗主居然不怒反笑。

  「我從來不知道,我那從小聰慧的女兒,竟然會長成現在這幅人倫倒逆的樣子。也是我命中有此一劫,好讓我知道什麼叫『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他看著還欲再勸的祝英樓,抬起手來制止。

  「不能為了這逆女,將我祝家莊上下上千人都系於危難之中。從此以後,她是被許給別人當妾室也罷,是被人送去別國當細作也好,都是她自己的命。」

  「你就當沒有這個妹妹,我也當沒有這個女兒吧!」

  大概是太過失望,祝伯元臉色鐵青地拂袖而去。

  祝伯元走了,祝英樓沉著臉看著低頭不語地妹妹,恨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鐵石心腸的怪物,連給你的東西,也是要人性命的//毒//藥?」

  祝英台詫異地抬起頭。

  「你想問我是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的?」

  祝英樓冷笑,「就你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了。我們不去追究,不過是因為你是我的妹妹,是祝家莊的主人。」

  「父親要真的將你逐出家門,我絕不會幫著你。」他的口中吐出冷酷無情地句子,「因為那時你已經不是我妹妹了。」

  「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是假的兄妹,好歹也是兄妹一場,祝英台還是從祝英樓看似冷酷的話語中感受到了他的倉惶。

  那些決絕的話,不過是掩飾內心恐懼的色厲內荏罷了。

  「罷了,要讓你再這麼無知下去,莫說父親,怕是我第一個失手掐死了你。」

  祝英樓遣退了所有人,又讓祝阿大守著門戶,將祝英樓召到面前,壓低了聲音,將所有的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前朝時,祝家學著不少豪族,投靠了當時的太常褚澄,想要出仕,後來蕭梁代齊,褚皇后和其收養的嗣子蕭誦一起被貶為了庶人,軟禁在宮中。

  人人都以為蕭寶卷只有蕭誦一個兒子,但實際上蕭寶卷被殺時,宮中有兩個低位妃嬪都已經有了身孕,只是當時她們孕像並未確認,潘妃又衝冠後宮殘害皇嗣,她們不敢暴露自己有孕的事實,只好托庇與皇后,遮掩自己的孕像。

  為了保護皇帝、也是為了保護自己丈夫的子嗣,褚皇后並沒有將這兩個妃子有孕的事情透露出去,反倒百般替她們遮掩,甚至試圖動用家中所有僅存的力量,將這兩個女人喬裝成普通宮女,想要送出宮去。

  結果後來發生了種種陰差陽錯,只有其中一個妃子被送了出來,借著晉陵長公主的路子出了城,被送到了之前還沒暴露於人前的祝家。

  恰巧祝伯元的妹妹得了急病死了,褚家便讓那妃子假借了祝伯元剛剛病逝的妹妹身份嫁給了褚家的心腹,以掩飾腹中的孩兒。

  誰也想不到前朝皇帝荒//淫時隨意臨幸的一個不得寵妃子,竟然變成了千里之外會稽郡下的一個鄉豪之女,並且生出了遺腹子。

  褚家當初安排這妃子時,並沒有告知祝家她的身份,等祝家莊意識到上了賊船以後,更是戰戰兢兢,緊閉門戶,生怕哪天聽到褚家造反的消息,將他們家拉下水。

  祝英台那位「姑姑」出嫁多年都未歸寧過,而且陪嫁的莊子、家產倒都是祝家在打理的,概因這些東西,本就是祝家之物。

  好在那妃子剛懷孕就舟車勞頓,又經歷大變,生下來的孩子身子骨極弱,剛剛出生就有心疾,還沒會吃飯就會吃藥,大約是褚家也怕那孩子早早夭折竹籃打水一場空,一直也沒什麼動作。

  就這麼膽戰心驚的過了許多年,祝伯元突然得到消息,說是自家妹妹的獨生子還是沒撐住,在一場高熱後夭折了。

  就在祝家上下都以為這是上天庇佑時,一直留意遺腹子和妃嬪動靜的祝家探子回報:

  ——祝伯元那便宜「外甥」的墓被人刨了。

  祝家還沒琢磨明白為何會有人偷別人的屍骨時,為了遮掩蕭寶卷遺腹子身份多年不曾來往的褚家,第一次派來了人。

  他們找到了另一個遺腹子,並得到了他的信任,所以不需要這個棄子掩人耳目了。

  那遺腹子地位太高,高到隨便伸手就能碾死祝家。

  於是這船,再也沒法下去。


第252章 點石成金

  「……不讓你知道這些, 是母親的意思。即使是造反,也是不會累及嫁出去的女兒的, 如果你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夫家也難以怪罪。可你現在行事越來越出格, 家中本就是危如累卵,還要收拾你弄出來的爛攤子……」

  祝家畢竟就這麼一個嫡女,祝英樓還是希望妹妹腦子能夠清醒過來的。

  「父親身上系著祝家莊幾千條命,早已經是不堪重負,聽阿兄一句話,去認個錯, 把給你的藥吃了, 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

  祝英樓又說了這「來使」為何會來, 那藥丸的來歷,甚至連馬文才參與其中都一併告訴了她。

  「先把眼下這難關度過了再說。」

  他眼中滿是疲憊。

  「京中來的人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要是能那麼容易假死,我和馬文才也不會花那麼多心思為你準備那藥了。」

  「已經來不及了……」

  祝英台緩緩地搖著頭。

  「藥已經沒了。」

  「沒了?你就沒出過別院,藥能去哪兒?」祝英樓怒道, 「別任性, 你難道想去北魏給胡人煉什麼金子嗎?那可是有去無回的路,別人很可能學會你的本事後就殺人滅口!」

  祝英台知道祝家莊水深, 卻從沒想到祝家莊的水會深成這樣。

  「阿兄, 你別老是叫, 你讓我想想。」

  見祝英樓在咆哮, 祝英台伸出手止住了祝英樓繼續發火。

  「如果那邊只是想用我能煉金的本事, 這事不是不能周旋,你讓我想想。」

  「你還在想什麼?你的本事越厲害,那邊越不會放手!」祝英樓根本不相信妹妹能想出什麼脫身的本事。

  「你還是……」

  「阿兄!」祝英台突然厲喝。「你都不知道我會什麼,怎麼能貿然推斷我就解不了局?」

  祝英樓被妹妹如此冷厲的表情駭住,竟真的噤聲了。

  祝英台已經顧不得什麼形象了,她咬著自己食指的指尖,像是老驢拉磨一樣在屋子裡踱著步子,腦子裡不停地想著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熬過這一次的難關。

  至少,能拖延過去,拖延到她和馬文才那邊聯繫上,想出真正完全的法子。

  她只是缺乏這個時代的「常識」,並不是蠢笨,如今什麼「梁祝」都已經被蝴蝶翅膀扇的難知真假,她的命運也越發難以捉摸,無論是為了自己以後的自由,還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危,她必須得想出破局之道。

  祝英樓眼見著妹妹滿屋子裡亂踱,目光突然在屋中擺著的假金金磚上掃過,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我有辦法了,阿兄!」

  祝英台三兩步竄到祝英樓面前,抓住他的袖角。

  「阿兄,你們幫我演場戲!」

  ***

  趙立很憤怒。

  他離京之前,主子明明已經去了信,告訴他們要交出祝家之女,由他帶回京裡,祝伯元應該很清楚他來是做什麼的,但這幾天祝家人雖然對他客氣的很,卻隻字不提祝家女郎的事情。

  不但對這件事顧左右而言他,他們還把自己晾在了客院之中,出去找人,也一天到晚都看不到人影。

  問祝家這些柱子似的下人,也一個個裝聾作啞,一問三不知。

  他終於還是沒有忍住,闖了一次祝伯元的院子,依舊沒看到任何人影,只碰到一個恰巧進來稟事的侍女。

  「你們莊主今日還是沒空?」

  趙立原本就尖細的聲音因為憤怒變得更加尖細。

  「祝莊主是不是有意拿我當笑話?」

  被趙立攔下的侍女害怕地跪了下來,連連搖頭。

  「貴客切莫生氣,這幾日別院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莊主和少主很少露面,不是有意敷衍貴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趙立想起之前接到的消息,冷笑道:「別是說你們家女郎又要死了!不是說已經沒有性命之憂,從丹陽回來了嗎?」

  他尖利的嗓音太過難聽,那侍女聽得身上雞皮疙瘩直起,又聽他在詛咒自家女郎,嚇了一跳。

  「怎麼會,我家女郎好好的在丹房……啊……」

  她露出驚恐的表情,連忙捂住嘴。

  作為主子身邊的心腹,他一向將自己的主子當做天一樣看待,對待他吩咐下來的任務也恨不得立刻完成,如今終於聽到了有關祝英台的事,立刻給了身後的侍衛一個眼色。

  那侍衛也是從京中來的,專門負責保護趙立,見他目光看向那侍女,立刻抽刀上前,將那刀架在她的臉上。

  「你既然知道你們家女郎在哪兒,就帶我們去找她。」趙立的目光比他的聲音還要尖銳,那侍女在他如此可怕的眼神下瑟瑟發抖。

  「否則,我就讓他將你臉上的肉一片一片削掉,削到你願意說為止……」

  「貴客饒了我吧!」

  侍女哭喊道,「要讓莊主和少主知道,我也是不能活了。不,是我全家都不能活了啊!」

  趙立知道莊園主們的規矩之森嚴,當下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又應允他會替她說話,不准祝伯元懲罰她們一家云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換來她的帶路。

  祝家莊的這處別院並不複雜,畢竟只是一處別業,又不是祝家莊,雖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但占地面積卻是不能和祝家莊比的。

  但它有一個好處,就是特別偏僻,又是私人領地,若不是有人引路,很難有人特意到這座山上來。

  眼見著侍女將他帶的地方越帶越偏,漸漸的連人影都看不到了,趙立下意識地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突然停住了腳步,示意侍衛們拔刀。

  「你莫不是要把我們誆到無人的地方,做些什麼吧?」

  趙立皺眉道。

  那侍女慌得連連搖頭,指了指前面:「女郎煉丹煉金老是炸爐,莊主怕她把房子都燒了,所以才把丹房建在偏僻的地方,不是您想的那樣。」

  聽她提起炸爐,趙立突然想起入莊時確實路過一處熏得漆黑的房舍,那時候他還在想為什麼屋子能黑成那樣,現在算是明白了。

  想到祝家莊原本就人手眾多,如果有意殺人,就他們這四五個人恐怕也跑不出去,何況祝伯元斷不敢這麼做,便將信將疑地跟在那侍女身後繼續走。

  待走了約莫半刻鐘,終於看到了幾間小房子,那侍女終於露出喜色。

  「就是那裡,女郎就在那地窖下面……」

  這下趙立越發覺得古怪了,等到了那地窖門口,連個守衛都沒有,趙立猶豫著不敢上前。

  這麼偏遠的地方,卻連個守衛都沒有,誰家貴人會這麼疏忽大意?

  更別說還是個女郎。

  「我們怎麼辦?回去?」

  侍衛們為難地看著那侍女,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我們還要和祝伯元打交道,暫時不宜撕破臉皮,來都來了,先下去看看吧。」

  趙立看了眼抖得快要軟倒的侍女一眼。

  「你,跟著我們一起下去!」

  幾人下了地窖,一進入地道裡就被地下陰冷的氣息引得後背一寒。

  也不是故意還是無意,地道兩側的火把都昏暗閃爍著,似乎隨時會滅掉的樣子,這讓趙立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又往前疾走了幾步。

  這地窖很小,並不是什麼供人逃生的地道之類,他們還沒走幾步,背後那冰寒的氣息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反而有些覺得溫暖起來。

  不遠處,被門掩著的屋子裡傳來叮叮噹當的聲音,他們不敢太靠近門,怕被人發現,只屏住呼吸聽著裡面的動靜。

  「英台,你要不要歇歇?萬一累壞了,點石成金的失敗率就更高了。」

  趙立一聽,這聲音正是祝家的少主祝英樓的聲音,頓時精神一震,終於相信那侍女所說的話。

  「什麼點石成金?」

  趙立皺著眉,心中暗想,「褚向那邊的人明明說祝英台只是會提煉純金啊?難道……」

  「不礙事的,阿兄。我馬上就要離家了,這本事也用不得了,沒有別院裡的冷泉水,這金子也煉不出來,趁我還沒走,能給家裡多留一點金子也是好的。」

  祝英台疲憊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還能煉多少?」

  祝英樓問。

  「每天大概能煉出十幾斤吧。」

  祝英台也不確定地說,「也不知泉水夠不夠用。沒有冷泉開爐,有時候也會煉廢。為了保密,我也不能讓人幫忙,煉不出更多了。」

  「確實,要不是為了保守秘密,我早就布下重重守衛護住這地窖了。現下連家中守衛都要防著……」

  祝英樓歎道。

  「京中來使催得急,我和父親還不知能拖延幾日,罷了,你能煉幾天就是幾天吧。」

  十幾斤就是百兩黃金,趙立從祝英台說能「煉金」時就已經忍耐不住了,等祝英台說出每天都能有十幾斤時,他更是顧不得會不會被發現,悄悄將那扇門打開了一點,將眼睛湊到門縫上。

  趙立往屋中定睛一望,頓時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被面前的金子閃瞎了。

  和地窖外不同,窖室裡的燭火輝煌,十步開來的窖室之內,目光所及之處,都滿滿的堆著金燦燦的金子。

  新煉的金子和那些被存放過的陳金截然不同,閃耀著讓人為之瘋狂的顏色,在燭火的照射下越發熠熠生輝。

  趙立雖然已經沒有了一些男人特有的能力,可對於金錢的**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看到那些金子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整個身體都因為激動而微微地顫抖著。

  在他身後保護的侍衛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個個面面相覷。

  有一個想要上前看看究竟,然而趙立剛聽到他的腳步聲就立刻轉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侍衛被趙立的眼神嚇得退了一步。

  在那一個瞬間,他感覺自己再上前一步,趙立就會變成能擇人而噬的妖怪。

  心跳驟快的趙立強忍著自己推開門沖進去的衝動,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門內的動靜。

  那些由金子堆成的小山像是傳說中才會出現的「藏寶室」,被人毫不珍惜地隨便丟著,旁邊還放著不少銅鐵錫塊,被這些金子一襯,越發顯得灰撲撲的。

  他絲毫不覺得疲倦,也不怕祝伯元發現,他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看著屋子裡臉上被火灼壞了容貌的女人隨手拿起一塊灰撲撲的鉛塊,不停在幾個長幾上的容器裡冶煉、淬火,再重新浸泡,就像是施展了仙法似的,隨著步驟越來越少,那塊沒有光澤的鉛塊也染上了金燦燦的顏色。

  金子!

  點石成金術!!!

  到了此時,趙立哪裡還記得起什麼「手鑄金人」,眼神中滿是狂熱。

  這可是真正的金人!!!


第253章 安心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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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

  隨著地道裡藏著的手下敲擊牆壁的聲音, 祝英樓小聲地告知妹妹。

  剛剛還專注于「煉金」自信的猶如神明一般的祝英台, 瞬間就泄了氣,丟下手中的東西,眼巴巴地看著祝英樓。

  「怎麼樣?我剛才表現怎麼樣?能不能唬住他?」

  祝英樓看著這樣的妹妹, 不願說剛剛連他都被唬住了, 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大概可以吧?外面光暗, 裡面這般亮,猛然一下看到這麼多『金子』, 又不是近距離, 看不出什麼破綻。」

  「那就好。」

  祝英台擦了擦鼻尖上冒出來的汗。

  「接下來就得看趙立的選擇了。」

  她說罷,隨手從腳邊撿起一塊拳頭大的「金子」,顛了顛,搖頭又說:「這些假金不能被他碰到。再怎麼像,這也是假的,重量首先就不對, 還要勞煩阿兄多費心, 妥善保護好這些金子。」

  這些金子並不是什麼稀奇貨,正是之前祝英台練習金屬置換反應製造出來的「假金」,很多只不過是表面發生了一些變化, 沒過幾天氧化後就不再這麼金亮了。

  之前她煉這些「假金」的時候, 有不少別院裡的侍從奴僕之類曾收藏過一兩個當玩物, 莊裡的人對這種「藥金」早已經是見怪不怪。

  「還有那口冷泉。」

  祝英樓哈哈大笑起來。

  「畢竟那可是藥引, 是不是?」

  這邊祝英樓和祝英台合夥演成了戲, 那邊趙立的動作也很快。

  於是當天晚上祝伯元宴請趙立的時候, 他在席上突然說看上了別院中一個侍女,想要帶回建康伺候。

  雖然祝伯元臉上露出了「太監也喜歡女人嗎」的表情,但還是同意了他的請求。祝家莊本就蓄養有家妓,那侍女不是家妓,可貴客既然提出了要求,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接下來的時間,這位京中的來使似乎是忘了自己來上虞的目的,不但半點都不再催促祝家父子交出祝家女,反倒像是安心住下來了一般,沒事就在別院中晃悠,還經常和祝英樓在別院中尷尬的「偶遇」。

  漸漸的,趙立摸清了祝家莊的規律。

  那處地窖是沒有人把守的,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祝英台在那裡煉丹,但因為之前「炸爐」的可怕經歷,即使知道也沒有人去那裡。

  別院裡被重兵把守的是偏僻處的一處冷泉。

  那冷泉不大,從地底湧出的泉水原本漸漸彙聚成了一個小池,但如今這個小池的水已經幾近乾涸了,祝家每隔三天等水積攢的足夠多了,會派人將水汲上來,送到地窖那邊去。

  而每隔五天左右,地窖那裡就會有不少空箱子被人抬進去,然後就有裝了東西的箱子出來。

  出來的箱子極沉,往往要六個人一起抬才能抬走,但抬去了何處卻沒人知道,因為那是祝伯元親自帶著人押走的。

  趙立私下裡計算過,如果祝英台說的沒有花俏,那祝家每天能煉十斤左右的金子,一斤十八兩,每次運出,就是千兩黃金!

  有這麼多金子,祝伯元何必要投靠主人?就用這些金山開路,就算投靠世上哪個豪強也是夠了。

  更別說只要祝英台和那處冷泉還在,永遠不愁有金子!

  莫說趙立,就連負責保護趙立的幾個侍衛都在這幾日的陪同後看出了什麼,從此看待祝家上下的目光明顯不同。

  終於有一日,趙立尋了個無人的時機,和這幾個侍衛商量開了。

  「相信你們也看出來了,這祝家莊背後隱藏的實力,絕不如表面上的這些……」

  趙立目光中滿是貪婪。

  「主人只想讓祝家莊辦事,卻沒想到祝家莊有這麼多錢財,如果我們明著去索要,說不得祝家莊第二天就靠著這些金子改旗易幟了,我們也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說到底,無論那位成不成事,他一個閹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又沒有子孫後代,即使得勢了也不能往下傳,更別說主子身邊像他這樣的人也不知凡幾。

  他能出頭只不過是因為從小陪伴的情分和忠心,若說才幹能力,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算是頂尖的。

  現在不一樣了,祝家莊有的,可是一座金山!

  有了那些金子,管誰坐上那個位置,他都能過上神仙一樣的日子,也再不必擔心失寵後落得個喪家犬一般的下場。

  好在即使趙立再怎麼貪心,也知道憑他一個人成不了事,須得拉攏這些人和他一起謀劃。

  那幾個侍衛也都猜到了什麼,此時都大氣都不敢出的聽著。

  「這祝家莊的祝英台是能煉金的,所以主子才要我們來索要此女。但主子不知道祝英台不但會煉金,還會點石成金。可既然我們知道了,那就是天意,要是什麼都不做,豈不是太過可惜?」

  「祝英台煉金要靠這別院中的冷泉做引,所以我刻意放緩了逼迫祝伯元的步子,讓這位祝家的嫡女能安心為家裡多煉些金子。」

  他用陰沉地目光掃視著京中一起來的侍衛們。

  「我就問你們,想不想謀場潑天的富貴?」

  第二日,深夜。

  當祝伯元接到心腹的通傳,說是趙立趁夜來訪,意圖和他私下一談時,這位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莊主,難得的露出一抹喜悅的神色。

  局已經布下,他原本還擔心趙立是個忠心的,不但不會上套,還會派人往京中送信,甚至已經吩咐了祝阿大等人做好截殺信使的準備。

  如今看來,這些人倒是用不到了。

  「把他請到靜室去。」

  祝伯元滿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鬍鬚。

  他沒想到自己女兒玩鬧一樣的興趣,居然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可一想到她的倔強和那股折騰的勁兒,祝伯元還是沒辦法完全放鬆心神。

  「讓英樓轉告九娘,安心待嫁!」

  祝伯元覺得是自己之前那句要逐她出家門的話起了作用,她才會轉過了腦子,開始聽話了。

  「事情沒了結之前,我之前說會逐她出家門的話,都不是戲言!」

  ***

  明明約好了是退婚,突然又變成了待嫁?

  收到信的馬文才覺得很懵逼。

  哪怕官船已經安然的到達了建康、也完成了所有的手續並得到了國子學學官們的迎接,馬文才還是處在經常走神的狀態中。

  離開會稽久了,就像是離著他前世的命運越來越遠,有時候馬文才甚至生出就這麼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就這麼過下去也不錯的想法。

  但很快的,現實總是會提醒他,他還有無數的計畫、無數的謀算,他需要人,需要錢財,需要更多的「勢」……

  他是個沒辦法「閑」下來的人。

  富貴才養閒人,他現在離「富貴」還遠得很。

  「英台把藥給誰了?」

  看著祝家送來的信,馬文才的腦子裡一遍遍思考著所有的可能。

  直到他想到了梁山伯,想到了梁山伯的前世之死。

  說起來,他在前世是沒見過梁山伯的,他知道這個人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有一陣子了。

  大概是他在當地當官當得不錯,嘔血而亡後縣中不少百姓都去相送,官聲不錯加名聲不錯,越發就顯得他像是個奪人之愛的小人。

  這輩子,他已經和梁山伯成了朋友,自然知道梁山伯的身體絕沒有那麼差,更非那種動不動「嘔血」的心胸狹小之人。

  所以梁山伯上輩子到底是怎麼死的,實在是存疑。

  根據馬文才的推斷,上輩子梁山伯會英年早逝,要麼是他得到了「冊簿」被臨川王的人殺人滅口,要麼就是祝家莊發現這小子對祝英台有癡心妄想之心,暗中下了毒手。

  無論是哪一種,梁山伯的死都是人為。

  這輩子,梁山伯根本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什麼癡心妄想也都是浮雲,祝家下手是京中的命令,有他的「提點」,祝家一時半會不會再傾斜到那方去,總會想辦法拖延。

  他相信以梁山伯的能力,坐穩鄞縣縣令的位置只是時間的事情。

  但如果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梁山伯以自己能力解決不了的事情呢?如果梁山伯向祝英台求助了呢?

  以祝英台的性格,會做出什麼選擇根本不用想就知道。

  「細雨,我讓你安排在鄞縣注意梁山伯安全的人有回信嗎?」

  馬文才沉著臉問細雨。

  「之前的信上說梁山伯正在催債,並沒有什麼大的問題。」

  細雨回稟道。

  「之後的信因為路途遙遠,還在路上,恐怕還要幾天才能到。」

  現在馬文才最大的問題就是距離太遠,無論是祝英台還是梁山伯,他都鞭長莫及,即使有遊俠兒的管道送信,也得花費不少時間才能得到他們的消息。

  握著祝家送來的信函,馬文才閉目沉思。

  他想到浮山堰,想到兩輩子最後都淪為獨子的傅歧,想到那些本應該改變最後卻都又回到原本脈絡上的事情。

  如果藥給了梁山伯,那無論如何,梁山伯都是要「嘔血而亡」不可了。

  「如果上天讓所有的事都不能改變……」

  馬文才睜開了眼。

  已經有了決定的他撫著信中「待嫁」二字,眼神中滿是瘋狂的神色。

  「那我就讓一切按我的意思重演!」


第254章 又見故人

  南梁的國子學建在建康東南的禦街上,屬於內城, 因為國子學中有不少宗室和官宦子弟就讀, 所以若無牌引而擅闖者,立斬不赦。

  即便是馬文才等人握有會稽學館開具的書引, 又有謝舉和中書省的手令,他們也不能輕易進入國子學。

  不過還好馬文才他們來的並不是最早的,吳興和吳郡的學生比他們早來兩日,國子學裡已經安排了專人接待。

  梁帝繼位時,首開五館。當時國子學還沒有重開,五館中尚有不少士生,可惜到了天監七年, 皇帝下詔重修國子學,於是皇子宗親王侯大臣的子弟都紛紛入國子學就讀,五館徹底淪為庶人晉身之所。

  不光是五館會分「士生」、「庶生」,即便是在國子學裡,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至少馬文才上輩子拼了命的讀書,也從未踏入過第一等「甲科」教學所在的臨雍殿, 因為臨雍殿只授皇室貴胄,尋常人只能看到臨雍殿的屋角;

  第二等的「高第」 是甲科之下最高等, 這幾乎是「灼然門第」的專屬,名門中的名門諸如「王謝子弟」們就在高第所在的象儀殿就讀。

  而馬文才, 前世一直在第三等的「清茂」上徘徊。

  梁帝好文, 他的文才學識超人, 即使是當世大儒也推崇備至, 所以梁國也是文風鼎盛,且不說宗室子弟超然與外,就是國子學中,驚才絕豔之輩也比比皆是,若不是馬文才選擇了走「天子門生」這個路子,即便這一世他重入國子學,依然還是會落得泯然眾人矣的結果。

  國子學可不是會稽學館,你的射策做的再好,士族根本就不關心這些。

  旁的不說,就連國子學裡負責接應他們的專員,都是士族出身。

  跟隨著前方的白衣學官緩緩步入國子學,除了馬文才以外的所有人都很緊張,尤其是徐之敬。

  若是從前,他自然也能從容,可現在他已經是庶人了。

  國子學一百多學生,沒有一個是寒門出身,如果他之前還沒有意識到這代表著什麼,那現在白衣學官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明明白白的彰示出了國子學的學風。

  「莫擔心。」

  一直站在他身側的褚向看出了他的不安,輕聲同他說道:「我們是天子門生,不和他們一起上課。只要在陛下面前出彩,何須擔心別人的刁難?」

  他話雖如此說,可眉間的愁緒卻比徐之敬絲毫少不了多少。

  在會稽學館出類拔萃當然是沒事,可就就這麼明晃晃的出現在天子眼前,他的身份一定是瞞不住的。

  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說不清楚。

  走到一處影壁前,這學官突然停下了腳步,身後跟著的傅歧和孔笙只顧著看學官,沒注意腳下,頓時崴了腳晃了晃身子,朝著臺階下撲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站在他們身邊的馬文才一手一個,將兩個就要摔得一身青苔的同窗提溜了回來,手下猛然用力,又讓他們重新站穩了身子。

  見馬文才連身子都沒顫一下,那學官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禁問道:「敢問這位郎君,以前是來過國子學?」

  這道影壁前的路看起來是平的,其實有個小斜坡,很多第一次來的人沒注意都會在這裡崴了腳或乾脆摔上一跤。

  因為有高低差,下層積水青苔遍佈,摔上一下就是一身青灰色的苔泥。

  能在國子學讀書的都是非富即貴,引領者當然會將這些危險處一一指了出來,那學官刻意不說,自然不是忘了,而是有意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即便是國子學裡,也是有派系之分的,更別說對待他們這些「走後門」的外來者。

  「並無。」

  馬文才淡淡地說,「我只是比較仔細罷了。」

  上輩子馬文才出身平庸,便在這裡丟過面子,就學第一日一身泥濘,如今重來一次,自然不會讓自己再這般狼狽,也不會讓友人們也如此狼狽。

  好在徐之敬和褚向在後面說話,沒中了招,否則他只有兩隻手,還拉不回那麼多人。

  「你既然是帶路,怎麼能把我們往溝裡帶?!」

  傅歧站穩了身子,看著那斜坡就知道他是故意的,瞪著眼斥道:「萬一摔斷了腿腳,你負責嗎?!」

  豈料那白衣學官半點惶恐的神色都沒有,反倒嗤笑起他們來。

  「路都不會走的『天子門生』,還要誰負責?先管好自己吧。」

  「你!」

  傅歧還想再說,被孔笙一把拉住,對他搖了搖頭。

  「看你這樣子,是對我不滿?那好,麻煩你們自己去萬流閣吧。」

  白衣學官像是正等著這個,冷哼著拂袖而去。

  見那學官說走就走,傅歧也傻了眼。

  「你啊,太衝動,太衝動!」

  孔笙拉著傅歧的袖子,又是歎氣,又是跺腳。

  「這裡是國子學,又不是會稽學館,他這一走,我們怎麼找得到地方!」

  就在裡面這麼胡亂走,萬一衝撞到皇子們讀書的地方,說不定就被人當可疑之人當場砍了。

  「看樣子,國子學並不歡迎我們這些五館出身的學生。」

  褚向愁悶地環顧四周。

  「這裡這麼偏僻,他有意將我們拋在這裡,就是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這,接下來怎麼辦?」

  若是過去,傅歧大概會因為孔笙的話惱羞成怒辯上幾句,可經歷幾番大變,即使是傅歧也明白有些地方是不能撒氣的,有些時候更是要為「夥伴」考慮,只是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確實也沒什麼辦法。

  「要不然,我們返回去,找個人問問路?」

  一時間,幾乎是下意識的,幾人都看向了神態自若的馬文才。

  見眾人看向他,馬文才歎了口氣。

  「走吧。」

  「咦?」

  幾人愣了下。

  「去哪兒?」

  「不是去萬流閣嗎?邊走邊找。」

  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國子學的馬文才,鎮定的上前引路。

  有了馬文才這個「作弊器」的存在,找到「萬流閣」不過就是時間的問題。

  萬流閣是天子親臨國子學講學時的休憩之所,也是天子批閱學子們策卷的地方,上輩子馬文才並沒有機會到這裡來,這輩子站在那副「萬流仰鏡」的牌匾下,馬文才的表情頗有幾分複雜。

  「居然真給你找到了!」

  傅歧興奮地向馬文才的肩膀輕錘了一記,從懷中掏出他們幾人的身份證明就向看守萬流閣的侍衛走去。

  見他們幾人沒有被指引者帶來,那幾個侍衛露出了然的表情,但也沒有怎麼刁難他們,就放了他們進去。

  待一進萬流閣的堂廳,傅歧和徐之敬、馬文才皆是一愣。

  除卻屋子裡十來個並不認識的學子以外,正站在上首位置說些什麼的中年文士,卻是馬文才他們都認識的熟人。

  「子雲先生?!」

  傅歧壓低了聲音,不太確定地問身邊的馬文才。

  「那是子雲先生沒錯吧?」

  再見「偶像」,馬文才幾乎激動地快要顫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堂上的那位長者。

  大概是感受到了馬文才的視線,中年文士停止了和堂中學子的對話,抬起頭向著馬文才幾人望來,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果然是陳慶之。

  陳慶之是作為梁帝使者身份來的國子監。

  因為這次的五館生中有不少庶人,梁帝身邊的官員大多不願來,而得到「天子門生」名單的陳慶之看到了傅歧、馬文才幾人的名字後,便自薦接過了這個差事。

  雖然已經是生死之交,但陳慶之並沒有對馬文才幾人表現出熟悉的樣子,只是和他們簡單地重複著接下來的行程和他們在國子學中的位置。

  說起來也可笑,五館中趨之若鶩為此爭破頭的「天子門生」,在京中甚至連個水花都激不起來,國子學中無論師生更是對「五館生」持有懷疑甚至敵對的態度。

  原本對此最為關切的梁帝,也因為最近北魏將派出使者一事而忙碌著,根本不能立刻接見這些學子,只能派出陳慶之去照應一番。

  這讓這些原本以為到了建康就能「飛黃騰達」的學子們都有些失望,但陳慶之已經說得明白,梁帝既然現在根本無暇顧及他們,他們也不可能在這位「天使」面前表現出不滿,反倒還要表現出以國事為重的態度。

  「陛下如今諸事繁忙,建平和平原兩郡學館的學子也還未到建康,汝等可以在閒暇時逛逛建康,領略下建康的人情風貌,靜候宮中的消息。」

  陳慶之也能理解這些學子們的心情,「國子學裡有學舍,我已經奉旨請祭酒安排你們的食宿,在宮中沒有消息之前,希望你們不要無故離開國子學,以免接不到宮中的旨意。」

  所有學子紛紛稱是。

  陳慶之滿意地掠掠鬍鬚,又說:「不過你們也不必擔心,最多半月,最少七八天,宮中必有消息。而且太子對諸位的到來也很感興趣,這幾日也許會駕臨國子學,諸位做好準備就是。」

  他如今每天都來國子學,也有意交好這群學子,刻意放出了一些消息讓他們知道。

  聽聞太子要來,眾人心動不已,等送出了陳慶之,萬流閣中的學子們還在討論這位太子的事情。

  「聽說太子現在很少出『文選樓』,想不到太子會來國子學看我們!」

  吳郡的學子操著軟糯的江南口音興奮道。

  「我看我等還是應該趁這段時日多溫習功課,以免陛下和殿下考校學問時一問三不知。」

  「我倒覺得我們應當如陳使君所言,在閒暇時逛逛建康,否則殿下和陛下詢問起我等一問三不知,倒像個悶頭悶腦的書呆子……」

  「我覺得我們既然住在國子學中,是不是得向國子學中眾先生和學館道謝?」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馬文才幾個後來者只安靜地在一旁聽著。

  沒一會兒,吳興學館中似有人注意到了馬文才,在互報家門後得知這位果然是吳興太守之子馬文才,各個都態度微妙地隱隱將他們排斥在外。

  別人不知道為什麼,馬文才卻知道,心中只冷笑不已。

  吳興早就是豪族沈氏的地盤,這「天子門生」的名額,自然是沈家的囊中之物。所以吳興學館的五位「天子門生」裡,倒有三位是姓沈的,其餘兩人的家族都是沈家的附庸,向來以沈家馬首是瞻。

  沈家和馬家徹底撕破了臉,馬父也在郡中被沈氏排擠刁難,任誰都看得出離辭官歸隱不遠了,誰會在這裡和馬文才套近乎?

  如此一來,之前和傅歧幾人有過衝突的吳郡學子倒是暗自高興,他們原本就先來,之前已經有了些交情,現在更是刻意結盟,故意分外熱情起來。

  「我等與諸位一見如故,不如今晚就尋個地方,好生聚一聚?」

  桃花眼張騁一邊用得意的表情看著人群中的褚向,一邊挑釁似地說道:「我之前打聽過了,聽說建康城中新開了幾家食肆,從北邊新得了西域的幾味獨門香料,烹飪出的菜肴鮮美無比,尤其是湯羹,更是鮮美的能掉了舌頭。」

  「這家食肆如今每天都是賓朋滿座,等閒已不接待生客,我從京中的伯父手中得了幾張食券,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去同樂?」

  馬文才聽到張騁說起食肆,嘴角不由得輕輕上揚。

  「這,不太好吧?剛剛陳使君說無故不得離開國子學……」

  「陳使君只說不能離開太久,又沒說不能離開!何況陳使君也說了我等可以領略下建康的市情風貌,這不是大好的機會嘛?」

  張騁意氣風發。

  「走走走,讓我等把臂同遊!」

  這些五館生俱是少年人,原本又大部分是家中被忽視的一群,如今被張騁這麼一慫恿,很快就答應了下來,高高興興地去了。

  獨留下刻意被遺忘的馬文才等人。

  「呸,什麼德行!」

  傅歧朝著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

  「不就是吃個飯麼,得意什麼!」

  「可是我也好想去啊……」

  孔笙看著他們的背影,喃喃自語。

  「你想去?」

  馬文才見孔笙滿臉望眼欲穿,問道。

  「想……呃,罷了,我等初來乍到,還是先熟悉下環境好。」

  孔笙本來想說是,後來一想吳興學館那些學子明顯和馬文才不對付,為了顧及這位同窗的臉面,還是搖了搖頭。

  「想去,便去罷。」

  馬文才無所謂地說。

  「看之前那位學官的態度,國子學估計也不會管我們,我們自己給自己接風便是了。」

  「可是他們之前說,要什麼食券……」

  孔笙猶豫道。

  「馬文才說去,就去!」

  傅歧不耐煩孔笙猶猶豫豫,一副信心十足地樣子看向馬文才。

  「走走走,看那賊眉鼠眼的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就有火,不就是食肆嘛!文才都說能去了,肯定就有辦法!」

  馬文才並不說話,只高深莫測地笑著,這樣的態度也打消了孔笙最後一絲猶豫。

  「好,去就去!」


第255章 爭霸人生

  「我有好幾年沒好好逛過建康了,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食肆。」

  傅歧好奇地左看右看, 尤其對窗戶上鑲著的琉璃壁特別感興趣:「這些藥玉, 怕也是從北方來的吧?」

  藥玉, 便是玻璃。

  玻璃、琉璃,在南邊是稀罕物,在北邊卻沒那麼稀有。

  從它的名字「藥玉」便可聽出,這是一種人造的假寶石,並非天然生成。

  北魏曾有一整座用琉璃建造的宮殿,因為魏人喜歡這種晶瑩剔透的「藥玉」, 從西方來的胡商已經有了一整套妥善運輸這種易碎品的方法。

  但即使這樣,因為南北交戰的緣故, 在南方還很少見到這樣的東西。

  馬文才只是笑笑,他當然不會傻到在褚向面前說出自己對這些食肆的瞭解, 倒是傅歧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叫來了一個伺候的小廝詢問。

  那小廝似乎是被問得多了, 早已經習慣,好脾氣地回答:

  「鄙店的東家以前行商時曾救過幾位西域的胡商, 這些藥玉便是這些胡商送的謝禮。只是這些藥玉看著通透,卻太容易碎,一直沒想到能用到何處, 直到鄙主在京中開了食肆, 才用在了雅間的窗戶上, 好歹也算是個景致。」

  「那傳說中的香料, 難道也是從西域而來?」

  孔笙問。

  有一想二, 孔笙會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

  「這些,小人就不知道了。」

  被問到「調料」的問題,這小廝謹慎地不開口了。

  好在這屋子裡幾個公子都是錦衣玉食出身的,大部分對行商之事都不感興趣,就連褚向,也只是和傅歧一樣在玻璃器多看了幾眼,就聊起這些「食券」的事情。

  「馬文才,既然這些食券這麼難得,你是怎麼有的?」

  孔笙他們其實也沒看到馬文才有食券,只是見他讓疾風進去打點了一下就被請進了雅間,便以為他也有食券。

  馬文才自己也沒來過這裡,但是有些設想,是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現在看到食肆,他比任何人感慨都多。

  他剛剛將目光從綠色的透明玻璃壁上收回,正在思考著祝英台有沒有什麼法子將這些藥玉裡的氣泡去掉,讓它們看起來更晶瑩剔透一點,猛然被孔笙一問,隨口說:

  「沒食券也能進來,就是破費點就是了。」

  他們平時都是不管這些瑣事的,聽馬文才這麼解釋了,也就沒多問,等到菜肴一一上來,傅歧等人一嘗,頓覺鮮得舌頭都要掉下來了。

  尤其是幾道燉菜,明明看起來清爽不油膩,可食完之後,唇齒留香,就連徐之敬這樣飲食頗有節制的,都連喝了幾碗湯,又就著湯吃了好幾塊胡餅。

  傅歧雖然粗枝大葉,可傅歧的母親出身高門,家中飲食極為講究,褚向更不必說,他是褚皇后養大的,都是真正會吃喝的,像現在這樣和孔笙、徐之敬一起暗暗搶著吃的情況,馬文才看完之後,心裡就定了一半。

  至少這「味素」的滋味,在京中是站的住腳了。

  其實馬文才也是白擔心了,在這個沒什麼調味品的年代,東西都寡淡的很,味道講究個「本真」,若不是這裡的菜味道鮮美好似不是人間物,又怎麼會讓這麼多人趨之若鶩?

  幾人正在對這些菜大贊特贊,門前卻突然喧鬧起來。

  隔著門,他們都能聽到那幾道熟悉的聲音。

  「是吳興和吳郡學館的人。」

  傅歧耳力最好,聽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似乎是說我們搶了他們的雅間什麼的?」

  士庶不同席,這樓上雅間都是為了士人準備的,但是人多雅間少,所以才有了「用券」的規矩。

  可馬文才之前說不用券也行,這讓屋中幾個少年也不確定起來。

  「難道外面那幾個,是兜中沒錢的?」

  孔笙狐疑地問。

  若不是給不起錢,怎麼會連個雅間都沒有?

  耳聽著外面聲音越來越大,屋子裡的幾個少年也有些緊張起來。

  他們只是聽說這裡有個食肆來吃個飯,原本就和這些「同窗」有競爭關係不對付,萬一讓他們闖進來,這日後摩擦只會越來越多。

  唯有馬文才將目光對那伺候的小廝一掃,皺眉問道:「你們一般處理這樣的事是如何的?就讓他們在外面這麼打擾我們?」

  「公子勿憂,諸位且安心用著,小的用性命擔保沒人能進來。」

  那小廝恭敬地回道。

  話音剛落,外面就傳出幾聲更大的聲響,奇怪的是,在那幾聲厲喝後,外面的喧鬧聲便停了,而後便是吳興學館等人的下樓聲。

  「還好沒進來。」

  孔笙慶倖地拍了拍胸口。

  「真進來,就尷尬了。」

  徐之敬好奇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見幾個身形魁梧滿身煞氣的漢子正「伺候」著那些「天子門生」往另一個方向走,但那邊明顯不是雅間,倒像是後席之類。

  雖說是單獨的席面,其實只是在堂廳裡用簾子布幔等分隔開的,自然不能和雅間比。

  「你這地方的主家來頭不小啊。」

  徐之敬看了眼面前低眉順眼伺候的小廝,「就連下麵伺候的堂倌,看起來都比我丹陽徐家的刀兵精幹。」

  這世道,養兵也是要有資格的。

  徐家自綿延三百年,才養得起刀兵;傅歧家數代傳承,方有這些家將撐起門面,如褚向這樣的人家,一旦牆倒眾人推,連出門讀書都沒有幾個像樣的護衛,樓下有這般身手的漢子都只是堂倌,當世除了幾個頂尖的門閥,誰能拿出這樣的手筆?

  也難怪那些士生們乖乖認慫,下樓去吃後席了。

  有了這意外的插曲,他們也沒什麼心思再繼續在這裡吃下去了,由馬文才的侍衛會了賬,被小廝好生伺候著送了出去。

  離開的時候,幾人說說笑笑,還在討論這食肆的規模和氣魄。

  傅歧好奇這些調料能不能買回家去做菜,徐之敬則從氣味和口感中推測其中放了些哪些香料,唯有褚向,心中對這酒肆幕後之人感興趣。

  突然在京中冒出這些酒樓,又傳說和北方、西域都有關係,若不是在上面和地頭蛇背後都走過明面,光一個有通敵之嫌就夠喝一壺的。

  更別說現在正處在南梁想要和北方結盟的時候,突然湧現出這麼多不屬於南朝的方物,更加引人遐想,好奇北方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聽說北方很快就要派來使者,會不會是北面那邊打的前哨?

  難道是舅舅那邊……

  褚向一邊猜測著,一邊又自己推翻了。

  「不,以舅舅的傲氣,是不會用這種法子重回建康的。」

  他心道。

  「大約是北方某個權貴和朝中達成了共識,用這種法子建立聯繫吧?」

  這邊褚向在胡想亂想,馬文才卻越發思念起祝英台來。

  沒錯,這些食肆便是裴公和馬文才合開的。

  想要在京中立足雖難,卻也不是沒有辦法,裴公交際過人,又出身豪族,在京中原本就有門路。

  他是做走私起家的,朝中權貴多有喜歡北方之物的,舉凡馬匹、琉璃、西域的金銀器、美酒,種種種種,裴公總有辦法弄來。

  這種「交易」不好放在明面上,畢竟兩國斷交已久,對外宣稱自己喜歡北方的東西總是不妥,但人只要有喜好,總有想要投其所好的,裴公和裴家遊俠之名早已經成了一種傳說。

  如今兩國即將「建交」的風聲四起,既然有了盟約就能互市,裴公覺得自己的走私生意做不長,想要走個明路也是尋常。

  再說只是食肆、酒莊這樣的生意,不少人都願意給他個方便。

  裴家三千遊俠之名不是假的,誰沒有個需要用人的時候呢?給人方便就是給自己多條路。

  馬文才有了祝英台給的方子,又有兩人曾經商議過的點子,又有銀錢,裴家不過出些人,一拍即合,這些食肆就開了。

  食肆只是第一步,馬文才真正的目的是想將自己囤下來的那麼多糧食走明面上轉化為資本,畢竟祝英台說自己會釀酒。

  糧食值錢,糧食釀出來的酒就是巨利了,尤其是北方人豪飲,兩國一旦真的結盟互市,這些酒就能成為商品流通到北方去,無論祝英台能做出什麼稀奇的東西,都能用「進口」的名義弄到南方來。

  到時候馬文才和裴家的人,也就能跟著商路名正言順地來往於兩國之間,為日後打下基礎。

  「得儘快把祝英台撈出來。」

  馬文才在心中思忖著。

  「也不知道梁山伯那邊準備的如何,祝家有沒有下定決心舍了這位『女兒』……」

  就在幾人說笑間,馬文才留在國子學的追電突然找了過來,一見到幾人就急忙道:

  「主人,幾位公子,子雲先生請幾位趕緊回國子學!」

  「怎麼了?」

  傅歧本還準備邀幾位去他家裡坐坐,見追電神色匆忙,不由得一驚。

  「宮中剛剛下了旨意,三日後陛下駕臨國子學,接見『天子門生』!」

  「這麼快,平原學館的不是還沒到嗎?」

  眾人皆是詫異。

  「已經到了!」追電解釋道。「正午入的城,就在幾位公子走後不久!」

  「子雲先生也不知道為什麼旨意來的這麼快,現在正拖延著……」

  五館生齊了,國子學中卻沒一個五館生,也難怪陳慶之急著要將他們找回去。

  宮中的天使沒看到接旨的人,恐怕回去也不好交待。

  「我們趕緊回去!」

  ***

  淨居殿。

  梁帝蕭衍拿著國子學呈上來的名單,眉頭蹙得極深。

  「維摩,這名單,你可看過了?」

  他親昵地喚著太子的小字,晃著那張名單。

  「我已經看過了。」

  蕭統知道父親的性子,在他面前從不刻意用君臣關係拉遠兩人的距離,用一般人家聊家常那般的語氣說道:「說是『五館生』,其實怕是沒幾個五館裡的學生。」

  蕭衍抬舉五館生,原本是為了讓這些人給天下寒門做一個表率,誰知道這一番上京的十之八玖都是士子,這名單一看,他當即就沒有了好心情。

  「即是士人,多的是出仕的門路,又何必要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給人斷絕。」

  蕭衍目露憐憫之色,惋惜著自己的初衷又一次變成權勢的博弈。

  「莫說父親是天下至尊,哪怕是父親的才學,也是值得天下學子敬仰的。父親想要挑門生,自然是所有人都擠破了頭,哪裡還顧得上是士生還是寒生呢?」

  蕭統笑著說。

  「何況我也看了看名單,還是有不少有意思的學生的。」

  「你是說丹陽徐家的徐之敬?還是傅翽家那個傻小子?」

  蕭衍問。

  太子只笑笑沒接話,畢竟是「天子門生」,若他表現出太大的興趣,就不太合適了。

  「算了,雖偏離我的本意,但見還是要見的。人既然都到了,便去看看有沒有能用的吧。」

  蕭衍擺擺手,又問:

  「去的時候,將綜兒也叫上。他也要開府外放了,看看能不能有得用的,挑上幾個。」

  「是,我這就去和二弟說。」

  待太子離開,蕭衍收起溫和的表情,從案上拿起那張名單,忽得揉成一團,重重扔了出去。

  「盡是士生,又有何用!」

悠于 2018-12-22 18:42

第256章 薄情之人

  馬文才等人到了國子學的時候, 趙立剛剛「笑納」了祝伯元送來的一匣黃金。

  這是祝家的謝禮, 用以感激趙立回信給京中,嚴明祝英台患有惡疾, 藥石無醫,家中正在急著將她嫁出去沖喜的消息。

  祝英台是沒有出嫁的女兒, 若現在死了,肯定是沒有後代的。

  在這時代,無後之人的墳塋用不了幾年就會墳頭上長滿荒草,最後漸漸消失,連葬在何處都沒人知道。

  沒有後人,就沒有香火,就斷了祭祀,即使在地下也不會過的很好,很多人選擇將女兒在生前嫁出去, 這樣即使是真的死了,夫婿後來所生的孩子也會一併祭祀, 不會落到香火斷絕的地步。

  只是這樣做, 對於迎娶她的家族和個人來說, 實在是很大的損失,若不是交情甚篤, 是不會做出這樣的犧牲的。

  「祝莊主, 你可想好了沒有?即使我同意用一船金子賣你這個面子, 可以後若祝英台還好好活著, 可就不是一船金子能解決的事情了。」

  趙立知道祝家有祝英台這麼個「搖錢樹」在, 接收賄賂毫無欣喜之感,只冷淡地提醒祝伯元。

  「而且你那一船金子該怎麼給我,你可得想好。」

  他這算是背主,而背主的下場並不是他想承受的。祝伯元答應給他的金子,要沒有萬無一失的得手辦法,他也不敢應承。

  「這自然不會讓尊使操心。」祝伯元想起馬文才的計畫,心口壓了多年的那塊大石終於被搬開,這讓他露出難得的笑意。

  「我祝家莊嫁女,豈能隨便?到時候十裡紅妝少不得要靠花船運出去,無論是尊使要的金子,還是主上要的純鐵,我皆會趁著這個機會掩人耳目,一併運送出去。」

  聽到祝伯元早有準備,趙立這才滿意地捧著匣子,帶著幾個親衛走了。

  他也不怕祝伯元反悔,如今那邊在南方沒多少人可用,褚向也回了建康,趙立作為南方的眼線,必是要一直留在這裡的,京中相信他而不是祝伯元,只要祝伯元不傻,就知道該怎麼做。

  兩人互相抓著對方的把柄,這誓約方能牢不可破。

  待趙立走了,祝英樓帶著祝英台從屋後角房出來,迫不及待地問祝伯元:「如何?那邊可允了?」

  「沒人會對一船金子不動心。尤其是在知道『泉水』只夠煉這一船金的時候。」

  祝伯元笑著看向女兒,第一次覺得她那些難登大雅之堂的雜技也是有用處的。「你這段時間就老老實實煉你的『假金』,讓人裝箱運到船上去。等到出嫁的時候,自然會有教你怎麼做。」

  「出嫁?真要出嫁?」

  祝英台一呆,「馬文才答應了?」

  「不答應又能怎麼辦?」

  祝伯元不以為然地說著,而後又驕傲地笑了起來,「我祝家莊的女兒,配他難道不夠嗎?」

  不知怎麼的,大概是之前馬文才表現出不想娶自己的態度太過明確,以至於她根本從未往兩人會有如何的方向想過,如今突然聽說馬文才要娶她來破除現在的局面,突然讓祝英台有了絲荒謬之感。

  馬文才那麼不願意趟祝家這潭渾水,甚至情願把她藏起來和祝家談判,現在能束手待斃?

  這可是造反的大罪啊!

  不管她心頭如何疑惑,所有人還是有條不紊的動作了起來。

  馬家對於這場婚約一直都很熱情,在接到馬文才的信後,馬家的聘禮很快便送了過來,也正式定下了婚期。

  考慮到祝英台「重病」在身,婚期定的很近,馬文才遠在建康,無法回來親自迎親,所以拜堂之事先往後壓,先趁人還算「清醒」的時候接到吳興去,從吳興馬家的別院出嫁,以免紅事突然變成白事。

  雖然馬文才不能馬上趕回來,但祝家莊卻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意思。

  也是,在外人看來,馬家願意娶一個隨時可能死掉的女子當主婦,已經是看著馬文才和祝英台兩人情同手足,願意照顧好友之妹的關係了。

  祝九娘是用祝英台妹妹的名義「待嫁」的,兩人還在學館時就同吃同住,又不能真的做兄弟,做大舅子也行,祝家的人為何會嫁到吳興去也就有了解釋。

  雖然是匆匆嫁女,祝家莊該有的嫁妝卻一點也不少。

  祝父祝母簡直像是要將祝家的一切都打包給女兒帶走似的,除了田地、莊園、莊戶這些帶不走的東西,舉凡家中貴重之物,無論是商鋪、還是珍玩書畫,甚至連家中備下的甲胄兵刃都當做嫁妝,一並列到了單子裡。

  出嫁女若沒有生下子嗣便死了的話,這些嫁妝還是要如數送回女子娘家的,上虞之人多半以為祝家只是為了面子好看替女兒撐場面走個過場,對於這樣的排場並沒有太多深究。

  可深知一切內幕的祝英台卻對這一切惶恐不安。

  每每聽到莊中之人小聲談論著莊子那邊又準備了什麼什麼抬上花船,她就有種莫名的預感。

  待祝母將祝家在建康曾置辦下的宅子、商鋪的契書悄悄遞給祝英台時,祝英台的預感更明顯了。

  莫非祝家想要跑路?!

  祝英台接過契書,舉足無措地看著面前嚴肅的女人。

  「祝英台,你且記著,無論送嫁過程中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管,只好好記住這些契書的內容。我會讓人將它們包入油紙,縫進你的嫁衣裡。」

  祝母從未對祝英台流露過慈祥之意,如今也是一樣,只是雙眼之中,免不了有了些擔憂的神色。

  「送嫁那天,祝家莊的好手都會去,絕不會讓你出任何差池。」

  祝英台傻愣愣的聽著。

  「那馬文才,也不是誠心娶你的,這樣的男人,你控制不了,好在你們同窗一場,想來也不能把你拋下。」

  她無奈地說,「建康那邊,如無意外,我和你父親終身都不會再踏足了,馬文才志向朝堂,你嫁過去後,這些建康的產業便是……」

  「我不要,你給阿兄吧。」

  祝英台頓時覺得這就是燙手的山芋,連忙又把契書塞回祝夫人手裡。

  「我不需要這些,我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你說什麼昏話,你有這樣的本事嗎?你以為嫁人之後,還能由得你在家裡這樣胡來,三天兩頭炸房子不成?」

  祝夫人厲聲喝道:「你就算嫁過去,沒多久也是要假死的,要是馬文才生出其他心思,你連個在外面安身立命的法子都沒有!我和你父親如此強幹的人,難道要讓女兒在外面窮困潦倒不成!」

  「拿著,你即是我祝家的人,這輩子都別想擺脫祝家!」

  祝英台被祝夫人緊緊捏住了手,耳邊又傳來這麼一句,頓時心中一突。

  此時她與祝母的距離不過方寸之間,面前,祝夫人那冷厲的目光中閃爍著什麼古怪的東西,那光芒一閃而逝,繼而全是不容拒絕的決絕。

  就在那一刻,祝英台甚至生出了祝母早就知道她不是祝英台的想法。

  可這想法,只是瞬間就被她否定了。

  能眼睛都不眨就挖了侍女鼻子的祝母,若真發覺她可能不是自己的女兒,第一個反應應該是酷刑折磨逼問她,而不是把建康的家業都託付給她吧?

  等她回過神來,那些契書已經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像是帶著滾燙火熱的溫度,讓她無所適從。

  等祝夫人走了,祝英台還未從這種恍神中抽離出來。

  直到祝阿大滿臉古怪地進了屋。

  「女郎,鄞縣縣令梁山伯病危,派人送了信來別院……」

  他遞出一枚竹筒。

  「信是給『祝小郎』的。」

  竹筒上的封漆已經被人打開,不是被祝伯元事先看過了,就是祝英樓,確定沒有什麼問題,才給了祝英台。

  看到那被擅自拆了的信筒,祝英台剛剛那點內疚一下子又消散了。

  「那小子要死了?知道自己要死了卻給祝小郎送信,難不成是個斷袖?」

  祝阿大一邊腹誹著,一邊看著九娘半點都不驚慌的接過了竹筒。

  信當然沒有問題,祝阿大見過這種竹筒,知道裡面應該另有機關。

  鄞縣發生的事他私下裡打聽過了,終於知道那天晚上女郎叫他送去的東西是每次都惹得地窖炸爐的黑藥,而這個姓梁的縣令究竟做了些什麼。

  正因為如此,看到梁山伯都快死了,他家女郎卻一點難過都沒有,對於女郎對梁山伯那小子這般「薄情」,祝阿大為這個好縣令感到同情。

  不過同情歸同情,若女郎傷心欲絕,還不如薄情點好。

  一拿到竹筒,祝英台連忙趕祝阿大出去。

  果不其然,臨出門前,祝阿大餘光裡看到女郎旋開了竹筒底部的一段竹節,掏出一張絹帛來。

  哎,當上縣令果然就算不得窮小子了。

  居然有錢買絹帛寫信。

  ***

  鄞縣。

  太守府派來的幾個都使,表情麻木地看著梁山伯又一次借著他們的名頭和當地的刺頭周旋,成功的又收回一筆欠糧。

  蛟龍都跑了,水枯澤困的死地也沒什麼好用的,那些士族為了自家的風水,很快就把墳塋都遷了個乾淨。

  沒了士族的墳塋,甬江上下的百姓壯著膽子先在困龍堤上扒開了一道口,見那些豪族們沒有派人驅趕責難他們,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紛紛壯起了膽子,一點點扒掉了幾道困龍堤。

  唯有最高的一處樁基穩固,又有棧橋相連,一時無法毀掉,再考慮到水很難淹到那種深處,於是支流上的那兩道殘堤還留著,被百姓們稱為「九龍墟」,用來證明梁山伯曾經做過的功績。

  變不了龍地,又引起了太守府的注意,這些士族立刻一改之前「大好人」的形象,不必楊勉帶著酷吏相逼,他們要欠糧要的比誰都積極。

  幾方一起施壓,即使是最懶惰的農人也乖乖回去侍弄田地了。

  即使梁縣令讓他們打了白條,以官府作保說要替他們先還欠糧,回頭秋收再還給官府就行,可看他那病懨懨的樣子,說不定第二天就蹬了腿,到時候再來的縣令可不一定就認帳,還是靠自己最踏實。

  一時間,有罵那些士族翻臉不認人的,有罵梁山伯多此一舉害他們重債纏身的,更多的卻是可憐梁山伯的。

  惹出一堆事,得罪一堆人,自己一點便宜沒占到,被士族捆在堤上傷了身子眼看著隨時會死,這縣令當的,豈不是可憐?

  可憐個鬼!

  太守府的都使們,看著一邊咳血,一邊將楊勉等人以「私吞官糧」之罪判了收監押送的梁山伯,一副臭臉。

  「諸位都使,你們都身兼監察之責,在下如此判,可還妥當?」

  梁山伯虛弱地擦掉唇邊的血漬,客氣地問。

  旁邊的文書立刻從善如流地遞上判書。

  「妥!」

  臭著臉的都使長擠出一個字,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職位,將這判書當場確立了下來。

  「這下我就安心了。趁我身體還能支撐,繼續下一個案子吧。」

  梁山伯撫了撫似乎憋悶的胸口,張口喚道。

  「下一個,楊厚才之父謀殺案!咳,咳咳……」

  咳咳咳!

  幾個都使的胸口更憋悶了。

  一天到晚咳,怎麼還沒咳死?!


第257章 身後之事

  梁山伯的辦事效率很快, 這種效率放在士族尸位素餐、庶人趨吉避凶的普遍行事風格下,就顯得尤為珍貴。

  辦事效率快, 也意味著特別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在他短短時間內就扒了困龍堤、抓了楊勉等惡吏、開倉換了欠條的情況下……

  誰都看得出,每天咳血的梁山伯是活不長了, 這才像是安排後事一樣完全不顧後果的去做他想做的事。

  「梁縣令, 今夜已經是半個月來的第四波了。」

  太守府的都使冷著臉收回刀。

  「你除了此地的士族,還得罪了什麼人?」

  「咳咳,我一介寒生,能得罪什麼人?」

  因為是睡下一半突然披衣起來的, 梁山伯的嘴唇有些發白, 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能斷氣。

  都使們本想再問,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問了。

  「梁縣令,我們明天就得押解楊勉等人返回太守府了。」秦都使歎息著說,「你得罪了此地的士族,破了困龍堤之局,太守必有賞賜賜下,但明面上卻不能支持你什麼, 你……」

  他本想說「你好自為之」,可想到之前醫官下的結論,竟覺得這話都說不出去了。

  梁山伯怕什麼呢?

  他都活不過一個月了。

  最後, 他只能拱拱手。

  「梁縣令放心, 太守府的賞賜, 我必讓上面在一個月內給你賜下。」

  至少,讓他的墳塋能修的能見人吧。

  梁山伯聽懂了他們的言外之意,苦笑了下,謝過了他們的好意。

  待都使們離開後,梁山伯從枕下掏出了馬文才寄來的書信。

  良久後,他發出了一聲長歎。

  第二天一早,都使們果真押解著楊勉等人離開了。

  撐腰的人一走,原本還按捺住沒有騷動的鄞縣大族們頓時動作了起來,不停的讓家中管事來官府催債。

  他們就是仗著梁山伯不敢真開官倉替百姓還糧,只是拿著「二轉手」的借條想撐到秋收後而已。

  既然如此,他們就讓他撐不到秋收。

  「令長,要不,我們乾脆閉衙吧。」

  書吏見梁山伯兀自硬撐著每天都開衙,擔心地看著他。

  梁山伯見著堂下的同僚,眼神很是複雜。

  他此番去了,對他來說並不是壞事,可對於這些相信他、跟隨他一起從會稽學館而來的同窗來說……

  卻是辜負了的。

  「載言,跟我走到現在這一步,你悔不悔?」

  梁山伯澀然道:「你們……你們悔不悔?」

  堂下的學子們在學館中時尚有學館發下來的儒衫袍服,到了縣衙裡,因為都是小吏,穿的也都是灰撲撲的,原本有七分的風度,現在也就只剩了一分。

  加之老是跟著跑田間地頭,有不少已經曬得漆黑,渾然不似個讀書人。

  「自然……是悔的。」

  被稱為載言的佐吏低聲回答。

  梁山伯的表情更加苦澀了。

  「……悔我們在學館中時,為什麼不多點東西……」

  「悔我們為何如此無能,只能讓山伯你以身犯險……」

  「悔我們如今面對士人的刁難,卻只能眼巴巴寄希望於你,卻不敢做出任何決定……」

  載言身後的諸佐吏皆面露尊敬之色。

  「我等出身一致,可山伯你卻敢以一介庶人之身,隻身上困龍堤,在士族虎視眈眈之下放了那蛟龍以身破局……」

  「我等接受的是一般的教導,你卻能以百姓為先,不顧士族的威脅,毀掉那麼多張足以讓人家破人亡的借條,以官府之勢化解百姓的危機……」

  「我等皆是一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卻有勇氣在被縛上困龍堤後,仍與楊勉周旋,與士族周旋,與百姓周旋,身殘志堅……」

  梁山伯原本還滿臉慚愧,到聽到「身殘志堅」一句時,喉頭不由得又一癢,猛烈咳嗽起來。

  那一陣一陣的咳嗽終於讓宋載言躬下了身子。

  「為這樣的縣令效力,吾等不悔!」

  「我也不悔!」

  「你當縣令的都不怕丟官,我等皆是小吏,怕什麼?我就怕被別人戳脊樑骨!」

  「我等還年輕,就算今日丟了差事,明天還能再謀。可這些百姓,怕是熬不過去了。我等都是寒門出身,我們都不幫百姓,難道還靠士族貴人們偶發慈悲嗎?」

  「如果賀館主在這裡,也一定是誇我們做得好的!」

  幾人的回答發自肺腑,也回答的毫不猶豫。

  他們希望自己的心裡話,能讓這位年輕的縣令心中更寬慰一些、「走」得更輕鬆一點。

  「好,好……」

  梁山伯喉頭哽咽,鼻端也酸楚難當,沙啞著嗓子沉聲道:「你們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能與諸君共事,是我梁山伯的幸運。如你等這樣的品性,相信也會得到其他君子的看重……」

  他從懷中拿出一封書函,遞與為首的載言。

  「這是一封薦書。」

  梁山伯說:「和我們同出會稽學館的馬文才如今已經入了建康國子學,成了『天子門生』……」

  他在眾人的疑惑眼神中解釋著。

  「馬文才是士族出身,才德你們也瞭解,如今正前途光明,是立志要成就大事之人。他之前手中缺人,一直托我引薦,但我這人行事素來謹慎,若不是品性、能力都出眾者,我也不願隨便引薦……」

  眾人聽聞這薦書是什麼意思,頓時面上都露出喜色,可一想到這「薦書」實際上就是梁山伯的「托孤」之書,那喜色又一個個忽而轉悲。

  有幾個多愁善感的,更是轉過頭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熱淚。

  宋載言接過了薦書,只覺得手中的書函有千斤重,訥訥不能語。

  「我料想太守府的賞賜很快就會賜下來。我無父無母,亦沒有後人,待我走後,你們料理完我的喪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著文書,去國子學尋馬文才。」

  梁山伯臉上帶著笑意,毫無吩咐「後事」的樣子,「我之前已經向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們拿著我的薦書,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著馬文才,比跟著我要有前途……」

  「梁縣令!」

  幾人呼道:「我等豈是趨炎附勢之徒!」

  「這不是趨炎附勢。我看待百姓之心,與文才看待百姓之心,並無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與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並無二致……」

  梁山伯歎道:「但,我沒有他那樣的出身,也沒有他那樣的手段和資源,這也決定了我註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從一萬而成百萬易,從一而成一萬,很多人卻要走一輩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點,吾之終點。

  「與諸君共事,是這幾月來山伯最為快意之時……」

  梁山伯向堂下諸人躬身。

  好幾人已經哭的滿臉淚痕,卻只能與梁山伯含淚對拜。

  待眾人起身,只聽得梁山伯振袖一揮,大聲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後事』,便請諸君隨我做下最後一件痛快事!」

  這一刻,梁山伯雖臉色蠟黃、嘴唇發白,那股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傲然卻毫不遜色于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認定我不會為了百姓開倉還糧,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暢快至極。

  「只有我將糧庫裡的糧還空了,才能逼著百姓從此放棄『借糧為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來糧食還官庫銷掉欠條,大家便一起餓死吧!」

  那時候他已經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沒有什麼軟心腸的縣令替他們出頭。

  要不靠自己,就等著賣身為奴,又或餓死街頭。

  這等貨色,救他作甚?!

  「縣令,不可!」

  「令長,三思!」

  私自開官倉,罪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繳稅之前交上糧食,這便是大罪;但如果糧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抬貴手,不過就會不痛不癢罰上一罰。

  「你們怕什麼?我已經是將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間盡是輕鬆之意,「我這一生,恐怕能夠任我心意率性而為的時刻,唯有這段時間了。」

  「哎,我只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才好。」

  他喃喃自語著。

  忽地,梁山伯在眾人悲痛的目光中,抬起手臂。

  「牛班頭,諸位,隨我放糧!」

  ***

  鄞縣中,人人都覺得梁山伯瘋了。

  他拖著殘病之軀,核對出拖欠六族糧食時間最長、數量最多的四十戶人家,派出衙中最兇猛的差吏上門催糧。

  除了四戶東拼西湊借到了糧食還了欠債的人家以外,其餘三十六戶都向官府打了借條,嚴明明年秋收之前奉還,否則官府將收沒他們田地,差送他們服役還債。

  能在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也不會沒有壯丁。雖有幾年水災,可還會一次次借糧,不是懶,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該懶的不能懶,蠢的也不敢蠢。

  農人的農田,就是農人的命。

  在所有百姓的見證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開了縣衙的糧庫,將所有糧食都搬到了衙門口,一手拿著這三十六戶的借條按數將糧食還給士族派來的管事,銷毀了舊的欠條,一手讓這些農戶重新和官府簽訂下新的契約。

  鄞縣的糧庫本就被楊勉和舊吏們假借「賑災」之名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們的家財充公,待三十六戶的欠糧由官府全部替他們還清之後,也再剩不下什麼糧食了。

  士族在催討欠糧,說明他們不想再借糧食與人;

  官府沒有了糧食,說明秋後也沒有糧食再行賑災;

  一時間,收到消息的鄞縣百姓們就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拼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還自發的在農閒時間擴大溝渠、扒掉困龍堤上的殘磚片瓦,甚至由壯丁們去疏通河道,希望能憑藉此舉度過今年可能不會氾濫的夏天。

  與梁山伯剛來時的鄞縣相比,此時的鄞縣,宛如天壤之別。

  鄞縣後衙。

  被梁山伯悄悄喚來的姜姓老農正欲下跪,卻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來。

  看到梁山伯滿身病氣的樣子,老者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唾駡了起來。

  「這賊老天,怎麼就不願意讓好人有好命呢?!」

  「外面人都說您是放了蛟龍,被龍氣傷了,所以不長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著眼淚道:

  「令長放了蛟龍,蛟龍該讓你長命百歲!明明是那些該殺的把您綁了,折磨了您,才傷了身子!」

  梁山伯見姜老邊哭邊罵,哭笑不得地攙著他,反倒比他還要豁達一些。

  「梁縣令,您救了我們鄞縣上下百姓,更是讓那些好吃懶做的貨醒了過來,您叫老漢來,是想要老漢幹什麼,您說一聲,哪怕是要掉頭的事情,老漢也絕不推辭!」

  姜老漢拉著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許諾。

  「哪裡敢讓老者掉腦袋。」

  梁山伯心中實在是又感動,又惆悵,感受著對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溫度,他緩緩開口:

  「老者家中子嗣眾多,想來耽誤一點農事也是不要緊的。實不相瞞,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我無父無母,亦無後人,現在又得罪了鄞縣大戶,怕死後連葬身之地都被糟蹋……」

  「所以,想請薑老您,帶人替在下修一個墳墓。」


第258章 嘔血身亡

  五月十八那日, 馬文才的人從吳興到了。

  和馬府的人一起來的, 還有會稽太守府對他的賞賜。

  梁山伯最缺少的就是人手,會稽學館的同窗雖然能幹,卻大多都是書生, 在對待「刁民」這件事上, 和剛剛踏上仕途的梁山伯一樣,缺乏經驗。

  牛班頭雖然明面上向著梁山伯, 但一來梁山伯一看就命不久矣, 武班的人都想為自己留個後路,不肯賣力得罪人;二來當地大族也確實難纏,不少人還把官府當成擋人好處的惡人,真要動粗, 怕是要引起民變。

  馬文才派來的人一到,梁山伯如今兩難的局面迎刃而解。

  馬文才點了的人本就是馬父為馬文才準備的幹吏, 都是吳興太守府的能人, 再加上外鄉人插手不考慮人情問題, 辦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說。

  梁山伯手下的佐吏看到馬文才果然派人來幫著梁山伯了, 可謂又是喜,又是悲。

  喜的是梁山伯確實和馬文才是至交好友, 馬文才也不因他是庶人身份就輕視他, 相比也不會因為他們是庶人就輕視他們,為馬文才效力, 已經是當世極好的條件;

  悲的是梁山伯已經是他們同輩之中少有的佼佼者, 最終也只能落得這個下場, 他們出身尚且不及梁山伯,這路日後又能走到哪裡?

  就在這喜悲交加的情緒中,梁山伯終於「油盡燈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去了」。

  梁山伯死時,身邊只有馬文才派來的心腹,以及他的同窗佐吏,因為梁山伯生前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了後事,連錢都已經預備下了,又有馬家的人幫忙,這後事辦的很快。

  這位鄞縣縣令病死在任上,用自己的性命為鄞縣百姓博出了一個出路,有不少百姓還是感激他的。

  所以梁山伯停靈在鄞縣縣衙的時候,有不少百姓都來弔唁。

  他沒有後人,替他跪送迎人的是身受他大恩的楊家小子楊厚才,以及他的同窗朋友宋載言,守靈的是馬家派來的人。

  楊厚才父兄皆因困龍堤而身受不幸,如今早已經做了決定,梁山伯沒有子嗣,他會替梁山伯照顧墳塋,他的後人也會世世代代為他守墓,必不讓他死後墳前荒草一片。

  在梁山伯停靈那天,府衙裡來了幾個不速之客,為首的錦衣青年正是在困龍堤上哭倒的張家嫡子。

  他們名義上是來弔唁的,卻來意不善。

  他們既不如其他來弔唁的百姓和親朋故友那樣身著麻衣、白衣,也沒有帶著任何弔唁之物。

  那曾經將梁山伯綁在柱子上的張家子一身張揚的緋袍,徑直走到梁山伯的牌位前,冷笑道:

  「你倒是死的痛快,也是,攪了我們的局,還是早些死識時務。」

  「張郎君,所謂人死為大……」

  宋載言被張家公子氣得渾身直發抖,站起身準備訓斥,卻被張家帶來的人拉到了一邊。

  「來來來,讓我看看梁縣令的殮衣、棺裡安排的可妥當。若還是幾塊破布,我等少不得要為梁縣令添補幾件衣裳上路!」

  他倡狂地笑著,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便讓下人拉開了梁山伯的停棺。

  眾人何曾見過這樣囂張跋扈之人?當下一個個都驚呆了,眼睜睜地見著那棺材被拉開了一個角,露出躺在棺材裡的梁山伯半張臉。

  顏色青黑,面有死氣,定是死了無疑。

  合棺之後再開棺是大不吉利,更別說現在還是正午時候,張家人還欲再掀,卻見跪在地上的楊厚才發出一聲淒厲的吼叫,一頭撞在了張家嫡子的身上。

  他是種莊稼的出身,一身好力氣,這一下撞的張家郎一個踉蹌直接跌倒,他便順勢騎在張家郎的身上,手上還拿著撥弄燒紙火盆的火鉗,此時赤著一雙眼睛,手中的火鉗直指張家郎的眼睛。

  「啊!」

  「厚才,不要衝動!」

  「你敢掀棺材!我和你拼了!」

  他的父親便死在這人手上,和張家可謂是有殺父之仇。

  連替他報仇的梁山伯也間接是被這人毀傷了身體的,楊厚才對這人的恨意,猶如滔滔江水,永不能停止洶湧。

  「你立刻讓你的人離開靈堂,慢一步,我就用鉗子燙瞎你的眼睛!」

  「你敢衝撞我?你是忘了你阿爺怎麼死的是吧?我告訴你,我會讓人打你鞭子,讓你……」

  張家郎君惡毒地威脅他,可話還沒有說到一半,就看見這莽小子手上的火鉗不管不顧地壓了下來。

  「好好好,我讓我的人走,我讓他們走!」

  好漢不吃眼前虧,張家郎知道楊厚才是真得下得去手的,嚇得連忙高聲大喊,讓大鬧靈堂的手下先離開府衙。

  宋載言等人對張家郎是怒目而視,馬家派來的人等也是氣得抄起了竹竿、椅凳等物準備和張家人對峙了,卻沒想到這小子怒起傷人,竟做得出這種以身護棺的事情。

  「我已經讓他們走了,你還不放我走!」

  張家郎嚎叫起來。

  眾人看著楊厚才舉著火鉗的手不住顫抖,眼中也流出兩道淚痕,那手離張家郎的眼睛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楊厚才!想想梁縣令!想想他為何要放你走,要炸了困龍堤!」

  宋載言高聲厲喝。

  「只有留住有用之身,才能圖謀日後!」

  楊厚才顫抖的手頓了一下,終於還是不甘地叫了一聲,將手中的火鉗子拋了,重新紅著眼跪在了梁山伯的靈前。

  在眾人的怒目和唾駡聲中,張家郎灰溜溜地離開了靈堂,走之前自然少不了丟下「走著瞧,讓你沒有日後」之類的話。

  馬文才的心腹之一低頭看了棺中的梁山伯一眼,輕輕合上了棺材,走到楊厚才面前:

  「你剛剛得罪了士族,以你的身份,怕是要挨鞭刑。張家人狠毒,說不得這鞭刑下去你就要出事,你想過怎麼辦嗎?」

  楊厚才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我孑然一身,以前既然能逃得過張家的追殺,現在就能逃得過他的鞭子,長者不必替我擔憂。」

  那人見他行事看起來魯莽,頭腦卻清楚無比,也就知道了他為何不但能在外存活這麼久,還能幫著梁山伯一起毀了困龍堤。

  他起了惜才之心,彎下身子,在他耳邊悄悄說道:「若沒處可逃,可去吳興馬太守府上投奔。我會在縣衙後門十步外的槐樹下埋下你的盤纏,等此間事了,你且取了盤纏,趁早動身。」

  在楊厚才驚訝的眼神裡,在其他圍觀百姓的議論紛紛聲中,這位馬家派來的「大人」有條不紊地繼續主持著喪事,渾然好像剛剛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

  因為如今天氣已經熱了,必須儘早入土為安,再加上有張家的插曲,停靈了七日便要下葬。

  梁山伯生前已經定好了墓穴,正在原本龍地的最高之處,被叫做「九龍墟」的那塊地上。

  這地方水枯澤困,如果遇到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水恐怕還會淹沒墳塋,實在算不得什麼好地方。

  但梁山伯沒有後人,不必擔心折了後代氣運,此處與他來說又是有莫大關係的地方,也是可以遠遠「守望」鄞縣百姓的地方,即使選擇葬在此處,也沒有人置喙什麼。

  到了送葬那天,鄞縣不少得了梁山伯恩惠的百姓都自發出來送靈,護棺的人群一直綿延數十裡,那些抬著棺材的人在楊厚才的指點下,沿著梁山伯當年去「放」蛟龍的小路走了一遍,所有的百姓也就陪著棺材一起,將那路走了一遍。

  小路崎嶇難走,更有蛇蟲不時出沒,夜間尚且如此難走,更別說梁山伯當日裡是趁夜溜進去的,可見梁山伯意志之堅定、憐惜百姓之心切切。這世上能如此為官者寥寥,不少百姓原本只是湊熱鬧送靈,到了那淹到腰際的水潭時,已經是沉默而肅穆,更有不少人拭起了眼角的淚水。

  眼前就是惡臭的水潭,卻沒有人轉身離去,一個個卷起了袖子,那些身強力壯的漢子們齊心協力舉起了梁山伯的棺材,將他高高抬在肩膀之上,穩穩地踏過了水潭,一步一步朝著「九龍墟」而去。

  待到了墳墓之前,百姓們看到九龍墟下那遠處高漲的甬江之水,唏噓無比。

  今年依舊是多雨時節,甬江比往日水位漲的更高,可因為困龍堤已被摧毀,無論洪訊再怎麼兇猛,這處人為使其乾枯的死地也必定能蓄足、分走大量的洪流,下游再無洪水氾濫之憂。

  到了此時,真正看到洶湧的江水,這些人才越發念起梁山伯的好來。

  他們開始悔恨他為什麼如此早逝,不能在多護庇一方百姓更久一點。

  在墳前吟唱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悔恨者有之,至於梁山伯的「在天之靈」有何反應,就不可而知了。

  這一場送靈直到了日落西山,除了楊厚才執意在九龍墟下守墓滿四十九天以外,其餘人等終於還是漸漸散去。

  待到月黑風高,九龍墟下漆黑不見五指,只見那先前眾人趟過的深潭裡,從水中鑽出一個渾身濕透、身著長衫的青年。

  深潭旁邊,幾個黑衣之人立刻持著風燈上前接應,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毯子將他裹上,將他攙扶到岸上。

  在風燈的映照下,那青年的臉色白的像是被牆粉過一般,嘴唇更是毫無白點血色,若是有其他人在這裡,必定嚇得掉頭就跑。

  長相好似「厲鬼」就算了,這青年身上的衣衫還是「左衽」。如今連胡人都漢化了,除了死人,是不會有人穿左衽的衣衫的。

  「有勞諸位了。」

  被攙扶上岸的,正是假死的梁山伯。

  他在棺中被關了一日,無水無食,又累又悶,好不容易等到外面沒了聲音,終於拉開棺材底下的薄板,沿著事先留下的暗道滑入堤底,一直落入到這處深潭附近,才遊了上來。

  這處暗道他已經事先走過了數遍,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爬出去,

  之前他對姜老漢說擔心士族尋仇、糟蹋他的屍身,所以讓老漢的兒子們偷偷在棺下挖了一個暗道,一旦墳墓被人重新開啟,震動的力道就會讓他的屍身從棺中滾下暗道,落到地底深處去。

  如此一來,知曉內情的人就能收拾從暗處收斂他的屍身,將他重新下葬,不至於讓他的屍身被毀。

  姜老漢不知梁山伯是假死,但因為敬佩他的為人,在修墳的時候親自監工,帶著七八個子孫將這墳塋下麵修的上窄下寬,一旦棺材落下便正好卡在暗道上方,讓人看不出下麵的究竟。

  梁山伯將賞賜中的一半都取出作為感謝他們修墓的酬勞。他們都是真正的老實人,許下承諾不會傳揚出去,就不會傳揚出去。

  「梁大郎,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換上衣服,我們先去不遠處的小屋暫歇。」

  接應之人遞出乾淨的衣服,又說道:「公子已經派了遊俠兒接應,就在木屋裡等候。等他們幫你易容之後,你就用裴家庶子的身份和路引離開會稽,先去吳興暫住一陣。」

  這裡原本葬著不少士族的墳塋,他們的墳被遷走後,困龍堤下留下了不少以前巡邏和守墓人住的廢棄屋子,正好給了他們方便。

  梁山伯脫下身上的殮衣,將他們裹進已濕了的毯子裡,提在手裡,點了點頭。

  「好,聽從馬兄安排。」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在風燈的指引之下,幾人摸索著向著前方而去。

  風燈的光芒閃爍不定,忽暗忽明,眾人的腳步也隨著風燈的明暗忽走忽停,遠遠看去,猶如遊蕩在這片龍地上的幽魂一般。

  待走到一半,梁山伯回過頭,定定地看向「九龍墟」上自己的墳塋。

  片刻後,他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終是長歎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投身於無邊的夜色之中。


第259章 女兒不紅

  梁山伯的死訊傳來時, 祝英台正在製造著假金。

  聽到梁山伯的死訊, 她的手只是抖了一下, 之後便穩穩地持住了夾子,夾住了那根陶管,說了句「知道」了。

  但她畢竟不是馬文才那樣能揣得住事的人, 雖然表面上好像毫無觸動, 但明顯手中的動作快了許多。

  不過用了平時一半的時間,她就停止了自己的「工作」, 準備離開這座地窖, 回去聽祝阿大詳細說梁山伯的事。

  在這座「實驗室」裡, 她過去的所學被她發揮到了最大, 手法的巧妙、無中生有的本事,即使是她現代的老師來了,看了也只會誇她水準「突飛猛進」。

  過去的日子裡, 這些技能只不過是她以後找工作的敲門磚,學的不好也不會怎樣。可現在,每一個化學公式、每一個被她成功提煉出來的化學元素,都成了能救她命、讓她的人生為之逆轉的根本。

  假金這種東西, 在現代的化學實驗室裡可以隨意被成績還可以的學生製作出許多, 但到了這裡,因為條件的限制,穩定性不是很好, 尤其她還要煉製出「一船」那麼多的假金, 這讓她不得不用一種取巧的法子——只有箱子最上面一層的金子是假金, 下面的,不過是用合金溶液渡上金色的廢棄金屬罷了。

  反正祝家有那麼多廢鐵。

  這個地窖已經成了整個祝家莊最繁忙的地方,每隔一陣子,就會有一個滿載著「金子」的箱子被祝家的護衛層層保護著抬出地窖,然後裝上船塢裡守衛森嚴的花船。

  祝家所有的船隻都被調用了,除了運送這一船假金,還有祝英台的「嫁妝」。這是馬文才索要的一半家產,大半要被用來雇傭馬文才允諾提供幫助的那些人;

  除此之外,京中要求祝家趁這個機會將過去幾年來煉出的鐵器全部運送出去,甚至不惜派出一些暗樁乘著空船前來接應。

  如今梁國實在太缺銅鐵了,鑄造鐵錢不過就是時間的事,各地甚至已經為此建起了規模不小的鑄幣監,只待鐵一就位,就會源源不斷的鑄造出鐵錢,彌補現在貨幣不足的窘境。

  換句話說,祝家莊如今運出去的不是鐵,而是錢。

  京中那位既然能提早做下準備,自然有把握能將這些鐵變成鐵錢。祝英台甚至有些懷疑,負責督造鐵錢的,是不是就是祝家那位幕後主使。

  這些用祝家朋友為藉口來送船的暗樁,成為讓趙立最為忌憚的目標,所以這段日子他很少出門,也警告祝家莊不要讓祝英台出現在眾人目光之中。

  他和京中的侍衛們早已經約定好,只要等祝家莊的船駛進甬江,他們便駕駛著那滿是黃金的大船,從此消失於所有人的世界之中,過上他們夢寐以求的日子。

  至於他們如何分贓,那就不是祝家莊的人該考慮的事情了。

  所以比起那不遠處祝家莊裡的喧鬧急切,躲在梅山別院裡煉金、待嫁的祝英台,就像是和所有事情都無關的局外人一般,若非祝阿大經常給她說一些外面的消息,有時候她都快忘了自己是個新嫁娘。

  祝阿大是別院這邊和祝家莊的聯絡人,他本身對於搜集情報有一種天生的興趣,統領著祝家莊中不少負責打探消息的探子。

  只是他最近總是被派來看守祝英台,倒讓祝英台忘了他之前也是深受倚重、曾被派去追殺梁山伯的精銳。

  但他畢竟離開核心已經有一陣子了,得到的消息也不盡詳實,大致只知道梁山伯曾被當地大族綁在江堤上風吹日曬,傷了身子,被送回後一病不起,終於還是卒于任上。

  說完他知道的一切後,他唏噓不已。

  「我知道他用黑藥將蛟龍放走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個好官,還以為他能在鄞縣待的久一點,沒想到……」

  祝英台卻沒關注這些,只問他:「他葬在哪裡?鄞縣嗎?」

  「聽說葬在他放出蛟龍的地方,應該離鄞縣不遠。」

  祝阿大一愣,回答道。

  「那我出嫁時候,會路過那裡嗎?能順便拜祭嗎?」

  祝英台好像只是好奇問問,並沒有特別堅持的樣子。

  「那是不可能的,傻子,鄞縣在上虞的南方,吳興在上虞的北方,無論怎麼順路,你都不會途徑鄞縣的。」

  「阿兄?」

  「少莊主!」

  聽到門口傳來的笑聲,祝阿大立刻肅然起敬,祝英台也站起了身子。

  抱著一個酒罈出現在祝英台眼前的,正是祝家莊的少主祝英樓。

  見到少莊主出現,祝阿大當然不可能不識相地硬留在這裡,尤其祝英樓抱個酒罈子來,必定不是為了和他喝的。

  等祝阿大自覺地到門口替兩個主子守著時,祝英樓也已經用桌上的鎮紙敲開了壇口的泥封,又從懷中掏出兩個酒杯,和酒罈一起放在了案上。

  酒罈開封時,一股帶著甜蜜味道的馥鬱芳香充斥房中,黃酒很少能有這樣濃郁的味道,可見祝英樓帶來的必是好酒。

  「我還以為你會忙到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沒想到你還有時間來找我喝酒。」

  祝英台意外地看著自己的便宜哥哥遞給她一杯黃酒,伸手接了過來。

  「這酒,其實應該溫著喝,不過就這麼喝,也別有一番風味。」

  祝英樓看上去情緒很不錯,像是有什麼極大的包袱即將被卸下,眉間那種常年為了保持威嚴而持著的嚴肅感也散去了不少,此時才真正像是個年輕人,而不是什麼殘酷的封建社會奴隸頭子。

  祝英台輕輕抿了一口,她不懂飲酒,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只覺得有些澀,有些甜,還有些說不明白的脂香。

  她的腦子裡甚至出現各種成分表,開始分析裡面異麥芽低聚糖、潘糖、異麥芽的成分,如何釀造等等。

  祝英樓也握著一個小杯子,將那酒在掌心中握著加溫,突然緩緩說道:「這酒,是你生下來那日,我和父親一起在莊中埋下的。」

  祝英台差點把酒噴了,第二口怎麼也喝不下去。

  放了十幾年的酒,誰知道有沒有變質?

  祝英樓沒注意到她精彩的表情,自顧自看著掌中的酒杯,惆悵道:「我上虞地方,生了女兒,便要埋下數壇好酒,等到女兒出嫁之時,便挖出來,用以待客。父親希望母親能再生個兒子,我卻覺得母親一定能為我生個嬌柔可愛的妹子,於是早早就備下了美酒,就等著母親發作那天……」

  「你生下來了,我和父親親自在院後的桂花樹下埋下了那些酒。父親埋了一壇大的,我埋了一壇小的,就是這壇。」

  祝英樓晃了晃那酒罈。

  「這麼多年過去了,無論封存的多好,等我起出這壇酒時,酒罈裡的酒就剩了小半。」

  祝英台沒想過這壇酒還有這樣的故事,看著那壇酒,眼神複雜。

  「我們家裡情況複雜,父親大半輩子都在為我們尋找退路。也不瞞你,外祖父家裡的內亂,本就有祝家莊的手筆,我依著父母之意繼承外祖家的莊園後,便很少再和你見面。自你大了,脾氣越來越古怪……」

  祝英樓苦笑。

  「如今,也不知你我的兄妹情誼,是不是和這酒罈裡的酒一般,沒剩多少了。」

  「阿兄……」

  祝英樓心裡某個角落突然軟了一下,想要說些溫和點的話。

  「我沒有……」

  可她畢竟不是真正的祝英台,愧疚的光芒從她眼中一閃而過,最終只是伸手也倒了一杯酒,仰頭飲下。

  對於她來說,願意冒著食物中毒的危險陪他喝這壇陳年的老酒,已經是表達出自己最大的歉意了。

  祝英樓心中失望了一瞬,但他畢竟高高在上慣了,也心疼妹妹多舛的命運,沒責怪她的彆扭,而是繼續和她對飲著。

  「梁山伯的事情,我也聽說了,見你沒有多難過,我也算放了心。」

  祝英樓來,不僅僅是為了喊她一起喝酒,其實也存著一份擔心。

  「他是個有用的人,我本想招攬他進祝家莊,待你日後身份暴露出來,便讓他為你所用。無論是陪嫁的管事,還是在外效力的門客,你二人有同窗之誼,可謂順理成章。不過他後來有那樣的心思,我就徹底熄了這想法。」

  祝英台吃了一驚,沒想到祝英樓之前招攬梁山伯,竟是為了自己。

  「什麼心思?想當官的心思嗎?」

  祝英樓正喝著酒,聞言一怔,忽而哈哈大笑。

  那笑聲輕快又充滿嘲笑之意,等到祝英台已經快要惱了,祝英樓才歇住笑意,帶著止不住地惡意開口:

  「你不知道嗎?那梁山伯是個斷袖……」

  「他喜歡你。」

  哐當。

  祝英台手中的杯子再也握不住,終於掉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看著妹妹見了鬼一樣的表情,祝英樓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飲。

  「在馬家時,你誇他換了新衣服好看,他眼中的光亮得像是要跳出來。你是不知道他在無人時看你的樣子,那種滿是克制和感情的眼神,除了喜歡你,還能有什麼?」

  「你和馬文才喝酒,馬文才的母親誇獎你時,他的眼中全是黯然神傷。你們以為他是身份低賤不受注重而自卑,過來人卻都能看得出是怎麼回事。他大概為自己見不得人的心事如同在泥沼裡一般掙扎,可笑你卻是個女人……」

  他手中這酒名為「女兒紅」,此時配著這樣的話題,倒也應景。

  想起梁山伯的心思,祝英樓的眼神更冷。

  「不過即使你是個女人,他這心思也是侮辱你。他是何等身份,便是馬文才娶你,也算是你低嫁了,他梁山伯連肖想你一根手指都不配!」

  祝英台哪裡顧得上祝英樓說什麼配不配,她整個人都陷入到完全不知所措的愕然中,那表情就好像看到了馬文才脫光了在她面前跳舞,又或者知道了梁祝的傳說完全是兩個男人搞基的故事一般。

  直到現在,她才想起來自己前世時也是個腐女,也曾惡搓搓的懷疑過所有古代女扮男裝的戀愛傳說全是一個個**耽成了言情的故事。

  但她從沒想過,這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在馬文才哪裡遭遇過無數次的拒絕和打擊後,她對自己的魅力值已經產生了巨大的疑問,甚至快忘了「愛情」這玩意兒。

  「你真的一點點都沒感覺到?」

  祝英樓又一次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是個情竇未開的黃毛丫頭,馬文才倒是智計百出心思深沉,可惜也沒開竅呢,你們兩個倒是絕配,就可憐了那梁山伯。聽說他是吐血而亡的,這般年紀嘔血而亡,向來鬱鬱久已……等等!」

  他笑著笑著,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表情一頓。

  「嘔血?嘔血!」

  祝英樓面色鐵青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這一刻,剛剛那個肆意歡笑的年輕人消失了,那個嚴肅苛刻的少莊主重新出現在祝英台的面前。

  「英台……」

  他拉長了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狐疑。

  「你之前說丟了的假死藥,是不是給了那姓梁的小子?」


第260章 順水推舟

  祝英台又沒出過莊, 只有梁山伯曾來「訣別」過, 再加上梁山伯回去後就嘔血而死, 也不怪祝英樓能推算出來,因為實在是太巧合了。

  祝英台知道, 自己是騙不過祝英樓的,既然如此,還不如直接承認了。

  所以她很光棍地點頭。

  「是, 我把藥給他了。」

  祝英樓倒沒有當場勃然大怒, 他的表情很奇怪, 就像是看到一個乞丐穿上了華貴的衣服,又或是一把寶劍配上了草纏上的劍鞘, 變得難以忍耐。

  「你看上他了?」

  他壓低著聲音, 似乎連問出這樣的問題都是對祝家莊的一種侮辱。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出身?」

  「我是什麼出身?」

  祝英台語氣古怪,表情更古怪。

  「我救他,和我是什麼出身有什麼關係?」

  她嗤笑著, 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

  「你們為什麼,總覺得女兒家就不能有手足情誼?就不能惺惺相惜,互相欣賞?難道只有情愛, 才會讓人做出願意犧牲?」

  祝英台絲毫不懼地與祝英樓對峙。

  「對馬文才也是,對梁山伯也是, 但凡我對誰一片熱誠,你們就覺得我對誰有意……」

  「到底是我太輕浮, 還是你們太狹隘?」

  可惜, 這番話對祝英樓來說, 說了也是白說。

  要讓一個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士族知道什麼是與庶人「惺惺相惜」,那簡直是與夏蟲語冰。

  什麼平等的人格,自由的靈魂,都是無稽之談。

  「那梁山伯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

  祝英樓不想在這個時節和妹妹鬧矛盾,他還記得自己帶酒來見妹妹,是為了給妹妹開解的。

  「……我也不知道。」

  祝英台搖頭。

  梁山伯那時幾乎是必死的境地,就算要士薄的人放過他,設下困龍堤之局的人也不會放過他。

  那些人花了那麼大力氣,又是搬出風水,又是要百姓欠糧,所圖一定非同小可,現在被梁山伯戳破,還不知如何報復。這些人在暗,梁山伯在明,若他不能假死,說不得就要真死了。

  她這邊再不濟不過是胡亂被嫁了人,她能力微弱,又沒有馬文才的才智和人手能扭轉局面,只能將那一線生機給了他。

  「罷了,左右你馬上就要嫁去馬家,以後有你的夫婿看著你,我在這裡操得什麼心!」

  祝英樓對祝英台已經是恨鐵不成鋼,原本好好的訴衷腸之舉,硬生生又一次不歡而散。

  到了馬家迎親之日的前三天,祝英台才剛剛將一船假金煉完,被祝英樓親自接回祝家莊去,準備從祝家莊出嫁。

  祝家不是只有他們兄妹二人,庶出的子女也有幾個,但他們的地位太低了,連僕人都算不上,更別說按資排輩。

  祝英台是「九娘」,是因為她上面還有幾個堂姐。

  這些堂姐中除了已經出嫁的,其餘的都想過來給她添個妝,祝伯元擔心節外生枝,以祝英台「身染惡疾」的藉口拒絕了祝家親族來送親的好意,只讓祝英樓和祝家部曲相送。

  於是這送親的隊伍分外讓人覺得古怪。

  若說祝九娘不受重視吧,這送親的船隊浩浩蕩蕩,一旦鋪展開來,幾乎能佈滿整個河道,幾乎是要將祝家全副家當都搬空的架勢。

  可要說祝九娘受重視,這送親的隊伍,她的雙親和親族幾乎都沒有陪同一起去吳興,只有胞兄上了頭船,負責指揮船隊。

  被裝飾以錦緞、彩球的花船吃水極深,所以有不少小船護衛,再加上祝家在這片地方的水道上都有些名聲,祝家的大船起航時,幾乎是所有的船隻都提早接到了消息,遠遠地為他們避讓開來。

  出嫁那天,祝家莊幾乎所有的人都比祝英台更加緊張,祝伯元將祝家七成以上的部曲都送上了船護衛船隻,祝英樓則帶著京中的來人清點著哪些船上裝了鐵器,哪些船上裝的是他妹妹真的嫁妝。

  那些要中途將鐵卸走的船都綁著紫綢,而真正的花船則是紅綢,至於趙立更是派了好幾個他的侍衛登上了裝著一船「假金」的小船,只等著到無人注意的時候,將悄悄從主船上下去,帶著那船金子遠走高飛。

  這一番「送親」,可謂是各有各的目的,各懷各的鬼胎。

  祝英台這位傳說中的新嫁娘,此時也正躲在船艙裡,不停地往自己的身上揣著各種東西。

  「九娘,你這是……」

  祝英樓的妾室女羅是陪同她一起出嫁的女眷之一,祝英樓帶上她,是因為她性子穩重為人又嚴厲,希望能制住祝英台胡鬧。

  可她根本制止不住啊!

  「女郎,短刀帶不得!」

  女羅見祝英台將一把短刀往嫁衣裡塞,驚得趕緊撲過去,將刀搶了下來。

  「見血不祥啊!」

  「我就留著以防萬一。」

  祝英台和女羅爭奪了一會兒,發現奪不過來,只好歎了口氣,在自己的妝匣裡挑挑揀揀,挑了根長笄插到自己腦袋上。

  她的身上並沒有穿著繁複的嫁衣,那件嫁衣被收了起來,準備等她到了馬家在吳興的別院再收拾出來,所以她儘量想找容易行動些的衣服穿。

  可因為她是新嫁娘,再怎麼便於行動也不可能有男裝,而且衣衫皆是華麗繁重的樣式。

  這種衣服藏東西倒是方便,於是祝英台就跟倉鼠搬家似的,一會兒放根長笄,一會兒放兩塊火石,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的天啊,祝家八百部曲都跟了船,您擔心什麼萬一呐?這麼不吉利的話您可別說,讓少主聽見了,又會節外生枝!」

  女羅一邊嚴厲地阻攔著祝英台的行動,一邊給屋中其他婢女眼色,讓她們祝英台,去做些針線活兒什麼的。

  若是之前的祝英台還好,這個芯子的祝英台只會十字繡,被人拉走了,沒拿起針線,倒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又藏起了把小剪刀。

  不是她要嫁人緊張的腦子壞掉了,而是她老想起祝母之前吩咐的那句話。

  那句「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管,只好生生等著」實在太讓人不安了,加之祝家莊的人瞞她事情已經不是第一天,她很討厭這種什麼都蒙在鼓裡的作風,只能儘量想辦法自救。

  可惜好像是在嘲笑她的杞人憂天似的,祝家的船平安無事的航行了大半天,一直從支流駛入曹娥江,到了水面開闊的地帶。

  船行本就慢,這些船隻又載了不少東西,速度越發慢了,就這麼一連行駛幾天,就連祝英台都放鬆了警惕,不再一下子擔心自己煉的假金被識破,一下子擔心馬家人對她會是什麼態度云云。

  這一日,船隊行駛到了一處叫「清風嶺」的地方,突然間行駛地緩了下來,女羅派人出去一打聽,原來這裡是雄江和曹娥江交接的地方,前方有一道急彎,若不小心行駛,吃水深的船容易擱淺,所以船才慢了下來。

  女羅大概是見祝英台在船艙裡憋悶的狠了,就好心建議她到甲板上去散散心。這清風嶺兩岸都是高山,河岸緊夾河水,紅綠相間,交錯堆疊,船隻又行駛的慢,正是看風景最好的時候。

  祝英台被說的意動,帶著幾個婢女上了甲板,一出船艙,果真是神清氣爽,可迎面正碰上祝阿大帶著祝家最精銳的部曲在船上四處巡視,見她上來了,祝阿大臉色大變,連連擺手示意她下去。

  祝英台原本有十分好心情,頓時去了七分,甩了臉色就準備回船艙。

  就在這時,船隊最前方的船似乎是出了什麼事,原本就行駛的極慢的船突然停了下來,還有許多人在前方叫著什麼。

  祝英台心裡咯噔一下,再用餘光看去,祝阿大等人神色也變得十分緊張,一隻手更是握著刀鞘的位置,她再也忍不住了,指著祝阿大一聲厲喝:

  「祝阿大,出什麼事了?!」

  就在她呼喚祝阿大的同時,前方的船隻吹起了停船的號角,從前面遠遠駛過來幾艘傳令的小船,對著他們的方向大聲叫著:

  「前面水道裡被人下了暗樁,船過不去啦!下錨,下錨!」

  如果不把船停下,後面的船勢必要和前面的船撞上,釀成大禍。

  聽到令船的話,只聽得噗通、噗通聲不絕,從前方開始,幾乎每一艘船都在拋錨下水,亦有大聲詢問令船前方究竟的。

  女羅和幾個婢女沒想到陪祝英臺上來透氣還會遇見這種事,一個個臉色嚇得煞白,只有祝英台已經見過了更大的陣仗,此時緊緊抿著唇,盯著被她召來的祝阿大,倔強地瞪著他,要他給個說法。

  大概是祝英台的臉色太難看,祝阿大歎了口氣,終於說到:

  「這條水路莊裡也不知來回了多少次,昨天少主還派了船在前方探過路的,絕沒有什麼暗樁。此時出現暗樁,顯然是沖著這些載貨的大船來的……」

  女羅聞言,大驚失色:「你是說,有水盜?」

  她一邊問,一邊倉惶四顧,好似兩岸連綿的高山澗谷隨時能沖出人來似的。

  「女郎勿怕,我們人多,船隻又堅固,這剡溪水面上還沒有能讓我們吃虧的水盜。就算再往上走,到了折江裡,也沒有人能劫了我們祝家的船。」

  祝阿大手扶著腰刀,淡淡地說:「可能是想要打劫過往客船的蟊賊釘了暗樁,結果發現來的是這麼大的一支船隊,便歇了手,藏起來了。」

  這種推斷是最符合邏輯的,否則船隻都拋錨下水、前面的船又擱淺不能通過,此時應當是打劫最好的時機。

  他語氣鎮定,說的也合情合理,女羅等人都松了口氣,連忙催促祝英台進去,可祝英台的眼神就沒從祝阿大的腰刀上離開過,盯著他看了半天後,乾脆的跟著女羅鑽回了船艙裡,開始收拾東西。

  她也不顧女羅她們詫異的目光,悶著頭就把自己預備好的竹筒、火石、一些陶**丟進油布做成的背袋裡,又用油繩緊緊地捆住袋口,將那袋子就放在手邊,緊抿著唇,眼睛直盯著船艙的入口。

  她們心裡七上八下的在船艙裡等著,起初,船隊並沒有一絲動亂,祝英樓也是久經歷練之人,傳令的小船來回穿梭,安穩所有船隻的士氣,又派了會水的好手帶了工具,下水去拆掉那些設下的暗樁。

  既然是一夜之間「變」出來的,這暗樁就不會太牢固,想來用不了多少的功夫,前面的船就能離開擱淺區了。

  可惜的是,動亂明顯產生了。

  祝英台聽到外面的甲板上有人開始呼喝奔跑,又有不明來處的巨大擊水聲。

  此處四周都是山巒溪穀,回音比別處都明顯些,之前即使是有暗樁擱淺,整個船隊卻依然井然有序,聲音並不嘈雜,現在卻明顯不是如此。

  就在祝英台猛然跳起抓著背袋準備奔出去時,祝阿大帶著兩個侍衛匆匆下了船艙。

  他們一入船艙,便「倉」地一聲拔出了長刀!

  祝英台根本沒想到祝阿大會對她拔刀而向,驀地驚在了原地。

  船艙裡七八個伺候的婢女,已經嚇得大聲尖叫了起來!

  「你們,全部都到外面去。不出去的,立斬不赦!」

  祝阿大將刀尖指著女羅,沉著臉說:「事情有變,來不及解釋,你帶著她們立刻走,若再耽擱,我只能不留活口了。」

  女羅赫然色變,可絲毫不敢和祝阿大對峙,她自然是惜命的,連那些婢女都不管,掉頭就奔出船艙。

  幾個婢女見女羅跑了,也尖叫著跟著她一起逃離了艙房。

  一下子,船艙裡只剩下祝阿大幾人和祝英台。

  祝英台緊張地背後全是冷汗,一隻手偷偷捏著一枚小陶**,另一隻手緊緊抓著油布做的背袋,只等著祝阿大動手,便發起反擊。

  誰料祝阿大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卻單膝跪在了祝英台的面前。

  「女郎,來的水盜是自己人,還請穿上嫁衣,以免局面混亂誤傷了您。」

悠于 2018-12-22 18:43

第261章 物盡其用

  這個節骨眼上, 祝阿大將所有人趕出去,卻只是想讓她穿嫁衣, 這讓祝英台很懷疑祝阿大是不是別人假扮的,皺著眉頭東看細看。

  細雨的易容術雖然厲害,但放在現代也就是屬於特型化妝的範疇, 只要仔細看, 總能看出一點端倪。

  而且細雨的易容術有個最大的破綻就是不能變聲, 所以這祝阿大百分百是真的無誤。

  「女郎,水盜是馬公子的人, 大夥兒配合著演一齣戲而已。」

  祝阿大見她站在那東看西看就是不動, 又將請求重說了一遍。

  「請穿上嫁衣吧!」

  聽到這裡,祝英台想起了馬文才曾經跟她說過的「賺錢大計」, 頓時恍然大悟, 立刻丟下手中的東西, 轉身打開箱子去穿嫁衣。

  馬文才並不是鄉豪, 一點啟動資本全是靠投機倒把得的, 雖然看起來是鉅資,但實際上用起來卻幹不了什麼。

  祝家被攥在別人手裡,就算是想贈東西給馬文才都過不了明路, 可他給不了, 馬文才能搶!

  裴家是黑道之首,走私搶劫刺探消息什麼都做, 花重金招來一群水盜水賊搶一筆大的, 這黑錢就被洗白了。

  左右是給別人, 給那京城虎視眈眈的幕後主使,不如給了馬文才!

  祝英台當場把外衣脫了換嫁衣,穿的極快,驚得祝阿大連忙轉過身互斥幾個侍衛低下頭。

  那嫁衣雖繁複,可她知道這只是防止誤傷自己的信號而已,也沒穿的多整齊,甚至找東西把下面的裙尾紮了起來,以方便行動。

  穿好了嫁衣,她把之前找來的零零碎碎揣在身上,又挎上背袋,緊緊貼在舷窗上看著外面的動靜。

  祝阿大和幾個侍衛守著門口,手放在腰刀上戒備著。

  他們這艘船的舷窗視野有限,在祝英台目力所及範圍,只看到從南邊水勢湍急的澗口裡駛出無數隻小船,每艘船上都站著十來個持著武器的水賊,聲勢驚人地向著最後方的幾艘船沖去。

  除此之外,兩岸的青山間上也隱隱出現了人影,也不知數量如何。

  祝家以送嫁的名義傾全莊之力出動了所有的船,但以現在的造船技術,最大的船也不過就是樓船,其餘都是以載貨的貨船為主,船艙內空曠可放置貨物和守衛。

  像樓船這樣的船祝家只有一艘,現在是由祝英樓指揮,樓船堅固撞擊力強,祝家用它在河道裡開路,見者無不避讓。

  水盜們自然不敢跟樓船正面對抗,便在河底拋入重物製成暗樁,使樓船擱淺,樓船龐大無法立刻調頭,後面載貨的小船就像是刀俎上的滾肉,任人宰割。

  那些小船專挑吃水深、倉體寬大的船接近,祝英台的船上都是伺候的婢女和侍衛,船體都改成了船艙,並沒有載沉重的東西,所以吃水並不深,又處在中間位置,竟然成了最不受關注的一條船。

  水盜並不如尋常水盜那般鑿破船壁,而是駕駛著小船靠近船壁,用飛爪登上貨船,準備進行接舷戰。

  祝英台緊張地看了一會兒了,突然發現到不對。

  「這……不是說做戲嗎?為什麼會死這麼多人?」

  她驚恐地看著爬上船的水盜用叼著的刀砍死了一個水手,將他的屍體踢到了水裡。

  除了這個水盜,有不少護船的守衛也和水盜激烈的打鬥了起來,雙方互有死傷,一時間水面上噗通聲不斷,也不知是水盜的,還是祝家莊的人。

  「這件事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

  祝阿大眼中閃過一絲悲哀,「無論是普通的侍衛還是被首領驅使的嘍囉,自是不知道這件事是已經串通好的。雖說是做戲,可沒死幾個人,是個人都看出這是戲了。」

  女羅是祝英樓的枕邊人,尚且不知要發生什麼,那些護船的小卒子又如何能得知?

  可笑他們拼了命護主,卻不知道早已經成為了被主人犧牲的棄子。

  為了脫局,祝家莊此番可以說是壯士斷腕。

  祝英樓被困在船艙裡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焦急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為了讓戲演的真實,祝英樓使出了全部的本領,祝家的傳令船在他的指揮下運載著祝家的水兵在水道中穿插,指揮的鑼聲、船隻的碰撞聲,各種哀嚎聲、落水聲和慘叫聲夾雜成足以讓人膽寒心驚的在清風嶺間回蕩。

  「還要等多久?」

  祝英台終於坐不住了,煩躁的在船艙裡走來走去。

  「我們到底在等什麼?就憑那些小船,怎麼可能將那麼多鐵和假金全部帶走?」

  「小船是帶不走,但是他們不用小船。」

  祝阿大一直很沉得住氣。

  「他們要劫走吃水最深的幾艘船。」

  「我……啊!」

  花船突然顛簸了起來,祝英台連忙抓住身邊的舷窗邊沿穩住自己,驚慌地往窗外看去。

  這一看,她的眼睛頓時睜的渾圓。

  「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在撞樓船?」

  說話間,祝英台右側載著鐵器的船隻,突然開始朝著樓船的方向開去,顯然是有一隻船已經得了手,被成功劫走了。

  而祝英樓搭載的樓船,則被水盜們驅使著三四艘沖舟衝撞著東側的船壁,樓船上的傳令人像是瘋了一樣吹起號角讓護衛的舟艇回來驅趕沖舟,但這些舟艇剛剛被祝英樓派出去支援貨船了,哪裡趕得回來?

  隨著一波又一波的沖舟撞向樓船,水面也開始跌宕起伏,祝英台感受到的顛簸就來自於此處。

  樓船太高,重心原本就不穩,又擱淺在水裡無法動彈,被幾波沖舟撞過之後,竟然開始傾斜。

  「女郎,我們要出去了。」

  聽到樓船上棄船的尖銳鳴鑼聲響起,祝阿大驀地轉過身,對著祝英樓說道:「樓船一旦傾斜,沉沒只是片刻的事,我們得去把少主他們救回來。」

  雙方的首腦人物都知道在演戲,可小嘍囉卻不一定知道。船一沉,落入水中的祝英樓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必須要有人接應。

  祝家能參戰的小船都在貨船附近和水盜鏖戰著,其他船隻載滿重物無法快速馳援,只有祝英台乘坐的花船能夠救人。

  更別說這原本就是為了載人而佈置的最舒適的船隻。

  祝英台被祝阿大他們護著走出船艙,只見甲板上站了十幾名披甲執刀的祝家部曲,祝英台一眼看去,幾乎人人眼熟,祝家的精銳已經盡數在此了。

  原本伺候祝英台的婢女和船上的雜工被驅趕到甲板的另一側,他們害怕流矢,不敢站起身,一個個抱著頭蹲在船壁旁瑟瑟發抖。

  「讓他們進去吧。」

  祝英台看著於心不忍,「他們一點自保之力都沒有,在外面有可能被誤傷,不如讓他們都到船艙下面去?」

  祝阿大看了眼那些人,沒說話。

  祝英台無法,對著那些婢女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到艙裡去。誰料那些人看到她身邊的刀斧手,再見她向她們招手,也不知道誤會了什麼,一個個如臨深淵般猛地搖著頭,情願擠作一團蹲在那裡。

  她見這樣,只能放棄自己的想法,轉而將注意力放在水戰上去。

  水戰不同于陸戰,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接觸到,如果雙方並不碰觸,便是相安無事的局面。

  如今花船周邊小船們亂撞一氣,不時有人落水,遠處的樓船正在傾斜,也有人不停地跳下水去,無可論是哪邊從這艘船邊經過,只要一看到船首上一身紅色嫁衣猶如信標一樣的祝英台,都有意無意一般避讓了過去。

  於是這艘花船就像是狂風中的風眼,在一團混亂中竟得到了奇異的平靜。

  那些瑟瑟發抖的奴婢們大概也發現了這點,有些膽大的居然還站起了身,扒著船沿往下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在莊中相熟的親戚朋友。

  「全速前進,去救人!」

  祝阿大見樓船上開始有人跳水,周圍的小舟都在向樓船靠近,也下令船工駛向樓船。

  他們原本就順風,要不是水下有暗樁讓主船擱淺,如今都已經開了老遠了。現在祝家所有的船都在往樓船方向駛去,一些倒楣還在水中撲騰的落水者被這些突然駛來的船隻撞上,有的當場暈了,有的被撞出去老遠,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祝家主戰的艨艟小舟去救護主艦,那些水盜頓時騰出身來,一個個登上了載著祝家財物的貨物,驅使著船工將船掉頭開走。

  這些水盜劫了船,並不朝著一個方向,來時他們四散而來,走時四散而走,就算祝家還有餘力去追,也不知道去追哪一個方向才好。

  水面上空餘下被水盜拋棄的無主小舟,正四處飄蕩。

  刹那間,祝英台居然覺得它們很像後世一場狂歡後,那些場地上被丟下的各色垃圾。

  無論是不是演戲,這場水戰簡直是一場完美的戰役。

  從設樁擱淺主船,到水盜劫掠貨船引祝家機動性強的船去援,再到聲東擊西用沖舟擊破無人護衛的樓船,簡直如同教科書般的精彩。

  祝英台對馬文才太過瞭解,一看就知道這樣的戰術不可能是這些烏合之眾的水盜想的出來的,肯定是出於馬文才之手。

  人看不見危險時會為財死,但到了真要死的時候,又會放棄身外之物。

  這些水盜明顯不是一夥兒的,有些小隊出來時甚至只有一兩艘船,十來個人,他們各自為戰又零散各處,所以沒有人能將他們指揮的渾如一體。

  於是馬文才索性不期望混如一體,而是將整個流程打散成各種細節,讓各自只負責一部分,有的設暗樁,有的去劫船,有的在水面上lán jié祝家的小船,有的登船、有的接舷戰,如此一來,最終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揚長而去。

  如果有哪個兵家在此,肯定讚歎這一套戰術,但身處其中的祝英台,只感覺到了這個時代的冷酷。

  無論是馬文才還是祝英樓,都懂得什麼叫將人「物盡其用」。

  被祝家部曲保護著的祝英台似乎看起來是最悠閒的,但隨著船隻到達了指定的位置後,整艘花船都忙碌了起來。

  旁邊的小舟開始將落水的人救起來,但小船載不了多少人,祝阿大令人放下早就準備好的繩梯,花船兩側開始有人陸陸續續登船。

  祝家有落水者見這情景,都拼了命的往花船的方向遊去,以花船為中心,祝家的倖存者開始收攏。

  立在傳說祝英台就像是花船上慈悲的船首像,身著嫁衣的祝家女郎既然無事,送親隊伍就依舊還存在,他們的任務也沒有失敗。

  此時,每個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

  ——登船!

  要登上那艘花船!


第262章 內應外合

  祝家船隊這次是損失慘重, 裡面載的鐵和貨物還好,還有那麼多條船被水盜「順」走了, 作為這次的「封口費」。

  北方的門閥戰力如何, 多半看擁有多少戰馬,有多少能上馬作戰的騎兵,而南方, 舟楫便猶如北方的戰馬,能操舵的舵手和老練的船工, 便等同於能上馬作戰的騎兵。

  馬文才之前和祝家所說的「半副家產」,那就真是「半副家產」。

  祝英樓自然不會和普通人一樣跳水自救, 在船傾翻之前,他就已經坐上了安排好的小船,被送著前往花船的方向。

  但就落水在花船旁落的人,卻比祝英樓更快, 很快,繩梯上就爬滿了拼命想要上船的人。

  這艘船並不是什麼大船,事實上,就在這花船的附近,還有好幾艘船,但誰都知道祝英樓的mèi mèi在這艘船上,只有這艘船是萬無一失的,於是等祝英樓的小船到了花船附近時, 繩梯上已經沒有了他上去的位置。

  祝英樓臉色鐵青, 小船上的侍衛見這個架勢, 立刻呼叱著讓繩梯上的人讓開,由祝英樓上去,但上面的人若沒有爬到船上,下面的即使是想讓也讓不了,在混亂了好一陣子後,他的手才碰到了繩梯的邊沿。

  等他上了船後,甲板上早已經站了不少人。

  「少主……」

  祝阿大見祝英樓上來了,連忙上前迎接,向他說明一路的情況。

  祝英台剛剛目睹了一場人為的殺戮,冷兵器的時代戰爭殘酷到讓人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連水氣裡都帶著濃濃的血腥味,整個水面更是被染成了紅色,不知有多少連死都蒙在鼓裡的可憐人。

  祝英樓上了船後,就將這艘船做了主船,開始打旗、吹號命令所有船靠攏,準備離開這片水域,以免之後又遇見真正的水盜。

  然而這船並不是什麼大船,人一多吃水就深,剛剛擋住樓船的暗樁也阻擋了它的前進,可現在他的人手和船隻已經不如剛才了,排不了暗樁。

  這艘花船上的甲板上如今站滿了人,如果一直這樣,大家都別想過去。

  於是祝英樓毫不猶豫地一指船頭那些伺候祝英台的奴婢。

  「將她們丟下船。」

  「是!」

  祝家的刀斧手立刻奔向船頭驚魂未定的弱女子們。

  「少主!」

  「少主饒命啊!」

  「少主,我不會水啊少主!」

  哭喊聲,求饒聲不絕,可幾乎沒人敢阻止,今天一天簡直像噩夢一般,所有人都只想快點離開這裡,至於幾個奴婢?

  剛才他們拼死抵擋水賊的時候,她們在哪裡?

  「少主,少主!不能把我丟下去啊!」

  人群中,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奔了出來,直撲到祝英樓腳下。

  「是我啊,少主!」

  船上的人都是祝家莊的人,自然認識這個女人,並不敢對她下重手,任由她跑到了祝英樓腳邊。

  撲上來的正是之前奉命照顧祝英台起居的女羅。這時代妾室即便得寵,也依舊是奴僕的身份,所以在正牌的主人祝英檯面前,依舊得伺候。

  「女羅……」

  祝英樓見到是她,緩緩蹲下了身子,溫柔地摸著她的臉。

  「這船開不動啦,不能參戰的女人,都要為剛剛拼殺過的勇士讓出位置。我身為少主,更要作為表率……」

  「你身為我的女人,應該明白的,對吧?」

  祝英樓的「溫柔」讓女羅顫抖不已,她回頭看看船下,再看看祝英樓,眼中寫滿了懇求。

  「少主,我不會水,遊不到小船那邊的,求你,我願意下去,求你排幾個人送我一程,送到小船那邊。」

  兩人還在拉扯,船首那邊已經噗通、噗通被拋下去好幾個人,呼救聲和嗆水聲傳了上來,讓女羅的臉色更白。

  她見祝英樓並沒有軟化的樣子,膝行著撲到祝英台那邊。

  「九娘子,九娘子,看在我伺候你一場的份兒上,幫我求求情吧!我真不會水啊!」

  祝英台正準備求情,他身邊的祝阿大卻悄聲在她身後悄悄說了句話。

  「女郎,水中有不少我們祝家的侍衛,被丟下船並不會死,可你若替她求情,為了立威,她就非死不可了。」

  祝英台露出糾結的表情,眺望了眼船下,發現果然有會水的侍衛將那些撲騰的侍女們拉上水面,也有在附近沒登上船的乘上了水賊丟下的小船的在撈人,便松了口氣,沒有開口。

  誰料祝英台的不出聲卻像是刺激到了女羅,已經爬到她腳邊的女羅身體像是貓科動物一般猛然弓起,就這麼射到了祝英台的面前!

  就在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時,祝英台已經被女羅拉住了肩膀,一把扯到了懷裡。

  一把帶著棱角的鐵器緊緊抵著她的脖子,倒楣的祝英台又一次被劫持了。

  「女羅,你很好。」

  祝英樓咬牙切齒,「你居然會武?你是哪邊的人?」

  「祝少主,我自認在你身邊伺候這麼多年來,從未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你這枕邊人倒真讓我心痛,竟連派個人送我下船都不肯。」

  她獰笑著,失望和仇恨讓她姣好的面孔變得扭曲惡毒,和剛才低聲下氣求情的樣子完全不同。

  女羅知道祝家看重這個唯一的嫡女,手裡將她攥得死緊。

  祝英台被她鉗制在懷中,進退不能,腦子裡卻突然閃過「果然如此」這樣的感覺。

  梁祝的傳說那麼淒絕,她一直有預感,自己的路沒有那麼順暢。

  女羅環顧一圈,尖嘯道:「趙立,你這個死閹貨,還不快帶人過來?」

  祝英樓聽說趙立也在這船上,頓時了悟了女羅是哪邊的人,心頭不由得慶倖他安排祝阿大逐退了所有人才給英台說明計畫。

  否則今日這一番損失,倒真是竹籃打水了。

  到那時,為了不走漏消息白白犧牲,只能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這幾人滅口。

  哪怕要……

  「這個蠢貨!」

  見到自曝身份的女羅,剛剛也爬上船、正在侍衛們的保護下窩在船邊的趙立咒駡了一聲,從暗處走了出來,將她團團圍住。

  「祝少主,你不是想讓我下船嗎?」

  她的笑容絕望而嘲弄。

  「現在,該輪到你們的人下船了。」

  「不想祝英台死,就全部跳到水裡去!」

  ***

  甬江開闊的水面上,一艘沒有任何士族標記和旗幟的大船正向東南方向疾馳,即使沒有士族標記,這樣規模的船也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諸多小船紛紛為它避讓。

  而船艙裡,兩個人劇烈的爭執著。

  「你個蠢貨,在這個時候暴露你的身份,主人回去一定會重懲你!」

  趙立尖細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你以為現在的祝家還是過去的祝家?丟了鐵,還失去了主人最看重的戰船,現在的祝家很快就會被拋棄,主人只會為了辦事不利的祝家莊暴跳如雷,哪裡會去懲治我這麼個微不足道的暗線?」

  女羅面無表情地反諷。

  「倒是你,是不是對祝家太熱心了?我說船已經搶到了,祝英台留著也是個禍害,讓你把她殺了,你居然還不肯……」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趙立,突然惡毒地笑了起來。

  「我聽說不少閹人最喜歡折騰漂亮的男孩子,你不會是看著祝英台不男不女,對她起了什麼心思吧?」

  作為曾貼身伺候過祝英樓的心腹妾室,她知道不少內情,其中就包括祝英台女扮男裝去會稽學館上學的事情。

  「你瘋了,現在祝家投鼠忌器是因為祝英台在我們手上,你要真把祝英台怎麼了,你就等著祝家跟我們不死不休吧!」

  趙立咒駡著:「我看你才是對祝英樓假戲真做了!瞧瞧你這被拋棄後惱羞成怒的樣子,和主人後院裡那些女人有什麼區別!」

  女羅表情一僵,冷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最好,再行幾天就能到浹口,主人在海中洲設有船隊,我們從那裡入海,便能逃過祝家的圍捕。」

  趙立一想到這裡就氣不打一處來。

  所有人裡,他是最倒楣的,丟了一船假金便算了,現在居然還被迫逃亡?!

  幾天前,他們成功綁架了祝英台,逼著祝英樓投鼠忌器,全體下了花船,只留下開船的少數幾個船工。

  他們都沒想到祝英樓為了mèi mèi居然會做到這一步,被祝英樓作為「表率」差點丟下船去的女羅更是對祝英台嫉恨無比,一路上對它毫無之前那個溫柔的樣子。

  他們都不知道,祝英樓也是有苦說不出。

  祝英台是馬文才和祝家結盟的核心,一旦祝英台出了問題,馬文才還會不會依照以前所說的,將劫走的「嫁妝」如數奉還給祝家,就很難說了。

  人都沒了,嫁妝自當做還馬家的彩禮,他們也沒臉再去要。

  祝英樓還顧及著祝家和馬家的臉面,祝英台雖然被劫了,他們卻不敢聲張,一面送信回去讓祝家莊lán jié往東南逃竄,一面派出家中精銳乘小舟追趕。

  船不像馬那樣會疲累,但船上的船工卻會。

  趙立為了安全,不敢在船上留下太多的祝家人,這導致船工明顯不足,連日行舟這麼多年,所有人都疲累的不行,而且食物和水也要補給,即使趙立再怎麼不願意,這艘花船也要停下休息了。

  他們不敢去大的碼頭,怕祝家的人守著,好在趙立作為特使經常往來于南北,也曾跟著海中洲的人來過這條航線,於是指引花船泊入了一個叫做「定風」的小碼頭。

  這碼頭位於兩個大城市的碼頭之間,早些年還有不少船來,自從甬江年年氾濫後,這裡也不適合做碼頭了,來的人越來越少。

  船泊入碼頭後,立刻有殷勤的小廝過來招攬生意。船上需要補給,人也要下船吃飯huó 洞,這些都是財源。

  趙立出了船艙,四下一望,也很意外。

  「這麼多船?我上次來的時候這裡都沒船啊!」

  早知道這麼熱鬧,他就該多斟酌斟酌了。

  「客人你是不知道,以前甬江有一段支流不通,這段水面一到入夏就老是氾濫,我們這碼頭也要被淹,做不了補給,自然沒船願意來。」

  最近生意好,他心情也好。

  「好在鄞縣的縣令是個能幹人,將那段攔水壩給破了,現在甬江入流,這邊水面本來就開闊。」

  「什麼,困龍堤破了?」

  女羅驚駭莫名,一把推開趙立,沖那攬客的小廝問:「怎麼破了?什麼時候破的?三道都破了嗎?」

  她表面上是祝家的內應,但因為她一直幫著祝英樓處理外務,祝家船隊有龐大,又定時有京中的人來,還承擔著傳遞消息的任務。

  但最近祝家都在忙嫁女的事情,她也沒機會出莊,加上趙立這位特使就在祝家莊,她竟不知道這麼大的事情。

  鄞縣周圍三縣作為東南方最重要的一段入海口,對他們來說有著太重要的價值。

  就連祝家都不知道浹口那還有一支隨時能揚帆入內陸的船隊,甬江是入海的重要航道,和祝家一樣,此地的佈局從好幾年前就開始了。

  那小廝被女羅問得一愣,他對著明顯是姬妾管事一流的女人就沒對趙立那麼熱情,但還是耐著性子說:

  「早就破了。聽說那縣令夜裡被蛟龍托夢,求他放自己入海,於是冒著生命危險把蛟龍放跑了。蛟龍入海時那動靜呐,離著十幾裡地都聽得見!」

  他見女羅面色煞白,心裡也不知道這女人什麼毛病,接著說: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都是聽來往的客人說的。對了,現在咱家客店裡就有剛從那邊回返的官爺,具體發生了什麼,你找他們打聽打聽?」

  趙立回頭看了眼船上,他隱約知道些內情,卻根本不像女羅那麼關心。

  事實上,他對女羅也撒了謊,他說他擔心祝家報復才保住祝英台,其實他們幾人想保住祝英台不假,想保住的卻是她煉金的本事。

  他如此受到重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不貪,知道見好就收。一直壓榨祝家多給金子自然是行的,但弄的太狠了,對方就該想著滅口了。

  如今假金沒了,鐵也沒了,他們辦事不利,回去也要受懲罰,還不如在海上找個小島煉金,就算煉不出金子,煉點銅鐵,在這個時候,都是錢。

  要不是怕海中洲那邊得到消息橫生枝節,他早就把這聒噪的瘋女人丟下水了,等到了海中洲,他們尋個機會離開,到時候誰管誰的家國天下。

  只要有祝英台在,天高海闊的日子長著呢,何必要為人鞍前馬後?

  所以,聽到困龍堤破了的事,他有些意興闌珊。

  「東西給我。」

  女羅突然對趙立伸手。

  「什麼東西?」

  趙立一愣。

  「沒聽說知道消息的是官船上的人嗎?你不把主人府中的信物給我,他們會理我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女羅喝道。

  「這事關大事,現在別想什麼祝家小娘子了,她跑不了!」

  碼頭另一側,剛剛回船上取東西的少年聽到了熟悉的名字,腳步不由得一頓。

  他看了看他們身後的大船,又看了眼船前舉止怪異的女人,眼中閃過一絲若有所思。


第263章 義薄雲天

  趙立的人手不多, 大部分都用來看守開船的船工, 只留下兩個人看祝英台。

  這些都是以為跟著他拿到金子就能從此過上富貴日子的武夫, 誰料一船金子被不知來歷的水盜劫走了,他們也就只能硬著頭皮跟著趙立一條道走到黑。

  要不是趙立信誓旦旦抓到祝英台還可以繼續再煉金子, 最不濟還能和祝家換贖金, 他們可能當時就趁機「死遁」浪跡江湖去了。

  也因為這樣的緣故,他們看守祝英台很不上心,就連搜身都沒有, 就這麼丟在船艙裡。

  女羅倒是想要將祝英台那身顯眼的嫁衣扒了,可惜她一靠近祝英台祝英台就大聲尖叫, 趙立還希望祝英台能乖乖給她煉金子, 他也知道女羅想通過傷害祝英台來報復祝英樓, 於是明令禁止了女羅靠近祝英台。

  這幾個侍衛,說起來是看守祝英台的,倒不如是防著女羅暗中下黑手的。

  祝英台也能很著急。

  她的衣服裡倒是塞著不少小道具, 就在船艙角落裡被胡亂丟著的背袋裡,也放著幾個給梁山伯的那種竹筒。

  即使趙立只讓幾個侍衛在艙門口守衛,可是她的雙手雙腳被綁在柱子上,根本沒辦法挪過去。

  就在她絞盡腦汁想辦法時, 不遠處的那扇窗戶突然發出了聲響。

  一陣摩擦聲過後, 從窗縫裡塞進來一把小刀,那刀片在窗閂上輕巧地撥弄了一會兒, 窗子便悄然無聲地開了。

  一個少年從窗子裡伸進了腦袋。

  那腦袋上的頭髮濕漉漉, 看起來好似一個水鬼, 祝英台倒吸了口涼氣,差點尖叫出聲。

  可一看到那少年的長相,她卻叫不出來了,面上只有驚喜。

  她和馬文才他們曾在長興救過他,她記得自己對「陳霸先」這個名字特別有熟悉感,但死活就是記不起在哪裡見過。

  如今見到這少年從窗戶裡鑽進來,她連忙給他使眼色,希望他能救她。

  陳霸先看到穿著嫁衣的祝英台也是一愣,他原本還以為自己可能遇見誤會,只是出於對馬文才的感激才冒險潛入了這艘船上,可一看到祝家這位娘子的長相,他就知道自己肯定錯不了。

  「你就是祝英台祝小郎君的mèi mèi吧?」

  陳霸先壓低了聲音,對祝英台擠出一抹善意的笑容。「你別怕,也別叫,我是你夫婿和兄長的朋友,我在外面聽到你的名字,便悄悄進來看看。」

  祝英台扮成男人時會刻意往男性方向化妝,如今一身嫁衣,臉上的妝容早就花了,糊成一片,原本就和她並不熟悉的陳霸先自是看不出兩人就是同一人。

  但眉目之間的那種相似感,立刻能讓陳霸先看出這個「祝娘子」和祝英台有關係。

  祝英台見他如此知恩圖報,心中感激不盡,也壓低了聲音說:「我在被送親的路上遇見了水盜,這些人原本是我祝家的客人,在混亂之中劫了我的花船,想拿我去換贖金。」

  她沒辦法將事情解釋的很清楚,只能用春秋筆法一筆帶過。

  「我就說他們肯定不是好人!你們祝家莊也是赫赫有名的豪族,怎麼會結交這樣的客人?」

  陳霸先似是對祝家莊識人不清很是惋惜,一邊說,一邊悄悄用刀子將她的繩子都磨到堪堪會斷,看起來卻沒什麼異樣的程度。

  「我是自己偷偷溜上來的,我水性好,自己一個人來去沒問題,可要帶上你一起下船卻不被人發現卻不行。」

  他見祝英台有些失望,又說:「我如今任著官身,找官船容易。你可知他們要去哪裡?」

  「我聽他們說,似乎是要去海中洲。」

  祝英台連忙說。

  「那就是一路往東出海了?」陳霸先怔了怔,點頭道:「我等會便先行一步,帶人將他們在水面攔下來,你趁亂崩斷繩子,從那扇窗戶跳下去就行。那舷窗開的偏,跳遠點便是水,我會在下麵接應你……」

  他說完,又有些懊惱地盯著她。

  「你會水吧?你會不會鳧水?」

  這時代的女子大多不會游泳,他匆匆之間想好對策已經很不容易了,但如果祝英台不會游泳,說不定還沒等到他過來接應。就先淹死了。

  好在祝英台是會游泳的,連連點頭。

  「我看他們留在這裡還要打探什麼,怕是要耽誤不少時間。我先去了,要搬救兵恐怕還得花費不少口舌。」

  他說罷,站起身就要走。

  「勞你把那邊的袋子裡的竹筒拿一個出來,塞到我前襟裡。」

  祝英台卻突然低聲請求,「我那包裡還有幾塊金玩偶,雖是玩物,可是赤金所鑄,還值一些錢,你把它們拿走,想必比口舌能打動人心。」

  陳霸先意外地看了祝英台一眼。

  「你不怕我拿了金子就走,不再管你了?」

  「你是文才和我兄長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信你。」

  「好,你果真是配得上恩公的女子!」他鄭重道:「我便是冒死,也一定會將你救出去!你定要保持冷靜!」

  陳霸先怕時間耽擱的太長會節外生枝,貓著腰從那包袋裡摸出一根竹筒和幾塊金錠,將金錠塞入懷中,又說了句「得罪」了,小心地拉開祝英台嫁衣寬大的前襟,將竹筒塞到她腰側的腰帶上。

  他是潛水爬上船的,如今船艙內的地板上還有不少滴水,臨走之前,他用船艙裡找到的乾淨衣服將地板胡亂擦了一遍,這才在腰上纏著那件衣服當做信物,又扒上了舷窗。

  等確定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倒坐在舷窗上,在鬆手的同時關上窗門,而後任由身體落了下去。

  也不知他哪裡來的本事,那落水的水花聲小的微不可聞,有這樣的本事,想來他便是到了現代,去做個跳水運動員,怕也是能聞名天下。

  得了這樣又有膽又有謀的「強援」,祝英台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放回了胸腔裡。

  前有陳霸先安排的官船lán jié,後有祝家派出來的快船追趕,這艘花船遲早會落入兩面夾擊的境地。

  她手上和腳上的繩子隨時都能崩開,懷中又有火/藥,想來用有心算無心,趁亂脫困不是難事。

  沒了她這麼個「人質」在手,無論是祝家還是官兵,隨時都能在水面上收拾這群人。

  有了底氣,祝英台便冷靜地思考著接下來的自救方案,耐心等著行船。

  ***

  另一邊,趙立耐著性子跟著女羅打探一圈回來,又一次陷入了與這個女人的爭執之中。

  「你已經暴露了我們的身份,現在你還想去困龍堤看看?」

  趙立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女羅。

  「你可知我們劫持的是誰?祝家的船還在後面追趕著呢!好不容易成功離開了上虞,正該是一路疾行投奔海中洲的時候,你要我在鄞縣停一停?」

  「海中洲的船隊全靠鄞縣那幾家補給,若困龍堤一破,他們沒了『改命』的念想,還會不會聽江道長的就很難說,我必須得去見見他們,看看他們的態度,再決定該如何回復主人。」

  女羅眉頭皺得死緊,「這邊離京中太遠,變化又太快了,消息傳遞的很不及時。海中洲的船隊如今孤懸海外,一旦沒有了補給,就得回陸上補給,一旦顯露了行藏,這步棋就廢了!」

  「困龍堤已破,鄞縣附近如今太平的很,海中洲的船想趁亂進入內陸的河道,根本不可能!」

  趙立知道這邊大勢已去,不願意跟著女羅繼續攙和這些掉腦袋的事。

  「好生生有地種、有日子過,誰會跟著去幹海盜這種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要命勾當!」

  「不是說鄞縣的那個縣令已經死了嗎?」

  女羅咬咬牙,「如果那幾家硬要將堤修起來,也不是不能修。只要那邊還有念想,讓道長再念念咒,招龍回來也好,修補龍氣也好,總是有辦法的。」

  「總得讓我去看看!」

  趙立黑著臉看著女羅,沉默不語,顯然是根本不準備聽她的。

  「實話跟你說吧,剛剛我借你權杖打探消息的的時候,便已經托了王府的名頭,讓那官船上的船曹替我送信了。」

  女羅的話成功讓趙立變了臉色。

  他原本還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祝英台,這蠢貨,居然讓那邊知道了祝英台在他們手裡!

  「祝家的事、我們正押著祝英台前往海中洲的事,京中不日便會收到消息。我們路過了鄞縣,卻沒打探困龍堤的消息,若海中洲這邊有變故我們卻沒回報,讓主人知道了,你說我們會不會成為遷怒的對象?」

  女羅賭趙立最瞭解「那位」喜怒無常的性格,硬逼著他在鄞縣逗留一二。

  「就算不是為了主人,我們既然是往海中洲去的,自然要把消息打探清楚。若我們消息送的及時,海中洲也不會突然斷了補給,是不是?」

  無論接下來怎麼辦,趙立都得依託海中洲的人馬。

  祝家莊在東南地方勢力極大,又是當地的地頭蛇,他們丟了嫡小 jiě,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將人找回來。

  想要棄船上岸藏匿行蹤是不可能的,唯有從海路借道回京,或是就地在海中洲附近的小島上熬過風頭,才是良策。

  但無論選哪一條,都有個前提,便是海中洲萬無一失。

  趙立在心中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一咬牙。

  「好,我們便去困龍堤那邊看看!」


第264章 錯失良機

  祝阿大已經一天一夜沒睡了。

  追上趙立他們的船並不難,所以他們不過行了半天時間, 就找到了那艘花船的蹤影。

  難的是怎麼將九娘子救回來。

  祝家從建莊至今, 從未受過如此大的打擊,家中積攢了數輩的船隻損失大半不說, 在水面上還失蹤了不少人手。

  這場劫掠本只是演戲, 雙方都有意識的將傷亡控制到了最小, 水盜們走時甚至丟下了不少小船以便他們求生,可依然還少了不少人, 只能說有人趁這個機會, 生出了叛莊之心。

  太平日子裡, 但凡有一點機會, 誰願意做奴隸,為別人賣命呢?

  祝阿大甚至可以想像,這件事過後, 祝家莊的聲望絕對會一落千丈。到時候, 莊中蔭戶的反彈只會更大。

  說不得祝家莊的分崩離析,就在眼前了。

  但這些都不是他現在該考慮的問題……

  祝阿大眺望著遠方只能看到桅杆的那艘船,問身邊的船夫:「若用三艘小船夾擊、撞上九娘子的船,可有把握將它撞翻?」

  船夫露出為難地表情:「怕是不行。貴人的船要求航行平穩,和之前少主座下的樓船不同。像這樣的船, 很難擱淺, 憑我們的船也沒辦法撞翻, 只能等它自己停下來。」

  祝阿大只能熄了自己的想法。

  這也是沒法子。

  為了能追上先行的趙立等人, 祝家莊派出的都是速度快的小船。這種船的船體並不堅固, 也載不了多少人。

  祝阿大帶來的都是既會水又能操舟的好手,可數量上並不具備優勢。若不能一擊得中將祝英台救下來,只會逼得對方狗急跳牆。

  「他們這是要往哪兒開?」

  船夫看著江面低喃著:「難不成要去鄞縣?」

  「鄞縣?」

  祝阿大臉色一變。

  「他們要從陸上跑?」

  「看,他們的速度慢下來了!前方應該是有什麼變故!」

  ***

  「前面有兩艘官船在打旗子,讓我們靠過去。」

  祝家莊的船工見到對面的旗號,對看守他們的侍衛說:「那兩艘船應該是水軍的船,要不要問問該怎麼辦?」

  在水面上行駛的官船也分很多種,有些隸屬於地方官府,有些隸屬於地方軍隊。

  地方官府的船大部分是運輸船,水軍船隻有時候要在水中操練,有時候要負責護送來往官船的安全,一旦打出旗號,來往民間船隻都要依從他們的調配。

  趙立得到了消息,思忖了一會兒,決定不管他們。

  區區一個水軍 ,他作為王府裡的管事之一,還是可以不給面子的。

  得到回復的船工歎了口氣,只能眼睜睜看著逃跑的機會溜走,繼續替他們掌著舵。

  然而那兩艘船見他們沒有靠過來,卻突然加快了速度,向著他們駛了過來,明顯是已經盯上了他們。

  「事情不對。」

  看到對面的船調頭向他們過來,趙立臉色一變。

  「水軍的船,怎麼會無緣無故注意到我們?」

  眼見著那兩艘船來勢洶洶,趙立急忙沖到幾個船工的身邊,急急問:「有什麼辦法甩掉那兩艘船嗎?」

  幾個船工對視了一眼,有一個躊躇著說:「我們在順流而下,他們逆水而上,水勢本就把我們推著往他們的方向走,除非轉向換條水道,否則避不開的。」

  東南方向有一條支流的入口,入口狹窄,他們這種不大的船好過,但那兩艘官船可能會卡在入口。

  「那就轉向,不去鄞縣了!」

  趙立惡狠狠地說。

  「不能轉向!」

  得到消息過來的女羅聽到趙立的話,立刻反駁道:「既然是官船,就更沒有懼怕的道理。你將王府的信物給他們看,說明是王府辦事,再塞點錢,也就糊弄過去了!」

  「不行,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趙立沒辦法解釋自己的心慌意亂,只能選擇信從內心的危機感。

  「轉向,立刻!」

  說話間,兩邊的船已經很近了,船頭上有一人不停地搖著紅色的旗幟,示意他們向他的方向靠過去。

  偏偏這時又有人來回報。

  「趙管事,祝家的船追過來了!」

  一個侍衛匆匆入內,神色慌張地說。

  「他們離得遠,正在朝這邊過來!」

  前有來路不明的攔路虎,後有祝家的催命船,趙立當下咬牙狠聲道:「你們別想著趁這個機會脫身!要是還想要你們家九娘子的命,就乖乖轉向!」

  幾個船工能被派來駕駛祝英台的花船,本就是祝家的心腹,忠誠無比,他們固然有趁機脫身的想法,可被趙立如此一威脅,只能無奈地認命。

  舵手將船尾舵一擺,幾個船工依命在甲板上調整風帆的角度,原本直直朝著下游而去的船隻,突然偏了個角度,向著東南方向而去!

  那兩艘官船大約沒有想到這艘船會轉向,他們逆水行舟,想要跟上他們的方向也調轉船身卻沒有他們那麼容易,等方向偏轉過來,祝家那艘船已經鑽進了支流的河道中。

  那趙立的船行駛了一段時間,漸漸也發覺到了不對。

  因為他們看到了斷掉的殘堤。

  在看到那殘堤的下一刻,趙立和女羅都倒吸了口涼氣。

  他們兩個並沒有真正來過困龍堤,只是從各自的管道知道南方的佈局中有這麼一道可以讓水面高漲、使海船入內河的佈置。

  他們知道困龍堤在鄞縣附近,知道困龍堤在甬江的支流上,但這一切資訊都建立在他們的聽聞中。

  女羅想去困龍堤打探消息,也只是想先到鄞縣,設法聯絡上在鄞縣的王府門人,而後由地頭蛇領著去看看情況。

  如今,這幾道「困龍堤」,以一種讓人毫無準備的方式呈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呈「品」字型的困龍堤是依著兩岸的地勢所建,曾用一種人為的方式遏制住了這道支流最狹窄的地方,迫使甬江斷流。

  現在,這三道堤壩早已經被人扒開,之前水面暴漲的甬江也順利得以分流至此,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的船能駛入的原因。

  可他們都知道困龍堤是什麼地方。

  「死路,我們被逼入了死路……」

  趙立絕望地看著他們離殘堤越來越近,不得不承認自己選擇了一條最不恰當的路。

  水面越到堤壩那頭就越淺,那些祝家的船工明顯也知道繼續開下去會發生什麼,但是他們卻沒有警示。

  「困龍地」的盡頭是連綿不斷的高坡,之前那些士族的墳塋就在那裡,謂之「九龍墟」。

  既然是高坡,人自然是不能翻過去的。

  終於,隨著「咚」地一聲巨響,這艘船終於撞上了殘堤的基柱,徹底擱淺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像是老天爺對他們開的玩笑還不夠似的,正在甲板上眺望的侍衛們發現,從那支流的入口,有兩條小船鑽了進來。

  正是之前一直追趕著他們的祝家船隻。

  「現在怎麼辦?」

  女羅嘲諷地看著趙立。

  「船擱淺了,根本沒有人手能把船拖回去。我之前讓你和官船交涉你卻不停,現在可好,官船是甩掉了,祝家莊的人追上來了,你準備和他們拼刀子?」

  「去把祝英台帶過來。」

  趙立眼見這局面,當機立斷。

  「我們棄船,有祝英台在手,他們的船就是我們的船。」

  「不好了,祝家那小娘子跑了!」

  聽到這聲叫喊,女羅腳步一錯,身子猶如輕巧的雲雀一般電射而去,急急奔出了船尾。

  她來不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知道,若由祝英台跑了,他們就完了!

  趙立不會武,船又擱淺,他鐵青著臉由侍衛們保護著匆匆爬上了雀室,踩著頂部爬上了殘堤。

  從河道中間的殘堤往河岸方向走,就能通往岸邊,比起駕駛小舟的祝家人,他們倒是有不少優勢。

  話說這邊,因為陳霸先的提醒,她一直都保持著冷靜的狀態,靜候著「機會」的到來。

  她被困在船艙裡,有趙立的人時不時進來檢查她的情況,如廁和進食又有女羅看著,為了減少方便的次數,她幾乎連食水都不進了,餓得是頭暈眼花,又不清楚外面情況如何,只能苦等。

  好不容易等到外面喧鬧起來,她也聽到了船被逼停的「咚」聲,她使勁崩斷了手上的繩子,又解了腳下的繩子竄到窗邊,卻懵了逼。

  說好的官兵救援、陳霸先接應統統沒有,窗下是看不清深淺的水面,離能看到的河岸還有一段距離,看起來不像是官船來救人,倒像是開錯了路擱淺了。

  可她現在繩子已經給自己崩斷,外面的人隨時都會進來檢查,發現她這邊已經恢復了自由,她現在的局面是騎虎難下,只能咬牙帶上能帶的東西,用捆住自己的繩子吊住自己從舷窗裡摸下去。

  等到了繩子無法觸及的地方,她一咬牙,閉著眼跳下了船,水花濺起的聲音引起了船上人的注意,這才讓他們發現她跑了。

  直到腳踩到了水面,她才慶倖自己選擇先用繩子把自己放下來一點,否則這麼淺的水,她就這麼直直跳下來肯定要摔斷腿。

  見被人發現,背後的大船又阻擋了她逃向回頭路的路徑,祝英台只能沒命地往前方遊。

  好不容易遊出了一段距離,卻聽到背後「噗通」、「噗通」兩聲,顯然是有什麼人跟著她一起下了水。

  祝英台回頭一看,那面目猙獰好似惡鬼一樣向她遊來的,不是女羅還有誰?

  見到是女羅,祝英台撲騰的更快了。

  和一心只想讓她賣命的趙立不同,這女人不知為何對她充滿恨意,要不是有趙立防著,她很肯定自己早就沒命了。

  現在趙立顧及不到她,這女人又撲了過來,真給她抓住,還能有好果子?

  眼見著祝英台越遊越遠,已經到了岸邊準備爬上岸離開了,不僅是女羅心急,一直跟著追過來的祝阿大也很心急。

  「女郎,勿要走遠!等我等祝家部曲來援!」

  祝阿大一邊朝祝英台的方向遊著,一邊放聲高喊。

  「我倒是要看看,誰能救她!」

  女羅聽見背後祝阿大的聲音,心中怒道。

  說罷,她也遊到了岸邊。

  祝英台見這女人來了,哪裡還顧得祝阿大在喊什麼,連臉上的水珠子都來不及擦,貓著腰就朝前跑。

  此時,祝家的人也已經和趙立的人撞上了,兩邊都動了武器,鬥做一團。

  祝阿大畢竟是男人,游泳的速度比兩人都快,幾乎是和女羅前後腳上的岸。

  見祝英台跑了,祝阿大無法,只能欺身追趕女羅,想要替自家主子攔下這棘手的內奸,好讓她先行脫身,再去尋找。

  女羅在祝家莊潛伏了數年,對祝家莊每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都熟悉無比,她知這祝阿大武藝高強、心狠手辣,一旦被他纏上便再難抓住祝英台了,根本不管他的阻攔,回頭射出一把暗器逼退他的來勢,繼續追趕祝英台。

  而此時的祝英台只有一個念頭。

  跑!

  使勁跑!


第265章 梁祝化蝶

  「他娘的,她不是說自己不會水嗎?遊得跟個鴨子似的還在少主面前嚎?!」

  祝阿大在心中大罵著女羅, 他覺得自己真不明白女人的心思。

  既然會鳧水, 被丟下船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居然就在那個時候直接跳反了?

  女羅給他的「驚喜」還不僅僅是會鳧水, 她居然還會一手暗器的功夫。

  他險之又險地避開那蓬炸開的飛針,第一次感覺自己是托大了。

  和他們這些從小練外家功夫的侍衛不同, 無論哪一門暗器的學習都不是僅憑花時間練習就能學會的,而越小的暗器越難練就,這女羅一伸手就是女人身上帶著最不顯眼的針器,說明她防身的功夫絕不弱於自己。

  然而少主的命令是完好無損地帶回九娘子,哪怕女羅這邊再棘手,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和她糾纏。

  就在他貼身纏住女羅的時候, 祝英台的身影也終於消失在了他們的眼前。

  眼見著背後祝家的部曲已經和趙立的人拼鬥了起來,眼前阻擋他的也唯有這個女人了, 祝阿大默然地拔出了背後的刀。

  要麼他死, 踩著他的屍體過去;

  要麼她亡, 他順利帶回九娘子回莊。

  ***

  祝英台沒頭蒼蠅一般地向前跑著,直跑到自己肺部的空氣都像是燃燒了起來,喉嚨裡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劇烈地剮著。

  那身厚重的嫁衣讓她倍感累贅, 在跳下船時就用繩子將下擺和袖管都紮了起來,經過這麼長一段時間的游泳、奔跑, 那些束縛住寬敞衣裳的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可祝英台卻不敢將這件衣服扔了。

  她還記得, 祝母將建康祝家的地契和商鋪契約都用油紙封了, 悄悄縫進了這件寬大的嫁衣中。

  此時這件嫁衣已經不能再為她的外表增色,反倒成了她的累贅,濕透的衣衫緊緊貼在她的身上,迎面吹過的風和蒸幹的水分帶走了她身上的熱量,她這麼劇烈的運動著,不但沒有感覺到熱,反倒冷的下巴都在打著哆嗦。

  跑著跑著,她再也沒聽到後面有什麼動靜,自己也跑不動了,眼看著出現了一堆又一堆的土坑,還有幾座茅屋,她終於停下了腳步,癱坐了下去。

  這到底是哪兒?

  這種荒僻之地,怎麼會有這麼多茅屋?

  等到有了空暇,她才有時間去思考這些問題。

  她休息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硬撐著又重新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去茅屋,希望能向茅屋裡的人求援。

  然而事實是讓人絕望的,這些茅屋裡都沒有人。有幾個茅屋中還留有稻草鋪著的鋪蓋,可更多的茅屋裡連跟草都沒有留下,空空蕩蕩。

  待她沿著破底一個個足有一丈多長的大坑緩緩往上走去,她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沉去。

  雖然她的猜測有些可怕,但這些一丈多長的大坑,規整的一看就是人為所制。

  現代人已經很難在野外看到這種剛剛起開的土坑了,可電視上、書本中,還是能窺見它們的真實作用……

  這些,好像是為了埋入棺材而準備的墳地。

  魏晉之後,戰亂頻繁,顛沛流離,加之物資匱乏,無論士庶,皆是薄葬。很多人甚至將自己的墓穴設置的易於遷動,就是寄望著有朝一日,南渡的子孫能夠北伐成功,將自己迎回祖地。

  這些墳地裡應該安葬過棺槨,周圍有被人踩得亂七八糟的腳印,泥土甚至還是新鮮的。

  而沿著整個坡道上山的草叢裡、樹叢下,甚至還掛著不少殘破的紙錢,應該是剛剛有人在這裡入土為安。

  坡下立著一塊石碑,刻著「九龍坡」的名字。

  祝英台像是被人魘住了一般,精神恍惚地往坡道上走。

  她感覺腳下那一個個坑洞像是一張張可怕的大嘴,想要吞噬著所有看見過的人,唯有頂峰才是最安全之地。

  到坡上去!

  到更高的地方去!

  「九娘子!」

  一聲高亢的喊叫聲,打斷了祝英台猶如夢遊的狀態。

  「九娘子!少主派吾等前來迎接,請跟我回去!」

  同樣一身狼狽的祝阿大沿著路徑找了過來,見自家主人還在往前跑,頭都要大了,連忙出聲喚她。

  祝英台愣愣地看向坡下,見是祝阿大,反射性地下去了幾步,卻見他身後又竄出來幾個人,下去的腳步又停住了。

  聽到背後的聲響,祝阿大回頭一看,心中暗罵。

  「這些人怎麼陰魂不散!」

  他剛剛和女羅鬥過一場,那女人暗器功夫不錯,但貼身格鬥的本事卻不行,而一旦被人知道了她會暗器,也就失去了出其不意的先手,是以女羅和祝阿大纏鬥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不能輕鬆取勝,就賣了個破綻,先行撤退了。

  祝阿大急著找祝英台,便沒有去管她的去留,誰知他才找到祝英台沒多久,就讓女羅領著這些人跟了上來。

  也無怪乎所有人都這麼順利,他們都是從水中上岸的,這一路上的水漬就像是天然的指示牌。

  「女郎,卑下無能……」

  祝阿大沉沉地歎了口氣,舉起刀攔在坡下,面對圍上來的女羅三人。

  「我會替女郎盡力阻攔三人,還請女郎自己小心!」

  這一路,他先是鳧水至此,又和女羅鬥了一場,剛剛為了儘早找到祝英台又疾奔了一陣,早已經耗了不少的體力。

  如今敵眾我寡,坡上便是九娘子,若他帶來的人手還不能儘早趕來,恐怕他就要交代到這裡了。

  祝英台知道自己留在這裡也是累贅,掉頭就往坡頂上跑。她只聽得耳後一陣乒乒乓乓地聲音傳來,知道他們已經交上了手。

  她也不知道祝阿大能夠阻攔多久,這坡本也不高,她不過跑了幾分鐘的樣子,便已經到了盡頭。

  只見那坡上是一片被人為夷平的空地,越往上跑,那坡道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祭奠之物,等到了坡頂,看到那盡頭上豎立著的墓碑,祝英台背後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那墓碑上的名字,她再熟悉不過了。

  「難道天要亡我在此?」

  祝英台緩緩地走到這座新墳前,目光穿過高高隆起的墳塋,往它的後方看去。

  難怪梁山伯將自己的墓穴定在此處,在這處高坡的背面,她能一眼看到遠處的甬江,還有對岸不遠處的千頃良田。

  她曾和梁山伯一起在鄞縣共事過,如今到了這裡,她也就慢慢想起自己為什麼覺得這裡熟悉了。

  她和梁山伯曾經在這裡的對岸,在同樣的高地上,一起眺望過這裡的「困龍堤」,絞盡腦汁的討論過該如何解決這裡的難題。

  如今梁山伯已經死遁,而她卻被「困」在這裡,進不得,也退不得。

  梁山伯曾經給她寫過「遺書」,說是已經找到了脫身的辦法,而且京中的馬文才也留下了人手接應他,沒多久她便聽到了梁山伯的死訊,推算出梁山伯已經死遁的結論。

  但究竟他是如何死遁的,她卻渾然不知。

  這個沒有diàn huà,也沒有其他即時通訊的年代,資訊的匱乏是擺在她面前最嚴峻的問題。

  祝英台圍著平臺繞了一圈,這地方一面是懸崖,一面是深潭,坡下祝阿大還不知能撐多久,她猶如一頭困獸,卻絲毫不肯死心,一邊思考著能如何脫身,一邊推算著憑藉自己身上的防身之物,能不能成功逼退敵人。

  就在她已經絕望之時,一個不經意的回眸,卻突然讓她頓住了。

  為了找尋另外的通路,祝英台離梁山伯的墓碑遠了點,這一遠,卻讓她看見了墓碑不同尋常的地方。

  那方墓碑的上方,塗上了一層紅色,看起來像是給墓碑戴上了一頂奇怪的帽子,而遠遠的看去,墓碑的上下兩截都雕刻出了暗紋,遠遠看去,倒像是她之前給梁山伯的那枚竹筒。

  這是他們四個人曾約定好的一種暗號,若盛器頂上抹著紅色,就代表裡面裝的東西只是掩飾,其實內有夾層。

  一個墓穴,能有什麼夾……

  等等!

  她用最快地速度跑到那座墳前,繞開那座墓碑,圍繞著那座半圓形的墳塋找尋了起來。

  用磚石砌出的墳塋底部,光滑的不像是匆忙壘出來的,這越發讓祝英台肯定梁山伯一定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準備自己的「後事」了。

  就在那一圈磚石的基座上,有四五塊半尺見長的磚塊上,和墓碑一般抹出一道紅色的軌跡,祝英台使勁推動那幾塊磚塊,並沒有耗費多大的力氣就將它們扒了開來,露出一個可容一人爬入的小口。

  「我的天,梁山伯是未卜先知,知道我要被困在此地嗎?」

  祝英台看著那黑黝黝的洞口,難以置信地低喃著。

  她卻不知,這暗道並非是特意為她準備的,而是梁山伯留給自己的後路。

  他設計的「死遁」看似萬無一失,但誰也不知道「入土為安」後會發生什麼。倘若他棺材的底板出現了問題,又或者暗道裡發生了什麼難以預測的事情,他沒有成功地落下密道,一旦封土封上,他就很可能被活埋在裡面。

  所以他曾和馬家的人約定好,若在潭底沒等到他人下來,他們就要移開這幾塊活磚,用最快的速度將他救出來。

  就在她扒開那洞口的下一刻,九龍坡的坡頂上出現了女羅和趙立侍衛的身影。

  他們既然出現在這裡,祝阿大十有**,已經遭遇不測。

  「祝九娘!」

  女羅看著跪倒在梁山伯墳前的祝英台,發出志得意滿的笑聲。

  「我看你還往哪裡跑,現在可沒有什麼祝家人救你了!」

  她向身邊的侍衛伸出手,笑聲尖利,眼神惡毒。

  「把你的刀給我,我要砍了她的手腳,拔出她的舌頭,剜了她的眼睛,再把她的屍體給祝英樓送去!」

  「趙管事說,要留活的……」

  那侍衛的勸說剛說出口,女羅已經不耐煩地劈手奪下了他手中的佩刀!

  女羅提著刀一步一步向祝英台逼近。

  她渴望在這位祝英樓最寶貝的mèi mèi臉上看到絕望和掙扎的表情,她渴望手中的刀子沾染上她的鮮血,帶出痛苦的慘叫……

  憑什麼她被祝家莊裡所有的人如珍似寶,她卻被人棄如敝履?

  憑什麼她可以女扮男裝遊歷四方,她卻被人當做物品送來送去?

  明明一樣是女人!

  「你就是磕頭也沒用,死人可不會從墳墓裡跳出來救你……」

  她看著不遠處的祝英台突然低下了身子,好似向那座墳塋叩首,祈求著什麼。

  她看她轉過身來,面對她的步步逼近,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為何是笑?

  女羅心中詫異莫名,腳下卻絲毫不慢,她抬起刀正準備砍向跪在墳旁的祝英台,肩膀卻被趙立的侍衛突然抓住。

  「你這個蠢女人,她死了我們哪裡來金子!」

  「你給我放開!」

  「梁山伯!」

  看到這兩人突然在她面前內鬥了起來,祝英台忽然大叫了一聲。

  她臉上帶著快活的笑容,惡趣味地做了個五體投地的動作。就在兩人分神爭鬥的時候,她已經貓著腰鑽進了那道縫口,順手甩出了一個燃燒的竹筒。

  等女羅一腳踢開那侍衛,正準備再向祝英台動手的時候,哪裡還看得到祝英台的身影?

  「人,人呢……」

  她看著正不停冒出黑煙的墳塋,不敢置信地撲到墳前,手中一把飛針隨著她的動作電射而出!

  和那些在別院裡已經習慣了三不五時就炸爐的祝家心腹部曲不同,一直留在莊中的女羅幾乎沒有什麼機會看見祝英台的本事。

  也不知祝英台做了什麼,那枚悄悄滾出洞口的竹筒無風自燃了起來,女羅還未看到被黑煙遮蔽住的洞口,耳邊就響起了九天驚雷一般的巨響!

  轟!

  「啊啊啊!」

  那枚竹筒幾乎是貼著她的臉炸開的,飛濺而起的碎石和巨大的聲波震得她慘叫一聲,捂著臉面仰倒在地。

  剛剛被女羅一腳踢開而僥倖逃過一劫的侍衛驚得倒退了幾步,他雖沒直接面對爆炸,可那一下閃光直接炸在了他的眼前,即使他立刻閉上了眼,可如今眼前還有無數光怪陸離的光斑在閃爍著。

  那一片片、一團團在他視網膜上飛舞著的,像是……

  「蝴蝶,好多蝴蝶……」

  他茫然地睜開眼,抬眼望去,無論看向什麼方向,都好似有無數金光閃閃的蝴蝶在飛舞著,上升著。

  等他的眼睛漸漸從那痛苦的閃光反應中回復過來,蝴蝶已經沒了,只有漫天的濃煙彌漫在梁山伯墳塋的四周,煙霧中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嗆鼻氣味,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僅僅吸入幾口,就覺得喉嚨和鼻腔火辣辣地生疼。

  耳畔是足以讓人暈厥過去的耳鳴,眼前是痛得滿地打滾的女羅,原本應該是甕中捉鼈的局面,卻突然畫風間一轉,活生生像是白日見鬼。

  就像是還不夠考驗他的心臟似的,隨著那黑煙不斷地從地下湧出,那墳塋也像是承受不住這樣的震動似的,轟然塌了!

  這假墳原本就是空的,用磚石砌起的底座撐住上方的土層原本就已經是勉強,薑老一家擔心那些士族報復梁山伯的屍身,將他的墳塋修成一被人糟蹋就塌方的態勢。

  如今這麼一折騰,上面的泥土轟然一落,連墳帶碑都給埋了個乾淨,只留下墓碑上方露出的紅色碑頂,哪裡還看得見什麼洞口,什麼暗道?

  這轟然一下,終於徹底擊破了目擊者的心防。

  那侍衛原本手下就有不少人命,就在墳墓塌方的一瞬間,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梁山伯之墓露出的碑頂「砰砰砰」地磕起頭來。

  「小的有眼無珠,無意冒犯,請神仙老爺不要怪罪我!」

  砰砰砰砰!

  「你既已收了那美貌的娘子做冥妻,還請饒了小的,千萬不要來索我的命!」

  砰砰砰砰!

  他就這麼砰砰砰砰地磕了好一會兒,直磕得額頭滿是鮮血,那濃煙才好像是漸漸散了,終於可以讓他看到周圍的情況。

  「謝謝神仙老爺!謝謝神仙老爺!」

  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來,走向躺倒在地不知死活的女羅,哆嗦著彎下了身子,查看她的情況。

  女羅已經死了,沒有人變成她這個樣子,還能存活。

  她的臉上像是被雷劈過,滿是黑紅的痕跡,離得近了,還能聞到烤肉般的焦糊味道,這個蛇蠍美人最引以自豪的美貌,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爆炸中,被毀了個乾淨。

  看著這皮開肉綻的黑色臉孔,侍衛嚇得打了個哆嗦,又有了想跪下去磕頭的衝動。

  女羅並不是死於爆炸,她的喉嚨正中,斜插著一枚不知哪裡來的碎竹片。

  這塊碎竹片像是一枚木釘,釘入了她的喉管,從其中流出的鮮血漫在她的身下,讓她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也失去了生命的源泉。

  這個剛剛還囂張跋扈的女子,像是被活祭在梁山伯墓前的人牲,散發著詭異的氣息。

  「啊!」

  這般恐怖的景象,讓趙立的侍衛徹底魂飛魄散。

  他捂著自己的喉嚨,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倉惶地逃回來時的道路。

  跌跌撞撞,恍恍惚惚,九龍坡上迴響著誰也聽不懂地呢喃。

  「蝴蝶,煙,墳開了,好多蝴蝶,新娘子,新娘子沒了……」

  「嘻嘻,神仙老爺接新娘子啦,好多蝴蝶,嘻嘻……」

  ***

  祝英台一鑽入那座假墳裡,就看到了在坑底放置著的棺材。

  為了逃生方便,那棺材的蓋子並沒有釘的太死,她用盡渾身力氣將棺材蓋打開,剛剛看到棺底破開的大洞,頭頂上就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

  那震動來的太過突然,祝英台根本沒有任何猶豫的機會,只能硬著頭皮投入了那個大洞之中。

  也幸虧她反應迅速,等她再抬起頭時,頭頂上的洞口已經被落下的磚塊和泥土封住,再沒有退路可言。

  祝英台硬著頭皮從身上又翻出一枚自製的火摺子,在空中揮舞了一會兒,那火摺子便自己燃燒了起來。

  看到火光出現,她松了口氣。

  既然能燃,說明是有氧氣的,而那火苗閃爍,說明這暗道並非死地,其中才有空氣流通。

  左右也只有面前這一條路,祝英台四肢著地,一步步往外爬去。

  她不敢一直燃燒那枚火折,擔心燃燒掉也許並不多的氧氣,只能抹黑前進。

  封閉的環境總是會讓人胡思亂想,她緩緩地向前爬著,想到梁山伯也曾爬過這條道路,想到歷史竟然以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重現在她的面前,這讓她對「命運」產生了深深的畏懼。

  爬著爬著,她忽然一頓。

  如果說這座墳是假墳,那傳說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難道也都是假死死遁,跑去私奔了?

  如果他們私奔了,那被放了鴿子,又帶了綠帽子的馬文才……

  會怎麼樣呢?

  祝英台皺著眉頭,怎麼也想像不到如果真這樣,那個馬文才會如何。

  會暴跳如雷?會傷心欲絕?

  死了老婆是該難過,可是他老婆是以這種方式死的,正常人第一反應不是難過,是憤怒吧?

  自動將彼「馬文才」代入自己認識的那個馬文才,祝英台心中滋滋冒著涼氣。

  「阿彌陀佛,不能想不能想,簡直嚇人。」

  祝英台甩了甩頭,把這個可怕的猜測甩出腦外,繼續一心往外爬。

  也不知爬了多久,直到她的鼻端聞到了一陣陣泥土混著水腥氣的味道,她才從一處草叢裡鑽了出來。

  「原來暗道通往背面,這裡應該離困龍堤不遠。」

  她大致看了下方向,確定如果從來時路過來要繞一個大圈,便猶豫了一會兒,選擇先休息一會兒。

  逃命了這麼長時間,總算有了喘息的時間,祝英台選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了身上的嫁衣,一寸寸的摸著衣服中暗藏的夾層。

  嫁衣是上好的錦緞製成,但此刻已經殘破到看不出它本來的樣子。祝英台摸出裡面卷著的夾層,用地上撿到的石片一點點挑開線頭,將那些油布卷著的契書全部拆了下來,塞進了懷中。

  等到體力暫時恢復,她重新站起身,跳入冰冷的潭水中,朝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祝英台記得過了這個水潭,再往前走一會兒,就能走到困龍堤。

  她不敢回頭,擔心沒遇見祝家莊的人,倒先遇見了找來的女羅和趙立等人。

  她也不敢去想像,自己一個女人,衣衫不整的出現在荒郊野外,會不會遭遇什麼不測。

  現在能做的,只有先走出這片野地。

  好在她的運氣不差,走了沒一會兒,雖沒遇見祝家莊的人,卻遇見了一個熟人。

  「陳霸先!」

  祝英台看著遠處領著官兵在尋找什麼的熟面孔,驚喜地叫了起來。

  「我在這裡!」

悠于 2018-12-22 18:44

第266章 各奔東西

  陳霸先帶著此地的水軍截到祝家莊的花船, 可那艘船轉眼就進了支流。

  此地的水軍深知這附近的水道情況,知道這支流裡除了通向一個廢棄的龍地之外, 再無別的可出來的路徑。他們愛惜船隻,不願意冒著擱淺的危險追趕花船, 又見祝家莊的部曲駕著船進了那支流, 便生起了去意。

  陳霸先說到底就是個小小的漕官, 能讓水軍撥動幾艘船出來救援, 一是事關會稽郡的豪族祝家, 二是陳霸先帶去的金子動人。

  可此番金子已收,船也動了, 這船進不去就不是他們的問題了,他們收了錢就只想著走。

  陳霸先擔心祝九娘的安全, 好說歹說, 求東求西,對方只肯借他一艘小船,又指了一條從另一頭岸邊繞過去的路徑, 就沒再管了。

  他沒法子,只好帶著自己船上幾個關係過硬的兄弟一路找了過去,恰巧碰上了從暗道裡出來的祝英台。

  等接到了祝英台, 再帶著她找到了祝家莊的人時,陳霸先也吃了一驚。

  那些曾劫持過祝家的賊人, 都被祝家部曲以一種幾乎決絕的方式立斃在當場, 賊首則聽說是趁亂時跑了, 在附近找不到他的蹤跡, 應該是躲了起來。

  這種一看就是殺人滅口的方式讓陳霸先內心深深不安。可考慮到祝九娘畢竟是新嫁娘,被賊人擄掠過並不是好事,祝家莊的人想要用滅口的方式保護她的清白也是尋常。

  考慮到祝家莊人多勢眾,他們幾個只是萍水相逢,若仔細深究下去,被滅口的可能說不定就變成了他們,陳霸先理智的選擇了沒有深究。

  花船上所有的船工都被臨走前的趙立等人殺了,如今這艘擱淺大船成了他們臨時休憩的場所,祝阿大和他所帶來的部曲是專業的武裝力量,並不會操舟,要想把這艘船開走,還得靠陳霸先的人。

  所以年輕的陳霸先如今倒成了如今主事的人。

  「祝家的那位壯士,應該是撐不過去了。」

  陳霸先看著面前換了一身男裝的祝九娘,有些不自在地說:「他想要見你一面。」

  他不是瞎子,換上男裝的祝九娘有多像祝英台不必說都能看出來,就算是雙胞胎兄妹,這麼像也是少有的,但他依舊選擇了當什麼都沒看見。

  在這種心照不宣下,他們兩人都粉飾著太平,並為接下來的路感到憂慮。

  「祝阿大……」

  祝英台想起這個負責看管她、軟禁她,卻也保護了她的祝家門人,心中十分複雜。

  「一點救他的辦法都沒有了嗎?」

  也許是他的拼命引得了趙立侍衛的尊敬,也許是覺得他傷勢過重絕沒有活下來的可能,又或許是擔心她跑了沒時間仔細盤看,祝阿大並沒有死在當場,在流血過多後,被尋來的祝家部曲抬回了岸邊的大船上。

  但他傷的太重了,儘管陳霸先和祝家眾人都有處理過這種刀傷的經驗,可畢竟不是醫官,就憑船上那些傷藥,根本無法挽救他的性命。

  「他傷得太重,根本沒辦法再搬動。這裡離最近的城都很遠,也找不到人治療他的傷勢。我們已經將他料理得能見人了,他……他不願休息,執意要見你。你去見見他吧。」

  祝英台點點頭,帶著複雜的心情,推開了艙門。

  他們把祝阿大安置在祝英台曾住的艙房中,這間艙房是為了新嫁娘準備的,房中自然佈置的非常喜慶,甚至到處可見女人屋裡才有的擺設和玩意兒。

  祝阿大顯然和這間艙房格格不入,況且如果是他還能選擇的時候,便是死了,也不會選擇住在這裡。

  但他現在已經活不了多久了,跟他來救祝英台的侍衛都是他最信得過的手下、有著最過命交情的同僚,這些人雖然也尊敬祝家的主人,卻更希望祝阿大能活,於是仗著祝九娘心善,將他放在了這間艙房中。

  正因為如此,這些在祝家高壓下幾乎活了一輩子的祝家不去門,見到祝英台踏入艙房,心中都莫名生出了些怕被怪罪的惶恐。

  這已經是植入他們根骨裡的畏懼,和祝英台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無關。

  然而祝英台好似沒有察覺,又好似這樣安排是理所應當般的無視安穩了這些惴惴不安的心。

  只見她並沒有什麼猶豫地走到了祝阿大的榻前,在眾人驚訝的表情中掀開了他的被子,而後倒吸了一口氣。

  看到祝阿大的傷口,祝英台頓時明白了陳霸先所說的「收拾的能看」是什麼意思。那些撕了屋中乾淨衣衫製成的繃帶根本起不到多少止血的作用,因為傷口實在太多、太深了。

  他腹部幾乎豁開了一個洞的傷口是最讓人觸目驚心的,層層疊疊的絲棉被壓在了上面,但絲毫不影響祝英台看到它後的聯想。

  「這些人……真是狠毒。」

  祝英台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緩緩蓋上祝阿大的被子,慎重地向他承諾:「我知道趙立是誰,也知道他身後的主子是誰。祝阿大,你的仇,我一定會幫你報了!」

  她輕易不向人許諾,既然許下這樣的諾言,就是決意以後的人生,要向趙立和女羅等人討上這筆血債。

  「不,不必勞煩女郎為我報仇了。女羅已經被女郎丟下的轟雷炸死,趙立帶來的人,也被兄弟們滅了口,死得不能再死。」

  祝阿大肺部和腹部都中了刀,如今氣若遊絲,連發出聲音都很難,祝英台看他這樣,當機立斷地跪坐在他的塌邊,將耳朵貼了過去。

  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嘴角似乎因為她的舉動勾起了一抹笑意,可說出來的話卻一點都沒辦法讓人覺得好笑。

  「我沒想到女羅的武功如此之高,像我們這些做侍衛的,為主人而死本就是命,我也想過我早晚有這一天。可我希望,我的兄弟們能活著……」

  他的精神已經很渙散了,可依舊勉力提著那口氣。

  「少主吩咐我們出來時,命我們若找到趙立等人,一定要將他們滅口。船上那些船工,亦不能活。這一來,是為了您的清譽,最重要的,卻是怕他們落到別人手裡,抖出祝家莊投靠著的人。」

  祝英台赫然一驚。

  按祝阿大話裡的意思,他們都以為這艘船上的船工是趙立的人殺了,其實不然。

  這些可憐人即使被劫持了也還心系著她的安危,被趙立等人威脅了一路替他們開船,他們等了一路,終於等到了祝家莊的同伴,沒死在敵人手中,卻死在了自己人的手裡。

  祝英台又一次為祝家莊的手段背後發寒。

  「我,我知道少主和莊主的手段。您被擄走,這件事是不能讓馬家的人知道的,若我們安然送了您回去,我們可能和船工一個下場。」

  他喘了幾口氣,硬撐著自己看向屋中守著的兄弟們,露出懇求的目光:「我等家人都在莊中,不敢冒犯女郎,也不能違抗莊中的命令。」

  「但求女郎能看在我為您送了命的份上,任由他們自行離去。若,若少主和莊主問起來,你就說他們已死在趙立手裡,或說他們追趕趙立去了,不知所蹤……」

  他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法子,也許莊主根本不會信,也許少莊主一怒之下依舊懲罰了他們的家人,可他並不是什麼智計無雙的聰明人,眼下裡,也只能替他們找到這樣的後路。

  屋中幾人雖不知道祝阿大在跟祝英台說什麼,但看到他不時望向他們,也知道說的話和他們有關。

  他們都是從祝家莊出來的,有不少人也能明悟他們送女郎回去後的命運,如今見他似是在求女郎什麼,饒是這些殺人不眨眼的辣手漢子,也一個個淚撒滿襟。

  為祝阿大,也為他們自己。

  若離開了這些祝家莊的人,祝英台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去。可她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點了點頭,答應他道: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若有人問起來,我就說你們死了大半,剩下的追趕趙立去而未返,凶多吉少。既然你那麼擔心他們,我等會兒就讓他們離開。我可以讓陳霸先送我去吳興或上虞。」

  祝阿大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看了眼屋中眾人,有些傷感地在她耳邊說道:「女郎,梁山伯已經死啦,我也要死了,你心中如今沒有了掛念,便跟著馬公子好好的過吧。祝家莊……以後不會好了,你到了馬家,也是條退路。」

  祝英台聽得迷迷糊糊,不明白他說的「梁山伯死了我也要死了,沒有掛念」是什麼意思,可也聽得出他的善意,遂連連點頭。

  祝阿大說完這些,好似也很難過,又沒了再言語的力氣,默然地閉上了眼睛。

  祝英台見他這樣,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對身後的祝家部曲們說:「祝阿大求我讓你們離開,我怕莊裡還會派人來找我,事不宜遲,你們現在就走吧,這樣,這樣……」

  她回頭看了眼祝阿大,又歎:「這樣,他走的也心安點。」

  幾人都明白祝英台的意思,一個個上來向祝英台見禮,或道聲「謝謝」,或道聲「珍重」,三三兩兩地的離開。

  他們常常出莊辦事,也不是那種離開了莊園就無法謀生的莽夫,既然生出了去意,動作的也極快。

  陳霸先看著祝家那些漢子們一個個走了,大驚地來艙中尋祝英台,恰見著祝英台滿臉沉重地將被子遮住了祝阿大的臉。

  「他……」

  他猶豫著,不敢問。

  「他死了。祝家所有來的部曲,都為救我死了。」

  「這……」

  陳霸先想想乘舟離開的祝家部曲,欲言又止,心中有了些了然。

  祝英台這幾日遇見的挫折已經夠多,多到她已經有些不堪重負。

  這個折磨人的世道,今日還是獵人,明日就成了別人的獵物,而她能仰仗的東西,在很多時候,根本就靠不住。

  但她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祝英台看著面前這少年,突然施了一禮。

  「陳法生……」

  她選擇和盤托出。

  「我不是什麼祝家九娘,我是祝家莊的祝小郎祝英台,戳破那些裝神弄鬼手段的那人。」

  哪怕陳霸先之前已經有了些猜測,如今聽到她這般認了,眼睛依然瞪得渾圓。

  「祝家部曲已死,劫持我的人也死了,我現在不能回祝家莊去。」

  她直起身。

  「勞煩你,將我送去吳興。」


第267章 新的人生

  建康。

  國子學裡, 從宮中特意請來的禮官, 正一板一眼地教著所有的五館學子學習接駕的禮儀。

  梁帝蕭衍是非常勤勉好學的帝王,也欣賞同樣德行的學生,所以經常駕臨國子學講學,國子學中多是宗室和貴族子弟,出身低的見不到皇帝,出身高的根本就不需要學什麼接駕的禮儀,這禮官來國子學, 還是頭一次。

  為了擔心他們之中的庶生因儀態不整而失禮, 太子蕭統還特地令人準備了幾十套樣式一模一樣的長衫。

  這群「天子門生」都是不超過二十歲的少年, 並無老態龍鍾的或大腹便便之輩,穿上宮中織造的衣裳, 至少在衣冠和體態上還算得體。

  此時,這二十五位著白衫的少年都在恭恭敬敬地學著如何跪、如何站,哪怕平日裡他們如何意氣風發, 在這幾位宮中派來的禮官面前, 他們連牙都不敢齜上一齜。

  平原學館的學生們來的最晚, 幾乎是剛到沒多久宮中就下了旨,屬於最局促的一群, 偏偏平原學館與其他四館皆不同, 五位天子門生中有四位都是庶人, 獨剩的那一位士生看起來過的也很落魄, 靴底已經磨得很平。

  其餘幾館的學生都挺瞧不起平原郡的這些庶生, 到禮官指引他們站隊時, 大多嫌棄地到了更前面的位置,將這群學生擠到了身後。

  整個隊伍因為這些庶生以及想要冒頭的想法而小亂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馬文才看不過去,皺著眉對平原郡的庶生們說:

  「你們別亂走了,就站在我們旁邊吧。」

  五人之中,孔笙和褚向都是軟和性子,傅歧什麼都聽馬文才的,徐之敬自己現在也是個庶人,自然不能攔著他們靠近,於是馬文才一張口,其餘眾人皆無意見,平原郡的學生們也滿懷感激,終於解了被人擠來推去的窘境。

  平原郡為首的學生在禮官沒注意的時候對馬文才拱了拱手,悄聲說:「多謝兄台大度,在下平原濮遠行。」

  「大家都是天子門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什麼大度不大度的。」

  馬文才並沒有在這裡交友的意思,敷衍地點點頭。

  「在下吳興馬文才。」

  聽到他自曝家門,濮遠行一愣,似是不太明白他一個吳興人,為什麼會在會稽學館就讀。

  不等他多想,那幾個禮官已經咳嗽了一聲,向眾人朗聲道:

  「明日汝等覲見陛下,務必要記得少言、少動,不得交頭接耳或東看西顧!」

  他見眾學子都聽得認真,又說:「明日陛下來,並非是為了考校功課,汝等也不必太過緊張,陛下問什麼,照實回答便是。幾位殿下和宗室王親也會陪同前來,若他們有發問,亦不可輕慢。」

  眾人一聽不是來考校功課的,有的歡喜,有的則有些失望,再聽說皇子們也要來,更是緊張不已。

  等禮官走了,眾人散去,馬文才想了想,沒有和其他人一般三三兩兩找地方多惡補下五經,而是問清了陳慶之在何處,領著幾位好友,找到了這位皇帝身邊的心腹。

  「我就知道你恐怕要來尋我。」

  馬文才找到陳慶之時,他正在國子學的棋室中打譜,見他領著諸人過來,這位禦史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棋譜,問他道:

  「你想問什麼?」

  「我想向先生請教,陛下欲將我們置於何處。」

  馬文才看似自信,其實心裡也沒底。

  前世時就算他一心苦讀,並不怎麼關心窗外事,但也很肯定當年五館生做天子門生的事肯定沒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件事在國子學裡地沒掀起什麼漣漪。

  就如他們入國子學,連學官都不願意為他們引路,從頭到尾都沒有見到幾個國學生來結交就可以看出,國子學對他們這些人,既沒有什麼興趣,也沒有什麼好奇,甚至可以說是無感。

  這和天子之前大張旗鼓要「重振五館」的架勢相差太大。

  「五館,曾是寄託著陛下一些宏偉野心之地,可這麼多年過去,五館中從未有過一位驚才絕世之輩,反倒是國子學中英才輩出。這麼多年來,陛下和世族門閥周旋著,想要為五館的生存留一線喘息之地,可即便是陛下,也漸漸沒有耐心。」

  陳慶之惋惜道:「這『天子門生』是陛下最後一試,若人才可用,他必定破格遴選;可相反,若這些門生不可用,五館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麼?」

  聽陳慶之說五館可能從此不存,和賀革有世交的馬文才和傅歧等人皆是一驚。

  「我也曾去過會稽學館,老實說,若沒有學館,只賀革開學授徒,你覺得是更容易成才些,還是如此開館更佳?」

  他問。

  賀革乃是士族,山陰賀氏,每代皆出大賢,其父、其祖、其曾祖,都在士林中享有極高的聲望。

  若不是賀家為會稽學館所累,就靠他們累世的聲望,也依然會求學者眾多。尤其是會稽的士族,但凡發覺族中有天賦的少年,都會送往他們的門下求學。

  如今賀革成了會稽學館的館主,許多士族出於門第之見,便不再送孩子去就學了,哪怕傅歧、徐之敬,乃至褚向這樣的士族子弟,大多都是家中不受重視或有所欠缺的子弟,並不是最寄予厚望的後輩。

  即使是賀革,為了會稽學館的存續,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安心做學問,而是替學館的師生到處籌集物資和財帛,如果賀革丟掉了會稽學館這個包袱,門下反倒能人才濟濟起來。

  是以陳慶之一問,眾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雖是士族出身,可在會稽學館的幾個月裡,卻能明顯感受到那些寒生在得到機遇後的努力,劉有助和伏安這樣的學生,甚至能為一紙好字而送了命。

  這些都是他們在大儒門下學習時無法感受到的,也就格外為之震撼。

  「天才哪裡那麼易得。」

  兩世天資平庸的馬文才苦笑道:「天才全靠天賦,可即使有天賦,想要顯現出來,也得有合適的條件。若連五館都不復存焉,縱有再怎麼天賦驚人的天才,也只能泯然於眾人矣。」

  「天子高坐,他希望看見的,是能走到他面前的人。十年了,走到他面前的,依舊是那些士族。」

  陳慶之搖頭。

  「謝舉說到底還是限於門第之見了,他選拔的天子門生,皆為士人。」

  「不是還有平原郡的庶生嗎?」

  傅歧突然插嘴。

  「那些學生的策論,便是我看了,也要搖頭的。」

  陳慶之歎道:「陛下恐怕對『天子門生』已經失了興趣,明日帶了幾位皇子來,恐怕也是抱著為殿下們選拔常侍的意思。我看你們這群人,大多是要走王府中隨侍的路子。」

  這位天子心腹將話說的明白,可他們的心情卻很沉重。

  尤其是褚向,現在的他,必定是不願意參贊王府之事的。

  「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乖乖來國子學讀書。」

  傅歧喃喃道:「誰願意伺候皇子啊。」

  說是散騎常侍,其實就是跟隨著皇子,為他們效力的雜官。

  這種官職說起來清貴,但其實最需要謹小慎微,出身高的子弟自然是能躲就躲不願意去做的,出身低微的根本做不了這樣的官職,於是往往空缺。

  即便有人擔任了,這時代頂級閥門不甩皇族也是常事,但凡有點小事他們就會辭官不出,造成散騎常侍的官位跟流水一般,連主事者自己都常年記不清自己的常侍是什麼來歷。

  和傅歧不同,其他幾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哪怕這答案並不太好,心裡也安定了不少,便紛紛向陳慶之道謝。

  臨告辭前,陳慶之留了馬文才半刻,特意看了看他頭上的抹額,提醒他明日面聖時,一定要去掉那抹額帶。

  這已經是陳慶之第二次提起這個話題,馬文才雖不知為什麼他特意要再提醒他一次,但知道這位從寒身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先生絕不會無的放矢,於是鄭重應下了。

  目送著馬文才離開,陳慶之輕撫鬍鬚,面上喜憂參半。

  「你的機緣,就看明日了……」

  ***

  第二日一早,暫居在國子學中的「天子門生」們便換好了衣冠,跟隨著宮中的禮官在國子學外等候聖駕。

  聖駕每次駕臨國子學,必定是在臨雍殿講學,而臨雍殿是蕭氏宗親們就學之地,往日裡聖駕駕臨,他們只需在臨雍殿外接駕即可,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到了旨意,竟也跟著這群學子們一起站在國子學外等。

  馬文才前世裡曾遙遙見過這些天潢貴胄,如今這些往日裡遙不可及之人竟就在比肩之處,他卻無悲無喜,再也找不到前世那般激動的心情。

  甚至那步輦到了近前,他跟隨著禮官們屈身參拜時,心情都平靜到毫無漣漪。

  這一切就像是他等候已久的一場儀式,為了這個儀式,他反抗過,算計過,努力過,如今塵埃落定,結果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到這裡,更像是祭奠一場他過去的人生。

  他混在人群中,位置既不靠前,亦不靠後;

  他不是皇帝在意的庶族子弟,也不是皇子宗室們屬意的鐘靈毓秀之輩,甚至因為褚向在他身邊的緣故,他連長相都不算是出眾的。

  可那位淵渟岳峙的君王,卻依舊注意到了他。

  起初,馬文才還以為自己是感覺錯了,他還特意多打量了褚向幾眼,以為皇帝是驚訝于褚向的長相,所以才注視著他們的方向。

  不僅是馬文才,就連褚向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他自十五歲後,長相就越發肖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長得不光是像母親,更像舅舅。

  而梁帝,對他的舅舅蕭寶夤再熟悉不過了。

  然而他們都想錯了。

  顯然這位皇帝早就知道褚向的存在,也知道他的長相特異之處,所以目光只是在褚向身上掃過一瞬,就久久地停留在了馬文才的臉上。

  他注視的是那麼認真,他的眼神是如此惆悵,好似正通過馬文才,在看向虛空中的某個角落。

  這樣的注視很快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尤其是緊跟在梁帝身邊的太子蕭統和幾位皇子,很快也跟著蕭衍的目光看了過去。

  這一看,他們的臉色俱是一變。

  哪怕馬文才再淡然,此時也是一陣心驚肉跳,尤其當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其他人似乎都知道是為什麼時,這種不安感尤為可怖。

  等梁帝從他身上收回目光,甚至都來不及步入臨雍殿,便伸手指著他的方向,溫聲喚道:「那個額上有紅痣的孩子,你過來。」


第268章 佛前一念

  馬文才頭上的紅痣, 在上一世時是沒有的, 而是重生後突然出現在額間的。

  他剛剛重生時, 額頭上的紅痣並沒有這麼顯眼,但隨著他身體漸漸康復,這紅痣也就越來越清楚, 甚至有很多出家人因此想要「點化」他,惹得他的祖父走到哪兒都把他帶上, 很擔心他哪一天就被什麼「高人」帶走了。

  作為一個審美正常的「男人」, 馬文才其實並不喜歡自己額頭的紅痣, 認為顯得太過陰柔, 平日裡總是用額帶遮起來,但因為陳慶之刻意提醒, 今天他便去掉了。

  哪怕他再蠢笨,現在也明白了陳慶之為何反復讓他露出額間再去見帝王。而且以陳慶之的性格,勸他如此, 多半是對他有好處的。

  但這好處,也實在太讓他惶恐了。

  在眾人異樣的眼神下, 馬文才穿過為他讓開的人群,走到了皇帝和他的兒子們面前, 躬身相應他的召喚。

  「你平身, 讓我仔細看看。」

  梁帝是個非常平易近人的皇帝,在他的治下, 臣子們不但不用跪來跪去, 但凡品級高點的, 還皆有座位,哪怕是一般的學子,也不必卑躬屈膝。

  他甚至很少用「朕」來稱呼自己。

  馬文才之前刻意打聽過這位皇帝的不少事,才敢硬著頭皮,站近了一點。

  在梁帝打量馬文才的時候,馬文才也在用餘光悄悄地窺視這位帝王。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的身份都太低,並沒有到可以面聖的地步,於是對他來說,這位皇帝的長相自然非常陌生。

  可在這一群人之中,若讓他指出誰是皇帝,他必定能一下子認出來。

  概因他身上屬於上位者的威嚴,已經刻進了骨子裡,哪怕表現的平易近人,那也是「居高臨下」式的那種。

  這位慈眉善目的帝王額頭極其寬闊,雙眼雖然平和,顧盼之間卻有威嚴的神采,此時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馬文才,馬文才卻連眼神都不敢和他接觸,只敢遊移到他身後的太子蕭統身上。

  這位以賢明寬厚著稱的太子,看向他的目光卻並不友好,那是混合著懊惱和失落的眼神,實在讓人費解。

  更讓人玩味的是,站在太子蕭統身邊的二皇子蕭綜倒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完全無視其他皇子們擔憂的表情。

  就在馬文才猜度著自己額頭的紅痣是不是和皇帝信佛有所關聯時,這位帝王卻撫掌而歎:

  「像,眉目之間,極像。」

  「父皇。」

  太子蕭統終於忍不住了,出聲提醒道:「兄長被佛祖接引時,年紀尚小,眉目還沒長開,也許……」

  「阿兄這就說的不對了,那時候您都還沒出生,能確定像不像的,只有父親。」

  蕭綜輕笑著說:「父親既然說像,那就一定是像的。」

  大概是顧及到什麼,他們說話的聲音都極小,除了近處的馬文才,其他人都聽不清。

  「正是如此。他走時,雖不滿月,可眉目卻很清秀,像極了阿徽。」皇帝的眼神溫和的讓馬文才甚至有些害怕。

  「孩子,你是哪裡人氏,何年出生?」

  馬文才被他們刻意放低的聲音影響,也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學生馬文才,郡望扶風,乃伏波將軍馬援之後,如今僑居吳興。學生生於天監元年,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的七月。」

  聽聞馬文才的生辰,皇帝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不知是喜,還是悲的笑容。

  「天監元年,七月……若阿徽還在,看到了你,要有多高興啊……」

  「父皇,請勿太傷心,還請為德皇后保重聖體。」

  太子柔聲勸說:「您這樣,也會嚇到馬文才的。」

  聽到太子的提醒,蕭衍才如夢初醒般點了點頭:「是,我們來國子學是為了求賢的。」

  他看了眼馬文才,大概是想讓他歸位,又實在是捨不得他,竟不顧其他人的看法,對他吩咐道:「你就站在我旁邊,等會兒我有事要問你。」

  馬文才得了這句令,心中苦笑,盯著眾人要看穿他的目光,愣是不敢。

  說罷,他這才轉過頭,開始一個個召見各學館的學生,詢問一些關於功課和平日裡上學的問題。

  由於有馬文才的插曲,不少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尤其是和馬文才曾有過齟齬的吳郡學館眾人,更是表現的特別拘謹,倒失了幾分風度。

  在這個講究「風流氣度」的年代,太過拘謹,倒顯得平淡無奇了。

  而且蕭衍的本意也不是想提拔不能出頭的士族子弟,所以略問了問,覺得沒什麼稀奇的地方,就點點頭止住了話頭。

  到了平原學館那裡,皇帝倒問的格外仔細,尤其對平原學子之首的濮遠行,格外和顏悅色。

  「明山賓隱居後,聽說是濮子夫接管了平原學館?我在京中也聽過他的事情,他做的不錯。你也姓濮?」

  濮遠行受寵若驚道:「學生濮遠行,家父正是濮子夫。學生替家父謝過陛下的誇獎。」

  蕭衍問了問平原學館平時如何運轉,學生有多少等問題,因為濮遠行的父親就是現在名義上的代理館主,倒也都知道情況,回答的非常詳細,讓皇帝十分高興。

  不必別人說,是人都看的出來,除了那額頭有紅痣而被皇帝注意到的馬文才以外,這位濮遠行也入了皇帝的眼中。

  到了會稽學館時,蕭衍撫了撫髯須,看著上前的一干學子,眼神微黯了黯。

  馬文才被召喚到皇帝身前,眾人之中,身份最貴的就是褚向,皇帝眼神微黯,也是因為看清了褚向的長相。

  但他如今年紀已大,殺伐之氣早已經不似當年那般盛了,而即使他年輕時也算不得暴虐之人,否則褚皇后也不會活下來。

  所以他看著褚向,只是微微歎了口氣:「難怪綜兒為你說情,看著你站在這裡,猶如珠玉在側,誰也不忍心你就此埋沒。你姑姑如今可好?」

  褚向看似尋常,其實鼻尖已經在冒汗了,聽到皇帝喚他的名字,連忙躬身回道:「多謝陛下關心。姑母的身子越發不好了,這幾年更是連走動都不行。」

  「當年的故人,一個個身體都這麼羸弱啊。」

  蕭衍歎道。

  蕭綜怕褚向引起蕭衍不悅,在一旁說了些誇讚皇帝身體健壯,春秋鼎盛之類的話,讓蕭衍心情大悅,並沒有為難褚向,反倒對他說:

  「你家中的長輩也太不像話,你這樣的出身,竟連國子學都入不得,要獨自來謀這『天子門生』之路?說出去,倒像是我器量狹小了。太子?」

  「兒子在。」

  「你安排一下,讓褚向來臨雍殿,與宗室們一起讀書吧。」

  他說。

  皇帝這一安排,讓眾多學生皆是羡慕不已。

  臨雍殿是宗室和外戚們讀書的地方,其中執教的博士和學官皆是名震梁國的大儒或賢士,旁人若能旁聽上一兩堂課,都會覺得是莫大的福氣。

  可褚向拼著被家中怪罪也要在皇帝面前露個臉,便是想確定皇帝對他是不是還有著忌憚之心。

  如今這位皇帝連讓他佔有「天子門生」的名頭都不願意,甚至將他安排到只能陪皇子讀書的臨雍殿屈居人下,可見根本不似皇帝態度上表現出來的,對他毫不在意。

  褚向此番出京又入京,對他可謂是最後一搏,卻得了這樣的結果,心中不可謂不悲涼,臉上卻還要露出喜色來,謝過皇帝的恩德。

  到了傅歧,皇帝對他十分和顏悅色,顯然從謝舉那裡已經得知了他們的事情。他不但誇讚了傅歧兄長的「忠勇」,還希望他能為自己早日效力。

  這便是占了他父兄的光了,傅歧有些悲傷,又有些少年人得到肯定的欣喜,此時表現的倒比往日沉穩。

  到了徐之敬和孔笙這邊,皇帝幾乎都沒怎麼多問。

  徐之敬會貶為庶人,全是因為浮山堰之禍,而浮山堰之禍,幾乎是蕭衍從政史上最大的錯誤,他連看到徐之敬都會想到浮山堰的事,自然對他有些刻意的回避。

  好在徐之敬也想過大概會是這種結果。皇帝能同意他「天子門生」的名額,本身就是對他們徐家的示好和一種補償,他已經很滿足了,並不渴求太多。

  而孔笙說好聽是性子和軟,說難聽就是毫無特色可言,這種人蕭衍見的太多,自然也沒什麼話說。

  等見過所有學子,皇帝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挑選「天子門生」,名頭上是自己的學生,但他國事繁忙,並沒有時間一個個去教導他們,平日還是將他們安排在國子學學習,但身份上則必須要和其他人區分開,以免引起國子學那些天之驕子們的不滿。

  而且哪怕是五館中出類拔萃之人,在國子學中也許才學只是平平,眾人程度不一,教起來也不容易。

  所以蕭衍準備讓他們以「官身」入學,猶如後世帶職「進修」一般,先確立他們的身份,再有目的性的在國子學裡,向擅長各項學問的先生學習他們需要的東西,以便更好的適應他們新的身份,這便是皇帝曾經為寒門學生選擇的一種求學之路。

  如今雖然這些「天子門生」們並不如他所想都是寒門出身,但這種設想他已經想了很久了,現在當然不能重新安排他們,於是當皇帝說出自己的決定時,眾人都奇異地默然了一瞬。

  梁國的官職也分清濁,受世人風氣影響,真正掌權做實事的官職反倒人人避之不及,偏好那些清閒又名頭好聽的官職。

  哪怕時寒門出身的學子,也免不了憧憬例如「秘書郎」這樣清貴的起家官。

  可從皇帝的口中,他們聽得出,皇帝給他們選擇的官職並不是那些清貴職位,而是被旁人稱為「濁官」的事務性官職,於是有些抱著「光耀門楣」之心來的士生,難免會露出彷徨的神色。

  蕭衍是何人,怎會看不出他們的想法,所以他故意問道:「你們若並不想那麼早出仕的,可向前一步,我可以讓祭酒安排你們在國子學就讀。只要你們過了國子學的入學試,便是國子學正式的弟子。」

  「待他日學成,亦可出仕。」

  聽到皇帝的最後一句話,當即有七八個人猶猶豫豫地出了列,表明自己的才能還有所不足,希望再多聆聽皇帝的教誨。

  蕭衍根本不多勸說他們,只讓旁邊陪同的國子學祭酒記下他們的名字,便轉頭問自己的兒子們:

  「你們可有看中的人才?」

  幾個皇子和宗室藩王商議了一會兒,先有太子蕭統點了傅歧的名,希望他能當自己的常侍。

  誰料皇帝搖了搖頭。

  「傅歧如今是傅翽的獨子,不可入你太子府。」

  傅翽是建康令,只忠於皇帝,他的兒子自然也不可以有任何政治上的傾向。

  太子的試探被皇帝駁回了,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目光便移到一旁安靜站立著的馬文才身上,懷著希望道:

  「那兒子想要馬文才……」

  「也不行。」

  蕭衍想都不想的打斷了太子的話,說出了讓眾人都吃驚的話,「謝舉向我舉薦過馬文才,我欲讓他當我的秘書郎。」

  此言一出,連皇帝身邊的國子學祭酒都吃了一驚,身為主角的馬文才更是被這個天下掉下來的餡餅砸得神情恍惚。

  幾乎是下一刻,馬文才立刻跪下身來,毫不虛偽地推辭著這樣的安排:

  「學生惶恐,怕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起家便是秘書郎的,唯有世代冠冕之族,而能起家就是皇帝的秘書郎的,就連尋常士族都不行,只有王、謝和蕭氏宗子才有這樣的殊榮!

  秘書郎雖只是皇帝身邊七品的小官,可在中正品級中,已是二品!

  皇帝說謝舉舉薦了他,便等同於親自給他定了「二品」的中正品級,這幾乎意味著他可以進入另一個層次。

  一個馬文才想都不敢想的層次。

  「你起來,君子一言九鼎。」

  蕭衍以不容反駁的態度下了決定:

  「秘書郎官品雖小,任務卻不輕,雖有謝侍中舉薦,你還有的學。平日裡,你還是在國子學向諸位博士學習。你既然是我的門生,沒有什麼當不得的。」

  馬文才在蕭衍嚴肅的神情中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似乎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這樣恍惚的態度倒讓蕭衍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蕭統見傅歧和馬文才皇帝都有了安排,在眾人之中看了看,選擇了之前讓皇帝讚賞的寒門學生濮遠行作為常侍官。

  這次,蕭衍沒再阻止。

  到了其他皇子和藩王那裡,倒變得簡單的多。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二皇子蕭綜,蕭綜並沒有向皇帝討要褚向,也沒有選出身較高的吳郡張騁,而是要了徐之敬。

  還有些沒人「挑選」的,皇帝便將他們分做了朝中各部的功曹官,替各部主事處理朝務,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皇帝這一行給諸人都安排了去處,自己也很滿意,一旁有專人專門記錄這些「天子門生」的任命,國子學也一一記錄他們的官職,好為他們安排相應的先生。

  蕭衍畢竟也不年輕了,接見了整整半日,精神也有些疲乏,太子見父親精神有些不好,便提議回宮休息,皇帝欣然應允。

  臨走前,蕭衍將馬文才叫到身前,又凝視了那顆紅痣一會兒,向他問道:

  「馬文才,你家的長輩可有為你起字?」

  馬文才一愣,搖了搖頭。

  「學生並未加冠,是以並無長輩起字。家父小時候怕學生養不活,給學生起了個乳名,叫做念兒,希望多念幾遍,學生能平安長大。」

  「念兒,念兒……」

  那一瞬間,低喃著他乳名的皇帝蕭衍,眼角竟有些濕潤。

  在他的身後,知道內情的皇子蕭統、蕭綜和蕭綱臉上都有些神情複雜。

  蕭綜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也有些低落,開口道:

  「天下間做父親的,哪有不念著自己兒子的呢?」

  「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有你們這樣的佳兒,我已經是得佛祖愛護,不該再討要更多了。」

  蕭衍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們兄友弟恭,忠孝仁義,待聽到蕭綜的自言自語,臉上的悲意淡了幾分,看向孩子們的表情也越發慈愛。

  他想了想,對身前的馬文才道:「你既然沒有字,我便給你起個字。你乳名叫念兒,額頭又有佛前童子才有的吉祥痣……」

  「你的字,便叫佛念吧。」


第269章 齊聚(上)

  馬文才莫名其妙便多了個字,還是皇帝親自起的字。

  至於「文才」和「佛念」的名字既不互補,也不反襯這種「小事」,自然是不約而同的都被忽略了。

  雖然蕭衍挺喜歡給晚輩起字的,但給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起字,還是第一次,況且用的還是「佛念」這樣的字。

  誰都知道,天子如今,是信佛的。

  在無數人眼裡,馬文才可謂是「一步登天」了。

  現實也確實是一步登天。

  得到了「秘書郎」一職的馬文才當天便受到了宮中送來的官服印信和任職文書,這位天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看到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似的,送來的不僅僅是官服,還有兩位針線宮女,特地當場為他修改官服的大小。

  一時間,馬文才所住的廂房絡繹不絕。

  剛剛送走好幾個同為天子門生卻沒有任何交情的五館生,又有素不相識的國子學學生隨扈來通報。

  「長沙王之子蕭孝儼請見。」

  「范陽張淵請見。」

  說是「請見」,卻一沒帶見面禮,二沒有送名帖,顯然只是乘興而來。

  馬文才是第二次讀國子學,自然知道這兩人是誰。

  前者是皇帝兄弟的孫子,後者是梁帝母親張惶後的娘家人,家中在朝中都是堅定不移的忠君派,向來以梁帝的意思馬首是瞻。

  他們來拜訪他,倒不見得是真好奇,而是因為皇帝表現出對他感興趣的樣子,他們也就從善如流的對他也表示出善意。

  如果是普通學子,突然遇到這種境況,不說嚇得手足無措,至少也會無所適從,但馬文才之前有過陳慶之的提醒,又對這些人的性格、身份有些瞭解,倒不至於手忙腳亂。

  「連他們都來了,陛下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啊。」

  隨著馬文才一起回來的傅歧歎息道。

  傅歧也是京中「純臣派」子弟,只是門第畢竟低些,又很早就去了會稽,雖然知道他們是誰,卻沒有任何交情。

  「若連這點小小局面都承受不起,哪裡擔得起陛下的厚愛。」

  馬文才淡定地整整衣衫,準備出門迎接。

  「哈哈哈,我就說,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對人青睞有加,果然是不同凡響!」

  馬文才還沒出門,門外已經有人哈哈笑了起來,走進了廊下。

  「吾乃范陽張淵,不耐煩等待,自己進來了,勿怪勿怪。」

  來者峨冠博帶,身著大衫,身後跟著一位身著白衫的書生,一前一後進了院中。

  為首這人乍一看倒是名士風範,可等走近了,傅歧和馬文才心中倒是莞爾。

  沒別的,這張淵語氣、舉止都老成的很,卻是個娃娃臉,看起來活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

  在國子學裡讀完書就能出仕,很多士族早早就把孩子送來國子學「鍍金」,學中學生最小的不過十二歲,這張淵恐怕年紀也不會太大。

  至少不會比祝英台大。

  跟在他身後舉止、打扮都很隨便的,卻是身份更高的長沙王之子蕭孝儼。

  馬文才哪裡敢在這些人面前拿喬,按照禮制見了禮,互相報了下家門,絕大數時間都是張淵和長沙王子在問,馬文才在答,在充分滿足了兩人的好奇心後,蕭孝儼說了些「忠君愛國、恪守君臣之道」之類的勸勉之話後,兩人就帶著隨從離開了。

  從頭到尾,傅歧都沒插上一句嘴,別人也沒看他一眼,即使馬文才也對他做了引見。

  「這些宗親後戚……」

  傅歧撇了撇嘴,替馬文才捏了把汗,「這是第幾波了?」

  「記不清了,也不想記。」馬文才無奈地說,「都不是來和我結交的,多半是看熱鬧,還有些是結個善緣。」

  「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傅歧並不羡慕馬文才,反倒有些愧疚。

  他們會稽學館的五人一起上京,其中徐之敬和褚向是在一處。

  徐之敬被蕭綜要了去,名義上是蕭綜的人,要在臨雍殿聽課;

  大家都知道褚向的出身,誰也不敢對他示好,這位門第極高的世家子,也只能尷尬地在臨雍殿敬陪末座,梁帝輕輕一句話,就讓褚向知道了什麼叫做「知難而退」。

  馬文才成了秘書郎,但這個身份只是方便他應詔入宮,平日裡還是在國子學讀書,他出身二流士族,一步登天難以服眾,怕是要被磋磨一陣子。

  只不過蕭衍重視教育,經常來國子學為學生們講學,太過分的,也沒人敢做。

  傅歧也是一樣,作為純臣派,他在國子學裡也成了中立人士,和張淵等人立場相似,身份卻不相等,也只能讀書了。

  至於孔笙,他在國子學中有同族照拂,又沒有什麼志向,如今倒算是最自在的一個。

  但會稽學館一起上京的小夥伴,畢竟還是分開了。

  「如今我這院中這麼熱鬧,想要再出門就沒那麼容易了,就算能出門,也有無數雙眼睛看著……」

  馬文才皺著眉。

  「我原本還想去裴家那邊看看……」

  當初他獅子大張口,要祝家一半的家財替他們解局,除了召喚遊俠匪盜之流來演戲需要用錢來打動以外,為的就是有資本和裴家一起在京中鋪設產業。

  雖說裴公定下約定,裴家莊園的物資任他取用,可裴公是裴公,一旦裴公不在,裴家那麼多子弟會不會釜底抽薪,誰也不知道。

  馬文才向來不吝用最壞的猜測去打算,便也不會完全指望裴家。

  只有雙方的投入相對平衡時,他才有資本指手畫腳,否則也不過是為裴家做嫁衣罷了。

  如今各取所需,梁山伯那邊也來了信,他不日會上京,作為他和裴家之間的「溝通人」,在他不方便的時候,處理這些不能浮出水面的產業。

  天知道,他原本只想著悶聲發大財而已。

  「這時候受到青睞,不知道是憂是福啊……」

  馬文才頭髮都愁白了。

  「當然是福啊,你看看之前國子學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學官,再看看現在一個個巴結的樣子!」

  傅歧可不覺得這是什麼憂,只是有些不踏實:「說起來,陛下為什麼突然又是賜字,又是讓你做秘書郎的?」

  他上下打量著馬文才。

  沒聽說陛下有龍陽之好啊?

  馬文才被傅歧奇怪的眼神看的直發毛,瞪了他一眼,方道:「我隱約間,似乎聽到陛下提起了先皇后……」

  先皇后郗徽,是梁帝蕭衍的結髮妻子,其母是宋文帝之女,兩人感情甚篤、門當戶對,蕭衍為了她,一直都沒有納妾。

  十幾年裡,郗徽連生了三個女兒,蕭衍到三十歲上都沒有兒子,才納了兗州刺史之女丁氏為妾。

  郗徽在世時,沒有一個女子曾為蕭衍孕育過子女,她在三十二歲那年去世,死後蕭衍再未立過皇后。

  她死後,丁氏方才懷上孩子,也就是現在蕭衍的長子蕭統。

  馬文才能知道的關於先皇后的事情也只有這麼多,畢竟他只是三吳之地一個二流士族家的子弟,對於什麼宮闈秘聞、前朝舊事,根本沒有什麼瞭解的管道。

  作為蕭衍的書童和伴讀,陳慶之一定是知道點什麼,但此人性格謹小慎微,並沒有告知他太多。

  「先皇后?」

  傅歧有些意外,「難道你長得像先皇后?」

  「去去去!」

  馬文才翻了個大白眼。

  他雖一直覺得自己的長相偏陰柔,可要說長得像女人,褚向比他要更像吧?

  「我哪裡男生女相了?這話休要再提,侮辱我就算了,傳出去,是侮辱了皇后娘娘!」

  傅歧話一出口也發現了不妥,就此止住了這個話題。

  「郎君,國子學外有人求見。」

  說話間,又有差子在門外通報。

  這幾天不停有人來見馬文才,但大多是國子學裡的出身高門的學子,馬文才推不得也躲不得,只能耐著性子接待。

  可從國子學外求見的,這還是第一次。

  「是誰?這都快閉門了。」

  傅歧問道。

  廊下那差子遞出一張名帖。

  馬文才看了那名帖一眼,連衣衫都來不及整理,執著名帖就奔出院外。

  傅歧難掩好奇,也跟著馬文才身後往外走,馬文才既然不攔著他,說明並不是什麼不能見人的人。

  兩人一前一後,一急一慢,匆匆到了國子學邊門候客之處。

  那遞來名帖之人並沒有在候客的廳堂裡乾等,而是站在門外一顆垂柳旁,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將那青衣書生身後的剪影拉得極長,似是要和身邊的垂柳連為一體。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廣闊的院牆之內,眼神中帶著無限的憧憬。

  「聖人鄰里同光耀,太學監中盡集賢……」

  聽到身後的動靜,他嗟歎著轉過身來,對兩人微微一禮。

  「好久不見,馬兄、傅兄。」

  「天啊,梁……」

  傅歧指著樹下的青年,一句熟悉的稱呼剛要脫口而出,就被身邊的馬文才捂住了嘴往後一推,搶先上了前。

  「可算等到你了!」

  馬文才的臉上,今日第一次露出真摯的笑容。

  「裴兄!」


第270章 齊聚(下)

  樹下等候馬文才的,正是正午時分才入京,如今化名為「裴山」的梁山伯。

  這位曾為縣令的年輕人原本就很穩重,現在更是一絲浮躁之氣都不見,長途跋涉而來,身上猶有風塵,站在那裡時卻有如山般靜嶽之氣,正合適他化名的「山」字。

  如果他沒用河東裴家的帖子,門房絕不會在這個要「下班」的點接待他,更別說為他通報了,但有這樣氣質的人,任誰都不會怠慢。

  以他現在假借的庶子身份,和馬、傅之輩來往算是高攀,但比起梁山伯原本自己的身份,又高了太多。

  對於他這個時候過來,馬文才也很意外。

  「剛剛在門子那裡聽說了你被陛下封為秘書郎的事情,恭喜你,馬兄。」

  「你如今再不會束手束腳,四面受敵,可謂是天高雲闊,大有可為,也當恭喜你才是,裴兄!」

  兩人如今都從束縛自身的「噩夢」中逃脫,梁山伯得知了父親死亡的真相,又逃離了危機四伏的險境,如今一身輕鬆,就算是庶子,也無人敢無端去惹三千豪俠的河東裴家。

  馬文才則是從「梁祝」的魔咒裡徹底脫身,如今祝家莊被他巧使妙計傷筋動骨,已遠不是上輩子的豪強之地,上輩子梁祝間接讓他殞命、家破人亡,這輩子他取走祝家一半家產,奪走他家嫡出的女兒,祝家反倒要謝他,他也自是毫無心理負擔。

  在馬文才心目中,這「梁祝」之仇,已經是報了。

  現在和梁山伯一笑泯恩仇,與上輩子的「仇人」攜手合作,馬文才沒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適。

  如今,正如同馬文才所說,破除了心中桎梏的他,可謂是天高雲闊,大有可為,這話是說給梁山伯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梁山伯奇異的聽懂了,兩人相視一笑,目光中滿是豪情。

  「哇哇哇,你們兩個別在這裡磨磨唧唧了可好?裴,裴……」

  傅歧裴了半天。

  「你可以直呼我裴山。」

  梁山伯笑。

  「裴,裴山?」

  傅歧嘴巴翕動了好幾下,才勉強喚出口,在梁山伯的微笑中壓低了聲音說出現在最大的麻煩:

  「你只是改了個名字,又不是換了個臉,給孔笙他們看到了,還以為活見鬼了呢!」

  梁山伯的死在會稽已經傳遍。

  他「生前」為了抵抗豪強對百姓的壓迫而一意拆了困龍堤,未死前早已經引起不少人的關注,死後更是引起不少人的唏噓。

  朝廷和地方一直是對立之態,朝中希望能多有賦稅,地方豪族卻每每製造**、搶掠民戶,早已成了頑疾,對於梁山伯這種行為,朝中是嘉許的,可地方上的豪強和士族卻著實恨他開了一個先例,反彈頗厲。

  這幾日甚至有來自三吳的國子學學生在討論這件事,說是朝中有大臣上奏,想要為這位嘔血而亡的年輕縣令討一個諡號,結果到了皇帝哪裡,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如果梁帝還在年富力強之時,梁山伯恐怕不會這麼淒淒慘慘地躺在九龍墟裡,多半是要帶著封爵之號風光下葬的。

  不過這樣無聲無息,倒正和幾人之意。

  「天色已經不早了,傅歧說的也是實話。」

  馬文才看了眼天,快到關門落鎖的時候,「裡面也不方便談話,可否等明日我去裴家別館找你……」

  如今的國子學裡,也不是沒有不認識梁山伯的人。

  「不必了,我來也不是為了敘舊的。」

  梁山伯伸手止住了馬文才的話頭,他看了下四周,確定沒人注意這邊,才道出自己的來意。

  「哦?你是?」

  馬文才遲疑地看著他。

  「上京的路上,我路過吳興,聽到了一些傳聞,心中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一入城,便來找你……」

  他面色沉重地看著馬文才,問出讓他一路上揪心不已的傳言。

  「祝家送嫁的女兒在路上遭遇水盜,祝家損失慘重,嫡女不願落入水賊手中怒而投江、下落不明……」

  梁山伯才說幾個字,馬文才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傅歧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梁山伯的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馬文才,似是要從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帶著哀求的語氣,輕輕地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可能。」

  馬文才懵然之後,滿腦子裡全是這幾個字。

  在梁山伯突然煞白的臉色中,他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這不可能!」

  **

  「法生兄弟,麻煩你了。等到了京中,我一定重重酬謝!」

  一身男裝的祝英台坐在運糧船的船尾,向在船尾忙活的陳霸先道謝。

  「沒什麼,馬太守一家都是好人,若不是他寫了這封舉薦信,我也不能到京中去任職。」

  陳霸先不敢居功,連正眼都不敢看祝英台,只低著頭收拾船上的工具。

  「不過說起來,你為什麼不讓我通報馬太守你還活著的消息?」

  這半年沈家和馬家的摩擦越來越多,馬文才上京後,馬太守也上了辭表,以身體抱恙為名要回鄉休養,致仕只是時間的事情。

  馬太守一走,如陳霸先這樣靠馬文才關係才拿下這等肥差的差吏日子就不會有那麼好過了,馬文才一家對這位小吏都有好感,所以離任之前給京中故舊寫了封信,舉薦他到建康任戶部油庫的庫吏。

  同樣是吏官,在地方的運糧船隊中做船曹,和朝中戶部油庫的庫吏完全不同,這時代油比糧更珍貴,沒有先進的技術,油很容易壞,經常要清理倉儲,這個差事可謂是個肥差,沒有過硬的關係根本謀不到。

  對此,陳霸先自然是對馬家感恩戴德的。

  「馬伯伯身邊人多口雜,他一知道,說不定其他人都知道啦,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活著的事。」

  祝英台歎道。

  「這世上要沒有了祝家娘子,才是幸事。」

  她留在祝家,也是個拖累,祝家怕是也知道這一點,才會為她準備京中的產業。

  「您說笑了,如果您是擔心曾為賊人劫掠之事,我覺得馬公子應該不會為這種事而猜忌……」

  「跟馬文才無關。」

  祝英台的臉上漫溢著對馬文才的信任之情。

  「正因為我相信他,所以更不能給他添麻煩。」

  她這話說的讓陳霸先完全不能理解,但他自少時起便命運多舛,已經學會了如何緘默,見祝英台不願再提,也就不再勸她。

  左右安全將她護送到京,就算是全了他們的恩義。

  這艘運糧船是馬太守特意遣入京中的,運糧為主,順便為兒子送去家書,告之祝家船隊出事和自己要致仕回鄉的事情。

  這時節交通不便,消息難以溝通,馬太守從兒子那裡大致知道祝家船隊會出什麼事,卻沒想到「兒媳婦」會出事,如今也有些無從下手,一邊放下手邊的政事親自帶人手去接應祝家,一邊向京中送出消息希望兒子能儘早應變。

  若是馬文才在這裡,便會慶倖祝英台的謹慎。

  自褚向之後,他懷疑有人在家中埋了釘子,如果祝英台去了太守府,消息必不能瞞住。

  太守府人多口雜,內外不絕,便是有眼線也無法排查,如今他父親要辭官回鄉,按照慣例,只會帶著家人和幾個家中世代伺候的忠僕,那些眼線也就無法再混入其中,輕易解決了這樁難題,倒是意外之喜。

  祝英台環抱著自己,看著陳霸先搓著麻繩,又利索地將麻繩織成漁網,除此之外,他還修理好了幾張案幾,動作俐落的像是傳說中的田螺姑娘。

  因為知道祝英台的身份,他除了正事以外其他的時間都守在她的身旁,擔心其他人會唐突了他。

  但他又恪守身份,絕不靠近她的身邊,如無必要,也不和她有任何接觸。

  兩人就這麼橋歸橋、路歸路,竟也達成了某種默契。

  船外江水滔滔,船尾一片寧靜。

  陳霸先忙忙碌碌,祝英台想像著馬文才見到她會有什麼樣的驚嚇,除了「我也總算能嚇到馬文才一次」的竊喜以外,也不免有些擔心挨駡的害怕。

  「有外人在,應該不會把我罵到臭頭吧?」

  祝英台瞟了一眼陳霸先,心中嘀咕著。

  感受到祝英台的目光,陳霸先停了下手中的木活兒,看了眼對岸,突然說:

  「已經快到陵口了。」

  「呃?」

  祝英台對這些古代地名沒有太大的概念,蒙圈地看著陳霸先,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陳霸先卻不同,原先只是長興一個小小的漁民,自從在船上任職,也算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記憶超群,對於地理方位更是有著過人的敏銳,有時候甚至連老船曹都要詢問他對方向的意見。

  見祝英台沒有明白過來,陳霸先笑笑,結束了手中的活計,回應了一聲船中同伴的呼喊,轉過頭向祝英台說:

  「我不能再陪郎君了,到了陵口,便要忙碌起來了。郎君也準備準備吧,你那路引畢竟是偽造的,也不知能不能蒙混過關。」

  雖說乘的是官船,大部分時候不看路引就能糊弄過去,但這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準。

  他伸了個懶腰,在祝英台茫然地表情中指著西邊,笑道:「祝家小郎,過了陵口,便是建康了。」

悠于 2018-12-22 18:44

第271章 時尚之都

  梁山伯與馬文才冒險一晤,並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倒是把馬文才驚得不輕。

  他們出此計策時,就考慮過祝英台的安全問題,包括水賊們突然變卦的可能,所以按照計畫,祝英台的船上不但沒有任何外人,她本人也會穿上約定好的紅衣,無論是誰,登船者死。

  祝家再怎麼不濟,如果連嫡女都保不住,豈不是個笑話?

  可這不好笑的笑話,確確實實發生了。

  如果說梁山伯還有可能是聽到訛傳的話,護送梁山伯來京的幾個馬家侍衛也證實了傳言不假,就不可能只是傳言了。

  除此之外,聽說上虞地界確實抓到了幾個落水的「匪寇」,大約是所涉之事甚大,當地水軍統領不敢擅自處置,正押送著入京。

  這更讓馬文才忐忑不定。

  如果那些「匪寇」是他們召集去的水賊遊俠,這計畫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事情發展成這樣,馬文才壓根坐不住了,一邊寫信回家向父親打聽,一邊去聯絡祝家在京中的聯絡人。

  可惜消息來往太慢,無論是哪一邊,都不可能儘快給他答覆,馬文才也只能耐著性子等候消息。

  除了他自己的事情,他眼下更重視的,則是梁山伯。

  梁山伯來了京中,並不僅僅是來給馬文才「打工」的,以他的才能,如果馬文才只把他當個下人,也註定留不住他。

  他來京中,為的是參加禦史台秋季的「招錄」。

  晉之後,為防止監察機構徇私舞弊、互相包庇,明確規定了士族不得為禦史中丞,加上這是個專門打小報告的「濁官」,又常常要出門巡視非常辛苦,士族普遍對這個衙門嗤之以鼻,致使禦史台成為整個朝中士族官員最少的部門。

  但禦史台處理之事歷來是要務,如果全用庶人,能力暫時不說,諸如刀筆吏、庫曹官之類還好,可若有處理案宗、理清朝中各官職關係和職務的事務性工作,就非得用有才幹的人才好。

  禦史台如今的幾位繡衣禦史,雖都是庶人,但要麼曾為皇帝親信,要麼是大族中被排擠沒有身份的庶子,算不得鄉野草民。

  這種在士族中找不到位置、也不被真正的庶人認可的「邊緣人」,往往卻能對禦史台產生歸屬感。他們既受過士族才能得到的教育,又有鄉野庶子沒有的見識,往往得到禦史台的青睞,有更高的晉升空間。

  這就是禦史台「秋季招錄」的由來。

  在來京的路上,馬文才就已經向他提供了一卷有關朝中內外官員的名錄,詳細的記載著他們的出身、官職、所歸的派系。

  這份名錄原本是傅異為傅歧日後出仕準備的,傅歧與馬文才形同兄弟,便將這份名錄也給馬文才抄錄了一份。

  馬文才要想發跡,少不了要用些投機取巧的路子,禦史台中必須要有自己的人,而梁山伯又志在禦史台,所以在征得傅歧的同意後,他將這份名錄也給了梁山伯一份。

  梁山伯來的路上,大概早已經把名錄背的滾瓜爛熟了。

  河東裴氏雖然門第高,可早就不在朝中出仕了,倒是地方上出過幾位刺史,那也是看重他們的軍事能力。

  作為士族,他們任俠重武,在如今的士族之中也是另類,反倒跟和地方豪強交好,而不是其他士族。

  梁山伯用裴家的旁支庶子身份參加招錄,遠比其他人都有優勢。

  只是如今卻有兩件事情難以糊弄過去。

  一是他的會稽口音、二是他的長相身材。

  「公子說,在京中認識你的人不多,你以後要是入了禦史台,認識你的人也很難接觸到你,但難保沒有人認出你來,所以你最好深居簡出,在事情落定之前不要露面。」

  被派遣來的細雨拿出一方木匣。

  「至於口音,公子也替你想過了,這是裴家為你假造的身份……」

  作為「走私大戶」,裴家在這種事情上駕輕就熟,多少黑道上的「朋友」,就是靠著裴家的關係洗白的。

  這也是許多遊俠尊敬裴家莊的原因,在這世道,能有個士族願意為走投無路之人提供一條活路,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

  梁山伯拿起那份「戶籍證明」,仔細看了一遍。

  這份戶冊連同之前上京的路引都做的極為詳細,通過這些文書,完整的塑造出了一個雖出身裴氏卻年幼喪父、不得不靠著裴氏施捨才能艱難長大的青年形象。

  而那個所謂的「寡母」,正是會稽郡山陰籍人士,這也就解釋了梁山伯的官話裡為何有會稽口音。

  「至於長相……」

  細雨又拿出一方木匣,摩挲了幾下,不停打量著梁山伯的面容,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梁山伯被細雨看的後背直發涼,直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再聯想到細雨的特長是……

  果不其然,細雨一邊笑著,一邊從匣子裡取出許多瓶瓶罐罐,有些罐子一拿出來就散發出極為濃郁的花香,聞起來不像是什麼吃食,倒像是……

  「……胭脂水粉?」

  梁山伯顫抖著指著這些瓶瓶罐罐。

  這裡又沒有女人,細雨拿這些來,只能是給……給……

  「這些可不僅僅是胭脂水粉。」

  細雨極力讓自己崩住不笑,解釋著,「即使是旁支庶子,以梁公子你的膚色也太黑了。裴氏再怎麼治族不嚴,也不可能讓家中子弟日日下地種田的,這種大家族都有祭田,孤兒寡母哪怕接受救濟能能好生生長大……」

  他打開一個漆盒,從手指輕輕點出一點凝脂。

  「……好在離秋天還有幾個月,從現在開始保養,也不是沒有稍微變白點的可能……」

  「保,保養?」

  曾被祝英台嫌棄太「糙」的梁山伯看著那幾點凝脂,目瞪口呆。

  「這些都是羊奶與珍珠研磨製成的乳脂,原本是大族之人被日光暴曬後使用的,有滋潤養顏之效,請君每日以此敷面。這是十日的量,若用完了,自然有送人來……」

  「這是熊油,用以敷手,可撫平幹紋、軟化厚繭……」

  「到你手上的繭子軟化後,用此刀將硬皮鏟掉,再敷上這個……」

  細雨從匣子裡拿出若干銼刀、細繭等物,一點點向馬文才解釋。

  「……這個可以……」

  「等等等等等!」

  梁山伯連忙伸手打住他的話頭。

  細雨歪了歪腦袋,似有不解。

  「如果是掩人耳目想要讓我白點,我最多敷個粉就是了,用不用如此,如此……複雜?」

  梁山伯的表情像是見了鬼。

  「正是,自然是要敷粉!」

  豈料細雨一拍掌,接著拿出幾盒東西。

  「其實我來,就是要教你如何敷粉施朱的……」

  細雨將眉黛、脂粉等物一一挑出,告知梁山伯馬文才的意思。

  梁山伯的長相並不是現在世風推崇的相貌:他的五官過於淳樸,他的皮膚有些過黑,他的肩膀很是寬闊,並沒有弱柳扶風之資。

  如果他是個農家子,這個長相和身材自然很受身邊人群的歡迎,但到了京中這樣的地方,就變得太過扎眼了。

  就連馬文才自己,到了建康以後都開始注重起衣冠打扮來了。

  除此之外,在明顯崇尚「弱質纖纖」的地方出現梁山伯這樣的人,會變得很扎眼,而梁山伯現在決不能引人注目。

  唯一能讓人不注意他扎眼的辦法,就是讓他變得更扎眼。

  在沒辦法做到時時易容的時候,要怎麼讓別人不去看他呢?

  很簡單,辣眼睛就行了。

  「所以,這就是馬兄的計……策?」

  梁山伯看著銅鏡中那慘不忍睹的妝容。

  他原本正常的眉毛被剃的細細長長,配上他原本的環眼,看起來就像是安放錯了地方;

  臉上的□□倒是敷的挺白,有效的擋住了臉上黝黑的皮膚,可耳後和脖子卻沒「照顧」到,看起來倒像是戴了一層假面具,活活嚇死人;

  他的唇色較深,如今塗了口脂,並沒有齒白唇紅的感覺,倒像是中了毒以後微微發紫……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正常人看上一眼就恨不得轉移視線的拙劣妝容,充滿著「鄉下人想要極力效仿京中時尚圈打扮卻東施效顰」的效果。

  「你現在想多看自己幾眼嗎?」

  細雨指著鏡子裡那故意被畫成「血盆大口」的嘴巴。

  「不,我現在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能不見人就不見人。」

  梁山伯板著臉,認真無比的說。

  「這就對了。從明日開始,你就習慣用這樣的面目來見人,讓所有見過『裴山』的人都抱有這樣的印象,只有這樣,才能讓裴山和梁山伯完全不會被聯繫到一起。」

  細雨又補充道:「等你用上我們送來的凝脂和熊油等保養之物,過個半載幾月之後,你的膚色和膚質自然也會出現變化,到那個時候你再找個由頭去掉臉上的粉黛,你的身份就不會再讓人存疑了。」

  一個人膚色、氣質和身份產生了變化,即使長相沒有太大變化,看到的人也只會覺得「長得有些像」而已。

  「你說,我要頂著這幅模樣半載?」

  梁山伯感覺自己說話,粉都在噗嗤噗嗤往下掉。

  他不應該假死的!

  早知道這樣,好死還不如賴活著!

  細雨滿臉同情地點了點頭。

  「給你製作的『新衣』還未趕制出來,等制好了,我們會送過來的。配上你的妝容,效果更佳。」

  用腳後跟想,梁山伯也能想像出所謂的「新衣」不會是什麼正常的衣服,一想到自己要保持這樣直到秋後招錄,梁山伯如喪考妣。

  細雨吩咐完了一切,又將記載著如何使用這些東西的「說明」留下,收拾了東西就要走。

  如今馬文才得了皇帝的另眼相看,連帶著他們這些侍衛出來都要避開不少眼線,能抽空來這客店,都費了不少功夫。

  眼看細雨要走,梁山伯也顧不得頂著這臉有多不自在了,猶豫著問了他一個問題:

  「馬兄那邊,有祝英台的消息了嗎?」

  細雨沒想到梁山伯會問這個,愣了愣,搖了搖頭。

  見梁山伯眼中的光芒驀地就滅了下去,細雨也不知為何心中一軟,不由自主地寬慰他:

  「這時候沒有消息倒是好消息,要真出了事,太守和祝家一定早就快馬上京了……」

  梁山伯也知道這只是寬慰之言,勉強笑了笑,感謝了他的回應,送他出了門。

  「祝英台……」

  他撫著自己「面目全非」的臉,輕聲低喃著心中掛念的名字。

  「你可千萬別出事……」

  ***

  幾日後,馬文才接到宮中傳旨,同泰寺的丹桂提早盛開,寺中濃香馥鬱,堪稱奇景,梁帝龍顏大悅,要在三日後與同泰寺中召開詩會慶祝「祥瑞」,下令國子學中的「英傑」一併參加,又特意點了馬文才隨駕。

  如今只是初夏,本該九、十月盛開的桂花提前開花了,又是在皇家供奉寺廟的同泰寺,也難怪梁帝大悅。

  這一旨降下,興奮者有之,惶恐者有之,野心勃勃欲要施展才華者易有之,而被點了名要提早入宮隨駕的馬文才,更是讓人不得不側目,不少人已經過來旁敲側擊的問他準備的如何。

  就在這種緊要關頭,馬文才卻收到了家中的家書。

  隨家書一起前來的,還有讓馬文才驚訝的兩人。

  「法生?」

  馬文才在偏門看著一身小吏打扮的陳霸先,疑惑著接過了家書。

  在陳法生的身後,穿著斗篷的矮小少年輕輕抬了抬帽檐,露出半張臉來,對著馬文才眨了一下。

  看到來人是誰,馬文才手上的信晃晃悠悠地飄落,他愣了一下,才手忙腳亂地將信又重新撈了起來,皺著眉頭就要對斗篷裡的少年發火。

  那少年大概也知道現在這地方即使是馬文才也不能拿她如何,縮了縮腦袋又把自己的臉藏在了風帽之中。

  馬文才捏著信,深吸了一大口氣,才強忍著控制住情緒,轉頭對陳霸先說:

  「麻煩小兄弟了,我馬家欠你一個人情,你若在京中有什麼麻煩,可以來國子學找我。」

  「恩公客氣,蒙恩公再三出手相助,怎敢承恩公的人情……」

  陳霸先有些惶恐地說,「小的在京中的差事還是太守幫忙謀得的,帶這位小郎君上京來,不過是舉手之勞。」

  過幾日就要開詩會,如今國子學裡來往者不少,有回家尋求家中長輩指導的學生,也有家中派來幕僚指點的,邊門這裡人來人往,馬文才擔心祝英台會引起別人注意,對著陳霸先拱了拱手。

  「這幾日學中事忙,我沒辦法好好招待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還勞煩你將我這位朋友送到新元坊的騰雲樓,我家的家僕和熟人暫居在那裡,你到櫃上說一聲安置下吳興馬文才的朋友,自會有人招呼你。」

  他又說:「我猜你剛到京城,也沒有落腳的地方,不妨暫時在騰雲樓住下,我家知道我來京中,包了幾個院落,倒有不少空的地方。」

  陳霸先家道中落,即使後來在吳興當了肥差,所得也都給了寡母,上京時沒帶多少盤纏,路上還靠祝英台資助,現在馬文才邀請他落腳,他自然是千恩萬謝,至於送祝英台過去,就算不得什麼了。

  祝英台見馬文才從頭到尾沒有理她、一見她就要送她走,心裡也有些委屈。

  在她心目中,馬文才見到她,要麼是怒不可遏,要麼是驚喜不已,不該是這麼不鹹不淡的樣子。

  她卻不知馬文才心中已經驚濤駭浪,恨不得抓著她的肩膀將所有的真相都抖出來才好,可他現在已經處在風口浪尖上,根本沒辦法抓著她細談,只能趁明日何時偷個空溜出去見她,再細問了。

  見邊門這邊聚來的人越來越多,馬文才也有些心急,對陳霸先做了個「請」的手勢。

  「天色不早了,我還要準備明日的功課,還是……」

  「呃?哦哦,是小的磨蹭了,小的這就帶小郎君離開。」

  作為出入皆士族的國子學,陳霸先連站在門房裡的資格都沒有,如今是站在門外和門內的馬文才說話,早已經局促不已,如今馬文才送客,他反倒如臨大赦,毫不拖泥帶水。

  馬文才身在國子學,有些事情也不得不「入鄉隨俗」,譬如明面上必須要和庶人「涇渭分明」。

  他僅僅是和看似小吏的陳霸先說話,就已經頻頻引起別人的注目了。

  待陳霸先領著一步三回頭的祝英台離開國子學,馬文才方才轉過身子,在用「家中派小吏送信」的理由回答過幾個好奇者的問題之後,他捏著那封家書,緩緩踱入了國子學中。

  踏上青磚鋪就的步道,馬文才不緊不慢地走上偏僻的小徑,待到四處無人之時,他才鬆開緊緊攥著的拳頭,對著高闊的縹緲天際,長舒了一口氣。

  「這算是……」

  「人傻自有老天疼嗎?」

  **

  被幾乎是「趕」出國子學的祝英台有些失落的跟在陳霸先的身後,毫無知覺的跟著他在建康城中行走著。

  陳霸先出了國子學地界,首先做的就是伸了個懶腰,歎了口氣。

  只供高官貴胄子弟讀書的國子學建立在這座都城最靠近皇朝的地方,陳霸先能進來求見馬文才,還是靠著馬太守準備的印信,即使是這樣,連邊門的門檻都沒碰到,只能彎著腰在外面說話,不免有些憋屈。

  不僅如此,如今他一路出來,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對他抱有鄙視的神色,甚至還有人直接呵斥他,讓他去牛馬走的畜生道上。

  這動靜太大,連魂游天際的祝英台都被喝回了神,剛抬起頭,就被前面領路的陳霸先按了下去,拉著她低著身子走入了牛馬走的邊道。

  看得出他對此沒有半點不自在,只是為讓祝英台也走這裡而不安:

  「對不住,連累祝小郎君了。」

  如果是其他士族,大概會覺得受到了折辱,不過他碰到的是祝英台。

  「沒什麼,這道還寬敞些。」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幾處看似牛糞留下的印記,不以為然地說:「咱們快走吧,我本來還想看看這時候的都城,現在一點心情都沒有了。」

  建康沒有人騎馬,全是牛車,大概因為這路通向內城,道上沒有什麼牛糞,沖刷的還算乾淨,但畢竟是古代,處理的沒有那麼徹底。

  陳霸先緊抿著嘴唇,沒有再說什麼,悶著頭領著她出了這讓人壓抑的地方,等拐上有了人煙的地方,問了路邊一個小販新元坊的位置,一路問了過去,終於找到了地方。

  這新元坊的客店其實是馬文才在京中的產業,那掌櫃的問清來人是馬文才的朋友,並且看過了來人的印信後,露出了熱情的笑容。

  「你們來的正好,馬公子身邊的侍從剛來,鄙人這就去……」

  「細雨!」

  不必掌櫃的再說,眼尖的祝英台已經看到了正在被什麼人送下樓的細雨,高興地拉下風帽,對著樓上招手。

  細雨是來給梁山伯送新衣的,剛剛幫著他試過衣衫的大小,還算合適,正準備回去覆命,此時聽到了祝英台的聲音,喜出望外地探出半邊身子。

  「小郎?你沒事?」

  聽到她的聲音,站在細雨身後的人欣喜若狂地邁出了一步,剛要奪路而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收回了那只腳,又向細雨身後瑟縮了下身子,似是想要悄悄倒退回屋。

  「小郎來這,我們家公子知道嗎?」

  可惜興奮中的細雨完全察覺不到後面那人的心情,早已經奔下樓去,露出後面那人完全遮擋不住的魁梧身影。

  「看我這腦子,您能找到這裡來,一定是見過公子了!」

  細雨狠狠一拍腦袋。

  就在這時,祝英台的嘴巴突然張成了「o」字型。

  「咦,祝公子,你怎麼這個樣……呃?」

  眼見著祝英台下巴都要掉下來的表情,細雨順著祝英台的視線看向樓上。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點事,那個,我得先回去向公子覆命!」

  始作俑者看著梁山伯快要殺人一樣的眼神,後背一陣發寒,慌不擇路的落荒而逃。

  祝英台身後的陳霸先也順著祝英台的視線看了一眼樓上,立刻被那人的「妝容」嚇得倒吸了口涼氣,忙不迭地轉過視線。

  京中的風尚,他這鄉巴佬實在是不懂,看不懂啊!


第272章 親如姐妹

  即使帶著錐帽,穿著斗篷,從她出現在客店裡的那一刻,梁山伯就知道是祝英台來了。

  他認出她,從來不是靠長相和身形,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他的目光也能準確無誤地落在她的身上。

  所以那一瞬間,他差點就失態地沖下去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自己現在的打扮。

  為了掩飾自己的「死而復生,馬文才用了一個讓他最尷尬卻也是最快速的辦法,讓他將自己喬扮的面目全非。

  不僅如此,今天細雨來,是為他送新衣服的。細雨怕他不肯穿,在送去新衣的同時,毀去了他所有的舊衣。

  魏晉之後,世人喜白,尤其是讀過書的人,無論是士族還是庶人,都喜著白,原本會稽學館的生袍也是白色,梁山伯和大部分年輕人一樣,大部分時候穿著白布袍。

  但細雨送來的衣服,大多是顏色鮮豔的新衣。諸如青綠、寶藍還好,至多是顏色亮了些,可有些丁香、藤黃色顏色的衣衫,他根本就沒眼看。

  在被祝英台抬眼看到的那一刻,他甚至暗暗向上蒼祈求祝英台沒有認出他來,但從祝英台張大的嘴巴、圓瞪的眼睛上,他知道就和他總能認出她一樣,她也認出來了。

  對於這點,他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難過。

  眼見著細雨像是只耗子一樣竄走了,梁山伯難堪地對她抬了抬手,不自然地擠出一個笑容:

  「那個……好久不見。知道你沒事,我很高興。」

  祝英台的驚悚表情只是一瞬,之後就用錐帽擋住臉,低下了頭去,可以看出她在極力平復著內心的震驚。

  在梁山伯感覺中,好像過去了一整天那麼久後,祝英台才重新抬起了頭,對他露出了個燦爛的笑容,好似剛剛的驚訝表情只是個他的錯覺。

  「好久不見!知道你沒事,我也很高興。」

  陳霸先突然覺得自己在這裡有點多餘,摸了摸鼻子低聲問了下自己能住在哪兒,和祝英台打了個招呼,就先去安頓自己了。

  細雨跑了,祝英台主動要了個梁山伯旁邊的屋子,她和梁山伯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要說,雖然現在見面的情況有些尷尬,但至少兩人都不像傳言裡那樣——

  在傳聞裡,他們兩個都已經是「死人」了。

  在上樓的過程中,祝英台全程面無表情,看起來似乎很鎮定,其實內心的小劇場已經翻了天了。

  「這是什麼情況什麼情況!為什麼梁山伯gay裡gay氣的,剃了眉毛塗了粉還抹了口紅!這是拋棄掉過去的身份之後徹底放飛自我了嗎?」

  祝英台心中碎碎念著。

  「祝英樓說他喜歡我,可能是個斷袖,難道是真的?」

  「可是喜歡我這種一看就是弱受的不該是個攻嗎?現在他這俗豔受一樣的畫風是什麼鬼?我到底是該當做視而不見還是勸說他改變畫風?」

  啊啊啊啊啊**得先美啊!

  這畫風怎麼讓她正眼看啊!

  兩人各懷心思的在屋中坐下,祝英台摘下了錐帽,原本是要脫掉身上的斗篷的,不知為何手在銀扣上摩挲了下,又放下去了。

  梁山伯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的這個小動作,苦笑著摸了下臉,起身到屋角的水盆處洗了把臉。

  「馬兄害我不淺,肯定嚇到你了。」

  「咦?」

  祝英台懵然地抬著頭。

  梁山伯一邊洗臉,一邊儘量言簡意賅的解釋著自己為什麼這個樣子,從在九龍墟假死、馬文才為他安排新的身份,說到他趕到京中準備入禦史台,不得不靠這種娘娘腔的樣子掩飾他的真實樣貌。

  這實在是很長的一段故事,可梁山伯洗臉的時間用的太長,硬是在洗臉的時候將所有事情說清楚了。

  等他乾淨著一張臉重新坐在祝英檯面前時,除了眉毛還是那種細長的樣子,身上的娘氣倒是隨著脂粉一掃而空了。

  「所以,現在我該喊你『裴山』了?」

  祝英台將這個名字反復在口中念了幾遍,懊惱地搖了搖頭,「不行,梁山伯這個名字太先入為主了,我怕一時改不過來。」

  不僅僅是這輩子,上輩子聽了那麼多年梁祝的故事,梁山伯的名字已經是一個符號式印記了。

  聽著祝英台的話,梁山伯露出惆悵的表情。

  「世上再無梁山伯,梁山伯已經葬身九龍墟下。」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即使已經天高雲闊,大好男兒無法用真實姓名行走與世,在這個時代,也算是種不孝。

  「從此以後,只有裴山。」

  他斜倚著案幾,一邊說著,一邊把玩著手中一個鵝蛋大小的盒子,配上因洗臉時因弄濕而散開的烏髮、以及精心修整過的細眉,在這一刻,竟給了祝英台一種體態風流之感。

  祝英台體內熄滅已久的腐女之魂「嘭」地一下重新燃起了。

  她不覺得祝英樓的話是糊弄她玩兒的。

  祝英樓是什麼人?

  是年紀輕輕就靠鐵腕拿下了外祖父家經營幾代的莊園、是讓在家中臥底的女間諜都陰溝裡翻船的冷面貴公子,不可能用這種玩笑來逗弄她。

  梁山伯真的是「斷袖」。

  她的腦子裡飄過這麼一行字。

  祝英樓覺得梁山伯喜歡自己,祝英台也想過這個問題。

  如果她是男人,她肯定不會嫌棄梁山伯是個斷袖,說不得還會跟他來一段什麼,可問題她是個女人。

  梁山伯是她的好朋友,她不能欺騙人家的感情,讓他越陷越深。

  她抬頭看向梁山伯,緩緩向他伸出手去。

  梁山伯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握住自己的手。

  『不行,不能拒絕的太刻意,不然以後朋友都做不成了。』

  祝英台的手指猶豫地在他的手背拂過,伸指從他的掌心拈出了那枚小盒子。

  梁山伯傻愣愣地看著她拿走那枚小盒。

  「這是什麼?」

  祝英台一邊在心裡斟酌著,一邊試圖尋找著合適的語氣來拒絕。

  「這是細雨送來的手霜。」

  梁山伯大致說了下自己的皮膚太黑太差,根本沒辦法冒充一個強豪士家的庶子,只能靠這些東西來想法子挽救的原因。

  說起自己「太黑太差」時,他看了眼祝英台白皙的皮膚,有些自卑地將手往袖子裡隱了隱。

  「這南朝是藥丸,男人有陽剛氣居然是醜……」

  祝英台口中嘀咕著,好奇地打開了那所謂的手霜,嗅了嗅,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什麼玩意兒?這麼大味兒?」

  「說是有羊脂,所以有點膻……」

  「羊脂?為什麼不用……咦?」

  祝英台突然想到了什麼。

  「你剛才臉那麼白,還用什麼東西?鉛粉?」

  梁山伯點了點頭。

  「說是什麼桃花粉……」

  「那東西趕緊別用,扔了扔了!」祝英台一聽他用鉛抹臉就驚了,到了放著一堆瓶瓶罐罐的鏡臺前一一打開那些「化妝品」查看。

  古代的顏料提取比較複雜,大戶人家當然有資源用一些複雜的純天然方子,可馬文才又不是什麼擁有大片莊園的土豪,細雨拿來的東西裡不少用的是「丹方」,也就是說,大部分是化學用劑。

  除了粉是含鉛的,口脂也有朱砂。

  「細雨這些東西,也就能用而已,回頭我給你弄些更好的。」

  看不上眼的地丟下手中的什麼「潔鬢威仙油」和「紅白散」,祝英台有種梁山伯成了她gay蜜的錯覺。

  鬼知道她已經多久沒有跟閨蜜聊怎麼化妝怎麼打扮怎麼搭配衣服了。

  「我真的不太怎麼在乎這……哎,算了,隨你開心。」

  不遠處,梁山伯見到突然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的祝英台,露出一言難盡地表情,到最後,也只能化為一聲「你高興就好」的歎息。

  「你別擔心我毀了你的容,別的不說,在這種提純上,我的丹書已經到了宗師的級別。要不是馬文才說這些賺的都是小錢,我早些時候一直想開些鋪子。」

  祝英台渾然不覺得自己以士人的身份說著「開店」有多麼驚世駭俗,表情裡還有些惋惜。

  好在梁山伯早已經習慣了她這些「瘋言瘋語」,也知道她是個沒有門第之念的人,聽到了也只是不怎麼贊同地搖搖頭。

  他不是不贊同她經商,而是不贊同她將她的「大道」用在這種旁枝末節上。

  看到梁山伯搖頭,祝英台以為他是不相信她的本事,正準備解釋,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此時正是斷了他斷袖念頭的最好時候啊!

  想到這,祝英台的眼睛更亮了。

  「梁山伯,別聽細雨的,若論裝扮和折騰這些,你就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吧……」

  她邊說著,邊卸下了身上的斗篷,拔下了簪發的長笄。

  絲發如瀑般灑落,為她本就清秀的面容增添了一抹柔媚;

  斗篷下,為了方便趕路而穿著的窄袖圓領袍衫,將她不盈一握的纖腰展露無遺。

  她並不拘謹地撥弄了下散碎的頭髮,對瞪大了眼睛的梁山伯嫵媚一笑。

  「之前一直忘了告訴你,我是個女人。」

  所以……

  快死心吧!

  ***

  國子學。

  「馬文才,祝英台沒事,你怎麼看起來好像更煩悶了?」

  傅歧見馬文才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歎了氣,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卷,鬱悶道:「陛下要賞桂,全國子學的人都在押題做賞桂的詩,就你對著窗外的枝頭長籲短歎,被人看到了還以為你才思枯竭了。」

  「我在作詩上本就沒什麼天賦,才思枯竭就枯竭了。」

  馬文才自嘲道,「我確實在擔心祝英台的事。她這般假死出門,再無回天之術,怕是很快全天下都知道我馬文才『喪妻』了。」

  這輩子,他才十八歲,就已經成了個不值錢的鰥夫。


第273章 七言絕句

  馬文才偷空去客店找梁山伯和祝英台時,祝英台正在窗邊對著陽光試著各種胭脂的顏色。

  像是後世很多女人試口紅的顏色一樣,她將各種顏色一條條地畫在梁山伯的手背上,並在暗處和亮處進行對比,將那些對比效果看起來詭異的顏色擦掉,剩下可以備選的。

  描眉畫目向來都是「閨房之樂」,即使現在的男子敷粉是慣常也沒有讓異性朋友幫忙的,所以馬文才一進屋就皺起了眉,冷著臉喝了一聲。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也不能怪他口氣不好,剛剛當上了「鰥夫」,即使是為了演戲需要而且祝英台也沒進門,但至少兩人前面幾道禮都是過了的。

  這一轉頭,「亡妻」就給別的男人塗胭脂了,這語氣都不是「不肖女被浪蕩子勾走了」,活生生就是「我的頭頂上一片青青草原」。

  梁山伯也是第一時間想到了這層關節,不怎麼自在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只是捨不得擦掉手背上的胭脂,將手藏在了自己的袖中。

  「啊?啊?我在幫梁山伯看胭脂的顏色。」

  祝英台也是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滿臉緊張。

  她倒不是緊張「抓奸在室」,而是知道馬文才性格高傲,萬一被他知道自己瞧不上細雨的手藝,會不高興。

  「火都燒眉毛了,你們兩個還有心思管什麼胭脂不胭脂?」

  馬文才滿臉寫著「你是爛泥扶不上牆嗎」的表情,又瞟了眼神色緊張的梁山伯:

  「你這是什麼表情?怎麼……」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一閃念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麼。

  「你知道祝英台是女人了?」

  若不是知道祝英台是女人,被撞破抹胭脂的事情有什麼好滿臉躲閃的?

  「她告訴你的?」

  「是……」

  馬文才這話一出,梁山伯竟訥訥不能言。

  若說祝英台主動告訴他,未免有些輕浮。

  「是啊,我告訴他的。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和他都等於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好瞞著的?」

  祝英台攤了攤手,「總不能瞞一輩子啊。」

  說到「死過一次」了,馬文才想起自己來做什麼。

  「你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說好了在吳興假死,然後遁走京中麼?怎麼傳言都說你被水賊殺了?」

  那些「水賊」都是他花重金在道上請來的頭目,以祝家的資產和船隻作為報酬演這場戲替祝家脫身,這些人腦子再怎麼不清楚,也不會真去招惹祝家的嫡女。

  「這個說來話長,我也是沒辦法……」

  祝英台就知道馬文才要問這個,當即正襟危坐,將祝家送嫁路上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我被陳法生救下來後,原本是準備找回家去的,可是祝阿大說我被賊人所掠有損閨譽,如果他們送我回去,那些侍衛恐怕要被滅口,求我放他們走……」

  祝英台見馬文才表情凝重,有些不安地攥著衣角。

  「祝阿大是為救我而死,祝家莊那些侍衛也是為了救我才一路跟來,有了之前煉鐵坊那事,我實在不願再看到有人為我而死,索性就沒有再回去,讓他們以為我死在了女羅手上……」

  「什麼!你『死』在了梁山伯墳前?」

  兜兜轉轉一圈還是這個結果,除了這兩人還活得好好的沒弄出什麼「化蝶」以外,什麼都和前世一樣。

  馬文才一口鬱氣堵在嗓子眼裡,差點沒被噎死。

  「幸虧她跑到了我的墳前,否則就是真死了。」

  梁山伯安慰地拍了拍祝英台的手背,替她擋下馬文才莫名的怒火,「不管怎麼說,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只要還活著,什麼閨譽,什麼經歷,都無所謂了。

  「罷了罷了,我這是庸人自擾!」

  馬文才一甩大袖,換掉這個讓人鬱悶的話題,「那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不回祝家莊了?徹底和祝家劃開界限?」

  祝英台聽他聽到這個,表情有些猶豫。

  說句真心話,她從內心裡懼怕那個家族,不僅僅是價值觀的問題,更多的是因為作為一個穿越者,她在這個家族裡找不到任何認同感。

  她願意幫助祝家完成他們想要的心願,也願意用自己的化學技術替祝家謀利作為他們失去一個嫡女的補償,可並不願意再把自己的婚姻和未來搭進去。

  以祝英樓那變態的控制欲,只要祝家知道她還活著,一定還會想辦法控制她,說不定親自上京。

  想起那些京中的田契和地契,她確實欠祝家良多。

  馬文才和梁山伯都看出了祝英台的掙扎,不同于馬文才,作為一個剛剛假死的人,梁山伯是完全能夠理解祝英台現在的心情的。

  「這些話題,等過一陣子再討論吧。祝英台剛剛死裡逃生,又千里迢迢來了京中,現在需要的是冷靜一陣子。」

  梁山伯看著突然小雞啄米一樣點起頭的祝英台,又歎道:「祝家現在怕是一團亂,手暫時伸不到京中來。」

  「我是擔心祝家嗎?」

  作為一手策劃了祝家「破敗」之人,馬文才嗤笑著。

  「梁山伯,祝英台和你不同,我能讓你以士族庶子身份『複生』,是因為這身份絕不會折辱了你,反倒給你添了不少便利。可祝英台卻是士身,我手段再怎麼通天,也沒辦法再給她一個士人的假身份。」

  「她要真的從此隱姓埋名,你覺得世上有幾個是像我這樣『不拘小節』的?她日後的婚配該怎麼辦?」

  馬文才一語道破自己的擔心。

  聽到「婚配」,梁山伯的臉白了白,心中不免自嘲。

  是啊,他一個吏門小子,能攀上河東裴家的門第,哪怕只是個支脈庶子都已經是高攀了,祝英台卻是真正的豪族之女,就算隱姓埋名,難道真能嫁個,嫁個……

  「又來了又來了,你怎麼比我爹還操心這個!」

  祝英台翻了個大白眼。

  「我當庶人我高興,知道你嫌棄我不想娶我,大不了嫁不出去我賴上梁山伯得了!」

  她哥倆好地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擠了擠眼。

  「你總不會也嫌棄我吧?不當正室,當個小妾糊弄下也行,好歹能光明正大出門了。」

  基佬也要擋箭牌啊,反正在這個時代找到三觀契合的男人很難,找不到還不如單身,她不介意做擋箭牌幫朋友隱瞞真實性向。

  「簡直荒謬!不知羞!」

  「祝,祝英台……」

  馬文才被她不顧身份的話語氣得火冒三丈,梁山伯則是被她驚世駭俗的話嚇到了。

  未免馬文才被自己氣死,祝英台只好歎了口氣,低頭乖乖認錯。

  「是,我錯了。」

  心裡卻不以為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真是瘋了,當著這個馬上要詩會的節骨眼來這裡聽你說這些瘋話!」

  好在馬文才以為祝英台是遭逢大變後說的喪氣話,沒有真的氣到斷交。

  「希望你的『聰明才智』能夠值得我一次又一次給你擦屁股!」

  他丟出幾本冊子。

  「這是你之前讓我保管的東西,完璧歸趙。」

  祝英台撿起自己的「記事本」,摩挲著封面,慶倖自己提前把東西讓馬文才保管了,否則現在肯定什麼都不剩。

  「你那個『味鹽』做出來的菜很受歡迎,但是開蓋後放不了兩天就會變質,根本不能販賣,只能自用,你之前說的烈酒……」

  他試探著問。

  「我得有器皿,要有祝家莊那樣的『丹房』。試驗的地方也要清淨,不能讓人注目。」

  祝英台一聽要「工作」了,倒是眼睛發光。

  「烈酒、白糖、不褪色的染料、制冰……你要哪個,我給你先研究哪個!」

  馬文才之前就聽祝英台說過有這些本事,此時自然不會客套,「我被陛下點了秘書郎,出來一次很麻煩,最近你就和梁山伯在這裡先熟悉下環境,等家中在京中的人手安頓好了,我再讓人接你去京郊的院子里弄這些。」

  祝英台一聽還要等,不免有些失望。

  「馬兄,剛剛聽你說陛下要開詩會……」梁山伯對這些事情插不上嘴,倒是好奇詩會的事,「你現在身為秘書郎,還要和國子學的學生們一樣作詩嗎?」

  「說是秘書郎,其實還是要在國子學裡待詔的。」

  馬文才想到這件事,也不免有些頭疼。

  他本就不長於詩才,這種東西靠「靈氣」,按上輩子國子學的博士們所說,他在作詩上沒有靈氣,只有「匠氣」。

  當今皇帝好詩文,不光是蕭衍,蕭氏幾位皇子的詩文之才都是當世少見,無論是樂府還是詩都做的極好,還經常召開各種詩會,京中大大小小的文會也總是不斷。

  在這種下,國子學裡的學生們大多善於作詩,即使不擅長的,家中多的是門客幕僚可以捉刀,像這種知道要詠什麼主題的,提早作上兩首,絕不會在詩會上丟臉。

  「這幾年來,陛下越發喜歡七言詩,這詩,實在是不好作了。」

  他長籲短歎著。

  「為什麼七言詩不好做?」

  聽到七言,祝英台就想到七言絕句、七言律詩,腦子裡一篇篇唐詩飄過,「七言不是比樂府好寫多了嗎?樂府辭那麼長!」

  她話音剛落,馬文才和梁山伯皆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七言體詩的創作始于魏文帝曹丕,但影響不大,並不作為主要的詠頌類型,是到了蕭衍時期,七言詩才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

  蕭衍之前的七言詩逐句押韻,十分單調,缺乏婉轉詠歎的情趣,不受魏晉時風的喜好,但蕭衍的七言體詩平、仄韻互換,抑揚起伏,頗具獨創性。

  上行下效,蕭衍好七言,仿效者便四起,但這畢竟這種詩體才流行沒多久,句式、結構讓人驚豔者極少,更別說能韻律能達到優美的地步,大部分人的水準都只夠給梁帝蕭衍做個墊腳石。

  「看我做什麼?」

  祝英台被盯得發毛,隨手拿起桌上畫眉的小筆,展開袖中一方白帕子就開始寫。

  「桂花是吧?真見鬼了,這個天氣有桂花?」

  她一邊絮絮叨叨著,一邊在回憶裡找了兩首有關桂花的詩,稍微改動了一下,幾乎是一揮而就,根本不假思索。

  等她將那帕子遞給馬文才後,接著帕子的馬文才低頭將這兩首詩吟了一遍,再抬起頭來,表情很是複雜。

  「你……」

  馬文才感覺自己被打擊的不行。

  「這是……以前做的?」

  他有些不能相信大大咧咧沒什麼心眼的她能「七步成詩」,只能歸結於她過去在家中做過這樣的詩。

  「不是以前做的,是以後做的。」

  祝英台又開始神神叨叨別人聽不懂的話。

  「能用嗎?你拿去用吧。」

  祝英台沒正面回答馬文才。

  「我本不該給你用的,可你到了京中,突然受到陛下的青睞,不服氣的人一定很多吧?要真有人為難你,就拿這兩首詩打臉回去!」

  「詩是絕好的詩,字也是絕好的字,但這兩首詩,我不能用。」

  詩自然是好詩,字是用眉筆寫的,帶著些硬筆書法的筆鋒,自然也有些新奇的趣味,馬文才雖不善作詩,可對詩文的鑒賞卻是沒問題的,他原本想將這帕子還給祝英台,可目光只要一逗留在那帕子上,那手就伸不出去了,最後還是決定把它留下來。

  「為什麼不用?」

  祝英台和梁山伯齊問。

  「詩寫得好,但不是我寫的,是你寫的。你能為我捉刀一時,難道能為我捉刀一世嗎?我在七言上沒有什麼建樹,就算一時技驚四座,等陛下對我詳問起來,我還是會露餡。」

  馬文才苦笑,「國子學的貴胄們不懼捉刀,是因為他們身份尊貴,不會有人刨根問底,我本來就在風口浪尖上,若真技驚四座,以後有的是麻煩。」

  「捉刀一世有什麼了不起的!」

  祝英台撇嘴。

  「你要用,我回頭給你寫個幾十首七言存著,你背個滾瓜爛熟,什麼場合用什麼詩唄!」

  他也太小瞧她童年的噩夢——唐詩三百首了!

  「我能剽竊你的詩文,可你的感悟,你的人生,我能剽竊嗎?你若做的詩只是一般,用了也就用了,可你的詩文……」

  馬文才頓了頓,緩緩搖頭。

  「我雖算不上什麼名士,但這種事情,以後還是休要再提了。」

  祝英台被那一連串的「剽竊」說的微微臉紅,「哦」了一聲後,有些難為情地捏了捏耳垂。

  還以為馬文才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想不到還會堅持這種事情。

  「你有上品的書法,又有上品的詩才,偏偏是個女兒身……」

  馬文才一言三歎,惋惜不已。

  「若你是男子,恐怕就沒我什麼事了。」

  「快別誇我了,沒聽過『百無一用是書生』嗎?」

  她捂臉。

  「哎。」

  這下輪到梁山伯羞得掩面,慚愧道:

  「你們是不是忘了我在這?」

  祝英台這才想起來,梁山伯才是那個純「書生」,頓覺自己連話都不會說,就是個浪費糧食的廢物。

  沒理會這兩人的暗潮湧動,馬文才又看了看那塊帕子,珍而重之地放入自己的懷中。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莫羨三春桃與李,桂花成實向秋容。」

  見過這些佳句,就算同泰寺內妙作如雲,怕是也入不得他的眼了。

  做不到一鳴驚人,至少還能博個泰然自若吧!


第274章 佛念念佛

  京中的同泰寺,是梁帝親自主持修建的,選址就在台城(宮城)的對面,和宮中隔路相對,規模之宏大,曾引言官多次勸諫。

  同泰寺不僅規模宏大,僧人數量也極多,號稱三千僧人,雖然這「三千」只是泛指,可如果加上為寺中耕種的佃戶,說不得還要超過三千。

  正因為同泰寺就在台城隔壁,地理位置極其敏感,所以這座寺院大多是皇親國戚、官員家眷來參拜,所謂平民百姓,一個也沒有。

  皇帝每天早晚都要來同泰寺燒香、打坐,據說這樣能夠讓內心平靜,更好的處理繁雜的政事,台城和同泰寺步行不過一刻多鐘的路,沿路戒備森嚴,也不必擔心安全的問題。

  馬文才上輩子為了追趕上「天才」們的腳步,就已經費盡了力氣,再加上不過是個太守之子,雖在京中讀書,卻連同泰寺都沒去過。

  一大清早,宮中的禮官就召了他入宮等候,他在皇帝處理完政事後不久就陪著皇帝一起出了宮。

  這位陛下甚至穿了一身在家居士的黑色僧衣,就帶著幾個兒子和侍衛,步行走出台城來了這座同泰寺。

  而他,是這個隊伍裡唯一的「外人」。

  如果除去同泰寺裡外送內緊的氛圍,這樣施施然出宮赴詩會的行為倒是很風雅的。

  「佛念啊,你是第一次來同泰寺吧?」

  蕭衍談笑風生地指著同泰寺的接引僧人,「跟著我這老頭子挺無趣的,你跟著他先在寺裡逛逛吧。」

  見皇帝如此不把馬文才當外人,莫說接引僧人意外至極,就連幾個皇子都露出有點古怪的表情。

  那接引僧人的目光從馬文才額間的朱砂痣略過,眼中閃過一抹了然。

  這其中,唯有二皇子態度自若,趁機提出要求。

  「父皇,我也有好久沒來了,我陪佛念一起逛逛吧?」

  蕭衍對待自己的子女們都極好,幾乎是有求必應,二皇子想要到處逛逛,他連猶豫下都沒有,只笑著點頭:

  「等會兒國子學的人要來,你趁早逛逛,等人多了,別人見了你,就沒什麼玩的興致了。」

  「父皇這話說的,二哥難道是老虎不成?」

  三皇子蕭綱打趣,「若看到皇子就不自在,是他們的問題,不是二哥的問題。」

  弟弟替自己說話,二皇子的表情卻毫無變化,和皇帝與眾位皇子點點頭便跟著馬文才離開了。

  同泰寺規模宏偉,馬文才卻有些不喜。

  他如今自己參與庶務,又經歷了廢鐵鑄錢之事,自然知道民間缺銅缺到什麼地步,而這裡滿目銅像銅器,一抬頭就是金光赫赫,實在讓人心中抑鬱。

  不過那接引僧人是慣給達官貴人做嚮導的,天生就嗓音低沉好聽,又善於引經據典插科打諢,讓馬文才也漸漸打起了精神。

  唯有二皇子蕭綜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雖說是陪著馬文才,倒不如說是找個由頭離開父兄們單獨帶著,跟著他們身後也在神遊太虛。

  「……我寺有大殿六所、小殿十餘所,有一座七層高的大雄寶殿,殿中供奉著十方金像和十方銀像。看到那座浮屠了嗎?鄙寺中心的九層浮屠是供奉和安放法物、經卷以及鄙寺圓寂高僧的舍利地方……」

  「你們建寺都沒有多少年,大動土木建了這麼座九十丈的塔,安放舍利能用一層就不錯了。說是浮屠,不如說是收藏寶物的地方。」

  咦?誰把他心裡想的東西說出來了?

  一瞬間馬文才還以為自己沒憋住話,赫然一驚,臉變得煞白。

  但他馬上就反應過來不是自己。

  「二殿下說笑了。」

  接引僧人的反應更快,笑容半點沒有變化地說。

  「藥師佛為解厄釋病的尊佛,這座藥師佛塔層高為九,正和藥師佛手中的佛塔相合,寓意正氣長存穩壓邪祟,道德提升直至佛國,我寺高僧與那些佛寶是為了綿延國運而存在的。」

  「希望如此吧。」

  二皇子沒有和他爭執,「點到即止」。

  接引僧人更不會和一個皇子爭論什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領著馬文才繼續介紹抬頭可見的各種佛殿,領他進去拈香祝禱。

  他跟著接引僧人在陣陣梵音檀香之中穿行而過,寺中僧人皆是黑色緇衣、面容肅穆,來去腳步輕靈飄逸,再有煙氣嫋嫋,簡直恍若不似人間。

  馬文才所到的佛殿僧房等處,滿眼盡是珠玉錦繡,佛家所說的「七寶」金、銀、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瑪瑙隨處可見,而且俱不是凡物,五光十色,簡直是駭人心目。

  越是走動,越是心驚。

  他用盡手段謀走了祝家一半的家財,再加上他從重生開始就一直籌畫著為自己積累財產,辛辛苦苦十餘年所得的那些東西,可能都比不上同泰寺一座小殿裡的資產。

  念幾句佛號,便得到了別人幾輩子的積累。

  這還只是擺在明面上的東西,如果按照二皇子的說法,那座不讓人輕易靠近的藥師佛塔裡,還放著更多的重寶。

  「這些七寶,都是從哪兒來的?」

  這邊,僧人顯然誤會了馬文才臉上難以言喻的表情,只以為他和大部分初次到來的香客一樣,被同泰寺的宏偉和富麗所震懾,難掩自豪地介紹著:

  「鄙寺落成時候,陛下率領王公大臣等拈香供奉,凡京內外僧尼士人,俱得入寺瞻仰,若干年來絡繹奔赴,不下數萬人。」

  全是別人送的?

  馬文才仰頭看著大雄寶殿內幾丈高的金像,眼中看到的不是佛,而是錢。

  「父皇帶頭捐獻,吾等自然也得『順從』。」

  突然間,二皇子將嘴湊到馬文才耳邊,用極輕地聲音耳語。

  馬文才不明白二皇子為什麼會對他這麼「自來熟」,有些受寵若驚。

  「越是『虔誠』,越得父皇歡心。」

  蕭綜和他一般仰起頭,目光中厭棄之色一閃而過。

  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扭過頭來:「我看你兩手空空,也不像是身懷財物的樣子。你來同泰寺之前,難道沒有人告訴你……」

  馬文才的表情一僵。

  「……來同泰寺禮佛,得準備相應的『供奉』嗎?」

  二皇子表情嚴肅。

  問個鬼啊,去過同泰寺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你連同泰寺都沒娶過你是土包子嗎」的表情啊!

  這裡真的是佛門,不是強盜土匪窩嗎?

  見馬文才面色尷尬,手已經不自覺往袖口摸了,剛剛還板著臉的蕭綜突然面色一松,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我騙你的,沒有這樣的規矩!」

  一旁的僧人也應景的付和了起來,用僧袍的袖子掩著嘴呵呵的笑。

  「二皇子莫拿我說笑,我就是個窮太守家的兒子……」

  馬文才的嘴角抽動了幾下。

  「這樣的『金碧輝煌』,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想不到其他。」

  「豈止是你呢……」

  蕭綜一點點收斂起笑容,「便是台城,也不及這裡輝煌。」

  隨著他的父親越來越頻繁的宿在同泰寺中而不是宮裡,這裡也就越發像是天上-人間-地方,而不是一座佛寺。

  接引僧人似是看出氣氛有些不對,連忙帶他們離開大雄寶殿,往殿后穿行。

  聽完蕭綜說的話,馬文才突然對他產生了興趣。

  世人都畏懼皇權,就連皇室中人都是如此。

  馬文才也見過幾次皇子們和皇帝相處的樣子,即使是無比受寵的太子蕭統在父親面前也依然是畢恭畢敬,平時謙和寬厚,絕不會說會引起矛盾和爭議的話題。

  同泰寺與皇帝的關係密不可分,寺中的僧人可以說都是皇帝的耳目,可這位二皇子說話卻是百無禁忌,好像絲毫不擔心這些話會傳到皇帝耳中似的。

  馬文才玩味的摸了摸下巴。

  不,與其說是不擔心這些話會傳入皇帝耳中,他的態度倒像是完全無所謂一般。

  無所謂自己的話傳不傳入父親的耳朵裡,也無所謂會不會受到責難。

  身為除太子之外最可能繼承這個國家的繼承人,這種態度頗讓人奇怪。

  「這樣乖張的一個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奇怪。」

  有褚向的事,馬文才心中已經對蕭綜起了提防之心,更別說如今他更是根本看不透他。

  下意識,馬文才避免跟蕭綜有目光接觸。

  馬文才安靜,蕭綜也不主動搭話,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一路上,只能聽到接引僧人低沉地介紹之聲。

  「藥師佛塔四面懸著鈴鐸,有相輪30重,周圍垂金鈴,再上為金寶瓶。寶瓶下有鐵索四道,引向塔之四角,索上也懸掛金鈴。晚上和風吹動,十餘裡外都可聽見每當夜靜,鈴鐸為風所激,清音泠泠,聲聞十裡……」

  「這裡供奉的是盧舍那大佛,佛前有燈置於一對鏡子中間。燈光層層映於兩側的鏡內,標記法界緣起重重無盡……」

  「這裡是如法堂……」

  「這裡是……」

  僧人一路介紹,又向馬文才解釋著這些「寶物」的來歷、緣由,不論內容,單說這份口才和記憶力,已經是驚人。

  此時諸般語言,公認梵語最難,可這僧人隨口念誦猶如母語,不得不讓人驚歎。

  待到了一處偏殿時,這位僧人腳步突然一頓,出人意料的並沒有介紹,而是徑直帶著馬文才往另一邊走。

  這配殿的主殿是供奉已去的先皇后、為皇后積攢功德的,名為「崇德殿」,可配殿卻沒有名稱,甚至連大門都沒有打開,和之前的殿堂皆不相同。

  馬文才有些疑惑,但他是客人,客隨主便,加上他生性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之人,雖有疑惑,卻也沒有問出聲,只從善如流地跟著僧人走。

  「等等,接引僧!」

  一直不緊不慢跟在後面的二皇子突然叫住了兩人。

  兩人腳步一頓,回過頭來。

  「接引僧,你不帶他進配殿祭拜祭拜嗎?」

  二皇子臉上帶著一絲不懷好意地笑容。

  「這?」

  接引僧遲疑著說:「大和尚有令,這座配殿外人不可入內……」

  「殿下,既然不能進,那就不要進了。」

  馬文才打著太極,「而且馬上就要詩會了,我們還要去後園賞桂……」

  「別人是外人,甚至我們都是外人,可你能進去。」

  蕭綜冷眼看著那僧人。

  「你可知這是誰?」

  僧人不語。

  「這位是馬文才,我父皇的門生,御前賜字『佛念』之人。更重要的是……」

  蕭綜看了眼配殿的大門,突然拉住馬文才的胳膊,使勁往前一拽。

  馬文才沒有提防,被他連拽帶推著撞在了配殿的大門之上。

  只聽得「咚」地一聲巨響,那被掩著的配殿之門就這麼被他撞開了。

  「他額前生有紅痣,和我那夭折的大哥一樣!」


第275章 可憐慈父

  蕭衍是個儒將, 除了文才驚人以外, 也可以上馬作戰, 但他的幾個兒子據稱都只習文不習武。

  所以當馬文才被輕而易舉地推入那間「家廟」時, 立刻產生了「二皇子一定會武」的念頭。

  他雖然疏於提防, 可身上的力氣卻不是白練的,等閒一個壯漢也暗算不了他, 可對方順勢借力的如此容易,只能說明他也習過武。

  因為這樣的驚訝,馬文才跌入堂中之後沒有能立刻起身,腦子裡各種紛雜的想法紛紛閃過。

  大概馬文才這樣的「孱弱」才是正常的, 緊隨著他跌入堂中,蕭綜也走進了配殿中。

  他一進來就反手帶上了門。

  門外的接引僧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敲門或跟隨進來, 在外面小聲說了句「請殿下祭祀完儘快出來」後, 就在門外停住了。

  「托你的福……」

  蕭綜喟歎著, 開始細細打量享堂裡的一切。

  「我也是第一次進這裡。」

  馬文才苦笑著站起身,不明白二皇子為什麼要把他拉進這種渾水中。

  這座配殿中的享堂不大, 正中祭祀著一個身著深衣的青年神像, 四周是諸般羅漢和菩薩的小像,拱衛著正中等人高的塑像。

  「先皇后身份貴重、形貌秀麗,當年待字閨中時,宋、齊諸王皆來求婚, 最終嫁給了我父皇。我父皇出於對先皇后的敬重, 曾在眾人面前立誓, 他的家業只會由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繼承,若無先皇后的應允,絕不會有除郗氏以外的孩子出世。」

  蕭綜久久凝視著那座神像。

  「我父親重情重諾。他做出了允諾,便要做到,先皇后為父皇生了三個女兒,我父皇也沒有如旁人一般對她厭棄,還如新婚時一樣恩寵,即使後來納了妾,也確實沒讓任何人生下過他的子嗣。」

  「建武五年,父皇與同僚領軍抗魏,卻遭遇背叛,最終只能敗走樊城,有訛傳傳回,說是父親已經死于陣中。先皇后那時已近臨產,卻不得不拖著重軀打探消息、安撫家中,最終早產了一個兒子。雖然後來父親的消息傳回家中,先皇后又對這個兒子百般呵護,這個兒子還是沒活到一歲就夭折了。」

  一旁的馬文才聽到這樣的皇室秘聞,簡直是駭然莫名,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

  不過蕭綜此番言語,倒不像是說給馬文才聽,倒像是抒發著什麼情緒。

  「那孩子一夭折,先皇后深受打擊病重不起,更是神智恍惚,為了不刺激到她,那時任著刺史的父親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這個孩子,又讓果然大師對先皇后開解,告訴她這額前有紅痣的孩子是佛前童子,已經被佛祖召回座前,可她還是鬱鬱而終了。」

  蕭綜挑眉:「要我說,讓和尚去開解先皇后純屬火上澆油。一個母親,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西天再好、哪怕能夠成佛,哪裡會比承歡父母膝下更好?」

  他看向馬文才:「我聽說你額前有紅痣,家中也常常有大和尚去『點化』你,可你父母卻一直不允。你說我說的話,對是不對?」

  如今這種氣氛,又不知道蕭綜有什麼目的,馬文才自然不會胡亂頂撞他,只能苦笑著回應:

  「那自然是的。先皇后盼望了那麼多年才有一個兒子,當然希望他能在人間享福,而不是去什麼極樂世界。」

  「是的。我是在她過世後才出生的,並沒有見過她,但聽說她生性剛直、為人善妒,直到死也沒有應諾讓別的女人替父皇生下孩子。」

  蕭綜笑得諷刺。「我父親曾發過誓,若她不應允便讓別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那這些孩子便會死於非命。父親立誓時不過是個侍郎,這誓應便應了,多少年無子也相安無事,可誰也沒想到他後來能登了位。」

  皇帝無子,便是國家之禍。

  霎時間,馬文才明白了為什麼皇帝身後的諸皇子見到額間有紅痣的他表情那麼古怪。

  如果先皇后的兒子活著,那位皇子如今已經是太子,也就沒有諸位皇子什麼事了,既然那位皇后是至死都不願將丈夫分給其他女人的,那活著更不會在這件事上妥協。

  可她畢竟是死了,而陛下也破了誓,即使皇帝再沒有立過皇后,誓言破了就是破了,心中自然是有愧的。

  「……那陛下見了我,為何還要加官與我?」馬文才艱難地問:「這般忌諱,不該是厭棄我才對嗎?」

  聞到此言,蕭綜露出複雜的表情。

  「大概是因為……」

  昏暗的享堂裡,他的表情在油燈的掩映下忽明忽暗。

  那細小的聲線,帶著一絲顫抖。

  「……他確實是個慈父吧。」

  馬文才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表情一呆。

  「因為是慈父,所以明明我那大哥未成年夭折是為不孝,父親依然將他的屍骨偷偷起出,葬在了先皇后的身旁。」

  「因為是慈父,他明明夭折不能享受香火,父親依舊在這同泰寺裡偷偷立了享堂,幻想著他成年的樣子,塑了這座像,讓佛祖庇佑他早登極樂……」

  「因為是慈父,所以他害怕我們死於非命,日日祝禱讓誓言應到他的身上,不要加害與諸子。」

  蕭綜負手而立,在那神像之下久久佇立。

  那神像的長相和皇帝有三分相像,但容貌清秀身材頎長,嘴角緊抿表情堅毅,大約神態更像先皇后些。

  馬文才順著蕭綜的目光看去。

  自前殿走來,一切都是銅像金身,唯有這座神像是泥胎彩塑,在一片珠光寶氣中稍顯樸素,和整個寺廟的風格完全不符,恐怕是後在什麼地方移過來的。

  唯有額間一點紅寶石嵌入的紅痣,望之鮮豔欲滴。

  「馬文才,你長了這一顆痣,便是得了上天的眷顧。可是僅僅有這顆痣還不夠……」

  蕭綜抬起手,指著那上面的塑像。

  「此像依著父皇親筆所繪而塑,是父皇想像中那孩子長大後的樣子。你容貌清秀又額間有痣,如果再記住它的神態氣度,只要學到三分,你便是我那大哥托世無誤。」

  馬文才渾身一凜,胳膊上寒毛直立,不敢置信地看著蕭綜。

  這簡直是大不韙。

  他明明才是皇帝的親子,卻在教一個外人怎麼去爭奪親生父親的寵愛,這是正常人做的出來的事嗎?

  無論誰聽到他的話,都會覺得他是瘋了吧?!

  也不知蕭綜是不是乖戾慣了,說了這樣的話卻毫無異色,看著馬文才的目光就像是看到奇貨可居。

  「我知道你有野心,身份也沒那麼簡單,但我不在乎。」

  他看了眼馬文才,又收回目光。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你長成這樣,我那些兄弟都不會待見你。」

  「他們都怕死於非命,他們見到你便想起那些誓言,你的存在便是如噎在喉。尤其是我大哥,只要他在朝堂上一天,你就不可能真的得勢。」

  這不是他的不仁,而是人很難和自己內心的恐懼和厭惡對抗。

  「但我不同,我不怕這些……」

  他走到供桌前,撚起一炷香,本想點起,大概是想到了什麼,最終還是將它放下,轉過身來。

  「你若和我交了這個朋友,我自會教你如何對父皇『投其所好』。我父皇這人,若對一個人好,這人便永立不敗之地……」

  他對馬文才眨了眨眼。

  「當然,若要是討厭了一個人,那人便永世不得超生。」

  換言之,由愛到恨,想來也很容易。

  馬文才剛來京中,就得知這樣的秘聞,更棘手的是無論是「恩寵」也好,還是「忌憚」也罷,一切都不由他願,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如今這位受寵的二皇子直接對他做出了這樣的邀請,他的內心一時接受不了這麼大的「驚喜」,表情頗有些掙扎。

  蕭綜似是很明白馬文才在想什麼,壓低了聲音說:

  「你不必擔心什麼,我既不想爭位,也不想□□。我要的不多,日後我有所需要的時候,你助我一把便是。」

  蕭綜年紀雖不大,可身上卻有一種矛盾又出離的氣質,說到「爭位」和「□□」這樣的事情,臉上卻滿是不在乎的不屑表情。

  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越是讓馬文才後背生寒。

  蕭綜若不是真的對這些毫無野心,就是所圖更大。

  馬文才抬頭看了眼關上的門,又看了眼雙手掩在袖中的蕭綜,腦中急速的思考著。

  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

  「二皇子並不知道我會武,如果我拒絕了,就算他猛然發難,自己也不是沒有一爭之力,也許能逃出去……」

  他在心中思忖著。

  「可逃出去又如何,這裡明顯是不准其他人進入的,我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舉動?陛下會不會因為我的孟浪而對我產生厭棄?」

  「我若全力和他搏鬥,會不會傷了他?陛下會更偏袒他,還是我?」

  答案不言而喻。

  說不定那些皇子們還會落井下石。

  如果蕭綜說的事情沒錯,他的紅痣給他帶來了恩寵,也帶來了無形中的敵人,如果真有什麼事,落井下石的人絕對不少。

  馬文才在心中權衡了一番利弊,最後發覺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

  「如何?」

  案桌前的蕭綜又問。

  「承蒙殿下抬愛……」

  馬文才苦笑著,向蕭綜微微一躬。

  「文才卻之不恭。」

  「佛念。」

  「嗯?」

  馬文才一怔。

  「你既然已經有了決定,從今天起,便該自稱『佛念』,而不是文才。」

  蕭綜輕笑著,伸出食指,對上方微微一指。

  「這是他去後,承受祭祀的名字。」

  ***

  和蕭綜在享堂的時間其實很短,馬文才卻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

  待兩人從殿中出來時,一陣穿堂風從他們身前吹過,直吹的馬文才渾身一哆嗦,他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濕透了。

  而先他一步出來的蕭綜卻好似只是跟他在裡面隨意閒談了一番一般,對「違規進入」的事情毫無忌憚,面上也沒什麼變化。

  但很快的,馬文才就知道自己錯了。

  蕭綜一出門,就看了眼一直在門外等候著的接引僧人。

  「我們進入配殿的事……」

  僧人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意會地雙手合十。

  「殿下放心,小僧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也不會說。」

  「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蕭綜沉聲說。

  僧人含笑點頭。

  「但你是接引僧,能言善辯又交遊廣闊,我很是放心不下。」

  僧人笑容一僵。

  「父親常說我性格暴烈,你說,我要和你起了口角,失手把你殺了,父親會不會責怪我?」

  他眨了眨眼,無辜地說:「想來你只是一個小小的知客僧,今天又有這麼多人來參加詩會,為了我的名聲,父親頂多私底下罵我幾句吧?」

  蕭綜話音未完,接引僧已經汗如雨下,癱軟在地。

  馬文才立在一旁,心中冰冷一片。

  他知道如果自己剛才選錯了,也許和二皇子「口角」之中被失手錯殺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算沒有「錯殺」成功,他只要隨手在自己身上割幾個口子,自己背上刺傷皇嗣的罪名,什麼前途未來,也會通通化為烏有。

  面對接引僧的求饒和跪求,蕭綜不為所動,從靴筒裡拔出一把匕首。

  就在那接引僧已經面如死灰,引頸就戮之時,蕭綜突然又將匕首縮了回去。

  「在寺廟裡殺僧,太過不祥。」

  一個剛剛還對詛咒說著「我不怕這些」的人,卻突然說起「殺僧不祥」的話來。

  他將匕首的方向調轉過來,捏著刃尖,將把柄遞與馬文才。

  「佛念,你來。」

悠于 2018-12-22 18:44

第276章 率性之人

  「你殺僧不祥,我殺僧就祥?這二皇子有癔病嗎?!」

  馬文才看著那把刀, 心中一陣大罵。

  蕭綜捏著匕尖的手指十分有力, 嘴裡說著要殺人的話, 手卻穩得像是遞過的只是一支筆。

  他的嘴角甚至噙著一絲微笑。

  「如果我不接, 他這匕尖說不得就要紮向自己。」

  幾乎是毫無猶豫的,馬文才接過了那把匕首的把柄。

  蕭綜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癱軟在地的接引僧人已經從恐懼中驚醒過來,用盡力氣爬起身, 想要逃跑。

  「去殺他!」

  蕭綜一聲輕叱。

  提著匕首的馬文才一咬牙,幾下追上那個僧人,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匕首遲遲沒有送出去。

  僧人也看出馬文才不是如同蕭綜那樣的人, 連聲哀求著:「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是出家人, 我是出家人,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他就將這兩句話反復的重複著。

  看著他,馬文才就想起了北上路上收留了他們一夜的老和尚。

  一樣是出家人, 一個在淒風苦雨的破廟中修行, 一個在金碧輝煌的佛寺中修行,面對危險時的氣度卻完全不同。

  「殿下,你擔心的不過是他這一張妙口會生事……」

  馬文才心中閃過一絲不忍, 但還是用手捏住了僧人的下巴, 迫使他把舌頭露了出來。

  「不如就取了他這根舌頭?」

  蕭綜不置可否, 冷眼看著他。

  「只是我是個書生, 又不是屠夫, 無論是殺了他,還是割了他的舌頭,免不了要血濺三尺,到時候你我這般去赴詩會,該如何解釋?」

  馬文才拿著那把匕首,在僧人的脖子和口邊比劃了幾下,似乎是無從下手,又搖了搖頭。

  「不好不好,我總不能說是用嘴巴咬死他的吧?到時候該如何解釋我等侍君,身上卻帶著一把匕首呢?」

  這最後一句話,讓二皇子的表情總算有了點變化。

  他定定看了馬文才一眼,踱著步子過去,突然將溫熱乾燥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上。

  馬文才的手背不由自主地一顫。

  他抓著馬文才的手,將匕尖對準了僧人的心口位置。

  一時間,僧人也好、馬文才也罷,都屏住了呼吸。

  眼見著匕尖就要刺穿他的心口時,馬文才感受到耳邊傳來一陣猶如呢喃般地低語。

  「你說的沒錯,要是讓他髒了你我的衣衫,就太可惜了……」

  敢情我說那麼多你就聽到衣服啊!

  你聽話聽重點行不行?

  馬文才在心底碎碎念著,用這種方式調解著緊張的情緒。

  「算了,匕首還我吧,我還挺喜歡這把匕首的。」

  蕭綜突然就松了手,從馬文才身側退開。

  馬文才松了口氣,立刻將匕首還給了蕭綜。蕭綜接過匕首,反手又插回靴筒之中,似已做的再熟練不過。

  那僧人死裡逃生,幾乎是淚涕縱橫。

  蕭綜對那面色蒼白的僧人說:「你能言善辯,之前靠這個也不知謀了多少好處,從此不再專心修行,只想著靠口舌謀利,已經違背了修行者的正道。你得了多少好處,上天總會用另一種方法讓你還回去,馬文才說的不錯,你這舌頭留不得。」

  蕭綜是何人?是梁國的二皇子,是皇帝蕭衍寵愛的兒子,成年都沒有封王離開京中,那僧人能留下一條命已經是萬幸,此番蕭綜說什麼事什麼,連連跪地叩首。

  至於他要用什麼方式拿走他的舌頭,他都已經認命。

  「我聽說佛門有一宗『閉口禪』,凡修行之人,無不成為高僧大德。我就把這成果的機會給你吧……」

  蕭綜摸摸下巴。

  「你自己想個辦法,明天,我要聽到你的舌頭已經沒用了。」

  他們在這裡耽誤了太久,大殿那側已經有好幾個僧人好奇地張望過,只是看到是蕭綜在這裡,都膽戰心驚地悄悄離開了,沒人敢過來問怎麼回事。

  從這種態度上,也大致能看出蕭綜是什麼樣的人。

  與這樣的人「為友」,簡直是與虎謀皮。

  當馬文才和蕭綜離開這邊的殿堂時,那被迫要修「閉口禪」的僧人在遠處向二人合十而禮。

  塵埃落定之後,反倒有了些「高僧」的氣度。

  有了這樣的插曲,誰都沒有了再參觀同泰寺的心情,馬文才躊躇了一會兒,建議道:

  「不如……直接去後園?」

  蕭綜看了眼天色,隨意點點頭。

  「什麼祥瑞……就那麼回事。去吧去吧。」

  兩人往後園去的路上,已經有國子學的學生到了,只是他們知道皇帝也在寺中,不敢到處亂走,要麼三三兩兩指點著寺廟正中的佛塔,要麼就在外殿裡說話。

  能入國子學的,除了今年點入的五館生,大多是天潢貴胄,突然間見到馬文才跟著蕭綜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什麼神奇的事情。

  「其實你要剛才真一刀殺了那僧人,那匕首就是你的了。」

  蕭綜見別人的表情這般有意思,嗤嗤笑了起來,突然說起剛才的事情。

  馬文才聽懂了,後背一涼。

  「我這人欣賞心狠手辣有野心的人,卻不相信這樣的人。能為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到手的富貴就敢在寺廟中殺僧,既不義也不智,無情無義又沒腦子,我要結交這樣的人作甚?」

  他瞟了眼馬文才。

  「我身為皇子,想要結交什麼樣的天才結交不到?」

  又一次,馬文才領略到了蕭綜的喜怒無常。

  跟在這樣一個人身邊,恐怕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大概已經通過了「審核」,蕭綜對馬文才說的話也隨便了許多。

  「後園不少桂花樹都是異種,但也沒可能這時節開花。這裡的僧人為了這『祥瑞』,日日在桂樹邊點了炭盆,將整座後園弄的暖烘烘的,人為的催生出『祥瑞』來,就是為了讓父皇高興。」

  蕭綜對這些僧人的「苦心」不以為然,「等詩會開了,那些詩作的好的人,免不了要被父皇賞賜,這些賞賜卻到不了這些有真才實學的人手裡,少不得一轉手捐給廟中當香油錢……」

  他頓了頓,問身邊的馬文才:「你作詩的本事如何?」

  「不好。」

  馬文才這話倒是一點謙虛都沒有。

  「我本想勸你,要是被父皇賞賜了,記得把『香油錢』捐出去。這些僧人大費周章又弄桂花又開詩會可不是為了給你們做人情的。」

  他這般的直率,反倒對了蕭綜的胃口。

  「那你可完了,我父皇好文,連我四五歲的幼弟都能詠幾句詩出來,你要不會作詩,怕是更要被人瞧不起。」

  「慚愧,本就是靠臉得的寵。要是讓我借桂花寫幾篇時務策出來,我倒是有點把握,要我作詩……」

  馬文才苦笑。

  「只能貽笑大方了。」

  「你要就桂花寫了時務策出來,倒是比什麼作詩有意思多了。」

  蕭綜想像了下那個場景,突然哈哈大笑。

  「不錯,不錯,寫時務策不錯!」

  他笑完之後,表情突然一斂,肅容建議道:

  「那你就寫時務策吧!」

  馬文才說「時務策」只是隨口一說,此時蕭綜正兒八經地建議他寫時務策,眼皮子一跳,聲調微揚:

  「寫時務策?」

  這裡四處無人,蕭綜環顧四周,見沒人注意,點了點頭。

  「你頭上有痣,這很好。可一旦有人發現額間有紅痣就能得到父皇的重視,你且看著,不出三月,這額間有痣的人就會三不五時的冒出來,到那時,父皇再看你,就不是現在的心境了。」

  馬文才上輩子就沒見過梁帝,對他的性格自然不會比蕭綜更瞭解。

  「父皇看重你,是因為那個夭折的孩子。那個孩子既然夭折了,就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他是什麼樣子,即使是父皇,也只能依照先皇后的長相去畫他的畫像,這就是說,父皇其實希望他的一切……」

  蕭綜歎息。

  「……能像先皇后,而不是他。」

  要像先皇后?

  馬文才腦海裡首先浮現的是塗脂抹粉的梁山伯。

  他打了個哆嗦。

  「我也不知道先皇后是什麼樣的人,我出生時,先皇后已經去了好多年了。不過聽旁人說,她是個永遠刻薄的人。」

  那邊,蕭綜的話還在繼續著。

  馬文才一怔。

  刻薄?

  「說這話的人,早些年一定和先皇后關係不好,但先皇后的性格也可見一斑……」蕭綜羡慕道:「她是個我行我素,不會考慮別人感受、活得自我的人。」

  「先皇后能這麼活,是因為先皇后有這麼活的本錢。」

  她是皇室之後,世族嫡女,嫁給當時還是微時的皇帝是低嫁,能不我行我素嗎?

  「父皇敬重她,是因為她活的『真』,敢說出別人不敢說出來的實話。昔日父親也有過漸漸膨脹的時候,是先皇后不停地潑出冷水,迫使父皇縝密地考慮,方有了現在的江山。」

  蕭綜說出重點。

  「如果她還活著,也許不是個賢妻,但一定是對蒼生有益之人。」

  馬文才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蕭綜為什麼這麼說。

  當人走上那個位置時,想要再找個能說「不」的人,已經難上加難。

  蕭綜見他聽懂了,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話已至此,該怎麼做,你自己想想吧。」

  說話間,兩人都嗅到了撲鼻的香氣。

  那是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桂花的香氣。

  桂花的香氣,是一種充滿侵略性的氣味,當它的香味充斥鼻端時,使人再也聞不到其他的氣味,其實和佛門的教義並不相同。

  可此時沒有人考慮這微妙的矛盾,而是抓緊每一刻的時間反復在心中推敲自己的詩句。

  蕭綜看到前面人多,和馬文才打了個招呼,便自顧自去了,留下沒有知客僧的馬文才一人留在原地。

  好在馬文才找到了一個護送他們過來的侍衛,在溝通之後,又被重新引回了原來的位置。

  馬文才過去時,蕭衍正效仿魏晉名士之舉,命人在幾株金木樨下鋪了一大塊氈毯,眾皇子圍坐在他的身邊,隨著他吟唱的曲賦打著節拍。

  「……光照四五月,諸花盡芳盛。持底喚歡來,花笑鶯歌詠……」

  馬文才一看在打拍子,一陣頭疼,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三皇子第一個發現他過來了,伸手一拐旁邊的哥哥蕭統,對著馬文才的方向努了努嘴。

  蕭統看了過來,見蕭綜不和他在一起,皺了皺眉,對馬文才做了個暫時離開的手勢。

  馬文才知道蕭統希望他能和蕭綜一起過來,點了點頭,就在桂花林的週邊隨便走了走,突然看到了蕭綜和徐之敬、褚向。

  國子學的學生們都到了,然而整個國子學有學生近兩百人,這些人身份有高卑之分,三三兩兩聚集一地,有些五館生已經被點了常侍官的,自然會去找那些皇子或宗室。

  徐之敬比較尷尬,他出身東海徐氏,可如今只是個庶人,但庶人和士人都不認同他,在這種聚會中,若馬文才等人不在,往往最被排擠。

  想來剛剛蕭綜突然離開,便是去找自己這位「常侍官」去了。

  馬文才沒想到蕭綜會對徐之敬如此重視,顯然徐之敬也沒料到蕭綜有這麼「體貼」,此時甚至有些感激涕零。

  褚向之前大概是跟著徐之敬在某處閒談,蕭綜找了過來,便也尋到了他。

  褚向的境況和徐之敬差不多,他被梁帝不喜,其他人便也不待見他,正屬於邊緣人物。

  可二皇子似乎是很不在乎這些事情的,對待褚向的態度很是溫和,甚至還客氣地問幾句「老夫人身體如何」之類的話。

  大概是感受到馬文才的目光,蕭綜立刻轉過了身,見到是誰後,笑著對徐之敬說:

  「我本擔心你們無人引導會有些局促,看來我是白擔心了,有人來找你們了……」

  他一指樹下的馬文才。

  「你們聊,我去尋兄弟們。」

  等蕭綜離開,馬文才走了過去,和褚向互相一禮後,好奇地問徐之敬:「二皇子特地來找你?」

  「是啊,二皇子真是率性之人。」

  徐之敬感激地喟歎著:「他擔心我一個人會局促,想要領我過去。」

  褚向也輕笑著點頭。

  「看起來,二皇子對你不錯。」

  褚向還好說,可蕭綜為何對徐之敬如此靈驗相看?

  馬文才想起蕭綜對自己的「招攬」,擔心起徐之敬,心中油然生起了戒備。

  「豈止是不錯。」

  徐之敬感慨著,「二皇子對徐家的醫術頗為好奇,聽說徐家藏有不少奇方,便來向我請教。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以他的身份,就算向我討要,我也只能拱手呈上。」

  他這話一出,倒讓褚向感興趣起來。

  「二皇子向你請教了什麼?」

  馬文才也向他看去。

  「倒沒什麼,就是問我民間一些『滴血認親』之類的傳說有沒有依據,尤其是已經死了的人,該怎麼確認身份……」

  「你怎麼說?」

  褚向緊張地追問。

  「我?我不知道。」

  徐之敬無奈攤手,「我是醫者,又不是仵作。」

  馬文才皺著眉,越發覺得二皇子古怪。

  「不過我答應了他,若找到有關這方面的方子,會給他參詳。」徐之敬說,「也不知道他堂堂皇子,怎麼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莫不是在研究刑獄之事?」

  說話間,同泰寺中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

  晨鐘暮鼓,如今並不是晨鐘之時,鐘聲響起,只有一個可能……

  徐之敬和褚向都整了整衣衫,向著後園的正中看去。

  詩會,要開始了。


第277章 新的格局

  國子學算上五館來的「天子門生」, 也不過兩百人而已, 尋常人家的後園,如果一下子有這麼多人進入,總免不了擁擠, 可這些學生早已經進了後園, 卻很難一眼看到大部分人,同泰寺的後園之大, 可想而知。

  後園之中原本有一條小小的溪流,大約是挖井時掘開的地下水,溝渠並不大, 水也很清澈, 皇帝席地而坐, 與皇子們同樂, 其他人便不好也站著,沿著那條溪流涇渭分明的坐下,跪坐的跪坐,踞坐的踞坐。

  地位高的,自然能坐在最靠近皇帝的那一邊, 地位低的,只能隱於人後, 連臉都沒有辦法露出。

  靠近皇帝那邊的那側大多是蕭氏族人和皇親國戚,而小溪的另一側則是「第二梯隊」出身的國子學學生, 很多即使是重活兩世的馬文才也叫不出名字。

  他們大多和前世的馬文才一樣, 費盡心思只是為了能在國子學裡不丟家族的臉面, 至於正常的「交際」中就有些不上不下的尷尬。

  但如今,他們終於不是最尷尬的那一群了韓娛之我的會長大人。

  從國子學過來的五館生們站在溪畔,看著已經根本沒辦法插足的草地,一個個露出或隱忍、或懊悔的神情。

  馬文才看到了蕭綜的招手,原本想要到皇帝身邊去,可看到溪畔隱隱和國子學學生們對峙的五館生們,腳步頓時一轉,走到了那邊。

  「你過來幹什麼?」

  傅歧壓低了聲音趕馬文才。「你是秘書郎,有官職,去陛下那邊啊!」

  「我也是五館生,自然要和你們同坐。」

  馬文才的表情中沒有一絲勉強。

  那邊坐著的都是人中翹楚,和他們擠在一起比作詩,很好玩嗎?

  馬文才的自我劃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大概是他的舉動終於給了他們這個群體莫大的勇氣,之前有些出身士族、被族中子弟或朋友接納而得以有位置的五館生,諸如孔笙之輩,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也站了起來,走回了溪水之畔。

  對於馬文才這樣「自甘墮落」的舉動,不少國子生眼中隱有憤怒之色,可皇帝卻讚賞地一擊掌。

  「佛門之地,,理應不分貴賤高下,你們給他們移一移位置,大家效仿曲水流觴而同樂,豈不是美事?」

  話音過後,溪水旁坐著的國子生們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左右觀望,見以王謝之家為首的頂級閥門子弟都沒有動,雖心中忐忑,卻也沒動,只做充耳不聞。

  這下氣氛就有些緊張了。

  能從五郡之中突圍而出的五館生,即使不是學問上佳,在當地的家世或交際手段上也都是出類拔萃的,如今到了京中,落得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地步,饒是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面上還是寫滿了屈辱顧道長生。

  「天子門生」的名頭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想像中的好處。

  沒有哪一刻,他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外來者」,是鄉下來的

  「土雞瓦狗」,在這些國子學學生的眼中……

  ——他們什麼都不是。

  閥門子弟的不賣帳,讓皇帝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士族子弟原是不會讀什麼國子學的,從晉之後,國子學幾番廢立,這些名門的子弟都有家中的長輩教導,又有當世少見的藏書作為教材,即使蕭衍如今已經是皇帝,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教導皇子們的資源上,說不得還比不上這些世家。

  國子學是在他創立「五館」後,為了掐滅他抬舉庶族的希望,而被推動出來的。

  這些國子學的學生,年紀最大的,也才十七八歲。

  如果是他們的父輩在這裡,即使不願意和庶族同坐,大多也不會做的這麼刻意,總有些圓滑的說法。

  可惜在這裡的都是年少輕狂的天之驕子,心裡不願意,就是真不願意。

  「要不,你們坐到……」

  國子學中,出身皇帝母族張氏的幾個子弟見氣氛尷尬,想要指著他們到下游某處坐下,剛抬起手,就被粗暴的聲音打斷了。

  「他們是父皇的門生,自然坐到父皇的身邊。」

  蕭綜口中替五館生說著話,卻並不看那邊,就像是隨口提議一般:「你們坐的那麼擠,他們也不見得願意被擠到水裡去,乾脆坐過來吧韓定食。」

  這話一出,其他幾個年紀較小的皇子立刻瞪起這位二哥。

  坐他們那邊擠,坐這邊就不擠嗎?

  蕭衍其實在忿忿之下也有乾脆把五館生都召過來算了的想法,只是他是皇帝,一舉一動都有含義,即使心裡再怎麼憤怒,也不能真的打在場簪纓世族子弟的臉面,如今蕭綜輕飄飄一句,倒是立刻解決了他的心事。

  「綜兒說的不錯,要不然……」

  蕭衍和兒子們並不坐在溪水邊,而是一片丹桂之下的空地上,周圍都是桂樹,只不過地勢較高,那條小溪兩側一覽無遺罷了。

  他伸手一指,讓他們到那邊去坐,就「地勢」而言,確實已經在這些國子學學生們之上。

  這樣的安排,誰都看的出皇帝動了怒,可依然有人不願意。

  「陛下,他們之中有不少是庶人,有些不過是下等士族,平日裡不在一處上課便罷了,如今同處一園就已經是抬舉,怎可讓他們坐在那邊?」

  琅琊王氏的國學生王訓站起身,反駁著。

  「為何不可?」

  蕭衍怒極反笑。

  他以為這幾個王家子弟是不願意他們坐在他們的「高處」,亦或者是他們分薄了他對國學生的關注。

  誰知道這個王家子弟掩著鼻子,再自然不過地說起了理由。

  「他們身上的臭氣那麼重,卻坐在上風之處,難道是要熏暈我們嗎?」

  這般荒謬的理由,坐在溪流東側的不少國學生卻同意地點頭應和,有幾個抹著脂粉、陪著香囊的少年更是掩著口鼻,嫌棄地看著站在那的五館生們權臣閑妻。

  話音剛落,當即有幾個五館生喉中發出「咯咯咯」地聲音,身子也在微微顫抖,馬文才看了一眼,那幾個是來自平原郡的庶生。

  等馬文才余光看到徐之敬袍袖已經微揚時,手臂輕輕一動,按住了徐之敬的手臂,向他搖了搖頭。

  他在前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輕視,雖然也很憤怒,卻不會暴跳如雷或內心充滿恨意。

  對於這些人,憎恨或憤怒完全不會影響他們,他們已經徹底被這個世界的規則束縛住,對於他們,憎恨也毫無意義。

  河流和小溪奔湧向前,會遇到無法毀壞的岩石或峭壁,河流會對擋住去路的岩石和峭壁產生憎恨嗎?

  在沒辦法衝破它們之前,它只會轉個彎繞過去。

  但水流越來越強的時候,也有淹沒懸崖峭壁,讓他們永無出頭之日的那天。

  至於他們這樣的下等士族,大概就是水裡的土堆和小石頭,穩固一點的,尚且能任由它們沖刷而過,不夠強大的,就只能等著被沖走。

  這個世道下的門閥,便是這樣的岩石和峭壁,他們有這樣的實力和穩固,根本不必顧及任何的憎恨。

  前世的他顧及著自己那可憐的自尊心,不停地告訴自己「我這只是順勢而為」,面對那些岩石峭壁,他由衷的羡慕和憧憬,無法變成他們,便只能厭惡著在不停改變著的世界。

  而這一輩子的他,早已經看穿了士庶之別的本質。

  他們不是對庶人有什麼意見或仇恨,而是已經不能改變末世戀愛法則。

  察覺不到溪流已經漸漸匯成為能改天換地滔天巨浪,也不能改變的一群人,是最可憐的。

  所以馬文才上前一步,並沒有如其他人那般冒頭說什麼憤慨之言,亦或者和國學生們痛陳不甘,而是輕飄飄丟下一句:

  「那我們就坐在桂花樹下吧。」

  既沒有要坐在溪水邊,和那些高等門第擠在一起,也沒有順勢而為,要借皇帝的憤怒坐在所有人的上首。

  他轉過頭,和身邊的「同伴們」說:「既然是來賞桂的,當然是坐在桂樹下更有意趣。這裡到處都是桂樹,桂子飄香,難道還能聞到什麼『氣味』嗎?」

  馬文才的話其實是偷換概念,這裡以桂花樹為主,其實到處都是桂樹,即使是溪水邊和皇帝身邊也到處都是,可他半個字都沒有提他們,只說「桂花樹」,無論他們選擇坐在哪裡,都不是依靠溪水和皇帝的位置劃分,而是以無處不在的桂樹而劃分的……

  ——哪怕他們坐在皇帝或溪水的附近。

  如此一來,什麼香氣臭氣也沒辦法再提了,一個人的鼻子再怎麼靈敏,也不可能透過如此濃的香氣聞到什麼臭氣,即使是找茬,也是要講究風度的。

  這其實並不符合君子之道,甚至有些「賣弄聰明」之嫌,但確實將五館生和國學生之間可能激化的矛盾輕輕掩過去了。

  國學生之中並不是都是自視甚高的蠢貨,冷眼看著王訓蔑視別人,不過是想要試探現在的形式和國學生裡這些人的性情,此時見馬文才提出此言,都忍不住仔細打量起這個之前他們覺得是走了「狗/屎/運」的幸運兒。

  馬文才的話也讓蕭衍和蕭綜很意外,在他們看來,馬文才不像是這麼沒脾氣的人,至少他的射策都不是那種粉飾太平的風格獨家盛寵:總裁的替身新娘。

  蕭衍還在思忖,另一邊蕭統已經小聲地勸解著:「父皇,今日來賞桂,本是件高興之事,就這樣吧,如果您真要堅持,吃虧的反是那些五館生。」

  「大哥還是這麼會做人。」

  坐在蕭衍下首的蕭綜嗤笑,「就是可憐了那些千里迢迢帶著希望上京的學生,還以為能混成個人樣。」

  聽到蕭綜的諷刺,蕭統面色難看。

  其餘眾皇子都還年輕,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此時一陣風起,揉破黃金萬點輕,那些飄灑而下的金蕊像是下了一黃金雨,飄飄灑灑帶著要熏透眾人的香氣,引得所有人抬起頭,目光追隨著它們的蹤影。

  此情此景,美好動人。

  蕭衍心頭一顫,覺得這是佛祖在借著滿地黃金提點他什麼,於是心頭原本源自於「內部消耗」而起的憤怒也為之消散。

  他便是這麼重情又敏感的一個人。

  於是在蕭統那充滿祈求的目光中,皇帝點了點頭。

  蕭統松了口氣,在蕭綜越發冰冷的笑意中,他站起身來,對五館生說:「諸位,請坐吧。」

  蕭統是太子,在蕭衍不出聲的情況下,他就代表著皇帝的意見。

  馬文才向太子一禮,率先找了一個靠近皇帝等人,又離小溪不太遠的桂花樹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氣。

  不遠不近,不湊熱鬧又不疏離,這就是他表現出的態度猛男誕生記。

  有了他的「正確示範」,其他五館生開始陸陸續續尋找合適的位置坐下。

  他們的位置也很有意思,無論是靠近小溪還是靠近皇帝,他們都和馬文才一樣,並沒有表現出對國學生的「涇渭分明」,而且……

  他們的位置,隱隱以馬文才的那棵桂花樹為中心,有幾個就乾脆坐在了馬文才的身邊。

  這其中,不僅有傅歧、徐之敬、孔笙、褚向這樣本來就來自會稽學館的同學,也有平原郡裡之前為了不為難別人而刻意保持距離的的庶生,甚至有來自吳郡、和馬文才有過齟齬和矛盾的那些人。

  溪水東側佔據「風雅」位置的頂級閥門、溪水西側敬陪末座的高等士族,還有如星子般點點散落在眾人之中的五館生……

  所有人都找到了該有的位置,眼下的一切充滿著矛盾和散漫,卻自帶著某種平衡和合理。

  蕭衍似乎已經沉入某種突如其來的「頓悟」裡去,渾然忘了自己這次來的目的,自然也沒有注意到眼前這散落的學生。

  事實上,這幾年他經常突然這樣的「出神」,大部分人也只把這個當做人年長後精神不濟後的慣有之事。

  但總是人會注意的人。

  「有意思。」

  蕭綜倚靠著身後的桂花樹,輕笑著眯起了眼睛。

  「看看我看見了什麼?」

  他好像看見了什麼了不起的……

  新的格局。


第278章 愛屋及烏

  大皇子蕭統和二皇子蕭綜未必特別注意過五館生, 也未必看得起庶人,只不過父親看重,他們就也跟著另眼相看, 但這種「例外」並不能給這些五館生們帶來安全感。

  他們就像是皇帝手裡隨意捏著的玩具, 捏著的時候還可以, 等不在乎了, 隨時都能扔到角落裡去。

  人都是群居的社會性生物, 一旦到了安全的領地範圍, 整個心都會安定下來。

  此刻的五館生們便是如此, 他們已找到了正確的定位。

  各種意義上的。

  而提出這個意見的馬文才,也被很多國子學學生看成了「慣會四兩撥千斤的『聰明人』」。

  聰明圓滑的人,往往都沒有什麼「脾氣」。

  後院開詩會,這麼多人, 要一首首詠頌再評頭論足簡直像是賣菜,所以同泰寺裡準備了不少長卷,坐在一起的人可以同時在卷上書寫,也可以寫完傳遞, 等寫完後再交到天子和皇子們手裡,由他們品鑒電影世界逍遙行。

  如此一來, 字跡和詩作都列在一起,字跡優劣一眼可見,這些長卷也可以作為墨寶在同泰寺中保存。

  在天子率先詠過一首賞桂詩後, 詩會就算是開始了, 後園裡侍奉的十幾個知客僧開始忙碌起來。

  因為後園裡坐的人群身份地位不同, 所以甲等門第的在甲等門第中傳遞,其他等的也都有自己的小團體,氣氛熱鬧卻不混亂,倒頗有點「野外教學」的意味。

  至於五館生們,自然以學館所在為團體,每間學館的五位門生寫在一張長卷上。

  對於這場詩會,幾乎人人都有準備,或在樹下,或在溪邊,鋪開長卷之後提筆便書,速度倒也算快。

  傅歧幾人也是如此。

  傅歧不擅詩,找了首以前寫過的其他詩歌修修改改,就算自己混過去了,他對這些素來沒有什麼野心;

  褚向的七言平仄工整、風格也端方,就是不功不過,算不上什麼驚豔之作,但一筆隸書寫的倒是漂亮。

  孔笙是他們的同窗,作詩水準眾人都知道,可是這一次的詩賦卻頗有讓人新鮮之處,從他對著幾個同窗躲閃的眼神來看,恐怕也是請了人捉刀。

  徐之敬老本行是醫,所以詩中讚揚了一番桂花能夠治「痰多咳嗽、腸風血痢、牙痛口臭」的美德,乍一看不像是詩,倒像是什麼藥方子

  「這……這是什麼?」

  傅歧看著署名「馬文才」的那張長卷,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錯了吧?

  其實他寫的是長賦,只是自己看錯了……

  不僅僅是他,大部分五館生看到馬文才落筆不斷時,都以為他寫的是長賦我的絕色總裁未婚妻。

  「這些鄉下土豹子!」

  有幾個觀察著這邊的國子生在心裡笑話。

  「他們沒來過京中,不知道如今五言和七言才是陛下最好的文體,用這麼長的一篇賦,長則長矣,吸引別人的注意也夠了,可一拿出來,絕對要貽笑大方。」

  天子要開詩會,除了桂花提早開象徵著「祥瑞」以外,更多的大約是想知道五館生和國子生在「修養」方面的差距。

  他本身自詡是天下第一風雅之士,「門生」的水準太差豈不是很沒面子?

  這提早做了命題讓所有人準備,即便是五館生,也總能有一兩首水準好的詩作能拿來見人。

  到時候一宣揚出去,五館生的詩才也就傳出去了。

  每個人將詩詞題完,知客僧人們將長卷一卷卷捧到天子和皇子們的面前,呈給他們品鑒。

  以蕭衍的詩才,哪怕他不是皇帝,在這樣的宴席上作為品鑒人也是綽綽有餘的,不過大概是被剛才的席位之爭弄得沒了什麼興致,展開長卷的動作都是懶洋洋的。

  國子學的學生通常都是他熟悉的晚輩,很多詩不具名都能看出是誰寫的,他一邊看一邊誦讀,遇見覺得還不錯的就對自己的兒子們指一指,示意他們也給一點意見。

  每到這個時候,他們身邊就會有個知客僧飛快地將這首詩抄在一盞小燈籠上,看起來很是風雅。

  隨著一盞盞素白的小燈籠被放在長案桌上,所有人的心裡也產生了期待,一邊希望自己的詩能被看中,一邊又好奇為什麼要抄在燈籠上爆寵痞妃:殿下,乖乖就寢。

  很快,會稽五館生的長卷被展開了。

  第一個出現在卷頭的是傅歧的詩,他用的是以前作的,寫得就快,蕭衍一看也就明白過來,笑著搖了搖頭。

  「這孔笙的詩,倒有些野趣。」

  太子跟著誦讀自己喜歡的兩句,「……石冷開常晚,風多落亦頻……挺好。」

  「石冷開常晚,現在早開,是說僧人把石頭都焐熱了嗎?」

  二皇子瞟了那抄詩的知客僧一眼。

  僧人動作一僵,而後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一樣繼續抄寫。

  「這……」

  隨著書卷完全展開,佔據了書卷一半位置的小字以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方式撞入了所有蕭氏皇族的眼中。

  「這是……」

  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滿了案頭,雖然篇幅不長,但用心一看,就知道這絕不是什麼長賦。

  「……祥瑞論?」

  蕭衍和之前的傅歧一樣,猛地眨了下眼睛,覺得大概自己是看錯了。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裡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Boss來襲之親親小嬌妻。」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祆始于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徵發于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于庚宗。吉凶成敗,各以數至。鹹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

  「哈哈哈哈,這馬文才果然寫了策論!」

  蕭綜在心裡狂笑著。

  「他居然寫了篇《祥瑞論》告誡父皇,不合時節的祥瑞也許並不是好事,他居然用的直諫!」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蕭綜一樣在心中讚賞著馬文才的大膽,其他幾個皇子都板著臉,約莫已經把馬文才當成了那種恃才傲物的瘋子。

  蕭衍一開始臉色也不太好,但這策論辭采精美,語言整齊,以他的年紀能寫出這樣的駢文,算是極為有見地的年輕人,於是強忍著心底的不適看了下去。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贊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

  「父皇,別看了。」

  三皇子蕭綱伸出手去,壓住那張長卷。

  「這馬文才這麼放肆,我叫人把他趕出去!」

  「你鬆手,讓我看完。」

  蕭衍拍了拍兒子的手背。

  「無論他寫什麼,對於做文章的人,都要保持尊重。」

  「可他也太大膽了……」

  三皇子還準備再說,卻被太子的咳嗽聲打斷,在親哥哥阻止的目光下,他只能忿忿地作罷玄界旅行社。

  其他人都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幾個皇子都站起來圍在了皇帝的身邊,三皇子還伸手去拽長卷了,也都猜到大概是有什麼詩作出了問題。

  幾個知客僧面面相覷,手中拿著燈籠卻無從下手。

  自天子喜愛七言,世人作詩好用七言,也有尋求古樸之意用五言的,是以用這種小燈籠題寫詩詞就很合適,但誰能猜到有人會在詩會上寫這麼一大篇策論呢?

  傅歧擔心地扯了下馬文才的袖角。

  「等下要陛下問責,你就說自己年輕氣盛,乖乖認錯……」

  「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馬文才壓低了聲音回。

  褚向看了眼那邊的皇帝,又看了眼身邊的馬文才,眼中若有所思。

  在一片莫名的沉默氛圍中,蕭衍讀完了那篇並不長的「祥瑞論」,讀完之後,他看向馬文才,揚聲喝道:

  「念佛,你可知罪?!」

  這喝聲又疾又響,馬文才先是心頭一跳,而後聽到他喚「念佛」,那心才定了一定,輕輕邁出一步,微昂起頭:

  「學生不知何罪。」

  聲音清冷,表情倔強。

  言罷,嘴角緊抿,直直盯著離自己腳尖不遠的地面,大有死撐到底之勢英雄聯盟之最髒新秀。

  蕭衍本想將他召到面前來敲打一番,好讓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張揚」資格是誰給的,猛然間見到他這樣的神情,心頭巨震。

  那是郗徽每次和他爭執之後,雖心中不安,卻依舊倔強的慣有表情。

  驀然間,他對髮妻的思念、愧疚、悔恨和追憶齊齊湧上心頭。

  上一次看到這樣的神情是什麼時候?

  是了,是自己奉旨抗魏,手握兵權沾沾自喜時,妻子指著鼻子對他罵著「你只譏笑汲黯做主爵都尉直到白頭,而不警戒張湯後來遇到了以牛車安葬的災禍」時。

  而後來,自己倚為友軍的同朝好友嫉妒他的上升速度,在他被包圍時私自帶著部曲逃走了,險些讓自己戰死在鄭城,正應了妻子「張湯牛車而葬」的勸諫。

  她是對的,她總是對的。

  只有她會在一片褒揚和讚歎聲中狠狠地戳醒自己,提醒他前路還有很多的危險……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你說你不知何罪?你在這大家都高興的時候,寫這麼篇破駢文,惹得大家都不快活,還指桑駡槐說父皇,說父皇……」

  三皇子看了父親一眼,咬著牙繼續說:

  「說父皇是只喜歡聽讚美之言的昏君……」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吸氣聲、怒哼聲絡繹不絕,更有不少閥門子弟站起身,看樣子隨時會跟著皇子們「訓斥」馬文才一番。

  就在剛才,他們還覺得和稀泥的馬文才是個「聰明人」,是沒有脾氣只注重利益的下等士族,和他們見到的大多數「聰明人」一樣戲鬧初唐。

  下一刻,他們就發現他們錯了。

  這馬文才不是「聰明人」,就是個「瘋子」!

  在眾人的怒目和擔憂神色中,馬文才非但沒有退,反而更近了一步。

  「事情的發展有必然如此的原因,事情的結局有原本如此的根源。譬如月亮周圍起暈則將要颳風,屋柱石礎返潮則將要下雨,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這不是祥瑞。可要人為製造出要颳風、要下雨的跡象,要耗費多少的人力、物力?」

  「我沒有說陛下是昏君,我只是提醒陛下,一旦他『欣喜』於祥瑞的出現,以祥瑞為好,天下間的祥瑞就會蜂擁而至……」

  他的眼中滿是怒意。

  「可世上哪有那麼多的祥瑞?一旦人人都不修德行和才能而追求『祥瑞』,這世道就要亂了!」

  「馬文才,你瘋了!」

  「馬文才,你大膽!」

  「馬文才,這是詩會,不是朝會,你當自己是什麼!」

  「難道不是因為陛下喜歡桂子早開這樣的『祥瑞』,才開詩會的嗎?以我看來,這詩會開就開了,卻不該有什麼歌頌祥瑞的詩傳出去……」

  馬文才語不驚人死不休。

  「要今天真有什麼絕妙好詩傳出去,那才叫助紂為虐!」

  聽到馬文才將梁帝比作紂王,傅歧嚇得差點想要抱住身邊的褚向壓驚名門豪娶:大叔VS小妻。

  「他真敢說……」

  褚向臉色也發白,喃喃道:「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馬文才,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是你也實在太狂浪了……」太子蕭統皺著眉斥責他:

  「你只是個秘書郎,不是言官。即使是言官,也不該有如此悖逆之言。」

  「大哥,任誰都不會把父皇和紂王聯繫在一起的,父皇生活簡樸、紂王酒池肉林;父皇寬厚仁慈,紂王殘暴無德,馬文才只是打個比方,你別給人家扣帽子,父皇都說了,要尊重別人說話的權利。」

  二皇子哈哈笑著打斷了太子的話。

  「還說是,大哥才是那個多心的人?」

  「二哥,你別老對大哥說話夾槍帶棒的。誰跟你一樣,一肚子彎彎繞繞的腸子……」

  「好了,別吵了!」

  蕭衍剛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就聽見老三對自己的兄弟不敬,下意識地皺起眉不悅道:「他是你二哥,你要敬重你的兄長!」

  「他才不是我兄長……」

  三皇子蕭綱不服氣地小聲低哼,「我和大哥、五弟才是親兄弟。」

  二皇子離得近,模模糊糊聽見了幾個詞,看向太子和三皇子的眼神越發冷漠厭惡,腳下不禁向父親走近了一些。

  待走了幾步,又似是想起了什麼,那步子頓了一頓,神情中有了些悲苦。

  他站在身材高大的梁帝身後,沒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有人關心他在想什麼極品透視。

  蕭衍不重色,有了子嗣後更是甚少再進入後宮,所以兒子不算多,後宮中太子、三子和五子都是一母同胞,幾乎占了半數,二皇子被夾在中間多有矛盾早已有了傳聞,誰也不想趟這種渾水。

  「陛下,馬文才狂妄無禮,請罪責!」

  國子生中一人向梁帝施禮。

  「如此良辰美景,他卻……」

  「他說的沒錯。」

  蕭衍的話讓那國子生一呆。

  馬文才也詫異地看向蕭衍,表情不敢置信。

  看他那樣子,就像是好像已經做好了被重責的準備似的。

  「他還是怕的,但是為了提醒我,哪怕再怕還是要說。」

  見到馬文才微睜著眼睛的表情,蕭衍心中又是一軟。

  「像,太像。」

  「如果阿徽還活著,教出來的兒子,應該就是這樣吧……」

  他在心中如此想著,眼睛竟有點漸漸濕潤了。

  為了避免失態,蕭衍寬袍一拂,微微轉過身子。

  「念佛說的沒錯,是我看不破『功德』的業障,著了相了。」

  他歎道。

  「這詩會,還是散了吧。」


第279章 沽名釣譽

  「桂子早開」的祥瑞, 其實在他們上報給皇帝之前,很多世家就通過各種途徑知道了, 有些人家連賞桂的詩都早早做好了十幾首在篩選,就等著讓家中子弟在這種場合裡大放異彩。

  從古到今那麼多「絕妙好詩」, 除了幾個真的驚才絕豔到能七步成詩的,大多是曾經做好的詩作,只不過在這些場合中揚了名而已, 畢竟古時候又沒有朋友圈。

  但是馬文才一篇《祥瑞論》,讓這詩會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只能不歡而散。

  皇帝固然沒有再遊玩的興致, 那些準備著「一鳴驚人」的世家子弟也均是失望無比極品狂妃:詭醫至尊大小姐。

  就連五館生裡,也不是沒有對此抱有意見的,譬如孔笙那首不錯的詩, 哪怕是以他家的門第,要得到也要花上不少代價, 能寫出這樣詩的人, 如果缺錢,大可賣給那些更大的門閥,如果缺名,更不會輕易將可以揚名的詩作給別人。

  馬文才一篇策論, 不但攪了局, 還讓自己陷入了「萬夫所指」的境地裡去。

  而他得到了什麼呢?

  「佛念啊, 你有沒有想過, 你向我勸諫是好事, 可你勸諫過後,可能在國子學裡沒有了容身之地?」

  回宮的路上,蕭衍特意將馬文才叫到身邊,不緊不慢地晃著。

  「這次來同泰寺,我甚至沒有召官員和宗室作陪,只點了國子學的學生,是為什麼,你真的不明白嗎?」

  「陛下是想為『五館生』揚名。」

  馬文才從容地回答:「但陛下,您這覺得這種『詩才』之名,對於五館生們是有益的嗎?五館生的未來,寄託詩作上,又有什麼意義呢?」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稍顯上揚。

  「做再多的詩、再妙的詞,世人就會高看我們嗎?還是說,陛下花了這麼多心思創立五館,就是為了多培養幾個能寫詩的人?」

  馬文才的笑容苦澀:「陛下,您自己也明白,哪怕我們的詩作的再好,我們還是會像今日一樣……」

  「……毫無立錐之地。」

  他歎息。

  與這些上京的學子不同,他本就是從國子學出身的,當年尚在國子學中便是邊緣人物,他們這些「五館生」中也許會有一兩個真的有經世之才的人物,但王謝這樣的豪族會給他們上升的空間嗎?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他們的這些幻想本就是妄想美女跟我走。他們抱的希望越大,希望破碎時就越痛苦。

  與其用這種虛偽的假像粉飾太平,還不如他先出手,直接粉碎他們這些五館生想要「合群」的幻想。

  他當年拼盡全力努力就是為了不除士不降等,而這些五館生裡甚至還有不是士人的徐之敬等人,如果一旦他們想要以詩詞為敲門磚走弄臣詞臣之路,他們擁有的傑出天賦,才是真正毀了。

  「五館原本寄託著我的野心。阿徽曾和我說,這世道之所以這麼亂,是因為民智未開而官路又斷絕……」

  提到髮妻,蕭衍眼中閃爍著溫暖的神采。

  「接連亂世,國家的發展需要太多的人才。可百姓之中連識字的人都不多,所有的命脈都被大的閥門掌握,無數聰明人窮其一生的追求只是為了改變門庭,為此甚至付出一切。」

  「而這些聰明才智和勇氣若用在治理國家上,北方怕是早就已經收復了……」

  「所以我想要以五館為教化萬民,先在郡中設館、再是縣,一步步推行下去。民智一開,百廢俱興,大樑才能重返中原正朔的榮光。」

  他苦笑著。

  「他們說我想培養五館生與世家對抗,那是他們想的太多。我自己就出身世族,怎麼會看不到士庶之間天別的差距?哪裡是短短幾十年就能改變的……」

  聽到皇帝的話,馬文才有些惶恐,繼而是驚訝。

  惶恐他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驚訝皇帝的本意竟然不是人人認為的要提拔庶人階級與士人對抗美女總裁狂保鏢。

  「我只是想給出身貧寒的年輕人一個希望,為日後的大樑埋下一顆種子。若有繼往開來者,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思路,吸取可用的經驗。」

  蕭衍頓了頓。

  「當然,我自然是希望這顆種子能長成參天大樹的……」

  畢竟這是改天換日的革新。

  「但這樹能遮天蔽日之時,可不必在我。」

  「陛下大義。」

  就憑這最後一句,馬文才肅然起敬。

  無論浮山堰如何,這個國家現在又如何,他面前的這個老人,是真正想要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好的。

  「但五館失敗了。」

  老人眼中的神采一絲絲淡去,最終充滿了疲憊。

  「豈止是五館,我曾經想要改變的許多事情都事與願違……」

  他也曾擁有「繼往開來」的雄心壯志,他也曾擁有「還複河山」的北伐之心,他也曾頂著整個世俗洪流的壓力做出一次次的嘗試……

  那時他春秋鼎盛,國家也蒸蒸日上,他們都有太多的時間和資本去不停的嘗試,然而他現在已經老了,他的國家也和他一般,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

  蕭衍看向馬文才。

  昏暗的車廂中,馬文才額頭的紅痣卻幾乎像是在發光似得顯眼。

  看見馬文才,他就想到了髮妻,繼而想到了他未出生的孩子,想到了他那些年輕時的時光極品透視小神醫。

  在一瞬間,至少他能觸碰到自己的「過去」。

  「佛念。」

  他輕喚。

  「臣在。」

  馬文才已經開始習慣皇帝會看著他走神,他也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在看他,不會因此沾沾自喜。

  「我以為五館已經失敗了,但今日你們各自落座,卻讓我看到了另一條路。」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這是「水之道」,也是「不敗」之道。

  「去試試吧,我們都再試一次……」

  高大的蕭衍伸出手,摩挲著馬文才的頭頂,就像是摩挲著自己的孩子那般。

  他對於自己的親人,一向是無條件信任的。

  「去試試,這一次,能走出什麼樣的路。」

  已經很久沒被人這樣「慈祥」地撫摸過,馬文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那個將他從小抱在懷中、說著「吾家千里駒」的老人,終是沒有等到他馳騁千里的那天。

  也許,他不是昏聵了……

  馬文才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皇帝,胸口湧起一種悲哀。

  自古美人歎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終極高手。

  不是每個人都和他一樣,有重來一次、重返少年的機會。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他深深一揖。

  ***

  蕭衍的車駕直接入了起居所在的淨居殿,他雖年事已高,經歷卻還充沛,帶馬文才進淨居殿,不過是彰示著一件事……

  這馬文才,要得勢了。

  蕭衍日理萬機,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和馬文才詳談培養五館生的事情,他只給了馬文才一個目標,那就是能儘快的「用」上這些人。

  不是吟詩作賦、也不求聞名顯達,而是切切實實的能派的上用場。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他只來自於會稽學館,和其他學館的人關係並不算熟悉,短時間內要能讓所有人齊心幾乎是癡人說夢。

  但如果這事那麼容易,也就輪不到馬文才受到重視了。

  領了命的馬文才在心中思忖著未來的方向,在被送出去之前,皇帝像是家中很多熱心的長輩一般,閒談似的問了他一句:

  「佛念,你定親了沒有?」

  馬文才一愣,心中湧起忐忑。

  要想提高他的地位、讓他不被世家和庶人同時排擠,最好的辦法就是和門閥較高的士族、或是顯赫的庶人新貴家族有姻親關係。

  但高門不低嫁,能匹配的只有庶族,他可以低娶。

  且不提這事靠不靠譜,他對妻子這個「位置」有所期待,並不願如此妥協冥婚,棄婦娘親之家有三寶。

  所以馬文才只是愣了下,立刻就回復道:「家中已經訂了親,是和同窗好友的胞妹,出身會稽祝家莊。她身體不算好,家中已經將她迎到吳興待嫁。」

  如今消息不通,具體什麼情形還不瞭解,但至少在吳興那邊,人人都知道馬太守的兒子要成親了。

  他露出羞澀的表情。

  「算算看,秋後臣可能要請一段時間的假,回家成親……」

  「已經定親了啊?」

  像很多想做媒又失望的老人一般,皇帝有些失望地收回期待的目光。

  「成家立業,人之大事。聽說你父親身體不好,已經向吏部申請了辭官?難怪急著要給你將親事議下。」

  想到馬太守一旦辭職,馬文才的親事更難議定,他也只能將心中的想法作罷。

  「這假,准了,若要回鄉時,和國子學說一聲就是。」

  「謝陛下。」

  等馬文才從殿中被送出去時,他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人說伴君如伴虎,奉與君前,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不會被後者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改變,無論對方對自己是不是滿懷好意,還是要「慎之又慎」啊。

  馬文才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隨著引路的宦者往外走。

  同泰寺和國子學是相反方向,和皇帝的寢宮離得極近,馬文才想回國子學,幾乎要穿越大半個台城極品異能學生。

  以前馬文才只是在秘書郎所在的所部活動,從未進過淨居殿,所以這條路馬文才也是第一次走。

  只是走著走著,眼見著方向是對的,道路越來越偏僻,馬文才心底突地湧起一陣不安。

  太反常了!

  「這位……」

  他剛開口準備問,卻見著那引路的黃門官像是受驚的兔子一般,直接撞進了旁邊的樹叢裡,三兩下就不見了。

  真是用「撞」的,馬文才甚至聽到了衣衫被枝丫撕裂的裂帛聲。

  到了這個時候,如果馬文才還沒察覺到自己是被算計了,那就是白活了那麼多年,下意識的,他緊貼著牆壁,擔心可能來自於身後的暗算。

  可惜他的警覺並沒有給他帶來解困的機會。

  「看來,你不是很笨嘛!」

  隨著擊掌之聲,從偏殿的長廊一側走出幾個帶甲的衛士,領頭的正是之前和蕭綜有矛盾的三皇子蕭綱。

  蕭綱和太子一母同胞,又以詩才見長,六歲便能詠詩作對,人送雅號「詩癖」。

  他一直被留在宮中,皇帝對他極其寵愛,認為他繼承了自己的文才。

  和蕭綜盯上一樣,被這位三皇子算計上,馬文才除了認栽,沒有任何辦法。

  「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做出攪局這麼蠢的事情?」

  蕭綱看著馬文才,目光又轉向他額頭的紅痣,眼中盡是冷意超級大農民。

  「就仗著那顆痣?」

  眼見著帶甲的衛士一步步向他逼近,馬文才的余光向四處打量,找尋著能奪路而逃的方向。

  「你說,我要不要把你那顆痣剜下來?」

  蕭綱伸手拔出身邊甲士的佩刀。

  見到拔刀,耳邊又是這樣的威脅之句,馬文才皺緊了眉頭。

  這些甲士都是他的王府衛士,隨侍左右,皇帝並不禁止兒女的侍衛在宮中帶刀,可馬文才卻身無寸鐵。

  「殿下是想讓所有人知道,您是出於對臣的嫉妒之心,所以才出手殘害臣的軀體嗎?」

  馬文才冷然道。

  「你說的沒錯,我不能留下一個殘暴的名聲,拖累我的兄長。」

  蕭綱點了點頭,乾脆的丟回佩刀。

  「你嘩眾取寵,寫那篇祥瑞論勸諫父皇,不就是要名嗎……」

  然而還沒等馬文才松一口氣,他就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既要名,我就讓你更『出名』!」

  「去,你們幾個,把他的衣服扒了!」

  三皇子伸手一指。

  馬文才悚然大駭。

  「我要讓他赤/身/露/體的離開宮中!」


第280章 先發制人

  蕭衍對於自己的孩子們是非常用心的, 並不似其他帝王一樣提防和威嚴, 所有他的孩子大多成才, 但成才不代表心性就足夠成熟。

  正因為蕭衍對於孩子們太過愛護, 致使教導他們的人也束手束腳,人生中的「嚴師」更是沒有出現過,太子還好,他是國之儲君,從小便有無數人糾正言行,但其他的皇子幾乎是被溺愛的長大,行事就有些肆無忌憚。

  不僅僅是皇帝的孩子們,如今的宗親因為皇帝的縱容, 也大有朝這個方向發展的趨勢,人人都看到了其中的隱患,然而皇帝太護短, 勸諫了也是沒趣,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提這個話題。

  上輩子馬文才在國子學讀書時, 就有人曾提點過他這一點,但他那時候人微言輕,根本連這種擔心都不必有, 誰能知道會遇見這種時刻?

  那些甲士都是蕭綱的近身侍衛, 從小習得一身好武藝, 三四個人壓過來, 將馬文才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

  馬文才本還想嘗試著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出去, 剛剛撞到一個甲士身上就放棄了嘗試,對方巋然不動,自己倒退三步,哪怕從力量上他也不佔優勢。

  他這一撞也嚇了蕭綱一跳陰陽道典。

  在他的心中,這種特意去五館找門路的投機分子,遇見這種事就算不苦苦哀求跪地求饒,最多也就是叫駡幾聲,卻沒想到他徑直撞向一個甲士,伸手就是一個肘擊。

  「攔住他,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傷了!」

  蕭綱本想在詩會上出彩,被馬文才給攪黃了自是一肚子火,想要給他個教訓,可也不想出事。

  蕭綱一句「別給他傷了」,立刻讓馬文才明白過來他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大齡熊孩子,重新又掙扎起來。

  對方的目的是要扒光他的衣服,馬文才的目的是努力突圍,兩方衝突的結果就是馬文才終於沖出去好遠,可衣衫腰帶俱被甲士拉住了,只有捨棄掉這些才能得到自由。

  一樣是衣冠不整,丟掉件外袍比沒穿衣服好,馬文才當機立斷「金蟬脫殼」,頭也不回地跑了。

  甲士披甲執銳,自然沒有馬文才跑的快,沒幾下就已經沒有了馬文才的蹤影,蕭綱也只能原地跳腳。

  馬文才對宮中地形不熟,跑時又不辨方向,等確定後面沒人時,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處官衙的門口。

  「那邊的,你是何人?」

  門口的侍衛緊張地看著他。

  「此處是太僕寺,再往前別怪我們不客氣!」

  馬文才一摸腰上,之前佩著的出入宮廷的腰牌沒了,再加上披頭散髮衣冠不整,想來看起來確實可疑。

  「我是中書省的秘書郎馬文才,出宮時迷了路……」

  他試圖解釋無限魂穿系統。

  「他是我在國子學的學生,我帶他出去吧。」

  隨著熟悉的聲音,從太僕寺裡走出一個中年官員。

  「子雲先生!」

  看到來人是誰,馬文才松了一口氣。

  陳慶之是蕭衍的近臣,太僕寺的人當然不會為難陳慶之,便讓他帶走了馬文才。

  馬文才也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太扎眼,在大致解釋了下為什麼是這樣以後,他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是三皇子啊……」

  陳慶之露出理解的表情。

  「如果是三皇子,只要讓他撒下氣就好了,要換成二皇子才麻煩。」

  他的語氣裡居然還有著慶倖。

  「走,我先送你回國子學。」

  「先生,你讓我不要戴額帶,是因為……」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猶豫著,還是問了出來。

  「是和那位殿下有關嗎?」

  陳慶之突然停下了腳步,打量了他一眼。

  「你知道了?從哪兒?太子殿下?陛下?」

  想起二皇子的乖戾,還有那很可能沒有了舌頭的接引僧,馬文才選擇了沉默第五任縣委書記。

  「……你知道了也好。」陳慶之又重新向外走去,「很快,大家都會知道陛下因此看重你,你往後的路會好走很多。」

  「只是有一點。」

  陳慶之頓了頓,慎重道:「千萬不要和皇子們攙和在一起!」

  「為什麼?」

  馬文才想起二皇子,心中一顫。

  「因為先皇后若在,不會有任何皇子能出生。」

  陳慶之壓低了聲音,告誡他:「陛下曾立過一個誓言……總而言之,從陛下給你起名佛念開始,你就不可能得到陛下親生子嗣的喜愛,哪怕對你假以辭色也肯定事出有因。」

  「我不想看到你因此沾沾自喜。你該明白,想要站穩腳跟,到底靠的是什麼。」

  「受教了。」

  馬文才向陳慶之一禮。

  「一直承蒙先生照顧,卻不知道先生為何如此厚待學生……」

  他是真的感激這位子雲先生。

  從會稽到建康,他一直在幫著他們,卻沒有要過任何報答。

  和二皇子那種明顯要從他身上謀取什麼的示好不同,馬文才從他身上感受不到有所圖謀的地方。

  「我需要你做的事,你今日已經做了。」

  陳慶之撚須,眼中頗有贊許。

  「你做的很好女總裁的貼身特種兵。」

  他說的是用祥瑞論打斷僧人媚上之始的事情。

  「這世上有很多事,人人都知道是錯的,但因為違背自己的利益,便選擇不去揭穿它。甚至為了符合自己的利益,還會去推動它。」

  陳慶之的笑容很和煦。

  「你今日之為,雖然得罪了很多人,卻已經讓你立於不敗之地。一旦你忠於直諫而沒收到懲罰,陛下就有了『善於納諫』的名聲,那麼對陛下說真話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你用自己的行為告訴我,我幫你的決定沒錯,這就夠了。」

  馬文才聽了陳慶之的話,滿懷慚愧。

  蕭綱以為自己是想要名,蕭綜以為自己寫策是迎合了他之前的提議,皇帝以為自己寫策是「直性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選擇這麼做,多半是自己不會作詩,也不希望以後人人都以詩作高低來區分五館生高下的緣故。

  說到底,不過是仗著皇帝目前對他還有興趣罷了。

  陳慶之卻不會知道他的初衷,擔心馬文才這麼回去會引人注目,他將馬文才帶到自己在宮中值守的小屋,換了一件他放在屋子裡的外衫。

  在換衣的過程中,馬文才伸手入懷,臉色突然一變。

  「怎麼了?」

  「無事,丟了幾件零碎的東西。」

  馬文才迅速掩去眼底的焦慮,儘量從容地說:「大概是被三皇子撿去了。」

  「很重要嗎?」

  陳慶之問美漫之驅魔神探。

  「是幾件私人的東西……」

  馬文才回答,「倒沒什麼貴重,只是畢竟是友人所賜,怕是回不來了,有些對不住朋友。」

  「若是什麼不緊要的東西,等尋到合適的時機,我幫你問問。」

  「多謝先生。」

  馬文才苦笑著被陳慶之送出宮,沒有回國子學,而是徑直去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住的客店。

  「文才,你怎麼來了?」

  祝英台見馬文才來了,驚喜地丟下正在試驗的方子。

  「你在做什麼?」

  馬文才看祝英台挽起袖子,正在院子中央攪拌一個漏斗狀的瓦缽,不由得嚇住了。

  「把袖子放下來!」

  「啊?哦。」

  祝英台一邊放下袖管,一邊興奮地解釋著:「我想起該怎麼給糖脫色了!可以用黃泥漿給紅糖脫色,變得潔白如雪,凝如冰晶!」

  黃泥漿?

  馬文才想像了下往糖中加泥巴的樣子,眉頭不由得一蹙。

  「那能吃嗎?別吃死了人。」

  祝英台伸手一指大缸上用稻草封住下口的瓦缽,解釋著:「泥漿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吸附著色物質和渣滓的女神總裁是我老婆。我找不到甘蔗汁,融化了外面買來的糖蜜,用這種辦法去中和沉澱那些游離酸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台興奮地解釋了一大通,但聽在馬文才耳朵裡大約像是鴨子聽雷,也想像不出她口中說的「潔白如雪、凝如冰晶」的糖是什麼樣子,遂耐著性子聽完後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你給我的帕子丟了,大概是被三皇子撿了去。祝小郎就在京中的事情應是瞞不住了,怕是不能再這麼隱遁下去……」

  他看著笑容漸漸斂住的祝英台,愧疚道:「是我處事不慎,連累到你。」

  祝英台的字跡太過漂亮,只要是見過的人絕對印象深刻,當初她因字跡而得了太子詔令,那這字必定就有不少人見過。

  太子修《文選》,三皇子蕭綱也在輔助,馬文才很難確定蕭綱有沒有見過祝小郎的字,一旦他看見過,就知道祝小郎在京中,而且還為他捉了刀,只不過他沒有用上而已。

  畢竟這個時節,若不是在京中,知道同泰寺桂花會開,誰會寫桂花詩?

  「有這麼嚴重嗎?我家不是已經讓『祝小郎』託病不出了嗎?」

  祝英台完全沒有做好重新走上「社會」的心理準備。

  在這小院子裡每天研究研究古代化學提純技術、偶爾鼓搗鼓搗純天然化妝品給梁山伯用的日子,幾乎是她穿越以來過的最輕鬆的一段時日。

  不用掩飾性別,不用擔心別人怎麼看她,來往的都是知己也不會用怪咖的眼神看她,而她也沒有缺手缺腳什麼都自己來,再不會因為上個廁所都被人伺候的誠惶誠恐,一切都是這麼心安理得。

  萬金難買她心安啊。

  「你要是病重到門都沒辦發出,以太子的賢德,當然不會強征你懶唐。可如果你明明在京中卻沒有應太子詔,此事就不可能善了。」

  他說出自己最擔心的事情。

  「如果徹查下去,很可能一直往下查,查出祝小郎『病遁』的真相,甚至會查出你是個女人。」

  「那怎麼辦?」

  祝英台蹙眉思考:「我現在去應詔?我一現世,我家就會找上來,還會驚動我家背後那靠山,萬一節外生枝怎麼辦?」

  「所以,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馬文才說出在路上已經想好的對策。

  「我們去找傅歧的父親傅公求見太子,告之你為什麼要『病遁』。向他坦白你之所以要託病不出,不是對此有所不滿不願出仕,而是為了掩護病重的傅異去求醫。」

  他接著說:

  「太子和傅家關係交好,聽傅歧說太子還造訪過他家,而傅異有意促成兩國重新遣使的事情必定不會瞞著太子,傅異為國深受大難,你和傅歧是同窗,為了好友的兄長放棄個人的前程,這是一件大義之事。」

  「我也見過太子,他是一個不會讓人為難的寬厚之人,若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必定不會怪你,還會替你隱瞞,不讓別人再繼續追查你。」

  馬文才也不想讓祝英台這麼快出現在人前,可無奈計畫比不上變化。

  「唯有如此,『祝小郎』的身份才是安全的。」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他們兩人都知道,雖然這樣「祝小郎」的身份安全了,可祝英台卻再也沒辦法回復到現在散漫的生活了電影世界大贏家。

  祝小郎過了明路……

  世上便再無祝英台。

  (我靠我靠我不小心複製黏貼多了,貼了兩遍,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現在碼字貼上。幾個小時後再刷,後面會有我重貼的章節!)

  蕭衍對於自己的孩子們是非常用心的,並不似其他帝王一樣提防和威嚴,所有他的孩子大多成才,但成才不代表心性就足夠成熟。

  正因為蕭衍對於孩子們太過愛護,致使教導他們的人也束手束腳,人生中的「嚴師」更是沒有出現過,太子還好,他是國之儲君,從小便有無數人糾正言行,但其他的皇子幾乎是被溺愛的長大,行事就有些肆無忌憚。

  不僅僅是皇帝的孩子們,如今的宗親因為皇帝的縱容,也大有朝這個方向發展的趨勢,人人都看到了其中的隱患,然而皇帝太護短,勸諫了也是沒趣,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提這個話題。

  上輩子馬文才在國子學讀書時,就有人曾提點過他這一點,但他那時候人微言輕,根本連這種擔心都不必有,誰能知道會遇見這種時刻?

  那些甲士都是蕭綱的近身侍衛,從小習得一身好武藝,三四個人壓過來,將馬文才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

  馬文才本還想嘗試著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出去,剛剛撞到一個甲士身上就放棄了嘗試,對方巋然不動,自己倒退三步,哪怕從力量上他也不佔優勢。

  他這一撞也嚇了蕭綱一跳。

  在他的心中,這種特意去五館找門路的投機分子,遇見這種事就算不苦苦哀求跪地求饒,最多也就是叫駡幾聲,卻沒想到他徑直撞向一個甲士,伸手就是一個肘擊神級強者在都市。

  「攔住他,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傷了!」

  蕭綱本想在詩會上出彩,被馬文才給攪黃了自是一肚子火,想要給他個教訓,可也不想出事。

  蕭綱一句「別給他傷了」,立刻讓馬文才明白過來他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大齡熊孩子,重新又掙扎起來。

  對方的目的是要扒光他的衣服,馬文才的目的是努力突圍,兩方衝突的結果就是馬文才終於沖出去好遠,可衣衫腰帶俱被甲士拉住了,只有捨棄掉這些才能得到自由。

  一樣是衣冠不整,丟掉件外袍比沒穿衣服好,馬文才當機立斷「金蟬脫殼」,頭也不回地跑了。

  甲士披甲執銳,自然沒有馬文才跑的快,沒幾下就已經沒有了馬文才的蹤影,蕭綱也只能原地跳腳。

  馬文才對宮中地形不熟,跑時又不辨方向,等確定後面沒人時,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處官衙的門口。

  「那邊的,你是何人?」

  門口的侍衛緊張地看著他。

  「此處是太僕寺,再往前別怪我們不客氣!」

  馬文才一摸腰上,之前佩著的出入宮廷的腰牌沒了,再加上披頭散髮衣冠不整,想來看起來確實可疑。

  「我是中書省的秘書郎馬文才,出宮時迷了路……」

  他試圖解釋。

  「他是我在國子學的學生,我帶他出去吧。」

  隨著熟悉的聲音,從太僕寺裡走出一個中年官員萬道劍尊。

  「子雲先生!」

  看到來人是誰,馬文才松了一口氣。

  陳慶之是蕭衍的近臣,太僕寺的人當然不會為難陳慶之,便讓他帶走了馬文才。

  馬文才也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太扎眼,在大致解釋了下為什麼是這樣以後,他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是三皇子啊……」

  陳慶之露出理解的表情。

  「如果是三皇子,只要讓他撒下氣就好了,要換成二皇子才麻煩。」

  他的語氣裡居然還有著慶倖。

  「走,我先送你回國子學。」

  「先生,你讓我不要戴額帶,是因為……」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猶豫著,還是問了出來。

  「是和那位殿下有關嗎?」

  陳慶之突然停下了腳步,打量了他一眼。

  「你知道了?從哪兒?太子殿下?陛下?」

  想起二皇子的乖戾,還有那很可能沒有了舌頭的接引僧,馬文才選擇了沉默。

  「……你知道了也好。」陳慶之又重新向外走去,「很快,大家都會知道陛下因此看重你,你往後的路會好走很多。」

  「只是有一點。」

  陳慶之頓了頓,慎重道:「千萬不要和皇子們攙和在一起絕世無雙!」

  「為什麼?」

  馬文才想起二皇子,心中一顫。

  「因為先皇后若在,不會有任何皇子能出生。」

  陳慶之壓低了聲音,告誡他:「陛下曾立過一個誓言……總而言之,從陛下給你起名佛念開始,你就不可能得到陛下親生子嗣的喜愛,哪怕對你假以辭色也肯定事出有因。」

  「我不想看到你因此沾沾自喜。你該明白,想要站穩腳跟,到底靠的是什麼。」

  「受教了。」

  馬文才向陳慶之一禮。

  「一直承蒙先生照顧,卻不知道先生為何如此厚待學生……」

  他是真的感激這位子雲先生。

  從會稽到建康,他一直在幫著他們,卻沒有要過任何報答。

  和二皇子那種明顯要從他身上謀取什麼的示好不同,馬文才從他身上感受不到有所圖謀的地方。

  「我需要你做的事,你今日已經做了。」

  陳慶之撚須,眼中頗有贊許。

  「你做的很好。」

  他說的是用祥瑞論打斷僧人媚上之始的事情。

  「這世上有很多事,人人都知道是錯的,但因為違背自己的利益,便選擇不去揭穿它重生之暗夜崛起。甚至為了符合自己的利益,還會去推動它。」

  陳慶之的笑容很和煦。

  「你今日之為,雖然得罪了很多人,卻已經讓你立於不敗之地。一旦你忠於直諫而沒收到懲罰,陛下就有了『善於納諫』的名聲,那麼對陛下說真話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你用自己的行為告訴我,我幫你的決定沒錯,這就夠了。」

  馬文才聽了陳慶之的話,滿懷慚愧。

  蕭綱以為自己是想要名,蕭綜以為自己寫策是迎合了他之前的提議,皇帝以為自己寫策是「直性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選擇這麼做,多半是自己不會作詩,也不希望以後人人都以詩作高低來區分五館生高下的緣故。

  說到底,不過是仗著皇帝目前對他還有興趣罷了。

  陳慶之卻不會知道他的初衷,擔心馬文才這麼回去會引人注目,他將馬文才帶到自己在宮中值守的小屋,換了一件他放在屋子裡的外衫。

  在換衣的過程中,馬文才伸手入懷,臉色突然一變。

  「怎麼了?」

  「無事,丟了幾件零碎的東西。」

  馬文才迅速掩去眼底的焦慮,儘量從容地說:「大概是被三皇子撿去了。」

  「很重要嗎?」

  陳慶之問。

  「是幾件私人的東西……」

  馬文才回答,「倒沒什麼貴重,只是畢竟是友人所賜,怕是回不來了,有些對不住朋友長生元記。」

  「若是什麼不緊要的東西,等尋到合適的時機,我幫你問問。」

  「多謝先生。」

  馬文才苦笑著被陳慶之送出宮,沒有回國子學,而是徑直去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住的客店。

  「文才,你怎麼來了?」

  祝英台見馬文才來了,驚喜地丟下正在試驗的方子。

  「你在做什麼?」

  馬文才看祝英台挽起袖子,正在院子中央攪拌一個漏斗狀的瓦缽,不由得嚇住了。

  「把袖子放下來!」

  「啊?哦。」

  祝英台一邊放下袖管,一邊興奮地解釋著:「我想起該怎麼給糖脫色了!可以用黃泥漿給紅糖脫色,變得潔白如雪,凝如冰晶!」

  黃泥漿?

  馬文才想像了下往糖中加泥巴的樣子,眉頭不由得一蹙。

  「那能吃嗎?別吃死了人。」

  祝英台伸手一指大缸上用稻草封住下口的瓦缽,解釋著:「泥漿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吸附著色物質和渣滓的。我找不到甘蔗汁,融化了外面買來的糖蜜,用這種辦法去中和沉澱那些游離酸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台興奮地解釋了一大通,但聽在馬文才耳朵裡大約像是鴨子聽雷,也想像不出她口中說的「潔白如雪、凝如冰晶」的糖是什麼樣子,遂耐著性子聽完後直接打斷了她的話全能照妖鏡。

  「你給我的帕子丟了,大概是被三皇子撿了去。祝小郎就在京中的事情應是瞞不住了,怕是不能再這麼隱遁下去……」

  他看著笑容漸漸斂住的祝英台,愧疚道:「是我處事不慎,連累到你。」

  祝英台的字跡太過漂亮,只要是見過的人絕對印象深刻,當初她因字跡而得了太子詔令,那這字必定就有不少人見過。

  太子修《文選》,三皇子蕭綱也在輔助,馬文才很難確定蕭綱有沒有見過祝小郎的字,一旦他看見過,就知道祝小郎在京中,而且還為他捉了刀,只不過他沒有用上而已。

  畢竟這個時節,若不是在京中,知道同泰寺桂花會開,誰會寫桂花詩?

  「有這麼嚴重嗎?我家不是已經讓『祝小郎』託病不出了嗎?」

  祝英台完全沒有做好重新走上「社會」的心理準備。

  在這小院子裡每天研究研究古代化學提純技術、偶爾鼓搗鼓搗純天然化妝品給梁山伯用的日子,幾乎是她穿越以來過的最輕鬆的一段時日。

  不用掩飾性別,不用擔心別人怎麼看她,來往的都是知己也不會用怪咖的眼神看她,而她也沒有缺手缺腳什麼都自己來,再不會因為上個廁所都被人伺候的誠惶誠恐,一切都是這麼心安理得。

  萬金難買她心安啊。

  「你要是病重到門都沒辦發出,以太子的賢德,當然不會強征你。可如果你明明在京中卻沒有應太子詔,此事就不可能善了。」

  他說出自己最擔心的事情。

  「如果徹查下去,很可能一直往下查,查出祝小郎『病遁』的真相,甚至會查出你是個女人浣熊的終極進化。」

  「那怎麼辦?」

  祝英台蹙眉思考:「我現在去應詔?我一現世,我家就會找上來,還會驚動我家背後那靠山,萬一節外生枝怎麼辦?」

  「所以,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馬文才說出在路上已經想好的對策。

  「我們去找傅歧的父親傅公求見太子,告之你為什麼要『病遁』。向他坦白你之所以要託病不出,不是對此有所不滿不願出仕,而是為了掩護病重的傅異去求醫。」

  他接著說:

  「太子和傅家關係交好,聽傅歧說太子還造訪過他家,而傅異有意促成兩國重新遣使的事情必定不會瞞著太子,傅異為國深受大難,你和傅歧是同窗,為了好友的兄長放棄個人的前程,這是一件大義之事。」

  「我也見過太子,他是一個不會讓人為難的寬厚之人,若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必定不會怪你,還會替你隱瞞,不讓別人再繼續追查你。」

  馬文才也不想讓祝英台這麼快出現在人前,可無奈計畫比不上變化。

  「唯有如此,『祝小郎』的身份才是安全的。」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他們兩人都知道,雖然這樣「祝小郎」的身份安全了,可祝英台卻再也沒辦法回復到現在散漫的生活了。

  祝小郎過了明路……

  世上便再無祝英台。

悠于 2018-12-22 18:44

第281章 兄弟「情深」

  「什麼綁架送嫁的隊伍?」

  這件事情, 蕭綜確實是不知道的。

  剛剛太子質問他「封邑所出不夠用嗎」時,他倒是心虛了一瞬。因為以他之圖, 封邑所出確實不夠用,那祝家, 便是斂財之所辣手兵王。

  建康腳下, 他還是不敢放肆的, 之所以那麼費心經營會稽地方, 就是為了躲避父兄們的視線。

  但他的命令裡, 並不包括「綁架送嫁隊伍」這一項。

  得知祝家娘子有惡疾不能上京時, 他也沒有勉強。他的輔佐之人都勸他要靠納了祝家娘子來維持祝家的忠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對此卻不怎麼上心。

  能犧牲女兒來換取富貴安寧, 那女兒多半是算不得數的。何況他只要祝家的錢, 不需要他什麼忠誠。

  聽到蕭綜的回答,太子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會兒, 發現他的表情卻是不似作假, 終於露出安心的表情。

  「你不知?那就對了, 定是你府上的人膽大包天!」

  太子露出一個笑容,說出他的家令趙立供出的事情。

  「祝家莊送女出嫁,路遇水賊, 你那家令帶著侍從坐祝家的順風船回來,見水賊人多勢眾, 便綁架了祝家的娘子, 要脅祝家送他們出去。」

  趙立不是傻子, 知道若是回來給二皇子惹了麻煩,會比死還痛苦,所以一件事說了八分真,兩分假。

  太子不是不知道其中可能另有隱情,但他為了兄弟情誼,必須要在將他交給父親前私下和他通聲氣。

  「那船上有祝娘子的嫁妝,他們沖出險地後捨不得將財寶還給祝家,就一直這麼留著祝娘子,直到她趁人不備跑了,逃上岸去,發現無路可逃後,撞碑而亡。」

  說到這裡,仁厚的太子終於動了怒。

  「蕭綜,我不是傻子,若只是『挾持』,祝家的新嫁娘會寧願撞碑自盡也不願回去?是你想綁了祝家女郎索要贖金,還是趙立自以為是?」

  「水賊?」

  這下,二皇子震驚了,但關注的重點卻不是什麼沒見過的祝家新娘隱婚蜜愛:偏執老公寵上癮。

  「那祝家的船隊損失如何?」

  「這時候了,你還有時間關心這些東西?!」

  太子喝完立刻反應過來。

  「船上有你想要的什麼東西?」

  是了,這就說的通了。

  為何趙立明明在脫險後,依然不肯放了祝家女郎。

  「你讓趙立去會稽,到底為什麼?」

  太子喝問。

  蕭綜在聽說祝家船隊遇到水賊打劫時就心生了不妙。

  祝家在會稽一直是豪族,自祝英樓長成後更是父子齊名的善於經營,再加上有自己的關係,水路上無論是官府還是黑道都打通了關係,見到祝家的印記都要給幾分面子,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有敢鋌而走險的水賊,必定是已經做足了完全的準備。

  選擇送親時下手,究竟是為了祝家的嫁妝,還是聽說了什麼,沖著那些鐵去的?

  一想到這裡,蕭綜臉色鐵青。

  終日打雁,居然給雁啄了眼睛。

  那祝家父子果真是廢物,竟然連一群賊寇都對付不了天咒!

  見他臉色不好,蕭統心裡升起一陣不安,直覺他這個性格古怪的二弟瞞了什麼事情,於是出聲又問了一遍:

  「蕭綜,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他看了眼門口。

  蕭統了然,親自起身驅散門外的護衛,打開門時兩人都看到了門口鬼鬼祟祟的蕭綱,顯然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

  被人抓了包,三皇子不但沒有任何的心虛,反倒一臉「你完蛋了,你給我抓到了把柄」的表情,滿眼幸災樂禍。

  太子自然不會在這時候讓弟弟胡鬧,將所有人哄了乾淨,轉身關上門,冷臉道:

  「到底什麼事,你說吧。反正你胡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希望你別成為第二個皇叔才好!」

  他疲憊地坐在了案後。

  聽到太子拿他和那荒唐的臨川王皇叔相比,再看到門外三弟那樣的表情,蕭綜突然一陣不耐,不再想裝這所謂的「兄友弟恭」假像了。

  真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所以蕭綜臉上掛上假笑,說出一句讓太子震驚的話。

  「我聽說南方有人偷偷留下了東昏侯的孽子,所以派趙立帶著侍衛找過去,看看能不能把人綁回來,瞧瞧他的長相。」

  他冷淡地說。

  「東昏侯?」

  太子霎時間站了起來。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親愛的皇兄,你難道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蕭綜對著太子擠出一個再虛假不過的笑容青葉靈異事務所。

  「我在宮中為什麼被你們瞧不起,我的母親為什麼備受冷落甚至連單獨的宮殿都沒有,為什麼連老八一個小小的孩子都能對我熱嘲冷諷……」

  「你,你……」

  隨著他一字一字的控訴,太子的手開始顫抖。

  「不就是因為那個傳言嗎?」

  二皇子漠然地看向別處。

  「那人呢?」

  太子捏緊了拳頭。

  「你就不怕父皇知道傷心?父皇待你與我們,有什麼分別?你能說得出這麼沒有良心的話?!」

  「正因父皇待我不薄,我才沒有棄宮而走,你以為我稀罕這榮華富貴嗎?」

  蕭綜嗤笑。

  「至於那孽子,我打探消息花費的時間太長,找到的時候發現此子早已經死了,那所謂的『家人』也早就散了個乾淨,我便讓趙立挖了他的墳,把他的頭骨帶回來。」

  「你瘋了,那人必定是假的,是鄉野之人為了騙財弄出的前朝餘孽!」

  太子被蕭綜的冷血和麻木驚得渾身顫抖,「何況一具頭骨,能看出什麼!」

  「是看不出什麼,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強。」

  蕭綜攤了攤手,「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祝家被劫,連女兒都保不住,我要的東西肯定也沒帶回來綜藝之諧星傳奇。」

  要是侍衛們帶著一具頭骨回來,他這太子兄長責問他的第一句話肯定不是「你沒錢了嗎?」,而是「那頭骨是怎麼回事」。

  太子在人被送來之後想過很多種可能,他甚至想過趙立也許是去會稽尋找美人供蕭綜享樂,見祝家娘子美貌所以臨時動了心下手,雖然蕭綜並不荒淫,但底下人借上頭的勢狐假虎威的還少嗎?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他生來就是太子,從小受到當世大儒名士的教導,學的是中正治國的路子,對上孝敬父母,對下禮賢下士,自認對弟弟和姐妹也是關愛有加,從未想過自己的弟弟能乖戾偏激到這種地步。

  蕭綜渾身散發出的叛逆和厭惡讓他感到駭然。

  「那綁走祝家娘子,確實是趙立等人自作主張了?」

  太子揉了揉額角。

  「你想過接下來怎麼辦麼?這件事決不能讓父皇知道,他知道會有多傷心,你心裡沒有數嗎?」

  父親的性情越來越寡淡,現在已經有了些出塵的念頭,唯一的牽掛就是他們兄弟姐妹幾個,更是早就連後宮都不去了,如果知道蕭綜的人去會稽是為了什麼,會受到什麼樣的打擊,可想而知。

  「人說生恩不及養恩,何況那些傳言都是無稽之談,你要用這些傷了父皇的心!」

  他想起這些,胸中湧出一陣怒氣,手邊恰好有一塊硯臺,抄起便砸向蕭綜。

  「你簡直是不仁不義!」

  那塊硯臺向著蕭綜飛去,後者卻不躲不閃,硬生生吃下了這一記帝域無雙。

  砰!

  那硯臺的銳角砸中了蕭綜的右額,後者只覺得眉中一陣劇痛,眼前一片金星閃過,隨即是溫熱的液體沿著眼皮流淌而過,將右眼糊了一片。

  「你,你……」

  蕭統目光複雜。

  「你怎麼不躲!」

  蕭衍對孩子們的教導很嚴格,也注重因材施教。

  幾個兄弟之中,老二、老五和老八都有學武的天賦,所以從小受到名師教導,騎射遊獵每每百發百中,每日裡也練功不輟,身體和力氣其實比他這大哥要好得多。

  以他的身後,怎麼會躲不過一塊隨手扔過的硯臺?

  蕭綜從小是彆扭的性子,此時依舊是站的硬挺挺的,絲毫不願解釋,任由那血淚橫流。

  這樣子實在太過可怕,蕭統不知道是砸中了額頭,還以為傷了他的眼睛,一面高喊著「請御醫」一面沖到蕭綜身邊,彎腰查看他的眼睛。

  他之前逐退了所有人讓他們不得上前,如今連聲高喊御醫,哪裡會有人回應,好在離近了以後發現只是磕破了眉間的皮肉,最多是眉毛會豁一個口子,應當不會損傷顏面和視力,這才松了口氣。

  只是那血流的太可怕,太子伸手去擦發現血止不住,順手從案上拿過之前老三拿來的帕子,按在他的傷口上。

  「按住,先把血止了,我帶你去找御醫。」

  蕭綜不言不語,伸手乾脆的按住帕子。

  「這件事,我暫且替你瞞下洛瓦蘭之帝。」

  事情變成這樣,再有什麼訓斥之言都已經無法再說了,太子直起身。

  「但你那叫趙立的家令和侍衛們是留不住了。無論是你做的事,還是他們的悖行,都不能公諸於世。」

  「我也查過了,祝家也是會稽豪族,過去一直想要和京中搭上關係,最近像是歇了這樣的心思,會順路搭上你們的人,恐怕是看在你那王府印信的面上,說不得是想結下個人脈。」

  做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有違他的良心。「現在你的人逼死了祝家的女兒,又劫走了祝家的嫁妝大船,恐怕已經是結了仇。但為了父皇的安寧,我建議你最好大事化了,給祝家私下一些補償,好生安撫一番。」

  「不過是偏安一隅的小莊主而已。」

  蕭綜做出不屑的表情。

  太子以為他是面子下不來,拉著他的袖子一邊往外走,一邊諄諄善誘:「還有那祝家女郎,她自盡的地方有些麻煩,是那鄞縣治水有功卻病死的梁山伯墳前。他破了困龍堤解了當地之圍,朝中早有大臣上奏請封諡號,當地百姓也對他頗有感激。」

  「出了這麼件事,祝家死了個女兒的事情肯定是壓不住了,你若不安撫祝家,她的死因遲早要徹底揭出來,人家新婦好生生死在一個英年早逝的縣令墳前,你當別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有問題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說不定是祝家那女郎愛慕這年輕的縣令已久,知道心上人死了,又被家裡人嫁給別人,到人家墳上殉情的呢?」

  聞言,蕭綜嘴角扯出一抹壞笑。

  「不是說祝家『小郎』和那梁縣令一樣也在會稽學館讀書嗎?編造個郎情妾意棒打鴛鴦的事情很容易吧?」

  祝家還敢翻天?

  為了他的名聲,他說什麼都得認了丹宮之主。

  太子腳步一頓,用古怪地眼神看著他。

  「怎麼了?」

  蕭綜被看的有些忐忑。

  「若是平時,你這理由倒有點意思,也不難傳揚,可以蓋過種種疑點,可現在卻不行了,提都不要提。」

  太子收回自己的目光。

  「你可知祝家女郎嫁的是誰?」

  「我怎麼知道是誰?」

  蕭綜撇嘴。

  他自知道祝家女郎「生了惡疾沒幾天好活」就知道祝家是捨不得女兒。

  他心中另有大圖,對任何女人都沒有任何興趣還嫌是累贅,所以雖知道有可能是托詞沒有再追查,當然也不知道她要「沖喜」的是誰。

  祝家對他的忌憚從不是因為什麼舐犢之情。

  只是早知道這麼個註定要「死」的女人會給他弄出這麼多麻煩來,他就不會隨隨便便對待了。

  「是父皇最近看重的馬文才。」

  太子頓了頓,又說:「還有那祝家的小郎君,也有不少京中人家對他滿懷感激……」

  「昨日下午,已經由建康令傅翽陪著他來過了。」


第282章 按部就班

  被御醫照顧過傷口、吩咐了這幾天如何護理後, 太子派了人送蕭綜回去。

  離開東宮的蕭綜狠狠地一拳砸向花園裡的樹幹,霎時間落葉紛飛樹幹吱呀,驚得路過的宮人忙不迭地離開, 送他的東宮侍衛倒是毫不為奇,只靜靜地等著他發洩完,還能提醒上一句:

  「殿下, 小心您的傷口。」

  傷口?

  蕭綜冷笑了一聲, 頭也不回地離去。

  作為一個皇子,他看起來權勢驚人, 實際上作為沒有赴封地、就在父兄眼皮子底下的皇子,他所受到的掣肘太多,就連會稽的那條線, 也不是他自己發展出來的,更不是他想要如何就能如何辣手兵王。

  即便如此,祝家莊依然是他手上握著的最有用的幾個勢力之一,為此, 他選擇恩威並重,除了有需要時派去使者,大部分時間並不控制祝家莊如何, 但即使是這樣, 他們也能把事情搞砸了!

  「看來我之前是太過仁慈了。」

  他想著, 「還不知道叔父那邊會如何, 會稽畢竟是他的心血……」

  想到太子說祝英台換走了傅異, 帶來了蕭寶夤扣押了不少人質的消息, 蕭綜更覺煩躁。

  自從這個「祝英台」出現以後,很多事情開始朝著糟糕的方向發展。

  偏偏他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消息不夠靈通,什麼事往往要過上一陣才能傳達到他這裡,錯失了許多良機。

  「這祝英台,真是個禍害。」

  蕭綜從懷裡掏出一塊沾了血跡的帕子。

  這是剛剛太子隨手拿來壓住他傷口之物,將他展開後,還能看到上面寫著的漂亮行楷。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他與詩賦上的造詣極高,和馬文才、蕭綱一樣,雖然討厭帕子的主人,卻扔不掉這方帕子。

  因為墨蹟可能會消失的緣故,這帕子沾滿了血污也不能清洗,丟在地上恐怕都沒有人會撿。

  然而他毫不為意,就這麼把這塊髒汙了的帕子放入了懷內。

  ***

  「這就算過了明路?」

  國子學裡,傅歧滿臉擔憂:「那祝英台怎麼辦?繼續這麼藏著?」

  「為了隱瞞你兄長的事情,太子答應會庇護祝英台隱婚蜜愛:偏執老公寵上癮。過幾天她就要去玄圃園裡抄書了。那是太子的私園,沒有人能擅闖,現在用來收集藏書和抄錄,大多是字好的刀筆吏,像祝英台這樣有官職有出身的士人,不會受到怠慢。」

  這已經是馬文才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

  「等過段日子,等北朝那邊有了消息,再讓她以身體不適為由辭去。到那時候,也就沒人在乎她的事了。」

  「誰問你這個!我問那個祝英台!你娶的那個!」

  傅歧拍著大腿。

  「怎麼辦啊!」

  馬文才一怔,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自然是……認了和祝家娘子有緣無分,發誓『水賊不滅,誓不成親』,同時和祝家、祝小郎繼續保持著友好的關係。」

  「你,你好不要臉……」

  傅歧目瞪口呆。

  「綁了祝英台的人後臺極大,且他在暗我在明,只能小心行事,這時候還是裝什麼都不知道最好。」

  馬文才歎息:「我這樣的出身,不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不行啊。」

  傅歧知道馬文才的壓力有多大,這時候能這樣已經是拼盡全力保全之後的結果,不忍再問。

  「家父和家母都很感激你與祝英台,還有那些得知家人還活著的人家天咒。朝中已經就出使之事討論了一陣子了,這幾天大概就要出結果,如果兩國打不起來,那些人質還是很有可能被換回來的……」

  「難。」

  馬文才搖頭。「蕭寶夤即使在魏國也呈尾大不掉之勢,浮山堰一事又讓他的聲望到了頂峰。如今魏國重文輕武,武將早已經不滿,所以即使蕭寶夤是南人,也依然會得到支持,一時半會動不了。」

  「那出使的事?」

  傅歧一呆。

  難道他兄長要白犧牲?

  「現在即使能出使,在洛陽和魏國談判、與權貴活動少說也要一年半載,如果期間蕭寶夤為了湮滅證據一不做二不休將那些人質都殺了……」

  馬文才說出最大的可能。

  當夜,傅歧在院子中打了一夜的拳。

  對於馬文才和祝英台等人來說,看起來像是已經又過了危險的一關。

  梁山伯也在有條不紊的準備著禦史台的選拔試,他雖扮相怪異,但畢竟是做過一縣縣令的人,對於庶務十分熟悉,更難得的是他在會稽學館時曾精研過各國律法,對於律例十分精通,正是禦史台最需要的那種人才。

  而隨著馬文才在國子學中揚名,五館生也漸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借由多為王國屬官的身份,開始旁修起一些治理地方和管理實務上的學問。

  他們對自己的定位很精確:進不了流內甲等的高品清官,但也不大材小用去當吏差之流,高品清官的「輔佐者」和「地方官」就是他們未來的道路。

  如今甲等「士族」的清官已經很少自己處理庶務,大多只是領個官職而已,而作為他們的輔官,往往擔負著大量屬於主官的工作青葉靈異事務所。

  但即使是輔官,也不是能力足夠就能擔任的,他們往往要麼有著良好的名聲,要麼就是這些輔官的門客蔭戶出身,總之,決不能「墮了高門的名頭」。

  而他們的身份和名聲足夠合適。

  對於國子學來說,這也是一件幸事。

  國子學並不是不教這些實務,在國子學建立之初,蕭衍就考慮到高門子弟不通實務的問題,在國子學中聘任了不少精通醫蔔、算學、律法、天文地理和書法繪畫相關的博士,由朝中的官員兼任。

  馬文才前世見過的祖家後人就是算學的博士。

  但皇帝的想法是好的,可現實卻是殘酷的,以詩賦和經義為主的課程才是這些國學生感興趣的課,諸如書、算、法、醫這樣的課程很少有人問津,除非真的有人愛好這些或者家學淵源才會偶爾去上一次。

  有些原本對這些感興趣的學生原本想要好好上課,可同等門第的世家子弟都不去,還嘲笑學這些的人是「蠢物」,為了少年人的「自尊」,很多人只能荒廢了這些業藝。

  這些課程的先生本就是朝中的官員或是如東海徐家這樣的世家兼任的,沒人問津絕不會主動攬事,來上課的人少了,他們往國子學的次數也就少了,漸漸的更是不去了,時間一久,這些課程幾乎是等同虛設。

  而五館生的到來,使得國子學裡這些課程再一次被人翻出。

  根據蕭衍定下的規矩,哪怕只有一個學生要學,這些課程的先生也不能推辭,在定下授課的時間後必須前往國子學來給學生答疑解惑,於是雖然五館生的人數少,可一旦申請了教學,國子學的學官就不得不去向這些已經閑在家中的博士們「請期」。

  在當世的士族之中,能將這些學問學到「大家」程度,不是家學淵源就是真的對此有著狂熱的愛好,國子學有學生開始想要上課,大部分先生都會帶著好奇去一趟國子學帝域無雙。

  雖說其中還有不少庶人,但這些五館生的到來倒重新喚起了他們對「教學相長」的興趣,頗有些後世「滿級大號終於在新手村看到了小號」的感覺。

  尤其像是徐之敬這樣的五館生,本就是已經足以和國子學醫科先生坐而論道的程度,那位太常寺的醫官自從知道東海徐氏有人在這裡讀書後不必「請期」,根本是每天不請自來。

  對於五館生們來說,這樣的方向對他們也是極為有益的。

  首先,這些博士大部分是朝中的官員,在教導他們諸課學問時也會時不時提一些朝中的消息,以及現在朝官的事情,這是這些五館生們現在最缺少的。

  其次,因為學習這些科目的人少,上課環境比和國子生們一起上課的環境好的多,至少不會有人刁難你讓你不准入席,或者老師對你視而不見的情況。

  小班教學的品質提升極快不說,這些教導雜科的老師其實本身在經義和策論上的水準也不差,有些問題其實和他們提問也能得到回答,還不會受到鄙視。

  就如同平原郡那幾個庶人學生,現在已經漸漸不再去湊大課,而是在小課上尋求學問上的疑惑之處。

  重新啟用「小課」對於國子學原本的學生們來說只是一件新鮮事,他們瞧不上這些「雜科」,自然也不會對它們多做關注,最多覺得是這些五館生「有自知之明」了。

  其中,最受到皇帝關注的馬文才也在這些「雜科」的學生之列,但他比其他人更繁忙,因為他除了雜科,也頂著旁人諸多異樣的眼光去讀國子學的課程,而且學的居然還算不錯。

  廢話,複讀生成績能差嗎?

  就在所有人都按部就班開始走上自己想要的路子時,教導兵法、任職中書省的先生給五館生們透露了一個消息綜藝之諧星傳奇。

  北魏北方邊鎮爆發叛亂,梁帝終於批准了出使北魏之事,已經由中書省下詔向魏國邊關遞交了國書,請求魏國允許並護送使臣入關前往都城洛陽。

  ***

  「我只能將你送到這裡,接下來的路我沒辦法送你進去。」

  梁山伯將祝英台送到了東陽門外,看著前方高高的圍牆,滿臉擔憂。

  「前方是台城範圍了,我現在無官無職,只能目送你過去。」

  「沒事,我提前給玄圃園的書館送了信,他們知道我今天要來,說了會派人接我。」

  祝英台見厚厚的白//粉都掩不住梁山伯臉上的憂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就是去寫寫字,有什麼好擔心的?等下個月你考入禦史台也要來台城的,到時候我們就在一起『上班』了,還能一起『下班』。」

  梁山伯不太明白上班下班,但還是能從縣令的「坐班」中聯想到她想表達的意思,只能強忍著擔心擠出一抹微笑。

  「希望如此吧。」

  想一想,她居然在古代開始工作了,他們之中最有潛力的馬文才還在讀研,祝英台油然生出一種惆悵感。

  惆悵之後就是忐忑。

  人形打字機的日子,想想就很苦逼啊洛瓦蘭之帝。

  揮別了梁山伯,祝英台到了門口,果然有玄圃園的家令在那等著了。

  宮中藏書大多不能流出宮外,有些經史子集就是在太子在台城的別業玄圃園中完成抄錄的,如今已經成了文人名士出入之所,所以門衛一聽是玄圃園新來的書令,又有太子的屬官引領,立刻就放了行。

  那家令領著祝英台到了莊園中,在核對過身份和印信詔書後,便派了僕人領她去書館那邊,又給她發了些筆墨等物。

  「他去書館那邊?我正好也去,我來帶路吧!」

  祝英台一出門,就看見一個圓臉的少年伸頭伸腦。

  「三……」

  家令吃了一驚,下意識出聲。

  「知道知道,散了就回來嘛!」

  那圓臉的少年熱情地從祝英台手中接過重重的硯臺等物,搬著它們就領著祝英台往後走,邊走邊搭訕。

  「你新來的?」

  「今日才來。」

  祝英臺本著新人剛上班的原則,又是女扮男裝混進來的,儘量低調老實,連頭都不敢抬。

  「別害怕,太子不經常來這裡的,都是去文選樓,這裡大部分都是書吏和負責注釋經義的先生,都是好相處的人,也不辛苦。」

  那少年笑著問:「你能被太子招來,字寫的不錯?」

  「還可以吧。」

  祝英台謙虛著丹宮之主。

  「那詩作的也不錯吧?」

  少年又問。

  「詩?」

  祝英台懵然搖頭,「不會。」

  少年一呆。

  「啊?」

  突然間,長廊那頭傳來幾聲清咳。

  祝英台和少年聞聲看去,只見一身白色布衣的青年站在廊下,頭上還綁著繃帶,滿臉不贊同地看著這邊,神色有些不耐。

  「你怎麼在這裡!」

  圓臉的少年差點摔了手上的東西,跳著腳問。

  繃帶男沒有理他,眼神徑直從他身上掃過,落在了祝英台身上。

  「你就是新來的書令史祝英台?」

  「是。」

  祝英台微微躬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事實上,祝英台一見這人綁著繃帶還來「上班」,都快要哭了。

  說好的都是好相處的人,也不辛苦呢?

  抄書能把頭抄破嗎?是被書砸的吧?

  不,被書絕壁砸不成這樣,這是被硯臺砸的吧?

  傷了頭還要上班,這叫不辛苦?


第283章 上班打卡

  不能怪祝英台一看繃帶男就認慫,主要是這人看她的眼神太過犀利, 帶著點上位者的審視, 還帶著看著麻煩的厭惡, 要說真是感受的話……

  大概就是聽說有一個刺頭被分到班上的班主任那種感覺。

  原諒從未走入社會過的祝英台, 在她心目中最可怕的物件就是老班了。

  更別說這人還明顯被打破了頭, 不是刺兒頭,誰會頭破血流啊?這時代的南朝又不是北方,一言不合就抄傢伙美漫之驅魔神探。

  比起偽君子,祝英台更怕真小人,不會打架也不會吵架啊嗚嗚嗚嗚。

  「你別怕他, 他不是你的主官。」

  祝英台身邊的圓臉少年鼓勵他, 「他就是個過路的,不在這裡任職。」

  聽說這人不在這裡任職,祝英台松了口氣, 總算能笑的自然了:「這位郎君好,我是上虞祝英台,來這裡抄書的。」

  「你身邊那個也是個過路的, 不在這任職, 費心結交他沒有什麼意義。」

  繃帶男負手而立, 看了眼祝英台身邊的圓臉少年,淡淡地說:「無事獻殷勤的, 非奸即盜。」

  「你才奸呢!你全家都奸!」

  圓臉少年氣得手上直哆嗦。

  「混帳, 你腦子壞了嗎?」

  繃帶男怒目而視。

  這……這是什麼情況?

  搞半天他們不是來見自己的, 是來吵架的, 自己只是倒楣捲進來的小可憐?

  祝英台再蠢也看出兩人認識,而且不對付,心裡默念著「阿彌陀佛」,小心翼翼地從圓臉少年手中拿過自己的筆墨硯臺,露出一個假笑。

  看他這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萬一把硯臺摔了,她上哪兒跟人解釋去。

  「主官還在等著我,我要去赴任了女總裁的貼身特種兵。」

  祝英台也沒上過班,只能照著傳說中的那樣打個哈哈:「謝謝你幫我領路啊,回頭請你吃飯。你們既然認識,請慢聊,慢聊……」

  說罷,她抱著一大堆東西,貼著牆根一點點地挪走。

  繃帶男也不攔她,無語地看著她像是壁虎遊牆一般低著頭「逃跑」了,這才皺著眉不贊同地看向圓臉少年。

  「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見少年不說話,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這個月你和謝家老四有個詩會,是準備讓這個祝英台給你做兩首詩捉刀的?」

  「你以為我像你這麼齷齪?」

  圓臉少年怒極反笑,「我只是惜才,過來看看有這樣詩才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順便看看能不能從太子哥哥府上挖角到他王府裡去。

  當然,這話不能跟他說。

  「倒是你,被阿兄打破了頭還這麼不安分,你我好歹是兄弟,老這樣壞我的事到底是誰不安分?」

  圓臉男又怒又怨。

  「誰來看你的?」

  繃帶男忍住翻白眼刺激到他的舉動,看都不看他一眼,「我來另有事情。」

  說罷,大袖一拂,也施施然離開了。

  「果然是腦子被砸壞了……」

  圓臉少年憋著一肚子火看著便宜兄弟走開,嘟囔了一聲青葉靈異事務所。

  「這祝英台年紀也太小了點吧?難道是神童?」

  也不怪他感慨,祝英台這幅身體年紀本來就小,她又不會裝老成,看起來就格外小些。

  「天啊,人去哪兒了?」

  等繃帶男離開,圓臉少年連忙沿著祝英台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祝英台雖人生地不熟,可這時代的建築大多是對稱的,之前圓臉少年也大致說了方向,祝英台就朝著圓臉少年指的方向走了一陣子。

  沒一會兒,她看到這條路朝往一處大院裡有來來往往許多束著袖子的人搬著竹簡、木片等物來來去去,有些還在院門前的空地上曬著經書、布帛等物,終於停下了腳步。

  應該是這裡吧?

  但是之前好像說這條路走到底啊……

  實在不確定路,祝英台決定去找個人問問,所以朝那條路走了過去。

  「請問……」

  路那頭忙的熱火朝天,幾乎用焦頭爛額來形容,猛然間看到有個抱著筆墨硯臺的過來,頓時喜出望外。

  「你就是被分來填字的吧?來來來,快把這些竹片上的字填出來,再按順序擺齊了,不然讓我們怎麼串啊!」

  說罷,那人拉著祝英台就走到了旁邊一筐竹簡殘片旁,把她往前一推。

  「來來來,就這些!」

  「不,不是,我是……」

  那人來來去去搬竹簡,力氣本來就大,推的祝英台根本沒辦法好好說話天咒。

  「知道你不想來,誰想來啊,都請辭了好幾個了……」那大叔擔心她也和前幾個一樣離開,「殿下令我們半個月內串好這些竹簡,可我們連順序都不明白,難道瞎串?算我們求你了,能寫一點是一點吧。」

  祝英台聞言好奇地往竹筐裡一看,撚起一片長簡,見裡面確實是各種殘片,有些明顯保管不善後上了黴或是被火熏烤過,所以被清洗、處理過,字跡殘缺了不少,也難怪這些人說不知道該怎麼串。

  「行吧,不過我是新來的,我得先去主官那點了卯才行,而且還得看看我抄書的工作忙不忙,要是不忙,閒暇時候我就來給你們『填空』。」

  祝英台丟下那片竹簡,直起身子。

  「請問秦主簿……」

  「不行,不能讓你再溜了!之前那個來填字的也是說去找秦主簿有事,結果跑去書館了!」

  一聽到「抄書」,大叔脾氣突然壞了起來,強硬地不讓她離開,旁邊幾個晾曬著竹簡的小工也漸漸圍了過來,表情不太好。

  「但是我沒被分配到這兒……」

  「放肆,你們要幹什麼!」

  那頭圓臉少年追了過來,見祝英台被一群粗魯的吏工圍在其中,頓時厲聲疾喝:「那是新來的七品書令史祝英台,是要為太子殿下抄錄孤本的,你們是要以下犯上嗎?!」

  聽聞是「書令史」,這群一身短打的漢子們都愣住了,伸手阻攔的動作也為之一頓。

  圓臉少年慶倖自己來的快,否則就這麼個嬌弱瘦小的小孩,說不得就要被這些人掰斷了手腳帝域無雙。

  「沒這麼誇張。」

  祝英台也沒想到剛剛還笑眯眯的少年郎能突然變得這麼可怕,下意識擺手替他們解釋。

  「我來問路的,他們誤會了……」

  「連你的話都沒聽完嗎?」

  聽到祝英台的話,圓臉少年眼睛一眯,渾身氣勢更加淩厲,「你們都是玄圃園的家奴,一舉一動都牽扯到太子,沒有腦子就算了,連眼色都沒有,果真是一群愚蠢的庶人!」

  以「庶人」相斥,必定是有身份的士族,這些竹工頓時心裡咯噔一下。

  他們是這裡負責修補完善古籍殘本的,對於這些經典,上面大多是抱著「能修繕最好,修不了也沒辦法」的心理,所以在玄圃園裡能分到這裡來的本就是最不會討人喜歡的一群,此時被圓臉少年一喝,這些老實巴交的人一個個嚇得向祝英台跪了一片,口子念著請求饒恕之類的話。

  「不用了,沒這麼嚴重,你們起來吧。」

  祝英台見黑壓壓跪了一片,有些人跪下時沒注意膝蓋下的情況,被裂開的竹子刺的都流出了鮮血,心中有些發堵。

  「不要管他們,回頭我和秦主簿說一說,讓他好好教導他們一番,居然敢衝撞你這樣的清官……」

  圓臉少年討好地跟在祝英台身邊,示意著自己的「能量」。

  「我說不用了!」

  祝英台聽到他的話,驚得叫了一聲。

  「我現在要去和秦主簿述職,不能耽誤,我們走吧綜藝之諧星傳奇!」

  怕再留在這裡會吧這些竹工嚇死,祝英台一手抱著東西,一手硬拽著身邊的少年離開了這裡。

  臨走前她還回過頭,對那些擔驚受怕的竹工露出了一個笑容,想安撫他們,讓他們別害怕。

  就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理解就是了。

  但拜圓臉少年所賜,一直到見到秦主簿為止,祝英台臉色都不太好看。

  原本是好好解釋就能說清楚的誤會,硬生生以這種方式收場,而且還是祝英台信誓旦旦要「低調做事」的第一天,這讓她十分心塞。

  都說太子仁厚慈愛,愛民如子,受過他恩惠的災民和庶人不計其數,可如今他府上一個少年都對竹工是這個態度,太子性格如何實在難說。

  祝英台對自己的前途又開始憂愁起來。

  低調、低調。

  勤奮、勤奮。

  沉默、沉默。

  阿米豆腐。

  「我就不進去了,省得讓他看到我在偷懶。」

  身為太子府的主簿,裡面的人當然認識他,他懶得多費唇舌解釋,遂乾脆選擇不進去。

  「你直接推門進去就好。」

  「多謝。」

  雖然不太喜歡這少年的跋扈,但她在會稽學館這麼久也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他從小受到的就是這樣的觀念,往往在和「同類」交往時,他們還是有氣度又風趣的,所以也只能笑著道謝洛瓦蘭之帝。

  「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沒有你我找過來還有些麻煩。」

  「哪裡哪裡,答應了把你送過來就要善始善終嘛哈哈,你喊我蕭三郎就行了。」

  圓臉少年樂滋滋地說,「你記得你之前說的,要請我吃飯哈。哪天你空閒了和之前來接你的王主簿說一聲,約好時間我就來!」

  說罷,似是心情大好地離開了。

  小三郎?

  這是什麼名字?

  祝英台為難地撓撓臉,感覺這名字有點難以啟齒。

  還有那吃飯的話……

  那是客氣阿喂,順口的客氣話啊啊啊啊!

  她還沒領到工資現在吃住都是在吃老本啊啊啊啊啊啊!

  心裡一萬匹草泥馬跑過,祝英台估摸著自己出門沒翻黃曆,深吸口氣正準備去敲門,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

  「你就是祝令史吧?」

  秦主簿是個笑眯眯的老頭,看起來非常和善。

  「我聽到外面有動靜,就估摸著是你來了。」

  祝英台一見是個好說話的老爺爺心裡安了一半,再見他都不多囉嗦從抽屜裡拿出一大串鑰匙,另一半也安了。

  就怕上司見面說一大堆大道理啊。

  「走,我帶你去你要熟悉的地方丹宮之主。」

  他一邊領著祝英台,一邊絮絮叨叨地介紹。「太子要修文選,親自拜訪了不少高門,借了些不外傳的孤本和典藏出來,這些書太過珍貴,而且都要很快還回去,之前殿下調了不少書吏過來,總是讓殿下不太滿意。」

  「這些高門也不想要字跡平平的書吏侮辱家中長輩的珍藏,非要書品上上的士人抄寫,哪裡有那麼多……咳咳,總而言之,這些抄寫的動作都很急,可能沒什麼時間讓你先熟悉了,你就從這間屋子著手吧。」

  他領著祝英台來到一間單獨的小院前,院子門外把守著好幾個全副武裝的侍衛,和之前寬鬆的環境完全不同。

  秦主簿打開了第一間房間。

  「這裡是史籍類,有專門的小廝和侍女負責給你伺候筆墨,你就只要抄寫就行。不過你要注意,為了保護這些孤本,這裡是沒有火的,早上來早點,天黑了就抄不得了。」

  他指了指屋子裡。

  祝英台道過謝,從他手裡拿過鑰匙,剛一邁進屋,就被嚇得倒吸了口涼氣。

  「這,這些都是我要抄的……?」

  「這只是第一間屋子,後面還有四間,都是您要抄的。」

  聽說還有四間,祝英台呆若木雞地仰起頭,看著屋內密密麻麻的經卷書本,腦子裡突然響起一首BGM。

  從天到地,從地到天,天上地下多麼壯觀,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

  啦個頭啊,摔!

  我還是乖乖去嫁人吧!


第284章 作文精選

  祝英台雖然讀的是四書五經, 學的是經史文章, 可本質上還是個理科生。

  但凡她要喜歡抄書,當年也不會選擇讀化學。

  所以即使這份工作很適合隱藏身份、很適合現在的祝英台, 她的內心也是痛苦的。

  等她知道為了保持卷面乾淨以及安全考慮,整個書閣裡都是沒水沒火時, 眼淚更是往肚子裡流。

  這代表除了上廁所能休息一會兒以外, 她工作時連口水都沒得喝。

  可話說回來, 你連水都沒得喝又能上幾次廁所?

  這簡直是個悲劇。

  一開始,祝英台還正襟危坐,用正楷抄寫的工工整整字跡清晰,沒過一會兒, 她連眼睛都開始疼了。

  因為不能用燈,抄寫書卷的地方被安排在有自然光源的窗下,只要在太陽下寫過字看過書的人都知道, 雖然光線好,可是看一會兒眼前全是光暈和重影,眼睛也酸澀的厲害世界人間。

  「郎君歇一歇吧。」

  負責伺候筆墨的小廝大概是已經習慣了祝英台表現出的這種情況,體貼地勸說著:「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這也太費眼了。」

  祝英台放下筆, 問身邊伺候筆墨的小廝墨童:「之前抄書的人都這樣嗎?」

  「像這樣的書閣有三個,唯有這個不進水火,另外兩位書令史都可以用燈的。這邊的書令史已經缺了不少日子了,之前都是國子學裡閒暇的書吏和學生、以及太子府上的常侍官輪流來抄, 寫了一些。」

  他指了指另一側已經抄好的部分。

  「只是他們畢竟是斷斷續續的來, 能寫的也有限。」

  「國子學的學生也來這裡?」

  祝英台聽的眼睛一亮, 「他們能過來抄嗎?」

  「這間書閣裡大部分都是孤本,外面是看不見的,雖不能借出去,卻可以在這裡看。有些國子生慕名而來,說是抄書,其實是來看書的。」

  墨童笑著說,「等他們把自己感興趣的部分看完了,也就『抄完』了。太子好脾氣,也不嚴格拘束他們要寫多少,時間久了,我們也就習慣他們這樣來『借書』了。」

  啊,懂了,難怪之前還有什麼小三郎的在這裡亂晃,看樣子不是在這任職的就是來蹭書的閒人。

  不過能出入玄圃園,怕也不是什麼無名之輩權臣閑妻。

  祝英台了然地點點頭,休息了一會兒,就認命的繼續抄寫。本來還用正楷的,慢慢也用起了更放鬆點的行書。

  也不知是不是行書更符合如今人們的審美,當她換了行書之後,伺候筆墨和負責裝訂抄本的幾個小廝都盛讚起她的字來。

  可能是太子和眾家擔心談論歷史和政治會引起麻煩,在這個書閣裡的書籍大多是歷代的詩文,即使有史書類,也大多是詠史之詩和一些點評人物的詩賦,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詔令、上書類文章。

  這書閣中有不少臣子奏述給皇帝的上書,亦有皇帝下達的詔令,甚至還有彈劾同事的奏疏,實在讓祝英台歎為觀止。

  她是新來的,書閣中的人不敢給她抄魏晉以前的古本,所以她抄的大多是本朝和劉宋和蕭齊年代的,即使如此,也足夠讓她看出很多東西。

  也難怪太子要親自上門才能借到這些珍貴的孤本,若非家中有意保存,到哪裡去找這麼多詔令和上書來?

  這些東西原本就屬於「內//參」,也難怪不准帶出書閣,也不願讓隨便什麼書吏去抄了。

  「這些東西,全部都要收入文選嗎?」

  祝英台閒不住,邊抄邊問。

  「不,這些只是每家送來的,殿下的意思是,先抄錄收入,待編選時再做挑選,選辭藻華美、聲律和諧以及對偶、用事切當者入。」

  墨童回應著。

  祝英台抄書的手一頓。

  「什麼?不是每篇都用,只是先抄著?」

  見祝英台似有不滿,幾個小廝都有些擔心她撂挑子不幹,連忙解釋梁山事務所。

  「近百年來,戰亂頻生,尤其是當年衣冠南渡,丟失散佚的經典不勝枚舉。經史子集還好,大族為了著書立說,總是要妥善保存一些經典的,但是這些詩文曲賦、祭文奏記,往往都丟了個乾淨。殿下說,世上雖要有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謀夫之話,辯士之端,記事之史,可如果人人都只記得這些,人間也未免無趣了一些,諸公和陛下都認為殿下之言有理,這才開始編這《文選》。」

  這些小廝在這裡已經任職很久,所謂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無論這裡抄書的人怎麼變,他們卻不變。

  他們聽太子說的多了,見的也多了,也就知道該怎麼打動人。

  「所以借此機會,即是為了編纂文選,也是為了替後人保存這些文章。如果都沒有人做,以後的人只知道上古之時有四書五經,不知有這些精美絕倫的辭藻,豈不是可惜?」

  祝英台只問了一句,幾個書童小廝說了這麼多,硬生生把能說會道的祝英台都說怔住了,「哦」了一聲後,低下頭乖乖的抄書。

  淚,不抄行嗎?

  這是在為以後的文藝青年們留作業呢親!

  就這麼抄著抄著,祝英台發現抄書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她的知識儲備大部分來自于原身的留存,一手好字也大多是原身練就的,她的書法之所以能「大成」,是因為她在後世也練過書法,臨摹過大量的字帖,眼界和發展都比原本的祝英台要強,屬於一種水到渠成,可論「基本功」,遠遠沒有原身扎實。

  可隨著不停的抄書,她參閱了大量高門士族的帖本,這些士族大部分就是當時書品極高之人,每翻閱一本,便等於學習了一遍這些人的字體和筆法;

  除此之外,為了怕寫壞而從頭再來,她抄書時十分認真,這不是簡單的重複工作,她在持續不斷的接觸各類文章和對這些文章的點評,不但在加深她的記憶,也給了她新的啟發未來之元能紀事。

  別人都是「先學後用」,唯有穿越而來的她是「先用後學」,在這裡重新學習了一次。

  等意識到這一點後,祝英台再也不埋怨什麼了,不必書童小廝們鼓勵,自己先端正了起來,拿出了以前泡圖書館的勁頭。

  見祝英台不必別人伺候,自己就抄的風生水起,幾個小廝書童終於松了口氣,眼見著她已經抄寫的入神了,他們擔心會打擾到這位書令史的「狀態」,幾人研好墨、做好輔助工作,就悄悄地離開了這間書房。

  「這位祝令史看起來是個活潑的性子,想不到這麼坐得住。之前陸家那位書令史只抄了一早上就借病回家了,後來說是眼疾發了,我看祝令史身子骨還沒陸令史強健,可硬生生坐了一早上也沒抱怨,真是了不起。」

  一位小廝嘆服。

  「現在還算好,再過一陣子要入夏了,不知給不給放冰盆。如果不給放冰盆,我怕祝小郎撐不住啊。」

  書閣裡三面都是書櫃,又悶又熱,為了抄書方便又要在日光之下,越發酷熱,要真入了夏,他們怕祝英台又跑了。

  「你們說,二殿下為何讓秦主簿說這些要儘快抄完?明明沒那麼急的……」

  一個小廝剛問出口,被墨童瞪了一眼。

  「貴人們的事情,咱們什麼都不要問,當不知道就行了,小心給自己惹禍!」

  「什麼二殿下?他刁難誰了?」

  聽到後面發出的聲音,幾個小廝嚇了一跳,見了鬼般回過頭來重生軍婚撩人。

  只見書閣的另一頭,一身便服打扮的蕭綱正偷偷摸摸地翻牆過來,恰好落在他們身後不遠處。

  三皇子經常來玄圃園看書,有時候興致好了也會幫著抄幾張。他是皇子,即使太子說了這裡的東西不經允許不能帶出,他要帶走自己謄抄的東西也沒人敢管,所以幾個小廝都認識這位元三殿下。

  一時間,幾人後悔不迭,跪做一片。

  「不用說我也知道,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肯定是聽說阿兄難得召來一個可用的人,要把這事給攪黃了!」

  圓臉少年正是蕭綱,聽了幾句就先入為主,氣呼呼地要去找祝英台「告狀」,其他人也不敢攔。

  他眼尖,一眼看到祝英台正在窗邊抄書,剛走過去幾步,又突然想起就算他說了,祝英台也沒辦法拿他那腦子有病的二哥怎麼辦,頓時止住了腳步。

  要不,去跟大哥說……

  不行,說了又要怪我不帶侍衛到處跑。

  正在猶豫間,只見原本在抄書的祝英台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筆,拿著半張小簡對著太陽照了照,嘀咕著說:

  「咦?好像不對??」

  見她抬起頭,三皇子反射性低下頭往下一蹲。

  「我蹲什麼!」

  蹲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男神追妻也漫漫。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祝英台念完了,恍然大悟道:「哦,是西北有高樓啊!」

  這首詩祝英台背過,因為當年有個「為什麼孔雀東南飛」的提問,讓她印象深刻。

  只是在這裡的《西北有高樓》似是哪家送來的竹簡殘片,記沒有注明是誰寫的,也沒注明朝代,甚至連詩名都沒有,就寫著這麼半篇。

  「這詩有什麼問題嗎?」

  蕭綱對這首詩有印象,他記得那竹簡還是他刨出來的,雖也是世族所借,但因為無名無記,被當做為太子面子拿來湊數的,就丟在牆角一堆故紙堆裡。

  看樣子他們確實擔心祝英台做不好這活兒,都拿些不緊要的東西給他練手。

  「只有一半啊,另一半去哪兒了?漏寫了?字跡被水沖沒了?」

  祝英台拿著這半卷西北有高樓,在心裡思量了半天。

  按道理,她就是個抄書的,少了就少了,和她工作無關。

  可這確實是後世有名的詩作,正如那些書童所言,若古時有所缺失,後人就見不著了。

  她心裡實在是惋惜只有一半,再左右看看,發現沒有人在,那些書童也只負責裝訂,於是模仿著書簡上那些字的筆跡,在竹簡後面空白的地方補上了: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在下慎二,有何貴幹。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等墨蹟幹了,她對著竹簡拜了拜,又在紙上抄了一遍,跟做賊一樣把竹簡丟在了抄過的那一堆裡。

  放下這篇,她就又陷入無窮無盡的抄書海洋裡去了。

  大約是因為她抄的太認真,連三皇子都不好意思打攪她,又沿著牆根走了回來,警告過書童們不要提起他來過,就竄到前面去看書了。

  幾個書童擔驚受怕,再也沒閒心思在外面偷懶,一個個進了屋內繼續幫著裝訂和校對,祝英台見他們進來,心提起老高。

  這些書童都是心細之人,可對文學性本身沒有什麼見解,校對也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對查找錯誤,發現沒有字錯,也就放了下來。

  見什麼事都沒發生,祝英台松了口氣。

  這種「善行」雖不能公諸於世,可依舊能讓她為之高興。

  等抄到終於頭暈眼花繼續不下去了,祝英台表示自己要出去走走,幾個書童才捂著嘴笑著提醒她該吃飯了。

  「還包飯?」

  祝英台眨了眨眼。

  還挺人性化!

  目送著祝英台跟著幾個書童走出書閣,在前面看書的三皇子悄悄放下手中的書,推開了書閣的門。

  這地方一般人不給進,可對於經常來這裡找書看的幾位皇子來說,鑰匙是隨取隨用的,守衛也不敢攔他真理大帝。

  他踏進屋中,從祝英台抄過的那一堆書簡布帛中翻出那首記載著「西北有高樓」的竹簡,目光剛剛掃過,便愕然失色。

  這些殘簡雖是湊數的,但能放在這裡,大多年代頗久不曾常見。

  譬如這卷,便是東漢末年大動亂時留存之物,只是這首詩寫的太過悲切壓抑,所以讓少年的他不喜。

  但被祝英台添上幾句之後,原本樸素渾厚的古詩陡然一變,從高樓寫起,以高飛做結,在弦歌交錯中縹緲空靈起來,更有「結伴高飛壯懷激烈」之感,隱隱蘊含老莊之意,讓一首悲切之詩分外悱惻和震顫人心起來。

  「籲(我)兮(操)!」

  久久之後,蕭綱放下竹簡,一拍大腿。

  這祝英台果然是神童,更難得的是謙遜過人。

  這麼牛,居然還說自己「不懂」?

  ***

  淪為「人形打字機」的祝英台忙活了三個多時辰才忙完了第一天的「工作」,和秦主簿打了個招呼之後,準備回暫居的客店去。

  那秦主簿原本對祝英台只是客氣,待「驗收」過她今天一天的工作成果後,客氣頓時變成了「諂媚」,幾乎恨不得讓她住在玄圃園裡,就怕她走這麼一截路浪費了體力,明天有藉口不來了。

  在祝英台再三保證明天還來以後,秦主簿不但親自去準備了牛車送她回客店,還再三表示若她有一切需要,都可以向他提出,他一定會設法向太子請求。

  這樣的熱情讓祝英台有點招架不住,幾乎是狼狽而逃縱兵奪鼎。

  「難道我第一天表現的太好了?是不是該少抄點?」

  從沒有過工作經驗的祝英台摸著下巴,心裡有些忐忑。

  「完蛋了,要是我第一天就寫了這麼多,以後偷懶會不會挨駡啊?」

  「回來了?」

  梁山伯一聽到推開院門的聲音就走了出來,擔心地問。

  「玄圃園裡如何?」

  「挺好的,就抄抄書,主簿還讓牛車把我送回來了,明天早上來接我。」

  祝英台笑著點頭。

  「環境也不繁雜,就幾個書童,抄完就能走了。三天一休沐,休沐兩天。」

  專車上下班,上三天班放兩天假,工作六小時,包吃還分配下屬,就是抄完了人累一點,還費眼。

  這麼一想,工作還不錯。

  回到屋裡,祝英台累攤成一團,大致跟梁山伯說了下自己的工作環境,梁山伯聽完松了口氣,終於放下心來,去準備自己的「考卷」。

  「你在寫什麼,眉頭皺成這樣?」

  祝英台懶洋洋直起身,好奇地問。

  「禦史台中不缺能吏,缺的是言官。」

  換言之,就是能罵人和敢出頭的人,「幾位使君都願舉薦我,但禦史台的規矩,得做一篇奏事或是上書做行卷。我沒寫過這些,這些平日裡也見不到,正在煩惱……」

  言官品級比能吏要高的多,也最稀缺,彈奏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可能整個禦史臺上下都要遭殃,所以都是慎之又慎長生遙。

  梁山伯想要出頭,從最底層做起是沒前途的,可想要拿下這個位置,又不太容易。

  文章他是會寫的,可沒有參考,他把握不好這個「度」。

  他自嘲。

  「是我出身太低,也沒門路。」

  莫說他,就算是馬文才、傅歧等人也接觸不到這些朝廷公文,也許傅翽有聽過,可他是什麼身份,敢去麻煩建康令?

  這些嘮叨,他也只能和祝英台說說。

  「奏事?上書?」

  祝英台語氣上揚,滿臉詫異。

  「你缺這個?」

  「你……」

  梁山伯看向祝英台,眼中光芒大作。

  「你有?」

  「有有有,抄了一早上《奏彈王源》、《奏彈曹景宗》之類……」

  梁山伯已經驚喜到一躍而起。。

  「我就說這個《文選》為什麼讓我覺得熟悉!」

  祝英台恍然大悟,擊掌而贊。

  這不是古代優秀作文範本參考書嘛!


第285章 出使北方

  最近的建康城中, 若論最大的新聞,必定是時隔四十多年後, 南朝重新向北朝派遣使臣。

  上一次兩國來使,還是齊武帝時,南齊派使臣弔唁去世的文明太后。

  自梁帝登基,北朝收容了從南方逃亡北方的蕭寶夤等皇室並拒不遣還之後,蕭衍就視北方為敵, 再也沒有派出過國使。

  之後幾次對北方用兵都沒有占過什麼便宜, 依梁帝自恃為「正朔」的脾氣,若大勝了還有可能派出使臣, 吃虧了就絕無可能再派人出使北魏。

  所以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竟沒有人知道北邊現在如何,除了一些民間商人走私帶來的隻言片語,只能從一些早些年投降梁國的魏國將領口中知道一鱗半爪。

  如今形勢比人強,南方剛剛經歷過浮山堰之敗士氣大跌,即使有京中一起發動推動兩國開關, 可好面子的皇帝還是等到北方出現動亂才終於同意了遞交國書。

  魏國那邊回應的很快, 正駐守在南邊的元澄回了信函, 說自己正要班師回京,可以帶上樑國的使臣回京,只是速度要快,大約北方動亂的緣故, 元澄也要急著趕回去出使。

  北方六鎮, 說起來大半還是他這一脈的舊故, 需要他去安撫。

  於是梁國這邊所有事情都被按下,朝中上下全力以赴在點選使臣、以及遞交的國禮上。

  說起要出使北方,大部分臣子聯想到的都是要面對一群野蠻的胡人,腦海裡浮現的自然也是手能裂虎的那種形象,加之這次去還肩負著「祈和」的任務,說白了是去受氣的,是以庭上諸多大臣都不願意擔任這個主使的職位。

  索要人質這種事情,若沒有互換的人質,就等於是要等著別人獅子大開口撩倒撒旦冷殿下。

  「朱異,你機敏練達,最得朕心,不如你去。」

  見蕭衍點名自己的寵臣朱異,眾人一喜。

  朱異不慌不忙地從朝列中出列,上言道:「兩國交聘,最重容止出身,歷來我國出使北方的使臣,皆為僑士(南渡的士族),且往往要比試才藝。而臣出身不夠且不提,吟詩唱和也並非翹楚,我個人丟臉事小,只怕會有傷國譽。」

  他這話說的在理,前幾朝派遣使臣幾十次,最多的是在宋文帝年間,派出的無不是出身高門、有才學有風度的人,即使是副使和隨官,也大多是才辯出眾之人,而且都有一個特點——是從北方南渡的僑姓士族。

  朱異這話一出,朝堂上出身僑姓的士人皆是心中一震,面露為難之色。

  就在這時,一直若有所思的二皇子蕭綜突然出了列。

  「父皇,既然諸位臣公都頗有疑慮,兒臣願為父皇分憂,擔任主使,前往魏國。」

  蕭綜之聲鏗鏘有力。

  「兒臣深受君恩,既出身皇室,出身已經足夠。若論吟詩唱和,也不懼與人,應為合適人選。」

  蕭綜這一出頭,朝堂中一片譁然。剛剛還靜默不語的大臣們紛紛開始交頭接耳,討論著他的決定,頗有贊同之人。

  他剛出列時,皇帝和太子就為之色變,再見一眾大臣居然有不少贊同的,臉色越發難看。

  「不行!」

  太子第一個出聲發對。

  「你身為天潢貴胄,出為南徐州刺史,入為侍中、鎮右將軍,意義重大,決不可親犯險境絕品強少。如果北方時局動盪,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你是想讓父皇為你憂心嗎?」

  「我正是為了不讓父皇憂心,所以才要出使!」

  蕭綜與兄長目光相交,兩人都表情堅毅,頗有絕不退讓之勢。

  「總是要人去的,為何不能是我?」

  太子一肚子擔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說,只能硬邦邦地回道:「朝中有這麼多人可去,為何必須是你?」

  太子蕭統一向是個斯文有禮的人,從不會像這樣連個理由都沒有的就反駁別人,於是一時間百官嘖嘖稱奇,又在心中感慨太子果然仁厚。

  若換了哪個皇子,有這麼個年紀相近的競爭對手要離開京中都會欣然同意,而不是像這樣為了安危大力反對。

  聽到大兒子反對二兒子的「熱血上頭」,蕭衍滿意地點點頭,應和道:「我國難道已經無人了嗎?要讓皇子親自為質,出使北朝?老二,知道你心是好的,不過……」

  「如今這形式,敵強我弱,若我為質能換來幾年太平,我為質子又如何?父皇養我一場,也算我報了君恩國恩了。」

  蕭綜鏗鏘道:「在北邊姓蕭的人又不止我一人,沒見魏國殺了誰,又欺辱了誰,可見魏國對南朝來人還是有所禮遇的。」

  這話就不是自薦,而是有些誅心了,幾乎是當場揭開眾人粉飾太平的虛偽,直指出使的本意。

  「你這蠢兒!」

  蕭衍本就有些掩耳盜鈴,聞言黑了臉,將龍椅重重一拍。

  誰都看得出皇帝捨不得兒子,若皇帝捨得兒子,這豫章郡王這麼大年紀早就該去封地了,而不是諸子都留在京中仙命長生。

  偏偏這兒子也不知是哪裡吃錯了藥,偏要「為國犧牲」,以一國王子之身,寧願冒著被扣下為質的風險,也要去出使北國。

  霎時間,氣氛凝重,朝會也幾乎要進行不下去了。就在此時,有一紫衣官員歎息一聲,步出佇列,自薦道:

  「陛下,臣願出使。」

  這人一出列,蕭綜心中便咯噔一下,知道無論自己再怎麼爭論,父皇也決計不會讓他出使了。

  偏偏這人聲譽門第太高,蕭綜連向他表達怒意都不能肆意而為,只能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兄長蕭統。

  出列之人,正是「烏衣巷人」謝舉。

  「先生,您……」

  蕭統顧不上弟弟的怒視,擔憂道:「您剛剛巡視五館回來,就又要啟程北上,身體可受得住?」

  「皇子都願為國分憂,臣又何懼小小辛勞?」

  謝舉笑道:「臣雖才德平平,但好在出身還可以,吟詩作對也還行,若蒙諸位不棄,便讓臣去吧。」

  謝舉是中書令謝覽的弟弟,可謝覽卻依舊說「我學識才藝不如他,他喝酒不如我」,他在國子學當博士時,每有宣講,座無虛席,尤擅長玄學和佛理,出身更不必說,這般「謙虛」,是為了懟之前以此為藉口不願出使的朱異罷了。

  朱異被懟了也不敢有任何不悅之色,反倒還要掩面表示羞愧。

  蕭衍見不必送走兒子,自是大喜,當即定下主使謝舉,又問他有沒有中意的副使人選國際製造商。

  謝舉想了想,猶豫道:「卻要向皇帝借兩個人。」

  「哦?何人?」

  蕭衍奇問。

  「一是陛下身邊的郎官陳慶之。此人出身禦史台,素有才辯又精幹練達,可為臣之輔佐;」

  「可。」

  皇帝點頭。

  「二是如今在國子學就讀的五館生,陽翟褚向,臣……」

  蕭衍還沒反應過來,蕭綜已經叫出了聲:「不可!」

  見眾人看向他,蕭綜黑著臉解釋道:「此人和北逃魏國的餘孽蕭寶夤是甥舅關係,謝侍郎要帶他出使,不太好吧?」

  被蕭綜這麼一解釋,眾人才想起褚家曾尚過一位公主,與蕭寶夤還是同胞兄妹,頓時恍然大悟。

  「臣出使魏國是為了什麼,殿下應該明白。此次出使,不但要與魏國斡旋,更要提防如蕭寶夤之流橫生波折,褚向出身如此,反倒有諸多變通之處,尤其蕭寶夤手握重兵鎮守邊關,通行邊關時有此子在隊伍之中,或許能讓他投鼠忌器……」

  謝舉將自己的想法說的明白。

  「況且蕭寶夤在南境,而我們是要去洛陽,兩人並無什麼碰面的機會。」

  「萬一他有心投奔魏國,半路跑了呢?」

  三皇子難得和蕭綜一條心,也提出自己的疑問。

  連皇子們都是這種戒備之意,皇帝會對褚向有多忌憚,可想而知都市小神醫。謝舉想起那位故去的佳人,心中不由為之悲歎。

  若知自己的兒子會落得如此境地,她會不會後悔當年沒有跟隨蕭寶夤一起北逃呢?

  她若走了,說不得音容依舊吧。

  「朕亦准了。」

  蕭衍居然點了頭。

  「父皇!」

  「這……」

  「若他有心北逃,哪怕不出使也會找到機會離開,我能防賊一時,難道能防賊千日嗎?」

  皇帝一揮手。

  「謝使君若要此子,便將此子給你吧!」

  ***

  消息傳到國子學的時候,蕭氏宗親和後戚子弟對褚向出身瞭解的,皆是嗟歎,而對他不瞭解的,卻多半羡慕他的好運氣。

  別的不說,這天底下能被謝舉親自點名的少年,這「榮譽」已經足夠炫耀一輩子了。

  在此之前,褚向雖出身顯赫,卻名聲不顯,也得不到最好的教育,甚至不得不去會稽學館投入賀革門下方能有所學。

  他在選拔試時,先是憑藉自己與母親長相肖似的特點入了謝舉的眼,後來又在眾多捉刀的質疑聲中頂住壓力「一鳴驚人」,方才獲得了就讀國子學的機會,可即使入了國子學,也依舊是邊緣人物,甚至待遇還沒有五館生好。

  作為被皇帝親自點去臨雍殿讀書的他,甚至沒有可能和其他五館生一樣去上小課,也沒有辦法去另闢蹊徑,所有的皇室子弟就是最好的眼線,提防著他在國子學內結交任何人脈、妄圖再起耐瑟瑞爾的輝煌。

  在這種壓抑的境地裡,但凡是個意志薄弱的,不瘋了也要憤世嫉俗起來,然而謝舉點了他出使北魏,哪怕只是因為他的出身,也是幫著他脫離了這種可怕的結局。

  所以當馬文才等人見到他時,也都決口不提出使的危險和他身份的尷尬,而是紛紛恭喜與他。

  「我倒是很高興去北方,就是怕家中長輩擔憂。」

  褚向靦腆地笑笑,謝過幾位同窗。

  「只是我這一去,少不了一年半載,我那長輩身體不好……」

  「長輩,是?」

  幾人好奇問。

  唯有馬文才隱隱知道是誰。

  「是我的姑母。」

  褚向歎道。

  「她也是個可憐人。」

  聽說是廢帝的皇后褚氏,眾人肅然起敬。

  「因為各種緣故,她不願求醫,怕連累到別人,但我實在放心不下。」

  他對徐之敬等人一禮。

  「臨去之前,我想請諸位到我家做客,一來是為我踐行,二來,勞煩諸位以此掩飾……」

  「我欲求徐兄,為我姑母看看病情。」

悠于 2018-12-22 18:45

第286章 餘毒未清

  因為褚向要出使, 所以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個官職,除此之外, 還要和相關的官員學習北方的人文情況、各種禮儀,還要附帶著瞭解朝廷這次出使的意義。

  因為種種原因,褚向再住在國子學裡明顯不再方便,學中便讓他回家裡去住。褚家雖然破敗, 但還在內城,起早去點卯並不會影響到任何人。

  但徐之敬等人就沒那麼容易出門了,他們又等了三天, 等到休沐, 才跟著褚向一起到了褚家。

  褚家之前身為後族, 自然佔有內城最好的一片建築, 而且這片宅院還是朝中所賜, 沒花一分錢。

  改朝換代後,褚家隨之沒落, 但畢竟還有這身為士人的尊嚴, 即便這位家中子弟勢必再無再起的可能,卻沒有人仗著家族的名義去搶佔這座院子。

  可這麼小的孩子,家中又沒主事之人, 被下面的奴僕偷偷拿去什麼東西變賣卻是常事,而且他們偷完了東西之後, 往往就拿這些錢想盡辦法為自己贖身, 或者乾脆逃竄到別的大家去做蔭戶, 褚向那時候還小, 對此毫無辦法,諾大的宅院也就這麼凋零了下來。

  這種情況自褚向的姑姑隱居在這裡以後得到了好轉,無論如何,曾經管理過整座宮廷的皇后管理一個廢宅子的能力還是有的。

  只是那時候奴僕已經沒了太多,能動用的人太少,家中的家產也大多充了公無以為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下,褚皇后也只能選擇封了大部分的院落,僅使用其中幾個院子。

  所以,當褚向帶著他們從偏門進入褚家時,面上是真的有窘迫之色。

  「家裡人少,所以有些簡陋……」

  「誰沒逛過大宅子怎麼的?別磨磨唧唧了,你不是來讓徐之敬給你姑姑看病的嗎,又不是來你家逛宅子的天界戰神!」

  傅歧搶先開了口。

  他性子直率,咋咋呼呼之下倒讓褚向放鬆了不少。

  「是,請進。」

  褚向好歹是世家子,家中的忠僕還有幾個,一回家立刻有人前來迎接。褚向也知道家裡其他地方沒什麼好看的,直接帶著他們往主院走:

  「我住在我父母曾經住著的院子,那裡一切都還齊備。原本也曾想請姑姑住主院,但我姑姑說,這是她兄弟的家,卻不是她的,所以辭而不受。你們先去我住的地方稍作歇息,等會兒我帶徐兄去見我姑母。」

  站在徐之敬身邊的馬文才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她曾是一國之母,她的家,自然就是現在的宮城。

  如果真是隨遇而安之人,隱居在侄子的家裡,侄子又父母雙亡孤苦可欺,為了替侄子撐起門面,當然是住在主院裡,以免家中覺得沒有大人。

  可她選擇了住在客院裡。

  是因為宮城已經回不去了,所以索性將自己當做寄居在外的客人嗎?

  馬文才原本以為能培養出褚向這種雙面性格的褚皇后,應該是隱忍又狡猾的女子,現在看看,她的性格倒出人意料的剛烈。

  也難怪皇帝不肯放鬆對褚家的戒備,如果高抬貴手繞下的敗軍之將都是這樣的脾氣,萬一培養出個立誓復仇的也不稀奇我是全能大明星。

  只是未免……

  太不智了點。

  從褚向口中窺見到一鱗半爪的東西,已經足夠讓馬文才詫異了。

  待他將幾個友人安置在自己的小院裡,自己領著徐之敬離開小院子後,傅歧才敢感慨著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原本以為褚家至少還會留個面子,現在看著,簡直是欺負人。」

  傅歧看著案上的盛器。

  「這玩意兒我娘絕對不會讓下人拿出來待客的!」

  幾個盛水的陶杯已經有些年頭了,杯口隱隱發白,無釉無彩。

  現在雖然還沒有瓷器,但也有了上彩的技術,但凡富足人家,都已經用上了這種新鮮事物,像這樣古樸的杯子,喜愛其質樸自用的有之,拿來待客卻顯得太窮酸了。

  褚向那位姑姑,也不像是對他的生活有多上心呐。

  馬文才擔心隔牆有耳,並沒有將這樣的話訴諸於口,可在心中卻未免腹誹。

  非但如此,屋子裡的用具器物都不像是少年人用的,非但形制老派,顏色也老氣的可以,偶爾有兩三個擺設看著可愛,卻一看就是閨閣之物,怕是褚向思念母親,拿來睹物思人的。

  這種主母的嫁妝,若沒有娘家退還也沒有女兒繼承,都是鎖起來等日後褚向娶妻時作為聘禮,即使是褚向也不能任意拿出來取用。

  他們本來還約了孔笙,但孔笙畢竟不似他們,自從知道皇帝對褚向的態度後,和褚向也刻意拉開了點距離,褚向不願為難他,就不勉強第一紈絝:暗帝,來戰!。

  他們雖然是來赴宴的,但看著褚家這樣蕭條的樣子,心中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心情也好不到哪裡。

  哪怕馬文才知道褚向這人並不單純,也許有更大的圖謀,可看著一個好好的貴公子日子過成這樣,難免想到了過去落魄過的自己。

  那時候的他,再怎麼抑鬱不平,至少還有父母照顧著,沒曾窮困潦倒。

  另一頭,褚向領著徐之敬到了姑母的住處外,有些抱歉地提前說著:「我的姑母早點受了些苦,行動不便,眼睛也有疾,是以這幾年脾氣有些古怪,請你不要怪罪。」

  徐之敬見多了因為纏綿病塌而脾氣古怪的病人,也只是笑笑,表示知道了。

  「誰在外面?是褚向嗎?」

  還未等兩人推門,屋子裡已經有人啞著嗓子先問起來。

  這種粗糲的聲音讓徐之敬一愣,這種聲音不像是人自然蒼老後的聲音,倒像是用多了嗓子後受到的損傷。

  「是我,姑母,我帶了朋友來看你。」

  褚向深吸口氣,率先打開了門。

  門後站著兩個年過中旬的女侍,領了褚向進去。

  這二人神情就像是從土裡刨出來的塑像,見他進來也只是欠欠身,褚向似是很尊敬他們,還微微避讓開。

  屋子門窗緊閉,光線暗淡,還熏著味道冷甜的熏香,應該還是褚皇后自己調製的,熏香中放了好幾種安神的藥材。

  「這香不錯。」

  徐之敬家學淵源,一進門就點了點頭,誇讚這熏香,「現在會以藥入香的人家已經不多了龍王傳說。」

  「謬贊了。」

  徐之敬的稱讚讓褚皇后心情好了不少,待看著他一身庶人穿著的布衣布巾,眉頭不由得一皺,而後又了然地舒展開來。

  「這位就是侄兒你在書信裡說起的徐之敬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見褚皇后沒有對他帶人回家有什麼異色,褚向才算是松了口氣,大致說了下自己的想法,又請徐之敬給他看脈。

  「以前給老身看平安脈的便是你的祖父,想不到時隔多年,我還能被他的孫子看診。」

  褚皇后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從善如流地伸出了雙手。

  「請吧。」

  徐之敬恭恭敬敬地看過了雙手的脈相,看了褚皇后的舌苔和眼底,說了聲「得罪後」又看了褚皇后的膝蓋和小腿血脈,這才做完了所有的檢查。

  做完所有的檢查以後,徐之敬沒敢說話。

  「好了,老身知道了。勞煩你這小友了,褚向,送人家出去吧,別為難人家了。」

  褚皇后含笑看著徐之敬。

  「還請你原諒我這侄兒的魯莽,他只是太擔心老身了。」

  到了這時候,徐之敬才是真的佩服這位前朝的皇后,斟酌著說:「夫人早些年身體的底蘊不錯,所以才能堅持這麼多年。但您雙腿被鈍器擊打斷裂過,又沒得到好的恢復,所以這麼多年來疏於活動氣血不足,加之睡眠又不好徒耗精/血,這些都讓你如今的身體雪上加霜軍爺謀婚:痞妻撩人。」

  他說:「小子敢問一句,這毒,已經中了有十餘年了吧?」

  沒錯,褚皇后身體不好,並不是因為得了什麼病,而是因為曾中過毒。

  這毒沒要了她的命,卻摧垮了她的身體,讓她沒有辦法像常人一樣的生活。

  「所以已經是老毛病了。」

  褚皇后語氣溫和,「既然已經無藥可治,我才說褚向是為難你啊。」

  「去除餘毒不難,但這藥屬虎狼之藥,若是剛剛下毒時就去除,倒無大礙。可現在這毒在您身體裡已經存在多年,早就已經毀了您的身體,若要解毒,倒無異於害您。」

  徐之敬頓了頓,又說:「倒是您的風濕和腿疾,還有失眠的情況,小子倒能調理調理。待您的身體養好了……」

  恐怕能多活幾年。

  這話他不願意說,但大家都能意會。

  當年褚皇后還是皇后,能夠中毒,一定和某個陰謀有關,而她似乎已經對此看淡了,說明下毒之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她根本無力對抗之人。

  無論如何,這種事說出去,都會生出許多無端揣測。

  褚向將褚皇后身上最大的秘密展示給徐之敬看,說明他對徐之敬十分信任,褚皇后也知道這原因,所以放任地讓徐之敬看診。

  可徐之敬知道,自己恐怕要辜負了好友的這一番期待。

  褚向也並不認為徐之敬能去除餘毒,能調理好一點已經是萬幸,當下興高采烈的讓徐之敬留下方子,又趁著姑母對徐之敬不怎麼排斥,提出每隔一段時間讓徐之敬上門為她看診的請求重生之我的兄弟是閻王。

  「這些再說吧,你先讓崔婆婆送徐之敬出去……」

  褚皇后沒有接褚向的話茬,「你留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說罷,她對著徐之敬微微頷首:「我這侄兒太擔心我的身體,讓你笑話了。我聽說今日府上安排了宴席,想來你們是想來同樂的,別讓老身壞了興致,就讓府裡的下人帶你們四處逛逛吧。」

  「這裡的園子雖然荒廢了,但還有些景能瞧瞧。」

  話說到這裡,徐之敬自然聽出了送客之意,當即收拾起東西,隨著那姓崔的女侍出去。

  臨出門前,徐之敬擔憂地看了眼屋內。

  昏暗的屋子裡,褚向跪坐在褚皇后的榻前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待徐之敬已經離開,臥榻上的褚皇后看了褚向一眼,沒有說話。

  褚向跪坐著的身體一僵,漸漸變成了跪著。

  「你的『朋友』們還等著你赴宴,就不掌嘴了。鞭子在那,你自己動手。」

  她指了指牆上。

  褚向臉色一白,站起身,從牆上摘下一根細長光滑的長鞭,脫下了外袍,僅著中衣,狠狠地抽向自己的後背。

  啪,啪,啪幾聲過後,褚皇后讓他住了手,厲喝道:「你讓徐之敬來看我,讓我覺得我還能多活幾年,就可以放你走了是不是?你翅膀長硬了,想要去投奔你舅舅……」

  「我告訴你,絕無可能!」


第287章 鬆動之機

  「我褚家忠肝義膽, 絕不可能生出你這樣的懦夫!」

  「你雖是公主之子,可君為君臣為臣, 你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連你這條命都是殿下的, 殿下都沒有離開,你以為我會讓你走?」

  「我知道你性子傲,不願和臨川王打交道, 他畢竟有那種癖好,你去求殿下送你出京, 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要當什麼天子門生, 我知道你不撞破頭一次是不死心的, 我也沒去管,可你把所有希望寄託在你舅舅身上, 豈不是可笑?」

  「我告訴你,你舅舅如果沒有行錯,就不會有這次出使了,北方會同意, 說明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看在我辛苦撫養你一場, 不管你用什麼法子,自己推了這事吧美顏聖經!不要逼我們動手!」

  表情麻木的褚向緩緩地走出姑母的房間,仰首看天。

  是他傻, 以為入了謝舉的眼, 就會讓姑母投鼠忌器, 不得不遵從上面的旨意, 卻沒沒想到自己這個「質子」如此重要,重要到她情願毀了他,也不願放他離開。

  其實培養他又有什麼用呢,就連殿下都不見得看得上他,而他無論藏拙與否,都註定仕途不順。

  除了這張皮,他又有哪裡那麼重要了?

  他也沒想過逃……

  褚向的眼睛被光暈閃得發澀,眼底漸漸濕熱。

  但這樣的脆弱只是一瞬。

  他知道,雖然姑母放他出去是讓他自己「處理」,但整個宅子裡不知有多少看不見的眼睛,一旦他執意要走,有的是人要「推」他一把。

  褚向麻木地向外走著,隨著走動的動作,背後的肌肉也隨著動作傳來一陣一陣地撕痛。

  姑母屋裡的鞭子是特製的,專為教訓宮中不聽話的宮人,被打後並不會破皮傷骨,可皮下早已經是傷痕累累,只要一動彈就會痛徹心扉,睡覺時更是躺也躺不住,趴也趴不了,只能坐著熬過一夜又一夜。

  她已經很久沒用過這個法子了,如今卻讓他自己來,恐怕已經是氣急。

  褚向一直走到一處高坡之上,漸漸停下了腳步。

  看著那為了觀景方便而設置的石階梯,褚向眼底閃過一絲決絕,閉眼往下一躍!

  ***

  「什麼叫褚向傷了腳?」

  正在褚向院中等候褚向的眾人聽到這個消息,紛紛驚得站了起來古董商的尋寶之旅。

  尤其是徐之敬,當即已經準備出門。

  「在哪兒傷了?若是跌傷千萬不要隨意移動,先帶我去!」

  可惜來帶話的下人半點要帶他去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委婉的說了褚向超近道回來時崴了腳,不方便再走動,也沒法子再招待客人,讓他領他們離開的意思。

  這算是變相的逐客令,但這理由確實站得住腳,只要有些身份的人聽到這樣的說法,多半已經帶著怒意離開,就算是擔心褚向的情況如何,也不會真和這些下人起什麼衝突。

  但他們倒楣,遇上了傅歧這樣的魯男子,還有徐之敬這種素來就是不講理的醫者。

  「在回來的路上是吧?我自己去找!」

  徐之敬根本不理他說什麼,推開他就往外走。他剛剛從褚向姑母的院子回來,褚家各處都廢棄了,就這麼幾個地方能看,他順路回去,就不信找不到褚向!

  那下人下意識要伸手阻攔他們,人高馬大的傅歧眼睛一瞪,搶先出手擋在了徐之敬面前,一聲暴喝:

  「你要做什麼?」

  褚家的下人愣了下,就一眨眼的功夫,徐之敬已經出了門去,馬文才不露痕跡地也跟著走了出去。

  逼退了褚家的下人,傅歧怕他們吃虧,也急急忙忙地追上。

  正如徐之敬所言,褚家能走動的地方不多,除了主路以外,其他地方很多路都長了荒草,也無人修剪,不會有人願意去踩華山女劍神。

  傅歧是真正錦衣玉食長大的世家子,即使在會稽學館讀書,那也是奴僕成群的,看到褚園這個鬼樣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好好的園子都沒有修整,還能摔了自家的主人,真是見了鬼了!」

  他們找了一會兒,在半路上碰到了被家丁背著往回走的褚向,立刻圍了上去,詢問傷勢如何。

  褚向是結結實實摔下去的,此時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見到徐之敬他們過來,只能苦笑。

  「我怕是沒辦法請你們喝酒啦……」

  「你這樣子還喝什麼酒!」

  徐之敬最恨他沒脾氣任人搓圓捏扁,「哪只腿傷了?傷成這樣你不找人來喊我還讓我們回去,你是想變成瘸子嗎?!」

  這話一說,馬文才眉頭一皺。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幾個家丁,尤其是背著褚向的那個,若有所思。

  此時徐之敬已經開始為褚向檢查傷腿,但他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褚向的腿,而是褚向不正常的瑟縮。

  既然所有人都說他傷了腿,為何他卻弓著腰駝著背,還滿臉大汗?

  不等褚向反應,徐之敬直接拉過了褚向的手腕,號起脈來,號完之後,看著褚向滿臉嚴肅。

  馬文才目光掃過徐之敬,突然臉色一變:「莫非是有了內傷?」

  徐之敬愣了下,扭過頭來,見馬文才悄悄對他使了個眼色,連忙點頭:「正是,他傷了肺腑,不能再動了!」

  人人都知道褚向請徐之敬來是幹什麼的,自然也知道徐之敬的出身,聽說褚向有了內傷,霎時色變極品修真邪少。

  「我家郎君得了內傷?」

  背著他的家丁慌張道:「剛剛背他時明明好好的!」

  「廢話,能讓你看出來還叫內傷嗎?還有他那腳踝,根本沒辦法動,你們速去給我找兩截扁平的夾棍來,還有你,去找個能抬動他的東西,實在不行把門板卸了送過來……」

  徐之敬的聲音幾乎稱得上淒厲:

  「再動,不是變成殘廢,就是離死不遠了!」

  褚家原本就人少,被徐之敬這可怕的診斷嚇到後,一個個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話去做,沒一會兒,褚向身邊的家丁侍從便到處去找門板、夾棍去了。

  「我傷的這麼重嗎……」

  褚向剛白著臉問一句,只見徐之敬突然低下身子,開始扒起褚向的衣服!

  「祝兄,你做什麼!」

  褚向吃了一驚,下意識開始反抗。

  他雖然面容嬌麗,但畢竟是男人,抗拒起來時力氣頗大,徐之敬一時居然奈何不了他,喝了一聲:

  「馬文才、傅歧,來幫我一下,他身上有傷!」

  馬文才本來就懷疑褚向這傷傷的蹊蹺,傅歧則是有求必應,兩人上前一左一右扼制住褚向的動作。

  「你們幹什麼!我身上沒什麼!」

  褚向拼命地扭動身子,不然徐之敬碰他仙家萌喵嬌養成。

  「就是一點擦傷!」

  他的抵抗沒有什麼用,沒一會兒就被徐之敬扒開了衣衫,看到了背後。

  刹那間,褚向背後一條條淤青泛黑的傷痕就這麼跳入了眾人的眼底。

  「哈!」

  傅歧倒抽了一口涼氣。

  「誰打了你!」

  「我就說好生生怎麼傷了腳!」

  徐之敬怒不可遏。

  「褚向,你照實說,褚老夫人是不是經常虐待你!」

  「你胡說什麼!我是姑母一手帶大的,她怎麼會虐待我!」

  褚向連忙解釋。

  「就是剛剛摔的時候沒注意,在臺階上滾下來的痕跡!」

  「我是誰?你能用這一套糊弄得了我?自己能打到背後?」

  徐之敬恨鐵不成鋼地替他拉起衣衫,道:「老夫人不讓你走是不是?她已經油盡燈枯,怕你出使未歸就先去了,索性不讓你走,還打斷了你的腿,是不是?」

  褚向驚慌失措,連連擺手。

  「沒有沒有,你別亂想,我姑母……」

  「我知道你孝順,被姑母虐待也只能逆來順受,你且等著,我們這就救你出去,不能讓你姑母就這麼把你毀了超神妖孽!」

  徐之敬生怕懦弱的褚向又選擇了息事寧人,索性求起了傅歧。

  「傅歧,能幫我把他背回國子學嗎?」

  「好嘞!」

  傅歧二話不說,彎下腰將褚向扛在了肩上,又對馬文才擠了擠眼。

  「要有人攔我們,你負責解決啊!」

  「褚兄,你裝作暈了吧。」

  馬文才看了眼褚向,壓低了聲音說:「你痛暈了過去,這裡缺醫少藥,我們帶你去徐家醫館找藥。」

  「我不能……」

  「你想不想出使魏國?」

  馬文才聲音更沉,「我不知你顧慮什麼,但如果你想離開這裡的控制,機會只有這一次。」

  說話間,幾人已經離了二門,迅速往偏門而去。

  沿路有幾個家僕看到了,急急慌慌地上前阻攔,被徐之敬用馬文才那套話打發著,若有想要硬來的,既不是馬文才的對手,也不敢對他們下狠手。

  於是乎,就在眾人猝不及防間,他們就這麼扛著褚向揚長而去。

  ***

  客店小院。

  「所以,你懷疑褚向終於不滿背後之人的控制,想要用苦肉計離開那裡?」

  屋中的梁山伯推測著。

  「褚向此人,一貫以柔弱體貼示人,如果真崴了腳沒事,他絕不會避著徐之敬,反倒會讓他看看,好安朋友的心蹉跎惘少。但他不但不請徐之敬,還打發他回去,依徐之敬對他的瞭解,肯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才能走的。」

  馬文才歎道,「結果也確實如此,徐兄一聽說褚向出事,立刻就找了過去。我之前對他一直有所忌憚,此時見終於有了絲鬆動之機,也顧不得是不是他有意為之了,只能先把握機會,幫著褚向先離開那裡。」

  「如果褚向真依你之言,恐怕連你的順勢而為都已經算計了進去。」

  梁山伯思忖了會兒,又問:「他下定了決心要出使北方,可又傷了腳,怎麼能去?」

  「所以,徐之敬現在和他寸步不離,想要儘快將他的腳治好。」

  馬文才說,「有徐之敬在,他們又住進了國子學,即使褚老夫人想派人帶褚向回去,也沒那麼容易。」

  這恐怕就是褚向一定要當「天子門生」,入國子學的原因。

  兩人正在推測著褚向這麼做究竟是要和那方決裂,還只是借勢脫身時,就聽得外面傳來了推門的聲音。

  門外有疾風幾人把守,能進來的,只有「下班」的祝英台了。

  祝英台回來後,沒有先進屋,而是照例先去看她晾在院中的大缸。大缸被揭開的聲音剛響起沒一會兒,就聽得祝英台驚喜地叫了起來。

  「哇,成功了!」

  言罷,祝英台踢踢踏踏地踩著木屐沖進了屋子,手裡捧著一大捧什麼。

  「馬文才,梁山伯,我的冰糖做出來了!」


第288章 璞玉難掩

  在祝英台做出「冰糖」之前,沒有人知道冰糖是什麼。

  此時的糖含有很多雜質,大多是褐色的糖塊,現在的人也沒有多少奢侈到拿糖做菜,多半是一種點心,也不屬於消耗品,而是奢侈品。

  祝英台原本想一步到位做成白砂糖,後來發現不太可能,她弄不到那麼多原料的甘蔗汁,只能用市面上的糖塊脫色,終於得到了手上捧著的冰糖。

  「冰糖?」

  在看到「冰糖」之後,梁山伯立刻明白了它為什麼會叫做這個名字文壇救世主。

  「這個……能吃?」

  「真是漂亮啊。」

  梁山伯也撚起了一顆,由衷地讚歎,「晶瑩如寶石一般。」

  受限於生產技術,祝英台抓來的這一大把糖結晶顏色微黃,還有些甚至發灰,但也足夠漂亮了。

  「能吃啊,挺甜的。」

  祝英台笑嘻嘻地說,「其實這個還沒到透明的樣子,不過我沒工具,也只能做出這樣的了。」

  她雖這麼說,可馬文才看著手中的冰糖,並沒有放到嘴裡。

  倒是梁山伯,往口中扔了一粒小個的。

  「你瘋了!徐之敬不在這裡,萬一吃出毛病來怎麼辦!」

  馬文才吃了一驚。

  「她就拿了些糖汁和灰泥做的,能吃出什麼毛病?」梁山伯很少吃糖,剛放進嘴裡就立刻點頭:「確實挺甜的,而且涼涼的。咦?這是什麼?棉線?」

  「啊,那個敲掉時挑出來就好了。」

  祝英台隨口說,「結晶用的。」

  這確實是新鮮的玩意兒,在和祝英台討論過這種東西的制法和功效後,馬文才撫著下巴計算了下成本,又問:

  「你直接說的『白砂糖』,也和這個一樣的顏色嗎?」

  「那個更白,和雪一樣無限虐殺進化。」

  祝英台一愣,連忙解釋,「那個是一小粒一小粒的,和沙子一樣,這個更大顆,便於攜帶和保存。」

  「雪糖」和「冰糖」麼?

  祝英台之前和馬文才說過許多設想,但沒有放在眼前時絕沒有現在受到的震撼來的直接,尤其當梁山伯吃了一顆糖毫無問題後,馬文才越發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顆搖錢樹。

  「祝英台,能儘快給我制些冰糖嗎?我有急用。」

  馬文才把玩著手裡的冰糖,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這次出使北方,這些冰糖說不定能作為稀奇的『國禮』,賣上好價錢。」

  一旦朝廷採購了,這冰糖的名聲也就傳出去了,以後就會打開銷量。

  「行是行,可我得去抄書啊。」

  祝英台露出為難的表情,「熬糖、制晶倒是沒什麼難度,就是要人看著……」

  聞言,梁山伯和馬文才都笑了起來。

  「你們笑什麼?」

  祝英台被他們的笑聲弄得有些惱羞成怒。

  「祝英台,你不會覺得馬兄以後想賺錢,是要讓你守著一個小爐子熬糖,然後他上街挑著擔子去賣吧?」

  梁山伯想像了下那個場景,笑聲更大了。

  「這些事情,自然有人會做。」

  ***

  對於祝英台來說最難的器具問題,對於馬文才這邊來說卻是最簡單的,他們需要的,是「技術」三國猛將集團。

  現在既然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兩邊技術和工匠、器具自然是共用的,待馬文才將祝英台帶到裴家和自己在京郊買下的「染坊」後,祝英台才知道馬文才為了自己的那本小冊子,究竟做出了何等的準備。

  接下來的時間裡,祝英台除去白天抄書,其餘晚上和休沐的時間都在指導馬文才那邊的工匠如何熬制白砂糖和糖晶,雖做不到未來那般晶瑩剔透,可是稍微包裝一下,即使是在後世看來很普通的糖,在這裡也渾似天外來物一般。

  更別說在確定能夠量產之後,馬文才有多麼的欣喜若狂了。

  對於祝英台來說,那邊的「論現代化學在古代的應用與實踐」課題似乎才是自己的本專業,至於抄書的工作,倒像是為了糊口而不得不做的工作。

  「祝小郎,你最近好像都在抄各種公文呐?」

  墨童猜測著說,「是對這些感興趣嗎?」

  「接觸的少,好奇。」

  祝英台正在抄書的筆一頓,抬起頭笑了下,「其實這些上書和彈奏也挺有意思的。」

  「您這麼風雅清閒的人,沒想到會喜歡這些。」

  墨童笑道:「之前來抄書的書令史大多喜歡抄詩詞,有些抄著抄著還會自己作詩呢。」

  其實這類文書在書閣裡並不算多,畢竟她出身士族,負責抄閱的都是高門裡借來的古籍,而負責彈劾的大部分是庶人出身的禦史台官員,所以能入書閣裡的公文,就一定是位列公卿、真正手握實權的士族官員的手筆。

  梁山伯欠缺的只是眼界和各種「範文」,他出身低了,沒辦法站在高處去理解所謂的「平衡」是何等形態,如果就這樣被召入禦史台中,不是變成上位者手中的一杆槍,就是會變成一隻只會咬人的瘋狗萬古丹帝。

  所以祝英台默寫回去的那些前朝公文,就成了梁山伯日日夜夜研究揣測上位者心理的最好範本。

  至於該用什麼樣的語氣和文法「告狀」,倒是其次了。

  在聽說這些範文對梁山伯接下來的行卷有用後,祝英台也就有意識地開始先挑選這些公文來抄寫。

  畢竟這裡的書汗牛充棟,一時也抄不完,也沒人關心她先抄什麼。

  祝英台是理科生,講究「學以致用」,抄寫之前先做分類,最近既然在抄公文,索性就把公文都分了類,按照「表」、「上書」、「啟」、「彈事」、「奏記」、「書箋」、「書」、「檄文」幾個類別進行了抄寫,同一類的像後世那樣找個厚紙做了個檔盒,全部塞了進去,並在封面上和側面寫上類別、名稱、日期,還題了索引。

  一開始這些書童不知道這位郎君好好的糊紙殼做什麼,待明白過來後,都不得不承認這種方法對於保存和區分文本非常有用,於是等祝英台又要用檔盒的時候,就發現手邊已經多了小山高的一堆出來。

  萬惡的封建社會哇!

  祝英台一邊這麼感慨著,一邊開心的用著書童們已經糊好的紙殼。

  閒暇的時候,祝英台就背這些公文,她雖然繼承了原身的過目不忘,自己的記性也極好,可每天抄書抄的頭暈腦脹,就怕自己背混了,給梁山伯惹麻煩。

  漸漸的,掌管這邊書閣的秦主簿對她也越發和顏悅色,甚至好幾次提出要為她向太子求取封賞,都被祝英台驚慌失措地謝絕了。

  開玩笑,她窩在這裡是為了低調隱藏住自己的身份的,抄書還抄出功勞來,還怎麼隱遁啊?

  再三確定祝小郎是真的不喜名利,就是喜歡抄書後,秦主簿也擔心自己自作主張會氣走了這位可用的「人才」,只能對此作罷,而且還極為可惜絕品透視。

  在他看來,字寫得漂亮、能耐下性子抄書都是其次,很多士族學生都做得到,更難得可貴的是祝英台能邊抄寫邊分類,還可以校對、製作封面,甚至裝幀(檔盒),能有條不紊地完成如此複雜的工作,說明她有著獨當一面的才幹,更甚於她的字。

  太子身邊有許多大儒,也有很多詩人文士,缺的就是這種人,可惜祝英台根本不願邀功,否則這樣的人才對編選「文選」大大有益。

  不過出於這個時代對「隱士」的追捧,書閣上下對祝英台是更加欣賞了,只是祝英台不知道罷了。

  這一日,祝英台剛抄完幾頁,感覺有些疲累,揉了揉眼睛,被窗外不遠處的秦主簿看到了,和顏悅色道:

  「可是昨日休息的不好?如果真的累了,不如歇一歇眼睛,四處逛逛,你在這裡這麼多日,還沒好好逛逛玄圃園吧?」

  祝英台這幾日都在馬文才在城郊那名為「染坊」實為實驗室的地方折騰,下午離城清早入城,確實困乏,所以抄上幾頁就想睡覺,既然秦主簿這麼「體貼」了,祝英台也就謝過了他的好意,準備在園子裡逛逛,找個好地方去睡個午覺。

  她丟下書卷出了屋,沒一會兒,秦主簿畢恭畢敬地請進了一個人來。

  「阿兄還不知道祝英台的本事?」

  進來的正是二皇子蕭綜,他隨手拿起一個檔案盒,看了眼盒上的索引,訝異道:「這倒是個好辦法,省得每次都要在案牘上翻了星際之全能進化。」

  「是,他還提議在這裡橫放幾排書櫃,每個書櫃上也如這般分類,以詩賦的種類先分好類,再來抄寫,我思忖著搬進書櫃是容易,可這些書卷遲早是要還回去的,打亂了順序也許不好歸還,就暫時先壓下考慮了。」

  秦主簿摸著鬍子,笑著說。

  「他是個有想法的年輕人。」

  「詩賦還能分類?怎麼分?按作詩者?」

  蕭綜好奇問。

  「說起來也有意思,他不是用作者分,而是想將詩賦按照『建築』、『鳥獸』、『詠古』、『傷懷』、『宴會』、『遊覽』、『贈答』這樣的類別分,還說……」

  他搖頭,「一會兒抄傷懷,一會兒抄遊仙,早上還在別離,下午就又重逢,多來幾次,人就要得癔症了……」

  「此人倒是有些意思。」

  蕭綜看著分門別類顯得格外整齊乾淨的公文,像是試探著問:「不知我找太子去要此子,能不能要來。」

  秦主簿一聽頓時大驚,雙手連搖:「使不得使不得,我們這裡好不容易召來一個可用之才,殿下切莫開玩笑!」

  秦主簿能在這裡修書,自然不會是什麼普通的吏人,事實上,他也是國子學裡負責教導書法的博士,因為不喜歡國子學的氛圍才自求在玄圃園抄書,之前「編制」沒滿之前,大部分工作都是他親自完成的。

  蕭綜年幼時,這位秦主簿也做過他書法上的先生,此人性格古怪,但在尊師重道上卻並無虧損,秦主簿連說「使不得」,他也沒有在這裡再說什麼強求之類的話。

  秦主簿願意讓蕭綜進來,是思忖著祝英台不願意他向上請賞,但可以通過幾位好文的皇子「曲線」為之,此時見蕭綜似乎對祝英台起了興趣,腸子都要悔青了,沒一會兒就找了個藉口請了他出去神話版三國。

  但見著蕭綜施施然離開的背影,他一顆心卻還是七上八下。

  「要不然,還是和太子殿下說了吧?」

  秦主簿擔憂地自言自語。

  「若是這位殿下,怕真留不住人啊……」

  ***

  另一邊,祝英台漫無目的的在玄圃園中閒逛,沒有一會兒,就逛到了上次被人衝撞的那片空地旁。

  但這一次,她看見的場景卻讓她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只見諾大的空地上,那些原本曬著竹簡、經卷的地方,跪滿了赤著上身的書吏,他們皆俯首與地,全身緊繃,承受著來自身前之人的鞭笞。

  負責鞭笞他們的行刑官們並不兇惡,可即使如此,幾乎每人都挨了好幾記,等他們收了鞭子,更是苦口婆心道:

  「其餘幾部任務都能完成,『經』部更是每月都能得到封賞,唯有你們『竹』部每月都完不成安排下去的差事,莫說你們怕到月底,連我們都怕了。我希望下個月不用來了,我們皆大歡喜,你們說呢?」

  挨了鞭子的人不但沒有脾氣,反倒還唯唯諾諾,待那些拿著鞭子的人離開了,他們才互相攙扶著起來,淚眼滂沱。

  「怎麼辦,再完不成差事,我們怕是要被驅逐出園裡……」

  一個高大的漢子卻哭得像是個孩子。

  「要被趕出去,我全家老小就要去修皇陵,我娘已經六十多了,肯定熬不住神玩世界!」

  其餘諸人也是戚戚焉。

  一人恨聲道:「要不是填字的書吏總是跑了,我們怎麼能編不完這些竹簡?可恨上官從不願解決癥結,只想著讓我們把差事幹完了。沒人分類,都不知道這些鬼東西是什麼,哪裡知道怎麼編成冊!?」

  說罷,他把手中的殘簡狠狠往地上一擲。

  「鄭公,你瘋了!」

  「別擲,別擲!」

  摔出去的殘簡在地上蹦起,彈出好遠,正落在祝英台的面前。

  書館裡都是飽讀詩書之人,即使是幾個書童也都精通文墨,平時交往起來皆斯文有禮又保持安全的距離,讓人很是舒適。

  祝英台原以為太子是個寬厚風雅的人,所以整座玄圃園裡也都是這樣的氛圍,可她剛剛才看完「集體行刑」的場景,方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見之前衝撞的「貴人」又來了,而且還看到了他們破壞殘本,幾個為首的吏人臉色煞白。

  在眾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中,祝英台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殘簡。

  她伸指拭去了其上的灰塵,見其上灼痕斑斑,一片焦黑中露出幾句殘句,乃是一篇祭文。

  「你們是不是找不到分類的人?」

  抬起頭,祝英台看著這群臉上淚痕未幹的吏工,遲疑著開口。

  「要不,我試試?」


第289章 初戰告捷

  自祝英台碰見「竹部」這些挨打的工人後,只要她還在玄圃園抄書的日子, 每天至少會抽出半個時辰過來幫他們分類下竹簡。

  這些人都是太子的奴隸, 皇帝疼愛兒子,三不五十就會賜給太子一些奴僕, 這些奴僕有些是有手藝的,這些人往往會分到太子在各地的莊園和封地裡去,負責為太子府中生產各種東西,有些有力氣卻沒什麼手藝的,就會去做一些粗重的工作。

  像這些沒什麼手藝但識字的,很多就被分來了玄圃園。

  這裡的差事其實並不重,大概在太子看來, 如果這麼多人一個月連十冊竹簡都沒辦法拼湊起來的話,那只能是刁奴了蒸汽時代的道士。

  活兒是不重,用牛皮繩將這些清理乾淨的殘片串起來也不是什麼難事。難的是他們大部分都識字,可這些竹簡有些甚至是秦漢時期的, 那些小篆並不容易辨認, 還有些他們每個字都認得,拼在一起卻不知道到底屬於上下的哪一句。

  更多的, 是想祝英台撿起來的那樣, 根本就是殘簡的。

  太子要修文選, 下面的人投其所好,經常搜集一些殘篇斷章當做「古本」進獻給太子, 還有些甚至是從古墓裡挖掘出來的。

  祝英台分類這些竹簡的時候, 還從裡面找到了不少「帳本」, 大約是漢代某個藩王,閑著無事連自己府裡每天吃多少菜花多少錢都要記帳,這些「帳本」自然不符合太子編《文選》的標準,都被撿了出來,足足撿了幾籮筐。

  不管如何,有祝英台的幫忙,類似這樣的分類工作容易了許多,祝英台有意幫他們,先從最簡單的詩賦和祭文上撿起,很快他們就完成了這個月的任務。

  她還教他們不要一次把所有串好的竹簡都交上去,每個月堪堪完成就行,因為這些竹簡很多都不能用,有些她也拼湊不起來,誰知道會不會哪一天連十冊都湊不齊了呢?

  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這些人又要去修皇陵了。

  有了祝英台的幫助,她還對他們如此關心,這些工人自然是感恩戴德,知道祝英台在搜集公文以後,常常會把那些公文類的竹簡撿出來給祝英台留著。

  他們都是地位卑微之人,作為奴隸,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的,也身無長物沒什麼能感謝祝英台的,只能用這種辦法表達著自己的感激。

  玄圃園裡沒有什麼秘密,很快的,祝英台平時休息時候會去竹簡部那邊幫忙整理竹簡的事情也傳開了,好在古代的文人都有許多喜好,有的喜歡金石,有的喜歡古物,大部分人都把祝英台當做喜歡收集竹簡,倒沒傳出什麼「濫好人」的名聲重生之最強人生。

  對於祝英台來說,也有不少意外之喜,她以前背誦的不少故事,除了那首《西北有高樓》以外,又有好幾首被湊了出來。

  譬如《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牽牛星》,顯然和之前她在書閣裡找到的《西北有高樓》一樣,屬於同一個出處,只不過大概是經過了戰亂,都已經散失。有些落入了士族之手,有些成了陪葬之物。

  此時被整理出來,雖然只是殘片斷句,但祝英台憑藉著在後世的記憶,都將它們「完形填空」了出來,恢復了它們原本該在文壇上大放異彩的原貌。

  這些詩都是五言,根據竹簡上的字跡推斷,恐怕是漢末至曹魏時期的作品,收集它們的人在那時恐怕也是文壇泰斗一般的人物,可惜竹簡殘破散亂,根本不知道誰是作者,誰又是編修者,要不是祝英台將它們修復、默寫出來,恐怕就要消失在世間。

  如今皇帝好五言、七言的古詩,這些詩句被整理出來後也得到了太子的注意和喜愛,尤其是《迢迢牽牛星》,甚至因此嘉獎了整理他們的工匠。除此之外,竹部因此也得到了重視,有更多的竹片殘簡被送了過來,至少一段時間裡,這些小工不用擔心沒有用處被送去修皇陵了。

  在玄圃園的日子裡,祝英台也交了幾個朋友,其中一個是一開始給她領路的那個圓臉少年,自稱「小三郎」的,據說是國子學剛剛畢業的學生,還沒分配工作,乾脆來這裡抄書順便讀書的;

  能入國子學的都是官宦之後,祝英台也猜到了他出身肯定不低,不過兩人不算是什麼莫逆之交,互相都沒詢問對方的門第,算是一種心照不宣。

  那小三郎大概也挺忙的,並不常來,每次來都纏著她要帶她去各種詩會逛逛,她哪裡敢去作詩,有這種事都一概推了,推說自己不會作詩混在1275。

  好在那小三郎雖然驕縱卻不跋扈,每次被拒絕也沒有生氣,只是有些失望罷了。

  此外,祝英台還交了個朋友,叫袁為之,此人比祝英台還大十歲,卻既沒有成家也沒有出仕,酷好書法,人送外號「書癡」。

  他本也出身顯族,所以也不在乎什麼功名利祿,唯獨喜歡書法,來玄圃園任書令史只是為了能多接觸各種時期的書法,大部分時候有所得就回家「鑽研」去了,來的時間也不多。

  自從某一次他無意間看到了祝英台的字以後,他就將祝英台引為知己,還經常拉著她在廊下一起吃飯,有這麼個熱情主動的,祝英台又不是那種高冷的性子,幾次後也就熟悉了,同樣熟悉的還有袁為之的幾個「同事」,就這樣,算是交上了工作上的第一批朋友。

  托袁為之的福,她對現在編修文選的事情瞭解了不少,也知道了不少時事,譬如說現在出使北方在挑選屬官,朝中也在遴選字跡漂亮的人作為出使的屬官,免得寫個文書還給梁國丟臉。

  作為出使的正式官員,字跡好的還不行,還得是出身士族長相端正者,現在大部分符合標準的都是寫得好的書令史,大多在幫太子編選《文選》,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個個都不敢再在家裡偷懶了,每日都去各自任職之處乖乖抄書,免得因為閑賦在家被點了去。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祝英台寂寞的抄書日子才認識了不少「同事」,有袁為之幫著在書閣分擔一部分工作,即使後者只喜歡抄字跡漂亮的原本,還是讓她輕鬆了不少。

  祝英台抄書的日子按部就班的繼續著,馬文才那邊制糖的工程也終於有了進展。

  雖然一開始出於保密和場地、工具限制,產量並不高,但也因為如此,祝英台能夠多用些心思,產出來的白砂糖和糖塊品質非常高天道圖書館。

  馬文才用精心準備的漆器盛放它們,晶瑩如雪、剔透如冰的白糖在黑色的漆盒襯托下簡直猶如一件工藝品,外面用精緻的綢緞包裹,系上織帶,就成了一件稀奇的「奢侈品」。

  雖然沒有帕子,但馬文才還是通過在國子學將這種「雪糖」和「冰糖」傳播了開來。

  國子學裡王謝子弟遍地走,後戚宗室多如狗,之前他剛剛被皇帝賜了字時有不少活絡之人給他送了賀禮,甚至親自上門慶賀,雖然多半是好奇來看看的,至少態度到了。

  以他們的出身,回贈什麼樣的禮物都顯不會讓他們在意,所以馬文才就用這些白糖當做了回禮,並說明是家中秘方,產量極少,算是嘗個鮮云云。

  在國子學讀書的學生,大多連十五六歲都沒有,十三四歲的孩子是主力軍,正是貪吃愛玩的年紀,白砂糖還好,最多是按照漆盒裡的書箋上所寫在水裡或者露水裡放一勺化成糖水喝。

  但那冰糖實在是漂亮,莫說吃,就連看看都覺得是種享受,有些人捨不得吃拿在手裡把玩好一會兒,直到手指間開始有甜膩之感才放入口中等候慢慢融化,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有不少人看見,好奇地詢問。

  所謂「奢侈品」,就是擁有的人少才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徵,馬文才提前說了「秘方、產量少」,意思就是不容易得,凡是不容易得的東西越發會受到追捧,沒一陣子,甲科那邊都知道了馬文才有一種能讓白水變甘露、冰雪凝成晶的秘制之糖。

  有一次,一個學生偶感風寒,發現口中含著冰糖真的能讓嗓子舒服很多以後,冰糖還能止咳的功效也被開發了出來,傳得是更加神乎其神。

  起先,這些學生自持身份只是讓奴僕來討,後來發現馬文才也沒有多少,一旦要晚了就真沒了之後,甚至折節親自來找馬文才。

  待到這些糖傳入這些學生的家中後,馬文才的盤算才終於落實了掌清。

  鴻臚寺派了客曹來,欲用重金採購馬家的冰糖和雪糖,作為外交送出的禮物,一起送往魏國。

  這時代士族的「秘方」往往不外傳。昔年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莊園裡產出一種很甜的李子,時人高價求買,他怕別人得了種子,還要一顆顆把核挖了再賣,像這樣的事情比比皆是。

  在這個年代,即使是皇帝看上了朝臣家裡什麼吃食,也是要用錢或禮物交換來的,不可能一句話就讓別人獻上來,是以常常有皇帝感慨,說當天子的飯食還沒有高門大族來的精美。

  在這種情況下,馬文才就靠幾斤糖,賣出了等重金子的價格。

  馬文才是天子門生,連皇帝都敢勸諫的「刺頭」,國子學裡被七大姑八大姨托著要冰糖的學生們也不敢硬要,只能先送禮物,眼巴巴地希望他能夠拿冰糖和雪糖作為回禮。

  活了兩世,在國子學讀了兩輩子書,直到此時,馬文才方才明白當年其父送他來國子學時說的話。

  看著屋子裡「同學」為了要兩塊糖的回禮而送來的禮物,馬文才心中留下了悔恨的眼淚。

  從南方來的糖塊,再加點草灰泥漿,實在值不了多少錢的東西,竟然能讓王謝子弟都追捧起來,甚至還自發作了很多首詠糖的詩。

  按祝英台古裡古怪的話說,「連廣告費」都省了。

  「吾兒,去國子學,不是為了求學,是為了門路。」

  他上輩子一定是腦子被門夾了才覺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摔,明明是顏如玉自有黃金屋啊!


第290章 冤家對頭

  馬文才徹底火了, 而且是從上到下的。

  之前的馬文才, 在士族門閥的眼中不過是一個鄉下地方(吳興)上來的少年,靠著小聰明謀到了去國子學的機會, 又走了狗屎運得到了天子賜字的榮耀,但就像皇帝有時候也會突然喜歡上哪只阿貓阿狗一樣,他在頂級士族的眼裡,絕比不上受寵的什麼貓狗九界獨尊。

  但同泰寺裡的那場「勸諫」,以及後來白糖風靡一時的風向,卻讓馬文才的名聲如日中天。

  這個還未曾加冠的年輕人, 幾乎就成了人生贏家的代名詞, 也是許多次等士族心目中的偶像。

  追捧者有之, 嫉妒者自然也不少, 馬文才在國子學中得到的冷遇和熱情幾乎一樣多,就連原本就不是鐵板一塊的五館生內部, 都隱隱有些不服氣的樣子。

  這一切本來就在馬文才的預料之中,也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如果像是褚向那樣害怕出頭就被別人敵視的話, 那就只能選擇一輩子裝傻,讓他當個傻子, 還不如死了算了。

  木秀于林,本來就要承受風摧。

  但是很快的,這些嫉妒就消失了,馬文才變成了讓人同情的那個。

  祝家船隊遇到匪盜, 未婚妻落水身亡的消息, 被馬家送入了京中。

  這個時代的人壽命很短, 以至於一直有早婚的習俗,馬文才這個年紀才定親對於很多人來說已經很晚了,國子學裡很多才十四五歲的學生都已經成了家,在讀書過程中回去成親更是很普遍的事情。

  但在讀書過程中變成鰥夫的,就這麼一位。

  一時間,無論是和馬文才熟識還是不熟識的,在見了他之後都會滿含同情地說上幾句:

  「你夫人的事情我也聽說了,請節哀順變。」

  「大丈夫何患無妻,這也是命中註定,不必自責科技煉器師。」

  「現在的匪寇也太猖獗了!我一定讓父親上奏朝廷,絕不會姑息匪患!」

  作為被「安慰」的對象,馬文才心裡一萬匹草泥馬,可面上還要裝出悲痛的樣子,他脫下了自己的華服,換上了素麻製成的白衣,似是在哀悼自己逝世的未婚妻。

  無論如何,比起上一世來好太多了。

  馬文才眼神晦暗地想起上一世。

  起初,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還沒有傳的這麼快,他只是感受到了侮辱,在收回了祝家退還的聘禮後回到國子學來讀書,但就像是噩夢一般,不知怎麼的,來自於南方的傳言像是風一般就傳遍了整個大樑,他突然就成了讓士族恥辱的污點。

  過去國子學那些學生對他落井下石的言論,與其說是不滿他沒過門的妻子和一個庶人有了私情,不如說是不滿出身良好風度翩翩的國子生居然比不過一個吏門出身的窮小子,簡直是士林中的恥辱。

  至於民間,則對女扮男裝的高貴女郎如何和鄉野小子同窗多年的故事更感興趣,自來窮小子如何攀上富家女的傳說都是最受到追捧的。

  多少又蠢又笨又好吃懶惰的男人做著被高門女郎看上從此走上人生巔峰的夢,渾然忘了士庶之分猶如天別。

  是的,好多了。

  至少和上一世比,還沒有什麼「雙雙化蝶」的淒美故事傳出來。

  馬文才冷著臉想著上輩子的事情,突然發出一道讓人心驚的嗤笑。

  要不是傅歧知道祝英台沒死,肯定以為馬文才瘋魔了。

  「現在怎麼辦?」

  傅歧煩惱地耙了耙頭髮猛男誕生記。

  「怎麼能傳的這麼離譜?你又不是什麼豪族名門,祝家也就是上虞的鄉豪而已,就算出了事也不至於弄得全天下都知道吧?」

  馬家送信上京用的是祝家的船,絕沒有沿路通報,可幾乎是和馬家的信入京的同一時間,馬文才未過門的妻子落水之事傳遍了建康。

  一時間,人人都對太湖上水盜的兇殘義憤填膺,恨不得朝廷立刻發兵剿匪,以寬慰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之心。

  這並不是馬文才想要的結果,如果事情沒有鬧大,最多就是水賊看上祝家的財富撈了一筆,大家齊聚水面上做成了這筆大買賣,各自帶著「戰利品」回去,從此相忘於江湖,心照不宣。

  這些黑道上的人與其說是賣裴公的面子,不如說是裴公牽線搭橋給他們介紹了一筆低風險高收益的生意,一旦朝廷真的剿匪,抓住了哪個賊首,說不住就要供出裴公這條線。

  裴公現在是他最大的資源,祝家的那半副家產雖好,但幾乎已經當做酬勞作為戰利品分了,他所圖謀的只是那幾船鐵。

  外面還沒有傳開,他在國子學那些任職朝廷的先生那裡卻已經得知,正如他上輩子的記憶那樣,朝廷已經開爐準備鑄鐵錢,現在正在鑄模的階段。

  他馬文才不必什麼模子,他的記憶就是最好的模具,他上輩子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錢總是見過的。

  當朝廷的鐵錢鑄出來時,裴公就會發現那些錢和他們鑄出來的一模一樣。不會有沒有私鑄鐵幣的罪名,他們現在在鐵匠鋪折騰的時候,鐵錢還沒有發行天下。

  就算發行了,也要兩三年才會漸漸充斥與市面,到時候,誰還看得出這是朝廷鑄的錢還是他馬文才鑄的錢?

  糖也好酒也好鹽也好,根本不是他斂財的手段,祝英台折騰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掩蓋這筆巨額錢財的來歷仙帝歸來。

  這是他與裴公聯盟的基礎,以後無論是養兵養人都需要錢。

  在這個節骨點上,一點事都不能出。

  馬文才煩躁地咬著食指的指節,這是他最焦慮時才會做出的動作,自重生以來,只有決定去會稽學館之前有過這樣的舉動。

  「前幾天我阿爺還問我,問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傅歧不善說謊,遇見這種事差點沒糊弄過去,好在他父親誤會了是真得罪了什麼人,而不是祝英台假死。

  「他以為你得罪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拿你未婚妻報復了。」

  「得罪人?」

  馬文才一怔,沒想到還能往這個方向偏。

  如果說這一世他得罪過臨川王和祝家背後的靠山,可上一世卻只是國子學中一個無名之輩,為什也是如此,突然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像是急著要用這個掩飾什麼似的……

  等等,掩飾什麼?

  「必定是有人在幕後操縱,推波助瀾。」

  馬文才咬著牙說。

  「就不知道是什麼目的。」

  這輩子的他已經不是上輩子那個無力反抗的呆瓜了,誰要想拿他當擋箭牌,就要做好被他咬下一塊肉的準備。

  「要想辦法闢謠嗎?再這麼下去,書閣那邊的祝英台一定會天天被人問候,她不是你,萬一沒崩住被人發現不對……」

  傅歧深深的擔憂著祝英台那邊超級保安在都市。

  而且現在的傳言和馬文才說的不同,祝英台明明不是落水而亡的,而是被人綁架的……

  咦?

  傅歧突然也領會到了那些人想要掩飾什麼。

  「闢謠?」

  馬文才聽了傅歧的話,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不,我不闢謠,我要傳謠。」

  依皇帝對他莫名的在意,說不定真會為了安慰他派人去剿匪,他不能表現出憤恨,而應該表現出哀莫大於心死,認了命。

  「傳謠?你要傳什麼?」

  傅歧不解。

  那些人那麼怕人去查祝英台怎麼死的,一口咬定她是失足落水,那他就助他們一臂之力……

  想起皇帝之前有意做媒的舉動,馬文才無奈地閉上眼,咬牙切齒。

  「我八字太硬,命中克妻。」

  ***

  「祝家娘子落水」的消息,並沒有很快傳到祝英台的耳朵裡。

  這裡是玄圃園,皇家莊園,又建在內城裡,本身就能隔絕掉不少的傳言,再加上在這裡修書的大多是文人和書吏,並不熱衷於別人的親事或什麼鄉野傳聞,所以外面的喧鬧並沒有傳入這裡千億摯愛:豪門總裁的心尖寵兒。

  加上太子本身就抱著替弟弟「補償」祝家的心思,才將祝英台安排在玄圃園裡的,自然希望外面的事情都不要打攪到她。

  馬文才的建議沒有錯,如果祝英台不得不以男人的身份隱藏與世的話,玄圃園是最好的地方。

  它是與外隔絕的一片天地,在裡面修書的士人大多是不計名利也好相處的性子,祝英台這樣的性格能很快適應。

  所以當秦主簿特意將祝英台叫來,並帶著同情的目光對她說:「還請節哀順變,勿要損傷身體」時,祝英台是懵逼的。

  節哀順變,誰死了?

  難不成是馬文才出事了?

  祝英台驚慌失色。

  「你家大兄來了。他沒有印信不能進內城,托守門的門衛傳了信進來想要找你,我得到消息,就把他接進來了。」

  秦主簿同情的目光更甚了。

  「你姐姐出事了,書閣不能進外人,我請他在漱玉亭那等候。」

  玄圃園是太子的私人莊園,秦主簿只是負責書閣這邊沒有太多許可權,只能讓他在書閣附近的亭子裡見客。

  這還是因為祝英台是如今玄圃園裡最得力的書令史,否則祝英樓連進門的機會都沒有。

  祝英樓來了?

  我姐姐?

  下一秒,她突然意識過來「姐姐」是誰,原本一直被她掩耳盜鈴一般不敢想的事實終於擺在了面前生死突擊。

  祝家人找過來了。

  祝英台下意識的一哆嗦,看著門就想跑。

  這樣的驚慌失措被秦主簿誤會了,見她一刻都不想多呆,歎了聲,指了指門。

  「還等什麼?快去吧!」

  我能不去嗎?

  祝英台心中嚎啕大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兩股戰戰地走出了門。

  一路上,她走路的速度慢地好似蝸牛,恨不得能爬著過去。

  可她也知道這是無用的。

  如果祝英樓是從馬文才那裡知道她在這兒,馬文才一定派人來報過信,祝英樓一定是從其他管道知道她冒名頂替來當什麼書令史了。

  從其他管道知道,他會更生氣。

  失魂落魄的往漱玉軒走的路上,她恰巧遇見了幾個搬著新的竹簡回院中的竹工,這些人打從心裡尊敬祝英台,雖然對方年紀小,見了面也畢恭畢敬地彎下腰喚一聲「先生」,這次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平時對他們和顏悅色的祝英台,如今卻帶著如喪考妣的表情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好似沒有看見他們似的,對他們的招呼充耳不聞。

  「情況不太對。」

  為首的工人太熟悉這種表情了,每次他們沒完成任務又有上官下來檢查時,他們的臉上就會出現同樣沉重的表情。

  「祝令史說不定有什麼危險。」

  「怎麼辦?」

  「小五,你回去叫幾個人,我們悄悄跟上,看他那方向,應該是去漱玉亭的混沌霸天決。你腿腳快,去找袁先生來,萬一起了衝突,我們這些人沒什麼法子,只有讓袁先生這樣有身份的人才能調停。」

  他們只是苦工,和士人有肢體碰撞肯定要挨鞭子,做不了什麼。

  被吩咐的幾人也是機靈,丟下竹筐就跑,往書閣的方向跑去。鄭頭兒將竹簡推倒旁邊的草叢裡蓋好,幾個人朝著祝英台離開的方向追去。

  他們耽擱了一下子,好在祝英台走的太慢了,等鄭頭兒貓著腰摸到地方的時候,祝英台剛剛走進亭中。

  亭子裡站著一個身著白衣的青年,見祝小郎來了便轉過身,僅僅就這麼一個動作,卻嚇得祝小郎往後退了一步。

  「看樣子是仇人?」

  一個小工偷偷咬耳朵。

  「與其說是仇人,不如說是對頭?從來沒見過祝小郎這麼害怕。」

  鄭公低聲道。

  就在幾人竊竊私語間,祝小郎說的什麼話似乎激怒了那青年,後者揚起手臂,一個巴掌就要揮下去。

  「不要傷了祝小郎!」

  被驚到的幾人見動起了手,不敢再藏著身形,連忙站起身,一邊大喊著一邊朝漱玉亭沖了過去。

  「那廝,住手!」

  與此同時,漱玉亭另一頭的小軒裡,也走出了一個圓臉的少年,厲聲怒喝。

悠于 2018-12-22 18:45

第291章 走投無路

  即使是秦主簿也不可能有權力帶個外人到玄圃園裡來,他會帶祝英樓進來, 自然是因為得到了允許。

  今日三皇子在這裡, 恰巧聽說祝英台的兄長來找他, 便允了秦主簿請他進園的請求。

  祝英台在書閣抄書期間一直安分守己, 但問題就在於他太安分守己了,以至於三皇子蕭綱一直想和祝英台更熟悉點卻找不到更進一步的機會。

  經過那幾首詩,他已經把祝英台當做了藏拙的士族少年,他對待詩賦態度極誠,有心要讓祝英台將他當做真正的朋友,就不願用真實的身份強迫他,想要慢慢熟悉後再想法子從太子那把他討過去當家令。

  祝英樓的到訪就是他找到的「好機會」,雖然說祝英台的妹妹出事了很抱歉,不過三皇子也正等著安慰他,好強行收一波好感度。

  就在他等著祝英樓報完喪離開的時候,誰能想到看到了這一幕?

  就祝英台那單薄的小身板,一巴掌拍下去說不定就掉湖裡了!

  他想都沒想就沖了出去。

  和他一起沖出去的還有三四個低等的工匠, 雙方沖出來後都愣了下,竟就這麼站住了。

  於是氣氛一下子很尷尬。

  「小三郎?鄭頭兒?」

  祝英台驚喜地喊。

  剛剛伸出手的祝英樓莫名其妙地收回手, 環顧四周,皺眉道:「諸位是?」

  祝英台一副劫後重生的表情拍了拍胸口,訕笑著說:「這些都是我的同僚不滅狂尊。」

  祝英樓看著幾個赤著上身的工匠,目光從他們被竹片割破的手臂、手背掃過, 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要說的話已經帶到了, 看來你還有事……」

  祝英樓掃視一周, 知道自己沒辦法和英台在私下裡說話,便問她:「你住在哪裡?我稍後去找你。」

  祝英台張了張口,正想說出自己住的地方,突然想起梁山伯也住在一處,那唇翕動幾下,沒吐出一個字來。

  這一下,祝英樓終於不耐煩了。

  「你一聲不吭就離了家,一個奴僕侍衛都不帶,現在還躲著家裡人,到底想幹什麼?」

  祝英樓眼神冷厲。

  「你讓我很失望!」

  祝英台沉默地扭過頭。

  「既然如此,那你先跟我回去。」

  祝英樓上前一步,去拉祝英台的手臂。

  「我不回去!」

  祝英台連連退步,猛地搖頭道:「我對在太子這裡抄書的差事很滿意,這裡的同僚也挺照顧我,我不想回家。」

  祝英樓對待妹妹素來嚴厲,而且她失蹤後還有許多事情家裡都不明白需要細問,可祝英台已經被祝家上次的軟禁嚇到了,擔心一跟他回去就被控制,死都不願跟他走魔帝狂妻:廢柴嫡小姐。

  兩個一個抓一個退,幾個小工看出祝英樓和祝英樓應是兄弟,只是起了什麼矛盾,便不太敢再上前。

  直到祝英樓一個用力將祝英台的手反剪到背後準備推著走時,那被人遺忘在角落裡的「小三郎」終於動了。

  「此乃太子莊園,誰敢放肆?」

  他站在了祝英樓的面前,厲喝著:「祝英台是太子屬官,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在玄圃園裡帶走人?」

  蕭綱身為皇子,從小見到的勾心鬥角不知凡幾,從祝英台的恐懼裡就知道如果他被帶回去絕對不會發生什麼好事,兩個嫡子不一定就是兄弟情深,也有可能是競爭關係,他自動將這一對兄弟帶入自己和老二,乾脆地站了出來。

  「你們幹站著幹什麼!攔住他!」

  蕭綱大吼。

  幾個工人被吼得下意識一擋,攔住了祝英樓的去路。

  「放人!」

  他與祝英樓對視。

  「我教訓我弟弟,這是家事。」

  祝英樓緊緊地抓住祝英台的胳膊,防止她趁亂跑了,「何況我們的妹妹出了事,他必須跟我回去奔喪。」

  「那也等他向太子告了假,得了批准後才能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這玄圃園是什麼地方?」

  蕭綱知道他忌憚自己在玄圃園的身份,不敢做的太過火,否則以他這人高馬大的身材,連他帶祝英台都不夠湊上前的。

  就在爭執間,之前鄭頭兒讓人帶來的苦工們都到了,三三兩兩沖了過來,另一頭袁為之也帶著幾個太子府的護衛趕了過來,他還搞不清狀況,但多帶幾個人准沒錯爆寵毒妻:娘親要翻天。

  祝英樓見到這種架勢,就知道今日沒辦法將妹妹帶走了,他冷著臉,神情極為難看。

  就在這一刻,這個在上虞地界呼風喚雨的祝家少主,深深地感受到了屈辱。

  就算他在會稽再怎麼有權有勢,到了建康地方也不過就是一鄉下土財主,莫說玄圃園,連內城都進不來。

  而在這園子裡,連一群奴隸都敢對他這士人動手……

  「還不放開他!」

  小三郎又是一聲厲喝。

  其他人不認識「小三郎」,袁為之卻是認識的,見到那個祝英樓對峙的人是誰後就膝蓋一軟,差點沒跪下去。

  「殿下!」

  袁為之是個好人,無奈眼色不行。這種情況下他哪裡還管得到祝英台,指著祝英樓就大喊了一聲:

  「有凶人闖入,保護殿下!」

  ***

  祝英樓是被捆著「送」出內城的,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還有這一天。

  當三皇子的身份被爆出後,事情就沒辦法收場了,即使祝英樓只是進來找妹妹的,但只要三皇子說一句「他對我不敬」,他這輩子可能都進不了內城。

  「罷了,知道在哪兒就好,難道要躲一輩子?」

  祝英台眼神晦暗地看了眼內城的城門,面無表情地想法醫狂妃。

  「英台會跑來建康,八成是為了找馬文才,原本我就是要去找馬文才的,繞個圈子又如何?」

  抬頭看看天色,祝英樓放棄了自己在城門前守株待兔的想法,整了整衣衫,決定去找馬文才。

  馬文才得到消息祝家有人來找時,並不覺得驚訝。

  給他送信的船是祝家的,自家的信使只是順路上京而已,要是祝家沒有來人,他才覺得奇怪。

  「怎麼是你?」

  當他看到來的是祝英樓時,馬文才眸子猛地一縮。

  「當初不是說好了,事情結束一拍兩散,我家和你再無關係嗎?為什麼來找我?」

  「你以為我願意上京?」

  祝英樓語氣諷刺,「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難道不知道嗎?祝英台為什麼會在太子那邊?」

  馬文才微微一怔。

  因為傅異的事情,太子答應傅家會庇護祝英台,所以並沒有對外告知祝英台已經到了玄圃園抄書。

  就算祝英樓到了京中,也不應該這麼快知道祝英台的下落。

  但他就是知道了。

  他又驚又疑的表情讓祝英樓誤會了,臉色變得鐵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我們是在刀尖上耍花樣,隨時有滅族之禍。」

  「為了把祝英台摘出去,我們祝家甚至費了那麼大周章讓她假死,祝家至少得有一個人活著,現在呢?現在你是把她放在了最危險的地方小農民大明星!」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馬文才淡然道。

  「祝英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祝兄又何必這麼激動?」

  他清楚祝英樓來的目的絕不是和他興師問罪的,這種興師問罪的手段不過是想為接下來談的事情多加層籌碼罷了。

  「大郎來找我,意欲何為?不妨直說。」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已至此,點到即止。

  祝英樓臉上的顏色又青又白,似是要提出來的事情讓他難以啟齒又羞於見人,躊躇了好一會兒,才直說道:

  「我家此番損失慘重,錢財倒是其次,三代積累下來的船隻損失大半,對他們已經沒有了價值。最重要的是,我們由暗棋變為了明棋,這棋已廢,所以,你的計謀奏效了,我們確實從這盤棋中脫了身……」

  兩人都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

  以祝英樓的性格,要誇獎馬文才智謀過人很是苦難,但他語氣如此軟和,本身就已經是肯定了馬文才的手段。

  「這豈不是好事?」

  馬文才挑眉。

  「好事?」

  祝英樓語氣微微上揚。

  「英台被綁架後逃了出去,你們太守府那什麼小吏搬來了水軍,將來我家傳信的使者都抓了去,現在連太子都注意到了我們祝家,硬是召了我上來,要化干戈為玉帛全能影后寵萌夫。」

  可笑的是那太子還不知道他要維護的人是何等狼子野心,只一心想著不能讓他的名譽受損,還要用漕運上貿易的便利補償他們祝家的損失……

  那位就算敢補償,他難道敢收嗎?

  就算給了祝家種種便利,還不是要為他斂財?

  祝英樓拋開這些腹誹,黑著臉繼續說:「我這一入京,褚家的人就找上了我。我家船隊損了他們幾船的鐵,他們願意從此放棄祝家、永不再提起過去之事,只要我用其他東西來彌補他們的損失……」

  聽到這裡,馬文才終於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種私下裡的交易,祝英樓本不必說給他聽的。他和祝家自「祝家娘子」死後,就已經結束了姻親關係,按照約定,應該再不往來,以免露餡。

  可祝英樓連此番是「太子召入京中」都說了個明白,又說對方願意放他走,那肯定是因為太子已經注意到祝家了,不得不放棄。

  祝家那幕後之人已經隱隱顯露了端倪,馬文才心底閃過一個名字。

  「他們要什麼?」

  馬文才終於出了聲。

  難以啟齒的祝英樓正在等馬文才主動提問,他一問出口,祝英樓就用極快的速度回道:

  「他們要你家的糖。」

  他頓了頓,又補充。

  「不是糖,而是糖方。」

  『他不知道是祝英台煉製的糖,否則不會要的這麼為難九品天尊。』

  馬文才暗想。

  任何一個方子都是士族的不傳之秘,是一個家族立足的根本,馬家有這種東西之前卻不拿出來,應該是那時候還沒有保住它的手段,只能在自家小心使用,不敢外傳。

  如今馬文才立起來了,家中也就敢拿出來了。

  這是這世道常有的情況,祝英樓也沒有多想,他根本想都沒想到過祝英台。

  在他的價值觀裡,祝英台身為祝家嫡女,若有什麼煉糖的法子早就該獻給家族了,就和之前煉製假金一樣。

  「要我家的糖方?」

  馬文才像是聽到什麼荒謬的笑話。

  「他們憑什麼覺得我會乖乖給你糖方?」

  「你是我家的女婿……」

  「不是了。」

  馬文才板著臉說。

  「我命中克妻,不敢高攀。」

  果然沒有那麼容易。

  祝英樓歎了口氣。

  「你會給的。」

  祝英樓苦笑著。

  在馬文才的注視下,他說出了那人要他傳達的話。

  「要糖方的,是二皇子。」


第292章 成敗皆此

  祝英樓將最後的底抖了個乾淨, 那條長長的線終於串聯了起來。

  如果說之前只是懷疑的話, 現在就是徹底明白了過來。

  誰有能力影響到皇帝的決斷、誰能讓祝家忌憚成那個樣子、誰能讓蕭寶夤和臨川王這種位高權重之人也要結盟……

  已成年的皇子, 本就沒有幾個。

  難怪二皇子一開始就對他表示出了友好之意,和祝家結親的自己, 怎麼看也算是半個「自己人」。

  他是篤定自己已經上了這艘船, 沒那麼容易下去了, 卻沒想到祝英台半路出了事, 這親事根本就沒結成。

  不交出方子, 那他在同泰寺裡對二皇子的回應就是敷衍,接下來會有什麼波折還很難說;

  交出方子, 一旦二皇子裡手裡有了白糖,誰都知道他馬文才站了隊。

  太子自出生後就確定了儲位, 身邊早有了一套自己的班底,但凡腦子清楚的都不會往其他幾位皇子身邊湊, 這時候他跟二皇子交好, 甚至將家中的秘方都給了他, 別人會怎麼想?

  之前在同泰寺時, 他還曾慶倖過二皇子雖然喜怒無常,卻還算好打發,現在一想, 可笑的是他神醫凰後:傲嬌暴君,強勢寵!。

  想清了二皇子真正的意圖,馬文才臉色難看的可怕。

  「我知道你肯定意氣難平, 畢竟這麼珍貴的東西, 任誰都不願意放手。」祝英樓知道面前這個年輕人有多狠, 身後又站著裴家這種難惹的勢力,並不願得罪他,所以眼神有些躲閃。

  「我沒有透露你的底細,他們只當你運氣好得了皇帝的青睞,想留你做步暗棋,應該不會大張旗鼓地宣揚得了你的方子。」

  別人不知道二皇子的可怕,祝家卻不一樣,他們被逼到今天不得不斷臂自保的地步,對二皇子這麼多年的謀劃看的一清二楚,也正因為如此,祝英樓希望馬文才也不要以卵擊石。

  「他們也不是直接討,只要你願意交出方子,他們可以幫你打通白糖北上的商路。他是皇子,不方便自己出面經商,褚家淡出別人視線已久更不合適,你本就是糖方的主人,可畢竟勢單力薄,若殿下要用你的本事斂財,你要人有人,要路有路,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勸說著,「雖然我不知道那糖方需要什麼,可既然是糖便需要蔗汁,只有南方才有蔗,你即使有這糖方也弄不出多少糖來,若是答應了,他們應允可以借各種便利讓南方諸地進貢上來……」

  聽到這裡,馬文才終於忍耐不住開了口。

  「看樣子祝家為了從這泥沼裡脫身,還苦練了縱橫家的本事。」

  他早就考慮過甘蔗的事情,本來準備讓人去江州買幾塊地專門種這個,也讓裴家私底下聯繫了幾家制糖的大家,希望能找到穩定的原料管道,只是現在還沒有確切的回復妃要爬牆。

  種植甘蔗和採收都十分艱苦,平常百姓根本不願意做這個,只有大族養著的蔭戶和奴隸會從事這一行,要想得到原料,就得和南方的豪族打交道,但他沒有管道。

  二皇子想的倒是不錯,南方豪族手裡不好得糖,就從朝貢體系裡入手,他也確實有這樣的本事。

  以皇帝對幾個兒子的寵愛,要知道他喜歡糖,說不得直接就賜了一塊產糖的地方做了他的莊園,讓當地朝貢上來也並非難事。

  只是哪怕有種種便利,馬文才也不喜歡這種主動權全在別人手裡的「結盟」。

  想到對方計算的如此周全,說不得從雪糖冰糖剛一現世時就已經開始謀劃了,馬文才譏諷道:

  「就不知殿下喝了湯,還願意大發慈悲給馬某留幾根骨頭?」

  「馬文才,你說話不必夾槍帶棒,現在形勢逼人,難道由得我們說不……」

  「幾成?」

  馬文才厲聲打斷了祝英樓的話。

  後者頓了下,深吸了口氣,表情不自然地開口:「兩成。」

  「兩成,呵呵。」

  馬文才皮笑肉不笑。

  雪糖和冰糖如今被炒到什麼價格,祝英樓來之前也是問過的,同樣重量的冰糖現在已經能換到同樣重量的金子,即使現在產量不高,也是暴利了。

  糖並不是鹽那樣的生活必需品,製作和儲存又麻煩,本就只有士族巨富才會享用,自然是物以稀為貴。

  提高產量對馬文才一點意義都沒有,反倒會讓它的價值大打折扣重生之大動漫家。

  也不知是二皇子不懂經濟,還是褚家不食人間煙火太久以為人人都用得起糖,用這些利益就想打動馬文才,簡直是直接在別人口裡奪食。

  來之前,祝英樓便說過這些不合理之處,可惜二皇子身邊幾個蠢貨眼高於頂,一個個都自以為是,覺得只要說出種種好處馬文才就會答應,他地位出身都沒到能見到二皇子的等級,只能任這些人要脅。

  莫說馬文才,他自己都憋屈的很。

  「祝兄,你讓我想想,等我有了決定再說。」

  馬文才知道和祝英樓說什麼都沒用,他只是個傳話的,索性直接閉門謝客。

  他如今見二皇子,比祝英樓見要容易的多,哪怕他真的決定獻出方子以保平安,也不必從祝家過手。

  對知道祝英台本事的馬文才來說,一張糖方真沒有什麼,若是二皇子直接當面找他要,說不得他就給了。

  可現在繞了這麼大彎子讓祝家來討,就不是要方子,而是逼他上船。

  給了方子,就是給了身家。

  他們馬家人丁凋敝,連祝家的底子都沒有,上船容易,抽身就不僅僅是斷臂,而是要抽筋扒皮了。

  馬文才想過白糖之利會引起別人的覬覦,卻沒想到如此之快,一時間不得不歎息自己實力還是太弱,無論什麼人都想上來咬上一口。

  送走了祝英樓,還沒等馬文才想到可走的路子,負責工坊那邊的追電就來通報,又是有關白糖的事情。

  「從前幾天起,就老有人鬼鬼祟祟盯著別院?」

  馬文才一愣,大感頭痛丹武至尊。

  「是,他們自以為藏的隱秘,卻不知道裴家派了十幾個遊俠護衛那裡,外松內緊,連多出一片葉子來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追電驕傲地說。

  祝英台造糖的法子非常慢,結晶盆要放置近一個月才能收穫一些糖晶,所以晾糖的地方時刻都有人看著。

  脫色的砂糖倒是容易的多,但限於條件不足,產出的也不多,所以不需要太大的占地面積。

  地方小了,守衛力量就集中,幫著制糖的工匠都是簽了死契的蔭戶,家人都在裴家的莊園裡,制出的糖多他們一家老小都有賞,各個都很賣力。

  馬文才本來就沒想靠這個據點做長期的生意,接下來必定是要移到裴家所在的北東海郡去的,所以也沒對那別業多上心,等交付朝中的糖一結束,他就藉口家裡的糖全部送完了撤了那裡的工坊。

  只是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人發現了。

  「既然被發現了,這幾天就叫他們小心點,把糖轉移了吧。」

  馬文才覺得自己弄出這些東西來以後簡直是焦頭爛額,越發慶倖不是祝英台自己在外折騰,要換了祝英台,估計錢沒賺到,骨頭都被人吃的不剩了。

  說完,他又多問了一句:「可知道是哪些人家在盯梢?」

  「正要讓公子知道……」

  追電說:「那些遊俠兒反盯了回去,有幾個十分小心盯丟了,還有幾家是有子弟在國子學中上學的高門,沒辦法靠近,只有兩家,讓我等十分擔憂……」

  他猶豫了會兒,才說:「有一個探子,打探完以後,來了國子學門外的大街上,和正在那等候的孔郎君碰了面讀書成聖。」

  「孔郎君?孔笙?」

  馬文才眉頭緊皺,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他。

  「是孔笙。」

  追電說,「他似乎只是好奇,那探子也只去了一次。但是另一家卻日日都派人盯梢,怕是來意不善……」

  「是哪家?」

  馬文才追問。

  追電愁容道:「公子,是臨川王府。」

  聞言,馬文才心頭巨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哪家?」

  「是驃騎橋那邊的臨川王府。」

  追電知道自家公子為什麼是這個表情,事實上,從反盯梢的遊俠到別業裡主持大局的管事,聽到這個消息沒有一個不變色的。

  臨川王橫行京中幾十年,極盡搜括聚斂之能,台城東那座位於驃騎橋的王府裡高屋飛甍,遠遠望去仿佛帝宮。

  蕭宏養著家僮府兵幾千人,其中侍女便上千,爭芳鬥豔,要養這麼多人,靠王府的封邑肯定不行,他雖平庸無能,但愛財如命,巧取豪奪都是小事,仗著領著揚州刺史的名義經常出去「剿匪」,剿的卻都是良善人家。

  之前禦史台曾經數次因此參之,皇帝卻庇護弟弟,一句「大概是誣告」就這麼不了了之,之後京中便人人談起臨川王便色變危情婚愛,總裁寵妻如命。

  連兒子趁亂想要攻進台城這種事皇帝都饒了,更別說入室搶劫如家常便飯了,聽說自家的工坊被臨川王盯上,人人自危,連忙求了追電去找馬文才。

  馬文才哪裡不知道蕭宏的怯懦貪鄙,一聽說臨川王盯上了自家的塘坊當機立斷:

  「臨川王不會無緣無故派人盯著那裡,必定是要直接上手去搶。你讓他們把晶盆移走……」

  等等,臨川王也想要糖?

  他若是要冰糖雪糖不必這麼麻煩,和二皇子一樣直接上門找他來要,他不敢不給。而且以臨川王的財力,便是將白糖當飯吃也不會皺下眉頭,不會為這麼點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去搶一位「天子門生」的東西。

  打白糖主意的必定不是臨川王,但一定是在臨川王府裡說的上話、也敢兜下這件事的人。

  一直派人盯著,怕不是要糖,而是要會做糖的匠人或是直接弄到房子,只等著防衛空虛或有人出來直接綁架了。

  馬文才出京時帶的人不多,裴家在京中鋪設酒樓客店人手也不夠,那別業裡人更少,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用,自然沒人出去,也就讓他們找不到機會下手,只能盯著。

  「公子?要移走嗎?」

  追電見馬文才說一半突然停住了,疑惑地問。

  「不,不移走,你們還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馬文才改變了主意,吩咐道:「你回去後,讓坊裡的工匠離開,能走掉最好,沒法躲過眼線就在附近藏起來,留幾個閒雜的人等看著門就行。」

  「記著,只人走,什麼細軟都不要帶。再讓那些暗處護衛的遊俠兒化暗為明,喬裝成工匠留在院裡,若是這幾天有人來打劫,不要反抗,讓他們把東西和人都帶走就是重生首席男神:逆少,寵上癮。」

  馬文才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們都要糖方,必定不會對『工匠』下殺手,而是要帶回去拷問制糖的法子。那些遊俠兒都是人精,最擅逃匿之術,又做了準備,讓他們到了城中再跑,最好能大喊大叫著逃走,讓人人都知道臨川王搶了我的塘坊,劫走了糖方和家中的工匠。」

  「可公子,如此一來,那別院裡的塘坊就要不得了。」

  追電語氣有些可惜,「還有不少糖呢……」

  「我怎麼說你們便怎麼做,那點糖和命比起來算什麼?」

  馬文才冷聲道:「你回去後立刻去做,一刻都不要耽誤,朝廷要的糖就在這幾天就要送出去,他們肯定就在這幾天動手,行事一定要隱秘,別讓他們知道裡面的工匠換了人。」

  「是!」

  追電雖然可惜要放棄這麼賺錢的路子,可也不敢違令,得了指示就走了。

  馬文才猜的不錯,只不過他千算萬算,沒算到臨川王府那邊那麼急,根本就沒有「等兩天」,而是在當天夜裡就動了手。

  第二天一早追電來找馬文才時,馬文才只能慶倖自己安排的早,自己的計策應該能夠奏效。

  只是他還沒慶倖多久,追電接下來的話就讓馬文才眼珠子差點脫出來。

  「你說什麼?」

  馬文才駭然喝道。

  「什麼叫祝小郎也被擄走了?」

  「她怎麼去了那裡!」


第293章 無法無天

  說起來也不能怪祝英台倒楣, 她原本也是一片好心。

  祝英樓來過後, 三皇子的身份就被揭穿了, 祝英台根本沒想到這麼個笑眯眯的圓臉少年是梁國的皇子, 要不是後者下午還有事必須要回宮裡,她根本都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該怎麼應付他。

  因為知道祝英樓來了, 祝英台根本沒心思再抄書了, 她知道祝家上京絕對不會就他一個人,「下了班」之後根本不敢回馬文才借給她住的小院, 怕祝英樓撞上自己和梁山伯「同居」, 直接把後者給滅了。

  玄圃園在台城裡, 傍晚就要關城門不能久待, 她也不敢去找馬文才怕給他惹麻煩, 思來想去, 下了班就準備去糖坊那邊看看。

  糖坊那邊住著不少守衛, 就算祝英樓想把她劫走,那邊的裴家人也不可能讓他如願。

  她去糖坊, 本就是找個庇護所的。

  在糖弄出來之前她幾乎天天晚上住在糖坊裡, 糖成功做出來後她去的就少了,平時她去糖坊都很規律,大多是休沐前一日晚上, 也就是三天一次,當天晚上根本不是她來的日子, 誰也沒料到她就這麼來了。

  她來了後照例去先看那些冰糖結晶的情況, 就那麼巧, 臨川王府盯梢的人見有個明顯是士人的人進了糖坊,以為終於等到了知道糖方的「重要人物」,當即就下了手。

  若是平常這麼幾十個人絕對不可能在裴家遊俠手裡討到好,來襲擊糖坊的人沒想過裡面都是好手,但馬文才有意要宣揚臨川王府搶走了白糖和糖坊的事,不可能組織起什麼成功的抵抗,於是當時正好去看糖晶控溫的祝英台就這麼和其他遊俠兒一起被擄走了。

  要是祝英台沒去,其他遊俠兒要逃跑可能沒那麼容易,畢竟他們那時候是「熟練的工匠」,可祝英台被抓住後,臨川王府那些人都以為祝英台是馬家什麼親戚或閘客,放鬆了對遊俠兒們的警惕,居然讓他們跑了個乾淨明末好女婿。

  他們逃走的地方恰巧在光宅寺附近,那大喊大叫的聲勢要救命讓光宅寺的僧人開了寺門,甚至還庇護了幾個跑進去的遊俠兒。

  光宅寺能建在城內,本就是香火鼎盛的寺廟,它供奉的是藥師佛,平時也負責看病贈藥,那時候還有不少在寺中清修和接受治療的香客,也有一些掛單的僧人,臨川王府在傍晚搶了馬文才家塘坊、擄走馬文才好友的事情就這麼被傳了出去。

  可惜馬文才得罪的是臨川王府,這些人知道了也只能歎一聲「馬文才真倒楣」,其他的連吭都不敢吭。

  有幾個遊俠兒膽大,還尾隨在那些人後面想救回祝英台,後來發現那領頭的人極狠,幾乎是將祝英台直接捆在自己身上,根本沒辦法不傷到祝英台把人救回,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從臨川王府的後門回去。

  馬文才聽完來龍去脈,一張臉黑的可怕。

  若問一個善於算計、步步為營的人最怕的是什麼,那必定是「意外」。有時候哪怕你算無遺策,一個意外就能毀了你所有的盤算,更別說祝英台簡直就像是有衰神附身,無論什麼事只要她在,其他人都好好的,就她倒楣的一塌糊塗。

  糖坊的計畫百分之兩百的完成了,那些遊俠兒們一個都沒折損,糖雖然都被搶了,可工匠和人都在隨時可以再製作,但祝英台跑了,那就等於搖錢樹被人連根拔起扛回家去了。

  一張糖方算什麼,祝英台抵得過千百張方子!

  「別慌,別慌。」

  馬文才拼命地讓自己冷靜,食指的結節被他啃得已經滿是紅印,「他們不一定知道祝英台知道糖方,他們要糖方,一定不會為難祝英台,祝英台性命無憂,我要做的是在他們失去耐心前將祝英台撈出來盛世風波。」

  雖然拼命的讓自己冷靜,可對上的是臨川王府這樣連禦史都敢殺的龐然大物,馬文才內心之混亂可想而知。

  「現在要弄清的是臨川王府的情況,知己知彼。如果像無頭蒼蠅一般一頭撞上去,肯定要被臨川王一巴掌拍死了。」

  他想著。

  「有誰最清楚臨川王府的情況,又有可能説明我們?建康令?不,這和求見太子不一樣,人人都知道皇帝對臨川王最為徇私,傅公不可能幫著他們去向臨川王府討人,我強行去求只會讓夾在中間的傅歧為難……」

  「去找祝英樓?祝英樓在京中毫無作用,還不如自己。若是祝英樓知道祝英台出事了,唯一想到的肯定是去找二皇子,到時候祝家就不可能那麼容易脫身了,祝英台當時脫了險以後也逃不了,不可不可……」

  「為了祝英台的閨譽和安全,還不能讓別人知道她被臨川王府掠了去。」

  馬文才腦中一片亂麻,一早上上課時都在走神,完全沒聽進去在說什麼。如此反常自然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待課間休息時,徐之敬一聲不吭地伸出手,按住了馬文才的手腕。

  「憂思過慮,神不思屬,馬文才,你有什麼心事?」

  徐之敬收回手,皺著眉。

  「你思慮一直過甚,以你這個年紀長期如此,怕是不到三十歲就要謝頂。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以後要長期和你相處的別人想想,誰願意看你的頂門心?」

  這世上有很多病人,無論醫者怎麼向他三令五申這不可以那不可以,依舊還是我行我素,這時候只能用厲害點的結果嚇唬別人無限傳奇之機械師。

  譬如傅歧以前總是容易動怒,徐之敬就警告他這麼下去小小年紀就要「早///泄」,傅歧心裡害怕,以後想要發火的時候就忍耐的多了。

  如果是平時,馬文才肯定要和徐之敬你來我往調笑幾句,可現在根本一點開玩笑的心思都沒有,只是緊緊蹙著眉。

  「一個兩個都是如此,不願將心事敞開。褚向也是,那位老夫人過去一直在虐待他,他心裡還擔心她的身體……」

  徐之敬歎道。

  「聰明人都活不長,你知道嗎?」

  褚向?

  對了,褚向是二皇子那邊的人,二皇子與臨川王私下有接觸,甚至有可能是聯手的,他一定知道臨川王府不少事。

  馬文才站起身,直奔褚向住的院子。

  這時候是國子學上課的時候,但褚向傷了腿,只能在屋子裡養傷。

  為了不影響他出使,他並沒有向朝中報傷,而是由徐之敬盡力在醫治,希望能在出使之前讓他能行走如常。

  馬文才奔進了褚向屋裡,後者果然在臥榻上養傷,受傷的那只腳架在一張案幾上。

  見到他來,褚向也很吃驚,在榻上將身子立了起來,詫異地問:「馬文才,出什麼事了?」

  「我家糖坊被臨川王府的人搶了。」

  馬文才沒有說祝英台的事,但難掩臉上的焦慮,「鴻臚寺要的白糖幾乎被搶掠一口,還抓走了不少工匠太古神帝。你從小在京中長大,我想問問你可知道臨川王府的事情……」

  「臨川王?」

  聽到「臨川王府」幾個字,褚向的臉不自然地抽動了下,很乾脆地說:「如果是被他們搶了,你就自認倒楣吧。」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話說的有些冷酷,他又補救道:「臨川王在京中勢大,連幾個皇子都不敢惹他,更別說你這樣的次等士族。他素來橫行霸道,若真是被他搶了,搶了也就搶了。」

  「其他都還好,就是那些匠人,都是我家熟練的工人,還得靠他們做糖。我已經接了鴻臚寺的訂單,總不能耽誤他們出使的事。臨川王可有什麼喜好?也許我能用其他東西將他們贖出來。」

  馬文才急問。

  聽到次,褚向露出了然的神情。

  以他的身份,怎麼可能為幾個工匠去得罪臨川王,唯一的解釋是那些匠人掌握了制糖的工藝,馬文才不能損失他們。

  褚向沉默了一會兒,馬文才也耐著性子等著。

  半晌後,褚向說道:「臨川王不缺錢,也不缺珍奇異寶。他要的東西,幾乎都能到手。他好美色,但最近沒聽說他有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情傳出,應該是府裡有什麼美人兒正當寵,這時候送美人,只會被他府裡受寵的姬妾當成敵人,得不償失。」

  「我這時候也沒什麼時間去找美人。」

  馬文才苦笑道:「能被臨川王看上的美人,不是萬里挑一,也至少得是天仙絕色。」

  「臨川王長相肖似女人,有時候會在府中做女子打扮,自稱『蕭娘』。他這個怪癖沒有多少人知道。」

  褚向沒有說明自己是怎麼知道這個怪癖的,但臉上露出了一絲厭惡的表情,想來知道的過程並不怎麼愉快絕色丹藥師:邪王,你好壞。

  「正因如此,他還喜歡長得像是女人的少年,府中有不少婢女其實都是男兒身,不過他並不好龍陽,只是喜歡強迫長得陰柔的男人和他一樣穿著女裝。」

  聽到臨川王的癖好,馬文才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

  若是褚向這樣年輕的男人,哪怕扮成女人也是能看的。可臨川王如今已經年近五十了吧?

  都這個年齡還扮成女人?

  嘔,那哪裡是蕭娘,半老徐娘還差不多!

  從褚向屋子裡出來,馬文才就知道「投其所好」的可能性不大了。他長這麼大,貌美似女人的少年只見過褚向一人,匆匆去找不可能找到,他當然也沒可能把褚向送給臨川王換祝英台。

  「馬文才,怎麼回事?怎麼國子學裡都在傳你的糖坊給臨川王搶了?」

  傅歧下了課過來,滿臉驚慌失措:「你怎麼惹到臨川王了?」

  他雖然一直在會稽學館讀書,可父親就是建康令,也不知吃了臨川王多少虧,一聽馬文才惹上了臨川王,慌慌張張就跑來了。

  「連你都知道了,這些遊俠兒本事倒是配得上名聲。」

  馬文才喃喃自語,「就不知二皇子現在知不知道了。」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他只能苦中作樂,好歹最初的目的是達到了,如果祝英台沒被抓走的話,他那燙手的糖方就已經算是成功扔出去了。

  「你在那自言自語什麼呢逆劍狂神!哎喲急死我了!」

  傅歧拉著馬文才就往外走。

  「走走走,趕快去找我阿爺,看看東西能不能要回來。你不是馬上要給鴻臚寺交糖了嗎!」

  馬文才被傅歧拉了半路,剛走到一處橋上,恰巧與對面正要入內的孔笙打了個照面,狹路相逢。

  孔笙和他們本是同窗,性格也最為和善,按道理遇見這種情況,即使不停下來打個招呼,至少也該點點頭示意。

  誰料他見了馬文才二人,突然露出一絲慌張的神色,慌慌張張就要轉過身去,想要趁兩人看清自己之前躲過身形。

  可惜兩人早已經注意到他了。

  馬文才見到孔笙,想到之前遊俠兒前來通報之事,心裡有了個猜測,突然大吼一聲:

  「孔笙,我那糖坊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你洩露出去的!」

  他在京中一直很是小心,能追蹤他找到糖坊的,必定是和他相識、並且讓他沒有什麼戒備,能從國子學跟出門的人。

  馬文才原本以為那人是褚向,可二皇子來找他要糖方使他打消了這種猜測。對方既然要的是糖方,對他的糖坊就不會有什麼興趣。

  他話音剛落,只見橋上的孔笙突然掩住面目,調頭就跑!

  傅歧目瞪口呆間,馬文才已經三兩步追上了孔笙,伸手扯住他的手臂,怒聲質問:

  「你究竟把我那糖坊的位置指給臨川王府的誰了!」

  ***

  臨川王府的遊仙園內,突然被一陣喧鬧打亂了平靜重生之都市修仙。

  「你說誰來了?」

  身著一身紅色紗衣的女子從紗帳內慵懶地伸出手臂,嬌笑道:「那不要命的貨是又惹了什麼麻煩了,跑來找我?」

  兩旁的侍女跪在帳下,捧著一雙鑲嵌著明亮珍珠的繡鞋伺候她穿上,又扶著她走出帳子。

  原本在帳子裡替她按摩的侍女們魚貫而出,紛紛幫她著衣打扮。

  待那紅衣女子走到亮處時,渾身上下已經是珠翠籠罩,霎時間滿室生輝。

  然而比那珠光寶氣更豔光四射的,是紅衣女子的容貌。

  「阿姊,阿姊,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過來!」

  通報後得到允許入內的青年還沒進屋裡就咋咋呼呼了起來,待走到那紅衣女子面前時,更是半跪下身子,做作地掩住雙眼。

  「啊呀阿姊,幾日不見,你這通身氣派簡直越發像神仙妃子了,我這凡夫俗子都不敢看呐,拜見神仙娘娘!」

  「就知道哄我!」

  紅衣女子伸出一腳,蹬在那青年的肩頭。

  明明是粗鄙的動作,讓這女子做來,卻說不出的魅惑。

  口中喊著「阿姊」的青年雖然是她的親弟弟,可見到那修長的美腿踢來,卻依然心旌搖晃,伸手握住了她的腳踝,順勢脫下了她一隻鞋子,露出纖細柔嫩的一隻腳來。

  旁邊的侍女們見了,連忙上前,想要這逐退無禮之人。

  好在他除了拿走了鞋也沒做什麼,大大方方地松了手洛瓦蘭之帝。

  待他看待鞋頭上那碩大圓亮的珠子時瞪大了眼,笑嘻嘻地將那鞋子上的珠子扯了下來,塞入了自己的懷中。

  「阿姊,最近手緊,這珠子就給我了吧。」

  紅衣女不以為意地收回腳,瞪了他一眼,索性將另一隻鞋也脫了下來,直接砸在了他的臉上。

  「吳法壽,你果然是沒錢了!」

  她就知道這討債鬼的弟弟來找她,准沒好事!」

  「哪裡啊,我真是來給你送好東西的!」

  吳法壽將另一個珠子也扯下來,再小心翼翼地將一雙鞋送回姐姐腳下,眼看著她又重新穿回去站穩了,才從袖中掏出一枚小匣子。

  「喏,給你!」

  那漆匣約莫拳頭大小,外面描畫著精緻的圖案。

  「你這窮鬼,莫是又搶了別人什麼東西吧?」

  豔麗無匹的女郎滿臉疑惑地接過匣子,打開一看,頓時驚喜地叫道:

  「是冰糖?!」

  那匣子裡密密麻麻放滿了的,正是被敲碎的冰糖。

  「阿姊,你上次不是說這東西好吃嗎?」

  吳法壽咧著嘴大笑道。

  「以後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第294章 手起刀落

  「是國禮已經備出去, 又有糖了嗎?」

  畏娘高興的撚起一塊糖放入口中,感受著好似寶石融化在舌尖的感覺。

  「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啊, 是王子送給阿姊的, 說是阿姊吃的高興就好。」

  吳法壽眨眨眼,想要將這個話題揭過去。

  「阿姊得寵,王子們都巴結呢。」

  「王子,哪個王子?」

  畏娘看了眼吳法壽,握著糖匣的手一頓。

  臨川王好女色, 兒女眾多, 她現在雖然得了臨川王的寵愛, 可她出身樂籍早就不能生育, 府裡這些王子她一個都不能親近,否則日後說不得有殺身之禍。

  「大王子西豐侯。」

  吳法壽見姐姐還是這麼小心翼翼地, 連忙解釋:「阿姊之前不是一直想要吃這個糖麼, 西豐侯聽說阿姊喜歡這糖, 想辦法弄了好多這種糖來,現在有些糖還沒凝好,等凝出來了都給您搬來超級金錢帝國。」

  聽到弟弟的話,畏娘不但沒有高興,反倒越發憂慮了起來。

  這冰糖有多稀罕她是知道的。

  之前張家送了兩匣子給王爺, 他恰好牙疼不想吃, 便給了她。

  她是吳郡人, 最是嗜甜, 這糖既不粘手又方便攜帶, 拿出來還像是寶石一樣好看,既能滿足她甜食的愛好,又讓她這喜歡晶亮珠寶的人看著就高興。

  兩匣子糖她很快就吃沒了,後來再找王爺試探著要,卻得知現在朝中需要這稀罕的糖作為出使的國禮,市面上已經弄不到這種糖了。

  王爺雖然寵愛她,可對於朝廷要出使北方的事情卻很關心,只讓她忍一忍,等國禮交上去了,再有了糖就讓她吃個夠。

  可如今弟弟這言下之意,這糖還有很多?

  別是搶了朝中要的糖。

  下意識的,畏娘合上了手中的匣子,還給吳法壽:「這糖我不要,你還給大王子,讓他拿走吧。」

  「怎麼能不要呢?我們把別人糖坊都抄了,你不要,不是白忙活了嗎!」

  見姐姐不要糖,吳法壽頓時就慌了。

  「什麼糖坊抄了?」

  畏娘心裡咯噔一下,死死瞪著弟弟。

  「你又做了什麼?」

  吳法壽本因殺人搶劫入獄,是她在臨川王耳邊吹枕邊風將他撈了出來,之後曾保證不在惹事,如今被姐姐這麼一瞪,囁囁喏喏地說:

  「不,不是我,我只是,只是跑腿的……」

  在江無畏的再三逼問下,他終於說了實話我的1979。

  吳法壽原本已經被發配出去了,雖然後來從牢裡被撈出來了,可在臨川王府裡卻一直被人瞧不起,只能仰仗姐姐的庇護過日子。

  恰巧大王子蕭正德之前因為夜攻台城的事情被各方彈劾,雖然臨川王將這個兒子保住了,卻恨他連累自己,罰他禁足不能出府,又派了幾十個甲士專門看著他。

  兩個都是一旦出府禦史就要生事的人,於是鬱鬱不得志的兩人就這麼一見如故。

  江無畏得寵與臨川王,幾乎在臨川王府裡一手遮天。她本就是樂籍出身又風騷入骨,偶爾還和臨川王在院內玩些換裝的小情趣投其所好,臨川王可以一日無肉,卻不可一日無她,於是王府裡上至王子、下至奴僕都紛紛巴結她,就連之前被人嫌棄的吳法壽也跟著水漲船高。

  這時候蕭正德聽說江無畏喜歡吃冰糖,市面上卻買不到,就動起了心思,四處派人去尋,想要憑藉這個讓江無畏為他在父親面前說說好話,解了他的禁足,可以出門去。

  為了國禮,馬文才已經不再贈糖,蕭正德的人四處搜集也沒得到多少冰糖和雪糖,乾脆打起了糖坊的主意,想要趁機搶上一些回來。

  「我本來也不想趟這個渾水的,這不是看阿姊確實喜歡吃這個嘛,就幫著西豐侯跑了個腿,帶了些西豐侯的手下,去把那些糖『拿』了點回來。」

  吳法壽陪笑著說:「那個,西豐侯說了,那開糖坊的就是個會稽來的次等士族,還是個年輕的學生,不敢得罪臨川王府的,只能認了這個虧抗戰遊俠。」

  「弄出人命來沒有?」

  江無畏聽說對方沒什麼來頭才心裡一松,不放心地又問:「你別是又殺人搶的糖吧?」

  「沒有沒有,那糖坊裡全是做工的,看到西豐侯的人就嚇到不敢抵抗了,所以沒弄出人命來。」

  他有些可惜地說:「本來還抓了些工匠想要養在院子裡給你做糖,結果回來的路上給他們全跑了,我一個人都沒傷啊阿姊!」

  江無畏松了口氣,餘光卻瞥到弟弟目光閃躲,頓時嬌斥道:「你還瞞了我什麼?你要糊弄我,以後出了紕漏別找我來補!」

  「那個,我昨天在糖坊裡抓了個書生,抓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翻動糖盆,應該是個會做糖的。」

  吳法壽性子貪婪狡詐,但最怕這個姐姐,訕訕說出了自己的本意。

  「西豐侯只想搶點糖來孝敬姐姐,我卻想著,一直靠搶哪裡有自己做方便,正好有現成的便利……」

  他的眼中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芒。

  「一旦我們有了糖方,想要多少糖就有多少。阿姊不愁吃了,多的還可以拿出去賣。阿姊是不知道外面這糖已經炒到了什麼價錢,比金子還貴!」

  吳法壽越說越是手舞足蹈:「那書生年紀小,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士族。這些士人都是膽小鬼,只要我嚇唬他幾天,不怕他不說出糖方來!」

  江無畏聽說他還擄了人回府,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還搶了個士族回來?你不要命了?」

  她是罪奴出身,比平民身份還低,以往遇見士族都只有跪地俯首的份,現在雖然平步青雲了,心裡對士族的敬畏依舊還在,聽說弟弟綁了個士族回來,簡直心慌意亂最強神話帝皇。

  「問清了什麼身份沒有?你知道這糖方是好東西,難道別人不知道?你是什麼身份,敢從朝廷嘴裡奪食!」

  江無畏氣不打一處來,拿手中的匣子往吳法壽頭上擲去,任由那冰糖劈頭蓋臉砸了他一臉。

  兩人說話間,外面突然有人通報臨川王帶著大王子往這邊來了。

  江無畏心中一驚,連忙整理衣袂出去迎接,吳法壽眼珠子一轉,蹲在地上將那些冰糖全部撿起來放入匣子裡,再將匣子塞到廣口花瓶裡,這才跟著江無畏一起出去迎接。

  「王爺今日來的倒是早。」

  江無畏嬌嬌嬈嬈地走出屋內,在廊下對著臨川王一禮。

  她走動起來時,身體猶如水蛇一般擺動,盈盈下拜時更是露出一片雪白細緻的後頸,說不出的嬌媚入骨。

  以往看到這種情景,臨川王總是會伸手上去攙扶,在順手在她的酥胸上捏上幾把,今日卻完全沒有上前。

  「我來不是找你。」

  他領著蕭正德在廊下問她身後的吳法壽,厭惡地喝問:

  「你這鄙夫,攛掇著正德幹了什麼?你知不知道禦史台遞了帖子進來,說我們王府搶了要給北魏的國禮!」

  臨川王在禦史台有安插親信,每次要參他之前都會提前告知,好讓他趕緊泯滅證據,所以他得了消息,匆匆忙忙就趕了回來。

  「我,我就搶了點糖給阿姊……」

  吳法壽抬頭看蕭正德,卻見對方避開他的目光,知道他將黑鍋砸在了自己身上,心裡冷笑了一聲,面上卻做出討饒的神色基因武道。

  「我也沒幹什麼大事啊……」

  「為出使的事,阿兄正煩心著呢,你們在這個關頭給我惹事?還嫌那些狗屁禦史罵的不嫌多,不想讓我過安生日子了是不是?」

  蕭宏雖年近五十,卻白麵無須,生氣起來臉上飛紅,身子直顫,「你綁了什麼人回來?趕緊給我處理掉!」

  「什麼人?」

  吳法壽裝傻。

  「得了吧,歇了你的心思!我已經問過跟你去的人,你綁了個穿官服的士人回來!」

  蕭宏暴喝:「你這骯髒下等的貨色,居然還敢對清官出手!」

  聽到王爺罵弟弟骯髒下等,江無畏表情一僵,但她更在意的是臨川王說出來的重點:

  「什麼穿官服的?」

  她急急慌慌看向弟弟。

  「不是說只是個書生嗎?」

  「果真綁了!」

  蕭正德突然插嘴,「我只是借人讓他去買糖,那些人是給他壯聲勢的,至多算是強買強賣,怎麼會弄出綁架來!」

  吳法壽見蕭正德徹底撂開手了,果斷地一點頭:「是我豬油蒙了心起了貪意,看他也許知道糖方就把他留了下來。好在沒多少人知道我搶了人,我這就把那書生給殺了,就死無對證了夜夜歡:老婆大人有點暖!」

  他毫不含糊,站起身就要竄出院。

  「慢著!」

  臨川王叫住他,猶豫了一下,皺著眉說:「你這人油滑的很,別是說要殺了,又將他藏起來,我得親自看著你動手。」

  說罷,蕭宏領著蕭正德,跟著他一起往外走。

  江無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實在是擔心弟弟,咬著牙一跺腳,也跟著追了上去。

  吳法壽只是個罪奴,當然不能住在遊仙園裡,他將祝英台藏在他住處的雜物間裡,用幾個大竹筐子擋住,平日這地方沒人來自然沒有人發現。

  等他掀開那些竹筐,露出被綁成粽子、嘴裡還塞著破布的祝英台時,連忙回頭解釋:

  「這就是我綁來的那人。他在糖坊裡,其他工匠對他很恭敬,應該是管事的。」

  「你果然是個骯髒下等貨色,沒眼色的瞎眼東西,這是士族清官的官服!」

  蕭宏一見這少年就氣笑了。

  「清官非上品士族不得擔任,哪個清品士族會做工匠的下等活兒?明明是去要糖的被你綁回來了!還好你沒有太蠢,要是把馬文才綁回來了,該死的就是你了!」

  他消息靈通,知道現在正當紅的「天子門生」馬文才額間有一顆紅痣。別人不知道那紅痣怎麼回事,他卻是親眼看著自家兄弟抱著夭折的孩子哭到昏過去的,哪裡會願意在這個風頭上綁回馬文才?

  聽到「馬文才」幾個字時,跟過來的江無畏突然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可想了一會兒也想不起來,只當是自己曾經的恩客之流大小姐的貼身家教。

  可當她看到雜物間裡被綁在那一臉驚恐的祝英台時,她卻輕輕「啊」了一聲,掩住了自己的嘴。

  蕭宏看到被綁來的不是秘書郎馬文才就松了口氣,隨便揮揮手,示意吳法壽動手:

  「處理的乾淨點,屍體千萬別被發現了!」

  吳法壽點點頭,隨手從雜物間裡抄過一把火叉,面目猙獰的向牆角的祝英台逼去。

  從頭到尾,祝英台都聽得清清楚楚,事實上她到現在都懵著不知道怎麼回事,等綁他來的人要殺自己了,她拼命地掙扎了起來。

  可惜臨川王府這幾個都是沒人性的,殺人和殺雞也差不了多少,眼見著祝英台就要葬身刀下,卻見江無畏表情掙扎了一會兒,突然一把推開了弟弟。

  「不可!」

  ***

  國子學裡,被傅歧和馬文才一左一右鉗制住的孔笙,突然掩面痛哭。

  「馬文才,不是我洩露的,我只是說你在京中有個別院,我沒想到他們會直接去搶啊!」

  「到底怎麼回事!」

  馬文才抓住他的手臂。

  「你怎麼會和臨川王府攪和在一起!」

  孔笙本就不是什麼心志堅定之人,被馬文才這個苦主厲聲一喝,就將什麼都倒了個乾淨。

  原來他到了國子學之後,既不像褚向、傅歧這般原本就是京中人士,又不像馬文才有奇遇,加上孔家在京中還有其他出息的子弟並不能將資源向他傾斜,他過的其實並不那麼如意萬能兵王。

  之前花了不少力氣弄來的詠桂詩,因為馬文才一篇「祥瑞論」打了水漂,若說對馬文才沒有怨氣,那一定是騙人的。

  但因他老實的性子,也談不上什麼恨意。

  就在他漸漸被邊緣化又沒有什麼法子好出頭的時候,國子學裡有個次等士族出身的學生找上了他。

  這學生的父親是臨川王的嫡系,給他指了個好路子,說是臨川王的寵妾愛吃冰糖,只要他找馬文才要些冰糖來獻給那個寵妾,就可以搭上臨川王的路子,打入他們這群官宦子弟的圈子。

  馬文才做出糖後也給了孔笙一匣子,孔笙將糖給了那人後他們又要,馬文才那時候接了鴻臚寺的訂單暫時停止了供糖,他哪裡好意思再找馬文才要,只好推辭。

  就在某一天下午,那國子生帶了一個長相兇惡的男人來找他,說那人是臨川王寵妾的弟弟,向他詢問馬文才放糖的地方,要親自去買糖。

  孔笙一來不願意得罪那國子生,二來害怕那男人的兇悍,被連問帶逼的,透露了馬文才在京中還有個別院的消息。

  這還是來京的路上馬文才無意間說的。

  他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要制糖,留那個別院是為了好和裴家聯繫,也是多個落腳的地方,孔笙羡慕他在家中是獨子資源獨享,就把這事記在了心裡。

  將馬文才的產業洩露了之後,孔笙心裡實在放心不下,又不敢告知自己做出的事情,只好盯著馬文才那院子,唯恐出什麼大事,所以才有了遊俠兒發現孔笙盯梢的事情。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臨川王那些人不是去買糖,而是直接下手搶。


第295章 救援行動(上)

  孔笙這個人是會稽學館裡公認的「老好人」, 從不與人為難, 即使是庶人衝撞了他或是向他請求什麼,他也好聲好氣。

  他是非常害怕和人起衝突的性格,也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對抗別人的惡意,換句話說,很容易就屈服了。

  但他也確實是不存惡念的,這才更讓人生氣。有時候老實人作惡, 比去惡人作惡, 幾乎無法讓人無法提防。

  從孔笙那裡,馬文才得到了幾個關鍵資訊。

  首先, 看上他家白糖的,很可能不是臨川王本人,而是臨川王那個寵妾, 或者乾脆就是那個寵妾的兄弟。

  其次, 國子學裡有不少臨川王一系的官宦子弟,這些人很大可能充當臨川王在國子學的眼線, 那遊俠查到的好幾個國子生在的人家, 有可能就是想從他那找到糖, 好去討好那什麼寵妾。

  至於孔笙為什麼會害怕那個叫吳法壽的「小舅子」, 是因為孔笙他在國子生裡打聽過,這個叫吳法壽的人原本就犯過入室殺人搶劫的大罪,後來逃入了臨川王府,蕭宏拒絕把他交出來。

  禦史上本參他包藏殺人犯,然而皇帝徇私, 這件事被按下了,於是這吳法壽一直逍遙法外。

  對方的姐姐是蕭宏的寵妾,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孔笙被這樣的人逼迫,也只能有什麼說什麼。

  有了這些消息,馬文才知道突破的關鍵在那個寵妾身上,而不是蕭宏。

  得知不必和臨川王直接交手,馬文才和傅歧都松了口氣,這臨川王淫/威如此,實在是讓人憤然。

  「我們在國子學,要查那個寵妾沒那麼方便,得去找梁山伯。」

  馬文才對傅歧說:「他已經向禦史台投了行卷,聽說幾個主官都很滿意,下個月就要走馬上任了。禦史台既然參過那個吳法壽,就必定留過他的案底。」

  兩人一刻都不敢耽擱,向國子學的學官告了假。那學官也聽說了他家產業被臨川王搶了的事情,半是同情半是怕惹事,直接讓他安心處理好私務。

  到了裴家的客店,馬文才和傅歧都是一愣。

  客店後門的巷子裡停著一輛牛車,上面有展翅的仙鶴標誌。

  太子所屬的車馬稱為「鶴駕」,只有太子府上才能用這樣的牛車。

  馬文才並不知道祝英台經常坐這樣的牛車「上下班」,倒是傅歧「啊」了一聲,猜測道:

  「難道祝英台出事的消息傳到玄圃園了?」

  馬文才滿臉疑惑的和傅歧一起跨入院中,只見梁山伯一身青衫、滿臉脂粉的在接待什麼人。

  聽到院子門口的動靜,幾人一齊向馬文才看去。梁山伯見是馬文才來了,迫不及待地問:

  「馬兄,你來的正好,昨天她派人送了信來,說是去你那暫住一晚,我以為她直接去玄圃園了,可現在已經中午了,這位秦主簿卻說英台都沒有去書閣。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梁山伯畢竟是假死之人,為了避免撞上認識他的人,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自然也不知道馬家糖坊被襲的事情。

  見到來了幾個國子生打扮的士生,那秦主簿也松了口氣。他倒不是瞧不起梁山伯,只是對方妝容怪異舉止扭捏,他年紀大了,實在是接受不了。

  「我是玄圃園書閣的主事,我姓秦。今天不是祝令史休沐的日子,可是她卻沒來,加上昨天他那兄長和三皇子在園中起過衝突,我擔心他回來後會受到兄長責罰,所以親自來了一趟。」

  秦主簿向馬文才幾人說明情況。

  這事本不需要他親自來,可是以祝英台的士人身份來算,她的工作能力在整個玄圃園裡都是出類拔萃的,他實在是不想損失這麼個好的幫手。

  「三皇子和祝英樓起了衝突?」

  馬文才奇怪道:「他怎麼敢頂撞三皇子?」

  那可是個連他衣服都要扒掉的主兒。

  「三皇子平日裡愛微服在玄圃園看書,和祝小郎以文會友結為了好友,你們不知嗎?」

  秦主簿嘖嘖稱奇,難道祝英台昨日就沒有回來,什麼都沒說?

  他解釋道:「昨日祝大郎來,怕是和小郎有什麼誤會,想要動手,三皇子擔心小郎的安全便沖了出去,顯露了身份。這情況有些複雜,一時半會說不清。今早三皇子來玄圃園找英台,發現他沒來園裡,便讓我來找。」

  秦主簿擔心馬文才幾人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便抬出了三皇子。

  三皇子和祝英台是好朋友?

  馬文才心頭一動。

  「不瞞幾位,祝英台確實是出事了。」

  馬文才表情苦澀地開口,「昨日祝英台到我家糖坊去拿糖,恰巧遇見臨川王府的人來搶劫,當時一片混亂,英台被他們擄走了。」

  「什麼?」

  「什麼!」

  聞言,秦主簿和梁山伯都是駭然。

  秦主簿就是建康人士,在太子府上任官十幾年,自然知道臨川王府是個什麼情況,所以大驚失色;

  梁山伯更不必說,梁父之死就是因為一本冊簿,而修改士冊以謀利的便是臨川王。他幾次幾乎死于對方之手,早就立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扳倒這個奸王,所以才一心要進禦史台。

  禦史台裡諸多官員早就對臨川王不滿,讓他寫彈奏之事便是為了考驗他的性情,兩邊都對蕭宏不滿,當然是一拍即合。

  「今早我打探了下消息,又和糖坊的護衛確定過劫匪的長相,確定英台是被臨川王府的吳法壽劫走了。只是我來建康時日太短,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救英台的法子,既然三皇子在玄圃園……」

  秦主簿以為馬文才想請三皇子出手,當即出聲拒絕:「臨川王府的事,即便是三皇子也不好插手。」

  「閣下誤會了。」

  馬文才向秦主簿一揖:

  「不敢勞煩三皇子,只請閣下幫我向三皇子討個東西,好讓我去救英台。」

  秦主簿皺眉:「什麼東西?」

  馬文才比劃了一下。

  「一方印著謝舉謝使君印鑒的方帕。」

  ***

  知道祝英台出事後,梁山伯也坐不住了,所有人都動作了起來,想辦法去打探消息。

  傅歧自是不用說,直接回了家磨他父親去了;梁山伯去了禦史台,希望能探聽到這個「吳法壽」的底細;

  馬文才坐鎮裴家的客店,請裴家的遊俠想法在建康暗中召集認識的好手。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真沒辦法撈出祝英台,便在臨川王府旁一直盯梢,等吳法壽出門就把他綁了來,用他向臨川王那寵妾交換人質。

  至於三皇子那邊,秦主簿雖然答應了會替他去討信物,可對方畢竟和自己有過節,他只希望這件事能夠順利,卻不會把希望全放在這上面。

  那三皇子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會不會為祝英台這麼新結交的朋友得罪臨川王還難說,但想來只是要回謝舉給他的信物,應該不難。

  那方帕子代表了烏衣巷主對馬文才的一個承諾,如果帕子回來了,不到萬不得已,馬文才不想用它。

  可如果情況緊急,祝英台的命自然是要比什麼承諾要重要。

  他們分頭行動,打探回來的消息很快,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傅歧像是有了什麼大發現一般,歡喜雀躍地進了屋。

  「馬文才,你可知道那臨川王的寵妾叫什麼!」

  他是個藏不住話的,還沒等馬文才問,便自己先說了出來。

  「叫江無畏!馬文才,是船上那個江無畏!」

  離他們去浮山堰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一開始馬文才還沒想起是誰,等傅歧說起「船上」,他立刻就想了起來。

  無他,那女人實在太妖冶了,馬文才這個童男子活了兩輩子,也沒有見過那樣的尤物,傅歧也是如此,所以才對她印象深刻。

  「江無畏的兄弟,怎麼姓吳?」

  馬文才一怔。

  「吳是她的本姓,江無畏是她入了伎籍後,官府給改的名字。」

  說話間,梁山伯也探到了消息,走入屋中,「當初調教她們的嫲嫲姓江,那一批女子都改了江姓,她原名吳薇。」

  比起傅歧查到的那些消息,梁山伯知道的就要仔細地多:「禦史台那邊知道吳法壽搶了鴻臚寺要的糖,便將吳法壽的底細告訴了我。那吳法壽本來在建康做苦役,江無畏得寵後他恢復了自由身,但一改籍就殺了之前的役主全家,又搶了他家的錢財,逃入臨川王府。」

  「如今他借著江無畏的幌子在京中大肆斂財,人送混號『無法無天人面獸』。江無畏倒不曾作惡,只是性好享樂,日子過得很是奢侈無度……」

  不過臨川王是什麼人?

  她再怎麼奢侈無度,臨川王也養得起。

  「馬文才應該也知道了,江無畏就是我們在江裡救起來的那個畏娘,徐之敬還替她治過病。」

  梁山伯比起之前驚慌失措的樣子已經輕鬆了許多,顯然打探到江無畏的來歷讓他安心了不少。

  「話雖如此,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馬文才一句話打斷了他們的幻想:「江無畏也許都不知道自己兄弟抓回來的是誰。祝英台很可能沒見到她,就已經遇到了不測。」

  他這話如此殘忍,梁山伯當即臉色一白。

  「那怎麼辦?我們想辦法去求見江無畏?」

  「她現在是臨川王的寵妾,不見得會願意見到『故人』。你別忘了她是什麼出身,如果被臨川王誤會了和別人舊情難了,恐怕還能不能固寵都難說。」

  馬文才皺著眉頭,冥思苦想。

  「除非,有什麼理由必須一見……」

  「那個吳法壽和江無畏那麼貪財,用錢賄賂行不行?」

  傅歧突然道。

  霎時間,馬文才和梁山伯齊齊向傅歧看了過去。

  「不行就不行嘛,幹嘛瞪我!」

  傅歧抓了抓頭。

  「我就隨便說說……」

  「不,不是瞪你!」馬文才欣喜道,「我們想的太多,反倒忘了最容易的辦法。傅歧,你真是聰明!」

  說罷,他站起身,問門口守著的細雨:「細雨,上次陳霸先給我們的珍珠還在嗎?」

  細雨一愣,連忙躬身回道:「那珠子太過惹眼,不敢隨身攜帶,存在了裴家的庫裡。」

  「速速去取來!」

  「是!」

  梁山伯也明白了馬文才的意思,喜上眉梢,「你可是想用獻寶的名義,求見江無畏?」

  陳霸先贈與的那顆珍珠,不但色彩明亮,更難得的是渾圓碩大,這麼一顆珠子,無論是做成墜飾還是簪子,都足以奪人心神,沒有女人會不為之傾倒。

  「不是我。」

  馬文才打量了一眼塗脂抹粉的梁山伯,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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