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3-11-6 12:01
第196章 姜相結黨
鹹亨一年正月。
太極宮。
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能聽見廊下掛著的『占風鐸』發出奇特金玉相碰聲響。
風角占,聽風而辨。亦是術數五行占的一種,起自殷商,盛於兩漢。可用來占蔔氣候。
姜沃閉眼傾聽了片刻。
雖多年立身朝堂,但師門的占術本行她並沒有忘記。
半晌,她才開口道:「今冬無雪,只怕關中有旱災。」
說到旱災,不光她眉頭緊鎖,李淳風如今那一向萬事不在意的神態,也凝重起來。
姜沃也是到了大唐後,才真切了解『旱災』的可怕。
是白紙黑字觸目驚心的『井泉多涸,疫病者多』,也是『種粒皆盡,人多流亡。』
太史局的本職工作之一便是掌歲日歷法、風雲氣候。自年前入冬無雪以來,李淳風也一直在觀測天像氣候。
此時點著桌上厚厚一摞寫滿了測算之數的紙頁道:「關中或有旱,但觀之,尚不至史書中『久旱大旱牽連數郡』的情形。」
之後李淳風又問起關中各地糧倉儲備。
姜沃一一回答,她是慣常用數據來回答問題的——
「如今南面稻米豐稔,比之貞觀十六年,歲運至關中一十萬石,至今歲已有三百萬石。」
說來,唐朝恰好是稻米這一農作物重要性節節攀升的朝代,之後取代了粟成為主要農作物。而占城稻的發現和育種,又加速了這一過程。
比起原本的大田農作物構成,多了一種產量高的主流農作物,自然是多了一重預備『水旱』之災的保障。
故而戶部新上任的岑尚書還說了一句:「自江淮、潭桂等州,再至原本偏荒的愛州、振州等地,如今凡稻米熟便可旁資數道。」
「故天下大計,仰於東南。」[1]
一點點盤算過北地諸重要糧倉,姜沃心下稍安。
也算是手有余糧心不慌吧。
李淳風雖知朝廷應當已經想到了,但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若有旱災,還要防疫病。」
姜沃轉身道:「都有預備。先帝於貞觀初年就曾下詔:天下各州都要下派太醫署的醫官去,八品醫博士一人,學生十數人。」
「除了教授太醫署的正規《醫典》,每年還要按照要求,備下常用的藥材丸藥,儲於官衙中,就是為了防備疫症。」
「此詔令,從先帝年間頒下至今,太醫署一直未有懈怠。」主要是自打姜沃到了吏部,把這一項當作太醫署的重點考核指標了。
跟官位考功和俸祿掛鉤,太醫署立刻提高了重視意識。
李淳風頷首道:「果然是先帝之英明神武,高瞻遠矚。」
姜沃:……她不信師父不知道此事,這會子特意提一遍,大概就是找機會再誇一遍先帝吧。
*
雖今冬無雪,但氣候倒是冷的驚人。
姜沃為了心算風角占,在窗前站了片刻。此時退回爐火旁,冷熱交替,她都不禁打了寒戰。
李淳風原本就在烹茶,見此遞給她一盞熱茶,囑咐道:「先等一等再喝,不要才灌了一腔冷風,又喝熱茶。」
姜沃就先捧著茶暖手。
見她抱著茶杯坐在自己對面,似乎在出神,李淳風就屈指叩了叩桌子問道:「說過了朝堂事,說說你自己吧。」
他們師徒兩人說話,與英國公囑咐姜沃還不同。
李淳風是一點兒也不婉轉也不含蓄,直接對弟子道:「若依舊是一聖臨朝的朝局,英國公去後,這尚書左僕射之位你接過來也無妨。橫豎一聖都信重你。」
「但現在卻是東宮監國,皇後垂簾……這尚書左僕射之位,不,不如連尚書省和吏部的官位,你都辭了算了。」
「省的夾在中間,做人眼中釘。」
姜沃慢慢喝了一口茶,無奈道:「師父這說的就是賭氣話了。我若這會子退了,明槍暗箭可都對著皇後去了。」
李淳風繼續一針見血道:「是,在他們的腦袋裡,哪怕太子的理政本事不如皇後,但只有他是『李唐』正統。」
「陛下自然該『謹守宗廟,傳之子孫,絕不可持國於外人』。」
宗廟守得怎麼樣可以再議,但一定不能給外人!
姜沃頷首:是啊,所以媚娘一直是站在激流之中。
畢竟站在太子身邊的,不只有東宮屬臣。
只要是太子,不管太子冕冠下具體那個人是誰,只要是正經的太子,國家禮法欽定的繼承人,就會有人願意聚集在他的旗幟下,這就是禮法的力量。
何況太子李弘還是出了名的仁厚與克己復禮,是臣子們會很『愛』的仁君。是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
而皇後,自然沒法『克己復禮』,因她本身代政的存在,就完全不符合『禮』。
故而很多朝臣打心底裡覺得,確實不該皇後代政,就該太子全權監國。
比如兵部尚書郝處俊,這位是曾隨李勣大將軍討伐高句麗的有功之臣。也算是英國公之前提拔上來的人。
因有英國公舉薦其才,之前皇帝才會把他放到東宮去做『太子右庶子』這個重要官職。
但哪怕有這樣的履歷,也並不妨礙郝處俊持有自己的政治立場,實看不慣如今太子都監國了,還要事事受制於皇後。
「兵部尚書郝處俊。中書侍郎李義琰。」
姜沃報出了兩個名字:「師父方才說,如今的朝局我若是還要做尚書左僕射,就是旁人眼中釘。」
「視我如眼中釘的人多了——但官位夠高,有能力在太子跟前直言相諫,在陛下跟前說上話的,也就是這兩個人了。」
「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去東宮上諫?」
廊下的風角占再次叮咚作響,姜沃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或者說,已等不及去了。」
李淳風就見茶杯裊裊熱霧之後,弟子臉上露出幾分笑意。
「其實這樣也好。」
姜沃低頭望著茶葉沉沉浮浮:就去東宮面前諫她吧,把精力放在攔著她做尚書左僕射上吧。
少把精力放在皇後身上。
**
與此同時。
東宮。
太子右庶子郝處俊正在道:「尚書左僕射之位,乃宰輔中最重。請殿下思之慎之!」
太子李弘瘦弱的像是一片剪影。
他眉宇間是深切悲痛:說來,從前他對英國公這位太子太師,是敬畏大於親重,有時候面對他還有些緊張。
但此時太師不在了,太子才覺得,有的人真的像鎮山石一樣,只需要存在著,就讓人安心。
此時英國公一去,朝上再無人有這般資歷坐鎮東宮,為太子太師。
太子在悲痛中,也難免有些心緒彷徨,愈加不安。
故而此時太子聽郝處俊此言,不由隨口道:「慎之思之?有何可思?父皇數年前將姜相調於尚書省,不就是因先英國公年邁,為了令姜相來日接任尚書左僕射的嗎?」
雖說……李弘微微嘆氣:姜相做左僕射,必然比不上太師的。
太師凡事謹慎,多持中不言。可姜相,是明明白白偏向母後。東宮所出政令,凡與皇後相違,都不用懷疑,姜相一定按皇後的旨意去辦。
「詔令未下,此事便未定下。故而臣特來向殿下建言。」
太子李弘見他如此正色,就也端坐了細聽。
雖說郝處俊入東宮才沒幾年,但李弘還是很敬重這位太子右庶子的。
此人知書能禮,兼有學識。且安於清貧,從不阿諛奉承皇族與權貴。太子李弘曾聽過郝處俊從前為官一樁出名事跡——貞觀末年郝處俊考中進士,那時吏部還沒有什麼報名考官,而是分配制,郝處俊被分配到滕王府去做長史官了。
當時吏部王老尚書正是看重郝處俊性子比較直,不畏皇族敢於直諫,希望他能勸諫管束一下喜歡斂財,多胡為的滕王李元嬰。
然而他忽略了郝處俊另一種書生傲氣。
郝處俊看不上滕王人品,直接『棄官歸耕』,表示這活沒法干,回家鄉耕地去了。
正因此事,郝處俊在士族中名聲很好,是所謂的『搢紳義之』,覺得這種不留戀官職權位,敢於冒犯得罪皇親國戚的,才是風骨啊。
於是後來郝處俊又被不少世家朝臣舉薦回來了,沒有白衣終老。
滕王倒是上奏疏告了他一狀,但無奈滕王本身的名聲太差,這告了郝處俊一狀,反而給他揚名了。
*
見太子端坐,郝處俊就從袖中取出奏疏,開始啟奏。
「殿下也已監國近一載,朝中各署衙的朝臣都熟諳於心。」
「不覺得,若姜相再為尚書左僕射,頗有引官朋黨之嫌嗎?」
太子蹙眉:「郝尚書慎言。」
皇帝親手教導過兩年,又監國一年,太子還是領悟了許多輕重的:比如『引官朋黨』這個罪名就太重了。若是這句話是紫宸宮父皇口中說出來的,姜相只怕要立時認罪辭官。
郝處俊先行禮認罪,然後抬頭道:「殿下,今日臣以東宮右庶子身份諫言,語不傳六耳。只是一片為殿下的赤心,是想與殿下徹底論一論這朝局。」
「殿下身邊屬臣雖多,但人人恐因言獲罪,只怕沒有人願意與殿下剖心而論。」
太子抿了抿唇。
是的。
起初倒是還有一些,可後來,東宮屬臣被父皇母後換了個遍。尤其是母後換來的那兩個北門學士,與姜相一樣,面上恭恭敬敬,但實則,一點不聽他的。
*
見太子沉默下來,郝處俊就開始了『剖心論朝堂』。
「殿下聽臣道完,若依舊覺得姜相可為尚書左僕射,臣便再無諫言。」
「太子殿下請細思:姜相如今已然是何等官位?」
尚書右僕射,吏部尚書。
太子此時開口答了一句:「我曾聽母後提過,姜相已然上奏請解吏部尚書官位。」
郝處俊微微搖頭:「殿下啊,這是姜相對尚書左僕射之位勢在必得,才會自願辭去吏部尚書之位。」
「而且姜相便是不做吏部尚書,下一任吏部尚書,除了裴行儉也別無他人。」
「裴行儉其人,無需臣多說。殿下也知,其與姜相是十數年的同僚,如今裴行儉的夫人還在城建署,可見兩家親厚。」
郝處俊適時加評一句:「何止親厚,其實說一句私交過甚絕不為過。」
「殿下,這朝廷官位——哪怕城建署是一聖特許姜相自設的衙署,但可不是姜相私人的衙署!」
「畢竟姜相自己都是大唐的臣子,是陛下是殿下的臣子,城建署的朝臣自然更是如此。她卻隨意安插,竟然將署令之職付與裴行儉之妻,付與一誥命夫人。實在是聞所未聞。」
「此舉難道不是為了拉攏裴行儉?若是姜相無此心,就不該行此事!」
「故而臣說一句結黨之嫌,實不為過。」
太子沉默不語。
郝處俊等了片刻,未等到太子對姜相的點評,就繼續說下去。
「殿下,若只是吏部也罷了。」
「最要緊的是,三省內——中書令王神玉是姜相從前上峰,門下省侍中辛茂將從前為戶部尚書時,亦與姜相多有往來。
太子再次開口了:「姜相在朝堂多年,與其余宰輔都是同僚,自然有朝事正常往來。」
郝處俊先頷首道:「殿下說得對,宰輔間自然要有接對往來。」
隨機又一轉:「然何為正常往來——姜相與從前侍中許敬宗、與另一位中書令杜正倫才是正常往來。除公事外再無私交。」
「而似王中書令與辛侍中那般,提起姜相言必稱善,豈非有些過了?」
若姜沃能聽見這話,必要感嘆一聲:這也沒法子,辛尚書見了她確實跟見了銀子一樣高興。
**
郝處俊停頓了片刻,留下些時間給太子思考。
而他自己也在這個間隙感慨了一下:世事真是個輪回啊。
郝處俊繼續做敢於直諫的忠臣,與太子深度剖析目前朝堂局勢,對東宮的危險:
「殿下,自大唐開國以來,已然出過近百位宰相了。」這還是名正言順的宰相,若算上之前姜沃做過的『同中書門下三品』就更多了。
「宰相雖多,但曾經權通三省的,只有兩位——房相房玄齡、趙國公長孫無忌。」
郝處俊自覺好一番苦口婆心,給太子分析道:「然這兩位宰相的情形不同。」
房相是情況特殊,乃先帝征高句麗的時候,連太子都帶走了,朝堂重臣抽空了一半,房相不得不自己暫理三省,在長安壓陣。
第一位,就是長孫無忌了。
別說,雖然李弘對這位舅公幾乎沒有什麼印像,然有的人可謂是,人已經不在江湖,江湖依舊處處是他的傳說啊。
郝處俊道:「房相權通三省時,夙夜憂勞,為人公正。然長孫太尉卻是自行上過請罪奏疏道己『罔上負恩,擅弄權柄』之罪。」
殿內再次沉默片刻。
郝處俊便直接問道:「太子殿下,您覺得姜相,更似哪一個呢?」雖然是問句,但顯然是剖析出了答案。
李弘垂眸看著案上摞著的許多奏疏,輕聲道:「父皇一貫信重姜相,曾數次與我道姜相清慎明著。」
郝處俊深嘆道:「姜相乃陛下一手提拔的近臣,陛下未病,能親御朝堂之時,姜相自然如此。我從前在外為官,也多聞姜相無家族子嗣,故為人清正,一心為公。」
「但殿下,人是會變的。」
「先帝年間,長孫太尉哪怕一人擔三省,亦是肱骨良臣,從未有過逾越攬權之心。」
「不然以先帝之聖明,也不會放心托付社稷。」
「可時移世易,後來之事殿下也都知道了——長孫太尉不但攬權,更有干涉儲位之心。」
「殿下,姜相來日若覺殿下不倚重於她,是否也會升起此心?」
「聽聞周王與殷王,至今仍以姨母喚之。」
郝處俊行禮道:「殿下,或許姜相此時並無此心。然千裡之堤潰於蟻穴,蔓草之生,起於微種。」
「殷鑒未遠,當防微杜漸,以絕其源!」!
第197章 皇帝失望
「郝處俊,李義琰。」
太史局內,姜沃說完這兩個名字後,李淳風很快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姜沃含笑:確實。
郝處俊的履歷人盡皆知,那是『風骨錚錚』『不畏強權。』
李義琰也差不多:他本人其實是出自隴西望族,打小自然也是高樓廣廈錦衣玉食的。
但他為官後又特別注重營造清廉名聲,住了個窄小破舊連堂屋(相當於客廳)都沒有房舍,以至於每個去家中拜訪的官員都要感慨:李侍郎位至三省重臣,卻不崇高舍,真是好品行!
跟郝處俊一樣,又是一個搢紳(士族)義之。
故而如郝處俊、李義琰這種人,他們怎麼能不擁護太子?他們本身就是完全符合『標准』的官員。
自然會跟太子這個克己復禮,重視官員『風骨氣節』,又不剛愎自用『善聽諫言』的繼承人站在一起。
權力之爭哪有什麼絕對的對錯,只有立場。
姜沃跟李淳風又聊起了李義琰的破房子,然後忍不住笑道:「師父不知道,為此,李義琰可把王中書令得罪的不輕!」
王神玉那是什麼人生觀價值觀,簡直是官可無血可流,生活質量不能丟。李義琰現在是什麼官?正好是中書侍郎,是王神玉副手之一。
這是襯托誰呢?
「看到他就煩。」這是王神玉年前來修剪山茶花時對姜沃說的話:「他若是真的家貧也算了——聽說其族弟以他房無堂屋,還給他送過一批良木讓他建一個。然而他只道『身居高位,不居華宇』,把木材在外面放爛了也不肯蓋一間堂屋。」
「既如此,還要屋子做什麼?朝廷要員夜宿雪地豈不是更顯得清廉?」
然後跟姜沃抱怨道:「東宮監國,要熟知三省六部各署衙庶務,往中書省塞人是應有之義。」
「但能不能給我塞個正常人進來!」
王神玉一向是風雅的,難得有這麼分明的不快,甚至暴躁情緒,可見跟李義琰多不對付。
姜沃報以十二萬分同情。
王神玉的心態簡直是這『破班一天也不想上了』。但偏生另一位中書令杜正倫年邁,皇帝又不許王神玉致仕。
*
說來也巧,姜沃從太極宮回到大明宮後,剛好在官員出入宮門的『千步道』上遇到了李義琰。
李義琰的官袍外頭只穿了一件,一眼看過去就很寒素甚至老舊的大衣裳。好一個清廉安貧官員。
「姜相。」李義琰先行禮。
姜沃頷首還禮,就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准備走人。
然而李義琰卻道:「姜相請留步,下官有一言進於姜相。」
姜沃依舊往前走了兩步才駐足:「李侍郎說吧。」
她選了個風口位置,寒風呼嘯。
免得李義琰說太多話浪費她的時間。
姜沃抱著自己剛從師父處添過炭的手爐,又裹了裹厚厚的大氅,在風口上安然而站。
今日天寒徹骨,在風尖兒上更是如此。
李義琰原本真想長篇大論再引入主題,但叫這風一吹,准備好的客套話立刻吹沒了一半。
他抬眼見這位姜相依舊悠閑如雲的神態,心中不由憤懣。
不過是善體聖意,竟然能以如此年紀如此身份,官至尚書左僕射?他們這些德行出眾的朝臣,竟然不如她?且她為李唐宰相,卻不鼎力支持東宮,竟然只依從皇後而行,簡直是沒有王法了!
真是越想越義憤填膺。
李義琰臉色難看,姜沃倒是沒太在意——她以為他是凍的。
而李義琰開口,正好也提起了他貧舊的家宅。
又感慨道:「姜相,其實我族弟後來曾送與我一批木材,只道如今朝上哪怕是七八品的官,都有高宇闊堂。」
「然下官卻覺得,官位越高,越該謹慎約束自身,重視德行才好。否則處貴仕卻無令德,必受其殃。」
「姜相覺得下官之見如何呢?」
他正說著,正好一陣風刮過,凍的他後半段話都有點結巴起來。
姜沃見李義琰凍的這樣,還要哆哆嗦嗦進行一些暗示,還要站在所謂『道德制高點』上指點一下。
姜沃只有一個看法,也就如實說了。
她真誠道:「李侍郎,朝堂的休沐日還是挺多的——你有空就好好去看看病吧。」
之後就抱著手爐走了。
只留下李義琰在身後,不知道是氣的還是依舊是凍的,抖的更厲害了。
**
兩日後,紫宸宮宣詔。
此時還在年節假中,故而宣詔的宦官,是至姜宅中宣的姜沃。
來的也是熟人,正是嚴承財。
姜沃莞爾:「怎麼勞動嚴公公親自出來了?」嚴承財也跟著笑道:「請姜相,咱家什麼時候都願意自個兒來。」
兩人雖是玩笑,然見嚴承財親自出來壓車,姜沃便知,是媚娘急著要見她。
*
紫宸宮中,除媚娘立在窗前外,並無一人。
媚娘的臉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她掌政多年,對情緒的掌控早已爐火純青,朝臣們很難辨出她真正的喜怒。正如王神玉評價的那般,皇後沉潛剛克。
但姜沃還是能感覺到的——媚娘心情不太好,或者說,很不好。
果然,媚娘冷道:「陛下還在呢,他們竟然先擔憂起,你會做長孫無忌來!」
兩人依舊在窗下對坐。
媚娘很直接,毫不掩飾她在東宮放了眼睛耳朵這件事:「前日,太子右庶子郝處俊,就你接任尚書左僕射之事,去與弘兒說了半日。」
她們雖未在下棋,但媚娘還是習慣性捏起一枚黑色棋子,在棋盤上敲著。
手下習慣動作能幫媚娘整理思路。
她很快道:「若無意外,元宵後的大朝會,就該任你為尚書左僕射。」所以郝處俊等人才這麼急,年剛過完,就得去東宮跟前剖析朝局。
如今軍國大事,一委皇後。
而任命宰輔,就是大事,自然是皇後定奪。
東宮一脈也看得出,依著皇後,自然願意姜相為尚書左僕射,這樣才好政令通行,權柄更牢固。
等皇後這道聖旨下了,就來不及了!
只有現在去令太子勸住陛下,才能阻止皇後。
媚娘道:「弘兒或許真會去陛下跟前說這一番話。」
姜沃拈起一枚白棋不語。
就見媚娘忽然將手中那枚黑色棋子,重重拍在棋盤上,再不掩飾內心驚濤駭浪一般的怒意:「他們這是逼著陛下在弘兒與你之間選一個。」
若說從前,皇帝只是覺得,姜沃這個宰相與東宮之間,稍有些誤會不合——
但太子若是去皇帝跟前,懷疑姜相要做『長孫無忌』,那就完全是對立了。
對立的宰相和太子。
皇帝要選哪一個。
「若太子真去回此話。」姜沃見媚娘因方才擊案後掌緣都有些發紅的手,輕聲道:「陛下哪怕心中如明鏡,只怕也會選擇太子。」
這是皇帝的選擇。
與對錯無關。
縱觀歷史就可見,有不少皇帝在覺得繼承人仁弱,壓不住某些資歷深的臣子時,選擇都不會是換掉他的親兒子、親孫子,而是會選擇提前為繼承人殺掉這些老臣。
這便是疏不間親了。
不過……
姜沃抬頭對媚娘笑了笑:「因為有姐姐在,陛下倒是無論如何不會殺我。」
說來,她擋在媚娘與東宮之間,而媚娘又何嘗不擋在她與皇帝之間呢——
若沒有皇後能坐鎮朝堂,一個有實權的宰相跟太子十分對立(雖然是太子主動去對立的),皇帝哪怕痛心,估計也得除宰相保太子。
皇帝自己就經歷過權臣把持朝政的事情,他當然不願意見兒子重蹈覆轍。
可有皇後在就不一樣了——數十年風雨,一路行來,皇帝是完全相信,皇後能壓住姜相不會如長孫無忌般膨脹把持朝政的。
就像皇帝曾無數次感慨過的那樣:如果當年母後(長孫皇後)在,他與舅舅必不會走到最後的情形。
媚娘覺得掌下黑子膈著手掌心的不適。
若弘兒這次真的去陛下跟前說了這些話,不光她,陛下也會極為失望吧。
媚娘先收起無用的傷感失望情緒。
她看著姜沃道:「凡事做最壞的打算——若是弘兒真糊塗到去說了這話,陛下必要尋你探問情形。」
「你要退。」
「不要為自己分辯一句!」
「甚至,宰輔的官位,都可以暫時不要。」
姜沃剛要開口,媚娘就打斷道:「我知你是如何想的,這一年來我都看得明白:你覺得我與弘兒是親母子,不要為了監國事鬧僵,所以你凡事都在中間調和,你能擋住東宮的,就不讓我出手。」
「但這次不一樣了。」
「我要你保住自己。」
這一個冬日雖然沒有雪,但媚娘眼中卻像是盛滿了凜冬風雪:「陛下數年病痛,多思多慮。我心中能拿定九成九陛下的心意——這件事,他不會懷疑你。但他到底是帝王,有時候只是一念之差,就是臣子的萬劫不復。」
「這一回你必須聽我的話!」
媚娘完全不給姜沃開口的時間,而是直接截斷道:「你不要再只考慮我——如果你不是宰相,我在朝上是會艱難些。但也絕不會撐不下去。」
媚娘抬眼,鳳目裡是不容拒絕的堅持:「你要信我。」
不會讓你退太久的。
姜沃望了媚娘片刻,亦輕而堅定頷首:「好。」
**
紫宸宮後殿。
皇帝頭疼欲裂。
他實在沒想到,弘兒會在他跟前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太子竟然懷疑姜卿將來,甚至現在就在做『長孫太尉』。
這一刻,李治望著眼前的兒子,心中是難以言說的傷痛與無能為力:他實想不到,弘兒對姜卿竟然生了這樣深的忌諱,以姜卿之明晰善謀,哪怕此時未察覺,將來也一定是瞞不了她的。
既如此,他想要安排的皇後坐鎮姜卿輔佐的朝局,只怕再不能成了——
儲君這樣忌諱,哪有臣子不惶恐,姜卿如何還能,還敢為朝堂盡全力?而她又會不會因為儲君的猜忌,被逼無奈下真的生出為自保改換太子的心思?畢竟他還有李顯李旦兩位明顯更親近她的皇子。
皇帝意識到,他對於身後朝局的安排,全盤亂掉了。
人是沒有前後眼的,皇帝並不確定自己壽數。故而這一年,他是真的在認真安排他萬一駕崩後的朝局——畢竟去歲盧夫人和英國公接連病逝,皇帝也大病兩場。
他實沒想到,太子會對姜卿深疑至此。
若是他沒有決斷,或許會真的朝堂不穩,或是兩敗俱傷。
太子見皇帝臉色很差,比以往還要差許多,不由有點惴惴道:「父皇,兒子知道姜相多有神思巧計。她若是做個工部尚書,必是合襯。只是尚書左僕射,任總百司……」
皇帝抬手打斷:「太子不必說了。」
「朕會與姜卿深談一番。」
太子住口,又立了片刻,見父皇只是以手撐額,便道:「若父皇沒有旁的吩咐,兒子告退。」
太子退到門口時,忽然聽到父皇的聲音。
沉重而疲倦。
「太子。」
「朕有一道旨意,將來無論朕在否,你一定要遵從。」
太子忙惶恐道:「父皇勿做此不祥之語。父皇的吩咐,兒子謹遵無違。」
皇帝倦然道:「姜卿無家族子嗣,多年來於國有功。太子遵朕旨,永不得褫奪姜卿爵位,要保住他們一世的富貴。」頓了頓:「尤其是平安。」
太子應下。
**
皇帝召見姜沃這一日,罕見沒有謎語人。
他與姜沃談起了東宮的忌諱。
就在皇帝剛起了個頭,就見姜沃起身道:「陛下,不能令東宮安心,竟讓東宮懷疑,臣有動搖儲位之心。便是臣的過失。」
「若臣為宰輔,太子殿下不安,朝堂不安。」
她坦然道:「陛下,臣引咎辭宰相之位。」
皇帝心中不勝悲感,他忽然想起當年他為晉王時說的話:「願此後長久得姜卿之佐。」
他低聲道:「姜卿,是朕負你。」
姜沃搖頭道:「陛下沒有負臣。這一路行來,臣深謝陛下的賞識。」
她說的全然是肺腑之言——她與皇帝,認真算來,當真只是雇佣與被雇佣的關系。這一路走來,她所有的功績,皇帝皆以官職犒賞過了,並沒有虧待她分毫。
這真的就足夠了。
至於皇帝在太子和她之間,選擇太子,這不是很正常嗎?
她在皇帝和皇後之間,還選擇皇後呢。
說來,她與皇帝,真是很奇特的一對君臣了。
她說的情真意切,皇帝也體會的到,因而更加傷感。年歲越長,他越覺得皇位之上的孤冷。在之前那一年,他很想留住乳母盧夫人,想留住李勣大將軍,想留住他生命裡為數不多的人。
可皆是事與願違,陰陽永隔。
而現在,活著的人他也沒法子。他是親手斷送了跟姜沃之間除卻君臣的那幾分友情。
「姜卿。」皇帝忽然道:「你現在還是宰相。」
「既如此,朕有大事不決者,當與宰相相商——朕風疾難愈,太子年少仁弱,朕欲令皇後攝知朝堂國事如何?」
皇帝,是真的對太子失望了。
這一刻,姜沃忽然有種課間鈴聲終於敲響的奇異放松感。
就像是上了一堂異常漫長的,需要她凝聚精神的兩小時數學課。
她心中有所激蕩,語氣卻沒有波動,只是沉靜道:「臣之所想一如從前,陛下之意便是臣之意。」
與此同時,姜沃忽然聽到系統裡小愛同學的聲音。
她略有些驚訝:她凡是有正經事在做的時候,都是屏蔽系統提示音的,只有緊急的情況,小愛同學才會出聲聯系她。
「姜老板,你自請不做宰相,是會從你之前達成的成就上掉下來的。」
「系統會給予一定的警告懲罰——懲罰一般跟你初始願望相關,也就是跟你的體質相關。」
姜沃在腦海裡分神問了一句:「我不是已經綁定皇後了嗎?」那媚娘只要還在,體質應該不會掉才對。
「是,不會真的掉落,但會有『暫時性懲罰』。意在警示宿主。」
「姜老板,花一千權力之籌可以免掉的,我替你免掉吧?」
「一千?」
太貴了。
姜沃想了想:「既然是暫時性的,不用免了。」!
第198章 姜侯
其實事關身體康健,哪怕是『暫時性懲罰』,姜沃原本也想再問問系統具體情況。
無奈此時在御前,面對的是李治這樣心思細致的帝王,答的更是極為要緊的話。
姜沃能分出來的精神實在有限。
只能跟小愛同學再度確認了下,不會真的影響她的體質,就暫時放到一旁,專心先應對皇帝。
尤其是方才皇帝提出的一句話——
欲令皇後攝知國事!
這便是歷史線上曾經夭折過的『皇後攝政計劃』嗎?不是太子監國,皇後掌軍國大事,而是皇後全面攝政。
何為攝政?
姜沃連平時最不想記起的《禮記》,都想起來了——《禮記》有雲:「周公攝政,踐祚而治。」
攝政,代行天子政也!
姜沃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前的皇帝一眼。
史冊上的高宗,曾經也因風疾不能上朝,提出過『皇後攝政』,但宰相反對過後,終究擱淺了這項計劃。
說來也巧,當時反對的宰相們,也不是外人,就是郝處俊和李義琰這兩位熟人。[1]
未能成型的『皇後攝政』計劃,究竟只是兩位資歷不深的宰相反對,還是皇帝自己未下定決心?
姜沃覺得,只怕還是後者的占比更大一點。
畢竟皇帝一意孤行的事情,做了可不少。
尤其是眼前這個,姜沃已經相處、琢磨了數十年的皇帝,他真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情,那絕不是尋常宰相能阻撓的,甚至李勣大將軍能不能真的動搖他,都得打個問號。
姜沃看著皇帝的神色,是疲倦而深切失望。
就像姜沃早就察覺到的,這次放手讓太子監國,接對群臣料理庶務,是皇帝的考核。
而一年過去了,太子交的這份卷子,無疑跟皇帝心裡的標准答卷毫不相干。
姜沃目視皇帝,所以陛下不得不再次調整了他的政治規劃——
如果拿她的宰相位,換皇後的攝政,姜沃頓時就覺得一點兒都不虧了!
這就相當於武德年間,房杜二人一時被免官不算什麼,只要保住秦王李世民,自然就有將來。
於是姜沃是按捺了心潮起伏,像原來一樣溫然沉靜表示,一切都遵照陛下的意思來。
皇帝以手撐額,慢慢點了點頭。
*
見皇帝面色很差,姜沃就輕聲問道:「陛下若是頭痛犯了,臣先告退?還是陛下龍體安康要緊。」
還有她自己的安康,她也想趕緊看看自己的『暫時性懲罰』具體是什麼。
皇帝聞言搖搖頭:「尚藥局的奉御就在偏殿候著,不急。」
心中更不免感嘆:都到這時候了,姜卿還是先顧著朕的身體狀況,而不顧自身——方才她辭了宰相位置,朕可沒有給一句准話,安排她將來官職。
皇帝想起太子的話,就按著額頭說了一句:「太子曾提起,工部尚書閻立本,已年過七十,去歲也曾上奏疏以年邁請辭尚書位。」
工部尚書?
太子的意思,竟然想讓她去做工部尚書。
姜沃心內失笑:這是什麼只讓人干活,不讓人吃飯的行徑啊——權力不能掌,事兒你得繼續去做。
說來,她並非不願意做工部尚書,掌天下百工,正好專門培養下技術人員,搞一搞研究工作。
但她不能在太子和東宮一脈的掌控下去做工部尚書!
那就是兩個字——白給。
她又想起那句『若真是如此,那宮中佛堂裡的樂善好施佛,豈不是都要下來,換她去做。』
但面對皇帝,姜沃當然不能說出心裡話。
她只是凄然一笑:「陛下,東宮寬仁惜才之心,臣心中感念至極。」
「只是陛下有令皇後攝政之意,臣若繼續留在朝中為尚書要職,豈非又生出事端。」
這麼多年來,姜沃第一次跟皇帝真正打起了感情牌。
感情牌這種絕殺,一般不用,用就要用在刀刃上。
姜沃望著皇帝道:「陛下知臣,臣知陛下。」
她甚至第一次換過了稱呼:「我自年少失父母雙親,若非文德皇後恩典,接入宮中撫養,只怕早就幼年夭折了。」
「我長於掖庭,看到的都是皇城四面。」
「後來先帝許臣入朝,才有機會離開這皇城。」
皇帝認真聽著她的話:說來,他與崔朝常有朋友論交之談,然而跟姜沃,確實這些年只有君臣之言了。
大概,只有卸下宰相之位,她才會說些真心話吧。
皇帝就聽姜沃繼續道:「只是這些年下來,無論是長安、洛陽、並州、泰山……臣雖有幸隨聖駕去過許多地方,但也都是當地官員提前精心准備好的行程,是想讓陛下看到的一面。」
「陛下,凡我大唐臣民,一世所願,必是大唐社稷安穩,百姓安居樂業。」
她語氣極為誠摯:「廟堂之高,朝臣們再用心,一層層庶務稟上來,必也有許多走了樣的事實,看不見的弊政。」
「所以臣想要親眼去看一看這江山天地,亦是替陛下去看一看。」。
姜沃說的絕大部分也是真心話。
好多年了,她或許終於有機會,能真正走出去看看這個大唐。
不再只從別人的口中信中聽說,而是能身至吐蕃的娘子軍、占城稻的田壟、倭國閃亮亮銀礦,各地的女醫館……
必然能給她更多的靈感和未來努力的方向。
「求陛下允准臣出京。」
皇帝半晌無言。
姜卿這番話,不但沒有絲毫怨懟不甘,反而一派平靜坦然,甚至露出一種帶著期盼的微微歡喜。
似乎她畢生所求,都是只要對大唐好,對他這個皇帝好,就夠了。
是啊,為什麼不夠呢?
她連自己的家族子嗣都沒有啊,最接近她孩子的,還是帝後的女兒。
皇帝心下動容愴然越深,只覺如鯁在喉,半晌才發出聲音來:「好。」
姜沃又道:「臣還有兩件事有求陛下。」
皇帝頷首:「只管說就是。」
姜沃道:「第一件是臣年前稟過一次的事:今冬無雪,恐來年關中有旱。此事原是臣在尚書省暫理,安排協調六部朝臣備旱、疫。來日,請陛下交給擅庶務的妥當人。」
皇帝頷首。
姜沃說起第二件,也是她最警惕的:「陛下,城建署不能並入六部。」肯定已經有人盯上了那裡,但好在城建署從開設起,她就知道這是一座會被人窺視的金山,所以常與帝後回稟,甚至重要步驟都請帝後參與一下。
比如混凝土路從起名到商議定價,再到賜路,她都請帝後來做。
哪怕她不在朝中,誰要動這裡,都是動二聖的金庫。
此時再提,一來是再次強調一下,二來……主要是給窺探的人埋點雷——估計都不用等她離開長安,就會有人忍不住想『摸一摸』這座金山。
那可就要直接撞上火山爆發期的皇帝了。
果然,皇帝道:「此事朕心中有數。你既信得過那位庫狄署令,就令她依舊全權掌城建署事。」
君臣二人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皇帝按著眉心:「姜卿,朕為你加爵一等,自伯爵升為侯爵,實封三百戶。」有實封的爵位分量決然不同,何況皇帝出手就是三百戶,與公主例等同。
「臣謝陛下恩典。」
看來,她要做一段時間姜侯,而不是姜相了。
**
皇帝剛允了姜沃告退,她甚至還沒走出去兩步,就聽腦海中系統提示音——並非小愛同學的聲音,而是最初的系統冰冷電子音。
【檢測到用戶66688號失去『官居一品(宰相)』成就】
【檢測到用戶已綁定上位者】
【上位者無異常】
【綜合評定,現給予用戶66688號『失勢的懲罰』體驗版】
【請用戶在以下五種懲罰內隨機抽取一項】
姜沃此時還有心情苦中作樂一下:整的還挺正式。
而小愛同學再次建議道:「姜老板,你現在不是沒有足夠的籌子。就把受罪免了吧。」
「我方才去查詢了一下系統中關於懲罰的示例,多半與用戶的初始願望密切相關。」
姜沃明白了:「我是心髒病去世的,想要的是健康,那懲罰大約就是幾種疾病的體驗版?」
生病啊,要是十根籌子,姜沃還真就花了,但一千籌子……實在是舍不得。
何況是隨機抽取一個懲罰,姜沃無論在現實還是系統裡一直屬於運氣很好的人。
她應該能抽到最輕的那一種病。
然而看到系統給出的幾個選項,姜沃就有些無語。
【心痛如絞】【寸心如割】【錐心刺骨】【痛徹心扉】【心如刀鋸】
【備注:皆為七日體驗版。】
【請用戶66688號十秒內完成抽取,否則系統將隨機分配一個。】
姜沃:……我認真地發問,你們這幾個選項,跟隨機分配有什麼區別呢?
系統沒有回答。
姜沃再次感覺到系統的現實——之前她成為宰相達到黃金成就後,系統界面給她布置的格外精美,甚至蹦出來的對話框,都會飄出漂亮的金色小星星,現在就完全是回歸冷冰冰界面。
甚至走神的幾秒也給她算進去了。
【5,4,……2】
姜沃隨手拋出她的權力之骰,選了一個。
只看詞語沒什麼好壞之分,估計系統是要讓她重溫一下前世病痛。
【恭喜用戶66688抽中『心痛如絞(限時七日體驗版)』】
姜沃心道:倒是也不必什麼都恭喜哈。
【希望用戶認真體會『失勢的懲罰』,不要拿權力做兒戲。系統不是慈善家,失去權力失去一切!】
過於熟悉的絞痛感傳來。
姜沃走出紫宸殿的腳步都不由一頓。
還好,屋裡不只她一個病人。皇帝也正撐著額頭,並未發覺她步履停頓了一下。
姜沃定了定神,繼續往前走。
然而又走了兩步,剛摸到殿門,就覺得喉間一片血腥氣。
姜沃:……
「小愛,我前世的心髒病可沒有吐血的症狀!我能不能投訴系統亂加症狀?」
「姜老板。」小愛同學很快著急又擔憂地解釋道:「其實方才五個關於心痛的詞語,對應的是五種心髒病。」
「前世姜老板的心髒病是先天性的法洛四聯症,多半不會吐血的。」
「可方才姜老板抽到的是『二尖瓣狹窄(早期)』,從科學的角度講,這個病早期確實會引起左心房壓力驟然增大,導致支氣管靜脈或是肺靜脈破裂,出現咯血症狀。」
「其實姜老板運氣還是很好,這是裡面最輕的一個心髒病了。」起碼沒抽中心衰晚期啊!
姜沃:……這時候講究起科學和醫學來了?但你們系統的存在,本來不就是最不科學的嗎?!
她努力壓著喉間愈重的腥甜,忍著久違的絞痛推開了門——再不趕緊離開,只怕她就要把血吐在皇帝的後殿裡了。
然而推開門,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外階下。
姜沃怔住了。
**
紫宸宮後殿,姜沃與皇帝談了多久,媚娘幾乎就在門口長長的台階下站了多久。
畢竟帝後起居都是在紫宸殿,媚娘雖不會犯忌諱在皇帝身邊放自己的人。但她也還能知道,太子曾屏退眾人與皇帝詳談過,而第二日,皇帝又召見了姜沃。
終於還是出現了她最不願意見到的情形。
冬日的寒風吹在臉上久了,甚至會有錯覺,似乎是刀片刮過一般的疼。
媚娘站在這裡,是為了防備最壞的情況發生——萬一皇上真的疑心姜沃結黨營私,或是覺得與東宮對立的宰相太危險,容不下她。
媚娘總要保住她這個人。
紫宸殿門扉洞開。
媚娘還未及走上台階,便見姜沃止步,並不與她目光相接不說,更忽然抬起手掩住了口。
倏爾,有血紅色自指縫滴落。
媚娘拾級而上的腳步頓時停住。
這一瞬間,她甚至覺得思緒有點空白。
之後,腦中忽然冒出了完全與此刻無關的舊日畫面——
姜沃請她去賞吏部尚書院內的山茶花,撿起一朵給她看,說道:「山茶跟別的花不同,哪怕凋落,也並不逐片掉落花瓣。花落的時候,都是干脆利落整朵連花帶蕊而落。」
所以,曾有人稱呼山茶為斷頭花。
媚娘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了紅的像火,但更像血的山茶。
第199章 我必須成為他
紫宸殿內,聽見門扉響動,知道姜沃已經出門離去的皇帝,深深嘆了口氣。
他用力捏了捏眉心,這兩天耗費精神太多了,從聽到太子那番話開始,他的思緒就沒有停下來過。
現在,李治只想安靜一會兒——
然而片刻後,腳步跑動聲、堪稱紛亂的人聲,突兀於殿外響起。
這是天子居所紫宸宮!
皇帝心內的火氣忽然就壓不住了,伸手將桌上觸手可及的所有筆墨紙硯盡數掃到地上。
「程望山!」
門外程望山一個激靈,這才一路小跑進門。
*
程望山起初其實並沒發現姜相不對。
今日皇帝吩咐了要與姜相單獨密談,程望山就驅散了後殿院中的宦官宮人,親自站在階下守門。
誰能料到不一會兒皇後就到了。
程望山原本還在為難怎麼攔阻皇後呢,就見皇後略抬手表示自己不進去,之後就在台階下正中立等。
程望山要給皇後搬來椅子,皇後也只再次揮手。
眼見皇後根本沒有理會人的意思,程公公就識趣退開,在台階邊角處背對殿門站著。
待聽到門扉洞開後,程望山就見皇後拾級而上。
他當時還有閑心感慨呢——二聖臨朝多年,皇後更代政數年,這氣勢是越來越足了,行走間何止是端雅,更有一種凌然睥睨之態。
正感慨著,就見皇後驟然停步,神色怔然。
但也不過是一兩息功夫,程望山還沒轉過彎來呢,就見皇後忽然疾步登階,朱紅裙裾在光滑如鏡的黑石地上迅疾劃過,如翻滾的紅雲。
程望山從未見過皇後失態,簡直呆掉了,下意識順著皇後的目光看過去,不由呆上加驚!
只見一身鶴氅的姜相正在階上垂首而立,以手掩口。
然而從他們階下人的角度仰頭看過去,正好能看到姜相指縫間溢出的血,在手背上蜿蜒成行,觸目分明。
媽呀!
程望山是真沒忍住低聲『啊』了一下。
*
姜沃其實有點不知如何面對媚娘。
她本來不該這樣見她。
這原本是一場勝局。
姜沃原想的是,若還是重現前世的病症,她都能忍耐,塗個口脂遮掩下唇色紫紺就好了。
然後就去告知媚娘皇帝的『皇後攝政計劃』——
她們接下來最要緊的事情,並不是什麼東宮屬臣,甚至可以放任他們再多微操一下,讓皇帝決心更甚。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一道皇帝令中書省擬定、門下省審核過,尚書省最終要執行的,蓋了璽印的『皇後攝政』詔書!
誰料,她從系統中抽中了一個新的心病,就好似那虐文主角,走三步吐三回血。
這不是給她倒油嗎?
而偏生才出門,就跟媚娘四目相對。
姜沃第一反應是毫無理智的,是躲避媚娘目光,甚至生出鴕鳥本能,想著干脆暈過去算了。
第二反應才是理智重啟後的:不,或許媚娘會誤認為皇帝容不下她!要告知媚娘如今的情形,不能為這事兒跟皇帝起任何衝突!
偏生此時,小愛同學還在腦海中道:「暈過去?好的,姜老板!」
「我知道你舍不得一千籌子免去七日全部病痛,我剛剛努力用權限去申請了,五十籌子暈一天如何?你們人體的話,暈過去是不是就不痛了?現在暈吧?」
姜沃:……你做的很好,快不要做了!快住手!
她要是現在暈過去,就亂了套了。
就這麼一耽擱,媚娘已經來到台階之上,來到了她身側,伸手扶住了她。
*
媚娘在殿外站久了,哪怕一直捧著手爐,手背也已然被冬風吹的冰涼一片。
因而越發能感覺到血液的溫熱,甚至是滾燙。
媚娘左手扶住人,右手就覆在姜沃手上,血從兩人指縫滲出來。
而媚娘的手與聲音一樣,此時俱是穩定的驚人,甚至讓姜沃想起系統裡的電子音,冰冷而無分毫情緒。
她問道:「是?」
姜沃在咯血間隙也要立刻回答道:「不。」
媚娘這才點頭。
這會子才剛奔上台階的程望山,只隱約聽到了姜相似痛哼似言語似的吐了個含糊的音節,但完全沒聽懂。
只有媚娘和姜沃知道這一問一答是什麼。
是兩人需要交換的最重要的一個信息——
「是不是皇帝所為?」
「不是。」
*
好在程望山到底是御前服侍多年的人,服侍的又是常發作風疾的病人。
他雖然又驚又呆,但見了病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尚藥局奉御!正巧尚藥局奉御就在偏殿候著給皇帝診脈呢。
他立刻奔去將人拉來,急得將年紀已經不輕的林奉御扯的左搖右晃。
然而程望山腳不沾地剛回到殿前,又聽見皇帝在裡面砸東西叫他。他一口氣都沒來得及喘,再次小跑進門,向皇帝回完話後,險些沒憋死。
*
皇帝走出門的時候,被窗外陽光刺了一下眼睛,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楚。頓時覺得血色比陽光還觸目。
「姜卿!」
方才人還是好好的……吧應該是吧,皇帝不確定起來。
是啊,她在朝堂多年夙夜為公,如今卻不得不辭官離去,又是為了飄渺的猜忌。
方才在殿內,或許只是強壓著傷感,是擔憂朕……
皇帝剛想到這兒,便聽姜沃開口了。
「臣御前失儀,驚擾了陛下。」說來咯過一波血後,姜沃自己是有心理預期(科學打底),恢復是所有人裡最快的,還能不忘保持人設:「陛下萬勿驚憂,聖躬安康要緊。」
皇帝聞此,心中越加百感交集。
林奉御聲音抖得比北風都厲害,顫顫巍巍道:「回二聖,姜相這般站著脈像紊亂,下,下官診不准脈。」
他這話才說完,就收獲了皇後冷冷一瞥以及一句:「何不早說!」若是早說,早扶她進殿坐下診脈,還用在這兒寒風裡站著,邊吐血邊診脈?!
皇帝聞言,也立刻道:「先進殿。」然後轉頭問程望山道:「孫神醫還在京中嗎?」
程望山忙回已經出京了。
姜沃要不是還在咯血末期,差點下意識回一句:我送出京的。
皇帝便一指林奉御:「那你來。」
林奉御覺得自己今日值班,簡直是值到了閻羅殿裡。
*
在媚娘用掉數塊干淨細棉,蘸著溫水替姜沃一點點拭去面上血跡後,林奉御終於收回了手。
他深吸了一口氣剛准備開口,就聽皇帝冷聲道:「不許背醫書。」
林奉御那一句『醫典有雲』當場被憋回去,噎的他要命。
其實方才在殿外,他並不是沒診出姜相的病症來,只是當時不敢說——姜相怎麼會有心脈斷續,似命不久長的脈像?
哪怕他從前從未給姜相診過脈,但『望聞問切』,只從望和聽說,他就知道姜相素來身體很好,這些年都未聽說姜相請過病假不上朝。
這會子他突然診出來一個這般重症,最要緊的是從紫宸宮診出來的……
到底是宮裡老大夫,不能背醫書,林奉御還有別的招數,他直接轉頭問姜沃:「下官聽聞姜相原本就會服孫神醫配置的保心丹。」
林奉御之所以知道,還是刑部官員來尚藥局要過,說為什麼吏部有保心丹吃,尚藥局厚此薄彼。
他才著意打聽了一番,得知吏部用的,是姜尚書從神醫處得來的私房藥。
今日正好拿過來問。
見姜相點頭,他又接著問道:「今冬寒冷異常,姜相是否受了風寒?近來是否曾晝夜難入眠?可否有遇事,以至於心緒波動?」
姜沃俱是點頭——多給林奉御點兒外在病因吧,否則七天後若是換了大夫一診,自己好人一個,豈不是耽誤了人家林奉御的仕途。
林奉御心下落定,有這些個病因,那就好解釋了。
他轉向帝後:「回稟二聖,這些病引子哪怕只有一條,都可致病。今日天冷的過分,姜相大概是叫冷風一激就起了病症。」
「何況姜相多年為宰,夙夜憂勤,所耗心血必是比常人多百倍……」
說來,林奉御是想借機捧一下姜相勞苦,討好一下帝後和宰相的。
誰料到他這一下沒拍好,簡直是皇帝心頭正扎著一把針,讓他一巴掌給拍進去了。
所耗心血百倍……然,終究半生心血盡數付之東流。
皇帝實不忍聽下去,直接打斷:「既然診明了,還不出去開方。」
林奉御說了一半,再次被皇帝噎死,只能告退出去開藥方。
*
「
去召崔少卿入宮。」
皇帝剛說完,便見媚娘道:「一來一回,耽擱太久。曜初就在前殿,讓曜初送她回家。」
「曜初還是個孩子。」皇帝下意識道,一來,讓她個孩子去陪病人皇帝不放心,二來,他下意識不想讓女兒接觸這些波詭雲譎。
卻聽媚娘聲音平靜道:「曜初都是開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皇帝默然。
*
直到馬車上,姜沃才用溫水漱去了血腥氣。
心道:今日從頭到尾,在紫宸殿真是連一杯水都沒喝到啊。
她抬頭對上曜初的眼睛。
「好孩子,不用擔心。」
曜初面容生的柔和,輪廓似皇帝,但越長大,神色真的越似媚娘,尤其是目光:「那姨母不要瞞我,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姜沃的心口因還帶著絞痛感,就長話短說,也是實話實說,與曜初將近日事說了一遍。
「東宮疑姨母有結黨營私、動搖儲位之心?」
曜初的聲音有些不可置信:「從今日起……姨母就不再是宰相了嗎?」
姜沃點點頭:「是啊,曜初,我不再是宰相了。」
這一瞬間,曜初體會到一種比當年太子先應後拒,告知她『不能開幕府』還要真切數倍的傷痛和……憤怒。
而這憤怒中,曜初又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那她又能做什麼呢?她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父皇總是說更喜歡她這個女兒,若宮中獨一份的珍寶貢品,父皇確實不會給東宮,會私下給她。
可,曜初知道,這不夠。
按說曜初不應該記得那麼小時候的事情。可她就是記得——
那是蘇定方大將軍捉住西突厥可汗獻俘昭陵的一年,回程之時,她原本是在父皇的御車上一並回長安。
可在馬車上,父皇只在考兄長,考了整整一路。她與太子只差半歲,是一同啟蒙讀書認字的。
父皇問的書她知道,在兄長答不出的時候,曜初滿懷期待等著父皇問她。
可自始至終都沒有。
於是馬車中途歇息的時候,曜初就不肯再跟著父皇和兄長枯坐,就要去姨母馬車上。
皇帝只以為女兒煩悶了,自是允准。
曜初還記得自己靠在姨母身邊道:「父皇只考哥哥不考我。可我也在念書。」
當年便是今日。
因太子的猜忌,東宮的進言,父皇就會權衡掉姨母的宰相之位。這樣重要的抉擇,這樣與大唐江山社稷有關的考題……
與從前經史子集的題目沒有區別,自己這些年,從來沒有被父皇考的機會。沒有人會考她,因為沒有人在意她到底懂不懂會不會——
「曜初,姨母考考你吧。」
耳畔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恍如有閃電,照亮曜初此時又壓抑又黑暗的心情。
她遽然轉頭,看著虛弱地靠在車內熏籠上,面色如霜但目光依舊柔和的姨母。
「好。姨母考考我吧。」
曜初如幼時一般去坐在姜沃身旁。只是這回,她不再是稚童靠在姨母身上,而是坐的端正,讓姜沃靠在她身上。
姜沃聲音很輕,也是沒力氣大聲:「這是個很重要的考題。」
曜初十分專注:「是。」
姜沃想起了曾經教導曜初的那些年:「曜初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嗎?」
要用馬克思理論武裝頭腦。
曜初記性是繼承了父母的絕佳——其實除了李顯外,帝後其余的兒女在學業上都很優秀,幾乎都有過目不忘的記性。
只是『聰明』不等於『智慧』。
曜初很快道:「我記得。」
「有一位先賢曾總結道:事情發展是復雜的,有多重矛盾的。」
「而每種矛盾重要性不同,對事物發展起的作用也不同,有主次之分。」
「必有一種矛盾與其它諸種矛盾相比較而言,處於支配地位,對事物發展起決定作用。」[1]
姜沃聽她背完,便問道:「曜初,現在的主要矛盾是什麼?」
朝局紛亂如此,英國公過世、皇帝風疾不能理政、太子監國、皇後掌軍國大事、東宮屬臣、宰相之位的變動……
而今日,曜初又剛見了她與東宮的矛盾激化。
她是否知道,在這片激流與重重矛盾和權力博弈中,她最該在意的是什麼?
哪怕她現在還沒有足夠大的力量,但僅有的力量,如果能一擊必中,用在最正確的地方,也會是四兩撥千斤!
曜初確實是皇帝心裡最疼愛的女兒,是掌上明珠。其余皇子不能說的話,宗親朝臣不能說的話,她能說。
片刻沉默後,曜初聲音很堅定。
「母後攝政。」
姜沃在馬車微微晃動中,覺得欣慰安然。
曜初小時候回答對問題,姜沃都會給她一塊點心。
今日車上沒有點心,就算有她也沒精力起身,於是勉力抬手在曜初手上點了點:「好。曜初,這一場考試,你通過了。」
曜初望著面上越來越無血色,還在堅持與她說話的人,開口道:「姨母,你歇一歇吧。」
她明白了。
姜沃頷首。
快到家了,她可以放心暈一下了。
不然實在是太疼了。
**
是夜。
紫宸宮側殿。
這裡原是皇帝召見宰輔群臣的書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所在。
只是這幾年皇帝病得厲害,才搬去了後殿安靜的地方住著,這間書房多半是媚娘在用。
不過,依舊是按照皇帝處政之殿來布置的——
媚娘的手,一一拂過案上的七枚玉璽。
本來應該是八枚:自有唐以來,天子有八璽,皆玉為之。只是其中有一枚『神璽』專為鎮國藏而不用。[2]
媚娘拿起其中一枚天子行璽——這是大朝會上會用的璽,將來皇後攝政的詔書上就該是這一枚印璽。
今日姜沃離開紫宸殿前,只來得及跟媚娘私下說『攝政』兩個字。
畢竟心中感懷的皇帝,從頭到尾都在一旁,從林奉御診脈到送重病的姜卿上紫宸宮外轎輦,未曾稍離。
姜沃真的想說:陛下,您要是心裡真過意不去,能不能給我們一點私人空間?
她知道她離開後,媚娘跟皇帝一定會就此事深談。
那必須讓媚娘知道最新進展才行。
於是姜沃只能在走向宮門外走的路上,如一杯翻倒的綠茶一樣,一個踉蹌摔在扶著她的媚娘身上,然後極近極快極輕地說了兩個字。
這就夠了。
在她上轎輦後,見媚娘對她點頭,姜沃就放心了。
媚娘懂了那兩個字。
*
媚娘確實是懂了。
故而在皇帝說起『免姜相而封姜侯』時,在皇帝問起『媚娘會不會覺得朕無情』時,媚娘聲音很柔和。
「陛下很為難,我都懂,她也懂。」
皇帝心下稍寬。
媚娘離開紫宸宮後殿:帝王是執掌棋子,落子下棋之人的為難。這樣的為難……總比棋子的無能為力要好。
不過,又有哪一個棋手,不是從棋子過來的呢?
先帝與陛下,也都曾是棋盤上的棋子。
她亦然。
*
金線在燭火下,折射出絲絲針樣細芒。
這些年來,宮中服飾越發講究華美繁細,皇後的衣裳更是如此。
媚娘今日的廣袖上,便繡著一只振翅欲飛的鳳,且用繡工織出了鳳鳥層層羽翼感。
只是此時,鳳目下帶有今日染上的點點血跡,似鳳凰泣血。
媚娘回來後,也未換掉這件衣裳,而是就這樣,拂過一枚枚玉璽。
最後停步在御案一角,拉開桌屜,取出了一枚荷包。
這枚荷包很奇特,是用毛茸茸的獸毛織成的。這是,曾經五十九號猞猁的獸毛制成的。
幾年前,這只媚娘唯一養過的猞猁壽終就寢。
媚娘只留下了些毛發做了個荷包為念。
她想起了掖庭的日子。
無聊枯寂,看不到頭也看不到未來。姜沃去當值的日子,她就常去獸苑與這只天然親近她的猞猁為伴。
直到有一日她到獸苑,看到熟悉的小猞猁奄奄一息趴在裡頭,前爪鮮血淋漓,還露著骨頭。
是當年聖眷正隆的魏王李泰,為了挑選一只合心意的豹子,就把這只小猞猁當作了獵物肆意供給豹子追捕撕咬。
那是媚娘第一次覺得心碎,感覺到無能為力。
憑她自己,連魏王李泰的豹子(都不是魏王本人)咬過的猞猁都救不了。
她也是那一日,再次遇到了晉王李治。
晉王輕描淡寫就救了小猞猁的時候——
媚娘曾於那一夜,於黑夜中,跟姜沃說了心裡話:就在那一刻,她心裡湧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感激和慶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不甘,還有,那近乎嫉妒的極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如果我是掌權者就好了。
*
媚娘在御案前坐下,取過朱筆,開始看今日沒有看完的奏疏。
朱砂亦如血。
現在,我要成為他了。
不,是我必須成為他。
如果一開始,她沒有走上這條路也罷了。如果她只是後宮裡的皇後,只是太子的好母親,也沒有關系。
可現在,朝臣們見過她掌權了,也體會過她掌權下的日子了——媚娘心知肚明,他們無疑是很不爽快很難受的。
那麼一旦她退回去,他們就會忙不迭抹掉關於她一切的痕跡,封掉一切可能會讓她再度掌權的力量。
那時候,所謂的後宮之主,皇後亦或是太後的位置,與當年掖庭的武才人不會有絲毫區別。
她自己,她所在乎的所有人與事的存在,都依舊只能靠等來一個掌權者的憐憫。
生死亦在旁人憐憫和認知之間。
她不可能再去做武才人。
哪怕那個掌權者,不是什麼陌生人,而是『夫君』與『子嗣』。
都絕無可能。
*
媚娘懸朱筆,喚來宮人:「去請今夜當值的北門學士過來。」
今夜當值的恰是劉祎之,他也是媚娘指去東宮的『左右諭德』之一,自是皇後心腹。
劉祎之在御案前垂首:他其實感覺到最近東宮氛圍不對,有幾個朝臣總是單獨去請見太子,似乎在謀劃些什麼。
只是太子也沒請他加入一下,故而劉祎之便不知詳情,沒有敢來跟皇後回稟。
皇後是為此事召見他?
很快他就發現,並不是。
皇後提起的是曾經令北門學士編的書:《臣軌》、《百僚新誡》。文如其名,這兩本書是論述怎麼做臣子,令百僚警醒的。
這是二聖臨朝時,皇後為了彰顯自己亦是臨朝者,令他們所編寫。
「這些日子,你們去搜羅經史子集,擬一本《少陽正範》。」
劉祎之心下一顫,這個名字……
果然聽皇後繼續道:「以正何為太子風範。」!
第200章 姜相以病乞歸?
姜沃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半夜?
她很快反應過來,系統說是【五十籌子暈一天】,原來是『一天』,不是『一天一夜』。就是只管十二小時,多一分鐘沒給。
她准時醒了過來。
何等趁火打劫的奸商啊。
*
桌上燃著一盞燈,照亮了床前熟悉的身影。
遞過來的溫水盞裡插著一根麥管,估計崔朝是想讓她不必撐著坐起來,就可以直接喝水。
然而姜沃搖頭:「坐起來才不難受。」
這個病症,坐著反而比平臥舒服許多,甚至許多病人是坐著過夜的。
「好。」崔朝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他甚至不敢就去扶她起來,不知自己用力不對是否會讓她更痛苦。
崔朝是眼睜睜看她慢慢起身,似乎很熟練地找個了姿勢坐好。
心底是一陣細細密密的痛楚。
姜沃松口氣,坐起來果然覺得憋悶好了一點。
崔朝的聲音像是夜色裡的燈一樣,輕的像是一團光暈:「姑姑年紀大了,守你到臨近子時,我勸了許多次她老人家才離開。」這還是曜初沒敢說吐血的事兒,只說姨母在宮中病了吃了藥睡了。
至於朝中事,曜初就與崔朝說了。
「除了曜初轉達的,我也已經進宮去問過陛下了。你不必費神再說。」
姜沃一聽他去面聖來著,原本都半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反正剛暈完也睡不著,不如聽聽故事來分散疼痛和憋悶。
崔朝見她神色,就知其意,將今日下午的事兒,大略告訴了她。
「我聽曜初說過前因後果,就帶著這些年替陛下照管的田莊鋪子等產業入宮交還去了。」
要不是心絞痛,姜沃很想笑來著。
陛下這兩日真忙啊,人人都找他。
崔朝繼續道:「我能猜到,哪怕你突蒙此讒言猜忌,含屈自請解官,在陛下跟前必也得是『忘己憂國恤君』的臣子。」這才『堪為』宰相。
總不能宰相位置一沒,人設就崩掉,那豈不是顯得從前都是為官職裝的?
故而姜沃此生在皇帝跟前,都必得是一片丹心的樣子。
「所以我就去御前『不識大體』了。」崔朝還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林奉御囑咐過,要看看她夜間有無發熱。
俗話說:大恩成仇。其實內疚也是一樣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如果對一個人太過內疚,甚至可能會轉化成厭煩。說到底,人都不願意浸潤在負面情緒裡,哪怕是自己先對不起別人,哪怕這負面是由自身而起。
可以讓一個帝王傷感、內疚三分,但不能讓他內疚太深。
所以姜沃一點兒不推辭皇帝要給的侯爵和食邑,還會順勢求他幾件事。
只是沒想到『手氣太好』,抽了個病症,出門就吐血了,給皇帝著實驚了一下,想必讓皇帝心裡很過意不去。
崔朝想了想,不等她醒來,當天就入宮『找補』去了。
*
皇帝見他進門就要求交還這些產業,便與他解釋了幾句今日事,之後嘆道:「子梧,你最知道朕的為難,何必如此?」
然而崔朝很干脆很直接道:「臣知道陛下的為難,那陛下可知臣的為難?這些賬簿再留在家中,臣睡不著——只怕哪日被抄家,成了貪墨皇家財物的罪證。」
皇帝都怔了:「子梧!你這是什麼話?」
崔朝行個禮走掉了。
皇帝:……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從崔朝請見進門到他走人,程望山都還沒來得及退出去。不得不眼睜睜看完了這一幕,這給程公公後悔的,腸子都青了。
不過,程望山卻見皇帝沒有他想像中的大怒。
皇帝只是靜靜坐了片刻,甚至伸手翻了翻案上摞的,加起來得有半人高的各色賬簿——這還只是今年的。
「先收起來吧,等他氣消了再說。」
程望山上前收拾的時候,就聽皇帝似乎自言自語了一句:「還好。」
還好?程望山又不懂了。
而皇帝想的是:還好,他沒有求見後,恭恭敬敬跪下給朕請罪。
*
崔朝面聖的故事講的很快,因實在整個過程也很簡短。
他聲音放的越發輕了:「接下來,我只陪著你養病。之後,咱們離開長安四處走一走。你之前不是說想看滕王閣嗎?
咱們去尋滕王。」
寧願去見傳說中『驕奢淫逸』的滕王,也不想看這些道貌岸然之人。
姜沃:好哎,邀請初唐四傑一起去看滕王閣。多好的文章和典故啊,決不能給後世莘莘學子只留下一篇《滕王閣序》。
不過……
她還沒問,崔朝已經回答道:「至於鴻臚寺少卿之職,我辭官的奏疏,就在那些賬簿裡。」皇帝看沒看見就不知道了,反正剛才皇帝留下了,那明日他就去找裴行儉辦手續。
說完今日事後,崔朝問道:「你想歇著,還是我尋個話本念給你聽?」
卻聽姜沃忽然道:「七日。」
「什麼?」崔朝略想了想才明白:「是了。還有七日,就是正月十六的大朝會。」
原本在這個大朝會上,二聖會下詔,令姜沃接任尚書左僕射。
而現在……崔朝聲音微冷:「是啊,算來距英國公仙逝,尚不過二十三日。」
姜沃聽他提起英國公,忽然想起:就在一月前,自己還特別『高人風範』篤定回答了英國公那句『家族之劫能否化解』——『我在,就能。』
然而……她光速就不在(朝堂)了。
不知凌煙閣畫像到底有沒有英魂常駐,若是英國公看到這一幕,會不會驚訝和擔憂?
那等離開長安前,去與英國公解釋一下吧。
請他放心,她還會回來的。
**
鹹亨二年正月初九。
自吏部起,有一道詔書像是長了腿一樣,不過一日遍傳朝野,無人不知!
曾經所有人(東宮某些朝臣除外)都以為,將要在元宵後接任尚書左僕射的姜相,竟然辭相位。
最令人震驚的是聖人允准,賜封姜侯,准離朝堂。
吏部作為地震的最中心帶,新任吏部尚書裴行儉,久久望著他面前待處置的奏疏。
裴行儉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做吏部尚書的第一日,要落下印的,竟然是姜相的辭官表。
很簡約的一張奏疏,很有姜相的風格。
字句分明,裴行儉不由低語出聲:「以病乞歸……」
他不信。
不只是他,朝堂內哪有人信呢?
*
正月初九。
吏部風起雲湧風聲鶴唳之時,姜沃正繼續保持端坐位,看著對面銀發但黑臉的師父。
「師父……」
她才剛稱呼了一聲,就聽李淳風直接打斷道:「果然,論起讖緯之術,我還是不如袁師。他當年攔著我不去向先帝稟明『日月當空』那一句讖語,實是先見之明。」好在如今朝上還有皇後。
姜沃聞言笑道:「是,師父說的都對。所以我聽師父的把官辭了。」
見李淳風臉色更差了,姜沃立刻做認錯狀,低頭叼麥管喝藥,不拿這件事玩笑了。
李淳風這才繼續道:「辭官也好,等你病好了,跟師父出海看看吧,天地寬廣,實不必拘泥於此。」
說起出海,不免想起先帝與粲然貞觀,李淳風到底一嘆:「哪怕是讖緯之師,也不能免俗,依舊盼望先帝一手開創的大唐能永昌。」
姜沃:?
不過她腦海中這個問號,是替李淵『?』的。
想來高祖若是聽到這句話,必然會滿臉問號:好家伙,什麼大唐忠臣啊這是,直接屏蔽我這位開國高祖是吧!
李淳風嘆氣過後,見弟子裹著厚厚的大氅坐在圈椅上,臉色煞白,又由嘆轉怒,冷聲道:「好好養著吧,等春暖了咱們就走。」
「師父等等。」
姜沃緩了緩一陣憋悶道:「師父自乾封年回京後,這五年來,不是一直在為朝廷編寫新歷法嗎?」
歷法的重要性,在某些程度上,絕不次於禮法!
歷朝歷代頒『歷法』,就是朝代權力的像征。
用最直接的例子就可以證明——當年劉仁軌去打倭國與新羅的時候,就只用說一句『欲掃平東夷,頒大唐正朔!』
所謂正朔,正有歷法之意,亦代表著正統。
大唐之前的歷法,還是大體沿用《皇極歷》《大業歷》等隋朝歷法,只是按朝代修改了。
但李淳風在制出羅盤,又親自出海在各地觀星後,就對『日行盈縮、月行遲疾』等過去遲滯的難題,有了新的破解之法。
因而自乾封後回京,李淳風一直在獨自研究新歷——倒不是姜沃這個做吏部尚書的弟子不給自己師父分人。
實在是院士帶不了大學生或是高中生。
太史局的人去了也陪著瞪眼,還不如等李淳風研究明白一個點,給他們分點數算的活。
「師父年前還跟我說,新歷只剩下歲差的重算,就修好了。」
李淳風冷著臉道:「你病糊塗了,沒有這回事。」
「修歷何等艱難,只怕再過二十年也修不好。」
姜沃從大氅裡伸出手,堪堪來得及拉住李淳風一點袍袖:「師父先別走!」
皇後攝政的新氣像,多配新歷法啊!
**
鹹亨年實在一點也不諸事亨通!
以上,是尚藥局上下的想法。
這一年的正月,尚藥局的大夫們簡直要瘋。
其實原本正月裡,尚藥局是最清閑的——哪怕有點小病小症,一般人也不會在元宵內就尋大夫,生怕給一年開一個壞頭。
但今年不一樣了,尚藥局熱鬧的像是新歲前的東西市!那叫一個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還各個問東問西。
而作為『第一見證人』,林奉御更是險些被逼得也當場吐血給人看!
此時,距離正月初九那道震翻朝堂的『姜相請辭奏』,已經過了兩日。
京中水深,什麼皇親國戚世家簪纓都是扎堆論,這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過兩日,就扒出了不少蛛絲馬跡——
紫宸宮那日固然沒有閑人,也無人敢去窺探二聖居所。
但,此事可不只有紫宸宮知道,起碼東宮裡不少人的反應就很奇怪。
而且,很快就有目擊證人表示,那日姜相確實是坐轎輦出宮,到了宮門口又換了馬車,全程都是安定公主陪同,又有林奉御一路隨行至家中。
故而,林奉御倒了霉了。
「姜相……姜侯真病了嗎?」
他這兩日被明問暗示了無數遍相同的問題。
說來,能在尚藥局干一把手,常年隨侍病中的帝王,林奉御不是不能抗壓的人。但這次情況太特殊了,原本他只用承受皇帝一個人的喜怒無常和威壓,多年下來已經習慣了(畢竟沒人敢跟他打聽皇帝病得怎麼樣)。
可這次,所有人都衝著他來了!
而這次的事兒,涉及的又全是他一個說不對,只怕就得賠上自己腦袋的人物。
如此不過兩日,壓力過大的林奉御倒是真的病了。他忽然起了高熱,直接在尚藥局就栽倒了。
而病倒的林奉御,忽然有一種『我解脫了』的感覺。
帶著這種解脫感,林奉御又想起自己這一病的來源,心有戚戚:這朝堂之上壓力也太大了,自己才撐兩天都病了,那姜相心脈斷續而吐血,他真是一點兒也不奇怪。
而林奉御這一病,流言更是甚囂塵上——姜侯的『因病乞歸』必然是不尋常啊,看看,尚藥局的奉御,都『畏懼致病』了。
繼續扒吧!
有時候特意擺出來的真相沒有人信,只有那種格外隱秘的傳來的流言,才會被人深信不疑。
而所有的流言,不說條條大路通東宮吧,至少也是八條裡七條跟東宮有關。
*
鹹亨二年正月十一。
太子請見皇後。
媚娘在紫宸宮側殿,隔著御案,隔著案上堆疊的奏疏與七枚玉璽,久違地等來了太子。
這樣說,其實並不准確。
因太子素仁孝,晨昏定省是再不錯的。每日晨起都會來跟帝後省視問安。
但母子兩人好好坐下來說一說話,是很久沒有了。
畢竟這兩年,主要是皇帝在親自調理太子。
而媚娘已經放了北門學士過去,也能感覺到太子對此的不適,因此她出言教導太子的時候反而少了——
也是因為無話可說。
更因『問跡不問心』。
她無論對太子說多少寬慰開導之言,無論太子答應的多麼動容,但依舊有『皇後代政』這個鴻溝橫亙其中。
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她退回後宮,不再理政。
然而媚娘,又是不會退的。
*
太子看起來很不安:「母後,姜相病得如何?」
媚娘不答這句話,她只是問道:「弘兒,你去向你父皇提起『姜相或有引朋黨之嫌,更甚有動搖東宮之意』時,到底是如何想的?」
未待回答,皇後語氣加重:「太子,你為東宮儲君,卻對宰輔之臣出此誅心之言,你有想過,姜相該如何自處嗎!」
你是太子,你對某個臣子露出些懷疑之意,後果有多嚴重,你想過嗎?
做一個決定前,都不知道最壞的後果是什麼,普通人可以,但太子如何能行?!
太子原本就立在案前,見母後罕見動怒,更是垂首認錯。
且被皇後這樣疾言厲色一逼問,他不由便將自己所思所想道來。
「母後,我只是不願將來萬一……與姜相走到父皇與舅公那般。若是將來真如此,母後豈不是更難過?我又如何見弟妹們呢?姜相若是做工部尚書,做姜侯,豈不彼此安心?」
甚至用東宮某些臣子勸他的話來說:此時退去才是對姜相最好啊。
只看先帝一朝,多少重臣折在廢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的爭鬥上?
*
聽完太子的話,媚娘甚至與皇帝一樣頭痛起來——因她知道太子也沒說謊。他真聽了信了那套『防微杜漸』的話。
媚娘已經完整知道了那日的對話,起初臣子諫他『姜相結黨』,太子還算知道嚴重,也會制止,但逐漸就被說服了。
媚娘看著眼前的太子,只想道:若是你思考的不全面,其實也可以不思考。
最怕的就是思考一半,還思考的特別多,旁逸斜出。
*
紫宸殿中,母子之間一片沉重寂靜。
在寂靜中,媚娘忽然想起姜沃與她說起的,英國公生前所托——生怕子孫不肖,將來干出似房家、杜家子孫一樣謀反的大罪,連累家族敗亡。
當時媚娘還感慨了一句:他們已然是國公府子孫,父輩掙下偌大基業,若是自己有能為,可將家族發揚光大更上一層樓更好。
若不成的話,少惹事不就好了嗎?也可以安享尊榮。
媚娘現在發現,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回旋鏢扎在了自己身上。
問題就在這兒了——
每一個認真『思考』的人,都覺得自己很英明,想的很透徹。
就像房遺愛參與的那漏洞百出的謀反,就像杜荷跟著大公子李承乾謀反,其實都沒搞清楚李承乾的真實想法一樣。
他們也一定不會覺得自己做事荒謬,一定也覺得很是『深思熟慮』『精密策劃』過了。
媚娘這樣想還有點奇異的安慰:看看房相杜相,房謀杜斷、一世輔國的本事也完全沒遺傳到子孫身上啊。
*
「母後……」
太子的聲音喚回了媚娘的思緒。
她不欲再跟太子繼續談朝堂局勢,而是拿出了早就准備好的一張紙。
「太子素重禮法。」
「既如此,今日我給太子布置一道功課。」
「你回去細思。」
太子忙上前接過來。
「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1]
若是子諫父母,三次諫言父母依舊不聽從,就不該再說,哪怕是哭著也要順從追隨父母!
她已經完全不再期盼太子能真的理解她,跟她站在一方。
媚娘如今要的便是:太子、東宮盡可以不認同她——
但不得不從於她!
悠于 2023-11-6 12:09
第201章 朝臣心思
大唐的正式年假是七日。不過正月十五之前,都無大朝會,各署衙依舊是輪流當值。
皇城中大約只有一半的官員在衙內。
然今年情形大不相同:諸朝臣少有能在府中安坐的過節的,俱是前所未有的愛崗敬業,每日入皇城來署衙當值。
都在翹首以盼關於姜相請退的第一手資料與最新進展。
畢竟,這不光是涉及一個位高權重的宰相,更涉及東宮太子與接下來的朝局大勢——
雖說姜相是『請歸』,但能『允歸』的只有陛下!
說到底,是陛下讓她離開朝堂的。
明眼的朝臣(或者說官位夠的朝臣)都看得出,在過去的一年中,在代政皇后和監國太子之間門,姜相無疑是更支持皇后的,起碼是更支持皇后的政舉與用人之道。
幾乎沒有附議過東宮與皇后相悖的政見。
當然,據姜沃自己的統計:可以把幾乎去掉。
而現在,原本該做尚書左僕射,總任百司的姜相,忽然就離開了朝堂。且綜合各種大道小道傳聞來看,與東宮一脈的謀劃不無關系。
那麼……是否可以說明,皇帝在英國公去後,心態再度發生了變化,想要讓監國一年後的太子正式接過政事,而不再用皇后代政了呢?
否則,為何要讓從前甚為支持皇后的近臣宰輔,離開朝堂?
朝中不少人都持如此搖擺中偏向東宮的心態,坐等大事發生。
尤其是東宮屬臣,只覺得曙光和希望就在前方啊!只要接下來,空出來的兩個尚書省宰相位置,有一個屬於東宮屬臣。
那他們就贏了!
*
鹹亨二年正月十二。
裴行儉行至紫宸宮外宮道上時,正好與狄仁傑走了個對面。
狄仁傑比裴行儉要小十來歲,資歷也官職也都更低,因此見了他先端端正正行下官禮問好:「裴尚書。」
倒是裴行儉待他一貫頗為親切,只頷首道:「懷英。」
兩人一並往前走去,談的也是姜沃的病情。
狄仁傑先問道:「裴尚書去探過姜相……姜侯了嗎?」他自得了消息這兩日,寫了好幾封名刺,准備送到姜府前,卻又都留下了。
畢竟聽聞姜相是心疾發作,還有小道消息傳聞姜相直接在紫宸宮就吐血了,傳的有鼻子有眼的……那這心疾,只怕是情緒大慟所致,他若去探望,少不了要說起朝政,萬一引得姜相病更重就不好了。
為此狄仁傑糾結兩日了,今日正好抓住裴行儉問一問。
裴行儉道:「我夫人已然去探望過姜相了。」裴行儉也是說順了的稱呼,但他只頓了頓並沒改口,就接著道:「姜相是病了。我已說定了明日去探姜相,你正好可與我一起去姜府。」
狄仁傑先是頷首,然後又不免關切道:「姜相病中還在見客?如今尚藥局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破了,姜相那裡不會被人擾了清靜吧。」
因兩人快到紫宸宮門口了,裴行儉就長話短說:「姜府已然閉門謝客,連名刺都不收,我能說定明日去探望,還是請夫人親口傳達的。」而庫狄琚是姜沃主動要見的。
狄仁傑就再度拱手為禮,還好遇到了裴尚書,不然他哪怕遞了名刺,只怕也進不去門。
「也不是。」
裴行儉似乎知道他的心聲,目光注視著宮道遠處緩步行來的熟悉身影,帶了點無奈之意道:「王中書令就連名刺都沒遞,昨兒直接上門去了。」
他目視的正是從前上峰,現中書令王神玉。
裴行儉和狄仁傑駐足在宮道上等王神玉,然而……就見王神玉雖然依舊風風雅雅行來,但走的速度好似那蝸牛爬。
每一步似乎都寫滿了『我真是干夠了』這種氣息。
在冷風裡等著的裴行儉:……
而狄仁傑忽然覺得王中書令這個態度很眼熟——將他引薦給姜相的伯樂,也是他的老師工部尚書閻立本,就是這個狀態!
而裴行儉見王神玉這樣子,還有點擔心。
他很熟悉這位從前的上峰的性情,今日是常朝日,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皆在,東宮屬臣官位夠的自然也在。
王神玉這幅樣子,怕不是要被他們彈劾。
*
能位列常朝的官員少,故而不必至含元殿,只在紫宸宮正殿。
正殿內,諸臣肅立,唯有宰相坐在丹陛之下。
而繼英國公過世後,朝上又少了一位宰輔。
今日常朝……依舊只有皇后親臨,陛下未至。太子倒是如常坐在丹陛下東側,面對群臣,看上去禮儀依舊端正而標准。
朝上發生了這樣的大事,皇后的神色也依舊是不辨喜怒的威嚴平靜,在明顯有些不同尋常的氛圍中,她也只是如常說起了朝事。
如此氣度緩定,甚至以她一人之定,就壓住了常朝上的群臣之間門那種躁動而不尋常的氛圍。
不管願不願意,所有人都得『正常』起來,跟她一起議過需要決斷的朝事。
但也有不正常的人……
裴行儉的擔心成為了現實。
他站在吏部尚書之位上,就見坐在他前面的中書令王神玉,從朝會開始,就咳嗽了起來。
而且皇后說話時還好,但有些朝臣一開口,王神玉就拿帕子掩口開始咳。
裴行儉整個人都不好了:我知道您是真想病退,但朝上如此,不怕被人彈劾一個御前失儀啊!
果然,王神玉咳了三回後,就有人關懷出聲了。
還不是旁人,正是王神玉的下屬,現任中書侍郎李義琰:「中書令是否身體不適?若是冬日染了風寒,實不該來朝上,否則若是累及太子殿下與皇后聖體,就是大罪了。」
若換個人問王神玉是不是病了,他大概就會順勢應下來,然後直接當朝請辭,哪怕辭不了中書令的官,也得請個病假才行。
可李義琰開口,王神玉就心煩。
直接道:「怎麼?你盼著我病了?就好似你在中書省說的『姜相如此為官,怎麼能不病』一般?」
王神玉這句話說完,李義琰只覺得一個激靈。
抬頭果然對上皇后目光。
這目光只是一瞬,李義琰還未深體會裡面的意味,但下意識就是覺得背上冒寒氣。
他連忙反駁王神玉的話:「中書令何出此言?下官並未說過此等話。」
「不盡然吧。」此時開口質問李義琰的卻不是王神玉,而是一道女聲。
是已然出了江夏王的孝期,此時正在朝上的文成公主。
或者用她的官位來稱呼——安西招慰使。
並不是臨時的使節,而是朝堂官職。
『安撫大使』和『招慰使』在本朝是兩個較為特殊的撫邊官職。
比如當年英國公帶兵去鐵勒平叛,就會被封一個為『安撫大使(平叛專用名號,名為懷柔遠德安撫叛軍,實則武力安撫)』。
而招慰使的官職更偏文一點,是負責去安撫四夷,穩定政局的。但作為武德充沛的大唐,這招慰使也不完全『文』,戰事突發的緊急情況下亦可持節調遣將士。
這個官職,便是文成守孝結束後,姜沃在吏部裡精挑細選了一番,最終選定的。
很合文成之前的使節身份,卻又比使節的職權更大——文成在吐谷渾練兵,若真遇到戰事,招慰使的官職,自是比使節有用,是能緊急調動到安西駐軍的。
而文成,也以此開始上朝。
對此事有異議的朝臣,皇后只回了一句話:「事涉吐蕃,若有所問必要問及安西招慰使——若她不隨朝,難道次次現去宣人覲見?」
再有就『公主上朝於禮不合』上諫的御史,媚娘就直接發落了兩個,還是送往西域,表示:待你們對吐蕃有了跟文成公主一樣深的了解,能讓我凡事請教你們,就換你們回來上朝。
朝臣們就此息聲。
安西招慰使,正四品,跟李義琰的中書侍郎正好是同等官位。
故而兩人離得不遠。
此時,文成穿的並非公主服制,而是深緋色官袍。而聽到她開口質問李義琰,媚娘有一瞬間門甚至略有些恍然。
她下意識去看丹陛下熟悉的位置。
卻,沒有看到熟悉的人。
媚娘收回目光,專注於文成的話——
「李侍郎沒說那句話嗎?」
「不盡然吧。」
「李侍郎的原話是——」
文成甚至把嗓音壓低了一些重復李義琰的話:「姜相這病啊,也不奇怪。年後我曾在皇城內與姜相偶遇了一回。原本兩人好好說著話,我還在與姜相論及臣子的德行,姜相忽然就翻臉了,也不知是不是惱羞成怒,居然讓我有病趕緊去看病!」
「你們聽聽,這是什麼話?如此面折同僚之規箴,豈非仗宰輔勢欺人?唉,姜相如此為官,怎麼能不病?」
文成重復完李義琰的話,
恢復了正常的語調。
只是聲音很冷,她以目注視問道:「李侍郎曾在中書省公廚內,當著好幾個朝臣說過這番話,還說的語重心長一嘆一詠的,怎麼現在自己就忘了!」
王神玉都有點驚訝了:李義琰的話,他這個中書令知道不奇怪。不料文成公主也知道,主要是還知道的這麼清楚,連李義琰的神態也似眼見一般。
這情報收集能力,實在是不容小覷啊。
怪道朝上會吐蕃語的大臣不少,但二聖還是堅持選擇了文成公主去做這個招慰使,想來不只因為文成公主曾和親吐蕃待了十年的緣故。
畢竟,若是腦子不行的人,在一個位置上待十年,也不會有什麼進益的。
以上這句話,王神玉表示只是有感而發,絕不內涵任何人。
而看著把李義琰問的啞口無言的文成公主,王神玉忽然又想到,這次姜相病情的好多小道消息,可都是從幾個公主府最先透出信兒來的。
他的思緒迅疾轉過一輪,對如今京中亂局更多了一分明白。
不過……這不重要,他要致仕最重要!
王神玉說了一句:「如招慰使所言。」以後,就再次咳嗽了起來。
而媚娘對王神玉的咳嗽充耳不聞,只對李義琰道:「李侍郎此言……」
李義琰連忙手持笏板站出來,只等皇后說完他好趕緊分辯!然而,皇后言盡於此,竟然不說了,只是最後瞥了他一眼,然後就不再理會他。
反而直接面對所有朝臣道:「今日常朝,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諸卿且議。」
李義琰:……啊這,這怎麼都不給人澄清自己的機會呢!
他只得手持笏板繼續站在那裡。
*
而皇后所說最要緊的事兒,就是備旱災。
若說年前,還是李淳風、姜沃這種專業人士能察覺出今年氣候不正常,但現在,有些庶務經驗的朝臣,也都會上書了,從去歲冬至到今年元宵,這都三個月了,天上一點雨雪沒下啊!
今歲關中只怕必有旱災。
只能盡最大可能備災,將損失降低到最小了。
媚娘手中拿著一份奏疏,也已經雕版印了許多份,此時則有宦官們發給每一個能夠位列常朝的重臣。
「這是姜侯之前上書的《備鹹亨年間門關中旱荒十二事》,你們先看一看吧。」
備災從來不只是『儲備糧食』就完了的。這只能算是災前預防的最重要的一項而已。
除此外,更要修堤梁,通溝澮,越是旱災年間門,越要檢修水利,能夠引河渠灌溉干涸的農田,使得民有所耘。
再有就是李淳風也曾提起的預備旱後的疫情。
除此外,旱災後次年往往還會出現蝗災,若是沒有提前防備,百姓依舊是顆粒無收,如此接連兩三年下去,災地的百姓就不免要變成流民,流民又可能變成叛軍。
故而才有『山崩(地震)川竭(旱災),亡國之征』的說法。並不全是迷信,而是這種天災之後跟著的人禍,實在可怖。
*
此時,朝上一片安靜。
他們在看姜相,不,姜侯所書的關於今歲備災的一條條細則。
不只有文成、王神玉、裴行儉、狄仁傑等與姜沃私交佳篤的朝臣,覺得心寒。
有不少在各署衙老老實實當差的臣子,不免都在心內要想一想:如姜相般無家族,無子嗣,一心為公的朝臣,只因沒有打上東宮的標簽,沒有去東宮做過屬臣,便要離開朝堂。
那他們將來又會如何?
這朝中,到底還是沒有入過東宮的三省六部朝臣多啊。
而且……他們中許多人,正是從吏部『資考授官』之後才做官或是升任的,而姜相除了是宰相,更是做了十多年的吏部尚書。
如今能位列四品,站在這常朝上的人,也有不少受過姜相的鼓勵和提拔。
便是不念這份官場人情,那他們也要為自己害怕一下,東宮會不會把他們視為『姜相一黨』呢?
**
姜宅。
與此時紫宸宮正殿內雲波詭譎的氛圍不同,姜沃正安閑靠在熏籠上,與曜初閑話。
屋內燒的溫暖如春,令人昏昏欲睡。
姜沃屈指算著自己的『懲罰日』,想到已經過了大半,心情大好。
她現在精力不足,也沒有跟曜初說起朝政,而是與她背了一段自己前世自己就很喜歡的話。
也算與今時今日事相合——
「我們很少信任比我們好的人,寧肯避免與他們來往。相反,我們常對與我們相似、和我們有著共同弱點的人吐露心跡。我們並不希望改掉弱點,只希望受到憐憫與鼓勵。」[1]
加繆寫人性,真是深入骨髓。
而曜初聽後,先是一怔,之後便不由深思起來。她到底年輕,又是公主,對人性的復雜,了解的還不夠深。
而姜沃則發散思維到:這便是先帝什麼人都能用的緣故吧,不管是狄戎歸降之臣,還是從前太子李建成的屬官,以及隋末各個勢力投奔而來的文臣武將。
確實也沒人比他強。
**
姜沃歲月靜好之際。
紫宸宮。
皇后開口不容質疑:「備旱之事需有人總任。」
「既然姜相病歸,自今日起,中書令王神玉任此事。」
正准備下一輪咳嗽的王神玉驚呆了。
第202章 天後攝政
姜宅。
姜沃輕輕拍了拍正在出神的曜初:「我這裡無事,曜初回宮吧。」
「近來你母後不是在整理『攝政事條』?你回去幫她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句話放之四海而皆准。
皇后要攝政,就不能悄無聲息的攝政,不能只有皇上的一道聖旨就完了。
這些年來,皇后乃『代政』:皇帝精力不濟,將大方向擬好後,皇后代為行政。
但攝政就不同了,皇后將要有自己的政見,自己的規劃,以及更多的擔當——
就如《漢書》《後漢書》明確記載的幾個『攝政人』存在的時期,朝廷一旦出了什麼執政差錯,那基本就屬於攝政者的鍋了,都不好罵當時在位的皇帝。
為此事,帝後已經商議過,皇后應先准備幾條針對當前朝政的改正事條,一旦攝政詔書下了,當即開始推幾條『新策』。
以示皇后攝政的新局面。
這與皇帝永徽後改年號,或是改官制等事一樣,皆是彰顯權柄,顯示分量之舉。
而皇帝提出了此等具體的方案,便是真正下定了『皇后攝政』的決心。
*
曜初從深思中醒神,給姜沃換了一杯溫熱的水。
姜沃看著她——說來,皇帝下定『皇后攝政』決心並准備迅速實施,也有曜初的不可或缺的緣故。
皇帝這個年過的著實苦悶啊!
還未從英國公過世的傷痛中走出來,太子迎面就給了他一個『過年驚喜』,元宵節都沒到,就又讓他權衡掉了一個宰相。偏生這件事,皇帝還無人可傾訴苦悶。皇后忙著理政,而原本能說話的朋友……也不會為這件事開解他的。
皇帝是在曜初每日來晨昏定省時,與女兒說起這件事的。
或者說,是曜初跟他說起這件事的。
彼時曜初陪著父皇吃過了晨起的藥,然後拿了一碟准備好的新蜜餞給皇帝:「父皇嘗嘗這個吧,是我公主府做的——近來父皇不曾展顏,宮裡上下都戰戰兢兢。御廚也是一點新花樣不敢有。」怕惹皇帝不快倒了血霉,於是只敢按照最穩妥的方式備膳。
「父皇是不是都吃膩了?」
當時就給皇帝感動的,差點頭疼都好了,覺得這蜜餞上都要開花了。
果然還得是女兒!
父女兩人一齊吃一碟蜜餞。
曜初又說了許多姜府事,來寬慰父皇之心。
而皇帝在聽著女兒安慰之語時,忽然想起了媚娘那句『曜初都是開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他便屏退了宮人,問女兒道:「曜初,這回東宮行事,你看來如何?」
甭管曜初心中怎麼想,她都不會說半句東宮的不是。
因她知道,父皇是盼著東宮好的。
曜初聞此一問,先是捏著蜜餞想了想,然後才在皇帝示意她有話直說的柔和目光中道:「父皇,女兒是從小與兄長一齊長大的,對大哥的性情,只怕比父皇母後還了解——都怪那些東宮屬臣罷了!」
她氣的甚至放下了蜜餞:「女兒也不光為了姨母委屈,更為了父皇委屈!」
「他們曾諫過父皇什麼,我多少也聽說過幾句——陛下正合慎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後。」[1]
「這話就是在冤枉父皇,也就是父皇寬仁,才不處置他們。」
曜初目光澄然,她生的原本就肖似皇帝,這樣孺慕望著皇帝時,把皇帝一顆慈父心直接化作溫泉水。
他就聽女兒接著道:「父皇才不是他們諫的『有私於後』的私心,父皇是為公於天下的苦心!」
皇帝心下動容,尤其是聽了『苦心』二字,想到近來自己的遭遇,要不是顧念在女兒面前的顏面,都差點心酸委屈當場灑淚。
而曜初跟姜沃待久了,有些習慣也很像,還適時吐了個槽道:「而且父皇,便是您要『私於後族』,母後哪裡還有族啊?全家只剩下外祖母這個九十一歲的老人家了!」
皇帝莞爾,是啊,他為何如此放心媚娘,也有這個緣故。
若換了世家出身,牽絆無數的皇后,哪怕夫妻兩人情分篤厚,他也不會在政事上如此放手。
「父皇,給。」皇帝方才是下意識捏了捏眉心,沒想到曜初已經遞了薄荷膏過來。
皇帝欣慰接過塗抹。
就聽曜初繼續道:「父皇母後沒有私心,那些人才是私心。」她頓了頓,很快就堅然開口:「父皇讓女兒說,我就都說了——兄長的性情最溫厚了,他自己也屢屢道於政事上還有許多不通之處,不敢隨意決斷,又怎麼會急著接掌軍國大事呢?」
「況且父皇已經許兄長監國了,不過是有東宮臣子貪心不足蛇吞像,借著兄長監國需廣納諫言,就屢屢進言,才生了這件事出來。既為難了父皇,宰相也跟著受累。」
曜初垂眸掩去憤怒之色:「何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便是如此了。」
她很快又安慰父皇:「不過,我聽聞兄長也有後悔之意,已然去向母後認錯了,父皇可別生氣了。」
然而皇帝一聽更郁悶:兄妹情深,女兒護著哥哥,一味勸自己不要生氣。但這孩子卻不知道,太子認的是什麼錯!到底還是認不清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都是「建親、求賢、審官」的用人之道啊!
弘兒不認那幾句錯,自己和媚娘還少生一口氣,他還真不一定下決心,讓皇后這麼快攝政。
但這些話,皇帝就不與曜初說了。
今日與女兒細談一番,皇帝是真頗有感慨——他一直只盼著掌上明珠歡喜無憂,可女兒長大了,且比他想像中更貼心懂事。
又想著他們兄妹之間到底親厚,不似兒女跟父母之間,有些話說不開。
就像……皇帝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兄長。大哥與父皇,最後也未能面對面彼此解開心結。因他們不單是父子,更是君臣。
便如他跟弘兒。
但大哥有些話能跟他說。
於是皇帝對女兒道:「曜初,日後你多幫父皇和母後看著兄長好不好?」
曜初聞言略怔,之後沉思了片刻,才抬頭望著皇帝道:「父皇,女兒明白了。我會為父皇母後分憂的。」
皇帝大慰。
父女兩人又閑話了半晌,曜初才起身離開,走之前還不忘與皇帝道:「父皇,我明日還出宮看姨母,回來再稟明父皇。」
「父皇勿要擔憂,姨母當日突然吐血應當是寒風所激,這幾日漸漸好起來了。」
皇帝聞言也心下寬了些。
而曜初都走到門口了,又回頭道:「父皇,其實我去一趟,是安兩邊的心——姨父姨母每日也都要問問父皇可好些了。」
皇帝聞言,心下又是一黯,只溫聲道:「好孩子,去吧。」
而曜初與皇帝相談過後,還將整個談話過程與姜沃復述了一遍。
她知道此時主要矛盾要緊:母後攝政的詔書一天不下,終究不夠安穩。
因此特意說了一遍:「姨母聽一聽,若我有說錯的話,好再去彌補。」
而姜沃聽完了曜初的復述,不由看了曜初片刻:說來,曜初的相貌是真肖似皇帝,眉眼弧度柔和,眼睛像飽滿的杏子,不笑的時候也帶著微彎的弧度,望之可親。
如今看來,也不單是相貌肖似——亦有陛下當年風範心性啊!
**
聽姨母說,讓自己回去幫母後整理『攝政事條』,曜初倒是又想起一事。
她抬眼看了看姨母精神還好,這才說道:「姨母,確實已經有人想動城建署了。」
姜沃一點兒不意外:在許多人眼裡,她一離開,城建署就是無主肥肉,誰不想吃?
「是哪一邊?」姜沃倒怕是世家那邊太急了,現在趁亂跳出來想搶城建署。
不過,應當不至於。九成九的可能,還是自覺『贏了一半』的東宮一脈。
果然,曜初道:「兵部尚書郝處俊已上書,城建署應按照甲坊署、弩坊署等例,歸於兵部統一管理。」
真是,急不可待啊。
姜沃忽然想起了故人——魏王李泰。
當年太子位一空出來,李泰就覺得『舍我其誰』,甚至一急還跑去先帝跟前說了那句流傳至今的昏頭話:『父皇讓我做太子,將來我就把兒子殺了,傳位雉奴。』
然而在巨大的利益(尤其是自以為要到手的利益)面前,昏頭的大有人在啊。
當年,多少人都笑魏王李泰,現在,又有多少人是魏王呢?
姜沃便對曜初笑了笑:「也是一樁好事。」
不知如今的宰輔之一,從前的戶部辛尚書,見東宮一脈如此行事,作何感想呢?
曜初也笑了:「是。那姨母我回宮了,你好好歇著。」
又提了一句:「姨母怕婉兒見你病著害怕,就讓我將她帶到宮裡暫與令月一起——可我瞧那孩子心裡什麼都明白,聽乳母說夜裡也驚醒,吃也吃不好。」
姜沃想了想,輕嘆道:「那便讓她回來吧。」
婉兒雖然才八歲,但又哪裡是尋常八歲孩子的心思呢。
正好,她這些年也忙的太甚,教導婉兒的時間總是不夠。
待此事塵埃落定,正可帶著婉兒出京去『讀萬卷書行萬裡路』。
**
鹹亨二年的元宵佳節,二聖以『歲冬無雪,天像有異』取消了所有的慶賀典儀。
而是改為了祭天祈雨,並祭祀太廟:除了求天外,還請祖先在天之靈庇佑大唐風調雨順。
而皇帝這人非常實在靠譜,並不會白求祖宗。
求過祖宗庇護後,他鄭重給祖父和父皇都上了他親自擬的新尊號——太武皇帝(高祖李淵)為神堯皇帝,太穆皇后為太穆神皇后;文皇帝為太宗文武聖皇帝,文德皇后為文德聖皇后。[2]
給祖父是換了倆字,但給父皇,則是從文皇帝加到了『文武聖』皇帝。
禮部尚書許圉師當時就心道:皇帝登基以來,真是省了禮部好多事,甭管尊號、年號、甚至是他在意臣子的謚號,他都親自起。
他還沒感慨完,就聞皇帝於祭祀之所再宣詔道:「為避先帝、先後之稱,自此後,皇帝稱天皇,皇后稱天後。」[2]
百官鴉雀無聲:這,這還把自己的稱號也給改了?
天皇。天後。
帝後稱呼豈能輕動。
已然有敏感的朝臣,察覺到必有大事要發生!
*
次日,正月十六大朝會。
二聖一同入朝。
太子依舊設坐丹陛下。
皇帝,不,現在應該稱一聲天皇了。望著下首群臣模糊的面容,又看了一眼比之年前空出來的兩個位置。
很快點名道:「王中書令。」
王神玉起身。
儀舉罕有的肅然。
*
昨日元宵祭祀天地太廟後,帝後詔他單獨面見,囑他以中書令的身份起草了一道詔書。
天後攝政詔書!
王神玉在短暫的震驚後,很快行禮道:「臣領旨。」
為什麼不呢?
王神玉甚至能想到明日朝堂上,臣子們對這道堪稱石破天驚詔書的反應。
肯定會震驚。但震驚後,會集體上諫嗎?
只怕不會。
世上的事兒就怕比。
若是沒有太子監國一年,若是沒有東宮屬臣這些堪稱『黨同伐異』操作,且真的操作成功,逼退了一個宰相。只怕許多朝臣對『皇后攝政』,不,現在是『天後攝政』了,還得異議一下。
但如今,很多朝臣的想法大概就變了——
如果太子攝政,東宮屬臣可足有數百人,那他們現在的官位,說不定就要『讓賢』了。
而如果皇后攝政,大家至少能按部就班過日子,甚至能多點『就業機會』。畢竟東宮屬臣不少都兼著別的官職,比如李義琰就兼任中書侍郎。
多麼香的中樞官職啊,想來皇后不會讓他干下去的!那空出來的,他們不就能競爭一下?
這選擇題,不太難做嘛!
王神玉很快起草好了詔書,文約理贍,略無可改處。
帝後看過後,媚娘還格外贊了一句:「王中書令果然是能臣,故而備災事交給王中書令,才讓人安心。」
王神玉:……什麼叫『以怨報德』啊,我剛為天後起草過『攝政詔書』,她卻再次戳中了我的痛處。
*
起草過詔書的王神玉,並未直接離去。
其實絕大部分朝臣,只能起到輿論聲音的作用。
最要緊的還是宰相重臣們的意見,尤其是專門負責『審議封駁』詔書,哪怕皇帝有詔,他們覺得不妥也可駁回的門下省宰相的意見。
王神玉奉帝後之命,將詔書送到了門下省。
門下省無異議!
畢竟門下省現任侍中之一,正是從前戶部尚書辛茂將。
其實姜相病退,在某些程度上講,對其余人的打擊,遠不如對辛茂將的打擊大。
辛茂將差點也跟著吐血:這走的不是別的,這是財神啊。
且辛茂將很明白,城建署這座金山,必須得有人鎮住才能一直用於國,而不是肥於人。而辛茂將最欣慰的就是姜相年輕,足以長久鎮住,直到形成慣例再穩妥交到下一代靠譜宰相手裡去。
可沒想到,姜相忽然病退,給他打擊的整個人都不好了!
後來辛茂將自己還覺得心中有些愧疚:因他聽聞這個消息第一反應其實沒擔心姜相本人,而是先想到了『國庫!錢!』
尤其是姜相才病退後沒幾日,竟就有人要對城建署動手。
辛茂將心都差點涼了。
因此,看到『天後攝政』這道詔書,辛茂將不但沒有封駁之意,甚至在另一位侍中盧承慶來與他商議時,辛茂將還直接表態:「此中書省詔令,我已審定。」
盧承慶望著這道詔書:「此事其實與禮法不合,陛下最後如何決斷咱們或許攔不住,但為門下省侍中,這道詔書,按例該封駁一回。」
「否則,只怕你我於朝野間名聲,便如從前許侍中一般。」
言下之意,之前許敬宗不敢封駁聖旨,只承聖意,可沒少被罵。
辛茂將忽然笑了:「我在戶部多年,被罵的已經慣了。今日事,日後史書工筆,任由後人評說吧!」
他心知,皇后攝政若最終敗了,甚至沒有好下場……那今時今日,他們這兩個不封駁此詔的門下省侍中,將來只怕都要被算到『佞臣』那堆去。
可今日,辛茂將自問,是無愧於心的。
盧承慶亦終默然無阻,看著辛茂將取過門下省特有的「政事印」,端端正正蓋於其上。
詔定!
*
故而正月十六這日大朝會。
這道《天後攝政詔》並非帝後與群臣商議,而是直接頒行!
而在東宮屬臣出來上諫抗阻之時,天後則起身道:「陛下下詔,三省宰相已議定,便為『皇言』可昭天下!」
何為詔?
詔,照也。以此示天下,使昭然,知所有由也![3]
帝王御宇,以詔行天下,響盈四表!
天後冷然道:「爾等欲抗詔嗎?」
朝堂一時鴉雀無聲。
而原本坐在丹陛下面對群臣的太子,終是忍不住震驚,回頭望著帝後,尤其是母後。
然而他很快發現,母後並沒有看他。
她立在鳳位之前,目視群臣。
而母後面前的珠簾,已經被宦官拉開——天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立在群臣之前。
**
正月十六。
姜沃裹著厚厚的大氅,推開窗戶看日出。
冬日依舊很冷。
但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朝陽自雲層後一躍而出。
光耀四方。
第203章 攝政時代起
鹹亨二年正月十六。
這一日的大朝會直至臨近正午才散朝。
而正式散朝前,含元殿內的那口高大的金紋銅鐘,被早就守在一旁的宦官大力敲響。
鐘聲雄渾洪長,響徹殿宇。
滿殿著紫朱青碧不同色官袍的朝臣,不約而同被這意外的鐘聲震了一下——
這座銅鐘,原先可只有上朝時才會敲響!
丹陛之上,已然起身欲行的天後,聞此鐘聲駐足而聽。
鐘聲落下後,她神色與聲音一如既往的沉定道:「自此後,凡大朝會,皆以鐘聲為始,亦為終。」
一息寂靜後,回過神來的群臣,在宰相們的帶領下,山呼應是。
而在這群臣山呼而拜之際,媚娘的目光卻也未再落在朝臣上,她的目光從開著的殿門處望出去。
雖然目不能及,然媚娘眼前,依舊浮現出太極宮的承天門城樓。
她初為皇后時,曾有一日與姜沃一並出宮去大慈恩寺祈福。
回到宮裡時,已然是黃昏時分。
兩人一齊登承天樓。
此樓掌晨鐘暮鼓,正是這京城中白日的起始和終結。
那一日,媚娘取過沉重的鼓槌,親手敲響了第一聲暮鼓。
之後遞給姜沃,她敲響了第二聲。
至今媚娘還記得,那日巨鼓嗡鳴之聲,震得整個人似乎在發麻。而後,兩人站在最高的承天樓上,見城門隨鼓聲次第關閉,整座長安城漸次安靜了下來。
媚娘自殿外收回了目光。
當日鼓,今日鐘。
她們走了這樣久這樣遠的路。
只可惜……
只可惜今日人未在。
*
帝後離開含元殿後,群臣依舊久久肅立未動——太子沒走誰敢走?
太子殿下依舊坐在原處未動。皇太子服制中特有的玉簪遠游冠下,他的神色有些茫然,以至於面容都有些不真切似的模糊。
半晌後,太子依舊未起身。
殿內群臣,尤其是站在後排的,今日之事純純是『看熱鬧不看門道』的朝臣,有些已經不免開始探頭探腦想看看前面是怎麼了,怎麼今天不退朝下班了呢?
再僵持下去就不好了。
方才自帝後離殿,宰相們也都已經自座上起身恭送。此時王神玉就邁出半步,姿儀風雅,聲音也依舊從容不迫道:「臣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離殿。
百官這才如常自宰相起開始退朝。
如今英國公仙逝,是自老中書令杜正倫開始退朝的。
這位與英國公年紀相仿,也已然是年邁老者,這兩年屢有致仕之意。此次天後攝政詔他也是提前知道的,也未發一言——
他如何會出言反駁,許多年前,在姜沃剛到吏部當侍郎時,杜正倫就是第一個當朝提出『勘察戶籍』『抑世家隱戶』的同中書門下三品,並因此事被皇帝升為中書令。
一做這些年。
方才聽到鐘聲響起,年邁的中書令忽然有一點平靜的釋然,自己應當終於可以致仕了。
宰相們一一離開含元殿後,其余肅立的朝臣才敢動。
許多人一動才發現,這一日因站了太久,腿腳已經麻了。
不過也不只腿腳麻了。
畢竟除了極少數的人提前有思想准備『天後攝政』之事的臣子,對其余朝臣來說,這都屬於是晴天一個雷炸響,被驚的從內到外都是麻的。
從明日起,就是不一樣的朝堂了。
**
太子從側門離開含元殿後,在殿外停了良久。
今日之事,令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下朝的,他甚至不知該不該回到東宮去。那裡會有人等著求他諫他嗎?
太子到底先來到了紫宸宮,欲求見父皇。
紫宸殿後殿,皇帝下朝後,便見曜初已經在後殿等著他了,見他進門才松口氣道:「再晚一會兒,父皇今日喝藥的時辰就要誤了。」
皇帝剛坐下來喝藥,程望山便進來回稟太子求見。
皇帝搖搖頭:「先不見了。」
就先不見了吧,免得弘兒又要給那些人求情。媚娘的『天後攝政事條』他也知道些,一定有東宮屬臣要倒霉。
既然新官上任三把火,燒一燒也好。
而且之前他們顧忌太多,又考慮東宮的穩固,又要慮著弘兒心性多思,縛手縛腳的。此番也算是不破不立,希望弘兒經過這一回,能夠幡然清醒。
這太子之位他自幼有之,便覺天經地義,甚至是想當然,覺得自己是東宮,便該如禮法中一般,所有臣子也天經地義對他『忠誠不逾』。
然而見程望山出去回絕太子,皇帝到底不忍,不由抬眼望向女兒。
還未說話,就見曜初道:「父皇,我去勸勸兄長好不好?」
皇帝欣慰頷首。
紫宸殿的院中,遍種梧桐,傳聞中鳳凰非梧桐不棲。
兄妹二人在樹下對面而立。
曜初勸惴惴不安的太子道:「父皇正在飲藥,今日又上了半日朝,實在勞乏無神。兄長最是仁孝,必能體諒父皇。」頓了頓:「兄長不如去求求母後?」
*
太子是在偏殿門口與天後相遇的。
殿門外已經備好了鳳輦,天後顯然是要因事出行。
「母後。」
太子如今日殿上那般,望向母後。
因昨日是大祭,今日又是大朝會,天後服制較往日莊重繁復許多。
是一身特意改制過的袆衣。朱裳、青襟、玄領纁裡。
腰間懸的紐約、佩、綬皆一如天子。
因要出門,天後的袆衣外頭還加了一件大裘,亦是玄色羔毛為緣。太子就見,一陣冬日的風拂過,純墨色的風毛,拂過母後的面容。
上好的羔毛,有一種流水一樣的光澤感,正映出一雙威嚴鳳目。
就在太子開口前,天後已經抬手打斷:「接下來,我要處置一批東宮屬臣,太子閉門讀書吧。」
「這些時日,太子先不必接對朝臣了。」
太子不免再次出聲:「可……」
天後並未等太子說出口,她邊登轎輦邊道:「弘兒,你總是琢磨太多。而從前,我們也顧慮太多。」也是期許太多。
現在。
「你不必再多思,琢磨我與你父皇的心思。」
天後於鳳輦上落座,明白告訴眼前的太子——
「遵從。」
「像你熟背恪守禮法一樣。太子,遵從就夠了。」
鳳輦離開了紫宸宮,一徑前往宮門。
太子奉命回東宮閉門讀書。
*
姜宅。
七日已到,姜沃是先好好平躺伸展了一會兒,這才神采奕奕坐起來。
崔朝進門的時候,見她如此:「這是大好了?」
姜沃點頭而笑:「本就是風寒所致,風寒過去,就好了。」
有她第一日吐血的『急重病』在前,後來六日懲罰,她那種病怏怏的沒精神,都被視為轉好的征兆了,起碼沒再吐血暈過去(因未續費)。
崔朝放下心來:「天後的車駕快到門口了。」
姜沃直接起身:「那我去門口。」
崔朝聞言還是嚇了一跳,立刻攔阻道:「可不要出去吹風了,嚴公公特意先到一步,正是傳天後口諭,令你不要出屋。」
姜沃這才在屋裡坐等。
而崔朝將天後將至之事轉達後,自己還得趕緊再出去在正門接駕——畢竟天後沒有免了他的接駕。
崔朝接駕過後,原欲陪同天後進門,卻聽天後傳達了陛下之意,讓崔朝進宮面聖去。
媚娘自行入院內。
畢竟這處姜宅,她也來過不止一次了。
曜初年幼時就長在這裡,她也曾屢次出宮探望女兒。
而這次姜沃生病的七日內,媚娘還來過兩次,於是很熟門熟路直接走到姜沃這回養病的院落中。
她推開院門,一眼便見到窗邊伏著熟悉的身影。
姜沃就伏在窗口,看到大裘朱裳的媚娘進門,她於窗後而笑:「奉天後旨,於屋內接駕。」
兩人隔窗四目而望。
而攝政的天後,露出了今日,也是攝政後的第一個笑容。
*
嚴承財關上院門,親自守在門外——如今他親自守門的時候可少了,畢竟他是天後多年的管事宦官,也算得上宮人裡頭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媚娘與姜沃於窗前對坐,一時誰都沒有先開口。
屋內一片安靜。
只能聽到紅泥小火爐上,紫砂壺裡水的微微沸騰之聲。
姜沃沒開口,是知道媚娘有話要問她——
許多人,包括崔朝在內,都以為她是驟然被東宮猜忌,被皇帝『准歸』(免官),半生心血付之東流而情緒大痛致病。
也有些人,比如王神玉裴行儉狄仁傑等,還以為姜相是多年勞苦心血煎熬留下的身體虧空。
尤其是王、裴二人,大家在吏部一起磕過保心丹(其實那是姜沃給當日王老尚書准備的),如今回想,都以為她素日的康健都是強撐,說不得早有病根。這回吐血是病根、風寒、心緒三重夾擊所致。
但姜沃知道,以上這些理由,能對所有人解釋她的病情,但唯獨無法對媚娘解釋,她為何忽然重病至此。
因只有媚娘清楚,太子的猜忌皇帝的權衡,姜沃是早就知道的,根本不會讓她驚動!
連她的退,都是她們二人商議好的,又何來心緒大痛而至嘔血?
而她往日到底有沒有『病根』,那幾日又有無受過風寒,媚娘亦是最清楚。
那麼,她究竟是為什麼還未走出紫宸殿,就吐了血?
她養病的這七日,媚娘一點兒沒有過問的意思。
但現在她病好了,姜沃便等著媚娘問她。
媚娘開口了。
然而她問的,是一個讓姜沃意外,卻又不那麼意外的問題——
「這些年來。」媚娘眼前似有往事如煙歷歷在目,她們相處的日子,姜沃做成的很多事情……
「這些年來,你做的每一回『神夢』,是不是都有代價?」
見姜沃點頭,媚娘心底五味雜陳: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那些事物,怎麼會沒有代價。
雖有系統限制,姜沃還是想再解釋兩句:「姐姐,我說不了很清楚,但我……」
然而媚娘再次笑了:「不用說了。」
她抬起手來扶在姜沃手腕處,尋到脈搏按住。
媚娘對醫術稱不上精通,但也有了解:在先帝年間,她曾預備著以後要去感業寺,就略微學了些醫術。而這些年身邊有病人,耳濡目染更知道些。
起碼正常脈像扶的出。
她能感受到姜沃的脈像果然恢復了往常的規律有力,不再是前幾日的極平弱,甚至是紊亂。
「你只需要告訴我,於你壽命與身體無礙吧?」
這個能說。
姜沃很快道:「
無礙。甚至還有益。」她笑道:「我過四十歲生辰的那日,姐姐不是還問過,為何我少時總是睡不醒,倒是這些年精神反而變好了?」
媚娘感受到指尖脈搏的規律跳動:這就夠了。
有些話她說不出,便也不用再說了。
媚娘收回手:「既如此,我便與陛下說,不要再派奉御出宮給你診脈了。只說……你將要出京去尋孫神醫好生調養些時日。」
她注視眼前熟悉至極的面容:「太多年了。出去好好歇一歇,看一看這山河吧。」
*
雖然已不再朝中,也不是宰相了,但姜沃還是第一個看到全部『天後攝政事條』的人。
共有十二條。
是媚娘這些年代政的政見心得,是將要推行的新策。
因今歲眼見旱災在前,第一條就還是『勸農桑,薄賦徭』。[1]
下面又有許多細則,比如姜沃當日上書的『備關中旱荒十二條』。
姜沃去取過紙筆,一條條看下去,時不時與媚娘商議。然後一如當年在掖庭一般,兩人邊說邊隨手記錄下來。
直到看到第七條總則「杜讒口。」[1]
姜沃不由抬頭一笑。
何為讒口,那巧言惑於東宮肯定算是的。姜沃都能想像到,等來日這『天後攝政十二事條』,一旦形成明文詔令發下去,東宮裡只怕一大片人,見此文就怕得睡不著覺。
聽姜沃這麼說,媚娘搖頭道:「應當是今夜就開始睡不著了。」
「太子閉門讀書,他們無人可求。」
天後竟然令太子閉門讀書,這對東宮屬臣來說,就是個天後要收拾人的明確標志啊。
然而,媚娘邊繼續在紙頁上落筆,邊輕描淡寫道:「我是准備處置人,但並不准備幾日內就處置了他們。」
「刀一下落下去,是解脫。」
「懸而未決才是折磨。」
就讓刀高懸一會兒吧。
姜沃還好奇問了一句:「姐姐准備讓他們都去戍邊效力嗎?」雖說大唐邊境大,但這些年發落的人也著實不少了。
媚娘搖頭:「我既攝政,該有些新氣像才是。」
多年來,一直發落人描邊,也覺得有些招式用老沒意思了。
姜沃翻回第一頁勸農桑下的備旱諸事,舉起來給媚娘看:「今歲也不愁沒事讓他們做。」
媚娘頷首:「是啊,總能尋到些『好差事』的。」
*
兩人把『天後攝政十二事條』從頭到尾討論了一遍後,姜沃擱下了筆。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掖庭,媚娘就曾提起的『匭檢制度』。
即史冊上武皇首創的『自薦/舉報制度』,是由皇帝掌握的銅箱,凡天下自認有才有能為之人,都可以直接投信自薦。
使得寒門甚至是平民,可以不依賴世家門閥的路子,直接上達天聽。
只是,還是不到時候啊。
代政跟攝政不同,攝政跟當政又不同。
這種大型制度改革,只怕還要媚娘掌政多年權柄穩固,甚至登基改朝以後,才能靠鐵腕和魄力推行。
於是她對媚娘笑道:「這些攝政事條推行過後,姐姐的攝政應當就穩了。」
朝臣們也能意識到,是來到了天後攝政時代。
「有些事,可以以後慢慢再做。」她手上整理著公文,口中道:「到時候我應當就回京了,陪姐姐一起做。」
*
不只姜沃想起了掖庭那一晚。
媚娘亦然。
擋在君王面前的臣子啊。
她始終要做這樣的朝臣,直至今日到底被權衡而免官。
媚娘接過姜沃整理好的『事條』。
她開口道:「我曾囑咐你,不要做擋在君王面前的臣子。」
媚娘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漫然篤定:「但我想,你大約也沒聽進心裡去過。」
「也罷。」
「畢竟日後,我會來做這個君王的。」!
第204章 我為執刀人,贈你尚方劍
紅泥小爐上,新的一壺水正好臨近沸騰,咕嘟嘟翻滾著細小的氣泡。
一如姜沃現在的心情。
她聽到眼前的媚娘說出『來日會做君王』這句話,頓覺書中那句『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一點不錯!
聽其聲,聞其辭,便如珠玉響於耳畔一般美妙!
如不用古人言,換成姜沃會用的比喻那就是——簡直比籌子入賬那種金幣掉落的聲音還要美妙很多。
雖然每次聽到那種嘩啦啦的金幣聲,她已經很陶醉了。
姜沃一時竟然無言,只望著媚娘而笑。
而媚娘將此言說出口後,原本心底總似有一塊凸凹不平的,有些朦朧陰影之處,轟然而平。
坦蕩如此。
欲為君王。
媚娘起身走到書架前。
從前在掖庭時,媚娘住處不便,故而兩人的藏書多放在一處,時間久了,給書排列順序的習慣也就相同一致起來。
於是媚娘很快找到了《漢書》帝王本紀那一卷。
史書之上,素來只有帝王有本紀,除了呂雉——《漢書·高後紀》亦在帝王本紀中。
姜沃見此還想到:呂後之子,當時的皇帝漢惠帝劉盈,反而是沒有本紀的。
可見史書也自有其公道處:哪怕做了數年名正言順的皇帝,但沒干皇帝的事兒,不好意思也沒有本紀(也是沒的可記),其事跡完全可以在高後紀中一並帶過。
其實媚娘都無需拿出那卷書,本身也已經能倒背如流。
她唇齒間清晰念誦道:「群臣皆曰:『皇太后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頓首奉詔。』」[1]
姜沃也無需再看原本,很快應答媚娘道:「這是呂後廢少帝,立恆山王弘時的史筆。」
呂後廢立皇帝,群臣只能頓首奉詔!
媚娘頷首。
她年少時初讀《漢書》,見此而大為震撼,數次停下來掩卷而感:這大概是空前,或許也是絕後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權力了吧。能夠一國號令盡出於手,以太后制天下。且廢立帝王之際,群臣也只能盡皆俯首。
掌權十五年,至崩逝未放手,終入帝王本紀。
而當年的媚娘確實是沒有想到的,呂後並未空前絕後,而那個未『絕後』的人,是她自己。
她已以天後之位攝政。
將來,自然也會以太后身份臨朝稱制。
她如何不是君王?
*
除了一如天子的紐約、佩、綬,媚娘腰間,亦懸一枚親手所制的玄色荷包。
裡面是她隨身帶了多年的小印。
此時她再次取了出來。她撫摸著印紐處的一輪紅色旭日:「我記得我剛做皇后時,就是長孫太尉離京後。」
「權柄更迭令人心驚。」
「咱們亦深嘆權勢迷人眼,一如迷障。曾說過做彼此的錨點免得迷失,反而被權力之刀所傷。」
媚娘慢慢道:「但今時今日又不同了。」
當時權力之刀握在旁人手中,自然要謹慎,要步步小心,免得為鋒利的權力之刃所傷。
可今日……
「我即執刀人!」
且既執刀,就不能再放下,不能讓刀被旁人再奪走。
這就是帝王之心。
姜沃從前也朦朧有所感覺,但也是今日,才清楚明白聽到了看到了媚娘的君王之心。
原本她還有些遺憾,今日未在朝堂之上,見天後攝政,見媚娘在群臣面前,走出垂下的珠簾。
可現在這遺憾便全然沒有了。
她看到的,是走出另一重『珠簾』的媚娘。
*
姜沃接過媚娘手中的這卷《漢書》。
史書之上有帝王本紀,也有臣子列傳。
姜沃手持漢書,對媚娘鄭重道:「姐姐若為君王,我自為永無變節之臣。」
在這一個時空,在這裡的後世,她們會被記錄在《唐書》之上的帝王本紀與臣子列傳。
且本紀與傳中,互有其名。
媚娘聽她這句話,不免又想起她此番免官,便道:「我自信你。」
頓了頓:「你也要信我。」
「我從今日起攝政,將來會有許多臣子。但你是我最初,也是唯一不會懷疑的人。」
她們是真的起自微時,一路至今。
同患難過,也同富貴過。
姜沃點頭的瞬間,就聽到系統的聲音響起。
【恭喜用戶,權力之籌獲取方式四(已解鎖):上位者的唯一托付】
獲取方式四?姜沃之前解鎖過三種,分別是:得封官職(爵位)、每月固定薪酬、以及上位者的肯定。
很多年來,她一直沒解鎖一種新的獲取方式。沒想到會在今日解鎖。
但是……姜沃忍不住想要敲敲系統:這可是聽起來就很難解鎖的獲取方式,那我該得到的籌子呢?我那嘩啦啦的金幣聲呢?
系統聲音再次響起——
【檢測到該上位者已與用戶綁定,權力之籌翻倍發放,因數量較大,請客戶注意查收(友情提示:可關閉音效達成勿擾模式)】
姜沃並沒有關。
她認真聽了良久金幣掉落之聲,然後看了一眼賬戶余額後,就頓時陷入了一種『辛尚書見到銀礦』的歡喜中。
**
說起辛尚書,紫宸宮中,崔朝正在告他的狀。
其實剛開始,崔朝說起要告一位臣子狀的時候,皇帝以為他說的是李義琰。
皇帝還擺手打斷道:「不用你告,朕也已經聽說了。他在中書省對姜卿的病幸災樂禍不說,之前,還曾把姜卿攔在宮道上,吹了半日風。奉御診得姜卿的病起自風寒,說不得就是那日的緣故。」
事實自然不是如此,畢竟那天姜沃穿的很厚抱著手爐,倒是『舊衣樸素』的李侍郎凍的不輕。
但崔朝沒反駁這句話——
其實在崔朝心裡,還是因東宮猜忌,被逼離開朝堂事對姜沃打擊最大,才讓她大病這一場。
他們之所以對外都稱風寒,只是為了轉移皇帝的內疚感。
也免得姜沃這番吐血,在將來被有心人利用,反復提及,變成皇帝心裡的臣子怨懟君上。
所以……崔朝想了想:李侍郎最忠於禮法,按禮來說,臣子為皇帝盡忠死而後已也是應該的。那麼,他只是給皇帝和太子背背鍋怎麼了?
於是崔朝也就順著皇帝的話道:「是,那日她回到家中,就有些咳嗽,神色也不太好。想來風寒從那日就埋下了。」
皇帝深頷首贊同。
於是向崔朝道:「這人你不必管了——此人宅無正寢,雖出身隴西李氏名門,卻還是住在破屋之中,朝野間都傳其『風骨清正,素有令德』。」
「其實不過是沽名釣譽!」
「他入中書省為侍郎後,自為官高權重,要改葬他這一脈的先祖——見舅家墳塋之地更好,竟令其舅遷墳,自家先祖兆之!此等人,何以秉政!」[2]
「自當逐出朝廷再不為官才是!若非媚娘道,對此人另有安排,朕已然下詔了。」
崔朝聞言,感慨道:「何為巧言令色鮮矣仁,便是如此吧。」
還不忘提一句:「陛下,太子殿下正是年輕仁厚,才易被此等人所惑,陛下不如將李義琰行止送於東宮?」
提起太子,皇帝又泛起了熟悉的頭疼:「朕已然讓曜初去說與弘兒了。」也讓他好好反思一二,別光聽這些人說『為他好』的滿口禮儀道德,也要看看這些人做的什麼事兒!
皇帝對著崔朝,忍不住吐露了一句:「若是曜初跟弘兒換一換皇子與公主身份,朕此生便圓滿了。」
崔朝:陛下總是喜歡做夢,當年還想有個先帝那樣的繼承人呢。
見皇帝揉了揉額角緩了心情後,崔朝才道:「不過陛下,臣要狀告的,其實不是李義琰,而是辛侍中。」
皇帝:??
*
事情還要從前日正月十四,辛茂將到姜宅探病說起。
之前郝處俊上奏疏,想要把城建署歸於兵部統一管理這件事,給辛茂將愁的,夜裡都睡不著覺。甚至還出現了鬼剃頭,頭頂有一塊指肚大小的頭皮直接給禿了,還好官員上朝要戴冠,否則他這個宰相都沒臉出去見人!
於是哪怕知道姜侯在養病,辛茂將也顧不得打擾了——城建署的事兒必須得讓她拿個主意,於是就直接上門來了。
彼時姜沃已從曜初處得知皇帝『天後攝政』之意堅決。雖不能透漏此等機密,但看著『愁到斑禿』的辛侍中也很不忍心,就很堅決從玄學角度安慰道:「辛侍中放心吧,我已起過卦了,城建署安然無事。」
辛茂將這才放了一半心。
另一半不放下的心則是——
「姜侯只信得過那庫狄署令嗎?」
姜沃頷首:「怎麼?辛侍中是覺得她哪裡不好嗎?」
辛茂將搖頭:「也不是,姜侯選中的人我也信得過。只是……庫狄署令畢竟是吏部尚書裴行儉的夫人啊。」
「若有事,不好總去尋裴尚書的夫人。」
姜沃從容亦鄭重答道:「都是朝臣同僚,何必拘泥於此,辛侍中從前可不是如此著相之人。」
他們這一問一答,就坐在一旁烹茶的崔朝:??
我還在這兒呢!難道姜侯就不是我夫人?
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啊!
偏生辛宰相自己還渾然未覺,直到崔朝咳嗽了兩聲,才醒過神來:啊,這……
很快紅著老臉尷尬告辭了。
紫宸殿中。
皇帝聽完險些笑倒,然後點評道:「這就是世態炎涼,人心多勢利——誰叫你多年無心上進,官位不如姜卿,有什麼法子呢?」
崔朝就繼續『狀告』道:「可見辛侍中眼裡只有國庫的銀子和城建署!」
皇帝笑過後也感嘆道:「難為辛卿為國庫憂勤至此。」又道:「城建署……確是得是獨立於各署衙之外。」
一旦歸於哪個部,只怕慢慢就變了。
崔朝今日來告狀,就是再與皇帝提一提城建署的要緊,以及東宮屬臣曾經迫不及待動過心思這件事。
別來日陛下又被東宮求得心軟,哪天再一權衡,把城建署當政績給東宮吧。
**
中書省。
大朝會雖散了,但朝臣們也不能各自回家,都得繼續回到各個署衙當值,開始新一年的忙碌。
午後,王神玉正在主持中書省的例行議事。
然而還沒說了兩句,就停下了:「李侍郎,你這臉色跟漿糊似的,還來參加議事?這寒冬腊月的,若是將同僚都傳病了怎麼好!」
聽王神玉這樣說,李義琰萎靡不振,半點沒有之前常朝上,敢點名頂頭上司的樣子,反而連忙拱手認錯。
中書省其余人都眼觀鼻鼻觀心。他們知道為何李義琰怕成這樣,臉色白的跟漿糊似的,而且精神恍惚——
皇城中消息傳的最快,不過一個中午,各署衙都知道了兩件事:
今日方攝政的天後,才離了大朝會就擺駕出宮了,到的正是姜府。
不但如此,聽聞太子還奉命閉門讀書,不再接對群臣了。
此兩事相加,有些東宮屬臣怎麼能不怕?
而王神玉本來就因為不得不挑重擔而心情郁郁,更不願再見讓他心煩的下屬,直接下逐客令道:「這些日子不必來署衙了,病好了再說。」
等李義琰走後,王神玉心情總算好了一點,叩了叩桌子,悶聲道:「閑雜人等走了,繼續議事吧。」
感受了下文書令人絕望的厚度,王神玉覺得,這人生真是太難了。
*
因而這一日議事後,王神玉便請見天後。
且開門見山:「天後今日出宮探望姜相,不知她病情如何?」頓一頓又道:「如今天後已攝政,姜相……」
卻見天後緩緩搖頭,神色罕見略有黯然:「多年心血煎熬,豈是數日間能好?她已定下要離開長安修養些時日,且出京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尋孫神醫。」
王神玉亦隨之黯然無言。
尤其是天後又拿出一物給他:「對了,姜侯有一物贈王相。」
王神玉雙手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裡面是幾瓶保心丹成藥,下面還帶著藥方。
姜相於病中,尚贈藥與他。
他握此匣道:「此次備旱事,臣雖不才,亦當盡力而為。」
媚娘:好哩,等的就是這句話。
雖說王神玉喪喪的時候,也能將諸事做到及格線,但還是調動下主觀能動性,讓他做到優秀更佳。
且媚娘也沒准備摁著一個羊往死裡薅,很大方道:「就讓狄仁傑、韋思謙等人,與王中書令打個下手吧。再有,各署衙中若有王中書令看中的人,都可選用。」
王神玉謝恩,之後作為宰相不得不提起一件事:「天後,如今尚書省兩位宰輔空缺。」
尚書省要緊,不可久空。
「我心中已有人選。」
**
鹹亨二月正月二十。
天後連下兩道調令:原熊津都督劉仁軌調任回京,任尚書左僕射;肅州刺史王方翼,升為熊津都督,坐守遼東。
這兩道詔令一下,朝中頗多訝然。
他們原以為,天後攝政後,會先提拔她從前最親信的『北門學士們』呢,不料卻見這兩道任命。
自然,熊津都督劉仁軌擔得起宰相位,但他多年駐守海外,從前並非天後一脈。而王方翼更不用說了,在許多朝臣眼裡,他身上的標簽就是『廢後堂兄』,原以為他這輩子都要在偏遠之地蹲著呢,尤其是皇后掌權後,誰能想到如今卻做了實打實的封疆大吏。
說來,媚娘自然是要提拔自己心腹固權的。但攝政後最初的任命,她卻選擇了這兩位朝臣。
再加上她正重用的世家出身的王神玉與裴行儉——
這些人出身和履歷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有真本事!
明示朝臣:無論哪一脈系,凡有能為可做事,她便會用。
*
比起以上兩道詔令,天後的下一道詔令,其實在京中引起的震動更大。
天後新設官職——巡按使,掌巡天下風俗並黜陟(升降)官吏。[3]
此乃代天巡視之要任!
而大唐第一位巡按使,也很快昭於朝野:天後賜尚方劍,令姜侯為巡按使,任巡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三百六十州乃太宗年間劃定,至今已有新增四夷之州,只是朝中依舊習慣以三百六十州虛稱)。
何為尚方劍?
自漢起,御用之劍為尚方劍,臣與庶,除御賜外,皆不可用。
《漢書》中有記,臣子向帝王請尚方劍後,便可自行誅殺罪臣!
朝野震驚。
尤其是世家,何止是震驚,簡直是如喪考妣:原本姜相也就在京城內行走,如今竟然要天下行走,四處『禍害』去?
他們這些人的家族,在京城中尚且高人一等,何況在祖籍?自然有些『山高皇帝遠,我就是皇帝』的橫行霸道事,這萬一撞上尚方劍……
聽聞姜侯不是吐血了嗎?
怎麼不好好養著啊!
*
「天後,不如讓她好好養病吧。」
這句話王神玉說出來,自然與許多世家的心思不同,他倒是真為姜沃考慮的,才特意來勸天後——
「姜侯的性情。」他原來一直不肯改口,這次都特意改了。
「天後也清楚,若是身負官職必以公事為重,只怕不能留在孫神醫處安養。」
王神玉來之前也思考過了:天後初攝政,又要推行新策,想要更了解大唐各道各州的情形,也是應有之義。
這巡按使的官職設置的也很巧妙。
但這人選可以換一換。
王神玉道:「不如令大理寺卿狄仁傑為巡按使?細察百官罪行,也是大理寺職責之一。」
雖說狄仁傑很能干,是他如今得力干將,但……他又沒生病,也可以多做點事,讓狄仁傑代姜侯為巡按使去。
卻聽天後道:「王相,此乃姜侯本心,我亦不能阻。」
王神玉只好嘆息而去。
心道:既如此,自己只好在備旱事上再用些心,總不能讓個病人巡到關中受災之地,見事不協再帶病操勞。
王中書令原就燃起的工作鬥志,燃的更旺了一點。
第205章 出行計劃
二月初。
冬夜。
姜沃正對著鏡子用犀角梳梳發。
這一日,正是英國公的七七祭禮。
與姜沃前世家鄉上『五七墳』風俗不同,大唐的祭祀以七七為界。英國公的喪儀乃皇帝命禮部太常兩處一並料理,自始薨到七七,皆設喪儀,有僧侶念誦經文。
《道樞·復卦》中曾記:「人,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
時人皆認定人有七魄,七日一祭,一魄散去,七七四十九日而魄散盡。
故而七七喪儀,便是送亡者最後一場。
姜沃梳發到底後,右手掬起一捧發絲看了片刻——青絲中摻著一縷細細的銀白色。
這就是她的第一縷白發了。
不過這一縷銀白不是今日才有,也並非這次受系統懲罰吐血所致。
而是英國公薨逝那兩日驟然發現的,大約是傷感悼念之故。
當時姜沃看了看,也並未剪去這第一縷白發。
就留著吧。
因她頭發生的厚,平時也可以將這一縷銀白色隱進發中,至今也無人發現。
不,還是有人發現的。
崔朝端著一碗看起來內容就豐富到驚人的藥膳進門,姜沃立刻很明確拒絕:「既然都是補品,你自己吃了吧。正好補一補。」
她是真的不需要補。
有句話說得好,權力就是最好的補藥。對旁人來說,這句話是比喻,對她來說,那就是事實。
而且……姜沃不由看向崔朝。
燈下賞美人,是她多年來很放松的消遣樂趣,至今亦然。
然現在,她的目光不由就落在崔朝的鬢邊,亦見一縷分明銀白之色。這是大半月前她『大病』那一場後才見到的。
不過,這縷正好生在鬢邊的白發,與其余青絲分明不同的銀白,並未破壞他的容貌,反而但給他的面容添了一絲很奇異的魅力。
甚至於,姜沃從前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顏控,直到見了這白發,才發現,自己可能也是白毛控。
然後又心中慶幸:好在崔朝的擔憂痛心,是生出白發,而不是像辛侍中一樣鬼剃頭……
*
見姜沃死活不肯喝的樣子,崔朝就只好自己喝了。
然後兩人繼續在燈下規劃出行的路線圖。
一張大唐的十道輿圖上,已經畫了不少各種顏色的圈和紅色的行進路線。
崔朝捧著碗笑道:「現在這張圖若是流傳出去,可值千金。」
他說的絕不是虛指,就是實實在在的重逾千金——姜侯持尚方劍為巡按使之事,令京中許多世家、勛貴焦慮不已,紛紛想要打聽『巡視』的具體路線,想看看有無自己『老家』。
可哪裡打聽的到!
唯一確定的消息便是,姜侯的第一站是去尋孫神醫看病。但問題是……孫神醫現在在哪兒,他們也不確定!
他老人家雲游不定,每到一處又不會通知京中的世家。只會跟宮中帝後報備一下(以備二聖忽然有疑難之症需請孫神醫親至)。
這可給京城中簪纓之族們愁壞了——之前戴至德是怎麼下去的?不就是因『家人挾勢勒索錢財』,他本人被連坐的嗎?至今他還在周王李顯處坐冷板凳呢!
前車之鑒在前,既然探知不到姜侯的具體去向,那只好『防患於未然』,先約束下家人,免得連累自己。
於是紛紛寫信給祖籍的族人(尤其是祖籍就在關中的世家、勛貴們),生怕被姜侯『近水樓台先斬月』。
讓族人們這兩年皮子緊一點做人。尤其是最近半年,可千萬別做了尚方劍下第一人!
那新攝政的天後,抓到首例(或者是前幾例)典型後,肯定會重罰的。
姜沃也聽聞了這件事。
可以說是,巡按使還沒下去,但已經有了些『風緊,扯呼(盜匪黑話:條子來了,快跑路)』的意思了。
崔朝咽下一勺藥膳後,忽然又加了一句:「這張路線圖,外頭既然千金難求,那下回辛侍中若是再來家裡,可一定要將圖收好了,免得被他拿走賣了。」
提起辛侍中,崔朝語氣還是甚為幽怨。
姜沃抬頭笑道:「你還記仇呢?」記辛茂將根本忘掉了他們是一家子的仇。
崔朝點頭。
姜沃忽然停筆道:「但你還真的提醒了我——一會兒你吃完後,再拿幾張新的輿圖,畫個十張八張的假路線圖,完全可以拿去賣一下。」
橫豎他們用的輿圖都是一塊雕版印出來的,造價也不高,完全是一本萬利啊。
別人這麼想知道她的路線,怎麼好如此不近人情,一點兒消息不透漏?
賣圖的錢怎麼花,姜沃都想好了:一半貼補城建署的科研人員,一半用來當路費,畢竟窮家富路嘛!
而且這一路上,又不止他們兩個人帶著婉兒——正好文成之前帶給她的五十個女兵,這不就派上用場了。
代天巡事是有風險的,雖說本朝才設『巡按使』。
但自漢代起也有代天子出巡各地的官員了,歷朝都不缺喪心病狂敢於刺殺『巡視組』的地方黑勢力——犯的事太重了,被查出來也是個死,還不如鋌而走險。
故而姜沃也打算好了,不會每到一處都旗幟鮮明,准備有的地方以官方身份至,有些州縣則隱姓埋名而至。
主打就是一個捉摸不定。
甚至連女兵她都已經提前分好了組。不然到哪兒都帶五十人,實在是太顯眼了。
*
崔朝喝完一碗補藥,就去尋新輿圖,准備明日開始兢兢業業『造假』。
今晚,則先商議下真正路線。
「既然已經向陛下說過了,那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尋孫神醫。」
說來,姜沃也覺得第一站去尋孫思邈很好,孫神醫所在之處,必然有新醫館和女醫館——她最初綁定系統是為了健康,而在系統內兌換的第一本指南也是醫書。此番出京第一站,先住一住大唐的醫館,也算是初心了。
「且孫神醫正好就在江南西道下轄的江州潯陽縣。」
是『江州司馬青衫濕』的江州。也是白居易寫出千古《琵琶行》的『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潯陽江。
姜沃用未蘸墨的筆在輿圖上劃過:「正好江州旁邊,便是洪州。第二站洪州,滕王閣。」
洪州,即南昌。
亦是《滕王閣序》中『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因洪州自漢代起,一直歸屬豫章郡,直到隋朝才成為了洪州,固有此名句。
而姜沃也不光是為了旅游看滕王閣——
「江南西道共18個州,咱們到的這兩個州,正好是一個上州、一個下州,管中窺豹,便可知江南西道大抵情形了。」
大唐關於州的分級是按戶籍數分的,並非地理面積。
五年前,朝廷剛重新劃定了:一州內有四萬戶以上的人口(武德年間以三萬戶為限),便是上州,不足一萬五千戶,便是下州。
而姜沃將要到的這兩州:洪州為上州,江州為下州。
正好對比來看。
見姜沃不只看輿圖,還翻開了密密麻麻歷書,崔朝就又點了兩盞燈。
而姜沃看過歷書後道:「其實孫神醫哪怕不在江州,我可能也會選江南西道為第一站。」
崔朝明白:「因為糧食。」
姜沃點頭:「對,兩晉時朝廷空罄,百官無祿,惟資江州運漕。」[1]
可見贛水流域的水稻種植業的發達。
「而且江南西道還下轄潭州(長沙)、衡州(衡陽)。」湖南之地魚米之鄉,本朝便有『潭衡多積谷』的俗語。
如今東南沿海以占城稻為主,江南西道則還是以原本大唐本土稻為主,都是大唐的寶貴糧倉。
姜沃方才翻歷書的緣故就在這裡——他們二月初出京,等到江南西道,應當正好能看到春耕。
*
「見舊歷書,我不免想起師父。過兩日咱們出長安,師父卻一時不能跟咱們走。」
李淳風還在修歷書的尾聲,爭取今年天後攝政,正好能頒下新歷法。
自然沒法這就與姜沃一起出京。
除了李淳風外,姜沃其實還有許多『旅伴』都不能二月跟她一起出京。
比如文成,她在准備著返回吐蕃,她們二人可能只有吐蕃相會了。
再比如這兩年常與她往來的英國公府寧拂英和順順,此時都在家中守孝,自不可能出遠門。
甚至重孝在身,都不能出門拜訪,更忌諱拜訪病人。故而姜沃前番病的京城皆知,英國公府內也只能送了名刺和補品,還是這回英國公七七,姜沃上門祭奠,寧拂英和李敬業才見到她。
順順為曾祖父守孝,是滿五月出孝。
孫輩原本是守九個月。但因李敬業的排行,他屬於承重孫,將來要繼承英國公府,按禮還是該守足二十七個月更顯孝道。
只是英國公去前曾經留下遺命,令李敬業滿九月即出孝,繼續去遼東為國盡忠,畢竟他當年最後平定了高句麗的叛亂,孫子理應繼承此志,而非只閉門守靈。
姜沃便與李寧二人說好了——到時候李敬業回遼東,寧拂英便可帶著順順入巡視之伍,到時再去遼東彙合。姜沃總也要去一趟遼東,再去倭國看看閃亮亮銀礦的。
**
而姜沃沒想到,她還未出巡,就遇到了第一只攔路虎。
來頭還不小,正經的皇親國戚,標准皇二代——
太平公主李令月。
在規劃好出行前兩站路線的次日,姜沃就帶著婉兒入宮來。
姜沃去尋媚娘說起出行的計劃,而婉兒則去與自幼為伴的太平公主告別。若無意外,再過兩三日,她就要跟著師父出長安了。
然而這一告別,就告別出『攔路虎』來了。
是真·攔路。
姜沃去接婉兒的時候倒是順利進門了,然後出門時候,就見太平躺在了她偏殿門口的黑石地磚上,攔住姜沃的路道:「姨母若是不帶我,我就不起來了。」
姜沃:……
不過,姜沃並不擔心孩子臥地凍病了。因她很快發現,太平這孩子,著實聰明而靈活:她應該早就計劃好了,所以穿了一件特別厚的寬大毛鬥篷,還帶了個大風帽——這一躺,簡直是枕頭和睡袋齊全,一點也不虧待自己。
帝後很快聞訊而至。
見此均頭疼不已——這要是周王李顯多半要挨家法了,偏生是最小的女兒令月。
媚娘甚至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語氣帶了埋怨道:「這幾個孩子除了曜初,沒有一個省心的,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皇帝立刻回答:「總之不是隨朕,滿朝文武皆知,朕自幼是出了名的懂事有禮,從未令父皇母後生過氣。」
然後又看媚娘:「朕也不知他們隨誰。」
帝後相伴多年,一路為頗有默契的政治盟友,終是險些為『熊孩子究竟隨誰』而發生爭執。
甚至開始懷疑教育問題:只有曜初幼時是長在宮外最省心,莫不是宮裡教育出了大問題?
最後,還是皇帝選了個人背這口鍋。
「應當是隔輩遺傳,隨了舅舅。」
皇帝想起貞觀二十一年的舊事:「申國公(高士廉,即長孫皇后與長孫無忌之舅)過世後,父皇欲親往祭奠,舅舅勸說不能,就這樣躺在馬車前面了,這才把父皇攔住。」[2]
當時皇帝也是親眼所見,眼睜睜看著好大一個舅舅干脆利落『咕咚』就躺在馬車前了,那場面實在難忘,故而今日一見令月躺在地上,立刻就想了起來。
當時長孫無忌驟然如此,還嚇得駕輿之人險些撅過去,這萬一馬不懂事,真把趙國公給踩扁了可怎麼好——不過,當年長孫無忌干這一出不是胡鬧,是因為二鳳皇帝彼時聖躬不安,實在不適合去祭奠哭靈。
皇帝也不管舅舅的初衷了,見女兒如此,就把鍋迅速扣在了舅舅身上。
而姜沃則抱著手爐望天:不知道今日他們還能不能出宮啊。
悠于 2023-11-6 12:09
第206章 曜初的重生之骰
「李令月。」
說來,曜初如此沉聲一喚,別說太平了,連姜沃都下意識想站的端正一點——回想起了被家長連名帶姓一字一頓稱呼的恐懼。
就差一個『三、二、一』了。
*
其實在曜初解決攔路虎之前,還有個路過就被創到的倒霉蛋。
且說太平躺在她的殿門口不起來,與她住對過的殷王李旦倒是乖乖的,除了向長輩問好什麼話也沒說。
但聞聲而來的周王李顯就不是了。
他原就是十處敲鑼,十一處有他的性子,見太平鬧著要跟隨姜姨母出行,而且父皇母後明顯有點沒法子,李顯就也想來搭個順風車,跟著出京玩玩。
然而皇帝對皇子,絕沒有對女兒的耐心。
李顯都沒躺下,才站在門口說了句:「父皇,我也想……」就被皇帝勒令去抄二十遍《孝經》,抄完之前不用出門了。
雖說孝經只有兩千來個字,但抄二十遍對李顯來說,已經是一項極為浩大的工程了。
見李顯垂頭喪氣而去,姜沃突然想到了那句:路過的小狗都被打了一巴掌。
直到曜初出現。
曜初有一兄兩弟,但妹妹只有太平一個,待她自然不同。而媚娘這些年主外,更是曜初素日帶妹妹多一點。
「李令月。」曜初走近後,又叫了一遍太平的大名,然後道:「坐起來,我跟你好好說話。」
姜沃就見太平方才那一往無前,堅決『躺定石磚,扎根基層』的氣勢慢慢暗弱下去。
然後乖乖坐了起來。
曜初蹲下身來,跟太平對視。
「令月。」
「我已經與你說過了,姨母出門,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是代天巡視、黜陟官員、訪查民情。」
「帶著你一個,只怕還要多帶二十個人保護你,豈不是添亂?」
太平便反駁道:「可是婉兒與我一般大,怎麼就能隨姨母去呢?」
姜沃覺得出婉兒在自己身側,靠的更緊了。姜沃安撫地拍一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無事,不會有人把太平的行徑怪在她身上。
聽曜初這話,看太平這一身齊全的行頭——哪怕今日婉兒不來與她道別,只有姜沃自己進宮,太平也得躺下,甚至可能直接躺大門口去。
她這『碰瓷』的主意,估計從聽說姜沃要離京就准備好了。
曜初聽太平如此問,就很冷靜指了指妹妹的碰瓷裝備:「你如此躺在地上,誰說都不聽,父皇母後都拿你沒法子,誰敢帶你出門呢?若是到了外頭,姨母該去哪一處巡查,你不想去,也躺在地上不走怎麼辦?」
「我若是姨母,哪怕原來願意帶你去,但見你這般放賴威脅後,也就不肯再帶你了。」
而曜初接下來的話,姜沃聽得很耳熟。
只聽曜初道:「令月,這一年多,你不是常要文成姑姑給你講吐蕃的故事嗎?又問文成姑姑要了兩個女衛。姑姑怎麼說來著?好的兵士要服從命令,聽於指揮,才能打勝仗。」
「姨母這次去做巡按使,也是去『打仗』的,那怎麼會願意帶你這種將士呢?」
姜沃:嗯,好紅的語錄。
而帝後雖然覺得這幾句話有些直白,但因為這兩年飽受『不聽指揮』長子的折磨,聽曜初這幾句教導妹妹的話,就很入耳了。
不由欣慰點頭。
只見太平想了一會兒,然後坐在她的毛茸茸大氅上,牽袖相告:「那姐姐,我聽從指揮。」
帝後均松口氣:好了,有一個省心的孩子也不錯了。
然而很快,在場的幾位長輩,就聽曜初又對妹妹道:「你這脾氣急起來如烈火一樣,也只有我說,你才聽了。」
曜初轉頭,望向父母,柔和的杏眼裡全然是仰望和孺慕的弧光:「父皇母後,那我帶著令月一起跟姨母去好不好,我可以照顧她,也能管住她。」
帝後:……好家伙,在這裡等著呢。
唯有姜沃猜到了,只是含笑。
*
其實姜沃辭官的那一日,就曾與皇帝說過,如果放心,可以讓曜初跟她出門走一走。
她跟曜初還不一樣。
姜沃前世是真正的普羅大眾芸芸眾生,而媚娘也是從宮外而來,年少時吃過苦,當年在掖庭的時候,與姜沃說起外頭的常平倉、糧米鋪子摻雜新米陳米勾當,都是很清楚的。
但曜初,對真正的民間門事,了解未必少(姜沃也有在按指南教導,也拿戶部的奏疏給曜初看過),但她真正見過的太少了。
類比起來,就像是現代的孩子,很多都只從彩印的課本上,見過農民春耕秋收的照片一樣。
知道有這麼回事,但從未體驗過。
姜沃對曜初的期許,自是比對自己還高。
更想她多見一見,體會一二。
但姜沃知道,帝後,尤其是皇帝,只怕不能允許自己帶著曜初山南海北的到處去。
不過……
姜沃向來是熟練運用開窗理論的人,曜初亦然。
果然,在曜初提出『過分要求』,要跟著姜沃甚至帶著太平一起,走遍大唐十道後,皇帝十分拒絕。
但姜沃再說起:「陛下,臣會先就近去看看關中的幾處灌渠。」備旱的重要一項就是檢修水利,能夠引河渠灌溉干涸的農田。
姜沃規劃了路線——既然要做巡按使,不如就先去看看鄭國渠、六輔渠等灌渠,抽檢一下工部的水利工程做的如何。
京中的備旱計劃做的再好,修出來的灌渠不能用,也是白搭。
「臣知道陛下不放心公主們遠行,但若是就在關中呢?不過幾日,陛下也可派親衛扈從,如何?」
皇帝想了想就同意了。
姜沃莞爾:她原本想達成的目標就是這個,能讓曜初時不時跟著她出趟小遠門。
其實太平真跟著她巡游四方也無妨,然曜初不可能跟著她一走經年。媚娘方攝政,曜初既要做幫手,也要做學生,不宜長久離開長安和帝後。
**
這一年二月初,姜沃帶著曜初等孩子,來到了離長安最近的一段鄭國渠。
鄭國渠是秦代就修建的水利工程,長足有數百余裡,灌溉地四萬余頃。是關中極為重要的灌渠。
姜沃每每見到這些古代工程,都很難不被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所動容——
這條鄭國渠修自秦,時代久遠,然別說終封建王朝的清朝,都還在使用此灌渠,甚至民國乃至新中國成立後,都依舊在修整和挖潛擴灌,鄭國渠至今依舊在灌溉田畝,造福百姓。
*
因太平和婉兒到底還小,尤其是太平又太活潑。姜沃就讓崔朝帶著她們離得遠一些,再給她們講講河渠的用處。
而她則帶著曜初走的更近些。
很多年後,姜沃再次回想起這一天,依舊確定,這是曜初真正有了『強烈迫切願望』的一天。
一如多年前,拋出重生之骰後的自己。
*
姜沃與曜初都穿著便於行走的胡服,沿著河渠旁踩出的小路往前走,彼此還得互相扶著,畢竟不是平整路面。
自然有皇帝撥下的扈從親衛,不遠不近地跟著,眼睛眨都不敢眨的護衛著。
而這段河渠附近,有一個黃泥村,時不時能看到小路上途經的村民。
不過在這京城周邊的村落,村民們都很會看身份高低,遠遠見這邊有威武的銀甲侍衛,自是都遠遠繞開,沒有敢靠近的。
直到有一個扁擔上挑著兩個竹簍的中年村夫,鼓足了勇氣往這邊走。
侍衛自然攔下。
姜沃與曜初眼神都很好,就見那村夫點頭哈腰,臉上堆著極小心討好的神情,與侍衛賠笑求情。
風將他的話斷斷續續吹過來,顯然是盡力學著長安城裡的官話語調:「……貴人……買不買這貨物……就問一問……」
姜沃與曜初也看到了他挑著的竹簍。
算著天色,顯然是要進城去販賣些貨,補貼些家用。大約是見到這些侍衛,知道是有達官貴人在,就想賣掉自己的貨。
「姨母?」
姜沃只道:「既然出門了,曜初想怎麼做都可以。」
曜初頷首:「我見那路上,走過的人也不少了,但只有他一個人膽子這麼大,那咱們看看吧。」
說來,曜初頭一回出門,媚娘也不甚放心,還特意令嘉禾陪著曜初一起。
此時嘉禾聽公主如此說,就走過去問那農夫的貨物。
那農夫喜出望外,很快放下他的竹簍,掀起蓋子,先倒出來一只竹簍,滾落了一地的是新筍,他口音很重,但說的話姜沃她們都能聽清,顯然是常進城的:「是昨夜剛挖的山筍,最是新鮮,長安城裡許多貴人喜歡這一口。」
怪道見了銀甲侍衛,還會特意來問一聲,想來是覺得『貴人』們都喜歡這野意,那索性在這裡賣了省一趟腿腳。
而不等嘉禾再問,農夫又把另一只竹簍掀翻,倒出裡面的『貨物』——
不,不是貨物,是活物。
地上滾落的不是什麼筍子,而是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正瑟瑟縮成一團。
那農夫臉上依舊帶著討好的,甚至憨厚的表情。說起地上滾落的孩子,跟說起那一地山筍的語氣別無二致。
他堆笑道:「這一冬都沒下雪了,來年春耕可怎麼好,必是有旱的!家中孩子多,養不活這許多張嘴。」
那農夫試探道:「這孩子也七八歲了,能做很多活了。只要一貫……」他不敢看侍衛身後的貴人們,只對嘉禾討好又囁喏重復道:「一貫就夠了。」
姜沃就見曜初怔住了。
她自然聽說過,民間門有賣兒賣女事。
真正讓曜初怔住的,不是百姓在荒年要賣掉兒女,大概是這樣像賣筍子一樣賣掉女兒的樣子。
姜沃略微閉了閉眼睛。
這樣的父母,這樣的事情多嗎?
或許不很多,但在此世,也絕對不會少。
甚至能把女孩子養到七八歲上,在荒年前才賣掉,而且是鼓著勇氣試圖賣給『貴人』——在某種程度上,都屬於有良心的爹娘了。
就像許多年前,姜沃要拋出她那枚重生之骰之前,設定了很苛刻的條件:【沒有得到過父母真心疼愛,身處惡劣環境難以自救,沒有主動用惡意傷害過其余人,極度想要逃離目前生活卻力有未逮的女性。】
她當時以為很苛刻的條件,系統為她篩選出的符合之人,卻多如繁星。
她是對著繁星一樣的苦難,拋出了她那枚『重生之骰』。
*
曜初或許跟她一樣。
最開始的想法,大概是源於孩童朦朧的不甘心——她與兄長為什麼得不到等同的待遇,為什麼不能被父皇一視同仁的考較?
曜初真正意識到自己能做更多,並且迫切地想要去做更多事的時刻,就是這一日。
她看到從竹簍裡滾落出來,被稱作貨物且只賣一貫錢的小女孩。
髒兮兮的小女孩縮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睛,還是干淨的。
而七八歲的孩子,曜初是很熟悉的,比如就在不遠處,被十數人護著的妹妹。
七八歲的身量……原來還能瘦小到被塞進竹簍嗎?
這一刻,曜初心底湧出很分明又很強烈的想法:這些年她的所學,以後她的所為。不只是為了父皇的一視同仁,不只是為了給母後和姨母分憂,不只是為了自己不被關起來——
而是希望這世上,因為有我,能少一個,少一千個一萬個,這樣的小女孩。
第207章 後人亦移山
馬車之上。
姜沃只安靜坐在一旁,陪了曜初良久。
馬車外,有灌渠傳來的隆隆水聲,奔湧不止。
想來曜初的心境一如此水。
*
苦難在史書上太多了。
別說曜初,連婉兒和太平都已經開始讀史。
《漢書》也是讀過的。
因今冬起,許多人都在念叨『無雪』『旱災』之事,婉兒自然也曾捧著書來問過姜沃。
姜沃還讓婉兒整理計數了下漢書中關於旱災的記錄。
只是史書之上,關於旱災的記錄,大都不會很詳細。
「文帝元後六年,夏,天下旱,蝗。」
「武帝元封四年,大旱,民多渴死。」
「武帝元鼎四年夏,關東旱,人相食。」[1]
……
能被史筆記下來,關於災疫的每個字,落在人世間,就都是重若千鈞之禍。
曜初在史書之上不只一次看到『民相食』這幾個字,她以為自己雖生在宮廷,但多少還是知道一些民間苦難的。
然不及今日驟然的,毫無防備地見到,跟筍子被裝在一樣的竹簍裡,也一般被倒出來的小女孩。
或許……不,都不是或許,若是大旱災年糧備不足,亦或是糧食發不到百姓手中。那這個小女孩的作用,就會真的跟筍子等同。
曜初又想起來賣『貨物』的農夫。
今年天時不好,時值二月初,依舊干冷的驚人。
曜初從前也在書裡看到過百姓單衣難御風寒的描寫,《淮南子》中寥寥幾句就曾將此情形描繪的頗為生動:「短褐不掩形,而煬灶口。」破舊的粗布短衣難以遮蔽軀體,只能縮手縮腳,若是有個熱灶能蹲一蹲取暖就最好了。
書中文字描寫的再入木三分,終不及親眼所見所感。
坐在馬車上,曜初眼前還是浮現出那雙抓住竹簍邊緣,把孩子傾倒出來的手——
曜初不是沒有見過大唐百姓。
當年泰山封禪,當地官府也安排了負責『普天同慶』裡『同慶』的百姓。而這些年,曜初也曾在長安城內東西市、各個坊子間走過,見過許多人。
但曜初忽然想到,她看過他們的面容,衣著,似乎從來沒有留意過他們的手。
直到今日。
曜初看到了掀倒竹筐將孩子倒出來的手,看到了剛在冬日裡徹夜挖過山筍的手。
人凍的久了,手上的凍瘡會新傷口舊疤痕層疊,新瘡的皮膚腫脹紅亮如水皰,舊疤則蒼紫帶著黑色,甚至……都不太像活人的膚色。
*
「曜初。」
「姨母。」
兩人是同時開口了。
然後又在略顯昏暗的馬車上彼此對視。
曜初道:「我記得姨母給我講過,祖父的期盼是眾生無飢餒,華夏衣冠存,父皇亦如此,還有如今攝政的母後,都是一脈相承。」
她輕聲數著自己曾經學過的功課:「人口陷阱所以要育良種、土地兼並所以要抑門閥,天時無常所以要備水旱……」姜沃這一路走來,她摸索到的路也盡數無保留的教給了曜初。
「姨母,原本我總希望自己能學的好一點,再好一點。可以幫上母後和姨母。」
「但方才……」曜初從窗外望出去。
水邊上,有隨行的女衛,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正在給方才買下的小女孩剃頭發。
沒辦法不剃,不光是頭發纏成一團的緣故,更因為她身上一定帶著虱子跳蚤。肯定要徹底用藥粉洗一遍的。
曜初看到水邊的人影,又想到那雙手。
「姨母,我忽然有些懂了,祖父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期盼。」
曜初想,如此場景,或者說比這凄慘數倍的場景,隋末亂世走出來的祖父一定見過許多吧。
姜沃心底欣慰難以言喻:曜初,終於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姜沃深知,堅持是件很難的事情。
如果曜初想的只是不願意被束縛、不願意埋沒自身、以及想要為重要的親人分憂。
那當這些目標都實現以後,她對別的事物可能也就沒那麼在意了。
哪怕她是個好孩子,願意順從先人期盼走下去。
然接過別人的理想信念,終究不如自己的。
*
曜初又問道:「但我能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少了?」
姜沃溫聲道:「不會。」
而此時面對曜初沉重的疑惑,姜沃真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在袁師父墓前,有堅持卻也有茫然的自己。
於是她將從前聽到的話,溫聲轉告曜初,像是將一捧微弱的火焰,小心的捧給眼前的人。
「先帝曾說過『大道遠而難遵』。」
「曜初,愚公移山也沒有關系。」
沒有人是萬能的救世主,一下子能讓世間所有人都富足平安喜樂。
別說此時大唐的時代所限,生產力等各種因素所限,總有人在『苦』,哪怕再下去一千多年,姜沃親眼見過經過的日子,還是會有很多掙扎求生,輾轉於溫飽的人。
但……姜沃還是那個堅持:只要比原來好,哪怕只好一點點,甚至只能幫救一個人。
也好。
一個人少嗎?
按照比例來說,太少了,少的微不可見,只是這世上億分之一的一點點。
似乎是山上的一粒塵土,風吹過,帶走她,不帶走她,都無關緊要,不會損此山分毫,連山本身都不會記得不會在意曾經被刮走過的一粒細土。
但生命是不能用比例來衡量的。
億分之一的概率,落在一個人身上,就是百分百!
正如曜初今日遇到的這個小女孩。
正如她曾經拋出了只有一枚的金色重生之骰,在所有繁星一樣受苦的人裡,只能讓一人獲得重生。
可對那個人來說,就是百分百的重生。
只要在變得更好。
終有一天,量變或許就能引起質變。
姜沃相信,從今日起,曜初也是願意愚公移山的。
**
這一日的餐飯,是在外面壘灶生火而做。
吃的並不是從宮中帶出來的米面,而是『備災』的果腹物——薯蕷。
不過姜沃還是更習慣叫它山藥。
此時民間已多有『五谷不足,實用山藥充飢』的習慣,杜甫還曾專門寫過詩道『充腸多薯蕷。』
除了山藥外,還有蕎麥,這也是要緊的救荒作物之一,畢竟比起粟、麥,蕎麥更加耐旱。
這兩種作物於此時都是充飢的粗糧,嘉禾原本還擔心兩位公主吃不慣。看太平公主捧著碗吃的比平日還香才放下心來。
姜沃拿了一塊山藥慢慢剝皮,心道:後世,這兩種粗糧可比細米賣的還貴。
她便吃邊問起了嘉禾:「今年的天時,應當會有更耐旱的蕎麥種子出現吧?」
嘉禾回道「是,司農寺已經計劃好了,今歲要多選些蕎麥種保存起來。」
旱自然是人人都盼著永不出現的天災大難。但大災沒法避免的時候,能從災難中獲取的利益,一定得撈出來。
比如蕎麥,原本就是耐旱的作物。
而能在今年長出來的蕎麥,那就屬於物競天擇的獲勝者,或許能生出可遇不可求的更高級別耐旱種。
嘉禾本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正如吳少卿一般,說起糧米事就停不下來。
聽姜沃問起今歲預備的蕎麥選種,就從『每年要分類別收五谷』說到『如何選色純飽滿的種子』又說到如何在種子要種下前,開出水洮進行水選法,以及使用溲種法使稼耐旱等語。
姜沃看著她神采奕奕的樣子,說起育種事飽含熱情又充滿自信的面龐。
含笑欣然:嘉禾原來也只是掖庭裡,被媚娘撿到的小宮女。
媚娘何嘗不是她的重生之骰。
而據姜沃所知,嘉禾也在掖庭宮女中開了『農事科』,如數算科一般,將自己所學教出去。
姜沃剛想到這裡,就見嘉禾有點苦惱的正好也提起這件事:「姜侯,可惜現在還沒多少人願意跟我學育種和農事。」
「她們還是更願意學數算、醫道、騎射……」
「畢竟司農寺還不收掖庭宮女做女官,只收些學徒去挑種——願意學農事的當然少。不像學了那些,宮女們可以考去城建署,可以考去做女醫,都是正經的女官。」
嘉禾卻明顯是干一行愛一行,此時都有點痛心疾首了:「可農事多要緊啊,而且吳寺卿說得對,世上只怕沒有比育種得成更令人滿足的事了——年復一年,見那種子越來越飽滿色亮,打出來的糧食越來越多。」
「姜侯,我覺得那種歡喜,世上沒什麼比得過!」
姜沃看著嘉禾:是啊,這種歡喜沒什麼比得過。
她已經看到當年媚娘和她,育種過的許多『良種』結出來了。
體會到了這種豐收的歡喜。
「不過。」嘉禾的痛心疾首之色,又轉為了眼中光亮的期待:「現在天後攝政了!估計很快,司農寺也可以收女官了。」
「畢竟城建署和尚藥局都有此先例了,也不差司農寺了啊。」嘉禾的想法還是很樸素的:司農寺又不是朝堂做官,需要背那麼些經史子集,這是需要本事和手藝的,背再多書本子,見了五谷都分不出來豈不還是白搭。
當然除了樸素的想法,嘉禾也是跟著媚娘多年,還看到了更深一層:「姜侯,若是今歲天後攝政,能選出上好耐旱的蕎麥,以備將來救荒——可見天後福祉,足以安黎民百姓!」
姜沃先頷首,認同方才嘉禾所說的話。
之後又指出——
「嘉禾,你想選人隨你學農事,也不必只將目光放在掖庭宮女裡。」
嘉禾一怔。
「如你所說,天後已攝政。」姜沃的目光轉向坐在遠處,正珍惜而小心吃蕎麥飯的剃了頭的小女孩身上。
「哪怕朝廷已經有預備,也令各地官員傳達給百姓,但荒年在前,這樣的事情還是不會少。」
而很現實的問題就是,如果百姓需要賣兒賣女,第一選擇……還是賣女。
「這些女孩子,大多自小與田壟為伍。」哪怕不讀書認字,在農事上的了解,卻絕不會比掖庭宮女少,因這本就是她們每天的日子。
雖有男耕女織這個詞,但其實大部分農戶,無論男女都是一樣做活,小孩子也要跟在後面撿麥穗干力所能及的活計。
「姜侯之意。」嘉禾眼睛更亮:「是可以在此荒年前,收養些被賣掉的女孩子?」
「那戶籍、還有使費……」嘉禾很快想到了很多現實的問題,比如是『賣身契』還是『工契』,這些女孩子的戶籍將來如何,以及買下後養在哪裡,再有就是資費和管理問題。
嘉禾跟媚娘久了,知道做一件事,從來不是心一動就可以做的。
她已經想到了很多,下意識就要回稟給眼前的姜侯。
然而卻見姜侯抬手打斷——
「不必告知我了。」
嘉禾微愕。
之後順著姜侯的眼神看過去。
看到正立在鄭國渠畔的安定公主。
嘉禾聽到姜侯的聲音很安然平靜「這件事,還有以後許多事,大脈絡報與天後,具體操持事,你便報與安定公主。」
嘉禾肅聲答道:「是。」!
第208章 分別前夕
姜沃正式離開長安之前的一日,媚娘特意空出了一個下午。
兩人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隔著矮榻上的一張四四方方的如意雕花小幾,對坐在窗邊。
宮人盡數屏退,院中一片安靜。
媚娘斜斜倚在一個裝滿了蕎麥殼的枕上,稍微一挪動,便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是曜初送來的。
前日曜初從鄭國渠回來後,跟著嘉禾親自去了一趟司農寺,討教了許多與蕎麥有關的農事。之後還取了些蕎麥殼,很快令宮人做了數個靠枕,帝後處,東宮太子處,其余弟妹處都送了一對。
尤其是皇帝處,曜初是自行抱著兩個金黃色的靠枕去送的:「女兒去尚藥局問過了,蕎麥殼可明目、清腦。常枕可透氣安神,倒是正對父皇的症候。」
「只是此為粗物,這才無人敢做了御用之物。」
吃蕎麥在此時,是標准的吃苦事,宮中一年只做一次的那種苦——每年夏孟月,太常寺會奏請皇帝,專門挑一日嘗麥(蕎麥)菽(豆類)等『粗食』,以示見民之苦。
再不就是發生地震、水旱、日食等異像和災禍時,天子減膳食示於天。
比如現在。
自年後,明確今歲有旱以來,自皇帝起到各署衙的公廚,均是減膳一半。
皇帝接過女兒送的蕎麥枕欣慰道:「曜初有心了。」
不過見蕎麥枕,皇帝又想起太子來:「朕聽聞太子改了東宮飲食,均是粗茶淡飯,甚至菽水藜藿。」
所謂菽水藜藿,便是豆苗、野菜等物。
任誰聽了,都得贊一聲太子與民同苦之心。
曜初亦含笑:「兄長心念百姓之苦。」
皇帝想了想卻道:「罷了,心念也不只在這上頭。曜初若去東宮,就勸勸弘兒,他吃不慣那些東西,別一直吃了,倒是把自己身體折騰壞了。」
待今歲關中若真糧收不佳,需朝廷賑災,皇帝還准備讓太子出去賑災呢。
別這時候吃粗糧先給自己吃病了。
曜初俱應了:「父皇不必擔憂,我去勸兄長。」
之後才跟皇帝說起,她在鄭國渠旁買了個小女孩的事兒。聽聞民間已然有百姓恐慌的開始賣兒賣女,皇帝不免抬手按了按眉心。
只要不是昏君,哪一個帝王聽到這種事,都不會展顏。
曜初就道:「父皇,這事兒能交給我嗎?」
皇帝也沒多想,畢竟每年冬天,這京中也多有王妃誥命在廟裡設個施粥之所,亦或是往善嬰堂內捐些糧米銀錢,又算是救濟百姓,又算是給自己攢陰德。
於是只頷首道:「曜初也長大了,有此善心就去做吧。」
曜初笑應:「既如此,我再請長樂姑母她們一起。」
皇帝不免更覺得女兒有事兒也都能想到長輩,果然是長大了。
*
皇帝是覺得女兒長大了,而媚娘則敏銳察覺到曜初有些變了。
「出門一趟長見識,倒像是一下子沉斂了許多。」
姜沃笑著往棋盤上擺棋子道:「是啊,這回我走的才放心。」
話音剛落,她那才准備落子的手就被媚娘拍了一下,以至於她指尖的棋都放歪了。
姜沃:?
媚娘道:「這話說的不吉利。什麼叫走的放心?」說著還握著她的手腕去敲了敲木頭。
而這一握,媚娘感覺到她腕上空空如也,就又伸入她袖子裡摸索了一下問道:「這一病過後,怎麼佛珠道珠都不帶了?」
雖說原本媚娘對姜沃『輪換攢功德』一事也不甚苟同,但後來想想,有就比沒有強。
就像宮中三清殿和佛堂都有一般,主打就是一個禮多神不怪。
此時媚娘將自己帶著的七寶佛珠遞給姜沃,鳳目凝神,第不知道多少回地囑咐道:「一切以自身安危為要,知道嗎?」
在有些州縣,某些家族號稱土皇帝,絕不是戲稱。
「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你自明白,你身邊能帶的親衛到底有限,能用的的人也有限。」
姜沃也再次頷首保證,該剛的時候正面請尚方寶劍,敵方勢力太強大的時候……就告狀。
說來,她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出門了——
自從上回解鎖權力之籌獲取方式四『上位者的唯一托付』,又有『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一職,姜沃是再次攢了一大筆籌子,一下子寬裕起來。
不,甚至可以說,過上了以前沒想過的富裕日子。
畢竟之前那些年,姜沃其實一直處於『入不敷出』的階段:都是先看中了很想買很需要的指南,然後開始『葛朗台式』攢籌子。比如為了《農作物的活點地圖》和《航海術》,她真是攢了好幾年,期間哪怕遇到什麼事兒,也什麼都不舍得買。
更別說拿籌子去算吉凶了,這都靠她師門專長搞定了。
後來那些年攢下的家底,又很有指向性地用在了曜初的教育,以及城建署和兵書上。
而現在,是姜沃第一次面對手有余糧,卻還沒想好買什麼指南的局面。
說來心酸,這簡直就像是飢一頓飽一頓勉強糊口的人,忽然被扔進食肆,看著流水牌可以選菜了,一時竟然有些不知道該選哪道。
所以,姜沃想,她也該出去走走了。
畢竟從前這些年買的指南,幾乎都是有需求在逼著,迫在眉睫買的——是現狀選擇的指南,而非她自己選擇的。
現在她有了一筆可觀的籌子,面對各式各樣的指南,姜沃反而更慎重起來。
如何把有限的籌子,利益最大化?
她是該出去走一走,見更多民生事了。
不過在此之前,姜沃還是消費了一把的——
綁定系統三十多年,姜沃第一次進行了下衝動消費,把那本《古代的奢侈品:玻璃的制造》給買了。
畢竟,制作玻璃所需的許多前置的化學知識和儀器,城建署都已經有了。
同時,幾年下來,水泥制品的風潮也差不多過去了(雖說物以稀為貴,但水泥制品的美感實在是差點事)。
姜沃想:要可持續性發展經濟(薅羊毛割韭菜),還是得推陳出新才是。
有什麼比清透如冰的玻璃制品,更符合世家『陽春白雪』的格調,勛貴『富麗堂皇』的樓閣呢?
而這本玻璃指南,正正好好一千籌子,姜沃買下後,看著裡面形形色色精美玻璃制品的圖片,想到這些換成的銀錢,越想越覺得那口血吐的值。
若是那時候花一千籌子免了懲罰,她今日肯定舍不得衝動消費了。
而這,也是姜沃送給曜初的禮物。
她將制作透明玻璃的方子,和幾種常用玻璃制品的工藝技巧,都交給了曜初。
畢竟收/養/孩子,是項漫長的,投入性很大的工作。
信念是主觀的,但物質所需是客觀的。
用辛侍中的話說:不是我俗,而是這世上想干點什麼事兒,不要錢糧呢?
或許在荒年買下那些女孩子只需要花一貫錢,甚至許多人家都不要錢,只要能把孩子帶走,賞一口飯吃就夠了。
但後續若真想好好教導培養她們,必是一項龐大的支出。
曜初雖然是公主,食邑也不少,但她也有一個公主府的人要養活。
姜沃將玻璃的方子送給曜初,便相當於安定公主府與城建署的合作,將來明著賬目分成就是了。
曜初可以拿分成的銀錢,去做她想做的事兒。
姜沃想到這兒,還沒忍住打開系統,再次欣賞了一下她的五位數余額。
啊,真是快樂。
媚娘看到她嘴角都翹起來了,不由搖頭嘆氣道:「唉,明日才走,今日就人在心不在了。」
姜沃這才回神。
「對了,不光姐姐有話囑咐我,我也有事跟姐姐說。」
姜沃說起的是劉仁軌事,把她這些年所知的劉仁軌的脾氣秉性盡數細細說給媚娘。
說來,劉仁軌雖然是姜沃的『中倭好代購』,兩人在同僚之外還算有些私交。
但正如朝臣們最開始驚訝的那樣:劉仁軌絕非天後一脈人。
媚娘選他做宰相,而且一做就是『總任百司』的尚書左僕射,實在也是很大膽的一步:誰能保證劉仁軌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畢竟這些年他可沒在朝上見到東宮的所為,也沒見天後代政的穩妥。
對天後攝政這種前所未聞的事情,劉仁軌會贊同嗎?
且劉仁軌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脾氣硬,而且不按套路出牌——哪個按套路出牌的人,也不可能在自己還是九品縣尉的時候,勸諫不成就直接干脆利落把一位四品折衝都尉打死啊!
那他會買天後的賬嗎?
朝臣們也擦亮了眼睛,等著這位宰相回京走馬上任。
讓非己一脈的劉仁軌回來做尚書左僕射,是天後用人的氣度和膽魄。
但能不能真正收服用上這『硬核狠人』,才是天後的手腕。
*
劉仁軌確實很急。
因他除了接到朝廷的任命外,還接到了裴行儉的信。
裴行儉不是以吏部尚書給他去的公文,而是以曾經的袍澤戰友(兩人當年一起打過百濟)去的私人信函,提前跟劉仁軌交代了如今京中的現狀。
而劉仁軌接到裴行儉書信後第一反應:國朝危矣!聖人病重到甚至不能二聖臨朝;太子年紀漸長卻不能監國,反而是皇后攬總攝政;而英國公病逝後,姜相年紀輕輕竟也忽然病歸離朝;眼見關中旱災在即,竟然是王神玉在挑大梁(主要是這一條)
完了,我大唐要無了!
今歲劉仁軌已七十歲整。
原本他覺得以自己的年紀,鎮守遼東全境,是有點感到吃力了,也怕萬一有戰事起,不如年輕時應對的好。
故而朝廷調令至遼東命他歸京,劉仁軌也覺得不錯。
不過他倒不太想做宰相這種要職,只想加個虛官就致仕算了。
但一看這個情形,不行,大唐需要我啊!
第209章 書令史為記
二月初九。
歷書見宜出行、置產、立約。
晨起,冬日的天還是黑沉沉的,晨鐘也還未敲響。
然而修政坊中,有一戶杜姓人家卻早早醒了,從半夜起就在收拾行裝。
杜審言在屋外踱步,時不時看著天色,等晨鐘敲響,心底又是忐忑又是激動,總之七上八下的。
杜母走出來問兒子道:「時辰還早呢,你要不睡會?或是叫廚下給你做些吃的,從昨兒收到吏部的調令,你就沒怎麼吃飯。」
杜審言還未接話,也走出來的杜父就道:「罷了,他哪裡吃得下睡得著,就給他多帶些干糧,預備著路上吃吧。」
杜審言確實吃不下睡不著。
說來他是去歲剛通過貢舉及第的新進士——二十多歲的新科進士,自是青年英才春風得意,其父又是監察御史,也是正經官宦人家出身。
中進士後,他就在京中等著報名吏部的考官。
為避免官吏隊伍臃腫,多年前吏部就開始資考授官了。
到今年,國考(京官)中許多官位,哪怕是正經進士出身,也需要守選三年才有資格報考。更別說那些祖輩蔭封子弟,需等七年才能有資格報考。
杜審言不知道那些蔭封子弟怎麼想怎麼恨,但他們這些真正考出來的進士,都是很慶幸,當年有王老尚書帶頭進行的吏部『資考授官』改選制度。
而『資考授官』能保證多年推行不變,也少不了當年主持進行這場選官改革的吏部官員,至今依舊是位高權重之輩——中書令王神玉,若非病歸就是尚書左僕射的姜侯,以及現任吏部尚書裴行儉。
他們走的越高,這項制度就越穩越完善。
至今,『資考授官』已經進行了十四年。
世家、勛貴等簪纓之族,也只能打不過就加入,接受並積極備考起來。
說來,雖然搶手的京官清貴官職需要等好幾年才能報考,但有些偏遠州縣,其官職不需要等三年再考。
杜審言年輕,也挺想早點出去歷練一番再回京,於是去歲二月剛考上進士,十月就報名了蜀州空缺的八品少府一職。
年後出成績,他順利通過了考試。
於是杜審言都准備三月初去蜀州走馬上任了,甚至前幾日,他的好友王勃連送別詩都給他寫好了——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還迅速在京中風靡了起來。
而自年前英國公過世後,朝堂一系列大的震動,杜審言不是不知道:姜相病歸接著天後攝政,又是姜侯為巡按使,樁樁件件都是大事。
但……他也沒太在意:說句不好聽的,神仙打架跟他這個凡人有什麼關系呢?
這種朝堂博弈,別說他是個小小候上任官。連他爹,御史台六品的御史都完全摸不著邊呢!
他就只等著去蜀州上任了。
然而就在昨日,他忽然接到了吏部的調令:【蜀州不用去了,給一日收拾行裝,後日隨姜侯出巡。官職:八品書令史。職責:記錄巡按使一路所行所見,及各地風俗、官僚諸事。】
隨姜侯代天巡牧!
杜審言整個人完全傻掉了,從昨日到今天,就只草草扒了兩口飯。
他知道姜侯此番出巡,必有數位隨行書令史,但真沒想到會落在自己頭上!不過他也知道,為何吏部只提前兩日通知他,而且也不告訴他將要去何處。
姜相出行的路線,至今是京中最大的謎之一。
京中流傳著七八個版本的路線圖呢。
這一夜杜審言幾乎沒有合眼,只等著晨鐘一敲響,他就按照吏部的吩咐,去城外灞橋處候著,巳時姜相便出發。
此時見父母要給他打包干糧,杜審言搖頭拒絕:跟著巡按使還怕沒飯吃?
杜父道:「帶上!雖說一路上都有各地供奉。但甭管是驛館還是當地官府,自是先顧姜侯,難道先顧你個小小八品書令史?」
杜審言心道:那可未必,俗話說宰相門前還七品官呢,何況我這是跟著巡按使專門負責記一路所見官僚、風俗事的。
對有些地方官員來說,只怕比吏部的侍郎都管用。
知子莫若父,杜父杜依藝見兒子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立刻嚴肅道:「我調入京中做了六年監察御史了,雖官位不過六品,一年到頭唯有考功的時候才與姜相說過兩句話,然姜相為人我卻清楚。」
「你這一路就把自己當成一支筆,別動任何小心思知道嗎!」
「更別想著自己這書令史地位特殊,當地官員必要奉承,甚至要與你些好處。你絕不許接下!」
「這次姜侯隨身帶著的有陛下和天後御賜的親衛,亦有自家親衛,自是萬事洞若觀火,什麼事瞞得過去?何況她本就是去代天巡事,黜陟官員的,怎麼會讓自己一行人中先出了事?」
杜依藝恨不得扒開兒子的腦子,給他印上『老老實實』四個字。
這可是大唐第一回 代天巡牧事,兒子能跟隨記事,是極大的榮耀,可別犯什麼糊塗,若是這回出了事,這輩子仕途估計就涼了!
父親三令五申,杜審言也三番五次應下。
然後再次抬頭望日:今日的晨鐘怎麼敲得這麼晚啊。
說來從昨日起,杜審言總忍不住激動,在心裡想:雖不知此番書令史還有誰,但既然有他,便是姜侯的欣賞他的才華!
需知在文人中,姜侯相才之名,久已有之,且這些年愈加傳的神乎其神——
從姜侯年少時,於先帝詩會相中盧照鄰;再到其為吏部侍郎時挑駱賓王入國子監;後來姜侯為姜相時,曾於稷下學宮行詩會,令十六歲的王勃和十五歲的楊炯自此揚名。
而時間門也證明了,這四人在詩上,確皆是才高於世,令具一格。
這幾年,已經有人把他們四人並稱,只是對於排名,沒有人敢輕易下定論。
一來這四人,除了盧照鄰外,三個都在國子監為官,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自然彼此謙遜稱不如其他人。二來,這四人裡,王勃楊炯都還年輕,將來未可限量,自然不能排名。
杜審言現在就忍不住放飛遐想:姜相難道也相出了他的超出世人的才華?所以才特意提拔他做書令史,隨行巡察天下十道?
*
杜審言的猜測……自然是不對的,起碼不全對。
畢竟無論是姜沃看來,還是歷史公論,杜審言是有才華,但距離初唐四傑,還是差一層的。
姜沃這回出巡,選書令史的時候,自然先把正在京城的初唐四傑裡的三位都挑上。只有盧照鄰此時不在京中,不過也沒關系,他正在孫神醫處,到時候從江州一並帶走就是了。
總之,滕王閣上,初唐四傑一個都不能少。
而她之所以想起杜審言,正是因為初唐四傑集齊,讓她想起了那首寫四傑最出名的詩——「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2]
這首詩的作者:杜甫。
杜審言,正是杜甫的祖父。
姜沃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替身文學了:我既然可能活不到見你的年歲,那就先選你祖父隨我出巡吧。
而且書令史這個官職,也算是她為了杜審言特意選定的。
杜甫之詩,因其文備敘其事,所見畢陳於詩,故而在唐代就被稱為『詩史』。[2]
其祖父應當也差不多吧。
如今還未有子嗣的杜審言進士,就是這麼被選入隊伍的。
連蜀州的官都不用去做了。
不過……
姜沃也很慶幸,還好杜審言曾經考上過蜀州的官,否則世上豈不是要少一首絕佳好詩——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1]
二月初九這日,姜宅。
姜沃也在看王勃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終於,這首詩面世了!
從此這世上,又多了一首經典的送別詩。
崔朝也很喜歡這首詩,嘆王勃才氣縱橫,故而道:「有這幾人在,這一路必會有不少詩文。」
姜沃含笑:「是啊,後世學子,必為之欣然。」
崔朝溫聲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該出門了。」
**
杜審言站在灞橋的柳樹下。
雖說吏部送來的公文,是讓他二月初九巳時(九點)前到灞橋,隨姜侯一同出行。
但杜審言自然不會卡著點來,他是等著晨鐘一敲響,就坐著家中的馬車出門了,早早來到灞橋處等著。
而很快,他等來了跟他同為書令史的王勃。
杜審言一見好友便驚喜笑道:「這下巧了,也不用你送別我的『與君離別意』了,咱們這下子可是『同是宦游人』了。」
而再等來楊炯和駱賓王後,杜審言更激動了:果然,姜相是按照才華選的人!
而很快,杜審言的激動喜悅,就變成了驚。
雖說二月九日是休沐日,但他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位高權重的朝臣來送已然不是宰相的姜侯——
中書令王神玉、侍中辛茂將、吏部尚書裴行儉、工部尚書閻立本、戶部尚書岑文倩(岑文本之侄,原戶部侍郎)、禮部尚書許圉師、大理寺卿狄仁傑、御史大夫韋思謙,司農寺卿吳德真……
此外,因見還有兩個身穿官袍的女子,杜審言不免向旁邊最年長的駱賓王打聽了一二:得知是穿著『安西招慰使』官服而不是穿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與城建署庫狄署令。
這,簡直是來了大半個朝堂!
杜審言就見,王中書令先上前,給立在車下的姜侯遞上送別水——並非酒。
每逢有旱之年,朝廷都會下令『歲飢,禁釀酒。』
王中書令飲了杯中水,對姜侯道:「備旱災之事,無需掛念——在其位謀其政,此話我應過杜師,此番再應於你。」
之後又取出一封書文相贈。
杜審言等人,待在一旁柳樹下站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姜侯與諸位同僚一一道別完畢,登上了御賜的朱輪馬車。
有親衛擊鼓之聲響起:隊伍有點長,行進途中需以鼓聲前後呼應。
鼓聲響在耳畔,哪怕幾乎徹夜未眠,杜審言還是精神一震:要出發了!
代天巡牧。
他一定會將路上所有見聞都事無巨細記下來,將來傳之子孫!
*
姜沃上了馬車後,就拆開了王神玉的贈文。
是詩經裡的《鶴鳴》:「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
九皋,深澤泥沼之意。
此句直意為:鶴哪怕是在泥沼深潭中清鳴,亦能響徹雲霄。
也可解做:品行如鶴之人,哪怕身處低谷(被猜忌離朝),也終能為人所知(清白)。
這是在安慰她?
姜沃收起此書,想想她跟媚娘做的事:這,良心還是有點痛的。
而灞橋柳樹旁,王神玉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馬行隊,忽然對旁邊的裴行儉道:「守約,其實這回備旱事,你知道我最煩的是什麼嗎?」
裴行儉其實猜到了,但還是做請教狀:「王相請言。」
王神玉一聲長嘆:「是劉仁軌要做尚書左僕射了。」他真是不願與那種急三火四,凡事專斷甚至『莽行』的人共事!
裴行儉:……怎麼說呢,您知道劉仁軌最煩惱的是什麼嗎?!
第210章 設套
中午時分,馬車停在長安城外第一處官驛小歇。
屋內,姜沃手裡握著一根柔韌的柳條。
這是今晨灞橋之上,友人們折柳送別時贈的。姜沃此時就捏在手裡,正好當成教鞭用,輕輕點在太平面前的空白紙頁上。
「婉兒的詩交了,令月你的呢?」
今晨,姜沃是先入宮再出長安的。
入宮除了與帝後拜別外,還得接上太平公主。
臨行時分,太平端端正正給帝後行大禮,保證道:若是姨母要出海或是去西域,她就按照帝後的要求回長安。
然而才出了大明宮的門,姜沃就覺得太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姜沃低頭,對上一雙看起來很純澈的大眼睛。只聽太平道:「姨母,有句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吧?」
姜沃:……好想轉頭就把這孩子塞回去啊。
*
說來這才出長安城,到達第一個名為『豐安驛舍』的官驛,姜沃就收到了四篇《出長安詩》,四篇《記姜侯代天巡牧文》——四位書令史已經交上了第一份作業。
雖然姜沃根本沒有做硬性要求。
除此四詩四文外,今年方一十一歲,書令史裡最年輕的楊炯同學,反而是最辛勤的,還加寫了《題豐安驛舍》詩,而且是兩首。
據說見楊炯如此,王勃也正在加寫。
兩人年歲相當,又是同一場詩會出名,在文采上便總是有點較勁。
姜沃:好,卷起來。
她對著一摞詩文,轉頭又正好看到興奮到不願意好好吃飯的太平——孩子不聽話,多半是作業太少了。
於是把《出長安詩》的題目,當場布置給婉兒和太平。
不想吃飯就寫詩吧。
婉兒很快寫完交了作業。
她都坐在一旁看起了書令史們的詩,太平還在戰術磨墨——且說太平為了能跟著出門也是很努力了,學了許多自力更生事,媚娘告訴她出門頂多給她帶一個乳母幫著照看飲食,其余事都要自己做。
見太平的墨磨不完了,姜沃就拿著柳條點了點太平面前的白紙。
太平望著窗外陌生風景,根本不想枯坐屋裡,於是道:「姨母,父皇說過,有的人適合寫詩文,就像國子監弘文館的學子。」頓了頓,還指著早早交卷的優等生:「還有婉兒。」
然後太平還特意站起來身,驕傲的像是只小鳳凰,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剛寫了十首詩出來:「還有人適合點評詩,譬如姨母和我。」
「聽父皇說,姨母平素很少於詩文上用心,只做每年元宵佳節的應制詩,句律嚴整合乎官體。」
「但姨母擅點評揀選詩文。」
姜沃:謝謝您,陛下,沒有直接跟孩子說我的真實水平。
太平邊說已經邊溜到了婉兒身邊:「姨母,我跟婉兒出去瞧瞧好不好?母後說了出門就是要長見識。」
姜沃無奈:「去吧。」
太平和婉兒手拉手出去玩了,姜沃便拿過方才婉兒在看的詩詞,開始欣賞初唐三傑加一個杜審言的作品。
姜沃看到杜審言的詩文,忽然想起杜甫誇自己祖父的一句詩:「吾祖詩冠古」,嗯,怎麼說呢,可能是祖宗濾鏡吧。
她將詩文教給崔朝幫忙收起來,她則坐下開始給媚娘寫信——否則方才太平磨的一『缸』墨也太浪費了。
**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長安城紫宸宮中,帝後亦贊嘆道:「好詩。」
閑話過後,媚娘又特意跟皇帝說起一事:「她此番出行,若是走尋常驛站傳遞公文信函,只怕有延。我想著動用飛表奏事,陛下覺得如何?」
尋常的傳信之法,媚娘都已經攝政了,自不必跟皇帝再說。
但這飛表奏事,又不同了。
這是從前先帝跟皇帝,特有的傳信方式——
貞觀年間,先帝親征高句麗時,有段時間太子是留守定州的,父子一人分別之際,李治落淚道想常往高句麗遞奏,欲知父皇起居安康。先帝即准,又因行軍途中不定,特創飛表奏事法。
飛表奏事,以此始之。[1]
**
姜沃離開長安的第七日,正是通過飛表奏事,得知了長安城中最新的朝事——
讓姜沃注意的事情只有兩件。
第一件事:天後處置了李義琰,將其貶為鄭國渠『鬥門長』。
何為『
鬥門長?』專管看河渠淤泥的。此官只有官名,並無實缺,甚至沒有品級,可以說是一擼到底了。
許多朝臣見了天後對李義琰的處置,都心有戚戚焉,尋思,這還不如之前去戍邊呢。起碼去到邊境,還能有個『刺史』,最差『縣尉』的官職。
第一件事則引得朝野震動:還在歸京途中的『准尚書左僕射』劉仁軌,聽聞東宮屬臣李義琰竟貶至『鬥門長』,便當即為此事上書天後。最要命的是,奏疏中有一句『呂氏祿、產貽禍於漢朝』!
劉仁軌這句話,豈不是跟郝處俊等人一樣,以漢代呂後掌政之事規諷天後?
天後這一手提拔的非己一脈的宰相,還沒回京就鬧翻了?那劉仁軌還能當上宰相嗎?畢竟詔書雖下,劉仁軌卻還沒正式到任尚書省。
朝臣們都在等著,不知天後會如何應對。
*
姜沃看到這件事的時候,不由笑了。
劉仁軌的脾氣啊。
果然沒有算錯。
姜沃的思緒回到了她離開長安前的一個下午,她與媚娘對坐半日。
那時候媚娘其實就定下了李義琰的處置,是想讓姜沃離京前,親眼看著李義琰去鄭國渠蹲著的。
然而姜沃想了想:李義琰或許還有別的用處。
比如用在劉仁軌身上。
需知劉仁軌離朝多年坐鎮遼東,京中的雲波詭譎,他是不太清楚的(主要是他自己年紀大了也沒想到還得回來當宰相)。而李義琰從前又有個自己營造出來的好人設,又是東宮屬臣……
於是,李義琰的處置,被壓到了一個很微妙的時間段——劉仁軌已經坐船從百濟回到了大唐境內,但本人又還沒到京城,沒有很清楚京中這兩月來的各種風雲變幻。
果然,劉仁軌這急脾氣加硬脾氣,一聽天後才攝政不足月,原中書侍郎東宮重要的屬官竟然被打發去看溝渠了!
當即上奏於天後。
姜沃含笑收起了這封書信,不知劉仁軌到京城後,心情如何?
**
尷尬。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形容劉仁軌的心情,那就是尷尬。
他車馬剛到京城,就見到了裴行儉——其實裴行儉這也是冒著風險來的,因朝臣歸京,尤其是重臣歸京,該先面見帝後才是。
但裴行儉真不能讓劉仁軌就這麼去見天後!
萬一當面再說起什麼呂氏,可如何好?
且說前幾日,裴行儉看到劉仁軌在路上上的這封奏疏,整個人都差點心梗過去,當場吃了顆保心丹緩了緩。
於是在劉仁軌回京的第一時間,將這些日子京中發生的事兒告知。
尤其是姜相病歸的內情和李義琰的為人。
劉仁軌:……
他不由對裴行儉道:「書信中如何不告訴我?」不過他這也是下意識發問,很快就反應過來。
這些涉及宮闈的內情,如何能寫在書信上!
更何況,『東宮猜忌姜相,請命陛下逼姜相離朝,以至姜相吐血』事,只是朝臣間流傳的小道消息,從未得到過帝後的官方證實——官方言辭就是姜相風寒起病,因病乞歸。
別說,許多官級達不到,又沒有家族靠山的小官小吏,哪怕就在京中,也上過大朝會,有不少還真以為這就是真相呢。
何況是遠在海外的劉仁軌。
故而這種要命朝事,裴行儉怎麼可能在一封信裡告訴劉仁軌?那就是標准的『泄禁中語,』要被流放邊疆的。
能給他寫寫京中現狀,裴行儉都是看在戰友情分上。
但他真沒想到劉仁軌這麼急。
裴行儉愁死:你能不能進了京見了我,搞搞清楚狀況再上書啊!
「只盼天後寬宏。」裴行儉只好替前袍澤如此祈禱。
劉仁軌就帶著復雜的情緒進宮面見天後去了。
見完後,心情更復雜了——
天後鳳儀端正,對他上諫的奏疏不但未惱,反而道:「此奏足見劉相急國之心,忠正無畏。且靜而思之,是為龜鏡。」天後甚至與劉仁軌坦然道:「必以呂氏敗禍為諫。」[2]
媚娘是真的這樣想,她會吸取呂後的經驗與……教訓。
若說天後不計較此奏疏,依舊讓他做尚書左僕射,劉仁軌還只是心情復雜。
那麼再聽到天後的嘆息,劉仁軌則感同身受起來。
只聽天後嘆道:「陛下聖躬不安,吾以眇身代政。嘆先朝老臣柱石多去矣,偏又逢天災將至,只盼公勿辭因暮年,只以匡救社稷為懷。」
這簡直是說到劉仁軌心坎上了。
他接過了天後親手遞上的魚符。
*
且說劉仁軌有過那樣一封奏疏,還能安然做尚書左僕射,倒是讓許多人驚嘆於天後的心胸——
還以為天後還會一言不合就讓人去戍邊呢。
而也有朝臣看的更深一層:從前天後是皇后代政,威大於恩,如今是天後攝政,恩威並施的用人之術更見從容。
裴行儉也深深松一口氣,然後狠狠勸了一回劉仁軌,請他一定要改一改脾氣。
這是朝堂,不再是風高浪急的東海戰場了!
*
然而,人的脾性,十七歲或許能改,但七十歲如何能改呢?
裴行儉勸完的第一天,劉仁軌又急了。
新尚書左僕射就任,而且還是封疆大吏調任,朝中各署衙的重臣,自要想要拜見。
又因近來朝中大事便是備災,作為吏部尚書,裴行儉索性就請示了諸位宰輔,組織了一場三省六部九寺重臣大議事。
劉仁軌這次急,是對著王神玉去的。
說來,劉仁軌、王神玉,實在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都在先帝年間就入朝為官了——
然兩人為官的履歷完全不同:劉仁軌年少孤貧輾轉求學,好容易謀了個九品縣尉後,兢兢業業(越級殺人)做官。因沒有家族扶持,又是個硬脾氣,一路宦海沉浮吃了不少苦,還差點被李義府陷害到白衣渡江去為國打百濟。
可以說若無大唐征百濟這一場海外戰事,劉仁軌這一輩子,大約只能是低位朝臣,空有抱負才華卻報國無門了。
而王神玉則完全是他的反面。
在劉仁軌看來,王神玉出身名門,少年就為杜相之弟子,可謂是生來面前就是一條通天大路。
然而王神玉卻數十年如一日懶懶散散,能做一件事,絕不做兩件。偏生就算如此性情,王神玉竟然也早早做到了吏部尚書甚至是中書令,真是……
且王神玉若只是幸運,真沒本事也就算了,劉仁軌最煩的,其實是王神玉那種『我能考一百,但我就考六十的』勁兒。哪怕知道他算不上屍位素餐,但就是看著讓人火蹭蹭冒。
畢竟劉仁軌是從貞觀年間走來的,在他看來房相杜相那般嘔心瀝血燒燈續晝,才是宰相模板。
以他的高標准來看,後來的英國公為宰相時,都有點失於過分謹慎少諫,且武勝於文;而姜相又有些太年輕,兼是從太史局出身,不是真正的地方官員走出來的,且喜歡劍走偏鋒去弄城建署、火藥、銀礦等事。
不過,哪怕以劉仁軌的傲氣和眼光,也承認這兩人好歹有房相杜相遺風。
但王神玉是怎麼回事!
他如今竟然做了宰相第一人了?
尤其是在三省六部大議事的當日,早早就到了的劉仁軌,看到王神玉卡著最後的時間點,風風雅雅慢慢悠悠走進來的時候——
他心裡只有一句感想: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3]
悠于 2023-11-6 12:09
第211章 五年計劃
尚書省都堂。
一片寂靜,恍若無人。
說來,朝堂的官位,向來是呈金字塔形,越往上走,每一層官員的數量都驟減。
故而五品以上朝臣,還是放眼望去一大片。
但四品以上的官員就不太多了。
譬如狄仁傑所在的大理寺,就只有他這個正卿和兩位少卿(還是從四品)能位列此次大議事。
但……早在王中書令進門前,狄仁傑看著氣壓越來越低的劉相,就腹內嘆口氣,去看手裡的卷宗:今日未必能議出什麼正事啊。
邊這樣想著,狄仁傑邊繼續拿筆記錄卷宗之上的編號與疑點,很快寫了滿滿一張紙。
旁邊的周少卿看著就眼暈絕望起來——完了,又要加班斷案了。
說來,狄仁傑也是個標准卷王:大理寺的職守就是『明慎斷疑獄,哀矜雪冤獄』,這都掛在大理寺外的柱子上。
然以周少卿看,他這位頂頭上司,簡直是把這句話刻在了心裡啊。自狄正卿到了大理寺,一年內就處置了涉及上萬人的積壓滯獄與疑獄。
而且大概是天賦吧,他看卷宗畫出來的點,就總是關鍵點。
看狄仁傑越記越多,周少卿時不時抬頭看正門,希望王中書令趕緊來。
不過,他們各署衙也已經習慣了王中書令的卡點做派——若不如此,狄仁傑也不至於大議事還帶了一沓子卷宗,就是為了等開會的時間,也不能浪費掉。
然,劉仁軌還不習慣。
*
「他們倆的性情只怕不能共事。」
時間依舊要回到數天前,姜沃離京前與媚娘的談話。
那一日的談話,絕不只是告別,甚至可以說,是定下了天後攝政以後,第一個五年計劃。
而在這個五年計劃裡,用人便是最要緊的事項之一。
姜沃明白媚娘的意思,是有些擔憂這兩位性情截然相反的宰相,產生一加一小於二的作用,尤其是今歲備災賑災事。
若是兩位宰輔意見相左起來,下面的朝臣就會群龍無首,甚至會分出派系互相推諉公務,為怕上峰詰問而不敢拿主意做事。
哪怕兩人都是為國的好心,但既然行事作風大相徑庭,彼此還看不慣,就總得有一個主事的。
當日媚娘選中王神玉,是放眼望去,宰輔裡真沒人能選了。但此時劉仁軌歸朝,庶務經驗上自遠超王神玉。
這兩人誰主事,媚娘手裡持一枚棋子,在往棋眼上落之前,略有猶豫。
「你對這兩人更了解。」媚娘抬眼:「到現在,你的選擇還是王神玉?」
姜沃點頭:「是。」
她在吏部許多年,朝中重臣的履歷都能記得八九不離十,何況劉仁軌這種即將回京為宰輔之人,他的歷年考功表姜沃都倒背如流了。
就背給媚娘聽:「百濟之戰後,劉相為熊津都督。彼時遼東多年戰亂,大唐拿下的百濟國,英國公用了四個字來形容——」
「合境凋殘。」
劉仁軌不只是能打仗,把遼東一片打的服服帖帖的。
他最『硬核狠人』的一點是,不但能打,還能戰後重建。
「劉相在百濟,用了五年,修戶籍、正道路、置官衙、勸農桑、修陂塘,安老孤無所養者……」
「劉相那些年,可謂是夜以繼日焚膏繼晷。用他自己奏疏上的話道便是:進思盡忠,有死無二,公家之利,知無不為。」[1]
至今,百濟境內雖不甚繁華,但已經能達到大唐『中州』的各安其業標准。
當年若是把王神玉放過去當熊津都督,這些事他確實干不了。甚至以他對生活質量的要求,可能在當時的百濟都活不下來……
媚娘看著姜沃:她說了劉仁軌這些文武兼備之功,接下來,該是但是了。
果然,姜沃道:「但是,這些都是劉相自己親力親為主事的。」當然,也是當年百濟無甚人才可用(起碼沒有合劉仁軌標准的人才),他就都自己上了。
劉仁軌就像那種各科都能考九十分以上的均衡勤奮型學霸。
媚娘聽到這兒,就不用姜沃再細講王神玉了。
她已有定奪,落子於棋眼。
在姜沃心裡,若還是以成績來打比方,王神玉全力而為,到底能考多少分她也不確定,反正這些年,他一直在六七十分徘徊,唯有一項是滿分,那就是選人給他干活!
需求才是最大的生產力。
王神玉的性格,決定了他必須會挑人用——他並不是閉著眼一味懶散。要知道他哪怕不干活,卻也是要負責任的。但他這麼多年,哪怕沒有功勞,職責之內的事兒也從來沒有犯過錯!
這樣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姜沃還實景模擬了一下共事場景。
她對媚娘笑道:「若是這兩人議事,大概會是這樣吧——」
「劉相問起對一事的處置,王相就會答道,別問我,去問某某。」
**
裴行儉若是知道這一場對話,必然要道:姜侯神算!
話說王神玉終於到場後,裴行儉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以目光示意劉仁軌,求你,別急。
主要是也沒啥理由可急,隨著王神玉進門,這都堂中的刻漏剛剛響起,說明王中書令到的很准時,並沒遲到。
劉仁軌勉強壓住的火,在討論第一件事的時候就再次熊熊復燃起來。
第一件事正是劉仁軌根據過去治理百濟的經驗提出來的:「每逢天災,必有黑心商戶要囤貨居奇,欲發國難之財。若不殺住此風,朝廷哪怕有常平倉放米,也是杯水車薪,終不能抑米價。」
他說到『殺』住此風的時候,殺這個字,可不是形容詞。
在場眾人都感到了殺氣騰騰,想來是毫不誇張的動詞。
裴行儉剛要開口,就見劉仁軌根本不看他,直接盯著王神玉問道:「王中書既然是總任官,可知昨日京中糧米鋪中米價幾何?昨日新入常平倉的五谷與救荒糧的數目又是多少……」直接四五個問題砸了過去。
說來,王神玉來開會的時候還帶著自己的杯子。
他很講究,從來不用各衙門的公用杯盞。此時他與劉仁軌是分列左右兩首位,聽對面劉仁軌如此詰問,他也不急。
先示意大議會上隨侍的宦官,給他杯中注入熱水。
熱水入杯,在場諸人都聞到了清淡卻明顯的藥草氣息。有比較懂行的,還能聞出來,這是冬日保養所用的飲方,蘇子人參飲。
王神玉開口道:「常平倉之米價等事,劉相可問戶部尚書岑文倩,囤積居奇有違律法的商戶查處事,可問大理寺卿狄仁傑並京兆府尹……」他聲音不緊也不慢,把劉仁軌方才問的問題,歸屬何人挨個告訴他。
劉仁軌雖然須眉皆半白,但沒有慈和之態,依舊虎目含威,好容易耐著性子聽完,立刻追問道:「我只問你知不知道!」總攬備災事的宰相,難道不清楚這些事?!
王神玉淡然道:「昨日事,等他們今日各自回了,我不就知道了嗎?」
還端起眼前蘇子人參飲喝了一口,嘆道:「劉相在急些什麼?莫不是剛從東海回來水土不服有些上火?」
劉仁軌原本上不上火不知道,但此時是真的火噌就上來了。
當即拍案而起。
都堂中更是安靜。
只有吏部尚書裴行儉的聲音:「劉相,王相……」的來回勸慰。
裴行儉不由想起過去英國公和姜相同為尚書省宰輔的合樂日子,對比如今:我真的累了,第一次三省六部大議事,宰相們就要打起來了。
見劉仁軌擊案,王神玉更是拂袖而起:「實難與莽夫共事,你我這就去天後跟前辯個主次,此次備旱災,到底誰來主事!」
劉仁軌起身:「好!」實難與此人共商大事。
兩位宰相一齊離開,都堂裡其余朝臣一起看向吏部尚書裴行儉:我們,走不走啊?
裴行儉已經失去了顏色「諸位署衙繁碌……」散了吧。
狄仁傑自然也收拾起自己的卷宗離去:不知天後會如何定奪。
如果讓他來選,其實更想在王相手下做事。
*
姜沃跟媚娘對坐擺棋子:「也讓劉相適應一下,朝中有人可用之感。」
劉仁軌在遼東說一不二親力親為慣了,回到京城,真得先改一改習慣,學著放手。
但將劉仁軌千裡迢迢調回來,自不能不用。
一來,以他的性情戳在朝上,確實可以查漏補缺,彌補王神玉所不能及的庶務。畢竟王神玉與姜沃是一樣的,從來沒有到過地方。
二來,也是五年計劃裡最重要的一點。
京畿軍備!
**
姜沃的巡按使隊伍進入江南西道境地時,她正在看江南西道的折衝府(府兵)圖。
江南西道因不毗鄰四夷,整個道的兵力設置的很少,常備軍甚至不足萬人。
但京畿道不一樣。
作為大唐的心髒,京畿道南衙下屬的十六府,常備軍達到了十二萬人!
這還不包括北衙天子禁軍。
這十二萬人,六萬人分布在長安城周,歸屬京兆,剩下六萬人,則分別在『同州』『華州』『岐州』等軍事重地,各有萬人或是大幾千人不等,就如同眾星捧月一般拱衛京畿。
這十二萬人便是京城的保護線!
按說,這種拱衛京畿的『京兵』,原本應該是大唐精兵中的精兵。
然而大唐開國也五十余年了,長安城中開國勛貴之家,基本都傳了兩代人了,而以軍功立身的先輩們多故去。
然他們故去,蔭封子弟可是都留下來了。
許多都是子承父業,進了軍伍之中,且都是從官做起。
與此相應的,京畿的『精兵』逐漸有轉成『紙上談兵』甚至『少爺兵』的趨勢。
許多京畿兵士別說沒有上過真的戰場,有些甚至都開始不真正訓練了。
尤其是前幾年,李勣大將軍卸了十六府衛之職(去做太子太師了),後兩年更是半隱退狀態,這京畿兵士的軍紀,就越見松弛。
這世上向來是學壞容易學好難。
「實在缺一個硬核狠人來整治一二!」
不能到安史之亂時「及祿山反,(京畿兵)皆不能受甲矣。」這種情形才整飭,那都爛到根上救不過來了。[2]
且軍權,一向是皇權最有力的保障之一。
哪怕現在天後只是攝政,不可能直接去接管禁軍,去命令禁軍大總管。但以劉仁軌的整頓方式,必有大批中下層(甚至高層)軍伍官員要落馬。
這便是培養自己的人的機會了!
第一個五年計劃便是如此:
王神玉總任朝堂,選人而用。之前貞觀一朝舊人幾乎盡去,對媚娘來說是挑戰,也是機遇。
劉仁軌重整京畿府兵,嚴明軍紀,將已經有些逐漸渙散的十六府兵重新整飭一遍。
以上兩人各司其職。
朝臣從擅做實事的中低官員栽培起,軍伍中亦從基層的將士選起——
這便是天後固權的五年計劃!
第212章 姜侯微服於官驛上
江南西道,江州地界有座廬山官驛。
春日黃昏,暮色四合。
驛長郭成雙坐在大堂內,聽著驛丁回今日驛站的馬匹進出情形——
大唐之驛分為水陸兩種。陸驛又按照距離都城的遠近和驛站的使用頻次,被分為六等。
作為一個三等驛站,廬山官驛共有官馬三十匹,供來往公文、奏疏、貢品的傳送運輸。
故而每天早晚兩次,郭成雙都要親自點一遍馬匹的數目,再通過驛丁的回事,算一算與今日的出入數能不能對上號。
認真核算過後,他才將不值夜的驛丁們都放走,自己則在簿子上認真記錄下:「今日通本驛傳奏疏入京四封,入驛公文九封,均已遣馬相送。至夜,驛中馬數十一疋(匹)。」
記下後,又簽上自己的名字。畢竟馬匹都是官家的財產,一旦出了走失就要自賠。
官馬走失(尤其若是帶著公文的官馬走失),不但是賠一筆不小錢財的事兒,還是驛長很大的疏漏——郭成雙可不願意出這種疏漏,畢竟他做胥吏已經十五年了,從沒有錯漏,今年他還想……
正在想著,便聽見有人走入大堂。
正在寫今日工作總結的郭成雙抬頭一掃,黃昏時分有些暗淡的光下,看不清來人面容,只看到三個人影。
但見眼前三人沒有穿官服,就順口道:「官驛只供朝廷官員和來往傳遞公文的胥吏住。」
「若幾位無魚符或是公文,可去旁邊逆旅住,也都是好的。」
官驛因涉及一些公文貢品的傳送,是不對百姓開放的。但朝廷不禁止,甚至鼓勵商戶在朝廷官驛旁邊開逆旅和食肆。
如此比較有利於治安,兩相便宜——
一來靠著朝廷官驛,開逆旅(賓館)的人放心,二來,住店的人也放心,畢竟哪家黑店也不敢開在官驛邊上不是。
「我這裡有魚符。」
聽到魚符二字的郭成雙,連忙擱下筆起身:廬山官驛作為三等官驛,接待的官員其實並不太多,主打一個郵遞工作。
畢竟若是有州縣的官員走馬上任,多半會住一等二等官驛,不然拖家帶口的很可能住不下。
沒想到今日都黃昏了,
倒是真有官員來入住。
郭成雙接過魚符,見上面刻著:「從八品蜀州少府杜審言」幾個字。
又抬頭看清眼前青年,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立刻肅然起敬:這是何等年少有為啊!
必是正經進士出身,於是立刻熱情起來。
他先給杜審言行禮,然後目光才轉向他身邊的人。
雖穿著胡服,但郭成雙還是很快看出來,是兩位女子。
他一認出來是女子的時候,出於對官員家眷的禮貌,自然立刻錯開了眼不再直視。
但就方才一眼,郭成雙也有『驚鴻一瞥』的驚愕之感——其中那位三十許左右的女子,雖穿著胡服,卻恍如道家玉府仙人,對上眼神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透明琉璃人一樣,頃刻被看透了。
於是郭成雙是穩了穩神色後,才對年輕少府小心開口道:「不知房舍如何安排?」
主要是這三個人看起來,實在不太像一家子啊……看年齡的話,一定不是母子,但又絕無夫妻之態。
只聽那年輕少府似乎是深吸了口氣,這才道:「這是家中長、長、長姐和次姐。」
郭成雙有點奇怪,也有點羨慕:怎麼磕巴還能做官啊?不是說京中考官,也看重儀表言談嗎?
而此時遞上魚符的杜審言,若知道這位驛長的心聲,只怕要氣死過去:誰磕巴誰磕巴?我口若懸河倚馬千言好不好!我可是正經的進士,還通過了吏部的筆試和面試呢!
杜審言在心裡給自己解釋:我只是太緊張了。
古有指鹿為馬,今有他指姜侯為長姐,能不緊張嗎?!
尤其是方才他跟姜侯站在一起,這胥吏卻先給他見禮時,杜審言更是背都繃緊了,覺得這個禮受的太難受了。
以上想法,足以看出杜審言有多緊張了,都開始胡思亂想到什麼指鹿為馬了。
此時與杜審言一起站在這廬山官驛中的,正是姜沃,以及跟著護衛她的聶雨點。
**
時間倒退一日,姜沃與巡按使的大部隊,是在一處一等驛站分開的。
彼時姜沃剛看過長安城媚娘傳來的『飛表』,得知了王神玉和劉仁軌果然當場翻車之事。
「唉。」姜沃第一回 嘆氣真情實感,是為裴行儉嘆的。
她都能想像到裴行儉怎麼可憐巴巴做『裱糊匠』的。
「唉~」第二口氣嘆的,就毫無真心了,她拿著飛表對崔朝笑道:「十六府的兵衛可倒霉了——天後令王中書令主備災事,令劉相兼任左武衛大將軍,總管十六府軍。」
而且媚娘還特別『善解人意』,並不令劉仁軌完全不管備災事,而是請他『輔於王相。』
姜沃想也知道,以劉仁軌的脾氣,時不時看到王神玉的做派,少不了上火。
偏生天後定了主次,備災事上他是『輔』,這火還不能對王神玉發,估計只能發在十六府那些『蔭封少爺兵』身上了。
接到這封飛表後,姜沃也安心了。
媚娘與她定下的五年計劃,第一步已經開啟了。
既如此,姜沃就准備按照她的想法,脫離大部隊——
「咱們廬山見吧,我先行一步,去看看尋常驛站如何。」
崔朝原想陪她一起,但姜沃還是堅持讓他留下來看孩子:若這回出門只有婉兒這種聽話的孩子就算了,太平身邊,真是必須有個能看住她的長輩。
「正好你看著孩子們做功課。」否則太平又要飛走了。
「但別讓她們點燈熬油的畫圖,這個年紀就該注意眼睛了。」
崔朝只得應下來。
而姜沃布置給婉兒和太平的功課,正是給了她們一張十道三百六十州的輿圖,讓兩個孩子自己畫一幅大唐『官驛圖』。
當年泰山封禪,這兩個孩子都太小,未跟隨而行。
這算是她們第一次出遠門。
也是第一次,她們親身感受到這個繁榮強大國度的交通與信息傳遞的迅捷——
在姜沃看來,大唐在這方面已經做到了此時生產力能做到的巔峰。
正如她剛出長安,在第一家官驛就講給兩個孩子的:「我大唐之驛,三十裡一驛,如今天下共一千六百余官驛!其中陸驛一千二百余,水驛三百余。」[1]
這實在是個驚人的數字。
這些驛站之間的路,像是一條條血管,把大唐這個『巨人的軀體』連接了起來,不至於南北東西信息不通。
若有戰事或緊急公文,驛驛如流星,一日可傳十數驛!
且驛站不止為了朝廷而建,百姓們若需要出門,或上京科考,或探親訪友,也都便宜而安全。
正如郭成雙所說,館驛旁邊多有私家逆旅食肆——當地商戶百姓可以創收,過往行人可以安全入住。
而食肆中多有當地特色美食,不比官驛中供應的都是標准的飯蔬。
反正太平就很不愛吃官驛裡的飯,她每到一處官驛,都要吃旁邊食肆裡聞起來更香的食物,簡直給她的乳娘愁死。
正因有這些驛站和逆旅,如今的大唐出行,安全指數便能達到『遠適數千裡,不持寸刃』。
姜沃懷著對太平和婉兒的期許,教她們自己慢慢畫這一千多個驛站圖。
用這一個個的點,連接線,連成片,最後連成大唐的疆域……這是她們將來要守護的疆域。
她們會長大。
見此山河,護此山河!
畢竟,姜沃知道歷史線中這些驛站,最後都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那個世界,最出名的大唐驛站,就是……馬嵬驛。
後來,大唐道路斷絕驛站散亂,各自割據音訊無通。
而姜沃之所以在幾個書令史裡,特意挑了杜審言帶上,也是因為想起了其孫杜甫的一句詩:「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2]
寫的正是大唐盛世交通之便利。
可惜……這首詩的題目叫做《憶昔》。
只盼將來杜甫再寫,便是《今昔》。
姜沃懷此感慨,帶上了杜審言。准備讓他多記錄一點大唐驛站的情形,到時候傳給子孫後代。
**
廬山官驛。
郭成雙特意親自去附近的食肆買了些酒菜,要請這位杜少府吃。
方才這三人進門時,郭成雙心裡想的那件事就是:他做胥吏(從驛丁到驛長)已經十五年了,從沒有錯漏,今年他就夠資格報名考官了!
說來,總管天下驛站車馬事的是兵部。
故而他們每一位驛長胥吏都有共同的頂頭上司,那就是長安城中兵部『駕司』主事,官職從九品。
說不定他今歲就能從『不入流雜色胥吏』變成真正的官員!
這就是老郭畢生夢想了。
於是郭成雙小心又不失熱切問道:「杜少府,你這麼年輕,一定是剛通過吏部考官吧?能不能給我講講吏部『資考授官事』?有沒有什麼陋規人情?能否指點我一二,可有能尋的門路?」
杜審言:……
我不是不給你講,是我當年在吏部考試時考官的頂頭上司,還就坐在這兒呢。
杜審言額頭上都冒汗了。
偏生只聽姜侯還笑道:「是啊,吏部考官有什麼『陋規人□□』,你就講一講。」
郭成雙在旁邊給他拼命倒酒:「是啊,杜少府,令姐都開口了,您就點撥我一二。」
杜審言:這是什麼人間疾苦。
*
杜審言正在六神無主中。
只聽大堂外又有人叩門而入,這回進來的是兩個身穿青色官服的人,進門就大大方方問道:「驛長在嗎?我們這裡有魚符,今夜要住一宿官驛。」
是女子之聲。
郭成雙有點愣住,杜審言也不由轉頭。
兩個女官顯然是見多了這種帶著些驚訝的注目。
所以她們才穿著官服進門,又一開始就說明自己有魚符。
此時其中一位聲音更大了一點:「我們是朝廷太醫署派往各州的女醫官。聽聞孫神醫正在廬山,特回過上峰,結伴前來請教的。」
把自己的來歷說的這般清楚明白,像是要給自己更多的底氣。
姜沃聞言含笑。
還是兩個很年輕的女醫官呢。
今夜,倒是很熱鬧。
第213章 微服下:吏的希望
夕陽沉入山後,天色已由黃昏轉入夜。
廬山官驛。
郭成雙也沒想到,小小廬山官驛,今日能入住兩批朝廷官員。
尤其還有兩位只聽說過,然從未親眼見過的女醫官。
但聽兩位女醫提起孫神醫來,就了然:「是,是,孫神醫前些日子從江州潯陽到了廬山下。」怪道這小小的三等官驛今日這麼熱鬧。
兩位女醫官聽到一個肯定的答復,也露出笑意道:「是,我們正是先去了潯陽,聽聞孫神醫已至廬山縣,這才又趕過來。天色晚了去拜見神醫不敬,就先打聽了官驛。」
聽說孫神醫確實在廬山下,就放心了。
姜沃聞言,倒是看了一眼郭成雙:兩位女醫官都是先到潯陽去撲了個空,郭成雙卻知道的清楚。
作為約孫神醫廬山下相會的人,姜沃笑道:「郭驛長消息很靈通啊。」
郭成雙依舊避諱去看女眷,只答道:「驛站,南來北往的驛夫都要停留,消息自然靈通。」又笑道:「何況我就是廬山縣本地人,說來幾十年前,這官驛起修時,家祖也曾出過銀米,我也是托賴祖宗的福氣,才做了驛長。」
姜沃頷首:是啊,這也是她格外要來一趟三等驛站的原因。
一二等驛站,多是在要緊官路,且會傳遞軍報、政令。當地州縣衙門自然也會派遣官員前去悉心照管。
但再往下的驛站就不同了。
畢竟貞觀頭幾年,國庫不夠豐盈,不足以支撐朝廷全額撥款同時修繕這麼多的驛站。朝上房杜二相也靈活得很,表示如果有富戶願意『為國修驛』,便可入驛為長。
故而,許多偏遠一點的驛站,多是州裡富強之家所修。
之後便順理成章做了驛長,子孫也可為胥吏。
姜沃這回離開長安前,給自己的幾項規劃任務裡,就有一條——將來如何更妥善安排人數眾多的胥吏體系。
其實在來到大唐之前,姜沃也分不太清『官』『吏』的區別,畢竟這兩個詞經常連起來用。
但回來的越久,尤其是在吏部待的越久,姜沃越體會到這兩個字的雲泥之別。
她臨走前調閱了吏部的數據,也跟狄仁傑認真談了一回。畢竟狄仁傑曾經扎扎實實去甘肅之地待了四年,有豐富的基層經驗——
至今歲,吏部在冊的入品文武官(包括一品到九品的散官),共一萬五千三百一十五員。
但大唐各道各州的胥吏,僅吏部所有統計的,就有二十五六萬![1]
狄仁傑雖沒待過吏部,但對這個數據也並不意外:「姜侯,是這樣的。且越是偏遠的州縣,官越少,吏越多。」
沒辦法,需要人干活啊!
卷如狄仁傑,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兒都干了。就比如,他不可能親自來看守這驛站。
兵部的官員坐在京城中決定,每多少裡設一個驛站,而哪些險要之地又需要加設驛站,這很重要。
但真正日日夜夜在看管著這驛站的胥吏,亦很重要!
狄仁傑就感慨道:「官員定策於廟堂之深,胥吏執於江湖之遠。」
真正維系著一個王朝運轉的,正是這些胥吏。
姜沃能想到此時長安城內,宰相重臣們正在制定賑災之策,但最後執行下去的依舊是胥吏。
然胥吏的地位卻比官員低許多,無朝廷固定俸祿,而是由當地州縣官員從地方財政撥給,晉升途經也少的可憐。
且這還是在大唐,胥吏還是能『做官』的,到了明清之時,甚至有規定『倡優、皂隸(衙門中小吏)、罪者子孫不能參加科舉。』!
直接把胥吏劃做了賤籍等同。
手裡有權,低位卻很低,且無朝廷俸祿,最要緊的是完全沒有上升途經——
姜沃帶入了一下,自然而然,許多胥吏的人生規劃就是盡可能的用手中的權力撈錢了。
故而明清之時,甚至到了一種『吏胥之害天下,不可枚舉。皇皇求利,以濟其私』的程度。[2]
而如今,胥吏之弊就初顯。
狄仁傑便道:「胥吏多為本鄉本土人,與當地縉紳耆舊盤根錯節,若是不通庶務科舉出身的世家子,一下子到了地方任官,起初連言語都不通的話,幾乎是所有政務只能委於當地胥吏。」
「有時候官員反而被胥吏所限制。」
**
廬山官驛中,姜沃還在回想與狄仁傑在京中的談話。
這邊郭成雙已經在招呼兩位女醫官也一起坐下:能多打聽到一點京城吏部的事兒總是好的嘛!
見到一門心思熱切考官的郭成雙,姜沃就不由想起,自前兩年就有官員提出:如今候選官(科舉出身與蔭封子弟)漸多,朝中官位有限。不如取消胥吏考官的資格。
此後以胥吏為一種『戶』,如軍戶一般,爹當了軍,子嗣繼續從軍。
當時姜沃還在吏部尚書任上,見此奏疏就駁回了。
今日她駁回此事之心更堅:她自進門起,就一直在觀察這處廬山官驛,已看出此驛長必是認真負責之人。
如郭成雙這種兢兢業業十五年如一日的胥吏,若是完全斷絕了上升途徑,會變成什麼樣呢?
或許他是個『品德高尚,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以奉獻為榮為己任,哪怕這輩子都是『低等胥吏』,也任勞任怨為國做事。
但……這概率應該會小到,明朝出了個海瑞這種幾率吧。
人都是有需求的,若是一份工作,從客觀的物質需求(俸祿),到高級的精神需求(社會地位),都不能滿足,憑什麼讓人兢兢業業工作?
只談『奉獻』,不談『回報』,這……不就是剝削加PUA嗎?
而胥吏處於這樣的『低位』,卻又掌握著真正的做事權,那在面對百姓之時會如何?
民間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是如此。
說到底還是百姓最苦。
姜沃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其實自唐以來,不是沒有人發現過『胥吏之害』的根源,比如王安石的變法裡,就曾主張過不要把胥吏隔絕在官員體系之外(得給人前途和希望)。
還要『役錢祿之』(讓人干活得給人發錢啊!),不要令其『惟以受賕為生』(別讓胥吏們過的,不勒索受賄就活不下去)。
當然,也不排除有的胥吏跟官員一樣,哪怕有足夠的俸祿,也會貪贓枉法。王安石變法裡還跟著『監管之策』。
姜沃轉著手裡的杯子:今日之後,她該回去好好研究下王安石變法了。
其變法因各種緣故未能成,但卻絕對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
兩位女醫官,一個爽快一個沉穩些。
此時已經取出魚符彼此通過姓名。
爽快些的姓黃,入宮為宮女前,家裡也沒有給她起名字,就是按排行叫做三娘。
後來考上女官後,要做官員的魚符,她就給自己起了一個:因是女醫官,她索性按照藥材給自己起了個名字,黃芪。
正好也對了她的姓氏。
據她所知,女醫官裡給自己起藥材名字,錄於魚符的人呢,著實不在少數。大概彼此都存著一樣的心思。
彼此見了名字都覺得親切,像是家人似的。
此時黃芪聽郭成雙總是打聽京城事,不由奇怪道:「郭驛長為何非要去長安城內考兵部的主事?我們聽說京官可難考了。」
「不如考當地州縣的主事,也是一樣從九品。」還能留在家鄉。
這不問還好,一問郭成雙就開始訴苦了。
「黃醫士,您跟我們這種胥吏考官不一樣,如何知道我們的難處?」
又指著杜審言道:「方才我還在問這位杜少府,京中吏部考官有沒有什麼陋規人情。」
「正是因為州縣中多有人情/事!原本『廬山縣錄事』這等九品官職,就該是我們這些流外官考的,偏生被本州刺史直接給了做候選官的舉子。」[3]
「我們這些『流外雜色胥吏』,實在是無本州縣官位可考!」
杜審言:啊,這。
他忍住不去看旁邊姜侯的臉色。
郭成雙訴苦過後,還對眼前幾人道:「諸位官員都是從京中出來的,若是將來回京,能在吏部官員們面前說上話,好歹替我們下面胥吏說句公道話才是。」
又有些憤懣道:「且這事兒也不是一兩回了。我們還想著,既然明年入京一回,甭管能不能考上京城兵部的官——也要試試去大理寺狀告。」
杜審言邊點頭邊心道:倒是用不著我回京替你陳情,也用不著你們入京告狀了……
他余光已經看到,方才姜侯一直在手裡轉著玩的杯子,放下了。
又聽姜侯轉向那兩位女醫官問道:「各地醫署也有這種情形嗎?」原本屬於流外的官職,卻被侵占。
京中有太醫署,各地也有官醫署。
這些女醫官到各地後,就在各地醫署當值。
只見兩個女醫官搖頭:「醫官不比這些州縣官,凡是讀書人都能做。醫官考的還是醫道。」且許多讀書人,也不願做大夫,覺得不夠清貴。
「但……」黃芪也不知為何,面對眼前這位身著胡服的女子,不自覺就把實話吐露出來。
「醫署的胥吏多是當地醫館出身之人。他們還未有官職,見我們為女子倒是從京中考上醫官,下派而來管著他們,自然多少有些不平之意。同為醫官,有時候我們說話胥吏就並不肯去辦,總要難為一下子。」
「唉,若是能由我們自己選女吏就好了。」
黃芪還道:「譬如方才我們進門時,郭驛長也罷,這位杜少府也罷,都少不了訝異。」
又對姜沃很不見外道:「唯有姐姐不驚訝,見了我們還似乎很欣喜。」
她就不免隨口念叨了一句:「可見,若是姐姐給我做女吏,必不會看人下菜碟,還要刁難我們女醫官幾回才罷休。」
杜審言原本捧著杯子做乖巧狀喝水,聞言差點嗆到:好家伙,你知道你在讓誰給你當女吏嗎?
姜沃笑眯眯道:「好啊。」
她前世當病人多了,其實可想當個醫院的院長或是主任了,如果在地方『官醫署』就職,多少不得算個衛健委的干部啊。
也算是錯位時空實現夢想了。
*
這一夜晚間。
姜沃鋪開了紙筆,在燈燭下給媚娘和曜初寫信。
寫這兢兢業業十五載,夢想就是考一個九品官的胥吏;寫這走出宮廷,從長安至江州,又從江州至廬山求學的女醫官;寫這大唐道路安然,出行皆有逆旅。
「做事的人應當被看見,也應當獲得相應的報酬。」
在這個廬山旁的官驛,一個溫柔的春日夜晚。
希望與憧憬,像是星辰一樣璀璨。
姜沃從窗口望出去,看到無邊無際的天空。
這大唐每一個生機勃勃,心懷希望的人,都讓她覺得,她更加真切地活著。
第214章 自要得隴望蜀
次日晨起,姜沃遠遠眺望著廬山。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後人多有考據,陶淵明便是躬耕在廬山下,悠然見南山,見的便是廬山。
「杜姐姐。」
姜沃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是頓了頓才反應過來這是叫自己。
黃芪已經換好了官服,看起來休息的不錯,精神抖擻中還帶著幾分激動:「今日就能見到孫神醫了!」
姜沃能理解,凡當世學醫之人,誰不盼著見到孫思邈呢?
女醫尤甚,畢竟孫神醫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在醫書裡單列婦科的大夫。
杜審言走出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黃芪醫官在問:「杜姐姐一家子也是要去拜會孫神醫的嗎?」
不然蜀地的官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姜沃含笑點頭。
黃芪作為大夫,出於職業習慣不由打量了一下眼前『杜姐姐』的氣色,進行了醫者的『望』病。
昨夜燈光下還看不太清,今日細瞧過後,黃芪很快轉頭問杜審言道:「是杜少府有什麼症候要尋孫神醫嗎?」
杜審言:……懂了,比起姜侯,我看起來更弱是吧。
見杜審言表情復雜,黃芪了然點點頭:想來是難言之隱,那就不好問了。
見黃芪這個表情,杜審言好想辯解一二,偏生姜侯又沒有暴露身份的意思,只好郁悶卡住。
*
早飯吃的是拌米粉與烙的外皮酥香的蘿蔔絲餅。
這是江州人最常見的早飯搭配。
這些年姜沃多在長安,吃的面食比較多,還是近來到了江南西道附近,米粉才漸多起來。
吃過米粉後,黃芪坐在大堂,等驛丁喂馬。
姜沃在旁,再次與黃芪閑聊起女醫官在太醫署的處境。
其實……無需問也能猜個大概。
她在朝上是什麼處境,女醫官在太醫署內處境估計就差不多,侵占了『旁人的利益』,自然要被排外的。
然這些年姜沃做的,也只有把她們送進去。比如給太醫署、城建署增加女官之位,但之後並不會挨個去幫她們站穩。
人只有自己想法子站穩,才不會在那雙手撤掉後,就再倒下去。
想來這個過程,少不了艱辛。
姜沃問起的時候,是做好了聽到一篇艱難訴苦准備的。
不過,大約是將要見孫神醫心情實在好,昨晚黃芪語氣裡『被刁難的不滿憤懣』都沒了,反而眼睛笑得彎彎的,在春日的清晨,像是帶著露水的小花。
「其實有時候想想,心中覺得也該知足了。」
「聽宮裡四十來歲的姑姑們說起,掖庭宮女能做正經醫官,二十年前,她們哪裡能想到?」
「我們是趕上有造化,二十年前,先有天後。」說到天後二字,黃芪還虔誠如拜佛一樣雙手合十念誦了兩聲,然後才繼續道:「聽姑姑們說,當時天後還是婕妤呢,掌六宮事時就下令,設掌教宮人的內教坊,讓宮女們都學著讀書識字。」
「先有天後設內教坊,再有姜相……」說到這兒黃芪還頓了下:「杜姐姐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家眷,從京城來,肯定也知道姜相吧?」
見『杜姐姐』點頭,黃芪更高興了,繼續往下說去:「十多年前,姜相入吏部後,就提出女醫可授內廷女官,領朝廷俸祿,外出可住官驛。」
「近些年更好,有晉陽公主上書,姜相在朝中說話,女醫從內廷官轉為太醫署官員了!」
黃芪看著自己身上的官服。
雖然從內官轉朝堂官,品級反而更低,只能由從九品做起,但這是不一樣的!
她們穿的是朝廷正經官服了。
京城官員都想要擺脫的最低等的『青衫』,她們也等了許多年才能穿上。
想到這兒黃芪不由道:「杜姐姐,人可能都是這樣的,難免得了隴就望蜀。」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青色官服:「昨晚我抱怨那一堆,落在多少人耳朵裡,可能都要罵我貪得無厭。」
「如旁人說,我們也該知足了,不該得隴望蜀……」
黃芪說完,卻聽眼前人道:「誰說不能『得隴望蜀』?若連望都不想望蜀,怎麼得蜀地?」
不必知足,也遠未到『知足』的地步。
黃芪先是一怔,隨即爽朗而笑:「是,為何不能『得隴望蜀』!」
隨後惋惜道:「杜姐姐這個脾氣實在該考個女官的!」
不知為何,黃芪聽眼前人說出這句話後,心底忽然就浮現出一事:「我考出來的前一年,還聽說了朝上一件大事:不知杜姐姐聽沒聽說過,平陽昭公主入凌煙閣之事?」
黃芪說完,又很快改口道:「不,現在應該稱昭武將軍了。」公主已經加封了雙謚和將軍位。
「那時朝上就有人指姜相有私心,是為了自己想入凌煙閣。」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了,黃芪眼瞳間反射的光芒越亮:「聽聞那時姜相在朝上就道:我為何不能入凌煙閣?」
黃芪聲音裡飽含遺憾:「真想親眼見見姜相說這句話的樣子啊!」
「說來不怕杜姐姐笑,我真是聽了這句話,才忽然明白,原來還可以這樣?」
原來天地間可以這樣!
姜相可以直接說,她想要入凌煙閣。
黃芪繼續道:「自那後,有很多不敢想的事兒,我都敢想了。」
「雖說我現在還是最低的從九品醫士,而太醫署也好尚藥局也好,升遷都難得很,多是家中世代為太醫署官職的大夫,才好往上升官。」
「但我卻也想著奔奉御去!」
都是女子,還都是掖庭長大的,姜相都能做宰相,想入凌煙閣了,她想當個尚藥局奉御,太醫署的醫令,豈不是很尋常的事兒?
故而黃芪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跟上峰告了假,特意從永州一路趕到江州想要向孫神醫求學。
畢竟她沒有家傳的醫道,也沒有長輩在太醫署護著,想往上走,當然得比旁人更用心些。
「我們這些掖庭出來的女醫官都說好了——如今我們都沒有家族長輩在太醫署幫扶著,只好彼此幫襯著。但將來甭管誰升上去了,便是那些年輕女醫官的長輩了。」
姜沃含笑聽著。
驛丁們喂完了馬,黃芪起身前還問道:「那杜姐姐跟我們一起走嗎?正可結伴而行。」
姜沃搖頭:「你們先走吧,來日孫神醫處見。」
她還要等一個客人——
滕王李元嬰。
**
姜沃在選中江南西道之前,已經將滕王之事先查了個清楚。
畢竟以滕王的名聲,是太好的『背鍋俠』了。
「若我是江南西道的士族,得知巡按使到了,會先告發滕王,並將許多罪名都推到滕王身上去。」姜沃臨行前還與媚娘如此笑道。
「然後坐山觀虎鬥,看看代天巡事的『巡按使』對上天子的親叔叔,到底如何。」
「當地士族官宦,也正好借此稱稱我的斤兩。」
如果這位姜侯真敢持尚方劍『斬』天子叔,而且還不被朝廷責罰,那沒的說,他們就夾住尾巴做人,直到恭送這位離開。
但如果她不敢按罪罰皇親,那不過是紙老虎,他們又有什麼可怕呢?
彼時姜沃就對媚娘道:「不過姐姐,雖還未見過本人,但我覺得,滕王不是個蠢人。」
說來滕王的名聲是差,而且很差,朝中甚至流傳著一句話:「寧向儋(海南儋州)崖(海南海口)為官,不侍滕王。」
這會子儋州海口都是標准的流放地,寧願去這些地方,也不給滕王府做官!有這種話流傳,可見滕王名聲多差了。
先帝年間,他就干過『驅趕百姓為樂』『專挑農忙時出去踐踏農田打獵』『拿彈弓打傷人』『把人埋在雪地裡』等種種惡行,被先帝屢屢斥責貶至蘇州,從都督變成了刺史。
到了當今登基,他依舊屢出畋游,頗為擾民。皇帝就把他邑戶及親事帳都給削了,貶到了洪州為刺史。
而他到了洪州(南昌)後,繼續斂財不止,勒索侮弄當地官人,建了大名鼎鼎滕王閣。
將滕王這些年罪狀一一看過來,姜沃之所以說他不是個蠢人,正是因為——
他這些年犯的事兒越來越輕了!
滕王李元嬰,高祖最幼之子,比當今皇帝還小一歲。雖名分為先帝的弟弟,但其實比二鳳皇帝許多兒子還小,先帝對這樣一個幼弟,能下死手嗎?除了李元嬰謀反,便實不能殺了他。
偏生李元嬰驕奢淫逸啥都干,就是不干正事,與當地官員將士多有衝突結仇,何談謀反。
於是除了貶他,先帝還真拿他沒轍。
到了當今登基,李元嬰輩分是漲了,但他的行為卻收斂了些:畢竟侄子做皇帝,跟哥哥做皇帝還不一樣的。尤其是這個侄子登基前幾年,就因謀反案干掉了一批宗親。
於是在皇帝出手,把李元嬰的食邑都給削了,並且給他賞賜過一車麻繩後,李元嬰的罪行就基本變成了『勒索官員斂財』這種經濟罪狀了。
而這幾年……
姜沃把按時間線整理的滕王罪名跟媚娘分享,笑道:「自二聖臨朝以來,這些年滕王的罪名,多半就只是些半夜非要開城門出去嬉游,親近倡優等事了。」
畢竟皇后代政嘛。
侄子都靠不住,那侄媳婦能靠住?
要真是罪名犯多了,只怕要涼涼。
由滕王這些年的『犯罪事實』來看,就知道不是個蠢人。
*
於是姜沃在進入江南西道之前,非常『體貼』令親衛給滕王送去了一封《匿名舉報信》。
裡面歷數滕王本身罪證,又另外加了幾條諸如『逼良為奴』『私蓄部曲』等罪名。
雖然世家還沒有開始誣陷滕王,但姜沃也不勞他們現編,而是直接自己代勞了。
而滕王在見此『匿名舉報』後,果不其然,向她發出了請見之信。
第215章 滕王的憂懼
「他們這些當官的,哪有好人啊!」
發出此等感慨的,並非什麼被欺壓的『良民百姓』,而是滕王李元嬰。
說來,這些年,滕王過的並不如以前恣意,尤其是近兩年甚至有些提心吊膽了。
從前,皇帝雖然又是下聖旨斥責,又是削他的食邑,但滕王不在乎:他可是皇帝親叔叔,只要不謀反,皇帝也不能打死他不是?
至於皇帝既然沒收他的食邑(工資),滕王也就學著『自力更生』,於當地繼續斂財,自官至民無不抱怨連天。
但這幾年情形不一樣了。
他被貶到洪州來,召集能工巧匠建了座新的滕王閣後,又傳到了侄子皇帝耳朵裡,然後滕王就喜提一封天子親筆警告信。
信的最後,皇帝寫著『……國有憲章,私恩難再。』
如果說這句話,還是只令滕王有點警惕,那麼另外一件事情,則讓滕王真有點提心吊膽了——
以滕王的年紀,跟他的兄長們幾乎都不太熟,倒是跟先帝的兒子們,他輩分上的侄子們年歲相當,很有幾個關系不錯的(一起驕奢淫逸的同好者)。
其中就有蔣王李惲。
這位是先帝第七子,當今皇帝李治的庶出兄長。
之前姜沃聽說的官場流傳語:『寧向儋崖為官,不侍滕王。』再往前推兩年,其實原句是『寧向儋崖為官,不侍滕蔣』。
這個蔣,就是蔣王李惲了。
能跟滕王並稱,可見這兩位的生活作風差不多。蔣王好斂財好造器,履歷也跟李元嬰相仿,從安州都督被貶到相州刺史。
也是依舊不改本色。
後來有一回,皇帝賜諸王彩緞,唯賜兩王麻繩諷刺他們貪財,這兩王,就還是滕王和蔣王。
足見二人貪財之名。
而這些年之所以沒有人再提起蔣王,是因為……蔣王已經死了!
兩年前,相州有官員入京告發蔣王欲謀反。帝驚怒,令御史與刑部官員到相州徹查。蔣王聞訊惶懼自盡。[1]
李元嬰聽了這個事件完整過程,如何敢不提心吊膽?
蔣王跟他是一類人,有沒有心思造反,他能不知道?京中二聖能不知道?
還叫人去查他的謀反。
尤其是李元嬰還看到京中信息來源上寫著『帝聞蔣王竟不待御史至相州,便畏罪自盡,悲感不已,下旨罷朝三日,灑淚於殿。』『更復下詔,欲減膳三日,百僚以聖躬難安苦苦相求,乃止。』
李元嬰當時的心聲便是:好家伙,干掉個哥哥,竟然還給自己放三天假?甚至連少吃兩道菜裝一裝都不干了,直接被群臣『勸止』了。
可見這皇帝侄子,已經黑心透了!
他可不要皇帝的眼淚汪汪和罷朝,他只要自己舒舒服服好好活著。
於是自蔣王畏罪自殺後,李元嬰著實收斂了許多。頂多無聊了違背下宵禁,半夜出城門去玩。
這若是在邊境重地,亂開城門萬一引來敵寇自是重罪。
但李元嬰心知自己處在江南西道,整個道的常備軍都不知道有沒有一萬,四面無夷狄,開個城門也無妨嘛!
於是起初聽聞京中有巡按使要巡察十道時,李元嬰還不當回事:他近來可沒犯錯。
至於之前的錯,在李元嬰看來,已經錢貨兩清——他犯錯了,也被貶官被削食邑了。
直到他接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
*
「果然官員沒一個好人!士族更是沒有好東西!」李元嬰當晚就幾乎沒怎麼睡著。
他揮舞著手裡的匿名舉報信,對王府的屬官道:「看看這罪名!逼良為奴、私蓄部曲……什麼都往我頭上扣!」
諸屬官也眉頭緊皺。
他們平時喜不喜歡滕王的作風是一回事,但巡按使到了(並且還有問罪之意),大家就是一條船上的人。
尤其是這些罪名都很重——
屬官還特意背了一下給滕王聽:「《永徽疏律》有記:掠良人為奴婢者,論罪當絞。掠良人為部曲者,也得流放三千裡。」*
所謂部曲,亦非良民,雖比完全屬於資產的奴婢高一等(若遇赦免,奴婢初赦可免為部曲),但也是作為家僕事主。
且「部曲」之名,原來自於漢代一種軍伍建制。
故而部曲其實可以當私兵用,算是士族的『私人武裝』。
這個罪名,對親王來說,就更致命了!
你一個皇族,私蓄『私人武裝』是想要干什麼?
因擔憂滕王仗著身份不怕這些律法,王府屬官還給滕王舉了個例子:先帝年間門,長沙郡公(屬官特意強調:這位是當年隨滕王您親爹高祖起兵的開國功臣),就因交通豪酋貪人為奴,當年論法判了當死。
多虧了開國功臣的身份加上當時他年紀已經七十歲了,才被免了死罪,但從自己到子孫,全部都被削成了庶人。
當時所掠之奴,也各得財而復百姓之身。
滕王聽完就火了:「還用你背這些古書?我自己沒長耳朵還是沒長眼睛?看不見前兩年蔣王事?」
屬官被噴的灰頭土臉。
滕王把匿名信拍在桌上:「但本王可不是蔣王,不等『御史』來就畏罪自盡。」何況這又不是什麼謀反罪,且到不了死的程度。
「便是代天巡牧的巡按使,本王也要先去跟她辯一辯!她總不能拿這一封無名無姓盡是誣告的狀子,就定我的罪。」
屬官張了張嘴,到底沒敢說出那句話:其實……除了幾條『私蓄部曲』等罪名,別的,都是您實實在在的罪名啊。
不用屬官說出口,滕王也看到了他的眼神。
這巡按使姜侯,據說是持尚方寶劍來的,想想京中剛剛攝政的侄媳婦:李元嬰覺得自己不光是頭疼,連著脖子疼了起來。
不行,這巡按使出巡,必是要功績,也必是要處置人的。
罪名就這麼多,她既然要功績,那就死別人,別死自己!
**
滕王自洪州至江州官驛後,還撲了個空。
彼時姜沃已經脫離大部隊往廬山官驛去了。
滕王見到的只有崔朝。
饒是滕王心中記掛著事兒,見了崔少卿後,也覺得賞心悅目憂思稍緩,還道:「崔郎風采不減當年啊。」
之前滕王回長安的時候,兩人也是見過的。
崔朝先請滕王將大半隨身親衛留在此處官驛,另安排數名巡按使隊伍中的親衛相隨,這才為滕王指明了去處。
滕王見此還抱怨了一句:「崔少卿也太小心了,哪怕我帶著親衛,難道還敢把持尚方劍的巡按使如何?」
崔朝嘆口氣:「我自知滕王不會如此。但……說不得有人就盼著滕王行此事,甚至是『栽贓』滕王行此事呢?」
「若只讓滕王帶自己人去見巡按使,但凡出點什麼岔子,豈非全是滕王之罪——這江南西道,不知有多少人盼著滕王與巡按使劍拔弩張,針尖麥芒鬧起來。」
滕王立刻想起了那封匿名舉報信,道:「有理有理,你們這邊多派些人!」可得證明我的清白!
然後迅速在心裡建立了一個新的底線:這姜侯千萬千萬不能在江南西道出事啊!
正如崔少卿所說,若是巡按使有個三長兩短,那些士族必要扣在他身上。
**
姜沃是正在與杜審言說著廬山『陶淵明故居』事時,被臉色煞白的郭成雙打斷的。
「杜少府,你快帶著家眷避一避吧!」
杜審言還挺喜歡這個郭驛長的。
他本是年少文人,也不太在意什麼官吏之別,直接以友論,給郭成雙倒了杯茶:「郭驛長何故如此?出了什麼事嗎?」
郭成雙哪怕臉色煞白驚慌失措中,也忙雙手接過這杯茶。
心裡更感動了:這杜少府真是個好人啊,不似尋常官員一般,拿下巴看他們這些胥吏。那更不能讓他們一家子倒霉了。
於是也顧不上喝茶,很快道:「方才有王府親衛前來通傳,說最多半個時辰,滕王就到了!」
滕王!
郭成雙當時一聽整個人就傻掉了。
這完全是想不到的飛來橫禍啊!滕王怎麼會忽然到他這種小地方來?!是為了偶然起興想要游覽廬山?還是來尋孫神醫?
不管為了什麼,他肯定是要倒霉的了!
哪怕他不在洪州,而是在江州,但都在江南西道且兩州毗鄰,郭成雙自是聽說過滕王的惡名,最喜勒索辱弄官員。
偏生他又是天子叔父,誰敢惹他?
姜沃見郭成雙這簡直像是見了鬼的樣子,心道:滕王這名聲啊。
見杜審言沒有什麼畏懼之色,郭成雙急得頓足道:「杜少府出門在外,必沒有帶多少銀錢吧?」
「你不知滕王脾性,洪州士族官員都是怨聲載道——他每年都借生辰之名,令官員送禮,勒索錢財。」
杜審言聽到這兒,出於書令史的謹慎,還不由問了一句:「滕王過生辰收禮,也算不得勒索吧。」
郭成雙苦笑道:「滕王若只過一次生辰就好了,他府上一年要過至少七八次生辰。」滕王過完王妃過,王妃過完王子過,反正一大家子呢,每年至少七八回。你不來就是不給滕王面子。
杜審言:……
「若送的禮不夠貴重,你就等著滕王尋你的麻煩吧!」
畢竟所有親王到各地,都掛著一個『都督』或是『刺史』的官職。雖本州庶務自有朝廷官員料理,這些親王許多只是掛名,但只要是名,就是名義上的上司,要找茬還是很容易的。
「杜少府快走吧。」
他這個驛長今日是免不了破財了。而且聽聞滕王目中無人,家人奴僕,亦仗勢侮弄官人,更何況是他這種胥吏。
尤其是杜少府還帶著容色出眾的女眷呢,若是滕王……
郭成雙都不敢往下想,會發生什麼。
*
而半個時辰後,郭成雙發現:他確實是不敢想,也完全想不到,會發生什麼!
大唐親王的車駕,是朱質朱蓋,朱旗旃。
明明是朱紅明麗之色,看在郭成雙眼裡,卻覺得毫無喜慶之意,簡直跟看到黑白無常的車駕差不多。
遙遙看到車駕之時,郭成雙就伏地,簡直是以一種等死的悲壯,等著接親王之駕。
朱蓋馬車上下來一人。
郭成雙伏地,余光只能看到衣擺,見衣擺和靴履上刺繡,就知這是滕王本人。
見滕王徑直向他走過來,郭成雙心都要跳出來了。
滕王走到他面前了!
就在郭成雙要叩首開口時,只見滕王完全沒停留,直接走了過去。
郭成雙:??
他並沒有疑惑太久,就聽滕王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溫和有禮道:「姜侯別來無恙?距離上回泰山封禪事後一別,也有五年了吧。」
之後語調一變,聽起來情真意切,甚至還帶了幾份委屈:「姜侯啊,有人誣陷本王!本王好生冤枉!」
一直在伏地瑟瑟發抖,迎接傳說中『驕縱逸游、好辱弄官人尤其是吏人』滕王的郭成雙,聽此言不由瞳孔地震。
忍不住霍然抬頭。
誰?滕王在跟誰說話?
姜侯?
郭驛長一片空白。
他並非沒聽說過京中有巡按使,代天巡牧,巡察天下十道。
但這種消息,就像是從前二十年聽聞京中立太子廢太子,又立太子一樣……與他太遠了。
遠的像是雲端之上的神仙鬥法。
巡按使自然也是如此。
在他心裡,代天巡牧的巡按使,自然要去天下大州大城,去見那些都督、刺史的大人物!
且巡按使之行伍剛至江南西道地界,許多耳目聰靈的世家尚不知,廬山下的郭驛長自然更不知——廬山縣內的事兒他盡知,外頭的事兒便難了。
故而郭成雙此時真是大腦一片空白。
空白到姜侯和滕王都進了大堂,他還在外面發怔,直到杜審言把他扶起來。
足足夠了一盞茶的時間門,郭成雙才覺得三魂六魄漸漸回到自己身體裡,然後開始回想昨夜,他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
想完後,面如土色——
應該這麼說,他,說了什麼該說的嗎?
一想到他當著巡按使的面,不停追問杜審言吏部考官的潛/規則,郭成雙整個人都搖搖欲墜起來。
杜審言繼續扶著他笑道:「來吧,郭驛長。你不是想去京中大理寺狀告嘛?這不,全都省了?直接說給我聽就是了。」
杜審言取出了早就准備好的紙筆:「那州縣侵占流外官職事,你再詳細說說。」
**
大堂內。
姜沃與滕王對坐,開門見山道:「滕王口稱冤枉,那這封告舉函上的罪名,都是假的?」
李元嬰搖頭:他來之前就想好了。
裡面許多罪名確實是他的,以他在江南西道的人緣,都不用姜侯特意調查,肯定有無數人忙著把他的罪證報上來——這封匿名告發信,估計只是開始。
於是滕王不准備推諉自己原有的罪名。
他准備從另一個方面說服這位掌尚方寶劍的巡按使!
「但我有一言,姜侯聽聽有無道理?」
「人人都道本王窮奢極欲,所到之處,皆起滕王閣。可一座滕王閣所費才多少?姜侯是掌過城建署的,難道不知一座樓閣之值?」
「那江南西道的世家,可是園囿擬上林,館第僭太極!」*
許多世家的園林,簡直建的不比唐初國庫空虛時修的太極宮差!
「他們又彈劾本王專挑農忙時出去踐踏農田打獵,可本王帶著十來個親衛,便是踐踏農田能踐踏多少?」
「然世家所侵占當地良田土地,卻是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裡!」*
滕王甚至越說越真情實感委屈起來:「我乃高祖親子,難道能去過苦日子?陛下削了我的食邑,我不敢去向陛下鬧,從士族那裡要點錢又怎麼了?姜侯可知,江南之地,多少世家金玉滿堂,妓妾溢房,商販千艘,腐谷萬庾?」*
「姜侯既然是代天巡事,便要論罪,也得分個輕重緩急吧。」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悠于 2023-11-6 12:09
第216章 先禮後兵
滕王這一番慷慨陳詞後,並未見對面巡按使有絲毫動容。
她依舊端坐在對面,好似一尊玉像。
那擲地有聲的一句『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就漸漸消散在空中。
而滕王在路上練習了很多遍的憤慨神色,也漸漸有點保持不住。
滕王:?
你好歹要有點反應吧!
他來之前想過姜侯的各種應答,方才那一番陳詞,也是想探一探姜侯的底細:這次她來,到底是朝廷要精准找他這個親王的茬,還是沒有什麼具體目標,只要撈點功績回去就行。
但他真沒想到,姜侯對他的憤慨和委屈,毫無反應。
就像……就像他去酒肆聽說書的時候,坐在台下看人說書的樣子。她神色平和專注,滕王甚至都開始懷疑,誒?我是漏了什麼沒說完嗎?
「姜侯?」滕王不得不出聲提醒她。
姜沃安然開口:「滕王方才用此典故是在提點於我,做巡按使要不畏權貴,不忌憚對方身份,我都記下了。」
滕王:等等,好像哪裡不太對。
他很快想起『豺狼當道,安問狐狸』這個來自《後漢書》的典故,講的正好也是『巡按使』——漢安元年,朝廷選派八位使者巡按各州郡,其余使者都奉詔坐上馬車走了,唯有一個叫張綱的,不但不走,還直接把自己車輪子就埋在京城外頭,說出了這句話。轉頭就開始彈劾朝中權傾朝野的大將軍梁冀等人。
「滕王。」
「說來,若按身份之貴重,若按處置後可警示天下人心……」
姜侯這一頓,滕王的感覺,從不對變成了不妙。
果然聽姜侯繼續道:「似乎滕王您這位天子皇叔,才是豺狼。尋常士族才是狐狸啊。」
滕王下意識想說:我不是,我沒有!
但很快又反應過來:我好像確實是——巡按使若要立威,那嚴懲一位天子親叔,自然比嚴懲『江南西道某州某家家主』更有震懾力!
滕王:告了半天狀,豺狼竟是我自己?
此時此刻,滕王只想把給他寫稿子的王府屬官拉過來打一頓!李元嬰甚至懷疑,這些屬官是不是想趁機干掉他,好換個官職?!
就在李元嬰好容易重新組織了語言要辯解後,又聽眼前姜侯恰到好處開口,聲音裡還帶著幾分笑意:「滕王莫急,故人敘舊一點玩笑話而已。」
「我來之前便知,正如滕王所說:以罪名論,滕王且算不得豺狼。」
滕王的話就全部卡在了肺管子裡。
這也是能玩笑的?這是我的身家性命好不好?!
至此,哪怕滕王自覺是有備而來,也覺得從情緒到節奏,全都被對方帶跑了。
他這只道行淺的狐狸,放棄了跟朝廷風雲裡走出來的真正狐狸,繼續打言語官司的試探之心。
滕王甚至帶了點自暴自棄道:「姜侯劃個道吧。」
姜沃笑眯眯:這才是談事的態度嘛!
她可是好心好意先給滕王送了『舉報信』(此時姜沃已經忘記了這封舉報信是自己偽造的),給了滕王做帶路黨的機會,
怎麼方才一見面,滕王還想用激將法兼道德綁架她呢?
滕王把自己比作狐狸,也挺像的,確實有幾分狡猾——方才自己若是順著他的話去說,可能就被他架住了,搞的不查清世家,都不好意思查他這個滕王了似的。
*
且說,聽姜侯說『知他不是豺狼』,滕王原本放心了一點,請姜侯劃個道。
然而很快又再次提起心來——
因姜侯接著說起:「滕王既然是擅射獵之人,自然知道,哪有嫌獵物多的呢?」
「別說豺狼和狐狸,既然出門一趟,有只兔子獐子也是不能錯過的。」
當道傷人的豺狼也要打,偷吃雞的狐狸也要抓來。
姜沃臨走之前就准備好了。
依舊是一事不煩二主,讓專業的來——請狄仁傑按照滕王的罪名,斷好了他的判罰。
姜沃此時含笑遞給滕王:「按滕王的罪行來說,也不嚴重,不過是廢除王位,自此為庶人而已。」
滕王眼珠子都瞪圓了:難道姜侯這回還真要趕盡殺絕?
**
「諸位覺得,姜侯出京後直奔江南西道來,究竟是為求醫,還是另有所圖?」
就在姜沃與滕王相見於廬山下這一日,洪州(南昌)的幾家頂尖士族也正在探討此事。
開口主持此議的是當地望族豫章羅氏,列席的也只有豫章塗氏、豫章章氏等四五家。
沒錯,雖說已經改朝換代,此地早就不叫豫章郡,而是大唐的洪州了,但這些世家,卻多半還是自稱『豫章某氏』,以示家族歷史悠久。
這幾家多半是漢代,最晚也是兩晉就進入了《氏族志》的世家。
其余隋唐時期才起來的官宦人家,在他們眼裡,是不配同列這次議會的。
而這幾家確實也是消息比旁人靈通,巡按使之伍進入江南西道地界沒兩日,他們就收到情報了。
甚至比江南西道幾處下州的刺史得知的還要早。
章氏家主並不太當回事:「以不變應萬變,先禮後兵就是了。」
巡按使……本朝雖還未有過,但這些年,洪州來來去去的朝臣可有不少了。
京中下派的官員到了當地,自然也有想整飭世家以圖功績的,他們之前怎麼應對過去的,這次照舊不就是了?
說來,世家是很清楚自己違背了什麼律法的——
正如滕王李元嬰說的那般:世家『田池布千裡』。需知大唐開國後,對官員能占據的田畝,是有明確標准的。甚至當今剛登基就發過《禁買賣百姓永業田》詔書。然士族這些年,還是通過各種手腕占據了遠超律法規定外的良田。
除了土地外,還有人口。因大唐有定規:官員的部曲、客女、奴婢等均不課戶(納稅服役)。
既然免了這些人的稅,當然要限制相應的名額!總不能一個官員占據一萬個『奴婢』,就都不納稅,那國家找誰收錢去?
因此國家是有明確規定的『雖王公之家,不得過二十人。其職事官。一品不得過十二人,二品不得過十人……』[1]
自然,這些數目很難得到保障。但京中官員在天子眼皮底下,長安城中還就戳著御史台,多少還是有所收斂的。
然出了京城,就不是這回事了。各地士族之家,僮僕成林,閉門為市……這都不是誇張的形容詞,而是客觀的描述。
若認真查起來,這些當然條條都是大罪。
然士族們也並不緊張:既然認真查起來是大罪,那就別認真查不就是了?
正如章家家主所說,這些年都是如此:先禮後兵。先賄賂,再動手。
招數不怕老,好用就行。這些年從京城來的官員,一任一任的,不都敗在這『先禮後兵』之下了?
「我倒覺得,咱們不必緊張。」說這話的羅氏家主,是屬於京城有人的。
他在幾人的注目中,帶著上頭有人的自豪加自負,爆出了一個京城中朝局內幕:「姜侯此番離朝不尋常。她原本距離尚書左僕射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卻忽然做了什麼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你們不奇怪?」
「才不是什麼病歸,據說啊……」
羅家主還賣了個關子才道:「是與東宮猜忌有關。據說姜侯為相時,與周王李顯走的太近了,又屢與東宮屬臣政見不和,這才丟了宰相之位,換了巡按使——故而姜侯此番離京,還真未必肯認真巡察。」
這擱誰身上,被貶官了還使勁干活得罪人啊?設身處地,他們是不干的。
還不如出來旅旅游散散心。
「如此就好,那就照舊准備『禮』吧。」
「只是巡按使身份特殊,代天巡牧,比之過去的官員,可要備的更厚些。」
世家所說的『禮』,並非是禮物財物之意,而是全方位的『禮』——
是人就逃不過功名利祿、酒色財氣這些誘惑。
都准備上,總有一款是姜侯喜歡的。
在他們看來:姜侯也不是出身世家豪門,又在京城中天子眼皮底下數十年,必是沒法盡情享樂的,如今讓姜侯感受一下紙醉金迷,大家你好我好就過去了。
於是羅家家主如過去多次一般,熟練主持道:「按舊例,這種時候了,大家都不要藏私吝嗇,各色古玩古籍、珍本字畫都先備好。再有,誰家近來有新買的顏色出眾的倡優姬妾?」
「等等。」塗家家主打斷道:「這優伶姬妾,怎麼送?」
眾人一怔。
是啊,他們一般都是財色一起送。在大唐,官員之間門彼此贈送妾室,都是很常見的事情,也是官場人情的一種了。
畢竟許多官員出身很好,根本不缺財,也不缺名,未必看得上他們的供奉。
然而美人關,卻是難過——參考董卓可知,對呂布舍得金銀珠寶,也舍得赤兔馬,但是就舍不得美人。
但姜侯這個,怎麼辦呢?
塗氏家主想了想道:「如果真要送,就去選些少年郎……」
還未說完,就被羅家家主打斷:「方才是我說順嘴了,什麼倡優之流,就免了吧。」
頓了頓,到底沒把話說死:「或者不要隨意選幾個平頭正臉的就送去,那必是不成的——我到過京城,是見過姜侯夫君的,實在是驚為天人。」
又特意加了一句:「且是崔氏子出身。」
凡是士族,沒有不慕崔盧的。
別看這幾家在洪州是名門,但在《氏族志》上,距離『崔盧鄭王』又差遠了。
因此羅家主此言一出,幾人又不免將當年崔朝分宗事拿出來說一遍。
說來他們是有幾分相信傳聞中,當年姜侯仗勢逼人強迫崔氏分宗的。否則……以他們的腦回路,實在很難理解,會有人舍得崔氏子的身份。
很快,話題歪樓到崔家,以及世家子的容采上去了。
依舊是塗家家主,很有事業心的把話題拉回來:「咱們還是先論完巡按使之事吧。」
因方才一直在議論姜侯夫妻,塗家主很自然道:「如羅公所言,若是姜侯很看重自家夫君的話,那給崔少卿送兩個美人,讓他說幾句好話……」他還未說完,就在大家『你是不是傻』的眼神中閉嘴了。
是他傻了。
塗家主迅速改口:「那給崔少卿送些珍玩字畫總是可以的。」
這個得到了眾人一致點頭贊同,又帶著對崔盧的仰慕之意道:「既然給崔氏子送珍玩,可得好好挑挑,尋常之物他必是看不上的。」
討論過一陣子後,方才一直沒怎麼開口的翟氏家主謹慎問道:「姜侯在吏部為官時,多有清名。若這次她真要於江南西道整頓『隱戶』『永田』等事,又該如何?」
這些可是他們家族的根基,子孫後代氏族綿延的產業,必不能坐以待斃的!
從姜侯這些年的作風看,對世家可不甚友好啊。
羅家主頷首道:「若是先禮不行,就只好『兵』了——滕王所犯事之多,惡名遠揚,洪州從官至民皆不勝其擾,姜侯難道不管?」
士族做事有個特點,要臉:比如逼良為奴或是買賣永田,士族才不會去大街上搶人掠地,明著違背唐律。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很有手腕的逼良民『破產』,再買為奴婢,有時候還得對方求著自己買才行。
但滕王就不一樣了,這位囂張跋扈慣了,從前根本不聽勸。
羅氏家主笑道:「之前滕王府有一個錄事參軍,因勸滕王不要夜裡開合城門,被滕王拿鞭子抽了。這位參軍就連官職都不要了,憤而解官——如此忠義之士,我就將他留下來了。」
「若是姜侯要公事公辦,我就將此人送與姜侯。」
滕王的罪證可是一大把,人證物證都不缺。
但,他們的罪狀卻很難找證據!
姜侯不過帶幾十個親衛出巡,哪怕有當地州府的官員協從,短時間門內只怕也難查出什麼具體罪證來。
**
廬山官驛。
滕王看到大理寺『按罪罰為庶人』的公文,眼睛瞪的溜圓:「姜侯真要如此趕盡殺絕?」
姜沃拿出了另一份公文放在案上。
「何談趕盡殺絕?只是滕王之過,依著律法便是如此。」
「然天後攝政,於宗親有厚待之心。所以我特意為滕王准備了一份《減罪條例》。」
姜沃笑眯眯說著『天後厚待李氏宗親』這種話,一點兒也不覺得虧心。
在姜沃原本的家鄉,有『檢舉重大犯罪,可以算是立功減刑』的條例。
大唐也有『戴罪立功』這一說。
「滕王在洪州多年,所知士族之罪名,尤其是罪證必然不少吧。」
方才滕王只說了罪名,證據可是一點兒沒交代。
她去挨個查當地士族名門?
不,太慢了。
一來,姜沃沒准備在江南西道待多久。
二來,她去查的難度一定很大:她能夠微服到驛站,總不能微服到當地世家豪族家中去吧?
而那些奴婢、部曲,生死系與人手,也不可能告發『主人』。
姜沃打的就是時間門差。
她人在江州,卻要通過滕王,先整治洪州!
*
而滕王這個人實在不蠢,甚至還有點狡猾。沒有胡蘿蔔加大棒,他是不會當『引路黨』的。
畢竟,這不是從前的『勒索錢財』式的得罪官員。滕王很明白,一旦開始檢舉『隱戶』等大罪,就是把當地世家往死裡得罪啊。
滕王望著《減罪條例》,想了片刻:「姜侯,我在洪州待了十多年了,你想要的罪證,我知道的可以告訴你。但等姜侯離開江南西道時,我能不能也換個地方?」
姜沃:誒?這還無師自通了證人保護條例呢。
她頷首應下:「若滕王據實以告,斬獲頗豐,此請天後自會應下。」
「但換了封地後,滕王如果依舊要做狐狸……」
滕王郁悶道:「我又不傻。」
這當狐狸的滋味也太難受了!他准備干完這一票,就點一點王府的資產,好好養老了。
只是……
李元嬰忽然認真問道:「姜侯,你折騰著查一回有什麼用呢?你走了一切只怕還是照舊。」
姜沃望著眼前發問的滕王。
不,滕王只是第一步。
她還為此准備了兩道大菜。
第217章 第二道菜
廬山驛站。
姜沃與滕王談完後沒多久,巡按使的車隊也就到了此處驛站。
郭成雙的不真實感,在看到巡按使馬車之時,終於消失掉了。
因掌驛站,他對各種車輿之制很是了解:與官袍一樣,什麼品級(爵位)的官員坐什麼車,是不能僭越的。
巡按使代天巡牧,用的便是特賜的像飾朱輪車。
回想他這一天過的,簡直是如夢似幻。
而在姜侯登上馬車時,郭成雙忍不住拉住最熟悉的杜審言道:「這,這滕王……」
姜侯都准備走了,怎麼滕王沒走啊!
杜審言安慰道:「無事,滕王只是借你的地方寫一寫公文。」
姜沃是把滕王留下來寫『狀紙』,巡按使大半隊伍也留下來陪同,而姜沃則帶著家裡人先去拜見孫神醫。
太平還特意進去跟滕王道別。
見滕王正在痛苦面具寫字,就感同身受道:「滕王叔爺也要做功課啊?那好好寫吧。」
滕王聞言更痛苦:果然是黑心侄子和侄媳婦生出來的公主,也不是什麼乖孩子!
雖說腹內是如此腹誹,然滕王,明明比太平親爹還小一歲的滕王,還是努力擠出來一個『爺爺輩』的慈祥笑容,悄悄自袖中取出一對特意帶來的上好紅寶釵送給太平。
然後小聲道:「好孩子,這件好東西送你——等你回長安後,在你父皇母後跟前兒多說點叔爺爺的好話如何?」
說來,這對紅寶釵,是以滕王的身份見識和多年斂財經驗,遍尋了庫房後,尋出來最好的一對。
確實是罕見的珍寶,哪怕放到宮裡去,也絕不遜色。
毫不誇張的說,滕王方一打開匣子,屋中都亮堂了一下,寶光浮動。
這原本是滕王做了兩手准備:若姜侯這回巡察不較真,能通融一二,就送給她。但滕王今日一見,就知道這禮不用送了,送也白送。
還不如老老實實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好用『戴罪立功』之條例保住自己的爵位和王府。
滕王毫不懷疑,若他再打馬虎眼,姜侯真能上書回京——估計他那病弱但黑心的侄子,還有那把自家兄弟姊妹都流放邊境的侄媳婦,削他肯定不會手軟的。
但意外之喜是帝後的幼女竟然也隨行,滕王就准備走一下孩子路線。
太平本就喜歡明麗之物,見這一對紅寶釵,痛痛快快就收下了,清脆道謝:「長者賜,不敢辭。」
滕王還未及欣慰,就見小姑娘轉身活潑潑跑走了,邊出門還邊道:「姨母看,滕王叔爺給我送重禮了!」
滕王:……
你還我!
果然很快姜侯就走進門:「滕王多寫兩條吧——賄賂巡按使,又是一罪。」
**
姜沃在廬山下的星子鎮見到了孫神醫。
廬山所占之地其實很大,直到現代,作為景區開發出來的廬山都只占少部分,山上山下都有村落聚集,山下更有幾處小鎮。
姜沃見到孫思邈的時候,不出意外也見到了黃芪。
說來,在孫神醫笑稱道:「小姜來了。」時,黃芪的想法是,哦,原來杜姐姐名姜,而且看起來跟孫神醫很熟悉……
直到隨行孫神醫的盧司馬上前稱了一聲『姜侯』,黃芪才體會到了跟郭成雙一樣的『瞳孔地震』。
誰?誰?
不過比起郭成雙,黃芪除了震動外,還深深體會到了『社死』二字。
因姜侯進門前,還笑眯眯對她道:「你不是想聽我親口說『欲上凌煙閣』嗎?」
黃芪臉紅的像是要滴血。
直到孫神醫與姜侯進門後,她才思緒逐漸回來,開始像郭成雙一樣回想,自己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
而回想到她還說起讓姜侯給她『做女吏』時,黃芪在滿院藥香中抱頭蹲了下來。
*
而見到盧照鄰後,姜沃再次感受到了初唐四傑全圖鑒的圓滿感。
都不用等滕王閣了,可以先登廬山,廬山詩寫起來。
在這星子鎮上,看廬山更清晰了。
姜沃從開著的窗戶望出去,遠見廬山:若說廬山詩中,她最熟悉的,還是李白那首『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
姜沃便是在飛流直下的廬山瀑布前,與婉兒講起了一位帝王的政令。也是她接下來要端給江南西道世家的『大菜』之一——
漢武帝的『告緡令』。
若要說明何為『告緡令』,不得不先說一說它前一道政策『算緡令』。
漢武帝時,因屢征匈奴國庫有虛,為充實國庫,武帝看上了富商大賈,准備宰一波肥羊弄點錢。
說來,先禮後兵這一招,誰都會用,包括漢武帝劉徹。
漢武帝開始也是想『禮』一波的:他帶頭捐出了自己的少府(小金庫),然後期待著這些掌握大量財富的商賈,能主動為國捐一波軍費。
然而,毫無動靜。
白捐了自己私房錢的漢武帝:好的,朕的敬酒不吃,那就吃罰酒吧。
很快,在桑弘羊和張湯的一並籌劃下,漢武帝出台了『算緡令』,商人每兩千文中要交一百二十文的稅(因漢代一百二十文是一算,故名『算緡令』)。
不但銀錢要交百分之六的稅,而且商戶家的車、船也都要抽稅。
百分之六的稅率,其實並不高。但人性多半如此:如果一開始,只拿到百分之九十四的錢,其實也就算了。
但如果錢已經百分百到了自己手裡,再交出去百分之六,尤其是按財富總數來說,百分之六又是一筆不小的款項,那很多人就不舍得了。
正如此時世家。
對他們來說,哪怕心知肚明是違背律法的。但這些土地已經侵占到手了,再讓他們主動吐出來,就不舍得了。
*
說來利益真是世界上最實在的東西,什麼禮法、道理、大義,甚至律法,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往往只有少數人把持得住,會遵守。
因此哪怕是漢武帝之皇威,在出台了算緡令後,一開始也並未收到多少銀錢:畢竟漢代也沒什麼透明的收入記錄系統,都靠商戶自己報收入交稅。因此,富商們多『藏匿其財』,不肯按數交錢。
藏匿真實錢財數目,不肯主動交百分之六是吧?
於是在算緡令之後,漢武帝很快跟上了『告緡令』——鼓勵揭發,如果被揭發了『隱藏財產』的富戶,就直接沒收全部家產,還分給告發的人一半!
人民群眾的力量是偉大的,何況還有巨額獎勵。
於是很快,隱匿錢財的富商巨賈之家,均被告發,效果斐然:「得民財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余頃……」[1]
針對世家量身定做一版告緡令。這就是姜沃給他們准備的第二道大菜——比起來,滕王只屬於標志性前菜。
只有滕王先站出來揭發幾家,才會有人敢於繼續揭發:有了帶頭的,就不怕沒有後來者。
不過,姜沃今日要教給婉兒的,並非是她早就學過的漢武帝政令之一,而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
「婉兒已經讀過《史記·平准書》,覺得告緡令如何?」
婉兒認真想了想,先將告緡令使國庫充盈等看得見的好處說出來,之後又道其弊:「可亦如司馬公所言,自此後,民多以舉告得財易,『不事畜藏之產業』。」[1]
確實,告緡令也自有其弊端:檢舉旁人得錢多麼容易,且若是自家辛苦積攢錢財,還怕被人舉告了呢,還不如直接躺平。
因而明明是為了更好的稅收而施行的政令,但長遠來看,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國家的經濟和稅收。
告緡令就如同藥。
是藥三分毒,且人也不能長久的拿藥當飯吃。
於是施行數年後,武帝也終究廢除了告緡令。
*
姜沃取出一枚常用來起卦的錢幣,放在婉兒手上,給她看,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
在如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前,姜沃很認真對她的弟子道:「婉兒,世上沒有一勞永逸之政令,告緡令在武帝當年合用,可解燃眉之急。」充盈了國庫,解決了當時『官府大空』的窘迫,更為抗匈奴提供了銀錢保障。
「今日師父或許也要拿來用一用。」通過旁人的檢舉告發,令世家好生放放血,畢竟指望他們自覺自願交出侵占的土地是不可能了。
「但有立竿見影之效,並不代表就是百世不易之法。」
正如婉兒說的,告緡令亦留下了弊端。
姜沃鄭重道:「所以婉兒,不要害怕改變。尤其是不要害怕改變師父的決定。」
姜沃看著眼前的孩子:她相信,將來婉兒也會立在朝堂之上。
自己應該是她的引路人,而不該是阻礙。
師徒名分,有時候天然帶著一種禮法道義的壓制,就像皇帝剛登基時,被人各種以『先帝』諫言,請其無改父之道。
或許將來,也會有人用她來針對婉兒。
姜沃希望,自己不是束縛住婉兒的人。
「婉兒,如果將來,你能改變今時今日師父的各種條例形策,我會很高興的。」
俗話說得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間過去,連滄海都會變為桑田,何況是人世之變。
許多當年推出時大有裨益的政令,或許會逐漸變成陳規陋習。
就像科舉制,從隋唐打破世家壟斷官職選拔人才,到後來的固化,學子們多閉門學經史子集,世事不通。
永樂大帝甚至直接開罵過科舉官員大部分是蠢貨:「歲貢中愚不肖者十率七八!古事不通,道理不明,此可任安民之寄?」[2]
姜沃終於對婉兒說出了那句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婉兒,師父只能按如今世事,來定今時今日之計。將來的事,交給婉兒好不好?」
不要害怕改變,不要宥於先人之言。
這才是她想教給婉兒的,遠比『告緡令』這項政令,甚至比她此番整飭世家更重要的一課。
第218章 第三道菜
水聲隆隆,但不掩師父聲音之清。
於婉兒來說,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瀑布,如銀練垂空,飛珠玉濺,震人心魄。
也是第一回 ,師父不但正面告訴她,將來的事兒要交給她,還牽著她的手告訴她要如何做。
兩人站在瀑布旁的大石上,能感受到涼涼的水珠,時不時被風吹散,拂在面上。
婉兒仰頭望著瀑布,也望著握著她手的師父。
師父臨瀑而立,風吹動她的衣擺,神色像是懷念起了許多人與事。
蒼碧山巒、雪練瀑布、天際雲海與身邊的親人,這一幕,在婉兒眼中深深印下。
以至於很多年後,她閉上眼睛還能清晰想起這一日。
*
講完告緡令,姜沃牽著婉兒的手來到瀑布旁的亭中。
廬山上的瀑布有好幾處,姜沃也不太確定李白看過的究竟是哪一處,她就在遇到的第一處瀑布處停了下來。
瀑布旁的亭子很古樸,顯然有些年頭了。
不但外頭的匾額已經看不清字跡,連裡頭的石桌石凳都已經磨的看不太清紋路了。
此時桌旁,崔朝正看著太平在寫《望廬山瀑布》。
聽到腳步聲,原本就不太專心的太平抬起頭來道:「姨母,怎麼只有我寫,婉兒不寫?」怎麼姨母就帶著婉兒玩去了,自己就被姨父看著寫命題詩?
姜沃笑眯眯道:「誰說婉兒不寫?」
「這不先給令月一段時間——那你們正好差不多一起寫完。」
*
這一日,姜沃並沒有與書令史們一起登廬山。
只有她與崔朝兩個人,帶了兩個孩子,如最尋常的四口之家一般游覽廬山。
不過,據說他們非常四加一(初唐四傑加杜審言),也一起結伴走另一條路游廬山去了。
想必會有不少廬山詩作出來。
因還帶了兩個孩子,姜沃與崔朝也沒有選什麼新奇的道路,而是根據當地居民的推薦,選了一條最多人游覽的,鋪著石階的平緩上山路。
也不為攀登的多高,看多少奇絕風景,就是信步走一走。
太平與婉兒走在前頭。他們兩人跟在後面,還能時時看著孩子們。
姜沃就見明明是一條平緩的石階路,愣是被太平走出了泰山挑山工的『之』字行走法——人家是為了省力,太平純粹是精力旺盛。
「你要累了就歇一歇。」崔朝還記得姜沃之前吐血後,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很艱難的樣子。
姜沃側首而笑,回道:「無事,昨日孫神醫都把過脈了,說我恢復如常,也沒有什麼病根,你也該放心了。」
確實是親眼看到孫神醫扶脈,聽孫神醫親口說出『無礙』兩字,崔朝才算放心。
他又想起已經默寫完罪狀的滕王,問道:「你預備在廬山再住幾日?」
姜沃頷首:「是。」
她伸出手,豎起三根手指,一個個數過去:「第一步,洪州刺史滕王告諸世家『逼良為奴』『私占永田』事。」
算是一個起點,讓當地官府、世家、百姓皆知朝廷有巡按使至此,並且是真的要查『田畝』和『戶籍』事。
「第二步,發『告田令』。」充分發動人民群眾,甚至是世家內部矛盾的作用,獲取罪證。
因滕王到底是外人。
正如現代許多『抽屜合同』一般,做的表面很干淨合理,除非內部人員願意舉報,否則從外查,根本無從查起。
而大唐的『逼良為奴』,雖是違背律法的,但此時也有情形,是可以合法買良為奴的:就像之前姜沃帶著曜初遇到的那家農戶——天災人禍之時,許多百姓要給兒女找生路,是真的自願賣兒賣女,在衙署的見證下,是可以合法買下的。
姜沃想,以世家跟當地衙署的關系,這些『合法』手續應當挺齊全的。
哪怕她是巡按使,若無罪證,也不能直接就上門去抄人家。
說來,姜沃忽然想起,她前世所在的『大美麗國』也有類似的條例:舉報偷稅漏稅的群眾,在提供了有效的證據後,可得到百分之三十追回款的獎勵金額。
而種花家也出台過《檢舉納稅違法行為的獎勵》。
古人早已總結過這樸素的道理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這是前兩步。」姜沃邊走邊道:「倒是這第三步……」
得知罪證後,如何處置才是最要緊的,也就是姜沃准備的第三步。但這一步,還真不是她自己就能做到的:「我得先跟天後飛表奏事,將此事最後敲定一下。」
崔朝安靜聽她講完,見陽光穿過春日的林木枝葉,映在她面容上。
心中有點無奈:這些年來,她似乎每一天都在考慮類似的問題。原以為這回出門,起碼是在孫神醫這裡,她能先歇一歇養一養多年耗費的心血。
結果竟然是還未見到孫神醫,她就已經在謀劃這種復雜的一環扣一環的,打壓世家的計劃。
崔朝等姜沃說完,並沒有如往日一般,接著她的話與她討論政事。
而是抬手,將她方才還在挨個數政令的手握於掌心:「就今日,只閑游廬山如何?」
姜沃微微一怔。
隨後也笑了:「好。」
浮生半日閑,這一日,可以不做宰相,不做巡按使,只做閑游廬山的觀光人。
*
黃昏後,他們也並未下山。
而是就住在大約海拔一千米左右,廬山之上的一處小小的鎮子裡。
因廬山是名山,故而此處小鎮並不閉塞,裡頭的居民見多了來來往往的外人,看到這種尋常四口之家的旅客配置一點也不意外。
便是有人多打量一番,也是因為這一家子容貌實在出眾。
安置完兩個孩子後,姜沃與崔朝在院中並肩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姜沃如之前很多年一樣,給崔朝指天上的星辰,教他辨認。
在山間望星,銀河愈發清澈。
崔朝便問她:「今日看了瀑布,明日你想看什麼?」
姜沃望著天空。
其實她在來廬山之前,最想看的風景是廬山仙人洞——
如果說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是她最熟悉的廬山詩詞,那麼她最喜歡的廬山詩詞,還是偉人的那首《七絕》,題的正是廬山仙人洞。
「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1]
無限風光在險峰!
這首詩成於1961年,彼時正是種花家內憂外患之際,自然災害與外在封鎖並存。
而廬山會議後,有了這首詩。
何等從容與氣魄。
姜沃前世初次讀到這首詩就被震撼到了,格外想來廬山,可惜身體難以支撐她走遍名山大川。此番既然到了廬山,在她計劃中自然要看仙人洞。
親眼看一看險峰之上的無限風光。
不過今日來到廬山之上的小鎮,姜沃已經問了不少當地人,他們卻都表示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廬山上關於仙人的傳說也有,但還真沒有一個明確的仙人洞。
姜沃問之不得後,忽然有點明悟——難道是,此時還沒有命名。
她去系統裡問一下小愛同學,她記得之前小愛就跟她講過什麼關於玻璃的有趣小科普。
果然,小愛同學回答她:仙人洞,是傳說中呂洞賓修煉成仙之所,故有此名。
而此時,呂洞賓還沒有出生。
*
次日晨起,姜沃很早就起來了。
廬山上霧色蒙蒙,像是一處秘境。
姜沃獨自走在這霧氣裡,就像她自己,是穿過了茫茫的時間與史冊來到了這裡。
連她曾經耳熟能詳的仙人傳說,在這裡,都還是要過幾百年才能出現的後人。
直到太陽升起,霧氣散去,照亮了她眼前的層巒疊嶂,山河無邊。
此時她的心情,與以往都不同。
姜沃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在這樣的心緒中,想著她要寫給媚娘的信——
也就是她送給江南西道世家的最後一道大菜。
也不准確,應該是送給這大唐十道中,無數違律侵占田地的士族名門,一場持久的盛宴。
這道政令,同樣來自一位很出名的皇帝。
也算是一個……不,半個明君。
李隆基。
姜沃擬定的第三步,正是開元年間的政令——檢田括戶。
唐玄宗之時,大唐已經開國百年,土地兼並越發嚴重,也多有失去土地破產的百姓變成流民流戶。
連當朝宰相都毫不避諱說出『多見世家、勛貴、朝臣廣占良田』等言辭。可見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像,大大影響到了國家的稅賦根基。
在這種情況下,唐玄宗李隆基頒《置勸農使詔》,開始施行檢田括戶—
—他在天下十道設置了『勸農使』和『勸農判官』,來釐清土地人口,凡是違背律法占據的土地,收歸國有,重新分配給失田畝的百姓。
檢田括戶後,『諸道括得客戶凡八十余萬,田亦稱是』,國庫大大豐盈。[2]
開元盛世,亦少不得『檢田括戶』之功。
這一封信,姜沃是寫給媚娘,也是寫給自己。
檢田括戶這件事,開始就並不容易,要長久堅持下去更難。
開元年間的李隆基堅持了十多年,在這期間,時時小心調整方向『留心時政,革去弊訛』。
他曾締造一個盛世。
然而後來,或許是累了,或許是覺得已經盛世安穩。終究是變成了『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的帝王。
那她們呢,又能堅持多久?
如今天後剛剛攝政。
她與媚娘才至不惑之年。
曜初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太平和婉兒更小。
在這廬山之上,在這亂雲飛渡的險峰之上。
姜沃坐在一塊山石上,看完了一場日出。
她比從前任何一刻都明晰:大道遠而難遵,無論前路何其折遠,她會陪她的君王,堅持走到最後。
第219章 裴行儉難熬的一天
長安城。
吏部。
裴炎進入屋中時,差點以為裴尚書並不在屋中。
直到裴行儉從堆的足有半人高的各色竹牘、公文、奏疏後面坐直了,露出臉來,裴炎才忙上前行禮道:「裴尚書。」
「是子隆啊,又有什麼事嗎?」
裴炎,字子隆。
聽裴行儉這語調堪稱蒼涼的『又有什麼事』的發問,裴炎心底都不由升起一股同情:尚書的日子不好過啊。
近來朝堂上唯有兩件大事:王中書令總任的備災賑災事;劉左僕射總任的整頓京城軍伍事。
但甭管這兩件事誰是一把手,二把手都是吏部尚書裴行儉。
裴行儉真是蠟燭兩頭燒。
而且是冰火兩重天的兩頭燒——
王神玉的行事向來只攬總,頂多任命到各部門負責人那一步。
比如王神玉將這回賑災事的【監察諸官與胥吏】之任,交給狄仁傑後,他就不會再去抓下面的細節了:甭管狄仁傑想用什麼方法,要用什麼人,他統統都不管,他只查結果。
王神玉是抓大放小了,但問題是,『小』也是需要人抓的。
這個人就是裴行儉:因狄仁傑甭管要用什麼人,或者監察到官員有瀆職貪墨等事,都是需要上報吏部的。
以點看面,大理寺如此,各署衙都是如此,故而裴行儉每日都要接到雪花狀的公文。
而他每每想將『賑災事』的人事任命這種重要工作,轉交給王神玉的時候,王神玉都會語重心長道:「守約啊,咱們從前多年在吏部共事,我難道信不過你嗎?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裴行儉:求求了,你別信我。
*
而與王神玉相應的——就是在京兆之地,負責整飭南衙北衙軍伍,雷厲風行凡事親力親為的劉仁軌。
劉仁軌領此重任後,第一件事就是整訓軍中諸將領,他很嚴格的按照他的標准把上千帶品級的武官全部篩了一遍。
對於身負拱衛京畿重任的領兵將領,劉仁軌第一要求的就是身體素質,只選身高六尺以上軀體雄偉驍壯者。不但要求客觀外貌『驍壯』,還要求體力。甚至具體到能翹關(舉重,考察力氣)能舉多重,負五斛米能行多少路(負重前行,考察耐力)才算合格。
劉仁軌心知:京畿軍伍,尤其是北衙屬天子禁軍,是所有軍伍裡待遇最好,而且離天子最近的,名聲好待遇佳,自然多有勛貴子弟入內鍍金。
想進來鍍金沒問題,但你得先是塊銅或是鐵,那他還能好好教導(捶打)一番,但榆木是怎麼樣也捶煉不成精鋼的。
榆木唯一的價值,就是被踢出去後,給『鋼鐵』讓位置。
於是劉仁軌很不客氣直接把那些身體素質達不到的,被酒色財氣搞的別說負重步行,就是騎馬都堅持不了一日的『少爺將領』,全都直接開革掉。
身體素質不過的直接開除,而哪怕身體素質過關,但本事不過的,在劉相這裡,也不能繼續掌兵——
劉仁軌在正式上任之前,是先親自去北衙親衛訓練場潛伏了兩日的,發現北衙如今的訓兵竟然可以『角牴(摔跤)、拔河』等為考核,就算通過了。
從貞觀初走過來的劉仁軌,簡直是驚呆了。這是訓兵嗎?這不是玩嗎?
他記得就在貞觀二十年,先帝還曾親自臨試於殿,考諸衛騎兵統將習射。
那時先帝曾道:「不使兵士素持干戈,突厥來侵莫能抗御,致遺中國生民塗炭於寇手。」[1]
於是在篩掉了沒希望的『歪瓜裂棗』後,劉仁軌又把剩下的統將挨個拉出來考試,凡是不合格的,或是降為普通兵丁,或是調離南北衙軍伍:想領精兵,自己就得先是精兵。
劉仁軌在京師軍伍中這一陣折騰,京中勛貴之家可謂是一片地震。
不少勛貴朝臣去攝政的天後跟前狀告劉仁軌,還提起當日劉仁軌以『呂後』事對天後不敬之事。
然而天後對劉仁軌之舉,表達了絕對的支持。
依舊是那句『一應委於劉相』。
劉仁軌就按部就班地卷了起來。
若只是如此,按照劉仁軌凡事親為獨斷行事的作風,這整頓軍伍看起來好像跟裴行儉也沒什麼關系。
但問題就在於,吏部跟兵部從前有一條武官轉文官的規定——
因不是所有武官都能像從前李勣大將軍,蘇定方大將軍這種六七十照樣上馬,能夠雪夜奔襲三百裡的神人。
許多武將年過四十後,或是體力不足,或有傷病,會難以再通過兵部的騎射負重等考核。
但這些人曾經多半也有軍功,總不好直接就把人官職免掉。好在軍伍中除了領兵上陣的將領,還有許多諸如『錄事參軍事、倉曹參軍事』等文職崗,因而就有一條規定:『軍伍材藝考不過者,送還吏部,考其文資。』
如果文資合格的,就可以由武官轉為文職。
因此,裴行儉就倒了大霉。
從前這項規定,一年也就安排個二三十人,如今劉仁軌到任,一天就能給裴行儉送來二三十個『軍伍材藝考不過者』(這還是因為他老人家親自監每一場考武官事,因此每天能考的人數有限。)
而這些人,又多是官二代官三代。
不知有多少怨聲載道的『家長』,不敢去碰硬核劉相,就各種尋關系請托吏部尚書:裴尚書啊,如果不得不轉文職,給我家崽安排個好工作唄!
裴行儉:我真的會枯萎掉。
*
而且,他不但要蠟燭兩頭燒,應付這兩位性情完全不同的宰相,還要充當滅火隊員。
就在前幾日,劉相查到北衙軍伍中有貪墨軍費一事。
也是巧了,涉罪人正好就有王神玉一系的晚輩,按照世家譜牒來算,是王神玉的隔房堂侄。
於是議事會上,劉仁軌不免又提起王神玉治家治下事。
王神玉也煩的要命,王家在京中這麼多房,他連這些晚輩的臉都認不過來。偏生他現在是宰相,王家出點什麼事兒,他都要負點連帶責任。
他是最煩給蠢人背鍋的,已經將那一房削了一遍了。
而聽劉仁軌提起這件事來,王神玉干脆道:「按律家人犯事連坐,那劉相上奏疏吧,免了我的宰相位。」
反正賑災事也都諸事安排到人了,換一個人來總任,也不至於掉到地上。
他也想立刻致仕好不好。
偏生劉仁軌也已經摸清了王神玉的性格,知道他的痛處——於是劉仁軌確實上奏疏給王相請罰了,但並不是讓王神玉連坐降職。
相反,劉仁軌在天後面前道:「臣與王相素來不睦,人盡皆知。此番北衙貪墨軍需事,涉及王相晚輩,若依舊是臣一人獨斷,難免失於公允。不如讓王相共監理此案。」
天後允准。
劉仁軌這是逼著王神玉不得不加班,一起處置這一場軍伍貪墨事。
而以劉仁軌的經驗,從查這一樁貪墨起,又順藤摸瓜牽出了好幾樁,依舊讓『王相』同審,且為輔。
於是已經連著好幾天了,王神玉只得坐在兵部加班,沒法如以往到點就離開署衙(劉仁軌是沒有按點下班概念的)。
果然這比上書彈劾王神玉讓他降職,還讓他痛苦百倍。
而王神玉既然在兵部加班,他本來的工作,就也轉移了一部分……到裴行儉身上。
裴行儉再次飛來橫禍無辜被創,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很多時候,裴行儉都內心蒼涼想:他這雙眼睛已經見過太多,不會有什麼事兒讓他驚訝了。
*
吏部尚書院中。
裴行儉聽到裴炎進門,從案後抬頭,帶著深潭一樣的平靜:「又有什麼事兒?」
如今已經做了吏部侍郎的裴炎,見到上峰如此,也覺得心有戚戚焉。
於是他很快遞上一封厚厚的書信安慰道:「裴尚書安心,並無大事。」
「只是姜侯的飛表到了——方才我正好在紫宸宮回天後話,天後便令我將這一封帶給尚書。」
既然都啟用了飛表傳奏,需用此人力,姜沃也就主打一個不浪費。
故而每回除了給帝後的奏報,姜沃也會令飛表使再帶一些旁的信件:比如姜沃寫給曜初的信函,太平寫給父皇母後的家書,再有就是她帶給王相、裴尚書等同僚的信件了,也都一並飛傳回京。
每次都塞的滿滿當當。
聽裴炎說,不是朝中又有什麼事,而是姜侯的信到了,裴行儉的神色不由松動了一二:也好,先從案牘勞形中解脫片刻,看看姜侯的信函,緩一緩心情。
看這封信的厚度,應該又有很多詩稿吧。
裴行儉先對著窗外日頭,看了一下封口處的姜侯官印是否完整,然後才取過小刀,仔細劃開信封。
按大約行程與上封信的地點來算,姜侯此時應該到了江南西道見到孫神醫了吧。
正好可以好生養養病,閑游山水之間。
裴行儉這樣想著,看到了這封信。
然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熟悉的字跡在裴行儉眼前一行行滾動著:
「……地有侵占,戶有流亡,旋被兼並,自此成弊……」
「滕王乃皇室宗親,忠義舉告,既接此狀,巡按使代天巡牧,不得不查。」
「民亦多有告舉。」
「而當地士族簪纓,各州縣不能轄之。」
「我已奏告於天後。」
「守約可於朝中留心擇選熟知庶務之朝臣,可往江南西道巡按人邑,重整戶籍田畝……」
裴行儉:我錯了。還是有事情能讓我驚訝的——原本應該在江南西道好好養病的姜侯,竟然接到了滕王的舉告(裴行儉看了好幾遍,這才敢確定自己沒看錯,姜侯寫的確實是滕王)。
且欲行『檢田括戶』之大事!
裴行儉捏著手裡的信函,覺得這一刻,他似乎是頓悟了——
原來在朝中的宰相不是最能生事的。
離開朝堂的宰相才是!
第220章 「妙計!」「不可!」
「妙計!」
「不可!」
聽到兩個截然相反的意見,裴行儉略微抬眼。
他的目光越過前面兩位宰相的紫袍,落在御案後端坐的天後面容上。
雖說天後看起來依舊沉凝,然如今裴行儉面聖多了,比起旁的朝臣來,多少總能分辨出些天後的真實心境。
天後……似乎也有些頭疼為難之色。
不過,這為難,應當不是為了意見又又又不合的王相和劉相。
畢竟這樣針鋒相對的場面,天後已經見多了。
裴行儉覺得,天後不但不為此作難,甚至還有幾分喜聞樂見。尤其是王神玉被拘在兵部審貪墨案後,天後還曾帶著笑意提起過這件事。
裴行儉當時就在想:嗯,快活都是你們的,我什麼都沒有。哦,說什麼都沒有也不准確,我還是有批不完的公文,做不完的公務。
那麼……
既不是為了兩位宰相,裴行儉想,天後這幾分為難,必是為了姜侯提出來的『檢田括戶』之策本身。
*
這日裴行儉剛讀完姜沃的信沒多久,就得了紫宸宮宣詔。
果不其然,天後宣詔也是為此。
到場的依舊還是只有王神玉、劉仁軌和裴行儉三人。
聽天後講完姜侯的『三部曲』,尤其是『檢田括戶』之策,裴行儉就聽兩位宰相當場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見。
劉仁軌眼睛一亮:「好計!」
王神玉卻斷然道:「不可!」
而王神玉這句『不可』一說,連劉仁軌都有些怔住:雖說他與王神玉性情一萬分的不合,但他一直還是認可,王神玉這個人本質是沒什麼問題的。
比如從這次『北衙貪墨案』就可見,王神玉起碼從不包庇自家親族,且這次賑災事劉仁軌也留心了,王神玉用人並不偏向世家,也可以稱一句擢良而用公平可稱。
於是近來,劉仁軌對王神玉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改觀的。
覺得他能做到宰相,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今日檢田括戶如此利國利民之策,王神玉居然說不可?而且此策還是與他私交頗厚的姜侯提出來的。
劉仁軌當即又急了。
「不可?王相說說為何不可?」
雖說劉仁軌這是問句,但完全沒給人留下回答的時間,剩下的話也連珠箭似的道:「這才是江南西道的百姓告發當地世家侵占田畝,王相就不可了?還未檢到你太原王氏的良田呢!」
王神玉原本想對天後闡明他這句『不可』的緣故,也順帶回答劉仁軌之問,但聽完劉仁軌最後一句,當即也惱了,他近來正加班到上火——
「怎麼,我出身太原王氏違了大唐律法了?!我就一定有私心?」
他往後一指:「守約亦出身河東裴氏,是不是在劉相心裡,也非善類?」
裴行儉一臉滄桑:……我沒惹……
王神玉繼續惱道:「非得跟劉相一樣,出身貧寒幼時吃不起飯才清白不成?」
劉仁軌這回反而沒有接王神玉的話,而是直接轉頭對著御案後端坐的天後行禮道:「臣有一言。」
吵到一半,對方不回了!這給王神玉氣的,當場磕了一枚保心丹。
裴行儉悄悄扯了扯王相寬大的衣袖,也要了一枚。
*
而劉仁軌則鄭重對天後道:「正如方才王中書令所言,臣出身孤貧,少時餐食難繼。」
其實劉仁軌能當上官全靠改朝換代才產生的奇跡。
他出身貧寒,隋朝時雖也有了科舉,但他根本讀不起書,甚至連紙筆都沒有,都是靠在地上空中劃拉學字。還是隋末亂世後,武德初年官員很少,當年偶然一個機會,他在管國公任瑰面前漏了個臉,才破格做的官。
朝上的官員,是考進士出身的看不起考明經出身,但劉仁軌……完全沒有出身。
所以四十歲前,劉仁軌就沒當過什麼中樞要職,一直是在大唐各地(還都是偏荒之所,畢竟富庶之地也輪不到他)為縣丞、縣令、長史等官。
四十歲後才因政績突出,調回長安做縣令,這才算回到了京城。
因此……
「臣之親歷與宦途數十載所見——百姓實艱難!」
「若天子為真龍,朝堂百僚如叢林百獸,那百姓便如地裡那無數只不敢停休,搬運糧米求存之小蟻。」
哪怕已經在晝夜不停的勞作,想給自己小小的蟻窩裡攢更多的糧米。
但還是經不起任何一點風浪。
或許對百獸來說,只是一回微不足道的戲水,但掀起的水花都足有淹掉無數小小的蟻窩。
「天後飽讀經史子集,自知西漢賈誼《論積貯疏》,其中便有『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之言。」
「然而百姓欲耕作,也得耕者有其田才是!」
「這些年臣雖孤懸海外,但想來天下道理大抵相同——百濟這等百廢新興之地,這才安穩了幾年,就有當地官員和百濟殘留的士族,開始強買、抑買土地人口等事。」
「何況我大唐開國日久,承平愈久。」
「若真等到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之時,百姓必有怨心,流戶必生紛亂,國家必有禍患!」*
劉仁軌道:「故而姜侯之策,臣不知有何不可?」
「其計不但甚佳,更合乎天時人和!」
「當年漢武帝行告緡令,是逢備戰匈奴事。」此乃家國大義,國家要備戰,所以收商人以稅,正是師出有名。不令百姓惶恐,覺得朝廷無故隨意加稅。
而今歲『檢田括戶』也正有大義之名與天時人和!
「今春關中有旱,需糧米賑災,而江南西道正是多積谷之道。」國家都有此大難了,要檢良田括隱戶,備糧米以救民難道不是正該?此乃大義與天時。
「姜侯此時巡察至當地,不但收到了滕王這位天子叔父的『忠義告舉』,又多有百姓告發,正是人和。」
當然劉仁軌也知道,這人和基本是姜侯自己營造出來的……
說到這兒,劉仁軌對姜侯更多了幾分認可——明明是受猜忌被奪相位離京,竟然沒有心灰意冷,更沒有避事苟安,反而殫精竭慮,短短時間內在江南西道連設幾計,欲為朝廷行『檢田括戶事』。
劉仁軌很耿直道:「姜相能於此時提出『檢田括戶』,實利於國。可謂社稷純臣,盡心竭誠。」
他最後總結道:「臣以為姜侯此計甚可!朝廷正當依其言設『勸農使』『勸農判官』,由姜侯這等公正無私之人,親督『檢田括戶』事。」
言辭擲地有聲,中氣十足。
然而卻見天後並未如從前一樣,對他的建言直接應下來。
劉仁軌就見天後垂眸,右手食指無意識似的在朱筆上一點一點。
*
待劉仁軌說完,王神玉等了一息後才冷冷道:「劉左僕射說完了?如今可以容人開口說話了嗎?」
王神玉也是對著天後道:「臣之不可,並非是說『檢田括戶』事不可。而是說,姜侯現下來行此事不可!」
天後抬眼:「王相細言之。」
王神玉道:「天後必知部曲二字,起自於何?」
如今說起部曲,幾乎與奴婢等同。《唐律》中就明確記載:部曲、奴婢,是為家僕,皆身系於主。*
但最開始的部曲,是指古代軍隊中,軍有營,營有部,部有曲。
部曲原本就是指軍隊的一種建制!
王神玉語調放的很慢:「世家豪門多蓄部曲,外人只怕不知數目。」
為何朝代更迭,數百年過去了,多少王朝湮滅,許多世家卻是屹立不倒?難道靠的只是世家名聲和族中歷代做官的人才?
便是新的王朝會看重世家的人才,那亂世之中,各種流寇賊匪,有的連字兒都不認識,純純土匪,想打劫之前,難道也會問一問這一家『姓崔』還是姓『王』?
自然不是。
說到底,世家是有武力值的!
那便是私人部曲。
在亂世時,部曲就不再是做活的奴婢,而是世家的私人武裝。不用往遠裡說,隋末之時,這些世家子弟,都曾見過家中長輩並率部曲,保據一方。
王神玉行禮道:「天後,不知姜侯此去江南西道,帶了多少人?」
「姜侯為巡按使,持御賜尚方劍——若在江南西道受理些冤假疑案,甚至是徹查當地州府吏治,哪怕是把江南西道官員大換一遍,都無妨。」
「但若就以姜侯帶的這點人,要在當地動世家的隱田,即刻開始『檢田括戶』……我只怕姜侯要『病逝』於江南西道。」
殿內安靜一片。
裴行儉想到了從方才起,天後就帶著的為難頭疼之色。果然,是為了這件事本身。
看來被姜侯驚了一下的,不只是自己啊。
而且……裴行儉沒忍住去覷了一眼劉仁軌的神色。
劉相的臉色也變了。
在聽過王神玉的解釋後,劉仁軌再次懊惱意識到,他再次因為脾氣太急,懟人太快而陷入了尷尬。
裴行儉都忍不住在心裡指指點點:看,急,讓你急。
王神玉也不理劉仁軌,而是繼續對天後道:「故而,臣所言之『不可』,是請天後即刻飛表密詔,令姜侯此時萬不可自行,甚至不可於當地透露出『檢田括戶』之意。」
「既然有滕王與當地百姓告舉,姜侯不得不查……」
「不如就讓當地世家以為,姜侯是要徹查『逼良為奴』之事吧。」
此事不大不小,正好卡在世家能接受的底線。
雖說對當地世家來說,被巡按使查到家裡也會覺得丟臉,舍出許多奴婢更是會心疼,但到底沒有戳到世家的命根。想來他們也會安慰自己咽下這口氣:沒關系,先哄著這位較真的巡按使走,此時放出去的奴婢,可以再買嘛!
王神玉也進行了他的總結發言:「在此事籌定之前,在朝廷加派兵力到江南西道之前,臣以為此事不可!」
他話音落下,天後頷首。
「如王相所言,檢田括戶之事,至此唯四人知曉。」
「此外,我欲往江南西道派一武將,統兵護衛巡按使,三位可有人選舉薦?」!
悠于 2023-11-6 12:10
第221章 兩相心平氣和的第一次會談
紫宸殿內。
聽天后問起能至江南西道的武將,三位重臣心底都浮現出人選。
不管理智思考的人選是誰,但近來心力交瘁的裴行儉還是試著開口道:「回天后,臣……」
臣可以,臣真的可以。
王神玉聞言和顏悅色回頭道:「守約有什麼好人選?」
裴行儉:?這打斷的怎麼如此恰到好處呢?
他再次掙扎開口道:「王相,我是說我。」
王神玉一改方才的惱火,恢復了如常神態,風雅一笑。只是笑容裡寫滿了『胡鬧』兩個字。
然後轉過頭去,甚至開始願意主動問劉仁軌:「劉相正在整頓軍伍,多知軍中將士為人,不知心中有什麼合適人選?」
裴行儉:……
劉仁軌頷首,他心中還真有人選:其實要是年輕個二十歲,他就請命自己去了。
「此去之人,最要緊是可靠,不與當地世家宦場牽扯;其次,也不能有勇無謀,叫人誆騙了去;最後,也要通些農桑丁口庶務——如王相所言,姜侯到底還病著,且姜侯離京之時只帶了幾個擅詩文的書令官吧,那麼此去之人,當通庶務。」
王神玉也頷首。
兩人同時報出了一個人名:「黑齒常之。」
原百濟將領,別說跟江南西道的世家,他跟大唐十道的世家都挨不著。且其為人『驍勇有謀略』,也不單是劉仁軌,甚至是李勣和蘇定方兩位蓋章過的。
因他出自百濟,劉仁軌對他更熟悉一點:「他之前在百濟也不單是武將,曾兼過郡將,相當於大唐的刺史。」
職官制明定:刺史之責也包括於當地州縣檢閱丁口、勸課農桑。
曾在百濟做過多年郡將,也曾親睹並隨從劉仁軌為百濟重整戶籍的黑齒常之,實是很合適的人選。
王神玉聽完還回頭對裴行儉再次笑道:「那與守約也有幾分相像,是個兼才文武之人。」
裴行儉:為什麼還要回頭補這一刀?
不過他心中也明白,誰走他也是走不了的——比起親至江南西道,他留在京城的任務更重。
要選合適的『勸農使』和『勸農判官』,還要擬定各種章程細則並監察制度。畢竟度量田畝,清查戶籍之事,不是一個詔令下去,數目就會自動從田壟上冒出來。
而思及此,裴行儉不由還想起一事:十來年前,吏部初改『資考授官』之時,姜侯就曾特意提出,諸如戶部等官員必得考算學。
在此前,算學、律學等制科的學子極少。
而崔少卿在國子監做司業時,曾經多開算學之科。
如今到了用人的時候了。
戶部多年來負責倉庫、租賦、市肆的掌固、計史等官員胥吏,算學皆是年年考核,都是過關的。
可以擇人而用了。
最後,由天后欽定此事:黑齒常之任左鷹揚衛大將軍領京畿之兵至江南西道,且於當地調兵一如該道行軍大總管。
另點了一位羽林衛張虔勖為副將。
此人是劉仁軌整飭南衙府衛後,新提拔的年輕統將。他之前削了一大批虛浮於事的勛貴之後,也提拔了些出身微寒,是從普通兵丁做起的考核優異者。
初提的官位都不高,多是倉曹、兵曹、中候等七八品武將之職。
而能在一批七八品的基層武將中,被劉仁軌記住,格外舉薦給天后,便可見其才能。
*
此番議事足有一個時辰,從紫宸殿出來後,裴行儉行了個禮就先走了,准備回去著手料理此事。
同時在腦海中如同分餅一般,把自己手頭上千頭萬緒的事情,分成了幾塊。
准備回去就抓幾個人過來『吃餅』——
他觀察過了,裴炎此人是天生的官場苗子,對官位有毫不掩飾的野心,只要有前程有功績的差事,他能比誰都卷。
再有……裴行儉覺得自己就好似那傳說中,淹死的水鬼必須抓一個替身,才能解脫一樣,開始尋找『替身』,不,是替身們了。
如果什麼都自己撐著,就會永遠在『水裡』無法脫身。
在這一刻,裴行儉忽然又悟了:這,大概才是宰相的真諦吧。
雖然他官職未至,但境界已到。
*
而裴行儉先行離開後,紫宸殿外,劉仁軌道:「王相請留步。」
劉仁軌性子急且傲,自回京後,與王神玉爭論了也不知有多少次了。此時還是第一回 與王神玉莊然致歉:「方才天后之前,我以出身指於王相,實是狹隘偏私了。」
在劉仁軌看來,太原王氏出身之人,能做到本身不出錯,就已經不容易了。
他感慨道:「如今朝中王相這種恪守律法之人少,多有朝臣借口荒災之事,便侵占百姓熟田。」
還是那句話,在許多官員看來:百姓日子過不下去了,先賣田再賣兒賣女,這是侵占嗎?這是救苦救難啊。
至於為什麼他們看上的良田,那百姓日子『忽然就過不下去了』,他們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兩位宰相邊走邊說,難得氣氛平和,以至於殿門外的嚴承財都揉了揉眼睛。
這是劉相和王相嗎?
兩人穿過宮道上的門戶,劉仁軌繼續道:「就算有些朝臣對朝廷律法還有所畏懼,不會侵占田畝,但也會廣置宅院、莊園、商鋪,為子孫計。」畢竟官員多占地是違律的,但買些房產(只要不逾制)是不違法的。
說到這兒,劉仁軌也實在有些好奇:「但聽聞王相,從不置產?」
世家人口眾多,也分支分房,一族中各房產業自貧富有別。以王神玉此時的官高位重,若要置產,都不用他去勒索,多的是人願意主動獻宅或是低價賣宅,必是能拿到京城最好的宅院,京郊最好的田莊。
這些都是可以傳於子孫的。
他們世家最重的,不就是傳承嗎?
劉仁軌當時在百濟聽聞王神玉在做『宰相第一人』,立時就心急如焚想趕回來——除了對王神玉這人『懶怠』的擔憂外,自然也有對他出身的考量。
然而回京後仔細打聽過,聽聞王相這些年,雖個人作風是『萬般講究細致』,但卻沒有大筆置產。
劉仁軌是個直接的人,今日就問了出來。
王神玉也不避諱回答:「劉相知我是杜相的弟子。」
他望向太極宮的方向,很淡然道:「杜師憂勤一世,年方不惑而拜相、得封萊國公,後因病不過四十六歲便仙逝,先帝追封大司空。」
「但萊國公府今又何在?子孫不肖盡數蕩覆。」
「如劉相所說,我也好,王氏其余子孫也罷,生來路已經比旁人平坦——自幼衣食優渥,
進學時族中學堂多有名儒師長,出仕後又有長輩在朝中指點護持。」
「還要如何?」
「若子孫如我,豈有飢寒?若子孫不如我,我何必廣置田產,到時候給不肖子做揮霍濫用?」他自己用了就是了。
劉仁軌聞言頷首,亦感慨:「王相看的明白。」
「只是你族中未必人人都看的明白,將來這『檢田括戶』事,只怕多有王氏族人並世家姻親求到王相跟前。」劉仁軌很有道歉誠意道:「王相若覺得人情上為難,不好推拒,可以推到我這裡來。」
王神玉先道了聲謝,然後道:「總有蠢人只看眼前不看將來。」
劉仁軌道:「總是人心不足罷了。」
其實朝廷對官員,已是多有厚待:比如流內九品以上官,其妻妾、部曲、客女、奴婢,皆為不課戶(不納稅)。*
而五品以上(大唐官員以五品為一大分水嶺)官員則待遇更優,不但自家不課役,連父祖、子孫、兄弟之家也都跟著全免。*
時官場有雲:若出一位五品朝臣,其家其族可終身高臥無憂。
因朝廷官員不但不需要納稅,朝廷還會根據官職給官員發永業良田:譬如正一品發田六十頃,從一品五十頃等以此類推。
且唐朝官員除了官位,位高者還多有爵位,武將則多兼有勛職,都有良田可發。
就譬如劉仁軌,此時官位、爵位、勛位並存,按朝廷制是從多給之。而他從前立下的軍功,也會另有食邑。
本身合法的良田和家下人口就已經不少。
他這還是『官一代』,家中全靠自己。
更何況世代簪纓之族,所置產業,早已是子孫數代衣食無憂(除非出了現像級敗家子)。
實不會因『家貧無繼』而去侵占良田,只是貪心不足,損國肥己。
王神玉身為世家人,反而看的更清楚:這種不斷吸國家血的行為,換個軟弱的皇帝,在惡果不甚分明之前,或許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但從先帝到當今,再到現如今攝政的天后,哪一個是任由人挖自家牆角的性子?
他們不去搶別人,就該對方謝天謝地了。
而若田地兼並繼續下去,過上百余年,到了天下大半流戶不課稅的程度。不管什麼樣的皇帝,是強硬還是軟弱,都得被迫管一管了,不然就又要走到改朝換代那一步了。
於是王神玉只搖頭道:「此番檢田括戶事,聰明的便不該來求我——老老實實的,自能保住份內應當的職田,若是敬酒不吃到了吃罰酒的時候……我可救不得他們。」
便如漢武帝告緡令之時,百分之六不交,那看來是想交百分之百了。
兩人走到千步道盡頭——因中書省和尚書省分列東西,於是便止步為別。
劉仁軌便再次道歉。
此番是兩人第一次心平氣和談話,王神玉不免帶了幾分期待道:「劉相若是真有歉意,就上書天后讓我致仕如何?」
這次換劉仁軌用一種『你這是鬧哪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王神玉:……
什麼人啊。
**
「這什麼人啊!」
洪州。
幾家士族再次聚首,開始聲討滕王:人家巡按使還在江州,他們還在這邊准備先禮後兵的先禮呢,晴天一個霹靂,江州的士族傳過消息來——你們知道嗎,滕王李元嬰在巡按使跟前把你們給告了!
洪州諸世家:……
不該是這樣啊,應該是巡按使到洪州後,他們來狀告惡名昭著的滕王才對!
聽聞滕王這一告,還有些百姓竟然也跟著湊熱鬧。
羅氏家主不免嘆息道:「刁民難惹啊。」
章氏家主接口道:「是,不過姜侯如今到底還在江州養病。」只怕江州那幾家比他們還提心吊膽。
雖說他們就已經有些坐不住了。
羅家主此時就決定不等了,先動起來:「原想著恭候姜侯到了洪州,咱們再盡地主之誼,如今看來,咱們是該先至江州拜見一番。」
「既如此,不如就在潯陽江頭潯陽樓,宴請姜侯。」也瞧瞧姜侯之意到底如何。
這回依舊是羅家主主持會議,便問道:「你們各自的『禮』都准備好了?」
塗家主笑道:「送禮必得投其所好。此番,我這份禮,姜侯一定會喜歡。」!
第222章 送人
春日盛景。
洪州羅府。
幾位家主於正堂議事,從五彩銷金的鏤花門窗望出去,可見庭中花樹開的燦然無比,如雲蒸霞蔚。
若是沒人開口說話,遠遠還能聽到幽幽絲竹管弦之聲,是家中樂伎、舞伎在習演歌舞——
在座幾位家主不免想起,倘或沒有什麼巡按使突如其來尋釁挑事,此等春光明媚,正是各家該輪流置辦宴席之際。
如往年一般,飲酒賞花觀歌舞,豈不美哉?
其中章家家主,合著遙遙絲竹之音,在案上輕輕敲了兩下,然後嘆道:「最好的春景就那麼短短數日,花期也是一般短暫。可惜今歲皆要錯過了。」等對付走那位姜侯,必是到春末荼靡之時了。
這樣想著,章家家主還有點遺憾,甚至想當場作詩一首以抒胸懷——
然後被打斷。
雖說高臥無憂鼓腹而歌,吟風弄月及至放浪形骸,便是許多世家子的日常。但作為家主,尤其是上面有人的豫章世家家主,羅家主還是具備一定警惕性的。
此時也給旁人敲了敲鐘:「據姜侯從前於京中多年行止可見,這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你們不是也常抱怨,這十來年間,想給族中晚輩謀個一官半職的,尤其是實缺,越來越難了嗎?」
「這事兒與姜侯在吏部多年就扯不開關系。」
「你們別掉以輕心,更別弄巧成拙——」
說到這兒,羅家主特意轉向方才信心滿滿的塗家主,問道:「投其所好?你知道姜侯之好?」
他這個京城有人的都沒打聽出來呢!
難道京中官員傻啊?姜侯在京中為官,尤其是為吏部尚書為相的那幾年,怎麼會沒有人想『投其所好』?
但姜侯無家族無兒女的,似乎也從未表現出什麼特殊的喜好……也不是,聽京中世家親友提過,姜侯最大的喜好,似乎就是通過『城建署』搞一些水泥混凝土之類的東西,甚至一個女人家,之前還搗鼓過什麼火藥礦燈,倒像是個工部尚書。
這些都屬於大唐機密技術,因此對江南西道世家來說還是頗為遙遠的,反正羅家主完全搞不懂,這是種什麼愛好。
因此聽塗家主說的信心滿滿『他這份禮物,姜侯一定喜歡』。
羅家主就第一個不信這個『一定』:京中那麼多官員都不清楚,你老塗就知道?你開了天眼了?
不是他看不起人,而是老塗這人,這想法有時候稀奇古怪的——上次提出來給崔少卿送美人的就是他。
這話從嘴裡冒出來前也不想想這靠譜嗎!你這是送禮還是拱火啊?
反正羅家主換位處之帶入了下:這不就相當於……有人給自己夫人送兩個美貌少年郎嗎?甭管羅家主自己有多少姬妾,但對他來說,夫人肯定也是完完全全只屬於自己的。
於是一想就上火了。
因而,此時羅家主一定要塗家主先說出來,他准備的禮是什麼。
塗家主還磨嘰了一下,才不情願道:「人。」
羅家主血壓頓時就上去了:「我不是說了,不要送人!你送人給姜侯,崔少卿就能歡喜了?他便不是巡按使,也是朝廷命官,還是當今陛下潛邸舊臣,哪怕多年來仕途總不順,未至權臣重位,但……」但也不是不存在啊。
是,在外人看來,崔朝的仕途絕對算不上平坦順暢,起碼遠不如其夫人。
畢竟當今也已登基二十余年,從晉王府出身的舊人,多有宰相重臣,而崔少卿多年來卻一直在邊緣部門打轉。
不過羅家主還是那句話:人家仕途不順,也不代表不存在啊。
而且若是姜侯夫妻感情深厚,你這給誰送人,不都是添堵嗎?
羅家主還未說完,就見塗家主搖頭道:「羅公也太狹隘了。」
羅家主:……
半晌才擠出來一句:「好,塗公不狹隘的『高見』為何,我洗耳恭聽。」
塗家主繼續搖頭:「誰說給男子官員送人,就一定是送姬妾,給姜侯這種女官送人,就得送『面首』?」
狹隘,這心思,真狹隘。
塗家主還反過來開始教育別人了:「你們啊,要不就是道聽途說,要不就是閉門造車。我卻是派人去江州細細打聽了——」
「從前在京中,姜侯是宰相又掌吏部,為公正之名不露喜好很正常。但出門在外,所帶之人,必是用的最順手也最偏愛之人。這不就看出姜侯的『喜好』來了?」
塗家主說到這兒,其余人不由也覺得:好似有幾分道理。
「這次巡按使之伍中,幾位書令史都是出了名的才子。」
「可見姜侯喜歡有才學之士。」
「送面首多不好啊,傳出去於姜侯的名聲也不好——送也該送門客和幕僚啊!」
而且,塗家主很快又向大家暗示了一下:這些門客他也是仔細挑過的,哪怕達不到什麼『貌若潘安顏比宋玉』,也各有可取之處。而且絕非飽讀詩書的老儒,都是年貌相當的少年郎。
如果姜侯看重的不是門客們的才華(其實亦沒什麼真才實學),也……完全沒問題。
反正只要人能送上,怎麼用,就是『豐儉由人』了。
聽了這話,從羅家主起,眾人對塗家主還都有點改觀:這人有時候還能靠譜一下。
而很快,這改觀甚至就進化到了刮目相看——
「不只是門客相公,還有會讀書寫字的侍女,強健有力的客女(客女便相當於女部曲),我都挑好了。」
「巡按使之伍中的親衛,男女都有。但據我打聽著,姜侯往廬山上去尋孫神醫之時,貼身帶著的都是女親衛。」
「想來也是,姜侯到底是女子,行走坐臥,到底也是女子跟著才方便。」
「此番姜侯是代天巡牧,帶的人必是有限,聽聞只有些親衛,沒什麼侍女隨身服侍。咱們正該送一些,為其解勞。」
塗家主越說越思路開闊,甚至抬手指著窗外,絲竹之音傳來之處。
「姜侯出自宮廷,朝中就有教坊,凡有宮廷盛宴多有樂人奏丹陛文武之樂。想來姜侯必也是懂的賞舞樂之人。」
「她這一路代天巡牧,各道都要去。咱們江南東西兩道雖比不得關中,但都是魚米之鄉,富庶之地,將來她要去了那偏僻的嶺南道甚至是西域等地,豈不是無趣?」
「這歌舞伎,並說書女先之流,也可以搜羅些,一並給姜侯送上。」
主打就是一個項目全面,不信沒有一款能讓巡按使展顏的。
塗家主語重心長道:「還是那句話,姜侯無子無女,真送了什麼田莊鋪面古籍珍玩,將來她又能傳給誰呢?再有就是羅家主說的那話了,姜侯在京城是掌過城建署的,她要想弄錢,也無需等到咱們這兒。」
諸位家主:有道理啊!
羅家主甚至當場吩咐僕從道:「去與夫人說一聲,將家中伶俐的侍婢、客女挑一挑,以及新買的那幾個擅琵琶、蕭管的年輕樂人……算了,那些我親自去挑。」
**
「他們還真以為送人有用啊?」姜沃初初接到潯陽樓請帖的時候,是很不以為然的。
何止世家在打聽她,這些日子,姜沃當然也在密切探知世家的反應,防備著可能會來的風險。為此,她還在江州幾次換了居住地。然而看起來,似乎完全是白防備了——
不知是不是在江南西道『安居』慣了。她這邊都磨刀霍霍,進行到『告田令』這一步了,諸世家居然還要請她赴宴,還在按部就班走『先禮後兵』的先禮這一步。
而且據聶雨點打聽來的,竟然要給她『送人』,送什麼門客幕僚。
門客?
門面的門嗎?
果然,歷來考驗干部的,也就這幾種法子。
姜沃隨手把請帖擱在一旁:可惜,能打動她原則的容色,閾值已經被人提的太高了。
要不是此時她還在等已經從長安出發的黑齒常之,在等京中選定的勸農使到崗,她都不准備去吃這場毫無意義的宴席。
*
而潯陽樓宴當日,姜沃就體驗了一把何為打臉。
這頓宴席,來的一點也不虧。
她真的心動了。
倒不是世家找來的那些所謂『才子』以及『門客幕僚』,而是心動於世家培養出來的侍女、歌舞伎以及客女的水准。
她們掖庭的教育水平,尤其是文藝水平,明顯被世家比下去了!
果然,傳承數百年的世家,自有其長處與底蘊。
姜沃覺得:她像是看到了巨大的寶藏。
需知,大唐律法規定,若是一家一族有違律法,抄家之時——
其家中『奴婢、部曲、客女』等自此不再屬於私人,而是歸於官中。各從其能,而配諸司。婦人工巧者,入於掖庭。[1]
她第一次對世家有了不可明說的好感,而且體會到了那句:鄰居屯糧我屯兵,鄰居就是我糧倉的真諦。
第223章 賓主盡歡?
潯陽樓上,管弦鐘磬。
輕歌曼舞,賓主盡歡。
然而在一眾羅衣錦繡寶髻堆雲,容色各有千秋的歌舞伎中,姜沃最注目的,還是一位彈琵琶的女子。
大約是身處潯陽江頭的關系,讓姜沃想起了還未面世的《琵琶行》,因而對琵琶樂人更在意些。
哪怕詩還未面世,但世上的琵琶女,卻從未斷絕過。
也是因為,這位叫玉娘的琵琶樂人,容貌實在出眾,眉如翠羽,玉面映紅,盛妝之下,如同春日枝頭最清艷的一朵海棠。
但偏生,一雙眼睛水霧蒙蒙似的。
美麗,卻什麼思緒都沒有。
*
「叫玉娘上前來。」
見姜侯注目幾回,羅家主很快召這位琵琶樂伎上前,笑道:「玉娘的琵琶技藝最好,姜侯若是喜聞琵琶,不如讓她清清靜靜奏幾曲。」
酒過三巡,歌舞也賞過了,清靜一下,正好可以開始談談正事。
見姜侯點頭應允,羅家主大喜。
也難得在心底誇贊了一番塗家主:沒想到這回老塗靠譜了,也給他們上了一課。這送人,真得主打一個全面!
要是他們只准備了些『門客』,這會子可就大為尷尬丟臉了——
說來,在見到姜侯本人走下朱輪馬車的瞬間,幾位迎候在潯陽樓外的家主,心內頓時就暗稱一聲糟糕:這,這,京中消息多傳姜侯性情為人,怎麼沒提及其風采容光?
雖說姜侯身著御賜紫袍金帶,但幾位家主第一眼看到姜侯,幾乎都未注意到她的官袍。
哪怕如此濃重紫金一色之下,哪怕她腰間還就懸著一柄御賜尚方金寶玉飾劍,但姜侯給他們的第一印像依舊不像個位高權重的朝臣。
只見她神情散朗清骨明姿,通達如林下之風,實像超脫於方外之人。
若說見到姜侯本人,讓這幾位世家家主心裡暗道『糟糕』,覺得姜侯如此氣度,大約是看不上他們選的門客。那麼在看清隨姜侯下馬車,身著緋色官袍的崔少卿後,他們內心的想法就變成了:快散了吧,必是白准備了!
尤其是塗家主,更是喪氣:說來,他是認真選過人的。但此時見了春日日光下走下馬車的崔少卿,再想想自己准備的人……忽然就覺得,像是在鳳凰面前,准備了一批小鵪鶉和小麻雀。
那,再年輕再形色各異的鵪鶉,也,也只是鵪鶉啊!
繼而懊悔:為啥安排那些門客們早早就在潯陽樓裡候著呢!這會子後悔都沒法子『撤回』!
只好硬著頭皮奉迎著姜侯入潯陽樓,然後在姜侯問起這些是何人時,再硬著頭皮回答:「這些不過是我等家中一些門客幕僚,俱是本地人,想著姜侯初至江南西道,身邊少通曉當地風俗的人使喚,就……」
話還未說完,就聽崔少卿已經開口點道:「駱賓王。」
這回潯陽樓赴宴,幾位書令史自然也是到了的。他們見到這一批『門客』後,很快也明白了洪州世家之意。
年輕如王勃、楊炯、杜審言,都差點沒繃住。
這也太……
果然,還不等羅家主說完,他們就見一向溫和有禮的崔少卿,神情與語氣一般冷如冰霜,罕見開口打斷了旁人的話。
被點名的駱賓王下意識起身:「崔司業。」
回完後,才發現稱呼錯了,他下意識喚的是舊時官名。
說來,駱賓王剛進國子監時,崔朝是做過幾年國子監從四品司業的——專掌『國子、太學』等六學訓導之政。
故而,崔朝是他正兒八經的校長。
不管被打斷的羅家主何等惴惴不安,崔朝直接對駱賓王道:「你把這些人帶下去,考一考有無才學可用之人。」
在眼前看著就煩。
駱賓王聞言,立刻一臉煞氣把人帶走了:他們幾個都在做書令史了,世家居然還送什麼才子門客?看不起誰啊?
什麼水准啊,就想要混進我們的隊伍?
在座世家家主都看的出來,這些人被駱賓王帶走,一定是流水帶走落花,那一去不復返了……
畢竟他們選人的標准就有鬼,那這些『門客』能通過駱賓王的考核才真是見了鬼了。
不過,還好還好,他們送人送的全面。
雖說姜侯對那群男子門客視若不見,由著崔少卿迅速清場,但她對世家們送上的侍女、客女倒是頗為和悅。
甚至還饒有興致當場考較了起來,譬如考了『侍奉筆墨』侍女的九經會背多少,有無見解;還考了幾個客女的投壺以及翹關(舉重,席上有沉重木桌)。
顯然這份禮,有一半送對了。
而之後各家精挑細選的歌舞伎演過兩三支歌舞後,就見姜侯那原本如林下之風難以捉摸喜怒的神情,終於露出幾分可見的喜色。
甚至還贊了一句:「果然是豫章潯陽名門,家下人亦多有所學,儲積深厚。」
不但自己贊過,姜侯還特意側首對身旁的崔少卿道:「是不是?」
諸家主都屏氣凝神,見崔少卿至此,才露出了進入潯陽樓後的第一個淺淡笑意,夫妻一人相視一笑。
然後崔少卿很矜貴地略點了點頭。
但就這一個點頭,給羅家主等人美的喲——這可是來自《氏族志》第一等世家崔氏的肯定啊!
於是在世家看來,雖然開局有那麼一點小問題。但在他們全面充分的准備下,很快挽回了局面,那麼,可以談一談正事了。
於是羅家主就把方才被姜侯看了幾回,容色最出眾的琵琶伎玉娘喚到跟前來。
只讓她坐在席下慢攏琵琶,清音為伴。
**
玉娘豎抱琵琶,低著頭。
手指輕輕劃過琵琶的弦。
她能聽到在座所有人的談話。
這些人不會避諱她,因她是家伎,跟案上精美的博山香爐沒有任何區別。
玉娘先聽到的,是那位被諸家主小心翼翼捧著的巡按使之聲。
她是樂人,對聲音很敏感,只覺此聲如振玉,沉而澈。
語氣亦淡,甚至帶著幾分責備之意。
「滕王告舉,江南西道諸簪纓之族掠奪頗多,逼令黔首(平民)之徒,為賣身簽契之辱,明明是良民百姓,卻被諸家掠買為奴為僕。」
「可有此事?」
方才似乎還是賓主盡歡,但此時姜侯面色一沉,幾位家主忽然就覺得心也跟著沉下來,咚咚跳個不住。
不待幾位家主回答,便聽姜侯聲音更肅:「天后已有明詔,令本侯審細勘責,凡有逼良為奴之事,無論官職族系,皆切加捉搦!」
在座不少世家家主,額間就見了汗水。
尤其是江州潯陽當地的世家——姜侯現在就在江州地界坐鎮呢,那些刁民還總是告發,真是愁人。
倒是自以為『備禮充分,送到姜侯心坎上』的洪州世家們,還稍微穩一點。
依舊是上面有人的羅家主比較膽大,站出來說話道:「姜侯,我等實在冤枉。」
「姜侯容稟,誰敢有違律法逼良為奴呢?我等雖不才,但也少承庭訓,家中世代耕讀於豫章之地,自知要切守大唐律法。」
「唉,說來也是我等心善的緣故,才被刁民告舉。」他本來想說滕王的,但到底那是宗親,就准備先把『刁民』拿出來說事。
「這田畝收成之事,要看天上陰晴雨水。凡遇飢年,那些百姓便生計艱難,紛紛上門乞為奴僕。都為豫章人士,我等也不忍見人縊死道途。不免就多做些善事,將那些人買了下來。」
「惜乎此世忘恩負義者多,待災年過去,許多人家又想把兒女買回去。可當時都是死契,豈是兒戲?」
「也是升米恩鬥米仇了,誰想這些黔首不念當時救命之情,竟然還要告舉我等。」羅家主深深感嘆道,好人難做啊!
在座世家家主們,紛紛附和。
然後道:「姜侯可不要被那些刁民哄了去,外憨內奸便是如此了。」
玉娘聽著這些話就惡心。
不是這樣的。
她知道,她更親身經過!
玉娘不是樂戶出身,更不是羅家的世代奴婢。
她……
在十一歲前,她只是個尋常的小娘子。
玉娘還記得,她家住在洪州閶門之西,門前正好有一彎小小的碧水繞過,搭著一座小小的石橋。
而橋邊有一株數十年的西府海棠,每到春日花開如錦。
就是那樣一個春日,她剛過了生辰,阿娘送了她一對小小的銀耳墜,那也是她對著家裡唯一一面小小銅鏡,第一次試著塗了胭脂和口脂。
阿娘說她要長大了,過幾年就可以給她說個坊裡厚道人家。
於是那一日,玉娘帶著跟春光一樣明媚的心情,和她心愛的銀耳墜,走到橋上折花。
不,那時她還不叫玉娘。
她還只是家中的三娘。
然後,她被路過的羅家主看到了。
起初她不懂,她只是站在橋上,拿著一枝海棠花,好奇地看著裝飾華美的馬車。
正如她當時也不懂,之後頻頻出入自家的羅氏僕從代表著什麼。
直到爹娘雖然哭著,但依舊手上用力把她推到羅家送來的轎子裡,她才明白過來。
她入羅家後,就有專人來教導她學習琵琶和舞藝。*
等到十三歲,她第一次出現在宴席上。
就在觥籌交錯的酒宴之上,她有了玉娘這個名字。
羅家主的聲音帶著酒醉之意,與眾人戲謔道:「何為玉娘?」
「一來你們可觀,其膚如凝脂美玉,一來『買下和調/教她的銀錢,也足夠買下一塊傳家美玉了』。」
在場眾人哄然而笑:「果然好名字。」
這便是玉娘的名字了。
她厭惡這個名字。
正如她厭惡方才羅家主說的那些話。
不過……
雖然羅家主的話語讓人惡心,但今日來這潯陽樓,見到傳說中的巡按使後,玉娘還是有幾分慶幸的。
這位姜侯,竟然是女子!
那她應該不用把之前的日子再過一遍——
玉娘原以為,她又要被送給哪個京中來洪州上任的官員。
之前她就被送給了洪州上上任長史(滕王是洪州榮譽刺史,故而真正任刺史之職總管洪州諸事的,便為四品長史)。
玉娘還記得,那時她也是被送到迎接新長史的宴席之上,彈奏琵琶。
羅衣如雲,色艷如雲,更輕薄似雲。
她低鬟懷抱著自己的琵琶。曾經她恨過這樂器,可後來,她只有這樂器。她的日子裡,唯有琵琶是真實的,她只有這點重量可以依靠。
那是一個初春,風吹到身上,涼意驚人,地上的錦茵比她身上穿的羅衣厚多了。
因有些冷,她的手有點發澀,其實彈的並不是很好,但沒人在意。
她與尋常的琵琶樂伎不同,她不是樂戶出身,不是打小學的歌舞,所以她的技藝從不是最好的。
她知道琵琶是錦上添花。
果然,哪怕琵琶彈得不好,玉娘還是被留在了長史府。
後來,那位吳長史年滿三年,調任離開洪州回京城。因其夫人亦為世家出身,吳長史便不打算把玉娘帶回京城,為了個樂伎若是惹得夫人和夫人的娘家不快,實在不上算。
玉娘就又被一頂小轎送回了羅家。與去時一樣,她身上只有羅衣與琵琶。
後來,又去了哪裡呢?總之,就這樣過了九年。
這次,玉娘見羅家主吩咐的鄭重,又令人給她裁最時新的羅衣。原以為,又是一位吳長史,好在……
思緒走遠,玉娘手下就撥錯了弦。
她原以為不會有人發現,誰料正在說話的姜侯,忽然停下,注目於她。
「是不是手冷,才撥錯了弦?」
玉娘呆怔怔的,見姜侯解下身上的披風,遞給身邊一位凜然威嚴的女親衛:「坐在風口,穿的太薄了。」
肩膀上微微一沉。
玉娘身上多了一件繡著流雲鶴羽的披風。
第224章 姜侯的『本意』
「敢問姜侯何時駕臨洪州,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
對在座諸世家家主來說,方才相談過程中姜侯忽然停下來,令人給場中琵琶伎添件外裳,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過,以此倒是可見姜侯也是愛賞舞樂的風雅之人,連樂伎錯了弦都聽的出。
羅家主正好再趁勢提出,除了玉娘外,多送幾個樂伎給姜侯以『解悶娛情』。
見姜侯未拒絕,他便更放心一點。
更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姜侯的行程。
只見姜侯持杯,似也有些倦怠之意:「本侯至江南西道,巡察之余,原是為了養病的。不料滕王告舉,滕王乃陛下叔父,所告者不得不稟於京中。」
這話世家是信的:一來,姜侯到江南西道便直奔廬山拜訪孫神醫;二來,如此這般好宴珍酒,然姜侯卻依舊是以櫻桃釀代酒,滴酒未沾,想來也是病中的緣故。
眾人心有戚戚焉:都怪滕王啊!簡直不是人啊。
你自己干淨啊?竟然還惡人先告狀,舉告旁人?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姜沃端著杯盞,望向潯陽樓外的春光白雲,真心道:「我亦欲早早完了差事,離了江南西道才好。」
她的計劃已經制定完了,真希望黑齒常之趕緊到,開始平推。
其實巡按使持尚方劍至此,是可以調動當地府兵的,姜沃原本是想著她先用當地州縣兵士開查幾家。
然而被媚娘傳來的飛表嚴令禁止:當地署衙歷任官員與世家多有沆瀣事,府兵難道就保險嗎?
告誡她不許私查。
於是在黑齒常之到之前,姜沃就只能整理下各種狀告,以及派出去的親衛收集的各色情報。
然後盼星星盼月亮之余,繼續飛表傳信回京……開始催裴行儉,像個復讀機一樣:守約啊,勸農使選的怎麼樣啦?
故姜沃這一句『欲早離』的感慨,實出自真心。
而聽姜侯說出這一句,在場世家家主真是『如聽仙樂耳暫明』!以至於姜侯下一句話也被他們理解為了別的意思。
只見姜侯露出一個官場標准的淺笑道:「只是天后有詔,令我徹查狀告事。為臣者自要奉詔而行,
辦妥此事——想來諸位不會令我為難吧。」
堂中頓時響起一片『但憑差使』『姜侯吩咐』等音。
羅家主高興的眉毛都快起飛了,他們聽懂了:姜侯這次查是肯定要查的,都怪那該死的攪事精滕王,害得江南西道之事上達天聽了!既如此,姜侯就不可能不管,她得要功績啊!
懂了!看來除了送人外,他們還得繼續送功!
這事兒世家一點也不陌生,歷來官員到任,都需要功績的嘛。
說來羅家主主持送禮的熟練,都是實戰練出來的——之前他就組織過洪州世家出錢出私人部曲為徭役,幫著上任長史疏浚河道,算作他任期之功。
自然,長史有了這項功勞,在其余事情上,就馬馬虎虎睜眼閉眼了。
於是過去幾年,他們各自家中,又添了不少良田奴婢。
看來此番姜侯也是一樣。
世家們放心了:不怕巡按使要的多,只怕她不開口要!
既然開口,那就好辦了。
上道如羅家主,還當場表態:「姜侯,我等身領一族,自牢記祖宗教誨不敢違背朝堂律法。」
「然家族支脈頗多,說不得就有遠房別支不肖子孫,打著家族旗號,行『逼良為奴』事,敗壞家族名聲——若有此等悖逆之人,姜侯只管查處。」
這便是『送功績』,表示可以讓姜侯查走一批『違律奴婢』、『侵買的永業田』,甚至可以抓幾個世家旁系頂頂罪,哪怕去州縣衙門做幾年牢也沒關系啊。只要讓姜侯給京中一個交代,姜侯也就好在此處高抬貴手。
大家你好我好,點到為止,萬事大吉!
羅家主說完,就見姜侯淺淡笑意,多了些真切。
只見姜侯用杯盞點了點桌面,對幾位隨行的書令史道:「諸位家主大義之言,且記下。」
幾位書令史俱奮筆疾書。
諸世家自為『終於』摸到了姜侯的本意,場上氛圍才徹底賓主盡歡起來。
羅家主笑道:「玉娘一人清奏也無趣,不如繼續行些酒令?」
說來,方才正是因為行酒令,才讓姜沃看到了世家培養人的水准。
世家自矜風雅,行酒令也是如此,多有詩詞曲律相合,甚至連最簡單的抽籌令決定喝幾杯酒,都文縐縐的。
比如此時案上的一只金龜背著的玉燭酒籌筒,裡面的各色酒籌,就不止簡單粗暴寫著『喝3分(三分之一杯)、5分(半杯)』,而是很講究的配上經史子集裡的名句。
譬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上客五分』——抽到這一根,便是在座客人皆飲半盞,主人不飲。*
故而世家在培養貼身侍女、侍宴姬妾以及歌舞伎的時候,不但會教認字,還會教讀經義文章,更乃至律令、吟詠、作賦,當場作曲等技藝。
姜侯邊看邊頷首:教的很好,很快就是我的了。
**
潯陽樓上。
玉娘就見身旁的一個舞伎伸出手,手裡躺著一枚玉鉤。
在場諸人紛紛喝彩:「姜侯實在神算。」
這是一種名為藏鉤的酒戲。
說來,玉娘被教習多年,酒籌、投壺、藏鉤、飛花令等各色酒席玩意兒她都很精通。
但藏鉤於手,是她最不喜歡,或者說最恐懼的酒戲。
何為藏鉤?
是宴席上少則十數個,多則數十個歌舞伎站在一處。主人家取出一枚小巧的玉鉤,然後讓其中一人藏在手裡。
由在座客人來猜,這枚玉鉤究竟藏在誰手裡。
其實是頗為無聊的酒戲,只是因其有典故,來自漢代『鉤弋夫人』,故而很是流行。
這是玉娘很畏懼的游戲。
因玩到藏鉤游戲時,在座賓客多半是酒意濃厚。
酒蓋住了臉,就會有人不肯坐在椅子上,而是借口『近察神情而猜藏鉤』來至歌舞伎之中。
玉娘因生的美,總是會被人多問兩句,可有藏在你手中。
哪怕玉娘垂首只是搖頭,還會有人去捉她躲避的手道試試才知道,更有甚者會去撩她的羅衣,嬉笑道:「若是手中沒有,可是藏在了身上?」
宴席至此,便多有拉扯不堪事。
但今天,因為姜侯坐在座中安然不動。所有人也就都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亂猜究竟在誰的手裡。
在座世家知道姜侯師從兩位仙師,但玉娘自然不知。
因此她又是好奇又是驚訝,
不知姜侯為何每次都能猜中,玉鉤到底藏在誰手裡。
*
姜侯能猜到每一次玉鉤的所在,那麼……她能猜中旁的嗎?應該也能吧。
這就是玉娘走去見姜侯的路上,心中的想法——姜侯猜到了自己要求見她,甚至都猜到了自己為何要求見她。
不然,巡按使這樣的大人物,為何會願意單獨再見她一個奴籍的琵琶妓呢?
這一日宴席過後,玉娘再次坐著小轎來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說是陌生,因此地是她從前沒到過的江州,說是熟悉,因姜侯現就住在江州刺史府邸(刺史麻溜兒騰地了)。各地署衙官邸的樣子都差不多,玉娘是見過很多次,頗為熟悉的。
宴席結束來到此地後,玉娘一動不動,從白日坐到黃昏,又坐到黑夜,只牢牢抱著她的琵琶。
宴席上聽到的許多話,在她耳邊重復響起,羅家主那熟悉的,令她感到惡心的腔調。
如果說十三歲的玉娘不明白,那二十二歲的玉娘已經明白了,明明她就是被『逼良為奴』的證據,為何羅家主還敢有恃無恐,不但從前將她送給達官貴人,更敢將她直接送給巡按使。
因她是奴籍了。
自秦漢以來,律法就有定『子告父母,婦告威公,奴婢告主,皆勿聽。』*
本朝亦是如此,若子告父,奴告主,哪怕告成,奴本身也就犯了死罪——「諸部曲奴婢告主,非謀反逆叛者,皆絞。」*
玉娘知道,還是良民的爹娘是不會告發羅家主『逼良為奴』的。
不只因為羅家主給過了重金,更因為這些年,羅家主也在照應她的兄弟。
琵琶弦擦過玉娘的臉頰,微微的疼痛讓她開始思考:若只是死的話,她其實不太怕。畢竟十二歲之後這些年,她也沒覺得自己在活著。
但以奴告主,是要被絞死的。被勒住脖子的話,會不會很疼?
玉娘放下了她的琵琶。
若是換一位官員,玉娘是絕不會做這件事的。她知道,那只會換來她自己被『以奴告主』的罪名絞死,而對羅氏上下毫無影響。
但這一次,玉娘願意試一試。
因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巡按使,是女子,且她肯讓人給自己披一件衣裳。
如果姜侯會在意自己冷不冷,那,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希望與可能,她會在意,自己是如何變成琵琶伎的呢?
*
玉娘原以為要費很多口舌才能求見姜侯,卻沒想到,她才遇到院外第一個巡夜的女親衛,囁喏提了一句,那女親衛就點頭道:「姜侯吩咐過了,若是周小娘子請見,便直接去正院就是了。」
刺史府中也有水榭景致,玉娘遠遠看到姜侯正坐在亭中賞景。玉娘要走過一座小小石橋才能去到亭中。
她想起了家門前的石橋,她看到羅家主馬車那一日的石橋。
今日,她又要走過一座橋了。
玉娘走了上去——哪怕這是她的奈何橋,她也很情願。
*
水榭之中,姜沃安靜聽著。
既然是懷著死志,玉娘自然不會只說了她自己的身世,告發羅家主『逼良為奴』之事。
她說了許多。
「……羅氏坊曲內有數間大宅,每年春日他們會借賞花宴之由,遍邀洪州達官以娛。今歲若不是姜侯代天巡牧至此,原該也有此宴。」
玉娘低下頭:「為此,各家多廣備聲妓。宴有數日,多有官員高車大馬而來,不但賄以聲色,更賂以金帛,去歲數額至一萬兩千貫……」[1]
春夜的風拂過水面,待玉娘全部說完,天上懸掛的月牙都有些偏斜了。
夜深了。
「以上諸事,皆奴親眼所見。」玉娘俯身欲跪拜:「奴願以血寫狀畫押,以『絞罪』告羅氏家主!求巡按使接奴狀告。」
她並未跪下去。
玉娘覺得手臂被人牢牢扶住,她抬頭望進一雙眼睛。
離離如星辰之行。
「我不會接你的訴狀。」
玉娘愕然。
她聽到姜侯語氣柔和似三月春風,卻又帶著些許露水一樣的濕潤之意:「你才多大啊?」
玉娘木愣愣,下意識回答:「二十二歲。」
其實二十二歲,對於歌舞伎來說,已經是『老大之齡』。畢竟教坊之中,多是以十三四歲的新人最佳。
然她卻聽姜侯道:「才二十二歲,還這麼年輕。」
「你的未來,還很長。」
玉娘茫然:未來……
姜沃見眼前女子依舊是水霧蒙蒙似的一雙眼,就知道,她還沒有懂。
沒關系,很快就會懂了。
「不必你狀告,你只需要看著。」!
第225章 抄家還是要抄的
「該抄的抄就是了。」
長安城,紫宸宮。
今年京中天氣有異,熱的也早,四月裡,就很有夏天的燥熱之意。
旁人是貓冬,皇帝則是貓夏,天一熱,就早早進入了清心靜養期,待在後殿輕易不出門。頂多清晨與黃昏後出門散一散,很有些晝伏夜出的貓的樣子。
故而媚娘特意跟皇帝說起具體的洪州世家事時,皇帝還有些奇怪。
檢田括戶這種事關政令的大事,帝後二人自是要商議的。但此時,皇帝手裡拿著一卷書,搖頭笑道:「江南西道一州之地的幾家幾族,犯了何事要抄家,媚娘怎麼還要特意跟朕說?」
媚娘聞言頷首:「看來,崔少卿信中,未跟陛下提起此事啊。」
皇帝更好奇了:「怎麼?子梧凡有信回來,都是談及各處景致,風土人情。」再有就是占篇幅很多的令月之事。皇帝看得出,雖說女兒跟著姜卿出門,但大半時間好像都是崔朝在看著孩子。
皇帝還有點同情:自己最不省心的兩個孩子,周王李顯和太平公主令月,崔朝都帶過。
媚娘見皇帝確實不知,就忍笑把洪州世家欲給姜沃送『門客』等事講給皇帝。
不比媚娘提起此事還忍笑,皇帝一聽就惱了:「竟有如此賄賂巡按使的荒唐事?簡直是無法無天。」
而媚娘特意來跟皇帝提一句,也是因為算行程,黑齒常之應該到江南西道了。
依姜沃的飛表可見,接下來江南西道,尤其要被她樹立典型的洪州(姜沃信中稱之為第一試點區),必有大批世家要『鬼哭狼嚎』。
世家之間盤根錯節,說不得看起來是洪州的世家,就有能在京中說上話的人——在朝堂有聲音無所謂,媚娘就能壓住。但只怕……媚娘是不能再接受出現上回那種,有人在皇帝耳邊嘀咕的事情。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歷來『將在外』,尤其是要做大事的『將在外』,最怕就是老家被偷,怕京中的讒言和帝王的不信任。
於是,媚娘就來提前跟皇帝以點帶面,說了下洪州世家所為。
皇帝:這不抄?
媚娘:意滿離。
只是媚娘准備離開前,卻被皇帝留住。就聽皇帝認真問道:「姜卿不會收了吧?」
媚娘:……
她無奈道:「陛下如何會這樣問?他們夫妻彼此信重。素日咱們都看在眼裡,我信得過,怎麼陛下竟有此疑?」
皇帝直接抱怨道:「媚娘你這不是信得過,只是偏心,換一換有人給子梧送姬妾,你必不如此雲淡風輕。」
媚娘想了想,倒也無法反駁。
皇帝再次叮囑道:「有些話朕不好說,媚娘再給姜卿去封信——這一路山水迢迢,這等事未必只有一回。洪州江州都是小地方,只怕當地世家送上的人姜卿看不上。但若是將來,真有人送上什麼『潘安宋玉』之流的少年郎,姜卿也萬勿糊塗才是。」
在媚娘『陛下想多了』的目光中,皇帝堅持道:「媚娘,這叮囑真很有必要,那姜卿為何與子梧為夫妻呢?這不就足以說明,姜卿是個很有『愛美之心』的人嗎?」
不得不說,皇帝看得還是很准的。
**
而此時,江州,姜沃也在跟崔朝說起皇帝的『真相』。
這對君臣,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世界上最看得清彼此的人:因為他們看對方都沒啥濾鏡。
媚娘是深知姜沃,但架不住她看姜沃有濾鏡,總覺得她太過『良善』。
恰如崔朝看皇帝——他此時並不知京中天后已經去皇帝提起此事了。
崔朝懸筆於紙,跟姜沃商議道:「我還是把洪州世家事,與陛下說一說?也免得來日你連番抄檢洪州數家之事傳回京中,有人在陛下跟前進言。」若皇帝不知洪州事,會不會覺得她鬧得過了。
姜沃隨口道:「我倒覺得陛下不會在意。」
比起旁的朝臣,崔朝看了太多皇帝流露真實情緒,與他凡事有商有量的樣子,難免對皇帝也有點濾鏡。
其實……在姜沃看來,皇帝才是個標准的抄家分財產熱衷者好不好。
「永徽年間的事兒,你都忘了?」
這些舊事過去多年,姜沃也還記得。此時便道:「那時候長孫太尉把持朝堂,以『房遺愛謀反案』牽涉諸多宗親,哪怕僥幸不死的,至少也要是個抄家流放。」
「當時皇帝在常朝上,還曾落淚來著,道『皆為朕之至親,不忍治之於法。』,還是長孫太尉堅持要抄家。」
「然後呢?」
崔朝沉默了,他想起來了。
然後那一年過年,皇帝就在觀德殿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射比』,將那些抄數十宗親朝臣之家得來的金銀珠寶,分門別類在觀德殿擺了五大垛,召集諸在京宗親、文武九品,甚至當年鴻臚寺的蕃客,一並來射比贏財,很是盡興。[1]
不過,姜沃想,也不能怪崔朝對皇帝有濾鏡。畢竟皇帝雖做了這樣的事兒,但還有許多人覺得皇帝本身是『寬仁不忍的』,是被長孫太尉逼著抄親戚家。
這就是……姜沃腹誹道:會哭的男人最好命吧。
實打實的親戚,只要犯了錯,在皇帝眼裡都是『待分的移動金庫』,何況是江南西道這些損國肥私的世家。
估計到底有無罪證,皇帝都不會很在意。
就如當年,不少宗親也是被長孫太尉順手塞進謀反案的。
「何況,這次還有他們世家內部先亂起來,出了真正的帶路黨,就更沒什麼可說的了。」
崔朝擱下筆:也是,無論什麼樣的聯盟,從內裡崩塌,總是最快的。
江南西道的世家,也不都是羅氏、塗氏這樣肆無忌憚作惡又看不清形勢的人。
比如姜沃手裡拿著的,最新一份狀告,就不是來自於百姓,而是來自於同為世家的豫章翟氏。
*
正如世家中會出明白如王神玉之人,洪州世家裡,也有敏銳之人。
比如翟家。
從一開始羅家主召集人要『先禮』的時候,就只有翟家主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提出若是先禮後兵這兩招都不管用,姜侯真要徹查『隱戶』和『侵占田壟』,你們要如何預備?
只是當時沒人聽他的。
翟家主……就自己預備去了。
若說潯陽樓之宴後,翟家主也有些懷疑自己是想多了,但當聽聞京中有將軍帶兵來到江南西道後,翟家主就再也不敢自我欺騙了。
姜侯這何止是來真的啊!
這時候壯士斷腕,說不定還能保住軀體,若這時候不斷腕,就只能斷頭了。
而且翟家主還怕自己斷腕不夠,為了保住自己的頭,很不客氣的送上了別人家的頭。
「其實,有沒有這份狀子,對翟家來說,差別很大。對咱們來說,差別並不太大。」
姜沃說完這句話,黑齒常之是點頭的。
翟家的告發,或許會幫他們減少一些輿論上的紛擾,加快抄家的進程。但其實,最後的結果都不會改變。
這就是來自國家層面上的碾壓。
就像是大型推土機去推一座房子:如果這房子先從內部塌了,會好推一點。但哪怕內部是堅固的,頂多是推的時候,再多費點力氣和時間而已,還是能推掉的。
「不過,從長遠來看,倒是有好處的。」
翟家這一告,就跟滕王一樣,從此在洪州世家裡,就是『叛徒』了。從此後只能依靠朝廷。
巡按使之伍終究會走,世家內部的分流與彼此警惕,倒是對日後更有益處。
姜沃不由又想起了李勣大將軍。
當年他去平鐵勒九部,亦是剿滅一批,招撫一批,再震懾一批,將北境鐵勒各部盤的明明白白。
把世家挨個抄過去,自然會很解氣,但也會讓當地世家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徹底抱成團。
姜沃已經過了只為解氣的年紀和心性。
所以她沒有接周小娘子的狀告,但是接下了翟氏的狀告。
她在抄家的數張公文上,挨個按下巡按使的官印。
語氣很平靜:「那就開始吧。」
**
「就……這樣簡單嗎?」
玉娘的眼睛不再是霧蒙蒙一片,而是被火光映成火紅色一片。
黑色的瞳仁中,似乎有火焰在跳動。
這火光,是抄家時候的火把——
羅氏的宅院、莊園甚多,從白日開始抄,到了夜裡,還未抄完一半。
不過,別說作為總攬此事的巡按使,姜沃沒空在這裡從早到晚只盯著一個羅氏抄家,連黑齒常之都沒空盯完全程。
在晨起點過並捆走了羅氏的部曲後,黑齒常之就只留了副將在這裡盯著,自己去忙別的了——天后有詔,還令他將江南西道的府兵整飭一番呢。
對於全盤計劃是『十道檢田括戶』的姜沃來說,對於曾經攻城掠地的黑齒常之來說,羅氏,
都實在是小的事情。
但對玉娘來說,羅氏就是她夢中也不敢想像會消失的龐然大物。
或者說,是噩夢本身。
故而姜沃在忙完之後,就帶著她來抄家現場看了看。畢竟沒有接人家的狀子,總要給一個交代的。
玉娘未穿錦繡羅衣,穿的是姜沃最常穿的胡服。
並非輕滑廣袖,而是窄袖,因布料硬挺還會有一點點磨到手腕上細致的肌膚,但玉娘很喜歡。
然而此時,玉娘根本顧不上衣裳帶給她的新奇感。
她只是驚怔望著兵丁川流的羅氏大宅。
這個金玉積珍富麗堂皇,這個在她眼裡深不見底,她有許多地方根本都去不到的宅院,此時就這樣四門大敞。
火把照亮了她曾經畏懼的一切。
羅宅之外的馬車上,伏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這一切的玉娘,不由喃喃自語道:「就這樣簡單嗎?」
話音落下,就聽旁邊姜侯道:「簡單,是因為你遇到的是現在的我。」
「二十二歲的我,是做不到的。」
如果二十二歲的姜沃,遇到二十二歲的玉娘,或許只能想法子救她自己。但要在江南西道行抄檢世家之舉,必不可能。
「人這一生,是分很多階段的。」
周小娘子望著外面的火光,聽著耳畔的話語——
「人都會有弱小的時候,甚至保護不了自己的階段。」
「然後學著去掌握力量,能保護自己,然後保護在意的人。」
「但這時候還可能會被加害者傷害,直到你有力量,把加害者送到該去的地方。」
「這就是,我與你說的未來。」!
悠于 2023-11-6 12:10
第226章 天后下詔
長安城。
五月驕陽似火。
直到這一年端午前的大朝會上,天后下《置勸農使並勸農判官詔》,京中絕大多數朝臣,尤其是世家們才反應過來——
原來過去的近個月,姜侯不是在江南西道查『滕王告舉案』,更不是,准確來說,不只是在清查『逼良為奴』『侵奪民田』的積弊。
背後還有一盤更大的棋局,以及一道如果最開始直接拿出來,會讓他們無法接受的詔令。
檢田括戶!
這都不是割肉了,這簡直是卸胳膊卸腿啊。
**
江南西道,江州刺史府。
姜沃今日是折了一根細竹當教杆。
她雙手捏在細竹兩端,笑眯眯對眼前兩位學生道:「昨天咱們講了開窗理論,今天就來講溫水煮青蛙理論。」
蟬鳴陣陣,江南西道的盛夏也已然到了。
外頭天有多熱呢?
只看太平都不要求女親衛帶著她出門去逛,而是選擇老老實實在屋裡坐著跟婉兒一齊聽課,就知道外頭有多熱了。
太平捧著一杯井水湃過的涼滋滋酸梅飲,邊喝邊聽講。
聽到『溫水煮青蛙』時,她眉眼飛揚,舉手道:「我會!我聽姐姐講過青蛙的故事。」
姜沃莞爾:「好,那令月來說說。」
也是,她教給婉兒和太平的課程,數年前自然教給過曜初,想來是曜初帶妹妹的時候提起過。
太平聲音清脆如珠玉落盤:「如果把一只青蛙直接扔到滾燙的開水裡,那麼青蛙就會燙的一下子跑掉。如果把青蛙放在冷水裡,慢慢加熱,青蛙會感覺不到逐漸升高的水溫,最後被煮熟。」
姜沃邊聽邊想起,這個理論雖然流傳很廣,但其實並不成立——後來有過科學驗證,哪怕是慢慢以零點幾度的速度加熱水,到了一定的溫度,青蛙還是會不適焦躁而跳出來。
溫水裡的青蛙,終於感覺到不適,想跳出來怎麼辦呢?
可以把鍋蓋蓋上。
太平聲音落下後,姜沃含笑誇贊道:「令月講的真好。」
太平被誇的很快活,甜甜道:「還是姨母給我們教課好,姨父講課很少直接誇人的。」姨父只會點點頭,讓太平覺得她嘰裡呱啦背半天,簡直都白背啦!
姜沃也覺得被太平誇的心都要化了。果然,人還是需要正反饋。
太平又撲閃著長而濃密的睫羽,期待道:「姨母終於忙完了嗎?這都連著兩日是姨母給我們講課啦。」
姜沃頷首:「忙的差不多了。」
這鍋水終於燒開了,而鍋裡的青蛙,也沒有來得及跳出來——
姜沃在離開京城前就想過:若是一開始就提出檢田括戶,京中世家們只怕要像被扔到沸水裡的青蛙一樣,立刻蹦尺高。
於是這一回,姜沃一改她從前最喜歡的『開窗理論』,用上了『溫水煮青蛙』。
起初,京中這些世家都以為,姜侯要在江南西道過一把『大理寺卿』的癮。
甚至最開始,還有傻白甜的朝臣在同情姜侯:真慘啊,說來巡按使立威,查查當地州縣官員是最簡單的。結果姜侯出師不利,偏生被滕王纏上了,不得不在當地查什麼違背律法『逼良為奴』等事。
這裡頭水多深啊。
姜侯真是命途不濟:剛在京中被東宮猜忌,離開京城又被滕王這種人『逼迫』著跟當地世家對上。
真是忙命啊。
然而等上月黑齒常之到江南西道,姜侯開始挨個抄洪州當地世家後,漸漸有『青蛙』開始覺得不對。
這水溫,似乎有點高啊。
於當地查查滕王狀告罷了,怎麼還鬧到要抄家的地步呢!
彼時朝堂上已經有世家多有不滿之意,甚至想要准備彈劾姜侯。但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發現,或者說,跟裴行儉奇異的達成了心靈共識——
這離朝的宰相,比在朝的宰相,殺傷力更大啊!
原本姜相天天戳在朝上的時候,他們為了公事彈劾姜相,或者說跟姜相政見不同提出異議,還沒那麼大的心理壓力。
畢竟姜相掌吏部多年,選衡官員,素有公平可稱的名聲。只要你針對她政見之時,不搞人身攻擊且就事論事的話,提出反對意見是不用擔心被報復的。
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兒,就不用怕姜相為難。她照樣會給你一個公正的考功結果。
但現在不一樣了!
姜相不再是掌吏部的宰相了。
她不再需要做到吏部尚書對官員的『公平明著』。她現在是巡按使代天巡牧,專門就負責訪察精審,彈舉糾正事,換句實在話說——她現在的公務就是去各地找茬!
而且……整個大唐十道,她均可去得。
世家們忽然意識到:這,這還真不如姜相在朝堂戳著,改改吏部選官制度呢。
若是他們這會子在朝上彈劾了姜侯,會不會巡按使下一個『景點』就直接殺到他們祖籍去?
在京中為官的臣子,尤其是朝堂重臣,頂多能保證自己不出岔子,難道還能保證祖籍家人,各個都不出岔子?
從前他們彈劾『姜相』都沒有這麼顧忌棘手感,如今,面對退去宰相位的『姜侯』,卻覺得無從下手了——
世家們身後龐大的家族,是助力,卻也是他們的軟肋。
他們行事要為家族考慮!誰都不願意主動站出來,冒這個得罪姜侯的風險,做明面上彈劾她的人。
萬一她衝著自己家就去了呢?
在誰都不願意明著站出來的情況下,只能搞暗示了。
於是朝堂之上,有御史試著提起姜侯在洪州『連抄五族』之事,對天后暗示:姜侯在江南西道似乎鬧得有些太過了,只怕搞的民心惶惶。
天后當時就頷首道:「是,我亦知,姜侯在洪州,查處不法事頗多,政績斐然。」
御史:??他們是這個意思嗎?
暗示不成,又無人願意主動『冒風險』明示,等京中再收到消息的時候,洪州差不多的世家,都被姜侯與黑齒常之將軍推了一遍了。
罷了。
洪州到底沒有什麼頂尖世家,就羅家所謂的上面有人,也不過是有姻親在京中為官。
關鍵時候,姻親有什麼用,夫妻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還不少呢。
抄都被抄完了,還能如何。且姜侯此舉雖令世家集體不快,但帝後都當沒看見,甚至還有賞賜,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只盼著她抄完洪州,就停手吧。
世家們絕不信,姜侯還敢走到哪兒抄到哪兒?那她不怕自己『突然病逝』或是『路上出點意外』?
黑齒常之將軍總不能永遠帶兵跟著她吧。
*
直到端午前,那道《置勸農判官詔》下達,世家朝臣們才幡然醒悟,原來抄家才是開胃菜!
詔書有雲——
「江南西道不過一洪州爾,便見士族多有不懼律法,恣行吞並熟田之事。」
「……奪人永田,致使百姓無處安置,為弊甚深!」
「現置勸農使,前往江南西道諸州,釐革戶籍,巡視田畝。」
「凡世家侵占掠奪熟田並良民,不限載月近遠,宜並卻還!」*
「自此王公、百官、勛蔭等家,應置莊田,不得逾制。」*
當然,這道詔書很長,裡頭還有很多令世家如『晴天挨了個霹靂』的細則。但哪怕不捉摸那些細處,只看這頭幾條總綱,就夠摧心斷腸的了!
且詔令下達的大朝會上,天后別說沒留給世家朝臣反對的時間,簡直是沒有留給他們反應的時間——
只聽宣詔過後,天后直接點名道:「裴卿。」
吏部尚書裴行儉站了出來。
王神玉側首看了一眼站出來的熟悉身影,心中也不免有點感慨:唉,守約真是個靠得住的人啊,這兩個月來燒燈續晝未曾稍歇,鬢邊星星點點的白色都快轉向成縷的白發了。
王宰相不由下定決心:自己以後可要多幫守約一些——家中新配的烏發膏,連方子帶成藥都送給他好了。
同時心裡也很欣喜:守約終於忙完勸農使這件事了,從明日起,就可以幫自己分擔更多賑災事了……要不,全交給他吧,感覺經過這回,守約看起來更靠譜了!
還好裴行儉沒有讀心術,若他知道王神玉所想,估計要當場先磕保心丹,才能繼續回天后的話。
*
不過,裴行儉不用磕藥,但在場世家朝臣們,都很想吃點保心丹!
因裴行儉站出來念的,是派向江南西道的勸農使官員團名錄。
這份名單很長——
江南西道共有十八個州,按如今的戶籍數目來分,上州五、中州九,下州四。整個江南西道的戶籍數目,根據去歲戶部的統計,約有四十五萬六千戶。
裴行儉按照上中下州,分別要選『、二、一』名勸農總使,以及各配置五到十個勸農判官的標准來選人。
在收到姜沃第六封『慰問』信後,裴行儉終於為整個江南西道,選出了共一百六十名『勸農天團』。
一百六十人,各個都是裴行儉親自挑過的。
因此事高度機密,天后曾說過,在詔書正式成文之前,京中最好只有他們幾人知道。
因而裴行儉考察人的難度大大增加,且還不能把這件事交給裴炎等人(不過除了這件事,其余差事裴行儉還是找到了幾個『水鬼替身』的)
而此時,在朝上被天后點名的裴行儉,站出來公布名單的瞬間,只覺得他終於解脫了。
裴行儉根本不想回憶,過去這兩個月來,他是如何一邊私下精挑細選合適的官吏,一邊制定『勸農使』這種新官職的職守與考核標准,同時又擔著吏部尚書日常公務的。
別問,問就是靠一口仙氣活著。
他有時候太累了,還會去凌煙閣,去師父蘇大將軍畫像前面坐上一會兒,想想要不是師父當年收他做徒弟,訓他成為武將,可能現在……他都累的跟師父去地下相會了。
這一日的大朝會,裴行儉終於站在朝堂之上,把這份名單念了出來。
在無盡的疲憊中,裴行儉也終於放松了——
這近月來,姜侯在江南西道燒水,他們在這裡准備鍋蓋。終於,在水的溫度上來後,也把鍋蓋蓋上了!
第227章 京中的兩封信
五月,原本是大唐最受歡迎的月份之一。
因根據假令,五月除了端午的休沐外、下半月還有十五天的田假,以供官員們『農忙』。
簡稱放假月。
但今歲,許多朝臣站在大朝會上,就覺得接下來要放的這個『田假』,簡直是……諷刺啊。
這是特意趕在他們放『田假』前,告訴他們,你們將要保不住自己的田了嗎?
裴行儉讀完長長的一串勸農使名單後,含元殿鴉雀無聲。
還說什麼?
這天后的詔書才下,吏部所有的勸農使居然都選好了!而且之前竟然一絲風聲不漏。
也是今年旱情的緣故,哪怕吏部尚書親自選了許多擅術算的低等官員,又調了長安城周邊不少縣尉回來,朝堂之上都只以為是為賑災事。
如今想想,吏部尚書選了許多縣尉……而縣尉的職責是什麼?雖只是小小九品官,但卻正好管著一縣年收耗實庶務(糧食局),還有一條就是負責查收率課調!(稅務局)
這也是裴行儉選人的原則:全是有基層經驗,真正與當地鄉裡打過交道,下過田畝的官吏。
總之,聽裴行儉念完後,世家朝臣們幡然而醒:這就是預謀已久啊。
他們甚至開始懷疑,這姜相驟然病歸,不得不離開朝堂去做什麼巡按使,莫不是帝後、東宮與姜相一起做的戲吧!
要不是生此事的主力,東宮屬臣李義琰還正蹲在河渠旁看河渠,他們更要這樣懷疑了!
見天后將人都選好了,朝臣們自知反對也無用,只好另想法子——
然能壓住攝政天后下詔的,也唯有皇帝了。但,時值端午盛夏,皇帝一如既往病的厲害,除了天后、兒女和長樂公主等幾個同胞姊妹,其余一個人也不見。
這再想求情,也得見到人才行啊。
若說求東宮……現在東宮上下朝臣皆是帝後換過的人,去求東宮簡直是自投羅網啊。
這一日大朝會上,天后鳳目微揚,神色威儀端凝中又帶了幾分和悅:「端午值中夏,炎天暑熱,諸卿保重。」
**
這日裴行儉回到家中,就見家中多年老僕看到他還驚了一下,然後立馬抬頭看了看日頭問道:「今日郎君怎麼這個時辰就回府了?」
這一問,簡直問出了裴行儉一把辛酸淚。
說來,這是自姜相離朝後,他第一次回府比夫人庫狄琚要早。
於是庫狄署令從署衙回到府中時,見到他還特意行了個見上峰的官禮,笑道:「恭喜裴尚書,終於能歇一歇了。」
裴行儉原本正端著一杯苦參飲放空自己,聞言不由帶笑,也特意起身回了個官禮:「多謝庫狄署令。」
夫妻倆這兩三月,能坐下來說說話的時間也不多。
今日正好有空,裴行儉就與夫人說起,准備將蘇味道和王遽(王勃次兄)調回吏部為郎中之事。
若是吏部人員調動的私密公事,裴行儉自是不會透露於家人哪怕是夫人,譬如剛過去的選勸農使之事,他在家中也未漏一點風聲。
正如庫狄琚也從不與裴行儉說起城建署的事兒。
但這回又不一樣——
蘇味道和王遽,皆是裴行儉的女婿。他們要調任回京,裴家兩位小娘子也要回京。
庫狄琚的記性很好,很快想起:蘇味道現為鹹陽縣令,王遽現為代州別駕,總之,都是京外官。
將兩個京外官調回京城,還是調回吏部,尤其還都是自家女婿。
庫狄琚不由問了一句:「你如此不會被御史彈劾嗎?」
他話音剛落,就聽裴行儉說了一句:「若是有人疑我,就彈劾罷,令我別干吏部尚書了。」
庫狄屬令:嗯?這種話聽起來怎麼還有點耳熟呢。
裴行儉擺爛了一句後,又正色道:「我是量才而用,天后也是首肯的。」
他若真要徇私提拔家人,他自己還有兒子呢,也都在外為地方官。
為何非要用女婿?
還不是因為兒子不如女婿,畢竟……兒子是自己生的,能不能繼承自己的本事,這個看天意。
而女婿卻是按照自己心意選的!在干活上,還是女婿好用。
曾經庫狄琚就無語過,裴行儉大概是吏部的官當久了,選女婿就像是選下屬——他對這兩個女婿的評價就是:「此二子,皆吏部銓衡才。」[1]
「他們也都在外面歷練幾年了,該回來了。」兩個人都是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體力精力旺盛又有一定經驗的黃金年齡。
庫狄琚聞言頷首道:「也好,兩位小娘子回京,說不得還能幫幫我。」
說來,兩位小娘子都是裴行儉之前病逝的夫人陸氏所出之女,並非庫狄氏的親生女兒。
但以庫狄氏的性子,本來就不是拘於內宅的人,自不會出現什麼繼氏夫人與原配所出的小姐勾心鬥角這些情形。
且因她與兩位小娘子年紀不過差十歲左右,比起繼母,倒是更像是姊妹。
這些年她還給兩位不在京中的裴小娘子,送過城建署的水泥工藝品(若不是內部人員折扣價,裴行儉一年俸祿都不夠)。
「正好近來城建署忙得很。」三月前安定公主處送了方子來,城建署這些日子都在試煉透明玻璃制品,之前出爐和吹制的兩批,都不是很滿意。
不光裴行儉忙,庫狄琚這幾個月也沒閑著。
於是聽到兩位她熟悉的,飽讀詩書聰敏明/慧的小娘子要回來,她第一反應就是,哎,可以當幫手。
裴行儉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但他太累了,也就沒深想,點點頭:「城建署之事我不便多聽,你們商議著來吧。」
**
端午後,比一百多位勸農使到江南西道更早的,是飛表使。
姜沃收到了許多信函。
除了一定有的媚娘、曜初的信,以及朝中友人的信外,竟然還有一封皇帝的御筆函。
見到皇帝熟悉字跡的時候,姜沃下意識就遞給了崔朝。
崔朝又遞回來:上面寫著的是姜卿親啟。
姜沃拆開來看過去,前面都是誇贊她在江南西道行事之詞。她直接略過往後看去——這些贊揚,在前幾日,帝後在往江南西道賜端午節禮的時候已經都見過了。
果然,俗話說得好:「老鼠拉鐵鍬,大頭在後面。」
皇帝的重點也在後面。
只見皇帝誇過她的行事,筆鋒一轉開始斥江南西道世家行事齷齪,竟妄圖賄巡按使以聲色犬馬。
而接下來,皇帝寫了兩句屈原《九章》裡的話來『勉勵贊美』姜沃:「朕知姜卿品性清慎無暇,絕非『變心而從俗兮』之輩,亦會『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2]
姜沃:……
說來,這兩句話確實是贊揚人的品德,不因世俗而改變志向,謹慎無失堪配天地的良言。
但皇帝特意寫在世家要給她送『門客』賄以聲色之事後,姜沃就直接認定,皇帝絕對是在對她陰陽怪氣。
這兩句話一出,姜沃眼前簡直幻視那個『我在盯你』的貓頭表情包。
姜沃忍不住腹誹:陛下這人過河就拆橋的本質從來沒變過。她在這兒冒著風險給大唐『燒鍋爐』,剛燒好一鍋水呢。
崔朝也看到了皇帝的御筆信,於是在姜沃轉頭看他的時候,立刻舉手以示清白:「我未寫信告知陛下此事。」
姜沃嘆口氣,帶著關懷感傷的語氣道:「唉,陛下想來頭風又發作的厲害。」然後把信塞給崔朝。
「你幫我寫一封回信我再抄吧。」
御筆信不能不回,但姜沃真不想回應皇帝這腦回路。
**
比起皇帝這封信,自然是媚娘和曜初的信更讓姜沃歡喜。
尤其是曜初的信。
她拆開信封後,就見信封裡掉出幾朵小小的白色干花,是蕎麥花。
就見曜初信裡寫著,司農寺於這個旱季篩選出的蕎麥佳種,已經大批試種植了。
說來,蕎麥的畝產量是不如麥、稻的,故而不會大批量專門用良田種植。但蕎麥有個不可替代的好處,那便是可以與其他作物輪作換茬,在麥收之後再種植,避免了田地的空窗期。而且蕎麥耐旱,生長周期短,因此蕎麥才是重要的救災之物。*
今年,也是曜初第一次親眼見到大片的蕎麥田。
蕎麥是很少有的會開花的糧食。而且花開的特別漂亮——
「姨母,蕎麥花像是滿地雪一般。我摘了幾朵送給姨母。」
「只盼到了秋日,蕎麥豐收之際,會是個蕎麥豐年。」
*
而姜沃壓在書中的幾朵蕎麥花,還被玉娘看到了。
當然現在,沒有人叫她玉娘,人人見了她,都是喚周小娘子的。
其實按照律法,周小娘子該回到她家裡去。畢竟按照大唐律,
被『逼良為奴』的百姓之子女,待引檢正身後,應問明父母所在處,將賣身文券廢除,官府重錄關牒,送還本家。
但她不想回去跟著爹娘。
以她這些年的經歷,若是回去曾經的坊中,不說周圍人會如何看她待她,只怕連家人都不知該如何對她。
周小娘子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家人。
於是她再次鼓起勇氣,要求入掖庭——
掖庭中本來就有兩類宮人,一便為選長安城周邊良民之女入宮為宮人,還有便是原為私家奴婢,原主被抄家後沒入官中。
周小娘子已經恢復了百姓身,原不必被沒入掖庭,但她還是想跟著姜侯一起離開這裡。
能進入掖庭多好啊,那裡都是女娘和宦官。
且她已經聽其余女親衛說過,姜侯就是從掖庭女官走出來的。
周小娘子唯一擔心的就是,不知她這樣……姜侯願不願意收她入掖庭。
姜沃自是願意的。
但周小娘子至今還未簽下入掖庭的正式文書——因她還沒想好自己的名字。
就在她下意識要寫下『周三娘』的時候,姜侯輕輕攔住了她落筆的手:「你不是玉娘了,自也可以不做周三娘。」
掖庭宮女文書上的名字,是新的開始。
*
周小娘子捧著小小的干花,請教姜侯這是什麼花。
蕎麥耐旱耐寒,不喜水,因而南方很少見。周小娘子這是第一次見到蕎麥花。
她認真聽著姜侯講起的關於蕎麥的一切,尤其是聽到——
「蕎麥花與旁的花不同,凋而不零,枯亦不落。」蕎麥花很奇妙,哪怕在枝頭上枯掉,也不會落下。於是百姓們收蕎麥的時候,往往還能收到很多干花。
花朵凋而不零,枯亦不落……
植株耐旱耐寒……
周小娘子捧著小小的蕎麥花,想好了自己的名字。
*
燈下,周小娘子在燈下,於公文上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新名字。
她的十三歲到二十二歲,已經過完了。
蘸著的是墨,亦是淚與血。
她曾經唱過的曲兒中有一句話『夢尋歸路多參差』。
她沒有歸路,但她……要有未來了。
筆落,字跡端正。
周小娘子坐在燈下,帶著笑意,第一次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周蕎。
第228章 「我的滕王閣」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秋色之中,姜沃站在滕王閣的最高層俯瞰贛江,遍觀碧水長天,暮色煙紫。
心中慨然:這便是命運吧。
她於二月自長安出發,三月就到了江南西道。這『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的滕王閣,原本是她計劃中的第二站。
出發的時候,姜沃還在擔心:春天到了滕王閣,會不會錯失那篇千古《滕王閣序》,畢竟,《滕王閣序》還有一名,為《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
若是春日去,萬一沒了那一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姜沃自己就要心疼死。*
然而冥冥中或許自有注定。
待到勸農使按部就班完成『釐清戶籍田畝』,也就是環環相扣的最後一環『檢田括戶』事終於結束後,江南西道已經由夏日轉入三秋時節。
而姜沃,雖然已經因巡按使公務(即監督抄家)到洪州多次,但卻也是在這個秋天,才第一次有閑情逸致,慢悠悠地一層層拾級而上,來到了滕王閣第七層。
扶欄遍觀山河風光。
並且明日,她還要在滕王閣,行『為滕王餞別宴』——
姜沃兌現了承諾,在滕王『告舉』後,替滕王申請了調換封地。
不過滕王新的封地是黔州,榮譽官職是黔州刺史。
滕王一聽這個『好消息』差點沒哭出來:外人未必知道,但皇室內部人還是知道的,黔州有誰?
皇帝如今唯一的親兄長,李承乾。
滕王還知道,這位在黔州名為流放,實為隱居。他都不用到了親眼去看,他坐在這兒想一想,就知道黔州必然有不少皇帝安排在那裡護衛兄長的人,那些必然都是皇帝的心腹。
若他再想於當地干點『違法亂紀』『驕縱擾民』的事兒……只怕不出三天就送到皇帝案頭上去了!
從姜沃的角度看,這就像把一貫愛惹是生非的學生,直接放到一位老師辦公室門口去坐著。
給他帶上了緊箍咒。
於是李元嬰得知此信,呆愣了片刻後,就抬眼對眼前人道:「姜侯,你,你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姜沃:嗯,跟你老李家,你親侄子學的。
但她面上還是溫良恭儉道:「滕王,這正是天后對宗親的厚待之心。《黃帝內經》中有雲:『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滕王到了黔州,與大公子同在一州之地,自會安穩守常。」
言下之意:不犯錯,就用不著戴罪立功了啊。
李元嬰接受了——不接受也沒法子,只好垂頭喪氣收拾行裝,准備去跟自己大侄子做鄰居。
姜沃友好表示:「待滕王啟程前,我於滕王閣為公踐行。」
李元嬰帶著期待:「姜侯,那我到黔州還能建滕王閣嗎?」
姜沃頷首:「滕王只消用自己王府的銀錢,建幾座滕王閣都好啊。到時還可邀請大公子前去賞玩。」
姜沃是真這麼想的,卻不知李元嬰自動理解為了:對啊,大侄子獨居幽谷,應該有錢也沒處花吧——我起高閣,他要是想去賞玩,不得給我集點資?
「多謝姜侯指點!」
姜沃在疑惑了一息後,從滕王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想法。
但姜沃沒有阻止他,只是笑眯眯道:「滕王太客氣了。」
怎麼說呢,李元嬰要真能從李承乾那裡敲詐到錢,姜沃必要給他寫個『服』字。
只怕錢要不到,還要被大公子留下進行勞動改造,正好谷中缺種葡萄的人。
*
黃昏時分,碎金之色鋪滿江面。
蔚為壯觀。
此時姜沃憑欄而立,想著明日將要親眼見到《滕王閣序》的誕生,尤其是不止一篇《滕王閣序》的誕生,心情便也如輕雲一般飛揚,如霞雲一般絢然。
她甚至還很有興致哼了一段熟悉的旋律,且按照曲律拍了幾下木欄,拍的是《好日子》的音律。
明天是個好日子。
「秋風涼,你別吹太久了。」崔朝的聲音有點遠的傳來:「還有,你別把身子傾出欄外去,太危險了。」
姜沃回頭,笑道:「你過來看一看,景色真的很好。」
崔朝只站在樓梯口處搖頭,不肯往前走。
姜沃不由道:「咱們一起登過廬山看過日出——你不恐高啊,怎麼會在滕王閣上就恐高了呢?」
方才兩人是一齊登滕王閣的,然而終於登頂後,崔朝只看了一眼,卻忽然臉色發白往後退去。
一直退到樓梯處再也不肯過來了。
此時聽姜沃這麼說,崔朝搖頭道:「我不是恐高。」而是,那一瞬間,他想要……
他腦海中自己的聲音,跟風中傳來姜沃的聲音重疊起來:「而是有種想要跳下去的衝動是不是?」
崔朝怔住。
姜沃轉頭從高處看向地面:人站在高樓之上,有時會有想要縱身一躍的衝動。
心理學上有過各種解釋,比較普遍的是,人基因裡就認定高處不安全,想要盡快回到地面上。
又或者是,人被激發了真正的,潛藏的,追求死亡的欲望。
姜沃這樣往下看去,也想起了,曾經直面過的死亡之境。
察覺到腳步聲,她不由回頭:「你怎麼又過來了?」
崔朝哪怕沒有刻意往下看,但站在欄杆旁,臉色還是更蒼白了一點。他索性只把目光凝聚在眼前人面容上,語氣帶了幾分軟意道:「我怕你跳下去。咱們還是回去吧。」
姜沃莞爾,伸出右手覆過崔朝緊緊握住欄杆,涼如冰的手。
「不會的,別怕。」
她用另一只手去捂住崔朝的眼睛。
*
「咳咳。」
姜沃和崔朝聞聲回頭,只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那裡。
「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賢伉儷也太旁若無人了。」
崔朝驟然見到外人,又聞此揶揄之言,原本蒼白的臉色很快漫上一層紅暈,倒是與天邊雲霞很相稱。
姜沃是先欣賞了下這種難得的情態,然後才轉頭對來人道:「閻尚書此言差矣。」
此時登樓而上,打斷二人的,正是工部尚書閻立本。
不,准確來說,前工部尚書。
果然,姜沃話音未落,就見閻立本擺手道:「姜侯,我都致仕了,莫再稱我閻尚書了。」
閻大畫師心聲:終於,老夫終於致仕成了!
他對於致仕的歡喜之情,從一件事就可知:閻立本在吏部公文下達的第二日,甚至沒想好目的地,就離開了長安。是出了城門,才臨時決定奔洪州來尋故友姜侯一同游玩。
閻立本走的之瀟灑利落,親友俱未及通達。以至於狄仁傑上門去探望致仕老師的時候,才發現老師已經走遠了……
姜沃見閻立本連連擺手,就從善如流改口:「好,閻大師。」
然後再次強調:「閻大師此言差矣。這裡可不是大庭廣眾,這是私人產業。」
閻立本疑惑道:「滕王閣原是滕王搜羅民財所建,我聽聞滕王被改封黔州後,這滕王閣與洪州幾處莊園亭台,從地契到樓產被沒入官中了。」
「姜侯怎麼說,這還是私人產業?」
姜沃含笑指著自己:「滕王閣是沒入官中了,但天后又下詔,將此閣賜予我了。」
也就是說,滕王閣,從此不姓李改姓姜了。
故而她之前送請帖給李元嬰,表示要在『滕王閣』為他送行時,李元嬰很是幽怨:這是殺人還要誅心啊,他繡闥雕甍、美輪美奐的滕王閣啊!
閻立本聞言笑道:「原來是姜侯的滕王閣了,那倒是我闖人私宅了。」他口中客氣道:「那我先走?」
話雖如此,但作為當世舉世無雙的大畫師,好容易爬了七層樓,預備觀江景作畫,怎麼能未觀就走?
於是他只是客氣客氣,足下一點兒未動。
他不走,崔朝倒是先走了,他站在這高處實在不舒服。就先與閻立本告辭,與姜沃道他先回去再預備一二明日的送別宴。
*
「好景!」
閻立本站在欄旁,看清江景後,立刻精神一振。不禁覺得眼前天地寬廣,頗有胸中紅塵盡數滌蕩之感。
「在京中,再見不到這樣的景色。」
越發惋惜自己致仕的太遲了。
待落日漸漸沒入雲層後,閻立本與姜沃才一並下滕王閣。
走在樓梯上,不免說起替任閻立本的工部尚書——婁師德。
婁師德今年才將將四十歲,故而閻立本很直接稱他為『小婁』。言談間很是稱贊:「小婁為工部尚書,必是能夠盡忠職守的,且在工部諸如屯田、修建水利的庶務上頭,他比我還精通呢。」
閻立本所長,在於宮室的設計與營造,與掌天下百工的將作等事。
但除城池宮室修繕外,工部亦要負責屯田、河渠、漕運等事。這些,皆是婁師德所擅長的,此番賑災事立功頗多。
故而今秋後,閻立本得以順利致仕。
「小婁也是從下頭縣尉做起,扎扎實實走上來的。」
婁師德最開始,是在江都(揚州)做縣尉,後來又去過嶺南、安西等地,可以說是對大唐東南西北的風土人情都了解頗多,最擅在當地修屯田水利之事。
不但文的行,武的也行,後來有段時間在安西都護府做官時,吐蕃生事,當時做文官的婁師德,直接在額頭上系了塊紅布,去尋安西大都護,自請轉武將去也。
而安西大都護薛仁貴也很欣賞他,當場就給批准了:這種在萬軍中給自己搞點特殊『妝造』的,都得有實力。
比如薛仁貴自己,就藝高人膽大,萬軍黑衣玄甲中,他偏穿一身白袍上戰場——這沒點實力,絕對活不到現在。
婁師德就是這樣自從九品縣尉做起,加上所立軍功,於五年前被調任回京做了監察御史。
從個人能為和履歷來看,他有點像小號的劉仁軌。
但,與劉相完全相反的是,婁師德雖然打仗很熱血,但下了戰場,他就是個最溫厚的慢性子,脾氣好的不像話。
閻立本直接蓋章道:「我再沒見過比小婁脾性更好的武將了。」
這點姜沃是相信的,畢竟史冊之上做了宰相後的婁師德還留下了個『唾面自干』的成語,曾表示:旁人若是衝你吐口水,擦了都是拂逆對方之意,應該等自干。
也是神人了。
兩人說完後,正好走下滕王閣。
*
落日余暉中,姜沃看到有馬車向此行駛而來。
車簾卷起,裡面露出熟悉的面容。
姜沃不由笑了:「我原還有幾分擔心,他們趕不上明日的佳宴。」
閻立本年紀大了,看近有點費力,但看遠還挺清楚,很快看清馬車之上的人,也不由露出喜悅之色道:「早知他們夫妻也來,我就隨他們的車一起來了。」
然後又疑惑道:「不過,他們夫妻倆這種大忙人,竟然也能出京?」
姜沃笑而不語:她特意向天后請命來著。
一來,九月裡,朝堂正好有十五日的『寒衣假』;二來,姜沃覺得檢田括戶事完成後,曾經為此晝夜加班的人實該來親眼見一見成果——
馬車停下,金色落日中,裴行儉與庫狄琚走下了馬車。
「姜侯,許久不見。」!
第229章 空出的兩個相位
為滕王送別宴,乃午後起宴,早定了至夜方散。
而這日清晨,姜沃先邀裴行儉至閣上,談起書信內說不盡也無法落於筆上之事。
秋日清晨,清冽寒意透於肺腑。
讓人覺得自己從內而外清透如玻璃。
而終於放下公務,得以出門散心的裴行儉,更覺一身輕松,登閣之時步履輕快。
且他剛登第一層就提起:「王相不能至此,心中極是苦悶。」說起這件事,裴行儉語氣是有幾分惋惜的,但說到最後,尾音不免就帶了幾分笑意。
姜沃很有誠意道:「我也邀過王相了,只是……」
**
長安城內,在裴行儉出發兩日後。
尚書省署衙大堂內的官員,就見一向風雅從容的王中書令,穿過大堂去尋尚書省宰輔劉相。
俱善於觀察的官員反應:王相步履要比以往快三分。
見到劉仁軌,王神玉很開門見山問道:「我跟劉相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這回是王神玉不等劉仁軌回答,直接就往下問去:「寒衣假在即,只需前後再加幾日休沐,我便能往洪州來回一趟,這又與劉相什麼相干?」
「劉相竟然向天后道不可?!」
對旁人來說,斷人財路是大仇,對王神玉來說,阻人休沐會友,才是大仇。
劉仁軌放下了手中筆,嚴肅認真道:「緣故我在天后跟前稟的很清楚了——王相自己也必清楚。」
「宰輔豈能輕易離朝。」
「若前幾年也罷了,如今中書令只有王相一人,怎麼能不在朝中,若有詔令何為?」
王神玉微微一頓。
是,他有時候也會忘記,另一位老中書令杜正倫,已經正式致仕。正如他現在令人往工部送詔令,下意識還是會說:送於閻尚書。
話出口後才想起,工部尚書已經不再是閻立本了。
朝堂之上的更迭,令人唏噓。
王神玉很快又開口道:「既說到這,此番休沐事先記下。但還有一事,劉相實不該再與我相爭。」
劉仁軌看了他兩眼:他極其懷疑王相帶著這種興師問罪態度過來,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神玉應該明知道自己作為獨一份的中書令,幾乎不可能離開京城。
連裴行儉離開京城,都不是頂著『休沐』的名頭,而是作為吏部尚書,親去考核其所選的一百六十余名官員。
王神玉應當是為了這後一件事——
果然只聽王神玉道:「如今中書省和尚書省,都有一位宰相空缺。而今歲無論是賑災事,還是檢田括戶事,裴行儉都有功。他原本就是同中書門下三品,此番應當要正式拜相。」
其實裴行儉之前雖無宰相之位,但看天后在議機密事時也不忘帶上他,就可以算作有宰相之實。
王神玉圖窮匕見:「這次不得去洪州之事,劉相已經攔我了。」
「那麼劉相得與我說定,來日不能再與我爭裴行儉!」
劉仁軌聽過後肅然道:「宰輔任命,只由帝後,我怎麼與你說定?」
王神玉道:「最後定奪自然是上意。」
「劉相只需應我,這些時日不要去天后跟前說諸如『尚書省公務繁忙,你獨個兒忙不過來』之類的話就好。」
這時候王神玉就格外慶幸起劉仁軌卷王的性情。
果然劉仁軌頷首:「這個沒問題。」
王神玉滿意而歸:他准備接下來,常在天后跟前明示暗示一下,他中書省一位宰相可不夠。
回中書省的路上,王神玉還想起:當年姜沃從吏部尚書位上拜相,就很是可惜,去了尚書省。
以至於他們這很是合拍的舊日同僚無法搭班,他獨自在中書省『辛苦兢業』支撐了這些年。
如今小裴終於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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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七層滕王閣之上,裴行儉與姜沃說起這事後,姜沃想了片刻,回答如下:
「若以我來看,守約還是任尚書右僕射最合宜。」
姜沃坦然道:「畢竟,尚書右僕射可兼任吏部尚書。」這就是她曾經做過的官職。
尚書省下轄六部,所以做尚書省二把手,兼任個吏部尚書是可以的,算是同一個大部門。
但中書令不可。
裴行儉聽她這麼說,也不意外,但不由問出了一個很早以來就想問的問題:「姜相……為何一直有些不放心裴炎?」他實在稱呼慣了姜相,此時只有兩人私談,便沒有再改口。
若是他不做吏部尚書,除非天后另外調人入吏部,否則按資歷按功績,下一位吏部尚書,都該是裴炎。
但姜相之意,還是更傾向他兼任吏部尚書。
旁人未必看得出,但裴行儉卻瞧得分明:這些年,姜相對裴炎只是非常正經的上司態度。
從未打壓過,但也沒有格外重用栽培的意思。
裴行儉記得,當年自己是侍郎的時候,哪怕還在構思階段的政令,姜相也會跟自己討論。然裴炎做到吏部侍郎後,便沒有這回事。
姜相對裴炎的態度,就……很正式很官方。
但對跟裴炎年資差不多,才能也同樣出類拔萃的狄仁傑,姜相則明顯更加信重。
「是因為裴炎對官位太有野心的緣故嗎?」
姜沃沉默片刻,搖搖頭:「問跡不問心。且朝堂官場之上,有爭上的野心,也不是錯事。」
「只是……裴炎本人雖才能出眾,卻略微有些妒能。」
裴行儉沉思片刻:「是。」
原來裴炎這個性情還不太顯露,因吏部年輕一輩,沒人比他更有才能,甚至說都較他相差甚遠,用不著他妒。
同時裴炎又格外勤勉,一個人能做四五個人的活,把跟他同期進入吏部為郎中的同僚,直接比到地底下去。
但自從三個月前,裴行儉把蘇味道和王遽調回吏部,他就發現,裴炎略微有些『緊張』了。
凡是更能在天后跟前露臉的公務,他都會緊抓不放,比之從前,在吏部加班的時日更多了。
姜沃憑欄,側首正好看到裴行儉的鬢邊白發——
她這些年對裴炎的不放心,其實正來自於史冊之上裴行儉之事。
裴行儉文武兼備,與其師父蘇定方大將軍一樣,六旬之齡還能去平突厥叛亂。且他擅長兵不血刃,很快以反間計破敵,令東突厥首領自來投降,平其叛。
彼時裴行儉許諾不殺降,然而回到長安後,時任宰相的裴炎『妒其功』,上書皇帝道東突厥首領並非真心投降,且裴行儉未以戰平不算有功。[1]
後來投降的東突厥首領阿史那伏念被處死,裴行儉也未以功論。裴行儉當時便為之深嘆而憂思成疾:「如此殺降,將來誰敢再降?」
自此後,裴行儉也是心灰意冷了,稱病再不出仕。
不但仕途中絕……
姜沃認真對裴行儉道:「守約,這回我特意向天后請旨,讓你來江南西道一回,也不只是為了讓你看看檢田括戶之果。更是因為孫神醫在此地——這大半年折騰下來,你必得好生調養一番。」
裴行儉聞言不由搖頭笑道:「姜相真是……丈八的燭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啊。」
「姜相出京前方吐過血大病一場,自己就是個病人,出京後卻還如此耗用心力做成此事,此時竟然勸我保養?我出京前天后還叮囑過多次,令我告知姜相保重身體。」
裴行儉鬢邊雖有白發,但看起來與多年前仿佛,依舊風骨峻峙,凜然英風。
此時他笑意也爽朗而明亮,便如這滕王閣上的秋陽:「姜相實不必擔心我的身體。」
「我亦為武將,習練多年,未嘗有一日放下。」
「說來劉相在南衙整飭府兵,為統將所設武技之考,我看著都技癢起來。我若去考,還必是樣樣為優等。」
此時的裴行儉看上去格外從容省闥,意氣風發:「姜相放心,我必是高壽之人,還能再與姜相一同——」
裴行儉抬手,如寶劍出鞘一般,指向這雲波浩渺的贛江,指向大唐遼闊壯美的山河。
他笑道:「至少再護衛這大唐河山三十年。」
姜沃垂眸望著闊朗江面。
高壽。
再護衛河山三十年。
史冊上的你,都沒有做到啊,守約。
在平突厥之叛的戰果被毀掉後,不過兩年,突厥果然又反。朝廷依舊再次下詔裴行儉為金牙道大總管,令其出兵平叛。
然而,這一回,裴行儉還未及出征,便病逝長安。
於裴行儉來說,一定很遺憾:其師蘇大將軍曾有『雪夜破金牙』之奇功戰績,一戰滅西突厥。而此時突厥再有戰事,他被封為金牙道大總管平叛,卻病到連金牙都去不到了。
*
姜沃抬眼,望向無邊川澤。
但這條時間線上,不會這樣的。
裴行儉就聽姜相之聲響於滕王閣之上,略帶了一點回音,聽來卻讓人格外安心:「守約,三十年還是太短,人要有大志——爭取再為這片山河奮鬥五十年如何?」
然後轉頭不容置疑:「故而今日宴後,你必得去跟我去見孫神醫。」
裴行儉大笑:「好,那便承姜相吉言了。」
滕王閣下,大江東去。
山河壯麗。
第230章 滕王閣上的樂人
閻伯嶼閻都督下馬車的時候,足下不由頓住。
他仰頭望著飛閣流丹之滕王閣,低頭便見滕王閣下停著的各等官制的馬車——其中不乏三品以上朝臣或是有爵之人才能用的像飾朱裡青釉車。
還是陪同他來赴宴的女婿,在旁輕輕提醒了一聲,閻伯嶼這才回神往裡走。
說來,閻都督赴宴的心情,並不輕松。
因他實在不知道,姜侯今日為特意要請他來赴宴?甚至連他女婿,不過是洪州一個七品錄事,竟然也收到了一張請帖。
當然,這份請帖就不是姜侯或是崔少卿親自下的,而是一位名叫王勃的書令寫的。
但這幾個書令史代表的,不就是姜侯的意思嗎?
閻都督他實在不明白——明明……過去的大半年,姜侯都把他當空氣了啊。
何為都督?
大唐《職官制》明注:一州都督,領鎮戎事,掌該州軍事。
換句話說,當地最高軍事負責人。
閻伯嶼就是洪州都督,按說,巡按使在洪州的一切公務,都該他配合護衛工作。
然而,過去的大半年,姜侯甭管是抄洪州世家,還是檢田括戶事,全都沒跟他打一聲招呼。
配合姜侯工作的,竟然是京中天后特詔派來的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
最開始,閻伯嶼心中也曾經有過幾分不滿:為了抄洪州的幾個世家,姜侯竟然特意申請從京城調兵遣將,這豈不是明擺著看不上他?
被人當空氣的滋味可不好受。
然而隨著抄家結束,整個江南西道檢田括戶的開始,閻都督的不滿迅速煙消雲散了:這事兒他真干不來!
甚至有了幾分慶幸:還好姜侯看不中他啊。
而這三個月翻天覆地似的『檢田括戶』過程中,閻都督老老實實把自己當成一幅壁畫,一動不敢動。只每天數著日子,盼望這場風暴快點過去。
雖說閻都督覺得自己沒犯錯,但誰知道姜侯的台風尾會不會忽然掃到自己呢?
比如,江州的刺史就倒了霉:據說,他只是將一些原屬於流外胥吏可考的官職(且不過是九品從九品的官職),沒有按吏部要求讓當地胥吏考試,而是直接給了蔭封子弟,被一個驛長小吏給舉報後,就沒了刺史位。
閻都督當時就在想:這都是什麼芝麻綠豆的事喲!巡按使是咋知道的?
這種在閻都督看來極小的錯誤,他也不確定自己沒犯過。因此只好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姜侯完了差使,恭送她去旁的道、州。
畢竟死道友不死貧道,姜侯也在江南西道待了大半年了,也該換個地折騰……不是,換個地巡察了不是?
終於夏去秋來,江南西道檢田括戶事告一段落,甚至滕王都要改換封地,姜侯也要舉辦什麼『送別宴』。
閻都督大喜:這尊大佛要挪地兒啦!
卻不想,自己竟然收到了滕王閣宴的請帖,且是姜侯親筆所寫,『請』他一定要到。
這突如其來的請帖,給閻都督帶來的忐忑絕對大於驚喜。
閻都督的心情就是:求求了,姜侯你繼續把我當空氣好不好?
*
閻伯嶼取出自己的魚符,遞給眼前身著青色官袍的年輕官員。
這年輕官員已經自我介紹過:書令史杜審言。
杜審言看過魚符後,帶笑行下官禮:「閻都督。」然後將人往裡引:「都督請。」
若從前,對著個年輕八品官,閻伯嶼給個眼神就算回禮了。
但面對巡按使的『文秘』書令史,閻伯嶼就頷首還禮,一路隨著杜審言往裡走的時候,還和和氣氣跟他聊起了家常,比如你爹是誰啊,你爺爺是誰啊,你是怎麼被選進巡按使之伍的?
正好問到了杜審言的心坎上,連忙表示自己是被姜侯親自點名做書令史的。
然而一路和氣聊著家常的閻都督,在進入已然絲竹管弦細樂聲喧的滕王閣二樓時,不由再次頓足怔住,甚至臉色都變了。
杜審言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當即了然,很快告辭去門口迎候下一位貴賓。
體貼的給閻都督留下消化震驚的時間——
說來,杜審言起初也有點震驚的:朝野風俗如此,凡有宴飲必有樂律相和。然而這次,姜侯定下的撫琴奏樂以襯佳宴的樂人……都是被抄家後的洪州諸家之子孫!
也不怪閻都督都被震驚的變了臉色。
出門的杜審言卻想起姜侯定下這件事的神情,依舊是飄然乘雲一般的淡然,她道:「一切皆按律而行?有何不可?」
沒錯,作為大唐遵紀守法好干部,姜沃這件事干的,沒有一點兒違背律法之處。
《唐律疏議》有規定:罪役戶沒入官中,擇諸司之戶教充之——男年十三以上,在外州者十五以上,容貌端正,送太樂;十六已上,送鼓吹及少府教習。[1]
姜沃很平靜對杜審言道:「他們曾違背律法『逼良為奴』,逼迫良民為奴婢樂人。」
「如今按律,其合族罪發沒入官中,當為樂戶。我令其宴上奏樂,乃其本職,又有何委屈之處?」
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的好不好?律法明定:長的不好看的,不年輕可人的少年郎,還不配做樂戶,只能沒入刑部先入奴籍等著再分配呢。
閻都督怔了半晌。
雖說這些人確實是按律沒入樂籍,但……到底是從前能跟他坐在一處筵宴笑飲的世家子弟,如今卻就要坐在牆根下的圓木凳上,為點綴宴席的樂戶。
其中滋味,實在令人難以辨別。
而且閻都督第一次發現,這些樂戶都低著頭——他從前參加過無數場宴席,從來沒有想過有些樂伎為何要一直低鬟,若沒有客人特意要求,就不肯抬臉兒。
如今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不抬頭,是不願意見人吧。
姜沃作為東道主,今日到的很早。自然比閻都督更早見到這些人的窘迫之態。
走過二樓之時,她側首對跟在身後的周蕎道:「有時候講道理確實沒用,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周蕎原本也在下意識低頭——因她在這些樂戶裡,看到了兩個熟悉的羅家人,是曾經『欣賞』過她彈琵琶和歌舞的人。
聞言卻抬起頭來:是了,現在她有什麼怕見人的呢?
姜沃看著這些曾經坐在『主人席』上談笑風生,此時卻覺得窘迫的人。
用這些世家子原本的話說:能在他們府上當個歌舞樂伎,若是出了名,就能過上多有富貴人家追捧,錦衣玉食乃至『一曲紅綃不知數』的日子,難道不比蓬門小戶的粗茶淡飯強?
如今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們還這樣覺得嗎?還覺得在宴上被人呼來喝去的奏樂,由著人賞玩,是件無所謂的事情嗎?
如果他們還這樣覺得也好,正好苦練技藝,將來爭取成為『五陵年少爭纏頭』的紅人,過上被富家子弟爭著打賞的『好日子』。
*
閻都督看過今日滕王閣宴的樂戶,呆愣半晌後,不但心有戚戚,忐忑之情愈重:姜侯此舉,只怕是借著此觸目驚心之事,在點江南西道其余的官員吧。
若是他們也犯了大罪,下回坐在這裡彈奏樂器的,只怕就變成了他們的子孫了!
見此如何不警醒?
雖說至今,閻都督都想不通,如洪州這種普普通通的州,大唐有數百個,為什麼姜侯就偏偏選了洪州呢?
「見過閻都督。」
來引他入座的年輕人,打斷了閻伯嶼的沉思,他望向眼前年方弱冠相貌俊秀的青年,勉強撿起笑容來,依舊與他寒暄。
在得知眼前這位年輕人就是王勃時,閻都督不由贊道:「你那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實在絕妙。」
當然,不管是此時的閻伯嶼,還是此次參宴的所有人,包括王勃自己,都不會想到,他也是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之一。
姜沃選中江南西道,是因為此地乃『大唐重要產糧地』。
但她在江南西道十八州裡,精准定位洪州,多半就是為了《滕王閣序》情結了。
然而此時,王勃怎麼會想到這件事,他只是將閻都督引入坐席,然後步履輕快又上了幾層樓,准備去稟明姜侯——閻伯嶼到底是洪州都督,他需要去問一下,姜侯要不要單獨見一見。
「不必了。」
對姜沃來說,她堅持請閻都督,主要是一個原因:《滕王閣序》裡有一句『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
且據唐才子傳所記,原本這滕王閣宴,就是這位『閻公』所行,原本這位洪州都督是為了捧自己女婿的才名才設此宴。
他提前一天就令女婿先寫好了一篇《滕王閣序》。到了宴會當日,原是客氣一下問在座諸位才子有沒有願意為滕王閣作序的。*
在座其余文人多有眼色,都表示才疏學淺,要把舞台留給都督女婿。
然而王勃不知是沒有領略到閻公本意,還是領略到了也不管,依舊是『領導夾菜我轉桌』(可見王勃仕途不順是有原因的),直接就應下了作序,揮毫而成。
誰能料到,這一揮筆,就做成一篇瑰偉絕特千古絕文來。
絕到閻公一見,再違心也說不出不好來,只好贊嘆:此乃天才也——這還捧什麼女婿,讓女婿再寫就是丟人對照組了。
故而姜沃是特意給閻都督下了帖子,為怕他避事不來,姜沃還是寫的親筆帖。
閻都督必須來,不然不是缺了典?
*
而王勃在姜侯面前回稟過閻都督之事後,也沒有即刻走。
他好奇地看著桌上擺著的木板、刻刀、蜂蠟、煙墨菜油等物。
作為隨行巡按使的書令史,王勃知道這三個月來,在替勸農使壓陣之余,姜侯也沒閑著。
她一直在研究一樣新的印刷之法,據說叫蠟版印刷。
顧名思義,跟如今坊市中最多見的雕版印刷原理仿佛,只是不用將字刻在木頭上,而是在木板上刷一層特制的蠟,之後在蠟上刻字形成蠟版,再在蠟版上滾特質的油墨來印刷。[2]
以王勃的聰慧,很快就想到了這種蠟版印刷的好處:一來成本低,不用每次都用一塊上好的木板;二來,效率高,在一層軟蠟上刻字也好,寫字也好,都比刻木板容易多了!
比如現在。
王勃就見姜侯與庫狄署令邊說起蠟版印刷之事,邊讓周姑娘現場在蠟板上刻了一首詩——女娘們搬運和雕刻堅硬的木頭或許會有些費力,若無經驗還容易受傷。
但寫蠟板則不費勁,只是需要心細以及會寫反陽文。
而工藝容易就代表著快,代表著能夠傳報迅速!
王勃自己是考過科舉的,每年中舉名單出來,京城人都要等手抄傳送,何況是外地。
若是能迅速印出許多份名單來,通過驛站傳向大唐各地……
王勃正這樣想著,就聽姜侯對庫狄署令道:「還得精進。蠟版印刷最麻煩的就是質量問題,蠟刻的字太容易糊了。」
「若只是刻大字,印名單也罷了,可若是報紙,這種蠟版的質量,還不夠。」
報紙?
王勃聽到了一個新的詞。
悠于 2023-11-6 12:10
第231章 同地不同宴
王勃在姜侯處好奇看了半晌『蠟版印刷』,這才回到二樓筵席處繼續等候賓客。
然而沒多久他又回來了,帶著點無奈道:「姜侯,滕王想單獨見您。」
滕王剛才就撂下一句話,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要獨自見姜侯。
一句話,剛下二樓的王勃又得爬一遍樓。
今天他真是把滕王閣給爬夠了。
姜沃看了看漏刻時辰,也差不多該開宴了,就起身先去見滕王。還特意跟正在入迷研究特殊油墨配比的庫狄琚說一聲:「別忘了下去吃飯。」
說來,她請庫狄琚和裴行儉夫妻倆來,赴宴的當天……聊得還都是工作。
這『休沐』著實有點水分了。
見庫狄琚連頭都顧不上抬,姜沃不由一笑,又將手在周蕎後頸處輕輕按了按道:「姿勢。我提醒過你多少回了?注意姿勢。脖子要一直這麼低著,將來容易頭疼。」
然後又溫聲問道:「今日我要與諸賓客示此蠟版印刷之術。你若願意,便下去現場操作演示,再講解一番。若你不願下去,我另尋個旁人就是了。」
周蕎感覺到落在自己後頸肌膚上的手,溫熱而帶著微微刺癢感,姜侯因多年執筆,手上是有薄繭的。
她回頭而笑:「我願意。」
姜侯是顧念她心情,如果她不願於宴席之上露面,被許多人注目就可不去。
但她真的不怕了。
姜沃頷首:「好,這幾個月,你一直跟著我調蠟、調墨、刻蠟板。還是你來展示最合宜。」旁人是看熱鬧,只知道原理,而周蕎才是入了門道,知道各種配比之方。
畢竟蠟版印刷原理雖然簡單,但真做成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蠟板的蠟不是尋常蠟燭的蠟油,而是要用蜂蠟和松香調和而成,其比例需要不斷調整,才能凝固成一塊可用於刻字的蠟板。
此外,用來印刷的墨,也不是寫字用的墨,而是煙墨與菜油研磨後,按照比例配制而成的油墨。
姜沃哪怕有系統配方,但因這些天然物質本身純度就各不相同,也經過不下數百次的實驗才勉強達到了她心裡合格的標准。
*
「我想通了一件事。」
姜沃見滕王臉色沉重悲痛望著自己,就含笑道:「哦?滕王想通了什麼?」
「姜侯坑害我。」
姜沃笑眯眯:「這話從何說起啊。」
滕王深吸口氣:「半年前姜侯『請』我舉告各世家時,我慮著這些世家將來尋我的麻煩,才跟姜侯說起『等事情結束後,向京中二聖說情,給我換個封地。』」
姜沃頷首:「我已然兌現了。」
滕王:「可我其實沒必要換了啊!」
他是收拾行裝的時候,被王妃問了一句才忽然轉過彎來:等等,洪州世家都被姜侯犁地似的犁過了,除了抄家的,剩下就都是老實的,那我還怕什麼?我為什麼還要換封地啊?
滕王不信姜侯沒想到這一點,卻還是給他申請調換了封地,還是換到黔州!
這人都不是過河拆橋啊,這是反手把橋燒了啊。
「姜侯,我能不走了嗎?我對洪州山水,此地百姓都感情深厚啊!」
姜沃依舊笑眯眯,說的話卻堅決:「詔令已下。」怎麼能不走。
而且滕王這個性子,實在不令人放心。他對當地百姓感情深不深厚且放一放,但百姓們對他感情卻是很深切:深切盼望滕王趕緊走。
哪怕他這些年未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兒,但他那種頑劣性子,譬如出門射獵時踩踏農田,夜裡肆意開合城門,不約束下人等事,落在那些倒霉百姓和為此丟掉飯碗的守城士兵頭上,也都是一場大難。
還是讓他去黔州老老實實待著吧。
而滕王見留在洪州不成,忽然又想起一事,悲痛裡不由帶了些擔憂:「等等,姜侯將來不會……還要去蜀地吧?」
姜沃笑容更和氣了:「是啊,這大唐十道諸州的王公朝臣,我大約都只能見一回。唯有滕王,今日在洪州分別,將來黔州必會再見的。」
大唐太大了,許多州她未必會去,但黔州,她一定會再去,一來皇帝曾經囑托過她,二來,便沒有皇帝之言,她也要去拜訪大公子的。
那時,正好看看滕王和蜀中滕王閣。
姜沃感慨道:「可見,我跟滕王是有緣之人。」
滕王:我不想要這種孽緣!
姜沃看著整個人都不好了的滕王,伸手做出請的姿勢,莞爾道:「盛筵將起,滕王請。」
**
盛宴行至暮色四起,諸文人墨客皆應東道主所言,揮筆成各自《滕王閣序》。
而在眾人對著王勃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俱拍案叫絕,推為今日序文之首時,姜沃的心情卻遠沒有她曾經想的激動。
她望向窗外:此句實如畫。
正如方才閻立本欣然道:他必要將此句與今日此景做成畫,又道王勃有此一序,文名必傳於後世。
而姜沃只是靜靜看著:滕王閣外,一只索然離群的孤鶩,在霞光與水天中飛翔,似乎也迷失在雲銷雨霽彩徹區明的暮靄之中。
最終隱入雲層不見。
姜沃心中那小小的,最後的期望,也如此孤鶩入暮靄一般消散而去。
是啊,哪怕是秋日的滕王閣,哪怕她特意請來了『都督閻公』,但終究不可能是同一篇《滕王閣序》了。
甚至她曾是讀詩人,如今她是詩中人——
「巡牧姜侯之雅望……」
見此句之時,姜沃心中,萬般感慨。
自然不只有她,在座論官位和爵位,還有裴行儉這位吏部尚書,自是『尚書裴公之懿範』,以及宗親滕王;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鴻臚寺少卿崔朝等身著朱紫之重臣……
而論名聲,在座名動天下的人也有:被當世人公認為『藥王』『藥聖』的神醫孫思邈,前工部尚書,當世無雙的大畫家閻立本……
王勃俱一一寫到,把這場盛宴之人挨個誇了過去,然後才是那句——
「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裡逢迎,高朋滿座!」*
是啊,高朋滿座。
姜沃拿出了一枚銅錢,放在手上翻轉。
果然,正如這世上沒有只有正面,沒有反面的銅錢,世事也是如此。
她終究是走入了不同的時空。
見到今日所得無數『唐詩』,姜沃忽然想起被楊慎評為「啟唐之先鞭」的庾信。
庾信,就是家國破碎飽經離喪後才寫出了『賦史』。可見,有些詩文,必得是經過「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之苦楚,才能面世。*
正如……
姜沃的目光落在杜審言身上。
就像之後的杜甫,不知是在評庾信,還是在評自己的後半生: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亦是清代趙翼評元好問之詩詞時感慨的那句:「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非經離喪,有些詩句,斷不能成。
姜沃久久凝望著滕外閣外孤鶩隱去後的飛霞流雲。
**
「是醉了嗎?」崔朝的聲音,把姜沃喚醒。
崔朝很是擔心:雖說她才飲了一杯,但大半年沒喝了,可別酒量再次下降。
姜沃搖搖頭笑道:「無事。」
崔朝看她的笑容,不知為何,總覺得這笑意中透著幾分傷感之意,但卻又很是釋然。
他未及再繼續細細分辯,就見姜沃轉頭,對這些時日與她幾乎寸步不離的女親衛聶雨點道:「請周蕎來吧。」
聶雨點應了,又叫了兩個女衛一同上樓,畢竟那套蠟版印刷的器具,兩個人有些拿不過來。
姜沃放下酒杯,換過一杯紫蘇飲,醒了醒神。
若少了一些詩人家國離喪之句,她決定換另一種方式,『彌補』此地後人。
量。
姜沃在看《全唐文》中唐代很多詩人介紹的時候,都有一句話『其詩大多散失』,『除《xx》外,余詩散失』。
就連賀知章這種做過尚書高官,皇帝老師,在當朝是朝廷重臣,《舊唐書·文苑》中還單獨給他列傳的人,作品亦都大多散佚,到姜沃所在的時代後,賀知章只留下了不到二十首詩傳世。
而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詩作留下來的雖多,但散落的更多!
新唐書曾記載過,李白病重之時,曾經對著族親李陽冰枕上授簡,草稿逾萬卷,終集成《草堂集》二十卷,並請之作序。
之後『旋及過世』。
然而李冰陽作序的時候,就已經記錄過:「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當時著述,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1]
中原有事,何事?
安史之亂。
可見當世李白關於戰亂的詩作就已經散失十分之九。
而這留下來編纂成《草堂集》的二十卷……又遺失了。
姜沃想到自己背過的李白詩詞——詩人的水准到了那裡後,當真是繡口一吐就是盛唐,不知道有多少篇絕妙詩詞遺落,如同珍珠沉入海中,再難打撈。
實在可惜。
而唐詩多散失,也與此時印刷術尚不發達有很大的關系。這會子連書都多是手抄本。
而詩詞最常見的流傳方式就是題壁寫詩。比如姜沃這一路出長安,就見過不少:什麼佛寺、逆旅、酒肆、甚至行舟乃至任何一處牆壁上,都可能提著詩人的詩詞。
就像之後白居易一路走,一路追著看元稹的詩一般——「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
後世人能從各種途徑追連載,可憐白居易同學只能追柱子,到了地方先繞柱走。
而從題壁到口耳相傳再到被人記錄下來,其中自然難免散失誤傳。
能夠有意識,也有能力把自己詩文編纂整理,刊印成冊的人,只占極少數。並且哪怕將詩文編集成冊,若是只留在自己家中傳給後人,遺失的可能性也很大。
而以上兩條『整理出版和國家保存』——
現在的姜沃都能做到了。
第232章 報紙·兩年後
「這報紙——」
登州港口外的驛站,連空氣中都帶著些海風的味道。
姜沃坐在窗前,手裡拿著一份《大唐雜報》在對著日光看。
說來,史冊上第一份有記錄的『報紙』,也是出自唐朝:《開元雜報》。
還曾有文人寫過《讀開元雜報》文作為記錄。
雜報上多記載朝廷公開的政令以及帝王和百官之事。譬如『某日皇帝親耕藉田』;『某日百僚行大射禮於安福樓南。』等朝堂大事。。
甚至還有『某日宣政門宰相與百僚廷爭一刻罷』,這種類似於朝臣八卦的事條。[1]
而之所以稱為雜報,也是為了跟京中發往各地署衙官邸的公文報區分。發給官員的邸報,自然不面向百姓公開。
但《雜報》又不一樣,私家也可抄寫、傳播。
「雖說如今每旬的雜報,能到各州的數量還很少。」依舊是大大的供不應求。「不過,比我想的已經好多了。」
與旁人拿到報紙後,第一時間去看報紙上的內容不同,姜沃的第一反應是來到窗邊,對著陽光先去看紙的質地、油墨的暈染、字跡的清晰程度等報紙本身的質量問題。
崔朝在她身後不由一笑。
一份報紙被她看出了鑒寶的感覺。
「你也來看看,比兩年多前滕王閣之上的第一份試印報紙,大不相同了。」
崔朝聞言,也走到窗前,兩人一起站在日光下。
他細細看過,又伸手捻了捻,點頭道:「是,似乎紙就不一樣了。」
見到這份報紙,崔朝不由想起兩年前的洪州事。
時間過得真快啊。
*
那日滕王閣宴後,滕王李元嬰又來抱怨了一通,還拉著崔朝給評理:「崔少卿,你說說,姜侯這是開宴為我送行嗎?這分明是借著我開詩會啊。」
「還說要將今日之事今日之詩,用那蠟版印刷術做成第一份報紙(詩刊特輯),試著通過驛站傳於各州——」
向來行事放縱的李元嬰,難得都有點擔心:「那豈不是天下各州都知道我的滕王閣?」
姜沃當時就想安慰他:沒關系,反正後世都知道你滕王閣。
而庫狄琚離開洪州前,就此事與姜沃討論了良久。
「我懂姜侯之意了,待報紙運作成熟後,在這上頭刊印詩文還是其次,最要緊的是可傳播『新聞』。」庫狄琚重復著姜沃說過的詞。
重復過後,庫狄琚覺得這個詞很准確——不光使人以聞朝廷政令和動態,更是『新』政令和動態,故曰新聞。
姜沃頷首道:「是,比如這次檢田括戶事。雖說江南西道鬧得動靜不小,但其余道許多州縣大約還是一無所知。」
「等日後很該宣傳一下,從天后所下之詔,到關於新政令的解讀,以及洪州的試點工作。」
哪怕報紙、新聞都是新鮮詞彙,但庫狄琚便是那種天生具備政治素養的人,而且已經在城建署打磨過幾年,更是敏銳。
此時她雖然還未親身體會過『話語權』『輿論戰』的重要性與可怕之處,但還是下意識跟姜沃道:「若將來報紙上要闡述政令與朝堂事務,那必得謹慎些,由專人來擬這些文稿才好。」
姜沃也點頭:「寧缺毋濫,一開始寧可少一些。」
不過這不是姜沃擔心的——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會寫公文的官員。從弘文館到國子監到各署衙,一抓一大把。
倒是……
姜沃拿起第一份印著詩文的報紙:「除了內容外,這紙也好,蠟板也好,油墨也好,都有很多可改進處。所以我才要交給你帶回去,由專門的實驗人員,繼續調配改造吧。」
庫狄琚聞言卻未一口答應下來,面上露出些沉思的神色。
姜沃也不開口追問,因庫狄琚不是那種欲說還休等人發問的性子。她不開口,就是真有什麼事兒讓她為難猶豫,姜沃就等她自己理清思路。
果然,庫狄琚頭腦風暴過後,就開口道:「姜侯,這報紙將來若要刊登政令等事,是不是跟城建署分開比較好?」
畢竟,城建署到現在為止,都算個專業的生產部門,是從來不涉及政治的。
若是跟『報紙』事牽扯多了……
「只怕又有朝臣會借此,讓城建署歸於六部。」
她說完後,就見與她對坐的姜侯笑了。庫狄琚就明白:「咱們又想到一處去了?」
姜沃也覺得跟庫狄琚討論正事,真是心曠神怡。
她拿出了自己的簡單規劃書——大唐第一家出版署。
且初步下設三個部門:報社,專門管著報紙的選稿和刊印;出版社,專門管著書刊文集的彙編;印刷技術社,顧名思義,為前兩者提供技術支持。
庫狄琚看著這個很簡單的框架圖。
說來,這出版署現在還只是一個概念,署衙、人員通通沒有,只有這麼薄薄的一張『規劃書』。
然庫狄琚心中卻有種模糊的直覺:這將來,會是個很大也很重要的署衙,甚至,比她現在想的還要重要。
哪怕此時很多人對此並不以為意,基本都把這『蠟版印刷』當成姜侯之前改進礦燈之事一樣——
雖然是件好事,但跟他們關系似乎也不太大(除了家裡有礦的人),頂多感慨一下:姜侯喜好果然與眾不同。
尤其姜侯是在一場詩會上公布了這個想法,而她的第一份報紙,又是『詩刊特輯。』
於是在座赴宴之人,以及後來聽說這件事的諸多人,只怕都以為,姜侯只是愛詩文,故而費心改此印刷術,想要所見精彩詩文,傳於大唐各地。
哪怕庫狄琚,在姜沃跟她提出『報紙』『新聞』等概念前,也是這樣想的。
對姜沃而言,則又是一次漫長的溫水煮青蛙——她才不是要掌握輿論輿情這個大殺器的野心家。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退休宰相,因熱愛詩文,想要為大唐的文化傳播工作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至於將來報紙會變成什麼樣,又會有多大的影響力,她怎麼能想到呢?
她只是個單純的文學愛好者啊。
「姜侯不在京中,出版署籌措之事……」庫狄琚頓了頓,看向姜沃的眼睛,很快道:「我報與安定公主?」
姜沃頷首:「我也會與天后上書,令公主掌『起建出版署』之事。」
有她和庫狄琚兩位女官掌城建署在前,曜初這個公主要掌一掌『出版署』,不會在朝上引起什麼異議。
尤其在姜沃的安排設想中:最開始的出版署,只是先低調出版些『詩文報紙』『詩集刊物』等。
這便更不會引人注目,畢竟各公主府本來就很流行舉辦詩會——這正好一條龍服務了,府裡開完詩會,轉頭就刊印出來。
如果說之前的參與賑災過程中收養遺孤棄女等事,是曜初的第一份『實踐作業』,那麼親手來組織搭建『出版署』,才算是曜初的第一個正式的項目。
「只是……」庫狄琚嘆了口氣:「一開始自然不引人注目。」
「就像城建署一般,開始姜侯辛辛苦苦招人去調配水泥的時候,哪裡有人在意呢?」
可後來城建署開始修路掙錢以後,那盯上的人就太多了。
尤其是姜沃離朝後,庫狄琚更切身感受到這份壓力,她也很明白:若非天后攝政,她自己這個署令,哪裡留得住城建署。
甚至換句直白點的話說:若是哪一日天后結束了攝政,她第二日根本就不用去當值了。
城建署多一天也留不住。
「只怕將來出版署也是如此。」安定公主帶著人改進蠟版印刷之時,組織人刊印詩集之時,或許沒人在意。
但若是按照姜侯的設想,將來報紙上開始刊登政令和新聞,那一定會引人來搶奪的——
必有人想左右這份報紙上能寫些什麼。
姜沃垂眸:是,庫狄琚擔憂的沒錯,將來出版署若是能運作起來,必會有人來爭奪。
到了那一天,便要看曜初自己的本事了。
姜沃會保庫狄琚於城建署,但她……不會,也不能,出手替曜初保住出版署。
曜初跟庫狄琚,跟所有人都不同。
如果她想要,她必得有能力保住自己的東西!
庫狄琚此時倒是沒有想那麼深,她只是感嘆一下將來會有的麻煩而已。畢竟在庫狄琚心裡,天后和姜侯都會保護公主。
因玻璃制品之事,庫狄琚大半年來,與安定公主打過不少交道。
此時既然提起公主,就笑道:「不瞞姜侯說,我與公主回稟諸事時,常會有些恍惚。」
「安定公主很是平易近人,言談風趣。有時候公主的神態和言語,恍然間讓我以為在與姜侯議事。」
「但公主動怒之時,又讓我心驚,且不由得就想到天后——想來天后年輕時動怒,便是這樣。」
姜沃莞爾道:「你見過安定公主發火?」
庫狄琚點頭:「是。公主出私庫欲收養些因荒年而被爹娘賣掉的孤女,這原是好事。」
「誰成想有公主府的官員和胥吏為了討好公主,為了彰顯自己『比旁人多去了許多窮苦之地,救了更多貧戶』,竟然去威逼利誘原本家中還過得去,不想賣女的農戶。」
「此事一經查出,公主大怒。」
「這件事啊……」姜沃想聽庫狄琚說到這就知道了,因曜初還就此事給她寫過信。
憤怒、震驚、甚至帶了些無力感。
好的想法,有時不但不能得到好的結果,反而還會給一些人,帶來更大的陰影。
姜沃能想像到曜初的無力感,這孩子初次見到這樣的事兒,只怕會質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自己想的做的都不夠完備?
她當時就寫信跟曜初分享了下經驗——
檢田括戶事中也有類似的事情:本來不是外來的流民逃戶,但也有勸農使為了自己的『括戶』成績,把人算作逃亡戶口的。
這種事沒法杜絕。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是人治,都不會達到完美和真正的『清澈』。只能說,一直路上。
只能不斷的調整,仔細的駕馭。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姜沃是很慶幸曜初能見到這些,且是在少時熱血心腸時見到這些。
曜初還沒有冷漠。
她還會對這些事兒震驚、憤怒,以及不能容忍的進行雷厲風行的處置。
而作為一個上位者,她也永不該對這些覺得冷漠與尋常。
姜沃希望看到這些陰暗面的曜初,能夠一直記得這份震驚和憤怒,能夠從一而終,時時留心革去弊訛。
不要像李隆基一樣,後半生覺得各種政令、改革俱已完成,可以『高居無憂』。
**
而今日,姜沃一見到報紙,就不免想起兩年多前,她與庫狄琚的那一番談話與規劃。
她將報紙對准陽光——
對身旁的崔朝道:「咱們在海外飄了一年多了,看看這出版署進展如何了?」!
第233章 紙張之貴
「這紙與咱們常見的紙就不大相同。」
崔朝捻過紙張的質地:「這種紙張薄容易扯破、表面略有些粗難沁墨,質地也不夠韌偏脆,顏色也有些發黃……」
聽他說起來,這紙仿佛處處都是缺點。
但姜沃卻越聽越歡喜,笑眯眯道:「但這些,都抵不過一個優點。」
兩人相視一笑,心底同時浮現出一個最關鍵的詞:便宜!
實惠才是硬道理啊。
*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總是顛撲不滅的道理。
自古來,世家豪族能壟斷官位的重要原因,也在於知識的壟斷。
當傳播知識最基本的載體——紙,都是奢侈品的時候,就很難再談普及知識這件事了。
而此時能代替紙用來寫字的布帛之物,是可以直接當錢用的。
什麼叫知識就是金錢?在此時,『知識(布帛、紙張)』就是實打實的金錢!
都省掉了中間的變現過程。
這三年來,姜沃已經走過了大唐許多地方,親身經歷了解過許多日用品,包括紙的價格。
自出長安,除了上州繁華之地,下州小縣姜沃也到過不少。
不過,偏遠州縣的紙,若是當地沒有專門產紙的鋪面,紙張的價格不但不會隨著當地平均收入降低,反而會物以稀為貴的更加高昂難得。
總之,據姜沃在大唐各州所見:哪怕質量最差的麻紙或是草漿紙,也要五十文百張,稍微好一點的紙都是三四文一張。
至於崔朝方才說的,他們常用的紙張——
姜沃把手裡的報紙塞給崔朝,轉身去取了桌上一份公文,把紙張對比來看。
「這是剡溪(浙江剡縣)的剡藤紙。」大唐正式公文指定用紙。
姜沃把兩張紙一起放在陽光下,明顯就看出了不同。
剡藤紙也薄,但卻又輕又韌又潔淨有光澤,用的是一種特殊的剡溪古藤制作而成。[1]
因這是公文專用紙,故而很是金貴,每年進京來貢舉的學子,哪怕餓幾天肚子,都要專門攢錢買這種紙。
畢竟唐朝還有行卷的作風,考子們考前還得將自己素日得意的詩、文,投與達官顯貴前。
那能用尋常的破紙嗎?必然不能。
用這種剡紙才顯得正式。
而這種剡紙多少錢一張呢?到了每年舉子進京,供不應求之時,有時候能炒到近一百文一張。
「一百文啊。」比現代直接用百元大鈔來寫字,還來的人心疼。
畢竟按照大唐的生活水平——崔朝原本給皇帝算過的,一位尋常百姓(還非田中刨食的貧農),而是京城附近州縣的居民,一年到頭衣食住行的花費,大略需要五貫(五千文),也就是一個月五百文左右。
而家中小有余資,能培養孩子讀書寫字的門戶,倒也不用怕咬牙供子孫讀書會『人才兩空』。哪怕孩子讀書一輩子沒什麼名堂,什麼功名也中不了,倒也不用擔心餓死。
姜沃這一路走來,見到各個署衙裡,都有雇佣的『抄書人』,專門干抄寫公文等活計的。姜沃了解過他們的生計,過得很是不錯——
「為院書手,月錢兩千,娶妻安居,不議他業。」[2]
也就是說,兩千文的月薪,就足夠一個小小的家庭安居樂業,過上小康生活了(這還是只有一人有收入的情況下)。
如此便知用來投行卷的紙,有時竟然能被炒到一百文一張,對普通人來說,到底是多麼昂貴而不可承受的重量了。
姜沃拿著手裡的報紙:故而,不光是印刷術的改進,還必須搭配上紙張的成本下降,『報紙』才能夠變成現實。否則也不用叫出版署了,直接叫『燒錢署』算了。
而她此時捻著手裡的紙頁,甚為欣慰。
還不必看內容,只看紙的質地就知道,曜初做的很不錯。
**
同樣的春末時分。
姜沃與崔朝正在登州港口的驛站,對著陽光看手中的紙張。
而長安城,紫宸宮內,曜初也正坐在帝後跟前,說起紙張之事。
她先將櫻桃酪端給父皇母後,之後才自己取過一盞捧在手上。
並不是回稟公務的氣氛,而是一家子閑話家常似的。
曜初開口道:「父皇、母後,這幾年京中各衙署公文所必用的剡紙是越來越貴了。再這樣下去不是常法。」
皇帝原本吃到一顆酸的櫻桃,不太愉快地蹙眉,把手裡的杯盞放下了。
然而聽到女兒的話,皇帝又不由展顏笑了:「曜初,你近來莫不是見多了辛侍中?」
這種一開口就是『太貴』『國庫沒錢』『日子過不得了』的言辭,讓皇帝頓時夢回辛茂將辛尚書掌戶部那幾年。
皇帝這話一出,曜初還好,如今常跟辛茂將打交道的媚娘,眼前忽然就浮現出辛尚書那張眉頭恨不得打結的臉,他口中最常說的話就是:「天后啊,這開銷未免也太大了……」『天后,三思啊……』
媚娘沒忍住當場笑出了聲。
然後笑過後,媚娘又是一嘆。
她眼前不由就浮現出另外一張面容——那幾年,每回見了姜沃,辛尚書眼中就會迸發出金子一般的喜悅。
她如今,到了哪裡呢?從海外之地回來了嗎?
真令人懸心。
直到曜初再次開口,媚娘才回神。
「父皇猜的真准,此事還真是辛侍中提出來的,他特意到出版署找了女兒。問起女兒,有無能代替剡紙的公文紙張。」
說來,官方向當地征買剡紙,當然不會如讀書人買剡紙一般,有時候還需要支付『溢價』和『黃牛價』。
朝廷大量征買這種剡紙,只需要抹平當地署衙的成本就夠了。
但問題就在於這裡,剡紙的成本逐年變高,有些無法控制起來——畢竟從晉代起,剡紙就是『高檔』『朝堂』的代言,自然是追捧者眾,每年消耗量巨大。然而剡紙的原材料,剡溪古藤,生長速度可是趕不上被砍伐的速度。
因而這些年古藤越來越少,剡紙的造價成本也就越來越高。
辛侍中雖然現在是門下省的宰相,但他對朝廷財政問題一向是最關心的。
他敏銳地發現了剡紙逐年昂貴的情況,尤其是今歲剡紙價格再創新高後,辛茂將曲指算一算京中各署衙每日要消耗的紙張數量……算完後就立刻心疼地捂住了胸口。
都等不到第二天,辛茂將立刻就往中書省去,與唯一的中書令王神玉商議,讓他起草一道詔令,限制各署衙每日用剡紙的數量。
這種只涉及辦公用品的小事,也不用天后專門批,辛茂將催促道:「你中書省起草,我門下省接著就批,明日就讓各署衙執行!可不能每日再用如此多剡紙了,哪裡是過日子的常法?」
王神玉:……
作為一個生活質量極高,平時他自己寫字作畫,甚至都看不上朝廷所用的剡紙,會用更高檔羅紋玉版紙的人,王神玉覺得——
這破班,是一天沒法上了!不給批准退休,又不給合得來的同僚,還不給省心的下屬,現在連公文紙都不准備給了?
於是他拒絕起草這道詔令,還難得學著陛下開始陰陽別人道:「辛相若要節省各署衙的開支,何必只限制用剡紙?干脆直接停用剡紙豈不更省錢?」
「這樣吧,辛相,你一人發我們一個沙盤,我們都用樹枝子在沙子上寫字,然後端給天后看如何?」
辛侍中認真搖頭道:「王相這話說的——沙盤還用朝廷發?你們自己從家中拿一個就是了。」
說著目光還在王神玉院中梭巡起來:「那盆花邊上放著的瓷盤就不錯。」
王神玉氣的,當即起身拂袖而去。
他都走到門口了,才想起來,不對啊,這是他中書省,他能走到哪兒去?
於是憋著一口氣轉身回來:「老辛,你這法子不對,紙不是省出來的——每日這麼多正式公文要發布,更要存檔留存多年,不用好紙是不行的。」
王神玉也不是不通庶務,不知人間煙火,算不出朝廷每日用紙就是很大的開銷。
相反,他很清楚剡紙貴,且哪怕是他,平時起草公文,隨手試墨也不會浪費到用剡紙玉版紙,都是用尋常麻紙。各署衙自然都是如此——但正式公文,還是要用質量好的紙來寫錄。
所謂『紙壽千年』,那是指好紙。
王神玉出身太原王氏,家中自有許多藏書:同樣是百年前的古籍,紙張的不同,保存下來的程度就完全不同。
所以寫公文所需的質地上佳之好紙,是省不得的。他們現在還時常會回到太極宮,翻查貞觀年間,甚至武德年間的各種公文。
正因用的是質地合格的紙,才能時隔幾十年依舊不腐不壞。
不過……
王神玉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若是想在紙張上儉省,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去出版署尋安定公主,問問她有無能代替剡紙的公文紙。」
辛侍中起初還搖頭呢:「不行,我見過出版署那所謂『報紙』的紙張,質地不行的。」
王神玉忍不住道:「別光盯著銀錢,轉一轉彎吧老辛。」
「出版署只用那種紙張,必然是因為其造價最低,畢竟『報紙』要的就是一個量大,紙張的質地湊活著能印上油墨字能看清楚就行——但他們既然會造這種新紙,你怎麼知道他們做不出別的適用於公文的紙張?」
「啊!」辛侍中如夢初醒。
「我這就去尋安定公主!」
走到門口,辛茂將忽然又停下道:「說起出版署……唉,王相與姜侯私交甚篤,可知姜侯何時回京?」
辛侍中真的頗為懷念姜侯在京中時,帶給他的『銀錢』安全感。
如果此時姜侯還在京中,這種剡紙太貴的事兒,他一定會尋姜侯商量。從許多年前的倭國銀礦,到混凝土路到玻璃……讓辛侍中心裡認定,跟搞錢或者省錢有關的事兒,姜侯肯定有法子。
而聽辛茂將這麼問,王神玉當場嘆了好大一口氣。
「我亦不知。姜侯自去歲出海後,飛表奏事也難傳書信了。只有她到百濟、新羅、倭國後,各有一封書信通過熊津都督府傳回。」
她單線聯系京中報了平安,但大海茫茫,再要聯系她就難了。
王神玉直言不諱:「這朝堂之上,沒人比我更盼著姜侯趕緊回京了。」
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都獨自在中書省撐了快三年了,三年,這就是整整一千個日日夜夜啊!
很多時候,王神玉都會想起兩年多前——
他盼望著盼望著,終於,裴行儉從洪州回來了,還給他帶了一份『報紙』和一本《滕王閣宴詩文集》做禮物。
他很喜歡這份禮物,更期待接下來裴行儉與他共事的悠閑生活。
就在王神玉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時候……裴行儉就做了尚書右僕射。
最慘的是,天后口述下詔,詔書還得他這個中書令來擬來蓋印。
王神玉當時望著這道令他心中滴血的詔書,就在想:他這跟坊間話本中,親手送自己心愛之人嫁給別的男人,有什麼區別呢?
如果有的話,那就是他更痛苦,更煎熬。
畢竟話本故事中,無緣的兩人一別就會再難相見。
而王神玉卻日日常朝都能見到裴行儉,然後,看著裴行儉有條不紊回稟尚書省的公務,劉仁軌明顯輕松好多——只看他把更多精力放在繼續整飭兵部上就可知了。
王神玉看得郁悶極了:這,這本來都是他的人生啊!
故而,沒有人比王神玉更盼著姜沃巡察結束回京。
畢竟,現在宰輔位置就只剩下一個空缺的,那她一旦回朝,一定會來中書省!
第234章 該回京了
長安城紫宸宮中。
皇帝拿過曜初遞上來的一份奏疏,才打開一看,不由就抬頭對媚娘道:「朕每回見曜初奏疏,也不免想起姜卿之密奏。」
皇帝還記得,凡不經過三省六部,直達御前的密奏,姜卿都是簡明扼要,文字少,多為表格數據。
就像曾經吏部改革前,姜沃把吏部在冊的一萬多名文武官員,根據京中與天下各州;散官與實缺官;五品以上與五品以下官員;科舉入仕與蔭封入仕……按照不同標准,做了十數個表格。
此時見到女兒之奏,皇帝自不免想起當年。
實在是像。
曜初笑道:「小時候住在姨母家裡,還曾用刻花尺幫姨母打過格子。或許父皇當年看得格子,就有女兒描的。」
皇帝難免感慨:那時候曜初被姜卿抱走的時候才滿月,如今已然是能為他們分憂的真正的大唐公主了。
他低頭看向女兒列的表格。
將從貞觀年間門起,直到今歲剡紙的朝廷征買價,都列了出來,並且還畫成了一道上升的曲線。
此外,還將朝廷年度正式公文剡紙與尋常麻紙、詔書特質的黃紙等紙張的用量也都列了出來。
原始數據來源——辛侍中。
曜初近來與辛侍中打過一番深刻交道後,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姨母當年會把從辛侍中手中賺到幾貫錢,當成一件念念不忘開心事。
皇帝看過奏疏,也覺得是件該著手改的事情了。
雖然紙看似是小事,但規定多年的公文用紙,除非來自皇命,不然官員們是不敢隨意調換的。哪怕是宰相,深知積弊,也只能在限制用量方面想想辦法。
曜初道:「姨母是去過剡溪的。」姜沃在紙上上心,自然去看過官方指定公文用紙的產出地。
「姨母給我寫了信,嘆道若再下去幾十年,只怕就不只是剡紙價昂,而是滕將砍絕。恐後世剡溪不復生藤矣」
「只是當時沒有制出能夠替代的紙,便沒有回稟父皇母後。」
皇帝聽了這話凝神道:「曜初的意思是,現在制出來了?」
**
登州。
姜沃放下手裡的剡紙:「也不知出版署有無做出竹紙和構皮紙。」
在去過剡溪後,姜沃就隨信寄給曜初兩種後世明清官方紙張的制紙法。
皆是出自明代《天工開物》,一為竹紙,一為構皮紙(榖紙)。
尤其是竹紙,到了明清後,產出於夾江(四川夾江縣)的夾江竹紙,直接被欽定為科舉專用『貢紙』。
說來也巧,據記載,夾江造紙還正是起自唐,後來完善於宋明,至明末時,夾江竹紙的手工造紙每一步技術已近乎完美,哪怕到了現代,如不用機器,也沒什麼可改進的。
而現在,姜沃又把它從明末的書中,扒拉出來,放到這個時間門線的大唐。
其實夾江竹紙為保障質量,造法依舊繁復精細。總共七十多道流程,從最開始處理竹子到最後做成一張紙,需要大約兩三個月的功夫。
但竹紙跟構皮紙,比如今用的剡紙,都勝在一個最關鍵的地方:原材料易得!
蜀地漫山遍野的竹子,絕對比剡溪一地的古藤多而且多。
而構皮紙的原材料構樹,生長很迅速,而且果子清甜好吃,葉子能夠入藥,樹皮被扒掉專門做紙張後,剩下的木頭還是很優質的柴火……姜沃覺得,這種樹就像是動物裡的豬豬,對人類來說全身上下都是寶(當然,對樹和豬自己來說,就比較慘了)。
上好的構皮紙,鮮□□細,不易破損,也是明代官方乃奏本所用之紙。
「也不知帝後會選哪一種紙,作為日後的官方用紙。」
**
曜初像方才給父母遞櫻桃酪一樣,遞上兩種紙。
「父皇母後瞧瞧,竹紙和構皮紙更喜歡哪一種。」
這兩種紙在唐之前,也並非沒有,譬如晉代就有『逍遙竹素』之語,可見已然有竹紙。
只是制作技術很不穩定,質量有些不夠格成為官方用紙。
但現在又不同了,技術是跨越時空經過檢驗的穩定。
曜初拿了筆墨過來,將兩支筆皆是蘸墨後,分別遞給父母。
帝後起筆,皆是隨手在紙上寫了個『敕』字。
敕,乃皇帝詔令之意。
這是帝王最常寫的字之一。
而媚娘下意識寫完後,略頓筆,又若無其事加了幾個字,變成了『帝有敕令』。
皇帝倒未留意對面人寫了些什麼,他只是研究了一下兩張紙寫過字後的狀態。
「朕倒是覺得竹紙更好一些。侵潤保墨,濃淡墨痕皆宜。」
「媚娘覺得呢?」
「兩者都好。」
媚娘忽然想起之前姜沃一句話,說什麼『小孩子才選擇,大人全都要。』不由莞爾。
笑過後對皇帝道:「陛下,竹紙雖好,但到底是蜀中才多好竹。」北方的竹子從質到量都不如蜀地,且北方許多竹子也不適合造紙。
若只選用竹紙作為官方用紙,就如同選剡紙一般,還要每年去蜀地征買,運回長安。
媚娘把筆放下:「但北方倒是適宜種構樹。一來省了運紙之費,二來,也省了只用一種公文紙,又出現朝野間門皆以『剡紙』為誇,人皆嗜利,剡溪趁夜斬藤私賣之事。」
姜沃也不只給曜初寫了信,給媚娘也寫了。
剡紙這些年短缺日貴,朝廷原也是下過禁令,不許剡溪之地私下砍伐古藤賣於外地造紙商戶。
但這種暴利行當,甭管哪朝哪代,若只靠律法禁止,都一定是禁不住的。畢竟為了百分百的利益,多少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皇帝聞言頷首:「既如此,便都用吧。」
*
今日聽女兒說了如此多紙的事兒,皇帝很是欣慰:「曜初如今,真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這樣吧,你既掌出版署,那安排朝堂逐漸換過公文紙之事,就曜初去做吧。」
換紙不是一撮而就的事情。
還要先安排技工去蜀地勘察建造紙署,直到竹紙,構皮紙穩定到一定產量能夠供應朝堂使用,才能徹底換過。
這之中牽涉許多部門:吏部、工部、戶部、甚至漕運等事。是件很考驗計劃能力,協調各部能力的差使。
曜初起身應下此事。
而皇帝又拿著這種新式竹紙對著外面陽光看了看紋理,然後笑道:「姜卿實在很擅長搗鼓這些新鮮事物。」
「她要的許多東西,剛開始的時候,還令人摸不到頭腦。」比如當時非讓船給她千裡迢迢從倭國運火山灰。
起初誰聽了不覺得荒謬?
不過是灰土,外面不滿大街都是?
其實姜沃後來也明白了權力系統之意:她若不是宰相,沒有權力,很多事是絕對做不到的。甚至這些秘方在她手上,就是殺身之禍。
而皇帝這句話,倒是勾起了曜初的心緒。
曜初輕聲道:「父皇,我也是在籌措出版署之事上,才更加清楚地看到這些年姨母到底做了些什麼。」
「這三年,姨母並不在京中。」
「可我在出版署的每一日,做許多事的時候,都覺得……姨母好似就在我身邊。」
曜初在往前走的每一步,時常能發現姨母留下來的『禮物』。
比如要出報紙,最要緊的事兒之一,就是壓低造紙的成本,如何做?
姨母送來的配方,倒是把原理講解的很清楚:造紙最重要的就是制漿這一步——將植物原本的木質破壞掉,變成纖維素,才是能夠造紙的前提。
比起靠反復捶打,研磨的機械制漿法,化學制漿無疑更省時省力,能夠大大降低造紙的成本。
原理就在這裡,看似很簡單。
但問題是,化學制漿需要堿,需要比草木灰更高濃度的堿。哪怕有造紙術配方,但若是沒有堿這種實物,也全都是無法實現的空中樓閣。
曜初走到這一步的時候,發現,她無需去解決這個問題了——姨母在城建署時,為了水泥混凝土,已經解決過了。
而她再往前走——
出版署實驗過許多造紙的原材料,除了樹皮、竹子、甘蔗、蘆葦等物外,還有……棉花。
而蠟版印刷所需要的蜂蠟則又有蕎麥有關。
曜初想起她給姨母寄過蕎麥花後,姨母很快回信道蕎麥是很好的蜜源作物,可以順帶試試發展養蜂業,畢竟除了蜂蜜,蜂蠟也有很多用處。
那時候,姨母就在設想出版署和蠟版印刷之事了嗎?
而除了蠟板外,出版署印刷報紙所需要的特殊油墨裡,用的棉籽油也跟之前的棉花脫不了干系。
……
除了這些前期技術外,姨母提前留給她的,還有玻璃制品帶來的銀錢支持。
若無資金支持,出版署這種前期多實驗,並不太掙錢還很燒錢的署衙,她如何維持下去。
說來,這一年多,除了幾封報平安的信,曜初都沒有得到姜沃旁的消息。
但曜初在出版署每次發現姨母留下的『禮物』。就總覺得,姨母似乎從未離開她。就像兒時一樣,她看書不解之時,就可以捧著書去尋一個答案。
曜初低頭看著碗裡的乳酪和櫻桃:「我真是很想姨母了。」
媚娘傾身拍了拍女兒的手。
她與曜初的心思一般。
皇帝見女兒傷感,就安慰道:「曜初,別傷心了,若是姜卿從海外回來可通音訊,那麼一定會盡快趕回京城來的。」
畢竟……
**
登州。
姜沃再次拿起報紙。
她想起《天工開物》中有一句關於造紙改良術後的記載,亦是她的期盼:「萬卷百家……基從此起。」
書能萬卷入萬家,亦能萬卷留後世。
*
「咱們估計要趕回長安了。」
姜沃聽到這句話,不由看向門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她出海是跟著師父李淳風去的。
「師父怎麼這麼說?」
李淳風不由無語:「你們不是也拿到報紙了嗎?沒看嗎?」
姜沃:……不好意思,光研究紙去了,還沒顧上看內容。
她很快低頭在《大唐雜報》上找到了關鍵的一條——
太子即將大婚。
第235章 曜初的報紙
姜沃認真看完了整份《大唐雜報》。
她看得很快,因這份雜報並不似現代的報紙,動輒就厚厚一摞——哪怕紙墨、印刷的成本壓縮了很多,但生產能力還是有限的。
看完後,姜沃很是欣慰,對曜初更加放心了。
「雜報……」一點不辜負這個名字。
雖然姜沃從沒有落於筆鋒,直白跟曜初解釋過她定下『雜報』這個名字的緣故,但曜初顯然是很明白。
這是份看起來毫不引人非議忌憚,甚至可以用『很乖』兩個字形容的報紙——
與姜沃的第一份報紙是『詩集特刊』仿佛,這份報紙的一半內容,刊登的亦是與朝堂政事無關的精妙詩文。
其詩文多選自京中各公主府、豪門顯貴府邸組織的詩會。亦或是國子監、弘文館等官學內報上來的上佳詩文。
不過……說是與政事無關,只涉及『雅好文學』,但實際上,怎麼會無關?
需知大唐此時的科舉,還有『行卷』這個風尚!
詩才、文名本就是貢舉的重要因素之一——這些舉子們參加詩會、各處行卷,原就是為了得到達官貴人的賞識,為了出名,為了能科舉中第。
行卷還只能投於一人。
但若是詩文上了『報紙』,可就不僅在京中迅速風靡起來,更是能隨著報紙到天下各州去。
這都是有榜樣的力量的——
當年姜侯在洪州滕王閣上一宴,隨著第一份報紙通過驛站傳於諸州,原本只在洪州當地有名的滕王閣,迅速名聲大漲。
這便是文字的魅力。
且說,絕大部分情況下,並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而是『酒香也怕巷子深』。
再好的詩文,假如就靜悄悄寫在荒山野嶺的石頭上,沒有人看見也終究無聲無息沒於天地間。
報紙就是將酒香送到各地。
雖說原先王勃、盧照鄰等人詩文就多有傳世,但只通過口耳相傳,依舊是絕大部分詩文,天下大多地域皆不能至。
可如今,報紙是直接通過驛站到各州的。
哪怕礙於此時產能有限,到達各州的報紙數量還很少。但只要當地驛站、署衙、鄉學等官員、
學子、文人能見到此等文章,自然少不得拿來吟誦贊嘆。
群眾的眼睛就是試金石,只要是好詩文,自是迅速就流傳開來。
那次滕王閣宴之後,姜沃出海之前的一段時間,也算親眼見到了什麼叫『大唐流行文化』。她到各州各地,凡有書肆之處,都見過那一份《詩刊特輯報紙》的手抄版以及雕版印刷版。
真可謂是銜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處處皆見。[1]
而當地署衙朝臣還罷了,但凡學子見了她的書令史天團,比見了巡按使本人還要激動,真有人拿著詩稿上來要簽名。
當然,從姜沃的角度來看,並不只是報紙成就了他們的名聲,更是他們的詩文成就了報紙。
恰如千裡馬與伯樂一般。
報紙給了許多才子展覽才華的舞台。
總之,有這樣的活字招牌在前。待到出版署正式成立,開始收文稿的時候,根本不愁沒有詩文可以刊登,只愁詩文太多。
而曜初這兩年收詩文,也優先收取各公主府詩會的佳作。
她如此行事,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因這出版署跟城建署一般,從不歸屬六部。而這報紙的起源,原本也是姜侯的一次詩會,突如其來的意動而已。
這出版署就像是安定公主的幕府一樣,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選人自己忙活,甚至是自己出錢。
帝後再疼愛女兒,在這件事上,也沒有勒令戶部出錢——辛侍中可以作證。
說來他原本是擔心過此事的,害怕帝後因偏愛公主,就像國家修書修史一樣,給公主出錢,讓她辦什麼報紙。
後來聽說人家公主出自己的私房錢,辛侍中整個人都明媚了。
甚至還幻想過,若是弘文館修書的時候,也不走國庫就好了。
不過哪怕是財迷如辛侍中,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綜上所述,從起建到出資,都是安定公主府的官吏自己搞定的——那這出版署的報紙之上,詩文如何選,也自然由安定公主來定。
以至於如今京中若是有詩會,長樂公主、城陽公主等公主府邸舉辦的詩會,倒是比宰相名門之家舉辦的詩會,更引得舉子們熱情參與。
畢竟,上報紙的機會比較大嘛。
這不叫勢利,這叫……現實。
*
姜沃看過此次刊登的詩文,然後對著師父和崔朝舉起了這份報紙,笑道:「曜初這孩子也太聰明了。這報紙上,一半是名,一半是利。」
名,是傳於天下的詩名。
利,是京外了解京中朝堂大事的便利!
與姜沃最開始的詩刊特輯不同,如今城建署的報紙上,一半是詩文,另一半,是『京中要聞雜事』。
對,只是些不詳述首末的大事記,絕沒有什麼要事機密之事。
這報紙上所寫的事條,在長安城中都不是什麼秘密,只是一些很大路邊的朝事。
別說能夠上常朝的五品以上官員,哪怕一月只上兩次朝的九品官員、各署衙胥吏,都不用通過報紙知道這些事兒——
譬如:帝後為太子選定太子妃,乃左金吾衛將軍裴居道之女。
再比如『年節下諸蕃君長入朝』;『天后於春分行親蠶禮』『今歲端午將行文武百官大射之比』;『距京城五百裡內,諸王公大臣不得買置牧地。』等事條。
以上這些事條,只要在京城做官的人,甚至不是官員,商戶乃至消息靈通些的百姓,也能知道。
因而報紙雖然在京中也有發售,也有許多人爭相抄錄收藏(畢竟蠟印原版還是少而珍貴),但他們基本只抄一半。
很多官員甚至都覺得很是可惜:如今能上報紙的詩文,可以說是一字千金,甚至因詩文見於報上,而一夜成名的才子都不少。
這麼珍貴的報紙版面,安定公主為什麼要勻出來一半,專門寫這些大路邊上的雜事呢?
他們也只能帶點優越感的想:唉沒辦法,誰讓京外的人,尤其是偏荒之州的人,難知京中事呢。
這報紙既要送往天下各州,有些京中大事錄也好。正好讓京外官員,見識(眼饞)下京官的日常。
而姜沃,則一眼看到了這報紙的『利』。
能得到京中這些消息,便是許多地方官員,千金難買的需求!
原先這些消息,若是沒有親友在京中為官,他們是很難知道的。地方官員之前能從京中得到的,只有一道道官方的詔令,沒有前因,沒有後果,對著捉摸去吧。
而現在……
姜沃指著其中一條道:「譬如這一條:『距京城五百裡內,諸王公大臣不得買置牧地。』若有靈醒的地方官員,只從這一句便能看出,天后今歲依舊在抓『檢田括戶』事,甚至查的更嚴了。」
不置牧田,便是要置良田安民。畢竟之前許多世家勛貴為了自家享樂便宜,便把田地荒為大片牧場。
這些在京中朝臣看來,不太要緊的消息,出了長安城,距離越遠,價值則越高。
情報的價值,是根據需求來體現的,有時簡單的一句話,就是難以估計的寶貴。
而偏生,這報紙上刊登的每一件事,又都不會引起什麼非議,哪怕是最嚴苛愛挑事的御史也無話可說,這種長安城中大路邊的消息,報紙上只是按條彙總了一下,有何忌諱?
可以說這份報紙,完全符合曜初現在的形像:一個惠心明訓、言行垂範、孝順懂事……總結起來,就是堪為後世歷代大唐公主典範的公主。
需知大唐的公主,從起初,就不是被關在後宅的婦人。在政事上勸諫皇帝,為國家大事出力,雖少見,但也不是沒有——
比如先帝親自撫養的晉陽公主,每每先帝為朝堂事發怒,公主都會勸的父皇展顏,也沒人會說晉陽公主『僭越』『公主不安於後宮』等言。
更甚者貞觀年間,先帝有一決斷,諸宰相勸之不能,長樂公主還曾與宰相們一起向先帝建言過一回,最終先帝詔停,也並無宰相朝臣議論『公主干政』。[2]
因而如今,安定公主展現出來的問百姓,恤寡幼,勸農桑,重詩文……落在朝臣們眼裡,便是一個『出色』的大唐公主。
與長樂、晉陽公主仿佛。
*
姜沃看著這份《雜報》,也很思念久違的曜初。
她從襁褓之中小小的嬰孩,長到如今,這也是第一回 ,姜沃跟她分開這麼久。
姜沃想:她是該回京城了。
不是為了太子的婚事,而是為了曜初。
太子的婚事一旦定下,皇帝接下來絕對會考慮掌上明珠的婚事。
悠于 2023-11-6 12:10
第236章 皇帝的委屈
登州驛站。
聽姜沃說起要趕回京城,崔朝就起身:「既如此,我去尋驛長,寫信奏報京師。」
然後又給李淳風行了禮才出門。
而屋內,姜沃心情甚佳將這份報紙收起來——
其實自滕王閣宴之詩遍傳天下後,她就想明白了,詩文國家保存也未必保險,每次朝代覆滅,都會有數不盡的珍寶一樣的藏書被付之一炬。
國家書苑刊印收藏,比私人收藏要保險,起碼能保證本朝不散失。
但最保險的,其實是『廣為流傳』——
無數人傳頌,就會有無數人傳於後人,越多的時人看過並且記錄下來的痕跡,將來哪怕朝代更迭,後世人也會更容易得到考證。
*
姜沃心情很好,然而李淳風看了她片刻,卻心情很不好地開口道:「你還要回京城去趟渾水?」
在師父的注視下,姜沃那句『不是趟渾水,只是回去參加太子大婚喜宴……』的客套話,聲音越來越小。
最後在師父『盯人』的目光下,低頭做聽話任由訓斥狀。
李淳風輕叩著桌子道:「算年紀,太子去歲已行過及冠禮,而今歲再大婚……」這兩條都是太子成年的絕佳標志。
尤其是成婚後,太子自然就會多一脈岳家的支持。
再加上東宮天然的禮法優勢,在太子大婚後,必然會有朝臣,還是為數不少的朝臣提出:哪怕天后攝政,也請如前例,太子可監國理政,接見百僚,而不是繼續『於東宮讀書』。
「朝中必又是一場波瀾,是實打實的渾水!」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下注,有的朝臣重眼下順著天后,有的慮到將來會壓太子……實在是可預見的亂像。
「你忘了是怎麼離開京城的?上一回夾在帝後與東宮之間,是退了相位吐了血才離開了京城。」
「如今又要回去?」
李淳風輕叩桌子的動作,改成了重叩:「別說什麼太子大婚,乃朝野大事不得不回去——如今咱們還在登州港口上,直接再出海去,誰能知道?」
「還是你自己想回去趟渾水!」
姜沃給師父倒茶,請師父消火。
是,
是她自己想回去——
哪怕她出來的再久,走的再遠,最掛念的人與事,終究在京城中。
越是亂像,她越得回去。
*
長安城,紫宸宮。
待曜初告退離去後,皇帝不由便感慨道:「何止曜初,朕也盼著他們夫妻趕緊回來吧。」
媚娘在旁一笑:「陛下是盼著崔少卿回來吧,不然沒人下棋說話。」
聽媚娘這麼說,皇帝就抬手按了按眼眶道:「是,朕是盼著子梧回來。」
皇帝方才雖只寫了幾個字,對著陽光研究了下紙張,但眼睛還是不舒坦起來——風疾經年發作,氣候不同,還有時加重有時緩解,然視物卻是經年累月的難受,且這些年越發加重。
按照太醫院奉御的說法,便是風疾此症會致長久的清竅失養,頭暈目眩。
據姜沃從現代醫學來看,皇帝這應當是高血壓眼病——哪怕血壓有時候能控制下去,頭疼的症狀會有所減輕。但常年的高血壓病史,眼底血管已經形成了病變,若無現代手術醫學的介入,只怕很難好。
因而皇帝這幾年,是極少再花時間看一刻鐘以上的奏疏。
實在是目力受不了。
對朝堂之事若有參與決斷,便都是如方才一般聽一聽。
而他確實是盼著崔朝趕緊回來,他有一大堆育兒煩惱要說!
這一年多,有些不滿,他也忍不住對媚娘吐槽過了,因皇帝覺得跟媚娘是同病相憐——
「朕與你,這父母做的,已經夠體諒他的了。太子若再不解父母苦心,朕實在也無法了!」
皇帝是很有點委屈在身上的:在他看來,自己對太子,真的已經算是絕世好爹了。
從一開始立太子,就把太子跟其余皇子的待遇區分的高下立判,給東宮穩穩的幸福。
後來又讓他最信重的英國公坐鎮東宮。
甚至太子被人忽悠著,有些猜忌他信任的宰相,皇帝都郁悶著認了,讓宰相走安太子心。
「朕真不知,這『父皇』還要如何做才能更好。」
皇帝心疼完自己,又開始心疼媳婦:「還有媚娘也是,為了顧及太子的多思,從未主動提起過令劉相整飭太子率衛府兵之事。」
「而太子,竟也就裝著糊塗不提此事。」
不得不說,媚娘讓劉仁軌整飭府兵之事,是讓皇帝更加放心讓她攝政的緣故之一。
劉仁軌此人,可是還沒回京城,在歸途中就把攝政的天后給『狠諫』了一番。
有這樣一個人掌府兵,皇帝都放心,太子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皇帝想若他還是太子,父皇若要整飭軍伍,他一定不等父皇提起,就立刻、主動、熱情地把太子左右衛及諸率府都交給父皇選中的將軍一並整一整。
如此不但讓父皇安心,自家也得益。
不是皇帝看不上自己兒子,在英國公與劉仁軌之間的空蕩中,禁軍都成了勛貴們讓各家二代鍍金的地方了,何況太子府的率衛,只怕亂像更多。借此機會一起整飭一番不好嗎?
且皇帝也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是皇帝就希望太子完全沒有一點率衛人手——而是他當年真就這樣做的。
當年他太子府的諸衛,就直接並給北衙禁軍管著。
有大哥『謀反事』在前,李治很清楚,父皇對他的疼愛是真的,但父皇也是個皇帝,太子也是臣子,與尋常父子還不一樣。
自己先做在前頭,大大方方把人手都交給父皇就是了。
當然,也是李治很清楚,東宮率衛基本就起個儀仗隊和扈從的作用。別說總共那麼千八百人,就算再給他比率衛多十倍的兵力,他能干啥?難道他能領兵去跟父皇對打?
他腦子又沒病。
父皇后期怎麼護著他的太子位置,李治看得很清楚。既如此,他有什麼事兒先做在前面讓父皇寬慰,彼此無嫌隙,豈不是兩全?
故而他真不明白弘兒是怎麼想的。
偏生太子不提,他們也不好主動去要,那就變味道了——
別說媚娘是天后攝政,不好主動去要太子府的率衛兵權,就算他這個父皇,也不好直接就伸手,強硬整飭東宮率衛。
正如他做太子時,若是不主動交,父皇肯定不會逼他的。否則會讓朝臣們懷疑皇帝猜忌太子。
在皇帝看來,太子若是懂事,能體諒父母的苦心,就該自己提出來啊。
總之,皇帝的郁悶點在於:他做兒子的時候,自認是個好兒子,也很幸運遇上了絕世好爹。結果等他做好爹的時候(在皇帝心裡,他還吸取了父皇的經驗教訓,好爹版本還升級了),卻沒有遇到跟自己心有靈犀的好兒子!
皇帝多年來,向來是只占便宜不吃虧的。但偏生在兒女事上,吃虧吃的無話可說。
簡直給他委屈壞了。
而媚娘只是靜靜聽著皇帝的不滿。
她其實比皇帝更明白弘兒是如何想的——自己這個母後令他閉門讀書,又在東宮安排屬臣,一定讓他很不滿吧。
自己攝政後,硬性的命令太子無法違背。
那這種軟性的,說不出口的命令,太子如何會主動體貼?
這便是太子無聲的抗議。他不信任自己選出來的宰相,不想讓自己有機會插手東宮率衛的安排。
也好。
今日聽皇帝舊事重提,媚娘神色也沒什麼波動。
只是很快換過了話題,與皇帝說起另外一事:若是太子大婚姜侯歸朝,也算是正式結束了三年巡按生涯。
雖還不知道姜沃已經從海外回來,媚娘卻總有種預感,她近期必然會回來。
像從前許多年一樣,在風起雲湧的亂局之中,總會在她身邊。
「姜侯巡按歸來,官職如何安排?」
媚娘頓了頓:「陛下若還慮著弘兒……」
皇帝擺手:「罷了。」
他拿起桌上的紙,看到這竹紙,他就不免想起方才曜初說的那番話,更想起年後戶部的奏報:檢田括戶事以來,各道十多萬戶流民以土地,朝延亦增收百萬緡稅收。[1]
「姜卿原本就是宰相,若無『病』,三年前就該任尚書左僕射的。」
「如今巡牧四方,為朝廷行過檢田括戶事後歸朝,若不能再次拜相,反倒是職不如前,豈不令朝中有心為國之人心寒?」
檢田括戶事帶來的國庫之豐,是明擺著的。巡按使在其中擔著的風險,也是顯而易見的——
若沒有風險,朝廷何必調兵去江南西道。並且很多朝臣都以為姜侯後來出海,並非去巡察遼東以及屬國,而是去低調度日避風頭去了。
就她搞出來的這檢田括戶事,走到哪兒不是世家的仇人啊。
倒是海外沒有被她『禍害』過,還更安全點。
朝臣們都有眼睛,若身冒此險有如此之功,不得賞不得職,反被再次被猜忌閑置……那只怕再有朝臣想出改革之策,都不願說,更不願去做了。
*
春末,天氣漸熱。
陽光開始從春日喜人的明媚,變成有些令人心煩的過於熱烈。
這樣的天氣,原是不令人喜歡的,然而裴行儉卻見王神玉神清氣爽,難掩歡欣的進了尚書省——
跟以往進入尚書省,就像進刑部大牢一樣不痛快的樣子決然不同。
裴行儉也不免笑了。
他得知姜侯即將歸朝的消息,亦心情極佳。
何況久旱盼甘霖似的王相了。
果然,就見王神玉甚至還有心情打趣他:「裴相這兩年與劉相共事如何?」
什麼叫好飯不怕晚啊,王神玉頗有感觸:他雖然獨自在中書省撐了三年,但讓他選擇的話,與其跟性情不和的劉仁軌硬搭三年,還不如等到脾氣相投的姜沃回來,一起愉快辦公。
裴行儉亦笑道:「據飛表奏報,姜侯已入關中,不日可入京。」
之後笑容卻稍斂:「只是聽聞帝後有意,令太子於城外迎姜侯入朝。」
事關聖意詔令,當然還是中書省的宰相王神玉更清楚些。
他頷首道:「是,天后也已令中書省擬詔。」
兩人說完後,正好一陣風刮過,卷來無數塵灰——關中的春末夏初,原就是最容易起浮塵、揚沙、甚至沙塵暴的季節。
兩位原本站在院中的宰相,立刻進屋關門關窗。
聽到風『撲撲』打在窗上的聲音,王神玉道:「今年又是一場妖風大起。」
裴行儉只是隨手拂去方才身上沾染的灰塵,還特別體貼親手拿了根撣子,把王神玉當成一尊琉璃花瓶一樣,輕輕給他撣了一遍灰塵。
然後才道:「是啊,只盼這一場風沙快點過去。」
*
而姜沃在回京見到太子之前,倒是更先一步見到了太子的岳父——左金吾衛將軍裴居道。
作為十六府衛之一,金吾衛負責掌徼巡京師,車駕出入。[2]
故而裴居道來至京畿附近,接對巡按使之伍也是本職。
「裴將軍想單獨請見?」姜沃放下手裡的書:「好啊。」
即將踏入一團亂麻中,總得先找個頭緒。
如今有個線頭自己蹦出來,當然要先拎起來看看,到底能扯出什麼一道什麼線來。
第237章 和事佬
在接了裴居道的名刺後,姜沃順手壓在案上的硯台下。
她起身望著窗外已然梨花落盡,只剩下蔥蘢綠樹的庭院,對崔朝道:「明日一早就啟程吧。」
崔朝以為她是歸心似箭,便道:「好,你若不累咱們明兒一早就走。」
說來,他們自登州上岸時乃春日,但並未直接回到京城——算過不會耽誤中秋前太子的大婚,姜沃就先去了一趟蜀地。
此番回京後,她應當又是經年難離開了。
因此她的最後一站定在了蜀地。
姜沃拜見過大公子李承乾後,又與李淳風一起去祭拜了袁師父。
當然還不忘去突擊嚇唬了一下滕王。
且說李元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個有始有終的人,哪怕自掏腰包有點心疼,但還是在蜀地起了一座滕王閣。
走過這次巡牧的最後一程,姜沃才於這一年的春末夏初,回到了關中地界。
而金吾衛能來迎她,則代表她正式回到了京畿的勢力範圍內——以此驛站為界,皆屬京兆府管轄。
她再次回到了京中。
*
「我原想著這一路趕的頗急,你若是倦了,咱們就在此地休整一日再走。」
畢竟越接近長安,為迎奉出京的御駕,官驛自然也越舒適些。
而且……
情緒穩定如崔朝都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回京後,只怕又有數不盡的事兒撲上來。」便如同外頭時不時會卷起的沙塵暴,躲也躲不開。
但對姜沃來說,其實真不太願意多住這個驛站。
這確實是個皇帝出行也會停駐的一等驛站——唐玄宗出逃長安入蜀就住過這。
著名的馬嵬驛。
姜沃自無法與崔朝說起馬嵬驛的陰影,她只是轉身回到案前,手指輕輕點著剛才收到的名刺:「休整是別想了。你看,這才剛踏進京兆府之地,就有人上門來了。」
崔朝的目光也落在『裴居道』幾個字上,又是一嘆:「陛下慈父之心啊。」
姜沃頷首贊同:「選這位太子妃,足見陛下對東宮的愛護。」
其實幾年前,京中關於太子妃的人選,有過一次熱烈的討論。那時候人人都在傳的准太子妃是『司衛少卿楊思儉之女』,弘農楊氏出身,跟皇后的母家楊家有關。
然而後來,太子自行上書向帝後請旨,弱冠後再定婚事。
彼時京中就有風言風語,太子是不願意要跟弘農楊氏有關的太子妃。
而這回,皇帝選的太子妃,確實跟皇后母家沒有絲毫關系,太子也未再反對,而是順從接旨謝恩。
甚至跟在紫宸殿賞過之後,也以東宮名義賞賜了裴家,顯然是對這門婚事滿意的。
似乎更印證了之前的流言。
姜沃對著窗口,等待這位即將到來的裴將軍,口中淡淡道:「對陛下來說,選了這位太子妃算是四角齊全。」
裴居道出身河東裴氏東眷房,既是名門世家出身,卻又不是那等只有清貴之名的世家,家中更曾出實權臣子——裴居道之父,在先帝年間做過正三品尚書左丞(差一步就是尚書省宰相)。能在先帝年間,朝臣群星閃耀之時做到這一步,也算位高權重。
而到了裴居道這一代,卻又入了軍中。如今裴居道也剛過不惑之年,就做到了南衙十六衛統領之一,正三品左金吾衛將軍。
家中實在是簪纓之族,文武兼涉。
姜沃幽幽道:「且聽聞裴將軍之長女,性情嫻雅,溫敦謙恭。真是……唉。」
崔朝聽姜沃誇完裴家小娘子後嘆了口氣,因明白她為何嘆氣,不由莞爾:「如今這裡嘆一嘆就罷了,回長安後可不能了。」
因院門口出現了陌生的身影,兩人便不再說話。
*
裴居道被女親衛引進門之時,不免有點驚訝——他已經請人通報過了,是單獨請見姜侯,怎麼,怎麼崔少卿也在?
於是彼此見過官禮後,裴居道就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按腹稿開口。
他在猶豫中,就見坐在案前,舉止如行雲流水一般正在沏茶的崔少卿先開口了:「裴將軍,是要我回避嗎?」
裴居道連忙道:「崔少卿誤會了,我絕非此意。」
他哪裡敢讓這位回避!
裴居道到底是京中金吾衛將軍,可不是洪州那些遠離京城的世家,只看姜侯與崔少卿的官職懸殊,就還能腦子一蒙干出給姜侯送『門客』
的事兒。
需知金吾衛的職責就有一條『京城晝夜巡警之法』,裴居道在長安城內外地頭可太熟了,因此他很清楚的知道,有不少隸屬於陛下的私人產業(還是從晉王時代就有的),其實是這位崔少卿在管著。
雖說他很想跟姜侯私談,但崔少卿就戳著這兒不主動走,他肯定是不能讓人回避的。裴居道還腦補了一下——
不然只怕幾日後崔少卿到了御前,就要跟陛下輕描淡寫來一句『不知裴將軍有什麼隱秘,與我夫人說話還不讓我聽』,那他這皇帝親家也別當了。
唉。
想到這夫妻倆在帝後跟前的分量,又想想他們跟東宮過去的梁子和齟齬,再想想自己現在和東宮的關系……
裴居道也覺得一腦門子高粱花子。
不過,事已至此,便只有迎難而上了。
若他女兒沒有被選為太子妃,他倒是沒難處——但估計他此生官位也就至此了。
風險越大,收益也越大。
裴居道下定了決心,他看向眼前這位,曾經距離尚書左僕射只有一步之遙的姜侯。
跟東宮對上,想來她也很難受!
需知,哪怕在宰相裡,尚書左僕射也是頭一位。
其實原本尚書省的一把手是『尚書令』。不過武德年間,秦王李世民做過尚書令,從此後大唐尚書令這個職位就空置了,一把手就是尚書左僕射。
不管名稱叫什麼,但職權是不會變的,大唐職官律明定:尚書令(左僕射)總領百官,紀綱百揆,天下事皆上尚書。[1]
與這個官位失之交臂,這位姜侯一定甚為遺憾。
想起之前聽到的小道消息,說姜相『辭官』時還吐血了——作為官場中人,裴居道是信的。那誰在尚書左僕射前功敗垂成,不得吐血啊?
現在劉相任左僕射,論年資肯定要勝過她,哪怕此時姜侯歸朝再次拜相,帝後也不會無故弄走一個左僕射,讓她來做。
估計又要等上幾年了——看劉相那身體素質,工作熱情,姜侯不知得等多久。
裴居道心中想著:你看,這都是跟東宮對上的緣故啊。
可以說,東宮跟姜相這一場,是兩敗俱傷。若再僵持下去,對兩方都只有弊沒有利!
那就……他來做這個和事佬吧!
若是東宮跟姜侯(察帝後之意,估計即將還是姜相)能夠冰釋前嫌,豈不是兩好?
裴居道很快將自己的來意娓娓道來。
自然,他不會說的這麼直白,用的全都是官場上的言辭,是他琢磨了好幾日的。保證既能傳達自己的意思,又不至於被人抓住話柄。
雖然隱晦了些,但裴居道相信以姜侯的政治智慧,曾經做官的履歷,肯定能聽懂。
果然,姜侯聽懂了。
只是裴居道沒想到,姜侯回答的很直白:「裴將軍之意,我已然清楚。只是……」
裴居道對上姜侯視線時,明明是軍中出身的他,竟然下意識有點想要回避——
似是秋水明定之眸,但細看,才發現這不是一泓柔和秋水,而是帶著秋水寒光之寶劍。
裴居道就聽姜侯直言問道:「是東宮殿下請裴將軍來說此言的嗎?」
這……
裴居道啞然半晌。
姜沃了然:裴居道的不回答,就已經是回答了。
看來不是太子請岳父來示好的,她耐著性子聽了半天,原來是裴將軍自己想做和事佬。
崔朝見此,便傾了一盞新茶遞到她手上。
姜沃接過來,都有點無語了——
真的,不是她看不起人,而是裴將軍的話,做替太子轉達心意的人是夠了,但主動做和事佬,是真不夠啊。
何為和事佬?首先得是個『佬』才行啊!
才能夠有身份有面子,明為調和、實為壓制兩邊,能夠讓雙方都退一步,各自吃點虧也各自認了,以和為貴。
如今能在東宮與宰相之間做和事佬的……只有太子的生父,絕不是太子的岳父。
裴居道見崔少卿遞茶,而姜侯端茶,顯然是送客之意。
不能再啞然,連忙道:「東宮殿下必亦是此心!」
姜沃點頭,然後繼續喝茶。
裴居道見姜侯似乎意興闌珊,猶豫再三,想著入京後人多眼雜,以他的身份只怕不宜再與姜侯密談。
到底還是把剩下半篇腹稿也說了。
而姜沃聽完後也更加嘆為觀止:原來以為裴將軍只是來做和事佬的,合著不是,還是來給她布置任務的。
只聽裴居道開口:「姜侯與東宮之間原無嫌隙,君臣相得,無奈從前屢有小人借太子之名作祟,甚至更有流言紛紛道姜侯因病乞歸出京巡察,竟與東宮有關。」
「實在傷了殿下與姜侯的名聲。」
「姜侯離京三年,太子殿下也久有掛念之意。檢田括戶政令之後,殿下也曾於二聖前稱贊姜侯之功。」
裴居道誇誇後,又小心謹慎試探道:「只是下官淺見,太子殿下到底是儲君,我等皆為臣子。」
「朝臣皆欽佩姜侯為官多年,從不失『盡心竭節、明達虔恭』。如今殿下大婚在即,若是姜侯願於朝上正言,殿下必感銘於心。自此,不但將從前浮塵雜事盡數擯去,更斷絕外頭那些小人之惡語流言。」
「此乃兩全之意。下官亦必將姜侯之誠轉達東宮殿下。」
哦。
姜沃懂了。
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裴將軍希望她主動邁出跟東宮和解示好(或者說請罪彌補)的第一步——由她上書請太子入朝理政。
姜沃心底毫無波瀾,甚至還真誠地說出了兩個字:「多謝。」
之後便以帕掩口咳嗽了兩聲。
崔朝微微蹙眉道:「自蜀地啟程至今,咳了一路了,喝了藥也不見好,待回宮稟過二聖,請尚藥局再細瞧瞧吧。」
說著遞上了第二杯茶。
一聽姜侯都咳了好幾個月了,哪裡能再多開口講話。
裴居道只有告退,請姜侯休息。
而他離開院子後,琢磨了好一會兒整場談話,越琢磨越覺得不愧是做過宰相的人,真是一會兒直言不諱,一會兒雲山霧罩,讓人摸不著脈絡。
最後那句『多謝』,到底是應了還是沒有?
他琢磨到都頭疼了才放棄預測姜侯接下來的行為,畢竟姜侯到底肯不肯替太子說話,等她回歸朝堂後,很快就分明了。
裴居道開始轉過來重新思考自己方才的話:嗯,不錯,沒什麼漏洞。
哪怕崔少卿一字不改說與陛下也無礙。
陛下必也是樂於見到東宮與姜相這位心腹近臣和睦的。
總之,該做的努力他已經做了,終於可以把心思多放在為女兒預備大婚之事上了。
這必是一場盛典!
畢竟上一回太子大婚,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估計許多禮儀細則都要重新修過。
*
馬嵬驛距長安仍有一百余裡。
姜沃離了馬嵬驛後,也未急著趕路,而是以馬車每日二三十裡的尋常速度,悠閑回到了久違的長安。
且並未第一時間入城,而是於長安城外暫駐,重新遞奏疏入朝。
待到次日——
太子率東宮屬臣親迎巡按使歸朝。
這是姜沃時隔三年,再次見到了太子李弘。
說是太子迎巡按使,但自然是臣子要先至城門外立候,等太子出城來。
待太子下了旗首金龍、輪畫朱牙的軺車,姜沃整袖上前。
她見禮道:「臣見過太子殿下。」
行禮至半,被太子扶住:「姜侯此番代天子巡牧,勤著艱虞,實乃體王佐之嘉猷。毋須多禮。」
姜沃再次謝過太子嘉許,又道:「恭請殿下回輿。」
待太子的車駕行走後,姜沃並未上車,她站在巍巍明德門前望了片刻,再次走入了長安城。
第238章 見天后
姜沃是自朱雀門入皇城,穿過太極宮的宮道後,又經過西內苑入大明宮。
自入了皇城宮苑後,臣子便要下車輦,步行而入。
而時隔三年,姜沃再次一路行來,倒像是又走了一遍幾十年的人生一樣——前十年於先帝一朝的太極宮,後來在當今一朝的大明宮。
而將來……姜沃想到了洛陽紫薇皇城。
比起長安這兩城,帝後其實都更偏愛『前代未有能比焉』洛陽宮,皇帝登基以來,已然巡幸過東都數次。
正這樣想著,剛走進大明宮右銀台門的姜沃,就聽到很熟悉的聲音——
「三年未見,舊友何如?」
聽到這個聲音,姜沃不自覺就笑了。她轉過身來,連同僚之間的官禮都未行,只是笑道:「王相。久違了。」
王神玉風雅如舊。
他走上前來,與姜沃同行:「剛從中書省出來,『恰巧』就遇上了姜侯。」
聽他如此敷衍加了句理由,姜沃也無奈:也就王神玉敢這樣恰巧了。
需知姜沃走的時候,諸親友同僚可以相送,但她回來的時候,在面聖之前,眾人是都不好前來相見的。
巡按使代天巡牧,回京後必先奏於上。
也就王相了,敢在巡按使面聖前,直接『恰巧』來偶遇。
姜沃心道:這就是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嗎?旁人要守規則,自然是怕惹得上位者不快,耽誤自己的仕途。
但放在王神玉這裡……真的嗎?二聖不快?那讓我致仕吧!
*
「王相何事急著尋我?」
王神玉先問起的,自是舊友病情如何。
姜沃回過「已然安好」後,也很快主動問起王神玉究竟何事來『恰巧』遇到她。
要有事還是要趕緊說的,畢竟銀台門離帝後的紫宸宮也不太遠。
王神玉拊掌而笑道:「知我者,姜相也。」
姜沃則是擺手:「王相,我還未有官職。」這宰相位可不興隨便封啊。
說來,姜沃再得知帝後有再次拜相之意後,還特別認真跟小愛同學討論過——「如果我二度拜相,又二退相位會咋樣呢?懲罰會加重嗎?」
小愛同學:……姜老板,那系統之前不是警告過,不要拿權力當兒戲嗎?你這苗頭不太對啊。
姜沃認真道:「這宦海沉浮風雲莫測,怎麼能是兒戲呢?那李團長還五上五下呢。」
影視屬於難得知識盲區的小愛同學:?李團長又是誰。
姜沃給大半時間閑著的小愛同學推薦了《亮劍》後,她認真寫了一份『客戶反饋意見』,讓小愛提交給了系統。
「如果拜相的成就獎勵我先不領也不用,能不能到時候也別進行什麼懲罰了。」
小愛同學說了也不算,只能幫她提交了反饋表。
這些思緒在姜沃腦海中一瞬轉過後,她又將精力轉回到王神玉身上——
只見王神玉惆悵道:「唉,正是因為你官職還未落定,我才愁呢。」
「三月前,我原想著你回京後肯定會進中書省。」畢竟只有一個相位空缺。
誰料……
「誰料就在上月,門下省盧侍中兩番上書請致仕,且帝後竟准了,恩封範陽郡公准其歸鄉養老去了。」
王神玉甚至懷疑這造化弄人,不會專逮著他弄吧?
怎麼又空出來一個相位啊?!
姜沃也聽聞了此事,且說一向低調的盧宰相盧承慶,也是朝中所剩無幾的,貞觀年間就走入朝堂中樞的宰輔了。
他在貞觀末年就做到過尚書郎中,亦做過戶部、兵部兩部侍郎。
而那時候姜沃和王神玉,還一個在太史局看天,一個在司農寺看地,完全沒摸到三省六部的邊呢。
如今盧承慶也告老還鄉……可以說從此後朝上林立的重臣,就都是皇帝登基後才提拔的官員了。
姜沃感慨的是漸行漸遠漸無書的貞觀朝,而王神玉感慨的則不同:「盧相也真是的,才七十五歲,何必急著致仕告老呢?劉仁軌比他也小不了兩歲啊。這點上,他真該學學劉相。」
姜沃:……
都快上了八百封致仕奏疏的王相,您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王神玉絲毫沒有『丈八燭台』的自覺,而是語重心長對姜沃道:「總之,如今中書省、門下省兩個相位空缺——你得先應下我,若天后問起你的心意,你得選中書省。」
經過上次裴行儉事件,王神玉深刻吸取了教訓:他當時讓劉仁軌別跟他爭沒啥用啊,得爭取到本人的意見才行。
他說完後,卻見姜沃沉吟片刻,並未應下。
王神玉甚至停下腳步,向來風雅神色上難得露出幾分驚訝:「怎麼?難道你更願意去門下省?」
難道比起他來,姜相更願意去跟辛茂將搭班?
王神玉驚訝過後,忽然發現,也不是不可能——反正辛茂將應該是很樂意姜相過去的,兩人可以一起愉快為國庫收支謀劃。
那也不是門下省了,估計可以改成高級戶部了……
姜沃道:「只是中書省掌天下軍國政令擬詔,我其實並不太擅長擬規制各異的詔書。」
需知詔書光大類,就有七種,冊書、制書、敕書等各不相同。
王神玉絲毫不以為意:「我又不是沒見過你的公文和奏疏,再無疏漏的。詔書不過多些雅麗用詞罷了。」
「你就當寫應制的官體詩差不多,我記得每年元宵,你的應制詩,二聖都是稱贊的。」而且每回都能得到帝後格外賞賜的宮燈。
姜沃:……這,這就有點回旋鏢了。
她只得再次強調了下自己不太會寫辭藻繁麗的詔令,見王神玉堅持,姜沃想了想接下來的朝堂,也就點頭:「好。」
王神玉這才欣然而去。
姜沃獨自走入了紫宸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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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媚娘時,姜沃只覺得心靜。
人道心為心境。
大概心也如這天地之間的環境一般,有風雲有雨露有生靈萬物,如同日升月落一般時刻不歇的流轉著。
而重新見到媚娘這一刻,姜沃只覺得『心之境』中——風雲止,日月明,萬物安。
「回來了?」
「我回來了。」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這句話。
就像是之前在掖庭的很多年,姜沃從太史局當值後回去,無甚差別。
說過這句話,姜沃才走上前。
在她整袖之時,媚娘就已經從御案之後走出,直接握住她正在整袖的手:「無外人,行什麼禮。」
姜沃笑道:「我是要取尚方劍,歸於天后。」
媚娘這才放開她的手,見姜沃重新整過官袍寬袖,鄭重雙手奉上尚方劍:「臣幸不辱命。」
媚娘伸手牢牢握住了劍鞘中段。
而劍柄之端鑲嵌的鴿血紅寶,在窗外夏日驕陽之下,於媚娘眼中映出一片耀眼至觸目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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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同往紫宸宮後殿走去,回廊之上,媚娘才道:「陛下苦夏,我便勸陛下在後殿不必移駕。」
正好她也可先單獨見姜沃一面。
而姜沃則似隨口說了一句:「馬嵬驛中,我還見到了太子妃之父。」
雖還未行大婚典儀,但聖旨已下,裴將軍就是妥妥的太子岳父。皇帝連爵位都給親家賞過了,恩封了從二品縣公。
媚娘目光在她面容上一停,便頷首:「我知道了。」
若只是金吾衛正常的護衛公務,姜沃自不會拿出來單獨提一提,想來是這位裴將軍還說了些什麼。
此時不便,等姜沃面聖過後,兩人再單獨談談吧。
*
姜沃面見皇帝,也很快就告退了——
一來,她一路所行之事,皆飛表奏事傳於京中;二來,每逢夏日,皇帝就神色懨懨,難有精力,姜沃也就長話短說。
之後便道:「陛下先安養,若有所問,隨時再召見臣就是了。」
皇帝倚在榻上,又畏熱又卻不敢用冰的,看起來確實像是一只可憐又煩躁的生病的貓,聞言也就頷首:「好。」
又囑咐了一句:「雖說長安是姜卿故土,但你在外三年,驟然回京只怕也要有些時日水土不服。」
「姜卿也多保重,朕與你幾日休沐。你先好生歇歇。若有不適,便召尚藥局的大夫過去。」
姜沃謝過皇帝關懷,又提了一句道:「英國公的周年祭禮,三年祭禮,臣都不在京中甚為抱憾。如今既歸,臣今日想去凌煙閣拜一拜英國公。」
皇帝聞言嘆息垂眸:「去吧。」
媚娘也隨之道:「既如此,我與你一並去一趟。說來,我亦許久無暇至凌煙閣了。」
*
媚娘與姜沃走在第一條大唐第一條水泥混凝土路上。
身後遠遠跟著數位宮人。
她們能暢談之地,並非是紫宸宮,而正是這一覽無余的官道之上。
兩人挽臂而行,姜沃就將裴居道之言,盡數說與媚娘。
說完後,兩人甚至還相視一笑:「我知朝中與裴將軍想法差不多的官員,有不少,但直接來我跟前做說客的,這還是頭一位。」
是的,哪怕還沒有回朝堂,姜沃也心知肚明:裴將軍的想法,就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官員的普遍想法。
說來裴將軍這回行事,除了把自己看的『重量』太大,想做和事佬有些讓姜沃無語外,他的思路,放在此時倒是很正常。
畢竟在所有人眼裡——
天后攝政掌權,是現在式。
太子,才代表著未來式!
人類自詡比叢林中野獸高級的地方,就是會『計劃』,會想到『將來如何』,而不是今天吃飽了,就不再想明天會餓肚子的事兒。
作為『高等動物』,人的思維,不但會考慮自己的晚年,還會考慮子孫後代。
太子,終究是儲君。
自古以來,垂簾聽政的太后也不止一位,但哪怕強勢廢立皇帝如呂後,不肯還政甚至朝臣提一提『還政』就要受罰的鄧太后……
到頭來,也都是要交權的。
故而裴居道是真心實意來說服姜相『合則兩利』的。
*
「太子大婚後,必有朝臣要上書請太子入朝,甚至請天后停攝政之舉。姐姐預備怎麼辦呢?」
不少朝臣都會下注太子,然後奔著將來去為東宮出力——哪怕一時得罪了天后也不要緊啊,將來太子掌權肯定會念他們好的。
而姜沃不信這三年攝政下來,媚娘沒有准備。
畢竟太子及冠也好,大婚也好,又不是什麼高空墜物一般的突發事件。而是人人可預見的事情。
媚娘一定有所應對。
果然,媚娘道:「畢竟是東宮,總閉門讀書像什麼話?大婚後,該入朝自然得入朝做點事的。」
「其實,有裴居道這番自作聰明的舉動,也好。」
「畢竟從三年前起,京中就流言紛紛,皆道你離朝與東宮有關。此番你再次回京拜相,自然多有人盯著你,看你要如何行事。」
媚娘走在這太極宮與大明宮相連的宮道上,望著兩朝天子居所:「這世道啊,有時是不講道理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人人都知道太子猜忌,給你委屈受,然而……」
「東宮是儲君。」
「以臣謀君,向來是最壞的名聲,你不要沾上一點。」
媚娘站定,遠望太極宮的承天門,她們曾經於上一起敲響暮鼓。
誰說裡子面子只能選一個?
「你皆可得!」!
第239章 姜相擬詔
太子的入朝理政,正是從一道詔書開始。
一道出自中書省,姜沃親手擬的詔書。
*
且說,姜侯歸京再度拜相,對許多朝臣來說,並不意外。
頂多是時隔三年,再次見到姜相紫袍金帶入朝,略有些感慨罷了。
當然,除了感慨,還有……拭目以待。
不知她會不會『怨懟』東宮,在太子入朝理政這件事上,加以阻撓。
說來,姜相因故『病歸離朝』後,還能提出檢田括戶之事來,是出乎許多人意料的——她要是做了總任百司的尚書左僕射也罷了,但當時她連宰相位都辭去了,還辭的那樣蹊蹺。
若換個人,出京後,安安穩穩度假就罷了。
甚至在姜沃回到長安後,王神玉與她提到這件事,還是很直白道:「何苦來著。離開京城後還費這樣的心血,又冒那般風險。」在其位謀其政,但上頭都不讓你在其位了,就歇著唄,讓上頭再找人去謀其政去。
當然,有王神玉這種想法的人,也有劉仁軌這種極贊此行止的人。
畢竟劉相就屬於那種,當年哪怕被李義府陷害,貶官也好甚至白衣無官也好,依舊要去為大唐打百濟的人。
當然,也不光為了守衛大唐這種『高覺悟高奉獻精神』,劉仁軌直言不諱,並不掩飾道:「除了為國,亦是為自己正名——咱們本無私心、又無罪衍,更有能為!」
劉相哪怕年過七旬,依舊帶著凜然如火一般的熾烈,與金石一般的硬氣道:「咱們既有本事能做事,哪怕被人排擠貶斥,一旦有機會,該做還是要做!不但要做,還偏要做出一番大事來,讓只會動嘴的人無話可說!」
正如他後來平定倭國,鎮守遼東一般。是鐵一般的功績擺在那裡。
在劉仁軌看來,檢田括戶,就是姜相被『病歸』後,作為文臣的一場翻身之戰。
也是自那後,驕傲如劉仁軌,才把對這位年輕宰相(與他相比確實很年輕)的評價又上調了一些:若是她被逼離朝後,就心灰意冷只按部就班巡察各地,也無可厚非。但她能撐住這口氣,依舊肯熬心血擔風險,做出些於國有利,旁人都抹不去的政績,才見其看似文質彬彬,實則風骨硬挺。
為此,劉仁軌還覺得,姜沃跟他更是一路人。
甚至還對姜沃發出過邀請:「姜相原先就在尚書省待了多年,不如依舊回尚書省來?」
讓王神玉知道後,還差點跟劉仁軌再吵一遍。
而劉仁軌之所以提出此事,還有一個緣故——姜相寫詔令的風格,實在比較……比較獨特。
*
事情還要從姜沃任中書省宰相的第一封詔令說起。
姜沃回京後第一次大朝會畢,天后於紫宸宮單獨召見了五位宰相。
幾位宰相入殿內賜座賜酸梅飲後,就見天后含笑指了指姜相道:「諸位都是多年同僚,亦不必我再多言。」
確實,在座五位都是熟人——
中書省:王神玉、姜沃;門下省:辛茂將;尚書省:劉仁軌、裴行儉。
姜沃看著這個宰相團體,就覺得甚為舒適。
她看向媚娘:想來天后亦有此感。
時間門就是這樣神奇,如浪淘沙:天后攝政三年,最尖端的宰相團體都變更至此,管中窺豹,想來下面三省六部的中堅和基層官員,亦多是天后用著順手的人。
比如姜沃時隔三年,再次上朝,就發現過去二聖臨朝時,媚娘擇選的北門學士裡,有不少站位都往前挪了。
還出現了不少她沒怎麼見過的新面孔。
需知她直到離開前都是吏部尚書。讓她都覺得陌生的面孔,想來就是這三年內才入朝的『新鮮血液』。
這些人,不依附天后,不支持天后攝政的話,豈不靜等著被太子掃掉?
姜沃想起之前曾與媚娘討論過,何為一個能夠掌權的帝王——
其中很重要的兩條就是:「為君者,當政令通達,凡詔皆能令於、行於朝野之間門。」這是行政權。
「為君者亦當能審官建親,選賢舉能,為己所用。」這是任免權。
如今,天后已有此兩權。
太子再次入朝理政,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要不失這兩權,而且……
姜沃垂眼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酸梅飲:而且,通過這一回,要讓很多朝臣們看清,只要天后攝政一日,這兩權就會在、而且只會在天后手裡!
正在思考這件事的姜沃,忽然被王神玉點名:「那這道詔書,就姜相來擬吧。」
走神的姜沃:?
她抬起頭來,對上天后一雙鳳目,目光中帶著些了然的笑意。
姜沃:唉,天后是摯友,也有不好處,摸魚走神會立刻被看穿。
果然,媚娘方才就注意到了,姜沃面帶專注端坐無瑕,似乎在認真聽著幾位宰相議事——但媚娘對她的神色實在太熟悉了,明顯是走神掉了。
此時見她被王神玉點名而抬眸,媚娘就略帶笑意,特意重復了一遍方才的口諭,免得她家宰相下不來台。
「既剡溪古藤日稀,百司靡費頗廣,自此停用剡紙,改用竹紙和楮皮紙。」
姜沃懂了:怪道王神玉特意讓給她來擬這道詔令呢。
因他知道這兩種紙和出版署,都與姜沃有關,更與安定公主有關,想來她願意親手擬詔。
姜沃接過宦官遞過來的紙筆,與王神玉一並擬詔。
王神玉要擬的是另外一事:為冊太子妃大典之事,令禮部和太常寺重擬禮樂。
其實這般非軍國政令的小事,一般都是中書省下面的中書舍人就可擬詔。只是今日天后只留了幾位宰相議事,兩位中書令就親自動筆了。
然而當兩位中書令停筆,按慣例跟天后述讀詔書時,在場幾位宰相聽過後,都沉默了——
當然,王相的詔書很正常:「禮樂之道,其來尚矣……大樂登歌,徒紀鏗鏘之韻。良以教虧綿蕝,學闕瞽宗……宜令明習禮樂,祥究音律,以增盛典之儀。」[1]
總之,就是一封正經的詔令:洋洋灑灑兩頁紙,辭藻華茂,雅潤宏闊,駢四儷六,典雅堂皇。但基本上只有最後兩句是詔令的主題。
王神玉寫這等詔令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聽他念完後,姜沃在腹內嘆口氣,認命開始念自己擬的詔令:「自貞觀起,剡溪古藤日稀,百司靡費頗廣,有弊於斯。凡今以後,自京中諸署衙起,並諸州及下縣公文,俱漸停剡紙,宜改用竹紙並楮皮紙。制敕施行,既為所式。」
姜沃念完後,紫宸宮一片寂靜。
真是……好樸實無華的一封詔令。
姜沃已經躺平:這是什麼上班第一天的公開處刑現場啊。
而辛茂將聽完後第一反應是驚訝,第二反應卻是——為什麼不行呢?
畢竟姜相所擬詔書,真的,很省紙啊!這其實值得推廣一下,反正他們平時看詔書,也都是直奔最後幾句話去。
辛茂將剛想說話,就聽王神玉先開口了:「姜相詔令辭約義豐,曉暢自然。臣以為甚佳。」其實他也不愛寫那些駢四儷六的廢話,只是自魏晉來,詔書都是如此駢體文,為求精美,多用典故。
要是能就此改了就好了。
不比這兩位各有心思,劉仁軌是見慣了正式詔書的,因而見王神玉硬誇姜相的詔令,在旁都驚了:王神玉這個人,原來還當過吏部尚書?這能負責選官?評斷的個人感情色彩也太重了吧!
然而很快他就見到了感情色彩更重的。
只見天后頷首點評道:「如王相所言,此詔析理分明,如朗月懸光。」
劉仁軌:……
*
事實證明,詔書最要緊的不是文采,而是內容。
姜沃就是用這種『簡約體』擬了太子入朝的詔令——
「六經文德,皆歸於禮。朝中特重禮法,故詔令皇太子宏入禮部,整五禮之儀,舉其規制。」
沒錯,太子再次入朝理政了,且入的是禮部!
而這次,媚娘與姜沃,依舊是配合打了一套『開窗理論』——
在有朝臣試探著提出,皇太子即將大婚,可入朝「接對百僚,聽奏諸司」時,天后的應答,令許多朝臣們心驚。
天后竟然道太子體弱宜讀書靜養,隱隱有大婚後依舊不令太子入朝的意思!
這給東宮一脈急得——若是借著大婚這個契機,太子都不能再次出東宮理政,那將來再難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很快,便有朝臣再次進言。
天后這才召諸位重臣商議東宮之事。
出人意料的是,在常朝之上,姜相竟然緩緩勸了天后,又提起太子最重禮法,曾說過『凡民之事,莫不出於禮。』不如令太子入朝規整禮儀?
且太子亦最擅禮法之學,如此也不怕過於勞累,天后關愛體恤太子體弱之心也可周全。
算是極為妥帖的解決辦法。
只是朝臣們多吃驚於姜相對東宮入朝,竟無絲毫阻撓之意,甚至還居中轉圜,勸得天后回心轉意。
真不愧是大唐忠臣,實乃中正之心!
是夜,姜沃與崔朝坐在院中乘涼。
盛夏夜晚,風吹過來也帶著很明顯的暖意,姜沃隨口說了幾句諸如「箴規切諫有古賢之風。」等褒獎之辭。
隨後帶著幾分笑意道:「再沒想到,這輩子能從東宮一脈朝臣口中聽到這些誇我的話。」
從前,她為女子入朝為相便是異數,贊同他們,就是有古賢之風了。
「可見不過黨同伐異罷了。」
*
其實這些年來,太子也好,東宮一脈也好,最得力最緊抓不放的,就是禮法。
既如此,就在太子最固執的禮法上面——
告訴他,也是明示諸朝臣,禮法在權力面前到底是什麼。
第240章 三件禮法事
禮法在權力面前到底是什麼?
這一夜在院中竹椅之上對坐乘涼之時,姜沃與崔朝亦談起這個話題。
姜沃手裡轉著一把輕羅小扇,只是滿院都是驅蚊艾草的香氣,無蚊蟲,但也無流螢可撲。她就拿扇子撲了撲人,問了崔朝這句話。
崔朝因近來多見皇帝,而皇帝病中又多說起舊事,他就也拿一件多年前的舊事來舉例子,事關長孫無忌。
崔朝剛開了個頭,姜沃又叫停:「等下,這樣好的舉例論證課,我去叫婉兒來聽一下。」
她起身去叫弟子。
崔朝則去屋內,給婉兒尋一個新的杯盞。
待婉兒過來後,就搬了小竹凳,乖乖坐在一旁,捧著消暑的谷葉飲,聽起了禮法與權力的故事。
*
那還是長孫太尉大權獨攬的歲月,而長孫無忌當時的脾性,就是什麼都要抓一把,朝堂諸事都要過一過他的目才算完。
不但律法這種他的專業強項要抓,修禮法之事,他也要主抓。
「那時候,長孫太尉就給皇帝上過一封修禮法的『建言』。」
而且題目很言簡意賅:《甥舅服制議》。
其整篇『議』大體就在議論,舅舅去世後,外甥該怎麼服喪的禮法。
長孫太尉開篇就很直接道:「古喪服,甥為舅緦麻。」這,可不妥!
講到這兒,崔朝還停下來考了考婉兒《禮記·喪服》裡的五種級別。
婉兒背道:「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這五種喪服由高到低,守喪之儀也由重到輕。
故而有句俗話說『出了五服不是親』,論禮都不需要穿喪服為祭,就是血緣太遠了。
而長孫太尉的不滿之處就在於:舅舅過世,外甥居然只緦麻,最低級別?做為天子的舅舅,長孫太尉覺得,他該為天下的舅舅發聲啊!
於是在奏疏中,長孫舅舅簡略進行了幾句論證,什麼『舅舅是母的本宗啊』,『考之經史,舅誠為重』(其實也不知太尉考據了什麼經史,反正也沒引用文獻)之類的話。
最後——
一來崔朝記性很好,二來這封奏疏當年皇帝給他看過原版,跟他吐槽過,
所以印像深刻,時隔多年也能背出來最後一句:「舅報甥服,尚止緦麻,於例不通,禮須改正。」[1]
「於例不通,禮須改正……」姜沃重復了一遍後不免感慨,長孫太尉別的不說,這種『我有個想法,萬事給我讓道』的勁兒,還是挺霸氣的。
崔朝繼續道:「當年長孫太尉的意思是,把禮法裡外甥給舅舅服喪,從緦麻改成小功。請聖旨批准。」就是從五等提到四等。
當時皇帝跟崔朝吐槽過太尉的攬權又愛折騰後,很快就准了:「舅舅要改這個禮法喪儀,彰其『天子舅父』身份貴重,就隨他去吧,又不是什麼大事。」
與其在這種事上跟舅舅較勁,還不如去選兩個可用的,不畏懼太尉的官員來的要緊。
這便是禮法與權力。
長孫太尉的權力,讓他的身份被禮法妝點的更加精美,就像是身上的紫袍金帶。
崔朝說完後,輕聲一嘆。
因婉兒在,有些話他沒有直接說出口。但姜沃倒是與他感同身受:這點上太子真的不像皇帝。
也不像先帝。
崔朝講完後,姜沃就也給婉兒舉例論證。
只是在講之前,她還看了一眼崔朝:「我這故事,可對崔氏不太友好啊。」
崔朝只是含笑做了個『隨意』的手勢。
姜沃就對婉兒道:「先帝年間,曾明發過詔令。」
姜沃最近到中書省後,也在認真熟習本職公務,看了許多詔令。
「崔、盧、鄭、王等姓,好自矜大……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實有紊禮經,實虧名教,理須改革。」[2]
聽姜沃說起這件事,崔朝都不免扶額。
當時他還在崔家,是親眼見到被皇帝點名的這些世家,是如何一臉懵兼委屈憋屈的。
怎麼說呢,身份不同,做事說話也不同。長孫太尉好歹還是找了找禮法裡原本的記錄,然後找了點禮法依據來改『禮記喪儀』。
然而換到二鳳皇帝那裡,純粹就只扯了禮法的大旗。
別說世家,就連有的朝臣都完全摸不著頭腦——世家之間彼此聯姻,都是拿的出來的人家,也要圖個體面,下個重財聘禮怎麼就『有紊禮經、實虧名教』了?
這都毫無因果聯系啊!
何況皇帝您不要光看別人的錯處,完全不看自己啊——就在三年前,長樂公主出嫁的時候,您還要給雙倍的公主份例,加以重禮,結果被魏宰相給懟回去了,您都忘了嗎?
但甭管二鳳皇帝是忘了,還是故意忘了。反正他痛心疾首指出崔盧鄭王等世家這點很不好,很違背『禮法』。
於是當即詔令時任吏部尚書高士廉(長孫皇后的舅舅)等人,要「剪其浮華,褒賢黜逆」……重修《氏族志》!
世家:……
懂了,在這裡等著呢!
「而偏生第一回 修《氏族志》,不知高尚書等人是沒有領悟先帝的意思,還是。」姜沃忍不住笑了:「還是拉不下臉來,依舊把崔氏等世家定為了第一等。」
畢竟,當年跟現在的情形還不同。
世家遠葉衣冠,名望天下皆重!
論禮,論理,論時俗,論名望,不把這四家排到第一等,實在不合適。
二鳳皇帝一看,嗯,暗示不行,那就明示掀桌了。
他直接道:「我今定氏族者,誠欲崇樹今朝冠冕!不論數代已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2]
大概還顧慮到後世子孫,怕被世家忽悠跑了,還特意加了一句:「宜一量定,用為永則。」
然後把崔盧鄭王扔到了第三等去。
不裝了,攤牌了,不服你們就造反吧。
如果說禮法在權力面前,還是能剛一剛的——畢竟長孫太尉再權傾朝野,也得找找根據才把天下舅舅『提一檔』,那麼,禮法在武力面前,就真的只剩下『好自矜大』了,只能懷舊了。
雖說人心風俗一時難變,彼時朝野間依舊尊崇這些世家名望。但在白紙黑字的國家欽定的《氏族志》上,世家們就要去第三等上蹲著。
婉兒捧著腮,雙眼聽得亮晶晶。
夜色已深,天際星辰明亮,姜沃笑道:「好了婉兒,聽過了故事,回去睡吧。」
**
婉兒回去後,姜沃跟崔朝依舊在院中坐著,只是話題從禮法,變成了太子。
「自打咱們回京,陛下與我倒了好些有關東宮的苦水。」而且,崔朝很懷疑,要不是正好趕上夏日皇帝精神最差的季節,可能這苦水還要翻好幾倍。
以至於崔朝最近嘆氣頻率直線上升,他自己都道:「回京這才多久?都不太到一個月。我覺得比在外面三年都累。」
「陛下也不懂,與東宮為何父子之間漸生分至此。」
用皇帝的話說:弘兒除了不做那些『明火執仗』『以刀刃傷己』『揚言要投奔突厥』等驚世駭俗的事兒,別的表現,有時候真的很像當年大哥——不肯與他這個父皇好生交流,父子兩人除了帝王與太子之間的談話,其余幾乎再難有親密之言。
給皇帝委屈的:「朕又沒有偏疼一個『魏王』,父子之間何至於此?」
但有的話,哪怕是崔朝也不能跟皇帝明說:大概在太子心裡,天后就是那個『魏王』,甚至是遠遠超過『魏王』——父皇已經奪了屬於他這個太子的監國權甚至繼承權,與了旁人。
不管那個人是同胞兄弟,還是生母,對一個太子來說,都差不多。
姜沃亦隨之嘆氣。
她是想起了蜀地之行,與大公子的談話。
那時李承乾說過一句:「做太子,像是漫長的,沒有止境的一場貢舉。」
人,不是機器。
是人就會被感情左右。
如果拋開現在太子李弘跟李承乾的能力區別不談,只談做太子,不,只是做兒子的心態問題。那麼兩人可能走到了差不多的心理上的死胡同,開始了『叛逆期』。
如果說李承乾當年的『叛逆』,是那種:我就不學好了,我就惹是生非甚至傷害自己,讓父親生氣傷心,也感受下他的痛苦。
那麼李弘則是更常見的,沉默的叛逆。跟父母產生了深重的隔閡,覺得父母的管束令他窒息。
因此他是聽不進去父母的『為你好』,聽不進去皇帝的『你要跟著朕學,跟著你母後學』——他打心底裡不接受這種指令式的『你得學我們』。
反而像心理學上講的,完全激活了大腦『反抗機制』。別人說『往東』,大腦立刻下意識『西邊怎麼不行呢?』
姜沃第一萬次跟崔朝感慨:親子關系,真是永恆的難題啊。
然而在皇室裡,除了親子關系,又還有君臣之分。
**
而這一夜,紫宸宮中,帝後也在商議兒子之事。
皇帝這日精神還不錯,因而特意問了媚娘:「之前咱們不是商議過,弘兒不急著入朝,大婚後好生養一養身子,若是能早有子嗣就好了。」
太子已過二十歲,對皇儲來說,也該早有子嗣,以安國本。
當然,皇帝不肯承認,他心裡還埋著一點……要不看看孫子行不行的心態。
媚娘頷首:「說是如此說,但陛下沒見諸臣上書的樣子,再不令太子入朝,奏疏要淹了紫宸宮了。」
皇帝蹙眉。
媚娘緩聲道:「罷了,姜相之言有理。弘兒自小熟讀經史子集,只去禮部整一整禮儀之事,不會多操勞。也免了那些臣子借題發揮,又生出許多浮事來,倒是攪的朝堂不得安寧,做不得正事。」
說罷又輕嘆:「也難為她了。在東宮事上,其余宰相不開口無妨,她不開口,旁人就背後多有言語,指她怨懟東宮。」
皇帝按著眉心:「那便如此吧。」
媚娘將丸藥化開遞給皇帝:「說起禮部——有一樁禮儀之事,我早就想改了。正好趁著禮部近來在重修太子大婚典儀的各細則,一並改了才好。」
說來,媚娘攝政三年,也是先抓政令人事,間或還要低調挑一挑將來可用的武將,在皇帝不會忌諱的情況下戳一戳兵權。
如今總算能騰出手來整一整禮法之事了。
而她第一件要改的禮法事,也正是跟兩個心愛的女兒相關的。
皇帝接過藥碗,隨口問起媚娘何事。
「關於公主出降的禮儀。」
事關掌上明珠,皇帝連喝藥的動作都停了,眼睛都亮了些:「媚娘給曜初挑好了人家嗎?」
今年定下太子妃之後,皇帝也想給女兒定親,只是一直挑不到合適的。
媚娘搖頭:「陛下,別說定下人家了,若不定下公主出降禮儀,我是舍不得曜初去受委屈的。」
皇帝不解:「誰敢給咱們公主委屈受?」
媚娘道:「近來我觀先帝諸公主出嫁舊例,見到一事。」
「先帝南平公主,下降於時任禮部尚書王珪之子。王珪以《儀禮·士昏禮》為戒,令公主親執笄,行盥饋之道,且受公主謁見。」
媚娘冷道:「若是曜初出嫁,遵行此禮,那不如留在我身邊!」
行盥饋之道,便是親自侍奉尊者盥洗及進膳。帝後疼愛女兒,在宮中都未曾讓女兒給他們行過什麼『盥饋之道』。
皇帝聽過後搖頭道:「不會如此。當年情形不同。王珪海內名士,又是重臣。而且當時王珪在給四哥做老師。」
當時王珪為魏王師,先帝為教導兒子尊師重教,親口對魏王說過『敬王珪如見朕』,以至於魏王李泰當時見了王珪都得先行禮。
「而南平皇姐,又非朕之嫡親姊妹,原身份和性子軟弱些。」王珪以『禮法』令其行禮,也就行了。
而且南平公主也沒一直行禮——幾年後,王珪之子摻和進了李承乾謀反案被流放了,公主轉頭改嫁了。
「咱們曜初如何一樣呢?」
媚娘依舊搖頭道:「但有王家與南平公主舊例,就總有人覺得那才是『恪守禮儀』,是公主『賢德之舉』。」
「曜初將來不做,只怕還有人指責於她。」
「不如就借著這一回,直接令禮部重修完善公主出降的細則。」之前的禮儀中,就沒有明確規定公主次日見公婆,兩方該如何做的細節。
皇帝當即頷首:「好。」
又囑咐了一句:「這是要緊事,到時候朕也要過目。」
皇帝喝盡了藥後想了想,忽然又加了一句:「既然弘兒入了禮部,這件事就交給他。」
媚娘沉吟道:「陛下,還是交給禮部尚書吧,畢竟從前公主置幕府事,弘兒便覺不妥……」
皇帝打斷:「這不同。幕府之事,乃額外加恩於公主。此番,則是保皇室公主之尊。」
公主出降,與家族之間結兩姓之好不同。公主會帶給夫家駙馬都尉的官職,以及將來與駙馬之子的爵位。
皇帝將瓷盞擱在案上,發出清脆一聲響動:「哪怕他跟咱們這做父母的日益生疏。但朕不信,弘兒會糊塗到連妹妹們都不顧。」
要自己的親妹妹們去跪別人,服侍別人有什麼好處?!
悠于 2023-11-6 12:11
第241章 對太子的考試
盛夏紫宸宮。
院中的樹葉被烤的打了卷兒,蔫了吧唧掉下來,白花花的日頭,看著就讓人心中燥熱難安。
不過因皇帝病中厭聲響,這紫宸宮附近倒是不聞蟬鳴,宮人每日都要辛辛勤勤上樹沾蟬。
媚娘抬頭,見姜沃直接從窗旁冰甕中拿了一塊冰握在手上,就阻止道:「不要直接捏著冰。」
朱筆點了點案上擺著的一只水晶碗:「這裡有浸著的玉魚。」
專門用以夏日握在手心,涼潤消暑。
姜沃就從窗前轉回來,坐在媚娘對面,看媚娘批奏疏。
說來雖都是宰相,但她也覺出,在中書省比在尚書省時,能在御前的時間門多多了——畢竟中書省掌詔令,詔令又出於御前。
她這不是紫宸宮消暑摸魚,而是在等著天后下詔。
案上放著的小冰山,在夏日裡散發著絲絲縷縷寒意,就如同媚娘的聲音:「其實,我是真不想弘兒插手公主出降的禮儀事。」
無奈陛下堅持。
媚娘後來又試著勸了下,發現皇帝這次很堅決。
她就覺得,自己都被陛下傳染的頭疼起來了!
姜沃頷首,她自知媚娘之意——
太子入禮部後,媚娘是想要借『天后令太子重修部分禮法』之事,來試一試朝中的人心向背,分辨朝中臣子們的戰隊,最後再向諸朝臣明示權柄。
但問題是,媚娘准備好要讓太子修的禮法,是另外的事情!
「事關曜初和令月,我原想著快刀斬亂麻,咱們就定下來。」不要讓朝臣們把兩個公主的事兒,放在嘴裡顛來倒去的議論。
甚至為防著朝臣們盯著公主下降的禮儀挑刺兒,媚娘還特意預備了後手,那就是她安排給太子的『禮儀任務』。媚娘相信,等到她那條詔令一下,保管沒人再關注公主們的出降事。
可誰料,計劃全被皇帝打亂了!
皇帝此番竟格外堅持,非要讓太子來掌『修公主出降禮』之事。
媚娘:……
畢竟敲打東宮也好,警示威壓朝臣也好,媚娘是真沒覺得比兩個女兒的婚事重要。
不由她親手操辦,萬一生出什麼波瀾來,讓女兒們在婚事上吃了虧,這就得不償失了。
媚娘罕有的『只緣身在此山中』,而姜沃其實旁觀者更清些。
屋內哪怕沒有旁人,她的聲音也放的很輕,幾乎不聞。也是她與媚娘彼此太熟悉,能辨對方口型,若換了陌生人,她這個音量哪怕並肩而坐對方也難聽清。
她坐在御案對面,手中捏了一只冰涼的玉魚:「陛下此番這樣堅持,或許是在考較太子的『友愛』之道,在觀察太子將來會如何對待弟妹。」
「姐姐是做母親的,可能看周王還是孩子,但……」
但周王李顯也十五歲了,按例可入朝了。
因太子一直在『讀書』,周王自然也就沒班於朝列。但孩子們一日大似一日,過幾年殷王李旦也會長大——皇帝也不能一直壓著所有兒子全都在宮裡讀書(尤其是李顯同學,被關在宮裡也不太讀書,前幾日還因為鬥雞被皇帝怒而關禁閉)。
若是將來太子與諸王同時在朝中,皇帝自然要擔心,兒子們會不會重蹈他們兄弟三人當年的鬩牆之事。
他總盼著自家兒女之間門能夠和睦親密。
媚娘手中的朱筆停下。
也是,先帝當年下定決心立晉王為太子時,就曾很直白道,不止站在國家的角度考慮,更站在父親的角度考量:若選魏王,只怕廢太子和晉王皆不存,唯有選『仁厚』晉王,三個愛子才都能保全。
當然,最終結果吧……不知道魏王後來去地底下有沒有哭著告狀。
姜沃將手裡的玉魚放回水晶碗,重新挑了一只圓滾滾的小烏龜:「姐姐,其實陛下這道題,並不太難。」
當然,既然是『考較』,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尤其是對太子來說,有難度——
一來,太子本人素來就很看重禮法,朝臣皆知。二來,禮法對太子也很重要。
說起如今還在京中的三位皇子,都是帝後的兒子,為何只有長子李弘是穩穩的太子?正是因為禮法所定:立嫡必長。
當年魏征維護太子李承乾,諍諫二鳳皇帝不得再偏心魏王的最根本依據,也是禮法:「自周已降,立嫡必長!所以當絕庶孽之窺窬,塞禍亂之源本。」[1]
故而維護禮法是對太子有益的,能增其令名賢名。
然而皇帝對太子(也是將來的皇帝)的期許,卻是盼著他愛護弟妹的情分,能更重於禮法規矩。
尤其是在皇帝看來,這些不太要緊的禮法,專門委屈人的規矩,太子理當為了妹妹們改一改:朕會將天下都交給你,更是將其余兒女親眷也都交給你,承此家國之業,自然也要擔起責任來!
就是不知道,這道考題,太子能不能通過了。
而媚娘聽姜沃說到『考較』二字,其實心中就全然通明一片了。只是,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對此事的抗拒和擔憂——
陛下還相信著,還敢考一考弘兒。自己,卻是下意識都不敢再考弘兒了嗎?
明明是夏日,媚娘卻覺得握住朱筆的指尖有些發冷,直到有溫熱掌心覆在她手上。
姜沃輕聲道:「無妨的,總之還有咱們兜底,無論如何不至於委屈了曜初和令月。」
媚娘頷首。
她正要說話前,聽到門扉輕輕被叩響的聲音。
過了三息後,才有人小心推開了一點門,嚴承財的聲音傳進來:「天后,劉侍郎到了。」
媚娘沉吟片刻道:「讓他進來吧。」
很快一位四十歲左右,看起來清瘦干練的中年官員走進來。他先向天后行禮,又轉頭垂首問好:「姜相。」
此人正是剛剛升任中書侍郎的劉祎之,如今姜沃的直屬手下,從前的北門學士。
同時他還有一個身份,同樣也是掌諫太子的『左諭德』,是多年前,媚娘就放在東宮『照看』太子的人。
其實原本媚娘宣他過來,是想讓他繼續履行職責,勸諫太子該如何修『公主出降禮儀』的。
但現在,媚娘改了主意。
她道:「中書省公務繁忙,你如今既升任中書侍郎,東宮諭德之職,便不必任了。」
這次,她也不會再干涉太子的想法和做法了。
劉祎之先是一怔,然後才恭敬應是,同時低下頭掩飾自己內心的狂喜:他終於不用再受夾板氣了!
天后令他去『隨時勸諫』太子,但問題是,太子也得願意聽他的啊!劉祎之總覺得,有的事兒他不開口勸,說不定還會更好些。
而凄慘的是,不但太子對他冷淡如冰不願見他,每次太子但凡做了什麼不入天后心意的事兒,天后也會點他,問他是怎麼當差的。
點的劉祎之每每想撞牆:他能怎麼辦啊,那是太子殿下,他總不能捆著太子去干什麼吧。
如今他終於不用夾在中間門啦!
劉祎之小心控制自己的聲音,千萬不能流露出什麼歡喜來。
頭也垂的更低了,直到聽到天后下一句吩咐:「到中書省後,多為姜相分憂,便如侍我一般。」
劉祎之才敢流露出些振奮之意,鏗鏘有力答了『是』。
「退下吧。」
劉祎之出門以後,覺得這盛夏的天氣,簡直是太美妙了!他健步如飛奔去東宮去太子跟前辭行,還很是落了兩滴不舍的眼淚,得了太子的賞賜後,再次磕頭謝恩。
然後當即去到東宮屬臣的署衙,迅速打包走了自己的用品。
飛速打包的時候,劉祎之還想起一件事;他在禮部的好友私下告訴他,陛下有意讓太子重修什麼跟公主有關的禮儀事。
當時劉祎之還在擔心,天后一定又會讓他『建言』太子,他又要夾在中間門難做人了。
沒想到啊峰回路轉,他逃出生天了。
誰管太子會怎麼做啊,快跑!
**
太子是怎麼做的呢?
當『太子令禮部上下禮官,按典共商公主出降禮儀』的消息,從禮部傳來時,姜沃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筆。
心中只有兩個字:完蛋。
這種禮儀能令群臣商議嗎?不能!只能由上而下硬改!
就像當年二鳳皇帝直接指派人去改《氏族志》一樣,太子應該先自行定好利於公主的禮儀(至少也要有個態度),然後下命令,讓禮部官員去扒拉經史子集給自己的禮法找有利證據!
這是上策。
再不濟還有中策,太子哪怕不想擔這個『破壞禮法』的責任和名聲。也完全可以先擬定好一份計劃,然後私下呈給陛下或者天后,由二聖下旨。
姜沃忽然想起一句話:就像是學生,在面對一場棘手的考試時,可以是苦學做題,甚至可以是作弊。
結果……太子在做題和作弊之間門選擇了……作法。
這是什麼迷惑行為啊!
你讓禮官去共同商定禮儀,他們會如何定還用說嗎?王珪這個貞觀一朝的禮部尚書不就是例子嗎?
當然是會引經據典,弄出一套完全符合『人倫尊卑禮法』的流程出來。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還不如太子自己按照禮法制定一份『公主出降禮儀』,哪怕不合帝後心意呢,起碼經手的人少。
姜沃得知這個消息時,都不用紫宸宮宣詔,直接把手裡的公務交給劉祎之,自行往紫宸宮去了。
劉祎之忙接過來,看著走向外頭炎天暑熱的姜相,慶幸而甘之如飴的工作了起來。
能好好辦公,真好啊。
*
「明日一早,請長樂長公主、新城長公主進宮吧。」
晉陽公主隨孫神醫在外,城陽公主則是隨駙馬去房州了,兩人皆不在長安。只好先請那兩位了。
媚娘看著姜沃帶來的一份先帝年間門舊檔,簡直跟皇帝的動作如出一轍,抬手掐了掐眉心,令宦官出宮傳旨,明日請兩位長公主進宮先商議一下。
吩咐完畢,媚娘把眼前這份令她糟心的舊檔推開。
接過姜沃遞上來的薄荷油,媚娘邊傾倒邊口中冷道:「我原以為南平公主之舊例,就是麻煩事了,原來,還有這一樁舊事!」
姜沃道:「也難怪姐姐不知,襄城公主出嫁時,是貞觀初,而公主過世都二十年了……」
媚娘的手重重拍在案上:「但禮部一定能翻出這樁舊例。」
畢竟禮官和御史,最擅長的就是『因循舊例,請復舊章』嗎。
而襄城公主的舊例,又實在符合他們心中的禮法規矩,他們只怕恨不得給皇室都套上這個模板才好——
貞觀初年,襄城公主被指婚給宋國公蕭瑀長子。按照隋唐以來公主之例,凡公主出降是住在公主府的,正所謂『令有司營第』,這是寫進大唐典儀制之中的公主應有之分。
雖說襄城公主並非長孫皇后所出,但她是長女,先帝自也是上心的,下旨給女兒營造府邸。
然而……
襄城公主上書請辭道:「婦人事舅姑(禮記中稱公婆為舅姑)如事父母,若居處不同,則定省多闕。」表示:如果公主單獨開府的話,豈不是沒辦法晨昏定省侍奉公婆?那怎麼能行呢。於是請辭父皇為自己建造公主府。而且是『再三固讓』,堅決請辭。[2]
最後二鳳皇帝也就只給女兒修了修宋國公的府邸,就這樣了。
時士族盛贊公主:行匹庶之禮於舅姑,前所未有之孝睦女子。[2]
媚娘又擊案道:「是前所未有,何等荒唐!若是因她當年『沽名釣譽』之舉,帶累了曜初令月,將來我便從她兒子們身上找補回來!」爵位官職都別想留。
姜沃聞言又從袖中取出了下一張紙:襄城公主的子孫譜。
饒是媚娘在盛怒之中,也不由露出幾分笑意。
姜沃這才安慰道:「姐姐也別太擔心,襄城公主為長女,如果先帝真的嘉獎她的言行,那麼之後所有的公主都該按此例行才對。」
可並沒有。
先帝一朝那麼多公主,甭管嫡出庶出,除了這位自請『不建府』的最年長的公主,其余公主全都有自己的府邸。
就連媚娘之前拿來舉例的南平公主,哪怕被禮部尚書要求行了『執笲盥饋之禮』,也還是有自己公主府的,幾乎不去王家。
以至於後來王珪病了,二鳳皇帝還得專門給女兒下個詔,讓公主去探望下公公。[2]
然而媚娘依舊心煩不能釋懷。
屋內無人,媚娘甚至點著檔子上一句話,前所未有抱怨了起了二鳳皇帝:「先帝也是的,既然也不按襄城公主此事為例,何苦要贊一句襄城公主『雅有禮度』!只怕要有禮官抓住這句話不放!」
姜沃也沒多說。她知道,媚娘不過是白抱怨。
媚娘是很清楚的:禮法,是一件神奇的東西。
一個掌權的帝王可以像捏泥人一樣,把禮法塑造為自己喜歡的形狀。但這塊泥巴,可以捏,卻誰都不能扔掉它,都只能利用它。
因禮法正是教化天下之法,說白了,也是帝王的御下之法。
這便是「禮樂達,天下習而安之。」
不光是先帝,哪怕是媚娘現在惱火成這樣,但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公開說襄城公主的『孝道』是錯的。
但她現在,真的很希望,這位襄城公主從來沒出現過!
夏日炎炎,姜沃也不想媚娘再上火了,繼續溫言開解安慰道:「咱們這麼想,襄城公主這件事就是一包深埋在土裡的隱形火藥對不對?」
「雖說此時翻出來,處理起來有些棘手。但總比咱們不知情的時候,忽然爆了來的好。」如今還能跟兩位長公主商議一二。
畢竟,要是有禮官以此為例,想動一動公主府,是她們誰都不可能接受的。
*
姜沃在紫宸宮前殿,『順毛』安撫媚娘之時,並不知崔朝剛奉詔到紫宸宮後殿。
皇帝如今,雖對許多朝事不聞不問,但這件事他是很上心的。
因此幾乎跟媚娘同時得知了,『太子令禮官共商公主出降禮儀』事。
崔朝進門的時候,就見皇帝正坐在榻上,手中慢慢對著棋盤自行擺棋子,然後語氣平靜到有些詭異,與崔朝說了這件事。
崔朝一時無言。
說來,因皇帝視力不好,他們素日下棋的棋盤,比尋常的棋盤大很多。
原本崔朝也沒覺得棋盤大有什麼不好,直到今日才發現:大棋盤的不好處就是——皇帝陡然將棋盤掀翻於地時,動靜特別大。
黑白棋子如冰雹一般『劈裡啪啦』灑落一地,加上碩大棋盤砸在地上的聲音。崔朝都不用出門,就可以想像,外面宮人們一定都驚懼極了,應當已經跪了一片。
崔朝倒是沒跪,他小心避開地上棋子往前走:「陛下保重……」
皇帝出言打斷,問了個崔朝無法回答的問題。
「朕當然要保重,東宮如此,朕敢死嗎?!」!
第242章 公主的惱火
殿內一時靜的針落可聞。
因此那很輕微地叩門聲,就顯得越發清晰,外面是程望山抖如秋葉的聲音:「陛下,可要請尚藥局……」
程公公聲音戛然而止,是因皇帝順手又扔了個裝棋子的匣子下來,又是嘩啦啦一片脆響。
程望山:懂了,這就滾。
殿內再次恢復了一片寂靜。
崔朝從地上越發密集的黑白棋子中,找到一條路走到皇帝身邊時,只見皇帝如往常一般按著額頭,手臂撐在桌上。
桌上已空無一物,人長久不動。
半晌,崔朝聽到皇帝忽然輕聲念叨了兩遍:「朕要想想該怎麼辦……朕要想想該怎麼辦……」
皇帝的手從按住額頭轉為捂住面容。
崔朝忍不住道:「陛下!」
說來,自三年前見姜沃不得不離朝起,崔朝就是最不想替太子說話的人。此番回到長安,皇帝再對他吐露什麼關於東宮的煩惱,崔朝都只是保持一個『溫和、勸慰但關於東宮一問三不知,從不點評』的狀態。
哪怕皇帝直接問起「你覺得太子在想什麼」,崔朝都是一臉微笑,心道,那可真是『隔行如隔山』,人真的很難想像非同道人的腦回路。
但此時崔朝見皇帝心緒波動成這樣,都只得先勸道:「陛下先切勿這樣動氣,或許東宮只是思慮不周。」
皇帝擺手:「不必了,子梧。」
頓了頓又道:「你清楚的,都一樣。」
如果真是思慮不周,不懂得上位者要握緊禮法這柄劍,倒將利刃付與他人,是太蠢,能力上不能讓他放心。
若不是思慮不周,而是不願意為姊妹,家人觸犯一點禮法,只願做自己清清白白的太子……在事關出降禮儀,公主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上,都不願退讓一點點,這也不是他放心的繼承人。
這兩者的差別,就是不及格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皇帝甚至無法問清自己:這二選一,究竟希望兒子是哪一種。
禮法……為什麼會有個禮法腦袋呢?
當皇帝怕什麼被人評說。
他與父皇做的違背禮法的事情少嗎?
旁的不說,只他非要立媚娘為後這件事,後世會如何議論,皇帝也不會一點預料不到。
皇帝拉開桌下的小屜,取了一個白瓷瓶出來。
崔朝自然認得,這種不是皇帝常日服用的治療風疾的藥,而是孫神醫配的應急的藥。
孫神醫囑咐過,若是皇帝頭疼的厲害再吃。因這藥丸有些副作用,雖止疼的效果好,但吃了人會難入睡,而皇帝的病還是多休息為宜。
此時皇帝倒覺得這藥很好,正好讓他有點精神。
比起方才惱火掀棋盤,此時他已經漸漸理清了些思路——
「朕要與弘兒談一談。」
「等問過弘兒,朕還得把這件事收拾了。」
是他要考較兒子,才有了這一番『禮官議公主下降』事,
兒子是自己生的,太子是自己立的,不收拾殘局怎麼辦呢。
*
太子到的時候,殿內已經被收拾的很干淨,依舊是平整的黑石地,表面光滑如鏡,倒映著殿內點著的九枝燈。
因這兩年哪怕奉召來紫宸宮,太子也多是垂首聽訓,故而對殿中的擺設也不太熟悉。
並沒發現少了一副棋盤。
他只見父皇坐在榻上,手裡拿了一卷先帝的《帝範》在看。
一切如常。
除了,他行過禮後,父皇沒有像以往一樣令他免禮坐到跟前去,只是直接問道:「朕聽聞,太子讓禮部議公主出降事。」
「太子是如何想的?」
夏日炎炎,一路行來原就悶熱。此時面聖對答,雖皇帝語氣平和,但太子卻依舊覺得有些憋悶之感。
緩了緩道:「父皇命兒子修『公主出降禮儀』,余並未明示。禮法事重,兒子惶恐,便令禮官商議。」
皇帝繼續問道:「若禮官按照《士昏禮》,修成出降典儀,令公主行盥饋之道,更甚至於不得別府而居,當晨昏定省,朝夕侍奉舅姑,太子覺得合適嗎?」
太子沉默半晌,直到皇帝再次叩了叩桌子:「太子。」
他這才開口道:「此事實在兩難:若以尊論,公主乃『出降』,可崇其尊。」降,原就指從高到低。公主嫁人,不同於尋常嫁娶。
「若以禮論,本朝敦崇名教,甚獎仁孝,公主為天下典範,宜抑而守禮。」
「兩者皆有道理,待禮部議過,兒子必將奏疏呈上,恭請父皇母後定奪。」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帝範》。
他之前總問崔朝,太子在想什麼。現在皇帝忽然有點明白了:太子這是覺得,我說了也不算,索性不說了?
說不得太子還覺得『委屈』,怪自己這個父皇平素只讓他閉門讀書,忽然給了他一件差事,還是兩難的事兒,會傷及他『賢名』之事。那索性袖手旁觀了。
許多念頭在皇帝腦海裡轉過。
他要好好再安排一下,對未來朝堂的規劃了。
就在太子已經站的有些累了的時候,才聽父皇終於再次開口——
「好,既然太子難定奪,就朕來定。」
「退下吧。」
**
次日,是盛夏難得的好天氣:不是烈日驕陽,而是難得的陰天,晨起還落了一陣細雨。
但這難得涼爽的天氣,也沒有澆滅公主們的火氣。
說來,這是姜沃第一次見到新城公主發脾氣。並且,連有曜初這種晚輩在都顧不上了。
新城公主,不但是先帝跟長孫皇后的最幼之女,亦是先帝所有女兒裡最小的一個。
打小自是很受寵的。大唐有禮制規定:公主是不能用名山、大川作為封號,然而新城公主初封之時,先帝給的封號卻是衡山。
是後來才改了新城公主。
先帝年間儲位變動那幾年,因她年紀小,在此事上可以說是純純旁觀。但正因當時年紀小,有件事給她的震撼倒是很大:城陽姐姐的駙馬,都因為儲位變更之事,被父皇殺掉了。
這讓新城公主覺得權力之爭,真是如履深淵之旁。
因此,比起長樂公主和晉陽公主,新城公主的性子更為平和而安逸無爭。她覺得在公主府內,時不時開個詩會,賞花宴,每日優哉游哉度日就很好。
但平和如她,這次,都發火了——
這件事戳中了新城公主的舊日隱痛:先帝駕崩前,新城公主已經被指婚給長孫家了,然而還未及行大婚之禮,先帝就龍馭賓天。
因先帝生前是記掛幼女大婚籌備了一半的,待到永徽元年,喪儀完畢國除之後,皇帝就讓禮部繼續預備公主的出降禮。
結果很快就被禮部諫了個灰頭土臉,什麼『無宜例隨情改』『惟違於禮經』『於國禮不合』。
新城公主當年就委屈的不得了,在哥哥跟前哭了良久。
父皇駕崩,她當然不急著出嫁,也明白兄長讓人籌備出降禮儀的疼愛之情。但被禮部這麼一議論,本來是哥哥照拂她的事兒,被朝臣們『諫』的,仿佛他們兄妹倆多麼無禮無義似的。
總之,當年她的婚事,還成為了禮部『直言上諫』的年度典範事件。
這是新城公主一直難釋懷的事兒,有種別人擺弄被人利用之感——明明是皇室公主,卻成為了某些臣子彰顯自己存在的階梯。
「那也是皇兄剛登基的幾年了。」朝臣們覺得年輕的天子『仁厚柔弱』,正該借著些禮法事,先聲奪人,正大光明的壓一壓皇權。
皇帝怎麼了,也不是你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得『講道理講規矩』!
不過,自從皇帝改立皇后,而長孫太尉都得去黔州『種葡萄』,數位宰相被發落描邊後,朝上這種禮法諫言立刻就少多了。
新城公主當年能體諒皇兄剛登基時候的為難和不容易,但現在又是怎麼個情況?
時隔多年,公主出降禮儀,竟然又要被禮部議論?而且不光是她,整個大唐公主群體,都要被拉出來議一遍。
「有什麼可議的?又能議出什麼好來嗎?」
這日子怎麼還越過越倒退呢?
一向安逸溫柔的新城公主,此番氣的一針見血諷刺道:「平時不讓他們議論的時候,許多朝臣還非要頂著風『諫一諫』。如今倒好,東宮發了尚方劍了,他們還不敞開了議論?」
*
姜沃捧著杯盞而坐,心中很清楚:新城公主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因她昨日已經與禮部尚書許圉師,私下細談過此事。
禮部的風向已經很清楚了——
世家一脈的朝臣簡直是提前過年了,當即引經據典,開始編纂禮法。
而禮部尚書許圉師簡直恨不得一夜禿頂。
禮部不是沒有聰明人,比如許尚書就看的很明白,從先帝和皇帝過去各種逾越禮制偏愛幾位公主的行為可以推斷,帝後要修的『公主出降禮儀』,一定是想要通過禮法,著實抬一抬公主的尊貴。
在許圉師這個從事禮部尚書工作多年的人來看,倒也不是不行:就避開孝道婦德不談,從『天地君親師』的角度來論嘛。
君大於親。帝王之家先君臣後父子,那皇室公主與公婆間自然也可以這樣論。
若是皇帝發話,他們禮部就好這樣去修,去扒拉這方面的典籍,呈上一篇花團錦簇,看起來很有禮法依據的禮儀。
但問題是,現在是放開了議論。
禮官中,依舊是世家朝臣為主(實在是他們的長項),他們主抓的大脈絡也很清晰:「無論家國,皆是孝理天下!」
「昔聖人制禮,曾道:夫婦之道,人倫之始。」
「何為夫婦之道?《禮》曰:女在室,以父為天;出嫁,以夫為天。」[2]
……
句句都是聖人之言,條條都是《禮記》典義!
把許圉師給愁的啊,姜沃見了他還沒開口,許圉師倒是當場倒了許多苦水。
他難道不知道這份『禮儀』修出來,帝後必然要惱,他這個禮部尚書也得跟著吃瓜落?
但他能怎麼辦啊?
人家全都是聖人之言,你個禮部尚書若是堅持反對,再拿出什麼『君臣之分』『皇室公主更尊貴』來說話,肯定會被罵:諂佞進身、有紊彝典、實玷衣冠……
那他為官一世的名聲,真是就別要了。
「姜相,我實難死在這裡啊!」
所以這種修改禮法事必須得有皇帝背鍋,不對,主持。
不然,難道還指望大臣給你背鍋?
就像皇帝要換皇后,得他特別堅持,臣子才能從之。此番亦然,你自家閨女(姊妹)的終身禮法,指望誰替你背鍋,讓皇室名利雙收呢?
*
面對新城公主一針見血的提問,姜沃就聽天后道:「是,若由著禮部議公主的出降禮,是議不出什麼好結果的。」
「那就先讓禮部論一論旁的禮法吧。」
這是媚娘原本就准備好的後手,也是她最開始想教給太子的禮法,此時早點拿出來用了也罷了。
至於公主出降的禮法……
天后道:「今日請兩位長公主過來,便是請兩位費心——這公主出降禮儀之事的疏漏,還得是經歷過的公主才最清楚,才最有『建言』之體。」
*
六月的大朝會。
禮部有些禮官,原本是揣著上諫的奏疏來上朝的:東宮下令『議公主出降禮』,才過去沒兩日,天后竟然下詔『停議』!
這是什麼朝令夕改的不當行徑。
但當天后將一條新禮法公布於眾時,果然如媚娘所預料,立刻沒有一點目光留給『公主出降禮儀』之事了。
因比起新的禮法,公主拜不拜公婆,給不給公婆端茶倒水,實在不算個事!
天后詔曰:「自此後改喪禮: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1]
此番,都不是朝堂嘩然,而是朝堂大地震。
天后竟然想抬升母服,將父與母同尊!這如何能夠?!
第243章 改禮法
這一日盛夏。
為辯禮法事,大朝會從晨起至日暮,才不得不休。
期間有四個朝臣,不知是因為中暑還是因為午膳未用而低血糖,當庭『呱唧』暈了過去。
還好大朝會上朝臣們站的密,被身邊人及時扶住,不至於摔出什麼毛病來。
在姜相的建言下,天后還令宮人們上了甜湯——補充一下體力,潤潤喉嚨再繼續庭辯。
而對姜沃來說,時隔多年,再次見到了朝堂之上『整個晉西北都亂成了一鍋粥了』。只是上一回她是站著旁觀的,這次卻是參與者。
說來,她雖為宰相,坐在丹陛之下的第一排,但其實離高高丹陛之上的天后還不是最近的。
離她最近的,反而是同樣坐在丹陛下東側,面對群臣的太子。
從天后下這道詔令之始,太子的神色就難掩愕然。就像是……因太子面向群臣而坐,也就是面對殿的正門而坐,能看清外面的天空——就像是看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樣。
這種禮法也能改的?
**
「禮法為什麼改不得?」
放置著冰盆的殿內,有女子的聲音回蕩,泠泠如振玉,累如貫珠。
是曜初在教導弟妹。
她雖還不能去上朝,但卻比很多朝臣都更早知道,今日朝上要發生一件什麼大事。
為此,她把弟妹叫到自己的書房提前教導一二。
畢竟弟弟妹妹也都不小了。因父皇母後疼愛子女,也都早早封了王,冊封了公主,他們都有自己的屬官,身旁也有許多人圍繞著。
而今,母後下詔改禮法,事涉『喪儀、孝道』。
曜初能想像到,朝堂上反對的朝臣一定不少。她沒法上朝去庭辯,那便准備力所能及幫父皇母後解決些後顧之憂,比如說,在這混亂之時,管教好弟妹。
免得弟弟妹妹,尤其是兩個弟弟,被有心人挑唆鑽了空子,說出什麼反對的言辭——畢竟若是連自己的兒女們都集體反對,那這道『孝道禮法改革』詔令的推行,一定會很令母後為難。
太子那邊,曜初實在管不了,只好教導弟妹了。
曜初看著下面排排坐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很認真問道:「關於改喪儀為『父在,亦為母服齊衰三年』你們覺得有什麼疑慮不妥之處,可以問我。」
說到底,這跟他們從前學的經義不一樣,如果他們疑惑甚至覺得不對,也可以理解。曜初准備細細講給他們,免得被外人忽悠了去。
而周王李顯先開口了:「姐姐,我有一個……」
曜初頷首,示意弟弟問就是,她心中已經准備好了許多問題的答案。
只是在李顯發問後,不但曜初,連著太平,以及一向慢吞吞的李旦,都忍不住遽然轉頭去看李顯。
周王同學的問題是:「姐姐,原來的禮法是什麼啊?我怎麼記得,一直就是為母服喪三年呢?是我記錯了嗎?」
其余人:……
姜沃後來聽曜初復述這一段,也忍不住笑了:這就是別人都上考場了,李顯同學還沒找對課本。
見姐姐都驚了,李旦不由認命似的嘆了口氣:「二哥,我給你講一講啊。」
說來,從皇子間的序齒就可以看出,皇帝偏心到什麼地步了,實在比之先帝有過之而不及——玉牒之上皇子的排行是一回事,但宮中稱呼起來,是直接把前頭庶子一筆勾銷掉了,三個嫡子單獨序齒,所以李旦稱呼李顯,就直接是二哥。
李旦除了被驚的轉頭那一下跟太平速度同步以外,之後又恢復了慢吞吞道:「二哥,根據《喪服傳》所記,也據漢代大儒鄭玄所釋『父是一家之尊,尊中至極,故為之斬衰也』……」[1]
才說了一句,就被著急的太平給打斷了:「我來吧,你跟二哥掉書袋也沒用。」李旦迅速讓開,換妹妹上。
太平就『劈裡啪啦』跟李顯解釋了一下原本的喪儀制度——
在此之前,還帶著懷疑態度,考了下李顯喪服的五種級別總是知道的吧。
李顯立刻表示,這個還是知道的:「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
太平這才往下解釋去:在禮法中,認定父為『至尊』,而母親,只是『私尊』。因此,在服喪的時候,就要加以區分。父親過世,就要服最重的斬衰,如果母親過世的話,只能服次一等的齊衰。
這裡所謂的斬衰、齊衰是指喪儀上穿的衣服程度不同:簡單通俗來講,就是斬衰時候穿的粗麻衣服,布邊都得是毛毛糙糙沒修理過的,這才能顯得最悲痛;而齊衰的齊,就是指粗麻衣服的邊兒修過了,是齊的,以此為區別。
「二哥你也沒全記錯。」
「有一種情況下,確實是為母服齊衰三年。」
聽到妹妹這一句的李顯,還有點驕傲:他就說嘛,他是記不全這些羅裡吧嗦分的甚細的禮法,不過雖然沒有全對,但也沒有全錯啊!
太平豎起了兩根手指頭:「如果父親已經過世,那麼可以為母親服齊衰三年。」
「但如果父親在的情況下,母親過世,『私尊』就要讓位於『至尊』。為母親服的喪期,就只能屈抑為一年。」
「而如今母後的詔書,要改的就是這一條:子女為母親,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該是三年,與禮敬父親一樣。」
太平講完後,對曜初道:「姐姐,我說的對嗎?」
曜初點頭:「令月解釋的很對。」然後又問起兩個弟弟,對這道詔令還有旁的疑惑嗎?
李顯屬於是剛弄清楚概念,並且在他腦海裡,始終覺得這些很枯燥無聊。完全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為什麼為了日期和幾個字,朝臣們就能摳字眼成那樣,他只是無所謂道:「都行吧。」
李旦雖然年紀小一些,但學問倒是更好一點,從他諸位師傅素日的講課中,就能感覺到他們對於禮法的推崇。因而李旦問道:「姐姐,朝堂上是不是會為了這件事吵嚷?」
曜初頷首:「是的。」
她看向殿外天光,現在,朝堂之上應該就已經庭辯起來了。
「禮法之事,向來眾說紛紜,不管是教導你們的先生,還是身邊熟悉的侍臣,不管旁人與你們說什麼,聽起來多麼有道理——但如果最終是要你們上書父皇母後,就此事勸阻,你們都不要聽之行之。」
「若實在被人『勸』的有疑惑不解……父皇養病,母後無暇,你們隨時可以來尋我。」
聽長姐語氣鄭重,自李顯起,三人都不再坐著,皆起身應道:「是。」
李顯李旦各自回去後,太平並沒有走。
她只是托腮坐回去,看起來難得有些沒精神。
曜初少見妹妹無精打采,很是心疼,就讓宮人上了太平最喜歡的夏日點心酥山來——外面淋著牛乳、酥油的冰制甜點,姜沃第一回 見時就感慨過,原來大唐已經有了冰激凌和冰沙。
因是冰物,為了公主的身體,一般乳娘都是不敢給吃的。
曜初也只讓人端了小小一盞給妹妹,然而太平接過來,卻沒有如以往一般高興起來。
她悶悶吃了兩口,忽然把銀勺子往冰上用力一戳,問道:「姐姐,我也有個問題:既然都改成同服三年喪期了,母後為什麼不干脆把齊衰直接改成斬衰呢?《詩經》有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母難道不該等同服喪嗎?」
因屋內只有姊妹倆,太平說話便無所顧忌了,直接道:「譬如姐姐和我,將來若是有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生的,甚至連孩子的爵位,都是因『公主之子』才得了的,那難道百年後,竟是為駙馬服斬衰,倒是為咱們服次一等的齊衰?」
曜初坐在妹妹身旁,一時不語:為什麼不直接改成斬衰?當然是因為,那還是不能夠的。就像是在荊棘中劈出道路,不可能一開始就是通天大道,只能先是一條小路。
而……
曜初忽然想起姨母的話:「走的人多了,就成了大路了。」得先讓人知道,這條路可以走,原來不是絕境。
於是曜初伸手攬住妹妹,輕聲安慰覺得不公不忿的妹妹:「沒關系的,令月,慢慢來。」
她看向外面:「你要知道,這一次朝堂之上論三年齊衰,是一次決然不同的開端。」
自周代成《儀禮·喪服》至今,歷朝歷代皆有大儒為此注釋,為禮法增添一層一層的光環,而此五服為禮所至重,從未變過!
故而曜初知道:母後所行之事,是『古今更變之尤大者』![2]
將從這裡開始,作為攝政者,母後正式在以權力,挑戰禮制原則和朝臣們用以攻訐她的倫理秩序。
「戰者非兵……」
「姐姐?」太平聽到姐姐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話,不由抬頭問道。
曜初回神:「沒事,我就是想起了姨母家中的一幅字。」
**
而此時,姜沃的想法正好與曜初相反:如今朝堂上庭辯成這樣,不少朝臣看起來都要擼袖子干架了,還是挺像戰兵的。
不知是熱的還是憤怒,好多朝臣都滿面赤紅。
此詔一下,當即有禮官站出來道:「《喪服四制》有雲:『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家無二尊,故父在為母服周者,避二尊也。」[1]
「臣奏請天后務詳明正禮!」
「此等禮法如何改得?」
話音剛落,便見丹陛之下的座椅上,有紫袍金帶身影站出來。
「天后,臣有一言。」
姜沃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請命。
天后頷首:「姜相為中書令,按制『佐天子而執大政』,掌制詔宣敕,可盡言之。」
姜沃方才就已經整理過腹稿了,此時得了天后這句話,對著丹陛之上一禮。
然後轉身,面對滿朝文武。
紫色袍袖,與手中玉質笏板,在空中劃出一道有些凌厲的弧線。
「如何改不得?」
「禮法不是天降,更非地生。」姜沃今日是做足了功課來的,說的,也是她多年來,一直想說的話。
這些年,她在朝上看過多少次媚娘為禮法所諫,也有多少次,自己被禮法所困?
為什麼改不得?
「今日諸公所爭論的喪服之事,說的鏗鏘有力道周禮不可改。」
「然而古之周禮到底為何,今人皆已無法分明!」
「只說三年喪期,到底何為三年?就眾說紛紜。」
「東漢鄭玄道周禮三年為二十七月,王肅卻以為是二十五月。」
各個口口聲聲說尊古禮,然古禮為何,連古人都不確定。
「連孔門聖訓,子思、子游、子夏尚且為齊衰之制而爭論不休。」她認真請教提出異議的禮官們:「那諸位何來的這般言之鑿鑿啊?」
「況且,古隨今變。」
「自周朝至今,所改之制何其之多?」
「周朝墨、劓、宮、刖,如今刑法已然改之不用。」
「周朝冠冕衣裘,乘車而戰,如今戰事已然改之不用。」
「周朝為官三老五更,父死子及,如今朝堂已然改之不用。」
姜沃還加了一句:「甚至若按照周朝禮儀,五十則不仕,朝上諸公也要遵守嗎?」
那朝上多少人,都做不成官了?他們舍得嗎?
不過,她話音剛落,就見王神玉忽然眸光一亮。
姜沃:……
好在這樣的場合,王神玉忍住了對於他關心話題的詢問。
姜沃得以繼續道:「凡此種種,不可計數!那為何,偏偏是喪儀的禮法,改不得?」
朝上一時安靜如許。
反對的禮官,俱在拼命絞盡腦汁想如何反駁姜相的話。
同時有不少朝臣開始疑惑,為何其余宰相們,都安靜的像是今日沒上朝?
*
宰相們為什麼不說話?
因在座的五位宰相,於大朝會前夕,都是面過聖的。
其實就算不面聖,他們也心如明鏡:天后能下這樣一道詔書,與皇帝必然是有政治默契。
這不光是天后抬己之尊,也是皇帝在加重天后攝政的分量。
緣故嘛……
幾位宰相不約而同想起了太子在禮部的行事。
怎麼說呢,他們都自問盡忠於國,為了大唐甚至不怕鞠躬盡瘁嘔心瀝血(王神玉除外),但問題是,得有機會能干事啊!
只是一件事關公主的禮法事,太子就交給諸禮官,你們議一議吧。
若是旁事兒呢?諸如劉仁軌這種行事不留情面的硬核狠人,就不得不想一想了:他這樣雷厲風行整飭府兵事,若是沒有一個堅決信重維護他,說『一任委於劉相』的上位者,他能干下去嗎?
而親手挑了『勸農使』,這三年來深入參與『檢田括戶』事的裴行儉,心裡也很明白:要沒有強硬的詔令,靠群臣議,絕不可能行此事。難道指望人家同意自己揮刀砍向自己?
剩下的兩位宰相更不必說:辛侍中眼裡只有大唐的國庫,王神玉心中,只有『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的苦楚,和盼望退休的熾熱之心……
因而整場庭辯,宰相們都持中不言。
直到……有人不怕死的主動點了劉仁軌的名。
「當年劉相曾諫言天后,『勿重蹈呂氏祿、產貽禍於漢朝之覆轍』,臣等皆以為然。」
「今日天后薄言禮教,何以垂範天下人,垂範於後世?實應如劉相所言,防微杜漸,以呂氏為戒。」
忽然被點名的劉仁軌:……我只是暴躁,又不是傻子!我已經為這個話後悔過了好嗎?
偏生還有人追著他問:「今日事,劉相以為如何?」
這給劉仁軌煩的,原本他只是沉默不語,被人拉出來頂雷後直接道:「臣覺得姜相說的有理。」
不少對他抱有殷切期待的朝臣:……
怎麼回事啊!你不是當年拿『呂後』諫天后的正直劉相了!
**
這一日的庭辯,臨近黃昏才結束。
夏日的夕陽,是一種耀目的金色。
天后於丹陛之上起身,為今日的庭辯做總結發言:
「子之於母,慈愛特深,非母不生,非母不育。」*
從天后開始說話起,姜沃立刻轉身,從面對朝臣變成面對天后。而原本坐著的人,不管是太子還是宰相,都隨著天后的起身而集體肅立。
恭聽天后這番話。
天后語氣頗多感慨,說起的是母親養育孩子的拳拳之情:「推燥居濕,咽苦吐甘,生養勞瘁,恩斯極矣!」*
在養育之恩上,母親比起父親,更重!
十月懷胎,生恩養恩,是真的以心血化作了孩子。
天后感慨過後,語氣轉為疑問:「若父在,便只為母服一年之喪期,豈不是報母之慈有缺?禮法如此規定,豈不是令『有心』之孝子為難,更傷人子之志。」
姜沃略微垂首莞爾:朝臣們最喜歡道德綁架,如今便自己也試試。難道他們敢說自己『無心』為生母守孝三年?
天后之言擲地如金石:「所以禽獸之情,猶知其母,三年在懷,理宜崇報。」*
「自今此,父在,亦為母服齊衰三載!」
*
「姜相。」
「臣在。」
姜沃再次持笏板上前,簡簡單單兩個字,卻令立在丹陛之上的媚娘,覺得安心。
天后道:「姜相擬詔。」
「大禮聿修,頒示天下,制敕既改,此為永式!」!
第244章 新的規劃
吐谷渾,沙州。
黃沙之地,數十裡草木難生,只有一種極為耐旱的『紫花草』偶然可見。烈日當空炙烤萬物,外頭熱的甚至會出現雀鼠同洞的情形。
故而正午時分,露天之地是人影全無。
文成也正好有時間,坐在屋裡細細看最新的報紙。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事記版面裡的那條『天后下詔改喪服制,自今後,父在,亦為母服齊衰三載。大禮聿修,頒示天下,此為永式。』
文成甚至出聲讀了一遍,不由兩靨含笑。
她們做成了。
*
說來,自從有了報紙後,文成是期期不落的看,尤其是這一年多又加了各種京中『大事記條』後,她更是會每一份都仔細收藏起來。
正因身處邊疆,山水迢迢,文成才更體會到報紙的分量,其上信息的要緊,以及將來蘊含的巨大潛力和前景——
如她這般能得到京中宰相甚至是天后親筆書信的人,實在是特例。絕大部分遠離京城的邊官,又沒有京中人脈(有的話可能也不用到邊境做官),對京中消息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如今卻有這樣一份報紙,上面寫著京中最近的大事。
能讓他們這些千裡之外的人,也知道朝堂上又有什麼庭辯,又有什麼新的風雲變幻。
實在是甚為寶貴。
在京畿附近的官員眼中,所謂報紙最要緊的是其上的詩文和助人成名的價值,但在安西等邊地,大家最先傳抄的當然都是各種『中央』動態和新聞。
而報紙在當地官場傳抄風行到什麼程度呢?
文成只通過西域之地各州便知:因原版報紙數量還是少,想看到報紙的人又太多,以至於不但催生了專門負責抄寫報紙的『抄報員』職業,甚至還有了專門負責檢查被抄寫報紙的『保頭人』職業!
到底報紙是京城中『出版署』官方出版物,為防止抄寫人擅自增減報紙內容,惡意傳播錯誤消息,各州縣都設置了『保頭人』。專門負責檢查官方抄報人的抄寫內容,還會去民間溜達,抽查坊間有沒有人惡意造假報。*
管中窺豹,只從這兩個新職業的出現,就可知報紙的緊俏。
每旬報紙到後,那一兩日安西的各級官員,口中談論的就都是京中的最新消息,以此為風潮——誰得知的『新聞』越早,說明身份越高,越早拿到報紙。而兩天后還不知道京中新聞的人,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話,顯得很沒有面子。
文成是最清楚報紙起源的人之一。至今她手裡還有一份珍貴典藏版,印自滕王閣上的報紙。
她捏著報紙,想起京中故人們,不由含笑。
而文成也囑托過安西大都護薛仁貴,每次到了安西的報紙,一定給她留兩份原版的——之所以是兩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給弘化公主的。
弘化公主,吐谷渾可汗慕容諾曷缽之王後,是比文成更早和親西域的公主。
文成在吐谷渾練兵,於大唐得到的是天后鼎力支持,在吐谷渾得到的就是王後弘化公主的支持。
吐谷渾久被吐蕃所威脅,只能背靠大唐,因此弘化公主在吐谷渾地位頗高。又因國王是個膽小優柔寡斷之人,許多事索性就交給王後(反正作為屬國,吐谷渾的軍國大事原就是王後背後的大唐說了算)。
弘化公主也不是軟弱的姑娘,她這些年風浪經得很多:當年剛和親過來時,十幾歲的小姑娘,就遇到了吐谷渾謀反的丞相想要挾持她,去投奔吐蕃……可見吐谷渾不但外憂還內亂。[1]
而弘化公主能在這樣的國家,牢牢穩穩待了三十年,如今還可以自行做主,劃出少有人煙的沙州來專門給文成練兵,可見其能。
文成剛開始看報紙的時候,就見門簾一動,正是弘化公主進門,一見桌上就爽快笑道:「我就算到報紙該到了。」
她走過來坐在文成對面,因走的急,發上王後特有的金花冠上的幾枚金花略微晃動,在烈陽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文成都不由眯了眯眼:吐谷渾……極盛產黃金。
其實之前吐蕃數次派使者入京,想跟大唐瓜分下吐谷渾,並且表示若如此,兩國永結同好。
當然,帝後沒有信這種鬼話。
但少不得有朝臣是信的:覺得與其備兵吐谷渾與西域,時不時與吐蕃短兵相接,還不如分一半吐谷渾給吐蕃,以最小代價換的邊境平靜。
此建言已被帝後駁回多次。
朝中眼明心亮的宰相們,尤其是領過兵的重臣們,也都很清楚:沒有什麼最小代價的和平,分了吐谷渾,只會壯大吐蕃。
當然還有一位宰相估計是從黃金考慮的——辛侍中在朝上斬釘截鐵道:「吐谷渾是我們大唐不可分割的屬國,是絕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
文成這一走神,弘化公主已經一目十行先粗粗看了一遍報紙。
果然最令她注目的也是被寫在頭版頭條的大事記——「天后居然改了喪服制?!」
不比文成提前知道些內幕,驟然看到此事的弘化公主是真的被震驚了。
她驚過後又很快笑道:「只怕接下來,西域,不,天下各州縣,各地官員都要為這件事爭的沸反盈天了。」
禮法向來是最容易吵架的點。
文成頷首,必會有巨大爭議,但文成並不為此擔憂,相反——
甚至這才是文成所預測、所慶幸的,報紙蘊含的巨大潛力和前景:政治輿論以及觀念的潛移默化。
她想起姜沃給她寫的書信:一道政令和改革,不怕有人反對,就怕無聲無息都沒人討論,更怕沒人看見。
如今這道『父在為母齊衰三年』的詔令,隨著報紙,迅速在大唐的地界上傳開來,輿情交慶沸然。
這是件好事。
甭管有沒有各州縣的所謂大儒讀書人反對,也甭管會不會市井之間升鬥之民都可以指點朝廷政令的對錯,但……有人討論和持續關注的社會現像,才能形成輿論,才能激起水花。
文成看了好幾遍這條簡短卻明晰的詔令解釋,心下更慰:姜沃出海那一年,天后也給她來過兩封信,但應當是政務繁雜的要命,那信的墨痕都是斷斷續續的,一看就是在偶然有暇時才趕著寫幾筆。
而姜沃回京後,天后連筆觸都顯得悠然許多。
甚至……文成繼續看著報紙:天后都有空騰出手來整理禮法了,還不是一樁禮法——
弘化公主並沒有在意的一條大事記,文成注意到了:「天后下詔重釋五禮之儀,共一百五十有二。」
何為『五禮之儀』?即吉禮、賓禮、嘉禮等五種儀制流程。
譬如『天子祈谷於圜丘』每一步該怎麼做,『遣將時告於太廟』的具體流程又是什麼。凡此種種不同國家典儀的流程,有一百五十二條。
這些禮儀面上都很重要,但實則,對真正的權柄軍政一點都不涉及。
天后下詔要重釋五禮之儀,那就是要禮部翻閱典籍把這些禮儀都對著古書找到且注釋來源,沒有個大幾年,應該干不完這個活。
而太子……就在禮部。
所以,這就是帝後給太子安排的『朝政』?
文成心下大安:自太子及冠後,尤其是定下大婚日期後,她一直有個擔憂,成年並且成家的太子,要開始正式監國,而天后則要退回後宮。
她對太子是沒怎麼直接接觸過的,只有典儀上見過,彼此見過禮。
但……只看姜沃離朝這件事,文成心中就認定,也不必再怎麼直接接觸太子了。
而若是太子監國,只怕她這個安西招慰使也別做了,更是別想在吐谷渾練兵,收拾收拾回京老老實實去做閉門公主吧。
如今看來,太子被『尊奉』到禮部去漫長的修禮法去了,顯然雖入朝,但不會真正『理政』。
文成頓時覺得外頭天闊雲高。
這兩年的擔憂盡數掃空。
**
長安城,紫宸宮。
晉陽公主與皇帝對坐於榻上。
皇帝昨日聽聞妹妹回京後,頗為詫異,今日一見就問道:「炎天暑熱,盛夏之時,你何苦趕路回來?」
晉陽公主道:「我先是收到了新城的信,道禮部要論『公主出降典儀』……我想這必不是皇兄之意,又想著天后也不至於如此,不免有些疑惑。」新城公主在天后跟前發脾氣是一回事,但在給姐姐的書信上並沒有抱怨太子的不是。
「再加上,師父處也見到了京裡派去的宦官,道『陛下想配重一些的止疼藥』。我放心不下皇兄,不得不回來看看。」
聽晉陽這麼說,皇帝不免更加黯然。
如果說對新城,皇帝是對幼妹的血緣疼愛,那麼晉陽,才是在母親去後,與皇帝一同長大的兄妹,情分最深。
皇帝還記得,少時自己得了父皇敕令,要開始離開立政殿去上朝。晉陽每日都依依不舍送自己到虔化門,還去問過父皇:「兄今與百僚同列,將不得在內耶?」很是不舍。[2]
結果晉陽這一問,不但把自己問哭了,還把父皇問的為之落淚。
當時得知此事的朝臣們俱是:……
不知道的以為晉王要去萬裡之外的邊疆了呢!
只是去上個朝而已啊陛下、公主!
尤其是陛下,公主是自此白日見不到兄長,年幼眷眷不舍也罷了,您卻是天子,要帶著兒子去上朝啊陛下!
到底在哭什麼?
*
因兄妹如此情分,皇帝想到差點讓禮部議『公主出降禮』,他不免更歉然。
晉陽勸慰道:「皇兄不必如此,這些年我能天南海北的去,能跟著師父學醫,都是皇兄寬縱,萬事都由著我。」
「皇兄……未有一分辜負過父皇的囑托。」先帝已然仙逝多年,若是在朝上或是與旁的朝臣提起,皇帝都已然能夠自持心境。
但此時兄妹兩人對坐,不免想起幼年一同在父皇膝下的歲月,眼圈俱是一紅。
皇帝除了眼睛酸澀,更是心酸——
父皇的囑托他沒有辜負,同胞兄長和姊妹們他都照顧的很好(皇帝毫無心理負擔的直接遺忘掉魏王李泰),那麼,他的繼承人,能照顧好他在意的人嗎?
他這些日子翻來覆去想了許多事,為未來朝堂之局做了許多新的打算。
可終究實施哪些,他還沒有最終定下來。
正好晉陽回來了。
皇帝略擺擺手,程望山就眼明心亮地帶著所有宮人都退了下去。
「明達,旁觀者清,朕與天后看自家孩子們難免是……只怕不如你們這些做姑母的看得清楚。」
「只是長樂皇姐她們都有子女,許多話不便說。」因諸位公主的子女,各有更玩的來的皇子公主,譬如城陽公主的次子就跟周王李顯一起鬥雞被皇帝罰過,新城公主的女兒則打小跟安定常見,如今也常一起辦詩會。
所以其余公主對東宮,對諸王,反而不好發表什麼意見。
皇帝按了按額頭,對晉陽道:「你與我說說這些孩子們吧。」
**
中書省。
原本該寫『修喪儀事頒行天下』大詔令的王神玉,正在優哉游哉跟姜沃聊天。
雖說朝上,天后是令姜相起『為母齊衰三年』的詔令。但除了一道簡意賅的詔令外,還是得有一封文辭優美引經據典的大詔,頒示於朝,留存於檔。
這當然就還是王神玉來寫。
不過,因不在帝後跟前,王神玉就很痛快地甩給了下面的侍郎來寫,還不是他的直屬手下(畢竟他的下屬要替他干太多的活)——王神玉是來尋姜沃的時候,看到劉祎之在,就很愉快點道:「那道天后吩咐的大詔,你來寫,我來改。」
劉祎之驚喜交加,覺得『備受領導重用』,立刻認真到虔誠地奮筆疾書起來。
姜沃:……真實在啊。
王神玉邊端著自己的杯子喝消暑茶,邊跟姜沃閑聊。
聊得就是最近熱門話題禮法。
在聽到姜沃刻薄了一句:「也不是說古之禮法全然不對,但禮部有些禮官專門干那種『取其精華,合成糟粕』的事兒。」,把王神玉笑得險些嗆到。
笑過後,王神玉把話題引向了他很關注的一件事——
「說來,禮法中確有精華,那『五十而不仕』,其實就該三省六部好好議一議,敲定個章程。」最好按照周禮定下規制,讓他合理合法致仕走人。
姜沃早猜到王神玉會為此而來,笑眯眯取出准備好的兩張紙。
「王相,要不說這古之禮法眾說紛紜,難有定論呢。」
「周朝之禮,是有一種禮教提及『五十而不仕』。但還有一種說法啊,是為官者『七十杖於國,八十杖於朝,九十者,天子欲有問焉,則就其室。」[3]
王神玉臉色驟變。
姜沃笑容愈明亮,按這禮法便是:官員七十可以拄杖在路上行走,八十歲可以拄著拐杖上朝,當然九十歲就可以半退休了——天子有事兒要問,會打發人去家裡垂問。
「王相確定要讓三省六部議一議『致仕』問題?」
王神玉起身告辭。
第245章 『選』駙馬制度
「王相先別走。」
見王神玉雖依舊保持了風雅,但行動比以往迅捷不少地起身告辭,姜沃忙請他留步。
一來,她還有正經事要跟王神玉商議。
二來……王神玉現在一走,必然又神隱找不到人了。那給劉祎之改大詔的事兒,豈不是落到她身上了?
那可不行,姜沃可不是裴行儉,她已經是成熟的宰相了,是絕不會被人當『水鬼』替身,拉來干活的。
這大詔是王神玉的公務,人道親兄弟明算賬,多年舊友亦如此。
「我還有事與王相商議。」
王神玉不太情願坐下來,然後點了點桌子:「那你先把這兩張紙收起來吧。」其抗拒之意,好似那狐妖見了符咒一般。
姜沃從善如流,把『九十歲才半退休』的噩耗,收到了抽屜裡。
然後正了正顏色,跟王神玉商議起了正事。
她是請王神玉看一條,有公主有關的新詔令。
「駙馬自今起,不得典禁兵。」後面還跟著備注,若在被選為駙馬前有任兵事者,亦『需改任他職』。
王神玉也正了容色。
這看起來像是一道普普通通人事任命詔令。但背後隱藏的含義卻很分明:駙馬作為外戚群體中的一員,原本也是能干預國朝政事,甚至舉足輕重的。
這道詔令卻明顯在削弱駙馬的權力和地位。
說來朝代之初,公主們嫁入開國重臣、勛貴之家,不少駙馬本身就手握兵權,頗有穩固朝綱之利。
但同時弊端也是有的——貞觀、永徽年間的謀反案中,都有駙馬的身影。光被噶掉的駙馬,就不下五指之數。
想到這兒王神玉又來氣了。
其實自大唐開國以來,娶到公主的官一代,扎扎實實跟著先帝打天下的駙馬群體諸如執失思力將軍等人,倒從沒鬧什麼謀反的么蛾子(大概是很清楚先帝的實力)。
倒是那些官二代駙馬最愛造反,大概是父輩的從龍之功,讓他們琢磨琢磨,覺得自己也行了?
王神玉對這種腦回路是百思不得其解,惱道:「說的就是杜師之子杜荷,還有房相之子!」
城陽公主第一位駙馬,
跟著(甚至說是攛掇)李承乾謀反,以至於搞的杜如晦杜相配享太廟的榮耀都被免掉,家業更是破敗凋零。
王神玉每回想起來,都要怒而把老師的不孝子拉出來,掛在牆頭上批判一下。
因此他對這條詔令頷首道:「也好。」
姜沃自覺得這一條詔令很好:駙馬的權力少了,相應的,公主受到的限制就更少!
如果駙馬掌兵權,公主只怕難碰觸政事,否則必會引起上位者的懷疑。
當然還有更慘的一種情況,就是公主並沒做什麼太出格的事兒,就被掌兵權不安分的駙馬給連累了,詳情參考永徽年間被干掉的駙馬薛萬徹。
這般從根上斷絕了駙馬能接觸兵權的可能,公主們反而更安全……更自由!
「只是有一事。」王神玉到底出身世家,很了解世家名門的想法,於是很實在對姜沃道:「若此詔令一定下頒布於朝,將來公主們欲下降於名門勛貴之家,只怕會有子弟以『病辭』駙馬。」
言下之意,會有『出身好,有本身(或自覺有本事)』的簪纓子弟,為此逃避拒絕當駙馬。
如今外頭其實就有諺語:娶婦得公主,真可畏也。
之所以可畏,就是指駙馬在身份上低公主一頭,還常得住在公主府,跟倒插門一樣,許多時候簡直是深深傷害了不少名門駙馬的『男性尊嚴』。畢竟,在他們的禮法觀念裡,父才是『至尊』嘛。
不過,在如今,雖然感情上畏之,然『身體上很誠實』願意競爭做駙馬的士族也不少。
尤其是安定公主這種顯而易見帝後的掌上明珠,一旦娶了她,帝後必然會愛屋及烏照顧女婿,也是令許多士族趨之若鶩的。
不要看簪纓之族平時講究個『名望地位』『禮法規矩』,但歸根結底利益也很重要。
只要權衡過後,公主下降後帶來的好處足夠,自是有人搶著做駙馬。
但正如王神玉所說,這條詔令一下,估計得勸退大半想要求娶公主的士族——
這道詔令雖只限制了駙馬兵權,然深思下去就知道,這就是皇室要限制駙馬政治分量的征兆,只怕做了駙馬後,仕途不但不會受到加持,說不得還會受到影響,基本上此生就跟宰相無緣了。甚至只能去做太僕寺、禮官等漂亮而無用的『壁花』官職了。
對許多簪纓之族來說,那再娶公主豈不是賠本了?
所以王神玉才有此言。
他既然想到了,就要給帝後提個醒,這會子下了這道詔令,只怕安定公主的駙馬來源可能會受到影響。
「要不要定下駙馬後,再頒布此令?」
姜沃一笑:這倒是無妨。
*
媚娘其實早就問過女兒對於擇選駙馬的標准。
畢竟皇上在選定太子妃後,就開始著力於選女婿了。與其讓皇上選中一個他很看好的『才俊』下旨,不如先問曜初自己的意思。
曜初便對母親道:若是父皇非要與她選個駙馬才能安心,那她最低標准便是,駙馬對她如今的生活,不要造成什麼影響,不要干擾到她。
其次,曜初不忘追加了一條最低標准:「對了母後,家世出身倒罷了,只一條,需得好儀容——人道秀色可餐,哪怕不能至此等令人觀而欣悅的程度,也總不能讓我看著就心煩意亂吧。」
媚娘當時心底就浮現出三個字:真像啊。
於是媚娘都沒把曜初這條擇偶標准告訴皇帝:畢竟以皇帝的偏心,肯定不舍得說一句女兒『以貌取人』,必又要怪到姜沃身上,說是她耳濡目染導致的。
雖然……可能……確實是。
「曜初在這件事上,比你我幸運。」媚娘與姜沃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還不免感嘆了一下。
姜沃頷首。
曜初的標准,完全沒提到什麼要求駙馬性情好——
因沒必要。
說來,姜沃雖是顏控很難經受住美人考驗,但若是崔朝是尋常世家子弟的性情和三觀,他們也絕不會成為一家人,姜沃頂多是欣賞下美人罷了。
姜沃還需要慎重考慮志同道合這件事,然而曜初就不必了。
正如媚娘輕描淡寫說起的:「駙馬,必得跟她『志同』。」
所以,到時候可以由著曜初選個看得上眼的,畢竟性情和做派都可以教導,駙馬本身是『好性情』,那省事了,若駙馬本身性情不達標,媚娘想,有皇帝在,有自己在,駙馬裝也得裝一輩子。
若是再不行……就換掉。
就像城陽公主第一個駙馬作死去造反後,公主換了駙馬,過的比原來還開心。
從高祖的公主起,至今大唐冊封過的三十多位公主,因各種緣故再婚的能占到三分之一。
媚娘很早就想過:她這一輩子從進宮起,在婚事上就沒什麼自己能選擇的余地了。
那麼不管是曜初還是令月,只要她們高興,怎麼樣都好。
*
因此面對王神玉的好心提醒,表示可能高門大戶可能不願意子孫為駙馬,姜沃表示完全沒有壓力,甚至還正好。
至於駙馬的來源,姜沃從系統裡查了不少歷朝歷代公主出降事(為了省時間,她就沒有去看宋朝的)。
通通看下來後,最合她心意的,就是明朝選駙馬的制度。於是關於公主擇駙馬事,她是准備薅大明的羊毛了。
『選』駙馬,跟皇帝選妃的流程差不多——
大明《會典》明定:凡公主至婚配之年,帝親下詔書,令禮部督辦擇選駙馬事:「凡有京城子弟年某某歲(標准根據公主的年歲更改),符合容貌齊整、行止端莊,父母有家教者,都可到禮部報名。禮部初選後,再請旨命司禮監禮儀房復選。」[1]
姜沃:這相當於是駙馬海選了。
而擇選的重要條件,並不是什麼家世出身,反而更關注儀容儀表。甚至標准直接寫明了,要求禮部官員遴『豐姿、體度、聲音、舉止』四項。
可以說直接不裝了:什麼選德選才,就是選美。
最後通過復選的駙馬候選人,皇帝會親眼看一看挑順眼的,如果疼愛女兒的皇帝,還會讓公主在屏風後看一看,畢竟父女的審美可能有差異。
若是沒有人報名,或者是巧了,這一批主動報名的人,資質太差都通不過禮部的初選怎麼辦?
那就擴大海選範圍,不只限於京畿之地大選,也可以加選山東、河南等地的少年郎。
總之,最後要選出三個來。
沒錯,是選三個,一個定為駙馬,兩個就先充廩生,放到國子監去讀書。姜沃一琢磨,就感慨這制定禮制的人,想的就是周到。
這簡直是公務員進面試和錄取比例,要求三比一啊——萬一這駙馬在公示期,啊,不,
在大婚前期,出現了什麼意外,或者說被人舉報年齡身份造假,亦或是被太醫查出什麼毛病來,那還有兩個備選駙馬可以頂上。
而最終被選中的男子,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去等著做駙馬了嗎?
並不是,那皇帝將公主許給你,並給予駙馬官職,榮華富貴,駙馬自然是要好生學習以報效國家的——大明會典明確規定:禮部設駙馬教習,在大婚前教導駙馬皇室規矩以及與公主相處的禮儀。
要真有不認真學的,或是學不合格的榆木駙馬……看,那邊不還有兩個備選嗎?
你若是不行,就換行的來。
姜沃已經把這套完整的選駙馬流程整理了一遍,該改的改,准備找個合適的時機,就稟於帝後。
而她想,這個時機,並不會太遠了。
因之前,崔朝與她說過一番話——
「我自少時與陛下相識,從未見過陛下如那日一般的深怒,也未見過陛下如此舉棋不定。」
因舉棋不定,把棋盤都掀了。
崔朝想起皇帝反復念叨那兩句『朕要想想該怎麼辦』,他心裡也很難受。
其實真正的失望,往往是不顯露於外的。
這一次禮法事後,一切看起來那樣平靜,起碼在東宮看來是這樣。
帝後只讓太子繼續待在禮部整理禮法,其余一點兒動作也沒有。
但崔朝看的明白:從前皇帝屢屢處置東宮不合意的屬臣,然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安排臣子,反倒是對東宮堅定不移的保護——皇帝不怕折騰,就想給東宮最妥當的未來朝堂配置。
畢竟在皇帝濾鏡沒被戳破前,他一直覺得『太子不過是有些拘泥禮法,易被居心不良的朝臣所惑。但還是仁厚且聽話的。』
可以說,從皇帝身體出現問題,選擇了二聖臨朝開始,皇帝對將來的布局就很明確從未變過:在他力有未逮的年月裡,他作為帝王壓陣,由跟他政治觀點一致,且他也信得過其能力的妻子來攝政理事。
等太子真正『長大』後,皇后再將朝堂穩妥交給太子,避免了權力旁落,出現權臣亂政,甚至……篡位謀反之事。
哪怕媚娘有時候展露出很專斷的權勢欲,皇帝也並不覺得如何:說實在的,媚娘要沒有這種魄力果決,也難以皇后身份鎮壓朝堂。
皇帝從來沒覺得這條路錯過:畢竟妻子無外戚,而太子又是他們親生的孩子。故而此時媚娘再掌權又如何,人總有生老病死啊,將來她傳皇權之時,也只有交給太子,難道會交給外人嗎?
只需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沒問題。
可現在,皇帝就像一個運行良好的系統,忽然出現了大bug。他突然驚覺,過程是沒問題,媚娘順利攝政了,做的也很好,檢田括戶事完全符合他們父子一脈相承的政治理念。
誰想到,終端(太子)那邊出了大問題!
崔朝提起這件事時,曾止不住嘆氣道:「其實這次陛下若再把東宮上下屬臣換一遍,於太子而言,倒是無妨。」
但……
如此和風細雨,像是一切都沒發生過,才最可怕。
姜沃明白:皇帝的心思變了!
當然,因為沒有更合心意的繼承人,皇帝近期是不會有廢太子之舉的——也是因為沒有正當理由,總不能因為太子『尊崇禮法』,就廢掉太子吧。
然而帝心已變。
如果說皇帝原本的規劃是個完整的閉環:天后結束攝政後,一定要交給太子。
但現在,出現了開放性的結局:依舊是天后攝政,但他要好生看一看……有沒有更合適的繼承人。
周王李顯、殷王李旦,甚至還有現在還完全沒影,但皇帝認定太子將來會有的皇孫輩,通通納入了皇帝的備選。
可以說自此,皇帝,已經不再堅決地選擇太子李弘了。
不過,姜沃也很清楚:除非所有兒子都沒了,不然皇帝是不會考慮曜初的。
因此時沒有出現過女帝,更沒有出現過皇太女掌政(臨朝稱制的都是皇后、太后這種妻族身份)。故而皇帝腦海中就沒有這個概念。
但,這也是一個很好的契機,讓曜初能更多的接觸政事——
因在皇帝眼裡,繼承人不穩,他反而越需要朝堂穩定,給他一定的觀察期。且作為一個父親,哪怕對太子失望,他也絕不想看到太子有生命危險!更不想看到兄弟鬩牆,皇室內部為了皇位再爭得血流成河。
他更需要他的『家』是穩定的。
姜沃曾閉上眼,代入進去,細細梳理體會著皇帝的心態。
作為一個權謀上絕對合格的帝王,皇帝想要政局更穩定,就不會只滿足於『天后』和『東宮』兩邊的權衡了,他需要更穩妥的平衡因素。
而在此次『為母三年齊衰』的禮法事上,皇帝聽聞曜初教導弟妹之事後,選中了他相信的,穩定朝局的因素。
他的長女。
曜初可以壓制弟弟們,那麼將來若二王有覬覦爭鬥之心,她作為長姐便可教導。
**
這一年秋日,帝敕周王李顯班於朝列。
這是一道群臣毫不意外的詔令,畢竟周王年紀到了,原本再早兩年入朝也沒什麼。
拖到現在,估計都是在等太子先『再次入朝』。
但皇帝接下裡的另一道詔令,就再次令群臣震驚了——
「安定公主掌出版署,可循例授官,自今秋起,隨百僚入朝。」!
悠于 2023-11-6 12:11
第246章 公主入朝
八月初一晨起。
昨夜下過一場微微潤潤秋雨,地面還是濡濕的。
今日是每月朔日大朝會。
姜沃站在鏡前:「我想起自己第一回 上朝的事了。」
那一日她站在宮正司的正堂裡,對著掖庭每司只有一面的落地等身銅鏡,整理自己的衣冠,將身上的魚袋魚符認真檢查一遍。
身旁是還住在掖庭的媚娘,在旁為她遞上笏板,笑道:「去上朝吧。」
姜沃從她手上接過:「武姐姐,回見。」
那時候媚娘以為她說的是『晚上見』。但姜沃自己清楚,她是在說終有一日會與媚娘在朝上相見。
但今日,又何止媚娘。
姜沃看向鏡中人影,比之當日青衫素帶木笏板,早已換了紫袍金帶玉笏板。
一切業已變更——都不只是鏡中人變了,甚至連鏡子本身,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等身銅鏡,變成了等身的玻璃鏡。
這是這兩年來,京中最昂貴的奢侈品,沒有之一。
其實以唐時的工藝,好的銅鏡已經能打磨到『鬢眉微毫,可得而察』的清晰度。只是顏色到底是銅色,而且,銅鏡的保養頗為費事,常要請專業人士來打磨。
當然,這會子能買得起玻璃鏡的人家,是不怕保養銅鏡的。
畢竟這一面等身玻璃鏡的價格,跟同重量的黃金也差不多了——玻璃鏡如此價格高昂,還是因為有水泥混凝土的『奢侈品』營銷經驗在前,城建署非常熟諳地走起了流程。
姜沃對著鏡子,不由就想到庫狄琚來報賬時,翻著她的小本子,略微蹙眉的樣子,從神態上看,活脫脫一個辛侍中的翻版。
「況且我們貴的有道理。」
「姜相也知,制備好的堿還是貴,制備干淨的玻璃又是最缺不得純度高的堿。所以玻璃的成本,與水泥不同,再降實在是難。」
「之前我也與姜相報過,城建署的兩位實驗員,試得加入少量鉛黃能夠降熔點,可加速加量玻璃的生產。可惜鉛黃也不便宜。」
「再加上要從玻璃變成鏡子,還需一面敷以汞沙、鉛錫等物。」庫狄琚合上她的小賬本道:「這些都能從藥鋪買到,為了降成本,這兩年,我們沒少跟尚藥局合作。」
之前城建署大量進購這批『藥材』的時候,那給尚藥局緊張的,以為城建署要開始跨行搶他們的工作了。
不只是尚藥局緊張,裴行儉都緊張——
他原本是很避嫌,從來不問起夫人城建署的具體工作。但那一回都顧不得了,畢竟他是尚書省宰相,不得不問下,城建署一個工程機構,大量進藥干什麼。
他是在當值的時候,以同僚的身份,去城建署跟署令溝通此事的:「庫狄署令,需知朝廷律法有定,『諸醫為人合藥,不按太醫署官方,以至害人者,徒兩年半。』若是如道家煉丹,致傷人性命者,按殺人罪過論處。」
委婉地提醒了下:媳婦兒,你們不是在違法煉丹吧,可別被流放了啊!
而且不光夫人,他還有兩個女兒還在城建署呢,這一流放可就是一家子齊齊全全。裴宰相想了想,上一個這麼齊全母女一起流放的,似乎……還是天后的母家呢。
裴行儉搖頭甩掉自己的胡思亂想。
被提醒的庫狄琚干脆利落把人打發走了:「多謝裴相提點,事涉城建署密方,不便多言。請裴相放心,絕無入口之物。」
*
姜沃對著玻璃鏡最後整了整身上的魚符。
此時此刻,曜初應當也在整理官袍吧。
雖說,皇帝是以公主掌『出版署』為由,讓公主入朝的。
但姜沃心知,不管是玻璃秘方,還是出版署,都是一個引子。
曜初能進入朝堂的根本緣故,還是她這三年來,在皇帝跟前的表現,獲得了這個入朝『公主』的契機。
這是她自己爭取來的。
從皇帝把周王李顯放到司農寺去,就可知皇帝對公主的定位了,因三年前育種蕎麥之事,司農寺算是曜初最熟悉的署衙之一。
而把周王放到司農寺,便是皇帝沒有精力盯著兒子,直接交給女兒了。
當然,皇帝也希望,次子到了司農寺後,能體驗『農桑之事的不易,能夠體驗民生疾苦』,可以幡然醒悟從此勤奮刻苦。
姜沃覺得:嗯,夢想總是要有的。
但據她所知,司農寺偏遠地廣,周王去看過一回後,當即很欣喜地把他的鬥雞們都移過去,散養起來了……
*
「該出門了。」崔朝站在門口,見姜沃對著鏡子,似乎並不只是在照鏡子,而是有些發怔。
他不由含笑:今日是安定公主第一回 上朝,除了歡喜,她一定頗多感慨。
說來,對於皇帝選擇長女來穩定朝局,對崔朝來說,也是令他心頭大石落地的一件好事:「將來,咱們也可放心許多。」
姜沃回頭,她知道崔朝之意,就隨口順著他的話道:「是啊,安度晚年的機會大大增加。」
因在回京之前,她與崔朝曾經談過一次回京後的安危問題——
就像師父擔心她回來,夾在天后跟太子之間有可能會有危險一樣,崔朝也是這樣擔心的。
他怕太子思及舊事,容不下她。
說實在的,就像李淳風只認先帝一樣,崔朝的心理也差不多,他與皇帝才是君臣朋友。這份感情過渡不到下一任帝王身上。
而且他自問也沒有擎天架海的本事。甭管大唐是興還是危,崔朝都不覺得是自己能夠影響的。
那麼,如果皇帝和天后都不在了,而太子掌控不了朝局,他也只能……表示遺憾。
於是在回京前,崔朝對她道:「若是太子大婚後,陛下選擇太子監國,咱們就離開長安去海外再也不回來了好不好。」
姜沃當時只笑而不語。
崔朝也只好嘆然:天后在京中,她就不會走吧。
如今,皇帝讓安定公主入朝平衡朝堂,崔朝也覺得安心許多。
**
紫宸宮。
媚娘給女兒遞上笏板,曜初雙手接過。這讓媚娘想起,年少時的她,也曾給一人遞過笏板。
而曜初正好問起:「母後,姨母上朝的時候,與我年歲相仿嗎?」
「是啊。」
媚娘頷首,彼時她還在掖庭之中,出門都困難。其實是很羨慕的。卻不想,而今她們已經相伴走過了這麼多年。
曜初對著玻璃鏡——她入朝的詔令是姨母擬的,入朝第一日的笏板,是母後遞的。
她想起數年前泰山之時,曾牽袖相問:「姨母,你是不是覺得很孤獨?」因為在朝堂諸多朝臣之中,姨母就像是異鄉人一樣。
那時候姨母倏爾落淚。
但此刻,曜初想到詔書上『循例授官』。
循例。
沒錯,正是因為姨母後還有女官,文成公主、庫狄署令……所以她入朝的時候,朝臣們雖也震驚了一下,但並沒有反對聲甚隆。
一次兩次,到了數次震驚後,什麼人都難免有點麻木了。
曜初對著鏡子笑了笑:麻木好啊。
說不定,將來令月入朝的時候,朝臣們就不只是麻木,而是習以為常了呢。
**
這一年秋日,京中多有大事。
說來,在後世史冊中,無數人分析高宗一朝朝堂之大變局的開端,都會把『安定公主入朝』這件事情,拿出來反復分析,恨不得把當時相關的文字記錄每個字都掰開了揉碎了來解析。
但那都是後人的觀點了。
其實在此時朝臣們眼裡,安定公主入朝,雖然讓他們有些驚訝,但其實比不過另外一件大事——
中秋前,太子大婚。
東宮自此有了太子妃。
朝野上下,宮內宮外,都等著看這位太子妃,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
雖說在閨中,這位太子妃的名聲是性情嫻雅,溫敦謙恭……但名門世家之女傳出來的名聲,是做不得准的。
說來,當年王皇后王鳴珂也是差不多的名聲,不然先帝也不會選為晉王妃啊。
媚娘與姜沃在秋日裡難得悠閑一日,對坐下棋。
兩人都穿著家常衣裳,未著天后和宰相的服制,因而媚娘語氣也很是松弛平和道:「看看太子妃是什麼樣的孩子再說。」
太子妃的為人處世,對她們也是有不小影響。畢竟自打二聖臨朝來,媚娘對內宮事務就管的很少了,後來一直是曜初打理,如今有了太子妃,從身份上來說,太子妃接掌宮務才更名正言順。
但媚娘不管內宮,不代表其不重要。
相反,這些年來,負責掖庭宮女教育事業的內教坊,一直是女官、女醫的穩定出產地,對姜沃來說是很要緊的。
媚娘笑了笑:「太子妃靈透懂事最好,但若不能。其實也無妨。」而且無論太子妃如何,掖庭內教坊之事,媚娘都不准備交給太子妃。
她落下一枚黑子:「令月也漸漸長大了。」
「原本這兩年,曜初多忙於出版署之事,就有些分/身不暇。待入朝後,也該卸一卸內宮宮務了。」
「不光令月。」媚娘抬眼看了看眼前人笑道:「還有你挑的那個弟子。」
其實原本媚娘也有點不能理解,姜沃能挑的弟子,範圍太廣了。但她當時就是挑中了上官儀的孫女,說有緣分。
如今看來,她這選人的眼光,果然是師承兩位仙師啊!
婉兒自小就常入宮陪伴太平,媚娘自然是考較過這孩子的。見其文而有行,宛如夙構而成,又聰穎明理,進退有度,十分贊嘆。
於是媚娘敲著棋子笑道:「不知你舍不舍得,讓弟子進宮做女官呢?就如你當年一般,從宮正司典正開始做起如何?」
「否則,直接將宮務交給令月,她那個急脾氣,我還真不夠放心。需得有個仔細的孩子,能從旁幫著她綢繆轉圜。」
姜沃抬頭,也笑了:「好。」
棋局落定。
媚娘邊數子邊道:「昨日我還與陛下說起,今歲多有大事——改禮法、修律令,更有太子大婚、公主周王入朝。」
「萬像一新。」
不用媚娘說完,姜沃就知道其意。
「自明年起,改元——」
「上元元年。」!
第247章 沉默寡言的太子妃
九月初一大朝會,天后下詔改元。
朝後,王神玉對姜沃說過一句:「這回改元,各署衙可比之前從容許多。」
九月裡下詔,次年才改。
不像皇上之前有過的,腊月二十八下詔改元,來,大年初一所有人就改起來,主打就是一個心隨意動,措不及防。
朝臣們已經公認,陛下是愛起名,愛改年號的。
登基至今,已經改了七個年號,這是第八個了……
說來,王神玉一直覺得天后性情沉潛,於是還頗有濾鏡地說道:「這次改元,大概也是陛下的主意吧。」
姜沃想想歷史上武皇改元的頻率:王相還是樂觀的早了一點啊!
他們夫妻倆是一樣喜歡改元的,縱觀數千年封建王朝,在愛改年號這件事上,這帝王夫妻倆都能排進前三。
比起前三的另外一名,漢武帝,有過之而不及。
可以說是後來帝王對先前帝王的致敬和超越了。
*
因已經是第八次改元,朝臣們的態度已經從『什麼?改元?!』變成了『哦,改元』。
故而比起改元令,另外一道詔令倒是讓朝臣們更加在意——
太子大婚不足月,太子妃之父裴居道便被調離了禁軍,從左金吾衛將軍調任為太常寺卿。
雖然都是正三品,但這兩者的職權決然不同,甚至是八竿子打不著。
太常寺卿,掌邦國禮樂、郊廟、社稷等禮樂事——跟其太子女婿所在的禮部,可以說是兄弟單位,權、事都互有交叉。簡略來說,禮部主要是制定文書,太常則負責具體執行。
天后這一調任,也少不得讓不少朝臣心裡犯嘀咕,摸不准套路。
說是壓制太子岳家一脈吧,看著挺像的,畢竟是把人從掌握兵權的位置上調走了。
但說是將來要提拔親家吧,也說的通。畢竟裴居道在南衙十六府衛中官職做到頂,也就是三品的將軍了。
再往上,只有總掌十六府衛的大將軍——當年英國公的官位。
以裴居道的資歷(無戰功),除非他像蘇定方大將軍一樣後發力,年過六十後能立下連破三國的戰功,不然他這輩子是不用肖想此職位了。
因此,帝後把親家調出軍中,放到太常寺,也可以看作是提拔的前兆。
需知太常寺在九寺中最為清貴——看官位就知道了,只有太常寺卿是正三品,其余的,譬如狄仁傑所在的大理寺,掌天下農事的司農寺等,雖然實權重,但官職上只是從三品,要次一等於太常。
雖說本朝還沒有,但貞觀一朝,從太常寺卿直接升任宰相,可是有前例可循的——如今門下省還一直空著一個宰相位置呢!
說不定就是皇帝給親家留的。
連裴居道自己都迷糊起來:這到底是打壓我,還是准備提拔我啊?
這官位調的,真是帝心如淵,不可揣測。
不過,裴岳父覺得,自己比旁人幸運,不需要只在家裡對著房梁琢磨帝後的心思,他有女兒在做太子妃!
如今朝中既是天后攝政,又有公主也入朝為官——於是裴居道便令夫人進宮拜謁時轉告太子妃,日常晨昏定省要多用心,不要一味悶葫蘆似的不說話,要會討天后的喜歡。
裴夫人入宮轉達後,見女兒只是如以往一般除了應是,再無反應,不由多加了兩句:「天后掌政威嚴莫測,又是你的婆母,若討不得她的喜歡,在宮中怎麼度日呢?」
又苦口婆心道:「便是天后日理萬機你不得多見,如今宮中還有兩位公主,你作為長嫂,該多去交好一二。」同齡人之間,總能更說的上話吧。
「尤其,安定公主為帝後掌上明珠,甚至得入朝同列於百僚之殊榮——你們姑嫂情分若是好,咱們家中有什麼事,你不好去求帝後的,說不得安定公主去撒個嬌就成了。」
這回太子妃沒答是,換了一個字回答:「嗯。」
裴夫人:……
女兒自小舉止有度,從無越矩之處。人人見了都要誇一句:溫敦謙恭,門庭嚴謹。
原來裴夫人也很驕傲於女兒這種『文靜內斂』『敬慎持躬』的世家風範。
但現在女兒出了閣,尤其是做了太子妃,裴夫人才發現,原來讓她拿出去炫耀的女兒的優點,怎麼變成了缺點啊!
「總之,你父親調任之事,你記在心上。你父親若能升任宰輔,於東宮豈不是好事?」
太子妃依舊是一字禪:「好。」
*
「今日裴夫人進宮了。」
這日,姜沃照例來紫宸宮中候詔(摸魚)。
她邊幫媚娘分奏疏,邊道:「應當是裴將……」姜沃下意識還差點叫成裴將軍,改口道:「裴正卿想探知自己為何被調任太常。」
從之前她還未到長安,裴居道就急著去找她『談話』,想要做她跟東宮之間的和事佬就可知,裴岳父是個沉不太住氣的人。
姜沃略側頭問道:「但我聽曜初和令月說,太子妃的性情,似乎跟其父不同?是個很沉穩的人。」
媚娘頷首:「太子妃入東宮也有一月了,宮中上下皆道,太子妃溫良恭順,秉性安和。」
當然,還是太平的話比較直白:「姨母,嫂子悶的要命!你不信問婉兒。」
在宮裡,婉兒自然不會說一句太子妃如何,只在一旁笑。
還是回家後,才悄悄跟姜沃講起:「公主與太子妃說了大明宮裡許多好玩的去處,又特意道強調『有些宮苑,旁人不能隨意逛,父皇母後只許姐姐和我去』。」
說到這兒,婉兒笑得眼睛彎彎:「師父知道公主的性子呀,看上去驕傲不好相處,實則經不住旁人央她,且喜人跟她說軟和話。」
姜沃也笑了:是,令月跟曜初完全不是一個性情。曜初是外柔內剛,看上去像她父皇一樣『好說話』,實則內心自有衡量,軟硬不吃。
而令月則是外像一團火,實則吃軟不吃硬。
婉兒道:「公主去尋太子妃說那番話,其實就是想帶著太子妃各處逛一逛。」
但太平又有點傲嬌,想等著新嫂子主動來邀請她。
然而,太子妃聽完後道:「多謝公主提點,我必不出門亂走。」
太平:……
姜沃當時也聽笑了,然後想著:這太子妃,不會是社恐吧。
她回想此事,手下也沒停了繼續給媚娘分奏疏。
媚娘也是邊批邊一心二用道:「入東宮一月,太子妃除了按著規矩晨昏定省,以及去拜宮中佛寺,幾乎沒出東宮一步。」
「但之前是無事,此番遇事,連母家都上門來了,再看看其心性吧。」
畢竟世家名門貴女出身,不到事兒上一般也不出什麼紕漏。
哪怕王鳴珂當年,也不是每天都要生事,絕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自己殿中打發時間,只是母族一個指令,她才一個動作。
**
「太子妃,夫人已經送出宮去了。」
東宮的宮女回稟過後,只見低頭看書的太子妃,只是略微點了點頭。
宮女見此,識趣退出——畢竟太子妃很是寡言,連生母都得不到太子妃多少回應,何況他們這些宮人。
不過,太子妃真是嗜書如命啊,東宮服侍的宮人們,見的最多的,就是太子妃手不釋卷的畫面。
然而等宮人出門後,裴含平放下了手裡的書。
她沒有多愛看書,只是她不看書的時候,就總有人想跟她搭話——在這陌生的東宮裡,所有人都盯著她這個新太子妃,有想要討好她的,想要試探她的,善意的敵對的窺探的,無所不有。
真……麻煩啊。
所以她恨不得把書鑲嵌在臉上。
此時屋中無人,裴含平才放下書,然後喪喪地想:真是造化弄人。
她的名字是『含平』——「珠玉曰含,原隰既平。」
同樣出身世家的母親給她起這個名字,自是美好期許,盼著她的將來像珠玉一樣貴重,又像是曠野一樣平坦無礙。
但……這些都是母親的期許。
母親性子好勝,從小請師傅教她詩書禮儀,出入將她帶在身邊,最歡喜的事情,就是聽旁人誇她比人強。
故而她自七八歲起,就名聲在外,裴氏女淑慎維則,溫敦有禮。
許多次裴含平都覺得,母親出門帶著自己,都不用帶什麼釵環了,她就是母親最喜歡的頭面首飾。
可偏生越是這樣,裴含平自己就越覺得無趣。
她只想做個最平常的人,她唯一的期盼,就是生活平靜毫無波瀾,跟誰都不用比較。
這世上,有的人害怕一眼能看到頭的生活,但蘿蔔青菜各有所愛,裴含平就想過那種無風無浪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必然是她做不得主,甚至說不上話的。
但她有祈禱期盼過她的婚事:去一個平常簡單的人家,嫁一個次子,不需要做塚婦,不需要考慮繼承家業的問題。
因此,所有的親眷之間都可以客客氣氣(反正她也不打算和別人爭鬥比較,前十八年已經比得夠夠的了),跟所有人,都只需要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遠距離。
然後……她成了太子妃。
好家伙,真是條條都反著。
裴含平都懷疑自己燒錯了香。
甚至,若是尋常的太子妃也罷了,居然還是聞所未聞的,皇帝病弱,天后攝政情形下的太子妃。
她的未來,何止是一眼看不到頭的不平靜,簡直是完全不可預測啊。
故而得知聖旨那一日,她與母親真是抱頭痛哭。
只是哭的緣故不一樣。
裴夫人是喜極而泣,多年望女成鳳如今成真了!這大唐有任何一家姑娘,比她女兒嫁的好嗎?都是她多年教導女兒,經營女兒名聲的結果啊!
裴含平是事與願違,止不住的傷心:人生,怎麼這麼難呢?
而想起方才母親的囑托,裴含平深深嘆了口氣。
第248章 周王的新工作
上元元年到來之前,鹹亨年間的最後—個冬日。
姜宅。
側廳的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早膳,從甜口的糖霜小米糕、蜂蜜發糕等,到鹹口的炸春卷、香蕈筍丁肉包都有,倒是少有湯品一一這也是上朝人的無奈,晨起還是得少喝點水。
陶姑姑上了年紀後,越發覺少,是早早就起來用過早膳了,此時只看著三個准備去皇城當值的人吃。
沒錯,正是三個。
穿著典正女官服的婉兒,也正在低頭吃燒麥,等著吃完飯一起入宮。
陶姑姑不由第十六次跟姜沃心疼抱怨起來:「婉兒才這麼小……當年你做典正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小啊。」
姜沃忍不住想拿個包子擋—擋臉。
確實,婉兒如今才十—歲,女官服都需要特制才能合身。每次看到小姑娘穿著—板—眼的官服,雖然很可愛,但姜沃也不由生出一種『我已經無良到卷小學生的地步』的慚愧感。
還是婉兒第十六次乖乖回答陶枳,她只是進宮去陪著太平公主料理宮務,並不怎麼忙,過了晌午,還是能讀書的。
姜沃聽的更心虛:這是什麼家長不靠譜,所以孩子半工半讀的凄慘故事。
陶枳嘆口氣,從炭火上—直溫著的砂壺裡倒了—碗牛乳粥,只給婉兒:「那你多喝點粥無妨的。」
然後又問道:「天后竟然真的將宮務交給了太平公主?」當年安定公主接過來的時候,比這可大幾歲。
況且,如今宮裡還有太子妃。
姜沃搖頭道:「也不是全交給太平公主,也有些交給了太子妃。」
不過媚娘是將後宮中掖庭所掌的宮人簿籍;宮闈局所管的宮內門禁,以及禁中給納支出等人事、財權等交給了女兒;司樂司賓,文籍整理等事交給了太子妃。
姜沃覺得,媚娘這是開始把東宮當成專門的禮賓部門來用了。
而媚娘將宮務開始交給太子妃,也是因事關裴居道的調任,太子妃從頭到尾不發—言。
入宮快三月了,太子妃每回晨昏定省,都是標准地來,標准地走,從不多說一句話,多干一件事。
甚至媚娘還給過她兩次單獨面見自己的機會,作為長輩,溫和問了幾句進宮後有無為難之處,可有宮人不聽吩咐等話。
然後,媚娘久違地感覺到了冷場是什麼感覺一一因是天后兼長輩的詢問,無論是出於君臣上下還是出於禮數,太子妃每一句都會很恭敬起身回答。
但答的那叫一個簡略且雷同,基本可以總結為五個字:「回母後,很好。」
之後天后令她坐下,不必多禮,太子妃就端莊坐著,用—種很合適的弧度垂著頭:明顯連坐姿都是練過的,垂首的弧度恰到好處,既顯得謙和嫻靜,又不會含胸縮背顯得畏縮膽怯。
媚娘等了片刻,察覺到她要是不開口,太子妃可能會這樣坐到地老天荒。
於是她擺手讓太子妃走了。
姜沃吃掉了最後一枚小籠包,想起前些日子冬至大節前,裴夫人又進宮了一次。
裴夫人大概是覺得女兒實在太悶了,只一味賢惠老實不會討好人。
所以這回裴夫人借著冬至給東宮太子妃進送了不少禮——說是給太子妃的,其實都是裴夫人精挑細選,替女兒給宮中人准備的各色精巧玩物,尤其是給兩位公主和親王的。
甚至……據東宮傳出來的消息,還有給她這位宰相的。
據說是—套南北朝時傳下來的,用以占蔔的古卦玉,姜沃還挺期待看見的。
然而冬至都過去好幾日了,太子妃至今還未找過她。
姜沃想,這不知是社恐,還是拖延症,還是兩者並存。
*
昨夜雖下過雪,然今日晨起便風靜雪止,天色開霽。
太陽—出來,路上的雪就化了不少。
若是再往前推一十年,下雪當日和雪化的這兩天,只怕都得停朝一一因路上泥濘難行,走馬行車。
但現在停朝倒是不必了:城建署已經建立多年,長安城中多條主干道都已經鋪上了水泥混凝土路,尤其是連通各個城門和東西市的大路。
姜沃在馬車上,還跟同車的崔朝和婉兒說了這樣—句反話:「朝臣們一定很欣慰喜悅,說不得現在就有人在心中念叨『感謝我』一—如今雨雪天氣,也可以不耽誤當值了。」
崔朝不由笑了。
她這意思是說,只怕有朝臣邊行在上班路上邊在心裡腹誹她:畢竟,要是沒有這混凝土路,大家就能休沐了不是?
姜沃撩起簾子看外面,路上馬車行人皆有,不少挑著擔子,顯而易見是剛剛進城的百姓——
冬日裡農閑之時,耕作不得。許多數口之家的農戶,是不可能—個冬天什麼也不做,坐吃存糧的。因而冬日裡倒是比春秋之時,更多有附近的農戶進城,賣些自家織的粗布、編作的竹木器具,釀造的醬、豉、酢,以及飼養的家禽等物,來貼補家用。
有了水泥混凝土路,他們挑擔走路進城能更輕松些。且如今路上好走,長安城中許多人,漸漸不那麼畏懼雨雪日出門,東西市的生意受影響也少一些。
姜沃放下簾子:只要他們不會腹中罵她修路就夠了。
*
這日常朝過後,兩位中書令回到署衙,非常默契地把今日朝上新議之事,各自分派下去—一「正一啊。」這是王神玉在點名他手下的中書侍郎郭正一:「吏部昨日送來的『今歲增減五品以下官員名錄』,皆要寫成任免敕書,中旬前發出去。」
五品以下官員任免,除了有吏部的公文,還有一道中書省所擬的『敕書』,是為敕封。
五品以上官員(含五品),則是備名中書省,得聖人制授,是為制封。
可見中書省文書工作,真的很多。
姜沃在一旁聽著,甚為耳熟:當年在吏部的時候,王神玉也這麼安排過她的工作。
說來王神玉雖然能不干活就不干活,但他安排工作很有條理,而且最好的一點是,除非意外情況上面給他的公務就很急,不然他極少給下屬安排急活。
他的工作安排一般都很有前瞻性,會盡早把工作分給下屬,然後規定個最後期限。
姜沃想:這大概就是王神玉這麼多年,什麼時候都能悠哉悠哉卡著點到,又從不遲到的緣故吧。
實在心中有數。
「是。」王中書令聲音落下,很快得到了回應。
郭正一人如其名,四十來歲的年紀,一臉正氣。
答完是後,郭侍郎又跟了一句:「下官昨日已然寫完四十余份任免敕書,剩下的一十份,晌午就能寫出來。」
姜沃就見他方方的臉上,寫滿了靠譜和勤奮:「那我是先把那四十份拿來請王相批印,還是等著都寫完,一並送過來?」
王神玉道:「一並送來即可。」
姜沃則轉向劉祎之:「今日天后在朝上所說的幾道詔令……」
劉祎之亦很快振奮答道:「我擬完後,便送來請姜相過目。」
姜沃頷首:很好,大家都很卷。
大概是上行下效:媚娘是個精力極充沛旺盛的人,因而自她攝政以來逐漸提拔上來的官員,一個比一個勤奮。
王神玉滿意點頭道:「你們各自去忙吧,我與姜相還有些政務要議一議。」
兩位勤勤懇懇中書侍郎各自回去忙了起來。剩下兩位中書令在院中一同摸魚,不,議事。
議的正是安定公主和周王入朝後這兩三個月來的情形——
「其實原本聽說陛下把周王安排去司農寺,我是很擔心的。」王神玉很坦白道。
周王的性情人盡皆知,頗有那麼幾分從前滕王的影子。
王神玉對司農寺的感情,跟姜沃對太史局差不多,哪怕走的再遠,總是記掛著那裡。
尤其是王神玉知道司農寺的專業性,九谷稼穡、倉窖儲積等農桑又是要事,最怕的就是外行指揮內行。
因此王神玉還真是擔心,周王去了會亂折騰。
他可是皇子,司農寺上下誰能管的住他。尤其是在聽說周王把他的『鬥雞場』搬到了司農寺後,王神玉更擔心了——這跟滕王在當地縱馬踩踏良田的行為,其實差不了太多。
而比起滕王來,周王更沒人敢得罪。
「好在有公主入朝。」王神玉想起來就不免笑道:「公主直接把周王調任司農寺鉤盾令,實在是精妙。」
姜沃想起來也想笑。
原本周王李顯到司農寺,皇帝是安排他跟著吳正卿做副手,想讓他學著些育種事,最好像天子親耕一樣,能親自下田感受農桑之艱辛。
然而李顯對育種最大的興趣就是:「吳正卿,良種就是指最好的種子吧?那能不能勻給我點。」
他的鬥雞總輸,可能就是吃的不夠好呢?
大概是吃最好的種子,才能打最漂亮的仗。
給吳正卿愁的啊。
還是在司農寺掌育蕎麥佳種的嘉禾,把這件事回稟了安定公主。
曜初轉頭就把弟弟李顯調到司農寺下屬的鉤盾署去了。司農寺上下皆是松了口氣。
鉤盾署這名字聽起來有點讓人費解,是延用自漢代的官名,乍一看還有幾分不明覺厲,然而職責其實很簡單:一,掌京中各署衙之薪炭供應。
第一……就是掌課養鵝、鴨、雞、彘等物。
周王主要去『掌』第一個工作去了。
主打一個專業對口。
李顯很想跟姐姐申訴一下,他是喜歡鬥雞,是『鬥』的樂趣。不是喜歡養雞,但到底沒敢。
只好攜雞上任,進駐鉤盾署。
就在上個月,他還特意來了一趟中書省,有點可憐道:「姨母能不能幫我向姐姐求個情。」
姜沃十動然拒,甚至還想兌換一本《禽類的飼養管理》給他,讓他在正確的理論指導下,盡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生涯中。
*
而姜沃第一次正面接觸到太子妃,也是在鹹亨年間這最後的冬日。
是在宮中的佛堂中偶遇。
佛像寶相莊嚴,佛燈海海。
無數光團中,太子妃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甚至朦朧,她雙手合十跪於蒲團之上。
第249章 天后攝政後第一次外戰
姜沃到佛堂來,是被媚娘要求來的。
這些年,媚娘—直在宮裡給她點著佛燈,也會定期讓她來拜一拜,給自己添燈油。
如今宮中佛堂的法師,還多有玄奘法師的徒子徒孫,見到姜沃雙手合十見禮,熟練遞上油盞。
這聲音驚動了原本在佛前跪經的太子妃,她不由聞聲轉頭。
因殿中佛燈點的多一片通明,姜沃在光亮中,看清了太子妃的面容和神色。
很秀麗的小姑娘,卸去了大婚當日的盛妝,露出了一張柔和豐美的鵝蛋臉,大大圓圓的杏眼。
人下意識反應是很難騙人的。
雖然太子妃很快起身,禮數周全與她彼此見禮,但姜沃還是看清了她轉頭那—瞬間,認出來人是自己後,那份錯愕和抵觸。
抵觸……
原本過了冬至後,姜沃就有幾分懷疑自己的禮還能不能收到,現在是確定了:嗯,自己肯定是收不到裴夫人特意准備卦玉了,別惦記了——
若說太子妃原先是苦於沒有機會尋自己,或是出於謹慎,不好大張旗鼓跟宰相往來,那麼今日這實打實的偶遇,她應該欣喜才是。
然而姜沃從那雙大大的杏眼裡,讀出了—種『天啊,怎麼到佛堂來也不得清靜』的抵觸和頹喪。
*
原本跪在佛前的裴含平,聞聲轉頭。
宮中佛堂修的高大,飛檐遮蔽日光,門口光線昏昏,裴含平是凝神看了一下,才通過紫袍金帶辨別出了來人。
居然是姜相!
天啊,怎麼到佛堂來也不得清靜?
裴含平認真思考起自己的香火是不是有毒這件事。
不管情緒如何,多年來的庭訓教導,已經讓裴含平下意識起身,姿態合宜地迎候來人。
「太子妃。」
這也是裴含平第—次近距離看清這位傳說中的宰相——真是傳說中的,裴含平看過許多有關『女相』的話本。
大部分是一位名叫『丹青』的大師寫的《東女國系列》,裡面曾經描寫過其人神采,諸如『容神澄爽,端凝淡衝,若重岩積秀』再如『芝含風遙,清骨明神,若霞煥霜開』。
裴含平之前對著這些有些飄渺的形容詞,還有些無法想像,但今日見了本人後,忽然就認定:那丹青大師,必是見過姜相本人的。
真好風儀!
但……裴含平在一瞬間的驚嘆後,又很快喪了起來:姜相再好風儀,也是她最不想見的人之一!
若是一直見不到姜相,她在母親面前還能推脫,說是沒機會結交送禮,可如今這情形一一安靜佛堂、兩人獨處、四下寂靜,簡直是最好的拉關系送禮的私密空間。
裴含平真的想轉頭問問佛祖:到底為什麼捉弄她呢?
給她的看似都很好,但偏偏都是她不想要的。
而看到姜相,她就想起被自己鎖在櫃子裡的那—匣子卦玉,以及她努力想要遺忘掉的母親的諸多囑咐一一「……太子殿下難折節屈尊,你作為太子妃,就要做好賢內助。」
「外男宰相不好見,那姜相還不好結交?」
「且若能結好一位宰相,太子對你豈不是也刮目相看?」
大約是見自己只是『嗯』,母親加重了語氣:「出嫁前,你敬慎內斂是好處,出嫁後卻不—樣了,得學著八面玲瓏些。」
「別叫爹娘失望。」
無論什麼階段,都要做最合適的,最好的,能讓父母拿得出手的女兒。
裴含平聽得很明白。
又見母親用力嘆口氣後道:「含平,有爹娘的安排照拂,你這—輩子啊,走到這裡,—步都沒錯,比旁人強上太多了。」
「只要你爭氣,再給東宮生下嫡長子,將來就是皇后。為娘這—輩子就算沒白活,死也能閉眼了。」
其實原本都是應熟了的『嗯』『是』『好』,可這次,裴含平卻覺得難以發出聲音。
最後也只是點了點頭。
說來,嗓子裡雖然如同哽著一般發不出聲,但裴含平聽到自己心底忽然冒出個聲音來:可這樣的一生,我有點閉不上眼。
況且……裴含平清醒而悲觀地想:她的努力,真的有用嗎?
父親可以努力,他從前是武將,可以沙場拼殺去搏前程;如今是文臣,也可以勤於公務,若是做出功績來被二聖看到,也可以期盼升任。
太子也好,父親也好,他們的努力是真的有可能改變自身處境和未來的。
但她……沒有用。
裴含平很清楚,哪怕她累死逼死自己,做到—百分,一萬分,古往今來第一賢惠太子妃……依舊不可能決定她將來能不能做皇后,能過上怎樣的—世。
她的—切,她將來的榮辱,只能隨著東宮的命運。
就像從前數個太子妃—樣:先帝年間廢太子的正妃蘇氏也多有賢名,也有嫡子,但架不住太子李承乾就是要謀反,她熬干了心血也沒用。
而後來的太子妃王氏(拋開當皇后以後的結果不提),她並不需要做什麼,只要太子李治登基,她就是皇后。
她,她們都—樣……原就是由不得自己的。
太子妃的地位不是自己能爭取來的,也不是自己能保住的。
還掙扎什麼?
拉倒吧,認命吧。
這就是裴含平最真實的想法。
故而這一日,太子休沐未去禮部,裴含平在被身邊宮人暗戳戳建議了好幾次『要不要去書房與太子—同讀書』等話後,索性就拿起了一本最厚的佛經——
之後義正言辭道:「入冬後,殿下多有染恙不適,我不是尚藥局的大夫,難為殿下解疾,然憂思不已實難坐於東宮錦繡之地,這便去佛前跪經。」
說完就帶了個貼身宮人走了。
剩下的宮人們直到太子妃走了才反應過來,她們剛剛是被震驚了:原來太子妃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嗎?那看起來……真是很擔心殿下的體弱多病了。
好容易躲到了佛堂裡,裴含平沒想到自己剛在佛前跪了還沒有一炷香的時間,姜相就來了。
這都是什麼人間疾苦。
*
姜沃並不清楚裴含平沮喪而豐富的心理變化。
她只是拿著方才從法師手裡接過的金柄油壺,開始給自己的佛燈裡添油,同時覺得給自己『倒油』這個行為,有點奇怪。
姜沃邊倒邊開口問道:「太子妃是來點佛燈?」余光看到太子妃手上的經文,又隨口加了一句「是來為太子祈福?」
啊,姜相跟自己搭話了,問的還是太子事……此時,裴含平覺得天都塌了似的,她垂眸簡短回答道:「來為殿下祈福。」
堂內隨即一片沉默。
裴含平:好在,姜相沒有繼續問下去。
姜沃沒必要問下去了。
她主動開口跟太子妃搭一句話,也是為了確認下,方才太子妃眼中的抵觸她沒看錯。
果然,太子妃不是內斂內向。
她是……喪喪的鴕鳥。
她跟王神玉的摸魚還不一樣,太子妃這簡直有種『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擺爛感。
且王神玉對外界的人與事(只要不是公務),還是有豐沛好奇心的。姜沃還記得他們還不是很熟的時候,初次在司農寺見面,王神玉甫知她的師門,就很自然跟她討論起了風水問題。
相較之下,裴含平雖然盡力偽裝成嫻靜內向,但姜沃還是察覺到了那種『求求了,不要理我,把我遺忘在角落就是最好的安排。』的感覺。
於是姜沃放下手中油壺。
「那我不打擾太子妃了。」
兩人再次彼此頷首為禮。然而走到門口時,姜沃還是停住了——方才她隨口問那一句『給太子祈福嗎』,這孩子不會多想吧。
說不定回去會輾轉反側為這句話睡不著呢。
姜沃止步回頭:「太子妃。」
原本見姜相終於要走了,大大松一口氣的裴含平,忽然又見姜相停步,不免再次提心吊膽。
她提前在心裡開始打腹稿,如果姜相要繼續打聽東宮的事……
「你放心。」
裴含平在一片佛燈海海,火光搖曳中,看向眼前的宰相。
她神色很專注也很溫和,她道:「我永遠不會再主動尋你、與你搭話的。」
裴含平一愕。
姜沃安然道:「我們可以一直做遠遠的陌生人。你不用擔心。」
她現在能為這個姑娘做的實在不多,那就……尊重她『擺爛』和『不想被打擾』的自由吧。
這次姜沃轉身出門,就沒有再停步回頭了。
裴含平望著她離開,依舊去跪坐在佛像前,慢慢地翻過一頁經文:或許,今天燒的香,也沒有那麼糟。
**
鹹亨年的最後一個月,卻沒有那麼平靜的過去。
腊月十六日,遼東傳來急奏:新羅國王,也是大唐冊封過的雞林州都督金法敏,忽出兵攻打原百濟國故地,有於遼東生亂之舉!*
這是天后攝政以來,發生的第一場外戰。
「臣願率兵平叛。」
「臣願出征,再平東夷!」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姜沃就見尚書省兩位宰相,不約而同站了出來,然而不約而同錯愕看著對方。
裴行儉震驚:??劉相,您今年七十五啦!還要親自領兵?
劉仁軌更震驚:??事關東夷的戰事,還有人敢跟我爭?
說來,一聽這個消息,劉仁軌簡直是怒發衝冠:他才走了三年多,東夷居然就鬧起了么蛾子。
此時所稱東夷,按鴻臚寺裡列出的東夷各國:高句麗、百濟、新羅、倭國為主,還有些有時出現,有時消失(被滅掉)的小國,諸如渤海靺鞨、烏羅渾國等。
但甭管包括哪幾個國家,劉仁軌還是那句話:必為我朝掃平東夷,頒大唐正朔!
換句話說:只要他活著,別管七十五,還是八十五,整片東夷的售後都歸他管。
但裴行儉還是覺得不妥,劉相這個年紀再去大海上顛簸?還是他去吧!
見兩位宰相當朝為請戰有些僵住了,姜沃就起身:「劉相、裴相,其實可以再等等新的戰報。」
一來,她不覺得之前被調任為熊津都督的王方翼,英國公都認可過的人會這麼無能。
二來,她想起了在倭國多年的吳英,拿著戚將軍的兵書,又有先進的戰船制造和導航羅盤,練了這些年的海戰……不知,遇到真的戰事表現如何。
或許,兩位宰相都不用遠征。
第250章 立新王
這—年腊月,因有戰事,罕見連開了兩次大朝會。
腊月十五的大朝會方畢,因次日接到遼東戰報,腊月十七晨起,天后便再舉大朝。
自入冬來因天寒,凡有朝事,殿上四角都生著火盆。
尤其是丹陛之下,更是籠著幾團比篝火還大的火盆,暖意撲面。幾位就坐在丹陛下不遠的宰相,都是一入座就把外頭大氅去了的。
「原本就熱,他們這一爭,顯得更熱了。」姜沃落座後,就聽旁邊王神玉嘀咕了一句。
她也無奈而笑——
方才她起身勸兩位宰相暫不必爭出征之事,又闡述遼東備戰穩妥,未必需要朝堂再派軍隊東行。
話音剛落,劉仁軌就道:「姜相,此番不去不成。新羅反叛之心,並非—日。」
然後開始語速極快擺事實說服她:「從十余年前,蘇定方大將軍滅百濟,大唐立熊津都督府。」說到這兒劉仁軌倒是忽然有點明悟,裴行儉為何要跟自己爭了,他作為蘇大將軍弟子,倒也不是完全沒理由跟自己爭遼東的售後……
不過劉仁軌決定忘掉這—茬。
他繼續道:「之後我朝又改新羅為雞林州都督府,封新羅王金法敏都督官職。」
「再加上英國公前些年再平高句麗叛亂後,將安東都護府挪到了平壤城。」
姜沃看劉仁軌的手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線,心道:劉相肯定很需要—個PPT展示——
雖說沒有圖片展示,但姜沃還是聽明白了劉仁軌之意:大唐在朝鮮半島的戰略很清晰,也很……目中無人。
這十多年來,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步調,從遼東之地往朝鮮半島推,直到把整個半島都納入自己的統治範圍。
新羅國王就這麼從一國之王,變成了大唐兼職的雞林州大都督。
也沒人征求下他的意見,甚至大唐給新羅改名為什麼雞林州,都沒跟他商量下。
金法敏覺得這個名字他也不喜歡,顯得他像個什麼雞王一樣,一點都不威猛霸氣。
需知他自為『文武雙全』,於是給自己定的尊號是文武大王。
不過這新羅王的尊號傳到大唐後,皇帝登時不樂意了:需知,他在泰山封禪後,給自家父皇上的尊號就是『太宗文武聖皇帝』。
你什麼水准,想跟我爹一個號?你這是想干什麼?
哪怕是王不是皇,也不行!
於是皇帝繼續發揮改名愛好,給金法敏換了個封號。而且都沒有動腦子自己想,只是從東夷的地名裡挑了一個給他一—大唐冊封新羅王為樂浪郡王。
金法敏:……
總之,新羅的怨氣可以說是從十多年前就有了,只是礙於大唐的武力鎮壓,忍氣吞聲罷了。
劉仁軌也明白這位新羅王的心理:「故而從前臣在遼東時,隔三差五就要敲打一下這位『雞林大都督』。」
「但他這回還是反了!」可見是積怨日深,終於忍耐不住了。
於是劉仁軌很嚴肅道:「既如此,便不能當尋常的小打小鬧。」畢竟是忍了十多年的不滿,爆發了。
估計也是做了多年准備。
劉仁軌鏗鏘有力對天后道:「回天后,以臣之見:便是熊津都督王方翼、安東都護府長史李敬業能平定叛亂,朝廷也得再於京中派出重臣,攜聖詔斥於新羅,免金法敏之王位,在東夷之地重立大唐社稷,頒正朔與廟諱。」
姜沃:劉相真的很熱愛『頒正朔廟諱』這項工作。
而劉仁軌說一句,裴行儉就應一聲『是』『有理』『沒錯』,搭配的那叫—個恰到好處。
姜沃:……裴守約,好—個兢兢業業的捧哏。
這時候你們又成了戰友了。
不過姜沃向來信奉—個術業有專攻—一事關遼東,自然是劉仁軌更權威。且她也信,劉相不會為了一時意氣,就非要朝廷出兵。
正如他所說,覺得趁這次戰事,有必要干脆把新羅換個『沒有怨氣的雞林大都督』,以絕後患。
於是姜沃對天后拱了拱手裡的笏板,就退回去坐下了。
見姜相被自己說服了,劉仁軌心下大寬,然後繼續請命:「老臣願只帶少量精兵前去。」其余用當地駐兵即可。
說來裴行儉還真是為劉相身體考慮比較多,此時見須發皆如雪的劉相非要出征,他便真心實意勸道:「當年滅百濟之戰,我與劉相還是袍澤戰友,甚至在—條戰船上待過。劉相難道不信我?」
裴行儉又對天后道可不必派兵與他,只需按使節出使的規格,給他三五十個人,他便可持詔至遼東,必平定新羅而還。
姜沃:好熟悉,這不就是『我月薪五千就夠』,『我只要四千九』……『我月薪三千還可自備盒飯』。
這樣惡性內卷可不好啊。
不過裴行儉這麼說,姜沃還真不意外,因他在史冊上確實干過提孤軍,深入萬裡,以計破敵之事。
而劉仁軌聽的都要吹胡子瞪眼了:再是當年戰友也不行啊,這種事能讓嗎?況且七十五歲而已,年紀很大嗎?
眼見兩人再次僵持起來,姜沃就向左看,左邊坐著的是另一位中書令王神玉,她目光與之交流了下一—王相要不要出面勸勸?
畢竟方才她已經勸過了。
王神玉微微—笑,顯然看的津津有味:不知道這倆到底誰能如願以償呢?
他甚至還輕聲跟姜沃道:「咱們要不要下個注?」不過在姜沃開口前,王神玉自己懸崖勒馬了:「算了,是我糊塗了,我再不跟你賭了,你會作弊。」
姜沃小聲糾正他:「我是正正經經起卦。」玄學的問題,怎麼能叫作弊呢。
不過她放棄了讓王中書令做調解工作,而是轉向右邊,看向辛侍中。
辛茂將倒是站出來了,不過—如既往,他只是站出來強調了下軍餉問題,再有提出東夷相隔瀛海,多需戰船,這些年朝廷在戰船的開銷上……
見辛侍中要跑題,劉仁軌立刻打斷:「戰事在前,這話辛相且擱下,朝後去與戶部尚書商議去!」
要擱平日,辛侍中多少要理論—下,但看劉相進入了暴躁狀態,辛侍中老老實實坐回來了。
其余宰相勸和不能,劉仁軌和裴行儉就都等著天后選人。
「請天后定奪!」
媚娘坐於丹陛之上一—哪怕皇帝不上朝,龍椅她自也是不能去坐的,要一直空著。
天后之座,一直是設在龍椅的右後側,退三步之地。
從她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龍椅背面雕刻的一條盤旋欲飛的龍。有時候媚娘思考問題,就會下意識看著這條龍的龍首上,用紅寶石鑲嵌而成的龍目。
此時亦然,天后邊望著眼前那點鮮艷的紅色,邊在內心權衡——唉,平時這幾個宰相都是一個頂好幾個的好用。
但能干之人爭起來,才讓人頭疼啊。
不讓劉仁軌去吧,怕傷了他多年鎮守東夷之心,但若讓劉仁軌去,裴行儉那話又實在有理,戰場不比旁地,這個年紀若有個閃失……
「天后,臣有一言。」
媚娘聞聲略抬眸,見站出來的竟是狄仁傑。
而姜沃就見劉仁軌和裴行儉,像兩只正在爭奪一條魚的貓,忽然看到第三只貓冒出來一樣,立刻齊刷刷轉頭。
狄仁傑接收到兩相的眼神,連忙把他站出來的緣故說明白:他是也想去往沙場建功立業沒錯,但論起資歷輩分,這次肯定輪不到他啊,他也沒准備跟兩位尚書省宰相搶。
被兩位宰相盯著的狄懷英,語速都加快了不少:「回天后,臣是想著,朝堂論新羅戰事,是否要先請臨海郡公暫避呢?」
狄仁傑話音一落,朝上許多人如夢初醒,然後許多目光一起落在一個面色煞白的中年人身上。
臨海郡公,金仁問。
也是現任新羅王金法敏的弟弟。
啊,差點把他忘記了。
*
說來,戰報向來是朝堂機密事。
於是臨海郡公金仁問今日上朝前,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依舊一如既往優哉游哉就來上朝了。
進入皇城後,還跟遇到的熟悉同僚們親切打招呼,一點兒也不拿自己當外人。
畢竟,他已經在大唐待了二十多年了,按朝堂資歷來說,都算半個老臣了——當今皇帝還沒登基,他就被父親送來做表忠心(實際就是做質子了)。
不過那時候,其父先新羅王金春秋是標准的親唐派,故而他送自己這個次子來做質子,也是真心實意的跟大唐表示新羅的順服之意。
故而大唐對金仁問也不錯,封郡公封官職,滅百濟的時候允許他跟著去打打仗,甚至封禪泰山的時候也沒忘帶著他一起去。
這些年下來,金仁問覺得自己已經變成大唐的一份子了。
直到今日,他如常來上大朝,結果晴天一個霹靂,給他劈傻了?
什麼?大哥起兵反唐了?
果然哥哥當家,跟父親當家完全不一樣!
金仁問在惶恐中想著:若是父王在位,哪怕對大唐生了不滿,肯定也會顧念自己這個親兒子還在長安。
但換了哥哥……完全是毫不在意他啊。
甚至要是大唐因為新羅叛亂一怒之下把他噶掉,可能對哥哥來說,是雙喜臨門也說不定呢。
金仁問又絕望又忐忑。
直到被點名,忐忑幾乎沒有,全是絕望了。
金仁問在眾人的目光中站出來道,為自己辯解,他是真的不知道兄長起兵造反事。且新羅為大唐屬國已然數十載,他一向隨父志,從無反心。
但在滿朝臣子的注目下,金仁問為自己辯解的聲音越來越小。是啊,這種『兄為逆首,弟作忠臣』的話,怎麼會有人信啊。
他完了!
說不定會被拿來祭旗。
金仁問在朝上長久叩首,哽咽無言,等待自己的結局。
直到聽到丹陛之上,傳來天后之聲——
毫不誇張的說,聽清天后說話內容的金仁問,覺得這便是仙音佛語!
「臨海郡公素忠,立以新羅王,勞劉相親送新王歸國,壓叛王歸京。」
金仁問震驚抬頭,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悠于 2023-11-6 12:11
第251章 大唐武德3.0
上元元年正月。
劉仁軌受命為安東鎮撫大使,總掌經略東夷戰事,兼送新羅王金仁問歸國。
而在朝廷正式下詔之前,金仁問曾上表數回請辭王位—一涕淚交下表示長兄雖有謀逆大罪,然為弟者,念及孝悌之道不敢奪其位。
直到帝後輪番下詔安撫,金仁問才終於在年後第一場大朝會上叩首道:為臣者忠孝難兩全,自以忠為先。
然後大哭著接下了任命。
之後新鮮出爐的新羅王,再上奏疏:自己於大唐為官多年,實不舍離。今既不得不為國遠行,便欲效大唐鎮守邊疆將領之例,留嫡長子/長孫於朝中。
姜沃圍觀了全程:嗯,金國王漢化百分百了。
*
而就在劉仁軌正式出發前,長安再次收到遼東戰報,戰亂已平一—
果如姜沃在朝上提出的那般,熊津都督王方翼上了長長的親筆奏疏。前半段為不曾『以我朝文德聲教懷柔以服番邦』請罪,後半段則是闡述結果『托一聖之宏威,已將叛軍慰撫安頓』。
把王方翼這些客客氣氣的話翻譯下就是:之前沒做好思想教育(震懾)工作,以至於新羅還是謀反了。但請一聖放心,已經及時『武力教育』好了!
同時還附帶了新羅王的認罪書—封。
說來,金法敏在請罪書上還想狡辯—下,想解釋他不是叛唐,而是百濟故民先屢屢侵擾新羅的,他是跟大唐報備過才動的手—一「九月曾具錄事狀發使奏聞」,那麼為啥大唐沒收到他的奏疏呢?大概是「風寒浪急」,漂丟了。[1]
且金法敏若只是請罪中夾帶私貨狡辯也罷了,結果他居然還在信中倒打—耙,把自己的反叛行為歸結於別人逼的。
而且歸結到了—個沒人想到他敢的人:英國公。
沒錯,金法敏諉過於已然過世的英國公,道數年前英國公在高句麗平叛時征用新羅兵士,只因新羅軍隊到的晚了—點,英國公就大加斥責,甚為苛刻,且戰後居然還不給新羅將士記功。
給金法敏委屈壞了,直接在請罪書上寫明『失貴臣(李勣)之志後,被百濟所僭』,又道英國公『讒於聖聽』。[1]
並且還告狀道:英國公之孫現於安東都護府為官,也總是打壓新羅。
好似他的叛唐都是被英國公一家子逼的。
姜沃親眼膜拜了下這封奏疏一一多麼標准的請罪書反面教材啊!
你但凡換一個人推諉,或者,英國公還在世的時候彈劾,也不會這麼戳皇帝的雷區。
果然,皇帝本來還沒有這麼惱火(畢竟四夷生亂是常有之事),但見了這封請罪書卻是大怒,一面親自下詔安慰英國公府,一面令劉仁軌速速出發,同時摘掉了金法敏『樂浪郡王』的封號。
而天后則發書於遼東,免王方翼之請罪,道罪臣金法敏,既懷反心早晚必是要反的,朝廷已為新羅選定新王。
又令王方翼將此戰有功將士名錄整備過後,速速報於京中,好讓兵部盡快按功受勛。
畢竟是上元年間第—場戰事捷報,早些嘉賞戰功,也算是開門紅了。
天后在朝上還很欣慰對劉仁軌道:「既如此,劉相此去便以鎮撫宣德,重整遼東之序為要。」說來,朝上除了姜沃外,絕大部分人對劉相非要再次親履遼東,都是有些擔憂的。
這是七十五歲啊!能活到這個年紀的,都是『古來稀』。
故而想到遼東叛亂已平,能讓劉相少些刀槍箭雨的風險,媚娘甚慰。
但據姜沃看著,劉相倒是沒有那麼振奮:啊,搶了半日,原來就是換了個地方去干尚書省的工作。
劉相有點郁悶地帶著金仁問出發了。
*
不過接下來,王方翼上的幾道請功奏疏,倒是引起了朝堂新一番爭議。
因這請功書裡面,有兩位女子!而且按照王方翼所奏,這兩位功勞還都頗高!
一位是李敬業夫人寧拂英。
且說新羅叛亂之時,李敬業正鎮守在安東都護府(平壤),王方翼則守在熊津都督府。
他們遭遇的是新羅的一路叛軍。
然而新羅這次是兵分兩路!
金法敏除了派大軍主力攻打百濟故地外,還命將領薛烏儒率精兵兩萬悄悄渡過鴨綠江,去偷襲烏骨城(丹東)——
且說烏骨城正是連接遼東和平壤的咽喉之地,李敬業若不在安東都護府時,就會駐扎在這裡。
因此地—旦被占領,就會截斷唐軍從遼東方面增援百濟的要道,而且還能與新羅主力大軍前後包抄熊津都督府。
王方翼在聽聞新羅亦有精兵攻打烏骨城,而李敬業卻不在之時,很是擔心了—陣子。李敬業本人倒是毫不擔心,還特意從平壤令人送信安慰王都督:「放心,我夫人在烏骨城內。」
王方翼起初都懵了一下:……這有什麼可放心的啊!你也知道你家眷還在城內啊!還令人回信給李敬業,讓他速速帶兵回援。
直到後來看到戰報:寧夫人親擐甲帥眾守城,薛烏儒攻城數日,終不能破。
原來如此。
而王方翼報上的第一位有戰功的女子,則是任職於倭國都尉府(大唐為管理屬國,會在屬國設立都尉府),專管銀礦事的監銀使吳英。
得知新羅叛亂後,她率戰船自倭國三津浦出發,然後……吳英並未選擇從百濟故地登陸,支援唐軍。
相反,她經過壹岐、對馬,直接抵達了新羅!
也就是說,趁著新羅大軍出征,國內兵力空虛,她趁火打劫去了。
新羅:這又是哪裡冒出來的啊?眼見百濟是打不下來了,趕緊回援回防,老家可不能丟!
就在新羅大軍撤回後想要集中主力打這些偷襲邊境的戰船時,發現人家已經撤了,而他們……也追不上。
*
故而遼東平叛之戰,這兩人都功不可沒,王方翼皆據實所寫,稟於京中。
兵部掌管武官之勛祿品命,但還從未正經敘過女子之戰功。
從前文成公主的功績,也是按照『使臣』來論功的。但這回,卻是正正經經的戰功,那該如何封賞?
兵部曾提出,給寧拂英的恩賞,是再加誥命,至於吳英……還沒再往下說,就被在朝上的安定公主給駁回了。
安定公主道:「我朝向來以功論勛,何以相別!」
天后准公主奏,令兵部論功而敘勛焉。
**
長安城。
姜宅。
在太平的要求下,姜沃用自己的方式,兩句話講完了遼東戰事一—
「這場戰事就是新羅兵分兩路來偷家,然而主路在百濟故地被包圓了,輔路又在烏骨城碰了一鼻子灰。」
「結果出門偷別人的家毫無戰果不說,一轉頭,啊,自家竟然也被偷了!」
當然真正的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戰機莫測,具體的幾方交戰過程,吳英寫了足足有十八頁的信,還詳細的畫了海圖。
但概括來說,就是姜沃總結的這麼個情況。
太平原就對戰事很感興趣,已經問過教她的所有師傅們了,此時特別捧場道:「還是姨母講的最簡單有趣。」
姜沃不由笑道:「你的師傅們是不敢這樣給你講。」
太平又來到姜沃書案前:「姨母把吳都尉的信再給我看—遍吧。」
吳英經此—事,按照軍功受勛,是授上騎都尉,從此領的是正經的五品俸祿。故而太平稱她為吳都尉。
姜沃開了—個單獨的抽屜,拿出最上面的—封遞給太平,口中還問道:「你不是都看過了?」
太平接過來:「海上作戰圖看過了,又有些記不清,這次我畫下來!」
然後又好奇地看著姜沃拿信的抽屜,看到抽屜外面貼了一個小小的椰子殼形狀的銅片裝飾,上面還寫了『英』字,不由問道:「吳都尉的信,姨母還都有專門的抽屜收著啊?」
姜沃明白她的意思,帶她到另外—個抽屜前,上面貼著一枚小小的月亮:「令月的信,我也都好好收著。」
太平摸了摸這枚月亮,又看到旁邊最大的抽屜上貼了一個太陽,很快判斷出:「這是姐姐的信匣。」
姜沃頷首。
太平這才滿意,帶笑與姜沃告別:「姨母,那我先回宮了——回去把姨母今日講的話,告訴嫂子去。」
姜沃都怔了一下,然後才發問:「等等,你要講給誰?」
然而太平已經歡快跑走了,還是婉兒在旁笑道:「是太子妃——公主近來很喜歡與太子妃閑談。」
畢竟太平話多,有時候她親爹見她說個不停都頭疼(真頭疼),天后則是沒那麼多時間聽女兒傾訴閑話。而婉兒又自小與她待的太久,有些話太平還不需要說,婉兒就明白。
於是太平找到了新的傾訴對像——嫂子真是最好的傾聽者啊,每次都認真聽她說話,從不打斷從不插話,只適時而又簡短地回應。
又因兩人皆掌部分宮務,難免要往來,太平就養成了習慣,宮內宮外有什麼新鮮事,都會像個打字機一樣噠噠噠去跟太子妃復述一遍。
姜沃:……
她都能想像到那個畫面:社恐的小裴,只怕是有些生無可戀,放空地看著太平公主在眼前叭叭叭,似乎永遠也不會說完。
這就是社恐遇上社牛吧。
**
然而上元元年,注定是不平靜不平凡的一年。
就在安東鎮撫大使劉仁軌出發數日後,安西都護府傳來軍情急報——
吐蕃起大軍,兵分兩路,進犯吐谷渾河源之地與大唐鄯州!
比起遼東之地,吐蕃才向來是大唐戒備的心腹大患。
此戰報一到,朝上文武百官氛圍之緊繃,與收到遼東戰報新羅叛亂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好在戰報上只是寫明『吐蕃進犯,兩軍交戰』,而並不是吐蕃『侵吞吐谷渾與鄯州』。可見戰況猶在可控範圍內,並沒有被吐蕃突如其來的進犯直接拿下。
畢竟是多年來備軍吐蕃。
甚至姜沃在聽到這個戰報的時候,第一反應居然:終於來了。
而她最惦記的,無過於在吐谷渾的文成。
*
偏生這世上的事,從來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不過十日後,薛仁貴再次發來戰報,請京中派將士援於安西。
倒不是與吐蕃之戰有什麼不利,而是他麾下斥候探知另外一事極為要緊——
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李遮匐見吐蕃起兵進犯大唐,便也欲趁機扇動蕃落,連和吐蕃,進犯安西![2]
突厥若反與吐蕃連縱,安西原本的屯兵便實在抓襟見肘,需得把突厥按住才行。
大朝之上,廣議出兵之事。
裴行儉再次站出來,不過這次他不是請率大軍出征,他另有一策:「如今吐蕃叛渙,干戈未息,朝廷若興大軍於突厥,未免勞師動眾,且會激的兩蕃聯軍意堅。」
「今波斯王子泥涅師充質在京,望差使往波斯冊立,路由一蕃部落,便宜從事!」[2]
他這一計說完,朝上一片寂靜。
裴相是要借口送波斯王子回國,裝作路過突厥,然後把人拿下?此計確實堪稱瞞天過海,一劍封喉!
但這也太大膽了。
若是行此計,他可是不帶大軍,只帶個使團就孤入西域!
一旦計策不成,被突厥識破,裴相不就是落在突厥口中的一塊肉嗎?!
裴行儉雖還穿著文臣的華袞之服,但請戰之時,已然有武將之英氣勃發。
「臣不畏死!請天后准奏!」!
第252章 戰起
二月天寒。
安定公主府內,李慎修將手上報紙的終稿又看了—遍,尤其是那兩條關於遼東戰事後,女將立功授官以及受勛的條事。
她面容不上不由露出笑意來。
正看著,余光便從敞開的窗口見院中來人,是披著大氅的安定公主入內。
李慎修忙擱下手中的終稿,起身出門迎接。
曜初見她穿著,不免道:「順順,你穿的也太少了。」
哪怕現在已經有了大名,但過去幾年下來,曜初叫習慣了眼前姑娘的小名兒,私下無人之時,依舊如此稱呼。
李慎修,小名順順,李敬業之女。
當年姜沃初見的不到十歲的小姑娘,而今也到了將笄之年,已經取了正式的名字。
不過順順姑娘起大名,倒不是為了女子及笄禮,而是因為要入安定公主幕府為正式的公主府官員,那自然還是要有個大名的。
英國公孝服之後,李敬業夫妻一起回到了遼東,但把兒女們都留在了京中。
一來這是守邊境將領留家人於兩京的舊例,二來,用李敬業跑來跟姜沃說的話就是:「京中除了有二叔在英國公府內照料,在外這不還有姜相嗎!」
姜沃:……培根真是好拿自己不當外人啊。
雖說看在英國公份上,也因她本身就很喜歡寧拂英母女,肯定會照顧。
但正常流程不應該是,她跟李敬業道「我在京中會多加照拂,你放心」,然後李敬業感謝一番。
結果李敬業說的全是她的詞兒:「姜相—定會好生照拂他們,我再放心不過了。」
於是姜沃也就改說他的台詞:「哦,那就多謝你的信任。」
李培根還點頭笑道:「姜相也太見外了。」
姜沃:……
她放棄跟培根繼續按照正常人的方式交流,准備端茶送客。李敬業卻不准備走,還跟姜沃討論起了女兒名字的問題。
「我是從《詩經》裡找的名字。」李敬業扒拉了好幾天:「因我們—家子都是武將出身,我就從《武》詩中尋了—句—一但順順的書讀的也不錯,所以我就選了這句『允文文王,克開厥後』。」*
「李允文,姜相覺得如何?」
姜沃:怎麼說呢,李敬業也是費心了,找的也不是不好,但『允文』這個名字,總讓她聯想起某個盛年失蹤的皇帝。
李敬業見她微有沉吟,索性就道:「要不姜相給起—個吧。」祖父臨去前,囑咐過他若大事不協或不定,當請教姜相。
女兒名字這種—輩子的事情,當然算是大事啊。
姜沃想了想:「慎修如何?」
她知道李敬業雖在國子監多年,然就跟高中生—樣,一出校門三月知識忘掉一大半。
於是主動跟他解釋道:「《尚書》中道:慎厥身修思永。」孔傳則寫的更明白一點:「慎修,思為長久之道。」*
英國公放心不下之事,並不是府上能否延續榮華富貴,而是能否平安長久。
李敬業念了兩遍,也點頭道:「好!」然後還帶點苦惱之色跟姜沃道:「不知姜相還記得嗎?你卦過我們府上將來會有劫數的。順順起這個大名,也好壓一壓。」
姜沃點頭:「自然記得。」
劫數就坐在對面叭叭叭,這誰能忘記啊?
*
而李慎修進入安定公主幕府後,是做兵曹參事:掌公主幕府內親衛(無論男女)簿書、考課等事。按職官制為正七品。
李敬業起初聽到女兒這個官位的時候,還道:「不錯,我十幾歲的時候還在國子監讀書沒官位呢。」
不過各親王府、公主邑司的官員,都不屬於京官序列,所以李敬業又跟女兒炫耀道:「但你爹我啊開始做官時,可是考中的京官啊!」
寧拂英在旁:……為什麼跟孩子比了起來啊。
於是寧拂英在旁輕描淡寫提起了李敬業的宿敵:「程務挺已經是兵部侍郎了。」
李敬業笑容戛然而止。
但笑容不會消失,只會轉移,就來到了李慎修臉上。
而此時,李慎修想起爹娘離京前這些事,這回的笑容裡就不免摻雜了些思念之意。
不過,比起年底,她聽說遼東新羅叛亂後的擔憂已經好多了。
尤其是……她的手指拂過油墨印成的『寧拂英』三個字,後面還跟著受勛『輕車都尉』。
不過勛官是按照戰功,只授官不管事。
於是比起這個賞賜等同『從四品』的勛官,李慎修更為母親高興的卻是一個『正七品』的實缺武將之職一—烏骨城鎮將!
按大唐武將職官所欽定:鎮將、鎮副(鎮將副手),總判一城一鎮之軍伍事,鎮捍防守!
「還要多謝公主!」
不只是謝安定公主在朝上建言兵部按功授勛,更是因為這個『鎮將』之職。
其實原本兵部授予的是鎮副,意思是李敬業這個安東都護府長史不在的時候,再讓其夫人守烏骨城。
還是安定公主提出,李長史大部分時間都不在烏骨城,而是在都護府內。
尤其是接下來,朝廷要重整遼東之序,進一步『安撫且以德教化』叛亂的新羅,李長史更不會在烏骨城了。
既然只有寧拂英守城,那她授鎮將並無不妥。
曜初含笑搖頭:「我提出來是—回事,但歸根結底,還是寧鎮將已經證明過,哪怕新羅突襲,且是精兵壓境,她亦能守住城池。」
李慎修用力點頭:此戰報傳來,她也極為母親驕傲。
而且……爹娘在守衛家國,她也不是什麼都沒做。她除了在公主幕府任官,也在出版署做事。是報紙審終稿人之—。隨著這份報紙,這個消息就能遍傳十道三百六十州!
李慎修不由振奮道:「公主,很快我外祖父母也就能看到母親的戰功了。」還有更重要的:「邊關許多隨軍的夫人們,也能見到!」
寧拂英之所以會守城,也是家學淵源,其父母都鎮守庭州多年。她是打小習慣了見到父親出城作戰後,若有敵襲,母親帶兵守城的。
曜初想的更多—些:「是,見到後,她們或許就能想—想自己的授勛錄官事了。」
寧拂英絕不是第一個守住城池的將領夫人,在她之前,邊境上不知多少女眷,在敵軍兵臨城下的時候,主動或者不得不守城。
守過後,若名聲事跡能傳到朝廷,則或有嘉獎,或升誥命。
但現在,卻有了論官的先例。
**
公主府內,曜初和李慎修在商議報紙事,而紫宸宮內,媚娘與姜沃則在商議使團事。
裴行儉『出使波斯』事已定。
但這次的使團,不是尋常的使團,而是標准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人當然得好好選一選,不能是鴻臚寺的尋常文官們。
姜沃就聽媚娘挨個說起—一狄仁傑,婁師德(跟他初次從軍一樣,再次額頭上綁著紅布以示決心),黑齒常之等數人,都來尋過天后,願意加入護送波斯王子的使團。
據說波斯王子聽後非常感動。
媚娘是讓姜沃來幫她選人的,結果卻聽姜沃道:「此去計比武要緊,若是我去的話,能夠……」
「行了,不說這件事了,我另外有事跟你說。」
天后並不太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嗯,想都不用想。
姜沃也只好作罷,她也知道媚娘能同意自己的去的概率微乎其微。況且……朝上宰相已經走了倆,再搭上—個,三省六部也要轉不開了。
估計等裴行儉離開京城後,她就得暫調尚書省重操舊業了。
唉,可惜當年三人的玄學小分隊,薛仁貴裴行儉再次彙合了……她卻不能去。
而媚娘與姜沃說起的是另外—件事——
她取出了一張邊境軍備圖,正是河隴安西地區各州各地的屯兵圖紙。
這是開戰之時,但絕不是備戰之期,為了這—天,准備了何止二十年。
姜沃認真看著這張圖:從接文成回來那一天開始,薛仁貴也好,她也好都輪番給皇帝上過書,陳述過備兵吐蕃的重要性。
那時候,才是永徽二年。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
已經習慣了高原練兵的將士,與吐蕃兵士起碼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不至於如從前一般,平原上的士兵到了高原上先病倒一半。
最要緊的是,病了還搞不明白緣故,還以為是『瘴氣所逼』,空氣有毒就很損軍心鬥志。
畢竟未戰先怯,兵之大忌。
如今,這一條倒是可以放心了。
媚娘的手指一處處點過屯軍之所,先說起這次吐蕃攻打的鄯州,這原就是邊防重地——
「鄯州,原屯兵一萬五千人,鄯州西一百二十裡,四千河源軍。鄯州西北三百裡外,四千人駐扎在白水城……」
這些年來,為備預吐蕃進犯的軍隊,安西各重地皆有屯兵,人數從數百人到上萬人不等,共計六萬余人。無論吐蕃進犯何地,彼此皆可相互支應。[1]
如今,戰起。
*
數日前,吐谷渾沙州。
在知吐蕃進犯之後,文成也在看同樣一份兵圖:說來,大唐屯兵於各處重地也都是數千人為主,上萬的都是極少數。
說她手下的數千人並不算少,再加上……弘化公主在旁道:「吐谷渾的指揮軍伍之權交由你,我也好,可汗也好還更放心些。」
畢竟吐谷渾離吐蕃太近,常有官員被收買策反——這點弘化公主感觸最深,她和親過來的途中,吐谷渾宰相就謀反了投奔吐蕃去了,想把她劫走,破壞吐谷渾跟大唐的關系。
對吐谷渾可汗來說,自家臣子,還真不一定有大唐將領可靠。
文成頷首:「已有斥候探知,此番欽陵率大軍進犯鄯州。」
而奔吐谷渾而來的卻是……
文成點了點桌上的信:「贊普(吐蕃王)芒松芒贊本人。」
吐蕃尚武,贊普親征是常事。而他在吐蕃與吐谷渾的邊境打過一仗後,命人給文成公主送了一封『國書』。
第253章 敵人的自信
見文成手下—封書函,封皮上還有吐蕃的標識,弘化公主問過後,就好奇拿起來看。
在弘化公主看信的過程中,文成則看向窗外。
此時是冬日,吐蕃氣候大寒。
外頭有不化的積雪。
看起來極為惡劣的天氣和環境,但文成神色很平靜,並不為大戰發生在氣候惡劣的冬日而煩惱。
畢竟……吐谷渾和吐蕃相接的這些地方,甭管春夏秋冬,都沒什麼好的作戰環境。
冬日嚴寒,夏日則太陽炙烤的數十裡草木難生,只有一種極為耐旱的『紫花草』偶然可見,根系蘊含少量的水一一她為什麼會清楚,因若考慮到在吐谷渾的實戰問題,那麼『缺水』,是最嚴重的。
說來,大概也是宿命。
當年大唐領兵拿下吐谷渾的主要將領之—,正是送文成去和親的江夏王李道宗。
文成看過朝廷留檔的,關於江夏王的行軍記——
「時江夏王曾荒原行軍兩千裡,因士卒缺水而旱,不得不刺馬飲血。」[1]
若只以水源論,冬日打仗比夏日還強點,起碼可以「士糜冰,馬秣雪。」人馬—起靠吃冰雪過日子。當然,冬日的苦寒又是另外一種地獄了。
不過……這兩種地獄,文成都親自帶著女兵走過。
她亦曾啜過草根,飲過冰雪。
這些年,吐谷渾與吐蕃也有小範圍的作戰摩擦,她也曾親眼見過寒風中原本溫熱的血,迅速涼成冰屑,嗅過雪與血冰涼甜腥的氣息……
文成的目光又落在窗外冰雪中的馬棚裡,那裡有她的戰馬。
吐谷渾多駿馬、牛羊、其中「青海驄」是最優秀的名駒。
文成給她的戰馬起名為『星宿』。—來,吐谷渾有—處險要之地,名星宿川,當年大唐的軍隊便是『過星宿川,至柏海』—路雖多有遇敵,皆克敵制勝!她為戰馬取此名,也算繼承先人戰意。
一來,以星宿為名,也是為了不能說與外人的,那個將兵書送給她的朋友。她們之所以能相遇,正是因為她是兩位仙師的徒弟,是占星之人。當年她來吐蕃接她回家,兩人曾在雪域高原上,看過似乎伸手便可觸碰到的星宿。
不過,她早已不是當年……
「放肆!」
文成的回憶被打斷,是被憤怒的弘化公主拍桌子打斷的:「豎子猖狂!從公論,至今吐蕃給朝廷上書,再不情願也依舊以屬國自稱;從私論,松贊干布是他祖父,他是晚輩,與你寫國書,竟用這種威脅命令的口吻!」
這封函文讓弘化公主越看越氣。
大致來說,就是一封警告信:芒松芒贊很直白道,之所以吐蕃軍隊現在還在吐谷渾邊境,沒有直逼沙州之外防御重城,就是最後給大唐文成公主一點顏面(主要更是給我爺爺顏面),給你一點時間,『宜速離此地』。
並表示:這次吐蕃是要滅『不敬於吐蕃』的吐谷渾,跟大唐沒關系。故而大唐公主快走,還特別『寬容』允許文成公主帶走弘化公主,但是吐谷渾的可汗就別想帶走了。
最後威脅道:若再不走,他『雖無心傷人,只怕刀劍無眼。』
對芒松芒贊來說,寫這一封信已經是對大唐的顧及了:雖然兩方開戰,但都是邊境戰,打打合合是常見事。然而,若是死傷了大唐的公主,又上升到另一種高度了。
故而芒松芒贊是希望文成公主自己走開最好。
不過,他已經停兵邊境等了兩日,且送了書信一—若是文成公主再堅持不肯走,將來不小心在戰亂中或失蹤或是死傷,大唐可不能怪他們了。
弘化公主看完後都氣怔了:「目中無人!」
比起弘化公主氣的這樣,文成倒是很淡定:「你難道不知吐蕃風俗?」
她語調依舊平靜,不緊不慢道:「吐蕃崇尚武力,力量就是一切一一『母拜於子,子倨於父』是他們的國俗。」故而別說她這沒血緣關系的人了,便是他親祖母,在他面前也得跪拜。
文成的目光望著沙州冰雪:「而且咱們探知對方,對方也探知咱們:芒松芒贊必然知道,沙州多駐女兵。」
說到這兒,文成的神色終於略有些變動,唇角微抿:「他們自是不覺得女兵能抵抗他們。」因為在他們眼裡,並非同等的人,不,甚至說不是人。
說來吐蕃貴族女子的生活,看起來已經很不如何了,但比起尋常女子,又不知好到哪裡去了——
吐蕃是有自己律法的:「
絕嗣之家,其妻室有父歸父。無父歸其兄弟近親。」若單看這條律法,還能說是婚繼制度不同。但若是加上後面補充的—條,則看的更鮮明些:「或將其女人與—半牲畜、庫物歸其兄弟近親中之一人。」[1]
女人與財產才是等同的。
弘化公主蹙眉,吐谷渾還不至於如此:「不提這些了,提起來就犯惡心。」她又問文成公主,可給芒松芒贊寫了回函。
文成點頭:「自然。不然你以為我問你要那只鵝干什麼?」
她說完給芒松芒贊的回信,弘化公主才覺得心情好些。
*
不過根據能量守恆定律,收到信的芒松芒贊心情就很壞。
「掐死那只鵝!」
說來,文成公主的信上,倒也沒跟他多說,只道:你年幼繼為吐蕃王,又是祿東贊父子多年『幫你』把持朝政,只怕許多國事不知,連唐蕃君臣之分也不明。既如此,就教導你一回。
函中有—封當年松贊干布送到大唐的奏表。原版自然在長安,但文成默寫起來毫無壓力。
是他祖父松贊干布寫給先帝太宗皇帝的。
當時太宗征高句麗剛回,吐蕃王上奉表敬賀:「聖天子平定四方,日月所照之國,並為臣妾……奴忝預子婿,喜百常夷……」[1]
又特意贊了先帝兵貴神速,道『雁飛迅越,不及陛下』,所以特意打造了一只七尺高的黃金鵝命使者送到了長安為敬賀之禮。
這……贊美是雁,送的卻是大鵝,大唐這邊也覺得挺迷的。
但松贊干布特意解釋了下,在吐蕃『夫鵝,猶雁也』,一鳳皇帝也就收了。
這回文成就挑了只鵝還了一下。
芒松芒贊看的想吐血,當場讓人把鵝掐死。
然後又叫來斥候親衛並抓到的吐谷渾人,再次問詢了下沙州的守備情況。再次確認過沙州只有吐谷渾的兵士和文成公主所領的女兵,便准備『勢如破竹』的進攻——
果然,大唐的主力並不會來幫吐谷渾防守,此時估計都在鄯州抵御由欽陵所率的吐蕃主力軍。
說來……芒松芒贊方才怒而掐死大鵝,並不只是因為文成公主將當年吐蕃王的『卑微書信』送回來,更多其實是為了文成公主那句『祿東贊父子多年把持朝政,贊普卻國事不知』。
這戳中了他的痛腳。
是啊,他這個吐蕃王親征,卻只能帶少量軍隊打吐谷渾,更要緊的—戰,以及更多的士兵,卻是在欽陵手上!
對此,欽陵的解釋是,王者不該涉險。畢竟薛仁貴曾有過『三箭定天山』的驚人戰績,本身是大唐名將駐守西域多年。
芒松芒贊:?你這話什麼意思?就是覺得我不行唄,覺得我打不過薛仁貴唄?
欽陵不但默認了,還追加道:贊普親自出征鄯州太危險了,還是吐谷渾這邊簡單,只要他拖住大唐主力不能來援,贊普打打吐谷渾應該是手拿把攥。
芒松芒贊腹內惱火,卻只得同意。
此時他甚為郁悶:這—戰若是勝了,固然對吐蕃有利,但對欽陵,對已經權勢滔天,欽陵等五個兄弟都在朝中為官的噶爾氏,更有利!
**
鄯州前線之地,坐鎮中軍的薛仁貴收到了裴行儉的一封信。
他年少時與裴行儉就是舊相識,兩人在打仗的時候,都會『測候雲物,推步氣像』。薛仁貴至今還記得,當年在吏部,他、裴行儉、姜相—起討論氣像風雲問題,結果被王老尚書抓包的舊事。
多年過去了啊……
他看著裴行儉熟悉的字跡感慨了一回,才驗過封口拆開了這封密信。
看完不由拍案對身旁親衛道:「我說吧,我知裴相!」
裴行儉在信裡囑咐他做的一件事,薛仁貴已經提前做完了。
說來,裴行儉既然是要瞞天過海裝使團,那麼這『出使波斯』的消息,自然要早早讓突厥知道。
突厥得到大唐使團要通過其境內的通知(因是屬國,所以是通知不是商量)後,也有點犯嘀咕:雖說是使團不是大軍,但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出使,莫不是他們有心反叛勾結吐蕃之事,被大唐知道了,來刺探情報吧。
尤其是突厥在聽說使團首領姓裴以後,更是派斥候出去打聽——等等,這姓裴,不會是之前那個滅掉他們的邢國公蘇定方的徒弟吧!
不過,正如大唐人看突厥人的名字都差不多(比如此時叛亂的首領阿史那都支,之前已經有過好幾個阿史那xx叛亂了),突厥看大唐人的名字也犯迷糊,主要是漢人除了名還有字,甚至還有號,給他們整的雲裡霧裡。
「大唐姓裴的人可多!朝廷上做官的人也多,可得打聽下,是不是那個邢國公的弟子。」
於是派出細作想混入安西都護府打聽。
薛仁貴得知此事,就糅合了大唐好幾個裴姓官員的履歷,給突厥送過去了——
於是突厥得到的消息如下:這次來的使節裴守約並不是蘇定方大將軍的弟子。蘇大將軍的弟子名為裴子隆(裴炎的字),因之前隨蘇大將軍打過百濟,後來升任大唐的金吾衛將軍,去年女兒剛嫁給太子,做太子岳父了(裴居道的經歷)。
這樣的身份,是不可能出來帶使團的!
而這次會路過的裴守約,就是同姓而已,且是個文臣,之前做的是吏部侍郎。
突厥:原來如此!
還感慨了下:不愧是能滅掉突厥的蘇將軍之親傳弟子,還混的挺好呢,以後就成皇帝老丈人啦。
姜沃聽聞薛仁貴編的故事後,心道:不愧是能寫出十四卷《周易新注本義》的人啊,編的是天馬行空又合情合理。
**
一月中旬,送波斯王子歸國的使團,正式從長安城出發。
隨軍,不,隨使團而行的,還有一位記事的書令史楊炯。
此事還要從報紙說起——因這兩月國家多有戰事,尤其是吐蕃入侵大唐之事,令京中才子們多有憤慨感怒之情,都紛紛開始寫詩作文抒懷,尤其多見《從軍行》。
出現了好幾首姜沃曾經耳熟能詳的佳作。
譬如楊炯的「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3]
亦有駱賓王的:「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3]
都是一登報紙就引起轟動的詩詞。
一時京中街頭巷尾,談論起吐蕃戰事,從文人墨客到百姓走卒,皆是同仇敵愾。
裴行儉看過報紙後,亦對這兩首『從軍詩』頗為贊嘆。忽然想到一事,就來跟姜沃道:「既然是使團,我也像姜相一樣帶個書令史如何?」
在駱賓王跟楊炯之間,裴行儉挑了楊炯。
一直有志從軍的駱賓王郁郁寡歡,來問姜相,是不是他那句『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有點不吉利的緣故,裴相才不要他。
姜沃安慰過駱賓王後,給他找了另一個活計:「你亦可以隨使團至安西,然後去吐谷渾,為文成公主寫『檄吐蕃文』如何?」
此時的姜沃,已經得知了文成收到的吐蕃那封所謂國書。
文成雖送了只鵝回去,她卻覺得還不夠。
聲討敵人(罵戰),還得專業的來。
姜沃對駱賓王道:「我相信你寫檄文的水准。」!
第254章 文成的降維打擊
長安城,兵部。
因東西邊境皆有戰事,三省六部各署衙的官員值夜人數都驟增。
兵部更沒的說,基本—半官員夜裡留值。
皇城外的軍器監,今夜是兵部侍郎程務挺親自於此當值。
數盞油燈下,他正在聚精會神重核甲坊署、弩坊署等各部的軍械出入數量。
別說這會子是戰時,就算是平時,這種軍器繕造的機密部門,人與物的出入都卡的非常嚴格。除非有兵部尚書的親筆批文,否則尋常朝臣都是進不來的。
「程侍郎,這有一份……」
程務挺的核算過程被打斷,蹙眉不快道:「什麼公文非得現在批?」
來回事的監作忙回道:「是請入廣備署的公文。」
程務挺眉頭皺的更緊:「廣備署跟旁的署還不同,除了尚書還需一位宰相的親筆批文!」
監作小小聲道:「不只有宰相的親筆批文。是姜相本人來了。」
程務挺:……那你能不能一開始就說重點?合著你跟我扯半天,宰相在門口候著我呢!
你怕不是李敬業派來專門扯我仕途後腿的吧。
程務挺立刻起身出門相迎,畢竟姜相要入廣備署,又跟旁的宰相這不同——若無她,這廣備署也不會有的。
廣備署,聽名稱不像弩坊令等,—聽就知道營造什麼兵械。甚至在兵部,也不是所有官吏都清楚,這廣備……備的是火藥!
不,准確來說,從貞觀年間有火藥起,到現在,已經是各色火藥軍械了。
所以他們這軍械監,是建在皇城外頭,且是靠山的最偏的—個角落。
程務挺親自把宰相送到廣備署門口,又盡忠職守道若姜相只是來點查火藥可。但若要拿走,哪怕一根最細的火藥筒,也都得有一聖的批詔。
姜沃頷首:「好。」這些嚴格的規定,當時她還參與制定來著。
程務挺問過姜相不需陪同後,這才轉身回軍器監大堂。
然後就發現,姜相若要拿走火藥,也不需要一聖批詔了——天后親自到了。
*
「你只有很憂心的時候,才會來這兒。」
姜沃聞聲轉頭,在幽暗中只能勉強看清媚娘的輪廓。
畢竟廣備署與其他軍械不同,要避明火。如今這裡都是—間間堅固的彼此隔絕的水泥屋封存著不同的火藥軍械,屋內禁止明火,只有廊上的光透過來,所以顯得幽暗。
幽暗中,姜沃道:「姐姐,我想起之前去吐蕃出使的事了。」
媚娘記性很好:「我記得你跟我講過,吐蕃人極尚武。」也只服武力。她知道姜沃在擔心什麼,就繼續說下去。
「別說是對敵人,就算是對本國子民,吐蕃亦用刑嚴峻,小罪即剜眼鼻,囚人則於地牢之中。甚至宴賓客之時,都是驅趕牛羊,令客自射牲口以供酒饌。」[1]
事事彰顯武力,是沒有實力,就不能講道理的地方。
在吐蕃的眼中,弱就是沒有道理。
文成去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敵人與險境。
「哪怕已經盡所能做過了准備,哪怕推演來看大概率是能勝的,但……」概率這種事情,再小也可能發生。未知就令人擔憂。
媚娘道:「嗯,現在你知道,當日你在江南西道要檢田括戶,我心情如何了吧。」
姜沃:……
媚娘說了句玩笑話,衝淡眼前人的擔憂情緒,然後走過來道:「文成率女兵守備吐蕃,是會有危險,但當年主動上書,請出使吐蕃,是她自己邁出的這一步。」
「況且,你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文成不是空手而去。」
媚娘看著這廣備署內擺放整齊的,看起來就令人倍感安心的火藥兵械:「比起上回,似乎又有些新的,你與我說說?」然後又心算了下西北的戰事與回稟的時間差道:「說不定此時,文成也正在用這些克敵。」
兩人並肩走過一間間水泥屋,姜沃挨個說過去:煙球、火藥箭、蒺藜火球、鐵嘴火鷂……*
說著說著,姜沃心情也平復了一一沒辦法,出生在新的種花家,清楚近現代的各種歷史,種花家的人,怎麼能沒有點火力不足恐懼症呢?
這種病,就非得達到這種『富則火力覆蓋』的強度,才能穩住心態。
走到最後一間屋子,媚娘的手輕輕放在一柄出弩火藥箭上的弓/弩上。
她的聲音在—片昏暗中,帶給姜沃像是軍械庫一樣的安定感。
媚娘道:「是,執刀必會有危險,但你我能拿起刀,總比空手任由人主宰的好!」
不等姜沃回答,媚娘又放緩了聲調:「好了,我知你都明白,就是關心則亂。」
「既然你也睡不著,咱們繼續回去看奏疏吧。」戰事一起,軍餉、軍需、人員調動……不知添了多少事情要決斷處置。
姜沃久違聽到媚娘的『懷民亦未寢』,不由笑道:「好。」
她們做好她們的事兒,然後,相信文成必能做好自己的事。
姜沃沒坐自己的馬車,而是上了天后的馬車,進入皇城後,就也可不必下車。
馬車自丹鳳大門而入,路過熟悉的宣政門時,姜沃掀開了簾子,就見遙遙分列宣政門東西的三省六部九寺各署衙,皆燃燈燭。
燈火浮動在夜色中。
是閃光的大唐。
**
吐谷渾。
雖說欽陵覺得自家贊普不能去鄯州主持大戰,但他既然放心兵分兩路,也就是認可芒松芒贊打仗水准還是合格的。
而芒松芒贊雖然在心態上很輕視敵人,但也沒有忘記收集戰報。
其中有兩條,是副將單獨報上來的:一條是『沙州城內只怕有火藥』,據抓到的吐谷渾人口供道曾見過沙州荒原上火光衝天,不似尋常大火。
「大唐有火藥,咱們不是在早就聽說過嗎?」芒松芒贊還是挺合格的吐蕃王,會打聽大唐動向。
接著又有些不服道:「況且火藥而已,咱們也有啊。」
說來,自古就有火攻—法,在箭上塗抹油脂、硫黃等助火『藥』,點燃後用火箭去射殺敵軍,尤其是火燒對方的營房糧草很好用,吐蕃也不是沒用過。
在芒松芒贊看來,大唐的『藥』便是先進些,又能如何。
外面可是冰天雪地啊,而且他們也不是固定不動的營房輜重,任由人燒。
因大唐之前的火藥都用在東邊攻高句麗堅城上,西邊各屬國還真沒怎麼見過大唐的火藥(比如西突厥,蘇大將軍還沒用上火藥,就結束了),更不知這些年,大唐火藥學的發展。
不過,也不能怪芒松芒贊收集了這條情報,也沒太當回事——
當—個人沒見過飛機的時候,是根本無從想像有飛機這種東西,再怎麼描述,他也只會當成一種特別大的鳥。
說來,芒松芒贊倒是對第一道情報比較感興趣,因他是要率兵攻打沙州城等邊境重城,因而對於城池的變動自然更在意。
「城牆外,建了不少奇怪的『瞭望台』?」
「瞭望台有什麼奇怪的?」他招來去刺探的斥候細細詢問。
斥候表示,正常瞭望台都是高高建在城牆之上。但據他們遠遠看著沙州城的『瞭望台』,卻是都依托城牆而建,高低錯落。他們之所以定義為瞭望台,是因為那些石磚搭起的建築,都四面開窗,肯定是為了往外瞭望的。
但建的那麼低?瞭望啥啊?
芒松芒贊想像不出,蹙眉道:「罷了,到了就知道了。」
**
沙州城外。
文成身著甲胄,在不同的空心敵台之間巡視,囑咐裡面的女兵,再次檢查火藥等各類軍械。
讓吐蕃軍隊迷惑的『瞭望台』,其實是戚繼光將軍兵書中,專門用於防範敵人的『空心敵台』。
說來,文成已經不需要再看那本紙張版的兵書。
她已經將其背的滾瓜爛熟,甚至閉上眼,還能浮現出哪一頁上有—個多余的墨點這種細節。
在這本兵書前,文成不是沒看過兵書中的守城之道。比如《兵法》中就有教導「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等軍事理論。*
自古以來的兵書大抵如是。
但姜沃贈與她的那本『戚將軍兵書』決然不同,文成初看就很驚心,而等到她自己開始著手練兵構築防線,才知道這樣一本兵書到底代表了什麼!
比如防敵,戚將軍不會寫『藏於九地之下。』
他寫的是『今建空心敵台。其制高三、四丈不等,周圍闊十一丈,有十七、八丈不等者。』*
書上還貼心畫了構造圖,並且寫清了在『衝要之地』要隔五十步到一百步建—座敵台,緩地可以相隔兩百步建—座敵台,如此才能兩台相應相救。
而這些空心敵台正是用來御敵守城!
之所以叫空心敵台,
是因其『中層空豁,四面箭窗』,兵士守在其中,用火箭外擊敵人。
同時,戚將軍連布陣排人都寫的明明白白:—座敵台中需要數十人,其中百總負責調度外擊攻勢,還有副手負責點數安排敵台內的軍械輜重,另外數十人聽令而行,輪番上陣。
若訓練有素,排布得宜,便能做到『敵矢不能及,敵騎不敢近。』*
文成看過後,掩書而嘆:如此戰術,那確實敵矢不能及,畢竟己方人都躲在厚厚的『堡壘』中,只負責有序輸出即可。
寫這本兵書的戚將軍,在書上也寫下過,自他守北境,匹馬不入關!
文成在數十座空心敵台之間巡視完畢,最後登瞭望台遠望—一那麼,她也能做到,只要她守吐谷渾,吐蕃匹馬不得踏破吐谷渾入大唐隴右之地!
*
「這是什麼?」
「發生了什麼?」
以上,就是芒松芒贊到沙州城外後的感想。
他真的不知道是怎麼輸的!因吐蕃的兵士根本就沒有接近沙州城牆,也就是,根本還沒開始正式攻城!
芒松芒贊也從未想像過,冰天雪地原來還能變成火海—片,而且不只是火海爆響,還有濃煙滾滾一—騎兵最擅長機動性,也就是說……最容易跑丟。
濃煙之中,隊伍首尾彼此不能相顧。
這便是姜沃給媚娘介紹的廣備坊新產品,也是她薅了後世《武經總要》裡的羊毛,通過火藥讓光備署制造出的大煙球。
說來,媚娘的判斷確實是沒錯,姜沃是關心則亂。
因按理說,文成守城這一戰,可以說是降維打擊了——在此之前,吐蕃是真沒見過這些東西,所以就會出現他們對著火藥完全不怕,就像見到燒火棍一樣,直接不閃不避衝上來的神奇局面。
*
「撤!撤!」
芒松芒贊在率三萬精兵來沙州前,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這兩個字。
但他現在……不得不說了!
再不撤,難道要帶來的將士全部死傷在沙州城外嗎?!
雖說他依舊不明白,那種霹靂爆響之物到底為什麼有這麼大的殺傷力,而且射程這麼遠(弩坊令:謝謝來自敵人的肯定)。
但芒松芒贊已經了悟了:原來,這才是大唐的火藥!
*
敵台的指揮是按照『五台一把總,十台一千總』這樣層層節制的指揮。*
而總指揮,無疑是文成。
她於瞭望台上見吐蕃撤軍——
「追!」
女兵們按部就班迅速分為兩組:除了留下整理軍械繼續防御沙州城的,其余皆上馬隨文成追擊吐蕃潰逃的隊伍。
戰場上的濃煙方散去大半,但火光未歇。
火焰與日光一起,照亮了這些堅毅的,染著灰塵的臉龐。
文成之前就寫信與姜沃,說過這些女兵的來處——她們多半是來自於吐蕃與吐谷渾和安西四鎮相接的邊境村落、城鎮,在吐蕃和當時與吐蕃聯盟的引月部鐵蹄下流離失所。
她們見過鐵騎呼嘯而去,踐踏屍骨,也見過暴骨盈野,血染故土。
那些不能忘記,血脈相連的屍骨與血。
文成看向她身邊的親衛:她印像很深,這是她從荊棘叢中發現的女娘。其家人俱已被屠戮,為了不被敵軍尋到,她就躲在了人、馬不能至的荊棘叢中,兩天都沒能吃喝,差一點就活不下來。
剛開始,文成都不敢給她糧米吃,是先喝了一天的濃鹽水濃糖水。
現在,攻逃轉換。
該換敵人落入荊棘叢中了!
**
箭於耳畔呼嘯而過。
那一刻,芒松芒贊幾乎以為自己死定了。
還好!這一箭射偏了一點!
芒松芒贊盡全力催動身下良駒,飛奔逃命。
「公主……」文成身邊的親衛有些詫異,她親眼看到,公主引弓之時側了一點。
文成放下了手裡的弓。
「他還得活著。」
文成想起了數年前,她與天后和姜沃制定的『離間之策』。
如今欽陵的家族噶爾氏在吐蕃是一手遮天,欽陵足足有五個兄弟,有的把持內政,有的跟他一樣征戰沙場手握軍權。
她若是殺了芒松芒贊,噶爾氏只怕內心還要感謝她。而且王身死吐谷渾,吐蕃上下一時必然群情激憤同仇敵愾,噶爾氏倒是更容易在亂中凝聚人心。
當然也怪芒松芒贊不爭氣——文成有些遺憾的想:但凡他有個大點的兒子能夠跟噶爾氏對抗也就算了。
偏生芒松芒贊獨子才兩歲,只好讓他回去了。
但不能讓他回去的太簡單,要讓他體會一下這種被人追的喪家之犬的感覺,再體會一下差點被人一箭射死的瀕死感。
然後,芒松芒贊估計就得想一想,是誰把他安排來吐谷渾的。
欽陵負責戰事,難道真不知道吐谷渾的城池如今竟然有這種『瞭望台』?不知大唐手裡有如此厲害的火藥?
若不知,那也是欽陵的大失職!
若知道……那可就是謀害君王了。
當然,芒松芒贊想不到也沒關系,她們會給他提醒的。這些年,何止吐蕃一直在收買吐谷渾內的將士朝臣?
於是,文成並沒有死追芒松芒贊。
她只是將人追過了星宿川,過了柏海——
文成下馬長久地佇立。
「北望積玉山,觀河源之所出焉。」[1]
這裡,是黃河的起源。
她如今站在了這裡。
激流河水,映照軍容。
第255章 裴行儉的一劍封喉
上元元年的二月,長安城中的柳樹發芽甚早,故而拂面而來的風,雖帶著料峭寒意,也讓人想起春風。
更讓姜沃想起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
算日程,使團應當出了玉門關了。
*
「玉門關在北,自漢以來,出玉門多為戰事,因此又稱鑿凶門而出。」
裴行儉帶著波斯王子泥涅師—路北行,路上還不忘跟王子及隨行官員們談天說地,看起來倒真是像一個頗為悠閑的使團。
波斯王子漢語說的不錯,很給裴使節捧場。
他在大唐待了多年,知道這位使節已經是宰相了,見他親自陪自己回國,去宣詔讓自己做國王,那真是好生感動。
再回頭看看這護送他的使團,覺得無論文武,各個精神昂揚看上去就強兵干將。
這一趟必是平安順遂。
剛過了玉門關,裴行儉便見奏報使遠遠飛馳而來,送上自安西的最新戰報。
裴行儉就在馬上蓋過交接公文拆開來看,看後就從使團隊伍中將駱賓王招來笑道:「你才過玉門關,吐谷渾招慰使那邊,仗都打完了!」
他稱呼文成,是按照安西招慰使的官職稱呼的。其實文成雖有此官職,但朝上自然還是稱呼文成公主的多。
只是裴行儉自己的夫人在做城建署署令,女兒也在做城建署的典事,故而見女官,稱呼慣了官職。
不過……
裴行儉見戰報上沒有什麼機密事,就交給駱賓王看,然後眺望玉門關笑道:「有此一戰,下回再見招慰使,估計又要換稱呼了。」
有此戰功,必授統將之位!
駱賓王看過戰報,要不是在馬上,他都急得要頓足了——他就是去寫檄文的,咋他才走到玉門關,仗打完了呢?
那這……他難道要打道回府?他不由抬眼看著裴相,不知道他肯不肯帶著自己繼續西行。
不比駱賓王,裴行儉身居此職,對天后多年來針對吐蕃的『離間計』布局,自是知道—些的。
於是他提馬鞭指了指吐谷渾的方向:「你這就隨這安西的奏報使走吧—一還是去吐谷渾。」
「這—仗絕不是最終。要你寫的東西還多著呢。」
比如寫幾封『國書』『戰敗書』刺激—下吐蕃贊普啊,再寫點『噶爾氏專權亂政』等煽動人心的文章在吐蕃內散布—下,再有,可以替京中的報紙多采風女兵事跡寫稿。
總之,文書工作還有許多。
裴行儉還囑咐駱賓王:「姜相曾道招慰使為人最寧靜致遠,謙和臧嘉,不會與人爭辯打唇舌官司,這才要你過去。」
而正好在看戰報上,文成公主率兵將吐蕃贊普一路追到黃河盡頭的駱賓王:……
好一個寧靜致遠,謙和臧嘉。
好一個不會與人爭辯一一是不爭辯,這直接動手。
裴行儉最後囑咐了一句:「你的文章向來言辭鋒利,適寫檄文,此番是吐蕃侵擾我大唐國土,此去不要有什麼顧慮。」
駱賓王沉聲應是:他聽懂了,不要怕引起什麼後果,撿著嚴重的罵就完了。
他能做到!
於是他與裴相辭別,准備前往吐谷渾。
「等等。」
裴行儉及時叫住他,方才見了文成公主的捷報,—時歡喜差點忘了要事。
他雖是騎馬而行,但使團中自然也有安排給他這個使節的車。他下馬去車上取了一個匣子出來,鄭重交給駱賓王。
「這是姜相帶給招慰使的,你一路要小心攜帶,萬勿丟失。」
「此物千金難買。如今整個大唐也不過一掌之數。」
駱賓王忙接過來,打成包袱後也不敢置於背後而是放在胸前,表示只要他人能活著到吐谷渾,這東西就—定到,除非他死路上。
裴行儉:……駱賓王這挺好的人,就是說話總不大吉利。
*
待駱賓王走後,使團又行進不遠,裴行儉身邊的—位年輕人就請命道:「裴相,要到莫賀延磧了。」
裴行儉頷首:「先休整過後再入。」
莫賀延磧,又稱八百裡瀚海。裴行儉在馬上,還不忘跟波斯王子繼續聊天,給他講起了玄奘法師的故事——當年玄奘法師就差點折在這莫賀延磧。
不過這些年,大唐為了跟西域的道路連接不斷,方便運送軍需也便於商隊來往,也修了數個驛站。而且裴行儉還帶了指南羅盤,就更保險些。
休整之時,裴行儉就順帶手指點兩個年輕參將兵法一一這是天后從禁軍裡選出來的,兩個方才二十來歲的年輕參軍,是劉相整頓過南衙十六衛後才漸漸冒尖的年輕人才。
裴行儉懂得天后之意:要多帶帶年輕人,就像李靖大將軍曾經帶師父蘇定方,而師父又教導他—樣。
出京以來,裴行儉考了考這兩個人,覺得確實也頗為出色。
此時裴行儉打開匣子,讓駱賓王帶給文成公主之物,他也有一個。
就准備讓這兩個年輕人開開眼,於是招呼道:「王孝傑、郭元振,你們兩個過來。」*
*
沒錯,媚娘最終定下來,跟隨使團出發的是兩個年輕將領。
狄仁傑,婁師德,黑齒常之等雖都來尋過天后,申請加入護送波斯王子的使團,但他們都沒能走成一—
「都出去溜達去了,京中誰做事?」王神玉曾跟姜沃感嘆道:「有的人,在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很能干,但非得走了,才清楚他到底有多能干!」
姜沃贊同地點頭。
說來,他們—直知道劉仁軌和裴行儉很卷。但真的倆人—齊走了,才知道他們平時到底做了多少事。
所以狄仁傑、婁師德這種六部九寺的—把手,朝廷的中堅力量也想跑,往哪裡跑?
想都不要想,老老實實留下來跟著剩下三位宰相加班吧!
看看辛侍中,被最近的支出之龐大,愁的又快要鬼剃頭了。
而且不是想打仗嗎?那先練練訓兵吧一—劉相這一東渡大海去整飭遼東,就把南衙十六衛的總指揮權又空下來了。
天后就令黑齒常之、婁師德、狄仁傑各負責幾衛禁軍,直到劉相回來為止。
黑齒常之也罷了,本來就是武將不擔任文職,得此任命,高高興興就去訓兵就去了。
婁師德和狄仁傑則有點小壓力:沒有去成前線不說,現在還得加兩份班。每日在大理寺/工部當值後,還得再去各衛加班加點,查驗軍伍。
偏生狄仁傑,還被路過的王神玉給教育了一下:「看看劉相,七十五了都能一肩擔著尚書省,一肩擔著南衙十六衛。懷英啊,你這是正當年,可不能松懈。」
狄仁傑:……話是這個理沒錯,但王相說出來怎麼這麼違和呢。
**
莫賀延磧的驛站中,裴行儉從匣子中取出一圓筒狀的物體,先遞給王孝傑。
「這叫千裡鏡。」然後示意他:「你放到眼前,對著窗外看看。」
王孝傑雙手捧著放到眼前,看清後不由低呼了一聲:「這……」
旁邊郭元振急了:讓我也看看呀!
放下望遠鏡後,王孝傑不由連聲追問道:「裴相,這如何做到的?」明明用肉眼看來,比手指頭還小模模糊糊的一顆樹,為什麼在這個什麼『千裡鏡』中,竟然能看的如在眼前?
有這樣的寶物,他們豈不是能遠遠看到敵軍駐扎地!
裴行儉搖搖頭:「此如火藥一般,亦是機密方,我不能知。你回京後可以試著去請教姜相。」
「且據她所說,這個千裡鏡,還不算好。」
*
長安城城建署。
姜沃也在把玩一柄千裡鏡。
其實玻璃/水晶可以放大物體,古人一直就知道:東漢廣陵王劉荊墓裡就出土過,外面是金子鑲邊的水晶石,可以把物體放大五六倍。
於是城建署在做出透明玻璃後,姜沃自然就想到了眼鏡和望遠鏡。
只是真正實踐起來,發現遠沒有那麼簡單。
書上是說,磨一片凸透鏡,一片凹透鏡,安裝在一個可調節長度的圓柱體兩端,就是望遠鏡。
先不說試磨鏡片就花了多久,只說望遠鏡筒,就沒有那麼簡單,先是色差問題,再是眩光問題——若不對鏡筒內部做消光處理,從望遠鏡一端看出去,會眩光到完全看不清。
大唐沒有現成的消光筒,消光材料,只好一點點去試驗。
城建署試過黑色的絨布,也試過塗了黑碳粉的紙……總之試了許多次,才勉強做出了能用的望遠鏡。
將將趕上讓裴行儉帶著『試用裝』出發。
而城建署還未改造出正式版望遠鏡,西域就已經傳來了裴行儉的捷報。
*
裴行儉率使團到西州後,也不急著繼續走了。
反而停在安西都護府,開始召見安西四鎮附近的各個部落的酋長,平易近人道:「如今我護送波斯王子至此,欲請王子一觀西州各地射獵之風。不知你們願不願意去隨我游獵?」
一聽說跟隨大唐使團去游獵,西域各大大小小部落都極為樂意。
畢竟他們有多愛打獵呢?舉個例子便可知——
當年蘇定方大將軍滅西突厥之時,戰敗的突厥首領阿史那賀魯被蘇大將軍追的跟兔子似的,好容易逃至金牙山下。
當時還是隆冬,天降大雪。積雪平地二尺,兼有雰晦風冽,人馬難行。
逃難途中加惡劣天氣,也沒有攔住阿史那賀魯熱愛打獵的心。他安營扎寨之後,想著這個天氣,唐軍不能來了,就率眾出門雪中射獵去了。[1]
然後就被雪夜奔襲三百裡突襲的蘇定方大將軍,逮了個正著。
可以說是命不要了也得打獵。
此番又有大唐使節帶著波斯王子,親自招呼眾人游獵,各酋長如何不願意?
紛紛親自帶著一眾子弟參與:這若是子孫表現好了,說不得將來還有大出息呢。
於是都不是一呼百應,而是一呼萬應!
「子弟願從者萬人,乃陰勒部伍。」[2]
姜沃讀捷報到這裡,實在感慨:裴守約,這主打就是一個就地取材(或者說是拿來主義),都不從京中帶兵,直接當地湊了一萬軍隊。
之後,這只游獵隊伍就開始出發,一路狂奔。
奔到第三日,別說波斯王子了,這些子弟都懵了——每天跑二百裡啊,這哪裡是游獵啊,這是長途拉練啊!
而經過三日觀察,裴行儉也已經教試過部伍,把不行的人都扔下了。這才明示他的軍伍(沒錯,已經變成了他的隊伍),要去抓叛唐的阿史那都支。
之後率軍再奔襲兩日(可憐的波斯王子又不能被扔在半道上,只好跟著一起跑)。
就這樣,裴行儉率眾五日奔襲上千裡,直取阿史那都支營帳!
勢如閃電。
以至於裴行儉都到了阿史那都支牙帳外十余裡,他都不知道哪兒的事兒。
他還在悠閑打獵呢。
聽聞唐軍壓境(其實也算不得標准唐軍),阿史那都支如遭雷擊。
思前想後——「計無所出,自率兒侄首領等五百余騎就營來謁。」[2]
他來拜謁,是想著辯解一二,裴行儉也懶得聽。
畢竟他五日狂奔上千裡,不是來聽廢話的。
裴行儉直接將人捆了,搜出了阿史那都支契箭,然後……開始搖人。
很不地道的裴使節,開始以阿史那都支的名義,邀請素日跟他相近的酋長,來此一起商議『叛唐投奔吐蕃』之事。
之後裴行儉就鳩占鵲巢,占了人家阿史那都支的營帳,開始守株待兔。
收到契箭至此的部落酋長,有一個抓一個。畢竟肯應邀前來的,都是有意叛唐的。
就這樣,裴行儉抓了一窩肥兔子,這場『游獵』興盡而歸。
至此,裴行儉此行計大成。
堪稱是孤軍深入,經途萬裡,兵不血刃,凶黨殄滅![2]
捷報的最後,還有裴行儉給二聖上的凡爾賽請示公文:這次抓到的酋長有點多,是只把主犯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押送回京呢,還是都抓回去?
*
這一夜,太極宮的觀星台上,姜沃拿著望遠鏡長久觀測星辰。
此時剛過了春分不久,那麼在北極的話,應該能看到極晝。
她想起後世書中所記:唐太宗用兵至極北處,夜亦不曾太暗,少頃即天明。[3]
可見大唐幅員遼闊。
此時,裴行儉所見應如是。
*
她放下手裡的望遠鏡。
這次文成與裴行儉兩人的戰事,忽然讓她想起了之前看過的武俠小說——
文成就像是在山谷裡修煉了數年九陽真經的張無忌,扎扎實實練兵多年,終成高手後出世而驚人。
其實哪怕有戚將軍的兵書,也不代表誰都能在吐谷渾的要城,建成空心敵台打贏這一仗。
畢竟大明曾經就有過『戚將軍修築敵台只用了十萬緡,然後再換人,就用了一百二十萬緡』這般事情。
而戚將軍的兵書後來流傳於世,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對著此書成為名將,也再難見戚家軍。
重要的還是人。
如果說文成此戰像是修煉得道的高手,大開大合碾壓對手,那麼裴行儉此戰,則像是那種神出鬼沒,一劍封喉的刺客。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實打實的戰功。
且皆一戰成名!
不過,裴行儉已經『刺殺』完畢,可以打道回府了。
而文成的『吐蕃之戰』,其實才剛剛拉開序幕。
悠于 2023-11-6 12:11
第256章 先四十年與後四十年
碎葉川。
西突厥故地。
外頭天寒地凍,裴行儉坐在阿史那都支的突厥大帳中,倒是覺得還好。畢竟作為自封的『十姓可汗』,居住環境還是不錯的,以厚氈為牆,隔絕了不少外頭的寒意。
郭元振進門時,因從冷到熱,還有些不慣。
他是來送京中詔令的。
「裴相?」
見裴行儉看了詔令後,—時不言,郭元振不由問詢道究竟是帶著俘虜返回長安,還是繼續送波斯王子回去受封,再或者……要不要去鄯州前線打仗啊。
不比吐谷渾那邊,吐蕃王攻城不成而退,鄯州的戰事還在進行中。
「先不動。」
郭元振微微一怔。
沒錯,裴行儉收到指令,就是暫時呆在碎葉川先不動。同時,還有一項任務隨之而來一—深入調查分析安西情況,寫幾份文書。
還是命題作文:
第—個題目:《論未來四十年大唐在西域經營和管控》
這種未來x十年的規劃,聽起來有點耳熟啊,像是姜相會寫的公文。
至於為什麼是四十年,裴行儉稍微在心中—算就了然。
果然,下—個題目就是:《自太宗皇帝設立尹州起,四十年來大唐在西域的經略總結》
之所以要寫關於西域的未來四十年規劃……正是因為,大唐的力量從中原輻射到西域來,至今正好四十年!
總結過去的四十年,規劃未來的四十年。
看到這兩個題目,裴行儉越發確定出題人是誰了。
故而裴行儉方才沉吟片刻,正是見了這兩個題目後,忍不住當即開始頭腦風暴。
還是郭元振把他從沉思中驚醒:這是兩份需要好好寫的公文,並非能即刻落筆寫成。
還是先安排當前的工作,比如,先……清點一下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這並不是私人財產,畢竟他私人都屬於大唐了,回長安後就該加入大唐歌舞團了。
而方才接到的詔書裡,天后也提起了此事,並且很大方地表示:只需將繳獲的馬匹劍戟等軍備之物,交給安西都護府即可。
至於繳獲的阿史那都支等人的所有財物細軟,三成直接賞給裴行儉,其余也盡數由他分配,不必報於京中。
畢竟是『就地勞軍』,該犒勞的就要犒勞。
裴行儉就令郭元振去清點—下阿史那都支的財物。
說完後,就見眼前這個年輕將領憨厚—笑,甚至笑容裡還帶了幾分羞澀—一「回裴相,已經封存清點完了。」
裴行儉:年輕人很上道啊。
他起身走去看封存的財產,還不忘問起波斯王子怎麼樣了。說起這事兒來,裴行儉也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他奔襲了五日沒什麼事,但波斯王子到了碎葉川後,卻是『呱唧』就躺倒了,著實歇了好幾日。
郭元振陪同裴行儉一同去看繳獲財物的路上,也不由問起:「裴相,咱們難道真送波斯王子回去繼承王位?可他們哪兒還有國啊?」
這話……倒是也沒錯。
別的屬國是王在當地,然後送兒子來長安做質子。但波斯的情況就很特殊了:當年到大唐的時候,是國王和王子都來了。
沒法不來,畢竟國家被大食國(阿拉伯帝國)滅了,來跟大唐搬救兵。
裴行儉還記得當年波斯國王卑路斯,帶著年紀還小的泥涅師王子到長安求援的情形。
不過當時皇帝實在沒空管這萬裡之外,被大食欺負的波斯一一因當時是永徽年間門,皇帝自己還在被舅舅欺負呢!朝上謀反案那是一樁接著一樁,皇帝光顧著『哭』他家親戚輪番上陣謀反了。
什麼波斯,先往後排排。
於是波斯國王就把王子留下,自己回去了。
當然,波斯是回不去了,他只能去到與大食接壤的,—樣被大食欺負的吐火羅國,組織波斯舊臣故民,開始反抗大食。
直到皇帝把舅舅送到黔州去種葡萄後好幾年,這才開始料理波斯事。
設立了波斯都督府,大唐西域的駐軍,時不時會幫助一下頂不住大食國的吐火羅。
說白了,就是把吐火羅當成吐谷渾用了(正好還都是吐字輩)。
吐谷渾隔絕吐蕃和大唐。
吐火羅隔絕大食和大唐。
這兩個國家,因為地理位置的關系,也是倒了霉了。
作為大國之間門的緩衝帶,明明不在地震帶上,過的卻也是動不動就地震的日子。
「去歲,波斯王卑路斯過世。」
所以他們才要送波斯王子回去繼任王位,繼續領導波斯的殘余勢力。
故而說白了,他們說的送波斯王子回國,其實也不是回他自己的國了,只是回到臨近大食的吐火羅去。
其實在波斯王子出京的時候,姜沃就感慨過:這個王子啊,過得就是慕容復的日子啊,要子承父業,日復一日堅持著希望渺茫的復國事。
*
裴行儉看過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富裕。
以他的出身和見識,都得說一句稱得上是『大獲瑰寶』。
不過裴行儉對財物看的倒是很淡,尤其是打仗後繳獲的財物,將士跟著出生入死,分了就是了。
於是裴行儉便設宴邀請此次追隨他千裡奔襲的蕃酋將士,將阿史那都支的財產展覽了—下。
這是威懾:畢竟這些西域酋長們哪怕沒有阿史那都支有錢,也必各有積蓄。讓他們親眼看看,若是反唐,案例就擺在這裡,可是非常標准的『人財兩空』了。
之後又將這些珍寶分與此次出力的蕃酋,威後施恩。
至於天后詔書中言明歸他的財物,裴行儉也沒留下。這點上他還是挺像王神玉的,認為兒孫自有兒孫福。
留給他們財產多了無用。
於是他將天后詔令屬於他的『金器皿等三千余』這等巨資,從此次隨行的副使開始分起,數日便散盡。[1]
只留了幾件格外有突厥特色的文彩殊絕之物,准備帶回京中送給家人和親友做紀念品。
畢竟是出來旅游,不,出使—趟。
說到出使,裴行儉就見到宴上波斯王子很是郁郁寡歡。
他不傻,從裴行儉忽然停駐安西不動,到親眼看著裴行儉千裡奔襲直取阿史那都支——波斯王子已經想明白了。
原來大唐特意派出一位宰相護送他,不是要為他復國啊……
甚至送他回去這件事,都是個幌子。
是啊,一個國家保不住自己,又能指望誰真的幫你呢?
其失落憔悴之態,看的裴行儉也頗為不忍。
但哪怕心有不忍,裴行儉仍舊摒棄掉個人情緒。這—日宴後,他站在碎葉川的冰雪之中,讓凌冽寒風把頭腦吹得清醒無比。
然後花了一個通宵,把這兩篇『論文』寫了出來。
雖然他寫只花了一個晚上,但他自己知道,這兩篇文章凝聚了多少心血——不只有他的,還是師父蘇定方,與師父的師父李靖大將軍的。
代代傳承,亦代代開拓!
**
長安城,紫宸宮。
媚娘和姜沃站在—幅龐大的輿圖前。
是—張大唐與周邊四夷的輿圖。
而案上,放著裴行儉飛報傳回來的兩份公文。
哪怕在這朝中多有戰事,忙的燒燈續晝的日子裡,媚娘和姜沃還是生生空出來半日,專門商討這件事一—
在吐蕃,或者說整個西域。
究竟要做到什麼程度,未來數十年的大規劃到底是什麼?
知道想做到什麼程度,才不會偏離努力的方向。
總不能完全沒有規劃,只低著頭走路,走的也很累,走半天發現……哎?走偏了,走溝裡去了。
曜初手裡拿了一支筆,把這場談話的每一句都記了下來。
*
姜沃先拿起的是《自太宗皇帝設立尹州起,四十年來大唐在西域的經略總結》
過去四十年,大唐在西域的經營,真堪稱是步步為營。
說來,二鳳皇帝的一生,幾乎都被戰事所貫穿,從十幾歲從軍,一直到貞觀最後幾年,從未停下過南征北戰的腳步。
看起來,先帝是一會東征,一會兒西討,一時北伐,一時鎮南……但其實,若問起當年先帝所有的戰事,能不能換一個順序——
那絕不能。
太宗皇帝在軍事上的高度,並不只在於戰戰克敵制勝,更在於他安排這些戰事的節奏!
裴行儉在公文中提出了一個概念:其實,大唐從開國至今,一直都在自保和防御。
姜沃看到『自保』和『防御』兩個詞:……
自保成天可汗,防御到疆土萬裡了是吧。
問一問周邊四夷同不同意這個觀點吧。
不過再往下看去,姜沃就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先帝的征戰很有次序——
貞觀三年,集大軍之力,先打東突厥。這是必須的,因東突厥就在大唐的正北邊,是真的能打到關中來,具有滅國威脅的。
武德年間門,大唐曾連著被東突厥欺負了五年,年年都被搶到家門口,把高祖李淵整的都讓人去勘察秦嶺之南,准備遷都算了。
但當時先帝請奏制止了此事。然後在登基的第三年,滅掉了東突厥。
而東突厥滅後第二年,二鳳皇帝就開始著手經營西域:從貞觀四年第一次設置伊州都督府(新疆哈密),到貞觀十四年最終滅高昌國,設立西州、庭州都督府。
自此,大唐在西域擁有了第一道屏障:伊、西、庭三州。*
此三州通歸於安西都護府管轄。
媚娘站在輿圖前:「如此說來,是為了自保和防御。有此三州,才能將大唐勢力嵌入了西域之地,免於受到雙面夾擊——畢竟若是西域和北境能勾連成片,大唐危矣。」
而此時,媚娘和姜沃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一件事。
那時候她們還特別年輕,哪怕親歷過,也不能完全看懂這些朝局。
貞觀十四年,她們在掖庭中聽宮女們說起先帝堅持滅高昌國之事——大軍浩浩蕩蕩行軍五個月也要去打高昌,過後還非要在此地設都督府,收歸大唐所有,當時朝臣們反對聲很大。
可如今看來,先帝這步棋,走的一點都沒錯。
正是因為有了這三州,才有了大唐經營西域的基礎。從貞觀十四年到貞觀末年,先帝陸續再滅焉耆、龜茲等國,起安西四鎮。至此,大唐在西域構築起了第二道防線。
之後,皇帝登基,在西域的經營上,順著先帝的路繼續走——蘇定方大將軍滅西突厥,安西都護府西遷,繼續擴大在西域的影響力,加固了這第二道防線。正是因為大唐這四十年的經營,裴行儉此番才能『就地取材』,一呼萬應,直接在原本西突厥的大本營,拿下突厥的可汗!
以上,便是大唐對西域的四十年經營的大略總結。
姜沃仰頭看著輿圖:是大唐有幸,曾有太宗皇帝。
他在位雖只有二十三年,但卻為大唐中原腹地不斷疊甲,構築了一道道防線——
安西四鎮所鎮守的西南疆安穩,才能保衛北疆(西北疆)伊、西、庭三州的穩定;而伊、西、庭三州又作為鎧甲護衛著大唐『涼州、甘州、肅州』等地構成的河西走廊;而河西走廊,又直接守衛著關中!
姜沃長久望著輿圖:先帝走的時候,應該也是……安心的吧。
畢竟那時候吐蕃還很乖巧,在先帝心裡,他已經布置好了數道安全線,他不只是期盼『華夏衣冠永存』,他已經把他在位時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若是天與其壽,二鳳皇帝應當會繼續孜孜不倦布置下去,不斷的為大唐的安穩加碼。
好在,亦有後來人!
*
媚娘與姜沃一起看起了裴行儉的第二封公文《論未來四十年大唐在西域經營和管控》。
媚娘看過後,頷首道:「與陛下之前說的差不多。」
裴行儉繼承的是大唐前兩代名將的傳承,皇帝則直接受教導於先帝,皆是一脈相承。
現在的西域,是在第二道防線西南疆這兒出了問題。吐蕃日益強盛,就像一個強勢想要突破防火線的病毒。
未來四十年的計劃,最首要的當然是安定吐蕃,若真能讓吐蕃安穩下來,就可以考慮建築第三道防線了。
那便是……送波斯王子回去的吐火羅等地了。
要把波斯王子送回家,會途徑吐蕃和突厥,反過來說,若是吐火羅安穩,便能跟大唐一起鉗制西南疆。
除此外,姜沃指著輿圖:以吐火羅羈縻都督府,以及如今投奔大唐的中亞昭武九國,還可以作為緩衝,防備大食國跟大唐的戰事摩擦(阿拉伯帝國)。
姜沃再次想起了那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她注視媚娘:吐蕃侵擾是天后攝政後,首次面對的大戰事。
從這兒起,就是媚娘要承起的四十年了。
第257章 女政治家們的時代
「噗通。」
—枚鵝卵石被扔到水甕中,從落點最中心的水花起,一圈圈波紋向外蕩漾開來。
濺起的水珠有幾點落在離得最近的太平面容上。
但太平也沒顧上擦,只是聚精會神看著水面,直到水波消失。
曜初在旁給妹妹講道:「這就是地緣關系的衰減。」
說來,曜初在聽母後和姨母討論過『關於西域過去四十年的總結報告』以及『未來四十年的發展規劃』後,還聽到了另一堂課。
姨母也是從多寶閣上,隨手拿了個小小的擺件,扔到了窗下養著新嫩碗蓮的瓷盆中,講給自己。
水波從物體落入水面的中心蕩漾開來,就像是一—
大唐對周邊地緣的影響力,從近到遠,是不可能等同的,只能如同這水波紋,越遠越薄,越遠越淡。
「如果說這投石入水的最中心,就是兩京(長安和洛陽),那麼由內向外,這—圈圈水波,就依次是京畿地區-關中州縣-天下十道的各州縣-羈縻州以及四夷。」
從內到外,大唐的輻射力自然是逐層遞減的。
因想到最近剛剛被『送回國』的波斯王子,曜初就順帶考了考太平和婉兒波斯那種羈縻都督府,和西州(新疆吐魯番)這種核心邊境都督府的區別。
太平很快答道:「西州是當年祖父平定高昌後設立的。」
「曾下詔:高昌之地,雖居塞表,編戶之甿,鹹出中國。」
「故而除了改高昌國為庭州外,更置立州縣,同之諸夏。並變夷俗,服習王化。」[1]
於是從貞觀十四年至今,西州庭州多年按照內地各州縣的管理制度,基本已經融入了大唐序列。
用辛侍中這種實在人的話來說:他們都得—樣入戶部戶籍核准,都—樣得到授田,也一樣給大唐交稅。
但波斯都督府這種『羈縻統治』就不同了。基本處在最外圈的水波上,大唐對這種羈縻州的管理,基本就是……維持/穩定。
—言以蔽之:你們不要變成大唐的敵人,按照規矩朝貢就好了。
並不將當地的戶籍算入大唐的戶口統計中,也不會收稅征徭役。
同樣,沒有權利也就沒有義務:大唐在當地又不執政又不收稅的,那麼這些羈縻州,如果有什麼困難,大唐也只會在有閑人有閑錢的情況下,力所能及幫—把。
就像是波斯王子翹首以盼的幫助復國,對大唐來說,除非將來,『大唐波紋』會擴大到該範圍,才會認真的出手。
曜初聽太平回答的清楚,就含笑點頭。然後又問了—個問題,也是昨日姨母問她的問題一一「那令月和婉兒知道,怎麼能讓波紋傳的更遠嗎?」
令月還在想著,曜初就見婉兒凝神片刻後,倏爾眼睛一亮。
但婉兒沒主動開口。
曜初就笑道:「沒關系,婉兒想出來就說。」
太平的思緒也被打斷,轉頭笑道:「對啊,婉兒想出來的,與我想出來的一樣。再過沒幾年,我就會像姐姐一樣出宮開府,到時候婉兒肯定是我府上的長史。」
一府長史,掌統理府寮,紀綱職務—一也就是說她那公主府都要交給婉兒管著,那她們誰想出來的有什麼分別?
婉兒拿了兩樣東西走上前來。
她左手是一枚銅錢,右手是一方沉重的鎮紙。
婉兒先後將這兩樣東西拋入平靜的水面——銅錢只蕩漾起幾圈小小的波紋,而鎮紙蕩漾起的波紋則傳播的更遠。
曜初頷首:果然是姨母教導出來的弟子啊。
沒錯,最根本的,還是大唐本身!
自身到底是—枚輕飄飄的銅錢,還是—枚沉重的鎮紙。
最要緊的,還是大唐本身的發展。
*
「我去尋嫂子。」太平覺得今日姐姐講的課,又是很有意思的一堂課。
婉兒已經跟她一起聽過了。那麼……她只能去找太子妃分享—下,順便也考一考嫂子,看她能不能答出來這個問題。
姜沃知道後忍不住笑了,這大概就是壓力的傳導吧一—
她考曜初,曜初考太平,太平又去『為難』太子妃。
想來太子妃必會無語凝噎。
果然,裴含平對太平公主的『變本加厲』非常愕然:原來她還只需要陪聊,適時回應就好,現在居然還要答題?!
裴含平悲傷地看著太平公主對著她廊下的魚缸裡扔銅錢扔鎮紙,整個人都不好了:要不你把我也扔進去,給我個痛快吧。
當然,以上都是後話了。
此時,曜初看著出門的妹妹,又見留下來乖乖料理宮務的婉兒,笑著招手道:「婉兒也別寫了,跟我來,咱們去出版署,今天正好你母親當值。」
「好。」婉兒歡喜擱下筆,跟著安定公主出皇城去看母親。
原本上官儀犯事,家中男子流放,女眷俱沒入掖庭。
婉兒是襁褓之中就被姜沃帶走了,但上官家還有旁的女眷,—直生活在掖庭——不過,她們因都讀書識字有學問,所以過的還好,正好去掖庭內教坊當老師,教導宮女讀書識字。
婉兒的母親鄭氏做了數年老師。因她生性文靜,又遭過家族大難,故而不太想跟人打交道,就一直沒有去考過城建署和女醫官。
直到出版署設立,在女兒的勸說下,鄭氏才去考了『編輯』職。*
畢竟寫條事、閱詩文、看文章,既是她的強項,也不太用跟人來往。也是在入出版署的那—日,鄭氏才久違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不是鄭氏,不是上官夫人。
她名鄭詠,亦是父母期盼女兒有『詠絮之才』之意。
說來,鄭編輯很欣慰的是:她自問自己學問文采就不錯,然女兒更勝於己,當真可以稱得上是有詠絮之才了。
*
出版署下設的個部門並不在一處,其中報社(掌報紙的選稿和擬稿)和出版社(掌書刊文集的彙編),因只負責文稿工作,就建在離皇城不遠的地方。
而負責印刷、造紙的印刷技術社,就建在城建署附近。
婉兒跟著安定公主進入報社,還未走到母親當值的屋舍中,迎面先遇到了一位熟人——
兩人都站住了,待來人給安定公主行過禮後,又跟婉兒彼此笑著打招呼:「上官典正。」婉兒如今是姜沃最初的官職,正七品典正。
「周編輯。」婉兒遇到的人,正是當年自江南西道隨姜沃回來的周蕎。
周蕎依舊是眉不畫亦如翠羽,玉面映紅,海棠一般姣好的面容。
但婉兒能覺出來,比起當年初見,周蕎已經完全不同了,年過後,她眼睛不光有神采,更不會再下意識躲閃旁人的注目,言談也變得很干脆利落。
此時她將手裡的文書遞給安定公主:「回公主,正好我剛把這兩篇檄文拿給鄭主編審過,只是鄭主編對節選哪幾段,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還得請公主定奪。」
周蕎出身江南西道,說話總帶了一點與京話不同的音調,聽起來倒也好聽。
婉兒在一旁聽著,不由問道「檄文?是到了吐谷渾的駱賓王所作的檄文嗎?」
「是。」周蕎在旁答道:「駱賓王已經寫成兩篇《討吐蕃贊普》檄文,還有幾首關於吐谷渾一戰的詩文,昨日剛隨驛站傳回來。」
「兩篇檄文寫的都很精彩,就是太長了,報紙上版面有限,所以只能節選,但……」
但是周蕎自己看過了,也送給鄭主編審了,覺得每一段聲討(痛罵)的都很痛快,所以有些難以抉擇。
周蕎方才是把原版給了安定公主,此時手裡還有謄抄版,就給了婉兒。
婉兒看過後,就明白了師父說的那句『相信駱賓王寫檄文的水准』。
實在是很會罵人了——
上來就是人身攻擊,先發表吐蕃是『瘠原盜寇,戎賊倡叛』等激烈言辭,接著又開始歷數吐蕃本唐屬夷之事,從「昔蒙太宗冊命,拜以奴夷稱臣。」開始罵起……一直罵到同為屬夷,吐蕃卻侵犯吐谷渾之事『侮暴鄰好,偽孽昏狡。慢侮天命、逆順不侔!』
婉兒翻了一頁紙,駱賓王才罵到吐蕃侵擾大唐之事。
那必然罵的更狠了——從兩方面開始罵吐蕃王,背叛大唐是不忠,與祖父松贊干布言行相反是不孝:「奴夷悖主,是為不忠,乖棄祖言,是為不孝。」之後又是洋洋灑灑兩頁。
然後停止了『就事罵事』,中場休息開始繼續人身攻擊兼詛咒:「……犬羊狄戎,人神共嫉,天地不容……」
婉兒翻到了最後兩頁:駱賓王當然沒忘記把芒松芒贊的敗仗拿出來,大大描繪一番。
「兵眾散亂,死傷無盡……」還用上了比喻「進如街鼠,退如喪犬,裨喪惶惶……」
最後總結——
『今檄到,應自縛而投拜!若再生竊踞悖逆之心,必有後至之誅!』
曜初看完後,對婉兒笑道:「怪道呢,昨日還聽說,吐蕃贊普病了。」
可能是被氣的吧。
**
「若抓住這個駱賓王,必不饒恕!」
這道命令,倒不是被氣出頭疼病的芒松芒贊下的,而是正在鄯州與大唐糾纏作戰的欽陵下的。
說來,欽陵也很郁悶!
這場仗,跟他設想的完全不同。
千百年後,待後人復盤這場戰爭的時候,曾提出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論點:這一場唐與吐蕃的大交鋒,有個關鍵的戰場:鄯州、吐谷渾和碎葉川。然而……戰前對自己的對手有正確認識的,只有鄯州戰場的薛仁貴和欽陵——
薛仁貴在戰略上對欽陵很重視:這是吐蕃第一名將,曾大破天竺以及周邊數個小國。
欽陵對陣薛仁貴亦然慎重:這是大唐派出守備安西多年的名將,曾箭定天山。
而剩下兩個戰場:吐蕃王對李將軍的實力完全低估,以至於大敗逃竄。
碎葉川突厥對裴將軍,都不是低估,那是根本沒搞懂對手是誰,稀裡糊塗就沒了。
「當時在鄯州外的欽陵,應該很想吐血吧。」
確實是。
欽陵實在很想吐血,他面對的是最硬的一場戰事:鄯州戰場,大唐可是迅速集合了五萬精兵過來啊。
而且欽陵面對鄯州的堅城和火藥進攻,也是懵了一場的,頭一次也吃了虧。
但他很快展露了吐蕃名將的素質,並沒有大敗,迅速撤退了。然後開始在鄯州附近,陸續試探游擊,同時還是聯絡另外一路吐蕃軍和突厥盟友——
在他的計劃中,贊普拿下吐谷渾跟他成為掎角之勢,再加上聯合的突厥部落,正好可以從西、南、北個方向包圍大唐。
結果好嘛。
欽陵往吐谷渾邊境一送信,發現自家贊普已經被人打回了老家,甚至還被人用檄文『罵的頭風發作』。
而往突厥阿史那都支處送信……直接是大唐宰相裴行儉回的,險些沒給欽陵氣死過去。
需知這些年,吐蕃為了尋找『反唐同盟』,花了多少功夫啊!
當年他父親拉攏的引月、疏勒二國,就迅速滑跪不戰而降,甚至其國王親入長安請歸降請罪。
當時就給欽陵氣了一回:兩個軟骨頭!不過想想,這兩個國家到底太小,在大唐面前跪了也就算了。
於是這回,欽陵找個『靠譜』的大部落。這些年欽陵沒少給阿史那都支送金銀財寶,勸其聯合叛唐(沒錯,裴行儉收繳的小金庫,有一半還是吐蕃送的)。
結果這回結好的這個『十姓可汗』,在西突厥地盤很是不小,誰料……竟然還不如兩個小國呢!
讓一個孤身入西域的大唐朝臣給端了不說,居然還被端了一窩,把有意跟吐蕃同盟的諸多部落,都給連累了。
真是……
「豬隊友啊。」
文成正在跟弘化公主商議接下來應對吐蕃的事情,談到了欽陵,還毫無誠意地替他感慨了一下。
「不過,欽陵頭疼的事兒還在後面呢!」
文成的手指點在從吐蕃來的情報上——
「芒松芒贊驟病,他的獨子又才兩歲。且經過此番戰事,他越加不滿噶爾氏家族,已然有意,令其王後沒廬·赤瑪倫主持政事!」
弘化公主驚訝的半晌沒說出話來。
雖說他們大唐現在就是天后攝政,但是,那是吐蕃啊!吐蕃可是看女子同財產甚至牲畜的。
而且……弘化公主問道:「吐蕃不是有律法,女子絕不能干政嗎?」
文成冷淡頷首,她親眼見到了這條律法的誕生——她和親吐蕃之後,不管是針對她還是針對旁人,松贊干布在『六決議大法』中明確規定了『女不見政』!
甚至還有備注『所有籌謀,應有主見,勿聽婦之言。』[1]
所以弘化公主雖然已經習慣了大唐現在是天后攝政,但她真沒想到,吐蕃竟然也能……
「可見,芒松芒贊有多不信任噶爾氏。」寧願違背六決議大法,也不敢把兒子交給噶爾氏。
文成起身,負手立於窗前,看向鄯州方向:「欽陵若知此事,只怕才真的要吐血。」
果然,在前線的欽陵從在朝中的兄長處得知此事,震驚憤怒無以言表。
甚至忍不住上書『勸諫』芒松芒贊,萬勿效仿大唐皇帝之過。
**
姜沃在燈下看著文成的書信。
或許,真有冥冥中注定這種事——有這麼一個時代,是女政治家風雲薈萃的年月。
在史冊上,武皇臨朝稱制與後來登基為帝的那些年,吐蕃也在經歷唯一一位女王攝政的時代。與武皇一般,吐蕃女王也臨朝稱制甚至廢立過贊普。
而且……姜沃又拿過吳英的文書來看。
此時倭國的王,是天武王。只是從今年起,天武王病重,下令凡事悉啟奏皇后。吳英已經跟這位王後打了好幾次交道了。
而據姜沃所知,在天武王死後,其王後也臨朝主政,後來亦自為王,便是史載的『持統天皇』。
姜沃看向窗外茫茫夜色。
這個時空,也將要迎來女政治家們的主場了。
第258章 文成的授勛與官職
長安。
自打吐谷渾—戰吐蕃贊普大敗,並碎葉川上阿史那都支被俘兩處捷報傳回,常朝上氛圍就松動平和不少一一畢竟能列於常朝的,都是正五品以上官員,至少也是各署衙的中層領導。自東西戰事起,他們沒少帶著下屬加班加點,為邊境戰事忙碌。
如今能連番有捷報傳來,自然是振奮提氣,覺得這後勤工作沒白做!
於是這陽春三月的常朝之會,第一件議題就是討論:原安西招慰使李文成的勛獲和官職。
至於裴行儉,因他無需駐守西域,乃京官外派,按例則待他押送俘敵歸京後再議功勛。
故而今日只奏擬李文成之事。
雖說在媚娘和姜沃看來,知道文成還會在吐蕃繼續深耕,只是戰場從吐谷渾轉到了吐蕃朝堂。若此事成,將來戰功不止於此。
但已有的戰績,先論了也好。
因涉及武將,是吏部和兵部—起商討勛職。兩部官員是特意等到吐谷渾的詳細戰報回來,才按照該戰報上所書,對著授勛標准—條條考據過去,非常仔細。
畢竟常朝上還有兩位專業人士在場聽著呢——王相和姜相,在拜相前都在吏部待了多年。
出了岔子讓兩位宰相聽出來多丟人,多影響上進啊。
姜沃認真聽著,直到最後一句:「……若有王勝搴旗(拔取敵方旗幟)之功,事愈常格,加授—等。故總論之,授十轉上護軍,按制護軍將軍,加青綬,武冠,絳朝服。」
從此,便要正經稱呼—聲李將軍了。
她不由含笑:感謝芒松芒贊千裡送戰旗,禮輕情意重。同時,要不是他有個吐蕃王的身份,文成的勛官可能還要低—等,做不得上護軍,只能是護軍。畢竟這才是她第一戰,而且授勛越往上走越難。
可見,芒松芒贊真是個好人啊。
之後再授官職,幾乎毫無異議一一安西大都護府,副大都護之職,掌輯寧外寇。
說來,安西大都護府,負責整個廣袤西域的軍事防備之事。平時還好,一旦戰起就容易捉襟見肘。
比如這回,吐蕃和突厥大部同時有反叛之意,文成又在吐谷渾不能離開。薛仁貴也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個,只能遠距離跟朝廷再請將領……
若是這次能順利平定吐蕃,就可以再重新規劃部署一下了。
之前媚娘看著輿圖,結合裴行儉的奏疏,已然有意將安西大都護府,以天山為界分成兩半:設立北庭都護府,專轄天山北路、也就是熱海再往西的曾經突厥故地;而安西都護府,也只需轄天山南路、蔥嶺以東,專門防備吐蕃。
如此兩位大都護同掌西域,既可以彼此為援,也可以彼此監督。
姜沃再回神的時候,朝上已經換過了話題,開始進行日常的軍餉、軍耗報備。
聽兵部戶部挨個報過去,辛侍中就越發愁眉苦臉:打仗就是這樣,海一樣的銀子流水的花。
不過辛侍中也清楚,吐蕃是不能不平定的。
而且吐蕃是個好地方啊,若能如吐谷渾等屬國—般老老實實與大唐朝貢貿易,此時戰中耗費再多,也都能賺回來一一吐蕃多青稞麥、小麥、蕎麥,之前文成就給京中司農寺送回過不少種子,讓他們試一下能否培育出無適種於關中的佳種。
畢竟比起關中,吐蕃多地更寒更旱,氣候更極端,說不得可以培育出旱年糧種。
除此外,吐蕃還多金銀銅錫(辛侍中狂點頭),豬犬羊馬。
比起戶部官員,略通武事的官員,關注點倒是在馬上更多。
當年漢高祖劉邦想要定都雒陽,張良說服他定都關中時,有—條理由就是「北有胡苑之利。」因北邊與胡地相接,方便牧養。畢竟在冷兵器時代,騎兵這個兵種,還是擁有無可爭議的優勢。
甚至政權的興衰與馬匹的牧放也息息相關。
狄仁傑之前是自請出京去做寧州刺史,也有—個緣故是因寧州壤甘,大片平原水草豐茂,是大唐豢養軍馬的重要之所。
此時他就在朝上說起戰馬之重要,又道:「若是吐蕃不平,甚至由其攻破隴右,那牧馬皆沒。」大唐整體軍事力量必是大大受損。
說起戰馬的重要性,姜沃倒也想起了—個陰間例子—一安祿山。
「安祿山以內外閑廄,陰選勝甲馬歸範陽,故其兵力傾天下。」牧馬,正是他發動安史之亂的保障之一。[1]
故而無論從哪方面看,吐蕃都不得不平,最好還是平的他們元氣大傷,從此再生不起進犯大唐之心。
但朝上對吐蕃比較了解的文臣武將,都覺得很難—一哪怕這次打退吐蕃,他們只怕還要卷土重來,不斷騷擾邊境。
畢竟,吐蕃如今是兵強馬壯更好戰鬥勇,且俗話說得好『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他們偏偏還就有名將和名臣。
前任論(宰相)祿東贊死後,留下了五個兒子,長子贊悉若接任他的大相位置。剩下的四個兒子則各自領兵征戰,其中自以此番進犯大唐的欽陵最為出色,是哪怕作為敵對—方,也得承認的名將——
有兵馬有能力,有生事的資本,以他們的野心,將來必還要再生事。
難不成還指望他們兄弟幾個,忽然善解人意的自己死了?
在聽王神玉隨口吐槽了這—句後,姜沃笑眯眯道:「也說不准啊。」
王神玉:?
**
「沒廬·赤瑪倫。」
吐谷渾。
文成的面前擺著許多情報,有些紙頁已經發黃,顯然是多年的情報了。而這些情報的指向,皆是一個人—一吐蕃王後沒廬·赤瑪倫。
說來芒松芒贊是松贊干布之孫。當年文成離開吐蕃時,他還是剛繼位的幼童,一國大事全由當時的吐蕃宰相祿東贊把持。
之後文成跟他都沒見過面(除了這次戰場上),自然更沒見過芒松芒贊的王後。
但素未謀面的兩個人,卻不一定不彼此了解。
因兩人身份在某種程度上的重疊,赤瑪倫總能在吐蕃王宮裡發現些這位大唐公主曾經居住過的痕跡,不可避免地聽人說起過不少文成的事情。
而文成,則更了解她。
吐蕃王的婚姻,多是有用處的,這個王後,也是五年前芒松芒贊自己選的,為了抗衡大權獨攬的噶爾氏——
吐蕃貴族有『三尚四論』之說,赤瑪倫正是出身其中『尚』之一的沒廬一族。
其家族與噶爾氏不太對付。
當年芒松芒贊選這位王後的時候,噶爾氏還抗議了一下:為啥不從我們家選王後呢?
姜沃帶入了一下芒松芒贊的心態,估計當時心裡就在罵娘:為什麼不從你家選,你們自己沒數嗎?
畢竟從祿東贊起,吐蕃政令均出自噶爾氏一族,至今已經快三十年了。快把他這個贊普擠的都沒地兒站了好不好。
再選個你們家王後,豈不是變成了我給你們噶爾氏生個繼承人,就可以去死了?
*
說來,歷史真的很像個圈。
長安城中,姜沃看著芒松芒贊和赤瑪倫這五年來的經歷——基本就是永徽初年皇帝和媚娘的艱難,被權傾朝野的大臣壓得喘不動氣。
只是,如果說皇帝和媚娘在大唐載入的是『困難模式』,那麼吐蕃載入的就是『地獄模式』。
皇帝這邊,是舅舅權傾朝野,決定政令安排朝臣沒錯。
但長孫無忌到底從頭到尾沒碰到軍權。
但噶爾氏就不一樣了:欽陵在外帶兵打的飛起,而朝上當宰相把持政事的是他親哥贊悉若。
而且這兄弟倆絕無鬩牆之事,關系還特別親厚。
若是類比來說,就相當於長孫無忌和李勣大將軍親密無間,志同道合,一個主政一個主軍……
那還有皇帝什麼事兒?
其實,吐蕃境內也確實是沒有芒松芒贊什麼大事兒了——吐蕃最要緊的盟誓大典,都不由贊普主持,而是由噶爾家族主持。
因為欽陵很願意干這個活,他哥哥就跟芒松芒贊『請示』,表示願意為贊普分憂,讓自己弟弟去了。
相當於,皇帝你不用去祭天了,我們替你去吧。
所以,從吐蕃一國的角度來說,欽陵戰功赫赫後來卻被王族所逼殺,確實是冤枉。
但要站在君臣的角度來說,噶爾氏……也真是不冤枉。
*
吐蕃王都邏些城。
「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次芒松芒贊的頭疼,不是被駱賓王氣的,而是被自家大將欽陵氣的——
近來他的日子真不好過:作為贊普出兵大敗不說,還被人發檄文罵到臉上。
若是私罵也就算了,偏生大唐造紙印刷術豐富,還不要錢似的印了許多份檄文散入吐蕃境內,搞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而吐蕃百姓們,也顧不得這檄文寫的是罵自家贊普的話,凡得了檄文的,還大都把紙張藏了起來作為紀念。
因紙張在吐蕃是很稀罕的,他們不擅造紙等工業,除了貴族以外,吐蕃絕大多數人記錄事情都是刻木結繩。[1]
而芒松芒贊也實在沒臉,再多番下命令,讓城衛去挨家挨戶搜,誰都不許保留他的『戰敗被罵記錄』。
但人性,在失敗面前,多是願意找別人原因,而不是認為自己是個『天生敗者』。
於是芒松芒贊惱火之下,就寫信質問欽陵,知不知道大唐火藥之利?若知為何不稟?若不知,為何欽陵沒被打個措手不及?
說來,欽陵其實也是吃了虧的,但他為人倨傲,從前征戰周圍黨項、貴川等部都是摧枯拉朽戰無不勝。
這次雖吃虧,但未大敗,欽陵就沒有上報。
以至於芒松芒贊越加懷疑欽陵:說白了,他是真的被火藥嚇到了。
文成讓他在短短一日內經歷了從自信到戰敗,感受到了人類對未知事物的迷茫,對死亡威脅的恐懼——於是火藥在他心理留下的創傷,遠超過他逃亡時肉身受到的傷害。
芒松芒贊拒絕相信有人能在毫無准備的情況下,在火藥面前全身而退。
而還在前線繼續堅持作戰的欽陵,接到這封帶著懷疑質問的書信也無語了,心情很煩躁地盡量委婉回了一封。
當然,欽陵覺得自己很委婉了。
但芒松芒贊還是讀出了欽陵的本意:為什麼我在火藥面前無傷,你卻被人打的丟盔卸甲,這個問題,不該捫心自問嗎?問問自己怎麼這麼不行?
芒松芒贊惱怒之下,越發堅定了讓王後參與政事的決心。
只礙於吐蕃宰相,欽陵之兄贊悉若依舊堅持反對。
就在兩方僵持不下之時,發生了一件令大唐和吐蕃都非常意外的事情——
吐蕃贊普芒松芒贊,驟然過世。[2]
第259章 輿論戰
「死了?吐蕃贊普突然急病死了?」
文成身邊的親衛首領,聽到芒松芒贊的死訊後,先是十分愕然,很快又悲傷起來。
是貨真價實的丟了錢似的悲傷——
「哎喲!怎麼這麼不頂事呢?他不才三十出頭嗎?」
「早知如此,將軍在戰場上一箭射死他算了,還算個人頭呢。說不定您的勛級還能再往上提提!」
此時屋內站了七八個身著甲胄的女兵,面上俱是一片悲傷之色,口中惋惜著芒松芒贊之死。
乍一看,再難想到這是大唐的軍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多愛戴芒松芒贊的吐蕃百姓呢。
文成帶笑搖搖頭:「行了。」
屋內霎時安靜下來。
此時列於軍帳內的,都是最早就跟著文成的親信。如今也各有司職,身著相應的甲胄。
文成正式授都護後,她們便也隨之有相應官職了——邊關將領,可自行挑選諸如錄事、帳史、參軍等數個七品以下的低等武將職官,報與朝廷即可。
這些女兵,最開始跟著文成的時候,根本就沒想過將來居然能做大唐武將這件事。死裡逃生的人,最樸素的觀念就是活著,以及……報仇。
原來是不敢想能得到正經的武將官位,但現在既然得到了,又是她們自己堂堂正正拼殺出來的,那就再也不會想失去!
如何才能不失去,甚至能得到更好的?這些女兵們也都心知肚明:只有李將軍在!
畢竟,她們是極罕見的娘子軍,若是李文成這個女將軍不帶兵,她們這些低等軍官,不成體系又沒有靠山,很快就會被洗牌出去。
這都是有前車之鑒的:當年平陽昭公主不帶兵後,她麾下的娘子軍,也都很快解甲歸田。
況且,便是不論女兵,她們也是李文成一手帶出來的兵,最開始的身份,還是公主幕府裡的親衛,旁人看她們就是標准『文成公主的人』。
於是她們不會去跟旁的將領,旁的將領也不會信任她們。
為此,所有女兵都打心底裡,骨血裡盼著李將軍站的更穩一些,更高一些。
以及……期盼李將軍常提起的,讓她能安心在吐谷渾帶兵的,京中攝政天后與朝上姜相,能夠更穩一些。
這便是姜沃曾經與媚娘提到的:整個階級不會背叛利益。
哪怕媚娘與這些女兵素未謀面過,甚至此生都不會相見,但她們已然是天后掌政最忠誠的擁躉。
在某種意義上,亦是袍澤。
*
軍帳中既然都是親信,自然知道當日吐谷渾一戰,文成放走芒松芒贊,是指望他回去內鬥,把噶爾氏干掉的。
誰料到,這才沒多久,他自己干脆利落一撒手走了。
在這些女兵看來,難免覺得芒松芒贊不爭氣,早知如此,還不如……
「不一樣的。」文成道:「芒松芒贊死在吐谷渾,跟死在吐蕃王城可不一樣。」
文成指著地圖上的邏些城:「尤其是,他是提出讓王後攝政,與宰相發生爭執後,突然暴斃。」
那跟死在吐谷渾唐軍手下,可大不一樣了。
旁邊有機靈的親信已經聽出幾分意思來:「將軍是懷疑,芒松芒贊死的有蹊蹺?」
說來,據文成看,芒松芒贊死的未必有蹊蹺:他們家族有祖傳的英年早逝。
松贊干布過世的時候,絕算不上年老,而松贊干布的兒子,也就是芒松芒贊的親爹,死的更早,直接死在了親爹前頭,這才導致王位直接從祖父傳給了孫輩。
但……
文成道:「不管到底有沒有蹊蹺,咱們要讓吐蕃上下覺得有蹊蹺!」
「贊普病亡這種大事,除了邏些城內的朝臣貴族們知道,吐蕃境內到現在竟然還沒有什麼大動靜,各地貴族竟然不知。」
「想必是噶爾氏想著國戰之中,怕軍心紊亂,想要秘不發喪。」
「那可不成。」文成嘆了口氣,語氣聽起來非常真誠:「論輩分,芒松芒贊到底是我孫輩,人死為大。一國贊普,可不能走的這麼無聲無息。」
「叫駱賓王來吧。這次不需要他寫檄文了,寫幾篇吊唁文。」
眼見將軍是要有大動作,左右參事不免問道:「這種大事,要不要先飛報京中,等京中定奪?」
文成搖頭:「機會稍縱即逝。」她語氣很從容堅定:「況且,天后早已說過,此計一任委我,可相機決斷。」
**
鄯州外的前線。
欽陵接到贊普驟亡的秘報,第一反應都顧不得悲傷,而是心驚肉跳:國戰之中,贊普怎麼能死?還死的這麼突然?!
那吐蕃境內其余家族,豈不是要生亂?
需知吐蕃的豪宗巨族,跟大唐的簪纓之族不一樣,大家不是都住在長安城。
吐蕃的各貴族,是有世襲的世襲采邑(封地)和家臣奴僕的,而且哪怕有城池也不常厥居,或隨畜牧而遷徙。
所以才會有會盟制度,隔段時間,把這些貴族召集起來開個會。
換句話說:雖然他們噶爾氏在所有貴族中勢力最強,可以主持會盟,又因做著宰相,某種程度上『挾天子以令諸侯』,在吐蕃所有政令上,可以一手遮天說了算。
但旁的貴族也是有兵有地有人的,一旦贊普沒了,這些貴族必要生亂的,在擁護新贊普,搶奪話語權這件事上就能你扯胳膊,我扯腿兒鬧起來。
欽陵在兄長的信中,看出了兄長秘不發喪之意:他表示堅決支持。
一定,一定要捂住贊普的死訊。
*
然而,就在噶爾氏還在王都努力說服王後母族沒廬氏,以及其余知情的貴族們,為國戰計接受『秘不發喪計劃』的過程中,愕然發現,文成公主,不,安西都護的吊唁文已經到了。
還啥秘不發喪啊,大唐都替他們發訃告了!
那一刻,吐蕃現任宰相,噶爾氏當家人遍體生寒:這吐蕃王城中,已經被大唐滲透到這般地步了嗎?
但這會子,噶爾氏已經顧不得清查王城內,誰跟大唐通風報信了——
因李文成不但令駱賓王擬吊唁文書,為吐蕃贊普的過世表達了文辭優美花團錦簇的深切哀悼,還貼心的替他們把消息送往吐蕃各處貴族處,邀請眾人一起為芒松芒贊悼念。
用吊唁文中的話說:芒松芒贊,多好的贊普啊,必要讓他走的體面而風光,在眾人的緬懷中,魂魄才能安心上路。
噶爾氏:……
一時吐蕃內各豪宗巨族輿論嘩然。
怎麼回事?他們上一個收到的王都消息,還是贊普想讓王後攝政。因此事太過破天荒,他們正在各地封地上激烈討論呢。
結果下一個消息,就是贊普年紀輕輕忽然無了?
噶爾氏被李文成打了個措手不及後,迅速制定下一個計劃:既然贊普的死訊瞞不住了,那就把鍋甩給大唐,把影響降到最小!
就說自家贊普之所以英年早逝,正是因為吐谷渾一戰,被守城的文成公主一箭射成重傷,又被大唐文人的『辱罵言辭』氣的急怒攻心,這才不治而亡!
如此一來,說不定還能讓吐蕃各族各部同仇敵愾。
依舊是噶爾氏還在計劃制定過程中,外面輿論卻已經翻了天,甚至已經有離王城最近的貴族,來陰不陰陽不陽地『請教』噶爾氏。
聽說「吐谷渾一戰,欽陵大將早知火藥之利,卻不曾告知贊普,以至於贊普大敗受傷?」
聽說「贊普要讓王後攝政,為此跟宰相發生了激烈衝突?」
聽說「原本贊普只是頭疼,結果跟宰相發生衝突後,很快就暴斃了?」
噶爾氏崩潰:你們都從哪兒聽說的啊!
還不等撕扯明白,大唐那邊,駱賓王第二份義正言辭的『譴責書』就到了。
大意如下:聽說你們贊普的死有蹊蹺?唉,怎麼說吐蕃也還是大唐的屬國,芒松芒贊是受過大唐冊書的吐蕃王,那麼他年紀輕輕死的不明不白,大唐也不能坐視不管。
文書最後又道:噶爾氏從祿東贊起,父子皆為宰相,那你們就該負起責任來,給大唐一個交代哈。
還沒來得及把鍋甩給大唐,就被大唐把罪名扣在腦門上的噶爾氏:……這種事事落後一步,招招被人提前預料到,然後掐死在搖籃裡的感覺,真**憋屈!
而對文成來說:輿論戰,她在京城多年,見的可太多了。
而且吐蕃跟大唐在搞輿論,傳播文字這件事上有巨大鴻溝……
從一件事上就能體現:吐蕃原本的典籍是頗為散落的,還是貞觀年間和親後,『遣酋豪子弟,請入國學詩書。又請大唐識文之人典其表疏。』[1]
就是說,吐蕃在組織官方語言這件事上,都是跟大唐學的。
這搞輿論的能力怎麼比?
面對吐蕃諸貴族的質問,噶爾氏欲請出王後赤瑪倫來為他們作證。
然而赤瑪倫並非單純柔弱的女子,並不相信噶爾氏的威逼利誘,在驚變中也看得清局勢:她明白的很,芒松芒贊驟亡,她手裡還沒有權,只靠她的母族沒廬氏,是沒法抗衡噶爾氏的。
只有亂局中才有她的一條路。因她到底是王後,是先王在世時提出可以攝政的王後,膝下還有該繼承王位的幼子。
只要噶爾氏露出破綻,不能這麼快的平定朝局,就會有看不慣噶爾氏獨攬大權的家族,站在她這一邊的。
噶爾氏把她逼急了,她不得不出面面對貴族們『作證贊普之死是自己驟然病逝』的時候,赤瑪倫就抱著幼子邊哭邊道:「沒錯,贊普的死,與噶爾氏一點關系都沒有。」說完就哭暈過去了。
貴族們:看看噶爾氏把王後逼成什麼樣子了!
噶爾氏:……作證作的很好,下次別作了。
**
長安城。
吐蕃贊普驟然病逝的消息傳到朝上,旁人不說,王神玉先是一驚,不由轉頭看身旁的同僚。
然後就見姜相察覺到他的目光,很有些玄之又玄的語氣:「說不准,這才是個開始呢。」!
第260章 吐蕃求和
吐蕃朝堂的驚變,整個西域的局勢,其實可以從一個玻璃盤上照見一點影子。
那是裴行儉回長安以後,帶回來的一個玻璃盤。
話說,他抄了阿史那都支的庫藏後,將其中金銀珠寶等物都遍分將士手下,只留了幾件有特色的玩器,回來分送親友。
其中給夫人庫狄琚帶的就是一個玻璃盤子,不過他當時以為是『水晶』盤子。
「突厥人當然不會燒制玻璃,這應當是天生天長的透明水晶,難得沒有什麼異色雜質,瞧著跟你們費心燒出來的玻璃也差不多了。」
這東西在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裡,也是單獨收藏在一個匣子裡的,可見是珍品。
裴行儉還在感嘆,天生這麼透明的『水晶』罕有,就見庫狄氏在玻璃盤子的底座細細摸了一遍,然後道:「這就是我們城建署燒出來的玻璃。」
她們有特殊的不易察覺的凸凹印記。
裴行儉:……我千裡迢迢帶回來的禮物,搞了半天,還是夫人的工作單位生產的?
「城建署的玻璃,已經遠銷西域了嗎?」
庫狄琚用一種『你是不是被西北的風吹傻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如今透明玻璃制品,在兩京都還屬於奢侈品。
城建署作為官方單位,更不會去跟突厥做生意,這玻璃盤子怎麼到的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顯然另有乾坤。
庫狄琚記性佳,兼之如今玻璃還難大規模量產,這種大圓盤也不多見。
她想了想:「我記得姜相似乎提走過幾個,還要求工藝不要太復雜的,但突出一個『大』。」
裴行儉忽然想到一事,第二日就帶著這盤子,來尋姜沃求證了。
裴行儉先送上盤子:「物歸原主。」
姜沃一見就笑道:「真巧,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
聽她這麼說,裴行儉的疑問句,都改成了肯定句:「吐蕃贊普驟然病逝後,吐蕃大首領曷蘇忽然帶著貴川部叛出吐蕃,另外還有兩個吐蕃貴族帶著自己的部落投入吐谷渾要求內附李將軍,都不是偶然,是早就開始安排的了。」
姜沃頷首。
她的手指點在這光可鑒人的玻璃盤子上,開始推斷這個盤子的歷險記:她從城建署提了此物,送去給文成。
如裴行儉所見到的,這東西在不能燒制玻璃的西域,會被當成極為貴重的禮物。
自古以來收買人心的手段,就那麼幾招,之所以經久不衰,就是因為好用。
況且文成還是借弘化公主之手,用吐谷渾官員的身份來收買的——吐蕃貴族更沒有警惕心了。在他們看來,吐谷渾就是為了自保,生怕吐蕃打過去,所以才重金收買他們,『求』他們說服吐蕃贊普,不要興兵。
而許多吐蕃將領、朝臣們也沒有噶爾氏那樣的野心,對其行事也頗為不滿:為什麼非要打吐谷渾然後跟大唐衝突呢?
吐蕃內主戰與主和的兩脈,向來分立。
當然在欽陵看來:朝上他哥說了算,軍中他說了算,其余人的嘰嘰喳喳,就當窗外的烏鴉叫一樣,不用理會。
矛盾,就是這樣一日一日越發根深蒂固。
姜沃笑道:「這盤子,應當是從文成處送了吐蕃大首領曷蘇,他不知是自願還是被迫,又拿出來送給了噶爾氏,而欽陵也看這東西不錯,就拿去結盟突厥,好一起叛唐,與他有個照應往來。」
阿史那都支確實挺喜歡,也確實准備反了。
可惜還沒反起來,就被裴行儉抄了老家。
其實早在這個玻璃盤子之前,駐守在吐谷渾的文成,就已經在按著計劃,試著接觸吐蕃內與噶爾氏不合,因此被排擠到沒什麼話語權的貴族和將領了。
姜沃還以為裴行儉會問下,除了砸錢,文成具體是怎麼撬動吐蕃曷蘇的,裴行儉卻沒問。
畢竟他也是武將,曾經聽聞過周邊四夷率部降唐的,貴族也好將領也好,不要太多。尤其是先帝年間,許多番將那真是不管生是不是大唐人,死我一定得是大唐魂。
比如曾經已經繼任了鐵勒一部可汗的契苾何力,直接攜家帶口一起投唐。甚至貞觀年間他回舊部探親被薛延陀抓去了,依舊是寧死不屈割耳表示不叛唐,給夷男可汗氣完了。
再比如原來東突厥的王族阿史那思摩,投降大唐後改名為李思摩不說,還奉命去北邊鎮守。以至於大唐倒是沒有修長城,但出現過游牧民族替中原守衛長城的奇觀。
帶入下吐蕃貴族們的心思:原本芒松芒贊在的時候,雖然說了也不太算,但好歹是個正經王。他們背靠贊普,時不時跟噶爾氏別個苗頭也就算了。
可如今贊普沒了,朝上就剩下孤兒寡母。
看起來,噶爾氏明天自立為王也不奇怪啊。
他們這些從前反對噶爾氏的人,若是擁護幼主,未必能扛過噶爾氏的實力,若是直接躺平,將來噶爾氏若是秋後算賬,估計也少不了任人宰割。
欽陵兄弟看起來,都不像對往日既往不咎的人。
左右為難中,『吐谷渾』的官員,再次遞上了橄欖枝。
給他們展示了,看,背靠大唐,我們過的還不錯呀,你們也都各自有手下家臣,吐谷渾地方也大,安置的下你們,要不要加入一下?
悟了!
真是『投唐一念起,霎時天地寬。』
姜沃道:「其實,吐蕃的矛盾一直在。」有願意開拓進取的,就有願意守成圖安的。噶爾氏行事又太專斷。
本身就像是一把子干柴,只看什麼時候會著罷了。
而她們所做的,就是點火。
曷蘇與其余兩家吐蕃貴族,以為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平安,率部離開了吐蕃而已,卻不知,這就是一個大唐期待良久的火星子。
*
吐蕃境內接連有貴族逃離,還是投奔大唐,讓噶爾氏的名聲和勢力都受到了重創。
說來,噶爾氏從祿東贊起,為何能一手遮天,威望如此高,旁的貴族們不敢正面站出來反對?是因為實打實的戰績。
這些年,祿東贊父子打周圍的白蘭羌、黨項等地皆是手拿把攥,南邊甚至更打到了婆羅門,可以說是他們父子幾人,一手把吐蕃帶到了『自漢、魏已來,此地(吐蕃)之盛,未之有也。』的程度。[1]
正所謂強必寇盜,弱則卑服。在這些無與倫比的功績下,噶爾氏非要興兵侵犯大唐,哪怕不滿的貴族很多,但也只能忍了。
姜沃給裴行儉看文成的情報:「其實,吐蕃國力自遠不如大唐,支撐著這些年的連年征戰,各部百姓倦徭戍久矣。」
打仗,有時候比的是錢和後勤。
若這一戰,吐蕃再次贏了,能拿下吐谷渾和大唐的安西四鎮,吐蕃能有大量的『戰爭效益』,那麼噶爾氏的威名會再上一層樓,從此更是說一不二。
可現在不一樣了。
吐谷渾大敗,吐蕃贊普更是英年驟逝。
裴行儉推測道:「怪道,哪怕贊普病逝,欽陵的軍隊也依舊在鄯州城外——如今吐蕃接連有部落投奔大唐,他越發不會退兵了。」
噶爾氏很清楚,他們需要一場大勝來穩定軍心!
「但,由不得欽陵不退兵了。」姜沃看向遙遠的西邊:「他家族內部也不安穩啊。」
芒松芒贊死前,也不是什麼都沒做的。
他繼位時只是幼童,祿東贊替他把持朝政也就算了,那是他祖父的宰相。但芒松芒贊實在難以接受——吐蕃的權力是世襲制沒錯,但沒世襲到他這兒來,直接從祿東贊世襲給自家兒子了。
這些年,如果說芒松芒贊做了什麼很正確的決定,那就是一直在計劃讓噶爾氏家族內訌。
這也是文成為什麼在吐谷渾,非要放芒松芒贊回去的原因之一。
芒松芒贊,是有計劃削弱噶爾氏的。
可惜的是,他還沒執行這個計劃,就英年早逝了。但還好,他還有一個能力不弱,甚至讓他放心到想令其攝政的王後。
*
這一年,對吐蕃王城來說,是辦不完的喪儀,散不盡的血腥氣。
對大唐朝堂來說,則是吃不完的令人震驚的瓜。
五月,吐蕃傳來一個驚天變故:噶爾氏家族的內部發生了爭鬥。
說是爭鬥也不准確,不如說是——刺殺。
吐蕃的宰相,也就是欽陵的兄長贊悉若被自己的族親噶爾·芒輾達乍布布給當眾刺殺了。
沒錯,就是殺了。
可以說是死的比贊普芒松芒贊還要突然,唯一的不同是,這次死因倒是很明確,一點也不蹊蹺。
之後這位噶爾·芒輾達乍布布(可以不記住他復雜的名字,記作炮灰即可),在王後赤瑪倫的見證下,美滋滋做了吐蕃宰相,並且毫不留情,把邏些城(拉薩)內原本祿東贊父子一脈的勢力,挨個殺了過去。
一時王都城內血流成河。
大唐:……吐蕃的宰相之爭,跟他們見慣了的宰相之爭,不太一樣啊,真是全是感情沒有技巧啊。
姜沃想:這裡面一定少不了赤瑪倫的影子。
甚至芒輾達乍布有在替王室背鍋——不然,芒輾達乍布再傻,也不會忘記欽陵還在外帶兵作戰手握兵權!
果然,欽陵聽聞此信,是仗也不打了。
直接率兵殺回了邏些城,勢要為兄長報仇,兵臨城下示威道哪怕王族也攔不住他!
而赤瑪倫再次展露了她的政治水准,在沒有實力的情況下,怎麼站隊就最重要了。
這時候赤瑪倫,完全沒有保她『擁護』的那一位新宰相芒輾達乍布,而是轉手就把人賣了,表示此乃叛賊,只因之前大將不在城,宰相又被『此賊人』暗害,才不得不偽從之許以相位。
如今她又以王後的身份,為欽陵正名,請他處置芒輾達乍布。
芒輾達乍布:??之前贊普在的時候,不是這麼答應我的啊?王後你鼓動我殺人的時候,也不是這麼答應我的啊。
但他也已經沒有什麼機會說話了。
赤瑪倫早在欽陵見到他之前,就把他處置掉了。
而欽陵的性情,只有芒輾達乍布一個人死了,完全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
他帶著人,又將支持芒輾達乍布的勢力盡數滅門,再次把邏些城殺了個血流成河,直到他覺得夠了才停手。
大唐;……哇,原以為一月內見到一次吐蕃王都的大變就夠罕見了,沒想到,一月裡來了兩回。
朝臣們的關注重點,已經完全從大唐與吐蕃之戰,轉移到吐蕃內部的血腥清洗上去了。
果然是民風彪悍啊,朝堂派系爭鬥,大唐也常有。但就算長孫無忌當年要干掉一眾不服他的宗親,也得找個『謀反』的緣故吧。
還是吐蕃人實在啊,提刀就干。
*
至此,吐蕃貴族,尤其是都城內的貴族,就像黃巢過境一樣,基本死完了。
噶爾氏更不用說,元氣大傷。
原本欽陵兄弟一主政,一主軍的局勢徹底不復存在。
六月,吐蕃派使臣與大唐求和。
**
時隔二十多年,文成再一次回到了邏些城。
也是再次見到了吐蕃贊普的喪儀,依舊是人皆『斷發、墨衣』,還要『黛面』,即把面容塗成青黑色。
只是這一次,她不是黛面之人,而是大唐的安西大都護,是吊唁之使。
來接受吐蕃的求和。
悠于 2023-11-6 12:11
第261章 久違的五位宰相齊聚
長安城秋風乍起時節。
說來也巧,就在文成料理完吐蕃求和事,將最後一封相關奏疏報回京城的當日,劉仁軌也自遼東回到了長安。
得知這個消息,王神玉就直接找到尚書省署衙來,對姜沃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可回中書省來了。」
好好一個中書省宰相,總借調外部算怎麼回事?
其實自打裴行儉從突厥回來,王神玉就去跟天后申請來著,讓小裴自己干吧,他沒問題的!
結果被駁回了:畢竟戰時,比起中書省,還是下轄六部的尚書省公務繁多,需要兩位宰相通力合作。
天后一言做出決斷,依舊把姜沃留在了尚書省。裴行儉大大松口氣,王神玉郁郁而歸。
但這會子,劉仁軌也回來了,可再不能借調了!
裴行儉還在旁試圖挽留一下道:「劉相剛回來,總得歇兩日……」
王神玉擺手打斷:「我便不如姜相般能掐會算,卦萬裡之外事。但劉仁軌的舉動,我還是能猜到的——待明日面聖回過遼東事後,他必然會直接過署衙來,當即開始料理公務。」
歇著,劉仁軌知道什麼叫歇著嗎?
王神玉曾私下跟姜沃吐槽道:他懷疑劉仁軌夜裡都睜著眼,曹操是好『夢中殺人』,劉仁軌可能是好『夢中寫公文』。
裴行儉聽王神玉如此說,也語塞了:不得不說,很有道理。
而姜沃一貫喜歡坐在窗邊的,此時邊望向庭院中邊笑道:「不用等到明日了。」
只見院門口出現了一道紫袍身影,走的那叫一個虎虎生風長驅直入,正是自遼東歸來的劉仁軌!
王神玉和裴行儉聞言也立刻集合到窗口看——
以至於劉仁軌走到台階下,就注意到大唐的三個宰相,像是三只蹲在窗口等人回家的貓一樣,一起好奇地盯著他,還對他招手表示歡迎。
劉仁軌不由止步,先是忍不住露出笑意,之後又很快肅容。
他迅速拿出尚書左僕射的氣勢挨個點名,然後發出靈魂拷問:「明明是多事之秋,你們怎麼都閑著在窗口看風景?」
可見覺悟還是不夠到位,公務還是不夠繁忙啊。
聽劉相如此說,窗口處的三道人影登時作鳥獸散。
*
劉仁軌進門後,就迫不及待抓住幾位(來不及溜走的)同僚,問起這大半年來,大唐與吐蕃戰事的詳情,以及這一個多月來的和談進展。
提問如連珠炮。
姜沃默默給他數著,果然是武將哎,肺活量真好,劉相接連拋出幾十個問題,中間都沒換幾口氣。
問完後,劉仁軌就炯炯有神盯著眼前三人,等他們回答。說來,要是時間能倒退,或是人有前後眼,劉仁軌想:他當時一定不會跟裴行儉爭什麼去平定東夷!這一漂洋過海,錯過了太多!
他為宰輔,哪怕在海外,朝中大事當然也會傳信與他。
但遠隔重洋,劉仁軌能看到的文書到底有限,加之吐蕃的戰事又一波三折,後期更是吐蕃內亂到群魔亂舞,令人瞠目。
長安城這邊能得到吐蕃的實況詳細轉播,尚且覺得震驚。何況劉仁軌那邊只能收到些簡報。
他就仿佛只看了一篇摘要,卻看不到詳細正文的人一般,實在是抓心撓肝。因此才回來第一日,回家換了朝服,就直奔皇城來了。
裴行儉剛要按照劉相的問題,一一彙報吐蕃事宜,就被王神玉打斷:「守約,先別告訴他。」
劉仁軌震驚:「王相這是何意?!」
面對劉仁軌的不滿,王神玉依舊風雅從容,搖頭道:「劉相,看你這個人啊。急,又急。」
劉仁軌深吸一口氣。
為怕好容易回來的劉相被王神玉氣出毛病來,姜沃連忙把話接過來,她倒是知道王神玉的心思——
姜沃解釋的語速都比以往快了一點:「劉相欲知西域戰事詳情,我們也想知道遼東之事具體如何。與其就站在這說,不如再叫上辛侍中去議事堂,咱們一起把這大半年來,東西兩邊的戰事從頭到尾復盤理順一遍如何?」
隨著姜沃話音落下,王神玉滿意點頭:「知我者,姜相也。」
劉仁軌頷首:「好。」
確實已大半年未有,三省宰輔能聚齊的議事會了。
然後催促道:「那快點叫人去門下省請辛侍中。」
*
議事廳內有一張碩大的圓桌—
—倒不是為了彰顯宰相們的身份才用如此大桌,而是尋常圓桌堆不開那麼些公文。
此時案上就各色文書累累。
幾位宰相身後側,還各坐了一個侍郎,專門整理今日的會議記錄。姜沃稍微回頭,就能看到坐在自己身後的劉祎之磨了滿滿一硯台墨。
議事會前,還有一個小插曲。
劉仁軌見辛侍中拿起一封公文前,先非常珍惜取出一方扁扁的木匣,然後拿出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東西架在了自己鼻梁上。
再轉頭,見王神玉和裴行儉也有,越發好奇。
「這是花鏡,戴上方便看書寫字的。」姜沃在旁笑著解釋道:「若非這鏡子需要本人去試戴到最合適的,我早就給劉相寄過去了。」
雖說沒有真正的『驗光儀』,可以測量標准的近視和散光度數,磨出相應的凹透鏡片來。
但好在,花鏡不需要特別精准的度數。
姜沃對照著系統內的書看過去——人五十歲左右就可以帶一百度花鏡了,年齡每長十歲,還可以依次加個一百度。
花鏡最後的選定,主要是以個人試戴的感覺為主。畢竟每個人看近物的習慣距離也不一樣。
其實人到四十歲就會開始出現眼睛的老化現像,到了六七十,若是日常看文字多的人,不戴花鏡就很難受了。
很多時候只能把文字舉的遠遠的看,而且看久了就疲勞頭疼眼疼。
像辛侍中這種常看賬本的人,真是飽受折磨。
因而他此時笑著對劉仁軌極力推薦:「姜相那城建署裡的水泥制品也好,玻璃制品也好,我原來從沒想過要買的——都是冤大頭才買呢。」
「但這花鏡不一樣啊,著實需要!」
「劉相也來一副。放心,姜相人很好的,給咱們這些宰相,都會少收一點錢。」
姜沃:……那是少收一點嗎?辛侍中的花鏡她就收了五貫錢好不好!這都不是打個骨折了,完全是收了九牛一毛的錢啊。
在座宰相中,劉仁軌年紀最大,自然也受此視近物模糊困擾最重。
他試帶了一下辛侍中的,哪怕度數沒有那麼合適,也頓時覺得眼前一清,平時看公文上小一些的字就費勁的不得了,此時卻覺得舒服多了。
很好,有這等好東西,他能再多干十年!
劉仁軌迅速跟姜沃預約了今日會後就去城建署,然後又問道:「姜相眼神倒好,不需要帶這鏡子?」
姜沃笑眯眯搖頭:我不需要鏡子,我有掛。
*
裴行儉有條不紊的將安西鄯州、吐谷渾和碎葉川三處戰事,與劉仁軌交代明白。
吐蕃贊普驟亡,之後內亂一片,互相滅族等事,則換了王神玉來說:此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像。
最後,則有姜沃跟劉仁軌講起吐蕃求和事——
既然是求和,當然要拿出『求』和的態度來,認錯稱臣朝貢這些都是應有之義,不必再說。
此番吐蕃更要送『質子』進長安,其中除了吐蕃王族血脈,更有欽陵的親子弓仁,以及吐蕃王後赤瑪倫母族的子侄。
大唐不嫌質子多,都養的起。
議事廳裡也掛著大唐輿圖。
姜沃就起身指給劉仁軌:「劉相請看,如今吐蕃跟大唐再無接壤處!」
原本這些年,吐蕃一直南征北戰,把周圍諸如羊同、黨項及諸羌等部都收歸己有,極大拓展了疆域後,雖說中間依舊有吐谷渾擋著,但吐蕃在鄯州、涼州、松州等幾州,還是跟大唐接壤的。
有接壤,就有摩擦,就有諸如鄯州之戰一樣,突如其來被入侵的可能。
然而現在,俱無接壤之地!
姜沃挨個講過去:在吐蕃內亂之前,被文成拿下的大將曷蘇就帶著貴川部叛出吐蕃。
而在吐蕃王城那兩番血洗之後,一時吐蕃朝局紛亂如絮。哪怕大唐,對周邊部落的羈縻統治都不能做到如臂指使,何況是吐蕃這種松散的統治。
吐蕃一內亂,很快就有原羌蠻部首領昝捶趁機叛出吐蕃,投奔大唐,被朝廷嘉獎安置在巂州。接下來便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吐蕃周邊的部落紛紛『跳槽』:原羊同部、黨項部首領也隨之叛離……
別說吐蕃撫平這次內亂後的傷痛且得幾年,便是將來內政平定了,想要再接觸到大唐,還得重新通關!
可以說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姜沃給眾人念了文成的最後一封奏疏:是她作為大唐將軍兼使臣,旁觀了吐蕃新贊普的繼位。
說來,赤瑪倫這一番操作,倒是讓幼子坐穩了贊普之位——畢竟噶爾氏也沒有余力去扶持其余的王室了。
現在邏些城內,便是沒廬氏,和元氣大傷的噶爾氏互相制衡。
在繼任典儀後,文成再次作為冊封使,代表大唐冊封吐蕃贊普為西海郡王。這也是曾經太宗皇帝冊封過松贊干布的爵位。
因贊普年幼,是由赤瑪倫代為接旨。
「西海郡王。」王神玉聽過後,還道:「跟東邊新羅王金仁問繼承的樂浪郡王,還挺對稱。
不是海就是浪的。
既然說起了樂浪郡王,說起了新羅,眾人又一起看劉仁軌,等著他講遼東之事。
劉仁軌一句話就讓在座眾人明白了。
他篤定道:「從此,新羅之地一如百濟。」
懂了,怪道劉相一去半年多,比裴行儉回來的還晚,看來是修理的明明白白。
之後劉仁軌才詳細說起遼東事。
而姜沃看向掛在牆壁上的輿圖——
至此,東西俱安。
第262章 五大都護府
紫宸殿。
媚娘帶上昨日幾l位宰相議事後的呈上的奏疏,往後殿走去。
步履頗為悠然。
說來,自去年年前遼東戰事傳來,媚娘每日忙的如同緊繃的弓弦,有時晝夜都難分,這是久違的有閑情逸致邊走邊欣賞廊下風景。
時日真快,已然是秋日盛景。
她素日也路過了不少次,但今日才注意到院中金燦燦的銀杏樹與金燦燦的叢菊。
配上秋日特有的亮而不烈的碎金一般的秋陽,與略帶寒意的清風,讓人打心底覺得爽快透亮。
媚娘就這樣,踏著一地金光,漫然而行。
*
帝後二人對坐窗前。
天氣舒爽,皇帝的頭疼頭暈症候就比夏日好得多。只是目眩難改,越發不願意看字,就依舊道:「媚娘說給朕聽吧。」
媚娘只把長長的奏疏攤開,也不怎麼用去看——別說東西兩面戰事的總結,甚至許多細節,她都不需要去查檔,皆爛熟於心。
她邊說,邊無意識活動著手腕和手指。
這些日子寫字太多了,難免有時會關節有些脹痛之感。
皇帝見此,拉開桌下小屜,從裡面各色裝藥的小瓷罐小瓷瓶裡扒拉了一下,然後取出了一只。
他本想自己看看上面貼的標簽,但因瓷罐本身就不足掌心大,上面的字更小,不免因看不清而蹙眉。
媚娘伸手取過來,又遞回去:「是木芙蓉膏。」
皇帝就打開裝著藥膏的小瓷罐:「媚娘接著說就是了。」
木芙蓉膏是以芙蓉花葉、黃芩、黃柏等加上蜜調和,做成一種外敷的清涼膏,頗有消腫止痛之效。
媚娘在說,皇帝就替她將藥塗在手腕與手指關節上,邊聽邊時不時問兩句。
直到媚娘說完,殿中已經全然彌漫開藥膏甜中又略帶清苦的氣息。
皇帝閉上眼,重新在腦中過了一遍如今東西的局勢,再次睜開眼時,露出了幾l分笑意。
然後又感慨道:「媚娘,還好朝中有你。」
凡是戰事,時間拉的都很長——哪怕是像蘇定方當年滅西突厥一般突襲戰,可能具體的交戰過程很快,但朝廷為了准備一戰,從始至終花的時間絕不短。
更別提戰後,還有論功、論罰,重新調度官員、守備、邊防等諸多事項。
往往一場戰事的後續,能綿延經年。
比如這一回與吐蕃之戰,估計哪怕年後,都還會有陸陸續續跟這一戰相關的庶務,需要呈報御案處置決斷。
這對上位決斷者的體力和精神,都是極大的考驗。
就像戰爭有時候打的是後勤,這處理朝政大事也是,得有精力。
皇帝清楚,就過去大半年朝中政務的繁亂緊湊,以他的身體狀況一定是撐不下來的——非要硬撐,就真是拿命撐了。
尤其是前兩個月夏日,只有吐蕃王朝的內亂、吐蕃戰局的巨變、吐蕃求和的條件等大事,他才勉力提起精神聽了。
但就因那段時日,多跟媚娘商議了些接下來對吐蕃的安排,諸如怎麼鉗制吐蕃,怎麼繼續加固西域防範之類的,花了太多精力,不免症候較往年重些。
最後鬧到夏日裡把孫神醫請回來才算好些。
孫神醫不管軍政大事,他也比尚藥局的奉御硬氣多了,讓皇帝吃他的藥方就得聽他的日程安排。
那段時間,孫思邈都把天后隔離出去了,『恭請』天后減少探視時間。
就算如此,也是直到夏去秋來,皇帝才算調養的差不多。
姜沃如今每每見到皇帝,就總是想起書中王熙鳳說起的林妹妹: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
當真得『金屋藏嬌』,好好的在屋裡休養,經不得一點兒磕碰與風吹雨打,否則必要鬧點毛病出來。
此時皇帝望著媚娘塗著藥膏的手。
方才他那句話實在是發自肺腑的感嘆——他是久病不說了,太子也是三天兩頭病休,一月去禮部當值的日子,大概十天都無。
國有戰事自己又病著,皇帝也實在無暇多顧及太子,究竟是心病還是真病了。
且在皇帝心裡,太子已經成家了,而太子妃又特別令皇帝滿意,那自有人照顧太子,他可以少操心了:畢竟在皇帝看來,裴氏安穩仔細,最要緊的是,她對太子格外上心!
據皇帝所知,只要太子病著,太子妃絕足不出門,連宮裡的年節筵席也不參與,甚至連母家的人也不見。
皇帝更知,太子妃入宮後,沒給自己母家求過任何一點恩典。且她性子和氣,跟宮裡人人和睦,連幼女太平說起長嫂來,都是誇贊。
真是好孩子。
不過,皇帝想到太子,還是難免有點頭疼的。
他抬手按了按額頭:若沒有媚娘,太子哪怕病著,也得是太子監國,那其實不就是東宮屬臣來料理國事嗎?[1]
那他必不能這麼閉門休養。
「媚娘如今也是料理過大戰事的人了。」皇帝頷首:「朕更放心了些。」
又道:「之前你提起過此戰之後,打算把安西大都護府拆分開來——此事媚娘跟宰相們商議定奪即可,朕不管了。」
媚娘手上的藥膏已經融入肌膚,她就不再晾著手,而是把桌上奏疏收起來:「好。」
皇帝頓了頓,換了很鄭重的神色:「但有一件事,朕必須得管。」
他認真道:「你一直為了前朝的事兒忙的寢食難安的,朕也就沒提。但如今外頭大事已定,這件事可一定得抓緊了!」
**
是夜,姜宅。
戰事終結,尤其是劉仁軌又回京後,姜沃也難得閑下來,今日按點就從皇城中離開,且也沒有帶公文回家。
入夜後,就跟崔朝兩人坐在院中,喝秋日特有的桂花酒配桂花糕。
這桂花酒還是前日崔朝進宮陪聊時,從皇帝那拿到的宮中御釀。
崔朝就說起皇帝前日叫他進宮的緣故:「陛下在為安定公主的婚事著急呢。」
姜沃也不意外:天涼了,美人燈又支棱起來了。
她覺得,皇帝就好像那現代著急催婚催生的家長——
自己工作忙的時候,或是孩子在讀書/找工作的關鍵時候也罷了,一旦一切進入正軌,他立刻就把注意力挪到了『孩子怎麼還不結婚/結了婚怎麼還不生孩子』上。
姜沃不由問崔朝道:「我之前讓你跟皇帝,先鋪墊下那套選駙馬的流程,你說了嗎?」
崔朝點頭:「都慢慢說過了,而且皇帝本身也不欲駙馬出身京中高門。」
皇帝既然讓長女入朝穩定朝局,更為了將來能夠壓制皇子們。
那麼,駙馬確實是不該有什麼身份。畢竟不管是世家還是勛貴,尤其是京城內的簪纓之族,這幾l代人下來,都是聯姻的四通八達。
彼此之間多少都能扯上點姻親關系。
而駙馬家若是跟哪一位皇子有所牽扯,沾親帶故的,哪怕曜初持心正,不會受到駙馬及家族的干擾,外人看來,卻也是『瓜田李下』有所嫌疑。
崔朝執壺,給姜沃倒了半杯桂花酒,然後笑道:「但你那套選駙馬的流程,我還沒跟陛下說透。」
姜沃端起來一飲而盡:「無妨,時機合適了,天后會說的。」她已經將完整修改版,提交給媚娘了。
崔朝不由笑了:「天后說?你怎麼不去向陛下說?」
姜沃幽幽道:「我能去說嗎?只怕陛下又要給我下詔,讓我不要『變心而從俗』一定要『閉心自慎』了。」
她感嘆道:「陛下對我,實頗有偏見啊。」
*
而姜沃後來發現,皇帝對她,不是頗有偏見,而是很有偏見。
上元二年的除夕夜,是久違的,他們一個孩子也沒有帶,只有四個人在一起吃了一頓火鍋。
依舊是二十多年前的舊宅。
姜沃不免想起,永徽年間的火鍋夜,他們還在商議如何應對長孫太尉。然而倏爾經年已過,不只長孫無忌,當年朝上許多人,都已過世多年了——就在姜沃做巡按使離朝之前,就得知在愛州(越南)的劉洎和褚遂良也相繼過世。
她的唏噓和走神,被皇帝的聲音拽回來。
皇帝說起的正是女兒的婚事。
他先是苦惱地嘆口氣:「曜初這孩子,對自己的婚事總是興致不高,與朕說起出版署來,她倒是神采奕奕。」
皇帝持續嘆息:「真是不知道為什麼。」
姜沃低頭面對自己的蘸料碟裡的茱萸:陛下,如果您在說『不知道為什麼』的時候,不盯著我就更好了。
媚娘出聲打斷皇帝的『盯』,笑道:「曜初是懂事的孩子。她早說過,比起駙馬,自然是自家父母與兄弟姊妹更要緊。」
這不也正是皇帝的期許嗎?
皇帝對媚娘笑一笑,然後又把話題繞回來:「說起選駙馬這事兒,朕原本想著,每年都有貢舉,二月貢舉後在進士裡挑挑駙馬。」
姜沃感受到皇帝的視線就沒有離開她:「結果前些日子,天后與朕另外說起一種選駙馬的法子。」
「其規制當真是條理清晰,也算得上高瞻遠矚啊。」皇帝語氣幽微:「細則也都定的極齊整:光駙馬『容』這一條,就細分為『豐姿、體度、聲音、舉止』來選,真是想的極為周到。」
皇帝頓了頓:「只是朕瞧著,不太像天后的手筆。」
見媚娘想開口,皇帝擺手打斷。
「姜卿覺得呢?」
直接被點名後,姜沃放下了酒杯:陛下,你這陰陽怪氣的沒完啦?這一晚上,簡直就是在對面給她上演《傲慢與偏見》啊。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得忍。畢竟選駙馬方案,還等著皇帝最終批准呢。
姜沃真誠道:「多謝陛下誇獎,臣只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當不得『高瞻遠矚』四個字。」
皇帝轉向媚娘,用眼神道:你看她,你看她!還這樣理直氣壯。
不過,宴席結束前,皇帝最終頷首:「特事特辦吧,曜初,畢竟跟旁的公主不同。」
**
正月十六的大朝會。
天后當朝宣詔了對於邊境都護府的調整。
她按照計劃,將原本的安西大都護府,分成安西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
以天山為界,安西都護府轄天山南路蔥嶺以東的西面,專備吐蕃,北庭都護府則專備西北之地(西突厥故地)。
加上原本就設有的,轄北面諸羈縻府州(薛延陀、東突厥故地)的安北都護府,以及轄遼東之地(原高句麗、百濟新羅故地)的安東都護府。
而南面,原本只有嶺南道各都督府管轄各州事務。
也是自今日起,天后改置安南都護府,都護府就定於宋平(越南河內)。
至此,從東至西,從南至北。
大唐五大都護府就此設定。
第263章 『春天』到了
雪如鵝羽,至午後方停。
太陽一出,飛檐上都掛著冰雪的大明宮,宛如水晶玻璃屋一般。
姜沃放下終於寫完的一份長長的奏疏,披上大氅走出門去,在院中轉了一圈,依舊停留在她最喜歡的覆雪山茶樹前。
「姜相。」
正彎腰拿起台上落花的姜沃聞聲回頭,見裴行儉站在門口,就笑道:「年下,裴相可是稀客呀。」
她自己待過,自知年下尚書省忙得很——六部九寺各署衙的事兒都排著隊等兩位宰相的批文,盼著將年前能收尾的公務都收了,免得年假中出了事兒,還得來部裡當值。
而本朝的官員,還另有一怕:誰能知道除夕前,二聖會不會又突然改元啊!
那卡在年前年後的公文,差異可就大了。
故而姜沃見到本應該被各部朝臣堵在尚書省的裴行儉,是真覺得是稀客。
裴行儉手上還拎了把油紙傘,此時順手擱在廊下,他也走過來賞了賞花道:「坐久了也悶久了,覺得整個人都要僵了,見雪停了就出來走走。」
「正好,方才也看了些吏部、兵部以及安西、北庭都護府傳回來的奏報——都跟西域和大食國的近況有關,就想著來跟姜相探討一番。」
也是裴行儉知道,姜相跟如今的安西大都護李文成,兩人從來私下書信不斷的。
再有,因有家屬在鴻臚寺的緣故,姜相對大食國的人、事也比旁人了解的多。
裴行儉就迅速把公務分與下屬,然後脫身出來:他真要虛晃一槍走掉還是很容易的,畢竟兩年前,他連突厥可汗都騙得過。
「時日過的真快。」
裴行儉想起此事也不由感慨:他還覺得仿佛是昨天,奉命帶領使團送波斯王子回國。
然而馬上,都要過去兩年了。
姜沃頷首:是啊,裴行儉是上元元年二月出發的,如今還有兩三天,就要到上元三年了。
時如飛鳥,隱去無蹤。
*
姜沃請從署衙逃掉的裴相進門坐下,兩人說起西域之事來——
安西大都護府分為『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已有一整年,李文成和薛仁貴分別任兩都護府的大都護,試行效果不錯。
不但這兩都護府彼此為援,有了北庭都護府設於中間,安北都護府的壓力也小多了——畢竟□□和薛延陀故地內部落繁多,也不是各個都老老實實的,而當年打下這兩地的李靖和李勣兩位大將軍,都已然不在了。
不過好在,英國公生前幾l年,曾經又去做了一次『售後保障』,把北境重新犁了一遍。
此時,裴行儉主要說起的,還是安西都護府。
作為兼職的吏部尚書,他先從公贊道:「哪怕吐蕃求和後,李大都護這一年半來也並未有分毫松懈:不但繼續清肅邊境,嚴謹鎮防,更有牧養肥碩,屯田安民之舉。」
姜沃笑眯眯,與有榮焉道:「我看了,今年她的吏部考功,可是上上等。」
吏部考核,從『上上』到『下下』共有九等。
李文成今年是第一等,朝廷的功賞詔書,還是姜沃寫的。
裴行儉見姜相這般,也不由含笑:李大都護考功最佳等,姜相看起來,比當年自己得了上上等還要歡喜。
其實,要不是宰相不論等,裴行儉從吏部考功屬的角度來看,如今他們這些宰相,每年都能算是『上等』。當然,如果嚴格計算考勤和公文量的話,可能王相……
裴行儉搖搖頭:最近看吏部考功的奏報太多了,什麼事兒都想到考核上,差點重點又跑了。
他取出幾l份特意帶來的公文,跟姜沃討論起來:「姜相,李大都護上了奏報,欲從明年起,將黨項、羊同、貴川、羌部等西域小國,都停止按照屬國管理,而是按照安西四鎮周圍的羈縻州制進行管理。」
這算是大唐在西域的掌控力,又邁進一大步——
屬國跟羈縻州的管理並不一樣:屬國的話,是給大唐進貢稱臣,需履行『若大唐有征召要派兵』等較為松散的義務。
相較之下,羈縻州受到大唐影響就深多了:尤其是類似於安西四鎮周圍羈縻統治的各部落,其部落的國王(酋長),都是身兼兩職:一邊做著自家的王,一邊做著唐朝的官。
而且不是『郡王』這等爵位,而是『刺史、參將』等真正的大唐實缺官,且直接隸屬於當地的都督府管理。
要說跟大唐別的官員有什麼區別,那就是他們這官位因為跟王位綁定,可以世襲。
但哪怕世襲,都要經過大唐的冊封和任命。
且自此後,這些部落就不是各行各道了,譬如黨項、羊同等部落之間,平時也少不了摩擦。但若是按照羈縻統治,就不能再互相攻殺,若有矛盾,交給上級都督府來調節。
一言以蔽之:做了羈縻州,就都要在大唐的律令下運轉。
這是不小的一項改動。裴行儉先拿來與姜沃商議一下,將來自然還要上常朝再大議。
姜沃也並不意外:文成已經寫信與她討論過這個問題。
很好,姜沃想起扔到水裡的鵝卵石……波紋繼續擴散出去了。
將這些部落,從依附的小國,漸漸轉為羈縻州,便是大唐在步步為營,繼續往西邊推進防線的過程。
於是姜沃對此事表達了很鮮明的支持態度:「羈縻州制,以軍伍和政令兩相並行,不但構建了更穩定的防御體系,還形成了更有效的組織結構與管理體系,也算是為將來西域整體布局的穩定,以及朝廷在西域的發展,奠定了優秀的基礎。」
裴行儉聽完後不由一笑:姜相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且自有其邏輯理論。寫公文也很有自己的風格,跟他們所學的策論之法、九經之言大相徑庭。
應當是兩位仙師教出來的緣故,與旁人自是不同。
如今他在家聽夫人、女兒說話,就很有姜相的風格。
*
說過西域事,裴行儉臉上帶了更輕松的笑意,說起了大食(阿拉伯帝國)的事兒。
「泥涅師王到了吐火羅後,大食國也很是頭疼呢。」
不知是見到大唐打到吐蕃求和,還是親眼旁觀了裴行儉『孤身入敵』一劍封喉的戰績——波斯王子,不,現在該稱波斯王了。他到吐火羅後,完全沒有頹廢躺平,而是很振奮地開始組織「反抗大食國,復波斯王國」運動。
別說,吐火羅周邊各國響應者還不少。
尤其是在波斯被滅後,周圍逐漸被大食國擠壓生存空間的小國。
而大唐在穩住西域局勢後,毫無意外成了中亞各小國的救命稻草。
不少國家都紛紛開始遣使朝貢。
「今年鴻臚寺很忙吧?」裴行儉雖然忙的沒空去鴻臚寺溜達,去看哪些國家派了使團過來,但他收到了波斯王子的信。
雖然被『護送歸國』的同行經歷有點波折,但裴行儉之後還放開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任由泥涅師先挑,之後更把他穩穩當當送到了吐火羅,給他念詔書冊封他為王,更代表大唐請吐火羅國王好生照料波斯新王。
泥涅師就覺得,裴相這人還怪好的!
自己在大唐,也算是上面有人了。
於是泥涅師回到吐火羅後,還特意做起了中間人,介紹這些同樣被大食欺負的國家去大唐求援。還特別不見外地寫信給裴行儉,告訴他哪些國家是抗大食國的『好國』,拜托裴相能照顧的話,照顧一二。
裴行儉數著道:「康國、拔汗那、護密國、石國吐屯……」[1]
姜沃點頭:「是,今年鴻臚寺的官員可是過不好年了。」
一來吐蕃平定,西域各國紛紛遣使進貢,二來便是大食國之事,令中亞各國也開始遣使求援。
不但如此,這些小國的『投唐』舉動,令大食國也有些不安。
於是今年大食國也派了一個使團來,且不知是為了震懾其余各國,還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實力,比起旁的小國貢物,大食國可是大手筆。不但送了許多膘肥體壯的當地良馬,甚至還萬裡迢迢送了一只獅子來!
總之,鴻臚寺今年工作量暴漲,出現了崔朝加班比她還多的情形。
*
而說起鴻臚寺,裴行儉還帶了幾l分好奇問道:「我今日還聽說一事,陛下和天后有意讓留到最後的幾l個駙馬候選人,也進鴻臚寺做些迎待番邦使團之事,好察看其行事如何?」
姜沃帶笑頷首:曜初的駙馬,從今年開春起著手安排,到年前,終於篩選至最後幾l個候選人。
如果皇帝也有考功,那這基本就是皇帝今年最要緊的『政績工程』了。
其實原本歷朝歷代皇帝挑駙馬,也多有個範圍和候選,比如召見一批年紀相當的世家名門子弟,考一考文學騎射等。
但這回,帝後給長女安定公主選駙馬,顯然跟過去的公主不太一樣。
更興師動眾,且明顯是重駙馬人物,遠重於家世。
在朝臣們眼裡,帝後越如此,越說明對女兒的看重。看來安定公主入朝,不會是一件曇花一現的事情,應當是會久立於朝堂之上了。
也是,太子病弱常年不見蹤影,而周王和殷王卻逐漸在長大……不少眼明心亮的重臣,已經看出了猜到了皇帝令長女入朝的用意。
許多簪纓之族不免扼腕於自家娶不到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公主。
也是二聖直接不考慮世家名門,要是帝後肯放寬標准,他們是不介意拿出一個子弟的前程,來換一個家族跟安定公主綁定的。
無奈帝後之意昭然若揭,此路不通,只好作罷。
**
年前最後一次常朝。
安西大都護李文成的『改諸部為羈縻州』奏疏,被拿出來於朝上公議。
在三省六部的朝臣們大半同意,幾l位宰相皆認可的情形下,此奏請正式通過,於明年開始施行。
退朝的時候,姜沃不免想起舊事——
比起從前,文成只是自請為使者與吐蕃談判,還有朝臣唧唧歪歪道女子怎麼能為使臣。而她們還要尋古人之事跡,以『漢代女使馮嫽』為證,來證明女子也是可以正式持節為使臣的。
現在,文成作為安西大都護,提出整個西面疆域的政令大改,卻都無人覺得意外了。
朝臣們只是在討論,這道政令正確與否,而不是在討論這條政令是誰提出來的。
人的心態與認知,就是在無數的時間和事件中,一點一點變化的。
宛如春日枝頭,第一朵迎春會被人格外注意到,但慢慢的,枝頭不知何時,就開遍了擠擠挨挨的花。
亂花漸欲迷人眼。
見多了後,人們就會習慣:哦,原來只是春天到了。
第264章 鴻臚寺之行
腊月二十九,這一年最後一日當值日。
下常朝後沒多久,王中書令就宣布,除了當值的官員,其余人統統可以放年假了。
署衙內一片歡然。
姜沃要從中書省離開時,卻被王神玉叫住:「咱們一起去典客署四方館瞧瞧吧,聽說今年來朝貢的使臣,不少都是從前沒來過的,衣飾打扮各有不同,還帶來了許多新鮮的玩意兒。」
他神色輕松怡然,用姜沃的話來說,就是整個人從頭到尾,洋溢著放假人的明亮,簡直要發光似的。
而他愉快年假的第一站,就准備去鴻臚寺了。
「好。」姜沃笑眯眯應下:「我本來也要去的。」
不過她要去鴻臚寺,並非是去看各國使臣,而是准備再去看看走馬上任的駙馬候選人。
當人驟然被調換了環境,還是忽然被放到這種『萬邦來朝』的年節大事中去,更能看出其性情、舉止與行事。
用二聖的話說:既然做了駙馬,將來總要陪同安定公主至國朝各種祭祀大典、吉禮嘉禮等諸多隆重典儀之上,哪怕只是年節下宮廷宴飲呢,也是有無數皇親國戚、朝臣勛貴的大場合。
「總得舉止雅重、大方得體,不能給曜初丟臉吧。」
世事難兩全——這時候皇帝又感嘆起世家的好處來了,別的不說,在儀態舉止上面,世家培養子弟還是很到位的。
所以當年王鳴珂不肯去主持皇后親蠶禮,皇帝不得不從司農寺抓個官員代行的時候,才一眼挑中了風風雅雅的王神玉,而不是兢兢業業育種,農業知識最豐富(但相貌也跟田間農戶無限靠近)的吳正卿。
於是這一回,選駙馬的流程之所以這麼長,從年初拖到了年尾,其實並非一直在篩選,而是好幾個月,都是培訓期——
初選過後的少年郎們,就由禮部和太常寺專研行禮禮制的官員,再加上宮中派出去的專掌教習禮儀舉止的姑姑們,開始專門教導皇室禮儀,待人接物了。
用掌教姑姑們的話說,一開始不會也沒關系,只要『有靈性加肯學』,就都能教好。
不是可塑之才的,就被刷掉了。
整個過程,不但帝後時不時垂問,叫人進來細看。還有幾位長公主也幫忙看著——沒錯,這回選駙馬較特殊,皇帝還請了姊妹們幫著一起掌眼,想著大概公主更懂得想要什麼樣的駙馬吧。
但皇帝此舉,倒是把幾位長公主的駙馬,鬧得緊緊張張的。
生怕皇帝挑著挑著女婿,忽然看姐夫(妹夫)也不咋順眼了,順帶手就給換了。
*
四方館,顧名思義,待四夷使節之所。
此館設在建國門外,建造的大氣磅礡威嚴壯觀,亭台樓閣飛檐相望。除了許多供給外邦使團居住的屋舍外,甚至還有跑馬樓、鬥雞台等娛樂場所。
也算是給外邦來賓們一個『宣泄情緒』的出口。
畢竟,這些國家中,不少都是彼此有世代大仇的,比如這次來的大食國使團,跟大多數中亞國家都是有仇的。
完全是那種,只需要擦肩而過,說兩句『你瞅啥』『瞅你咋地』,就能立刻提刀互砍的仇恨值。
但甭管他們有什麼仇什麼怨,大唐這可是新歲將至,自然不允許在自家的四方館發生什麼流血鬥毆事件。
大唐有嚴格的律法規定:「諸化外人各類相犯者,以(大唐)法律論。」[1]
言下之意:不要跟我說你們國家怎麼樣,更不必提在你們那提刀快意恩仇不犯法這種話,進了大唐,全都按照大唐律法來!
但仇恨這種東西,最難壓制。如果只靠強壓也不靠譜,多年前,崔朝就提議,建個馬場和鬥雞場,讓他們『競賽』去吧。
因是冬日,怕騎馬風寒,姜沃與王神玉就是坐馬車去四方館的,路上姜沃還跟王神玉笑道:「自打有第一批使臣入長安,周王就總在休沐日,讓人提著他的幾籠子鬥雞,到四方館來。」
別看李顯的鬥雞參加國內戰總輸,但這並不能打擊他的熱情,還直接上國際場。
他一身親王服制過來,四夷再一打聽,啊呀,還不是尋常親王,而是大唐天皇天后的嫡子,誰敢贏他?倒是大大滿足了他的好勝心理。
後來,還是曜初限定他,每旬只許去一回。
而皇帝已經懶得跟次子為此事生氣了,甚至有時候還能自嘲一下:「朕曾盼著兒子們似父皇般英明神武。」
「此期也不算盡數落空:顯兒在愛鬥雞這件事上,倒是隨了父皇,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確實,當年太宗皇帝也挺喜歡鬥雞這項娛樂活動,天策上將時期,還有文學館學士,專門給他寫《詠寒食鬥雞應奉秦王教》。
這怎麼不算肖似其祖呢?
*
才未出建國門,遠遠便聽見車馬聲喧。
姜沃與王神玉從馬車簾內看出去,看架勢,是今日又有新的使團到了。
周圍負責維持秩序和安保的金吾衛,見帶著宰相印制的馬車路過,迅速放行。
而姜沃剛進四方館大門,就見到正堂內,一個滿身金光閃閃番邦國王打扮的大胡子中年男子,緊緊抓著崔朝不撒手。
他的漢語說的還很流暢,只有一點口音:「崔使節!真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再見到你!」
「多虧我泱泱大唐上國,天恩威相平定吐蕃與西突厥,我今歲才終能入唐,還能再見崔使節一面!」
而這國王身邊還有個臣子打扮的人,著急的恨不得扯他衣裳,只在旁道:「大王,不是崔使節了,是鴻臚寺少卿。」
那國王充耳不聞,依舊拉著崔朝不放:「崔使節可還記得當年去阿賽班國之事?」
聽到『阿賽班國』幾個字,站在廊下的姜沃頓時了然,卻又恍如隔世。
出使阿賽班國,這就是她與崔朝見第一面的緣故了——
當年因為李承乾的男寵事,二鳳皇帝大怒,把魏王李泰,晉王李治的屬官全查了一遍,容貌過人的,就從兒子身邊拎走,塞到了鴻臚寺。崔朝不用說,第一個就被皇帝拎出去了。
當時魏王勢大,從他府裡出去的人無人敢惹。但崔朝就不同了,一來晉王當時不顯,二來崔家還要折騰他,就令鴻臚寺給他安排了一件出使偏遠小國的苦差事。
那時候,西突厥還不屬於大唐,那條西域路艱苦而危險。
晉王很擔心朋友出事,所以拜托到當時還在太史局的姜沃這裡來,請她起一卦平安。
而那不但是她與崔朝第一次見面,亦是皇帝第一次見到媚娘。
姜沃望著這阿賽班國王——她聽崔朝說過,這國王對他特別好,走的時候,親自送出國都很遠。
如今看來,不只是小國對大唐的仰慕,還有一半是個人顏控的緣故啊。
此時阿賽班國王依舊不松手,只繼續搖著崔朝的袖子道:「崔使節風采依舊,更見雅重,令人一見心折。倒是我已經老了,您看我胡子都白了……」
旁邊的臣子面如土色:您再不放手,就不是老了,是要無了!
不比沉浸中的國王,臣子已經看到,大門處進來兩位紫袍金帶,顯然是大唐宰輔的官員。
其中一位,還是女子。
阿賽班國屬於對大唐很仰慕,一路奔赴長安來的過程中,也都是盡力打聽過大唐朝堂事的。何況他們在西域剛剛親自經歷過『公主將軍平定西域』的震撼。來的路上自然也打聽到了,如今大唐是天后攝政,朝上還有一位女宰相——
崔使節就是這位宰相之夫。
大王,咱們是來朝貢的,您抱著人家宰相的郎君不撒手是咋回事啊。
*
終於告別了心情激動的阿賽班國王之後,崔朝整了整自己緋色官袍被扯皺的衣袖。
然後按照朝中的規矩,公事公辦上前行禮:「不知王相,姜相至此,有失遠迎。」然後又含笑問道:「二相是來查驗鴻臚寺差事的?那下官願為導引。若有不足,還請二相指點。」
王神玉笑道:「你們不必管我,我自己轉轉。」
崔朝還是給他尋了個年輕的掌客官,並叫了兩個金吾衛陪同:「今歲新的使團多,不是各個都認得大唐官員服制,亦有不通漢語的當地王族,別讓他們衝撞了王相。」
王神玉就興致勃勃自己轉去了。
而崔朝知道姜沃來,是為了看什麼,就笑道:「他們幾個初來乍到,對鴻臚寺的差事也不通,我就先讓他們去試著辦一場各國使團的馬球賽——這種差事做錯了也是有限的。」
一場娛樂賽事,稍微有點失誤也沒關系,反正是玩。但反過來說,要組織好一場參賽人員復雜的馬球,也絕不是簡單的事兒。
很能看出一個人辦事的水准。
崔朝邊引著姜沃往後面馬球場走,邊自然而然道:「公主府上多有詩會、節宴等事,這些庶務的料理,駙馬總得會吧。」
姜沃頷首,又問道:「那麼如今你瞧著,這裡面誰更好些呢?」
崔朝笑道:「咱們之前不就有看好的人嗎?這會子他們到了鴻臚寺,我看的更清楚,依舊覺得那孩子不錯。只是,最後還是要看公主的心意。」
姜沃接過來:「是啊,春花秋月,各有所好。還是憑曜初喜歡吧。」畢竟能留到最後的幾個駙馬候選人,各方面都過得去了。
他們做長輩看好的,未必是曜初看上的。
馬球場已經在眼前。
姜沃一眼就看到站在馬球場邊上的幾個少年郎,都是容貌體態經過挑選的人,皆是身姿挺拔眉目俊美。
且他們入鴻臚寺,都是先給了從九品掌客的官位,按制著青色的官服,遠遠看過去,讓姜沃想起紅樓夢中的描述——好似一把子鮮靈靈的水蔥兒。
又像是一叢修直淨挺的青竹一般賞心悅目。
姜沃的感慨不由脫口而出:「看著這些少年郎……」年輕真好哎。
崔朝側首等她說完。
姜沃:啊一時忘記了並不是自言自語。
但多年宰相也不是白做的,姜沃面不改色語調流暢道:「看著他們,我方知,我更喜歡歲月沉澱之美。」
崔朝笑而搖頭。
第265章 定駙馬
上元三年的正月初一。
外頭的天還是黑絲絨一般的墨色,含元殿前就已經站滿了文武百官、外邦使節、護衛儀仗……甚至單奏宮大典雅樂的太常樂人,就足有數百人。
鐘、磬、柷、敔之音不絕於耳。
姜沃都已經數不清,這是自己參加的第多少個元日朝賀大典了。
新歲大朝賀的流程數十年不變。
於她自身而言,這朝賀與貞觀年間區別只是身上的朝服愈加隆重,站位愈加靠前,從殿外挪到了殿內,現在就站在丹陛之下。
但如今,她並不覺得孤獨了。
姜沃的目光從上方的天后,轉向距離她不遠處的曜初。
殿內,有她們。
而此時殿外黑壓壓數千人的官員中,亦有城建署、出版署和尚藥局的女官們。
她們雖還數量零星,站位也不靠前。但姜沃自己,當年也只是太史局的司歷,元日之辰站在殿外廣場上的後方,別說看不見皇帝本人了,連大殿的門都看不清。
思及此,整個朝賀大典,姜沃心情都很好。
待宰相們代表百官誦過諸文賀表,而諸番邦使節也上賀表,報貢物後,天光也大亮了。
朝賀大典至此方了。至於接下來,宮中擺宴饗,就不是每個官員都能參與的了。
絕大部分官員都是站成了冰棍後,也不得賜筵,出皇城各回各家,路上還會遇上交通大堵塞。
每個大年初一,都是對體力和精力的極大考驗。
*
宰相們自然都得入宮廷宴饗。
姜沃剛落座,便見禮部尚書許圉師走過來:「姜相。」
「許尚書……」姜沃原想給許尚書賀新歲吉祥快樂的,但一見許圉師滿臉憔悴,就覺得自己喜氣洋洋的祝福,似乎有些不合宜了。
她換了情真意切的語氣:「許尚書辛苦了。」或者說受苦了。
要不是正月初一落淚不吉利,許圉師聽到這等關切之言,真是差點老淚縱橫。
他這幾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喲——
先是太子入禮部,許圉師當即就失眠了好幾日:禮部這座小廟怎麼容得下太子這尊大佛?
果不其然,接連出了公主出降禮制和為父母服喪的喪期改制兩件大事,尤其是後一件,在朝野間掀起了極大波瀾。
好容易熬過這些事,而太子殿下也因養身體不常來禮部,許圉師以為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後,晴天一個霹靂——
二聖把他叫了去,把為安定公主挑選駙馬的事兒交給了禮部。
許尚書一聽這件事,當即就想致仕。
畢竟聽聽帝後那一連串標准吧:容貌端正齊整、行止莊重,父母有家教、家中戶籍清白,親屬中無有作奸犯科者,家中三代無惡疾者……
不過許圉師到底不是王神玉,他是願意做官有上進心的人,不然不能把太子事也硬生生咬牙熬過去。
作為官場老手,許圉師無師自通『找水鬼』之法:哪怕不能做替身,也得多拉兩個下來。
當即就跟二聖稟明,這戶籍和親屬事,得京兆尹去查,這駙馬候選人的身體狀況,得尚藥局的大夫來查……速速把責任細化分攤下去。
皇帝點頭允准,也是,術業有專攻,很有道理。
最後許尚書還不忘拉個重量級人物下水:「回陛下天后,臣聽聞大理寺正卿狄仁傑,見識入微,明敏精審,善於斷案。」申請跟狄仁傑一起審核資料。
聽到狄仁傑的名字,媚娘也頷首贊同。
把責任分的差不多的許圉師,情緒重新樂觀起來,恭敬應下皇帝所說的「既如此,許尚書就多留心於容貌端正之事吧,這也是你們禮部做慣了的事。」
確實,貢舉對學子的外在形像也是有要求的。
朝廷錄取舉子的標准也有『身言書判』,這其中的『身』,就是要體貌端正,這確實是禮部的老本行了。
於是許圉師毫無壓力接下這項工作,正准備拍拍袖子告退呢,就聽皇帝道:「只是選駙馬,跟貢舉學子還不同,只端正還不夠,要容貌上乘。」
旁邊天后也道:「正是如此。」
許圉師:?
接下來他就問出了讓自己後悔了一整年的話:「臣愚鈍,不知何為上乘?」需知這男子之間體貌差異極大,帝後的『容貌上乘』駙馬標准,到底是文人的清雅俊逸,翩翩公子,還是武將的身形魁偉,濃眉虎目?
許圉師略抬眼,見皇帝以手支額,沉思片刻後道:「許尚書去選吧,總之,不比崔卿當年差就成了。」
許圉師:……
嗯,我不想致仕了。我干脆不想活了!
出了紫宸殿後,許圉師還懊惱的心尖滴血:讓你多嘴,讓你多嘴!
當然,最後許圉師沒有按照皇帝這個要他老命的規定去初選,還是按照貢舉的標准,只是更嚴格的篩選了一遍。
好容易初選過了,皇帝那邊又把教導禮儀等事交給了他。
這一年折騰下來,許尚書真的累了,更怕……折騰到最後,帝後和公主對這一批都不滿意,明年推倒重來!
「姜相,看在咱們多年同僚的份上,你幫我算一卦吧!」
*
好在,會讓許圉師心梗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正月初二,安定公主親往四方館,為諸番邦的馬球賽主持了開幕典儀。
姜沃則在紫宸殿與媚娘下棋。
她邊落子邊道:「人站在一起,就比出來了。」
雖說幾個駙馬候選人,遠看像是一把子齊齊整整的小水蔥,皆是眉目俊美身挺如松清雋軒昂少年郎。
但細觀其言行舉止,立刻便有了高下之分。
「那唐家小郎君,就是處處比旁人更出挑。」
除了出挑外,更難得的是,他身上自有一種舒展灑然的意味,如果說其余幾人,像是宮中各處的池水靜湖,那麼唐小郎君就像是清凌凌溪水。看到他讓人不由就想到山間清泉,枝上流鶯,一切怡然和煦。
媚娘也頷首道:「陛下與我,也覺得他尚可。」
以皇帝看女婿的挑剔,能說出『尚可』來,可見唐小郎君資質如何。
「只看曜初了。」
*
四方館馬球場外的觀樓之上。
安定公主接過身側青色官袍的少年郎遞上的筆,為此番諸邦馬球賽事題應制詩。
落筆後,側首看向身邊遞筆之人,見少年郎眉目濯濯如春月柳,便問起姓名。
「回公主,下官唐願。」
又很快解釋自己是哪個『願』字。
「《說文解字》中『願,謹也』。」唐願略微頓了頓,見公主沒有不耐之意,依舊望著他,就笑道:「為此,家父為我取的字便是『思謹』。」
安定頷首。
唐願,唐思謹。
*
「曜初選好了?」
媚娘與姜沃已經下過棋,開始看此番諸邦朝貢禮單之時,曜初就回到了紫宸宮。
聽母後和姨母問起,她點頭應是。
說來,她見到唐願第一眼,就想到『秀色可餐』四個字,看著便覺得悅目舒服,這便是合眼緣吧。
她現在已然入朝,不但要學朝政之事,還要掌著出版署,在上孝敬父母,在下管著不省心的弟弟……總之,算是標准的庶務纏身。
再想想以後案牘勞形,有這樣一個人陪著,應當能夠恰然解頤。
*
而曜初選定駙馬後,皇帝倒是重新糾結起來。
「媚娘,曜初這孩子向來懂事。她不會是看在咱們這做父母的選了一年的份上,才勉強選了一個駙馬吧?」
「你去與她說,若是沒有取中的人也無妨,明年令禮部再選一回就是。可不要委屈將就。」
媚娘含笑:「是曜初選的。」
皇帝又有點悵然若失:「那好吧。」
之後又說起:「把這唐小郎君再細細摸查一遍。再有,姜卿從前就給諸駙馬備選一一相過面,算過生辰是否相克——這會子不單要算駙馬本人,再請姜卿親自相一遍駙馬雙親並家中親眷。」
是的,別看之前提出『選駙馬流程』時,皇帝還有些提防姜沃『見異思遷』的意思。但等禮部真開始選駙馬,皇帝立刻就轉了態度。和和氣氣跟她說起,讓她去給諸位駙馬備選相面的事情。
沒辦法,袁仙師仙逝後,相面之術,無人出其右者。
皇帝心道:哪怕子梧冒一點風險,還是得讓姜卿仔仔細細去把所有人看一遍。
*
哪怕駙馬都是按照他們的標准一步步選出來的,皇帝在聽到女兒定下人選後,還是不免有些擔憂。
「此時咱們看著唐家小郎君還好,若是將來……」
媚娘在旁道:「陛下,誰能保證人心百年不變呢?若是駙馬將來不好了,咱們做父母的能看著女兒受委屈?」
說完後她又笑了:「最要緊的是,曜初自己也不是受委屈的性子啊。」
換了就是了。就像城陽公主的駙馬作死一般,這個不好了,公主就換個好的。
皇帝頷首:「既如此,先這樣吧。如媚娘所言,若是曜初將來見到更合心意的,駙馬也不是不能換。」
媚娘聽皇帝這話,不由道:「陛下有沒有覺得自己……」
皇帝:嗯?
媚娘:算了,真正的雙標都是自己察覺不到的。
說來,在女兒的事上,她與皇帝想法一致,曜初將來遇到好的,可以再換。
媚娘想:她跟皇帝的分歧,只在於姜沃身上,這條適不適用罷了。
悠于 2023-11-6 12:12
第266章 兩位畫師
姜沃從無數花燈和人群中穿過去。
大唐宵禁嚴,晝漏盡後再一籌時就要閉門,若再於坊外大道上逗留,就會被衙門『請』去問話。
但長安城內有取消宵禁的日子。
比如正月十五的前後三日,就不再禁止夜中出行,京中就會變成不夜天,游人通宵如織,且多有女子出行——
今歲的報紙的事條,就有一條是『正月十五夜,長安燈明若晝,仕女無不夜游,車馬塞路。』[1]
不過,姜沃是正月十六才出門來。
畢竟正月十五的正日子,她還要入宮參宴,在宮中的元宵燈會上寫應制詩。並且一如既往,因『詩文出眾』,得到了一只寶光燦爍的宮燈。
姜沃離座上前領燈時,還感受到了剩下四位宰相的注目。
他們不約而同想起了姜相寫的『簡約版詔書』。
而聽到姜相接過宮燈後,天后繼續的誇贊,四位宰相不免齊齊端起酒杯來掩蓋自己的異色——怎麼說呢,天后之前誇的『文約則美』,還算是中肯,但現在誇的『姜相詩詞深雅義博,如珠流璧合』,是不是就太盲目了?
*
「路上人真多,還好沒有坐馬車。」
直到了坊內小道上,行人才稀疏起來,姜沃看著手裡提著的燈,如果不是明瓦的,估計早就被擠變形了。
一直跟在姜沃身邊的女親衛,也是此刻才有暇問道:「姜相沒碰到吧?」
姜沃搖頭,在一處屋舍前停下來。這是貞觀年間,她能離開掖庭出宮居住後,住的第一間房舍。
這處小小的院落,她一直留著,偶然會過來住,有時會拿來待客,比如——
姜沃進入書房,就見熟悉的人影正在案前作畫,聽到她進門的聲音就抬頭道:「姜沃,你昨日十五不能出宮太可惜了!宮裡的花燈雖好,但也就是貴重罷了,不一定有外頭的精巧。我昨兒遇到一種『恆滿燈』,機關精巧燈芯能轉,許多人都在買,我是好不容易買了兩盞,分你一盞。」
邊說,手上還不忘繼續作畫。
正是王鳴珂。
直到鳴珂這一串話說完,旁邊給她掌燈磨墨的隸芙才連忙見縫插針問候了一句:「姜相可好?」
當真是見縫插針,因王鳴珂很快又嘰嘰呱呱說了起來,都沒給姜沃留時間回答那句『可好?』
最後王鳴珂問道:「我這次出來的時間是不是太長了?明兒我就回去吧。」
自天后攝政以來,姜沃有時就會用自己的馬車,把王鳴珂從玉華寺運出來轉一轉。
但這次不一樣,姜沃不光是為了讓王鳴珂出來看花燈。
姜沃笑道:「有遠道而來的客人,我想你一定會想見見。」
門外叩門聲響起,女親衛帶了幾個打扮與中原不同的女子進來。
王鳴珂擱下筆,在看清她們身著羔裘大衣,袖長委地,而衣上的紋錦是一種特殊的雌雉後,不由驚喜道:「是東女國的使者!」
姜沃含笑點頭。
東女國東接吐蕃國,北接於闐國,夾在大唐跟吐蕃之間,尤其是兩國征戰未休之時,她們自難以派使者過來。
同時東女國國土狹長,且境內多高山峽谷縱列,有些偏遠甚至封閉。故而東女國雖也內附大唐,但自貞觀六年遣使朝貢後,這些年一直沒有正式的使團過來。
如今吐蕃求和安穩下來,大唐在西域的掌控已經覆蓋到了東女國所在之地,東女國也就時隔多年再次派出了使團。
且說王鳴珂見了東女國的人驚喜,卻不知,東女國的人見了她更驚喜。
其中漢語說的最好的使者就再次跟姜沃確認道:「姜相,這便是寫出諸多東女國話本的『丹青大家』嗎?」
見眼前宰相點頭,東女國使者們就道:「果然,我們王猜的沒錯,肯定是女子寫的!那些大唐商隊還不信呢。」
邊說邊上前把王鳴珂圍了起來,開始道謝。
感謝她給東女國……帶貨!
需知她們東女國是偏僻封閉之地,當然封閉也不是沒好處,比如大唐與吐蕃的戰爭就沒怎麼波及到她們國家。
但國境封閉自然也有壞處:那就是對外貿易艱難。
東女國盛產之物有駿馬、犛牛、金器、朱砂、以及高原鹽。*
但問題是,西域各國的特產都差不多,都是牲畜和金屬,那麼商隊為何要再艱難跋涉到多崇山峻嶺的東女國?
因此到東女國的大唐商隊,一直是很稀少的。說來,大唐倒是不缺東女國一家的西域之物,但商隊帶來的許多商品,東女國缺啊。
只能高價請商隊來。
直到東女國系列的話本風靡——有需求就有市場。
許多貴婦和小娘子們買西域之物時,就跟收集特殊周邊一樣,想要東女國的。都是一樣的金器、異域風情的頭面首飾,有著東女國紋印的就是價格高。
商人重利,見此商機自然要多往東女國去幾趟。
大唐的商隊多的不正常,東女國女王都奇怪起來,生怕有什麼變故,著意跟商隊打聽了,這才弄清楚。
並且女王還從商隊那裡弄來了整套的話本。
王鳴珂被圍著她的使臣七嘴八舌傳達了這個信息,她倒是有點懵,轉向姜沃道:「只是話本而已,至於嗎?」
姜沃頷首:「至於。」
鳴珂還是太小看了文化的影響力。姜沃在現代是見多了,別說流行書的系列,有時候就是一篇火了的攻略,一段小視頻就能帶火一個地點。
何況鳴珂這還起到了貨真價實的經濟效益。
長安城中不差錢的女娘們很多,她們在西市搜羅東女國的周邊,商人怎麼會不上心。
見姜沃點頭,鳴珂就信了。
然後換她抓著東女國的使臣嘰裡呱啦問起來——說來,她以東女國為背景寫了那麼多的話本,然而對東女國的了解,卻幾乎都只來自於大唐的鴻臚寺,以及玄奘法師《大唐西域記》上為數不多的記載。
「你們東女國真的是代代女王嗎?」
使臣用力點頭:「對。世代女王,王姓蘇毗。女王之夫,不知政事。」*
使者想到近來得知的一件事,還給王鳴珂舉例子:「就像你們大唐選的駙馬一樣。」
鳴珂興致勃勃繼續發問,她也不管什麼忌諱,直接就問道:「如果女王無女兒呢?王位傳給誰啊?」
姜沃無奈搖頭。
初見人家使臣就問起人家國內傳位大事,不愧是你。
也難怪鳴珂當年,直接就去問皇帝要皇長子做太子。
使臣對鳴珂卻是有問必答,坦誠道:「是有過這樣的情況,故而每位女王過世前,
除了下任女王,還會選小女王,共知國事。若大王無女,或是女幼,則小王嗣立。」*
王鳴珂疑惑道:「啊?那兩王不會相奪嗎?」她想起了先帝年間兄弟之間爭奪太子位之事。一太子一親王,都打出花來了。
姜沃:嗯,王鳴珂問出什麼問題,我都不奇怪。
使者搖頭:「兩王是對神靈和先王起誓過的,無有篡奪。」
王鳴珂點頭,終於放棄了詢問人家王位的繼承,而是問起了許多旁的風俗之事。使臣也都耐心一一回答她。
姜沃在旁邊聽邊撥弄恆滿燈玩。
直到聽東女國使者熱情邀請鳴珂去做客:「您既然對我們國家這樣好奇,為何不跟我們走呢?女王見到您一定很歡喜。」
鳴珂愣住了,下意識搖頭:「我不能離開這裡的。」
使者也愣了,帶頭人轉頭看姜沃:「姜相,為什麼?商隊都能出境,有通關文牒不就可以了嗎?」
姜沃停下手裡撥弄的燈,語氣一如既往平和:「鳴珂,可以的。」
你可以走的。
*
是夜,送走了東女國使者後,王鳴珂迫不及待轉身問道:「姜沃,我能離開京城嗎?」還不等姜沃回答,又搖頭道:「這樣不行的吧,你要是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姜沃再次回答她:「可以的。」
從年前見到東女國使者出現在鴻臚寺的時候,姜沃就在准備這件事了。
「天后是知道的。」那就夠了。
「但,我會被人認出來吧?」
「鳴珂,二十年過去了,除了親人,不會有人認出你來的。」姜沃還冷幽默了一把:「而且鳴珂,你當年不參加親蠶禮也是有好處的,百官都沒怎麼見過你。」
笑過後,姜沃又正色道:「若是今年之前,你提出要去東女國,我也不能讓你走。」
出了長安城,只怕她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但現在不同了——
「今歲你可以跟著東女國的使團一起走,一路上都是大唐的官驛。而且,你會在安西都護府見到文成,會在吐谷渾見到弘化公主。」
與東女國相接的於闐國已經是大唐的羈縻州,吐蕃也安穩下來。
她這一路,都在熟悉的人的勢力範圍內。
「你之前不是讓文成給你畫過許多西域的景色嗎?現在你可以自己去畫了。」
王鳴珂不會掩飾,她立刻就動心了。
而她也很信任姜沃,聽她說可以走沒問題,就當場做了決定——隸芙還在旁憂心忡忡思索許多善後之事,鳴珂已經一口答應下來:「那我就去啦。」
隸芙:好,好隨意……這不是去街上看花燈,這是出國啊!
王鳴珂認真道:「不過姜沃,我會再回來的。到時候給你看我的畫。」
「好。」
「再會了,鳴珂。」
**
而這一年正月,姜沃不只帶著柔和的歡喜之意,為鳴珂送行。
亦有無可挽回的傷感。
閻立本的過世沒有征兆,但閻府報到朝廷來的時候,也沒有多少官員意外——畢竟閻尚書都是年近八十的人了,睡夢中安然離世,實在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甚至還要被人羨慕一下,沒有受到病痛折磨,安然而去。
中書省內,姜沃手中的筆懸在空中,一滴濃濃的墨落在公文上。
*
姜沃來到人聲寂寥的太極宮。
她從太史局走到將作監——
說來,當年她雖然入太史局做官,但先前幾年,是不能去上朝的,活動範圍基本也就局限於太史局。
而她最早接觸到的其余署衙的朝臣,就是閻立本了。
兩人因文成和親之事有了些交集。他也沒拿姜沃當成一個特殊的官員,還請她去看過《步輦圖》原稿。
就在這裡,在將作監閻立本作畫的靜室。
姜沃推開了門——
閻立本雖然早就被調任工部尚書,後來更是致仕離朝,但在太極宮的將作監,始終保留著他的畫室,就像……太史局始終保留著袁天罡的屋子一般。
一切如舊。
姜沃還記得,閻立本作畫一向要干淨加肅靜,即不許人吵鬧也不許人亂碰他的東西,連洗筆洗顏色碟都是他親力親為。
她走到案前。
案上還擺放著沒畫完的畫,是今歲的諸邦朝賀圖——
說來閻立本雖然致仕,但說起書畫,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自然還是他,被譽為『丹青神化』。
故而今歲,諸邦來朝,二聖還是請他出山,畫一幅《萬邦朝長安圖》。
因考慮到他的年紀,並不規定時間,只讓閻立本慢慢畫去就是。
姜沃看著眼前才起了底稿的《萬邦朝長安圖》:就在正月初四,閻立本還曾邀她一並去鴻臚寺采風,去觀察他之前未見過的番邦使臣,以便作畫。
那日閻立本忽然與她懷念起了舊事——
他說起,貞觀二年,太宗皇帝剛登基的時候,也曾有過這麼一次諸番邦來長安朝拜的盛況。只是那時候太上皇還在,皇帝也沒有鬧的排場太大,只讓閻立本畫了一張包含二十多個國家的《外國職貢圖》。
畫的是各國使臣,走在長安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准備入宮朝拜的景像。
那日閻立本還感慨道:「不知怎的,近來總夢到先朝之事。」
姜沃看了半晌閻立本未完的圖,囑咐過看院子的宮人,勿要入內後才離開了太極宮的將作監。
從將作監出來,姜沃看向太極宮東北角。
那裡,有兩座凌煙閣。
至今日,不但凌煙閣功臣皆已故去,為之作圖之人,亦不再矣。
**
姜沃是在大慈恩寺雁塔之下,遇到狄仁傑的。
因多年前,皇帝曾令閻立本為大慈恩寺畫佛像,就石刻在雁塔第一層的門楣之上。
姜沃至此,是同時緬懷閻立本與玄奘法師兩位故人。
而狄仁傑,則是來看老師舊日之筆,他沉郁道:「姜相,閻師……」他難掩哽咽,傷痛不言。
姜沃看著佛像莊嚴道:「懷英,等下你與我一同回中書省吧。」
作為中書省宰相,要擬閻立本的追贈文書。
姜沃想,狄仁傑來寫,或許更合適一些。
*
是年二月。
朝中有詔:
故工部尚書閻立本,性含幽元,材兼應務,書畫該洽,馳譽丹青;藻思洪贍,思擅於此。今英靈寢遠,宜加褒崇,故追贈司空。
詔,陪葬昭陵。
第267章 生老病死
上元三年的春末夏初。
入夜後,風也帶了幾分溫熱的氣息。
紫宸殿中,常燃不滅的驅蚊草藥和薄荷藥油的氣息交纏,混成一種略帶辛辣的奇異草木香氣。
每年夏日,媚娘聞慣了這種氣息,倒覺得比燃各種香料更好,很醒神。
此時她正對著一面琢成蓮花台式的銅鏡梳發。
如今京中世家名門最流行的玻璃鏡,帝後宮中自不會缺。但皇帝因常頭暈目眩的緣故,並不喜歡將亮晶晶的玻璃鏡放在寢室內,就擱在了外頭正屋。
*
銅鏡中多了一個身影。
媚娘手中的梳子被皇帝接過去,他對著銅鏡感嘆道:「媚娘容色如舊。上月曜初的大婚,你穿著與當年冊後時一般的翚翟深青袆衣,朕瞧著與當年毫無分別。」
安定公主選駙馬用了幾乎整整一年,這期間禮部(沒錯,還是禮部,所以許尚書如此那般憔悴)同時也在准備著公主大婚的典儀。
於是正月裡帝後才為安定公主定下駙馬,三月裡,新駙馬就抬進門了。一應按照新改過的公主出降禮制來行。
而大婚後,公主除了與親王大婚一般放了三日的休沐,之後就依舊該上朝上朝,該去署衙去署衙。
倒是駙馬,因開春以來各番邦使團紛紛離開長安,鴻臚寺的差使也就了了。
帝後念及駙馬在公主府上屬於初來乍到,還有許多公主府的規矩禮儀需要學,就未再給駙馬實缺官,只令他領駙馬都尉的虛職俸祿,先在府中熟悉『做新駙馬的日子』。
這樣一來,倒是大大降低了帝後對於女兒出降的傷感——因一切實在跟過去沒什麼不同。
且這確實不能算是公主『出』降,只能算是駙馬『進』門。
帝後的父母心腸得到了安慰後,已經愉快決定到時候給太平也如此行。
而此時,媚娘聽皇帝如此說,就笑道:「兒女皆已成婚,怎麼會與當年毫無分別?」
不過……媚娘對著鏡子,她也覺得自己未有絲毫暮態。
哪怕偶然會從鬢邊發現一根兩根的白發,哪怕眼角在笑起來的時候,會有細細的歲月留下的紋路。
但任何人看到她,都絕不會想到『暮氣』二字。
或許是天生如此,也或許是宮中各色膳食補品保養得宜的緣故,但媚娘倒是更相信之前姜沃玩笑似的說起一句話:「權力,是最好的美容劑。」
媚娘能深切感受到,自她攝政來的每一日,在她逐漸握緊權柄的每一日,她都精力愈加充沛且振奮。
只是,在皇帝面前,媚娘自不能如此說。
尤其是她感受到殿內的溫熱——夏日要來了。
皇帝畏懼每年會讓他病重的夏日,就像是小孩子害怕一定會來的黑夜。
這時候總不能跟皇帝說,她也覺得自己依舊精神滿滿,不遜當年。
於是媚娘溫聲道:「陛下,人都會老去的,且我比陛下還要年長。」她撩起鬢邊的烏發細細尋著,好在找到一根白發,就給皇帝看。
皇帝放下了梳子。
他惆悵道:「是啊,人之在世,總有生老病死。若是臨去前,心知子孫皆安諸事鹹宜,就是福氣了。可惜……」
可惜,他現在完全不能心安。
儲位之事,一直是壓在他心口挪不去的巨石。
若說原來,他還總想著把太子掰過來,可現在是……掰都不敢掰了,不,是戳都不敢戳了。
說來,姜沃看皇帝是美人燈,殊不知,皇帝看太子,才是像看美人燈。
這一兩年,尤其是近半年來,太子著實多病,別說禮部之事和朝政了,就連東宮一應事務,也是外交屬臣,內交太子妃。
太子專心養病尚不及,皇帝怎麼可能再去逼迫孩子。
說到底,太子也是個『官職』,皇帝對太子的不滿,是對孩子做這個『官職』做的不好而不滿。
但他絕不希望孩子的安危有礙。
作為父親對孩子的心,和作為帝王對繼承人的心產生矛盾時,當心愛的孩子卻不是合格的繼承人……皇帝是真的體會到了父皇當年的為難。
「陛下。」
皇帝感覺到媚娘握住他的手,就點點頭。
兩人走到今日,很多話不用說出口,彼此也俱分明——
皇帝也清楚:急不來的,時間會給他最後的答案。
時間一天天過去,
太子或許會身體康健起來,皇帝甚至還在期盼著,大病過一遭後,弘兒連性子都會改好。
當然,弘兒或許也會病弱到再也不能做一個太子,東宮終究要易儲。
又或者,皇帝想起明年就能入朝的幼子李旦:這孩子一直溫吞吞的不見優長之處,但卻也不見劣跡,入朝歷練一下,說不准是個合格的繼承人。
再者,太子也成婚兩年多了,如果太子妃能有育嫡子,他會珍惜這個『再來一次』的機會,爭取培養出來一個『好聖孫』。
……
有很多條未知的路在眼前。
未知最折磨人,偏生在這之前,他只有等待。
畢竟,他現在對太子,什麼都做不了。
且說起東宮,皇帝不免升起另一重煩悶擔憂。他隨手拿過媚娘擱在妝台上的團扇,胡亂扇著:「這夏日真惱人,不但朕厭惡夏日,兄長亦然。」
皇帝還記得,多年之前,在黔州的侍衛就回稟過,『每到夏日,大公子白日裡也是從不出門的。』
然而這幾年,不光是夏日……俱侍衛回稟,李承乾幾乎很少出門了,他總是常日呆在屋中。
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呢?
皇帝算了算後就明白了:是從五年前開始的。五年前,兄長五十二歲。而父皇,是五十二歲駕崩的。
皇帝長嘆一聲。
**
是夜,姜沃展開一幅卷軸,與陶姑姑同看。
這正是當年閻大師所畫。
姜沃與崔朝未行過什麼大婚典儀,當年只是置了一宴,遍邀親友飲了一杯喜酒。
那日來赴宴的友人,各有所贈之禮。
唯有閻立本最特殊,送的是……白條。
閻大師的白條上寫著:賀禮乃今日喜宴圖一幅,所至佳客皆繪入畫中。
姜沃現在看的就是這幅畫。
她跟陶姑姑的目光都落在一個女子身上——曾經的太子李承乾之乳母,遂安夫人;後來第一個跟著孫神醫學『產科』的女醫,大夫薛則。
姜沃聲音很輕,似乎怕驚動了什麼:「姑姑今天又去看薛大夫了嗎?」
陶枳的語氣和神色倒是很平靜:「去了,她精神暫且還好。」
姜沃抬眼看向她:「姑姑。」欲言又止。
陶枳反而笑了道:「好孩子,人總要生老病死的。人生七十古來稀,薛則也好,我也好,都已然是高壽之人了。」
她像過去一樣,帶著姜沃坐到榻前,溫聲道:「且薛則今日與我說,她做乳母的時候,沒有照看好文德皇后交給她的孩子……大公子被送往黔州的時候,又不肯讓她隨行。薛則那時都想過,直接去地下見文德皇后。」
「還好後來她出宮做了女醫。」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教出了很多助產士,救過的難產婦人與孩子,連她自己都算不清了。」
「文德皇后若知,也會歡喜的。」
她也終究要去見她的皇后了。
*
此世間第一位女產科醫師薛則,是在上元三年的中秋前夕過世的。
姜沃與陶枳來到醫館的時候,薛大夫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晉陽公主到的比她們更早。
院中,還站了許多在京中各坊間開醫館的女醫。
很多人,都是薛則手把手教出來的。
醫館門口有一株桂樹,滿樹的碎白色花朵。
微風吹過,帶來甜甜的桂花香氣。
原本有些意識模糊的薛則,清醒了片刻。她聲音微弱卻清晰:「太子……喜歡吃桂花糕。」
薛則的眼神略微有些渙散,落在晉陽身上:「公主,我的事,別告訴承乾。」
見眼前人點頭應允,薛則含笑盍然而逝。
**
而這一年中秋後的一日晌午,皇帝接到了來自黔州的訃聞。
負責通報的程望山,見來自黔州的侍衛一身素服神色哀凄時,整個人都軟了。
他幾乎不敢進門去跟皇帝通報這件事。
但又不得不進去。
*
時隔多年,得知兄長過世時的皇帝,忽然就想起了當年父皇駕崩時,他親手寫下的詔書:痛貫心腸,如置沸湯。
今時今日,恰如當年。
李治茫然望著窗外,像是回到了母後過世的九歲,陪同兄長去昭陵的十七歲,父皇過世的二十二歲,舅舅去世的三十三歲……
親故往事,如入骨之刃。
但他到底已經是四十八歲的帝王了。
李治不去管眼前一陣陣的暈眩,揮退想上前扶著他坐下來的程望山,他只是執拗地站著,問起兄長最後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侍衛叩首忐忑答道:「大公子是午後於院中竹椅上小憩,之後就……去了。」
並沒有留下什麼話。
但見皇帝神色駭人,侍衛忙絞盡腦汁去想大公子生前幾日的言行舉止。
是了!
侍衛忙答道:「大公子素來極少與臣等交談,但那日前,大公子忽然尋了個剛從京中回黔州的侍衛,問他如今的長安城,比起貞觀年間又多了幾個坊子,多了多少百姓。」
皇帝再撐不住,近乎是跌坐在榻上。
原來如此。
兄長是想家了嗎?
那現在,可以回家了。
第268章 鎮國公主
京中十月,冬已至。
太極宮,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見冬風吹過後,掛在窗下的占風鐸碎玉彼此相碰。
她伸手托起一片垂下來的玉片。
身後是水在紅泥小火爐上沸騰的聲音。
「陛下的病,好些了嗎?」
聽到師父問話,姜沃從窗口處走回來,坐在李淳風對面,輕輕頷首:「好些了。」
李淳風望著火爐道:「先帝曾說過,人情之至痛者,莫過於喪親。」說及此,他不免又想起一事:「當年先帝曾令人修高祖朝史,待修成後令褚遂良讀之,聞高祖與太穆皇后舊事而悲感道『朕於今日,富有四海。追思膝下,不可復得。』」[1]
姜沃沉然未語:追思父母膝下,不可復得。
於她而言,何嘗不是錐心之言。
而正如李淳風方才問的那般,自黔州的喪報傳來,皇帝便病了,且是病了兩次。
*
頭一次自然是剛得到訃聞時,突聞噩耗悲痛難忍。是於病榻上詔中書省擬旨,停朝七日,令以親王之禮葬於昭陵。
這……當然是於舊例不合的。
大唐開國日久,因各種罪名被廢為庶人的皇室宗親也有(且還有不少),待其身故後,人死為大,朝廷也會予以身後事容光,按有爵之人的禮制下葬。
但之前的舊例,最高就是追撫到『以國公之禮』下葬。
不過,皇帝此詔,從御前擬詔的中書令,到負責審核詔書的門下省,再到具體執行的尚書省,幾位宰相都未就此事提出什麼異議。
禮部也就按此詔料理了——許圉師已經習慣了,畢竟本朝違背舊例的事情,已經多的他數不過來了。
況且……要是真按照什麼禮法舊例,以李承乾所犯的謀反之罪,在貞觀一朝,就根本不可能留住一條性命。
而禮部也是直到料理起喪儀來,才發現,此事也並不只是皇帝的一意孤行。
先帝貞觀十年所下的《九嵕山蔔陵詔》中,曾寫明「功臣密戚及德業尤著」者皆可陪葬昭陵。
但都是賜墳塋陪葬昭陵,遠近也自有不同。
先帝晚年,曾在九嵕山上圈留一地,令日後陪葬墓勿要設於此處。
而此番,皇帝下詔,則直接選了此地為兄長設陪葬墓。
此地,便在帝後陵寢之近側。
*
而皇帝第一次病倒,是兄長的遺物全部自黔州運回之後。
那日姜沃依舊奉召去紫宸宮。
她原以為皇帝詔她過去,還是問起兄長生前舊事的。畢竟在皇帝熟悉信任的人裡面,姜沃是最後一個見到李承乾的——她從海外歸來,結束巡按使之職回京前,是先到了黔州。
於是自打中秋後黔州訃聞傳來後,皇帝總是詔她過去,一遍一遍問起,兄長當時的情景。
姜沃也就一遍遍的說給他聽。
說來,姜沃真的見到了許多個李承乾。
貞觀中期她耳邊聽到的盡是太子荒唐之行,只遠遠看見過的孤僻消瘦的太子李承乾;貞觀末年奉先帝之命去黔州拜訪,見了她直言不諱就問起『李泰還活著嗎』的李承乾;袁師周年喪儀上,會與她分析朝政洞察世事的李承乾……
以及三年前,她在黔州最後見到的,太過平靜的李承乾。
那是種,無甚擔憂牽掛,因而不畏懼老去和死亡的平靜。
而在薛大夫離世後,姜沃於陶姑姑身上,也看到了這種平靜——
當時陶枳拍著她的手,聲音輕柔到宛如在哄當年還在病中,永遠不肯開口說話的孩子:「好孩子,我知道,你會過的很好。」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護。
所以,此世沒有什麼值得她擔憂的人與事了。
陶枳的聲音,就像窗外的秋雨一樣帶著濕氣,也帶著歲月的蒼然:「可我念想著的人啊,都在那邊了。文德皇后、你的母親,薛則……」還有許許多多的故人。
所以至為平靜,等著終究會去相見的一日。
死亡,於他們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期盼已久的重逢。
*
不過那一次,皇帝詔姜沃到紫宸宮,不是為了再聽一遍兄長故去之前的事。
姜沃進門的時候,就見皇帝伏在案上,雙手交疊,下頜擱在手背上靜靜望著眼前的一個匣子。
李承乾在黔州所有的遺物,都已經被運送回京。
但只有這個匣子上,貼了個字條,上面寫著『雉奴』一字。
皇帝打開來,裡面是陌生的東西——說來,此番兄長的遺物回京,皇帝一一看過來,絕大多數都是熟悉之物。尤其是各色擺設玩器等,都是當年兄長離開京城時他送的,以及後來他親往黔州那一回又帶過去的。
此番,說到底,不過是物歸原主。
但唯有此物,皇帝沒見過,這不是他給兄長的。
「姜卿,這是不是之前袁仙師送給兄長的?」見姜沃進門,皇帝從伏案坐起身,然後自匣中,輕慢取出一物。
哪怕殿中沒有風,此物依舊隨著皇帝的動作,發出清脆的響聲——
是一枚竹子做的占風鐸,竹片互相碰撞叮鈴作響。
姜沃就跟皇帝解釋道,這占風鐸可用於風角占,亦是術數五行占的一種,起自殷商,可聽風而辨占蔔氣候。
皇帝低頭望著這枚占風鐸,想起了多年前,他看著要去黔州的兄長了無生趣的模樣,就去盡力搜羅了諸多玩器,以及花木良種比如葡萄種,一並送給兄長。
當然,從頭到尾,李承乾什麼都沒有種出來。
所以……
皇帝低聲道:「所以,兄長最後也留了一件玩器給我嗎?」
他推開窗戶,把這枚占風鐸掛在窗下的金鉤上,風吹過,竹片響動。
「陛下。」姜沃聽了片刻後道:「這不是師父做的占風鐸。」
皇帝聞言回頭,奇道:「不是袁仙師還有誰?你送的嗎?」
姜沃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她搖頭後輕聲道:「這枚占風鐸竹片相串的順序,有兩處是反了的。應當是做的人,並不深解風角占,是對著圖譜做成。」
所以,不是任何一位風水術士做的,而是……李承乾自己做的。
皇帝像是凝固住了一樣,良久,才慢慢的轉過頭去,再次看向窗下掛著的占風鐸。
竹片輕快作響。
皇帝於那日後,再度病倒。
直到入冬,方才好些。
*
此時姜沃與師父對坐,既說起皇帝的病情,自也不免說起京中朝局。
先說起的,是一位太子妃。
不,准確的說,不是一位現太子妃,而是一位廢太子妃。
曾經的太子李承乾的正妃蘇氏,實在是個聰明人。
她曾經在皇室多年,見過這其中君臣父子,更親自經歷過殘酷的天家易儲爭儲之事,她很明白帝王之心。
甭管皇帝對兄長的過世,有多麼悲痛和逾禮的追封,蘇氏都清醒的很——
她從不盼著她的孩子,經過這件事,借著帝王的情感,從庶人之子,變成親王之子,將來好繼承爵位。
相反,她對這件事很是畏懼。
當今儲位之晦暗難明,更勝貞觀一朝!
蘇氏這些年避世而過,是希望所有人把她們母子忘記,讓他們能夠安心的過日子。
換句話說:活著,平安最重要!
於是,皇帝雖然下恩旨追贈李承乾為恆山王,歸葬昭陵之闕,蘇氏卻在第一時間就令兒子上書,堅辭承爵之事,連她自己,也辭恆山王妃之誥命。
一言以蔽之:堅決做庶人白身不動搖。免得有人拿他們孤兒寡母作筏子。
尤其是多年下來,蘇氏也多少明白了些皇帝的性子,才不是先帝一朝,他們都認為的『晉王為人軟善仁厚』。
他的心軟,只針對特定的人,而且不往子孫後代覆蓋(比如長孫無忌的子孫再有人犯事,皇帝收拾起來絲毫不留情。)
蘇氏可不想自己的兒子,再被牽扯進本朝飄搖不定的儲位之中。
不然,皇帝可能又要『哭著』處置親屬了。
而蘇氏如此避之不及,也足見如今儲位有多局勢不明,令人揣測。
尤其是近來恆山王過世一事,更令人心思變——讓太多人想起了,原本已經成為過去,很多年沒有人提起的先帝晚年的儲位之爭。
而如今,皇帝跟太子一起病著,實在令朝臣們抓瞎:這將來如何是好?
甚至已經有不少朝臣的目光,開始轉移到還未入朝的殷王李旦身上:畢竟比起不愛讀書好鬥雞,常被皇帝斥責『玩物喪志』的周王來說,殷王則四平八穩,功課也不錯。
所以……今日的殷王,多像當年的皇帝啊,都是不顯山不漏水的嫡出幼子,說不定儲位就是他的呢!
人心浮動如水,從未停過。
*
而這日,不只姜沃跟師父在談起朝局。
皇帝亦然。
崔朝奉詔到紫宸宮時,就見皇帝在案前看一張圖,走進才發現,是乾陵之圖。
帝王的陵墓,都是從登基時就開始修的,乾陵早已修繕完備多年。
聽見他進門,皇帝抬起頭,還帶了一絲笑意:「子梧,你過來看一看。將來陪葬乾陵之墳塋,朕為你選一處離朕近一些的。」
「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打斷:「總要先預備起來了。」
「兄長是午後小憩而去,朕或許也是如此。」但逝者可以這樣安然而去,眼睛一閉萬事不知。
然如沒有安排好一切,生者就要承擔更多的壓力。
「如今這般朝局……」風吹過,窗下占風鐸再次叮咚作響,皇帝聽了片刻:「就像這風,從來不停。」
「朕已經寫好了一份遺詔。」以備事發突然。
「此外,朕還有一個打算。」
**
上元三年的十一月,陳州刺史上奏疏,道『鳳凰見於宛丘』。
太史局亦上奏,此乃吉兆——《尚書》與《史記》中皆曾記,舜帝大德,方有:「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更有「百獸率舞,百官信諧。」*
且時有星像,正應『女貴也,可益稷』。
帝聞之欣然,下詔大赦天下,改上元三年為儀鳳元年。
再詔:加封安定公主,為鎮國安定公主。
第269章 皇帝的雙重保障
上元三年,同時也是儀鳳元年的十一月。
皇帝突如其來的『欣然改元』,平等地創到了每一個署衙的朝臣。
其實,按照皇帝多年來的習慣,在陳州出現『鳳凰見於宛丘』吉兆的時候,不少熟知皇帝性情的重臣已經想到了陛下估計要改元——
畢竟這個吉兆,來的恰到好處:如今朝上儲位之勢不明,鳳凰現的吉兆卻寓意著:有鳳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
皇帝必要借這個吉兆,敲打一下朝堂。
王神玉都好心提醒下面兩個侍郎:別提早寫明年的公文了啊,不然只怕要白寫。
然而,誰也沒想到,皇帝直接把今年就改成了儀鳳元年!
要知道,這已經十一月十五大朝會了,距離腊月也就十來天了。
各署衙基本已經進入到『收拾公文好過年』的年終收尾階段了。然後,皇帝改元了。
且,改立行!
姜沃聽裴行儉說起,第一次看到卷中卷如裴炎,露出了不想干的神情——因裴炎已經將吏部所有例行公文,寫到腊月二十九日了,一聽此信,差點沒有當場哭出來。
倒是禮部尚書許圉師,大約是自己這一兩年過的太慘了,此時見同僚們皆是如此挎著一張臉,居然還有一種隱秘的安慰感:來,一起倒霉吧。
直到皇帝再下一詔,要加封安定公主為鎮國公主,且令禮部預備典儀,於年後正月裡行公主加封冊禮。
許尚書的隱秘快樂才戛然而止,晴天一個霹靂再次劈到了他腦門上。
自來從無公主行兩次冊封禮的啊!
安定公主已經行過一次冊封禮了呀——
畢竟從先帝起,對嫡出公主都寵渥有加,並不按例等到公主出降前才冊封,皆是幼年即封公主給食邑。(相當於若是正常流程,是公主成年冊封領俸祿,但先帝皇帝對嫡女都是破格從小就開始享受待遇),及笄時就行正式冊封禮開府。
安定公主數年前就冊封過了呀。
這加封號的禮制典儀怎麼安排?
許圉師戰戰兢兢去向皇帝請聖意,得了皇帝蹙眉反問:「你是禮部尚書,倒來問朕?那朕去禮部為你分憂好不好?」
許尚書噎個半死,灰頭土臉告退。
若說之前,許圉師還敢想想致仕跑路,可他現在完全不敢想。因自恆山王過世後,陛下接連病倒兩回,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惹不得的狀態。
要是這時候露出撂攤子之意,別說許尚書一直想衝擊一下的『門下省空缺宰相位』肯定無了,只怕還能反向衝到一個『效力邊境,描邊大唐』的成就。
這回才真是,哪怕心力交瘁磕藥也得好好把這件事辦完。
於是許圉師私下去請教宰相中,他認為跟他關系最好的姜相——畢竟姜相之前還看過他家的幾個孫女,還將其中一個年長的推薦到了安定公主府做女官。
陛下忽然為公主加封號,這是何意?這典儀應該往隆重了辦,還是往保守裡辦?
面對許圉師的疑問,姜沃想起了皇帝將五位宰相一並詔入紫宸宮,亦當著天后的面,說起的那道『遺詔』。
*
其實皇帝原本沒准備把這道遺詔跟宰相們討論。
只是兄長的過世刺激到了他,皇帝怕自己也忽然駕崩,留下一片無頭亂像,故而根據如今的朝局,寫成一封遺詔,以防萬一。
皇帝將崔朝叫來,也只是與他提起有這麼一道遺詔。一旦他有什麼意外,讓崔朝告知宰相們取出宣讀。
還是崔朝勸道:「陛下,臣非宰輔之臣,向不擔朝政要事。然而臣亦能覺察到,朝上人心不安。」
「陛下若有打算,何不與肱骨之臣們相商。」
「宰相為百官之本,朝堂樞機。若明陛下之心,自會為陛下穩定朝綱,正百僚之法。」
皇帝沉吟不語。
大約是他登基的前幾年,都在應對一位權傾朝野的宰相舅舅的緣故,因此在這點上,他與父皇並不如何像,在大事決斷上,不是很願意聽朝堂重臣們的建言。
皇帝沉吟片刻後道:「若朕之遺詔,宰相們反對,更甚者,他們知朕心意後,私下另有打算……」
比如當年舅舅帶著褚遂良去打擊劉洎,都是有自己攬權盤算在裡面的。
崔朝面對皇帝,一如既往的平和坦然:「陛下,雖說宰相之中有臣的家人。但臣依舊要舉賢不避親地說一句:如今當朝幾位宰相,皆是忠正體國之人。他們多年行止,陛下俱是親眼所見。」
哪怕其中還有兩位世家出身的宰相,但這些年,從吏部的資考授官,到各道的檢田括戶,也都證明了這二人實配為宰臣。
尤其是……
崔朝很直接對皇帝道:「陛下覺得,王中書令會另有什麼打算,去違背陛下心意,為哪位皇子籌謀儲君嗎?」
想到王神玉,皇帝也搖了搖頭:王中書令的打算,他看的明白,單純就是想致仕。
點一個儲君命令他輔佐,估計都能愁死他,更別提讓他自己去謀劃,去扶持皇子了。
*
就這樣,皇帝於十一月十五日大朝會下詔改元後,次日,就宣五位宰相至紫宸宮。
無論是上朝,還是面聖,宰相們都是有個座可以坐談政事的。
只是當皇帝說起,他擬了一道遺詔後,諸位宰相皆起身拜於御前,請皇帝勿做此不詳之言,臣下不敢有聞。
這也是固定流程了。
總不能皇帝一說起自己身體不好,已然准備了遺詔,宰相們就快樂點頭:好哎那您快說,畢竟我們也看著您身體怪懸乎的。
君臣一番應有的推拉之後,幾位宰相親耳聽到了皇帝所擬的遺詔,也明白了皇帝對未來朝局的真正安排——
「……宗社至重,執契承祧。朕既終之後,皇太子於樞前即皇帝位,然太子天性恭謹,自承儲位,因茲感結,舊疾嬰身。故軍國大事,朝政庶務,皆取天后處分。」*
這是遺詔的上半部分,五位宰相都不意外。
別說太子現在確實是體弱多病,難以主政,便是從前,太子身體狀況還未有如此之差時,皇帝也是選擇了天后攝政。
有的朝臣看不清,但作為宰相,他們是看的清楚:帝後在政見上一脈相承,且比起太子彈壓朝堂的能力,皇帝明顯更信任天后。
讓幾位宰相一時屏息,殿內霎時安靜的是後半道遺詔——
「國立太子者,是以為儲君。然人之修短壽數,皆在天命,不在老少。」
「設若時無有太子,國之大位,不可暫曠……」
皇帝說到這兒的時候,在場之人,包括媚娘在內,都止住了呼吸:是啊,若時無太子如何?
畢竟現在的太子體弱,東宮一直無子,設若太子登基為帝後也一直無子,並且英年早逝,那儲位如何?是由皇帝選宗親子過繼立嗣?還是兄終弟及?而如果是弟弟繼位的話,是選年長的周王,還是看起來更靠譜的殷王?
唯有皇帝的聲音,在殿內響起,是一種疲倦的堅定:「時儲君位,決於天后。」
至此,幾位宰相終於清楚了皇帝對於未來朝局的規劃——
皇帝是怕來不及,怕等不到他能見到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所以,如果他不在了,他決定把選擇繼承人的權力,轉交給天后!而非繼位的新帝!
言罷,皇帝轉頭看向天后,夫妻二人對視片刻。
皇帝才再次開口與宰輔們道:「若天后在,決於天后,若……可兼取安定公主之意進止。」
在這一刻,五位宰相心底浮現出同樣的了然:原來如此,所以是『鎮國安定公主』。
皇帝果然是先帝的兒子。
就像先帝在西域設置一道道屏障,以保社稷一樣。
皇帝也是如此,為了將來儲位不生大亂動蕩,設置了雙重保險。
在沒有能做合格帝王的兒孫出現之前,由天后和鎮國公主來做——
「周公。」
這一日後,媚娘與姜沃曾經有過一次單獨的交談。
冬日細雪紛紛,兩人依舊是挽臂同行,從大明宮走向太極宮。其實宮道之上空闊,無處可藏人,比在室內閉門掩戶地交談更為安全,也不引人注意。
媚娘就是這時候,與姜沃說起了周公二字。
她帶著幾分感慨:「陛下希望我與曜初,都是周公。」
何為周公?
周武王駕崩,周成王年幼繼位無法主政。畢竟如果說主少國疑,那麼主幼就是國變了。
值此周朝危難之際,周公受周武王之托孤,便代替成王而治天下,不只政皆由己出,甚至『南面倍依以朝諸侯』*——如同天子一般,坐北朝南,接受諸侯的朝拜之禮!
可以說,那時候的周公,行的是天子事,受的是天子禮,唯一的區別,就是無天子之名。
但周公何以被歷代尊為『聖公』『聖人』,一來,是他制禮作樂,奠定禮法之制,二來便是……
「還政成王。」
媚娘將《史記》裡的話隨口念來:「成王長,能聽政,於是周公乃還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如畏然。」*
待成王長大,能夠接掌國事,周公當即還政,退回臣子位不說,還依舊謹慎小心,如履薄冰,且被誣告謀反,也只是無奈逃離。
故而被稱為真正的聖人。
*
媚娘止步,回頭望去。姜沃也順著媚娘的目光回首去看。
皚皚雪地之上,是兩人一路行來的足跡。
近處很清晰,遠處的印記已經漸漸被新的雪覆蓋。
姜沃轉頭面向媚娘,見細雪落在她的睫毛上。
其下,是姜沃極為熟悉的雙眼。
冷靜而充滿野心,如媚娘此刻的聲音一般——
「然而,我非聖人。」!
第270章 天后的船
儀鳳二年,正月。
這一日含元殿上群臣畢至,並非大朝會,而是觀安定公主加封禮。
凡冊太子、親王、公主,皆有冊封之禮。
朝臣們早就習慣了,每逢冊封禮,他們只負責被通事舍人引到該站的位置上去(因典儀站位與上朝站位不同,且不同規格的典儀排序各不同,若無引導臣子們自己也找不到)。
之後大部分人就可以全程站樁走神了,就只有弘文館和國子監的學士們,還需要精神緊張一點,觀察細致一點:這種典儀之後,他們都得奉命寫應制詩。
得把回回相同的冊封禮,寫出不同的應制詩來,也是挺為難人的。
但今日,學士們應當為難之意大減——因這是一次與以前都不同的加封禮。
*
「裴相,請這邊行。」
裴行儉踏入含元殿的時候,太常樂人自早就到了,殿中蕤賓之鐘,太和之樂,不絕於耳。
通事舍人將他引到殿內上首,而方才裴行儉一路行來,已見殿外按照文東武西的次序,站滿了五品以下的官員。
而殿內,與以往上朝不同,除了文武群臣,還有皇室宗親。
此時已經到了許多。
其中不少皇親都在好奇打量安定公主的駙馬,有些則直接上前與他搭話。畢竟這位深居簡出的,除了宮宴上幾乎見不到人。
許多皇親貴戚,到現在也不明白,陛下為什麼興師動眾選了這樣一位駙馬。
而裴行儉看到唐駙馬,不由就想起,年前皇帝將他們幾位宰相詔入紫宸宮,說起遺詔之事。
果然,皇帝的所有舉動都不是一夕之念。
或許,遠在定下這位駙馬之前,皇帝就已經有了布局的打算。也正如,遠在這份遺詔之前,皇帝應當就決定了,是由天后來做未來政治主導。
而聽到那份遺詔,終於確定了皇帝的心意,確認了一旦皇帝不在了,天后才是權力的最高掌握者,擁有最高級別的決斷權,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裴行儉無法瞞過自己,當時他是松了一口氣的。
然後他又不由問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比起禮法中更正統的『太子監國』,他實際上已經偏向了『天后攝政』?
因夫人是城建署的署令,裴行儉曾經近距離去看過一次修路。
混凝土路,是由模子卡出來的,方方正正的模子裡倒上未凝固的混凝土,然後一塊塊向前修去。
最終成為一條平平整整的路。
路與人心仿佛。
他們對於天后的信心,也是在一件一件的朝政大事,軍國大事上積累起來的。
無論是當年不計較劉仁軌的『呂後諫言』,依舊拜相重用,還是不論王方翼是先廢後王氏的堂兄,依舊重用其為封疆大吏保遼東,亦或是最出乎意料的,選調文成公主守衛吐谷渾之事……
都證明了天后的攝政水准。
也向朝堂證明了,陛下擇天后攝政,並非從前李義琰、李敬玄等人曾言道的『因情廢公,有私於後』。
那時候,裴行儉也想起了自己多年經歷。
尤其是姜相在江南西道提出『檢田括戶』,而自己在吏部連軸轉選『勸農使』的日子。
最開始一百多位勸農使都是經他手選的。
而整件事推行的過程中,諸多外在的壓力、攻訐,天后都能為姜相和他壓住。
天后就是有這樣用人就信人的魄力。
故而此事後,裴行儉才會將他兩個女婿都調任吏部。他心中清楚,作為吏部尚書,他卻下這樣的調令,一定會有人去天后跟前說起他任人唯親,但他依舊這麼做了。
正如天后相信他一樣,他也已經開始相信天后這個上位者。
所以,在夫人庫狄琚提出,要他兩個女兒也進城建署的時候,裴行儉也依舊默許,由著她們自己的心意去做。
說來,在得知安定公主冊鎮國公主的當日,裴行儉回到府中,都被府中夫人和女兒的歡喜沸然之意驚了一下。
至於這麼高興?
至於!
「父親做官『名正言順』,怎麼會明白我們擔憂什麼?」他的次女裴寧,人不似名,一點兒也不『寧』,而是非常爽利干脆的一個人。
她對裴行儉直言不諱道:「將來哪怕天后不攝政,歸於後宮安養,父親也能依舊做著宰相——就算太子殿下監國後,一朝天子一朝臣,會逐漸培養重用自己東宮的人為宰相,但父親依舊能在朝上。」
「可我們不同。這城建署多少人惦記著啊,現在有了玻璃更是如此。父親信不信,若是天后不再攝政,不出三日,城建署就能『因故』轉入六部,所有的女官都會因『以禮不合』的緣故被廢止。」
裴行儉啞然。
他清楚女兒說的沒錯。
至於女官手裡所掌握的秘方——如果沒有權力作為保障,也完全沒有用。
刀架在脖子上,你退不退?你交不交?
裴寧跟父親吐露完心聲後,就風風火火走了,去給安定公主准備賀禮去!
說來,她們很喜歡在城建署做女官的日子,但她們很少討論到將來怎麼樣。因心知肚明,天后不能一直攝政,總要歸政,這是一種始終不能安穩的喜歡。
但現在,多了安定公主做鎮國公主!在公主掌權的過程中,能保住自己的出版署,必然也會保住替她生產玻璃提供資金的城建署。
至於再往後,公主之後又要怎麼辦……世事變幻莫測,誰說的准呢?
如果說,男子在世為官,是在陸地上,地面上有各種各樣的路可以走。
那麼女子在世為官,就像是漂泊在海洋上,起碼現在,她們只有天后這一艘大船。
那種畏懼擔憂船會翻掉會溺水的恐懼,是常年在地面上生活的人,所不能懂得的。
這一夜,連裴行儉都不知道,夫人庫狄琚想到了什麼:她們已經有了第一艘、第二艘船,那麼將來,這無路可走的汪洋上會有更多的船嗎?將來……她們會有自己的陸地嗎?
*
能走到宰相這一步,裴行儉並不是個短視的人,也不是今日才驚覺,他全家人都已經跟天后綁在了一起。
他也並非是當年許敬宗李義府政治投機的所為。
而是,路就這麼一步步走到了這裡。
他自問在每一個分岔路口,在選擇面前,都沒有做出違背自己本心,沒有做出不利於國的決定。
那麼既然岔路的盡頭,是這裡,那便如此吧!
而其余宰相的態度,裴行儉也都看在眼裡——
姜相實不必說,帝後的心意,她必是貫徹到底的。
畢竟她才是如今朝上,唯一一位真正與帝後一路走過來的。裴行儉想起永徽初年的自己:當時他被長孫太尉提拔至長安縣令,後來長孫太尉倒台,他也因此被外貶至西州都督府做長史。
還是姜相兩次上書皇帝,把他調回了吏部司封屬,開始了兩人多年同僚的日子。
而劉仁軌和辛茂將,明顯也對此事無異議。在裴行儉看來,他們跟自己一樣,都是有政治抱負的人,因而一步步走到了這裡。
倒是王相……
裴行儉想起了那日王相對皇帝說的話。
皇帝述過自己遺詔後,與幾位宰相道:「諸位為宰臣,身處廟堂,心念萬姓。更乃朕肱骨之臣,朕只盼將來諸卿各竭乃誠,敬保社稷!」
他們皆是叩首應下皇帝的囑托,但是王相還不忘說兩句他『年邁多病』『繆膺宰位』,只恐違背陛下重托。
皇帝當時就平靜道:「王相不必過慮,朕都請姜卿為你相過面了,王相年壽久長,必可如周禮中所記的那般:年逾九十亦可於府中聽國事,為君分憂。」
「自此,王相不必再提致仕之事。」
王神玉:……
要不是場合不對,姜沃差點失笑。
而此時,想起夾帶私貨不成的王相,裴行儉則是真的笑了出來。
他剛笑完,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守約,你想起什麼這麼高興?」
想曹操曹操到,裴行儉轉頭就見王神玉被通事舍人引來,依舊是神采風雅。裴行儉哪裡敢說,我想起你要被迫上朝到九十歲就笑得不行了。
於是只面不改色道:「王相,我是為陛下思慮深遠,為將來朝堂安穩而歡欣。」
這,也不完全算是謊話。
王神玉頷首:「是啊。」
之後兩人就無暇再交談了——因王神玉從來卡點,他都到了,說明典儀馬上就要正式開始了。
果然,王神玉剛站定,含元殿的鐘就敲響了。
這場加封典儀的冊封正使,在贊禮者的引導下,手持冊書入內,東北面立。
按禮制,冊封公主,便是中書令為正使*——
時任中書令的姜沃手持詔書入內。
她走向曜初,正如永徽五年,
她作為冊封使之一,走向封後的媚娘。
**
這日後,太極宮掖庭北漪園。
太極宮的掖庭,還住著不少宮人,但這處院落,自本朝以來,卻是再也沒有人入住過。
因這是天后當年初入宮住的院落!
之後哪裡還有人敢住?只每隔一日有宮人來仔細打掃一遍,一應器物皆如舊。
只是院內的花木,年歲漸長,越發蔥蘢。
在曜初的加封禮後,媚娘忽有所感,邀姜沃一起回到了這裡。
回到了她們最初見面的院落。
「當年,這株梧桐樹還很細呢。」媚娘拍著院中一株高大的梧桐樹。
「今日我見你手持冊書,走向曜初,不免想起,當年你雙手捧著裝有皇后琮璽的匣盒。」
經過勛徽執事、經過殿前無數林立的命婦,走向她。
「年後,劉相辭去了掌十六府衛之任。」
姜沃頷首。
一來,歲月不饒人,過了年後,劉相在時人眼中就是七十九歲(虛歲)了。再讓他老人家兼任尚書左僕射和十六府衛統領之責,也確實是擔子太重了。
二來,劉仁軌自己提出了此事:在經過幾年天后攝政的日子,在確定了陛下的遺詔之意後,劉仁軌也覺得自己可以放下十六府衛之兵權了。
需知,他最開始從遼東迫不及待趕回京城,也是怕皇后重蹈『呂氏之過』。
此時,媚娘也想起了這件事。
她在梧桐樹下,對姜沃笑道:「劉相提醒的沒錯,我必以呂氏敗禍為諫。」
媚娘想,她當然會吸取呂後的經驗和教訓,不要身死道消,連在乎的人也都不能再保全。
如今,攝政已穩,政令通達。也到了該經營軍權的時候了。
這些年,她也挑中了不少人。
*
姜沃開口道:「其實這次歸朝後,能任中書令,也是我心之所願。」
如當年初見一般的樹影斑駁下,媚娘望著她。
這也是一雙媚娘太熟悉的眼睛,離離如星辰。亦如同無數個她批奏疏至深夜時,從窗中望見的,那枚永遠陪伴她的明月。
媚娘其實心中已然明白姜沃的意思,但媚娘要姜沃親口說出來,說清楚——
於是姜沃伸出了手,虛握如執筆:「中書令,緝熙帝載,責擬天下詔令。」
「臣願有一日,也知將有一日,為陛下擬登基之詔。」!
悠于 2023-11-6 12:12
第271章 軍權
又是一年冬日。
因馬車外懸著的銀鈴清脆作響,讓姜沃想起占風鐸,也不免想起曾經的蜀地故人。
時日荏苒,距離李承乾過世的上元三年(儀鳳元年),已經又過去了三年。
如今已然是儀鳳三年的冬日。
她正在從西京長安,趕往東都洛陽的路上。
「姜相。」馬車外女親衛的聲音響起:「算時辰,今日若要趕到洛陽城,中途必不得歇,若是按從前幾日腳程,就得歇在洛陽驛了。」
姜沃撩起簾子:「冬日趕路原就辛苦。不必急。」
「是。」
女親衛長縱馬,沿著行伍之首尾傳令。
而姜沃到洛陽驛後,還沒下馬車,就在驛站外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崔朝已經在等著她了。
「天后昨日接了你的飛表奏事,算行程就知你今日大約還得在驛站過夜,便讓我出城來迎你。」
姜沃下了馬車,再次來到了東都地界。
雖說都是北方,但姜沃這些年呆慣了長安,每次到了洛陽,還是會感覺到明顯的不同。
偏生皇帝這兩年,明顯是不愛在長安待著了,開始了長久的『幸東都』,比如這回,自儀鳳二年春日離開長安,到現在還不肯返回,已經在洛陽待了快兩年了。[1]
看起來,將來也有多居洛陽,偶爾才回長安的打算。
好在早於顯慶年間,皇帝就頒過《建東都詔》,改洛陽為東都。而洛陽紫微宮從前也是皇城,裡面三省六部九寺的署衙建制俱全。
於是隨著帝後長居洛陽,這兩年,政治中心其實也從長安轉向了洛陽。
自然,長安做為西京,也要有人留守料理大事——
帝後令中書令王神玉留守長安,主持長安事務。
王神玉:?我自己?不能吧!
皇帝給王神玉舉了個例子道:「貞觀年間,父皇帶著朕與大半個朝堂親征高句麗,長安城中便是房相獨自留守,擔此重任。今日王卿亦如此行便罷了。」
便罷了?
王神玉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麼從努力致仕,一步步變成房相的呢?
姜沃還記得,
當日他們准備啟程,隨聖駕往洛陽時,王神玉的樣子,看起來確實挺令人心碎的。
王神玉最舍不得的,當然是姜沃和裴行儉,但……比起獨自留在長安,他已經完全不挑剔人了,他甚至扯了劉仁軌的袖子道:「哪怕劉相能留下來陪我也好啊。」這種時候劉仁軌的『凡事大包大攬』就變成了優點啊!
要劉仁軌能留下來,他豈不是什麼都不用干了?
劉仁軌:?聽到這句話,我並沒有很高興。
於是劉相迅速抽走了自己的袖子,拒絕再跟同僚友好親切告別,直接登馬車而去。
唯有姜沃和裴行儉一左一右耐心安慰王相,表示一旦有軍國大事,需要宰相回長安,他們就一定爭取回來。而且逢年過節,並五月九月那長達十五日的休沐,都會回長安看王相的。
王神玉一針見血:「你們才不是回來看我。」
姜沃和裴行儉:……
倒也沒錯。
姜沃之所以有機會就願意回長安,是因為曜初、婉兒太平她們都留在了長安。
不單她們,所有的皇子也都未隨駕東都洛陽——帝後安排了太子監西京之政(雖然以太子的身體狀況是掛名),鎮國安定公主輔佐太子,而周王殷王皆入朝學著聽政。
姜沃明白,皇帝把幾個皇子都留在長安,也是為了進一步考察兒子們,當然,也是鍛煉安定。
所以才留下王神玉這種靠譜的『撒手掌櫃』留守長安——要是留下劉仁軌,也不用旁人干活了,就長安剩下的這點事,劉相一個人肯定全干了。
因孩子們都在長安,姜沃自然會在洛陽和長安間往返多些。
而對裴行儉來說也差不多,他夫人和長女都留在長安。
次女裴寧倒是能到洛陽,因她被挑出來委以重任,帶著部分技術人員,要在洛陽起城建署分部。
也到了可以把水泥混凝土路鋪到洛陽的時候了。
總之,王神玉就這樣,再一次被單獨留在了長安——
沒錯,是再一次。
「上一回咱們把王相單獨留下,還是剛開始准備吏部的『資考授官』事。」裴行儉與姜沃笑道:「那時候也是整個吏部都隨駕到了洛陽,留下王相一個人在長安城,面對那些上門施壓、求情的簪纓之族。」
「當真是艱難。」
但,王神玉做到了。
所以,王相甭管平時再開擺,這種關鍵時候就很靠譜的本事,實在是稀缺。這就是『可以摸魚,但不能真的菜。』
而裴行儉說完後,忽有無盡感慨,他道:「姜相,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啊。」
*
是啊,轉眼二十年已過。
驛站之內,姜沃想起去年剛到洛陽的時候,她給帝後上過一封長長的奏疏:《自顯慶二年至儀鳳二年——吏部『資考授官』二十年的工作總結彙報》
當年不情不願,覺得『考試才能授官』簡直是荒唐至極的士族勛貴們,如今早已經習慣了每年對著吏部發放的『空缺官位表』,報名准備考試。
認知的改變,是很難。
但在權力的保證下,結結實實推行二十年後,水裡的青蛙也就基本習慣了這個溫度:還會有青蛙抱怨熱水不如冷水舒服,但已經再沒有二十年前那般,反抗的浪潮了。
「如果資考授官只出現一次,那就不是制度的改變,只是特例。」
姜沃就是拿這個與媚娘舉例的。
自從兩人彼此說開,媚娘將來不會做聖人周公,而會做另一種意義的聖人(皇帝)後,她們自然也討論過,將來的繼承人問題。
只能是曜初。
姜沃道:「並不是因為曜初是我養大的,我就格外偏心她。」
而是,只有女皇之後,依舊是女皇,才不會把武皇稱帝的這段時間,打為異端,斥為乾坤倒懸!
只有接任的是女皇,才會盡力的維護武皇帝王之名。
因維護武皇這第一位女皇帝,就是在維護她自己!
是真正的根本利益一致。
但如果……
姜沃面對媚娘,是真的直言不諱:「如果再將皇位傳與兒子,或者孫子,對他們來說,姐姐稱帝的這段時間,只會是陰影。」
別說媚娘會真的稱帝,就算是只如呂後一般,太后臨朝稱制,對接下來的帝王,都是會極力預防和避免的陰影。
因媚娘絕不是周公那種,等到君王年長,就還政退下的聖人。
不過……就算周公這種及時還政的聖人,也很慘。
姜沃說的不只是周公還政以後,被人誣陷謀反只得逃離的事情。更有周公在後世的待遇——因有過代天子掌政的行為,曾經被稱為先聖的周公,直接被請出了文廟,失去了文廟供奉的資格。
而這件事是誰干的呢?還是熟悉的李隆基。[2]
大概是武皇留給他的陰影太深了,以至於曾經『主政』的周公都被創到了,在玄宗年間失去了文廟供奉。
看看周公的遭遇,姜沃不免覺得,這做聖人,真不是人能干的事啊。
所以只有曜初。
且不但她們的延續需要曜初,曜初如果有野心的話,也更需要母後登基!
她們是彼此不可或缺的——
因曜初在被加封鎮國公主的時候,就已經明白,父皇從來沒有把她列入過繼承人的考量範圍內。
就像幼年,考過太子哥哥後,父皇並沒有考她。
二十年過去了,依舊是一樣的。
父皇真正在考察的,還是兩個弟弟,甚至是虛無縹緲的皇孫們。
她已經被父皇定位到『鎮國』的位置上——鎮,守,但永不是持國,不是真正名義上的擁有這個國家。
無論她做的好不好,她在父皇那裡,其實從來沒有進考場的名額。
曜初當然明白,作為兒女,她或許是父皇最疼愛的孩子。
但在皇家帝王與繼承人這件事上,她從來沒有得到過來自於皇帝給予的競爭機會。
於是在加封鎮國公主之後,曜初反而更加明白:能把她列入繼承人考量的,只能是母後。
**
次日,姜沃入洛陽城紫微宮。
帝後見了她,自然先問了些長安城內兒女之事。
之後皇帝喝了藥後歇著,媚娘則與姜沃一起出來。
兩人在冬日的紫微宮中散步,遠遠跟著的宮人,只見天后與姜相挽手同游,言笑晏晏,甚至路過九州池的時候,還有興致停下來,要了些魚食來喂魚。
是嚴承財親手將裝著魚食的小碗捧過來的。
見天后面容上的笑意,他還在心中感慨:天后自攝政來,總是繁碌加身,見朝臣,掌庶務亦是神色端嚴。
也唯有跟姜相,是年少舊相識,才這般放松,可以聊一聊家常事。
任誰見了,都不會想到,兩人言笑晏晏聊得『家常事』,其實是軍權。
姜沃伏在欄杆上,邊看一只大頭錦鯉吃飯,邊道:「這次我回去,看左右羽林衛與新建的千騎營了。」
這是守衛宮禁,穩定皇城最要緊的禁軍。
尤其是千騎,其實最初的雛形是太宗所設立的百騎,是天子親衛,直接隸屬於天子。
說的直白一點,如果想要發動宮廷政變,這基本就是舉足輕重決定成敗的力量——史冊之上,武皇被逼退位的神龍政變,也是因禁軍也被策反,以武皇之明,知勢不可挽。而後來,李隆基不管是誅韋後,還是太平公主,都少不了禁軍的身影。
尤其是這武皇稱帝時的『千騎』。不過那時候已經被李隆基改名為『萬騎』了。
這是一定要握在手裡的力量。
如今的千騎,被分為左右兩支,一支依舊是過去傳統意義上的,擇禁軍中優異者入『千騎』,還有一支,則是女親衛組成的,理由也很正當。
天后往返於長安與洛陽兩京,需人護衛,而鎮國安定公主亦需人護衛,自然是女親衛更便宜。
而這一支千騎的中的禁軍,則是如今的安西大都護李文成所精挑細選的女兵。
是真正的,除了天后之令,並不從於旁人。
*
而文成送訓練有素的女兵回來後,媚娘曾經感慨了一次,文成也並未如裴行儉一般,師從哪位名將。
莫非是天生的訓兵將才?
姜沃聞言,默默取出了幾本兵書。
媚娘看過後:……
她再算一算文成去吐谷渾開始訓兵的日子,就什麼都懂了。
彼時她抬眼望著姜沃道:「好在你還沒膽大到,直接把這套兵書拿出來交於朝堂。」
姜沃笑道:「是啊,所以我都冤枉死了,這些年來,姐姐總覺我行事太出格,為了朝堂太『舍身忘己』,其實我都特別小心了。」
媚娘:……合著甭管是『資考授官』還是『檢田括戶』,這種往死裡得罪世家的事兒,還都是你小心後的結果?
還有城建署那種招人眼的金母雞,也都是收斂後的行為?
面對媚娘這個疑問,姜沃用力點頭:「是。」其實她現在手裡攢的大筆籌子,已經被她系統規劃過怎麼使用了。
只是……時機還不到。
媚娘見她理直氣壯點頭,心中無奈:我多年看著她走在懸崖邊上,為她提心吊膽,原來她覺得自己還『特別保守小心』?
這假如是個手腕一般,壓不住朝堂的帝王,只怕保不住這種臣子。
媚娘忽然覺得,壓力還挺大。
第272章 九州之游
這一日,隨行宮人跟著天后與姜相走完了整個九州湖。
洛陽紫微宮,原就比長安城的兩宮更大,號稱窮極壯麗,以至於太宗皇帝當年攻下洛陽城,初見紫微宮,便覺此宮奢靡壯麗太過,還焚燒了兩道宮門表示了下『吸取隋窮奢極欲以亡國』的教訓。
可見紫微宮之宏侈。
而此湖既然以九州為名,自是紫微宮中最大的一片水景,居地約有十頃。
「嚴公公若是累了,就不必再跟著了。」
嚴承財聽到這一句,覺得甚為熟悉。忽然想起當年,大明宮方重修之時,他也是隨著兩人去看過龍首原上的『建築工地』,也是,因體力不支很丟臉的被半路放下了。
只是那時候,跟隨的還是武婕妤與太史令。
時日過去良久,世事變更。
但不變的是嚴承財的感慨:您兩位也太能走了啊!真不累啊?!
不過多年跟在天后身邊,嚴承財已經進化了,自覺不再是當年傻乎乎的他了——當年他被皇帝送去感業寺照應的時候,對著媚娘還是習慣性的稱呼武才人,直到人家皇帝身邊的宦官程望山過來,一口一個『貴人』,嚴承財才發現,自己是個傻子。
於是嚴公公也沒有像多年前一樣,天后和姜相讓他停下來歇著,就真找了個墩子坐下來了。
這回他趨步上前道:「前面就是琉璃亭了,裡頭已經備下了茶點,天后與姜相要不要歇歇?便是不累,手爐裡的炭也該換了。」
見天后頷首,嚴承財就在內心表揚自己:不愧是我,進步真大。
兩人坐在亭中。
九州湖這麼大,隋煬帝卻只把琉璃亭修在此處,自然是此地正對一片最明麗雅致的湖景。
時值初冬,奇珍花木並不多,倒是湖邊有竹叢掩映水中,與初冬的露冷風清相趁,顯得異常幽靜,尤其是——岸邊還有數只白鶴在優雅踱步。
宮中豢養何鳥禽,都是根據上位者的喜好來的。
於是這些年,兩京的皇城中都多養仙鶴。天后還曾經為此格外吩咐過照管園林的宮人,到了深秋,要把殘荷的荷梗都清理干淨。
因天后曾聽說,有白鶴落入池中時,曾不慎被風干且鋒利的殘荷梗扎穿過翅膀。
為此,宮中這些年一過秋日,殘荷就都清理了,不再作為一種『殘荷別景』的景觀而保留。
起初,有自作聰明的宮人,以為天后是喜歡看白鶴振翅騰飛之像——畢竟白鶴起舞是一種長壽延年的吉兆。而且比白鶴只安靜站在原地,肯定是飛起來要更加有趣可看。於是就有宮人在天后路過或是賞景時,用石子、彈弓來驚嚇白鶴,令其飛舞。
天后不喜反怒後,就再沒人敢行此事了。
於是這些鶴就自自在在於水景旁溜溜達達,飛不飛全看心情。
媚娘此時望著此景道:「你不在京中的三年,有時事多煩亂,我就到湖邊去看一看鶴,也覺得心靜些。」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一只看起來體型還未長全的小鶴,慢慢溜達著蹭了過來。
甚至走上了琉璃亭。
姜沃笑道:「可見這些鶴在宮中活的自在,都不怕人。」一般野生的鶴,都要跟人保持百米以上的距離才安心。
小鶴慢慢走到近前。
媚娘取了一塊秋梨擱在石桌上——除了吃魚蝦等物,鶴倒是也會吃些果子草籽等物。
小鶴圍著桌子轉了一圈,這才叨了這塊梨。
兩人邊間歇性拿果子喂小仙鶴,邊繼續方才的軍權話題。
說過京中禁軍,自然要說起邊境守軍——
其實封疆大吏們反的可能性反而比較低:他們並非朝堂上攪弄風雲的權臣,比如對常年駐守北庭的寧都護(寧拂英之祖父)來說,只要京中的帝王信任他,不斷了軍需軍餉,其實帝位更迭對他影響並不大。
倒是他一旦起兵造反,手下聽不聽從是一回事,首先京中軍餉一斷,就要抓瞎。
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緣故:他們都有子孫在長安城裡。
「且還有文成呢。」她們亦有會支持她們的封疆大吏。
媚娘喂過小仙鶴,也用銀簽叉了一塊專貢宮闈的紫皮梨給姜沃:「你剛從長安趕回洛陽,一路上風餐露宿,必然也沒什麼鮮果吃。」
姜沃:其實驛站裡准備的宰相餐標挺好的。
但她還是接了過來。
邊吃邊聽媚娘道:「應當不會有封疆大吏糊塗到做這出頭鳥。」
但聽媚娘這麼說,姜沃不由就想起,如今也能算是半個封疆大吏的李敬業,李培根。
其實這也是她一直讓李培根留在遼東的緣故——史冊之上,李敬業是在江南之地做刺史。姜沃代天巡牧第一站就是江南西道,如何不知,因處中原腹地不需防備四夷,江南兩道是沒有什麼常備軍的。
故而李敬業開始還真是沒什麼阻礙拿下了揚州,號稱十日得兵十萬。
而如今李敬業在遼東,就大不相同了。一來,比他還高一級的安東大都護王方翼,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估計不會跟著他作死;二來,吳英就在倭國,李敬業就算想造反,也得先組織水軍坐船回來,他若真有此心,都未必能回到中原之地。
當然,培根的腦回路,也不是旁人能拿准的。
姜沃只希望他不要一拍腦殼『我反了吧』,就做出什麼決定來,連累英國公身後事,還連累妻女,寧拂英雖在遼東為守將,但其女李慎修(順順)可就在安定公主府上。
媚娘,從來是個殺伐決斷的人——
正如此時,媚娘就在說:「哪怕邊關將領不反,但我若要稱帝,一定不會所有人都恭敬順服,必有人反。」
「到時候需得殺一儆百。」
動物從來比人敏感,媚娘雖神色語氣不變,但透露出來的崢嶸之意,甚至是殺氣,驚動了原本還在繞桌走的小仙鶴。
小鶴叼起最後一塊梨,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姜沃則伸手拿起桌上落下的一根鶴羽。
是啊,無論是誰,只要是做出頭鳥,舉起反對武皇的第一杆旗幟,是必然要死的,而且一定會罪及家人,受到重處!
武皇是不會,也決不能念舊情。
尤其是面對頭一個反者,必須要一次震懾的人心膽寒畏懼才行。這絕不是能商量的事情。
姜沃心中道:培根,你最好老老實實的哈。
見姜沃一時對著一根鶴羽沒有說話,媚娘自想不到其思緒是飄到了遼東李培根那裡,還以為姜沃是在為了她那句『必有人反』而擔憂她。
於是媚娘伸出手,自姜沃手上取走了那根潔白的鶴羽,然後拍了拍她的手:「別擔心,從臨朝主政到攝政,這麼多年我又不是白做的。便有人反,也不過是芥癬之患,必可鎮壓!」
姜沃抬頭笑道:「我相信。」
她真的相信。
莫說此世已然不同,有她為宰相多年,一直在往天后的船上撈人,甚至都出現了文成這樣的封疆大吏。
便是史冊之上,孤身立於朝堂的武皇(哪怕還只是太后時期),也不只有野心,更有實力。能夠只手擎天,牢牢按住朝中大勢——
史冊之上李敬業的謀反,響應者並不多,甚至連李敬業的親叔叔李思文,都不肯響應,早早跟朝廷報信他那倒霉侄子造反不說,還親自堅守潤州,哪怕後來被李敬業破城逮到,也不肯跟他一起造反。
給李敬業氣的,又不好宰了自己叔叔,只好道:叔父既然如此依附武氏,就改姓武吧。
別說,後來李敬業兵敗,李思文入京請罪,武皇(時臨朝稱制太后)得知此事,還表示了贊同:既如此,從此你就姓武吧。
估計李勣大將軍泉下有知能氣活過來:李敬業這一造反,直接害得他被『發塚斫棺』墳塋不保,御賜之姓(武皇下旨李勣復姓徐氏)也給弄沒了不止,還把他兒子弄去姓了武。
好嘛,托這『孝子賢孫』的福氣,一家子搞出了三個姓。
如果說,李敬業謀反連親叔叔都不肯看好,只能說明武皇當時已經大權在握,明眼人看得出勝負。
那麼武皇用以平定李敬業叛亂的將領,則足以證明,她對朝堂的掌控力——
史冊上,平定李敬業之亂的,是梁郡公李孝逸,正經八百的李氏宗親!
可見當時的武皇,已經牢牢握住了政權與軍權——李孝逸絕不是當時她手下最能打的名將,但她偏要,也敢於派出梁郡公李孝逸去平定李敬業之叛亂,正是為了做給天下人看:李唐宗親亦為她所用。
故而……
姜沃看向眼前正在安慰她『將來便有人反,也無需擔憂』的媚娘,是發自肺腑地點頭,又重復了一遍:「我相信。」
都說時勢造英雄。
武皇能從掖庭走向帝位,自然是有時勢加持,她穿過了命運一道又一道幽玄的門。
但……絕不只有時勢!
這世上多少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和帝王,
順利到手的大好河山一手好牌被打個稀碎。
而武皇能作為古往今來唯一一個拿住江山的女皇,她靠的絕不只有時勢。
她最終走向了帝位,是她作為政治家的成功,也是她走到了巔峰,看清了並掌住了這『唯強是從』的天下。
姜沃認真道:「我從來相信,姐姐有容人之量,又有識人之智,還有用人之術——是治國之才。」[1]
媚娘不由一笑。
說來自打天后攝政以來,年節下朝臣們上賀表,就都是上兩份。帝後各一份。
這些年,她聽過的褒贊懿美之辭不知有多少。
然這句並無甚辭藻修飾的話,她聽來,卻覺得萬分洽意,遠勝其它萬言。
而對姜沃來說,這句話也並不只是她想要說給武皇的,更是隔著漫長的時空,將一位偉人的評價,帶給武皇。
那是位開辟了新華夏,令東方紅太陽升的偉人。
*
這一日,兩人走過了整片九州湖,如望九州。
至夜,姜沃才離開紫微宮,持宮中與宰相雙重手令,一路犯著宵禁回了洛陽城的姜宅。
才坐下來,就聽崔朝說:「陛下有意返回長安。」
姜沃:……我才剛到洛陽一日啊!陛下早點決定,我就不用趕這一趟路了。
崔朝見她神情,就知道她誤會了,連忙道:「年後,年後再回。」
姜沃算了算日子:「也是,到時候周王妃應當就誕下子嗣了,陛下應當想回長安看看嫡出孫輩。」
之所以說是嫡出孫輩,是因去歲,周王府已經有庶長子誕生。
**
與此同時,長安城內東宮。
太子妃裴含平安安靜靜坐著,任由母親在眼前急得仿佛著了火:「周王已有庶長子,如今正妃身孕也已滿七月,人人都道尚藥局大夫扶出來亦是男兒脈像!」
「你就一點都不急?!」
裴含平禮貌回應了一句:「急。」!
第273章 太子與鎮國公主的現狀
感謝太平公主。
裴含平看著今日格外執著,翻來覆去說起子嗣的母親,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多虧了這些年,太平公主隔三差五來尋她,極大鍛煉了她陪聊的能力,無論什麼樣的話題,她都可以應對。
不過……
裴含平看著眼前至為苦惱焦慮的母親,再想想總是一團火光一樣明烈快活的太平公主——不得不說,比起生母,她更願意見到『毫無邊界感』的小姑子。
裴含平已經熟練地走神了。
因母親為此事找過她太多回。
自她進東宮以來,逢年過節凡是能夠見到她,母親都是這番催生的車轱轆話。而若是她倒霉,母親進宮的時候,正好趕上家裡有親戚生下兒子(尤其是與她年齡相仿的堂姐妹表姐妹),那母親就會焦慮十倍。
這次更慘,偏生是她的妯娌周王妃要有嫡子了,用母親的話說:「我一聽這信,簡直是在我心上插了一刀,焦的我好幾夜沒睡著覺。」
裴含平想:或許是吧。母親的焦慮是真的,為她考慮是真的。
但這些年,母親凡有焦慮一定要傳達給她,更是真的。
她不想聽。
而裴含平之所以聽著,卻不出聲制止,也並不是懦弱不敢違背母親什麼的。
只是……嫌麻煩。
她曾經開口說過一回『母親別說了』,結果好嘛捅了馬蜂窩了:母親從生她多麼艱難開始哭訴,一路說到怎麼把她培養的知書達禮,連皇家都看中求娶。如今卻要被成了太子妃的女兒嫌棄,連話都不許她說。
裴含平看著刻漏算著:若是如此,母親反而會多念叨半個時辰。
那賠本買賣,沒必要了。
於是此時,裴含平一邊禮貌而沉重地適時回應母親「唉」「是」「急」「怎會如此」,一邊早就走神走遠了。
既然想到太平公主,她不免想到昨日,太平公主居然還來邀請她一起去禮部,看她的駙馬復選。
裴含平差點就習慣性附和說『嗯,好,都聽公主的』,還好及時剎了車。
不對!她是太子妃,不是公主,怎麼能去看『選美少年』?
雖說人皆有愛美人心,但對裴含平來說,哪怕是潘安宋玉在世,神仙下凡出世,只要是給她的生活添了麻煩,便也不值當的去看。
不過,裴含平想著:只從選駙馬這件事上看,帝後對兩個女兒真的很好。
可惜她沒有這樣的運氣。
她這個人,生來就運氣不好,總是事與願違。
母親的話斷斷續續飄入裴含平耳中:「……那韋玄貞,不過是個豫州刺史,這回十月裡進京受吏部考功,就趾高氣昂的,見了你父親也不甚敬重。何以如此?不就是他女兒是周王妃,而周王妃又將有嫡子了嗎?」
「含平啊,你嫁入東宮多年,若再沒有嫡子,全家都跟著抬不起頭來。」
裴含平:哦。
她看似專注而悲痛地聽母親說話,目光落在裴夫人身上,不,身後的桌上。
那裡放著數張微微發黃的麻紙,這是今日新送來的報紙。
她還沒來得及看呢,母親就來了……
說來,如今的報紙,早已不是最開始只有精選出來的詩會詩文,用以為詩歌揚名,也不再是只有一條條諸如『壬寅,上幸東都』這種大事記。
現在報紙的內容,已經極大擴充了——
有中書省所擬,頒示天下的帝王詔令;有關於朝廷新的律法政令的解讀與詳細案例;有涉及民生的百官奏疏以及地方署衙的優秀工作報告;亦有邊關戰事和募兵事……*。
甚至還有廣告(這個詞也是太平公主告訴裴含平的):出版署曾高價請國子監的太學博士王勃,寫了一篇文采精妙的《玻璃鏡賦》。那給玻璃鏡誇的,真是天上有地下無,簡直是若連玻璃鏡都沒有,怎麼好意思繼續做勛貴名門?
據說那之後幾個月,城建署售賣玻璃鏡,競價競的飛起。
搞的辛侍中都去走了兩趟,還讓王勃給戶部滯銷銀器也寫點文章。並且,沒有給任何潤筆費。
王勃:……
但他也不敢追著問一位宰相要稿費,只得打了一回白工。
總之,哪怕坐於東宮之中,裴含平都能想像到,這樣薄薄的幾張紙,在大唐的十道三百六十州,會有多麼大的輿情之用。
而且,裴含平推測:報紙的輿論影響力,只怕早不只限於官員團體了。
報紙上既然有朝廷政令的解讀,邊關戰事(甚至是募兵事)的戰報信息……就是與天下所有人息息相關的。
別說有上進心想要參加科舉的讀書人了,就算是大字不識的黔首農戶,若是當年有旱災有澇災,只怕第一時間也會想到去央識字的人詢問,最近報紙上有無朝廷減免該地稅賦,亦或是分發抗旱良種的政令消息。
而且也不用說別人,只說裴含平自己,都是東宮太子妃了,深處這帝國的最中心,每旬還都這般期待報紙,每回都能從這上面,得知些新咨詢,就可知了。
如今京中,誰沒有讀報紙的習慣?
因印刷版的報紙總是供不應求,長安的東西市,專門抄報紙的鋪面就有好幾家。
不過,人們還是更傾向於去出版署官方開的兩家『抄報鋪』請人手抄報紙,感覺有官方托底,更正規一點。
只是最開始,這兩間出版署官方『抄報鋪』,讓長安城內許多人頗為詫異:因裡面抄寫報紙的都是女娘,而且年紀都不大。
「嫂子猜猜,裡面那些抄報的女娘都是哪裡來的?」
這些外頭的事都是太平公主來巴拉巴拉說給裴含平的,不但說,她還要提問。
而裴含平也適時捧哏道:「猜不到,公主說給我聽聽吧。」
太平公主就眉眼都是笑意道:「是姐姐當年設立善堂,照管的一些女孩子。」
說起自家姐姐來,李令月的話就更多了。因這兩年父皇母後不在京中,他們這些弟弟妹妹早習慣了有事就去找姐姐。畢竟,太子哥哥病著嘛。
太平道:「那還是鹹亨二年的時候關中大旱,我與姐姐跟著姨母出京去看鄭國渠,遇到了賣女兒的農戶。」不光曜初一直記得當年深深震撼她的『疾苦』事,太平其實也記得,年少時遠遠看到的那一幕。
那農戶的挑著的兩只竹筐裡,一只裝滿了筍子,一只就裝著自己的女兒。
他把女兒與筍子都傾倒出來,戰兢兢求貴人買下。
只是當時的太平,尚不能深解那一幕。
「光那一年,善堂中就收了不少因旱災被家中賣掉的小女孩。後來也陸陸續續有一些。」
「她們起初是都跟著嘉禾姑姑去學著育種事了,但有些就是沒那方面的天賦,好在總歸學了認字寫字和算賬。」
「有抄報鋪這樣一份營生,她們也就可以養活自己了,不必一直靠善堂養活。」
裴含平就見太平公主說的歡喜,手上一對玉鐲清脆相碰作響,如她的聲音一般悅耳:「不但她們能養活自己,有了她們在東西市,還能替出版署打聽著坊間人對報紙上的消息有什麼反饋,還想從報紙上看到些什麼。」
畢竟東西市是長安城,不,甚至是這天下人口流動最大的地方。
「姐姐做事就是這樣,從來都是一舉兩得的。」
這次裴含平不只是順著太平公主的話說了,而是真的感慨了一句:安定公主,也實在不愧是,帝後加封的鎮國公主。
越是躺平不愛干活的人,其實越是明白干活的難處,裴含平從這些年的報紙進展中,能看到安定公主在其中付出的無數心血。
*
不過,裴含平到底是躺平至上主義者,她每旬都期待報紙,對政事方面倒不太感興趣。
她最喜歡的是雜文板塊。
起初這個板塊的設立,是那一年萬邦來朝的時候,鴻臚寺跟出版署申請了這個版塊,介紹來大唐朝貢的各個番邦之風土人情,意在讓大唐百姓一起感受下此『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鼎盛氣像。
後來,則開始刊登游記等雜文。
那位在京中頗為出名的話本寫手『丹青』,自那一年起,離開京城四方游覽去了。於是報紙上時不時會出現其寫的游記。
至此,世家們更確定了這位的身份:一定是個跟姜相關系匪淺,胳膊肘子外拐到飛出去的世家子!
否則怎麼會連報紙都刊登其寫的游記,以及,否則怎麼有錢有閑四處游覽?
最好不要讓他們抓到是誰!
而裴含平關心的就是,不知今日的報紙上,會不會有《丹青游記》的連載。
這是裴含平最喜歡讀的,她每次都會讀好幾遍,然後把有《游記》的報紙單獨收在一個匣子裡,以便於將來一起看。
「含平,你真得知道急了!」
裴含平的余光依舊在報紙上,口中道:「我也急得很。」
是真急著看報紙。
大概是因為心中確實是焦急,這句話說的就比較有感情。
裴夫人見女兒也不再是『木呆呆』,而是罕見露出了焦慮之色,一時倒是停了念叨,接著心酸難耐忍不住就哭了起來:「我可憐的女兒啊,其實娘也知道,這事也怪不得你。」
因在東宮,裴夫人就哭的含含糊糊,但意思很明白:年輕夫妻生不出孩子來,怪誰?
若太子有庶出子女,那外人倒是可以怪一怪太子妃。
但東宮從正妃到滕妾到宮人俱全,這些年愣是半個孩子的影子都沒有,那,實在也不該怪太子妃啊!
裴夫人忍不住在心中道:這太子殿下也太不會生病了!看看陛下,雖然也常年病著,但好歹是與皇后生了這麼些嫡出兒女後才病的啊。
見母親居然哭了起來,裴含平更『焦急』了。畢竟,按照母親以往的習慣,估計得哭上好一會兒。
於是她再忍不住,難得說了一長串話來打斷施法:「母親!太子殿下病著,您若是帶著淚眼從東宮出去,旁人見了,豈不是更要疑惑東宮的康健……」
裴夫人立刻收了眼淚:「你說的是。」
裴含平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母親道:「娘不哭了,再好好跟你說會兒話。對了,還有要緊事沒說呢,我又給你求了一副新的坐胎藥來。」
裴含平:……
等裴夫人終於起身,裴含平如蒙大赦,將母親送出東宮之門。
**
待她回到東宮,穿過一道道幽靜的恍若無人的門戶道路時,其實是明白父母擔憂的。
東宮的情形,實在不容樂觀。
如今東宮門可羅雀。
雖說皇帝從來沒有提過要廢太子換儲君,但這些年,皇帝先令天后攝政,後為公主加『鎮國』之名,帝心如何,明眼人也看得出來——
這大唐的繼承人,並不是非東宮不可。太子,並不是穩穩的太子。
曾經皇帝是那樣護衛東宮,以英國公為太子太師坐鎮東宮,甚至因為太子的猜忌,便會罷黜一位宰相。
如今帝後必然也知道,朝上關於儲位的人心浮動。
但現在五位宰相,卻沒有一位兼任東宮屬臣。
裴含平有時候甚至在想:太子這樣病著,是不是……沒有好起來的勇氣呢?是不是他不願意去面對這個東宮失勢搖搖欲墜的現狀。
不過,裴含平也只是偶爾會在心裡想一想,她不會問,也不是很在意。
有句話是『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白首如新』,這個詞用來形容她跟太子最合適不過。
雖然是數年的夫妻了,但其實兩人,並不太熟。
太子心思重,不太主動找她,裴含平就更不會上湊。只是每日晨起去問候太子的病體,給太子端藥。
然後在太子說出那句『有宮人伺候,無需太子妃親勞』後,她就適時告退,回來過自己的一天。
按例傍晚還會再去報到問候一下,而有時候太子就會令宮人傳話出來,剛吃了藥歇下不必見了,裴含平就會更松口氣。
這就是,他們夫妻幾年來的日常。
於是,裴含平送走母親回到屋中後,隨手就把母親方才留下的坐胎藥方子,扔到炭火中去了。
然後換了家常衣裳,從太平公主送的許多軟綿綿抱枕中,挑了個她最喜歡的白兔樣式的,抱在懷裡。
最後,裴含平選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暖烘烘的熏爐上,開始看報紙。
展開報紙後,裴含平就笑了:太好了,這回又有《丹青游記》。
熏爐裡炭火發出『劈裡』輕響。
窗外彤雲漸密,似乎要下雪了。
裴含平恬然倚在熏爐上,不去想之後的日子。
她看不到未來,她只有今日。
第274章 鬥雞檄文
冬日。
長安城,安定公主府。
殷王李旦起身接過駙馬遞上的茶,道謝過後就試著道:「聽聞姐姐府上新挪來幾株上好的梅花,要不姐夫帶我去看看……」
唐駙馬並不應下,只是含笑不語,看向書房的書案之後。
而坐在案後,手裡正拿了兩頁竹紙在看的安定公主淡淡道:「不急去看花。」
李旦見溜走不成,只好坐下。
看著駙馬姐夫離開此屋的背影,甚是羨慕。
心內想著:唉,他果然不該跟著二哥來的,這會子想跑都跑不掉了,只怕他也要跟著倒霉。
李旦覺得自己是『跟著倒霉』,但被認作主要倒霉的周王李顯,此刻卻沒有絲毫自覺。
他正歡歡喜喜對案後的長姐道:「姐姐覺得這《鬥雞賦》與《鬥雞檄文》如何?王勃寫的,文采肯定沒問題的。那姐姐就幫我刊在下月的報紙上可好?」
曜初抬眼注視著弟弟。
他居然在這時候搞出來一篇鬥雞檄文。*
而他敢要,王勃居然也就敢寫。
曜初忽然想起之前姨母的話,哦,不只姨母,還有裴相裴行儉的評價:勃等雖有文華,卻非享爵祿之器。*
說的就是王勃和駱賓王等幾位文人,作詩文的本事自然遠高於眾人,但實在不適合做什麼要緊官職。
不光曜初看著李顯,李旦也欽佩地看著他——在姐姐的目光中,二哥不退反進,他走近了,居然還走到姐姐桌子邊上了!
只見李顯站在案旁,指著竹紙上最後一行字。
這倒不是王勃寫的,而是他自己加上去的:「若有長翅掃陣戰無不勝之珍禽,英王府重金求購。」
曜初:……
她已經懶得生氣了,甚至還冒出個想法,李顯能想到登報重金求雞,思路還挺開闊。
以後報紙上說不定確實可以增加一小欄。譬如朝廷若有戰事,征買良馬,亦或是為司農寺收購良種、上好的桑苗等物。
曜初把這個新冒出來的想法暫時放下,先管教弟弟。
她肅容道:「昨日洛陽送回事表:父皇母後過了年,就回長安來。」
「你老老實實呆在司農寺,別惹是生非。」
聽到父皇母後二字,李顯先是一麻,下意識應了姐姐的話。
然後又問道:「姐姐,我現在也算老實吧?」
他覺得自己很老實啊。
李顯掰著手指給姐姐描述他的日常:凡是當值日,他都去司農寺按點當值(養雞)了。休沐的時候,他也只不過做些騎射、蒱博,蹴鞠、鬥雞、賭鵝等事。且他騎射也都會去固定的皇家獵苑,如父皇母後之前吩咐的那般,以滕王李元嬰為戒,絕不仗勢欺人,縱馬踐踏農田。
這難道不算老實嗎?
曜初:……就,算吧。
她揚了揚手裡的詩文:「你私下玩一玩就算了,絕不能再寫成詩文。」
李顯臉上寫滿了真情實感的疑惑:「啊?可祖父當年鬥雞,都有學士給寫詩作賦的。」
曜初更加重了幾分語氣:「這話也不能說,你難道要以祖父自比?」也就在她這裡說說罷了,以如今朝上的儲位之時局,若是傳出去,只怕就要被有心人傳成,周王李顯自比太宗皇帝。
李顯聽姐姐語氣加重了,就連忙搖頭:「不不,在鬥雞這件事上,我當然比不過祖父。」
曜初和李旦:……
這話說的,好像除了鬥雞,你都能比得上祖父一樣!
曜初都忍不住嘆口氣,放下手裡的兩頁竹紙:「今日,我與你們多說兩句。」尤其是李顯。
聽此言,兩人都垂手肅立:父皇母後去洛陽前,曾令他們聽長姐教導。
曜初很了解弟妹們各自的心性,知道李顯基本屬於光長年齡,沒有長多少智慧,尤其是政治智慧。
於是曜初索性說的分明——
「咱們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便與你們直說了。」
「顯兒,你不是不知道,東宮內兄長一直病著。」而且東宮一直無有子嗣。而周王卻已有庶長子,且很快要有嫡子。
就看從皇帝到太子這個健康狀況,朝臣們心中自然要更偏向一個『康健硬朗』,且有後的帝王。
「今歲就有朝臣提出,東宮有恙需要靜養,那麼冬至前長安的祭祀典儀是否要周王代行?」洛陽傳回來的奏疏,未允。
敕令道若太子體力能支,便由太子親祭,若太子有恙難行,則由東宮詹事(相當於東宮裡的宰相)代行祭禮。
曜初揚了揚手中的竹紙:「這時候你弄一篇檄文出來,尤其是,還想弄得轟轟烈烈人盡皆知的登報,豈不是讓人懷疑,你有意於與東宮爭奪?」
這話就直接點的明白了。
李顯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都罕見露出了畏懼之色:「姐姐,我真沒想別的,就是想要買幾只上好的鬥雞。」
曜初放柔和了聲音:「好了,我知道。」
「但這兩篇賦,尤其是這篇《檄文》一旦放出去,旁人會如何想就難說了。」曜初指著裡面的文字,隨口念了兩句:「兩雄不堪並立,一啄何敢自妄……見異己者即攻,與同類者爭勝。」[1]
雖然聯系上下文,寫的確實是鬥雞,但有心人要斷章取義,可就都是觸目驚心之言。
李顯受過驚嚇後,連忙保證,接下來老老實實鬥雞,絕不發展什麼文藝事業了。
他就說嘛,從小他就跟讀書犯衝,果然,偶然想搞一搞詩文,還差點出大岔子!
以後還是彼此敬而遠之的好。
*
曜初與弟弟們說完要事,見李顯已經知道了厲害,並且做出了保證,就再看向李旦。
李旦被姐姐這樣一看,連一貫慢吞吞的語氣,都加快了不少,很利落而光棍地賣掉二哥,向姐姐道:他這次就是被拖了來的,來之前都不知道二哥居然還弄出了篇《鬥雞檄文》!要早知道,打死他也不來。
李顯:……
曜初也相信:如果李顯的性情是不務正事,那麼李旦的性情就是,不務事。
李旦如今是入朝聽政了,但真是『聽政』。只要不點名問到他,李旦一向不發表觀點。
而朝臣們也漸漸發現,就算是問了,殷王也只會說些官場打太極的話。
因他說話語速總是慢而悠,以至於他每次發言時間還挺長。但等他發言完了,朝臣們再細想去:嗯?感覺說了很多,但又什麼態度都沒有啊!
一言以蔽之:廢話文學。
而殷王李旦現在所在的署衙,也非三省六部九寺的掌權之位。
他如今是呆在隸屬於國子監的集賢殿書院。
主要的工作就是掌保管禁中貴重書籍——先帝的《帝訓》等聖書自不必說,還包括諸如當年魏王李泰帶人編纂的那一整套《括地志》,以及當今太子帶人編纂的《瑤山玉彩》。這些原版都甚為珍貴。
除了保存照管書籍外,還有一項工作,就是於朝野間廣收群書,以充大唐書院內庫。
總之,就是一份跟書打交道的工作。姜沃來看這份職業的話,殷王現在應該就是國家最高級別圖書館的館長。
好工作啊。
不光姜沃覺得不錯,王神玉更羨慕的要命:這就是他理想中的官位啊!
而李旦自己也很喜歡這份公務,省事省心,可以不摻和進越發令人緊張的朝局中不說,還能用官方的錢,來采購自己想看的書籍。
說來,曜初特意把弟弟放到這個官位上,還有一番用意:廣收群書的目標群體,便是傳承深遠的世家。
比起許多世家的古籍藏書,哪怕大唐還繼承了些隋朝的藏書,都多有不如。
朝廷也一直讓集賢殿書院,多向世家征借古籍孤本。
但之前書院的院長不過是六品官,許多世家根本不買賬,就算書院只『求借』,抄完原本奉還不說還給借書費,世家們都不肯外借。
畢竟這就是他們自衿自傲的最大資本之一。
如今換了殷王去做這位院長,世家再要不給面子的拒絕,可就要掂量掂量了。
殷王是看起來很好說話,軟綿綿溫吞吞的少年郎。但問題是,世家沒有忘記……上一個看起來這麼『好說話』的皇子,正是曾經的晉王,如今的皇帝。
這,慘痛的經驗教訓還刻骨銘心呢。
且以如今東宮之病弱難支,周王之放縱不羈,殷王沒准是『好日子在後頭』。
於是自打去歲殷王走馬上任集賢殿書院院長後,帶著他王府章紋的『征借書令』,倒是很少被拒絕,甚至還有世家主動奉上孤本。也算是給大唐的書庫,增加了不少異書圖籍。
不過正因為李旦所在的集賢殿書院,隸屬國子監,跟王勃同在一個大的工作單位,這才被去尋王勃寫《鬥雞檄文》的周王李顯抓到。
李顯不由分說拉著弟弟一起——
其實李顯也是有點鬥雞一般直覺的。他來之前也有預感,求姐姐幫著登報買雞,姐姐不會生氣吧……
所以他才非要拉著李旦一起,兩個弟弟一起求情,姐姐就不好拒絕了吧!
結果可憐的殷王,都不知道哪兒的事兒,就這麼被拉了來。
等李顯拿出他的《鬥雞檄文》,李旦才覺『完蛋』,要跟著倒霉了。
果然跟著一起聽了一回訓,然後跟李顯一起保證,未來這段時間老老實實的。
**
在兩個弟弟離開後,曜初召來一人相見——
留守在長安吏部的侍郎王遽,裴相之女婿,同時也是,王勃的兄長。
曜初給他看了下王勃最新力作。
不比弟弟沒有政治上的敏感性,王遽可是裴行儉親口誇過『謹慎明敏老成,有銓衡人物之才。』
標准的官場人才。
於是王遽一見此文,當場臉都白了,而聽聞周王還想拿這篇文章去登報,王遽更是手都抖了。
直到聽聞公主已經壓下了此事,而且除了周王殷王和他那要才不要命的弟弟外,並無別人讀過這篇《鬥雞檄文》,王遽才覺得回魂了!
他忙先請罪再謝恩,連番表示回去一定好生管教幼弟,而且真情實感地叩謝道:「公主此恩有如再造。」
王遽真的不明白了,現在京中儲位之晦暗,如果用天氣來比喻,就是烏雲已經壓到鼻子間一般。
怎麼弟弟就一點感覺不到呢?
周王去要《鬥雞檄文》,他居然也就敢寫,還寫的這麼『酣暢淋漓鬥志昂揚』。
曜初看王遽這樣,還挺感同身受的:俗話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遺傳還真是很玄妙的事情。
就像他們兄弟姊妹,一母同胞,但每個人性情(甚至是腦子)都決然不同。
王家兄弟,明顯也是這種情形。
待王遽再三保證又帶著幾分惶恐告退後,曜初也不免搖搖頭。
她取出信箋,提筆給在洛陽的姨母寫信。
第275章 東宮病重
儀鳳三年的冬日。
兩京多雪。
有兩道要緊奏疏,通過飛表奏事自長安傳入洛陽紫微宮。
第一道是好消息,年前到達洛陽:周王妃平安誕下嫡子。
帝後聞之皆喜,傳旨長安,令設宴於弘教殿以慶。同時,帝後亦於洛陽宮遍賜群臣。
然而新年後的第二道消息,就如這風雪一般凜冽冰寒。
是長安尚藥局戰戰兢兢上奏疏回稟,太子沉瘵嬰身,舊疾增甚,已有病篤之勢。*
皇帝聞言也心急至病。
然還是不顧自己病體,於病榻之上下旨,令朝臣們即刻准備返回京城之事,不再按計劃等冰雪消融的春日啟程。
再詔,自今歲起,改儀鳳年號為調露,取甘露茂長之意。
這兩道旨意一下,不用說,隨駕至洛陽城的三省六部九寺,年假全部取消,皆是好一陣手忙腳亂雞飛狗跳。
為了能夠趕上陛下新定的出發日期,又不至於耽誤了公務,各署衙全都在加班加點整理公文。
但再忙的連軸轉,朝臣們也都是鴉雀無聲神色肅穆,絕無人敢露出一點抱怨之色,異議之言——
其實聖駕浩浩蕩蕩,冬日冒著風雪上路,辛苦自不必說,也不夠安全。
但連幾位宰相也沒有為此事上諫勸阻,其余朝臣自然更不敢有異議:若是太子殿下這回真不好了,到時候痛失愛子的帝後追究起來,真是此時誰攔著,到時候誰就得去陪陵。
*
「媚娘,你不用陪著朕了。這回朕驟然下詔返京兼改元,各署必是忙亂,外頭定有許多朝事需要天后決斷。」
說來皇帝雖擔憂至病,但其實也是近年來身體底子太差,經不得一些情緒波動就病了,實則心境還算掌的住,還能慮到朝局——因他們不但是父母,更是帝後。
說句殘酷的話,這也就是今歲朝中無大事。若是有什麼四夷戰事,哪怕太子病重,他們依舊要以國事為重,以朝堂安穩為要。
就像當年……皇帝再次想起父皇駕崩於翠微宮的那一年。
哪怕對他來說是天塌地陷之感錐心劇痛。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受不住。
但真到了那一日,還是要撐住。
至今,李治依舊清楚記得,自己是怎麼按照父皇留下的遺詔秘不發喪,裝作無事一般先返回長安皇城,將登基之事盡數落定的。
人總以為有些悲劇和痛苦是無法面對的,一旦出現絕對會受不了。但真到了眼前,也就只有受著撐著了。
世事從不憐憫於人。
而他現在,到底也不是二十二歲的年輕新帝了。
這些年走來,他亦經過了太多的事情。
況且……太子已經病了多年,帝後也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備,其實,就連尚藥局報『病甚』『加重』『只恐有危』,也並不是一次了。
畢竟,面對這種身份特殊尊貴的病人,尚藥居也是天天提著頭在診治。一旦有什麼病情加重的情形,當然要趕緊上報,盡量減少自己的責任。
只是這一回,尚藥局用的詞比之前都更重一些。
皇帝才下旨返京。
媚娘亦面色不佳,聞皇帝此言就起身輕聲道:「那我讓崔少卿來陪著陛下。」她熟知皇帝脾性,病中其實是想要人陪著的。
尤其是這兩年——自恆山王去後陛下接連那兩病,讓他眼睛越發不好。人看不清東西,難免就更依賴身邊信任的人。
果然皇帝頷首:「好。讓子梧把鴻臚寺的事兒都交給旁人去做。」他如今病重煩悶心中擔憂,若總自己一個人呆著,更容易胡思亂想,得找個人一直跟他說說話,分散下注意力。
天后攝政不得不去忙庶務,皇帝就准備直到回京前,都把崔朝留下陪著自己。
而在媚娘轉身的時候,皇帝忽然伸手,握住了天后垂下來的衣袖。
媚娘察覺到,不由止步:「陛下?」
皇帝默然半晌才道:「媚娘,為難你了。」
其實以皇帝現在的目力,是看不清的。但此時兩人相望,他覺得自己沒看錯,媚娘眼中亦有淚光閃過。
但皇帝心知媚娘與他一般,無論心緒如何激蕩,世事如何變更,她作為天后也要穩住,甚至要比他更穩。
在他之後。
*
洛陽宮三大殿,皇帝居住的為貞觀殿。
媚娘從後殿來到前面書房時,就見有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御案一側,替她把一份份奏疏分好。
見姜沃很專注,一時竟然沒有留意到她進門,媚娘也就沒作聲,而是在門口站著靜靜看了一會。
姜沃是直到分完奏疏,才發覺殿中多了一人。
媚娘走到案前,低頭看著被分門別類擺好的奏疏,以及與這些奏疏相對應的各署衙公文事條,並三省宰相之建言。
看得出,姜沃已經盡力為自己省掉,哪怕一點需要費心的步驟。
媚娘沒有坐下來,她只是立在案旁,提起朱筆,蘸墨,然後遞給了姜沃。
「都是日常庶務,咱們字跡相仿,你替我批了吧。」
姜沃都不免怔住了。
只聽媚娘接著緩緩道:「我累了。」
很平靜的三個字,像是冬日的湖水沒有絲毫的波動,但落在姜沃耳中,也如同冰霜一樣,讓她冷的極難過。
人有時候驟然走到外頭的冰天雪地裡,會冷的忍不住發抖,不光是身體發抖,而是似乎五髒六腑都冷的打哆嗦似的。
這一刻,姜沃就是這種感覺。
在此之前,她從未聽過媚娘如此將疲憊宣之於口。
而朝臣們所見到的天后,也永遠是沉潛剛克,哪怕傷痛擔憂面色不佳,但依舊穩如山岳,似乎沒有什麼能夠動搖她。
她依舊穩穩坐鎮這朝堂之上,為群臣返回長安的諸事一一決斷。
讓人不自覺就相信,她會一直這麼穩穩坐下去。
直到此刻,在這無數政令所出的天子居所內。
攝政多年的天后聲音沉緩而疲倦道:我累了。
見姜沃只是怔怔望著她沒有開口,媚娘就繼續道:「我忽然很想睡一覺,好不好?」
皇帝定的歸期很急,這些奏疏不能拖延,畢竟許多事她這裡不做出決斷,各署衙就不敢去做。
若是原來,媚娘一定不會耽擱,她已經習慣了燒燈續晝,夜以繼日地撲在朝事上。
這些年她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可……
姜沃抬手接過了筆。
她的聲音亦不自知放的很柔和:「好。姐姐歇一歇吧。」
媚娘也沒有離開去寢殿,而是就在書房一側用來小憩的榻上歇了。她在睡著前,最後的感覺和記憶就是,有人在她的錦被之上又蓋了一層毛茸茸的大氅,有軟軟的風毛拂過她的下頜。
因是熟悉的氣息,媚娘就依舊任由睡意席卷而來,連眼睛都沒睜。
她睡著了。
而攝政的天后,睡著前最後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是:算來,她其實已經很多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
貞觀殿後殿。
午後的殿內,灑滿了冬日淡薄陽光。
崔朝將藥盞放到皇帝手上,聽皇帝邊喝藥邊說:「尚藥局就是喜歡大驚小怪,從先朝起就是這樣。當年父皇病著那幾年,他們也是,不知說了多少危言聳聽的話,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要去東宮稟朕。」
「還有朕,他們每回診脈過後,都要留下好幾張要小心保養的條錄。」
「這次多半也是一驚一乍。」
皇帝這樣說,崔朝俱是溫聲附和,間或出言開解:長安城內不但有尚藥局,還有孫神醫在,晉陽公主也在。且太子妃溫文沉靜,一貫將東宮內務照管的極妥當……
說的全是寬慰之語。
皇帝也似乎聽進去了,頷首表示贊同。
藥其實很苦,但皇帝偏不一飲而盡,而是就這樣邊跟崔朝說話,邊一口一口抿著藥汁。
過了良久,皇帝才終於把這一碗藥喝完。
他將藥盞擱下的時候,窗邊掛著的占風鐸,隨著窗縫中溜進來的幾絲風,微微晃動。
皇帝聽了片刻竹片碰撞的聲音,忽然問道:「子梧,朕已經送走了父皇和兄長,如今又要送走自己的太子嗎?」
一向很會安慰皇帝的崔朝,此番無言相對。
**
調露元年正月,聖駕自洛陽返回長安。
帝後輿駕進入大明宮的這一日,甚至還在下雪。
姜沃作為中書令,自然也回到了熟悉的大明宮中書省署衙。
進門就見王神玉正撐著傘在院中等她。
「你們總算回來了。」
其實距離她上次離開長安,還沒有多久。
但王神玉看起來,比幾個月前,神色凝重許多。
看王相這般神色,
姜沃也就知道,太子這次,應該並不是之前尚藥局三番五次報的病情加重,需要靜養。
而是大概真的不太好了。
關於東宮事,王神玉應當是最了解人之一:畢竟尚藥局也不敢大事小事一直給洛陽傳信,尤其是在聽聞皇帝也病了後,就更要小心斟酌報信了。太子雖要緊,但肯定要緊不過皇帝。
那麼東宮病情若有些變動,尚藥局不敢獨立承擔責任,自然會先稟於鎮國安定公主,其次就是報到這位留守長安的唯一宰相這裡。
其中壓力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且,王神玉神色這麼鄭重,還有一事——
「就在前日,有一位太常寺丞,在署衙內當著不少朝臣,忽然說了一番涉及天后的話。」
王神玉重復這段話的時候,神色也越發凝重:「他道:陛下不親庶務,事無巨細,決於中宮。然將權與人,收之不易。宗室雖眾,皆在散位。居中制外,其勢不敵。只恐將來諸王藩翰,皆為中宮所蹂踐矣!」[1]
「此言當日聽聞者不少。」
「我與鎮國公主商議過,已經先下令禁傳流言,並將這位太常寺丞與素日親近之人,先暫壓於大理寺。」
「待帝後處置。」
聽王神玉說過這件事後,姜沃第一個想法就是:還好,媚娘已經在紫微宮好好睡了一覺。
悠于 2023-11-6 12:12
第276章 太子薨逝
冬日風雪中的中書省署衙。
姜沃聽王神玉說過此事,邊隨著他往裡走邊又確認了一下道:「太常寺丞?」
王神玉頷首:「是。」
「倒是應景。」
太常寺本就是負責祭祀之事,據說這位太常寺丞,是在准備祭太廟所用的公服乘輅並鹵簿時,忽然有感而發,甚至落淚而言。
於是姜沃把他的言行舉止直白翻譯下,大概就是:真想去廟裡哭李唐的祖宗們去,畢竟皇帝把權力給皇后(外姓)了,以後李唐宗親,必是要被中宮欺負的!
倒是……也沒怎麼哭錯。
不過,除了太常寺丞這個身份哭宗親很應景外,還有另一件事——
「據王相看著,裴寺卿與這件事有關嗎?」
這位語出驚人的太常寺丞的頂頭上司,如今的太常寺卿,正是太子妃的父親裴居道。
*
「姜相,我真不知此事!」
姜沃這是第二次,單獨見到太子的岳父裴居道。
只是這回,裴岳父完全沒有之前要做和事佬的從容了,而是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好了。
這一兩個月來,為了太子驟然病重,他們家已經烏雲密布了。
哪裡有空管外面的事兒?
說來這世上許多人本就是拜高踩低,何況裴居道從前又是愛鑽營官場之人,裴夫人性情也要強,願意與人比較。
故而他們得勢的時候難免張揚顯擺,處處把人比下去,那麼眼見失勢的時候,自然也就有人說風涼話。
於是近來裴岳父的日常,就是跟夫人在家一起燒香拜佛,保佑太子殿下好起來。
在這個希望眼見越發渺茫後,他們自不敢再奢想做什麼『赫赫揚揚皇帝岳家』。
現在,裴居道只盼著,攝政的天后能忘記之前,他們家曾經是想幫著太子親政讓皇后交權這件事。
然後看在太子妃多年謹慎老實,從不牽扯政事的份上,不要因太子的青年病逝遷怒太子妃,遷怒他們家!
那就是祖宗庇護了。
結果正在家燒香呢,燒出這麼一件『屬下出誅心之言攻訐天后』的要命事來。
裴岳父在家中坐著,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天后可千萬別以為他們家怨懟生事!
裴岳父思來想去無法,只能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來尋天后最信重的宰相來剖析一下自己。
說到後來,實在是忍不住涕淚交下。
「裴寺卿不必如此,陛下與天后必會將此事查清。」
**
然而這件事,一直壓到了春末夏初才開始處置。
因在這之前,帝後的注意力,都在東宮身上。
自帝後歸於長安,太子病愈重,尚藥局再上奏疏請罪。而帝後也單獨召見過孫神醫請教太子病情。
皆明……太子此番再難好起來。
當真應了那句壽數不論老少,只是修短無常。
*
東宮。
太子病到這個份上,太子妃裴含平,自然不能再只晨昏定省,而是長久待在太子身邊。
不過,太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裴含平也只是在發呆。
而太子少有的清醒時候,兩人也沒有什麼話說,頂多也就說一說東宮的瑣事。
比如此時,見太子一直望著她,裴含平覺得很不自在,就想了件事打破太子的凝視:「殿下,近來有許多宗親與朝臣們上的問候奏疏,以及送入東宮的各色補品禮單,殿下可要親自看一看?」
裴含平原以為太子會跟原來一樣,只是搖搖頭就算了。
沒想到這次太子忽然發問了:「這兩個月來,送到東宮的名刺與珍玩補品,是不是比過去兩年都多?」
裴含平先是猶豫,隨即頷首如實道:「是。」
她就見太子病得很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並沒有喜悅的笑容:「果然,這些奏疏都不是上給我的,不過是上給父皇和母後看。」沒人在乎他的病,那些人在乎的,只是帝後還在不在乎東宮的病。
只是,他明白的太晚了。
他從有記憶起就是太子,於是他沒把自己和太子這個身份分開。
直到這兩年,他才發現:原來臣子所有的恭敬、建言、勸諫與『效忠』都是對著東宮儲君去的,並不是因為他。
之前那些對他熱切諫言的人,後來都不見了。
現在,他們早就在等待一個新的太子吧。
李弘想過後,依舊去注視太子妃。
說來,太子妃進東宮的那一年,正是姜相歸朝,天后改禮法的那一年,也就是……東宮真正開始失勢的起初。
這些年,東宮越發門可羅雀,人人都覺得太子之位早晚不保,也難得她沒有在自己跟前露出過什麼怨懟和不滿的神情。
「你入東宮這些年,也委屈了。」
「來日,我會與父皇求情,令你日後過的不要那麼艱難。」
在聽到太子第一句話時,裴含平已經在下意識打腹稿,准備說些『不委屈』『嫁入東宮是榮幸』之類的套話回答。
然而聽到第二句話,裴含平卻有點不祥的預感。
等等?
太子殿下,你理解的不艱難,跟我一樣嗎?
裴含平心中其實藏著一個絕對不能見人的想法:哪怕父母都快急瘋了,其余人也都在等著同情(或者幸災樂禍)她這個將要守寡的年輕太子妃,但她心裡,其實是……等了太久了。
這些日子,她經常想起太平公主曾經給她講的一個故事。
是閣樓上的馬靴。
據說是姜相曾經講給公主聽的:說是有一戶人家,住的是二層的小樓閣,偏生住在上層的人每日睡得晚,而且睡前會把靴子扔在地上,發出『咚咚』兩聲。
住在下頭的人,實在是受不了了,就提出了這件事。
這一夜,樓上只傳來了一聲靴子落地的聲音——原來是樓上的人,先是習慣性扔下了一只靴子,後來想起這件事,就把另一只靴子輕輕放下了。
然而,樓下的人卻更痛苦,為了等這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下的第二只靴子,一夜難眠。
那好像總會來,但又未知的等待,更讓人煎熬。
對裴含平來說,如今,是第二只靴子終於要落地了。
她並不害怕,只覺得,我終於可以休息了。
旁人眼裡的沒有未來,就是她最想要的結局:一個寡居的,不適宜見人的太子妃。
可現在,聽到太子這麼說,裴含平不自覺就擔憂起來。
她連忙跟太子表態,她從來不覺得日子艱難,請太子殿下好生養病,
萬勿為她費心,真的,一點兒都不要費心。
然而就見太子只是用一種更復雜的目光看了她半晌:「你別擔心。」
裴含平:……你這麼說,我可太擔心了。
於是這一日,裴含平夜裡照常去佛堂燒香,求的就是這件事,希望她能清清靜靜守寡。
然而後來,裴含平發現,自己大概是真不適合燒香的體質。
她之所求,全是事與願違!
這一年三月,太子在病重至連坐起都難的時候,對親自駕臨東宮探望太子的皇帝求了一件事:東宮無後,將來祭祀如何?太子妃溫敦謙恭,可堪教養子嗣,求父皇擇近支宗親血脈,承繼後統。
皇帝面對長子的彌留請求,自傷感不已落淚應允。為了讓太子安心,甚至當即下旨,周王既已有嫡子,就將庶長子過繼於東宮。
太子接旨很欣慰,而裴含平得知此旨,立馬就哭了,甚至還暈了一下。
旁人都道太子妃是為此感動至極——
這在外人看來,是一件大好事,尤其是裴夫人,進宮來看女兒的時候,欣慰的簡直是涕淚連連:「你這也算是有個依靠了。你把這個孩子好好養大,說不得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這孩子,如今在名義上,就是太子的孩子了!而哪怕在血緣上,也是皇帝正經的親孫子。
如今看周王、殷王也沒有什麼大才,說不定這孩子……
裴夫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雖說女兒不是做皇后的命,但沒准是做太后的命不是?
而裴含平,只覺得自己是被捉弄的命!
就仿佛是,頂著一口氣,好容易以為走到了終點,一抬頭發現前面還有一座爬不完的大山!
她能看清朝局,故而她更痛苦:太子不在後,朝上為了這空置的東宮,只怕又要爭的血雨腥風。
而且如今攝政的可是天后,比起一個沒見過幾面的孫子,天后一定會更傾向於自己的親兒子周王或者殷王為太子吧?
原本,這些事都跟她沒關系,因她沒有孩子,且整個東宮都無後,那她就是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了。
真是任憑外面怎麼打,都跟她毫無關系。
可現在,她一下子從置身事外,被拖進了漩渦最深處。
她得養一個突然被塞給她的孩子,並且在未來,為此事面對無數明槍暗箭,因這孩子是東宮的延續。會有許多人,因為這個孩子來掂量她,窺視她,利用她,攻擊她。
甚至……如果皇帝愛屋及烏,最終選擇立這個孩子為太孫。那麼比起天后,她這個太子妃,才是名正言順輔佐這孩子的第一人。
那麼,她難道要去跟天后對上?像是之前有朝臣攛掇太子干的那樣,捧著這個孩子跟天后奪權?
那可是攝政的天后啊!
這種可怕的事情,只消想一想,裴含平就不想活了。
*
這一年四月初,太子薨逝。
帝後悲痛難忍,下旨以天子之禮為太子送殯,並為之起恭陵,百官亦要隨之著三十六日降服。
東宮中一片哀哭之聲。
裴含平在祭奠的文武百官中,見到了一個她其實並不太熟,甚至都沒有說過幾句話,但她記得很深的人。
姜相。
曾經姜相神色很專注也很溫和道:「我永遠不會再主動尋你、與你搭話的。」
「我們可以一直做遠遠的陌生人。你不用擔心。」
裴含平真是鼓起了畢生的勇氣,對素服的姜相道,她有話想單獨與姜相說。
*
說什麼呢?
裴含平真正開口前,先忍不住落下淚來。
半晌才道:「姜相,我真的沒有求太子要一個孩子。」
依舊是她記憶裡溫和的聲音:「我知道。」
而這句平和的『我知道』,像是一把刀劃破裝滿熱水的皮囊一般,滾燙的酸澀席卷她的身心,裴含平第一次於人前傾倒出無可訴說的委屈:「我更沒有想過,要捧著一個孩子跟周王和殷王爭儲君之位。」
「從來不是我的求的。」
「我沒有……」
裴含平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等她恢復了以往的冷靜後,發現她是一直抓著姜相的袖子在落淚,甚至哭濕了對方的小半邊衣襟。
「太子妃,你知我是太史局出身吧?」
裴含平怔怔點頭,不知道為何姜相忽然說這麼一句話。
直到她聽到姜相的下一句——
「我算得太子妃的命數,宜舍宅置觀,入道為國祈福。」
「不知太子妃願不願意為國事而舍己身,離宮修行?」!
第277章 帝後的釣魚
整個東宮內,都彌漫著一種發嗆的香燭紙錢氣息。
這無人的偏廳內也不例外。
於是東宮內守喪之人,哭起來就更容易了。如果哭不出來,只需要深吸一口氣,保管生理性的淚水就下來了。
姜沃的聲音放的很輕:「不知太子妃願不願意為國事而舍己身,離宮修行?」
她說完後,就見臉上還帶著淚痕的裴含平,眼中神采一亮——但只是很微弱的一點亮,像是燃到盡頭的蠟燭不會悄無聲息的直接熄滅,而是會跳一下再滅掉。
很快,這眼神又恢復了寂然。
裴含平搖頭道:「不,不。」
她拒絕了。
不出姜沃意外,拒絕了。
並且裴含平連忙擦掉了臉上的淚水,對姜沃道:「姜相,我方才失態了,我不該哭的。」
「我不是不願意撫養太子的嗣子……」說到這,裴含平停住了。
她是說慣了不出錯的官話(許多時候也等於虛偽的假話),但裴含平覺得,在此刻的姜相面前,她不該說了。
因姜相方才既然說出讓她『入道觀』的提議,就是看透了她的內心渴求。不但看透了,還願意伸手替她達成。
只這份願意在乎她想要什麼的心意,她從前就未遇到過。
裴含平很珍惜這從未得到過的心意,哪怕沒什麼能還的,但至少不該再說假話應對姜相。
於是裴含平深吸了一口氣後,換了實話來說:「姜相,無論願不願意,這都不是我能選擇的,我心裡明白。」
說完後,裴含平又怕眼前人誤會她,方才哭的那麼慘是故意的。
於是罕有地急促道:「其實我今日,原是想跟姜相說明我的本意,我絕不會去摻和外頭的事。」
在過繼聖旨下來的那日,她已經完全沒奢望過,能離開這宮廷,去過自己的日子了。
裴含平只是想過的盡量平靜一點,所以才鼓足了勇氣,來找天后信任的宰相,向她表明自己的態度:這個孩子不是她攛掇著太子求來的,她絕對沒有一點要涉足儲位之爭的意思。
無論是周王還是殷王做太子,都好。
哪怕皇帝真的太痛惜太子了,非要立這個過繼的孩子為太孫,那她這個宗法上太孫最名正言順的母親,也絕對不會跟攝政的天后有一點點對立。
求求天后千萬別誤會她有任何爭權的野心。
如果姜相願意相信她,在將來她被迫卷入漩渦的時候,能夠在天后跟前替她說一句公道話,這就是裴含平想像過的最好結局了。
只是話才剛起了個頭,姜相那句溫和的『我知道』,忽然就讓她出乎意料的失態破防了。
而後,姜相更是提出了,她完全沒有想過的事情——
離宮避世?舍宅置觀?獨自入道修行?
她在佛前燒香求願,都不敢求的這麼圓滿,都只求在這宮中找個清靜院落,做個寡居的太子妃就夠了。
那一瞬間,她真是劇烈的心動了。
可……
不行的。
她憑什麼呢?
「姜相。」裴含平望著對方被自己哭濕的半邊素服道:「我聽太平公主講過姜相許多事。」
「我知道姜相能做到。」雖然擦掉了眼淚,但裴含平的眼睛依舊濕漉漉的:「可姜相幫我,一定會……很麻煩,要做許多原本沒必要做的事情,擔沒必要擔的風險。」
「所以,姜相不用為我費事的。」
「我,也沒法為姜相做些什麼,原本今日尋姜相,就已經擾了您了。」
姜沃看著眼前的裴含平,不由嘆了口氣。
這孩子,可比鳴珂麻煩多了。
因都曾經是太子妃,姜沃每每見到裴含平,總是不由自主想起鳴珂。
其實鳴珂在感情上,是很鈍感的。在宮裡的日子,她雖然過的不太快樂,但也不至於很痛苦,甚至,有時候她能把皇帝氣的要命,而她卻沒什麼感覺。
因王鳴珂從不覺得是自己的錯,皇帝對她不滿,她就在心裡腹誹皇帝是個謎語人,簡直是不可理喻。
後來有一回,她還跟姜沃感慨道:「天后也不容易啊,真能跟皇帝過那麼多年。」然後還道:「莫不是她天生喜歡猜謎?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王鳴珂對於媚娘能跟皇帝這種人過好,頗有一種發自肺腑的敬佩之情。
姜沃:……皇帝要是聽到你這句話,絕對關你一輩子。
所以,當年鳴珂去玉華寺去的干脆,離開京城的時候,只要姜沃說沒問題,她也就毫不在意,欣然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在王鳴珂心裡:我之前都受過苦了,現在怎麼不能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而在裴含平心裡卻是:我憑什麼能去做自己呢?
*
裴含平覺得臉上緊繃繃的,是淚水干涸後在皮膚上留下的印記。
她剛想告辭,就聽姜相再次開口了。
「含平。」
「你今日是難得與人說心裡話吧。」
裴含平澀然點頭:是的,她與父母,尤其是母親……她們常說話,但從不交談。母親一輩子希望她走在『正確而光輝』的道路上,所謂的『心裡話』『開不開心』,在母親看來,是無用甚至矯情的東西。
今日,若不是無數壓力堆砌實在壓垮了她,她也說不出這番話。
姜沃溫聲道:「那我也與你說一說我心中所想。」
裴含平就見姜相邊說邊從袖中取出一盒面脂遞給她,還細心解釋了一句道:「放心,你可以塗的,裡面沒有摻任何胭脂色,也沒有香料的氣息。」
純是為了滋潤皮膚的面脂,姜沃近來總隨身帶著。其實原本她最不記得這些小事,但近來卻記得——是為媚娘帶的。
京中春日本就干燥,淚水凝在臉上再吹了風,很容易脫皮。
媚娘如今為太子的薨逝傷懷,根本顧不到這裡,而旁人又不敢輕易上前勸。
姜沃就自己帶著。
「含平,你說的沒錯。你若是要離宮入道,我是要去安排一下事情,解決一些麻煩。」
裴含平就見眼前姜相感懷一嘆,似乎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舊事。
「可是你不知道——想要解決這些麻煩,本就是我走到今日的緣故。」
裴含平怔然。
她不太懂。
姜沃從荷包中取了一枚小小的金色骰子,樣式一如她當年在系統中抽到的重生之骰。
城建署的女官都知道,每年姜相發年終獎的時候,都不發宮中常見的梅花、如意樣式的金銀稞子,她發的都是讓金銀坊單獨打造的小小的金骰子。
女官們:不愧是兩位仙師的徒弟啊,發金子都帶著玄學的味道。
只有姜沃自己知道,這些小小的金色的骰子,代表了什麼。
這也是她多年來,想要更多權力的動力,是她從沒有改變過的方向——她想手中不再只有依靠運氣,才從系統中抽取的重生之骰。
「含平,送給你。」
裴含平伸手接過來,見到金燦燦一枚骰子落在她掌心,滾動了一下後,點了紅色朱砂的『一點』朝上。
她聽姜相笑道:「不錯,是大吉。」
在姜沃的系統裡,規則便是「點數越小越吉利。」她第一次見到媚娘那一回,擲出的就是最小的點數。
偏廳裡供著一尊小小的佛像——太子病了多年,東宮裡多供神像,道佛皆有。
此時,裴含平雙手手心裡捧了一枚小小的金骰子,見姜相抬手指了指佛像道:「況且,我不是會為了救鴿子而割肉飼鷹的神佛。」
「我不會做我承擔不了後果的善事。」
姜沃說完後,又想起媚娘之前『不要語及神佛』的囑咐,就轉著腕上的珠子連念了幾聲佛號攢功德。
攢完後,低頭才發現今日帶的是道珠。
這……
姜沃:算了,忘記這件事。
她繼續轉向裴含平道:「所以,在我安排好一切前,也不會讓你走的。還需要你在這宮裡多待一些時日。」
裴含平忙點頭:「我知道的。」又擔憂道:「姜相萬不要為了我這件事為難……」
姜沃面不改色道:「別擔心了。你應當聽說過的呀,我在朝為官多年,向來是以做事最為謹慎而名。一向是遵守職官律的大唐好臣子。」
裴含平:……我聽說的,好像不是這樣。
**
佛前的香都快燒到了盡頭。
她們談的也夠久了。
姜沃最後與裴含平說起一事:「你應當聽說過,大理寺裡現在還關著一位『妄議天后』的官員。」
雖說當日宰相聯合公主緊急處置過了,但這種勁爆言論,聽到的人又多,再加上必然有有心人在背後繼續燒火加熱,怎麼會傳不開?
所謂的禁言,只能讓人明面上不議論這件事,不在朝上吵得沸反盈天而已。
私下裡,早就傳的人盡皆知了。
也就是太子薨逝這段時間,眾人怕觸帝後逆鱗,暫且偃旗息鼓一段時日。如今太子二十七天大喪都要結束了,這件事自然又提上了日程。
裴含平自然也聽說過。
她還特意跟姜相提供了一下她聽到的流言版本,讓姜沃參考外面普遍的流言:「我聽聞,那位太常寺丞在准備太廟祭祀之時,心有所感為宗親而哭,哭天后大權在握,將來諸王也好,李唐宗室也好,必皆為中宮所蹂踐矣。」
姜沃頷首:「該料理這件事了。」
裴含平聞言卻忽然嘆了口氣。
今日,她既然已經說了許多自己不敢說的話,也不差這一點。
於是裴含平道:「姜相,我自然比不上天后,但我有時候我能明白天后的難處。」
嫁入皇室的太子妃,其實在某些處境上跟天后是一樣的。
自她被定為太子妃起,所有人都說,她從此是李家的媳婦,將來是要葬在李家的皇塚中。然後按照李家的人標准來要求她。
做事奉獻的時候,要求她是『李家人』,但分潤利益的時候,她就又是『外人』了。
就像宗親覺得中宮掌權,作為異姓,會苛待他們這群李唐宗親一樣。
「其實,宗親們也不是覺得中宮會踐踏他們,而是……」
姜沃頷首:「而是覺得,天后站的比他們高,本身就是一種踐踏。」
你一個嫁到李唐皇室的外人,做事就好了,憑什麼還要掌我們家的權柄?
「姜相,其實類似的抱怨,在許多宗親的口中,從來沒有少過,只是從前沒有這麼露骨。」太子妃沉默寡言,從不去說別人的是非,不代表她不長耳朵。
尤其是太子薨逝後,流言更有冒頭的趨勢!
裴含平道:「就在太子薨逝沒幾天后,就有幾個宮女和宦官在私下議論道『哪怕是太子病重,天后都不曾放下朝政』『天后真是狠的下心』等話。」
「我也不知這幾個宮人是自己糊塗亂說,還是外頭什麼別有用心的人安排進東宮的——但我已經將人都送去給太平公主處置了。並與公主商議了從掖庭請了幾位宮正司的老人過來,專門管著東宮裡的口舌。」
畢竟,這些日子為太子治喪,東宮人來人往的,萬一這些閑話傳出去,成了太子妃抱怨天后,可是要命。
裴含平是想躺平,可不是想躺著替人背鍋。
姜沃也知道這件事,故而此時毫不吝嗇誇贊之意道:「所以含平,你看,你真的已經做的很好了。」
裴含平被誇的臉都紅了,忙含糊著謙了幾聲是應該做的。
姜沃繼續誇,哪怕是該做的事,但也不是誰都能把該做的事情做好。
她這話俱是真心:其實太子妃這個位置,殺傷力巨大。
尤其是現在,太子年紀輕輕病逝了。若是裴含平是個糊塗人,讓來往東宮祭奠的有心宗室挑撥著,對攝政天后出些『懷疑怨懟』之語,比如有的宗親期盼東宮傳出類似於「天后為了自己能夠長久掌權,故意忽視東宮太子之病,盼著自己兒子去死」等話……
若這話真從東宮,尤其是一位名聲甚佳的太子妃嘴裡說出來,不但從聲望上來說,對天后是一種巨大的傷害,從實質論,也會讓皇帝和朝臣懷疑天后。
姜沃為了防範這件事,其實是早早交代過幫著(其實幾乎就是全包)太平掌宮務的婉兒。
絕不能在太子薨逝後,從東宮中傳出對天后名聲不利的話!哪怕不是太子妃所說,一個尋常宮女宦官也不行!
姜沃雖說之前與裴含平接觸寥寥,但也信得過裴含平不糊塗,不會說這種話。只是姜沃也清楚這孩子的社恐和躺平。
於是她特意安排婉兒去做這件事,就是做兜底的。
不過婉兒做的備案並沒有用上。
從頭到尾,這位沉默寡言的太子妃,沒有讓一點流言從東宮傳出來。
不但之前管的住流言,現在驟然得了一個皇孫(儲位競爭者)在手上,裴含平也沒有動任何野心,除了性情不愛爭奪之外,也是夠清醒,夠有政治眼光。
她是能做好一個後宮之主的。
但姜沃看得出,裴含平做的很累並且很痛苦,那一切塵埃落定後,就讓她去過點自己想過的日子吧。
*
姜沃走到門口,裴含平忽然再次叫住了她。
「姜相。」
姜沃駐足回頭。
裴含平先是垂眸,接著才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般,抬眼望著姜沃道:「姜相,我想代薨逝的太子殿下,上一封奏疏。」
「殿下過世前曾對我說起過,他久病沉痾,難以為陛下分憂。多虧有天后攝政,否則這大唐社稷如何?故而帝後駕臨東宮探病時,太子反而不安。殿下亦曾多次命我勸陛下多安養龍體,勸天后專注國事。」
「殿下彌留之際,也曾與我道:大唐基業最重,令我一定勸帝後止痛,叩請以國事為要。」
裴含平望著姜沃:「姜相,我想上這道奏疏。」
這些話……太子當然沒說過,起碼沒對裴含平說過。他們做了幾年夫妻,除了最後的那一次對話,兩人從沒說過什麼涉及朝政的深刻話題。
但話說回來,只要她這個太子妃說太子說過,那就是說過!
如今,還有以後,誰還能比她更能代表東宮?
說來,裴含平原本是想明哲保身,直接退出亂局的。她也明白,現在這封奏疏一上,就是站了天后這邊。以太子之名,請天后『專注朝政』,認同了天后的攝政。
她如此擅作主張,父母會怪她嗎?將來她會因為這道奏疏多些麻煩事嗎?會被宗親排擠和指摘嗎?
或許吧。
但這是她想上的一封奏疏。做太子妃以來,除了年節賀表,她從沒有上過一封奏疏。
這一次沒有人要求她,沒有人告訴她『含平,你該這樣做。』
但是她,想這樣做,也將要這樣做了。
姜沃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不由笑了:「好,太子妃有心了。陛下與天后見到這份陳情書,必會欣慰的。」
**
太子喪儀結束後,朝堂上自是暗流湧動——接下來怎麼都該料理那位『對天后出言不遜』的太常寺丞了。
而要料理他,就勢必要把他到底出了什麼不遜之言,拿出來翻來覆去的議論。
然而就在這時,東宮太子妃裴氏,上了一封奏疏,且言道此奏是太子病榻上的口述,她不過代筆而成。
奏疏頗長,但總結下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太子覺得自己病重天后攝政很對,並且支持將來天后繼續攝政。
帝後觀此奏,皆為太子孝心落淚。
而安定公主也不免跟著父母一起哭過兄長之遺言,之後便向帝後請命,將兄長此孝心虔誠之奏登於報紙,曉於天下。
帝後應允。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兩日內。
宗親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都拿到滾燙出爐的最新一期報紙了!
看著這份『太子口述奏疏』,宗親們簡直是目瞪口呆:這東宮太子妃怎麼回事啊?你是不是傻啊?需知若非天后攝政,而是太子監國,你這太子妃必然更赫赫揚揚。都是因為天后的存在,才讓太子只能呆在東宮,你這位太子妃也只能管管東宮事。
如今年紀輕輕還守了寡,你不該心存怨恨嗎?
你不跟宗室站在一頭就算了,怎麼還扯我們的後腿?
其實太子薨逝這件事,宗室自然准備之後拿來做做文章的,搞點不利於天后的輿情出來的。
但還沒來及做,就發現從太子妃寫文,再到安定公主將此文刊於報上,傳於天下……輿論已定!
好嘛,在太子薨逝這件事上,在民眾輿論這件事上,就沒給他們留下一點操作的余地。
*
在輿論上爭不過,宗親們還握著最後一道殺手锏。
起碼他們覺得,這是他們的殺手锏——陛下!
自太子薨逝,陛下不出意外再次病倒,並且於病中屢屢召見了幾位宰相,顯然是怕自己一病不起,在撐著囑托身後事。
在宗親們看來:一個病重的皇帝,必是疑心最深的,而一個失去多年栽培的太子之帝王,只怕更是多思!
如今東宮不在了,更沒有人能制衡天后了。皇帝難道不會覺得中宮『臨朝獨斷』這件事很可怕嗎?
宗親們集體的心聲便是:你是個皇帝啊,你得支棱起來啊!
最要緊的是,你要支棱不起來,我們這些親戚就要倒霉了。
畢竟如果按照家族來論,皇帝就是李唐皇室的『家主』,你總得庇護你的族人吧。
姜沃能看懂宗親的心思,因而覺得……
怪道人說遠親不如近鄰,這些宗親,實在還不如自己了解皇帝,對皇帝的『仁厚』濾鏡簡直比崔朝還要重。
因而這夜,姜沃與崔朝說起宗親來,語氣略帶無語:「宗親們很相信陛下會愛護他們,會為他們主持公道啊。」
「可見陛下這些年的眼淚也沒有白流。」
皇帝的性情吧,也是一絕:大概也是從做皇子的時候就做慣了黑蓮花,黑雖然是本質,但他從來沒放棄過保持自己的蓮花形像——
像恆山王李承乾去世,皇帝是真的傷心真的哭著加封且不說,只說那些他不太在乎的親戚,比如『房遺愛謀反案』中那一伙子宗親,皇帝心裡都想好了怎麼分他們的遺產了,面上也要哭著道『皆為朕之至親,不忍治之於法。』。
哭一次還不夠,之後『被逼著』『不得不』依法處置親戚們後,皇帝還要再哭一遍,直到所有人都來勸他那些人是罪有應得為止。
當年長孫無忌都被皇帝哭麻了,覺得自己逼皇帝處置宗親,逼得太過,會在別的事情上對皇帝讓一讓步。
因哭的太好了,許多宗親朝臣就像崔朝一樣,常常忘記皇帝轉頭就快快樂樂把人家的財產都抄到自己家裡來,並且再也沒管過這些親戚們及其子嗣。
甚至許多拎不清的宗親,至今還傻白甜的認為,皇帝當年真是被長孫太尉逼著抄家的,他其實很在乎與他血脈相連的親戚們。
因而,宗親們才想出了這一招,來勾動皇帝對天后的疑心:陛下啊,你難道不擔心,你一走後天后會欺負李唐皇室嗎?
怎麼說呢……
正如此時崔朝對姜沃所說:「陛下確實是擔心宗親的。」
但他倒不是擔心(或者說根本不在乎)宗親被欺負。皇帝主要是擔心,人多勢眾的宗親們在他走後,會欺負他家『弱小可憐』的孤兒寡母。
在皇帝眼裡,比起烏泱泱的李唐宗親,他家天后和兒女們,實在是太勢單力弱了。
這不,此時他還沒走,這些宗親就開始欺負人了!
崔朝最了解皇帝的心意,他替宗親們搖頭道:「他們不跳出來還罷,陛下精神短,料理不到那裡。可他們這一動,陛下說不得會再次加重下天后的權柄。」
夏日夜晚,蟬鳴陣陣。
姜沃仰頭望著樹影,笑道:「那真是,多謝他們了。」
**
形式一片大好!
以上,就是宗親們的想法。
許多宗親們欣喜的發現:皇帝開始懷疑天后,想要壓一壓天后的權柄了!
最初的證據是,皇帝並沒有直接殺掉那位對天后出言不遜的太常丞,甚至天后提出的流放三千裡,都被皇帝改成了罷官,依舊令人留在京城內。
這一下可是大大鼓舞了宗親們。
於是,便出現了第一個向皇帝『實名舉報』的宗親——韓王李元嘉。
這位敢於站出來,也是因為他資格老。他是高祖李淵的第十一子,是皇帝正兒八經的叔叔,不是普通宗親。
且他措辭也比較謹慎,道「天后實在權重,哪怕令天后攝政,也該稍加抑損。以免將來天后威福任己,肆意妄為。」
皇帝認真聽完了韓王的建議,表示會認真思考,然後客客氣氣送走了叔父。
宗親們都在等著皇帝的反應——見韓王說完這番話後,皇帝雖然沒有褫奪天后的攝政權,但韓王也沒受到任何懲罰,於是敢於『正義直言』的宗親更多了。
天后上朝的時候,就屢屢有宗親借著探望皇帝病體,來到紫宸宮與皇帝私下進言。
說的都是天后專權之事。
言辭也愈加激烈,從韓王謹慎建議皇帝『稍加抑損天后之權』,變成了勸皇帝『盡快新立太子,反正不管是周王還是殷王,都已經入朝聽政了,立新太子後,就讓天后交權退回後宮,做一個皇后該做的事情。』
皇帝均不置一詞。
便有宗親以為皇帝在猶豫,是不忍多年夫妻感情,故而便拉更多人來說服皇帝:陛下,一個人的建言,你要猶豫,這麼多宗親都害怕天后掌權欺壓宗親,你總得考慮一下了吧。
對此現像,幾位已經聽過皇帝遺詔,在太子薨逝後又被皇帝宣去囑咐一回的宰相們,都頗為無語。
王神玉還私下跟姜沃說過一句話:這世上怎麼這麼多傻子啊?陛下這明顯釣魚呢,還真有人前赴後繼把自己掛到鉤子上去。
*
而在宗親越演愈烈的攻訐中,天后依舊穩如泰山。
甚至這日難得有點閑暇時,媚娘還邀姜沃過紫宸宮來下棋。當然嚴承財去中書省傳旨的時候,說的還是『天后請姜相議政』。
姜沃把手中的公文交給劉祎之,就到紫宸宮去了。
嚴承財帶著宮人們都退下去。
窗扉門戶洞開,院中無人。
兩人便說起近來宗親攻訐之事——
媚娘捏著一枚棋子,邊看棋局思考下一步落子,邊隨手在棋盤上敲著棋子道:「這件事上,我是信陛下的。」
姜沃看著說這句話的媚娘。
她聽得出,媚娘這句篤定的信任,雖有夫妻多年的了解在裡面,但比起夫妻情分,這句話裡,更多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對另外一個成熟政治家的信任。
果然,媚娘落子後,說完了後半句話:「陛下不會為了幾句流言,心血來潮的就改變自己對朝堂的布局。」
莫說優秀的,只說一個合格的政治家,都不會在大局上反復無常。
哪怕這個布局,是會有風險——話說回來,世界上哪有毫無瑕疵的布局,人能做的,無非都是當前選項裡,最好的選擇罷了。
而作為上位者,選定了,就會堅持到底。
就像先帝,在選中晉王為太子後,哪怕當時晉王的表現的有一些讓他擔心的『年少、過於仁善柔和』,但先帝也不會再半路被人勸一勸,就想著換個儲君。
作為一個成熟的優秀的政治家,他們皆是落子無悔。
會支持自己選中的繼承人到底。
*
下過棋後,媚娘又給姜沃展示了下,叫她來的第二個緣故。
姜沃看著天后取鑰匙,開鎖,然後取出來一個黑色的匣子。
她心中已經有預感,打開來看,果然,裡面有不少紙頁,寫著此番狀告天后的宗親名字,以及具體言語。
媚娘在旁嘆口氣道:「我一向自問記性不差,但國事繁多難免有遺漏——還是記以筆墨的精准,也免得將來忘了誰就不好了。」
姜沃略帶敬畏地合上匣子:好一份死亡筆記。
媚娘繼續道:「說來,宗親這個時機選的倒好,算准了陛下就算動怒,也不好大動干戈。」
今歲東宮已無,再大肆處置宗親會令朝野動蕩。皇帝應當只會挑幾個典型責罰一番,告誡朝堂。
天后的手指,輕輕敲在匣子上:「剩下的人,只好留給我了。」!
第278章 何必走那條路?
調露元年,關中雨水頗多。
因多雨少陽,對皇帝來說,這個夏日比起往年的夏日,倒不算難熬。
於是皇帝就這樣,邊養病邊拿宗親們當魚釣,足足釣了兩個多月。而這段時間,天后則有條不紊帶著宰相與朝臣們安排防澇之事。
直到雨水裡帶了些初秋清寒之意,皇帝才終於停止了釣魚。
而讓皇帝停下的緣故,還是因為……魚急了。
皇帝一直沒有表態,讓告狀的宗親們從振奮到疑惑再到無語:陛下也太磨嘰了,聽我們告了那麼久的狀,怎麼還不定下新太子,壓制天后?
等什麼呢?
他們陣仗鬧得這麼大,天后必也是知道的,別等來等去,陛下忽然駕崩了,留下他們被天后一鍋端了。
得催陛下動起來啊!
這些宗親皆是以輩分最高,跟皇帝親緣關系最近的韓王李元嘉為首,便有人請韓王去催一催陛下,早下決斷。
李元嘉這位皇叔,也有些搞不明白這位皇帝侄子在想什麼。畢竟就他看來,宗親們的建言,皇帝明顯是聽進去了啊。
當然,如果李元嘉見過當年皇帝是怎麼應付長孫太尉的,就不會自信到覺得皇帝聽進了他們的話。
可惜沒有如果。
因此李元嘉就把皇帝的客氣溫和,當成了善於納諫。
甚至還自發給皇帝找了個緣故,對宗親道:「天后到底攝政多年,陛下便是想卸掉天后攝政的權柄,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成的。」
「總得有個由頭。」
而很快,宗親們覺得,他們等到了這個『由頭』。
*
初秋,中書省。
這日一早,姜沃剛進署衙就見到了最初的一位同僚——現任太史令周元豹。
兩人在朝上倒是常見,但這次周元豹直接找到中書省來,顯然是有要緊事。
果然,都是熟人,周元豹就也不寒暄了,匆匆行個禮後不等坐下來就問道:「姜相昨夜觀星了嗎?」
姜沃頷首:「先有熒惑入輿鬼,過午夜,又見熒惑犯質星。」
熒惑,其實就是火星。
自古以來,在觀星者看來,與熒惑星動有關的,都不是什麼好事。素來有「熒熒火光,離離亂惑」之語。
周元豹小心問道:「姜相,這天像……如實報給陛下?」
太史局在軍國大事上,是沒有三省六部那般實權,但因負責『天像』一事,在某些朝局上,反而嗅覺更加靈敏。
比如近來,常有宗親來太史局打聽,有無異常天像。
周元豹就琢磨出這事兒不對。
他一直對著星辰祈禱,近來可一定別有什麼異常天像,結果昨夜剛祈禱完,一抬頭——
好嘛,熒惑星動了,還連犯兩星!
周元豹差點沒哭出來,於是今天一早就先來中書省彙報這件事了。
他緊緊張張說完,就見前領導淡淡然然頷首:「熒惑星動是大事,太史令如何能不報?如實報就是。」
這件事也拖得夠久了。該給宗親們一個發動『總攻』的機會了。
而且……姜沃撥了撥案上常年放著的卦盤,嗯,也是送裴含平出去的上吉之時。
而周元豹見姜相有起卦之舉,立刻就覺得穩了:「好,下官這就回去寫奏疏。」還是上面有人好啊。
太史局奏熒惑星衝雙星之事,果然即刻被宗親們捕捉到了。
由頭來了!
只是……
韓王府上,李元嘉頭疼不已,不由抬手按著自己額頭。不過他這頭疼倒不是他們李家一脈相傳的病症,純粹是被現狀愁的。
「還是得韓王拿個主意。」
下首坐著的幾個宗親眼巴巴望著他。
說來,他們終於等來天像有異,准備以此上書時,發現了一個關鍵性問題:這種剖析天像的事兒,得拉個專業人士來站台。
他們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名正言順的太史令。
然而魯王李靈夔(韓王李元嘉親弟,皇帝另一位叔父),主動來到太史局,想要暗示引導這位太史令時,才發現這事兒難辦。
比起太史局前三任太過出名的太史令(袁李二位仙師、姜相),如今的太史令周元豹,留給外人的印像就是憨厚、低調、老好人。
魯王原以為這事兒容易,然而等魯王真正開始與周元豹交談,才發現這位周太史令,不光是臉圓,人也圓的滑不溜手——
無論他怎麼暗示,三番四次提起古籍記載中凡熒惑星動,多預示禍殃,而如今太子薨逝不足半年,見此天像是否代表朝堂不穩等言,這位周太史令都是一臉茫然:「是嗎?下官未觀出此像。依下官之淺見,熒惑犯質星,或許有刀兵之禍,下官已然上稟此事,防備四夷。」
魯王:……這還用你上稟?大唐的五大都護府坐落邊境,各有大將駐守,時時刻刻都在防備四夷呢。
你到底有沒有專業素養啊!
在魯王被周元豹的推三阻四給惹毛了,言語間開始流露出對他做太史令的質疑後,周元豹也不辯解,而是直接順著魯王這不是台階的台階,圓潤地滾了下來。
他配合地點頭,看起來非常實誠而憨厚道:「魯王說的是,下官才疏學淺。」
然後話鋒一轉:「說來,論起星像讖緯之術,當朝無有過於姜相者。魯王既覺下官無能,下官惶恐,這就請教姜相。」
魯王險些被他這句話噎死。
是,姜相如果願意出面解釋天像最為服眾,但問題是他們能找姜相嗎?那位可是妥妥天后的宰相。
偏生魯王噎個半死後,周元豹還當他默認了,當即就抽出一張專門寫公文的竹紙,要給姜相打報告。
魯王還得趕緊攔著他,搜腸刮肚憋出了個干巴巴的理由:「姜相已非太史令,既任宰輔,朝上諸多大事要料理,不必為此事相擾了。」
周元豹順從點頭,然後繼續卑微道:「姜相繁碌,那下官今日去拜訪李仙師?」
魯王:……李淳風肯定也是准的,但,這是姜相的師父啊。
他只得再次尷尬道:「李仙師已然致仕,也不必為凡塵俗事叨擾了。」
說完後,魯王倒是怕這位憨厚太史令,再給他繼續出主意,於是直接拂袖而去。
而周元豹已經抽出來的公文紙也沒浪費,把剛才跟魯王的對話一字不差寫下來,然後自己仔仔細細封好口蓋了私印,找了個心腹胥吏:「這就送到中書省給姜相,看姜相拆了你再回來。」
*
最終,宗親們放棄了從官方解釋星像,而是在宮外尋了一個『高僧』站台。
並且因太史局不肯上「熒惑動為朝堂不安」的奏疏,宗親們還另外尋了一重災禍之兆出來——
據魯王所奏:長安城北面八關寺所在的山上,忽然出現了大片草木枯萎,尤其是本來該秋日成熟或是茂盛的『靈芝、木連理、善茅』等草木,哪怕被寺中僧人精心養護,也都盡數凋零,並非尋常秋日之景。
對應之前熒惑星動,可見今歲不吉之兆。
而姜沃在聽聞此事,尤其是聽到山上靈芝、木連理、善茅皆枯萎時,忽然想起了李承乾——若非是有人故意破壞綠化,那或許就是回到了長安的大公子,閑來無事出來照管花草了呢。
當然,只看接下來魯王的上奏,都不用姜沃來起卦,其余宰相也看得出,這草木枯萎多半是人為。
因魯王很快代高僧上奏道:「先有熒惑星動為天兆,再有草木枯萎為地兆,可見東宮薨逝,有朝堂不安之征。」
「應有『女貴者』祈福鎮之。」
其意昭然若揭:請天后為大唐社稷著想,去為天下祈福,不要再攬權了。
王神玉對此大為心痛:「他們欲攻訐天后,天像還嫌不夠,竟然還去糟蹋一山的草木,他們才是禍害之兆呢!」
雖說在王神玉看來,這些宗親做事實在荒唐而令人厭煩,但犯蠢的人多半是不會覺得自己蠢,而是會覺得自己高明極了。
李元嘉是反復研究過所上奏疏的,還請門客潤色過了,最後才捋著胡子道:「如此一來,陛下也就可順勢而為之。且咱們跟天后之間也留有余地。」
李元嘉覺得自己想出這個法子,不說天后才是那個『禍秧』,而是說天像不寧,請女貴者鎮之,實在是神來一筆啊。
不但旁的宗親捧他,他本人也在心底誇了自己無數次了。
畢竟天后也算是半個李家人嘛,將來的皇帝不出意外肯定是她親生的兒子(或是孫子),天后沒准還是要輔佐政事,那還是不跟天后扯破臉比較好。
用這種為國祈福的名頭讓天后退下去,起碼權柄稍抑,彼此不都有面子?
以韓王李元嘉為首的宗親們,想想這全盤計劃,覺得:他們做事真的是太周到,也太有體面了!
事關天像吉凶,皇城中陛下終於做出了反應——
對宗親們來說,好消息是,確實有『女貴者』為國祈福去了,但壞消息是,這人不是天后,而是自請為國,為太子祈福的太子妃!
這個太子妃是怎麼回事啊?!
宗親們實在沒想到,這種事還能半路被人截胡!
太子妃上書懇切請命,不但提及東宮薨逝不足年,便有天像異兆,可見此兆應在東宮,更提及太子英魂曾托夢於她,令她為國勿念己身,當舍宅置觀,為國祈福。
帝後聞之,甚嘉太子妃忠孝之心。
再有太史局占得太子妃命格相宜,於是這一年秋日,太子妃離宮入太清觀為國祈福,賜道號延真。*
*
而在宗親們震驚且沮喪地認識到,皇帝在宗親和天后之間,到底還是選擇了天后,在他們無比艱難消化了這個失敗後,發現……他們覺得這事兒已經完了,然對皇帝來說,這事兒才剛開始!
九月的大朝會,皇帝罕見上朝來了。
皇帝若不上朝,龍椅就一直空置,天后也只會坐在龍椅側後方另設的座椅之上。
因此這些年,朝臣們都有點習慣了,向丹陛之上天后回話,身子要向一側偏一下。
而今日皇帝撐著病體上朝,顯然是有大事要宣布。
果然,皇帝開門見山,先說了太子薨逝後,對儲位的安排。
但並未指定人選,只道周王殷王都才入朝不久,如今又有皇孫年幼賢愚未定,儲位之事他與天后會斟酌再定,群臣勿復為此諫之,當各安署衙公事。
言下之意:別催了,現在不立太子,都別躥騰這件事了,收收心好好辦差。
朝臣們均啞然:雖說他們覺得以皇帝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是不要再斟酌拖延,應當早定儲君比較好。
但……這話誰都不敢說!
甚至正因為皇帝身體不好,這話才越發不敢說。
誰能直接問到皇帝臉上去道:陛下,我們瞧著你這身體不太行,比較難等到皇孫不年幼,您要不趕緊選一個?
那別說見到新的太子了,只怕明天的新太陽都見不到。
尋常朝臣們不敢勸,而幾位宰相是已然聽過皇帝的遺詔,清楚皇帝的心思,所以不必勸。
尤其是在幾位宰相看來,按序齒來選太子的話,周王實在是……只能說人還不錯。
其余的嘛,從周王最摯愛的鬥雞之事上就能看出,周王連專研的鬥雞也總輸啊!
所以說這世上人比人真是氣死人,明明是嫡親的爺孫,差距就是這麼大——先帝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文治武功上,但就算如此,他閑暇之余才玩的鬥雞走馬射獵等玩藝,也比周王此時專研鬥雞的水准強——這是得到過先帝年間就在朝為官的幾位宰相一致認證的。
因此,幾位宰相都覺得,還是如皇帝所言,在東宮事上慎重些更佳。畢竟太子不比旁的,一旦立了,再廢就是動搖國本的大事了。
然而皇帝宣過對儲位的安排,這場朝會的重頭戲竟然還不算完。
在宗親都放棄以天像禍兆來攻訐天后之後,皇帝卻主動提起了此天像。
「諸宗親倒是提醒了朕,如今東宮空懸,恐有異心之人於國不安。」
皇帝久違地提起了自己的兩個庶子——久到很多朝臣都恍惚了一下,是啊,皇帝還有兩個更年長的兒子呢!
廢太子李忠已經廢為庶人,但李素節還是郇王,現居於申州(河南信陽),據聞在當地還頗有賢名。
而皇帝很快下詔,多虧宗親們提醒,為天像和合,國本穩固,他得對郇王做出新的安排——詔令郇王與其子嗣長禁於雷州(廣東,即大唐邊境),終身不得出。
宗親們:……
我們才不是這個意思!陛下你這都不是曲解,這簡直是誹謗啊!
且陛下此舉,完全廢掉最後一點庶子為繼承人的希望,豈不是更加重了天后的分量?!
韓王李元嘉剛站出來道:「陛下不……」不可二字還沒說完,便被皇帝打斷。
皇帝似乎沒看到叔叔舉著笏板出列了一樣。
他只是點了幾個宗親的名字——按照大唐五個邊境大都護府,皇帝就挑了五個此番攻訐天后最厲害的宗親去描邊:「朕久嬰風疾,病與年侵,朝中事多委天后。四夷為亂之時,天后廢寢忘食燒燈續晝略無可歇。」
「今既有熒惑衝星,邊境不安之兆,諸宗親享國之供奉,自當為國盡忠,便去鎮守邊疆為國祈福吧。」
被點到名的幾位宗親大驚失色,連忙出來叩首求饒,韓王李元嘉趁機悄悄退了回去。
偏生皇帝這會子又看見他了,直接點名道:「是了,韓王叔方才站出來,是想說些什麼?」
李元嘉表示自己什麼也沒想說,剛才出列就是想說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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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事後,媚娘曾與姜沃道:「陛下此舉,是為了安朝堂。更是為了安我之心,讓我將來不要不舍得還政。」
宗親的話,到底還是有一句,戳到了皇帝心中隱約的擔憂。
若是將來新帝年長並能理政,而太后卻舍不下權柄,始終不肯還政如何?若是鬧出一家子骨肉相殘的流血之事來,陛下豈不痛惜?
皇帝在徹底廢除郇王一脈為儲君的希望後,曾與天后談過此事。
「媚娘,之後繼任之君,必是你我之血脈。」皇帝不必說完,媚娘就懂他的意思。
待到子孫能挑起這天下,就如同周公一般,還攝政之權吧。
畢竟都是他們的骨血,媚娘總是唯一的太后,也無需如權臣一般,擔憂交權之後的安危之事。
既如此……
「何必走血路呢?」
媚娘聽完了皇帝的話,只是笑笑:「陛下放心。」
他們是一路同行者,但他到底不是最了解她的人,或者說,不能感同身受。
對皇帝而言,這權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就是帝王,再病弱,也有一言九鼎的權力。
所以直到現在,宗親們還是會選擇用勾起帝王疑心的話術來生事,正是他是皇帝,依舊能『拿回』權力。
所以當年……哪怕已經二聖臨朝多年,她更參與政事良久,甚至走到了攝政前夕,然而只是太子的一句懷疑,皇帝的一番權衡,她依舊連她最信任的人都保不住。
她不是非要去走一條血路。
她早就退無可退。
是,依皇帝的說法,她永遠是太后。哪怕交權應當也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新帝對母親要敬重,可要處置一個臣子,是不是太簡單了?要公主去和親是不是太簡單了?
她的摯友,她的女兒,她在乎的一切,她已然付出了多年心血的江山社稷……她只相信自己,不能不願也不會付與旁人。
這次宗親對她的攻訐,只會讓媚娘越發確定,她要走的路只有一條了。
不管是不是血路——
從此後,她不再做『被授予』權力的那個人。
不再做『替人』治天下的那個人。
掌帝王權,行帝王事,當為帝王名!
**
而這一年的十月,姜沃在禮部的貢舉名單上,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名字——陳子昂。
看到這個名字,姜沃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首《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啊。
不管史冊上陳子昂寫出那首詩,究竟是什麼緣故,感慨的又是何人何景。
但姜沃一直覺得,對於見過武皇,在武皇手下做過官員,甚至為武周一朝的建立寫過《上大周受命頌表》的陳子昂……這首詩,寫的是武皇。
而且是那個最終發現自己後繼無人的武皇。
以武皇的政治智慧,在她最終選擇再次立李顯為接班人的時候,她應當就明白了,武周,終究只會有她一代了,所以——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1]
史冊之上,千百年過去了,在某種意義上,武皇依舊是孤身一人。
姜沃點了陳子昂的名字,對禮部尚書許圉師道:「這個人我想見一見。」
這次或許陳子昂還會寫出這首詩。
但於她的帝王來說,不會再是『後不見來者,天地獨愴然』。
第279章 永隆年間
調露元年末的改元,朝臣們無一覺得意外。
是該改元的。
畢竟『調露』這個年號,本身就是去歲腊月皇帝在聽聞太子殿下病重後,特意下詔改的,是借甘露茂長之意,希冀太子好起來之深願。
然而……這年號明顯不太靈光。
在這調露年間,不但太子薨逝,更接連有熒惑衝雙星、長安城外草木異常枯萎(真假存疑)的禍患之兆。且下半年,皇帝更是從自己的皇子開始發落起,至於宗親,更是發配描邊了好幾家,搞的長安城中噤若寒蟬。
實在是沒什麼好事發生的一年。
說來,如今還在朝上的臣子,大半都是自當今登基後才走入仕途進入朝堂的——因此已經習慣了皇帝頻頻改年號之舉。
甚至過去這一年不順,皇帝還沒提,不少朝臣們都已經下意識想著,是不是該改年號衝衝喜去去晦氣?
於是這一年冬至前,皇帝下詔改年號調露為永隆,朝臣們沒一點意外,也無人受傷:這次沒有一個署衙提前寫公文,全都在眼巴巴等著皇帝先改元。
而『永隆』這個新年號都無需解釋,很直白表明了皇帝的期許,如他所言:盼大唐國祚永隆。
*
如崔朝之前預料的那般,宗親這一番微操,不但不會令皇帝憐惜他們,倒是讓皇帝警惕,更欲加重天后的政治分量——
免得將來他去後,天后選了繼承人,心思各異的宗親又要報團跳出來生事。
故而永隆元年正月十五上元佳節,皇帝並未出面,而是百官及蠻夷酋長朝拜天后於大明宮紫宸門。*
此等盛會,自然少不了作詩。自宰相起,百官皆奉命做《奉和天后上禮撫事應制詩》。
姜沃:啊,真是有點怕了每年元宵佳節了。
倒不是怕作詩,橫豎她總能平仄和襯四平八穩地寫上幾句送上去。她主要是怕……每年被天后點名,出列去領『姜相詩文出眾』的額外恩賞。
原來那些年還好,旁人不明就裡。可自從她入了中書省這幾年來,每回她上去領賞,其余幾位宰相都笑眯眯全程圍觀,似乎看她上去領天后的宮燈,比看場中的歌舞戲法還有意思。
甚至去歲上元節,天后原也誇了裴行儉的應制詩,結果裴相風度翩翩出列,開口就謙道:「天后明鑒,臣之詩文不及姜相遠矣。」
姜沃:……
而王神玉當場就笑出了聲。
劉仁軌和辛茂將倒是沒有這麼直白,但也是一個舉著酒杯看天,一個端著杯盞看地,顯然在忍笑。
簡直是把她當成心照不宣的梗了。
姜沃無語:都是什麼大唐好同事。
於是她轉頭就去給王神玉敬酒,誠誠懇懇道:「我觀王相不但壽考綿長,更能為官至九十九歲。」
不過是互相傷害罷了。
果然,王神玉當場失去了笑容,斷然拒絕跟姜沃碰杯,而是護著自己的杯子心有余悸制止她:「姜相!大過年的,怎麼說話這麼不吉利!」
甚至一整場宴席,王神玉都沒忘這件事,直到催逼著姜沃說出『方才是玩笑話不當真』,王中書令才算勉強翻篇。
*
而永隆元年的百官及蠻夷酋長朝拜於紫宸門,是天后於大節下,第一次單獨接受四夷朝拜。
故而天后除了命官員與國子監學子們作應制詩外,更點了姜相評詩,囑姜相選出幾首佳作來,另外加賞。
姜沃就帶了厚厚一沓詩文回到了中書省。順便還邀請了一位久違的舊友一起來幫著評詩。
畢竟,論起看詩,這位才是專業的。
盧照鄰這兩年並未隨著孫思邈孫神醫在京中,而是回到了範陽盧氏祖籍,為其伯父過世守孝,並料理家中事,年前剛剛到京。
姜沃專門挑出陳子昂的詩來給盧照鄰看:「升之覺得此人之詩如何?」
雖說都是應制詩,但水准還是不同的。
盧照鄰看過後頷首道:「姜相慧眼。」
他頓了頓,還是將他從世家中聽到的對姜沃的風評說與她聽。自然,他只選了好的來說:「如今姜相尤以善識人斷才,以名天下。」
說完後,兩人皆是想起了貞觀年間那一場詩會。
那是姜沃來到大唐後參加的第一場詩會,也是她第一次以識人而名——說來,當年她的蔔算之術遠不如今,且當時正好是系統升級中,沒法用籌子蔔算。
但看到盧照鄰的名字,她就覺得穩了,畢竟語文書不會騙她。
如今想來,真是許多年過去了。
不過,哪怕這些年過去,又見過無數詩文,但要讓姜沃自己來選一首最喜歡的新歲詩,依舊是盧照鄰那首《元日述懷》。
尤其是最後一句「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
越是經年,她越是明白這句『願得長如此。』
可惜,歲月不饒人。
姜沃此番請盧照鄰過中書省,還有一事——
兩人邊對坐看詩文,邊說起孫神醫。
今年新歲後,孫神醫正式向帝後提出告老還鄉,這次不是出去雲游,而是想要落葉歸根。
沒有人說的清孫神醫的年紀。
但無疑已過百歲。
朝上哪怕資格最老的劉仁軌,在孫神醫跟前,也都是妥妥的晚輩。甚至民間都有傳言,孫神醫會煉丹藥,已經能長生不老。
「這傳言我也聽過。」
因去年太子薨逝後皇帝又病下,於是調露這一年,孫神醫都一直在長安,與姜沃也常見面。
兩人說起這個傳聞,孫神醫的笑容一如姜沃初見一般,蒼然卻溫和:「人怎麼會長生不老?」
他還與姜沃說起袁天罡,語氣溫慢:「不過,人活的久了,到了天命所臨近之時,便會心有所感,如你袁師父當年一般。」
「我這些年,幾乎走遍了大唐的十道,四海為家慣了,讓我只呆在一個地方,我卻是待不住。」
「然而今歲,忽的就極想家鄉的樹和景。」
「我就知道,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孫思邈沒提起家鄉的人,因家鄉必不會有他的故人了。
他與姜沃說起家鄉,面容上帶了些眷戀之意:「不過是華原的一處小村落,不知村口的那株老桑樹還在不在。」
他想回去看一看了。
姜沃聽得心下凄然:「先生……」
孫思邈依舊是溫和地笑著,取出自己用了多年的針囊並裡面的一套銀針送與她:「是了,你也叫我一聲先生的。」
「留著做個念想吧。」他應當再也用不著了。
「此番歸鄉後,我不再外出行醫,只閉門再細細理一理這些年的所寫的醫書。」
而說起醫書,孫思邈的笑意更分明些:「我原先一直覺得在長安會受拘束。故而貞觀年間,升之請我入長安,更要入皇城那一回,我還不太想來。」
「好在沒有錯過。」
孫思邈看著眼前的宰相,可在他眼裡,這個宦海沉浮多年的朝廷要員,與當年將醫書送給他的小姑娘無甚分別。
其心未改。
孫思邈頗有感慨之意:「數十年過去了,大唐的醫道又是另一番樣子了。」
「待來日,我整好剩下的醫書,會再令人帶給你一份原稿。」孫神醫想起了出版署,愈加欣慰:「也好刊印了出來,既留於書院亦多傳於後人,不至於散失。」
姜沃雙手持素緞針囊,鄭重應允。
「先生囑托,我必銘記不忘。」
此時,姜沃想起年前與孫神醫的這番對話,還不免傷感。她轉頭去看窗外:屋內是炭火融暖,屋外是冬雪紛紛,雪花漸漸覆滿如火的山茶。
半晌後,姜沃才回神對盧照鄰道:「先生說,你會陪他回家鄉去。」
盧照鄰頷首:「我自年少多病,姜相當年提醒我,不要把宿疾不當回事,我這才多年追隨先生,先生亦多為我診脈調理。」
「如今先生告老,我自然要送他回鄉,為先生整理醫書。」後半句無需說完,兩人皆明。
直到仙逝。
這日盧照鄰告辭之時與姜沃道:「來日……我會即刻送信與姜相。」來日若孫神醫仙逝,他會報信回京。
姜沃送故友至院門,遞上手裡的傘:「我只盼永不要收到此信。」
**
時光不緊不慢地走著。
永隆年間的春日,冰雪消融後,姜沃於長安城外灞橋旁,為孫神醫歸鄉送行。
皇帝雖病著,卻也沒有強迫挽留孫神醫。
他也看得出,孫神醫實在是年紀大了力有未逮,況且,在臨行前,孫思邈給他預備了許多的藥和藥方,皆交給弟子晉陽公主,也是盡心至極了。
帝後對告老的神醫皆有重賞,又賜以爵位,然而孫思邈皆堅辭不受。
直到最後,皇帝將恩賞改為免孫神醫故鄉華原之地三年稅賦,孫思邈才謝過此聖恩,離京而去。
*
就在孫神醫離京後不久,永隆年間的春日,殷王李旦大婚。
其實殷王妃是早就挑好了的,大婚的日子本該是去年。
只是太子薨逝,殷王作為同胞弟弟,自不好成婚,於是推遲至太子薨逝的周年後。大婚的典儀是早就備好的,倒也不甚麻煩。
其實原本太平公主的駙馬也挑好了,皇帝是想著這永隆年間,兩個孩子一起辦婚事,也算是雙喜臨門。
然而公主府都開始布置了,太平公主忽然到父皇母後跟前去,表示反悔了,她不喜歡之前選中的駙馬了。
帝後不免有些詫異,問起緣故,太平公主只說突如其來就看不順眼了,尤其是覺得與駙馬無話可說,駙馬為人甚是無趣。
帝後無奈。
皇帝私下還對媚娘笑道:「這幾個孩子,令月最小又是女兒,果然也就她最挑剔最愛尋事,每回總要鬧出些緣故來。」
「罷了,隨她吧。」
雖說皇帝挺遺憾沒法在這永隆年間雙喜臨門的,但女兒顯然是還未婚就厭煩了駙馬,那總不能逼女兒嫁一個不喜之人。
「不是什麼大事,令禮部再挑一年就是了。」
於是禮部尚書許圉師,剛剛辦完二月的貢舉大考,就收到了這個美妙的消息,整個人都不好了。
姜沃見到他整個人像是籠罩了一層陰雲一般,頗為同情。
她倒是比帝後更清楚,太平為何忽然反悔了。
並非婉兒告訴她的,而是太平私下來告訴她的。
李令月還像個大人似的嘆氣:「唉,姨母,我之前光挑臉容去了。見那吳家少年郎生的最好,當即就定下了。結果後來才發現,說不上話的木頭美人看兩天就煩了。」
最後還有一句自我誇贊:「姨母,我這才明白,原來我是個不注重外表,更看重內涵的人。」
姜沃:……你最好是。
但事已至此,只好由著太平從頭再來,去選『內涵美』。
**
而殷王大婚後,皇帝在長安,便無甚大事記掛。
因在大明宮內不免常想起太子之事,多有傷感,又因長安是大唐開國定都之地,皇親國戚、老臣舊族眾多,儲位一日不定,就總有些言語在皇帝耳邊轉來轉去。
皇帝嫌煩,於是再次下詔,聖駕前往洛陽。
第280章 最後一次改元
永隆年間的聖駕東巡洛陽,比大唐開國以來的任何一次,都要聲勢浩大。
這回,帝後不只是帶著三省六部九寺的大部分朝臣,更將皇子公主皇孫們都帶上了,一並前往洛陽。
如此一來,整個政治中心,幾乎都挪到了洛陽,相較起來,此時的長安倒像是成了陪都。
故而這次,留守長安的並非王神玉,而是劉仁軌——
之前長安城內又有東宮太子,又有鎮國公主並皇子們,帝後就選了個性情最澹泊不愛攬權的宰相壓陣。但這回所有皇儲預備役都跟著帝後走了,自然要換一個資格最老,凡事能一把抓的宰相留守。
對王神玉來說,當真是風水輪流轉,終於輪到他一同去洛陽了!
於是王相仔仔細細安排好人照顧他的花後,與同僚們一起愉快啟程。
*
春和景明。
聖駕之伍浩蕩綿長,首尾不能相顧。
天后所乘的馬車行駛的很穩,內部空間也很大,桌上甚至還能攤開一張中型的輿圖。
媚娘的手按在輿圖上的洛陽城,對姜沃道:「較之長安,我更傾向於洛陽。」
東巡途中,帝後並未乘坐同一輛馬車。
因時不時有朝臣需要向天后回稟朝事,未免擾了皇帝的清靜和休息,帝後便分輿而行。
姜沃奉詔到天后車上議事時,崔朝都已經早她一步被皇帝宣去,估計是皇帝旅途無聊了。
而今日在蹭他們車駕的太平,見姨父姨母都奉詔而去,就也不肯老老實實坐在車裡了,很快拉了婉兒道:「今日天氣好,咱們出去騎馬吧。」
因此,姜沃登上天后的車駕,才聽媚娘說了一句洛陽,就聽到外面熟悉的聲音。
撩開簾子一看,果然是太平縱馬呼嘯來去,神采飛揚,所過之處侍衛皆俯首避視。
媚娘也從窗中看出去,然後與姜沃相視笑笑:她們是不約而同想起了當年掖庭馬球場上,媚娘縱馬的樣子。
朝臣們都道鎮國安定公主,沉穩細致,有天后沉潛剛克之風。
那麼據姜沃看來,此時的太平,則更似年少時媚娘。
只是太平生而為公主,自幼得帝後疼愛,較之媚娘當年處境,身上自然多了這天地間無處她不可去,無事她不可行的恣意。
媚娘無疑是喜歡並縱容女兒這份恣意的。
而姜沃在看過太平和婉兒身後跟著女親衛後,也就安心放下了簾子,繼續與媚娘討論方才提起的洛陽之事。
比起長安,媚娘更傾向洛陽。
自然不是因為洛陽宮紫薇城壯麗恢宏,而是出自政治上的考量。
首要的緣故就是洛陽不比長安,少許多李唐皇室宗親、舊臣勛貴的掣肘。正如二十多年前,吏部第一次改制『資考授官』,就是在東巡洛陽時辦成的。
若要改動什麼舊制,在洛陽比在長安城壓力更小。
其次,便是洛陽的地理位置。
在交通便利上,洛陽四通八達,是勝於長安的,畢竟是『六水並流、十省通衢』之地。
大唐十道三百六十州,諸多道州的糧米與貢品,都是先通過運河到了洛陽,然後再另外運往長安。
媚娘的指尖在輿圖上熟練地劃著:「洛陽北可防壓漠北之地,南可用巴蜀之糧米更鎮荊襄。西面關中倒是可以作為後方了。」
姜沃頷首:論起四通八達來,洛陽自勝過長安。
以至於後來司馬光有感嘆:古今興廢事,皆看洛陽城。
不過洛陽屬於優點缺點都很突出——
四通八達在國力強盛的和平年代意味著繁榮,在戰亂之時可就意味著八方受敵了!
換句話說,就是洛陽是個聚寶盆,強者能守住,可以坐鎮中原腹心掌控八方。而弱者,就是被八方圍攻。
而現在的大唐,正是強者!
史冊之上,從高宗皇帝頒布《建東都詔》,改洛陽宮為東都,長安洛陽並稱兩京。到武皇於洛陽登基,定洛陽為神都,也算是水到渠成。
而此時,媚娘的手按在輿圖之上,望著這山河萬裡:「兩京為腹心,四境為手足,可定天下。」
*
論過正事後,媚娘也沒放姜宰相回去辦公,而是說起了家常。
「你還未與殷王妃單獨見過吧?」
姜沃點頭,除了大婚典儀上見了一面,她還真沒空與殷王妃交流過。前些日子都在中書省忙著准備隨聖駕東巡洛陽之事了。
而殷王妃剛嫁入宮中,也很少出來走動,彼此沒機會碰上。
但姜沃對殷王李旦的王妃,是一直很感興趣的——畢竟史冊之上,李旦有個很出名的兒子,叫做李隆基。
其實今歲皇帝改永隆這個年號,就讓姜沃想起李隆基來。
唐朝向來有為尊者諱的說法,正如史筆記載,武皇登基後為自己取名為武曌,那麼朝堂之上連同音字都要避諱——詔書就得改稱制書。
而永隆這個年號,為了避諱李隆基的本名,也被改為過永崇。
不知道此世還會不會有李隆基。
畢竟……李隆基並不是李旦如今迎娶的這位正妃所出。
剛剛與殷王大婚的王妃劉氏,才是在史冊上李旦第一回 登基,即被冊封為皇后之人。
而李隆基的生母,則是由孺人冊為竇德妃。
只是後來李隆基做了皇帝,彼時一後一妃皆已不在人世,李隆基就給自己母親追封了皇后,先遷入太廟去了。倒是把本來最正經的劉皇后留在了外頭,不得入太廟配饗,二十年後,才在大臣的勸諫下,把劉皇后也挪了進去。[1]
姜沃:李隆基,不愧是你,跟你沾邊的女娘們,總要倒點霉。
對姜沃來說,死生祭祀之事並不要緊,但對古人來說,是莫有大於此的。明明是元後,卻如此主不祔廟二十年,劉皇后如果地下有知,估計這二十年不干別的,會專門在地下扎李隆基的小人。
直到媚娘再次開口,姜沃才回神。
就見媚娘叩了叩馬車壁,令外面騎馬護衛的女親衛去喚兩個人來。
然後與姜沃道:「顯兒與旦兒兩人的王妃,性情很不同,我叫人來說與你聽。」
奉天后命而來的,是兩個面容極其尋常的宮人。尋常到連姜沃這種相面之人,初見這兩人,都難留下什麼深刻印像——天生的情報人員苗子啊。
果然,這兩個暗衛說起周王殷王之事,甚為清晰。
也足見天后雖少有閑暇管皇城宮闈內的事,但並不代表不了解,甚至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哪怕此時還是天后,但姜沃已經在媚娘身上,看到了一個強勢的,而且掌控欲極強的帝王影子。
暗衛先說起的是殷王夫婦。
劉王妃初入皇室,偏趕上東宮薨逝,儲位懸而未決的局勢,自然是免不了忐忑的。
在觀察了一下殷王,發現他雖然話少且溫吞,但脾氣不錯後,就直接向李旦問起,她該如何做這個王妃。
李旦想了半晌,才慢吞吞與王妃說:「要不,你就學一個人吧。」
劉王妃其實是個爽利的脾氣,聽李旦說話,能給她急得冒火。好容易等李旦說完這句話,她忙就追問道:「學誰?」
「從前的太子妃嫂子,現在的延真上師。」
劉氏有些懂了:她雖未見過那位嫂子,但知道,從前的裴太子妃是公認的沉默安靜,從來不多話多事。
對李旦而言,比起性格有些張揚,長袖善舞樂於交際的周王妃,他更希望妻子像太子妃。
「好,我記下了。」
李旦見王妃主動問起,難得多說了幾句——
「既然你入了殷王府,夫妻就是一體,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說。」
他的語調依舊是慢吞吞:「東宮空懸,不管外面有什麼流言蜚語,有什麼人鼓動你,你都不要理會。」
「論序齒,二哥比我年長,且還有嫡子。」
「若是論傳承,如今二哥的庶長子,已經過繼東宮,算作大哥的子嗣。而大哥的喪儀,是按照天子喪儀的規制行的——父皇母後欲立太孫也說不准。」
李旦說完後對王妃笑了笑:「我與二哥是同胞兄弟,關系一向也不錯。無論如何,咱們就安安靜靜過日子,總不會錯。」
劉王妃清脆應了一聲:她懂了。殷王雖然在皇儲候選人之列,但屬於贏面比較小的。
而殷王李旦的性子,又絕不是豪賭的人,所以他直接躺了,只等天意安排,完全放棄事在人為那一塊——如果父母真的選他做繼承人,他就去做,如果不選他,也行。
他們兄弟姊妹關系都不錯,當個富貴親王也很好。
況且……
李旦想起了攝政的母後,想起了鎮國的公主姐姐,怎麼說呢,他很清楚意識到,哪怕當了太子,甚至將來當了皇帝,他說了大概也不算。
因想到此事,李旦看著眼前性情爽利的王妃,怕她將來這直脾氣得罪人,就又提了點要求。
李旦對王妃強調了下,她在這皇城中行事的原則:母後為她需要遵從的最高級別,這個沒的說。
而劉王妃想起威嚴的天后,顯然也有些打怵。
李旦就安慰王妃道,母後一般不管後宮的事兒,因母後需要上朝批奏疏,沒什麼空管家長裡短。
「除了母後外,其次,就聽長姐的。」
李旦想起之前宗親向父皇進言事,就囑咐:「若有什麼宗親跟你遞話,又或是有什麼命婦跟你說起涉及朝政的事兒,你別自己糊裡糊塗應了被人哄了,凡有不決事,都可以打發宮人去問長姐。」
又與王妃說起,至於宮裡的宮務家常事,初來乍到若有不懂之處,只管去尋太平公主。
說來,太平雖在長安洛陽都有自己的公主府,但她未選定駙馬,就還是更多住在宮裡。
不過……
李旦很快道:「你不一定尋得到妹妹。」
長姐雖然在宮裡見到的機會少,但總知道可以去出版署的署衙找,可太平完全就是來去無蹤,甚至是神出鬼沒。
因她有女兵護衛,本身騎射又佳,安全(起碼她的安全)無礙,於是父皇母後也不管她。
李旦還知道,太平甚至會去逛平康坊北裡地段——長安城內最出名的風月之地,其中花魁被稱做北裡名花。
而李旦是如何知道呢?
太平是隱姓埋名去的,跟人競買歌伎,把自己的月銀花光了,既不敢找父皇母後要,又不敢找有錢的姐姐要,於是回頭找李旦『借錢』來了(不找李顯主要是他嘴上沒把門的,很容易給她說漏了嘴)……
李旦從小就沒有拒絕妹妹成功過,早已放棄掙扎,心痛交出了自己辛辛苦苦攢的銀錢。
當然這件事,李旦就沒有說與王妃了,他只是道:「在這宮裡,你若尋不到妹妹,能尋到上官女官,也是一樣的。」
劉王妃俱一一應了,干脆利落跟李旦保證道,絕不與以上三位發生任何衝突。
媚娘和姜沃聽完殷王處暗衛的回稟,都不免搖頭一笑。
太平素日愛游樂放縱之事,她們多少也知道些。
媚娘對此事的態度便是:「我既沒空,也不舍得拘著令月。說來,我如今看曜初總不免心疼,這孩子也太懂事了些。如今已有一個孩子知曉咱們的難處,每日替咱們分憂忙的團團轉,我就越發不忍心再管令月了。」
「還好有你的弟子在,婉兒那孩子心裡最有分寸,她勸的令月也都肯聽,如此大事上不出岔子,旁的就隨她去吧。」
*
而周王李顯處的暗衛回稟後,則讓姜沃想起一句話:李顯,果然是你,跟旁人的腦回路都不一樣。
在帝後的幾個兒女裡,其政治素質顯得格外『清水出芙蓉』。
純純的天然去雕飾。
說來,比起殷王妃,周王妃韋氏自然對東宮之位更加心熱:論序齒,太子不在,嫡子中周王李顯為長,而且她還有嫡子!
都有這個條件了,誰能不想想太子妃,想想未來的皇后甚至是太后?
就算知道遙遠,那還不興想一想?
但也有一件事橫亙在韋氏的心頭:那就是周王李顯的庶長子,被過繼給薨逝的太子了!
若將來是這個孩子繼位,又不是她生的,豈不是自家前程盡數落空?
於是韋氏曾經對李顯旁敲側敲,勸周王主動去爭一爭太子位置,甚至直接點出,你那個庶長子李重福已經過繼,就是太子的孩子,在禮法上,跟你周王李顯可沒關系。
然而,李顯想了想,很快樂回應道:「是,禮法上沒關系,但血緣上又割不斷。他就是我兒子。」
「而且大哥又不在了。若將來是重福登基……大哥是名義上的先帝,我才是真的太上皇啊。」
那真是不必他費勁巴力料理朝政,又能享受皇帝,甚至高於皇帝的待遇!
這一刻,李顯的人生目標,向著他曾祖父李淵靠攏了:要是兒子很爭氣,能讓我一步到位做太上皇就好了。(李淵:我沒這樣想。)
同時,李顯還做起了跟他爹一樣不靠譜的夢:啊,如果我的兒子肖似太宗就好了!
韋氏……韋氏被李顯噎的胃疼,險些氣哭。
之後李顯就帶著對未來歡快的憧憬,出門繼續尋人鬥雞去了,雖然屢戰屢敗,但主打就是一個樂子。
姜沃聽完後,對李顯的思維真是嘆為觀止。
而媚娘聽過此番回稟,手指隨意敲著案桌道:「韋氏,自不如劉家那孩子安分懂事,但不過都是些小心思小主意,不必理會。」
姜沃含笑點頭:是,甭管史冊上韋氏曾經鬧出過什麼動靜,但武皇在的時候,都得老實如鵪鶉。
也實在是,相差遠矣。
*
聖駕到洛陽城的那一日,曜初來到姜沃的馬車上。
「我第一次見到洛陽紫微宮,就是在姨母車上。」
姜沃含笑:「是啊,那時候你才這麼小。」姜沃比劃了一個小小的人。當時的曜初,還是小小稚童。
當時曜初仰著頭看高大的洛陽宮,姜沃甚至要在背後扶著她,怕她仰過去。
此去經年。
曜初早不是小小稚童,但看洛陽宮主城門,還是覺得壯闊可嘆——巍峨高聳,東西共計十二闕門,五座崇樓如五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她還記得姨母當年指著這座城門問她:「安安知道,這座主城門的名字嗎?」
此時曜初回頭對姜沃道:「姨母當年告訴我,這是則天門。取自經義中『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之意。」*
姜沃此時也正望著這處城門,始建於隋大業元年的則天門——
史冊之上,武皇正是在這座城門之上,登基為帝。
自她之後,再說起『則天』二字,沒有人會先想起這道洛陽城第一門,也沒有人會先想起經史子集。
只會想起她。
**
永隆元年於洛陽城中,悄然而過。
很快來至次年冬日。
這一年多來,皇帝的病情愈重,從臣子們的態度中便看的出來——
皇帝登基多年,自然也曾下過幾道聖旨,要在長安和洛陽兩京附近修行宮,每回辛茂將都會上書請皇帝勿要『大興土木,需耗國庫』。
在從前的戶部辛尚書,如今的辛相看來,大唐的行宮已經很多了,實在無需多修。
可這一年來,皇帝下旨重修洛陽城外的萬全、芳桂兩宮,連辛相都沒有上書勸諫。
由著陛下吧。
或許行宮幽靜陰涼,陛下的病痛能好過一點。
就如同先帝晚年,著意修繕翠微宮避暑一般。
實在是,病得難熬。
其實,就算是行宮,也未必就比紫微宮住的舒坦,但總是個期盼和念想。在行宮修繕過程中,皇帝會盼著,或許他的病,到新的行宮養一養就能好過些。
因此,無人勸諫。
崔朝更常去皇帝跟前,與他細細說起行宮修繕的進度。
*
然而,就在萬全宮才修繕完畢,聖駕還未及游幸,皇帝就毫無征兆的病了。
與之前的每次病都不同。
原先皇帝的病症,要不是夏日炎炎,要不就是心緒大動或是勞累致病。
可這次,就是在冬日裡毫無緣故的病了。
*
皇帝醒過來的時候,視線蒙蒙如霧。
好在,身邊坐著的是最熟悉的人,看不清也能感覺到。
「媚娘,宣中書令來吧,朕要下一道改元詔。」
媚娘本欲勸皇帝先繼續養病,然而皇帝道:「媚娘,這是朕最後一道改元詔了。」
沒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病情。
這次,與以往都不同。
「宣中書令吧。」皇帝的聲音有些虛弱,卻不容置疑。
「其實,朕早就想好最後這道改元詔令了。」
他的最後一個年號。
這次,不是為了祥瑞,不是為了有什麼異樣天像。
而是為了這江山穩固。
那一刻,媚娘心底亦湧出無盡的凄涼之意。
*
「朕口述,姜卿為記。」
姜沃於案前執筆。
一筆一劃記下皇帝所述的《改元宏道大赦詔》。
「朕以寡昧,繆膺丕緒。未嘗不孜孜訪道,戰戰臨人,馭朽懷秋駕之危,負重積春冰之懼。」*
姜沃執筆的手澀然。
多年過去了,皇帝依舊記得這話。
那還是永徽年間,他們在商議如何應對長孫太尉。皇帝就曾幾次提過先帝《帝範》中的話:「為君者,戰戰兢兢,如臨淵駕朽。」
做皇帝,就如同在深淵之上,駕著一輛不知何時就會朽壞而不可控的馬車。
如今,他終於要徹底放開韁繩,不再戰戰兢兢以駕此輿了。
此詔名為《改元宏道大赦詔》,自有許多大赦加恩的事條,姜沃一一記下來——
大赦天下,流放之人無十惡者可還鄉;舉國上下八十歲以上的老者可按縣令俸祿供給,婦人則按照同等誥命賜粟帛;如今朝上在任官職,凡三年內無罪狀者,皆加一等虛階……
皆是皇帝登基數十年來,未曾有過的恩典。
直到最後一句——
皇帝一字一頓道:「比來天后事條,深有益於政,言近而意遠,事小而功多,務令崇用,式遵無怠!」*
他以最後一道改元,最後一次彰天后之政德。
帝後彼此相望。
再不用多言。
自今。
改元,宏道。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先不寫歡樂小劇場了。
下午一章,專門為荔枝送行。
*《改元宏道大赦詔》見於全唐文,裡面引用的詔書原文,都用*標記了。
很多人都知道高宗遺詔裡寫的那句『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
但其實在遺詔前,高宗還以改元詔,再次強調了下天后的政治地位,以雙重保險最後安排了他駕崩後的朝堂與他選中的『承道者』。
「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見於《漢書》也見於《孝經》。
[1]劉皇后之事見於《舊唐書》記載:【睿宗肅明順聖皇后劉氏……尋立為妃,生寧王憲、壽昌代國二公主。文明元年睿宗即位,冊為皇后……睿宗崩,遷祔橋陵。以昭成太后(李隆基生母)故,不得入太廟配饗,常別祀於儀坤廟。開元二十年,始祔太廟。】
PS:關於前面章節,陳子昂雖然做過武皇的官,但沒有史料明確記載這首詩是寫武皇的,是我偏個人的一種解讀和想法吧~再注明一下這種解讀無史料來源,別誤導家人們~
悠于 2023-11-6 12:12
第281章 駕崩
皇帝改元詔下的甚急,故而弘道元年的第一個月,已然是這一年的十一月。
北風呼嘯,彤雲四起,顯見要下大雪了。
崔朝到貞觀殿的時候,就見皇帝靠在窗旁的榻上,抬手撥動窗下掛著的占風鐸。
外頭寒意深重,皇帝在重病中自然不能開窗。
沒有風能吹動占風鐸,皇帝就自己撥著玩。
聽占風鐸叮咚作響之音。
說來,崔朝是見多了此物也聽慣了占風鐸響動的,家中許多窗前都掛著玉片或是銅片的占風鐸。
但這種蜀地竹片做成的占風鐸,碰撞之音格外不同。清脆與沉郁皆有,是很獨特的聲音。
直到占風鐸的聲音停下,崔朝才開口輕聲喚道:「陛下。」
皇帝聞聲轉頭:「子梧來謝恩嗎?」
崔朝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平定了氣息:「是,臣來謝恩。」
*
皇帝的《改元宏道大赦詔》中有一道恩典是,『朝上在任職官,凡三年內無罪狀者,皆加一等虛階』。
但在這兒之後,皇帝又單獨升了一位朝臣。
鴻臚寺少卿崔朝,升任太常寺卿,加封紫金光祿大夫。
說來,原來的太常寺卿,還是裴居道,是先太子的岳父,是皇帝正兒八經的親家。但這次皇帝驟然改換太常寺卿,只管任命,完全沒管裴居道不做太常寺卿去做什麼。
崔朝接旨,往紫微宮貞觀殿謝恩。
皇帝帶了一點感慨之意:「子梧於朕這一朝,終是著紫袍了。」
之前崔朝的官職,一直都在三品以下,皆是緋袍。甚至在鴻臚寺多年,鴻臚寺正卿都換過兩任了,他還是在做少卿。
皇帝提過的升官,他從前都辭謝聖恩了。
但這次沒有。
因這次,皇帝是在病重危篤之時,下詔讓他做太常寺卿。大唐職官制所定的太常寺正卿,有許多職責,其中有一條便是——太常寺卿掌贊天子大喪,攝所司諸事。
陛下……是把自己的喪儀交給他了。
所以這次,崔朝接旨謝恩,並非辭官。
皇帝指了指對面的榻,示意他坐過去。就如同之前很多年兩人在窗前對弈一般。
只是這兩年,皇帝目力愈差,才連棋都不下了。
崔朝才坐下,就聽皇帝道:「子梧,朕不只將喪儀交給你了。」
皇帝頓了頓才往下說去。
崔朝聽得出,他聲音裡流露出幾分寂寥與恐懼——這是所有人面對死亡都會有的天然恐懼,天子在死亡面前,也不過是最尋常的一條性命。
「父皇母後和兄長……」皇帝一一數過去,越數越寂寥:「舅舅、大將軍,他們都在昭陵。」
「只有朕,要孤單單葬在乾陵了。」
兩人為友多年,崔朝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輕聲回應:「所以,陛下讓臣做太常寺正卿——按朝例,太常寺正卿每月前晦,需察行皇陵太廟。」
皇帝頷首,認真道:「是。子梧做了太常寺卿,記得要如約,每月來看朕。」
崔朝緩了又緩,幾乎忍的胸口血氣翻湧,這才咽下哽咽之音:「好,臣必不負此約。」
皇帝再次抬手撥了撥兄長親手做的占風鐸。
方才言語中的寂寥和恐懼,已經如晨起的薄霧一般散去,只剩下平靜:「此物,需入朕梓棺。」
除此外,皇帝又將自己擬定的喪儀之事,一一說給他選中的太常寺卿。
直說到窗外開始下雪。
能聽到雪花簌簌打在窗上的聲音。
皇帝覺得累了。
崔朝上前扶皇帝回內寢之時,皇帝在殿內的燈燭下,近距離端詳了一下,這才看清:「子梧近來,鬢邊見白發。」
「朕還記得當年你初入京城,給朕做伴讀之時。」
「崔郎之名,遍傳長安。」
皇帝緩了緩呼吸,才繼續道:「後來,你受兄長之事連累,被父皇發落到鴻臚寺,崔氏想逼你低頭歸族,就設計令你出使西域偏遠之地。」
「你接了此任,朕帶你去尋姜卿起平安卦。」
「為避嫌,是在馬球場相見的。」
皇帝輕輕笑了笑。
「那也是朕,第一次見到媚娘。」
對姜沃和媚娘來說,在那之前,她們已經相識了三年有余,在掖庭相伴了三年多。
但對皇帝和崔朝來說,許多事情,是從那裡開始的。
那一日光景還歷歷在目。
他卻將要走到盡頭了。
**
皇帝下改元詔後,身體愈差,宰相之下的朝臣,已然不能面聖。
許多朝臣都急得像是突然長出了尾巴,且這根尾巴又著了火,恨不得上躥下跳——陛下病篤,可太子還沒定啊。
不少人在幾位能夠面聖的宰相跟前明裡暗裡探聽此事。
直到天后大怒,一道口諭下去『陛下聖躬不安,再有妄議儲位者必誅之』,才剎住了此風。
幾位宰相是早知皇帝遺詔的,雖也懸心,但並無人慌張——陛下病中依舊在反復思量繼承人,若陛下真下不定決心,或是忽然病情加重駕崩,就按陛下從前擬過的遺詔,由天后決定新君便是。
畢竟無論新君是哪位皇子或者皇孫,肯定還是天后攝政,他們還是會按照現在的步調來為官做事。
最要緊的是,如今這幾位宰相,都不是會催逼皇帝立儲,想在此事中掙政治資本的人。也並不指望站隊哪位皇子,好將來成為新帝的人。
尤其是王神玉,如果新帝不肯用他,令他致仕,他能歡喜謝恩轉頭就走。
幾位宰相穩得住,下面的朝臣們也只得穩,不穩也沒辦法——宰相之下根本見不到皇帝!
*
就在崔朝接任太常寺卿的次日,皇帝單獨召見了姜沃。
姜沃進門的時候,就見皇帝把玩著一副玻璃眼鏡。
有段時間,他看女兒的報紙,有花鏡會覺得舒服很多。只是後來,他的視物不清已經不是尋常的花眼,而是風疾帶來的病症,那便是有玻璃鏡也無用了。
此時,他只是把玩此物。
在姜沃見禮後,皇帝沉默半晌才開口:「姜卿數十年為官,有益於朝堂者實多。」
無論是從資考授官到檢田括戶等朝政,還是從火藥到唐路到玻璃等利器。
他終究喟然:「朕……到底少了姜卿的尚書左僕射。」
皇帝要讓崔朝做太常寺卿,可以任性為之,直接下詔換人。不只因為皇帝不在乎他的裴親家,更因為裴居道本身於國無功。
可劉仁軌不同,他的資歷和功勞都在。他未曾致仕,皇帝自不能免掉他的尚書左僕射。
因此,他雖曾經應許過,然而姜卿,到底沒有在他一朝做到百官之首的尚書左僕射。
姜沃聽皇帝說完,凝和道:「陛下實無需記掛此事,中書令於臣足矣。」
她依舊是真心之語。
她與眼前的皇帝相識數十年,從晉王到太子到帝王……
正如她當年被迫辭去宰相位置時,與皇帝那番對話。沒有誰負誰。
認真算來,他們才是最標准的一對君臣。是極好的雇佣與被雇佣的關系。
這一路走來,她做了許多事,而她所有的功績,皇帝也以官職犒賞過了。可以說,除了太子猜忌那一回外,這數十年來,皇帝沒有虧待她。
作為員工,皇帝是她最願意遇上的那種雇主。用人不拘一格,信人舍得放權,且有功則有報酬,從不拖延畫餅。
皇帝聽她言談中俱是真意,心下不免依舊有些黯然,半晌才道:「姜卿,朕還有一件事囑托於你。」
「天后。」
皇帝說完天后兩字,又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道:「姜卿,朕知道權柄會改變一個人。朕做了皇帝後,差一點就殺了舅舅,也算是……逼了四哥。」
他也是變了的。
權力也改變了他。
皇帝幾乎從來不提起魏王李泰,但到底還是記得的。
他厭惡魏王從前對他的擠兌欺負,對太子哥哥的攻訐,故而父皇過世他就是不許李泰回京。
可皇帝也沒有忘記,四哥就死於父皇駕崩之後的兩年。
他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姜沃猜到了皇帝在想什麼,於是輕聲道:「先帝不會因為這件事怪陛下的。」她以篤定之語安慰皇帝的不安道:「有大公子在呢。」
果然,皇帝神色稍緩,不再想此事。
之後繼續說起天后。
「朕知,哪怕朕做了能做的安排,待朕走後,媚娘要鎮住這朝堂,也少不得生殺之事。」
他當年是嫡子,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更是先帝親口所立,又被先帝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導了數年,可獨立於朝堂還是難。
何況於媚娘,名不正則言不順。
權力頂尖之處,要站穩怎麼會沒有殺戮。
「但姜卿,你要勸一勸媚娘,不要太多殺戮。」
「將來,平穩還政於我們的子孫,勿將權柄付與外人。」
畢竟……武家人雖然都被流放了,但並沒有死。之前李唐宗室還提醒過他,若真要讓天后攝政,流放還不夠,為避免呂氏之禍,應殺武家人。
皇帝沒有這麼做。
倒不是舍不得武家人,而是他明白,若真這麼做了,媚娘心中必有芥蒂——皇后自己主動流放母家,跟皇帝直接下旨誅殺皇后母族肯定不一樣的。
「姜卿,朕將此事托付於你了。」
姜沃沉聲應道:「繼承大統者,自是天后與陛下的嫡親血脈。」
**
窗外的北風呼呼撞在窗子上。
「陛下。」
媚娘進門,就聞到屋內濃重的薄荷膏氣息,皇帝因在額上塗了太多薄荷膏,整個人都散發出濃烈的清涼香氣,像是一株冬日裡的薄荷,寒苦冷澈。
她知道,皇帝在儲位上實在舉棋不定。
孫子還小,兩個兒子又都不是他預想中繼承人的樣子。若只論人物,自然李旦更強些,可偏生李顯又年長不說還有後嗣!
實在是讓皇帝糾結地要打結了。
媚娘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別再逼自己了。」
皇帝長嘆一聲,終究是反握住妻子的手:「好。」
那就如他曾經立遺詔時所想的那般,全當他像兄長一樣忽然去了,再不能管人世間的事兒。
儲位之事,交給媚娘頭疼吧。
其實因皇帝多年不怎麼握筆批奏疏,他的手上反而沒有媚娘指關節處的薄繭,是非常軟的一雙手。
像他這個人看上去一樣軟。
不知怎的,媚娘忽然就想起了她在感業寺內,見到皇帝的那一回。
彼時外有長孫太尉,內有想要皇長子的皇后。皇帝大概日子過得艱難,見了她,忍不住抱怨委屈道:「媚娘,這一年多,朕受苦了。」
此時,媚娘倏爾想起了舊事,也想起了這些年皇帝困於風疾的病症,她喃喃輕語道:「過去這些年,陛下也受苦了。」
皇帝閉上了眼睛昏昏欲睡:「是啊,朕累了。」
**
進入十二月後,皇帝病重不能起身。
都不必尚藥局的奉御戰戰兢兢在天后跟前叩首回話,也不必醫者來扶脈斷定,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已至彌留之際。
腊月的第四天,已酉日,皇帝精神忽然好轉。
見此,一直守在一旁的天后,心卻如落日緩緩落入沉淵。
皇帝坐起來道:「媚娘,朕還有一事要做。」
太常寺卿崔朝奉詔而來。
皇帝先說起的卻是舊事:「子梧,英國公臨去前,曾與朕道『來日九泉之下,先帝若問起,臣會稟於先帝,陛下無負先帝托付社稷。』」
「現在……」皇帝的面容上帶著一種不正常的殷紅之色。
皇帝緩緩道:「現在,朕要自己去見父皇了。」
時隔三十余年,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話了。
「子梧,你聽一聽,我跟父皇這麼說好不好。」
皇帝的聲音有些含糊,甚至沒有用朕。崔朝先是一怔,很快想起,當年他在晉王處做伴讀時,晉王李治就是這樣的語氣。
說來,二鳳皇帝對幼子晉王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慈父。但越是如此,他一旦布置了什麼功課,晉王反而會更想做好,不想讓父皇失望。
於是當年的晉王,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都會跟伴讀討論一番。
崔朝默默聽完,亦如多年以前一樣對皇帝輕聲道:「先帝一定會誇陛下的。」
皇帝頷首:「嗯。父皇會的。」說完後皇帝忽然笑了笑,這笑容裡甚至帶了幾分憧憬之色:「何況,母後也在。」
崔朝忍了又忍,終於沒有將眼底的滾燙之意逼回去,於御前落淚不能止。
「子梧,你為太常寺卿,去為朕備下乘輅鹵簿。」
「今日,朕要最後效仿一回父皇。」
**
中書省內,姜沃垂眸看著眼前的卷宗。
這是之前長孫太尉還在時,帶褚遂良與許多國子監學士們一起,初修過的一份貞觀朝國史。
姜沃在看的是最後一卷,先帝駕崩前夕之事——
彼時先帝下詔,要再親眼看一看百姓們。
曾經戰無不勝的天策上將,已然病於至深,以至於『太宗力疾乘輿』,勉力上了車駕,在宮門外見諸司庶僚百姓……
姜沃看著卷帙上的墨字,字字如刀:【太宗顧謂長孫無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誠可哀憐,朕方欲盡心布化,令其安樂,而痾瘵彌積,事不遂心。」因慷慨長息,泣數行下。】[1]
她知道,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見百姓。
然而……
皇帝此時病重,比先帝尤甚,雖欲親御門樓,卻終是氣逆不能上馬乘輿,只得召百姓於殿前。[1]
姜沃掩上卷帙,起身前往貞觀殿。
*
貞觀殿前。
帝後與諸位宰相一起,見過了詔入宮中的百姓。
天后攙扶著皇帝欲回。
而皇帝卻駐足於殿前,仰頭看著殿名。
雖是鬥大的字,他卻也看不甚清。還好,筆跡他甚為熟悉。
「貞觀。」
父皇手把手教他寫貞觀二字:雉奴,這是父皇的年號,你要記得。
*
「雉奴。」有人在輕聲喚他,聲音很溫柔。
像是許多許多年前,他不過垂髫之年,在院中貪玩不肯入內,母後站在窗口喚他。
「媚娘,你聽到了嗎?」
耳畔無人回應。
皇帝茫然回首,才發現,四周空無一人。
天如潑墨一般黑下來。
**
史載:
十一月丁巳,上詔改弘道元年。
十二月已酉,帝崩於紫微宮貞觀殿。
作者有話要說:
[1]見於《舊唐書》!
第282章 權力的驗證
帝崩,天下當居喪。
皇帝是病侵年久,風疾十數載,更兼近兩年來痾瘵彌重,並非驟然駕崩,因此一應天子大喪的梓棺並典儀早已備下。
別說各署衙提前有所預備,就連皇帝本人,都為自己提前安排過許多喪儀之事。
故而,在皇帝駕崩後,紫微宮中雖則即刻哀哭遍地,但還算有條不紊。
尤其是皇帝駕崩之時,天后與諸位宰相皆在,更不會令皇城中先就生出慌亂不堪之事來。
五位宰相內,尚書左僕射劉仁軌此時正留守西京長安。
百官之首並不在。
好在其余四位宰相,彼此間共事更久,甚至如王相和辛相,那真是從數十年前的貞觀年間,王神玉還在司農寺時,就一個坐在戶部要賬一個到處躲賬了。更不必說除了辛相之外,剩下三位宰相,都是出自吏部,曾經有數年間朝夕共事,當真是默契深遠。
在確認了皇帝龍馭賓天后,幾位宰相甚至沒有再用言語交流,而是迅速各司其職。
姜沃就留在貞觀殿天后身側,王神玉作為中書令去安排人召請諸皇子、公主、准備宣皇帝遺詔事;辛相與裴相,則負責安排百僚與六部相關事宜,尤其是與喪儀關系更重的太常寺、禮部、太史局。
姜沃是一直陪在貞觀殿天后身旁,看著崔朝作為太常寺卿趕來。
他身上的紫袍,已然被早就備好的喪服所替代。
相伴多年,姜沃也從未見過崔朝這般行事——大到掌整個喪儀禮制事條,小到本該太常寺從九品的太祝應該做的為皇帝入薦香燭,整拂神幄,崔朝事無巨細,盡數悉心料理。
似乎人是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停下的。
如此,一夜過去,帝體入梓棺,靈柩停於早已預備好的莊敬殿。
自次日起,天子大喪,文武百僚皆需於喪儀之上晡臨致奠。
**
冬日的清晨來的晚。
外面的天還是漆黑一片,群臣都已經在禮部與太常寺的安排下,有序在莊敬殿外跪靈。
因是天子駕崩,這時候諸臣工誰都不敢惜力,生怕哭的不夠凄慘,來日成為罪名。
故而哭聲震天。
比起外面的各色嚎哭,莊敬殿側殿,天后只是靜靜坐著。
她面前擺著一個瓷瓶,細長的白玉瓶裡,插著許多金黃色的稻穗。
媚娘的手落在玉瓶上。
這是從前占城稻剛育種完畢,李仙師自邊境送了些曬干的稻穗回來。皇帝為此事大為欣慰,就找了個白玉瓶,將稻穗插了起來。
還與皇后道:「媚娘,以後司農寺每育出一種,朕便往裡插一支新的稻穗。」
「媚娘,你可得把這個玉瓶給朕留好了。」
她留下來了。
其實哪怕是曬干的稻穗能保持數年不變,但也並非永存之物。經年過去,最初的稻穗早已凋零碎落。這白玉瓶裡的金黃色穗子,其實已經換過數回了。
世事更迭,時光碾過,便是如此。
媚娘撫了撫光滑的玉瓶:她失去的是親人,是丈夫,亦是的友人與同路人,甚至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老師。
*
屋內寂靜若無人,但並非無人。
媚娘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人。
彼此無需交談亦令人心安。
甚至,因知道接下來這條無法避免的荊棘血路有人同行,天后才會放任自己,在這痛失親人之際,在這朝堂亂局將要撲面而來之際,還能夠獨自安靜地坐上一兩個時辰,以緬懷以靜心以暫歇。
畢竟……
聽著外面震天響的嚎哭聲,媚娘開口了:「這裡面許多人,只怕是被懸而未決的儲位急哭的。」
皇帝直至駕崩,也沒有正式下詔冊立太子,那許多朝臣就在眼巴巴等遺詔宣布新帝了。
在等著新的朝代,出現新的朝堂新的機遇。
這便是政局,多少人畏懼,就有多少人期盼一朝天子一朝臣。
尤其是周王府和殷王府的屬官們,現在緊張的都快要暈過去了——歷朝歷代的經驗告訴他們,潛邸舊臣那就是飛黃騰達的代名詞啊。
都盼著自家親王,是被選中的天子。
天子……
這一刻媚娘與姜沃對視,同時想到了這個詞。
何為天子?
「皇權天授。」媚娘似乎是疑問,又似乎是肯定:「那誰才是那個天。」
是能夠決定皇位歸屬的人。
*
皇帝在貞觀殿前驟然倒下之時,正是日落時分。
夕陽如血。
是夜,媚娘親眼看著梓棺封合,聽著那沉悶落定之音——媚娘忽然清楚地感覺到,那棺中帶走的,不只是半生的許多過往,更是一部分自己。
到這裡了。
留下來的,是與昨日截然不同的人。
此時,再無旁人的殿內,天后抬眼看著眼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宰相:「我欲為自己更名。」
她不想再用武媚娘這個名字了。
眼前人亦如從前許多年諸多事一般,既理解她的意思,也從來毫無猶豫地支持她:「好。」
天后像是在征求意見,又像是決定:「你與我一並改名,如何?」
依舊是——
「好。」
外面依舊是哭聲震天,還夾雜著有的朝臣為了顯得自己悲痛,而格外刺耳的嚎哭。
但天后置若罔聞,她耳畔只有這個『好』字,清晰可辨。
燭火映在天后眼中,流光溢彩:「既如此,我來好好想兩個名字。也好來日寫在詔書之上。」
何詔書?
自是皇帝登基之詔。
天后起身,往門外走去,去面對翻天覆地的朝局,去面對注定的風浪。
姜沃亦隨之起身。
她望著天后的側顏——這幾年來,先是太子過世,如今又是皇帝駕崩,天后的面容上,不可避免的,看到一些歲月與歷經世事的痕跡。畢竟,她們都是已過五旬之人。
不過……都來得及!
姜沃想起史冊之上,武皇廢掉中宗李顯,正式臨朝稱制大權在握之時,是六十歲整,而真正登基為帝,卻又是七年過去了,是六十七歲才正式稱帝。
每每想到年歲之事,姜沃都要感慨:好在武皇出廠即為頂配,實在高壽,又身體素質絕佳——
不然多少皇帝,根本活都活不到這個歲數。
然而武皇在這個年紀登基不說,還能夠精力旺盛大權在握政令均由己出,又做了十五年皇帝!
而這一條時間線……
姜沃依舊看著天后的側顏,實不必蹉跎至此!
因她並非孤身一人。天后身邊不只有她,還有更多的人。
走至殿門口,天后停下來,轉過頭來長久凝視姜沃。
見她眼底依然是無改的堅定。
天后原想說與她,你應當明白的,這一步走出去,若是不成……那麼不管你曾經有過什麼樣的功績,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將來史冊之上,可就做不成什麼李唐的凌煙閣功臣了。
推開這扇門,她們的榮辱,不,是生死,都會綁定在一起。
你要與我一並走出去嗎?
天后還沒有問出聲,就見姜沃已經抬手,放在了門上,目光回望她,顯然是等她開口,就推開門扉。
不必開口再問了。
天后頷首:「好,那就按咱們之前定好的三步來走吧。」
*
是的,三步。
稱帝,從來不是一拍腦袋,宣布「朕登基了」,就完了的事情。
越是大膽的戰略,就需要越是小心的戰術。在這件事上,決不能莽。姜沃與媚娘定下的步驟,依舊算是溫水煮青蛙。
姜沃曾經長久地思考過這個問題,更從系統中看了許多史料,包括武皇本人的。
她發現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在之前,她好像弄錯了一個很重要的因果關系——
事情還是要從李培根說起。
史冊之上,李敬業的揚州起兵,雖然沒有給武皇的統治帶來什麼根本性的危機,但因其一舉拿下揚州號稱三十萬大軍聲勢浩大,更因為駱賓王那道出名的檄文,導致這場叛亂實際作用不大,但名聲很大。
後世人,許多不了解這場叛亂的細節,但因武皇本人夠出名,以及駱賓王千古檄文傳世的緣故,倒是多少都聽說過這場叛亂。
姜沃曾經也是不甚了解的人之一。
她從前一直以為,是因為武皇稱帝(或是欲稱帝),李敬業才起兵造反,而後又有很多李唐宗親起兵造反。他們反的是武周一朝。
直到更細致的分析過後,她才發現,不是這樣的。
這些造反,並不是阻攔武皇登基的絆腳石,相反,甚至可以算是武皇登基的助力!
因李敬業是在太后臨朝稱制不久,朝政未穩就起兵造反,且打出旗號,讓太后還政李唐。
並非是在武皇登基以後。
為何?
因最初的時候,所有人還看不清楚,臨朝稱制的太后,到底有多大的權力!
所以,才會有挑釁和試探。
姜沃想起了自己的系統,她的系統會把她掌握的權力量化,然後發給她相應的權力之籌。
但現實中沒有系統和數據。
天后是一直在攝政沒錯,但皇帝一直在,故而天后的權柄永遠是居於次位的。人人都知道天后掌權,宗親們攻訐天后,也會說『中宮權重,宜稍抑損』。
但是……所謂的『中宮權重』,到底有多重,其實是個模糊的概念。
甚至連天后自己,都不能夠完全確定。
她握著的權力,她掌握的人,有多少完全屬於她。
但反對的聲音,甚至是造反的亂像,反而就像系統之於姜沃一樣,實實在在稱量出了天后的權柄!
對旁的帝王來說,都是先有『名正言順之位』,才逐漸掌握權力。就像當年的皇帝,是先登基,再逐漸從長孫太尉手中奪權。
但對武皇來說,她這一生,注定走的就是與所有帝王不同的路。
她是先證明了至高之權,才走上了至高之位。
*
現在,她們將要去一步步驗證,不,是證明,天后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像是系統裡一個明確的數據。
需要天下人都看到,都明白。
她們所制定的三步,全部都是圍繞著此中心展開。
姜沃推開了門。
如今,她們將要走出第一步了。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抱歉!
昨天寫完後很累。今天這章好久才進入狀態,更新的晚了!鞠躬!
算是個武皇登基路總綱吧!如正文所說,不會再拖延數年了。
第283章 第一步:自我作古
莊敬殿殿門洞開。
寒冬腊月的清晨,天色還是深黑的,地色卻是白慘慘一片,是穿著喪服跪拜的群臣。
見天后步出,群臣的嚎哭聲出現了極短暫的間斷——
畢竟除了極少數真的在傷痛欲絕,根本關注不到外物的人(比如崔朝)外,許多朝臣那是邊號啕大哭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故而殿門一響立刻發現了,注意力當即全然轉到天后身上去,那嚎哭聲不免頓了一息。
不過,在這極短暫的一息後,很快哭聲再次震天響,而且比天后沒出來前哭的更響了。
姜沃陪在天后身側,不免感慨:人說官場人走茶涼,真的沒錯。
別說是官了,就算是皇帝,亦是一樣:看,人才剛走,臣子們哭的多大聲,都要看下一位掌權者的臉色了。
姜沃的目光再次掠過庭院之中烏壓壓,邊哭邊留神天后的官員們:或許他們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從二聖臨朝到天后攝政這許多年,已經是一場漫長的溫水煮青蛙,他們方才這些潛意識的行為,已經證明了,誰才是掌權者。
是天后。
因在天后出來之前,中書令王神玉已經手持遺詔站在那裡了,辛相裴相亦在他左右兩側。
同時,他們心目中的皇儲繼承人,周王李顯殷王李旦,還有兩個皇孫(一個三歲,被乳母扶著勉強自己跪著,另一個更小,只能乳母抱著代跪)也已經在喪儀前列了。
按理說,宰相、遺詔、待定的皇儲都在,換一個朝代,直接宰相宣詔,新帝繼位就是了。誰會管皇后怎麼想?這跟後宮有什麼關系?
然而現在,不管是手持遺詔的宰相,還是跪在下面心急如焚的朝臣們,都很自然,也下意識地等著,等天后出來。
真正的權力無需宣之於口,而是根植於人心——
朝臣們心底已經形成了一個潛意識:天后才是攝政人,她不在,宣遺詔有什麼用呢?
這樣的小事,雖然不在她們的三步走計劃中,但也算一次小小的驗證。
就像……姜沃的目光落在曜初身上。
作為鎮國公主,曜初的封邑更在親王之上,且她又較周王殷王年長。故而自太子去後,凡有祭祀典儀等事,她都是站在兩王之前,並不按照以往皇子公主之分,讓皇子們站在東,她與太平立於西。
禮部對此……完全沒有意見。許尚書他老人家這些年不好過,只求帝後公主不要給他找差使,完全不會主動去尋事。
於是今日,哪怕在朝臣心裡,是定儲位的日子,換句話說,是只跟皇子皇孫們有關的日子。
鎮國公主依舊站在最先,也無人有異議。
習慣了。
*
莊敬殿的階下,群臣焦急而期待的目光,沒有一刻從步出殿門的天后身上挪開——
便見陪在天后身邊而出的姜相,在天后耳畔說了一句話,天后側首對她點點頭,然後姜相就步下了台階,走到了三位宰相處。
原本站在王中書令兩側的裴相和辛相,各自向兩側退開半步,讓出了中間給姜相。
不過,這倒不是什麼見風使舵,因姜相最得天后信重所以給她讓位置,而是宰輔中素來就有的論資排輩,論拜相的先後資歷來站位。
四位宰相站定,天后的聲音自上傳來,威嚴肅穆如綸音佛語。
「宣先帝遺詔吧。」
姜沃早知遺詔內容,故而注意力不在遺詔上,只看著群臣的反應:天后此言一出,就見許多朝臣當即止嚎,耳朵都豎起來了。
然姜沃的目光,最後還是落在崔朝身上。他聽聞先帝二字從天后口中說出,當即淚如雨下。
姜沃不忍再看,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句詩,大意是:死亡,就是把一個人變成了第三人稱。
對他們而言便是如此。
從此,是先帝。
姜沃回神後,王相都已經念完了前半段『欽若穹昊』『載迪彝倫』等堂皇之言,念到了群臣最關心的重點。
關於儲位——
「……宗社至重,執契承祧。國立太子者,是以為儲君。然人之壽數,皆在天命,先太子弘舊疾嬰身,至天人永訣,朕追懷難表。」
「……自太宗初崩,朕亦哀毀染疾,久困於病,難料壽數天命。設若朕之既終,時無有太子,儲位決於天后。」
「並,諸子孫皆年幼不諳,故軍國大事,朝政庶務,亦取天后處分。」*
王神玉的聲音停止,他雙手捧遺詔,向台階而立。
四位宰相先道:「臣等奉先帝遺詔。」
朝臣們請命之聲隆隆隨之:「恭請天后為國定儲!」
天后立於九重階上,久視群臣。
**
這一刻,天后不由就想起永徽年間,長孫無忌權傾朝野,差點把皇帝逼成個掛名吉祥物時,她與姜沃曾經討論過的,何為真正的帝王。
當時是媚娘來說。
她說一條姜沃就在旁用三個字來總結——
「為君者,當政令通達,凡有詔令能行於朝野之間,臣民奉命。」
姜沃在旁點頭:「行政權。」
媚娘:「為君者,當能審官建親,按己意選賢舉能。」
姜沃:「任免權。」
媚娘:「當能悉知宇內百姓戶籍、賦役、更明國庫以應國事。」
姜沃:「財政權。」
媚娘:「還有最後,卻也是最要緊的——君王當掌軍權。」
這次姜沃就沒有用三字經了,而是用了經典語錄:是啊,最重要的一點,槍杆子裡出政權。
這些都沒錯,直到今日,天后也已經握住了以上的權柄!
但當時兩個人都還年輕,所以還忽略了一個皇帝,不,應該稱為最高掌權者,一項不常用但卻最具有像征意義的權力——
能夠決定一個國家的繼承人,才是最高權力的證明!
當然,後來媚娘想到了。
於是在兩人定下『登基三步走計劃』的時候,媚娘曾經拿了一本她看過許多遍,紙頁都已經微微變色的《漢書》,熟練地翻到《漢書·高後紀》,這是自有皇帝以來,第一位臨朝稱制的皇后。
彼時媚娘的指尖落在呂後廢少帝的一段:漢少帝因朝政被太后把持著,曾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呂後便直接將少帝關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詔廢帝。
那時候群臣是什麼反應?
群臣皆曰:「皇太后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臣等頓首奉詔。」[1]
可見皇帝並不一定是真正的君!
想著她們『三步走』的媚娘,抬眼看向姜沃,
問道:「你說,呂皇后當年有沒有想過,不只做高皇后?」
姜沃默然搖頭。
她不知。
媚娘深嘆:是啊,她們永不能知道,歷史上的呂後,已經拿到了臨朝稱制政由己出,由她之意廢立皇帝,群臣無人敢於硬攘其鋒的真正皇權。
那呂後有沒有想過,走到跟權力相匹配的地位上呢?
或許呂後想過,但因漢初之時多有內憂外亂,她有許多掣肘,因為朝堂權衡平穩,哪怕想過稱帝,也從未提起更未能推行此事。
也或許,她從沒有想過此事。
但終究,歷史的終局擺在這裡,呂後沒有稱帝。甚至在東漢光武帝之時,以『呂太后賊害三趙,專王呂氏,不宜配食高廟,同祧至尊。』為由,被挪出了高廟,連高皇后的尊號都被拿走,上給了薄太后。[1]
在這之後,臨朝稱制握住皇帝權柄的太后還有數位:東漢和熹太后、順烈太后、東晉康獻太后……
然,皆以太后位止。
媚娘放下了手中的《漢書》。
她曾經在掖庭待了多年,無數寂寥的天光時日,她都在看書。故而於經史子集多有涉獵,在書中看過了許多前人,亦效仿了許多先賢。
然而……
「我今欲行之事,遍求載籍,未有先例。」
沒有前路可追鑒。
那便——
「自我作古!」
那一日的天后,想起年少時,感嘆呂後權力與魄力的自己。
她在史冊中,沿著先賢之路走來,而今,她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後來人,會如何感嘆她?
而在天后身側,姜沃替她合上了那本看了無數遍的《漢書》。
兩人立於窗前。
窗外,是紅如烈火的夕陽。大約是要有一場暴風雨到來,天邊雲霞色澤燦烈地宛如要滴落下來一般。
姜沃側首,看到天后眼中映出的天空。
天后道:「孟夫子曾言: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孟子曾言道,按說這天下大勢,五百年間該有人傑現世,聞名於世間。然而,孟子又慨嘆道:自周以來,已經七百余年,已過其數,還未有人傑。
不過孟子到底是孟子,之後話鋒一轉,表示我就是那個人傑:『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姜沃聽媚娘此言,屈指算來,自呂後臨朝稱制至此,已然八百余年。
那麼……
身側媚娘的聲音傳到姜沃耳中,冥冥中,姜沃卻仿佛也聽到了史冊中的武皇,說出了一樣的話——
「若要女子登基為帝。」
「古今天下,舍我其誰!」
**
宏道元年,十二月初五的清晨。
天后立於九重階上,久視群臣。
久到朝臣們只覺度日如年,卻又完全不敢催促,只能看著自己呼吸的白氣在冬日裡消散。
終於,天后開口了。
「先帝生前,久困於太子之選,數年未能欽定。」
「正為如今諸儲或年少不諳,或稚童幼子,賢愚難辨。」
「我與先帝之心等同。國之大位,豈能輕定?」
天后肅然道:「正所謂天子七日而殯,七月乃葬。如今諸卿且料理先帝喪儀,儲位之事,來日再定不遲。」
天后之言落下,一時寂靜至極。
連幾位宰相(除姜沃),雖面上不露,但心中也有些驚訝。
天后定下誰他們都不會奇怪,但天后居然推遲?
與很多朝臣認為天后會從周王殷王兩個親兒子裡選一個新帝不同,王神玉和裴行儉雖未交流過,但他們不約而同在內心認定,天后會選稚子登基。
唯有稚子登基,天后攝政才更穩。
帝王是襁褓嬰兒,天后就有至少十來年的時間,可以不需要考慮還政的問題。
這樣的現實條件,其實比親生的兒子更靠譜。
畢竟,他們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在史書工筆中,甚至在本朝中就見過太多:在真正政治博弈中,親子與血脈……也並不是多管用。
兩相甚至都已經推演過:天后若選稚子,宗親中必有許多人反對,到時候必要宰相也參與表態。
那他們的態度——
「也好。」
這是裴行儉與夫人庫狄琚的一次深談,最後他在庫狄琚的注視下,說出了『皇孫繼位,天后全權攝政也好』這句話。看到夫人贊同的目光,裴行儉不由苦笑:他做這個選擇還會猶豫,然而妻女的態度,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堅定啊。
可他們沒想到,天后居然根本不選!
如果說宰相們只是心中詫異,面上還穩得住,朝臣們可就是目瞪口呆了。
白壓壓跪成一片的朝臣中,也不知是誰最先開口的:「先帝駕崩,帝位怎可暫曠?」
很快有人附議:「天后三思。」
「天后請遵先帝遺詔,擇新君即位!」
……
「此事從無先例……」
嘈雜的反對聲音,都未有分毫動搖立在九重階上的天后。
直到最後一句。
天后反問道:「無先例?」
她這一開口,方才嘈雜的諫言頓止,文武百僚皆靜聲等著天后繼續說下去。
只聽天后沉聲道:「既無先例,那便自我作古!」
「若再有諫反者,具名上表!」
朝臣們噤若寒蟬,一時再無人敢言。
*
而姜沃看著這一幕,忽然想起史冊之上的武皇,亦是異曲同工的行事。
只是那時,不是通過握住『選繼承人,以及什麼時候選繼承人』這件大事的權柄,而是親手通過廢立皇帝證明的。
高宗過世,時任太子的周王李顯繼位。
而繼位不足年,周王便被太后廢掉——因剛登基的李顯想要讓自己的岳父做宰相,同時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賭氣昏君話』:我就算把天下讓給韋玄貞(李顯岳父)又如何?
之後,就被武皇廢掉。
亦是群臣俯首爾。
行事不同,然異曲同工。
無論如何,這便是一次有力的證明。
皇帝的名頭,比不過真正的權力。
就如今日天后改舊例,並不即刻擇選『新帝登基』一樣,強勢地證明了,如今天下,她擁有最高的權力。
自我作古?可乎?
可!
不但這一事,天后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皆是自她而開歷史先河。她將一步步踏碎這朝堂的常識,踩著禮法與制度,走上皇位。
這就是第一步了。
而此時,姜沃望向東邊——這十二月的清晨,深黑的天空之上,透出了一縷日光。
作者有話要說:
寫關鍵劇情令人頭禿啊!我在修文的時候,糾結到甚至揪掉了好幾根寶貴的頭發!
PS:關於評論裡李唐和武周的爭議,是後面武皇登基前夕一個關鍵的劇情,所以現在沒法回復大家。也不會太遠啦,希望到時候我的行文安排,大家能滿意!
[1]見於《漢書·高後紀》;《後漢書?光武帝紀》
*見於《孟子·公孫醜下》
*高宗遺詔部分詞彙,諸如『哀毀染疾』『宗社至重,執契承祧』出自高宗遺詔。
第284章 一步半?
國豈可一日無君?
原本在所有人的常識裡,這,不能沒有啊——就像東漢殤帝,哪怕是剛出生百余日的嬰兒,別說理政了,是真的立正都不可能,但到底也得去頂著那個名頭。
沒有皇帝,詔由何出?
這日子怎麼過?
天后行事也太獨斷了吧!如此,豈不亂了套?
然而很快,朝臣們就發現:這日子……似乎還是一樣過,也完全沒亂套。
畢竟,先帝去前數年,就是天后攝政,此時不過是延續罷了,況且就算現在有新帝,按照禮制也得喪儀過去才能行登基大典正式登基,那麼這期間也『不應宣敕』。
正如當年太宗皇帝駕崩,喪儀之期內皆是長孫太尉攝百司朝政。
總之,哪怕天后押後了新君之選,朝堂依舊不知不覺按照慣性運轉了下去。
在天子七日殯後,天后主持朝政,群臣為先帝上謚天皇大帝,廟號高宗。
禮制曰:天子喪儀,七日殯,七月葬。
然高宗生前與太常寺卿崔朝言道:太宗皇帝在喪儀之事上曾留有遺詔道『務從節儉』,他亦從此先例,不必大喪數月。
朝會之上,崔朝向天后稟明先帝此言。
天后未命太史局,而是令姜相蔔定吉凶歸期與下葬之日。
後詔定於三月丙申,百官奉高宗靈駕西還長安。
四月庚寅葬帝於乾陵。
在此前,百官依舊要早晚兩次去先帝靈前哭臨哀禮。
在大朝會結束前,天后再詔,自新歲起改年號為光宅。
說來,高宗朝歷經十來個年號,其中有幾個也有天后之建言,但最後拍板定下年號的,自然還是皇帝。
如今『光宅』這個年號,便是天后獨自定下的第一個年號了。
《尚書》中有記:「聰明文思,光宅天下。」
取此年號,便有光耀四夷,垂祚江河之意。
這道改年號的聖旨,因需辭藻典致,還是王神玉來擬。
彼時中書省內,王中書令邊行雲流水寫詔文,還能邊分神跟姜沃閑聊。
說來也是神奇,從一開始,王神玉對皇后的評價便是沉潛剛克。在他眼裡,從前二聖臨朝的皇后也好,後來臨朝攝政的天后也好,從來沒有變過的『穩』。
「光宅這個年號,應當會用久了。」
王神玉想起,高宗一朝後半段,年號就沒有用超過三年的。天后的性子,應當不太會常改年號吧。
姜沃:……嗯,怎麼說呢。
在熱衷於改年號、改官職、創字等事上,天后絕對不下於先帝,而且很有過之而不及。
她看向王神玉:王相這個人,聰明通透,但在某些事上,又會有些很執著的錯誤判斷。
比如,哪怕現在天后都說出『自我作古』之語,他對天后還是一直有一種『沉穩濾鏡』,再比如,他總覺得自己明年就能致仕。
姜沃也不戳破王神玉的濾鏡,只是點頭:對對對。
王神玉擱筆,等墨跡干涸。
在這期間,他忽然道:「劉相對天后此舉,十分詫異。除了曾上書天后建言此事外,還曾令人捎信於我,細問先帝駕崩與東都情形到底如何。」
王神玉頓了頓:「可見,長安內,並不如何安。」
姜沃頷首。
天后定下推遲新君繼位,朝臣自然有具名上表反對的,天后也都一視同仁處置了,統統去守衛邊境。
於是很快朝堂偃息旗鼓。
不過,這種安靜順從的朝堂,也有一個很大的緣故——這是東都洛陽城。
真正的舊勢力,大多在長安:宗親、舊族、世家。
正如先帝臨去前料定的那般:權力的巔峰,若要站穩怎麼會沒有生殺之事。
天后如此強勢地壓住了繼承人的擇選,在許多人眼裡,就是過分的『臨朝獨斷』,在李唐的宗室眼裡,簡直就是十惡不赦!你一個外人,只能輔佐,如何能擇選,甚至左右我朝天子登基之時?
故而待三月裡,奉先帝靈駕西還長安後,必然會有一場遠比此時劇烈的亂像。
應當是要走第二步了——
朝堂政令之權證明過了,接下來就是,掌控軍隊的權力,或者更直白的說,便是證明生殺予奪的武力。
這是最實在的一步,朝堂之上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若是抵不過起兵的叛亂,照樣只是錦緞之上的花紋。若是錦緞都沒了,要再精美的花紋又有何用。
一力降十會就是這個道理。
姜沃再次想起了李敬業,其實史冊上,真是多虧了他這一『送』,讓朝堂天下看清了天后原來已經能夠調動大軍,莫敢不從——李敬業號稱三十萬叛亂,彼時的太后也能調動三十萬大軍去討伐。
朝堂上的政治人物,是有原則和底線沒錯,但這底線吧,十分靈活。
說到底政治生態,多是唯強是從,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當有人一手能掌著自己的身家性命,一手掌著自己的前途榮華——那麼,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正統』,已經完全不重要了,甚至什麼身份、性別、來歷也都可以忽略。
待到那時,許多朝臣怕的不是武皇會登基,怕的反而是,沒法及時搭上天后的船,上不到這條通天路。
而在這種絕對的力量之前……姜沃想起方才王神玉說的劉仁軌。
哪怕是劉相,在史冊上太后廢立皇帝、鎮壓叛亂、懲處朝臣之後,也只是遞交了致仕之書,再有便是向太后進言重申勿做呂後之事。
然,也就如此了。
這便是大勢。
**
姜沃不知史冊上的武皇,對於驗證自己的軍權,有沒有過擔憂。
但這一步,對此時的天后來說,並不如何擔心。
在十六府衛中,她早些年便在提拔出身尋常的兵衛為低等統將,這些年穩扎穩打走到十六府衛中層,甚至偏高層的將領也不少。
比如她曾經親自選的,當年跟著黑齒常之一起去江南西道,為時任巡按使的姜沃保駕護航的羽林衛張虔勖,以及後來跟隨裴行儉去平突厥之亂的王孝傑、郭元振。
如今這些曾經的年輕羽林衛,都已然過而立之年,武將官職未必多高,但都握著一部分實實在在的兵衛。
譬如張虔勖,此時就在洛陽。
說來,洛陽皇城跟長安一般,北門的名字,都叫——玄武門。
當真是天選的,大唐政變專用大門。
張虔勖此時就在鎮守洛陽玄武門。
天后之權已經扎扎實實深入到了軍中。
當然,天后也知,這些人雖然是她一手提拔的,但並不一定全心全意的站在她這邊。或許會為她誅叛亂,甚至誅宗親,但究竟能為她做到哪一步,還有待驗證。
而未來,也多的是機會驗證。
此時此刻,讓天后真正的放心的是——
「文成!」
洛陽城外,一身戎裝,奉命歸東都的安西大都護李文成,一躍下馬來。
她身後的女兵們,也都利落跟隨下馬,整齊劃一行禮:「見過姜相。」
而文成則直接上前兩步,近身低聲急問姜沃:「先帝駕崩新帝未立,天后臨朝稱制——如今朝上必大事多,你如何還出洛陽城來接我?」李文成前半句還帶著焦急,後半句已經緩和下來。
姜沃既然能出來,說明朝堂局勢,比她想像中的要好。
果然,姜沃只是平和笑道:「上馬車吧。素服我為你備好了。」
還在天子喪期內,文成自不能戎裝入洛陽城。
文成原也是准備在驛站換過衣裳的,如今姜沃既然來了,文成就向副將再次交代了一番,早就安排好的親衛駐扎城外之事,然後上了姜沃的馬車。
兩人說過文成暫離後安西都護府的軍防安排,姜沃就細細打量文成半晌:「你一切都好?」
文成略有詫異,不知她怎麼忽有此等擔憂,很快答道:「很好。」
姜沃安慰頷首:她這麼問是因為,史冊上的文成,原是病逝於去歲,永隆年間。
但現在姜沃自己細細觀察過了,文成的健康狀況,確是極佳。
文成也反問道:「你與天后如何?」
「都好。」姜沃頓了頓,對文成開門見山道:「我有一事想於大朝會上請奏。」
文成直接點頭:「是要我附議?好。」
之後才問起何事。
待聽姜沃說明她要請奏之事,文成沉默半晌,然後幽幽看向姜沃,也很直接問道:「此事,天后知道嗎?」
「你想過長安城那邊,宗親會如何對你嗎?」
姜沃仰頭望向馬車頂板上的紋路,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到了大朝會上,天后就知道了啊。」
文成:……
**
天后見過文成後,頗覺安心。
文成既然回來,第二步當不會有什麼意外了。
然而很快,天后就發現,『意外』這種東西,實在是突如其來,完全沒法預料!
她很快,就被自家宰相意外到了!
*
光宅元年。
三月初一大朝會。
先帝已然過七七四十九日殯禮。朝上無甚大事,只有各署衙的朝臣回稟了下,預備起駕回長安之事。
直到姜相站出來,道有事請奏天后。
姜相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如貫珠振玉。
她句句清晰,凝和沉定道:「漢之和熹太后、順烈太后臨朝稱制之時,所下詔書皆自稱為『朕』。」
這並非野史雜記,而是《後漢書》中明確記載的,順烈皇后梁妠直接對臣子下詔曰:「朕素有心下結氣……」
姜沃繼續道:「而晉時,明穆皇后依和熹皇后鄧綏事,臨朝攝萬機,公卿奏事,皆稱陛下。」
此亦乃《晉書》中所明確記載的典故。說來,主修《晉書》的還是大唐名相房玄齡。
史冊之上一位位臨朝稱制的女子,她們沒有自謙,沒有退縮,她們臨朝稱制治理國家,也自稱為朕以此下詔。
她們在的時候,被敬稱為陛下。
只是終究,她們未能真正成為皇帝。
姜沃手持笏板,站在丹陛之下望向天后,字句清晰發自肺腑:「臣請旨,自此百僚奏事上疏,宜改稱天后為陛下。」
朝堂一片深深寂靜。
靜的能聽到三月春風悄然入殿的微鳴。
在這一刻,天后看著丹陛之下的人,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含元殿,也有過一次這般寂靜——
那也是姜沃,是她面對群臣,問出『我為何不能上凌煙閣』後,殿內霎時一片寂靜。
靜聽風起。
而在這輕微地風聲中,天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耳畔回蕩著曾經年少時姜沃說過的話:「我願意做個為我心中君王擋在前面的臣子。」
原來如此。
天后曾經以為她弄明白了這句話,但直到今日,她才徹底明白。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我啊。
*
在一片寂靜的朝堂上,姜沃也想起了一事——
史冊上的武皇,在平定了李敬業叛亂後,其實也是自稱了『朕』的。
可是……時為太后的武皇,大約實在是太孤單了,她自稱了朕,可是彼時那些臣子依舊只是稱她為太后。[1]
*
不過很快,姜沃的思緒也好,朝堂的死寂也好,被一道聲音打破。
亦是身著紫袍的身影站了出來——
「臣附議。」安西大都護李文成如此道。
「臣亦附議。」這是城建署的庫狄琚。
「臣附議。」這是兩道異口同聲的聲音。
出自自去歲起,剛依安定公主舊例開始上朝,被安排了任洛陽出版署署令的太平公主,以及署丞上官婉兒。
「臣等附議。」這是些尚不足六品,只是青衫的女官們。城建署、出版署、女醫的官位都不高(否則當年也不能設),但她們漸漸多了起來。
最後,鎮國安定公主站出來——
私下裡在母後面前,曜初自然稱我或是女兒,但在朝堂上,她認真道:「臣附議!」
作為中書令,姜沃是站在最前面的。
她沒有回頭看,也無需回頭看。她能想像到身後的情形,如同黑夜中熠熠閃光的星辰。
說來,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占星師之一,她此世的半生已過,曾經在觀星台上看過無數夜晚的星空。
可她無需回望,便篤定,這一次朝堂,是她見過最好的星空。
太陽很好,然而如果只有太陽自己,會不會孤獨。
天空之中,當有日月星辰。
這一日朝會的最後。
是天后立於丹陛之上:「依姜相所奏。」
**
朝後,姜沃隨天后回到她如今暫居的同明殿。
一路上,天后一句話也不說,姜沃也一路做眼觀鼻鼻觀心之虔誠狀。
直到殿門口,姜沃看了看天后的臉色,才試著開始渾水摸魚:「陛下若一直不與臣說話,旁人會以為,陛下惱了臣的。」
天后板著臉:「你以為我沒有惱火嗎?」
她停下來,看了片刻姜沃道:「我原為你的名字想了個字,可現在看來,倒是該給你換些個『慎』『謹』『穩』等字才好!」
聽天后這麼說,姜沃忽然想起了前世看的金老先生武俠小說裡的楊過——她在天后跟前素來有一說一,此時一個不注意,玩笑話就溜了出來。
「要不,陛下給我起名為過,字改之?」[2]
她是玩笑話,卻見天后認真思考了起來。
姜沃怕變成姜改,連忙把事情往回找補道:「陛下,我錯了,下次一定。」
天后再次注目她片刻,到底無奈:「罷了。」
「朕,諒過姜相這一回。」
作者有話要說:
姜姜:好懸,差點變成姜改改。
武皇:愁壞朕了。
見於《唐統記》武皇訓斥臣下:【「……須革心事朕。」群臣頓首,不敢仰視,曰:「唯太后所使。」】
這段的武皇也特別霸氣,後文還會寫到,先不劇透了!
[2]見於郭靖給楊過起名的一段。
第285章 武曌與姜握
光宅元年。
三月初一的大朝會後,文成獨自漫步在紫微宮九州池畔。
先帝曾數次東巡洛陽,但文成之前只有機會來過一次,沒有仔細看過這恢宏壯麗紫微宮。
她走在春光中。
一路行來,文成發現九州池畔有許多絲毫不畏懼人的仙鶴。甚至還有一只小仙鶴,還好奇地跟在文成後面亦步亦趨,跟了好一段路,而在文成回頭看它時,這只小仙鶴卻若無其事似的,低頭啄梳自己的羽毛。
文成面上露出了幾分笑意。
她想起了姜沃。
更想起了在今日朝會前,姜沃說的話——
「百僚改稱陛下之事,只能我來請奏。」
她的語氣總是凝和而令人安心:「換一個人,不行。」
是,換一個人,不行。
文成今日在朝上,親眼看到了一切:正因為是一位宰相站出來提出此事,朝堂上才會是一片震驚以及寂靜,而不是一片如浪潮的反對之聲。
那片寂靜,是贊同嗎?
自然不是,只是姜沃多年立於朝堂後,年年月月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人心』,建立起的宰相名望。
才能令她雖做驚人之語,許多朝臣哪怕心中立刻大呼不可,然到底沒有敢立刻站出來反對。
而之後,作為封疆大吏的李文成附議,以及接下來諸位女官的附議先聲奪人,終究讓反對的聲音,憋在了許多人心中。
一錘定音,塵埃落定。
文成看的清清楚楚:姜沃提出此事後,剩下三位宰相皆是未曾預料到的猝不及防,不約而同望向她。
而原本負責駁回詔令的辛相,甚至驚訝到已經下意識踏出了半步,但到底沒有當場駁回。而散朝後,文成也注意到了辛相那頻頻注目姜相的樣子——估計要不是姜相被天后叫走,辛相肯定會去私下與她好好談談今日事。
裴相和王相亦是沉默了整場朝會,散朝之時,神色皆不同於往日。
小仙鶴已經蹭到了文成身邊,文成輕輕摸了摸它的羽翼:是,姜沃說的沒錯,只有她來提這件事。
如今朝上想要討好天后的朝臣不少,如果天后授意,肯定會有人願意站出來請奏此事,甚至聯名上書。
但比之於拜相多年的姜沃,還是分量不夠。
只是……文成望向如畫的池上春光,不知她要承擔多少來自於同僚的壓力了。如裴相王相這般通透聰達之人,只怕,已經有些明白了。
文成剛想到裴相,就見有一緋袍女官自橋上而來。
好巧,正是城建署署令庫狄琚,也是裴相的夫人。
「大都護。」庫狄琚上前見禮。她顯然在皇城內行走的極多,甚至還隨身帶著一包小魚干,見有仙鶴圍著文成,就分給她。
文成喂給一路跟著她的小仙鶴。
之後兩人一同漫步於九洲湖畔。
因今日庫狄琚就跟在文成之後附議,幾乎毫無停滯,文成就隨口問了一句,可是姜沃與她提過此事。
庫狄琚安然搖頭:「姜相之前,沒有特意與我提過此奏。」
但有些事情,水到而渠成,她不似文成一直身在邊疆。庫狄琚一直在朝堂上,一直在天后和姜相身邊,所以她明白。
故而——
「大都護可願往洛陽新的城建署一觀?」庫狄琚含笑邀請道:「除了水泥和玻璃,這兩年城建署其實也會按照姜相的圖紙造一些與火藥相關的軍械。」只是外人不知罷了。
城建署成立了太多年,裡面總是轟隆隆的動靜,飛塵遍布,爐火處處可見。但在朝臣們心裡,這就是一處產出水泥混凝土的修路單位,兼賣各色宰人的『奢侈品』。
人總是不會注意到習以為常的場景,發生了什麼變化。
就像很難注意到常走的路上,是不是多了兩株樹。
故而沒有人想到,除了兵部廣備署(專門備火藥相關軍械的署衙),這京中還有一處,是有火藥軍械的。
雖然存量不如廣備署那麼多,然在樣式上,較之廣備署更新穎先進。
而若只是預備在兩京之內用的火藥軍械,原也無需太大的量。
庫狄琚伸出手,春風吹拂過她緋色的官袍袖,吹不散她眉眼間的神采:「還請大都護給我們指點一二。」
文成頷首:「好。」
若無利器,何以護身。
有些道理,只在劍鋒之上。
文成此番自安西歸來,自知亦是踏入了新的戰場。
但她毫無畏懼,只覺戰意沸騰。
這一次,何嘗不是為她自己而戰。
為了曾經那個毫無選擇的自己。
**
文成預料的沒錯。
姜沃從天后的同明殿虔誠認錯後,剛回到中書省,便見大堂門口等著一個專門負責傳話的胥吏,見了她就上前見禮道:「王相讓下官在這裡候著,姜相一回來,就請姜相過去,有要事相商。」
果然。
姜沃也不預備躲,直接去見王相。
只見王神玉正坐在案後,在端量一份碑文拓片。姜沃走近,看清了這是一份什麼拓片——
她知道,王神玉已經明白了。
他看的拓片,是當年泰山封禪後,立的雙束碑。
彼時帝祭天祇、後祭地祇,刻碑以記。
在泰山立下的數塊碑石中,有一塊格外特殊——並非單碑,而是『雙束碑』。由兩塊完全相同的長條石,一代表帝,一代表後,合並而成,以顯帝後同列。
而當時的皇后,在自己的那塊碑文上,用了數個前所未有的,她自己改的,或者說是造的文字!
碑文之上,皇后改『天』字——天下面原本有是個人字,皇后的『天』字卻多了兩道弧線,像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人。
碑文之上,皇后改『地』字為『埊』,即山水土的疊加。
其實,當時就有朝臣心中憂慮皇后改字一事,尤其是她改的還不是尋常字,而是『天地』二字!
這豈不是過分的野心與權欲?
自然,也有的朝臣不過將這番改字,當作女子特有的心血來潮感情用事。
但無論是憂心者,還是不甚在意者,彼時都沒有把這件事看的太重——畢竟,說到底也只是一塊石碑上的改字罷了。
除了這塊碑文,其余目之所及的李唐的天和地,依舊是原本的寫法。
可……現在呢?
姜沃與王神玉隔著案桌上的碑文拓片,隔著被天后改過的『天』字與『地』字,望向對方。
王神倏爾想起舊年往事。
姜相永遠是這樣——王神玉是想起了當年稷下學宮詩會,風雪紅梅之中,她銀衣鶴氅而立,凝玉為容雪為衣,眉宇神采卷舒風雲。
經年未改。
姜沃靜靜坐著,等王神玉先開口。
果然,王神玉一旦開口,也就沒有什麼廢話,他直接問道:「天后與姜相,欲改天換地否?」
有春日的花香淺淺漫入屋內。
窗外春光陶然寧靜,屋內氣氛卻凝重。
然而很快,姜沃平靜答道:「是。」
*
三月的洛陽,處處花豐葉茂,春景繁盛似錦。
原本紫微宮中書省署衙中就栽著兩株佳品海棠,自永隆年間,王神玉隨聖駕到東都後的悉心照料,如今開的遮天蔽地,有如天邊光灩霞光。
姜沃起身,來至窗前,看海棠花隨風簌簌而落。柔軟淡粉的花瓣落了一地,美而無所憑依。
自她起身,王神玉也跟著站起來。
只是他駐足在案旁,望著既是至友,又是同僚的姜相背影。
窗外春光這樣好……
她卻要走進暴風雨,不,是腥風血雨中去了。
王神玉一向是個很看的開的人,對子孫的態度都是『若子孫如我,豈有飢寒?若子孫不如我,我何必廣置田產,到時候給不肖子做酒色費?』
主打一個你們自力更生兼自求多福。
可此時,王神玉望著摯友的背影,忽有些至深的傷感——
何苦?
不過是做官,何苦如此?
他想起了幾乎是累死(總之王神玉是這樣認定)在相位的老師杜如晦,是為了什麼,走到如今呢?
王神玉忽然道:「當年你被迫辭官離朝……」這種改天換地的想法,必然不是一天忽然升起的。王神玉不知最早該追溯到何時,但至少應該從那時候起,她心中認定的君王,就是天后了吧。
「那你為何還要冒著風險,去做檢田括戶事?」
那時,他還以為,她是像老師一樣的李唐忠臣,他當時還寫信勸她,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還暗示她,皇帝都不讓你做宰相了,可別管這些了,游山玩水去吧。
然而現在看來,她並非為李唐而做。
不過,雖然這樣問,王神玉其實已經猜到了答案。
果然,姜沃轉頭認真答道:「我是為大唐做的,不是為李唐做的。」
不,其實說大唐也不甚准確,應該說是,二鳳皇帝曾經說過的『華夏衣冠』。
王神玉想起了很多事:從火藥到占城稻,從水泥到玻璃,從資考授官到檢田括戶,從紙張到報紙……
他忽然一聲長嘆。
其嘆息之意,倒是讓姜沃都怔了一下,開口詢問:「王相?」
姜沃記得,上一次王神玉看起來這麼痛苦,還是,哦,還是永徽年間,還是皇后的王鳴珂聽母家瞎指揮,死活不肯去參加親蠶禮,結果先帝點了時任司農寺正卿的王神玉去代皇后行親蠶禮。
給王神玉痛苦壞了。
那這次,他這般神情……
姜沃就聽王神玉悲痛道:「我是想到了,今歲之後我還不能致仕,就不免悲從中來。」
他話音落下,姜沃不免笑了。
春光漫漫。
姜沃斂袖,誠然道:「多謝王相。」
**
自先帝去後,天后便不忍獨居曾經帝後一同住的貞觀殿。天后命人將貞觀殿閉鎖,從此後除了灑掃的宮人,再不許人入內。
天后自己搬到了東邊的同明殿中。
三月一日,是夜。
同明殿燈燭徹夜未滅。
守夜的宮人在外,時不時能看到天后的身影映在窗紙上——顯然不只是沒有熄燈燭,天后更是一夜無眠,且並未歇下,還在屋內踱步。
這一夜,天后想起了之前數十年的事情。
年月如流水,仿佛經年月色映照她心上。
最後她停在案前。
案上擺著一對小小的日月私印。這是今日姜沃告退前,被天后留下來的。
日章的印紐,宛如一輪微型紅色旭日,月章的印紐,則是純白無暇的一彎細白月色黎明之前。
天后於案前站定,寫下兩個字——
沃。握。
何為沃:是沃野千裡的良田,亦是沃霖潤澤的雨雪,是灌溉是滋養是給予。《說文解字》中曾釋曰『有水使物初長者』為沃。
天后的手指拂過這個字:她是如此。
可如今,已經不需要她只行『沃』之事。
萬物已然初長。
天后的手挪到『握』字上——其實,想到今日朝堂事,天后還真想給她定一個『慎』或是她自己提起的『改』字,也好讓她銘於心,別當耳旁風。
但,君予臣名,若是給了個『慎』或是『改』字,在外人看來,只怕就不是她的諄諄教誨,而是敲打和懷疑了。
那還是罷了,天后遺憾放棄了『改』字。
依舊選擇了這個『握』字。
何為握:握,持也!是大權在握,令行禁止,亦是蹈機握杼,以治天下![1]
來日,她將以帝王之名,予她一路相伴的宰相此字!
殿內的刻漏發出聲響,天后抬眼一看,才發現,已然是清晨時分了。
於是天后自桌案之後步出,來到窗前伸手推開了窗戶。
庭院之中守夜的宮人,見此忙紛紛行禮:「陛下。」
宮中人都是人精,在掌權者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哪怕是白日朝堂上才出的新旨,他們也已經改的很徹底,叫的極順暢自然,好像從來都是這麼敬稱天后的。
殿內,天后只是望向天際。
在黎明之時,有短暫的時間能看到夜裡的月亮還未隱去,而太陽已然在東邊出現。
日月當空。
此時,天后亦想起了自己從前改的『天』『地』二字。
她轉身回到了案前,揮筆寫下一字——
「曌。」
一夜未眠的天后,依舊神采奕奕,眼中光彩勝過窗外黎明初起的日光。
**
三月丙申,天后率東都洛陽城的百官,奉高宗靈駕西還長安。
四月庚寅,帝歸葬乾陵。
就在先帝歸葬後的次日,雪花樣的奏疏,就湧入御史台,落在天后以及諸位宰相的案上。
尤其以宗親上奏為多。
這奏疏裡,一部分措辭還算謹慎,只是建言天后遵照先帝遺詔立新君,但亦有極諫之奏疏,依舊是以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等親王為首,『請立』年長且有子嗣的周王李顯為帝!
天后均斥回。
而除了關於新君之事的奏疏,還有一類奏疏,其實數量更龐大——
彈劾姜相之奏。
王神玉就曾指著窗外的山茶花樹對姜沃道:「彈劾你的奏疏,摞一摞,比這棵樹還高呢。」
姜沃頷首,她雖沒空看那些奏疏,但魯王在朝上直接指責她來著,說她『亂於彝典,載虧政道,諂佞進身……』
別說,形容詞還很豐富,引經據典的。
之後魯王就被天后發配去描邊了。
宗親愈加憤然。
不過這些,姜沃暫時都不太放在心上,她只是跟劉祎之交代了下公務就回府去了。
王神玉見她早退,還關切問了一句:「崔正卿的病無妨吧。」
*
先帝歸葬乾陵後,崔朝就病倒了。
之前有先帝的喪儀事撐著還好,如今諸事落定,心下一空,之前勞累過度所致的病就全出來了。
姜宅。
姜沃將藥碗遞給崔朝。
崔朝只是望著她。
他自然也知道近來姜沃被彈劾之事,也知她為什麼被彈劾。且他與姜沃到底相伴多年,王神玉都看出來的事,他也幡然明白過來。
崔朝輕聲道:「先帝曾與我說過,他擔憂將來,天后走一條血路。」
然而……何用將來,根本就是現在!
且天后要走的,又豈止是一條血路。血路,原本都還是有路的。可天后這簡直是——她是要劈出一條通天絕路。
以血,以肉身,以野心,壓上一切,要劈出這條絕路。
姜沃平靜道:「我們原沒有路。」
她們爭的何止是朝堂上的官位?
朝臣們可以選,可以選李唐和天后,她們去選擇誰?天后交權的一刻,就是她們離開朝堂的一刻。
有女衛在門口回稟,有客人到了。
姜沃起身去見客。
*
來的人是李慎修,李敬業之女。
她現任鎮國安定公主府長史官,此番是來傳要緊消息的——
「姜相,朝廷軍情急報!」
「越王李貞,於豫州起兵。」
「其子琅邪王李衝,亦於博州起兵造反。」
「打出的旗號是……匡扶李唐天后還政。」
李慎修說完,就見眼前的姜相沒有任何驚動之色,反而問起:「對了順順,你父親最近如何?」
雖說姜沃能從遼東收到李敬業的動向,但還是想聽能收到家書的順順怎麼說。
李慎修怔了下答道:「前幾日收到書信,近來倭國不知怎的,出了些海上盜匪,還劫了幾次大唐的船呢。」
「父親剿匪去了。」
姜沃頷首:「好。」
作者有話要說:
[1]蹈機握杼釋義:腳踩布機,手握筘梭。比喻掌握著事物發展變化的樞鍵。
悠于 2023-11-6 12:13
第286章 第二步:叛亂事
東海之上。
數艘戰船揚帆而行。
「這都幾天了,怎麼一只海匪的船,不對,怎麼連一只海匪都沒看到呢?」時任安東都護府副都護的李培根放下了望遠鏡,頗為疑惑。
他轉頭以探究目光望向副將。
副將也懵懵看著他:我怎麼知道,這片海域上有海匪作祟,不是都護您的私家情報嗎?
但上峰問話,也不能不答,副將只好廢話文學,也望向海面,煞有介事道:「是啊,怎麼不見海匪的船只。」
李敬業道:「我都用望遠鏡看過了,都沒看到,何況你這樣直接看了。」
副將:……又來了,李都護又要炫耀他的望遠鏡了。
李敬業確實是再次跟副將顯了一下他的望遠鏡:且說玻璃是極貴之物,要不是英國公府有錢,他靠自己的俸祿,那得好幾年白干,才能給媳婦和女兒買塊玻璃鏡,還買不了等身大的。
李敬業還聽說,那種需要『特殊玻璃』做成的眼鏡就已經是天價,更別說這種如今還難量產,極為罕見的望遠鏡了,可不是每個邊關將領都能有的。
而他能有一架,也多虧了女兒在鎮國安定公主府做官,而公主又掌玻璃事。
「沒辦法,孩子太爭氣了。」
副將:啊,對對對。
怎麼說呢,常跟李都護的幾個副將,對於這件事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第八百回 跟副將炫完望遠鏡後,李敬業才又把思緒轉回正事上了:「去請榮參將過來,她常年跟隨吳都尉於海上操練水軍,行剿匪事,我再細問問她。
很快,甲板之上出現一位手持羅盤的戎裝女兵。
而李培根提起的吳都尉,正是吳英。
自數年前新羅叛亂一事,吳英按照軍功受勛,授上騎都尉,所以人人稱她一聲吳都尉。
說來此番李敬業出海剿匪,正是應了吳英之邀。
她遞了信到安東都護府給李敬業,道近來倭國的銀礦上出了點麻煩,她一時分神無暇,以至於有些倭國海匪猖獗泛濫,不但劫掠海上的商船,甚至敢騷擾往大唐的運銀船只。
安東大都護王方翼需鎮守遼東走不開,請李副都護幫個忙。
李敬業一聽:那還了得?!
說來,雖然皇帝駕崩天下大喪,但邊疆之臣不可輕動,絕大多數邊境之臣都沒有接到朝廷的命令回京親奠喪儀事,只是於守備之地按喪期著喪服和素服罷了。
李敬業也是如此,奉命於遼東服天子喪。
只是皇帝駕崩,比起尋常武將,他格外傷感些,畢竟高宗皇帝一世,極為厚待英國公府。
因此,在悲傷和閑的發慌中過了幾個月的李敬業,在今歲四月聽聞有海匪居然敢劫大唐的船,立刻就表示:「吳都尉只管忙倭國銀礦事,海上事交給我,保證一月內給你掃平倭國周邊海域。」
李敬業自信滿滿出發了,然而數日過去了,半只船的影子都沒看到。
此時他就請吳英派來『幫助』他的榮參軍過來,詢問為何一直沒有遇到海匪船。
榮參軍:遇不到很正常啊。畢竟吳都尉這些年一直在操練如何抗擊海寇。再多的海匪也經不住犁地一樣一遍遍被她們當成『實操教材』去刷。
基本東海之上的海匪,都被她們掃的差不多了。若是李都護真能遇到,估計也是新就業的愣頭青,沒搞清楚現狀就加入了這個『夕陽行業』。
至於此番的「海匪猖獗,甚至敢於劫大唐的銀船」,那自然是吳都尉說有就有咯。
不過,面對李敬業的提問,榮參軍自不會說以上真實的內心想法。
她只是肅然道:「海匪一貫如此狡猾的很,出沒無定。故而巡海是件枯燥辛苦事。」榮參軍雖然才跟李敬業相處了幾日,但已經摸清了他的脾氣,『激將』道:「若是都護覺得太苦,不如先行回遼東,戰船交給下官?」
李敬業斷然搖頭:「那不成,我都應了吳都尉掃平海域,一只海匪都沒抓到,我怎麼能回去。」
而他的副將還在旁邊熱烈捧哏:「依末將所見啊,大約是海匪們聽聞將軍之名,不敢冒頭了!」
李培根努力謙虛道:「雖有這個緣故,但只怕也不全是,或許是海匪是有什麼異動呢,還是要加緊巡海。」
榮參軍:……開眼。
她低頭望著羅盤,總之,就按照吳都尉的吩咐,讓李副都護在海上多飄些時日吧。
反正倭國雖然地方小,但架不住周圍都是海,圍著繞圈就是了,足夠李副都護在海上飄半年的。
**
遼東咽喉之地。
烏骨城。
雖然是四月裡,完全不需要生火盆。寧拂英跟前還是擺著一只火盆,她正面無表情將幾封信函,扔到火盆裡去。
這裡面有宗親的信,也有勛貴之家的信函。
「鎮將,有新的消息送來了。」
自當年新羅叛亂,寧拂英獨自守烏骨城後,她便被朝廷封為烏骨城鎮將。
其實原本兵部擬訂授予她的是鎮副,意思是李敬業不在的時候,再讓其夫人守烏骨城。
還是安定公主提出反對意見,她才正式授了鎮將,可全權負責烏骨城的軍事防備之事,以及在李敬業出海剿匪去時,還能接過李敬業的安西副都護之兵符。
寧拂英抬頭望著報信的女兵:「何事?」
「越王李貞,於豫州起兵。」
「其子琅邪王李衝,亦於博州起兵造反。」
寧拂英望向眼前的火盆——方才燒的書信裡,還真有兩王的秘信。
其王府來送信的幕僚,已經被寧拂英扣下了。
她直接拆了信來看,哪怕已經有所預料,但看清他們當真是請李敬業帶遼東兵力一同造反之時,寧拂英還是忍不住心裡一沉。
信中更以言辭相激:你李敬業可是英國公正嫡,將門貴子。英國公在李唐兩任凌煙閣裡掛著呢,更是高宗親口誇贊『茂德舊臣,惟公而已』,此時高宗陛下駕崩,天后把持朝政,你作為英國公子孫,如何能不為李唐出力。
激將完了還有利誘:若此番事成,新君即位,你何止於一個安東邊關將領,必是能如令祖父一般出將入相,位極人臣。
真會煽動啊。
寧拂英其實是清楚的,別看李敬業從來最怕祖父,但他也最把英國公府,或者說英國公本人的名聲放在心上。
如此激將加利誘之法,說不定李敬業腦子一熱,還真能跟著去起兵。
還好……
寧拂英心知前些日子吳英為何而來,能調動吳英的又是誰。
因而在心底深謝姜相,也明白姜相為何要這麼做。
雖說姜相一直頗看重她們母女,但歸根結底的,必還是英國公的先人遺澤。
不過,寧拂英更清楚,姜相不可能永遠『偏心』李培根,把他置於風波之外。
別說永遠了,大概只有這一次:姜相為了英國公,願意費心周折,按照英國公的囑托既保住其身後名,又照拂他的子孫後代。
但若將來,李敬業真被人鼓動,做出類似於越王一般的反事,寧拂英試著推測姜相的做法——
到時候姜相,應該就會選擇棄卒保車,能保住英國公的凌煙閣和昭陵祭祀就夠了。
到時候吳都尉再來,估計就不是來說起『海匪事』,而是直接把李敬業當海匪剿了。
火光映在寧拂英面容上。
姜相提醒一次,示範一次就夠了,接下來的事她會做的。
**
吳英於船上,望著不遠處的登州港口。
說來,她這次『請』李敬業去還是剿海匪,還真不完全是騙他。
因她近來確實是沒空管海上事了,她正奉天后與姜相命,帶著最精銳的戰船候在登州港口附近。
以備若有沿海州縣的叛亂,可以隨機應變。
尤其是登州附近——雖說宗親眾多散於各地,但自不是每個人都有造反的心思,嫌疑有輕重之分,比如滕王李元嬰,那位造反的嫌疑,就屬於低檔類的。
天后(根據她的小黑匣子)早圈出了十來個高危宗親,既然有高危因素,她自然也多有防範。
其中琅琊王李衝,就位列其中。
而此時,吳英一聽說琅邪王李衝,當真於博州(山東聊城)起兵造反,當時就樂了,恨不得當場燒三炷香給他:謝謝琅琊王!不用她多行船趕路了,直接從登州(山東煙台)港口登岸就是了。
自當年新羅叛亂迅速被平,之後更有劉相劉仁軌去整飭了一番遼東之地後,這幾年遼東頗為風平浪靜,只偶爾有小打小鬧。屬於平定完後,都不太好意思給朝廷打報告上報功績的程度。
如今,吳英望著登州港口。
軍功,啊不,琅琊王,我來了。
**
長安城。
因有叛亂事,雖未至大朝會的正日子,天后依舊召集在京文武百官、宗親勛貴於大明宮含元殿。
殿內烏壓壓站滿了人。
天后於丹陛之上俯視群臣:「諸卿即議平叛事。」
說來,此番的兩王叛亂,已然深知底細的天后,並不擔憂戰局——
自從先帝駕崩,天后便將周王李顯殷王李旦都留在了宮裡,除了先帝喪儀相關事宜外,朝臣們根本見不到兩王。
兩個年幼的皇孫更不必說。
反正甭管是洛陽紫微宮,還是長安大明宮、太極宮都不小,空著的院落多了。
李顯的反射弧比較長,起初只以為母後令他們老老實實為父皇守孝。於是囑咐司農寺的人好生照看他的鬥雞後,他也就不去當值了。
直到回到了長安,父皇已經歸葬乾陵,母後卻還不許他們出宮門,甚至沒有屬臣能見到他,以周王李顯的腦回路,都覺出不太對了。
不過他有疑惑,就打發人去問長姐。
曜初還親自來看了李顯一回,告誡他外頭朝堂紛亂,讓他勿要生事,先呆在宮裡。
李顯應了,更令他驚喜的是,長姐還命司農寺給他送來了最心愛的幾只鬥雞。
那就在宮裡待著吧。
比起李顯的反射弧八米長,李旦則明白的更早:從天后推遲定新君他就明白了。雖則李旦還猜不到母後居然是想做皇帝,但他明晰了母後是要自己掌權,而他們這些已經年長的皇子,會被宗親當成逼母後還政的理由。
於是他都不用長姐來說,李旦直接把門閉的死緊,還跟王妃道委屈她了,最近這些時日可別要求見什麼娘家人了,免得被宗親們鑽空子,拿他們做筏子。
王妃俱應。
別說,李旦猜的還是頗准。
這一回越王琅琊王兩王起兵的時候,還真就偽造了周王李顯的『求救信』:「……為天后所幽縶,盼王等救拔於我。」
以此打出『匡扶李唐』的旗號,還請人寫了檄文,道『天后欲移國祚於武氏』。
當然,這篇檄文就非常平平了,完全沒有什麼傳播度。
天后聞言,『擔憂』有叛軍細作會潛伏於宮中,對周王不利,便令親衛千騎駐於周王所居的宮殿外,護衛周王。
當時還在宮裡鬥雞的李顯,起初聽到外面的動靜還出來看熱鬧呢,直到弄明白自己宮殿為何被『保護』起來後,整個人都不好了,差點抱著自己的愛雞當場痛哭。
他,他根本沒有往外傳信,說什麼他被幽閉起來,更沒有請什麼他不認識的宗親來起兵反母後啊!
而從前對儲位頗有些野望,屢屢鼓動李顯去爭太子位的韋氏,此番也徹底被驚住或者嚇住了。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雖然李顯有這個身份,但完全無權的周王,是上不了爭奪皇位牌桌的——不,也能上去,被人當成牌打。
沒有切身經歷,許多事便不能懂得。
直到此時,看到執刀守在外面的親衛,看到冰冷的刀鋒,韋氏才意識到她與天后之間的鴻溝:生死決於人手!她只能等天后的裁斷,只要天后真的懷疑了他們,尤其是她,那要她的命,不過是天后口中輕飄飄的幾個字。
*
朝堂之上,群臣議叛軍之事。
既要平叛,自然要先搞清楚叛軍的規模。
而一提這件事,姜沃也有些無語——
越王李貞謀反前,是曾經命長史蕭德琮,給霍、紀、余等周邊的親王(郡王)都遞過信的,想要一同起兵。
然而……除了琅琊王,沒有人響應。
琅琊王為何響應呢?沒辦法,他是越王李貞親兒子。
姜沃當時聽說都感慨了:越王李貞這是啥人緣啊,他們父子要謀反,給這麼多宗親遞了信兒,到頭來,大家都只是口頭支持,提供除了幫助以外的一切幫助是吧。
跟史冊上,李敬業起兵結果連自己親叔叔李思文都不支持的場景,可以說是異曲同工之妙了。
這場平叛的結局,基本是注定的。
她們只是需要走完這個過程,證明給天下看,天后所掌握的軍權。
故而此時朝堂之上,天后的注意力,倒是更多放在考察朝臣們的態度上。
說來,宗親們也真是樂於奉獻的好人。
不但有兩王貢獻出來自己,讓天后來證明她已經掌握了天下軍馬,還有在朝的宗親也站出來『貢獻自己』,來替天后分辨朝堂人心——
韓王李元嘉,高祖李淵之子先帝的叔父,再次站了出來對天后道:「先帝駕崩,天后臨朝稱制,先帝之子不得登基豫政,故生叛軍。如今何需平叛,只要天后歸政周王,安養於後宮即可。」
丹陛之上的天后毫無動容:宗親們一邊要求她按照先帝遺詔選新帝登基,一邊又不顧先帝遺詔裡讓天后攝政的話。
這便是朝堂政治爭鬥,什麼尊奉先帝遺詔,其實都只是扯虎皮,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話來說。
天后遍觀群臣:「諸卿以為韓王之言如何?」
這時候不出聲的,未必是心裡就服了天后獨攬朝綱,但這時候跳出來附和的,一定是不服的。
沒關系,一層層的篩下去就是。
正好擴充一下她的黑匣子。
果然,見韓王說出此言,天后並未動怒,而是平靜詢問群臣之見,就有人心思動了。
莫不是宗親真刀真槍的叛亂,天后也慌了?
若是能夠借此事,令天后退下來,真是好事一樁啊!
況且又不是他們首提,而是韓王等宗親頂在前面得罪天后,於是便有些朝臣,附和韓王之意,表示朝廷實在無需大費周章平叛。
只需要天后交權,叛軍無理由再叛,豈不自縛?
天后記性很好,將這些人一一記下——
還能分出心思考量:不管是已經入朝數年的曜初、庫狄琚,還是剛入朝的令月和婉兒,以及許多天后看著有些潛力的女官,都只能在城建署和出版署。
不是說這兩處不重要,而是她們都擠在裡面,實在是太浪費了。
這不,如今三省六部九寺的實缺官,眼見就要空出來許多位置。
也該讓她們真正歷練一下了。
畢竟兩署多女官,她們過去接觸到的朝堂環境其實頗為友善。該見見真的風浪了。
大浪淘沙方見真金,不知能淘出多少真金呢?
天后頗為期待。
她看向丹陛之下的自家宰相——
你一定也很期待吧。
*
而這一日,李培根還在海上飄著。
依舊是沒有遇到一只海匪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李培根這一輩子就主打一個命好,前小半輩子有祖父,後半輩子有妻女加祖父遺澤,所以可以做一根快樂的小豬肉條(備注:小豬肉條這個稱呼是我在評論看見有讀者小可愛起的,笑暈)
第287章 第二步:叛亂定
光宅元年,四月底的大朝會上。
姜沃站在丹陛之下,看她家陛下釣了一個多時辰的魚——
人是有從眾心理的,當看到『義正言辭』站出來請天后歸政的韓王李元嘉沒有被天后責罰;又看到數個朝臣站出來附議,也沒有如過去般被天后斥回,甚至天后臉上,還出現了若有所思的『動搖之色』。
內心活泛起來的朝臣就更多了。
要不,也站出來附和一下?
這樣以後新帝登基,也能念我們的好。
而在丹陛下看著天后的姜沃,不由就想起了大型貓科動物:看似裝作若無其事的小憩,亦或是散漫優雅地慢走,其實都是在迷惑獵物,隨時准備一擊必中。
是令人驚嘆而著迷的,集靈活、力量、速度與一身的最優秀獵手。
姜沃想起前世在病床之上,她能刷貓科動物記錄片刷一整天的時光。
現在要吸貓自然沒有那麼方便了,還好有陛下可以看。
*
而對天后來說,她一向是精力充沛過人,大腦是可以多線並行運算的。因此釣魚的同時,她還在考慮此次平叛的官員安排,對女官入三省六部的安排。
甚至在這幾件大事之余,還能分出些精神來,觀察自家宰相——
嗯,看神情就知道,又走神了。
且不知道走神到了什麼高興的事兒,這麼嚴肅的商議平叛亂的大朝會上,她看起來似乎要笑了。
天后無奈。
待這一場大朝會結束前,天后起身,做出了最後的裁決。
「越王李貞,琅琊王李衝,自絕於國,豈可不平!」
當即詔令安西大都護李文成,冊中軍大總管,率兵十萬討越王李貞;王孝傑、郭元振為左右大總管,率兵三萬討博州琅琊王李衝叛亂。
說來,之所以兩路大軍的人數差距這麼大,倒不是天后不信文成的實力,而是因為一個最新的情報——
越王李貞號稱已經破魏、相兩州,得兵二十萬![1]
此戰只能勝不能敗,且天后正好也想檢驗下大軍的服從性,於是大手筆直接派兵十萬。
說來,在定下兩路大軍的將領後,天后還下了個令許多朝臣有些意外的旨意:令鎮國安定公主為諸軍節度。
諸軍節度乃戰時特設的暫時性官位。一般會讓一位尚書(多為戶部尚書)來做,其職頗重:即兩軍調度、行軍路線、軍需、糧餉等事都要先彙於安定公主處,庶務她即可定奪,若是大事再由宰相和三省六部共議。
不過,朝臣們對安定公主的任命再意外,也意外不過韓王等人——
見天后雷厲風行,定下大軍平叛之事不說,更是連將領都選好了的,方才站出來,請『天后無需派兵只需還政』的宗親朝臣們愣了:那我們過去一個時辰,苦口婆心說的難道是廢話?
王神玉在旁看的都替他們脖子疼:你們說的怎麼是廢話呢?你們說的全是呈堂證供啊。
**
四月末,大軍出征前夕——
「姜相,這檄文寫的不行。」
姜沃看著眼前說這話的人:駱賓王。
怎麼說呢,他倒是很有資格說這個話。
只見駱賓王站在她面前認真道:「姜相,雖說只要參加過貢舉的人,都會寫戰前檄文、戰後露布與誡諭。但寫成的文,自有優劣之分。」
沒錯,會寫檄文的人很多。
因自漢以來檄文成風,凡有戰事必先有檄文聲討敵方,所以大唐的貢舉不但要考學子們寫『章、表、箴、賦、頌』等朝堂常用公文,還要會寫『檄書、露布、誡諭』等戰時公文。[2]
檄文乃戰前震懾、討敵之文,而露布則是戰後克敵、歌頌戰績之文。
會寫戰文,算是公務員必備技能。
而無論戰事大小,主將都會專門安排參軍幕僚寫文。
此時駱賓王就是來主動請纓的:「姜相,既然此番陛下是令李大都護率大軍平叛,那還是讓我去做參軍吧——畢竟上一回李大都護征吐蕃,就是我寫的檄文和露布。這也是我的老本行啊。」
姜沃看向駱賓王緩緩點頭:是啊,怎麼不算你的老本行呢。
之後還是應了:「好。」
駱賓王見姜相首肯,立刻歡喜告退,這就准備回去寫起來。
不過,說起檄文,告退前的駱賓王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想了想還是回稟:「姜相,前些日子李敬業給我寄了封信。」
姜沃聞聲抬頭:「單獨給你寄信?我記得,當年你們在國子監還有幾分過節。」
說是幾分過節都淺了,當年在國子監中,李敬業這種頂尖官三代跟出身貧寒的駱賓王,曾經有段時間掐的像周王李顯的兩只鬥雞。
駱賓王一臉『對吧我也這麼覺得』的神情,對姜沃道:「他說自己是要去東海之上剿倭國海匪。寫信給我,是聽說我檄文寫的不錯,之前給李大都護寫的吐蕃檄文他見過。」
「覺得我配給他也寫一份剿海匪檄文。」
沒錯,李敬業在答應吳英掃平東海海匪後,還像模像樣准備給自己弄篇檄文。只是遼東的文臣少,他看了幕僚送上來的幾篇,均覺得不滿意。
這時候他想起了從報紙上看到的,當年國子監同學駱賓王的檄文。
李敬業勉強認可:雖說那人不怎麼樣,但檄文寫的確實還不錯,很有氣勢,要不給他個機會為我掃平東海寫一篇檄文吧。
而駱賓王接到李敬業這封信的就無語了:你多大臉呢?你要我就給你寫啊?你知道我從前都是寫什麼戰場級別的檄文嗎?
因此,這會子駱賓王就對姜沃道:「姜相,此事並無朝廷之令,我就沒給李副都護寫。」
他直接無視了李敬業。
不過駱賓王想想李敬業到底是英國公之孫,姜相又多年照拂英國公府,所以今日就打個補丁,免得將來李敬業在姜相跟前告他的狀。
而駱賓王說完後,就見姜相沉默片刻,之後才似笑非笑搖搖頭:「我知道了。你不用理他。」
駱賓王行禮而去。
說來,駱賓王本就以文采著稱,從前也曾跟隨過文成寫檄文。因而此番依舊由他來做參軍,長安城中沒有一個人意外。
唯有姜沃,在看到駱賓王寫的『平越王、琅琊王叛亂檄文』,真正刊登在報紙上將傳於天下後,頗為感慨。
這真是不一樣的一世了。
**
光宅元年。
五月中,中路大總管李文成,平定越王李貞的捷報傳回長安。
隨即,琅琊王兵敗的消息也傳回。
此時,距離三路大軍離開長安,不足一月——也就是說,減掉路上的時間,只用了幾天就平定了叛亂!
長安城中朝堂大震。
怎麼可能!
其實絕大多數人,哪怕是宗親,見到天后當真開始調兵遣將,也覺得兩王叛亂能成,不,別說能成了,能堅持一年半載不被剿滅的可能性都比較小。
但他們沒想到,兩王敗的這麼快,這麼摧枯拉朽!
直到兩王叛亂兵敗的詳細全過程傳入長安後,朝堂再次被兩王震驚了。
不過……
得知兩王戰敗的細節後,最破防的人還不是宗親,其實是李淳風和宰相辛茂將!
沒錯,最破防的,正是這兩個看起來與叛亂毫無關聯的人。
先來說李淳風——
姜沃很久沒見過自己仙風道骨的師父發這麼大的脾氣了。
她都怕大夏天的,師父氣暈過去,連忙上前遞上一杯消火的涼茶苦勸道:「師父,別氣了。」
然而李淳風氣惱的連杯子都砸了:「越王、琅琊王!真是丟盡了太宗的臉!」
姜沃:……也是,到底事關太宗顏面,師父破防也是難免的。
這事兒還要從越王李貞的身份說起:越王李貞,太宗皇帝第八子,也就是高宗皇帝序齒上一位的哥哥。他的兒子琅琊王,自然也是正兒八經太宗的孫子。
有這樣的身份,豈能不用?
故而越王謀反之時,還找人給他寫軟文來著,說他『肖似父皇太宗文皇帝,英武善戰,必能匡扶社稷』。
結果……
且說,越王李貞號稱二十萬人馬,朝廷當然是不信的,這種號稱肯定都是有水分的。
哪怕他打著太宗的旗號起兵匡扶李唐,估計能聚攏個幾萬人也就不錯了。
但是,他們還是高估了越王李貞的能力。
直到文成到了前線,才發現,李貞號稱的大軍二十萬,其實是……七千人。
消息傳回來,文武百官都沉默了。
姜沃甚至想起了那個有點陰間的笑話:
月薪不足十萬。
那是多少?
三千。
七千對十萬,別說對面是帶著最先進火藥和精兵的李文成了。
就算對面只是個尋常將領,如此大的兵馬差距,李貞想要贏,都得找個神棍跳大神,讓親爹二鳳皇帝附身才行。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越王李貞,在面對朝廷大軍時,甚至都沒有敢於一戰,直接『大懼,閉門自守,並飲藥自盡』。
其余手下自然兵潰如山倒。
率大軍奔赴前線,准備大戰一場的李文成:……
而在得知李貞自盡後,李文成越發遺憾。
需知她是想抓叛軍回京城獻俘的。
畢竟她之前與吐蕃的一戰,最後以吐蕃求和告終,而芒松芒贊當時還有用,得放他回去。故而那一戰,文成並沒有獻俘長安。本來她這次是想把越王李貞抓回去的(且到底是宗親,她也不好陣前自行誅殺)。
結果李貞沒有給她這個機會,當機立斷就送走了自己。
文成遺憾之余,忽然想起了英國公李勣:我不會重蹈大將軍的覆轍,這輩子也抓不到重要俘虜吧。
文成搖搖頭,把這個晦氣的想法趕出了腦子。
*
越王李貞處的戰事,就已經夠令人無語的了。
然而琅琊王李衝,比起自己的父親,也不逞多讓——
他在當地自然也是打著太宗和高宗的旗號,聚攏了數千人,起初還攻陷了幾個縣城。
而吳英就是這時候上岸的。
她手裡有天后的詔令,便帶著兵去增援琅琊王正在攻打的縣城——武水縣。
說來,這麼多州縣裡,李衝非要攻打這個縣城,自然也是因為裡面帶了個『武』字,攻下來比較提氣。
一地縣城,守軍不足千人,只怕難以久御大軍。
故而吳英得知戰況後,是急行軍去支援武水縣的。
然而到了縣城外,就有幸旁觀了琅琊王之軍攻打縣城的全過程,多年後,吳英想起來,依舊是『嘆為觀止』——
叛軍自無火藥等破城利器。
琅琊王的軍隊想出的破城之法,是用木車拉著枯草,放火燒城門,乘火勢大漲而攻破縣城。[1]
結果……
吳英就見,南風起的時候,琅琊王的軍伍一直在折騰著點火,然而,大約是枯草選的不夠好,火,沒有點起來。
等琅琊王的軍隊終於點起了火,結果風向變了,變成北風了。別說用車燒城門了,這一車車的火,直接燒到了不少琅琊王自己的士兵。
武水縣的守衛見此,倒是趁機出城來打琅琊王。
琅琊王率兵後退,直接退到了吳英臉前。
吳英:……
謝謝大自然的饋贈。
她就這麼收割了一波戰功。唯一可惜的事跟文成一樣,琅琊王李衝在戰亂中自行了斷了。
而王孝傑和郭元振簡直是哭死:他們率三萬精兵分兩路包抄趕到的時候,都打完了!他們這一趟來的,收獲還不如中路大總管李文成。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但兩位將軍再懊惱無語,也得把戰報一五一十寫明,傳回京城。
*
那一日,整個朝堂又震驚又沉默。
姜沃的心聲便是——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看不上李培根是我不對。原來,他真的已經很優秀了,起碼在史冊上,他是真的拿下了揚州,幾乎占據了江南西道。
姜沃再次感慨,遺傳真的是玄妙之事。
她原覺得李培根不如李勣大將軍遠矣,實在替英國公惋惜。
可現在……
看看李貞,她又替大將軍心平氣和了。
越王、琅琊王可是貨真價實的太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孫子,身上流著貨真價實的二鳳皇帝的血脈!怎麼就打出這樣的一仗來。
可見這家天下真的太依賴運氣了。假如太宗皇帝沒有三個嫡子,或者只有幾個跟類似於李貞,或是從前敢於在二鳳皇帝活著就造反的李祐一般的子嗣……
那真是,李唐都不用傳到現在,估計早無了。
故而已經不理塵世的李淳風,也難得破防了:這兩個顯眼包真是把太宗的臉都丟盡了!
除了李淳風外,辛相也大大破防了。
十三萬大軍浩浩蕩蕩出征啊,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每一天都是在真金白銀地燒錢啊。
讓一個守財奴花錢還不是最心痛的,最心痛的是讓守財奴知道,他破了一筆完全不必要的財,還是大財。
辛相當場心痛到西子捧心搖搖欲墜,姜沃也當場取出保心丹來,請辛相吃下去。
*
說來,朝臣們的震驚也罷了。
最傻眼的是宗親們:這兩王是怎麼回事。
需知,在宗親眼裡,他們可是占據『大義』的一方啊!原該振臂一呼打出一種『正義戰勝邪惡』的士氣。
結果……越王和琅琊王,愣是替天后打出了一種『天與不受,反受其咎』的場景。
怎麼就這麼拉胯!
沒有什麼比事實,血淋淋的事實,更能讓人看清,權力的歸屬。
**
而在這一日大朝會上,天后為叛亂事召群臣勛貴道——
「先帝聖躬不安二十年間,朕憂天下至矣!諸公卿富貴,皆朕與之;天下安樂,朕長養之。」*
「如今叛亂已平。」
「自此,諸臣須革心事朕,無為天下笑!」*
朝堂之上,宗親勛貴、文武百官俯拜:「唯陛下使!」
不過,所有人心裡都清楚——這件事絕對沒有完。從來涉及謀反,必牽連甚廣!
天后既有此勝,又有此怒,接下來必會清查朝堂。
又是一場帶著血的權力洗牌。
**
而這一日朝堂之後,裴行儉終於攔住了姜沃。
「姜相,我有些話想請教姜相。」
姜沃頷首:「其實,我一直在等守約尋我。」
(今天的作者有話說,附贈一千多字的小劇場~習慣屏蔽作話的家人們可以開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一萬字+的一天,真的無了(緩緩躺下)(干枯)
[1]見於舊唐書。略有改動,歷史上李貞是號稱自己兒子聚兵二十萬。
[2]見於《文獻通考》【唐世取人隨事設科……所試者,章、表、露布、檄書用四六】
*見於《唐統記》與《通鑒考異》武皇之言。
PS:並沒有故意抹黑越王和琅琊王,兩王的兵力和兵敗來自《舊唐書·太宗諸子傳》。(二鳳:其實可以不用帶這個tag)
——————
對於以上諸人的結局,豬肉條辣評:還是不會投胎!
同時叉腰:我就說吧,我還是強的嘞。
小劇場:
昭陵實況轉播中(假設只有帝陵中有轉播屏,所有貞觀舊臣來到二鳳皇帝處看轉播)
看到兩王的作戰過程。
二鳳皇帝(逐漸失去笑容)(逐漸如坐針氈)(最終破防):都別看了!
這絕不是朕的兒子和孫子!
房玄齡,杜如晦對視一眼:所以咱倆能跟隨陛下,成為他口中的『房謀杜斷』『左膀右臂』是有原因的。
大家的兒孫在某種程度上都一樣,蠢的好像是外頭撿來,毫無血緣關系的啊。
其余昭陵陪葬的功臣眼巴巴:陛下陛下,繼續放好不好?我們想知道結局。(反正丟人的不是自己的兒孫)(破防的陛下也不是每天能見到)
但二鳳皇帝已經掀掉了桌子,大家只好識趣告退。
而想要直言進諫,讓陛下正視現實的魏征被房謀杜斷一邊一個麻利夾走。
魏征(掙扎):老房、老杜,你倆別扒拉我!我有話要諫!
房杜(捂嘴)(拖走):不要氣陛下啦!
內心:還是等著長孫皇后順好鳳毛後再回來吧。
長孫皇后:別生氣了,咱們去乾陵陪雉奴吧。承乾已經去了。
二鳳皇帝:快走,去看看真正的兒子消消火。
回到自己豪華墳塋(當年皇帝下旨,英國公墳塋,從漢代衛、霍之名將先例,築陰山、鐵山及烏德鞬山)的李勣大將軍:好險,差一點顯眼包就是我家豬肉條了。今晚就給姜相托夢,感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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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為什麼荔枝待在乾陵,沒有在昭陵,小劇場2跟上——
在看到高宗駕崩後的天后臨朝稱制,長孫無忌先開口了:我當年就說了……
(長孫無忌後半句『不能立武氏為後』還沒說出來)荔枝就已經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但恰好打斷長孫無忌):「沒錯,都怪我。」
(剛做魂魄還不太熟練,飄向父母的時候還差點撲倒,多虧被父母扶住)
荔枝:「嗚嗚嗚,父皇母後,都怪我。」
二鳳凰後:太過心疼以至於說不出話來。
二鳳皇帝甚至還跟著灑了點淚。
長孫無忌:……
英國公(看不下去)(幫忙搬鍋)向二鳳皇帝進言道:高宗陛下一直病著,真的做的很好了。而且永徽年間,因為一些緣故,高宗陛下壓力極大,以至於永徽後的顯慶年間就開始風疾發作的厲害了!
長孫無忌:??李勣,你在內涵誰?!
而這一天,荔枝抹著眼淚從昭陵走了,而且再也不肯來,問就是落淚:我不去昭陵,免得礙舅舅的眼。
長孫無忌:……
李承乾:倒也不能都怪舅舅。
長孫無忌:啊,還得是一起坐過牢,不是,一起在蜀地隱居過的外甥靠譜啊。
怪誰呢?
李承乾(直截了當)(已經『學會』與父母交流):舅舅的所作所為,往前推可以追溯到父皇那一句:漢武寄霍光,讓舅舅當霍光。
二鳳皇帝:……
李承乾(無所畏懼)(進擊的太子):再往前,還能追溯到父皇對某人『寵愛殊異』。以至於儲位動蕩。
(說完告辭)(真·飄走)
二鳳皇帝:……孩子不與我交流愁得慌,交流了也扎心。
總之,這是六邊形戰士·天可汗·太宗文皇帝·李二鳳被兒子們(雖然有的他不想承認是自己兒子)搞到破大防的一天。
累了,毀滅吧。
第288章 武皇的無處容身
五月中,盛夏正烈。
且天氣多變,時不時就有一場雨灑下來。
姜沃與裴行儉剛回到尚書省,外面就刮起了風,天色晦暗繼而落雨,且雨勢還不小,漸有瓢潑之狀。
天際時不時有電閃雷鳴。
兩人站在窗口,不但在看這場雨,更從敞開的院門看到對面——
尚書左右僕射的院落是相對落座,然而此時對面,原本尚書左僕射劉仁軌的院落是空置的。
裴行儉望了片刻對面的院落,終是開口了。
只是,裴行儉跟王神玉性格不同。
比起單刀直入直接問到最核心的問題,他到底是挑了個最淺的問題切入,也是給自己一段談話的緩衝期。
於是裴行儉最先提起的,甚至都不是劉相劉仁軌,而是裴炎。
「當日裴炎也附和了韓王李元嘉。」
裴行儉看著窗外大雨中,無數從綠油油的樹葉滴落下的雨水:「那吏部尚書,是不是要換人了?」
*
吏部,也有人在看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人這一生,說短也並不短,大多都有數十年的光陰。然而如果回頭去看,這一輩子絕大多數都是尋常的日子。而在尋常的日子裡再努力拼命,也抵不過在某個重大的選擇上,犯的錯誤。
以上,就是這一日大朝會後,裴炎枯坐在吏部時的想法。
在最關鍵的選擇上,他走上了另一條路。
他賭錯了。
此時裴炎在自問,為什麼,一月前他最終選擇了站出來附和韓王李元嘉。
當時裴炎說服自己,因為他是李唐的忠臣,這天下,當然該是李唐的皇帝來坐。此外,也跟他有一個兒子在周王府做屬官有關。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最根本的……現在裴炎已經沒必要騙自己了:因為他心知,如果一直是天后臨朝稱制,他就永遠做不成宰相,做不到位極人臣。
現在幾位宰相,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相通的。他們彼此配合默契,而自己,與他們並不同,是很難進入這個圈子的。
雖然如今的裴炎已經是吏部尚書了,但他心知,如果一直是天后臨朝,他只能止步與此了。
天后更看好的下一任宰相預備役,明顯不包括他。
還有姜相……亦如是。
所以裴炎不明白,也覺得不公平:他明明才是姜相用出來的人,嫡系吏部官員。
需知如今當朝幾位宰相,吏部出身的就有三位,占了一大半,因而吏部在所有人眼裡,當真是貨真價實的天部。
似乎,吏部侍郎、尚書、宰相是一條通天大路。
可裴炎看得出,比起他,姜相對同樣為『六部九寺一把手』的狄仁傑、婁師德等幾人明顯更加看好。
難道這些人,會比他先拜相?
裴炎想想都睡不著。
姜相為何從來不偏向他?不但不偏向他,還默認裴相將兩個女婿都放到吏部來跟他競爭,最過分的是,姜相對裴相的夫人和兩個女兒都好的沒話說。
無非是與裴相相交更深,更親近罷了。
裴炎雖然從來沒有明說,但他心裡有想過:姜相此舉,與當年長孫無忌何異?不過是面上更風光霽月。
所以一月前,裴炎站了出來。
如果新帝是周王,他會有新的機會。
當然,裴炎不是莽人,他不是像很多朝臣一樣傻乎乎,見天后不責備韓王就跟風說話。
天后真正迷惑了裴炎,讓他以為諫言還政也無妨的,還是劉仁軌的致仕。
*
姜沃與裴行儉望著對面空置下來的尚書左僕射之院。
自天后率群臣從洛陽歸來,按姜相所請奏自稱為朕,群臣上書稱陛下後,劉仁軌就遞上了致仕書。
同時在聽聞天后派人去照管武家後嗣之事後,劉仁軌更復諫天后『勿重蹈呂氏覆轍』。
別說,雖然武家人裡,天后的哥哥輩們早都死在流放地了,但幾個晚輩侄子,還仍在頑強地活著,而天后確實讓人把他們先保護(看管)起來——以後這幾個還有用。
劉仁軌先致仕後上諫,是做好了被罷黜甚至被流放的准備。
然而天后只是允了他的致仕,並加封樂城郡公。
爵位也罷了,最要緊的是,天后給了劉仁軌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恩典—
—
入高宗一朝凌煙閣。
天后道:「當年姜相提出,為凌煙閣文臣武將定規。今日劉相致仕,算來劉相一世之功,自可入凌煙閣。」
劉仁軌最後滿懷復雜地行了個禮,謝過天后令他畫像懸於高宗一朝凌煙閣的恩典。
就此致仕。
這迷惑了很多人,以為天后會以懷柔籠絡人心,哪怕與天后意見相左也不要緊。
但……
姜沃心知:天后這回是對人不對事,只有劉仁軌有這個面子好不好!
畢竟在天后攝政之間,劉相這尚書左僕射做的無可挑剔,一己之力卷了三省六部九寺幾乎所有高階官員(除王神玉)。
同時再次平定了遼東,以及整飭軍紀散亂的南衙十六衛。
這都是實打實的功績。
所以天后允了他的致仕,對他最後又諫『呂氏』也一笑而過,甚至還將其送入凌煙閣。
但旁人,若是沒這個功績更沒這個斤兩,還要效仿劉相,甚至有過之而不及,都不是致仕抽身走人,而是激烈地反對天后……
那這後果,只能自己受著了。
夏日哪怕大雨傾盆也總是悶悶的,似乎有什麼壓在胸口。
裴行儉聞到空氣中泥土草地被雨打濕的土腥氣,然而接下來,皇城中只怕還有血腥氣——
此次叛亂事,是太好的契機,天后可以清理一遍朝堂,徹底換上自己的人,鞏固自己的勢力。
但那之後呢……
天后已經臨朝稱制,之後又要做什麼呢?
裴行儉側首看向姜相,就見天際的一道白色閃電,映在她的眼中。
她神色一如既往,平靜而悠然。
電閃過後,雷聲轟隆而至。
*
在轟隆雷聲中,裴行儉終是問出了:「天后是欲登臨帝位嗎?」
姜沃不閃不避,毫不猶豫頷首答道:「是。」
到這一步,權力最中心的有些人,已經能看明白了。
只是,姜沃望向裴行儉,他一定還有下一個問題——
她知道,哪怕是『天后欲登基為帝?』這種放到外面會引發地震的問題,依舊這不是裴行儉所關切的最核心問題。
果然,裴行儉見她神色,苦笑道:「姜相從來知我。」
「那我就請教姜相。」
裴行儉望向窗外,望向重重殿宇與長安的天空——這裡見證過多少改朝換代啊。
如今……
裴行儉沉重道:「那天后陛下要做的,是以李唐家婦的身份,接任李唐的皇帝,還是,欲改朝換代為開國之君?」
都是皇帝,但是完全不一樣的!
自古以來,為何多有臨朝稱制的太后?因在皇帝和大臣眼裡,嫁到皇室,雖是外姓,但到底也算半個自家人了。
天后會登基,裴行儉猜到的不比王神玉晚。
但這個問題,才是裴行儉至今才下定決心來尋姜沃的緣故。
他等著姜相的回答。
在裴行儉的記憶裡,相處多年的姜相,聲音語調一貫平和,哪怕當年說起凌煙閣之事,最鄭重之時,也只是如貫珠振玉:珠玉,是清冷貴重但依舊光潤之物。
可這次,姜相的話,讓裴行儉想起了曾經的烽火戰場,雪夜刀光。
帶著一往無前的鋒銳。
「陛下,會做開國之君,為前所未有之帝王!」
窗外,雷雨大作。
*
或許過去了很久,也或許只是過去了一瞬,裴行儉幾乎已經分不清時間的流逝長短。
但當他從極度的了然以及震驚中醒過來後,第一時間就忍不住厲聲道:「但姜相!若是如此……」
「守約。」
姜沃打斷了他,她知道裴行儉接下來要質問什麼。
其實這個問題,師父早已經問過她了。
雖說心情激蕩如外面的暴雨,但姜沃開口後,裴行儉還是忍耐著停了下來等她先說。
這也是……多年的習慣了。
姜沃道:「守約,在你心裡,何為改朝換代?」
然而,依舊是不等他回答,就繼續道:「國家大事,唯祀與戎。」
封建時代下的政權和朝代,只有兩件大事:祭祀與戰爭。
祭祀更在先。
或許現代人很難理解,但姜沃在這裡生活了數十年,已經能理解了——
皇室的宗廟,太廟,祭祀,是一家一姓朝代傳承的最要緊的像征,甚至沒有之一。
「你想說的是,陛下一旦改換朝代,以武氏為帝,必會建立武氏的天子七廟。」
「你不能接受,從前李唐帝王,再無天子祭祀?」
裴行儉頷首,他亦是不閃不避:「是,這大唐的江山,是高祖與太宗皇帝打下來的天下!」
他頓了頓,緩了緩語氣:「姜相,這大唐,也是高宗皇帝與天后一同治過並開拓過的疆域啊。他們自當永享祭祀。」
「但若是天后開武氏之國,必要……」必要建立太廟,祭祀武氏的先人。
那諸位先帝——
裴行儉直言道:「難道姜相覺得,天后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比高祖和太宗皇帝更該受這大唐天下的祭祀之禮嗎!」
姜沃平靜道:「不該。」
姜沃望向外面的瓢潑大雨,想起了之前她與師父的對話。
師父也是這麼說的——
只是裴行儉還提了高祖,李淳風卻是只提太宗皇帝重整山河,以振蒼生。
之後李淳風望向自己的弟子。
從前他一直回避這個問題,但現在大勢已至,他不得不問了。
「太宗之祭祀如何?」
「陛下不會停李唐先帝們,更不會停太宗陛下之祭祀。」
姜沃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句話。
她如此回答——
畢竟,師父,天下人心浩浩蕩蕩。*
「陛下將於洛陽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四時享祀,如長安京廟之儀。」
「別立崇先廟以享武氏祖考。」[1]
畢竟歷史上的武皇,也從沒有停止過對高祖、太宗、高宗的祭祀。武周,原是大唐的延續。
只是,那日,姜沃說的遠不止這麼多。
「師父深諳讖緯之道,自然是明白的,終有一天,王朝會終結。」
「哪怕不是武氏接過李唐,也會有旁的朝代,旁的姓氏。」
「師父,你明知道的,你只是不忍想:終有一天,不會再有一座單獨的太廟,不再有人用繁復的天子之禮,以無數的銀錢和香火祭祀太宗皇帝。」
當然,也不會再有人再單獨祭祀武皇,祭祀所有帝王將相。
那又如何?
「但師父,沒有人會忘記太宗皇帝。別說百年,哪怕再過去一千多年,人世變幻已經如師父所卦出的那樣,這世上已經是『飛者非鳥,潛者非魚』。」
天上不只有飛鳥,更有飛機有衛星有飛船,水中不只有游魚,更有潛艇有魚雷有探測儀……
「師父。」姜沃抬手指著天空:「當不只有『神仙』可以飛升入天,落在月亮上,咱們人亦可以上天入地的『朝代』。」
「天下人都還記得太宗皇帝。」
「他依舊是華夏的魂魄。」
「太宗陛下不只是太廟中的靈位,他是真正的星辰。」
「且那一日,不只有禮部安排的,皇室宗親以及所謂的臣子才能去拜見他——人人都可以去昭陵見他,人人都可以告訴他,那時的華夏又是怎樣的光景。」
**
在狂風驟雨之中,裴行儉道:「姜相,明睿如天后,如你,應該已經想過了——」
裴行儉頓了頓,到底直言相對:「哪怕天后以武氏稱帝,建立武氏皇朝太廟,天后陛下為女子,在武氏宗廟中……」亦無位置。
一語錐心。
姜沃甚至覺得,口中有些血腥氣湧上,半晌才道:「我知道。」
裴行儉怔住了:他與姜相相識多年,見過她許多神情,但從未見過她如此悲傷之色。
這與痛失親人的悲傷還不同。
是一種……走在絕路上的悲傷。
武周一朝,到底為何一世而亡。
只是因為政治鬥爭和沒有政治上的繼承人嗎?
不,武皇突破了改朝換代的牢籠,但終究被困在了一個比朝代更大的牢籠中,
她沒有辦法再去突破最根本的宗法禮制、祭祀血統——
宗廟制度的根本,是男性傳承,如皇帝入主太廟,皇后祔廟。
而武皇面臨的問題是:在李唐的宗廟裡,她是皇后,祔於高宗。
而在武氏的太廟裡……她只怕還不如在李唐太廟中。若是繼任者是武家的男人,他們的太廟中會放誰呢?會追認他們自己的父親以及祖先!
哪怕她活著的時候,能逼令下一任『武氏』皇帝將她供入太廟為開國之君。但估計不等兩代下去,她這個建立一朝的開國之人,就會被請出去。
史冊之上,狄仁傑等人,也終究是如此打動了武皇,立自己的兒子,李家的皇子為嗣。
姜沃心底是無可訴說的深切傷悲:所以,史冊之上,無論是李唐還是武周,武皇,其實都無處容身。
她劈開了一條絕路,但盡頭依舊是黑的。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只是她在時間上的孤獨。
而她在時空中,何止是孤單,而是孤絕。
哪怕手握至高皇權,她也從來在無人之境。她是茫茫海洋上的船,終其一生,再繁華的船也不能登岸。
輸贏?功過?是非?
到了最後,只是一塊無字的碑。
窗外暴雨漸漸轉小,似乎是要停了。
烏雲後有一點點陽光露出,讓姜沃想起了曜初。
曜初,也是一樣,如果按照現有之制,曜初在太廟亦是無處容身。
哪怕她是李唐的公主,但因是女兒,就不會有人把她當成正統之君。
所以皇帝從未考慮過她來做繼承人。
說來,做李唐皇室的女兒,比起做李唐的媳婦,又是另一種艱難。
若以禮法論,最後的最後,武皇不再帝位,但依舊是皇后祔於太廟,可公主呢?
無處容身。
這才是姜沃說的『她們原沒有路』真正的含義。
但……
裴行儉見姜相在無盡的傷感中,亦有如山的堅定與勇氣:「我們會找到一條路的。」
**
姜沃走進宮殿。
見天后正在批奏疏。
見她進門就溫聲問道:「今日朝後,聽聞裴卿尋你,他說什麼了?」
姜沃只是走到御案前,長久的凝視案上的七枚玉璽。
本來應該是八枚:自有唐以來,天子有八璽,是用在不同詔令、敕令的印璽。之所以案上只有七枚,是因為其中有一枚『神璽』專為鎮國藏而不用。
自古至今玉璽之制改了許多次。
萬事萬物,都可以改。
為什麼不能改?!
**
這一日,兩人一直深談至夜。
最後,姜沃對武皇說出了她最想說的一句話——
「陛下,這世上已有的宗廟和禮法,都容不下你。」
「那我們去到一個新的世界,好不好?」
*
「好。」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寫到這裡了。所以,家人們沒必要為了李唐和武周爭論啦。這不是傳統的改朝換代,在朝代的物理層面自然是繼承大唐,武皇不能否認唐,大唐的後二十年也是她心血之下的大唐。
但在思想層面,會是比任何朝代更迭都變動劇烈的改制,武皇會是真正意義的開朝之君。
是與之前的朝代更迭都不一樣,無史可考。
不過……武皇本來就是個獨一無二不一樣的人。
有想過本文武皇正式登基後,看看要不要寫一個歷史線武皇參觀的番外。
(PS:但是按照網站要求,我必須先強調下【真正的歷史不能改變,絕非虛無】。所以就算寫這個番外,應該也只是真正的武皇來看一看,不會有後續的。)
(這樣說來,好像也沒必要寫了,要是家人們還想看,我就寫一寫,不過基調應該沒法歡樂了)
[1]見於《舊唐書》
參考文獻:無原文引用,但有觀點引用,標注如下:
《宗廟與政治:武則天時期太廟體制研究》
《武則天革唐為周略說》
《唐代武、韋政權辨析:從二後祔葬問題說起》
《二王三恪所見周唐革命》
《論東都太廟與唐代政治》
*天下人心浩浩蕩蕩,出自《人民的名義》
第289章 第三步初:武改改
大明宮蓬萊殿。
與在洛陽時,天后不忍再居帝後同處的貞觀殿,另外選了同明殿住一樣。此番歸於長安大明宮,天后也是令人將從前紫宸殿封了,她另外選了蓬萊殿住。
夏日的清晨,天光亮起的總是格外早。
然姜沃睜開眼睛的時候,殿內卻還是一片深黑,似乎還是深夜。
不應該啊。
自從多年前她拜相,系統升級體質以來,她這些年是有很固定生物鐘的。就算昨日她與天后談了太久,夜裡真正睡下時已經過了子時,按理說,她還是會在固定的時間醒來。
那天已經亮了才對。
姜沃坐起來,視線適應了黑暗,才發現是寢殿內懸著極厚的一層深色帷帳,遮擋了陽光。
果然她下榻走過去,撩開帷帳的瞬間,就被夏日的陽光擊中了。
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才看清窗前的身影——
天后顯然已經梳洗完畢,正捧了一只白瓷盞立在窗前,邊吹著夏日清晨難得有些涼意的風邊慢慢喝著。
聽到簾子響動,天后轉頭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多睡一會。」
「從前在掖庭的時候,你總是起不來。好多次到太史局的時候,都已經遲了,還被李仙師抓到過幾次吧。」天后記得,那時候姜沃還給她講過,自己總結了一套如何遲到不被發現的小技巧——
前一日臨走前,座椅不要擺的太好,最好桌上再留點手爐/扇子之類的隨身之物。這樣第二天早晨哪怕是遲到了,也顯得好像是已經來過,又出門辦事了一樣。
最要緊的是,一定要神態自然而理直氣壯,不能慌。
想到年少舊事,天后笑意更深。
她伸手點了點桌子道:「洗漱後來吃一盞養生湯吧。」
*
等姜沃在窗前榻上坐著喝湯的時候,天后已經開始看晨起的第一份奏疏了。
待她喝完,兩人說起正事——
昨夜討論的禮法、宗廟等事,雖是根本核心的問題,但並不是排序最靠前的問題。
若非裴行儉直接點破此事,甚至還可以往後壓一壓再細論。
如今在待辦事宜上第一條的,自然還是平定叛亂後,攜此勝勢改換朝堂。
天后拿出了她的小黑匣子,取出裡面厚度可觀的一摞紙,遞給姜沃:「正好你也幫我一起理一理,還有沒有漏下的。」
姜沃是雙手來接,才拿穩了這厚厚一摞竹紙。
然而天后很快加了一句:「慢慢看,不急,畢竟還有一個匣子呢。」
姜沃:……
昨天剛行過大朝會,今日便無朝。
於是昨日朝會後的一日一夜,再加上今天白日,姜沃都直接在蓬萊宮沒出門。
自然也未能到中書省去當值。
雖說姜沃沒有曠工偷懶,而是在大領導跟前加班,但對於她的好同事王相來說,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說來,從昨日劉祎之郭正一兩位侍郎都來給他回事起,王神玉就很詫異:「劉祎之?你有事就找姜相,找我干什麼?」
劉祎之:……這不是王相您抓著我替您干活的時候了?這時候我又變成姜相的人了?
聽劉祎之說起『姜相面聖一直未歸』之後,王神玉只好把最緊急的公務處置了,然後對二人道:「剩下的明日一起回姜相。」
然而次日,劉祎之又來了,表示姜相還在面聖,請王相定奪。
王神玉:什麼?連著曠工兩日?這不能夠!我雖然不致仕,但我是有底線的!
到底是無所畏懼的王相,他居然直接打發了一個胥吏到蓬萊殿,問天后要人,道中書省公文堆積如山。
姜沃:……
算來她才一日半沒去中書省,怎麼可能公務堆積如山,亟待處置。
說來,蓬萊殿御案上,才真正總是堆積如山的奏疏、上表、公文。只要做皇帝的肯看,這些就是看不完的。
可憐這被點中傳話的胥吏,難得面聖卻要替王相傳達這種話。
好在天后也沒有動怒,只揮手讓他走人。
而王相要人不成,只得勉強卷袖子:行吧,這兩日我辛苦點。
**
然而很快,王相就發現了——這根本不是辛苦兩日的事兒!
光宅元年的後半年,是時隔多年後,王神玉想起來依舊心有余悸的一段時光。
他後來很多次問自己:當時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呢?
讓王相有如此感嘆的光宅元年六月到十一月,發生了太多事。
首先,自然是朝堂的大換血。
這是所有人都預料到的,王神玉也不意外。
越王和琅琊王既然是被定為叛亂,那麼跟叛亂勾結以及眉來眼去的宗親、官員,自然都脫不了干系。
通過在叛軍中搜出的來往信函,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東莞郡公李融……許多宗親事涉其中。
天后在朝上並無震怒之色,只是如尋常事一般,一道道詔令布下去——奪爵抄家流放,都是一整套完備的流程。
說來,這還得多謝長孫太尉。在高宗登基之初的永徽元年,他為主處置了一批批的宗親,又因他是律法大家,所以還形成了成文的條例(操作指南),連十六衛中,誰負責抄家,誰負責清點財產之類的舊例都很完善。
至於流放地也好選,橫豎大唐東南西北十道三百六十州,多的是邊境縣城。
姜沃望著輿圖的時候,就在想,最後細數陛下經年來流放的人,會不會形成一個完整的大唐閉環?
達成『繞大唐一周』的成就?
宗親、勛貴、朝臣,多有涉事罷黜抄家者。
朝上一片凄風苦雨。
在這一片腥風血雨中,辛茂將的欣慰多少有點格格不入:辛相發現,抄家真是給國庫大回血的好辦法啊。這些宗親,譬如韓王李元嘉,那可是從高祖起就封的王,私庫實在豐厚。
光宅元年六月和七月,接連的『意外收入』,大大彌補了辛相對於之前平叛支出的心痛。
有人罷黜,便有人補位。
讓朝臣們意外並不滿的是,天后竟然多選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
之前可並無此例。女官們呆在城建署和出版署難道還不夠嗎?
不過,現在朝臣們已經不會有人傻到,或者說站出來,跟天后說什麼『並無此舊例』了。
他們換了一種話術:這不公平。
並且矛頭直指姜沃:姜相,當年可是你定下的吏部『資考授官』,可如今這些女官出身各異,也沒有經過科舉,憑什麼入三省六部九寺?
面對重重指責,姜沃手持笏板出列。
公平,這時候跟她來說公平?
跟她來提,這些女官們沒有參加貢舉……
需知,大唐的貢舉考子來源,絕大部分還是國子監和各州縣的官學。
可這些地方,又何嘗收過女學子?!
入學的時候沒有公平,到了做官的時候,來問她要科舉的公平。
姜沃並不想糾纏這個問題。
好在,多年前,她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
也准備好了這一天。
隨著她的話語,許多朝臣都臉色大變——
姜沃道:「回陛下,二十余年前,臣上奏資考授官事,朝堂之上亦是群情激憤。」
「彼時簪纓之族、勛貴之臣,對資考授官事多有不滿。」
他們叫嚷著:吏部這是搞一刀切,從此後所有候選官都得『資考』,尤其是以後可能還要守選數年才能考試授官,太過分死板!
「諸朝臣當日也是如此質問臣的:若是軍情緊急、或是天災人禍,急等著上任的官員該如何?又或是有經世之才的能人,難道也必須死板的等數年才能授官?」
朝上一片寂靜。
聽姜相繼續道:「最後,臣上了一道奏疏,朝堂方安。」
隔了二十余年,姜沃再次念出了當年她這道奏疏:「若有特情特才,帝授官職。」
即皇帝看好的候選官,可以不經過吏部。而是通過『御筆赤牒』直接授官,無需考試,無需守選。
當年,他們以為她是頂不住壓力讓步了,連彼時的上峰王老尚書,都為她松口氣。
殊不知,她是為了今時今日。
女官御筆赤牒』直接授官!
姜沃回稟完畢,轉身面對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諸位朝臣家中多有先帝年間做官的長輩吧,可以回去請教一二。」
這規矩,還是你們的祖父/親爹/叔伯等人『逼迫』她讓步的呢。
諸朝臣:……
這是什麼反向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怎麼這麼坑後人呢?
至此,朝臣們連『規則』上的漏洞都找不到,更無以攻訐姜相。
而在二十余年後,再次聽到這封奏疏的王神玉和裴行儉,心中震動之意,比旁人更甚。
資考授官事,當年是他們幾人一起做的。
當年姜沃上這一道奏疏,他們也以為是退讓。
難道?
裴行儉的性格,沒有刨根問底。
但朝會後,王神玉就直接問了:「姜相,難道你從當年遞這封奏疏,就在預備今日事?」
姜沃笑眯眯:「怎麼會。」
怎麼會從當年才開始預備,她明明更早就開始了。
史載:
【光宅元年,時帝為天后臨朝稱制,以時任中書令姜相之請奏,『御筆赤牒』授官。】
【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為官,自此而起。數年後,蔚然成風】
*
不過,王神玉的感慨,並不是因為朝堂大換血。
這是他預料之中的,而且人事變更,跟他這位中書令關系也不大,不過是多簽些公文罷了。
讓他意外並且累到差點崩潰的,是光宅元年的下半年,天后的各種改制。
「天后詔:改東都洛陽為神都。」*
「詔,改洛陽皇城紫微宮之名,改為太初宮。」
「詔,改尚書省為文昌台,左、右僕射為左、右相。」*
「詔,改門下省為鸞台,中書省為鳳閣。」*
「詔,改御史台為左肅政台,增置右肅政台。」*
「詔,改百官官服之圖制。」
「詔,改十六府各軍伍之旗,從金色。」*
……
凡此種種改制詔書,難以盡數。
可以說,光宅元年的七月到十一月,天后所有的詔令,就主打一個『改』字,無事不可改。
這朝堂,這萬物,皆可改!
姜沃甚至中間還去撩了一次『虎須』,建議天后可以自己留下『改之』這個字——比起她來,這個字明顯更適合天后嘛!
*
一道道詔令下來,王神玉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這不是他認識的天后。
畢竟在王神玉心裡,天后都不會改元。然而誰能想到,天后不但改元,還改官職,改署衙,甚至把他的官職名都改了!
這簡直是平等地改每一件事。
尤其是,因天后詔改之事,樁樁件件都是大事,多需中書令親擬詔書,而且全都得是大詔。姜沃不得不給好友雪上加霜:「王相也知,我不擅擬辭藻華茂,駢四儷六的大詔。」
王神玉:……
因此這一年,王相是從身體(需寫大量公文)到精神(天后居然是這種陛下),經受了雙重巨大打擊。
不過,『壓死』王相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是劉仁軌。
在光宅元年的中秋,王神玉雖然很忙,但還是准備擠出時間來去樂城郡公府(劉仁軌之府)拜訪。
畢竟,劉仁軌這種性情,致仕應該很難受。
然而,王相送過去的拜帖,被劉府的管家小心翼翼送了回來:「郡公已然離開長安,雲游天下去了。」
王神玉徹底破防。
他直接到了姜宅,見了姜沃就道:「你知道嗎?劉仁軌去雲游去了!」
王神玉一向風雅,語調也悠然,然而這次罕見用了感嘆語氣:「劉仁軌啊!那是劉仁軌啊!他都能離開長安游山玩水去了,我卻在中書省通宵達旦!」
沒法過了,真的沒法過了!
姜沃遞上中秋宮中特制的桂花茶,百般寬慰。
見王神玉實在破防……姜沃就更不敢告訴他,是她把從前三年巡按使的游記拿給了劉相,並且提供給了劉相許多旅游小貼士,致仕後煩躁無聊的劉相才動了心思。
就,讓這件事隨風而去吧。
**
光宅元年十月。
說來,天后既然改洛陽為神都,顯然,洛陽從此不再只是長安的陪都。若是天后再如高宗末年一般,長居洛陽,這東都就更要緊了。
那麼,天后下一道旨意,也就順理成章——
於洛陽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如長安京廟之儀。四時行天子享祀。
這也算是穩定了這些時日,朝堂從規制到人員一番大改後,許多朝臣不安的心。
一松一馳,張弛有度。
然後繼續煮青蛙。
*
說來,建東都太廟這等事,自然還是禮部牽頭,太常寺、工部、太史局等由禮部一總調度。
事涉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實在是從前無有之大事!
接旨的許尚書:……
他當真思考了起來:我要不還是致仕吧,總覺得我熬不到拜相,就得過勞死在禮部尚書位置上。
偏生這時候,一道詔令下來:禮部尚書許圉師,升任同中書門下三品,也就是,半步宰相—也可以參知三省事,權職和待遇都與宰輔相同。相當於比起真正的宰位,只少個名頭。
如今幾位宰相,比如姜沃,在正式拜相前,都是任過此職的。
且天后更直接與許圉師說明,此番建東都太廟之事若無差錯,明年許圉師可任門下省(現在是鸞台)侍中。
許圉師:扶我起來,我還能繼續奮鬥。
**
而此番,東都太廟建立之事,已經致仕多年的李淳風,通過徒弟上書給天后,請求為三廟選址並蔔算吉期。
其實原本,李淳風只想上書為太宗的廟蔔算的。
姜沃:……師父,私下可以這麼說,但真不能這麼干。
李淳風也明白,只好一並上書。
而說起東都太廟,師徒二人又不免說起很多年前的一道讖語——
並不是那句『日月當空照臨下土。』而是李淳風曾經給姜沃看過的另一道讖語「楊花飛,蜀道難,截斷竹蕭方見日。更無一史乃乎安。」[2]
姜沃當日一看就知道,這是安史之亂!
而今日,她不得不跟師父說說她『夢中之事』。
說來,武周代唐,但是還在兩都保留了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四時行天子享祀。
但,安史之亂後,安祿山先打下東都洛陽,後逼入長安,兩京俱陷入敵手。洛陽更是一度變成了叛軍的都城。那時,倒還是大唐,但高祖,太宗、高宗的廟都不保。
其實,姜沃深知,她也好,眼前的師父李淳風,以及會問她大唐社稷的裴行儉,以及許許多多的人……
他們念著的大唐是太宗皇帝口中的「戎狄稽顙,皆為臣妾」的大唐,是「使兵習鬥戰,前無橫敵,莫致遺中國生民塗炭於寇手」的大唐,是「昭昭有唐,天俾萬國」的驕傲與華夏脊梁的大唐![2]
而不是安史之亂後,皇帝為了奪回長安洛陽兩京請回紇出兵,竟與之定下「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的『大唐』;不是坐視默許回紇入洛陽「恣行殘忍,士女懼之」燒殺搶掠的『大唐』;更不是國都六陷天子九逃,兩京數度「百曹荒廢,曾無尺椽」的『大唐』![2]
是,那時候唐的國號還在,祭祀的依舊是太宗(甚至為了聚攏人心,要更瘋狂地祭祀太宗,哪怕東都的太宗之廟都收不回來)。
可那還是『大唐』嗎?
將洛陽無數百姓作為回紇出兵的籌碼與貢品,坐視他們劫掠華夏百姓的『唐』,是大唐嗎?
依舊是那句話,天下人心浩蕩,終有答案。所以唐在後世也會被分為初唐、盛唐、晚唐。
有的「唐」,又何嘗、何配成為後世懷念的【大唐】。
彼時的天下萬民,也只能是『孤忠無路哭昭陵』了。
*
光宅元年十一月,天后下詔東巡洛陽。
不,是神都。
那是她定下的都城。
東巡路上,姜沃依舊奉詔隨御駕。
在無數旌旗飄搖,車馬粼粼中,兩人再次討論起了『立廟』一事。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日萬字的一天,這三天假期我實在是盡力了,明天上班第一天,應該只能雙更,但到不了萬了,家人們,明天見啦~
小劇場:
李淳風(從頭到尾):太宗陛下一手開創大唐,太宗陛下才是開國之君;別人的太廟和牌位也罷了,太宗的廟不能出事;算洛陽城新立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廟風水的時候,也很自然把最好的一塊給太宗而非高祖,甚至次好的也給了高宗……
李淵(在獻陵磨刀霍霍):真的,這個臣子,我忍他很久了!欺人太甚!
[1]見於《推背圖》之前有一章師徒對話提過的。
[2]所有「」的字句,出自《舊唐書》《資治通鑒》《全唐文》等。
*所有改動,見於舊唐書。已經盡量簡略了……
而且本來古代官職就有點多,我看很多家人們原來就說過分不太清。這再一改估計更難分清了,所以六部九寺在本文中就依舊延用過去名字了。
放在這裡,是給家人們看看,武皇多能改,而且絕不止這些,武皇把所有都改了【除三省六部九寺,余監、率之名,悉以義類改之】
第290章 第三步:尊號神皇
御輿之上擺著一只鳳鳥銜環的熏爐。
隨著馬車的前進,金環時不時發出清脆的微響,並不吵鬧反而頗為悅耳。
天后邊隨手撥著鳳口中的金環,邊問姜沃:「洛水之事,都准備好了?」
姜沃頷首笑道:「好了。也都是信得過的人去做的。」
天后略想了想近來跟著姜沃的女親衛,很快就發現了誰不在:「你把聶雨點都派出去了?」
「是。」
聶雨點,是最開始就跟著姜沃的女親衛之一。吳英之後就是她任親衛長了,與吳英後來外放為將不同,聶雨點一直都跟著姜沃。因她的特長,本就是更適合做情報工作。
留在京城這個權力漩渦中心,才算是量才而用。
說來,聶雨點情報工作的起端,還是給姜沃探聽世家對她的攻訐抹黑事。當然,那都很多年過去了。
如今世家幾乎再不行此事,基本都躲著她。
自然,世家們不只是怕一位權傾朝野的宰相,更是怕其背後的天后。尤其在天后做了一件事後——
越王李貞和琅琊王李衝,因造反被開革出宗室,並被天后免了李姓,另改姓為蚩(蚩,蟲也,也可引申為無知、痴和蠢)。
姜沃當時心裡冒出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梗:雍正帝直呼內行。
此事帶給宗親的震撼大,但帶給世家的衝擊也不小。
天后她居然給人改姓!她真改啊!
對許多世家子弟來說,他們自視高人一等,甚至『布衣傲王侯』的氣勢,靠的都是家族姓氏。改了他的姓,還不如砍了他們的頭——砍了頭還能閉上眼呢,改了姓絕對是死不瞑目。
因而世家現在主打一個:這種狠人,咱們惹不起躲得起。
以至於,天后有日還拿了一本很多年前,世家尋人寫來攻擊姜沃的《權臣奪親外傳》道:「還好當年坊間各個版本,我與先帝都令人收錄入宮珍藏,如今外頭再想尋這本書,都不好尋了。」
姜沃:……
當然,以上這些雜七雜八的想法,只是在姜沃腦海裡淺淺轉過一下。
兩人的談話,還是很快還是繞回正經事上來:『登基三步走』的第三步主體計劃。
其實之前讓王神玉崩潰的,對於東都、宮殿、官制、官名等改制,只能算是第三步的前奏,或者說是涼菜。
真正的正餐,還在洛陽。
說來這三步走的計劃,如今總結來看:第一步,是證明政令之權,第二步,是證明無與倫比的武力,第三步看似簡單其實是最難做——打破某些固有觀念。
所以足足用了半年,不過只這半年,就讓天后成功超越了先帝,成為了朝臣們心中當之無愧的改名狂熱愛好者。
其實……
姜沃想:他們還是不夠了解武皇。
天后並不是,或者說絕不只是『武改之』更是『武創之』——武皇不但擅長改,更擅長從無到有的創造!
後世人多知皇帝有尊號(尊號並非謚號死後才有,是在帝王生前,諸臣議定奉上,並印在官方玉冊之上的一種尊稱)。
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皇帝加尊號,其實正是起自武皇!
史載「尊號之稱,並非古制,起自於唐。」據《宋史·禮制》所記:「尊號起自唐武後、中宗之世,遂為故事。」[1]
可見,尊號正是武皇搞出來的,一種與之前皇帝的玩法都不同,很新的東西。
當然,若無這種百無禁忌的開創之心,她也不可能想到自己做皇帝這種古來無人行過之事。
所以這回,她們是要進行一種很新的『立廟』。
並通過此事,在武皇正式登基之前,營造一個良好的登基氣氛到位的輿論環境。
且說起對輿論的掌控,她們手裡已經有最強的武器——姜沃的報紙,雖不完全是為此事而辦,但她要通過報紙牢牢掌握『消息發布的渠道』,是為了今日。
馬車上正放著最新的一份報紙,姜沃想到此就隨手拿起來看,並跟武皇討論版面問題:來日立廟之事自然是頭版頭條,但除此外,還要留多少版來放頌賦、詩文。
兩人議了半個時辰。
議定正事後,才一起看新報紙來消遣。
最開始的報紙,是賠本的,所以姜沃才會把玻璃的配方交給曜初讓她去大方燒錢。
不過幾年前,隨著出版署造紙術的日益精進,與報紙傳播度的幾度攀升,報紙早就開始盈利了。
尤其是近半年來朝廷頻頻改制,報紙更是銷量極大,所有官員胥吏都養成了看報的習慣——不然都不知道自家上峰改成啥官名了,這稱呼錯了多影響仕途啊!
因報紙之風靡,天后平定叛亂之聞也天下皆知。自然,其中也有駱賓王的檄文實在好的緣故,而後續,王勃、楊炯、陳子昂等人寫的平叛賦,軍伍詩也流傳甚廣。
說起平叛事,姜沃再次想起了李培根,並且把他的笑話講給天后聽——
李培根在海上飄了足足四個月,等他回到遼東的時候,朝廷官名都快改完了。
而他最終『蕩平東海』的夙願,理想很美好,實在戰績為:四個月遇到三次海匪船,還都是特別小型的賊船,一看就是實習期海匪。
總之,共計剿匪八十六人。
偏生,此事還叫駱賓王知道了,駱賓王就揮筆寫了篇文章『誇』李敬業——《賀李副都護敬業四月大破海匪八十六人文》
大約是心情好,駱賓王此文揮筆而成,且文采實在精妙,哪怕沒有登報,傳播度也頗廣。
順順見了姜沃還道:「姜相可知,父親被這篇文氣昏頭了!」
姜沃:我知道,因為李敬業連著給吏部打了三封奏疏,要求回京述職(其實是假公濟私,要回京找駱賓王算賬)。被吏部拒絕後,李敬業還單獨給她寫信,大大告了駱賓王一狀。
姜沃:這就是宿命吧,你注定要靠駱賓王的文字聞名於天下。
真是孽緣。
天后聽了也不免莞爾,與姜沃道:「李敬業,不似其祖多矣。」
**
光宅元年,十二月初,聖駕至神都洛陽。
三日後,太史局上奏,夜見『景星慶雲之光』,乃大吉之兆。
就在天后令太史局繼續夜觀星像,蔔算何大吉之征兆時,瑞事已現——
寒冬腊月的洛河,自是多覆冰霜的。然而就在這一年腊月,洛河之水現五色(說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平等的,連祥瑞也是論資排輩的,分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歷來江河水五色為大瑞之兆。)
而後,更有冰破而浮白石。
白石上有文記:天姓女武,臨昌帝業。[2]
除記文外,更有石紋,天生成日月星辰之天圖。
先是朝堂振蕩,繼而天下鹹知!
*
有此大瑞之兆,天后召群臣百官共議之。
尤以時任中書令的姜相,從前掌太史局,為袁李兩位仙師之弟子,向以善識人斷事聞名於世。
姜沃:師從四十年。我終於大做了一回本行工作——
讖緯。
祥瑞。
已然被天后改名為『太初宮』的紫薇宮正殿。
姜沃手持笏板,以前所未有的鄭重之色回稟:「《易經》有言:『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故之;天垂像見吉凶,聖人像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1]
「此大瑞乃天兆。」
姜沃俯身:「臣,恭請陛下履洛受圖!」
隨著姜相話音落下,身後很快有諸位官員(這次都不只是女官,還有急著附和天后以求榮華富貴的朝臣),很快聲勢隆隆一同請命——
「恭請陛下以天垂像,親至洛水受圖!」
天后允宰相百僚所請。
史載:
【光宅元年十二月己酉,天后至洛水而受圖,時鎮國安定公主、太平公主、諸皇子皇孫皆從,內外文武百官、蠻夷酋長各依方敘立,珍禽、奇獸、雜寶列於壇前,文物鹵簿之盛,自古以來未之有也。】*
**
光宅元年腊月。
姜沃立於站在洛水河畔,親手將『天授聖圖』捧於天后。
這一刻,她想起了武皇無法突破的舊禮法,曾經被後世的學者總結過——
「(武皇最終)無法突破血祭(封建夫權的血統承襲)和儒教(祖先崇拜)的社會傳統觀念制約。」[3]
這次不會了。
在這一日,洛水河畔,諸文武百官、宗親勛貴、蠻夷酋長之前,天后下詔,以天意為尊,設立武氏廟,來日以奉天姓女武——也就是自己。
洛水滾滾,江河五色,映照其容。
她在說:「朕之武姓,天賜也!」
洛水之畔的風拂過姜沃的面容。她想,一定是風太冷了,才激出了她眼底的滾燙淚意。
她的陛下,從太極宮深深掖庭,走到了這天下俯首的洛水河畔。
這條路太漫長,但終究,是一條不一樣的路了。
*
什麼叫魔法打敗魔法。
是禮法自己定下的『天地君親師。』
在所有禮法之上的,還有天意——
故而武皇之姓,不來源於父權夫權,甚至不來源於血統,她是天降女武!
*
光宅元年的最後一天大朝會。
天后下詔,以洛河圖上日月之垂像,為自己改名:武曌。
群臣皆拜稱陛下英明。
在丹陛之下的王相聞之,不由心道:陛下總能給我新驚喜,這不但改宮殿名、署衙名、官名,終於開始改自己的大名了。
與王神玉不同,裴行儉想的更多,他想起了與姜沃的那次對話:若是立武氏天子七廟,其中依舊沒有陛下的位置。所以……是姜相勸了天后嗎?是,天子必立廟,陛下一定會立武氏廟。
但陛下的選擇,並不是追封武家數代先祖為天子。
因陛下的武氏,乃天賜女武,乃天姓!
武皇的姓是來源於天。
兩位宰相還沒有各自想完,就聽武皇再下詔。
這次亦是改名,然而改的是別人的名字——
詔,改中書令姜沃之名為姜握。
「朕以此字予姜卿,盼姜卿來日蹈機握杼,與朕共見天下大治。」
天后此言一出,冬日朝堂,雖百官林立,然霎時靜若空室。
唯有姜相之聲清晰可聞:「臣謝恩,奉詔。」
**
光宅二年,新歲。
因有大瑞之事,禮部便上書請天后另加尊號。
最終以洛河白石之文,定下尊號為『元武神皇』。
其實,若放在一年前,這個尊號會令朝臣們萬般警醒:因這個尊號,落腳點是『皇』字,而非後字!
然而此時,經過半年『改改改』的朝臣們已經習慣了順從。
改,都能改。
不過是從天后的尊號,改成元武神皇尊號。都行。
您想改什麼不行呢?反正過去的一年,已經證明了,所有反對都是無效,甚至白送啊。
自光宅二年新歲起——
文武百官,天下各道各州,上疏奏事皆稱陛下,公文載籍中凡語及天后,皆改稱神皇。[4]
作者有話要說:
上兩章就看到就家人們提出『武氏先祖廟』的事。之前沒法解釋,這章就算解釋啦——如果還立武氏先祖廟,別說武家先祖對大唐沒有功績,就說如果按照舊例立廟,武皇還是陷入了那個更大的禮法血統桎梏和陷阱。
Ps:本文中的武皇登基三步走,也並非是我自己設計的,基本就是總結提煉了歷史上武皇登基過程最重要的三步。從太后臨朝稱制到『聖母神皇』到登基為帝。
只是史冊上武皇走完這三步用了七年。
而且有的事只能用武家人,比如洛河圖之事,《資治通鑒》記載就是武承嗣去做的。所以後來武承嗣總覺得自己配爭一爭太子,大約就是覺得自己在武皇登基過程中,出了大力氣了。
[1]出處已經在原文標注了。
[2]歷史上的這件事是【……白石為文曰:「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稱獲之於洛水。太后喜,命其石曰「寶圖」,……乙亥,太后加尊號為聖母神皇。】聖母神皇這個尊號,應該是為了更契合當時她的太后身份,本文中改了一改。
[3]見於胡阿祥教授的《武則天革『唐』為『周』略說》以及孟憲實教授《短命武周的症結》
[4]根據敦煌出土的大唐官方文件《沙州都督府圖經》,上面就記載著:右唐聖神皇帝垂拱四年……等等*其中有些句子取自《舊唐書》和《資治通鑒》
悠于 2023-11-6 12:14
第291章 登基前夕
朝堂之上,明眼人多矣。
其實在光宅元年腊月,洛河『天授聖圖』出世之時,還有許多朝臣沒有反應過來——
比如忙瘋了的許圉師許尚書,在此事後,還跟其余四位宰相建議道:「這等大瑞之事,是否需諫言陛下改年號?」
然而其余四位宰相,以姜相為首,笑眯眯拿出了一份已經寫好的奏疏,請他簽字附議即可:不是請天后改年號,而是請天后改尊號。
許圉師:……我悟了,怪不得人家姜相從年紀輕輕就是囫圇個的宰相,而我到現在才是半個宰相(同中書門下三品)
不服不行!
然而,雖則光宅的年號沒有改,但次年各諸署衙的公文還是要大改。
因自聖圖出,陛下之名改為『武曌』,已然天下鹹知。為尊者諱,從此後所有詔書,為避諱『曌』的讀音,都要改為『制書』。
詔書改名,受影響最大的還是,中書省(鳳閣)。
當時還有心情悠然琢磨,陛下居然連自己名字都改的王神玉:……又是好大的一個驚喜(創傷)。
百官:啊這,唉,反正都要改所有公文,陛下您要不連年號一塊改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了。
朝臣們的心態,姜握一直很關注,這一年來,她就像個泡實驗室的數據員一樣,密切觀察著一切細微的動態改變。
旁觀者清。
終於,走到了這。姜握算是滿意地合上自己的數據本:嗯,這種心理就差不多到位了——
蛙蛙們從不情不願被摁在鍋裡煮,一點溫度變化就滋兒哇亂叫的嬌氣蛙,終於煮成了擁有熟練自我管理意識的聽話蛙,甚至開始准備自己撿柴火燒水了。
*
不過,真正讓許尚書,以及三省六部九寺等許多中樞之臣徹底真正明白過來的,還是『元武神皇』這個尊號。
原來,不是天后陛下,甚至不是神皇陛下……如今丹陛之上的人,是要做皇帝!
那句「天姓女武,臨昌帝業」,昌的也是自己的帝業!
事行至此。
都不能說是大勢所趨,甚至該稱為——水到渠成。
甚至早在大半年前就領悟到此事的幾位宰相,都已經疲沓了,尤其是王神玉,私下甚至跟姜握道:陛下改夠了嗎?能登基了吧?
王相真的想說:既然結局都是一樣的,就讓我們少加點過程班吧!
姜握拿出哄神皇的話,再來哄王中書令繼續加班:「下次一定。」
**
說來,這朝堂之上,從來不缺明眼人,聰明人。
更不缺野心勃勃、獻於權勢、想要爭取從龍之功進而一步登天的人。
政治生態下的倒戈和附庸,其變臉速度之快,有時會超出人的想像。
光宅二年,在天后上尊號為神皇的第二日,就已經有朝臣私下請見神皇,向神皇建言——
當時姜握正好在同明殿,聽聞御史中丞(正五品)傅游藝有密事要單獨請奏神皇時,姜握就起身准備先回中書省。
「正事還未議完,又是寒冬腊月,你何苦來回折騰?」神皇頭也不抬用朱筆隨手指了指簾子後面。
姜握就轉去簾後等著,還順便給自己搬了個小方凳坐著。
畢竟來請見的是御史,估計要長篇大論,站著等太累了。
而這位御史中丞,不出姜握所料,正是來搶『從龍之功』的。
御史中丞的官職不微,卻也不如何高,上面還有御史大夫等上峰。因而傅御史面聖的機會都不太多,單獨入陛下書房更是頭一次。
因此入內後,傅游藝見到殿內懸掛的十二幅通天徹地的金色帷帳,再見到擺著七枚玉璽的寬大御案,以及端嚴坐於案後的神皇,整個人就緊張的有些僵直起來。
這一慌,就將自己背了一整夜的那些精妙辭藻都忘的差不多了。
只是跪俯於地,很快交代了來意:表示陛下既然是『天姓女武,臨昌帝業』,理應為天下萬民考量,勿違天意,登基為帝!
而且表示他願意去組織神都中百姓請命,代表萬民恭請神皇登基。
姜握抱著手爐坐在一道帷帳之後:誒,是一只機靈的見風使舵蛙!
雖說請命之事,她已然帶著曜初安排過了。但這種請命事,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而這位姓傅的御史,能在陛下改神皇尊號的第二日,就來提出此事,可見政治嗅覺很靈敏出眾。
這種官員,只要放在對的地方,就是很有用處的。
姜握都開始思考傅御史下一步的職業生涯了,卻聽傅御史又開口了。
大約是方才他提出『請陛下登基』以及『他願率百姓請命』兩件他精心琢磨出的大事後,神皇的反應不如他預期中的喜悅贊揚,只是如常道:「傅卿有心了。」
這讓傅游藝有些失望。
不過還好,他還准備了另外一道建言。
「臣還有一事請奏神皇。」
「陛下設若要做天子,自當立武氏七廟於神都,追立陛下父、祖為皇帝,方為正統。」
帷帳後,姜握垂眸,同時在腦海裡劃掉傅御史的名字:果然,觀念不是一天能改變的。
沒關系,一次不成就兩次,一年不成就十年!
橫豎她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也還有很多『新廟』可以立。
而傅御史大約面聖實在緊張,甚至把心裡話都禿嚕出來了:「如今朝上無有臣子主動提出此事,陛下自不好先提,臣願為陛下分憂!」
不但如此,為了顯得自己最忠誠,還加了幾句:「誠如陛下從前訓誡之言:『諸卿富貴,皆陛下與之』。」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
傅御史痛心疾首道:「然如今滿朝文武,尤其是有些宰輔重臣,受陛下恩典良多,卻只字不提為陛下生父立廟之事,可見,心尤自向著李氏!」
姜握:??感覺在內涵我。
傅御史其實算是平等地掃到每一位比他官高的人:陛下,那些位高重臣(當然,尤其是宰相們)受陛下大恩,卻都還是雙面人,唯有臣是最忠心的!
言下之意,臣更適合做高官。
至於神皇其實本就不准備立『武氏七廟』這件事,傅游藝根本就沒想過!怎麼會有人,不願意追封自己親爹,親祖父為皇帝呢?
因而……
神皇接下來的反應,就讓傅御史完全懵掉了。
當神皇以他『衝撞聖駕,傾陷宰輔』之罪名,革去官職流放邊境之時,他都忘記了求饒。
**
元月大朝會。
在神皇敕令朝堂,要再立三座帝王廟時,文武百官再次被震驚了——
每次他們以為陛下已經改到頭了,很快就又會被新的改法狠狠創到。這次陛下要立的三座帝王廟,皆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
姜握深知,困住武皇的,不單單是以男性為主的宗廟制度,還有『宗廟』中這個『宗』自本身。
血統,祖宗祭祀。
說來,姜握作為後世人,對『宗廟』等制度研究起來,常常頭疼的要命。但沒辦法,系統裡只有她自己,只有她去啃這些書本子。
終於讓她薅到了一只新的羊。
嘉靖帝曾建過『歷代帝王廟』,把古往今來的皇帝的牌位都放了進去一起祭祀供奉。真別說,嘉靖道長不愧是搞大禮儀出身的。
而姜握就以此給神皇提供了一點新的思路。
而神皇,也很快做到了真·舉一反三。
神皇要建的三座帝王廟如下——
歷代帝王廟,將古往今來的帝王牌位都供奉一二。這是無需『選拔』的,只要正史上有記載的帝王,包括跟帝王一樣有本紀的呂後,都一起供奉,四時按天子祭祀。
而剩下的兩座帝王廟,則是供奉史冊上的聖主賢君,一廟內只供奉七尊牌位:
社稷廟,供奉堯舜禹夏商周等古朝的聖明君王。
華夏廟,則是供奉自始皇帝起的聖明皇帝。
不但主打一個廟多多。而且『社稷廟』和『華夏廟』正是故意以賢名功績為帝王立廟,而不以血統立廟祭祀!
此乃前所未有之禮制。
果然,哪怕這半年已經快被煮化了的青蛙們,也有垂死病中驚坐起的。尤其是華夏廟中的七位『聖明皇帝』的牌位,大唐的皇帝,居然只有太宗皇帝的牌位進去了!
雖說,朝臣們也心知肚明,從秦始皇至今的諸多皇帝裡,論功績算前七名抬進華夏廟,是該太宗皇帝進去。
但,但這不是咱們大唐自己的廟嗎?就不能把大唐的皇帝都放進去?
便有御史當朝上奏:「若有廟堂有子無父,有太宗陛下而無高祖陛下,豈不亂了禮法綱常?太宗陛下若英魂有知,只怕也不肯應允此事。」
神皇頷首道:「既如此,不如你替朕去見一見太宗陛下,若太宗真不允,你再說。」
御史:……再說?怎麼再說,托夢?還是等七月十五鬼門開看看能不能衝出來?
於是御史很快躺回到了鍋裡:「臣愚鈍,一應由陛下聖裁。」
**
光宅二年,二月甲寅。
洛陽城內,百僚、勛貴、遠近百姓、四夷酋領、僧侶道士等數萬人俱上表請奏——
恭請元武神皇登基為帝。[1]
作者有話要說:
完全不負責任小劇場:
昭陵轉播間。
聽聞陽間欲立華夏廟,昭陵眾人先錯愕:還能這樣??不立一家一姓的宗廟?
後又聽聞,在自秦始皇起至今的帝王裡,華夏廟只選七位『聖明君主』,昭陵諸臣就這七個名額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但,無論怎麼爭辯,太宗是一定入榜,而高祖都不在……
聽聞此信的李淵:要不是鬼魂,我現在就心梗發作給你們看!
*
二鳳皇帝(在昭陵面對群臣):雖然但是,這種帝王廟我在,我敬重的老父親不在,多不好啊。
(在獻陵面對親爹李淵):都是後人不懂事(完全是:哎?誰把龍袍披朕身上了,快拿走)
(轉頭去乾陵面對兒子荔枝):真會娶媳婦!
[1]見於《資治通鑒》【百官及帝室宗戚、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合六萬餘人,俱上表……】
PS:關於文中華夏廟裡有哪七個人,除了大家公認的三位,其余的名字,不會寫明噠。因為歷史的魅力,便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看待歷史的角度。
我只是一個單獨的人,我有我的觀點,大家肯定也有大家噠,就不寫出來,避免腥風血雨啦。請大家就在自己心裡排排名,各有己見~!
第292章 登基(上)
時年二月。
草木初萌,萬物競發。
神都洛陽中,從朝堂臣子到坊間百姓,人人皆知:將有新帝登基,而新的時代也將要到來了。
諸人心境自各有不同。
不過,若是論起朝堂重臣中誰心境最不穩,那還得是……許尚書。
對,沒錯,還是倒霉的禮部尚書許圉師。
其實在立『歷代帝王廟』『華夏廟』『社稷廟』三廟之事中,受傷最深的就不是那位差點被神皇派下去做太宗通訊員的御史,而是許尚書。
更遑論如今——
「姜相!我致仕,我真的致仕。」
許尚書差點在中書省老淚縱橫。
王神玉理解地遞上一杯安慰茶,並且拍了拍他的肩膀。
許尚書苦哇:說好的嘛!在神都建完高祖、太宗、高宗三太廟後,我就可以不做禮部尚書,去做門下省的宰相了。
結果呢,三廟之後又三廟!中間還夾雜著洛水出聖圖的大瑞之事,他這個禮部尚書也沒少操持!
然而現在,定下新的三帝廟不說,還不足一月,接著就是百官、四夷、萬民請願,顯然神皇登基也近在眼前!
想想皇帝登基的泱泱大典,再想想神皇本人的性子,必然不會完全按照之前的登基大典來走,說不定還會……
堅持多年的許尚書終於崩掉了:我不活了。
情緒最不穩定的深夜,許尚書甚至有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別說讓我當宰相了,就算讓我去空著的東宮當太子,這禮部尚書我也不能干了!
姜握打疊精神:「許尚書,下次一定……」
其實,宰相之位近在眼前(最要緊的是之前那麼多年的沉沒成本),許圉師也不是真的要在半步宰相的時候致仕。他只是以退為進,來要人來了!
不過,許尚書掂量了下自己跟神皇的親近程度……不如直接去中書省堵姜相!
此時,許圉師既是破防之言,也是真心之言:「姜相,看在咱們同僚多年的份上,就幫我跟神皇求情,給我派個悉通聖意的得力之人來吧!」
因禮部的工作,難還難在要不斷跟太常寺等其余署衙溝通,以及最要緊的研究上意,否則辛辛苦苦好幾天制作的典儀事條,一旦不符合上意,依舊是一句話否了。
而如今神皇的『上意』完全不按舊例來,許圉師又並非心腹近臣,實在是難以捉摸。這就導致,禮部很多工作,哪怕做的不慢,但拿出方案來的過程很慢。
許圉師很想說:要是姜相有空,親自坐鎮禮部最好了。其次,鎮國安定公主也好!
可他心知肚明,這兩位必然沒空在禮部呆著。
於是許圉師拿出了王神玉都多年不用的那一套,坐在中書省不走了:「姜相若不應,我就在這裡長求。」
姜握無奈頷首應允。
除了許尚書實在太累太辛酸了外,其實,她一直對許圉師有一份額外的好感和寬容。
因史冊上的許圉師,有一個孫女婿——李白。
如果說李敬業是啃祖父,那麼許圉師和杜審言(杜甫祖父)在她這裡,能得到不同於旁人的一些偏心和好感,就是標准的啃孫(孫女婿)了。
「庫狄署令調任禮部如何?」說來,在朝政之事上,庫狄琚是比文成還要了解神皇心思的。
許圉師聞聲連連點頭,如獲新生地走了,還不忘收回自己的致仕言論:「來日我若拜相,必在家中置下燒尾宴(升官常用宴席)宴請姜相!」
*
「許尚書有的,我也要有。」
姜握好容易送走了許圉師,轉頭就見王神玉也來要人。
「王相何出此言?」姜握做震驚狀想糊弄過去:「如今三省內,就咱們中書省有兩位宰相,建制齊全的很,怎麼還好意思找陛下要人?」
王神玉這次不肯被哄過:「你莫誆我——神皇一旦登基,你必然要任尚書左僕射!還不是扔下我一個人在中書省?」
他可知道,如今姜握還在中書省,無非是等著寫那道『登基詔書(制書)』罷了!
姜握:唉,王神玉要是跟她較真,是最不好糊弄的人。
於是姜握老老實實道:「王相看好誰呢?」
說來,如今雖有些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但皆未立時身居高位——比如吏部尚書裴炎罷免之後,雖有女官入吏部,但絕不可能一下子就做到侍郎、尚書的高位。
最高也是從六品員外郎,或是七品主事開始做起。
「路還是要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神皇給的是特旨入官場的機會,但不會扶著她們繼續往上走了。
如果入三省六部九寺的女官不能勝任其職,或者,不能適應如今正在劇烈變動中的風雲湧動的官場,那她也不會硬保硬扶。
至於會不會有什麼官場黑幕,她們兩人都不是很擔心——
裴炎罷免之後,時任吏部尚書乃狄仁傑:在卷這件事上,狄仁傑跟裴炎的程度不相上下,但在銓衡擢才的公平上,自比裴炎要強多了。
「你的弟子上官婉兒。」
姜握聽王神玉點名的人,不由抬頭望向他。
王神玉笑了笑:「我知你對她期許頗多,是從稚子手把手帶到如今。只是這些年你也越發忙了,陛下登基後,你身上擔子只會更勝今時。」
他轉頭望向外面二月新生的花木,新綠稚嫩柔軟——想起曾經師父杜如晦病中的話「或許我沒法再做什麼了,但這朝堂之上,總會有新的年輕人,新的希望,將這家國天下變得更好。」
王神玉帶著幾分感懷之意道:「那麼,我替你教教她如何?」
這一刻,雖然王神玉沒有明說,但姜握也猜到了,他想起了誰。
她鄭重起身行禮:「多謝王相。」
**
姜握來到蓬萊宮門口。
如今嚴承財每回見了她,都宛如一朵盛開的大麗菊成了精,帶著不能再燦爛的笑容迎她。
對嚴承財來說,有時候大白天他都要掐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做夢。
「姜相!」
雖說神皇並未召見姜相,但嚴承財並未按照旁的臣子求見聖駕的流程通報,而是直接叩了叩門,在外輕聲道『回陛下姜相至』,等了三息後,就推開了門。
姜握來蓬萊殿,是為了一件事:
還是方才王神玉提起的要事。
說來裴行儉和辛茂將等人,到底不願意主動提這件事。但都到了萬民請命請神皇登基這一步了,王神玉不得不提了:陛下非李唐血脈,已然定為『天姓女武』,自古以來,一姓一朝,那陛下若登基,國號為何?
姜握表示真的不知,並且回去把這個難題拋給神皇。
沒錯。
是未知的難題。
不是她已知的武周。
因世界線完全不同,就像是早就分開的兩條河流,不可再相提並論。
說來,姜沃前世所在的現代,有人不解武皇為何選了周作為國號,畢竟這是個曾經出現過的國號。
其實,武皇不是從很多字裡選了周作為國號,而是在她走完登基的一系列操作後,幾乎只剩下『周朝』可以選——
正如李唐在開立之時,高祖李淵認李耳為祖,史冊上的武皇,在登基之路上,也得給自己選一個惶惶先祖。
那便是周平王姬武。因姬武生來手有『武』字,傳說中武姓就是來源於周朝『姬武』。
因此後來武周一朝的天子七廟祭祀,還是祭祀周朝的皇帝為始:『追尊周文王曰始祖文皇帝,平王少子武曰睿祖康皇帝』[1]
此為一,再有便是當時唐許多禮制律法是按照漢朝來的,或許為了與舊時區分,以穩定政局,武皇就選擇了周禮。然而這卻也是武周王朝短暫的緣故之一,因武皇所有能踩的台階,亦是限制她的牢籠。
當然,以上都是後世人的推斷。
武皇到底為何定下『周』,大約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但此世,以上的兩個桎梏都不存在了:她不是來源於周朝的武,而是天姓女武。且自不再尊奉什麼周朝禮法,甚至以後還要掀他們的桌。
那麼『周』,自然就不再合適了。
*
兩人正在商議此事,門外忽然又傳來嚴承財地叩門之聲。
姜握就先停下,等嚴承財進門——必然是要事,嚴承財是知道神皇姜相談國事時,不欲人打擾。
果然,來面聖的人,是嚴承財不得不進門回稟的人。
「陛下,李仙師請見陛下。」
神皇聞此,不由看向姜握。
姜握搖搖頭,表示師父未跟她說過。
李淳風入殿後,卻讓弟子先離開了,他想單獨與神皇談一談。
**
這一日,神皇武曌得知了一個數十年前的讖語——
「日月當空,照臨下土。」
「撲朔迷離,不文亦武。」[2]
李淳風的神色平靜,然而眉眼之間,卻是數十年的風流雲散,世事滄桑。
神皇長久地凝視這道讖語。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貞觀十余年間她從未見過袁天罡和李淳風。
想起了,當年刻日月對印時候的對話。
當時她們在想一對印上刻什麼字。彼時媚娘說起了她有個不怎麼用過的乳名『明』,不如拆此字而用之。
那時姜沃就曾提起過,這個字在《易經·系辭》中釋意很好:日月相推而生明焉。*
太陽與月亮交替,光明便會常駐。
其與之對應的鹹卦九四爻卦像,則是『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無數徘徊踟躕,艱難險阻,有至友在身側,終會光明常生。
神皇更想起了那個她徹夜不眠,寫下曌字的一夜。
……
雖則這些年來,她其實並不知道『日月當空,照臨下土』這句讖語。
然而一切的一切,皆是從日月起,又走到她們新的日月中去。
或許,真有冥冥注定。
饒是以神皇一路走來的心性之強,在此等命數大觀之前,依舊頗有感慨。
她看向眼前這位當世最好的讖緯之師,開口問道:「李仙師覺得,何為天命?」
如果數十年前就有此讖,那她的登基,是早就注定的『天命顧我』?
不。
神皇回望過去的數十載,不是天命眷顧,是她爭了天命!
而李淳風的回答,只是讓神皇更加心意堅定——
李淳風道:「《易》中有言『觀乎天文以察時變。』」*
「而佛經中又有言『億萬劫中,稀有一人』。」
「所謂星辰垂像,讖緯之語……不過是億萬劫中,最可能實現的那一個。」
李淳風露出了幾分笑意:「或者,用我那弟子的話來說,她從來相信——」
「人力雖微,終有昭著。」
神皇武曌深深頷首。
她必是如此相信著的,所以她們一同走到了如今,劈出了一條原本不存在的絕路。
而李淳風的語氣,平靜如同亙古不變的山川。
「如神皇所想,不是天命讓神皇走到了這裡。」
「而是,神皇走到了這裡,成就了天命。」
**
是夜。
史載——
【時中書令姜握,奉神皇之命,於蓬萊殿作登基制書。】
而姜握也見到了神皇最終定下的國號。
她活了兩世,但這不是任何一個她見過的字。
是神皇新擬之字:上為日月,下為土。
「沃土的土。」
姜沃一筆一劃寫下這個字,然後問道:「那陛下,其音為何?」
神皇笑了笑。
想起了李淳風方才之言,也想起了裴行儉之言。
「依舊可讀作大唐的『唐』。」
她的來路無可否認,後世史冊俱實而寫,她曾是十四歲入大唐掖庭的武才人,也曾是大唐的皇后、天后、攝政之人……『李唐』的後二十年,如何不是她的心血澆灌而成?
但是,是不同的字,亦是不同的朝代與開端。
「李仙師方才說起,你與他道天下人心浩蕩,千百年過去,也不會有人忘記秦、漢、唐。」就如同華夏之廟。
「那便如此吧。人心與史冊,終究會給我們一個答案。」
哪怕她現在起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朝代之稱呼,如果不能長久,那麼史冊依舊會把她當作『李唐王朝(還非大唐)』的河流中,一個不過意外而曇花一現的轉彎。
但若是自她後,真的天地改換,無需她自己定義,後世亦會將她作為分水嶺,將她所開啟的朝代,視作一個新的日月山河!
神皇道:「如你所說,這世上已有的宗廟和禮法,太過閉塞。」
「我們,去到一個新的世界吧。」
**
光宅二年。
四月庚辰。
這是李淳風與姜握一同測定的登基吉日吉時。
而從二月萬民請命,到四月正典之間的時日,便是留給京外官員、百姓趕路的時間。
元武神皇登基之吉日。
天還懵懵黑的時候,洛陽皇城的正門則天門下,就已經彙聚了文武百官、四夷首領、兩京以及各州擇選出來的百姓。
之所以說是擇選出來的,是因此番觀新帝登基禮的百姓,男女各半。[3]
巍峨則天門矗立,如立於九天。
所有人都在仰頭等著,等待新的帝王登上九重高樓。
禮樂大奏之時。
朝陽噴薄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伏筆大回收啦,指路半年前的章節:十四章《日月當空》與三十一章《畫作與印章》。
[1]《舊唐書》
[2]見於《推背圖》
[3]俱《舊唐書》記載,武皇確實會讓婦人也來參加盛典:【明堂成後,縱東都婦人及諸州父老入觀,兼賜酒食】。
*都來源於《易經》。
第293章 登基(下)
四月庚辰。
登基大典前夜,百官萬民皆是天還深黑之時,就候在了則天門樓之下,還有陸陸續續點著燈往門下彙聚的人群。
以至於夜中燃火相接,有如天上連星垂地。
然而他們不知,在同一片黑夜裡,神皇與姜相……就在則天門的另外一邊,一起走了七遍城樓之梯。
*
此事,還要從登基典儀的設計說起。
許尚書後來很多次內心表揚自己:在禮部擬訂登基典儀流程之前,他先去面聖請陛下指點典儀的事條,真是智慧英明之舉啊!
果然,神皇的第一條,就讓他沒想到:登基大典並不在洛陽皇城的正殿舉行,而是在正門則天門上行。
這……
許尚書做了多年禮部尚書,自然記得,從前朝代先不提,只說隋唐兩朝帝王的登基大典,都是在皇城正殿行的。
高祖、高宗都是在太極宮太極殿繼位。
不過,也有特例,就是太宗陛下。
因為某些眾所周知的原因,太宗陛下繼位的時候,高祖他老人家還沒駕崩,而且占著太極殿不肯走,以至於太宗陛下是委委屈屈在東宮顯德殿繼位的。
但無論在哪個殿,總歸是大殿。
神皇陛下這登基禮,倒是直接搬到皇城大正門上去行了?
不過,確實是更方便神都的百姓觀禮。
見神皇的第一個決定就出乎意料,許尚書索性放空自己,任由神皇發揮,他只是在御前奮筆疾書,生怕漏下神皇的一句話。
還好身後還有庫狄琚,與他一並記錄,才讓許尚書覺得沒有過載——
因神皇的每一步,都跟他想的不同。
神皇欽定姜相為登基大典正使,替她捧奉『鎮國神璽』。
許尚書:啊?捧奉神璽?怎麼捧奉?難道讓姜相一直跟著陛下嗎?
聞所未聞,算了,先記下來吧。
而許尚書身後的庫狄琚倒是想起一事:她曾聽聞,當年陛下的皇后冊封禮上,便是姜相作為副使,奉琮璽以授皇后。陛下是不是因為舊事……
不過庫狄琚也無暇走神多想,很快收心回神,記錄下神皇的下一道口諭——
「登基大典之後,令鎮國安定公主告於南郊天地之壇,宣大赦天下之旨。」
許圉師已經完全不再說什麼,只是書寫。
其實,登基大典後祭告天地,大赦天下這種事,一般都該是太子(或是嫡長子)代行的規矩。
神皇讓鎮國安定公主去做這件事……
其中內涵,許尚書此時沒有精力去多想,也不敢去多想。
……
許尚書從蓬萊殿告退後,當日就帶人去丈量則天門,開始考量整個登基大典的流程——
陛下不在皇城正殿內行登基大典,就得動用車輿。
畢竟陛下不能在正門上換帝王的旒冕袞袍,那就只能從寢殿中換過正服,然後乘坐御駕前往則天門。在門樓外下輿,然後步上門樓。
正是這『皇帝從何處下御輿,步上則天門』,才讓登基大典的前夜,神皇武曌和宰相姜握,走了七遍流程——
大典的吉日良辰,李淳風都幫著算過,這『下輿地點』也是他選的。
李淳風以《周易》中『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總成三百六十,故方三百六十步為上吉』的主旨,替神皇選了下輿開始步行的地點。[1]
從下輿到走完所有城門石階,以三百六十步為圓滿。
不過,李淳風也很豁達道:「神皇能正好走三百六十步圖天地之吉最好,若不成,也沒關系。」
「國運不在此。」
「就像——」
其實在師父說出『就像』兩個字來,姜握就猜到了,以師父的死忠粉心態,肯定又是要引用二鳳皇帝名人名言。
果然。
「貞觀一朝,禮部欲大整禮樂之制。」
「太宗陛下就曾說過:聖人沿情以作樂,國之興衰,未必由此。隋末喪亂,雖改音律而樂不和。若百姓安樂,金石自諧矣。」[1]
本末不能倒置。
李淳風說此句時,旁邊嚴承財嚇得都不想喘氣兒了:李仙師居然在馬上就要登基的神皇前面,誇『李唐』的太宗皇帝!
然而神皇只是頷首笑曰:「此語,果是太宗之氣度。」
「朕亦不信禮樂失其本,便是治亂之所起。」
是,禮樂須有,但禮樂不是盛世的起源。而是先有盛世,自韜養禮樂華章。
*
話雖如此說,但就像神皇武曌未必深信神佛能夠護佑安康,決定命數,但還是會壓著姜握去點佛燈、積攢功德一樣——有些事兒,能圖個圓滿就圓滿。
不過是多走幾遍。
過去的路,她們都走了那麼久,不差這些。
因此,登基大典的前一晚,兩人再次來到則天門下。
神皇走在前,姜握跟在神皇左側略後半步。
七遍,兩人皆是步調一致。回回三百六十步,一步也不多,一步也不少。
走下了城樓,最後一遍之前,姜握就見靠在欄杆上『偷懶』的嚴承財。
啊,嚴公公的體力,一如從前的不太好啊。
而嚴承財對上姜相的眼光,欲哭無淚:真爬不動了,需知他比神皇和姜相可是要大五六歲,今年都是奔六的人了。
而且……就算才奔三的時候,他也跟不上這兩人啊,每回都被『特恩』歇著。
果然,這次也是,神皇看了他一眼:「不必跟著了。」
嚴承財如蒙大赦,靠著柱子不動了。
他就這樣目送神皇和姜相的身影,一步步走上了則天樓。
走的越來越高——
其實嚴承財現在日子過得太好,很少會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了。但不知怎的,在這黑夜燈燭中,看到兩人身影步上九重城樓。
嚴承財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姜相。
姜相作為宮正司的典正,來掖庭向新入宮的妃嬪講解宮中規矩戒律。當姜典正離開的時候,嚴承財還跟她聊天來著:「唉,可惜這次新入宮的妃嬪命不好。」
一進宮就被扔到掖庭,命多差啊。
當時的姜典正笑了笑,問他:「不知嚴掖庭丞年紀何如?」嚴承財不明所以答道:「十九。」
數十年過去了。
嚴承財忽然就想起了當時姜相的笑容和話語。
她笑眯眯道:「年紀尚輕,都來得及。」
嚴承財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難道姜相當年就是在說,你來得及看到陛下登基?
不,怎麼可能。
嚴承財搖頭甩掉了這個荒謬的想法。
他只是再次仰著頭,看著神皇和姜相,一步步走到了則天門之巔。
夜色深黑,正是黎明前最後一刻的黑暗。
隨之而來的,一縷霞光破雲。
朝陽噴薄而出。
*
四月的天,朝陽已經升起的頗早。
破曉之時,才不過寅時左右(四點)。
而登基的吉時,是在李淳風算過的,『日至於衡陽』的巳時二刻(十點半)。
時間還算充足。
故而兩人是在則天樓背面無人可見的台階上,一並看過破曉日出後,才回到了蓬萊殿。
各自更換大典之服——
掛在屋宇最中間的,自然是皇帝的十二旒冕,十二章紋袞袍。而旁邊懸掛的,則是姜握的冊封使之服。然而與當年她在皇后冊封禮上做副使時,穿的衣裳不同,這次並非紫袍玉帶的朝臣之服。
而同樣是旒冕袞袍!
甚至乍一看上去,兩套衣裳幾乎差不多——
這還是大唐開國之初,承襲古禮服制時才有的臣子之服:大典之上,三公重臣,亦著於帝王相仿的袞冕。
只是與天子十二旒冕,十二章服不同,臣子是九旒冕(而且垂下來的珠子是青珠,並非白玉珠),九章紋袞袍。
但很快這條服制就被改掉了。
改掉的理由也很充分:「君臣皆為冕服,章數雖殊,飾龍名袞,尊卑相亂!」[1]
確實是,典儀之上,誰能有空細細去數冕上垂下來的珠子是十二串還是九串?
也沒人能一個個分辨,那衣裳的花紋是九種,還是十二種。
故而很容易一打眼辨別不出君臣,是為尊卑相亂。
因此禮部就把重臣們章衣上的龍、麟等章紋都改成了雲、山。[1]
並改去冕。
然而這一回,禮部原以為,最不會出問題的服制,竟然也被神皇打回來要求改。
許圉師是真不知道怎麼改,硬著頭皮去御前問。
就聽神皇道:「朕之登基大典,正使服制為何不是旒冕袞袍,豈非不遵古禮?」
許圉師:……遵古禮三個字,陛下您是怎麼說出口的!您能說,臣都不敢聽啊!
神皇陛下的底線會不會太靈活曲折了一點?
再次被創到的許尚書,決定用大一點的聲音表達自己憤慨的心情——
「臣,即刻遵陛下之旨去改!」
神皇頷首表示滿意:「許尚書精神矍鑠。改好後,拿來朕瞧。」
這便是此時掛在蓬萊殿中兩套旒冕袞袍的緣故了。
**
大典衣裳穿起來很復雜,配飾又數不勝數,因怕弄混了天子和朝臣的玉佩等物,兩人是分開東西兩間各自更換衣裳的。
哪怕有許多人幫著一起整理,等姜握終於穿好後,還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已然有禮官在門口候著,請陛下登天子玉輅車輿前往則天門。
玉輅之前,禮官便愕然見神皇竟令姜相同輿。
還與姜相道:「蓬萊殿離則天門可不近,你若是走過去,只怕冕上的九旒,身上佩戴的所有的玉滴、玉璜、玉花都要纏成一團,」
姜握:有道理,等解開估計就誤了登基吉時。
於是她踏上朱紅色的木凳:「那臣今日隨陛下車駕而行。」
**
這被神都百姓津津樂道數月的新帝登基正日,天氣實在好。
日氣和煦明朗,天地清晏。
原本,城建署是准備了紫煙,准備在登基大典的吉時燃起,取紫煙憧憧,紫氣東來之意。
然而這一日卻沒有用上,因天邊自有慶雲紛郁,日色霞光。
*
是走熟了的三百六十步。
分毫不錯。
姜握在計數的同時,甚至還有心情去細聽笙磬,鐘鼓,絲竹之音。
太常寺安排的很到位,禮樂之聲若飄天外。
終於,最後一步踏出。
姜握也看清了城樓之下——
文武百官、宗親勛貴、各州縣朝使、儒生文士、四夷列國君主使臣……
自然,還有最讓姜握覺得欣慰歡喜的,許多的女子。不只是女官,是這洛陽神都裡許許多多的女娘。
是啊,她們怎麼會不來看呢?
這是古往今來,第一位登基的女皇帝。
姜握想,若她並非後世人,若她也只是這神都中,最尋常的一個小娘子,從小聽著禮法規矩長大,聽著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等話長大,忽然有一天聽聞,有女子登基為帝了!
她怎麼會不去看?
怎麼會不對過去聽到的一切產生迷惑?
如果女子不能做一家之主的話?為什麼可以做天下之主呢?
誰錯了?
總不能是皇帝陛下錯了。
其實,只要神皇站在這裡,只要她被人看見。
許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不只我,還有你。」
姜握微微一怔,轉頭去看神皇。
十二旒冕下的神皇,露出了點熟悉的無奈之色。
果然,她又是只記得朕,把自己都忘記了。其實,如今旒冕袞袍走到這則天門上的,不只有她這位女皇,更有她這位女宰相。
罷了。
將來還有很久。
如她所說,將來,必然也不只有她們。或許,都不會有人以『女皇』『女相』來特意稱呼她們。
金鐘之聲響起,姜握將一直捧在身前的玉匣捧出:「臣恭奉陛下以神璽。」
隔著漫長的光陰,她終是手握神璽,遞於她的君王手中。
**
史載:
【光宅二年,四月庚辰。帝御則天門行登基大典,姜相親隨並捧奉神璽】
【百官萬民,為元武神皇上尊號曰聖神皇帝】
【大典後,鎮國安定公主受帝命,告於南郊天地之壇,宣大赦天下之旨】
【即日,改國號,改元年號。】
【是為天授元年。】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舊唐書·輿服制》、《出自舊唐書·禮儀制》
武皇登基啦,謝謝一路看到這裡的家人們!
現在,請每一位家人,在登基大典的參觀人員表上,按下您尊貴的一爪。
第294章 大宴之喜
帝王登基大典,國之大慶事。
大典過後,帝於洛陽皇城太初宮內賜酺(宴飲)九日。
皇城內正殿中遍宴文武百官、宗親勛貴、各州縣朝使、四夷列國的君王使臣等。
而則天門至乾元門之間的內廣場之地,亦設酒食。縱東都女娘們及諸州選送入京觀禮的文士學子並父老百姓入內宴飲。[1]
並各賜縑(細絹)布帛有差。
*
大宴雖設九日,但自是大典過後的第一日,宴飲最為隆重。
聖神皇帝亦親至正殿,受朝臣敬賀之酒。
酒過三巡,皇帝顯然心情頗佳,於席間欣然下旨,從此每歲四月庚辰定為『聖神皇帝慶日』,休沐七日。
姜握是早知此事——這還是當年她們住在掖庭之時,她剛入朝堂,很關注自己的假期,研究過朝廷的《假寧令》後,跟媚娘提過的一個疑惑。
朝廷的假期真的很多——佳節放假都不說了,連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十一月一日等都會有緣故放一天假。
但偏生沒有開國日的假期。
如今新朝新氣像,先把國慶節的『優良傳統』撿起來才好。
果然,聖神皇帝此旨一下,姜握就見旁人先不論,王神玉眼睛登時就亮了亮。
新的休沐!
正殿設的宴飲,自然也分內殿外殿。其中幾位宰相的設座,便在內殿皇帝御座的丹陛下。
故而聽休沐的旨意聽得最早也最清楚。
王神玉歡快奉詔擬旨——這道旨意他都不用劉祎之等人代工,王中書令本人親自揮筆而成,交由皇帝御覽後,便有宦官去外殿宣旨。
果然,外殿文武百僚亦是謝恩聲一片。
其實大唐原本是有一條跟皇帝有關的休沐,乃皇帝的誕辰可休沐三日。但,誰會嫌棄假期多呢?
對王神玉來說,不能致仕,便用休沐來湊吧。
擬過詔書(制書)的王中書令回座後,就與姜握道:「如今諸事落定,以後上奏稱陛下,公文載籍中凡語及陛下,皆改稱聖神皇帝——終於不必再變了。」
是啊,過去短短兩年內,稱呼變得眼花繚亂。
從天后,到稱天后陛下,到天后改做元武神皇。
終於,如今是皇帝。
王神玉:終於不必再變更了!
姜握端起酒盞笑眯眯不語:不必再變,也不是不能再變。以陛下的性情,既然開創尊號之說,以後多年的帝王生涯中,怎麼可能不改點新花樣。
不過,王相保持樂觀也很好。
*
四位宰相是單人獨席。姜握與王神玉坐在帝王下左手邊,辛相與裴相坐在右手邊——
姜握就見,與身旁神采飛揚全然歡喜的王相不同,對面的辛相,表情看起來就比較復雜了。
她倒是能體會辛相的心情。
新帝登基,有些銀錢是必須得花的,有些排場也是必須要有的。但今歲對辛相來說,確實是比較『痛苦』:從建立三廟又三廟,到洛河受圖典儀,再到皇帝登基大典。
如今還在大宴九日中,陛下又令百姓進宮亦賜酒食……
辛相望著眼前的酒饌,心裡已經不自覺轉化成了銀錢的數額,於是很想痛苦面具。
然而如此大喜之日,又不能痛苦面具,於是這表情看起來,就比較糾結而古怪。
姜握想的是,待大宴後,去尋辛相,說點令他高興的事兒。
而正在六部尚書席位上,觀察著自己未來同事的許尚書見此倒是有不同想法:辛相這是近來身體不太好?啊,那我當上宰相後,身上的擔子豈不是就更重了啊。
想到此,不由多喝了兩杯。
如此,九日大酺,神都沸然,天下皆歡。
**
雖說在大宴中,臣子還是那些臣子。
但自登基大典之後,丹陛之上一切已然不同。
多年來,朝臣們已經看慣了九重階上有兩個座位,龍椅空置,略後方另外置一華椅。
如今,丹陛之上,唯有一龍椅,再無別座。
*
說來,雖則皇城中設宴九日為慶,但正如休沐時,也得有人在署衙輪值一般,整個朝廷不可能全部停擺九日。
尤其是新朝初起,諸事繁多。
因此除了第一日,皇帝與諸位宰相皆在宴中慶賀外,
剩下的八日,基本只有一位宰相留下來總領宴席,各署衙朝臣輪流參宴。
宴飲第三日,姜握回到中書省署衙時,正好見王神玉在指導婉兒寫公文。
至今,王神玉也是帶了兩個月的『新學生』了。
早在帶婉兒的前幾日,王神玉就說過:「果然是你一手帶大的弟子,行事言談皆與你相仿。」
尤其是兩人相識多年,王神玉記性又好,還是記得姜握初入朝堂不久的樣子。
真是很像了。
只是……
「在行賦作詩上。」大約是出於朋友之誼,王神玉還是婉轉道:「上官這孩子略微有那麼一點,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意思。」
姜握笑眯眯:「王相,咱們之間何須如此客套。」
在詩文上,婉兒何止是略微有那麼一點青出於藍?
婉兒是天生的聰慧善文,因她一直伴著太平公主長大,聖神皇帝之前自是考過她的功課文章。
十二三歲上,婉兒便是破題寫文援筆立成,皆如宿構。
姜握從前就看過婉兒為公主府寫的令書表文——她雖然自己不擅寫,但還是會看懂欣賞的,婉兒的行文實在掞麗可觀。
如今她入了中書省,在王神玉的教導下,真正開始寫大詔敕令,更是進步飛快(畢竟在這方面,姜握過去教的不說是不多,只能說是幾乎沒有。)
對婉兒的進步,王神玉也很驚喜——一來,就像是將遇良才一般,沒有老師遇到一個一點就通,進步飛速的學生,不欣慰高興的。對王神玉來說,就像是栽培窗外的花木,見其繁茂超出預期,如何不喜?
二來嘛,王中書令見此也覺得未來可期:把這孩子培養成了,將來自己又能少干不少公務了。
總之,王神玉現在有這樣一個學生教導著,很滿意。
姜握看有王神玉指點婉兒,補上了自己不能教導的一塊短板,也很滿意。
但這世上的滿意和快樂總是守恆的,他們倆很滿意——太平就很不滿意!
「姨母,婉兒是我府上的長史官!」過去的兩個月,太平已經不只一次來纏姜握:「若是中書省少人用,為什麼不把姐姐府上的長史官李慎修(順順)調過去呢?」
姜握四兩撥千斤:「也好,你去與曜初說就是。」
太平:……
她要敢去跟姐姐提這個,為什麼要來纏姨母呢?
據姜握所知,太平有事要尋婉兒的時候,還曾經去中書省要過人,然而王神玉是什麼人?
他是那種,姜握在面聖不當值,他都敢派傳話的胥吏去御前要人的宰相,太平去他那裡要人的結果,自然就是沒有結果。
不過,沒有結果,也不妨礙太平過來。
這不今日,皇城宴飲的第三日,因王神玉來署衙,自然就把婉兒也從宴上帶走了教導(干活),太平就直接跟到中書省來了。
姜握進門就看到了這樣一番場景——
婉兒在王神玉的教導下在屋內寫制書,太平就在院中『賞花』,時不時看向窗內還不能進去,不,也不是不能,是不願意進去——王神玉被太平公主擾煩了後,直接去向聖神皇帝要了份口諭:只要太平公主進王相的屋,就也會被發幾張竹紙,一起學著寫公文。
於是太平只在院中轉悠。
見到姜握進門,宛如久旱的苗苗看到甘霖道:「姨母!」然後上來挽著姨母告狀道:「這可是大宴日,不是當值日。」
言下之意:你看王相,你看!
最後,還是文成來把太平帶走的——
因文成現在是太平的直屬上峰,時任兵部尚書。
平叛事後,文成就暫時留在了京城沒有走,她要一直看到皇帝登基才能放心。
而把太平帶走後,文成倒是又折回來尋姜握了。
「如今諸事落定。」她只說了半句後,就看向姜握,不知皇帝之意,是依舊讓她留在京中中樞,還是依舊鎮守邊關。
姜握笑道:「先不提這個,咱們且先出宮去,去見一見久別的故人。」
文成先是一怔,然後立刻猜到:「鳴珂回來了?」
姜握含笑點頭。
王鳴珂是在則天門下,與無數神都的女娘一起,看到了新帝登基。
並且產生了疑惑——
但王鳴珂不愧是王鳴珂,她的疑惑,總是與所有人不同。
她一見姜握,就抓著她問了個重點截然不同的問題。
「陛下如今登基做皇帝了。」
「那將來乾陵誰作為皇后跟先帝合葬?總之,我是廢後,總不能是我。」
姜握:……
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先帝若知,在地下必然又要氣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氣氛稍微輕松愉快一點。
PS:不會很快完結,姜姜還有不少工作要做,暫時還不能退休呢。尤其是系統那邊攢了很多籌子要用,不能錢沒花完人就走了。
大典的紅包包已經發送完畢,但數量比較多,可能系統發的比較慢小劇場:
但這次是乾陵小劇場。
(雖然沒有陪葬昭陵,但還是隔著老遠飄回來看熱鬧)的李泰:采訪一下天皇大帝(重讀),當你老婆穿著你的龍袍,坐著你的龍椅,用著你的宰相,你是什麼感想哩?
對了,負責准備大典禮樂的太常寺,其正卿還是你的伴讀,最好的朋友是吧?聽說還是你駕崩前特意把他提到太常寺的?
(陰陽怪氣的胖青雀):果然是天皇大帝,就是有先見之明!
荔枝:……以後朕的乾陵,李泰(劃掉),任何鳥類,都不許入內。
李承乾:孩子氣糊塗了,自己就是『雉』奴啊。
獨自的荔枝:原來可以這樣,原來你選了這樣一條路。
那媚娘,朕也知道你選的繼承人是誰了。
但這條路比做太后難多了。朕也期待著將來會如何。
終有一天會再見,聖神皇帝。
[1]《舊唐書·禮儀志》:「自明堂成後,縱東都婦人及諸州父老入觀,兼賜酒食。」
PS:武皇登基太快,大名鼎鼎的明堂還沒來得及修hhh。歷史上是武皇做太后時,登基前兩年修的。明堂就在皇城內,也算是第一個開放皇宮(應該也是唯一,但對很多朝代的歷史不是很熟悉,不敢說准)給百姓,尤其是婦人們參觀的皇帝了。
第295章 丹青是誰?
姜握、文成與鳴珂約好的相見之地,是洛陽南市的一處酒肆。
二樓被分成寥寥幾個單獨的隔間,且房間彼此互不相連,中間以各種山石景致隔開。
很清幽,很適合談話,不用擔心隔牆有耳。
還好如此。文成邊慶幸此地幽靜,邊時不時咳嗽兩聲——她也是倒霉,方才王鳴珂問出那個『合葬問題』的時候,文成正好渴了在喝茶,直接就被嗆到了。
還得是你,王鳴珂!
文成一面咳嗽一面如是感慨。
同時還不忘去按住王鳴珂的胳膊,用身體語言示意她:別說了。
聖神皇帝才登基三天,就先考慮『葬於帝陵』的問題,這實在是好說不好聽。而且,此事禮部和太常寺提起也罷了,王鳴珂這先帝廢後的身份提,也實在是太……
若讓人聽了去,必是大罪。
姜握見文成簡直是忙壞了,邊咳嗽邊感慨邊阻攔王鳴珂,就也伸手幫她順一順。且她也知道文成在擔心什麼,就先安慰文成:「這是自家產業,今日二樓無有旁人。」
然後對上王鳴珂的目光,再回答她方才的問題:「帝陵之事,陛下如今真未想到這裡。」
她們要想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新很好,但新也有新的麻煩,當一個新的世界撲面而來的時候,總要不斷地面臨並去解決問題。
根本來不及先設定下各種規則,只能在出現問題的時候去解決。
王鳴珂頷首:「那你幫我記著這個事兒就行。」
主打一個,只要不是她,別的都隨緣。
文成則等了片刻,見王鳴珂沒有什麼別的驚人之語了,才再次拿起了杯子,慢慢喝完了一杯茶。
*
隔間靠窗,時不時能聽到外面的車馬人聲,很是鼎沸喧鬧。
姜握從文成身後走過去,推開了窗子,看向這洛陽城的南市——
洛陽與長安這兩京,布局相仿,皆是以坊(住宅區)市(商業區)劃分。如果從空中往下看,就能見到縱橫的街道,把城市分割成豆腐塊狀,對強迫症很是友好。
聖神皇帝既然改洛陽名為神都,登基大典又設立在此,顯而易見:從新朝起,長安與洛陽兩京的位置要調換過來。
自此洛陽為主,長安倒是變成了陪都。
聖神皇帝登基前,自是命戶部再次釐清勘定過洛陽城的坊市、戶籍等基本情形:總要對自家京城了解入微才好。
姜握也見過最新的洛陽城圖和戶部的奏報:如今洛陽城共一百零三坊,二市。
只是長安城是東西市,洛陽城為南北市。*
*
在姜握推開窗子的一瞬間,屋內的三人,頓覺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
是真·人間煙火氣,有煙有火,絲毫不打折扣:附近有好幾家酒肆,有一家就是西域胡人所開,設有大的明火爐,以木炭烤肉長日不息,香氣能飄半條街。
對面還有一家胡餅鋪,有師傅正在捶打胡餅,旁邊還有剛烤好出爐的芝麻胡餅,表面金黃,一看就很是酥脆。最難得的是經過特殊捶打揉按的餅,中間不會是厚厚的面芯,而是略帶中空,正好能夾上一筷子剛出爐,還帶著滋滋響聲的烤肉,再多撒些茱萸粉——
姜握把自己想餓了,准備一會兒去買一份。
轉頭問文成和王鳴珂要不要,兩人卻都搖頭拒絕。
也是,畢竟這兩位一個是安西大都護鎮守西域多年,一個是這幾年西域游都游出國去了,差點就重走玄奘法師的路。
想必這些年西域的烤肉胡餅吃了太多。
如今回到洛陽,自然是完全不想再吃了。
*
有轟然的叫好聲,吸引了三人的目光——雖然離得遠了看不太清,但她們也能猜到,一定是南市端門街口的百戲。
她們還看到許多打扮不同中原人的外番之人,聞聲都好奇向那邊湧去。
說來,因聖神皇帝登基之事,今歲京中諸蕃酋長畢集。既然到了這神都,如何能不在這繁華之中走一走?尤其這九日是不設宵禁的,南北市通宵可觀,自是人煙稠密,摩肩擦踵。
處處人物華盛,珍貨充積。
姜握就這樣俯在窗前看這山河人間。
其實比起皇城內的宴席,她覺得在這市井之內,倒是讓她的心志變得既柔軟又愈加堅定——
此時的東都多麼好。
從前在史冊中看到盛世中折的文字,就已經掩卷不忍看。可如今看著這一個個鮮活的笑臉,她已經很難再去想像,這裡在安史之亂後,會變成「宮室焚燒,十不存一」。
而宮室都如此,百姓如何?
哪怕不忍想,但姜握到底是想起了,那之後,不但是洛陽皇城內,而是洛陽周圍百裡的州縣,皆是……『人煙斷絕,千裡蕭條』。
姜握想起了她與陛下如今的名字,之後長久地凝視外面歡然人群。
她要記住陛下登基之初的神都與江山,並永以此為戒為准繩提醒自己——是,江山誰也帶不走。但總不能『朕之後哪怕洪水滔天』。
她的陛下,尊號是聖神皇帝。
總不能走的時候,這片山河還不如今日。
*
姜握正想著,就覺得旁邊王鳴珂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回頭,見王鳴珂指了一處問道:「那不是抄報鋪嗎?怎麼今日這麼多小娘子進進出出。」
王鳴珂知道出版署在南北兩市,各設了兩間官方『抄報鋪』。
因國有大典,買報紙的人自然多,但怎麼如此多小娘子?
「誒?」這是文成疑惑之聲:「你竟然沒看上期的報紙?」
王鳴珂笑道:「買了,還未及細看。」
回洛陽這三四天,她光顧著逛去了。畢竟她還不如文成,之前文成還跟著聖駕到過洛陽,王鳴珂則是一直在長安玉華寺內。
這第一次到神都洛陽就趕上了大熱鬧。於是勤奮的寫手也不筆耕不輟了,而是棄筆從玩。這幾日,她與隸芙兩個人,與這洛陽城許多的女娘一樣,融入了這場盛大的熱鬧。
文成就解釋給她——
「上期的報紙有征稿告文。」
「不單單是出版署的征稿,更是鎮國安定公主府的征稿:聖神皇帝乃天姓女武,登基帝位。惶惶大典,自應有詩文圖賦為紀。」
文成想起安定公主此舉,不由笑道:「於是公主便向神都的女娘們征稿,不限體裁長短,不限題目,無論詩、文、賦、圖皆可投於出版署,並設了優厚的獎禮。」
鳴珂剛想問:如此征稿,如何能保證是女娘所作?難道不會有人圖公主府之賞,冒充家中女娘的名頭,做了詩文令女娘來投?
還沒開口,就聽文成繼續道「女娘們寫成或是畫成的初稿,可交由南北市的幾家出版署抄報鋪。」
「最後由出版署內審過後,選出優異的九十九人,入安定公主府參加文會。另有現場作詩文作畫之事。」
如此一來,冒充作偽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文成也看向抄報鋪門口,來來往往的身影:「如今,這應該都是來投稿的女娘。」
王鳴珂興致勃勃點頭:「哦!」
看她神情,文成和姜握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於是姜握直接道:「你不必去這出版署投稿。」
王鳴珂原本腦中都開始構思圖畫了,聞言立刻瞪圓了眼睛:「為何?」然後又笑了:「也是,咱們是什麼關系,我何必去出版署投,你給我帶回去就完了。」
姜握再次搖頭:「不是。你不能參與這場文會。」在王鳴珂發問前,就笑眯眯道:「畢竟。評稿人如何能做選手呢?」
「你說是不是,『丹青大家』,王鳴珂。」
若說王鳴珂在聽姜沃讓她做評委後,只是隨口應下來,沒當回事。那麼文成則立刻聽出了姜握的言外之意。
不只是丹青,也不只是王鳴珂。
她把這兩個詞連了起來。
需知,至今為止,除了東女國的外國友人,只有聖神皇帝和她們兩人知道丹青的真實身份。
如今,姜握要讓『丹青』去出版署做此次文會的評審人,是要……讓丹青王鳴珂去嗎?
文成見王鳴珂無知無覺,就直接替她點破,問姜握是否此意。
姜握頷首。
王鳴珂這才怔然:「這,可以嗎?」
姜握笑問她:「都到了如今,為什麼不可以呢?」
**
聖神皇帝登基第五日,神都中,有一個重磅新聞,如同狂風過境一般,迅速席卷了整個都城,甚至很快卷到了長安城。
丹青,丹青竟然是從前的王皇后!
不知有多少人,都在風中凌亂。但最凌亂的,自然當屬世家!
這些年,他們為了猜測『丹青』的身份,真是煞費苦心。幾個重點懷疑對像,一直被他們密切關注著。
雖然始終抓不住把柄,但他們很確定,以『丹青』其人在行文中遮掩不住的對崔盧鄭王等門戶的了解與落筆而成的富貴氤氳氣像,一定就是那幾家出來的,還絕對不是旁支。
怎麼說呢,解題思路倒是也沒錯。
*
說來,此消息在世家內傳的到底有多快呢——很快,姜握甚至收到了隨孫神醫隱居家鄉的盧照鄰之信。
大約是怕她擔憂這封信是『訃告』,盧照鄰特意用了染成茜紅色的信封。
果然,姜握看到這信封,就知道不是壞消息。
拆開一看——
盧照鄰就寫了一句話:我此身從此分明矣!
姜握忍不住笑了,嗯,是辛苦他了。
*
那一晚,盧照鄰很晚才睡著。
想想過去,世家懷疑他懷疑了多少年啊!甚至連他自己的親伯父都懷疑他。
現在,丹青終於出現了。
只是,他與所有人一樣,真的沒有想到,丹青會是從前的王皇后。
因陪伴孫神醫,他自沒有回洛陽去親眼看到聖神皇帝的登基大典。
然而,不必親見,只丹青這件事,帶給他的震撼就足夠大。
將來……這會是怎樣的天下呢?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洛陽兩市還是三市是有爭議的,舊唐書內就記載過兩市,也記載過三市【又令(洛陽)三市店肆皆設帷帳、盛酒食,以誇諸戎。】本文就取兩市了。
PS:說一點點題外話寫歷史文我也是戰戰兢兢,尤其是不同時間線文。我水平有限,沒法寫出每個讀者都滿意覺得合理的情節。原來與歷史契合多的時間段,有的讀者會覺得我太拘泥於歷史,但逐漸有些不一樣的改動,又有讀者覺得ooc或者有大問題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