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于 2024-8-24 11:55
第196章
得知耶底底亞已經離開了蛾摩拉, 希蘭差點氣得把行李摔在地上。
「他就這麼走了?」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每一腳都重重地踩在地板上,仿佛上面長著耶底底亞的臉, 「他都沒有和我道別!」
「耶底底亞也沒有和我道別。」塔瑪安撫道, 「他天亮前就離開了,可能只是不想讓氣氛太傷感吧……而且,據說父——大衛王病得很重,耶底底亞應該是想在局勢發生變動前盡快回去。」
「誰管他是為了什麼?」希蘭依然忿忿不平,但也不想遷怒塔瑪,只好衝著空氣吐舌頭,「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我要狠狠地罵他一頓。」
塔瑪勉強地笑了笑,但眼神中仍流露出哀愁, 使她不得不避開與希蘭對視:「阿比巴爾王身體還好嗎?」
「健康得要命。」希蘭翻了個白眼,「他要是認真打我一拳, 我當場就會把血噴到耶底底亞臉上。」
巴爾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雖然他和提爾的聯系減弱了, 但還是能感知被他賜福過的對像的狀況。希蘭的描述當然有誇張的成分, 不過阿比巴爾在同齡人中也算得上是精力充沛了,至少沒有窘迫到像大衛王這樣不得不即刻召回繼承人的程度。
抱怨歸抱怨,希蘭還有一大堆累積下來的工作需要處理,只好把對耶底底亞的怨氣化作動力,板著臉去樞密院加班了。
經過多年的培養,曾經就讀於學府的年輕人在畢業後有不少成為了蛾摩拉朝政體制的一員,部門也相對完善,為他們減輕了不小的負擔——即便如此,希蘭也要連續加班好幾天才能把那些堆積的公務處理完,外交本就是所有工作中最著重於繁文縟節的,有些信件即使不用他親自起草,至少也要從頭到尾檢閱一遍後才能寄出。
巴爾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法律同樣是一項程序多余內容的工作,唯一的區別是他無需自己寫卷宗和審判書。
處理完工作後,他便去了紅屋——許多年過去,女王的居所終於不再只有圍牆是宏偉的了。雖然相比其他富裕的國家,蛾摩拉的王宮或許只能說是落魄(有些家具甚至是從藝術殿堂那裡淘汰下來的),但比起它起初幾年的模樣,至少不再讓人見之傷心了。
但正當他想要敲門時,一股令人戰栗的氣息從門縫中滲出,讓他的雙腳凍結在了原地。
有記憶以來,他只有過一次這樣的感覺,但神力耗盡和瀕臨死亡的痛苦在他的身體裡常駐不散……
塔尼特怎麼會在這裡?她不該在西頓嗎?不,自從埃斐扶持攝政王主宰政權後,西頓人對塔尼特的狂熱就驟降了不少(盡管依然存在),她來找猊下做什麼?她想對猊下不利嗎?還是說……
「你可真是一只報災鳥。」他聽見了猊下的聲音,「除了交代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我自縛手腳之外,你和你的創造者還有什麼用?」
「'它'很危險。」塔尼特回答,「讓'它'獲得任何機會,都有可能成為你的致命傷。」
「真有趣,說得就好像一切都盡在掌握一樣,可如果你的創造者現在居於上風,你就不會來這裡找我了。」他很少聽到猊下這樣毫不掩飾的譏諷,「何況,你與我之間尚有恩怨未結——塔尼特,當時你在我身體裡種下惡種,害我重病不起……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本不會錯過以法蓮之戰,也不會……」
猊下的聲音在這裡就停住了,但巴爾能感受到她緘默之下痛苦的余韻。
「你本就不該離開。」塔尼特說,「你的執拗使你錯過了重要的消息。」
他甚至聽到了猊下用食指點擊桌面的聲音——很響,讓他想起了希蘭腳跟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所以你承認自己當初是故意這麼做,為了讓我留在蛾摩拉? 」
「是。」
「我究竟錯過了什麼?」
「太晚了。」她說,「機會已如月光般從你指縫間流走。」
「既然你覺得現在太晚了……」猊下壓抑著惱火,「為什麼不在你認為'還有機會'的時候來告訴我這些?」
「我曾與你說過,現在我的創造者力量弱於'它',若它不先動,我的創造者就不能輕易有動作。」塔尼特平靜地回答,「事實上,若非'它'這次操之過急,我們原本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所以耶底底亞……所羅門的變化是出於'它'的意志嗎?」
「是。」塔尼特回答,「強行清除人間代行者作為人的感情,這與'它'不輕易干涉人類命運的原則相悖……寧可冒著露出破綻的風險也要如此行事,說明'它'認為他對你的感情很危險。」
「……他已經不是曾經的自己了嗎?」
「盡管外在沒有任何變化,但在那具身軀之下,只是一個有記憶而無感情的陌生人。」
猊下沉默片刻:「你剛剛說,今天你來這裡見我的目的,是要允諾我一個願望。」
「是,這是'它'貿然行動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你的機會。」
「你能夠修復耶底底亞的感情嗎?」
「不能。」塔尼特說,「我的力量對比我更高等的存在無效。」
「你曾說過,若杯中之物滿盈,無論灌入的是清水還是美酒都無所謂。」猊下警惕道,「反過來理解,得先灌滿水杯,才能實現願望,也就是必須先奉上與願望相等的代價。」
「是。」
「即使是你主動提出要滿足我的願望,我也必須償付代價?」
「是。」
「你的創造者是不是想得太理所當然了?」猊下冷笑一聲,「這基本是在用我的錢,還我放的債。」
「遲早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只為抓住可以保留一絲希望的可能性。」塔尼特說,「我來這裡,只是為了將這希望的火種托付於你。」
又是一陣漫長的死寂。
「除卻你剛才所說的不可逾越的界限,這個願望的上限是什麼?」
「若代價足夠,便可窮極你的想像。」
「我能將許願的權限轉給其他人嗎?」
「可以,雖然它不贊成你這麼做。」
「它可以有很多想法——如果它只是想一想。」猊下說,「目前來看,你和你的創造者除了給我添麻煩之外,沒有起到任何用處。」
塔尼特難得陷入了沉默。
「我決定將這個願望轉移給塔瑪。」
塔尼特嘆息一聲:「她有你的影子,但不足以代替你。」
「她是我的孩子,不需要你來評判。」猊下說,「現在你該離開了,不要妨礙蛾摩拉真正的守護神來見我。」
聞言,巴爾心裡激靈了一下,遲疑片刻後,才輕聲問道:「猊下?」
「進來吧。」對方回答,「她已經走了。」
他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塔尼特的氣息確實消失了,但這沒能打消他的心虛和尷尬:「您是什麼時候發現我在外面的……?」
「從你的影子映在門窗上的時候。」
那就是打一開始就知道了……巴爾感覺頭皮發麻,必須費盡全力才能勉強不咬到自己的舌頭:「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感覺到了塔尼特的存在,不、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無妨。」猊下說,「如果我想要隱瞞,就不會放任你偷聽我們的對話了。」
他躊躇了一會兒:「您真的打算將願望轉贈給塔瑪嗎?」
「沒錯。」她苦笑了一下,「隨手把麻煩事丟給了自己的孩子t——很不負責任的家長,對不對?」
「我沒有想忤逆您的意思,也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他吞吞吐吐道,「但塔尼特的有些話可能是對的,由您保留希望的火種會更加合適。」
猊下擱下筆,仍是很溫和的表情,難以想像這位女王不久前還在和一個詭秘的神明爭鋒相對——假以時日,塔瑪會繼承並傳承她的意志,或許她最終能達到猊下在以色列時擔任宰相時的水平——但她的撫養者早已更進一步,哪怕容貌未變,她也已經超越了曾經的自己,多年來的執政生涯,使她成為了比過去更超然的存在。
「近來,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她說,「曾經這件事還沒有令我如此煩惱,但隨著記憶中那些熟悉的面貌逐漸老去,甚至褪色、消失……讓我很難再忽略它。巴爾,如果人們崇拜的對像是一名某種意義上接近全知全能的個體,足以為他們解決一切難題,使他們避開前方道路上的所有錯誤,同時這名個體還是永恆不朽的,幾乎沒有任何普通人常見的困擾——例如衰老引發的病痛和精神不濟。」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不如之前那麼響,但很清晰,讓人難以忽視:「供奉著這樣的存在,和供奉一位神明又有何區別呢?」
巴爾搔了搔臉頰:「我……我不是很擅長哲學方面的事情……」
「是嗎?我卻認為這是一件相當現實的事,巴爾。」猊下說,「我拒絕神,並不是單純因為你們有違反常理的力量,而是人們應該明白,權力不能被永恆掌握在某個偉大的個體手中。一個人因踐行正確之事而獲得權力——說起來不難,但實際又如何呢?哪怕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是一個擁有辨明是非能力的人,也不能指望那個人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符合道義的,我也不例外。如果人們追逐的只是一個崇高且不會腐朽的軀殼,那麼軀殼之下的是誰又有何區別?」
「可目前至少也沒有人比您做得更好。」巴爾說,「即使您信賴塔瑪,那麼塔瑪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呢?與其將希望托付給一個不知是否會成為明君的孩子,不如由一個更值得信賴的對像去主導命運的發展。」
「誰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呢?」她笑了笑,「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人們已經不需要王了。」
巴爾嚅囁道:「請別開這樣可怕的玩笑……」
「別太擔心。」猊下收起了笑聲,但語氣仍是溫和的,「蛾摩拉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受過任何天命的國家,而我是一個沒有任何天命加身的女王——這個國家之所以誕生,是為了給那些良善卻命運多舛的人們一處棲身之所,是為了讓文明更多的可能性在這裡孕育,僅此而已……還是說,你要賦予我們什麼歷史的使命嗎?巴爾?」
「不、不是的……」巴爾臉頰發燙,「我只是……只是生活在這裡,就已經很開心了……」
「我明白,巴爾,我明白。」猊下嘆息一聲,「其實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也有我私人方面的因素……雖然我很不喜歡塔尼特和她的創造者,但我能感受到他們沒有對我托付全部的信任。最初我不以為然,直到押沙龍……那孩子的死亡令我驚醒,而耶底底亞……也是如此。」
「事實是,我並非什麼全能全知的個體,而且遠遠弗如,在個人感情的干擾下,我也會做出有欠考慮的決定。在我再度變得傲慢,認為自身的智慧、信念與權力足以戰勝世間的一切未知之前,我需要把這個國家交給一個更加年輕鮮活的生命。等蛾摩拉的體制和法律更加完善後,我就會把王位交給塔瑪。」
巴爾怔了一會兒:「那您要去哪兒呢?」
「誰知道?」猊下用輕快的口吻回答,「也許是乘船穿過愛琴海直達伊比利亞,也許會沿著亞嫩河去往摩押平原,看一看那裡的死海,往南也不錯,我對紅海周圍的國家一直很感興趣,聽說那裡的人們經常使用一種黑色的火油……對了,你知道瑣珥有一種用鹽岩石烘烤出來的鹹馕餅嗎?」
「是嗎?真讓人期待。」他本來就笑得很勉強,後來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我一定會很想念您的。」
「沒必要那麼急著傷感,離那天還有一段時間呢。」猊下低聲道,「安赫卡告訴我,世界上存在能夠遍覽過去與未來的眼睛……」
「千裡眼?」巴爾想了一下,「高階位的千裡眼確實能窺視命運的軌跡……」
「所以的確存在過擁有這種能力的人?」
巴爾點頭:「在遠古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建造了至高之塔的烏魯克王吉爾伽美什就擁有這樣的能力,他的眼睛可以看到未來。」
「真是乏味的能力。」猊下說,「不過坦誠說,在塔尼特答應為我實現一個願望時,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如果將世上的所有信息全部納入掌中,是否就能一直做出正確的決定?但仔細想想,那樣的命運該是何等無趣啊,與其如此,還不如寄希望於人類自身的可能性……你看過蛾摩拉新造的艦船嗎?西倫說他要開著它去大海的盡頭冒險,雖然我跟他說過很多遍,這個世界並不像神話中說的那樣像個棋盤……可是想一想,誰知道幾千年後,人們會用他們的雙腳抵達怎樣遙不可及的地方呢?」
第197章
城門開啟後,所羅門感覺一陣暑氣夾雜著塵埃撲面而來——這大概是這輛黃金馬車唯一不好的地方,難以為乘客抵御那些惡劣環境帶來的困擾。
受大衛囑托,先知拿單和祭司撒督將親自護送他前往神聖的基訓泉,並為他施以膏油禮。
有關他將繼承王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以色列,衛城的所有百姓幾乎都圍聚在城門口,馬車每往前一寸,那一處的人群便向兩邊退去,好似船首劈開黑色的海面。
許多年前, 摩西帶領他的族人們穿過分開的紅海, 也許就是這樣一番景像。
他們之中從未有人見過他——事實上,在大衛宣布自己定下的繼承人之前,他們甚至不曾與聞他的名字,但此刻他們聚集在這裡,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就是他們天命所歸的新王,是因為大衛得到了神諭——在以色列,哪怕造物主只是嘆息一聲,也足以與世上最嚴厲的律法相媲美。
「雖然您的正統性毋庸置疑,但在宮廷內行動時請務必小心。」撒督低聲道, 「亞多尼雅王子對您的威脅很大……約押死後,洗魯雅公主幾乎將他視若親子,祭司亞比亞他也是亞多尼雅的密友,哪怕您順利登上王位,短期內都請不要放松警惕。」
「我知道。」所羅門回答,「我還知道他獻了一名少女給父王, 如今是父王最寵愛的妃子。」
聞言,撒督陷入了沉默,神情中罕見地有了點尷尬,拿單倒很直接,他從不是一個講話留情的人:「不必擔心亞比煞,她沒有外界傳聞的那樣有能量。」說到這裡時,他恍惚了一下,仿佛往日的景像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等您見到就明白了。」
所羅門仍微笑著,沒有告訴他們,其實這雙眼睛已經見過了。
大衛已經在基訓泉等候多時,盡管所羅門早就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樣,可實際見到時依然有一種陌生感。七年前,大衛把他扔給烏利亞,讓他離開王宮去找埃斐時已經年紀不小,但舉手投足間仍能窺見年輕時的風采,如今的王座上卻只剩下了一個郁郁寡歡的老人,飽受痛風和膿瘡的困擾。
他們抵達的時候,大衛正在酣睡,撒督不得不走到王座前,輕聲提醒:「陛下,所羅門殿下已經到了。」
大衛花了一點時間才醒過來,也許是陽光的關系,他的眼珠看起來有點發灰,嘴唇卻是慘淡的白色,直到他緩過神,臉上再度浮現出令人熟悉的輕快笑容,看起來才不那麼死氣沉沉。
他不是近幾年才老的,但這種老邁化為實感仿佛是一剎那的事情,早年曾馳騁過戰場的國王多是如此——年輕時光榮的印記在年老後成為了病痛的根源。
以他的身體狀況而言,全程見證膏油禮無疑是一項艱難的工作。每過幾分鐘,他就會讓僕從在他的太陽穴上塗抹一種綠色的油膏,並且服用一種氣味清涼的藥水t(不是很有益於他的健康),才能防止自己因精神不振而昏睡。
儀式一結束,大衛就在醫師的看護下坐著輦車回去了,而所羅門還得坐著那個沒有遮擋物的黃金馬車繞城一周才能返回王宮。比他更慘的是撒督和拿單,因為他們只能在馬車兩側步行,所幸幾匹馬都訓練得很好,沒有發生以色列大祭司和先知在馬車後苦苦追趕,最後昏死在大街上的慘劇。
回到王宮後,所羅門終於見到了那位傳聞中的少女亞比煞,大衛最年輕的妃子,大概也是最後一位妃子。
他和她簡短地交談了幾句,大多是禮節性的招呼,但仍能看出她是一個被王嬌慣著的小女孩,很活潑,精靈古怪,但不討人厭,而且……看起來很眼熟。
在許多傳聞中,她似乎是用容貌蠱惑了國王的絕世美人——過於誇張的說法,亞比煞無疑是美麗的,但還遠遠不到僅憑相貌就能使他人神魂顛倒的地步。大衛也沒有為她「神魂顛倒」,他從不像男人對待女人那樣碰她,一方面是因為他老了,耗盡了年輕時放蕩的情熱,內心像是一個飽食的人那樣平靜,另一方面,則是他對亞比煞有一種並非男女之愛的深厚感情,這種感情更像是長輩對待孩子的那種慈愛,而這種慈愛是他曾經吝嗇於分給任何孩子,唯獨押沙龍和塔瑪享受過的。
也難怪撒督和拿單提起這名少女時總是表情復雜……不過他們誤解了一件事,大衛並沒有從另一個女人身上尋找故人舊影的想法(否則後宮裡早該擠滿一群大大小小的「埃斐」了),只是大衛對於寵愛的孩子向來有一套固定不變的標准:身上有他和埃斐的一部分。
押沙龍和塔瑪長得像他,但性格像埃斐,而亞比煞長得像埃斐,但性格像他。
這種標准是毫無道理且壓倒一切的,甚至無關乎血緣,純粹建立在一種難以捉摸的感性上。
下午,大衛略微恢復精力之後,便召見了他。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他的氣色仿佛好了許多,神情中又有了一些光彩,但所羅門知道,這種情況不過是回光返照,他的人生已經走到盡頭,再無挽回的余地了。
「你看起來精神不錯。」大衛打量他,語氣有些感慨,「哈,年輕人。」見所羅門沒有回答,只是回以微笑,他便自顧自地繼續道,「小子,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我過得很好,父王。」
「你當然會過得很好。」大衛不以為意,哪怕問出這個問題的是他本人,「蛾摩拉呢?你覺得那座城市怎麼樣?」
「蛾摩拉很好,父王。」
這個問題之後,大衛很久沒有再說話,如果不是有千裡眼,所羅門或許會以為這場談話已經結束了。直到房間裡的水甕從半滿滴到了三分之二,大衛才開口:「她怎麼樣?」
「猊下也很好,父王。」他回答,「一如既往。」
「所以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
聽到這裡,所羅門愣了一下,但還是如是回答:「我吻了她的嘴唇。」
「是嘛……」大衛有些出神,但片刻便將情緒收了起來,「你知道嗎?所羅門,你真是一個幸運的家伙。」他的語氣又快活起來,仿佛他們是相識已久的平輩人,真要要用拳頭捶一下他的肩膀,但他太虛弱了,哪怕手指微微收攏也會顫抖個不停,「當然了,你們也結不了婚……即便如此,你也已經得到太多太多了。」
他並不否認:「您說的沒錯。」
「我太累了,沒辦法指導你什麼,不過該懂的東西,你應該都從她身上學會了,撒督和拿單也會從旁輔佐。至於亞多尼雅……要說威脅,肯定輪不到他,不過洗魯雅確實是一個隱患,要殺要留就由你自己決定吧。」
「我會謹慎斟酌的。」
「哼,這就是聰明人的回答?你倒不如撒個謊好了。」大衛闔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什麼重負,「在我走了之後,對她好點。」
如果他心裡還殘存著哪怕一點感情,此時此刻都會感到悲憫——這個男人,與自己的神明默默抗爭了大半輩子,為此幾乎失去了他所在乎的一切,最後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在「愛」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上,消極地期盼這七年的感情深厚到足以讓他違逆神為她安排的命運,就像他自己為她做的一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徹底輸了。
不過,大衛沒必要知道這些——雖然對方萬念俱灰的模樣,並不會在他心裡掀起一絲波瀾,但讓對方在平靜與滿足中走完剩余的人生,是一件客觀上符合道義的事,也不會給他造成什麼麻煩。
他沒辦法滿足大衛的遺願,但他可以滿足對方的其他要求。
「我會的,父王。」
如對方所願,他撒了個謊。
離開大衛的寢宮後,所羅門在心中問道:「為何我還是無法看見埃斐的命運?」
「現在還不是時候。」神回答,「你須完成神聖的使命,建造聖殿,使你的子民與神真正聯結在一起,如此方能穿過混沌,看見命運真正的軌跡。」
×××
「您一定得說服猊下。」
「我會試著……」
「光'試著'是不夠的,大殿下!」耶米瑪來回踱步,像是一只失去了尾巴的小狗,「這將是前所未有的傑作,所有人都會震驚,並為之臣服!如果猊下沒有同意,就意味著您沒有很好地向猊下闡明這一點。」
「耶米瑪。」希蘭不得不打斷她,「雖然你的確是猊下最寵愛的畫家……」
「確實如此,猊下親口說過,我將會在永恆的藝術殿堂裡占據一席之地。」
「好吧,將會在永恆的藝術殿堂裡占據一席之地的畫家小姐。」希蘭說,「我能體會你創意中的美妙之處,將蛾摩拉的發展史用壁畫的形式展現出來…… 」
「不錯,等他們見識到真正的文明誕生之牆,就會明白提爾那些粗糙的浮雕不過是藝術中最最粗鄙的東西。」耶米瑪說,「記得強調我會為烏利亞閣下留一大塊位置。」
希蘭知道她是在暗示烏利亞的健康問題——近來,這位追隨猊下多年的老將軍身體狀況一直不太樂觀,如果能看到自己在畫作上的英勇姿態,也許能帶給他一些慰藉。
「……拜托了,耶米瑪,讓我說完。」希蘭嘆息一聲,「不管想法是好是壞,既然你說要征用永恆之殿的所有牆壁,我就得先請示猊下的意見,如果猊下最後沒有批准,即使你殺了我也沒用。」
耶米瑪很響亮地哼了一聲:「猊下會明白的,你們這群家伙根本什麼也不懂。」
所幸與耶底底亞朝夕相處的這七年,已經讓希蘭寬容到基本不會為任何刻薄的言語而發脾氣了,他耐心地安撫了耶米瑪,然後在對方希冀的目送下踏上了前往紅屋的路。
「猊下。」經過對方的允許後,他推門而入,「我有一件事要向您請示……」
「你來得剛好,希蘭。」猊下看向他,「我也有事找你。」
看來他今天很難不受打斷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希蘭的目光落到在場的第三人身上:「這是誰?我不認識。」
「您太會說笑了,希蘭殿下。」雷納說,「我們不久前才在提爾見過。」
「是嗎?我忘了。」
「這樣太失禮了,希蘭。」猊下說,「他從你父親那裡帶來了重要的消息——繼續吧,雷納。」
「不行。」他莫名感到恐慌,「我的事情更重要,我要先說。」
「別擔心,殿下,您不必再做這些事了。」雷納說,「阿比巴爾陛下決定提前退位,您很快就要成為提爾的新王了。」
第198章
「……大殿下。」雷納長長地嘆了口氣,出於習慣,他仍用著在蛾摩拉時對希蘭的稱呼,「您能不能別再擺出這副表情了?」
「又怎麼了?」希蘭抱怨道, 「我只是眉頭皺了點,眼角垂了點,嘴角耷拉了點,背駝了點,所以看起來有點不精神而已,不是什麼大問題。」
「那是因為您不用整天看著自己的臉,殿下。」雷納說,「坦誠說,我本以為您會很高興的。」
「為什麼?有人會為了自己要連續聞幾天駱駝的臭味而高興嗎?」
「因為您馬上要成為提爾的王了。」雷納說,「雖然提爾在黎凡特的地位……咳咳, 相較以往受到了一些影響,但依然是一個強大的國家, 而您是這t個國家的掌舵者,是王座的主人, 財富無數, 大權在握,所有人都渴求您的垂簾……」
他用夢游似的語氣回答:「對對對, 你說的沒錯。」
「可是您不開心。」雷納指出,「恕我直言, 您的心還在蛾摩拉呢。」
「為什麼誰都要為這種事情而奇怪?我在蛾摩拉生活了七年——再過幾個月就八年了。」
「真是出人意料……大殿下,您能允許我袒露幾句肺腑之言嗎?」
「啊哈, 說得像是你前面還不夠冒犯我一樣。」
「起初, 我以為最容易離開蛾摩拉的會是您,而最艱難的是小殿下……我什至沒有想過, 有朝一日小殿下真的會離開。」雷納說,「當然,現實已經多次告訴我,人的感性認知往往很不准確。耶底底亞殿下走的時候就像一陣風,離開後便了無痕跡……反倒是對外一直表現得沒心沒肺的您,似乎並不覺得離開蛾摩拉回去繼承王位是一件值得雀躍的事。」
「這麼直接地說別人沒心沒肺也太過分了吧?」希蘭搔了搔臉頰,但也沒有很生氣,「其實我也沒有料到耶底底亞會離開,他看上去就是那種要一輩子死纏爛打地待在猊下身邊,用棍子打他都不會走的家伙。至於我嘛……」
他試圖朝他擠眉弄眼,作出戲謔的模樣,但最後很不幸地失敗了。因為自己表現得有點滑稽,希蘭反倒先笑了起來:「我剛剛看起來是不是怪傻的?」
「……您想聽不冒犯的回答,還是實話?」
「有沒有不冒犯的實話?」
「恐怕很難。」
「那我就不聽了。」說罷,希蘭又噗嗤一聲笑了,「所以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結果,那就干脆不去在乎——至少表現得像是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要在自己的時代大放異彩,而有些人只能淪為他們的陪襯……我不是幸運的那個,雷納。」
「何必如此悲觀呢?」雷納說,「在我看來,您得到的東西並不比耶底底亞殿下遜色。」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從見到耶底底亞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最後會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無論我怎麼努力,也不過是他成功路上的墊腳石而已。」希蘭說,「我又能怎麼辦呢?總不能在最後用'至少我努力過'之類的話來安慰自己吧?」
「聽起來確實很像您會做的事。」
「哈哈,錯了,巴爾才會那麼做——雖然大家經常因為我們長得很像而產生一種我們各方面都很像的錯覺,但巴爾是一個可愛的樂觀失敗主義學家,而我心裡實則功利得要命。」希蘭聳了聳肩,「輸了就是輸了,輸了的人什麼都不會得到,與其不顧一切地去打一場根本不會有結果的仗,還不如在最開始就體面地退場。」
雷納緘默不語,似乎短暫陷入了某段回憶中,片刻後才回過神:「不會不甘心嗎?」
「我都要走了,還能有什麼不甘心的呢?」他笑了笑,「何況,都這樣度過那麼多年了——所以勉強再忍受幾天我的苦瓜臉吧,雷納,再過一段時間,我會自己振作起來的。」
經過數個小時的騎行後,雷納勒住了駱駝,先是抬頭打量天色,隨後又四處張望,仿佛從空氣中嗅到了不妙的氣味。
「暴雨要來了。」他說,「若您同意,我們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休息一晚,等明天早晨再出發。」
其實希蘭也察覺到了,今天溫度不熱,甚至稱得上涼快,但濕氣吸附在他的皮膚上,仿佛他一直在流汗。他本來就不急著回去,要在哪裡賴一晚上也無所謂。
雷納輕車熟路地領著他來到一個驛站,位置有點偏,裡面除了灰塵和沙子之外,最多的是從房梁上抖下來的木屑,但是——嘿,想開點,至少不是雨天會漏水的草棚屋。
希蘭挑了一個離火爐最近的位置,原本是想把衣服上的濕氣烤干,結果被煙塵嗆得止不住咳嗽。
外面還沒有下雨,但已經肉眼可見地陰沉起來,木柱、橫梁、矮桌、地毯……所有東西上都結起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氣溫變得比之前更低了,微風拂過濕漉漉的衣服時,竟然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或許是因為天氣,或許是因為這家驛站距離主道有點太偏了,視野中的景像顯得格外蒼涼,除了滿地的白色沙土、在棚子裡吃干草的駱駝和幾簇稀疏的灌木叢,就沒有其他東西可看了。
很難形容他此時的感受——耶底底亞離開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呢?那個殘忍的混蛋,居然就這樣輕飄飄地走了……他不該那樣離開的,叫人傷心。
雖然過去七年裡,他總嘲弄對方是一個小心眼的刻薄鬼,但如果是耶底底亞,肯定會不惜一切地留下來,哪怕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和他不同,那是一個從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家伙。
……本該是這樣的。
而猊下——一如既往的冷靜,假設她心裡也有不舍,至少沒有讓別人看出來,對耶底底亞和他都是如此。但希蘭還是隱約感覺到,她似乎變得比以往更豁達了,在工作之余,也很少再掩飾自己溫情脈脈的一面,至於原因是耶底底亞的離開,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他的視線游移著,最後落到了屋檐。外面已經下起了雨,雨勢起初還不大,但雨水綿綿不斷地從瓦片上滴下來,希蘭看著這一幕,忽然感覺難過得要命。
「希蘭閣下。」為了掩人耳目,雷納換了個稱呼,「您可以去房間休息了,店主人答應提供澡盆和熱水。」
希蘭沒有回答——當他回過神時,已經被雨從頭澆到了腳,但他決定不去計較這件事,就像他不去計較身後雷納發了瘋似地叫喊一樣。他騎上一匹灰褐色的牡馬,它顯然很不樂意沾水,但當他揮動韁繩時還是順從地跑了出去,多好的小伙子。
他就這樣在雨幕中疾馳著,把雷納、提爾和王位都拋之腦後——以及那個被他偷了馬的倒霉蛋,雷納是個好人(大概),他相信對方會代為賠償的。
雨勢很快就變大了,呼嘯的狂風和連綿的雨聲交織在一起,連往日震耳欲聾的雷鳴聲都顯得稀薄起來。他能感覺到被打濕後的發絲緊貼著前額,冰涼雨水沿著發梢流到他的眼睛裡,馬蹄踩過水坑時,泥水濺在他的靴子和褲腳上,不過也無所謂,他已經足夠狼狽了,不介意變得更糟糕一些。
巴爾在上,他連主道在哪兒都看不清,更別說認路了。不知道是怎樣神奇的運氣,竟然讓他順利抵達了目的地。蛾摩拉此時是宵禁時間,城門已經鎖上了,然而負責守夜的鐵衛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臉,就打開了側門。
他同樣順利地穿過了王宮的正門,鐵衛長官帕提還和他打了招呼,仿佛他從未真正離開過這個城市一樣。
希蘭就這麼一路來到了紅屋,屋裡的燈火還亮著,他敲了敲門,在得到允許後推開了門,雨水和泥漬就這麼留在了紅屋破舊——在蛾摩拉聲名鵲起後,有了一種更好聽的說法,叫「古樸」——但本質上還是破舊的老地毯上。
這幅場景下,希蘭覺得猊下即使當場把他趕出去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對方並沒有這麼做,只是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有時她會這樣小憩片刻,為了給後半夜的通宵工作補充精力:「怎麼淋著雨回來了?」
希蘭一聲不吭,雖然平常他總是有一肚子的話可說,此刻卻忽然領會到了語言是多余的道理。他看著她,內心有一股強烈的陌生感,從她蓬松烏黑的長發,被燭光照亮的蜜色皮膚,以及那張籠罩在光暈中的臉龐,忽然感覺頭暈目眩,心跳加速,仿佛被這種前所未有的美好氛圍擊中,不受控制地為她的美所震撼。
他們住在一起七年,天天見面,可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她長什麼樣。
「希蘭?」
他緩過神,沉默地走到躺椅邊,跪坐下來,感覺胸口沉重得嚇人,讓他有些喘不過氣。當他將腦袋擱在她的膝蓋上時,猊下的手指穿過他濕漉漉的頭發,她只穿著普通的亞麻布,但不知為何,這種布料在她的皮膚上好像變得格外柔軟,他能清晰感覺到她皮膚的溫暖隔著輕薄的衣物傳遞過來。
「我會讓他們把爐子點起來。」猊下說,「在t有熱水之前,你得先去把濕了的衣服換掉。」
「您不奇怪我為什麼回來嗎?」
「有許多理由……雖然你我都知道結局會是怎樣。」她說,「但你還很年輕——偶爾逃避一次又有什麼關系?」
聽到她的回答,希蘭莫名感到生氣,不知道是為她此刻的平靜,還是因為她說了實話,然而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實話——可當她輕撫他的面頰,她的微笑,溫熱的氣息,和那令人神魂顛倒又使人敬畏的美貌,澆滅了他心頭無端的怒火。
希蘭將手搭在躺椅邊緣,然後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膝蓋——那個瞬間,對方臉上罕見的表情已經讓這次狼狽的旅程變得物超所值了,他又將袍子的下擺往上推了一點,吻了吻她另一側的膝蓋。
在長袍被推到它平常不該到達的高度前,猊下倏地抓住了他的手,仿佛才後知後覺地從這震驚的一幕中回過神。
他笑了起來,感到從未有過的得意:「您也猜到這一幕了嗎?」
猊下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的喉嚨又澀又痛,舌頭又腫又脹,不知道現在他是怎麼把話說得那麼清晰的, 「您來教我,好不好?」
「希蘭——」
「難道要全怪我嗎?是您說我可以逃避一次的。」他用指甲去刮她的皮膚,「只是這一晚……只要這樣就好了。」
「……不是以這種方式。」她嘆了口氣,幾乎是以一種愛憐的表情在看他,「何況,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已經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了……希蘭,我的心已經被另一份感情燃盡,如今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灰燼。」
痛苦在他胸口蔓延,但他沒有表現出來:「沒關系。」他親吻她的手指,同樣濕漉漉的,有著從他發絲上沾到的濕氣,「這已經比我起初希望得到的更多了。」
第199章
三年後——
「雖然商會領袖在議會中的席位很少, 但他們的財富足以……塔瑪?」埃斐輕輕咳嗽了幾聲,「該回神了,我的好姑娘。」
塔瑪眨了眨眼睛, 像是一只被水澆濕了腦袋的小貓:「我——非、非常抱歉!我剛才……我不是故意的, 我……」
「走神了。」她打趣地笑了笑,「墜入愛河的感覺真是讓人醺醉,是不是?」
「猊下……」她的女孩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但遮擋不住臉上的紅暈, 「對、對不起,我只是偶爾會……我不會讓私事影響到工作的。」
「你總得要有自己的繼承人。」埃斐收斂了笑意,「何況,女性在這方面確實先天劣勢,如果不想影響你在登基後的統治, 最好在你登上王位前就完成這一步。」
塔瑪嘆了口氣:「您這樣只是讓我更緊張了……」
「登基,還是懷孕?」
「兩者都是——尤其是前者。」塔瑪說, 「就不能讓我作為您的副手,為您效力一輩子嗎?」
「這個問題我們很久以前就討論過了,塔瑪,答案是'不'。」埃斐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你不比希蘭和所羅門差什麼,既然他們能成為一個國家的統治者,那麼你一定也可以。」
「希蘭和耶底底亞……沒想到都已經過去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聽到這兩個熟悉的名字,塔瑪臉上浮現出回憶之色, 「他們那邊最近有傳回什麼消息嗎?」
「錫安已經落成了。」看見塔瑪迷茫的神情,埃斐只好提醒道, 「以色列的新聖殿。」
「噢,那個。」塔瑪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她的孩提時代幾乎都是在這個信仰雅威的國家中度過的,但對於現在的她而言,這似乎是一件過於久遠的事情了,「我記得希蘭在這件事裡出了不少力。」
雖然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和蛾摩拉無關,但埃斐還是通過某些「渠道」與聞了有關錫安的消息,比如為了建造聖殿,提爾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以及各種雕刻金銀飾品的手工匠人,比如所羅門要求上帝之家時刻保持靜默,所有香柏木和金銀銅的雕飾制作都是在提爾完成,隨後才被運往以色列。
聖殿建造完畢後,所羅門就把約櫃從衛城轉移到了那裡,放在兩座黃金智天使的雕塑之間,不過據希蘭所說,那其實是銅像,只是在外面鍍了一層金箔— —所羅門要求所有無法用黃金打造的建築部分都這麼做,以保證整個聖殿看起來都金碧輝煌,猶如天堂蒞臨人間。
埃斐對於這種奢侈的需求無法理解,但從事後看來,至少以色列的百姓們是滿意的,他們認為這樣使他們的靈魂更容易與雅威聯結在一起。
「確實如此。」她回答,「當然,這不是沒有代價的,所羅門答應割讓二十座城給希蘭……」
「二十座城?」塔瑪睜大了眼睛,「不是兩座?二十座?他是不是瘋了?」
「至少從希蘭信裡的內容來看,這些條款都明確寫在契約書上了。」埃斐說,「不過,如果歸棲者從以色列傳來的消息屬實,這筆買賣並沒有希蘭想像中那麼劃算。雖然名義上是二十座城池,實際上基本都是一些偏僻的村鎮,地處邊緣位置,沒有什麼戰略意義,農業和商貿也很貧乏,經營一番後或許可以發展起來,但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了——最重要的是,雖然那裡隸屬於以色列,但居民大多是被賣作奴隸的迦南人,以及從努比亞和柏柏爾來的外奴,並沒有多少猶太民。」
「所以希蘭算是……吃虧了?」
「不算太虧。」埃斐回答,「但也僅僅是如此了,這還沒算上提爾為了幫助以色列建造錫安而推掉其他國家訂單的損失。」
「希蘭肯定又要在信裡說什麼下次見面要請耶底底亞吃拳頭了。」塔瑪喃喃道,雖然對方每次都這麼發誓,但從來沒付出過實踐,「希蘭當時難道不會覺得奇怪嗎?不管怎麼說,耶底底亞都不是那種會讓他輕易占到便宜的人……雖然耶底底亞在這件事裡的做法也讓人不舒服。」
「雖然客觀上是以色列更受益,但這種受益是以一國之王的名譽換來的,很難說是好是壞。」埃斐用食指點了點桌面,「我不想把話說得太直白,塔瑪,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塔瑪嘆了口氣,「耶底底亞……那個位置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我感覺自己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一樣。」
她沉默片刻:「他現在是所羅門了。」
「……是啊,都過去三年了,我也該習慣這麼稱呼他了。」塔瑪苦笑一聲,「自他離開後,我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他重逢……現在卻只感覺到害怕。」
送走塔瑪後,埃斐在紅屋坐了一會兒,但什麼也沒做,很難說是怎樣的情緒在困擾著她——因為塔瑪?她把什麼事都辦得很好,若無意外,她登基後必將以聰慧賢明的名聲流芳百世;因為希蘭?他最近確實對西頓興致勃勃,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提爾的歷代統治者都以自封西頓王為榮……
因為所羅門?
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讓她有一種想要嘆息的衝動。
埃斐收拾了心情,沿著內環城的側門,也就是歸棲者們經常出入的通道離開了王宮。
所羅門離開後,她改變了地下甬道的入口——盡管在內心深處,她不願相信對方真的會做什麼對蛾摩拉有害的事情,但理智告訴她,這位所羅門王絕非她能全然托付信賴的對像,希蘭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
通道的盡頭是蛾摩拉的墓園,出口設置在了祈禱間的一口位置隱蔽的石棺裡。祈禱間的設計特殊,即使是白天,房間裡依然昏暗而靜謐,幾支黯淡的羊油蠟燭是唯一的光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而腐朽的氣息,聞起來像是下雨後長在縫隙裡的苔蘚。
當她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有另一個人等在那裡了。
「哈蘭。」
「猊下。」對方先是微笑,隨即又流露出一絲愁苦,「居然要等您同我打招呼,我才能發現您在我身後,看來歲月待我比我想像中更無情。」
埃斐不知該如何回答,光是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就讓她感到難過。她想起兩年前的烏利亞——氣若游絲地躺t在床上,瘦得要命,只剩下一層松弛的、布滿褐斑的皮掛在骨頭上,好像逐漸從人褪為了影子。
生過一場大病後,他的眼睛上蒙著一層霧似的白翳,看不清周圍人的模樣,過得渾渾噩噩,有時連早晚都分辨不清,但還是憑借著腳步聲就能認出她。
很多年前,這個英勇的赫梯戰士曾數次從絕境中掙扎著活了下來,卻在荏苒的光陰下漸漸枯朽了。
有天晚上,烏利亞請求她坐在他床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氣色罕見地好轉了一些,她為此很高興。
他說:「猊下,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騎著馬,舉著長矛。長矛在我手裡是冷的,血流到我手上是燙的,真好啊。」
對她說完這些話後,他就在那個晚上辭世了,悄無聲息,沒有任何痛苦,在夢裡騎著戰馬離開了。
哈蘭和烏利亞年紀相仿,近年來身體狀況也越來越不樂觀,很早就退居二線,不再參與歸棲者的任務。他並不將此視作安享晚年——「這不過是慢性死亡」,他這樣評價,盡管無需工作也生活富足,依然很少讓自己閑下來。
「真不敢相信他已經離開整整兩年了。」哈蘭低聲道,「有時我路過校場,看見帕提訓練新兵,總覺得看見了他。可他們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而且烏利亞十六歲的時候,就比現在的帕提高一脛了……猊下啊,是他們真的那麼像,還是我已經老到了某種地步,只能從一些毫無干系的人和物上尋找對往日的慰藉了?」
「像也不像。」埃斐說,「帕提永遠不會長成烏利亞的樣子,但她確實是烏利亞的好學生。」
烏利亞去世後,帕提就成為了新的鐵衛隊隊長——很難想像曾經那個脾氣暴躁,還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小女孩能成長到這般模樣。
埃斐還記得,在授予對方鐵衛隊長勛章的那天,她的表情很沉靜,至少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意氣風發,就在烏利亞去世前不久,她的母親瑪西亞也離開了她,無論她獲得了多少榮耀,她最希望看到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如果你有意願的話……」埃斐開口道,「我有一項工作想要委托給你。」
「若您足夠信任我。」哈蘭回答得很快,「老狗也還有幾顆牙齒。」
這句話是烏利亞常說的……她恍惚了片刻,不知為何感覺心裡難以平靜:「你應該也知道,最近摩押人那邊很不太平。」
「我聽說索多瑪王又向您遞交求婚書了。」哈蘭說。
「時隔多年才舊事重提,可不像是出於痴心的樣子。」埃斐說,「他施行暴/政,窮奢極欲,還放任自己的心腹大臣放高利貸,連子民的最後一滴血汗都要榨干,政權被推翻也是遲早的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恐嚇和酷刑都不管用了,索多瑪王多半是打算把矛盾轉移到對外。若我答應,以蛾摩拉的富裕,能讓王室的情況緩解不少,若我不答應……他多半會借此機會挑起戰爭。」
哈蘭冷笑一聲:「要不平穩地得到財富,要不用戰爭略劫掠財富,他的算盤倒是打得精。」
「雖說以蛾摩拉的兵力,沒必要畏懼索多瑪的軍隊,但能不通過戰爭解決是最好的。」埃斐輕聲道,「我已將雅雷俄珥金派去瑣珥,他會在那裡接應你,瑣珥有一位親王正對老鄰居的土地虎視眈眈……歸棲者這幾年有了不少新血,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還不足以讓我托付信任,你和雅雷俄珥金在這方面都經驗豐富,計劃該如何執行,你們心裡應該都有數……有必要的話,讓索多瑪的王座換一個主人也無妨。」
第200章
當撒布德受到傳喚時, 第一反應不是感到榮耀,而是冷汗直流。
作為先王在任時有幸受到信賴的幾位大臣之一,撒布德並沒有如他的同僚亞撒利雅那樣, 在新王登基後平步青雲, 雖然沒有被降職,但也逐漸被擠出了權力的中心。
不過他也沒有過於沮喪,年幼時,猊下——以色列的前宰相曾評價過他, 「像是一個在出生前就吃飽了的人,很容易滿足現狀。」撒布德認為這是一件好事,讓他在席間品嘗珍饈佳釀時,他心滿意足,讓他去馬廄給戰馬清理鐵蹄,他也覺得馬兒的身體暖烘烘的,讓人舒服。
照理說,這種隨遇而安的性格,應該早就讓他養成了以不變應萬變的習慣,可在面對所羅門時,撒布德總是緊張得要命。
新王既不冷酷,也不嚴苛, 更不會像先王那樣總是開一些讓人接不了話的玩笑(雖然他還挺喜歡那些玩笑的),性格溫和, 舉止得體,但他是撒布德最不擅長應付的那類人——那種仿佛知悉一切, 但把話都藏在心裡的人。
當他抵達謁見室時,所羅門正在擺弄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物件,有點像秤,但造型要精巧得多,看起來像是某種工藝品。
「這就是秤。」仿佛讀出了他心中所想,所羅門回答道,「當然,工藝上比一般的雙盤秤精細得多,這是藥理魔女安赫卡改進過的,專門用於稱量草藥的藥秤。」說著,他笑了一下,是那種沒什麼情緒的笑(撒布德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笑容),但總給人意味深長的感覺,「《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書,她在這方面的造詣,確實值得被世人奉為先師。奇妙的是,相同的草藥用不同的方式處理,或萃取的濃度不同,都有可能從良藥變為毒藥,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失之毫釐謬以千裡吧。」
撒布德不明白所羅門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些,但也不會天真地認為他提起這些是毫無緣由的:「有使者說您傳喚我來,不知有什麼是我能為您分憂的。」
「你多少應該知道了。」所羅門微笑道,「蛾摩拉成立了一個新的朝政機構,名為議會下院,有權每年向上提交政策意見與草案,為不同的群體設置了席位,其中鄉紳最多,學府和宗教裁判所的代表其次,商人領袖最少。」
「這不算什麼新奇的制度。」撒布德回答,「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機構,只是席位是由貴族與有資歷的長老擔任的罷了。」
只是蛾摩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貴族——除了王女,女王沒有別的血親,與這個身份最接近的是商會的領袖和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所以除了席位的數量分配外,這件事沒有什麼值得外人驚奇的。
「顯然,那位女王不想重蹈九戒會的覆轍。」所羅門說,「雖然在席位的數量上遏制了商人的勢力,但鄉紳和學者這兩席,其實很容易在商人的蠱惑下產生動搖……真是可惜,她太想在王女繼位前將這個國家打造成型,但即使是蛾摩拉,這一步也走得太快了。」
蛾摩拉都已經如此耀眼了,難道還不算是成型的國家嗎?
「作為國家而言,蛾摩拉還很年輕,這個國家的蓬勃生機,大多仰仗於統治者的個人魅力。」所羅門微笑著回答,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樣,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而且他的形容還讓撒布德想起了大衛,「不過她會意識到這點的,很快就會有新的監管機構應運而生,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委付給你,撒布德。」
「我……」他感覺口舌干燥,從未如此緊張過,「請您相信,我將竭誠為您效勞,但是……出於忠誠之心,我不得不勸諫您,如果事關蛾摩拉,我也許並不是最好的人選……」
「撒布德。」所羅門打斷了他,像是在對一個笨笨的孩子說話,「我知道你曾是那位女王的學生。」
他臉色蒼白,雖然他原本也沒奢望能隱瞞這一點。
「撒布德。」對方耐心地與他說話,「你是否堅信造物主是引領以色列走向光明的唯一可能性。」
聞言,撒布德的氣息平復了些許:「當然。」
「你是否堅信,雖然我主極少流露言語,但從未停止用它獨特的方式向世人揭示真理?」
「當然。」
「世間有神聖的形像存在,自然也有邪惡形像的化身。它們通過畸形的姿態,借助恐怖與肉/欲,以便扭曲和掩蓋真理的面目,同時欣然揭示惡魔可怖的本性,以其恐怖為樂,並從中得到愉悅,於是人們就只能通過那些恐怖的形像中窺見事物的真相。ヾ」
聽到這裡時,撒布德不免心生遲疑,總t覺得所羅門是在隱喻蛾摩拉的永恆之殿,因為那裡一直以其放蕩的藝術風格聞名,匠人的私生活也一直備受質疑。
傳聞在永恆之殿,男人可以愛男人,女人可以愛女人,男男女女可以赤身裸體,且面對他人審視的目光,從不以為羞恥,這是多麼可怕的景像啊……撒布德在心裡對埃斐總是保持著一份敬重,唯獨無法理解對方為何在這樣重要的事情上如此輕視。
所羅門拿出一張羊皮紙,朝他的方向推了一下:「這是一份名單,我命你即刻前往蛾摩拉,將它交給本地最大商會的領袖亞勒腓。告訴他,蛾摩拉的女王日後將在樞密院下成立一個新的監察機構,具體成員就是名單上的這些人,至於該如何利用這份名單,他可自行斟酌。」
撒布德很好奇所羅門是怎麼知道這些名字的,畢竟按照之前的說法,埃斐甚至還沒開始考慮成立監察院的事呢——不過,哪怕他再傻,也不至於真的開口詢問。
他謹慎地收下這份名單,簡單地整理行囊後,踏上了前往蛾摩拉的路。
離開前,所羅門特意叮囑讓他親自去一趟永恆之殿,言語間沒有表露任何喜惡,只是讓他「讓這雙眼睛去評判」。
抵達蛾摩拉後,撒布德就遵循王的指示,前往位於外環城的商會聚集地。他本以為這次見面會很順利,既然所羅門特意挑中了亞勒腓,也許之前就派人與對方接洽過,已經確定彼此會私下合作了。
但現實與他料想的完全相反,亞勒腓的副手先是以他沒有預約見面時間為由拒絕了他,而且無視他的多番懇求,直到他願意掏出幾枚銀幣以示誠意後,才勉強同意向亞勒腓報告。或許是那句「是以色列王派他來的」仍保有一些魔力,亞勒腓最終同意讓他進屋,但實際會面後表現得並不熱切,對於那張名單,也顯得很冷淡。
撒布德再一次確定,他是第一個被所羅門派來同亞勒腓接觸的人,如果不是他低聲下氣地請求對方別弄丟那張名單,也許等他走出屋子,對方就會把這張羊皮紙疊起來墊桌腳。
離開商會的地盤後,撒布德滿腔怒火,感覺自己被耍了,如果不是還有一絲理智尚存,他也許會衝到紅屋,把所羅門的計劃向埃斐全盤托出。
情緒稍稍平復後,他想起所羅門還叮囑他必要去一次永恆之殿,雖然他這時已經對那位王信任全無,但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地完成對方交代的事情。
永恆之殿——撒布德對這個名字毫無好感,但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座殿堂的華美,絲毫不遜於他見過的任何國家的王宮,不知道女王的宮殿又該是何等宏偉呢?
永恆之殿的主廳沒有火炬和蠟燭,唯一的光源從穹頂的巨大玻璃窗透進來的陽光,此時已臨近黃昏,光線昏黃而黯淡,廳堂裡的氣氛比他想像中肅穆得多,許多游人在大廳裡走來走去——當然,都穿著衣服,人們腳步緩慢,悄然無聲,仿佛是在此處徘徊的幽靈。
撒布德抬頭凝視牆上的壁畫,由於光線昏暗,他無法看清畫作上的一些細節——即便如此,他的心神也已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攫住。
壁畫上依次描繪了蛾摩拉的建國史:第一幅畫中,女王埃斐戴著用麥穗和鮮花編織成的桂冠,解開了奴隸的枷鎖,選中了命定之地,重獲自由的人們簇擁著女王,猶如孩子圍繞著他們的母親;第二幅畫中,女王使荒蕪的大地重新煥發生機,豐收之神巴爾有感於她的功績,賜予她代表太陽的黃金冠冕,但被女王拒絕,於是第三幅畫中,巴爾將太陽冠冕留在了公義的天秤上,於是女王建立宗教裁判所,使正義與律法的光輝長留於這片土地上……
兩側的牆壁上,壁畫的順序依次交錯,直到廳堂的盡頭,女王高居於王座,一手持權杖,一手持天秤,膝上橫著一把長劍——那是蛾摩拉獨特的百煉鋼劍,灰毛獵犬守衛在王座兩側。女王雙眼緊閉,好似在休憩,但她的心髒透過了皮膚和衣服,在胸口散發出光芒,金色的顏料即使在昏暗的光照下依然熠熠生輝,猶如神跡降臨。
撒布德先是不受控制地沉浸在這神聖的氛圍中,他對畫作一竅不通,但仍能感受到隱藏在這筆觸下的美是超乎塵世的,能感受到這壁畫中千姿百態的人們身上煥發出的生機之美,感受到女王那宛如黎明穿透混沌霧靄般的莊嚴之美,感受到這座城市自建立以來眾生百態卻又彼此協調的秩序之美……
然而,當他從那種微醺般的沉醉中找回自我時,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埃斐離開以色列多年,他心中從未少過對她的敬重之情——但那與他對造物主發自肺腑的憧憬與感恩是無法比擬的。
即使在埃斐麾下學習,他也從未懈怠過每日禱告,定期前往聖殿將頭發獻給神,當所羅門王舉辦獻殿禮,使主的恩澤溢滿錫安時,他喜悅至極,與有榮焉,認為此後塵世不會再有任何時刻能堪比那奇跡的一幕……可他身處這距離錫安千裡之外的廳堂,卻再一次體會到了當初獻殿禮時的心情。
撒布德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從永恆之殿離開了。
主的恩澤是短暫的,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褪色,蛾摩拉的紀元史卻是長久的,也許正如宮殿的名諱那樣,是永恆的。現在閉上眼睛,他腦海中仍殘留著廳堂中的畫面,在那至高的、神聖的位置上,只有女王的形像,而沒有神的蹤跡——多麼大膽啊,塵世的統治者怎能凌駕於不朽的神明之上呢?
可這短短十幾秒的時間,已經令他再也無法回想起那發生在錫安的那一幕……想到他曾一時不察,被邪道的藝術所蠱惑,以至於忘記了奇跡真正的模樣,他就感到一陣恐懼。在起初的幾幅畫作中,男人和女人在摘下鐐銬時衣衫襤褸,裸露身體,當時的他不以為然,此刻卻讓他羞恥得幾乎要落下眼淚。
逃離永恆之殿後,撒布德凄冷地站在街頭,第一次萌生出了要立刻從這個國家逃走的念頭。他望著滿天星鬥,雙手緊握,默默祈禱起來,懇求主原諒他的過錯。
過去,他總是為索多瑪那樣君主殘暴,民不聊生的國家距離以色列太近而苦惱,但現在他知道,對以色列而言,沒有什麼比蛾摩拉這樣的國家更可怕了。
悠于 2024-8-24 11:55
第201章
「沒想到所羅門要結婚了……雖然以他的年齡早該這麼做了,但實際聽到還是有點驚訝呢。」塔瑪的雙手托著下巴,「不知道他會不會邀請我們參加婚禮。 」
「塔瑪。」埃斐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們要討論的重點不是這個。」
女孩心虛地笑了一下:「非常抱歉……」
她們正在討論近期在大半個黎凡特都引起了熱議的話題——當然,不是指所羅門的婚禮——但也相差不遠了,因為與他締結婚姻的是法老的女兒。
不久之前,法老西阿蒙突襲基色的軍事行動以慘敗告終,不僅沒能傷到以色列軍隊分毫,而且幾乎是從基色落荒而逃,連帶著先前在征戰中繳獲的戰利品一並留在了那裡,如今甚至要將自己的女兒外嫁——對於大部分埃及人而言,以色列不過是由曾經為他們管理錢袋的猶地亞人組成的國家,一群牧羊佬,如今卻不得不將高貴的法老之女作為戰利品的附帶補償贈送出去,這對埃及是前所未有的恥辱,也是以色列前所未有的榮耀。
「埃及軍隊的進攻顯然過於深入了。」埃斐將一枚聖甲蟲紋章放在地圖上, 「附近完全沒有可以支援的前哨或盟軍,因為行軍太急而沒有設置補給站,埃及軍隊抵達基色時已經鞍馬勞頓……」
「而以色列的戰車和騎兵早就在基色、米吉多和夏瑣整裝待發,只等著法老的軍隊自投羅網。」塔瑪的目光逐次從地圖的標記上劃過,「雖然剛愎自用是埃及大敗的主要原因,但以色列的應對也……真是了不起的布置,就好像他們早就知道法老會親自率軍突襲基色一樣。」
說著,她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您覺得……會不會是所羅門重新啟用了以色列的情報部門?」
「以他對歸棲者的了解,很有可能。」埃斐對比拿雅仍有印像,忠誠且有能力,但缺乏頂尖將領的敏銳嗅覺,t比起調度者,更適合作為服從者,這也是他在大衛時代只能活在約押陰影下的原因之一,這次的軍事調遣,多半是所羅門做出的決策,「說到歸棲者……比起這場聯姻,有另一件事讓我更加在意。」
「歸棲者竟會使您擔憂?」
「看看這份情報。」埃斐將羊皮紙卷遞給她,「這是歸棲者從耶路撒冷傳回的,內容是以色列今年的金屬進出口量和以色列軍隊的兵器、盔甲,攻城器械以及新建戰車的數量。」
塔瑪飛快地閱覽了一遍:「相比前兩年,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埃斐頷首,遞給了她第二份羊皮紙卷:「再看看這個,這是從俄斐和以旬迦別傳回來的情報。」
「俄斐的黃金開采……」塔瑪失語片刻,「好驚人的數字。」
「不要太專注於經濟,黃金交易只是一部分。」埃斐說,「還有以色列在以旬迦別的煉銅廠,如果情況屬實,前面那份情報裡,以色列的軍備至少應該是字面上的兩倍……至於那些多出來的部分是賣給了其他國家,還是留存於以色列國內,就不得而知了。」
「您認為情報出錯了?」
「也許是更糟糕的情況。」她看著塔瑪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潛伏在以色列內部的歸棲者可能已經死了,以色列那邊只是在以歸棲者的名義向蛾摩拉傳遞假情報。」
她不傻,也沒有天真到認為所羅門會因為顧念舊情而對歸棲者的存在熟視無睹,而且他對歸棲者的運作模式太熟悉了。為此,這幾年布置在以色列的歸棲者輪換了許多批,前幾年都還算順利,但今年的情報似乎傳回得格外艱難,看來對方已經抓住了其中的竅門。
聞言,她的女孩沉默了好一會兒:「是嘛……」
她的反應讓埃斐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是難過:「你接受得比我想像中要快。」
「您也知道,我已經過了可以感情用事的年齡。」塔瑪露出苦笑,「我已經做好了有朝一日要與他們為敵的准備,所以您不必顧慮我……在作為他們的朋友之前,我首先是您的繼承人。」
「無關乎感情,當我們的抉擇不僅僅是為了我們自己時,冷酷就成了一種必要。」她說,「他和希蘭如今已是各自國家的統治者,本就不可能接受其他國家在自己手下安插間諜,只是處理的方式不同。希蘭選擇容忍綠眼家族在九戒會的地位,是出於對提爾和蛾摩拉之間聯盟關系的考慮,而以色列與蛾摩拉要疏遠得多——無論如何,這種軍備增長是極不尋常的,無論是留存於本國,還是被賣給了其他國家,於蛾摩拉而言都是隱患。」
塔瑪點了點頭:「我會密切注意附近國家的軍備狀況。」
「給希蘭去一封信。」她說,「告訴他,蛾摩拉的艦隊近期會經常出沒於亞喀巴灣,以便觀察以色列的海上行動,最近他們的一些異動讓蛾摩拉感到不安。這種調度對提爾無害,讓他不必太緊張。」
塔瑪看起來有些遲疑:「我這麼寫……希蘭會相信嗎?」
「重點不在於他是否相信,在於我們沒必要這麼做,但還是提前知會了他,證明提爾對於蛾摩拉是值得尊重的。」埃斐回答,「何況,他應該知道,如果我打算對提爾不利,從不需要用這種障眼法。」
說罷,她拍了拍塔瑪的手背:「緊張?」
「我怕自己做得不夠好。」塔瑪不自覺地絞著手指,「所羅門在基色打了勝仗,希蘭也讓提爾的艦隊在以旬迦別有了一席之地……猊下,我必須與他們互相爭奪嗎?」
她口中提到的是錫安城落成的後續——在巡視了所羅門答應割讓給提爾的二十座城後,希蘭果然對這份回報很不滿意,雖然沒有如自己信中發誓的那樣「絕對要揍那家伙一拳」,但他做出了比那更強硬的回應。
幾日之後,提爾的艦隊就穿越紅海,占據了亞喀巴灣絕大多數的海岸線,並且建立了新的船港。提爾的艦船本就比以色列更多,制造更精良,船員們也都經驗豐富,即使把以色列駐扎在亞喀巴灣的艦隊數量翻上一倍也難以抗衡。
在提爾介入通往以旬迦別的航線後,以色列在紅海的大部分利潤如今都被提爾占據,希蘭不僅奪回了所羅門本該給他的東西,還順帶緩解了蛾摩拉崛起後提爾在地中海東部愈發邊緣化的貿易地位。
不僅如此,提爾近年來已經越來越不掩飾想要將西頓納為掌中之物的野心了——誠然,提爾和西頓的戰爭與蛾摩拉沒有直接關系,可蛾摩拉位於提爾和西頓的主要陸上通道之間,一旦西頓淪為提爾的禁臠,蛾摩拉難免也會陷入尷尬的境地。
「抱著樂觀的想法總是不壞……但客觀來說,這片土地上誕生了太多的國家。」埃斐說,「就像曾經的美索不達米亞一樣,一個繁榮昌盛的國家,人口只會不斷上漲,土地和資源卻是有限的,意味著不同的國家之間必須靠彼此爭搶才能獲得生存和發展的空間。」
「我做好了准備。」塔瑪低聲道,「我只怕自己並沒有成為王的資質,無法與他們相抗衡,最後……令您失望。」
「我一直對這點抱有疑問,所謂'成王的資質'究竟是什麼?」
「會讓國家越來越好的那種人?就像您一樣。」
「可回顧這片土地的歷史,絕大多數的君王似乎只是幸運地成為了他們父母的孩子,得以在優渥的環境下長大,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如此,惡徒與蠢貨依然多如牛毛。」她說,「希蘭和所羅門做得確實不錯,但既然索多瑪王那樣的家伙也能坐上那個位置,那麼所謂的'王'也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存在。」
塔瑪吃吃笑了起來:「若是雅雷俄珥金大人在這裡,肯定會贊同您的。」
「一定有比'指望現在的國王不會生出一堆蠢貨'更好的辦法來讓國家選擇自己的領袖,只是人們現在還未走到這一步。」
「您又在說胡話了。」塔瑪說,「但托您的福,我現在沒有那麼緊張了。」
「你原本也不該緊張。」埃斐撫摸她的長發,「你將繼承的是黎凡特最好的國家,有最高的識字率,最健全的醫療,最嚴謹的軍隊,你的船港是地中海的冠冕,你的艦隊被稱作'不滅的海上要塞',你的銀行將黎凡特過半的財富都收入囊中——最重要的是,你是我最好的學生。不錯,以色列王娶了法老之女,但那又如何呢?蛾摩拉人可不會把與埃及聯姻視作在黎凡特的無上榮耀,因為蛾摩拉自己就是黎凡特的榮耀。」
塔瑪輕聲笑了,神情中的緊張也隨之散去,埃斐為她能恢復平靜而高興,但在目送她離開後,一些難以言說的憂慮又湧上心頭。
無論是軍備猛漲的以色列,還是對西頓虎視眈眈的提爾,她並不是完全沒有壓力——雙方共同生活太久的麻煩之處就在於此,這讓他們互相之間都太過熟悉,想要在利益和情感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她讓安赫卡暗中展開了一項研究,再過不久應該就能得出初步成果了……但要不要輕易動用它,她仍在考慮,假使未來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蛾摩拉能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此外,還有一件事令她憂心忡忡……瑣珥那邊,哈蘭這個月的來信似乎拖得有點太久了。
第202章
她們都站得很遠, 但出於某種顧慮,安赫卡還是在實驗區域附近布下了結界,防止實驗過程蔓延到其他地方。
「開始吧。」她說。
安赫卡點了點頭,讓空氣流入結界,淡黃色晶體物無火自燃,火焰的顏色比普通的稍淺,是一種明亮的橙黃色,滋滋舔舐著濕潤的豬皮,白色煙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漫開來,遮蔽了視野。
死豬的皮肉在火焰中就像軟蠟,油脂也如蠟淚般從邊緣滲出,倏忽又被高溫燃燒殆盡,即使隔著結界,埃斐依然能感覺到那種灼熱感。
燃燒結束後,安赫卡一直等到煙霧被地面上的魔法陣吸附干淨,才解開了結界:「這種結晶——也就是你稱之為白磷的物質,燃燒後產生的煙是有毒的,所以事後的處理要更加謹慎一些。」
現場殘留的痕跡,幾乎看t不出先前那裡躺著的是一頭死了的豬。普通的火焰會將屍體燒焦,但尚能保留人體的外形,而磷火不僅燒光了皮和肉,連骨頭也只剩下了幾塊漆黑色的殘骸,結界內一切能被點燃的東西都只剩下了灰燼。
「白磷燃燒的火焰似乎溫度更高?」
「非常高,僅僅是靠近都有灼傷皮膚的風險。」安赫卡回答, 「如你所見, 基本能毀掉一切它能碰到的東西,而且這玩意兒在常溫下也會自燃, 除非把它泡在水裡,否則鬼曉得它哪一天會把我的魔術工房燒個精光。」
「有什麼能讓它穩定儲存的辦法嗎?」
「除了泡在水裡,暫時還沒有其他辦法。」安赫卡聳了聳肩,「當然,我們在海邊,缺什麼都不會缺水的,不過'如何儲存'只不過是你要擔心的諸多問題中的一個。」
「我看出來了。」埃斐嘆息一聲,「火勢蔓延的情況比我料想得還要嚴重,這還是在無風的情況下,而燃燒後的殘局……也讓人觸目驚心。這樣的擴散速度和殺傷力,一旦使用,恐怕整座城市都會化為灰燼吧,所謂地獄之火也不過如此了。」
「反過來說,至少對其他國家挺有威懾力的?」
「恐懼帶來的威懾力是有閾值的。」她說,「如果情況適當,就能使其他國家敬畏我們。當蛾摩拉在交易中占據上風時,他們會容忍,在蛾摩拉尋求合作時,他們會信任,若蛾摩拉願意割讓一部分利益時,他們會感激涕零……可一旦超過這個閾值,恐懼就會使其他國家遠離我們,他們會建立聯盟,盡可能使彼此緊密聯系在一起,確保自己有足夠抵御蛾摩拉的侵襲——我確實對黎凡特過度分化的王權感到困擾,但不至於要犧牲自己好讓黎凡特團結起來。」
「所以你打算怎麼處理這玩意兒?」
「暫時先停止研發。」
「一點都不留?」
「如果你有其他研究上的需要,也可以保留一些。」埃斐說,「但記得別把學府燒了,復原建築的費用會從你的薪酬裡扣。」
「別小看我的工坊,好嗎?」安赫卡抱怨道,「不過以我的經驗,有些東西你可以不用,但絕對不能沒有。」
「白磷/彈確實威力巨大,但它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案……」話音未落,埃斐感覺太陽穴一陣刺痛,眼前似乎有白光閃爍,「安赫卡,之前的醒神劑還有嗎?」
「有倒是有……」安赫卡有點不太樂意地把一支盛有淡金色藥水的玻璃瓶遞給她,「醒神劑只是能讓人精神振奮,但不能真的代替睡眠,如果想要徹底杜絕這種症狀,你還是多休息一會兒比較好……話說回來,你最近是不是把自己崩得太緊了?」
「工作只是其次。」如果她會因為幾天熬夜加班就支撐不住,在以色列當宰相的時候,她就該猝死在辦公桌上了,「最近好像……做什麼事都不太順利,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監察院?」
「嗯……」她嘆了口氣,「原本在我候選名單上的人,不是因為身體狀況突然惡化,難以承擔工作的負荷,就是出於某種不明確的原因從蛾摩拉遷走了,而剩下的人……歸棲者暗中調查時,發現他們近期多少都與商人行會有過密切往來,不管他們有沒有受賄,都必須從名單上劃掉了。」
「太慘了吧。」安赫卡吐了吐舌頭,「世上還能有這麼湊巧的事?概率堪比我切結晶時有顆碎屑剛好掉進一只老鼠的鼻孔裡。」
「……讓人印像深刻的類比。」埃斐評價,「不過,很明顯能看出這是有人刻意干涉的結果……唯一讓我不解的是,對方明明有能力得到這樣隱秘的情報,但實際呈現出的效果,仿佛那個人只是想干涉我建立檢察院的進程。」
安赫卡嘖了一聲:「為什麼要因為敵人沒有坑害自己到底而惋惜啊……」
「不是惋惜,只是感到奇怪。」她說,「要從蛾摩拉截取情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對方真有這樣的能力,應該知道這份情報有許多讓自己獲益的途徑——但從結果來看,我認為做這件事的人並不聰明。」
她用指尖輕輕點擊桌面:「一個合理的解釋是,截取情報和安排布局的或許是兩個不同的人,而且彼此並不熟悉,但如果那個人在蛾摩拉沒有更好的幫手,說明對方在蛾摩拉的勢力沒有那麼深,可對方又該如何獲得這樣珍貴的情報呢?」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去苦惱這種沒有意義的事,而是考慮以後怎麼樣更好地保密情報。」
「……也許你說的沒錯。」埃斐一口飲干了藥劑,感覺到胃袋因惡心而緊縮——不同於澄澈美麗的外表,醒神劑的味道可謂是災難,「直到我躺進棺材裡,都會記得這股味道的。」
安赫卡都快翻白眼了:「你就不能說點更吉利的話?」
「如果我現在不是那麼力不從心的話,大概可以吧。」埃斐苦笑一聲,「先是檢察院進展不順,然後以色列的歸棲者又出了問題……真是讓人困擾。」
「是以色列讓你困擾,」安赫卡揶揄道,「還是擁有以色列的人讓你困擾?」
「安赫卡……」她無奈道,「你知道的,我不會去愛一具空有熟悉面貌的軀殼。」
「別那麼悲觀嘛,也許哪天我真能研究出恢復感情的魔藥呢?」說著,安赫卡忽然收斂了笑容,「說真的,你就這麼信任我?」
埃斐瞥了她一眼:「你都在蛾摩拉擔任學府院長多少年了,到現在才打算問這個問題?」
「我是說……」她停了片刻,「我知道我弟弟派使者來見過你。」
「是。」埃斐承認得很干脆,「雖說我早就料到你出身高貴,不過你有王室血統的事還是讓人有些驚訝。」
「那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也知道傳聞裡是怎麼描述我的。」安赫卡打量她,仿佛第一天才認識她一樣,「'災厄的魔女'——你不害怕嗎?」
埃斐不置可否:「我年輕時,有傳聞說大衛曾將我送到阿比巴爾床上供他把玩,才換取了以色列和提爾的同盟,你相信嗎?」
聞言,對方放聲大笑:「如果把這句話裡的阿比巴爾和你換個位置,我大概就信了。」
然後,她的笑聲一點點干涸了,臉上的笑容也慢慢退去,像是一副褪色了的油畫:「但故事裡的大部分情節都是真的。我是馬耳他島上一個小國的公主,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國家,整個國家最重要的收入是給往來的商船提供暫時停歇的港口……伊比利亞航線開通後,位置大概變得重要了不少吧,反正你現在是我弟弟的大金主,這方面應該了解得比我更清楚。」
「想發動政變奪回王座嗎?」
「……不要動不動就出講這種可怕的話。」安赫卡的嘴角抽搐起來,「歸棲者在其他國家總是惹麻煩這點究竟是誰的錯,作為女王麻煩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何況,我出生的國家和蛾摩拉不同,只有男人才能繼承王位,如果你是國王的女兒,成年後就要進入巨石廟侍奉神明,終身保持貞潔。」
埃斐沉默了片刻,神色猶疑不定:「真的不打算發動政變嗎?」
「壓抑一下自己對這件事的熱愛吧,我的女王。」安赫卡長嘆道,「我對那個位置一點興趣也沒有——當然,對在巨石神廟當鐵處女更沒興趣,當時我只是覺得,為什麼弟弟的生活可以是宴席、美酒和女人,而我只能和一堆醜陋的石頭結婚?」
「所以你愛上了一名船長?」
「沒錯,一個迦南人。」安赫卡說,「年輕、英俊,有一艘大船,以及滿嘴的甜言蜜語——最重要的是,他在床上很會來事。我當時才多大?十五歲,女孩最容易犯傻的年齡。我把一切都給了他,期待他能帶我離開馬耳他,到一個我能夠自由生活的地方,恩愛地度過余生……可他最後把我留給了海盜,自己逃走了。從那以後我就知道,當你把生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有一個男人會從天而降,把你帶離苦難的時候,你的人生就已經完蛋了。」
然而t那不過是這位年輕公主多舛命運的開始。在海盜們日復一日的折磨下——埃斐沒敢問那折磨是什麼——安赫卡的身體逐漸產生了異變。
「雖然我們家族流傳著古老的血脈,但自從神代斷絕之後,魔法就漸漸式微了。我和我弟弟最早都沒有展現出魔法方面的天賦。」安赫卡說,「異變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你能清楚感覺到自己正在變成別的什麼東西,相比之下,疼痛也只是其次了,然後——你知道的,我輕而易舉地殺死了所有海盜。割下他們頭顱的時候,他們的頸椎經常會卡住我的刀,但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就好像我只是在刮魚鱗。」
「再然後,我開著海盜們的船回到了馬耳他,終於遇見了這輩子最讓人惡心的事。那個爛人不僅很快就找了新的情人,而且謊稱他們的女兒是我生的,以把她送進巨石神廟為條件換取了貴族的身份,還在我父親去世後殺了我的弟弟馬加裡托,篡奪了王位。」
「所以那個船長殺了你的弟弟……」為了確保慎重,埃斐在心裡默默將這句話又咀嚼了一遍,「我記得你只有馬加裡托一個弟弟?」
「當然。」
「那前段時間派使者來和我交談的是誰?」
「我弟。」
「但你剛剛說那個船長殺了你的弟弟……」
「沒錯。」
「你不覺得……這幾段對話在邏輯上有某些難以解釋的謬誤嗎?」
「我復活了他。」對方拍了拍腦門,用一種天真的,仿佛在說「哈呀看我忘了什麼」的語氣說道,「差點忘記說了,馬加裡托現在的身體不是他自己的。我回到馬耳他的時候,他的屍體早就在海灘上腐爛了,所以我殺了那個爛人和他的妻兒,用他的屍體當了馬加裡托靈魂的容器。」
埃斐眉頭緊蹙:「就只是這樣?要讓已經失去活性的身體重新煥發生機,我以為這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魔法真能像這樣毫無顧忌?」
「復活之術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安赫卡解釋道,「這取決於施術者的魔力,魔法水平,屍體的新鮮程度,亡者本身是否有強烈的生存意志等因素。馬加裡托被仇恨纏繞,所以靈魂很久都沒有消散,而且他還是我的血親,建立於血緣之上的魔法,效果往往是最好的。」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會兒,似是陷入沉思:「不過,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也就是時代的影響。你應該知道吧?在過去的美索不達米亞,只要能獲得冥界女神的許可,靈魂就能回到身體中,但隨著神代斷絕,冥府之門關閉,這種事情已經難以再做到了。但無論如何,死而復生終究是違背自然循環的,所以自古以來有關復活的故事,大多都沒什麼好結果。」
「典型的例子就是巴比倫尼亞之王烏爾寧加爾——你還記得吉爾伽美什吧?那個斷絕神代的烏魯克王,烏爾寧加爾是他的兒子。在成為兩河流域唯一的霸主後,他用自己剩余生命的一半打開了緊鎖的冥府七重門,喚醒了長眠的埃列什基伽勒,請求讓他見母親一面,卻被告知對方的靈魂已經湮滅了。你瞧,烏爾寧加爾王付出了壽命,結果卻什麼都沒得到,歷史上尋求復活之術的故事大多會像這樣以悲劇結尾。」
「可是你成功了。」埃斐說,「這難道不是運氣的眷顧嗎?為何他們要稱你為'災厄的魔女'?」
「馬加裡托認為我是一切災難的源頭。」安赫卡嗤笑一聲,「至少名義上如此,根本原因是我在殺掉那個爛人前把他閹了——馬加裡托總不能對史官說'都怪我姐姐害我沒了老二'吧?所以還是前面那個理由比較好。」
第203章
在前往王座的路上,撒督遇見了撒布德——對方仍是老樣子,微胖,敦實,頭發過早地稀疏了,面相稱不上好看,但總是笑臉迎人,有一種坦率的快活勁兒,很難不討人喜歡。
「撒督大人。」對方笑著同他打招呼,但神情中難掩疲憊。今時不同往日,這名年輕人近來頗得王的重用,足以在以色列的權力中心擁有一席之地了——相對的,也忙碌了起來,「真高興能見到您。」
「撒布德大人。」撒督微微頷首, 「您最近看起來很忙。」
「忙碌至極。」撒布德回答,「這恐怕是整個黎凡特近十年來最盛大的一場婚禮了, 我這段時間和埃及使者面談的時間,比和我妻子待在一起的時間都多,等您下次見到我, 多半能聽見我用埃及口音同您問好了。」
「能在這樣重要的工作中擔當重任,說明王很器重你, 這是一件好事。」
「這是當然。」撒布德說,「雖然我暫時還沒感受到'好'的部分, 不過'重'的部分已經展現出它的威力了。」
撒督目送他匆匆離開的背影,不同於比拿雅和亞撒利雅,在當今所羅門較為青睞的大臣中,撒布德是少數他親近並喜愛的。埃斐的學生大多在幾年前的以色列內戰中因支持押沙龍王子而死去,剩下的即便能留下,大多也被邊緣化了,撒布德是極少數曾經在埃斐手下學習過,還能受到王的提拔的幸運兒。
而且以最近的兆頭,他日後的地位恐怕會達到一個相當高的程度。
雖然亞撒利雅如今被稱為百官之長,但那只是名義上的,他的職務和權力和先王時期的那位宰相在各方面都相去甚遠。
撒督認為,所羅門不會讓宰相的地位再像過去那樣重要,但得有一個人在這個位置上,撒布德極有可能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他年輕且有能力,給人以忠厚的印像,也不乏機靈的一面,出身不錯,但家族沒什麼權勢,最重要的是……他是猶太民,不會像曾經的埃斐那樣,越是展現出過人的能力,就越是招惹非議和懷疑。
思緒至此,撒督長長地嘆了口氣。對於這位過去的宰相,如今的女王,他一直是抱有善意和敬重的。雖然他們理念不同,但對方在各方面展露出的才華,以及她本人的魅力,很難不使人折服。
不同於先知拿單,他對當下以色列和蛾摩拉之間的態勢只感到憂心忡忡。
撒督壓下了心頭的情緒,繼續向王座前進,但在大殿門口時,宮僕又轉告他,所羅門並未待在王座上,若他有事覲見,需要去庭院尋找。撒督並未感到意外——相較於他的父親,所羅門相當勤政,但他也非那種會將生活無限投入在工作上的人。
唯一的問題是所羅門不喜歡隨身跟著僕從,撒督在庭院裡找了好一會兒,才從一片矮灌木後看到了王的背影。
「陛下,關於您與西阿蒙之女的婚禮,聖殿有幾個迫切的問題需要與您……」他的聲音卡住了,「陛下……?」
對方扭過頭——毫無疑問,那是所羅門的臉,但是太年輕了——或者說太年幼了,像是一個身形剛抽條的男孩。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對他的到來並不驚奇。
「無需驚慌。」所羅門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蓋提亞,你應向這位大人行禮。」
名為蓋提亞的男孩順從地照做了,他問候的聲音也和孩提時的所羅門一模一樣。撒督無法按捺自己的目光在王與男孩之間游移,心中愈發驚惶。他見過相貌肖似的父子,但蓋提亞和所羅門之間已經不僅僅是相似那麼簡單了,那幾乎就是另一個所羅門,只是年紀更小。
「冷靜點,撒督。」所羅門的語氣像是在安撫一只雷雨天的綿羊。
撒督遲疑了幾秒,才低聲回答:「請寬恕我的失態,陛下,但您從未對外宣布您已經有了長子。」
「長子?」所羅門輕輕笑了幾聲,「別想太多,撒督,蓋提亞並不是什麼'孩子',不必過度憂慮……他只是一件普通的失敗作而已。」
「失敗作?」
「是啊……如你所見,賦予智慧並不等同於賦予知性。」所羅門說,「無需介懷,我並沒有父王那樣對特定孩子的偏愛。」
撒督只覺得這段對話進行的沒頭沒尾,但還未等他詢問,所羅門便繼續道:「我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告訴埃及的使者,以色列國王的婚禮上絕不會祭拜外神,若他們不肯同意,這場聯姻就到此為止,至於那些留在t基色的俘虜……我們自有別的辦法可以算這筆賬。」
這場短暫的會面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結束了,但直到撒督離開庭院,心頭仍籠罩著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好像有什麼問題至關重要,但被他遺忘了的。
一個稚嫩的聲音叫住了他:「撒督大人。」
撒督回過頭:「蓋提亞……」他在對男孩的稱呼上犯了困難,最後還是恭敬道,「蓋提亞殿下,您有什麼事嗎?」
「我知道你是主管錫安各項事宜的大祭司。」雖然外表年幼,但男孩的神情中有一種年長之人的漠然——不知為何,撒督反倒覺得這使他和所羅門看起來更像了。雖然所羅門總是微笑,但那並不代表他很高興,如果卸下那禮貌性的笑容,也許就會像男孩這樣,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太在乎,「我有事想要問你。」
「請說。」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惡徒?」
「因為這世上有許多邪惡之物,它們藏在世間的各個角落,時刻想要喚醒人們心中的惡念。」
「為什麼主會允許他們存在?」
「人需要鍛煉自己的心性,唯有克服內心的惡,才能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那才是主希望看到的人們的模樣,也只有那樣的人有資格沐浴在主的恩寵下。」
「所以主不希望人類墮入惡道?」
「是。」
「那它為何要讓人類擁有這種機能?」蓋提亞說,「主創造了這個世界,它使魚不能在空中飛翔,使鳥兒不能如獵犬般追逐獵物,若主認為人類墮入惡道後的姿態是醜陋的,那在它創造人類的時候,就不該賦予人類為惡的能力。」
「假如我養了一條狗,允許它咬所有擅自闖進院子裡的人,那麼有朝一日,它咬死了一個只是懵懵懂懂迷了路的孩童,我也沒有資格指責我的狗,尤其是在我其實有能力建造一個完全不會被任何人闖入的院子的前提下。」
他看著男孩的面容,腦海中卻浮現出了另一張臉——可他們一點也不像,一個女人,一個男孩,他為何會將他們聯想在一起呢?
如果此時站在這裡的是拿單,也許有許多方法可以說服對方……但他不是拿單,他已經過了會對什麼事物感到憤怒和受冒犯的年紀。
「很抱歉。」他說,「許多年前,也有一個人問過我類似的問題,當時的我太過軟弱,沒能給出回答。可我思考了許多年,心中的疑惑只是越來越多,越來越沉,以至於最初縈繞在心頭的問題,反倒顯得無足輕重了……唯一的答案,大抵是我太過駑鈍,從最開始就不該讓自己走上探尋這一真理的道路。」
當他還年輕的時候,以為自己會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了解造物主的心中所想,一輩子都有熱情探尋主隱藏在世間的諸多真理,再也不會在擁有智慧的質疑者面前因迷茫而手足無措——但等到青春流逝,他的皮膚干癟了,背脊彎曲了,身軀也難以再支撐曾經的苦行,他卻愈發明白,有些事情在開始前就已經注定了結局,而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真正抵達到神所在的領域了。
「不負責任的回答。」
「或許是吧。」撒督回答,「您應該去問先知拿單,他在這方面是比我高明得多的人物。」
「我問過他,他給出的回答很難令人滿意。」蓋提亞回答,「'因為主認為人類還未到領悟這一真理的時候'和'說明人類用錯誤的理念揣測了主的意思'——除了這幾句話顛來倒去,他什麼也沒有給我,如果造物主認為這樣的人足以在他的子民中擔當賢者的角色,說明主偶爾也會有糊塗的時候。 」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給你答案。」
「噢?那個人在哪兒?」
「不在這裡。」撒督抬頭遙望遠處的天際線,「她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
點燃蠟燭後,哈蘭長長地嘆了口氣,雖然這份報告只是延遲了半個月,但拿起筆書寫密信對他而言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在這短短一個月中,接連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首先是蛾摩拉私下支持的那位瑣珥親王突然暴斃而亡,連帶著他們原本的居所也被清查,這段時間裡,他和雅雷俄珥金輾轉於不同的安全屋,折騰了很久才終於安定下來。
因為沒有多少物資,他用的墨水還是用薪柴燒剩下的灰摻和了一點深色的泥制成的。
哈蘭思考了很久,不知該如何動筆,感覺哪一件都是不可忽略的大事,最終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地按照時間順序闡述他們這段時間的經歷。
首先是瑣珥親王之死——這個人雖然年齡大了,但身體保持得相當不錯,在其他同齡的親王之間,他的外在形像是最好的,一個健康的國王總是更容易得到民心,這也是蛾摩拉當初選中他的原因。
據說他是因為酗酒過度而死的,但在哈蘭印像中,這位親王雖然好酒,但並不是喜歡痛飲之人,以哈蘭作為歸棲者多年的經驗來看,這件事頗有幾分當初梅爾卡特沙瑪之死的味道。
接著是索多瑪王的軍隊強行闖入瑣珥,屠殺這位親王的所有親信——目的很明確,索多瑪王似乎知道瑣珥親王和他們之間的秘密接觸。瑣珥的兵力並不強,不敢違逆這個住在附近的暴君,只能放任索多瑪軍隊在城內進行搜捕,這也是他們近來顛沛流離的主要原因。
最後就是索多瑪和以色列之間不同尋常的交易。
在摩押平原來回遷徙的這段時間裡,哈蘭發現有幾隊戰車會在夜晚從以色列駛向索多瑪。
起初,他以為是兩國即將交戰,以色列軍隊正在為圍剿索多瑪做准備,但觀察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這些戰車和戰馬都是以色列賣給索多瑪的。
由於猶太民和摩押人之間緊張的關系,很難想像他們會將這樣珍貴的軍備賣給自己的競爭對手,過去歸棲者傳回的有關以色列的情報也從未提及過這件事,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哈蘭也很難相信這個事實。
在索多瑪對蛾摩拉虎視眈眈的時候,以色列的這種做法很難不讓人多想,再聯系到神秘死亡的瑣珥親王……
小殿下,這會是你做的嗎?
看來你確實在猊下身邊學到了很多,甚至學會用它們來對付你的老師了。
哈蘭心中感慨萬分,但很快就收起哀悵,用火漆將信封起來。他拍了拍酸脹的雙腿,再一次為自己的老邁而嘆息,起身想去籠子裡找一只信鴿,但還沒推開門,忽然從空氣中嗅到了一絲不妙的味道。
鞋底有些濕漉漉的,他低下頭,發現有什麼東西沿著門縫滲了進來。
溫熱的,深紅色的……是血的顏色。
第204章
「很抱歉,陛下,我們的人沒能阻止索多瑪王。」撒布德硬著頭皮說道,「他怎麼也不願意留一個活口下來……若不出意外,索多瑪的使者應該已經將那位歸棲者的頭顱帶到蛾摩拉了。」
這和他最初設想的完全不同……按照王賜予的情報, 蛾摩拉安排了兩位歸棲者潛伏在瑣珥,打算秘密扶持一位親王統攝大權,與索多瑪相抗衡,讓摩押人陷入內耗。
考慮到猶太民和摩押人之間緊張的關系,撒布德認為在這件事情上順水推舟也沒什麼不好,甚至還能有更充足的理由抬高索多瑪采購戰車的價格,但所羅門堅持蛾摩拉的優先度要時刻高於索多瑪——可能時刻高於任何國家——他也只好將這份重要的情報無償透露給了索多瑪王。
按照當初談好的條件,他們應該先對被捕的歸棲者進行拷問,看看能不能從他們的嘴裡撬出什麼有關女王的機密。如果有,則情報由以色列和索多瑪共享,如果沒有,人質則需交由以色列處理。
結果,索多瑪王不僅在實施抓捕時就隨手殺掉了其中的一個歸棲者,嚴刑拷打幾天無果後,還惱羞成怒地處死了剩下的那個,整個過程完全越過了以色列,也讓撒布德本想假裝不經意讓歸棲者逃走,將假情報帶回蛾摩拉的計劃化為了泡影。
「無妨。」所羅門漫不經心地回答, 「只要對計劃整體沒有什麼影響,就隨他去吧,不能指望野狗能像訓練有素的獵犬那樣聰明。」
撒布德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有什麼煩惱嗎?」
聞言, 所羅門微微一愣——對他而言是很罕見的表情:「煩惱?」
「您看起來郁郁寡歡。」
「是嗎?」所羅門喃喃道,t「也許是吧……死去的歸棲者裡, 有一位是我的舊識。」
剎那間,撒布德感覺後背滲出了冷汗:「非常抱歉,陛下,都是因為我的無能……」
「不必這麼惶恐。」對方溫和地回答,「如果我有意要留他的性命,自然會提前叮囑你的,我只是……有點驚訝。」說著,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掌心,「明明已經被剝奪了這種機能,身體卻依然能循著記憶模擬出曾經的感情,真是可怕啊……如果那種感情沒有消失的話,也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樣。」
「陛下……?」
「沒什麼。」王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說回正題吧,畢竟事情還沒結束呢。」
「是。」撒布德點了點頭,「無論如何,看來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間必然會有一戰了。」
「這是自然——對索多瑪王,她會以眼還眼,以血還血。」所羅門說,「但以索多瑪現在的情況,攻打蛾摩拉不過是以卵擊石。如果蛾摩拉最後入主索多瑪,也就意味著整個摩押地都將落入那位女王手中,對以色列而言就有點得不償失了。」
「連一戰之力都沒有嗎?」撒布德問,「索多瑪的軍隊人數比蛾摩拉高出一倍還多,哪怕是人海戰術……」
「那也不過是讓蛾摩拉的弓箭手在戰場上獲得更多榮耀而已。」所羅門說,「索多瑪王麾下的士兵大多是靠著臨時頒布的法典,強行征用了那些本該忙於農耕的百姓,連武器用的都是農具,少數有戰鬥力的軍隊都是花錢聘來的雇佣軍,然後靠著戰爭擄掠來的錢財勉強維持著收支平衡。這也是索多瑪王室的財政明明還沒崩潰,整個國家卻已經民不聊生的原因。」
「蛾摩拉則完全相反,雖然他們的軍隊規模不大,但都是由真正的士兵組成,擁有正規編制,僅憑俸祿即可養活自己和家人,經受過嚴格的訓練,除了用於作戰的主力軍團外,先遣的前哨部隊,負責治療的醫療團隊和負責物資補給的後勤成員……」似乎是覺得他慢慢垮掉的表情很有趣,所羅門笑了起來,「是不是覺得索多瑪軍隊在蛾摩拉面前簡直不堪一擊?我們還沒提到他們出色的工匠和海上要塞呢。」
「海上要塞……」僅僅是提起這個名號,撒布德就不由得肅然起敬——也讓他越發確信,如果要使主的榮光降臨黎凡特的每一寸土地,蛾摩拉將會是其中最艱險的一道障礙。
蛾摩拉的艦隊會兼任東地中海的一帶的護航任務,確保黎凡特的海上貿易順利進行,因此受到許多沿海國家的贊譽。如果因為蛾摩拉陷入戰爭,而導致海盜再度在地中海猖獗泛濫,應該會有不少國家出兵支援。
原本最需要擔心的是埃及,與蛾摩拉有密切的貿易往來,自身也有相當的軍事實力。好在西阿蒙戰敗後,也連帶引發了埃及的內部動蕩——換句話說,因為不確定埃及究竟會內亂到什麼時候,對以色列最好的情況,就是能抓住機會速戰速決。
話雖如此,索多瑪真有可能對蛾摩拉產生什麼損害嗎?恐怕傾巢而出也只是傷其皮毛罷了……
「如果要讓索多瑪顛覆蛾摩拉,還需滿足三個條件。」所羅門說,「一是商會代表亞勒腓的阻撓,他會努力游說其他議會下院的代表和他一起支持女王接受索多瑪王的求婚,希望兩國的爭端以和平的方式落下帷幕。蛾摩拉很少有師出無名的時候,但這一次是例外,畢竟是他們主動干涉了其他國家的政治鬥爭……從公義的角度而言,多少會有些窘迫。」
「……這麼做會不會太明顯了?」
「只能怪我們在遠方的朋友實在不太聰明。」所羅門嘆了口氣,「上次行動就基本把自己暴露得差不多了,要是再拖一段時間,估計就要從商會領袖的位置摔下來了吧……好在他和索多瑪王一樣,與以色列的友情並不會太長久,否則真不知道會發生多少令人難堪的事情。不過這件事並不需要你參與其中,接下來的兩項工作才是你需要注意的。」
「在下時刻整裝待發。」
「第二個條件,就是不能讓提爾在蛾摩拉和索多瑪交戰時出兵支援。」所羅門繼續道,「你需提前將提爾王引去西頓,並將他困在那裡,我會給你一份西頓親王埃洛拉裡奧的政敵名單,至於該如何利用,你自行決定即可。」
「但是……」撒布德躊躇片刻,「若真如您所說,歸棲者的蹤跡遍布整個黎凡特,蛾摩拉一方會不會提前得知消息,派兵出面解救提爾王?」
「我所期待的正是這種情況。」所羅門回答,「蛾摩拉女王近年來一直有將王位傳給王女的打算。為了讓她積累,提爾王落難後,她必會讓王女親自帶兵去解圍。王女自成年後就一直是女王的左膀右臂,所以你在西頓的布局必須謹慎一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哪怕要多投入一些資源也無妨。」
「是。」
「最後……」所羅門停了好一會兒,臉上不知為何失去了笑容,「傳信給索多瑪王,除了戰車之外,以色列還能提供一種更加強大的武器,但要以武器同等重量的黃金來換取。」
「同等重量的黃金?」撒布德大吃一驚,「陛下,這個價格實在是……太驚人了,哪怕我們的使者竭盡口舌之利……」
「無需多言。」所羅門說,「告訴他,這件武器可以幫他毀掉蛾摩拉的海上要塞——只要這一句話就夠了。」
×××
當帕提走進紅屋時,房間裡黑黢黢的,只亮著一支蠟燭,她不得不小心地避開地毯邊緣的縫線和流蘇,以免自己因鞋頭卡在裡面而摔倒,在女王面前失去儀態。
「行禮就不必了。」猊下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很輕,仿佛輕易就會被晚風吹散,「我這麼晚傳喚你,是有重要的任務要托付給你。」
她莫名有些緊張——這不應該,自她從烏利亞大人那裡接過鐵衛統領的位置已經過去很久了,別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手足無措,打起精神來,帕提。
「你應該知道,王宮裡有一個隱秘的酒窖,只有打開特定的機關才能進去。」
「是的,烏利亞大人生前帶我看過。」
「那你應該也知道,某副舊錦織後隱藏著一個暗道?」
「知道,在'豐收神的恩賜'掛畫的後方。」
「很好。」猊下輕聲道,「這是一道密令,走出這個房間後,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
聞言,帕提咽了口唾沫:「是,猊下。」
在黑暗中,她能感受到猊下的目光長久地打量她。好一會兒過去,對方才開口:「沒想到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看來時光也沒有我們想像中流逝得那麼慢,不是嗎?」
帕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快起來:「是啊,與您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我才到您的胸口呢。」
「那時你還是一個小女孩。」猊下說,「而現在的你已經是一名了不起的戰士了。」
她本該感到自豪,如果不是對方的語氣聽起來那麼傷感:「您謬贊了,我還有許多需要成長的地方。」
一段漫長的沉默。
「你應該知道,不出意外的話,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間注定要有一戰。」猊下低聲道,「萬一……我是說萬一,我遭遇了什麼不測,無論用什麼辦法——打暈也好,用藥物迷暈也好,你一定要把塔瑪帶到那個暗室去,保證她的安全,等危險過去後,帶她去提爾找希蘭,他會善待她的。」
帕提怔住了:「請恕我愚鈍,難以理解您的意思……那只不過是索多瑪,您為何要如此悲觀呢?」
「一周以前,你會去考慮索多瑪王能抓到哈蘭和雅雷俄珥金的可能性嗎?」
哈蘭……甫一聽到這個名字,帕提就感覺胸口一陣刺痛,在失去一只眼睛後,正是他和烏利亞幫她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時光,盡管不為外人所知,但在她心中,哈蘭和烏利亞一樣是她所尊敬的老師。
「我不知道是誰告發了他們。」她說,「但我知道,索多瑪王會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他會的。」猊下說,「那麼他身後的人呢?」
「身後的人?」帕提愣了一下,「萬分抱歉,猊下,我實在想不出您暗示的那個人是誰……」
「問題就在這裡,帕提。」猊下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當然,有那麼一些名字在t我的名單上,但當對方明顯掌握著比蛾摩拉更多的信息,並且可以輕易掐斷蛾摩拉的情報來源時,那個名字本身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
「你了解哈蘭。」猊下打斷了她,「抓住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索多瑪王是通過什麼方式做到的,他的短視、他的愚蠢、他的剛愎自用,都不足以使他識破哈蘭的藏身之處,他是這世上最不該在這件事情上成功的那個人——可他就是做到了,就像一個瞎子用蟲網抓住了翱翔的游隼。」
「如果他背後之人的支持足以讓索多瑪王超越自己,達到過去不可能企及的程度,我自然也不會在戰術上輕視他。」
「無論那個'背後之人'知道什麼,也不可能瞬間把一群烏合之眾變成一支王者之師。」帕提說。
「也許吧,但提前想好退路總不是一件壞事。」猊下嘆息一聲,「為了蛾摩拉的勝利,我會不遺余力,但目前來看,很多事情已經脫離了控制,所以我也不能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也許情況還沒有糟到這種程度……」帕提絞盡腦汁,「也許我們能避免這場戰爭?」
猊下輕聲笑了起來,雖然帕提也不知道對方這種時候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怎麼避免?你也要像亞勒腓那樣,要求我嫁給索多瑪王嗎?」
「怎麼可能?!」光是設想一下那個畫面,帕提就感覺頭皮發麻,「我們可以……呃,比如花點錢打發他們什麼的?」
她不過是一介武夫,要讓她來思考這種事情實在太為難她了……
「蛾摩拉不可能有避戰的理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於外界而言,那不過是區區索多瑪,如果我們在這件事上表現得過於軟弱,只會讓蛾摩拉失去作為地中海霸主的尊嚴……何況,我還有一筆血賬要和索多瑪王清算。」猊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了最糟糕的情況……照顧好塔瑪,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好嗎?」
這是當然的——她的老師在生前完美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從未讓自己侍奉的君主陷入危難,所以她也會做好這件事,她會證明自己是他們值得驕傲的學生。
可直到帕提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比想像中嘶啞得多:「是,猊下……我會用生命守護王女殿下的安全。」
第205章
「這不可能。」塔瑪說。
如果坐在這裡的是她的母親,這個話題就該到此為止了——然而她不是,所以亞勒腓還敢看著她的眼睛大放厥詞:「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殿下,曾經人們也以為猊下的鳥兒們永遠不會被網捕住,可現在他們都死了,被砍了頭,裝進絲綢盒子裡當作禮物送了回來。」
這個男人惺惺作態的樣子令塔瑪作嘔,難以想像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手腳麻利,滿腔熱忱,任誰也難以討厭的青年。
那時的蛾摩拉正在擴建艦隊,猊下有意招攬西倫成為這座未來海上要塞的總指揮官,後者也同意了, 於是他曾經主管的商船隊就需要選拔一個新的領導者。亞勒腓當時是只是西倫諸多副手中不太起眼的那個,但他同時還是他們從馬格努松的商船上解救的奴隸之一, 他們都認為這份經歷能確保他不會違背律法偷偷經營奴隸買賣。
塔瑪記得自己當時也投了他一票,這也許會成為一個讓她這輩子都感到後悔的決定——她真該切下他的舌頭,把他扔進大牢裡與老鼠為伍,可惜戰爭來得太突然了,此時貿然變更商會領袖,只會讓蛾摩拉在貿易上好不容易維持的勢力平衡徹底崩潰。
「哪怕我的心屬於蛾摩拉,也不得不說, 在這件事上,我們辦得極不妥當。」一位學府代表說道, 「索多瑪王沒有直接攻打我們, 而是選擇先禮後兵,已經表現得非常有誠意了。」
「正是如此。」亞勒腓說, 「何況,我們何必將索多瑪王視作洪水猛獸?猊下寡居多年,不僅從未有過丈夫,也沒有傳出過私下贍養男人的秘聞。要我說,索多瑪王作為統治者的名聲雖然不好,英勇善戰卻是不爭的事實,說不定在床上也很得勁兒,能讓猊下也體會一番作為女人的幸福滋味……」
「亞勒腓大人。」她幾乎是在把自己的聲音從嗓子裡摳出來,「注意你的言辭。在議會下院擁有一席之地,不代表你的腦袋不會從脖子上掉下來。」
「是我失禮了,請您原諒。」他語氣輕浮地道歉——可惡的家伙,如果是猊下坐在這裡,他怎敢用這種語氣說話,「可您也得承認,我說的話並無錯處。」
帕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如果把戰俘活埋或推進火坑也能算英勇善戰,那我建議亞勒腓大人也去親身體驗一下。」
「在討論這個問題前,我們應該確信人的本性是難以改變的……而一個人只要變壞了,就很難再指望他變好。」西倫毫不避諱地看著亞勒腓,「而索多瑪王,他的殘暴和貪婪已經不必多說,如果兩國的統治者締結婚姻,意味著索多瑪王每一次犯下暴行,蛾摩拉就得割自己的血肉為他填補。蛾摩拉雖然富裕,但不代表我們有義務為一個強盜無止盡地收拾爛攤子。」
「西倫大人,您怎可將一國之王比作強盜?」
「是啊,西倫。」安赫卡放聲大笑,「怎麼能這麼侮辱強盜?」
她一開口,之前那位暗裡為亞勒腓說話的學府代表霎時噤聲了——雖然席位沒有名義上的高下之分,但安赫卡是學府院長,地位比他們這些普通的導師高出許多,連她都嘲弄了亞勒腓的言論,他們自然沒資格繼續聲援對方。
「可為了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提爾-西頓聯盟,蛾摩拉也必須盡早做好准備。」亞勒腓立刻換了一套說辭,「若是能和索多瑪聯手,將整個摩押地收入囊中,這份回報難道不比我們此刻失去的更多?」
「是嗎?」塔瑪冷聲道,「索多瑪國內的財政情況,說是一團糟都太仁慈了,更不用說連年的飢荒和瘟疫,恐怕在得到那份回報之前,蛾摩拉就會被這只水蛭吸干了血……還是說,亞勒腓大人打算用自己的資產去貼補索多瑪的賬本?」
「財政什麼的先不說……」亞勒腓衝她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仔細想想,畢竟我們的女王不僅擁有永恆的智慧,神聖的軀體更是不朽,索多瑪王這樣的凡夫俗子自然難以相配——噢,願猊下的光輝永遠沐浴著她的國家,好在我們的王室雖不興旺,但還是有一位適齡的年輕女士。就連高傲的法老都決定將自己的女兒外嫁到其他國家,何不讓蛾摩拉也雙喜臨門呢?」
帕提猛地站了起來:「亞勒腓,你怎麼敢……!」
「無需為此生氣,帕提大人。」塔瑪說,「亞勒腓大人,無論您是否有意將矛頭直指向我,作為女王代理,如果議會下院投票過半數,我都會將您的提案呈交紅屋,等待猊下定奪這件事。」
聞言,亞勒腓臉上的笑容霎時褪去了——塔瑪對此不以為然,心裡清楚對方不過是一個聲厲內荏的家伙,故意用這些話逼她發怒罷了。她平靜地掃視會議廳的每一個人,無論是明面上支持亞勒腓的,還是扭捏地表示自己站中立,實則等同於支持亞勒腓的議會代表,此刻都噤若寒蟬。
「那麼,贊同亞勒腓大人提議的代表,請舉起你們的右手。」
沒有人有動作,哪怕是亞勒腓自己。
顯然,沒人希望去拔老虎的胡須——雖然亞勒腓現在敢毫不掩飾自己的陽奉陰違,但出席會議的若是猊下,他恐怕只會像老鼠那樣卑躬屈膝地懇求女王聽一聽自己的意見。
上一次會議時,他明顯准備了更多,不僅私下游說、賄賂了許多代表,還特意餓了三天,把自己搞成憔悴不堪的模樣,想以此謀求大法官和剩下幾位學府代表的一些憐憫,結果猊下僅僅是一句「不行」,就讓他的辛苦化為烏有,他用錢買來的「朋友」沒有一個敢為他說話,那場會議就在令人窒息的靜默中結束了。
「看來本次會議不會誕生新的提案了。」塔瑪微微頷首,「那麼就維持上一次會議的決策,蛾摩拉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做任何退步,在確認索多瑪徹底打消戰爭的意圖之前,各方面的作戰准備都會持續進t行,散會。」
直到離開會議廳前,她都面無表情,仿佛會議上發生的事情並沒有煩擾到她——然而,當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遣走了宮僕,把門鎖上後,怒火瞬間如同迸發的岩漿般不可遏制。
由於年幼時養成了勤儉的習慣,她沒有動那些精美的花瓶和茶壺,只是拿起藤枕往床上砸,每砸一下,她的喉嚨裡就發出那種低沉的、像是母獅發怒時會發出的聲音。
「他怎麼敢?!」她咒罵道,「亞勒腓,那個可惡的混蛋!等我把他的老二剁掉然後塞進他的屁/眼裡,他就會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幸福滋味了!」
不光是他,還有和他狼狽為奸的那些家伙——如果鄉紳代表的淪陷只是讓她感到無奈,那幾位被收買的學士則令她痛心疾首,哪怕不是被金錢腐化,他們也是一群在戰爭面前露怯的懦夫。
哪怕極盡她的想像,也不知道有哪一個國家能像蛾摩拉這樣,給平民同樣多的機遇……猊下一直將學府視作蛾摩拉的榮耀,可她的榮耀現在卻要逼迫她給予更多,哪怕他們索求的其實是她的血肉。
「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她喃喃道,「等這件事結束後,他們一個也逃不了……」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是羅丹的聲音——塔瑪趕緊把枕頭放回床上,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長發:「當然,請進吧。」
英俊的中年詩人走進房間,眼睛像羽毛一樣輕輕掃過她的房間,面露微笑:「看來這次會議讓您很不痛快。」
塔瑪嘆了口氣:「有那麼明顯嗎?」
「您在神態上偽裝得足夠好了。」羅丹說,「但這張床上還有您砸東西留下的痕跡……我猜是枕頭吧?下次如果把床單的褶皺也處理一下就更完美了。」
雖然只有三言兩語,但對方語調中那種天生的幽默勁兒還是輕易化解了她的怒氣:「下一次我會贏過你的。」
「我很期待。」羅丹朝她眨了眨眼睛,「不過很可惜,恐怕很難有下一次了。」他撥動了一下琴弦,時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她初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那個年輕又風度翩翩的吟游詩人,「我很快就要離開蛾摩拉,前往邁錫尼。如果您有空的話,不妨送我一程?」
聞言,塔瑪心頭一顫,但她遏制住了自己的哽咽:「當然。」
走在前往港口的路上,羅丹和她閑聊起來。
詩人就是這樣,嘴裡好像總是有說不完的趣事。他們先是聊到雷納,因為他獨居多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壓根對女人沒興趣,所以那些想要諂媚他的人干脆送了一個男孩過去,嚇得他光著屁股就從浴室裡跑了出來,聊到安赫卡偷拔鸚鵡的尾巴做實驗,從此後那只鸚鵡一見到她就會大叫「強盜!強盜!」,聊到亞薩最近寫了一篇學術論文,以論證蝸牛是沒有性別的,它們在交/配後雙方都會懷孕,並表示自己會進一步探索其中的緣由……
直到看見遠處深紅色的船帆時,塔瑪才忍不住問道:「是猊下讓您離開的嗎?」
「是啊……還給了一筆豐厚的遣散金,大概是想讓我在邁錫尼度過余生。」羅丹有些感慨,「這麼一想,那些比我資歷更深,或與我同年的歸棲者,好像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人世……也許猊下是希望我們這些剩下的人都能有一個善終吧。」
許多名字在塔瑪腦海中閃過,她感到喉嚨泛苦,但還是擠出一個微笑:「我會想念您的。」
「別露出這樣叫人難過的表情嘛,王女殿下。」羅丹語氣輕松地說道,「等我的詩歌在地中海聲名遠播的時候,您可以看著我的作品一解思念之情。」
「詩歌?」
「當然,否則您以為我的行囊裡裝的都是什麼?」羅丹說,「我把這幾年在蛾摩拉的手稿都帶走了。有些事情自是不必多說——自古以來,本國人對偉大之人的贊頌永遠是最無趣的,就像英雄王吉爾伽美什的史詩是巴比倫人寫的一樣,有關蛾摩拉女王最好的詩歌自然也不是住在蛾摩拉的詩人寫的。」
她吃吃笑道:「我非常期待。」
「您也只能期待了,等我離開後,蛾摩拉最有趣的家伙就變成安赫卡大人的那只鸚鵡了。」羅丹說,「聽說您即將啟程去西頓?」
「猊下希望由我去解決希蘭的困境。」說到這裡,塔瑪不免有些沮喪,「我原本還無法理解猊下為何如此堅持……但現在我明白了,對其他人而言,我作為統治者的還遠遠不夠。」
「當你的前任是整個黎凡特都從未有過的優秀君主時,難免會面臨這樣的窘境。」羅丹安慰道,「不必對自己太氣餒,任誰在你的位置上,都不會做得比你更好了。」
等羅丹登上船後,塔瑪問道:「您不想和猊下見最後一面嗎?」
「當面說再見就太讓人傷感了,殿下。」羅丹回以微笑,「兩個人如果認識太久就會是這種結果,我還想面向海風瀟灑地唱著歌呢,可不能淪落到在船舷上痛哭流涕……哪怕相隔很遠,只要知道你們在遠方過得很好,我便心滿意足了。」
悠于 2024-8-24 11:55
第206章
「殿下?」帕提說, 「您是不是有點過於緊張了?」
塔瑪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韁繩,不同於哥哥押沙龍,她並未繼承大衛王在武技上的天賦,無法騎著快馬在起伏的沙漠丘陵上如履平地:「這是我第一次親自領兵……你應該知道的,帕提,我沒法像猊下那樣用彎刀砍下別人的頭,我這輩子拿過最像兵器的東西是磚頭和黃油刀。 」
「黃油刀也是刀。」帕提說, 「用它切開別人喉嚨的感覺和切黃油也差不多。」
「帕提,你這樣會讓我以後很難面對黃油刀。」塔瑪低聲嘆氣,「抱歉,如果不是因為我,你這時本該留在城裡,帶領鐵衛隊為戰爭做准備的……」
「什麼?」
「你忘了嗎?」塔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們馬上就要和索多瑪開戰了。」
雖然一提起這個名字,她就難免感到不快——索多瑪已經晉升為了她第二討厭的國家,僅次於宗教狂熱時期的西頓。
「噢,是嘛……」帕提突兀地咳嗽了幾聲,神情似乎有些尷尬,「我不在也影響不了什麼,猊下會統籌好一切的——難道這世上還有比猊下更好的統帥嗎?而且那不過是索多瑪。」
她忍不住打趣:「還說我呢,你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啊?」
「你剛才差點咬舌頭。」塔瑪說, 「怎麼了?帕提,你今天好像總是心不在焉的。」
「我……」對方抓了抓頭發, 「我有點想我弟弟。」
「弟弟?」帕提有三個弟弟, 「亞薩?拉哈特?還是提克瓦?」
「當然是最小的那個,德雷說要帶他去埃及轉悠一圈,順便體會一下在船上生活的感覺——天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那孩子今年才七歲。」帕提回頭朝蛾摩拉的方向吐了吐舌頭,「而且想拉哈特干什麼?那家伙平常除了騎駱駝拉貨和躺在谷堆上睡大覺,就沒什麼事可做了。」
在約哈斯瑪西亞夫婦的六個孩子裡,除了年僅七歲的提克瓦,拉哈特確實是相對最清閑的那個。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他繼承了家族最傳統的貿易:運輸和販賣以農產品為主的大宗物品,捎帶一些蛾摩拉特有的工藝品,商隊規模不大,生意不好也不壞,過得平凡而充實。
真是難以想像,拉哈特年幼時是兄弟姐妹裡最調皮的那個,如今卻是他們之中生活最安穩的。
然而此刻聽見拉哈特的名字,倒是讓塔瑪想起了另一件事。拉哈特和亞勒腓一樣,都在西倫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他們都是西倫下一任繼任者的有力候選。
但綠眼家族在蛾摩拉的恩寵已經過於耀眼——雷納是九戒會一員,也是猊下明面上放在提爾的棋子,帕提是鐵衛總長,為猊下統領著她光榮的陸上衛隊,亞薩作為學府中頗有名望的學士,也算是安赫卡的心腹,耶米瑪更是猊下最寵愛的藝術家,在永恆之殿留下了令整個黎凡特都為之驚艷的壁畫《文明降誕》。
出於這樣的考慮,拉哈特自然就被從候選人的名單上被刪去了。
其實當時雷納或帕提主動要求的話,拉哈特或許不會那麼輕易t就被淘汰……不過,如果他們是那種會因為權勢和財富而蠢蠢欲動的人,猊下可能也不會那麼信賴他們吧。
雖然理智上說服了自己,但一想起這件事——尤其是亞勒腓是怎樣一步步得到了如今的地位,塔瑪就忍不住怒火中燒。
她不想在帕提面前表現得那麼神經質,只好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再過不久就要見到希蘭了,不知道他看到我的時候會不會嚇一跳……」
×××
臨近入夜,埃斐接受了安赫卡的覲見——名義上如此,事實是這個不拘小節的女人就這麼推門走了進來,好像她也住這兒似的。
「下次記得先敲門。」她叮囑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安赫卡說,「你把被窩分我一半,讓我在這裡過夜,就不用擔心什麼敲不敲門的事了。」
「所以你來找我只是為了討論今晚想在哪裡過夜?」
「怎麼可能?」對方聳了聳肩,「聽說塔瑪已經出發去西頓了,所以我想和你談一談——你最近得好好安慰一下我們的小姑娘,她在會議上被壞東西氣慘了。」
埃斐嘆息一聲:「我知道,我已經閱覽過會議記錄了。」
「會議記錄?那天議會書記員不是請假缺席嗎?」
「名義上如此,那天她其實一直躲在幕後記錄你們的對話。」她說,「我只是想觀察一下,當我不在場,全程由塔瑪主持會議時,其他人的態度是怎樣的。」
「現在你知道了。」安赫卡撇了撇嘴,「見鬼,塔瑪還特意拜托我保密呢……她認為自己表現得不夠好,不想讓你對她失望。不過要我說,她沒當場掄起椅子把亞勒腓的腦漿打出來,就已經很成功了。」
「亞勒腓的反應在我的預料之中,有人在背後支持他,所以他現在膽子很大。」埃斐說,「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只是對方的一顆棄子……不過亞勒腓尚在我們的掌控範圍內,與其把他按下去,讓對方去找新的內鬼,不如讓他繼續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活動。」
「……然後呢?」
「你指什麼?」
「你心裡清楚我在指什麼。」安赫卡說,「除了商人和平民代表,這幾次會議表現最爛的就是學府了,雖然我是院長,但我不會袒護他們。如果你有需要……我有辦法讓他們的身體逐漸虛弱到沒辦法再勝任任何工作的程度,而且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很失望?」
「羞恥——更像是這種感覺。」安赫卡聳聳肩,「如果你想處罰我,我也沒有怨言。」
埃斐沉默片刻:「你知道,自蛾摩拉誕生以來,從未發生過戰爭,最多只是驅逐海盜,或者在過冬前處理一些山賊和強盜。無論是哪種情況,幾乎都對生活在城內的人沒有任何影響。」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我無意為那些學士辯護,也知道他們之中必定有人是受到金錢的腐化,我不是那種堅信追求智慧之人一定能擺脫物質享受的樂觀主義者——不過,我相信他們這麼做並非完全是因為錢。」
「不然是因為什麼?他們愛上亞勒腓了?」安赫卡笑了起來,像是在為自己的幽默捧場,「我都不知道那個禿腦袋有那麼大的魅力。」
「因為他們真的相信這麼做對蛾摩拉更好。」埃斐說,「如果脫離我們的個人感情,如果犧牲少數人的利益就可以讓整個國家都避免戰爭的困擾,從功利主義的角度來看,確實談不上有什麼錯。」
「如果你現在告訴我,你真的要去和索多瑪王結婚,我就在你面前自盡——我的血會噴到你的橫梁上,我發誓。」
「客觀來說,人脖頸的氣管邊有頸動脈,所以喉嚨被割開後血本來就會噴得很遠,和是不是在我面前自盡無關。」
安赫卡幽幽地看著她:「猊下啊……」
「一些讓氣氛不那麼沉悶的玩笑而已。」埃斐輕輕咳嗽兩聲,「言歸正題。這只是我對他們想法的一種理解,即使他們會有這種想法本身是合理的,也不代表那就是正確的……他們還不明白,靠別人施舍來的和平就像清晨的露水,輕易就會消彌無蹤。」
對於那些學者們來說,國家安穩又富裕,他們可以平靜地研究學術,似乎是再好不過的事——但事實是,一旦蛾摩拉在這件事上表現軟弱,日後就會有無數個「索多瑪」出現,同樣的情況將會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總而言之,不斷選擇綏靖的結果,就是到最後退無可退。」她說,「好在……」
話音未落,門外忽地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還沒等她有所回應,門外的人就闖了進來——是巴爾,神情驚惶,頭發亂糟糟的,鵝黃色的燭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比以往憔悴得多。
「有火……」他氣喘吁吁,每一下都很吃力,像是一條在海岸上擱淺了太久的魚,「猊下……有火……」
「什麼意思?」埃斐走過去扶住他的肩膀,「是哪裡著火了?」
巴爾的嘴唇翕動著,但始終沒有發出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咽喉。
俄而,他的身體忽然抖了抖,像是打了個寒戰,又像是被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埃斐看著他的瞳孔微縮,血就這樣從他的眼眶和嘴角流淌而下,沿著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板上。
「海上……」他艱難地說道,「海上……著火了……」
每擠出一個字,就有更多的血從他的喉嚨湧出來。埃斐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她將巴爾交給安赫卡:「照顧好他。」
安赫卡點了點頭:「你呢?」
「我要去外環城看看。」埃斐喃喃,「我有種不祥的感覺,安赫卡……我感覺一切都糟透了。」
當她走出王宮時,夜幕彼端隱隱的火光和升騰的黑霧加強了那種預感。她甚至顧不及鐵衛隊,直接從他們手中搶了一匹馬疾馳而去。
在城牆的哨塔上,埃斐眺望不遠處的蛾摩拉港,那裡已經成了一座火海,火光將矮層的雲暈染成晚霞的顏色,橙紅色的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燒,貪婪吞噬著停駐在港口裡的艦船,猶如葬禮上點燃的柴薪將棺柩燃為灰燼。
火勢已經蔓延到了陸地,空氣中滿是塵煙,干燥而苦澀,被星火點燃的人們絕望地哭嚎和尖叫,像是一支支人形的火炬,有些人忍耐不住痛苦,跌跌撞撞地衝向大海,然而火焰並未熄滅,他們就這樣被燒死在了海裡。
戰爭開始了。
第207章
「高熱,腹痛,尿液呈棕紅色,下半身皮膚凹凸不平,能明顯看到血絲狀的血管……」埃斐看著醫療團隊呈遞的病例報告,心漸漸沉了下去,「急性溶血性貧血引起的腎衰竭和彌散性血管內凝血,基本可以確定燃燒物是白磷了。」
她的目光從安赫卡蒼白的面龐滑過——期間她有片刻的猶豫,但最終還是挪開了視線,對方現在的狀態一定糟透了,但眼下不是顧慮個人感情的時候,他們有許多尚未完成的工作——現在、馬上,刻不容緩。
「巴爾,感覺好點了嗎?」
「還好……」巴爾仰面躺在床上, 眼眶和喉嚨裡溢出的血已經止住了,只是臉色依然慘淡。
起初, 安赫卡讓他服用了多種魔藥,但都沒有任何明顯的效果, 直到蛾摩拉港的火勢逐漸減小, 流血的症狀才有所緩和。
埃斐猜他的狀態應該和這片土地的情況掛鉤——樂觀點想,至少這意味著蛾摩拉的情況還沒完全到令人絕望的地步。
她輕輕撫摸著巴爾的額頭,很燙,即使對方的權能與太陽有關,這個溫度對於他也太高了:「目前的局勢對你而言或許有點難以負荷……但我需要你的幫助,巴爾。」
「當然。」他虛弱地笑了一下, 「我可是蛾摩拉的守護神啊。」
「你能撐起一個結界嗎?」她問, 「一個大到可以籠罩整個蛾摩拉的結界。」
「可以是可以,但那種大小沒辦法持續太久……」
「結界無需抵擋任何攻擊, 只要防止白磷的燃燒物不污染農田即可。」埃斐回答,「另外,白磷燃燒後形成的磷蒸汽也具有毒性,不要讓它影響到城內。」
「可是……這樣沒關系嗎?」巴爾有點遲疑,「如果索多瑪再使用那個叫白磷/彈的東西……」
「白t磷的性質過於活潑,要提取它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雖然不知道索多瑪是如何得到的,但應該不可能有太多儲備。」她說,「何況,以索多瑪王的脾性,如果還有留存的白磷/彈,在軍隊剛上岸就該使用了。」
「至少我可以防御一部分的攻擊……」
「如果我們的鐵衛隊連一群臨時被征兵的農民都無法戰勝,那蛾摩拉還是就此滅亡好了。」埃斐說,「盡可能保留你的力量,這場戰爭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但人們的生活依然要進行下去……巴爾,保護好我們的糧食,好嗎?」
巴爾慎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等鐵衛隊護送巴爾前往宗教裁判所後——他的根基之地,在那裡他能更好地發揮力量——埃斐又將視線落回了在場的另一個人身上:「安赫卡——安赫卡,該回神了。」
「誒?」對方滿了半拍才緩過神,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啊……抱歉,我……」
「我知道你現在感覺很糟糕。」埃斐看著她,「但我需要你集中精力。」
「我很好,可以打倒一頭牛。」安赫卡深吸了一口氣,「不過你肯定不會派我去打牛……所以你需要我做什麼?」
「你能聯系上西倫嗎?」
「我給了他雙面鏡,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應該——等等,那邊有回應!」
話音未落,鏡面忽地泛起一陣白光,西倫的臉出現在了鏡子中央:「安赫卡大人?」
「好小子,你還活著!」安赫卡似乎有點想喜極而泣,但最後按捺住了,「你這條幸運的老狗,最好也給我活著回來。」
「艦隊的情況怎麼樣?」埃斐問道。
「猊下?幸好您平安無事。」西倫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但依然眉頭緊皺,「艦隊的情況……坦誠說,很不樂觀。我們至少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艦船,活著的船員裡也有不少人受傷,還有些船員最初症狀不太明顯,也接受了包扎和治療,但情況隨著時間推移變得愈發嚴重,船上的醫生都束手無策。」
「短時間內不要返回港口,盡可能讓船駛遠,直到不會聞見類似大蒜的氣味。」她叮囑道,「白磷——也就是索多瑪軍隊投擲的東西,在燃燒後產生的氣體是有毒的,長期吸入會導致嚴重的呼吸道炎症和骨骼損傷。」
「尋找最近可以停駐的國家,如果有人被磷火燒傷,一定要盡快用清水衝洗,盡量避免讓磷的粉末沿著血管流經身體的其他部位。磷能自行發光,你們可以暗處觀察傷口,以便確認傷口上沒有任何磷的粉末殘留。」
「我明白了。」
「所以昨天晚上究竟是怎麼回事?」安赫卡忍不住問,「有人看到索多瑪軍隊投擲白磷/彈的過程了嗎?是綁在箭矢上,還是用投石車?白磷暴露在空氣中就會自燃,你們應該能看見空中劃過許多道火流星。」
「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人投擲任何東西……」西倫的語氣中也帶著困惑,「索多瑪應該是把白磷集中儲存在一艘舊船上,讓幾個死士負責把船開進蛾摩拉港,然後點燃船只,但因為一些意外,這艘船在運送中途就自己燒起來了,所以守夜的船員很快就發現有一艘橙黃色的火船在靠近。不過火勢蔓延得實在太快了,雖然已經提前吹了疏散號角,那些航速較慢的艦船還是沒能及時離港。」
這倒是解釋了艦隊沒有被全部殲滅的原因……否則以白磷的破壞力和擴散的速度,能有船員能留下全屍都已經是萬幸
「處理完傷員後,你們就前往埃及——不必請求法老派遣援軍,補充必要的物資就夠了,然後直接去襲擊索多瑪本土。」埃斐繼續道,「索多瑪軍隊這一次傾巢而出,城內沒有留多少守衛,抵達後看看能否聯系仍在摩押地的歸棲者,等成功攻占索多瑪後,再回來與蛾摩拉彙合。」
「是。」西倫說,「也請留在本國作戰的您務必小心。」
「最後……」埃斐有一瞬間的恍惚,但很快便收斂了情緒,「若不出意外,你們在前往摩押地的路上,應該會有一些非索多瑪所屬的艦船出來攔截你們,注意他們的船帆和旗幟,及時向我彙報。」
雙面鏡暗下去了,安赫卡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你已經有頭緒了?」
「什麼?」
「那些艦船會來自哪個國家。」安赫卡說,「你看上去好像已經知道了。」
「具備這樣的海上力量,又因為他國勢力的入侵,導致艦隊不得不從亞喀巴灣撤回,如今正有空攪局的國家……」埃斐低聲道,「除了那個名字,似乎也沒有別的可能了。」
「以色列?」安赫卡有些錯愕,「可是……為什麼?我們和他們又沒有什麼直接衝突,把他們從亞喀巴灣趕走的又不是蛾摩拉。」
「我有些猜想,但還不確定。」她說,「首先,我們基本可以排除索多瑪王是靠自己的智慧獲得了白磷,同時索多瑪也沒有任何獲得蛾摩拉王宮情報的能力。 」
「哈,我還不如去相信某些地方的神聖母牛真能拉出金子作的屎,他連運送這些玩意兒都能把自己的船燒著。」
「那麼勢必有人為他們提供了這些白磷/彈。」埃斐輕輕用食指點擊桌面,「雖然索多瑪必定付出了相當高昂的代價,但真的會有國家願意把這樣危險的武器賣給一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暴戾本性的昏君嗎?既然以色列擁有了提取白磷的技術——無論他們是怎麼獲得的,都該知道如何更好地使用它。但現實是,好像有某種念頭驅使他們將支援索多瑪打敗蛾摩拉視作自己的第一使命,為此他們甚至不惜將這個本該被列為最高機密的武器賣給一個性格極不穩定的國王。」
「這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件事……」安赫卡回憶道,「人們都說在錫安落成後,雅威的榮光霎時降臨於上帝之所,現在想起來,很像是神明任命了自己的人間代行者——如果事實就是如此,那麼我似乎明白以色列為什麼能獲悉白磷的提取和儲存方式了。」
「據說在遠古時期,人間代行者並不罕見,神明經常將供奉自己國家的王命名為人間代行者,王代神明行使統治與支配的權力。不過自尼普爾被洪水摧毀,大氣之神恩利爾的人間代行者尼普爾王慘死,外加神代斷絕,這種情況就越來越少了……類似的情況可以參照埃及,但那種權能的賜予也已經和過去截然不同了。」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這場戰爭背後的原因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安赫卡說,「也意味著敵人比我們預料的更加可怕。」
×××
「陛下!」撒布德興衝衝地向所羅門報告,「我們的線民傳了情報回來,蛾摩拉的海上要塞已經悉數焚毀了!」
王的反應沒有想像中那麼愉快——事實上,他看起來神情懨懨,言語中流露出倦怠:「沒有悉數焚毀,索多瑪的船只在運輸中途出了些問題,讓一部分戰艦和運輸艦幸存了下來。」
王冷淡的態度澆滅了撒布德的熱情,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不安,所羅門疲倦地朝他笑了一下:「不必擔心,我對索多瑪王本來也沒有多少期待……只是這段時間睡得不太好。」
撒布德輕聲安慰:「不管怎麼說,這也是蛾摩拉自建國以來最受挫的時候了,願這份捷報能令您安心一些。」
「如果要把希望寄托在索多瑪身上,那可真是很難讓人感到安心。」所羅門笑了起來,「你的消息來得太晚了——距離這份情報送到你手中,至少也過了三、四天吧?索多瑪很快就會成為強弩之末……雖說'強弩'這個詞多少有點高估他們了。」
「把昂貴的白磷用如此浪費的方式耗完,結果連蛾摩拉最外層的城牆都沒能攻破,現在這個國家已經徹底運作起來了,哪怕索多瑪的軍隊沒有被當場殲滅,等蛾摩拉殘余的艦隊補充完物資,攻占他們的大本營,索多瑪王日後恐怕只能當乞丐王了。」
盡管已經習慣了王總能知悉一切的事實,但撒布德仍好奇道:「您何必如此悲觀?索多瑪王在戰場上也算威名赫赫,否則不會成為摩押地的一方霸主。」
「再瘋的野貓又如何與母獅相t搏?」所羅門說,「倒也沒必要抱怨,索多瑪王的愚蠢亦是他被選中的原因之一,他也確實完成了預想中的結果……不過他的上限也只能止步於此了,剩下的工作就由以色列代勞吧。」
說罷,他將一張空白的羊皮紙展開,讓羽毛筆吸飽了墨水:「讓比拿雅來見我。另外,通知商人們,近期以色列的艦隊基本不會開往紅海,以防他們囤積太多導致糧食腐爛……」
撒布德看見所羅門的另一只手拿起剪刀,以為對方是想把燈芯剪亮一些,他正想表示自己可以代勞——然而,那把剪刀居然直直插進了所羅門的右手,從手背穿透到掌心,將他的手釘死在桌案上,鮮血隨著墨水一同浸濕了羊皮紙,也淹沒了他在紙上寫下的字。
撒布德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尖叫——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所羅門的冷靜,撒布德看著他的左手僵硬地松開剪刀,然後緩慢活動著手指,仿佛在確認那只手是否還屬於自己,心裡覺得這一幕簡直荒誕至極。
等左手的指關節變得足夠靈活後,所羅門才將剪刀從右手上拔下來,用魔術愈合了傷口。
撒布德完全不能理解對方為何能表現得這樣漠然——當自己的右手被剪刀貫穿,當冰冷的尖刃刺破他的皮膚,穿透他的血肉和骨骼時,他連最輕微的抽氣聲都沒有——任何人受到疼痛都該有反應,可是所羅門沒有。如果不是那張羊皮紙上新鮮的血跡,還有腦海中殘留的眩暈感,撒布德可能會以為那一幕只是自己幻覺。
片刻過後,他聽見對方的嘆息:「真是讓人不得清淨。」
「陛下……?」他開口時,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舌頭。
「沒什麼。」所羅門輕描淡寫地回答,「一些陰魂不散的舊時光罷了。」
第208章
「你再走神的話, 我就偷偷往你的坐騎腳上扔小蟲子,讓它把你摔個倒栽蔥。」
塔瑪回過神,並且下意識地露出了無奈的笑容——他們已經數年沒碰過面了, 看起來都比過去老了一點——或者說成熟了一點, 但相處時仍是過去的味道,尤其是希蘭,很難想像他就是那個從以色列身上啃下了一大塊血肉,讓自己的艦隊在紅海上所向披靡的提爾王。
「如果我摔了個倒栽蔥, 」她說, 「我就用馬鞭抽你坐騎的屁股,讓它把你甩進灌木叢裡。」
「真惡毒。」希蘭朝她吐舌頭,然後放聲大笑,「不過這樣才對, 打起精神來嘛,你真該好好看看自己的臉, 像個苦瓜。」
「我……「她沒能說完,剩余的話化作了嘆息。
營救希蘭的過程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甚至可以說是一波三折。
他們花費了數日才勉強擺脫了那堆爛攤子, 塔瑪是第一次處理這種情況,此刻只覺得身心俱疲, 大概也只有希蘭這個原教旨主義的樂天派還能提得起精神了。
「拜托,塔瑪。」希蘭說, 「你嘴裡呼出的苦味都要讓我哭泣了,再過一會兒, 我就會忍不住在提爾設立一個苦瓜節來紀念你。」
「我有點不安。」塔瑪說, 「沒有什麼原因,我只是……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但說不准是什麼。」
「我聽說了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間的事。」希蘭不置可否,「說實話,沒什麼好擔心的,索多瑪算什麼東西——反過來說,如果蛾摩拉真的這麼不堪一擊,整個黎凡特哪輪得到索多瑪來撿漏。」
「大殿下……我是說提爾的王上。」帕提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對著盟國的繼承人這樣光明正大地表達侵略的野心,會不會不太妥當?」
「會比'有機會的話,我想當你們繼承人名義上的父親'更不妥當嗎?」
「……請恕我收回自己剛剛的話。」
「能不能別再提這件事了?」塔瑪抱怨道,「總是讓我回想起一些糟糕的記憶。」
「你是指有一天清晨發現我從紅屋裡出來,衣衫不……」
「在我後悔來西頓救你之前,求你閉嘴。」塔瑪說,「太久沒見,我都快忘記你是一個怎樣的混蛋了。」
「別這樣嘛,我還是很感激你來救我的。」希蘭說,「雖然我也知道猊下是為了你,而不是我……對了,要不要我給你頒發一個榮譽徽章?做成胸針的樣式,這樣你回國的時候,整個蛾摩拉都會知道你是提爾王的大恩人——噢,不過徽章只能是鍍金的。」
「你干脆摳門死好了。」塔瑪斜了他一眼,「不過你應該也察覺到了,這件事很不正常。」
據希蘭所說,他起初是收到了以親王埃洛拉裡奧為首的溫和派遞來的信函,請求他蒞臨西頓,成為他們的攝政王。
希蘭對此並不懷疑,自從宗教狂熱的破滅後,西頓的狀況一直相當萎靡,埃洛拉裡奧親王又是猊下扶植的勢力,除了奴隸貿易之外,在其他領域都與蛾摩拉有密切的經濟往來。
從提爾的角度而言,西頓的像征意義永遠大於其實際利益,與蛾摩拉共治並不是什麼不可接受的事。
但等他實際抵達後,發現情況有點出乎他的預料——先前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的西頓內部忽然陷入動蕩,埃洛拉裡奧親王的政敵和神廟中的一部分祭祀指責他出賣了自己的國家,辜負了先王對他的期許……雖然希蘭很懷疑這東西是否存在過,畢竟埃洛拉裡奧當初可是親手把對方送上了絞刑架,但分裂還是不可避免地開始了。
不出兩天,兩派的關系就變得劍拔弩張,希蘭起初有過調解他們之間關系的打算,但隨著政治鬥爭不受控制地上升到了暗殺和武力衝突,他也從中嗅到了不妙的味道,可惜當他想要離場時,整個西頓的局勢已經不允許他這麼做了。
「那群家伙就差拿一個喇叭在我耳邊大喊'有人指使我們這麼干'了。」希蘭說,「等你帶著軍隊介入,一切看似要好起來的時候,埃洛拉裡奧突然就那麼死了——誰會相信那是個巧合?顯然,那個人沒打算要我的命,但要把我留在西頓,只是我們還不知道對方能從這件事裡獲得什麼好處罷了。」
「暫且不考慮對方能從哪裡受益,僅僅考慮誰有理由盼望你受難——這樣有什麼頭緒嗎?」
「你真想知道?那可是一張很長的名單。」希蘭聳了聳肩,「我那一堆除了添亂毫無意義的兄弟姐妹,一些欠著提爾外債的小國,一群跟我不對付的大臣……不過我猜他們會更盼望我死在西頓,而不是讓我吃點苦頭後被什麼人順利地救出來。坦誠說,若非知道猊下不會特意讓你受苦,我都快以為西頓之旅是猊下給我設的局了。」
他忽地停住了,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剩下的嘛……哈,最好不是他,否則我真要衝去錫安往那家伙的臉上狠狠來一拳。 」
「你每次都那麼說,但從不付諸行動。」
「當然不能輕易這麼干。」希蘭說,「一定要出其不意,否則就看不到那張震驚又滑稽的臉了。」
對方腦海中想必浮現出了和她相同的名字——塔瑪如此想道,可他們誰都沒有真的說出口。
他們就這樣在一片虛偽的祥和中返回了提爾,塔瑪很想表現得更英凜一些,可惜她實在太累了,光是握緊韁繩就已經臨近極限,她朝在街道兩邊簇擁著他們的民眾微笑,但掩飾不住疲憊,心裡只求希蘭不要擺什麼洗塵宴,她只想快點回到猊下身邊,同時又惦念著希蘭許諾的那枚勛章——倒不是她對這種空有其表的東西有什麼迷戀,只是希望自己回到蛾摩拉的時候,能光明正大地把它扔在亞勒腓臉上,好讓那張嘴不敢再口吐妄言。
雖然希蘭允許她在王宮內不必下馬,但多日來的顛簸還是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自己的兩條腿走路,他們穿過花團錦簇的庭院和令人瞠目結舌的奢華宮殿(這在蛾摩拉是看不到的),身後有一大群僕從亦步亦趨,讓塔瑪感覺自己過去七年活得像是漁村裡曬網的野丫頭。
唯一讓她感到慰藉的是雷納,多麼熟悉的老面孔啊,但還沒等她打招呼,對方便火急火燎地搶開口:「猊下有囑咐您轉達什麼消息嗎?」
「消息?」
「您果然還不知道。」雷納嘆息一聲,「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間的戰爭已經t打響了。」
聞言,塔瑪感覺自己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代她開口的是希蘭:「你現在的表情可不太好看……戰況不樂觀嗎?」
「很難下判斷。」雷納回答,「但有消息說海上要塞已經覆滅了,而且蛾摩拉一直在守城,很難想像那位女王的作戰方案會如此保守。」
「你說的是索多瑪?那個'索多瑪'?」希蘭嘖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我在夢裡都不會見到的場景。」
「很遺憾,但事實的確如此。」雷納說,「事情發展到現在,可以說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戰爭發生多久了?」
「將近一周。」
「猊下沒有向你遞話?她的小鳥們呢?」看到雷納遲疑的神色,希蘭的語氣不免急躁起來,「拜托,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別再想什麼托詞了,歸棲者到底有沒有傳消息給你?」
雷納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搖了搖頭。
看到他的反應,塔瑪臉色蒼白,內心的恐懼幾乎化為實體——她很少有這種感覺,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她知道它很真實,就像火焰灼燒皮膚的痛楚一樣真實。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我……我得回去!」
「你瘋了!」希蘭拽住她的手,「你現在回去干什麼?就靠那幾十個衛兵?你能不能順利見到猊下都是個問題。難道要等你被索多瑪軍隊抓住,當作俘虜逼猊下就範,你才肯後悔?給我兩天時間,等我整頓好軍隊,我們就一起回去。」
那就來不及了——她心裡的那個聲音尖叫道,等到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放開我!希蘭!」
「放開你,然後讓你去發瘋嗎?」希蘭惱火不已,「你非要逼我說出這些話?知道被索多瑪抓住的結果是什麼嗎?能順利落到索多瑪王手裡都算是你最好的結局了,那些家伙會先把你大騎特騎,等他們心滿意足地穿上褲子,就把你的喉嚨一割,或者把你賣作奴隸……你真要讓猊下見到這一幕嗎?」
「王女殿下,我個人也不贊成你這麼做。」雷納說,「請冷靜下來,您應該待在更安全的地方,比起現在出於一時衝動而回去,明顯有更好的方式來處理眼下的問題。」
「放開我……你不明白,我必須……求你了,希蘭……」她不知道如何向希蘭解釋這種感覺,甚至也覺得自己簡直不可理喻——從小到大,塔瑪從未這樣任性過,她為自己感到羞恥,幾乎有哭泣的衝動,只能無力地開口,「帕提,履行你作為鐵衛隊長的職責,護送我回到蛾摩拉。」
帕提點了點頭,向前走來,塔瑪稍微松了口氣,盡管那種酸澀感依然在胸口蔓延,希蘭則眯起眼睛——下一秒,周圍所有的提爾守衛都拔出劍,將他們團團包圍。
「帕提。」他沉聲道,「看看你手裡的灰眼ヾ,蛾摩拉的七柄鋼劍,每一柄都承載著榮耀,還記得猊下將它賜予你的時候說過什麼,而你又承諾過什麼嗎?」
「我記得,大殿下。」帕提回答,「我將用它痛飲敵人之血,將用它捍衛法律與正義,將用它保衛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作為王女鐵衛,我將竭盡全力守護我所侍奉之人的安全。」
塔瑪只感覺後頸一痛,意識瞬間墜入黑暗之中。
第209章
將昏迷的塔瑪安置好後,帕提收拾了行囊——說是「行囊」,其實只有一把劍,一個牛皮水囊和一匹馬。希蘭試圖像挽留塔瑪一樣挽留她,但就像他那時未能勸住塔瑪一樣,他也沒有留下帕提。
「和王女殿下不同,我是鐵衛長,還有應盡的義務要去完成。」她說,「如果沒有去西頓的話, 我此時本該在蛾摩拉指揮陸上衛隊, 如今也只是回到本就屬於我的位置上罷了。」
「你最好是。」希蘭說,「如果你只是為了躲避塔瑪的追殺,那就很遜了——當然,毫無疑問, 她醒來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
帕提很累,但還是笑了:「那您可得為我求情才行。」
「我會勸她不要在大殿殺你——去庭院裡殺好了, 順便埋掉,不要讓血濺在我的香柏木柱子上。」
「那也不錯。」帕提說, 「至少意味著我們又見面了,殿下。」
聞言,希蘭收斂了笑容:「真的不打算留下?你連那幾十個衛兵都沒帶走,光是你一個人回去,又能改變什麼?」
「我說過,大殿下——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習慣了這麼稱呼您——我還有未盡的義務。」她回答, 「如您所說,蛾摩拉的七柄鋼劍,每一把都承載著榮耀……能為履行自己的職責而死,對於一個鐵衛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帕提翻身上馬,長劍系在腰帶上,沉甸甸的,但這重量使她心安,古老的本能仍在她的體內流淌,這個強悍的民族永遠知道怎麼用敵人的鮮血來證明自己。
父親,母親,請在諸神身邊看著我吧……她在心裡默念,我會像一個非利士人那樣驕傲地走上戰場。
「如果真的遇到了最糟糕的情況……」她離開前,希蘭開口道,「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
帕提想了一會兒:「請您轉告王女殿下,若我沒能活著回來,請將勛章和灰眼同我一起下葬,就像我的老師烏利亞那樣。」
×××
「情況怎麼樣?」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埃斐瞥了她一眼:「重要的那個。」
「好吧。」安赫卡撇撇嘴,似乎在為她沒有回應自己的幽默而可惜,「好消息是,農田淨化的成果還算不錯,學府檢測了十六個區域的土壤,其中十二個區域的磷酸已經回到了可以種植的水平——當然,那些尚未收割的農作物肯定沒辦法繼續食用了,但如果戰爭能順利結束,我們應該不會錯過春種。」
雖然巴爾及時撐起了結界,但白磷的燃燒物早在大火未熄滅之時就隨著熱氣和海風擴散開來,不僅波及了田地,還污染了附近的水源,結界只不過是阻止了情況的進一步惡化。
冬季的谷物顯然只能白白浪費了……好在蛾摩拉的糧食存量還很樂觀,埃斐當初是以遭遇災害年,至少兩個季度歉收為標准制定了存糧的國策,哪怕缺少一季的糧食,蛾摩拉百姓也可以繼續生活。
反倒是和其他國家簽訂的那些糧草交易,恐怕很難及時履行了。哪怕他們最後反過來攻占了索多瑪城,也不知道其中得到的好處,能不能抵過這數十筆違約金的虧損……其實她心裡清楚,多半是不能的,索多瑪連「棄之可惜」這四個字都算不上,但勉強補回來一點零頭,總比純粹的虧損要強。
埃斐嘆息一聲,繼續問道:「壞消息是?」
「巴爾最近使用力量過度,剩余區域的恢復工作可能要延遲一段時間。」安赫卡回答,「我見到他的時候,十次裡至少有七次在流鼻血。」
「怎麼會那麼嚴重?」
「他又不是雅威那樣的獨一神,把自己釘在一個不怎麼信仰神明的國家上,又沒辦法從其他迦南國家那裡收到信仰,最終就會是這種結果。」安赫卡說,「真是瘋狂的決定——可他若不是本體降臨,蛾摩拉的農田至少會有數年無法耕作,即便他眷顧你也是如此。如果你真想補償他,考慮給他那個破舊的神龕重新塗個色好了。」
埃斐抱有懷疑:「這麼做……會有什麼用嗎?」
「沒有,但他會很感動。」安赫卡聳了聳肩,「說真的,沒必要那麼困擾,如果他真是為了得到什麼好處才下界的,就不會選擇一個落魄的小農場了。」
短暫交談過後,安赫卡便與她分別。雖然情況已經基本穩定下來,但她們各自還有許多工作需要處理。塔瑪和帕提不在身邊,一時又沒有人能完全勝任她們的職務——至少意味著她和烏利亞、哈蘭確實把他們的學生教得很好,埃斐有些苦中作樂地想道,可惜她們兩人的工作暫時只能由她本人代勞了。
仔細想想,自從體制逐漸趨於完整,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忙碌了……「由奢入儉難」的確是一句至理名言,當她還在以色列為大衛效力時,這種生活幾乎是她的常態,如今她卻會時不時為此感到抱怨了。
埃斐離開皇宮,前往外環城,沿著樓梯盤旋而上,那天遮掩了整個夜幕的濃煙已t然消散,留下一地狼藉。要塞的加固工程已然結束,空氣中還有硝煙和塵埃的味道,投石車屹立在城牆上,像是一個又一個瘦長的人影,向海岸眺望,曾經灰藍色的海水被灰燼染成了黑色,艦船的殘骸漂浮在海面上,有些被衝上了岸,和那些被磷化物毒死的海魚一起被風干。
最初幾天,百姓們陷入恐慌,任憑學者們好說歹說,也聽不進一句勸導,哪怕糧食還有剩余,也經常有人趁鐵衛隊不注意,偷跑到燒毀的蛾摩拉港上收集死魚作糧食,每天都有病患因為中毒而被送入救濟院,埃斐不得不出台嚴格的懲罰制度,以免增加不必要的醫療負擔。
檢查完倉庫和投石車後,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離開城牆,就被匆忙的信使叫住了。
「猊下。」男孩氣喘吁吁,看上去不過八、九歲,也許更小,可能是在蛾摩拉出生的,「大人們已經到場了,拉結爾女士請求您盡快過去。」
她點了點頭。這場戰爭的走向和她預料的並未相差多少,整個國家在初期有過一陣混亂,突如其來的戰爭讓許多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未能正常發揮自己的能力——自建國以來,蛾摩拉一直是黎凡特最安全的國家,向來牢固的心理防線被陡然打破,讓那些習慣了和平的人瞬間被推至崩潰邊緣。
但經過數日的調整,蛾摩拉已經逐漸適應了當下的局勢,這座國家機器也重新開始運作起來,最糟糕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接下來應該會越來越順利。
索多瑪從以色列那裡采購了大量戰車,但蛾摩拉高踞堅城,沒必要與對方正面衝突。而且據她觀察,索多瑪的後勤支援堪稱災難,士兵們的糧草時常供給不上,導致索多瑪軍隊不得不經常分出一些小隊去劫掠附近的村莊和路過的商隊,有時甚至連附近盤踞的山賊團伙都不放過——在殺人放火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出了如聖人般眾生平等的態度。
連士兵都得化身強盜才能勉強養活自己,就更不必提那些戰馬了,戰車在戰場上雖然強悍,但如果沒有馬來拉動,也不過是一堆漂亮點的破銅爛鐵。等西倫帶領艦船抵達索多瑪,索多瑪軍隊的心氣和狀態也應該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蛾摩拉就可以轉守為攻,兩面夾擊徹底殲滅索多瑪軍隊……
可事情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埃斐強迫自己將那些悲觀的想法拋之腦後——無論她心裡有多少憂慮,都不該在她的臣民面前表現出來。
蛾摩拉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學府為蛾摩拉提供了大量有能力的年輕人,但他們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在溫室中度過,面對戰爭的風暴難免有些軟弱,為此她必須表現出強硬的一面,逼迫他們成長。
相對於不確定戰爭是否會發生時的焦灼和不安,等戰火徹底燃起,兩個國家再無妥協的余地後,那些原本搖擺不定,在內心深處偏向綏靖的代表也堅定了立場。雖然塔瑪、帕提和西倫不在國內,但議會下院的整體氛圍比戰爭前倒是有所好轉。
「……所以我們處置了兩個抬高貨價的商會,並降低了他們在蛾摩拉銀行的信用評價,以防這種特意囤積貨物以謀取暴利的惡行繼續下去。剩下的部分,亞勒腓大人應該會在他的報告中陳述。」
「很好。」她記得這個叫埃爾妲的女孩,曾經以289張彙票的數票速度打破了蛾摩拉銀行的記錄,當時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三年過去,她已經是塔瑪信賴的副手,有資格在塔瑪離開時代她參加會議,「亞勒腓,你這邊怎麼看?」
他當然不敢有任何意見——看著對方臉上戰戰兢兢的笑容,她的心裡已經不會掀起任何一絲波瀾,亞勒腓心裡應該也知道,戰爭結束之後,自己多半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做法,猊下。」對方勉強地回答,「他們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想著發戰爭財,我也為他們感到羞恥。」
「最好如此。」事實上,埃斐已經決定事後以叛國罪的名義將他送上宗教裁判所,但沒必要讓他現在就知道,她還需要他做點實事,「我希望你能更嚴格地管理商會勢力範圍的各項事宜,你坐在這個位置上,應該明白自己的職責。」
亞勒腓訕訕道:「當然,當然……」
然後是亞薩的報告,雖然安赫卡還在宮內,但她近期被她安排去處理農務相關的事宜,醫療隊的工作暫時由他處理。埃斐一直很看好他,也知道他心中愛慕塔瑪,可惜綠眼家族在蛾摩拉已經受到太多眷顧,她也只好將他從王婿的名單上劃去了。
「我們已經找到了能夠治療磷中毒的魔藥配方,外敷和內服同樣有效——尤其是外敷,效果是最顯著的,很好地阻止了磷化物中毒導致的傷口潰爛。」亞薩說,「不過內服藥目前只能治愈那些吸入了磷蒸汽,有輕微咽炎症狀的病患,證明藥物在患者體內並不能很好地被吸收,關於該如何緩解重度磷中毒患者的病情,醫療隊目前有以下幾個方案……」
一陣嘈雜的聲響打斷了亞薩的報告。
最關鍵的地方被打斷了,讓安赫卡有些不悅:「怎麼回事?」
外面沒有人回應,噪音變得更加清晰了,這次他們聽到了兵戈相撞的鏘鏘聲,以及此起彼伏的慘叫和哭嚎,血的腥氣和另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味從門的縫隙裡滲了進來。
「怎麼回事?」有代表顫抖地問道,「那些慘叫聲是什麼?」
是敵人攻進來了……埃斐發現她沒有想像中那麼驚惶,她知道命運的腳步已經逼近,它在嗅尋她身上血的氣味,或許很久以前它就這麼做了。
她剛站起身,安赫卡便拽住了她。
「你在干什麼?別做傻事!」她暴躁地說道,「你連彎刀都沒有帶,出去了又能做什麼?快點躲起來,我們從窗戶走,我的工房還能…… 」
「待在這裡。」埃斐平靜地打斷了她,目光緩慢地掃過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哪怕是亞勒腓,「你們所有人都是如此,待在這裡別動,他們要的是我。」
她擦干了安赫卡眼角溢出的淚水:「如果你還惦記我們的情誼,就代我照顧好塔瑪。」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在這緊要關頭,她的話語還有決定一切的力量。她在一片死寂中離開了座位,在推開門的一瞬間,她感覺腹肚猛地一痛——埃斐低下頭,一支箭沒入了她的身體,然後是第二支箭、第三支…先是在她的胸口,接著是肩膀、腿、膝蓋……
起初很疼,但隨著傷口越來越多,疼痛也隨之消彌了,變成了某種粘稠、潮濕的溫暖。
她的右眼也被箭矢穿透了,只好勉強睜著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張有些陌生的臉。
或許是失血過多,讓她的大腦遲鈍了一些,緩了片刻,她才想起那是比拿雅,約押死後,他成為了以色列的將軍。他的神情比想像中更加震驚,可能沒料到她會是第一個出來的人。
她聞見空氣中刺鼻的氣味,知道她派遣去看守地下通道的鐵衛全部死在了燃燒的白磷/彈中。那條她留給塔瑪撤離的求生之道,如今變成了燃燒著橙黃色火焰的棺木。
因為喉嚨腫痛得厲害,埃斐忍不住咳嗽起來,越來越多的血淌到地上。她的眼珠上翻,看著上空不斷蔓延的黑色濃煙,忽然感覺格外難過。她想起了烏利亞,她將他葬在那裡,願他的靈魂長久保護著暗道的秘密,可現在敵人從他的墳墓前踩過,在他面前焚毀了他的國家。
第210章
塔瑪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門,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時代,那時的她又瘦又小——奶媽說,那是從母親肚子裡帶出來的毛病,注定了她的身體不會太健康——而且腳步輕盈,像貓兒一樣,現在她也努力這麼做,但不如曾經那般容易了。
醒來之後,她沒有驚動任何人,確認最後一個看顧她的僕從離開之後,她躡手躡腳地從床上起身,床架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令她膽戰心驚,好在這點聲響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她找回了自己的靴子,確認藏在裡側的匕首還在——沒人知道它的存在,自然也沒有人把它收走。
她既t沒有去找帕提,也沒有去找任何一個鐵衛。塔瑪心裡明白,他們誰也不會幫她,只會任由希蘭把她軟禁起來(在蛾摩拉的時候,他們可沒有那麼聽他的話) ,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塔瑪從未來過提爾王宮,這裡的構造令她感到困惑,更不用說還要躲避夜晚巡邏的衛兵了。於是她只好隱蔽在角落,在一名宮僕路過時用偷襲了對方。宮僕是一名矮小的少女,因為身體顫抖得太厲害,塔瑪得非常小心地控制匕首,才不至於讓刀刃劃開她的皮膚。
「帶我去馬廄。」她低聲威脅道, 「挑最偏僻的那條路去,如果在路上撞見了別人,我就割了你的喉嚨。」
女孩恐懼的啜泣令她羞愧——天知道,塔瑪一輩子都沒做過這樣的事,但這幾天她也有過不少出格的舉動,再多出一件也無妨。在她尚且年幼的時候,曾經用石頭從背後砸死了一個男人……情況不可能比那時更糟了,不是嗎?
趁著衛兵換崗的時間,塔瑪裹挾著宮僕離開王宮,順利抵達了馬廄。
她很快便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匹馬,棗紅色的毛發即使在夜晚也能輕易辨認,她故意將女孩推搡到柵欄上,看到對方的袖子被劃破,她在心裡默默說了一聲抱歉,但還是努力用這輩子最凶狠的語氣說道:「如果你敢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就割了這條喜歡說閑言碎語的舌頭,明白了嗎?」
對方捂著嘴,一邊流淚一邊搖頭,這是一句無力的威脅,但用來恐嚇一個小姑娘已經足夠了。
塔瑪沒有急著騎馬,畢竟她還沒有離開提爾的城內。她牽著韁繩,貼著牆慢慢前行,雖然對提爾的地形不熟悉,但塔瑪知道提爾最近在模仿蛾摩拉的星型要塞改造城牆,增加了不少新的防御性建築。
猊下曾說過,西頓淪為提爾的禁臠只是時間問題,唯一的區別是和平過渡還是武力統一。塔瑪不知道西頓的未來究竟如何,但提爾顯然已經為此做好了准備。
謹慎地避開巡視衛兵的夜燈後,她果然找到了一個未完工的箭塔。穿過零落的木架後,她站在提爾的城牆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哥哥從以色列出發,第一次奔赴蛾摩拉的時候,是否也有和她同樣的心情。
塔瑪翻身上馬,揮動韁繩,夜晚的沙漠如此靜謐,唯有孤獨的馬蹄聲永不停歇,她感受著拂面而過的晚風,第一次如此想念自己的家。
×××
「以色列就打算給我這個?」
比拿雅回過神,努力想找回自己恭敬的態度,但在索多瑪王面前,這實在太難了:「索多瑪的王啊,吾王已經如您所要求的那樣提供了援助,也幫助您順利攻占了蛾摩拉,不知您還有何不滿?」
「我跟你們說過什麼?要活的女王!」索多瑪王冷笑,「看看你給了我什麼爛東西,不僅是個死人,而且還滿身箭孔。怎麼,怕我的老二找不到洞嗎?搞得我連操她屍體的興致都沒了。」
他的言語令比拿雅感到惡心,但沒必要為了一個已死之人和對方起衝突,他聽著索多瑪王叫來士兵:「來人,把她扒光,塗上焦油,然後掛到城門上去,如果蛾摩拉的小王女再不出來,她的母親就只好與火共舞了。」
「何必如此冒犯死者?」比拿雅忍不住開口,「無論如何,她仍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王。」
「她是一個女人,女人本就不應該為王。」索多瑪王對此不置可否,「如果她當初願意張開雙腿迎接我,與我親熱,如今還能享受金錢、美酒和珠寶——可她傲慢地拒絕了,自以為足以匹配這尊貴的地位,如今卻淪為了亡國之君。」他瞥了一眼被蓋在白布下的屍體,嗤笑道,「她若是有所不滿,盡管反抗好了。 」
他的神情如此自滿,仿佛他全憑自己的力量攻占了這座城市——然而他的戰車和武器都是從以色列賒賬買下的,他的士兵餓得只能去劫掠山賊,或者與馬搶食,他多日來的戰果只有在第一天趁夜偷襲時燒掉的那幾百艘艦船,從那之後就再未傷過蛾摩拉分毫,如果不是以色列派兵從暗道潛入蛾摩拉王宮,他的軍隊連在附近幾公裡內扎營都做不到。
比拿雅從不質疑所羅門的命令,可看到這一幕時,他不免懷疑命運所做的昏聵決定,哪怕蛾摩拉的覆滅是主欽定的結局,又為何要讓那位賢明之人敗在這樣一個家伙手下?簡直荒謬至極。
好在按照王的計劃,索多瑪很快也將面臨它的末日,他無需再忍耐這個家伙太久。
一攻破城門,索多瑪的軍隊就開始在城裡燒殺搶掠。地位高一些的雇佣兵率先闖進黎凡特銀行,在金幣的海洋裡喝了個爛醉,有的人衝進宗教裁判所,將裡面的審判官全部拖到外面斬首(沒有在審判所裡殺人,這也許是他們對神的最後一絲尊重),然後釋放了監獄裡的所有犯人。地位低一些的士兵則去搶奪農民的家畜和糧食,他們將老人和男人按在化糞池裡淹死,侵犯他們的妻子和女兒,一些年幼的男孩也沒能逃脫魔爪。
比拿雅毫不懷疑,那些沒能被分配到女人和男孩的低等士兵,也許連羊和狗都會強/暴。
索多瑪人唯獨對永恆之殿裡的東西沒有興趣,但這不意味著他們會放過它……最終,這座雄偉的殿堂被澆上焦油,付之一炬。
蛾摩拉自建國以來不過數年,作為一個國家來說相當年輕,而它的隕落卻是如此之快。若非比拿雅見證了它的誕生和滅亡,幾乎都要以為那座曾經被譽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不過是世人的一場夢。
他知道王不會留下蛾摩拉——以色列離它太遠,這麼做最後只會便宜提爾,但看著這座昔日恢弘壯麗的城市在一群強盜手中化為焦土,即使是這世上最冷酷的人也會為之心碎吧……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愁緒:「比拿雅大人,我們抓到了一個漏網的鐵衛。」
比拿雅回過頭,見他的部下拖著一個女人過來,她渾身都是血,每被往前挪一寸,地上的血痕便延長一寸。她的頭發看起來亂糟糟的,因為血和汗而結成一縷一縷,看不清臉,但應該很年輕。女人瞎了一只眼睛,但剩下的那只好似野獸之眸,滿是戾氣。
無疑,她受了重傷,但憑借比拿雅多年征戰的經驗,他知道對方身上的血大多是別人的。
「這瘋女人殺了我們幾十個人,母熊也不過如此了。」士兵抱怨道,「請您看看她胸口的雄獅勛章,這女人好像很有身份,也許她會知道王女的下落。 」
盡管他這麼說,比拿雅的目光依然先落在了她的劍上:「一柄鋼劍……你可是蛾摩拉的鐵衛總長帕提?」
對方不回答,他便繼續道:「你的國家遭受戰火時,我並未看到你。」
「那時我不在蛾摩拉。」她啞聲回答,「否則就不會有這場對話了,因為我的手裡會提著你的腦袋。」
他阻止了一旁想要呵斥她的部下:「蛾摩拉女王已死。」
她悶哼一聲,臉上第一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知道。」
「你侍奉的君主死了,你效忠的國家也覆滅了。」比拿雅說,「你很有能力,若你願意交出劍,向以色列宣誓忠誠,相信王會寬恕你的罪過。」
「以色列?」對方緩慢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對她而言似乎有點難以理解,「哈……原來是以色列……哈哈,居然是以色列……」她嘶聲力竭地大笑,笑聲裡又夾雜著哽咽,淚水和鮮血混在一起,在她臉上流下兩道渾濁的淚痕,「為什麼是你……小殿下,為什麼那個'背後的人'偏偏是你?」
「王會惦念你們舊時的情誼。」他說,「交出劍,你就還有一條生路。」
對方衝他露出一個暴戾的笑容,她咧開嘴時,比拿雅能看到她齒縫間凝固的血塊:「好啊,帶我去見他——好好看看我是怎麼送你的君主去冥府的,哈哈!當然,我會對你們慈悲一點,當我把你們的腦袋插在尖刺上時,我允許你挨著你的王,這樣你就可以一輩子守著他,看著他在地獄之火裡焚燒!哈哈哈哈!」
比拿雅搖了搖頭,她甚至連偽裝一下的想法都沒有……和她的老師烏利亞一樣,如果沒有善於謀略的高貴之人庇佑,很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淪為宮廷陰謀的t犧牲品。
不過他也沒什麼資格看輕別人,若沒有王的諄諄教導,他並不比這個女人聰明多少。
「據說你是烏利亞將軍的學生。」他說,「蛾摩拉有七柄鋼劍,每一把都有自己的名字,你老師的劍名為'守誓',你的劍叫什麼?」
「灰眼。」
他打量著她那只瞎了的眼睛:「好吧,帕提閣下。你未能守護你的王,也未能守護你的國家,若蛾摩拉的王女還活著,說明你也拋下了王的繼承人。作為蛾摩拉七柄鋼劍的主人之一,你可以說是一事無成……但我能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讓你在死前重拾榮耀的機會。」
她朝他吐口水,但比拿雅並不在意。他將她帶去一座僥幸未被焚毀的宮殿,索多瑪王讓人在那裡用籬笆做了一個簡陋的圍欄,把王宮飼養的戰犬關在裡面,讓士兵站在籬笆外對它們射箭,以此取樂。
索多瑪王瞥了他一眼:「如果你覺得這個醜女人可以抵消你的罪過,那你可真是想多了。」
他對此充耳不聞:「此人名為帕提,乃蛾摩拉女王生前親自任命的鐵衛總長。」
「我對什麼狗屁鐵衛沒興趣,除非她知道王女在哪裡。」
「您自從攻破城門後,在殺敵一事上尚無建樹。」比拿雅說,「相信比起'差點被自爆的魔女殃及而亡'的記錄,'在與鐵衛總長一對一的較量中大獲全勝'更像是一位以勇武聞名的王應有的功績。」
聽到他的話,索多瑪王明顯有些惱羞成怒,但也確實起了興趣——沒能親手捉拿女王,想要對魔女施暴時又差點被炸死的經歷,讓這位一向自視甚高的暴君相當挫敗,急需一個找回自尊的機會:「可她是一個女人……戰勝一個女人有什麼光彩的?」
「不必讓史官注意那些細枝末節。」他暗中觀察索多瑪王的表情,知道對方已經意動,只缺臨門一腳,「他們只需知道,您光明正大地打敗了蛾摩拉的鐵衛總長即可。」
「很好!」索多瑪王放聲大笑,「看來猶太人裡也不盡是些討人嫌的家伙。」
當索多瑪王去取戰錘時,帕提盯著他:「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些?」
「你的老師烏利亞曾有恩於我。」比拿雅說,「何況,我只是把你帶到機會面前,你得親手抓住它。」
他讓士兵將劍還給她。
「索多瑪王雖然殘暴又剛愎自用,但他的武技絕非等閑。哪怕你僥幸占據上風,若不能一擊致命,他的護衛也有可能在他陷入危險時出手阻攔。」他對她說, 「機會只有一次,若索多瑪王殺了你,則是你死,他活;你殺了索多瑪王,他死,你也得死,但至少你死前帶走了另一條命。 」
帕提接過劍,神情肅穆,在走進圍欄前,他聽見對方低聲喃喃,仿佛在對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我發誓,我將用它痛飲敵人之血,將用它捍衛法律與正義,將用它保衛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直到她翻身越過圍欄,比拿雅才注意到她走路跛行,右腳似乎受了重傷,這似乎讓她獲勝的可能性更渺茫了,但比拿雅看著她鎮靜的神情,絲毫不為周圍下流的口哨和辱罵聲所動搖,知道這場勝負的走向還不到明了的時候。
從口音判斷,她應該是一個非利士人,身形也比一般女人高許多,但在黑熊般高大的索多瑪王面前,她就像那些死去的戰犬一樣無力。
索多瑪王穿著重甲,他的戰錘平常人用兩只手才能勉強拿起,可他用單手即能揮舞,還能空出一只手拿盾,而帕提只穿著尋常衣物,連一件皮甲都沒有,她雙手緊握鋼劍,手臂上尚未干涸的血沿著她的劍刃往下滴。
戰局最初也確實體現出了他們之間的差距。索多瑪王揮舞鐵錘,每往前走一步,周圍就激起一陣塵埃,猶如一座移動的巨山,塔瑪連招架的能力也沒有,只能疲於躲閃——無論她平常是否以矯健著稱,那只跛腳都不可能支撐她靈活閃避了。
「只會逃跑嗎?」索多瑪王嘲弄她,「蛾摩拉女王做過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允許女人像男人這樣穿褲子、拿劍,因為她們除了像狗一樣逃竄,半點用處都沒有。」
帕提沒有回答,在周圍越來越嘈雜的起哄聲中,她找到機會,閃避到索多瑪王的視覺死角,刺出一劍,但可能受到了單眼的影響,這一劍砍在了盔甲上,索多瑪王轉身重重錘向她的劍刃,「鐺」的一聲——鋼劍未斷,但幾乎要從她的手中脫出。
她急速後退,才勉強避開了索多瑪王的第二擊。
局勢對她很不利,不過比拿雅注意到,她一直有注意控制自己的位置,防止被索多瑪王逼到死角,他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烏利亞教導的痕跡。
贏吧,年輕的戰士,他在心裡默念,不要墮你老師的威名。
仿佛聽到了他的禱告,帕提忽然旋身揮劍,她的左肩毫不避諱地與索多瑪王的鐵錘撞在了一起——剎那間,血色的霧氣蔓延開來,比拿雅幾乎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乍看之下,她近乎一半的身體都被擊碎了,血肉模糊,即使他久經沙場,見識過許多血腥的場景,眼前的一幕依然令他震驚不已。
可帕提沒有死,也沒有停下——仿佛有某種更崇高的意志不允許這具身體止步於此,她舉起劍,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但那柄劍最終刺進了索多瑪王的咽喉,從他的後頸刺出,她將劍柄擰了擰,鮮血噴湧而出,濺在她的臉上,也洗刷了鋼灰色的劍身。
索多瑪王眼珠上翻,白色的泡沫混合著鮮血從嘴角溢出,他的身體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巨山倒塌了,四周塵埃飛揚。帕提的身體也搖晃起來,然而她將劍插進土地,讓自己勉力維持著單膝下跪的姿勢,終究沒有徹底倒下。
她就這樣停止了呼吸。
悠于 2024-8-24 11:56
第211章
雖然對希蘭抱有怨念, 但塔瑪沒有忽視他的告誡。若她在戰火區被索多瑪俘獲,只會給猊下帶去額外的麻煩,所以她避開了正門和蛾摩拉港, 繞道去了安息墓園。
剛抵達目的地,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草地上有被人粗暴踐踏過的痕跡,腳印很多,而且很亂。顯然,有一支軍隊在這裡搜尋過什麼,也許是索多瑪的士兵在翻找陪葬品。
塔瑪心中不安,特意去檢查了烏利亞的墓,幸好墓碑附近的草坪相對平整,也沒有近期被挖掘過的跡像,這讓她松了口氣,慶幸於故人沒有受到這場戰爭的驚擾。
她走進祈禱間,轉動牆上的蠟燭,石棺門甫一打開,就有一股古怪的氣味撲面而來,不復塔瑪記憶中的陳腐、潮濕,像是被霉蟲蛀過的緞子——不,不再是那種味道了,聞起來像是大蒜,又像是燒焦了的木頭,伴隨著煙塵吸入肺葉,讓她的喉嚨如火燎般蟄痛。
塔瑪知道祈禱間哪裡放了打火石, 但她擔心這氣味和沼氣一樣, 遇火就會燃燒爆炸,只好摸黑走了進去, 好在這條暗道她至少走過幾十次,對於裡面的構造早已熟記於心,即使沒有光照也能順利前行。
越是走向暗道深處,那股氣味就越強烈,痛楚像是劇毒一樣侵蝕著五髒六腑,她的眼睛也被這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熏得腫痛起來。因為沒有光線,她對時間流逝的感知逐漸模糊,直到在牆上摸到熟悉的浮雕紋路,才終於松了口氣。
門鎖開著(不知為何),使她不必在黑暗中摸索開關,她推開門,蒼白的陽光刺痛了她的雙眼,塔瑪感到疲憊不堪,還是強忍著暈眩的失重感,把眼淚擦干,然而眼前的景像幾乎抽去了她的所有力氣——
記憶中矗立著宮殿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一片廢墟,過去碧草如茵的庭院(巴爾曾帶著她、希蘭和耶底底亞在這裡種下了王宮的第一棵樹),已經化作了焦土,為了方便灌溉而留下的溝渠被鮮血填滿,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死去的人,有些被割開了喉嚨,有些五髒六腑全淌在外面,衣服被血水和屎尿浸濕,還有些幾乎完全失去了人形,大火吃掉了他們的臉、手和腳,只剩下了一個黃色、覆蓋著一層硬皮的肉繭,被一層風干了的淋巴液包裹著。烏鴉和肉蠅圍著他們腐爛的屍體打轉,伺機而動。
戰t犬大多是被劍和長矛刺穿的,死去的鐵衛都被扒走了鱗甲,赤條條地躺在地上,黑色的眼珠看著白色的太陽,人的腦袋對著狗的腦袋。
她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朝紅屋的方向走去。空氣中彌漫著糞便、血肉與烈火的氣味——毫無疑問,他們都已經死了,但塔瑪耳邊不斷響起他們的呻/吟,他們尖叫和哭嚎,聲音裡充滿了仇恨,從四面八方襲湧而來,圍擠著她,推搡著她。
塔瑪渾身顫抖著,想要痛哭,卻發現肺腑已經干涸了,喉嚨裡發不出任何聲音,等到看見只剩下殘骸的紅屋,才忍不住跪倒在地上,擠出一點力竭的哽咽。
如果不是時光無法倒流,她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十三歲,回到了猊下帶著他們跟隨綠眼商隊,在比布魯斯遺址暫歇的日子。那時的比布魯斯也如眼前這般,但他們決定在這裡住下,先是建了農場,然後是城鎮,最後造就了一個國家……結果許多年過去,這片土地終究還是變回了一片廢墟。
農場……對了,農場!
塔瑪劇烈地喘著氣,強迫自己重新站起來,找到了那個古老的地窖。酒窖上方是王宮儲存谷物的倉庫,裡面已經被索多瑪軍隊翻得一團亂,但地窖的入口依然安穩地沉睡在發霉的地毯下,她啟動機關,聽到陌生而熟悉的開鎖聲,孩提時的記憶突然擊中了她,讓她的鼻子酸澀起來。
因為長久未被使用,地窖裡滿是灰塵和蛛網,她咳嗽了幾聲,走到了那副「豐收神的恩賜」前,朝著掛畫後的隧道裡喊道:「猊下……猊下,您聽得到我的聲音嗎?我是塔瑪,您還好嗎?」
隧道的另一端沒有回應,這也許意味著暗室裡並沒有人……但塔瑪不肯甘心,她挪開掛畫,小心翼翼地爬進隧道——這是為年幼時的他們設計的,對於身體抽條後的她有點狹窄。
房間裡果然沒有人……盡管進來之前她就有所准備,但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心裡還是格外失望。
雖然沒能遇見猊下,但塔瑪在這裡找到了幾個牛皮袋,裡面放著一種特制馕餅,通過特殊的方式抽干了水分,又干又硬,並不好吃,但能存放很久,對於那些常年奔波於海上的船員而言是非常好的存糧。幾個小的袋子裡放著金幣和銀幣,全部刻著提爾的紋樣。
皮袋下壓著一封信,信封被蠟封住了,裡面的信紙因受潮有些發軟,但字跡仍清晰可見,她一眼就認出那是猊下的字。
「塔瑪……」
光是看到這兩個字,塔瑪就幾乎要落下眼淚。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極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此刻你心中一定充滿了迷茫與痛苦,我真希望這時能陪伴在你身邊,可是我已經做不到了……抱歉,請原諒我這個糟糕的母親。
你應該發現了我准備的錢和食物,食物是你被迫藏在這裡時要用到的,但離開時只需要帶走一小部分,想辦法乘船去邁錫尼找羅丹,你應該記得他住在哪裡。
不要去提爾投奔希蘭,他是一個好的朋友,但他首先是提爾的國王,不要賭他以後能不能頂住大貴族們和商人行會的壓力,人總要為未來做好最壞的打算,你要一直記住這句話。
不用強迫自己復興國家,也不要把自己剩下的人生都花費在復仇上,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平安地度過余生。
答應我,讓時光帶走你的悲傷,在邁錫尼城,你要做一個快樂的女孩。 」
讀到最後,她已經泣不成聲。
好一會兒過去,塔瑪才慢慢地止住眼淚,然而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視野一直模糊不清,讓她幾乎分辨不出淚水有沒有被擦干。她胡亂抹了抹臉,按照猊下的囑咐將錢和一部分糧食帶上。
可能是這座已成廢墟的城市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塔瑪離開時沒有遇見任何一個士兵——應該說,沒有遇見任何一個活人,死亡的氣息籠罩著這座曾經被譽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連海風吹過罅隙的聲響聽起來都像是啜泣。
也許時間確實在輪回,不知道當初的比布魯斯人看著自己殘破的國家時是怎樣的心情。
塔瑪嘆息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悲傷和疲憊,她感覺呼吸變得愈發困難,渾身隱隱作痛,她撩起袖子,發現皮膚上布滿了紫紅色的瘢痕……是暗道裡那股氣味導致的嗎?還是灰塵引發的過敏……不管怎麼說,得盡快找一個醫生才行,但在離開前,至少要再看一看這座城市……
她拖著沉重的身軀,慢慢走到蛾摩拉的城門前——沉重卻美麗的青銅門。索多瑪燒毀了蛾摩拉的建築,劫掠了城裡的所有財富,卻沒能毀了這座大門。塔瑪抬頭仰望門上的浮雕,希望能將這一幕永遠留存於心中,關於女王和她的獵犬,她的王座和桂冠,還有巴爾……
她渴望遇見巴爾,但沒能見到他的蹤影……可他是神明,不是嗎?他不會死的,無論對方是因為什麼理由而消失,她都希望對方安然無恙。
正當塔瑪恍惚之際,城門上方一個黑色的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先她以為那是一面破碎的旗幟,但當她靠近之後,黑影在視野中漸漸具化成了人的身軀。
她越往前走,那具身軀就越清晰,她看見對方渾身赤/裸,發青的皮膚暴露在外,看見對方長長的黑發,看見對方身上密集的箭孔,幾乎把整個身體弄得支離破碎,她看到對方的臉,被/干涸了的血覆蓋著,只露出發灰的眼珠和蒼白的嘴唇……
不……不……不……
「猊下……?」她顫抖著開口,「這不可能……」
你知道這是真的——城門上的人看著她,似乎在和她說話,你知道那就是我,這不是夢,塔瑪,我們誰都沒有睡著,你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終於無法再支撐自己,痛苦地、絕望地倒伏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塵土飄進她的嘴裡,但她毫不在意,指甲因為摳進地裡而滲出鮮血,她也渾然不覺,只有淚水不停地落下,融進泥土裡,很快便消失不見。
「太晚了。」她聽見背後響起一個聲音,「你來得太晚了。」
塔瑪抬起頭——那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黑色長發,琥珀色的眼睛,面容與她印像中任何一個國家的人都不太像,但此時此刻,她根本不在乎對方是誰,也不在乎她要說什麼……她只想去死,除此以外別無他求。
「你還有一個願望尚未實現。」對方說,「雖然局面已經不可能有任何好轉了,但承諾就是承諾,承諾應該被履行。」
塔瑪感到迷茫:「願望……?」
「是的,只要在我能實現的範圍內,只要你能支付足夠的代價。」女人說,「這個願望曾經屬於你的母親埃斐,但她選擇將許願的權力轉移給你。」
她的心跳加速:「那麼……我、我想復活猊下……」
然而女人搖了搖頭:「她的靈魂並非誕生自這個世界,如今她與阿賴耶的契約已斷,很快就要回到她的起源之地,沒有人能把她帶回來。」
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那麼蛾摩拉呢?可以把蛾摩拉變回原來的樣子嗎?」
「可以。」女人看著她,聲音中沒有任何情緒,「但你已經一無所有,無法支付達成這個願望所需要的代價。」
聞言,塔瑪慘淡地笑了一聲,然後猛地咳嗽起來,鮮血從她嘴角溢出,滴落在地上,她看著鮮血沒入泥土,忽然有一種這片大地在蠶食她的錯覺。
「我想知道真相。」她嘶啞地說道,「索多瑪究竟是怎麼打敗蛾摩拉的?」
「他們得到了以色列援助的戰車和白磷/彈。」女人回答,「通過千裡眼,所羅門王獲悉了提純和儲存白磷的辦法,並將它賣給了索多瑪。索多瑪用它燒毀了蛾摩拉的艦船,但至此之後未能有突破,於是所羅門遣將軍比拿雅帶領軍隊送來新的白磷/彈,燒死了守在暗道中的鐵衛,並且通過暗道潛入王宮內部,他們本想活捉她,卻沒料到她會第一個從會議廳裡出來,導致她被亂箭射中而亡。」
「所羅門……」她的肺葉抽痛,「為什麼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所羅門是大衛王獻給神的禮物,自誕生之時就被賦予了能看到過去t與未來的眼睛,注定會成為雅威的人間代行者,將雅威的恩惠帶回以色列。」女人說,「在作為耶底底亞存在時,人類的感情使他失去了這項能力,當作為人的機能被收回後,這雙眼睛被重新啟動,他是雅威在地上的影子,他用雅威的眼注視這個世界,他的口只為轉達雅威的意志,他代雅威治理著它的人民,猶如牧犬管理著羊群。」
「我還是不明白……這和蛾摩拉又有什麼關系?蛾摩拉離以色列很遠,也從未和以色列產生過矛盾,將以色列的艦船從紅海趕走的也不是我們,為什麼他們恨蛾摩拉勝過提爾?」
「因為這是她的國家。」
「……這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回答。」
「你的撫養者埃斐並不僅僅有這一個身份。」女人繼續道,「在千年之前,她曾是烏魯克的大賢者緹克曼努,輔佐英雄王吉爾伽美什建造了哀悼之塔,致使天國崩塌,神代斷絕,開啟了人類文明的時代,你所認識的'埃斐'是她的轉世,盡管已經忘卻了前塵,但她的使命從未變過。」
「你的意思是……」塔瑪艱難地開口,「猊下所在的一方想要繼續推進神代斷絕,而雅威想要將神的權威帶回人間,所以他們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是這個意思嗎?」
「是。」
「那為什麼雅威要把所羅門送到猊下身邊撫養?」
「那無關乎它的意願,是大衛王的決定,他希望所羅門對她產生感情,拒絕雅威為他安排的結局。」
「可是猊下死了。」
「是的,他失敗了。」女人無悲無喜地回答,「很顯然,人在自己賴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沒有選擇權的,我認為這是人類在對抗神代的過程中需要認識到的一點,如果這場抗爭還有後續的話。」
「所以……」她的心徹底冷卻了,「所羅門密謀了這一切。」
「是,他的眼睛能令他洞悉一切。」女人說,「歸棲者很好,但無法與那雙眼睛抗衡。」
「他幫索多瑪王抓住了雅雷俄珥金和哈蘭,讓他們被索多瑪王殺死?」
「是。」
「他讓軍隊踐踏了烏利亞的安息之地,放任弓箭手殺死了猊下?」
「是。」
「他知道他們會扒下她的衣服,讓她毫無尊嚴地掛在城牆上?」
「是。」
聽到這裡,塔瑪甚至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中有一種冷靜的瘋狂,每笑一聲,就有更多的血從她的喉嚨裡湧出。
「我是不是快死了?」她問。
女人點了點頭:「你剛剛在地下通道裡吸入了太多白磷燃燒產生的氣體。」
塔瑪既不感到意外,也沒有感到恐懼:「你究竟是誰?」
「塔尼特。」
「塔尼特……」她咀嚼著這個名字,「我記得你,那個被西頓供奉的邪神。」
「我本身並無正義與邪惡之分,只是回應人們的要求。他們供奉代價,我便實現願望,僅此而已。」
視野中的景像變得越來越暗,某種冰冷的液體從眼角流淌而下,不似眼淚般鹹腥而滾燙。塔瑪感覺喉嚨泛癢,忍不住低頭嘔吐起來,黑色的黏液不停從她的眼睛和嘴裡溢出,像是被稀釋了的泥水,散發出死亡的苦澀和腥臭。
「我給你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值那麼一點錢,也許你只能實現一部分,我不在乎。」仇恨勉強支撐著她的意識,「我詛咒他,詛咒所羅門和他該死的神!我詛咒今天蛾摩拉遭遇的一切,有朝一日都會報應在它的子民身上!」
「他們毀了蛾摩拉人的家,所以他們也會無家可歸,只能在這個世界上流浪,像水蛭一樣靠吸食其他國家的血為生,他們以血為生,所以終將付出血的代價。蛾摩拉人受到的折磨,他們只會遭受更多,蛾摩拉人受到的痛苦,會在他們身上百倍償還!」
「還有所羅門——那個肮髒的、下賤的狗雜種,雅威以為他會為它帶來榮耀,但以色列終將在他的手裡分崩離析。我會殺了你,所羅門,傾盡我的一切!以眼還眼,以血還血,當你春風得意之時,我會割開你的喉嚨,讓你的血濺在你的王座上!」
她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也感知不到任何東西,她知道死亡的腳步已經追上了她,疼痛慢慢褪去了,她的胃裡升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覺。
她將身體蜷縮起來,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猊下並不是她的母親,但哥哥說過,猊下曾親自為母親接生,雖然日後她知道了嬰兒並不是一出生就能睜開眼睛,但她依然堅信猊下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塔尼特對她撒了謊,她知道猊下是不會離開的,她很快就會見到她,只要靜靜地等待……一直等待下去……
第212章
聽到部下的報告時, 希蘭幾乎要被他們的無能氣笑了。
「我對你們找了多遠,怎麼找的半點興趣都沒有。」他說,「一個此前從未來過提爾王宮的人,居然能從我的衛兵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地溜走——這種場面究竟有多可笑,應該不用我多說了。如果找不到她,你們也沒必要回來了,如果她死了,你們就一起去死。」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他們膽怯的樣子只讓希蘭感到厭煩, 也許他當初就不該讓帕提離開,否則現在也不至於連一個可靠的幫手都沒有。
但希蘭再惱火,也不會把責任全部歸咎於他們,他更責怪自己,恨自己離開了蛾摩拉太久,幾乎忘了對方在那副溫柔的皮囊下究竟是一個多麼大膽的家伙— —過去他稱之為「膽識」 ,現在他決定改口為「在奇怪的地方執拗到讓人怒火中燒的驢脾氣」。
「都滾下去吧。」他說,「下一次你們彙報工作的時候, 我只想聽到結果。」
他已經厭倦了這樣無頭蒼蠅一樣的搜尋,更不用說不斷從蛾摩拉傳來的噩耗。據說王宮內部似乎發生了一場大火,因為戰爭的關系,沒有人敢靠近那一帶,但升騰而起的黑煙幾乎遮蔽了蛾摩拉上方的天空,令人無法忽視。
有人說索多瑪王抓住了女王,砍下了她的腦袋插在尖刺上, 有人說他先奸/污了她, 然後把她給了自己的部下,還有人說索多瑪人把她吊在城門上, 強迫她看他們處決俘虜,甚至還有一模一樣的傳言版本,只是故事的主角變成了王女……
各種或真或假的謠言,讓希蘭的心情從一開始的氣血攻心漸漸變為了麻木,他已經受夠了整天被這些流言蜚語包圍……提爾大軍已經整頓完畢,蛾摩拉的戰況究竟如何,很快就能一見分曉了。
「提爾的王。」
希蘭頓了一下,內心為自己沒能察覺到有人靠近而訝異。他抬起頭,一個女人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悄無聲息,但出現得如此理所當然,仿佛是這個房間裡的幽靈。
她很漂亮,黑頭發,琥珀眼睛,五官裡有一種異國風情,不過希蘭不在乎,他小半輩子都在跟一群漂亮的人一起生活。客觀來說,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是漂亮王子,可是他死了,第二名是他的妹妹,鬼知道她現在去哪兒了,希望她不要像她哥哥那樣隨便死在什麼很遠的地方,因為他還要揍她一頓。
「誰送你來的?」他溫和地問道,雖然他心裡其實很生氣——尤其當他想到某個蠢蛋部下認為送一個女人來到他眼前,就能平息他的怒火,他就更生氣了,「我會砍掉他的頭,讓你在去冥府的路上也能有個伴。」
「你需要去見她。」對方說,「她誕下了一對雙子,血與火,血的孩子屬於你。」
如果她的頭發再亂一點,就非常像一個瘋子了:「你究竟在說什麼?」
「她的詛咒,她的願望……」她說,「全部都實現了,意味著一切還沒有結束。」
瘋言瘋語……希蘭想道。
盡管如此,他的心跳不自然地加快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風吹過,將所有門窗都關了起來,似是某種不祥之兆。那個幽靈般的女人眨眼間消失無蹤,她的影子卻在地面不斷蔓延。
他被逼到角落,無路可退,眼睜睜地看著暗影吞噬了整個房間。
在墜入黑暗之前,希蘭聽見了一個人的嘆息,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那聲嘆息讓他很難過。
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裡浮動著香甜的氣息。他回到了那天晚上,雨聲從窗戶的縫隙間滲進來,他將她t的裙子往上推,她先是阻止,很嚴厲,但最後同意了。
那天很冷——大概吧,畢竟下著雨,但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對方皮膚上散發的溫暖,記得自己如何撫摸她、撩撥她,使她為他尖叫(罕見的失態,但他為此很自豪)。快樂結束後,他躺在她身邊,並不急著入睡,可她將手掌覆在他的眼瞼上,聲音輕如晚風:「睡吧,希蘭……」
於是他在夢中睡著了,等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大雨已經結束,河道被烈火烤干,地面上布滿了裂痕。
他見到一個半跪在地上的男人,脖子以上空無一物,身體卻依然在動,和他記憶中那些被砍掉了腦袋後血流噴湧的人不一樣,男人的血流得淅淅瀝瀝,好似紅色的眼淚,他沒有腦袋,但似乎在抱頭痛哭,沒有嘴巴,但希蘭聽到了他的哀鳴。
不知為何,這樣怪誕的景像,在他心中沒有掀起半分恐懼。
他問:「你是誰?」
「一個失敗者。」對方哀求道,「請不要傷到我的頭發。」
「可你連腦袋也沒有。」
「是啊。」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哀愁,「我想念她,還有我的小妹……她以前最喜歡給我和小妹梳頭。」
話音剛落,男人忽地消失了,好似一縷被風吹散的青煙,然而他腳下的血泊仍在不停擴大,像河水一樣潺潺流向遠方,似乎在為他指引道路。
他沿著鮮血的河流不斷前行,在盡頭看到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巴爾?」
他震驚於對方此時的模樣——曾經燦金的秀發變得干枯而蒼白,澄澈的雙眼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翳,對方緩慢地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動,便有黑色的瘴氣從他的唇齒間滲出。
「希蘭?」對方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溫暖人心了,「你還活著?真好。」
他想要觸碰對方,卻只是穿過一團霧氣:「怎麼會……誰把你變成這樣的?」
「火。」
「火?」他感到困惑,「什麼火?是什麼人的名字嗎?還是凶手的某種像征?」
「到處都是火……」巴爾喃喃,「火在海上燃燒……還有從地底湧現的火……沙帕什告訴了我的,可我什麼也沒能阻止……希蘭,為什麼我總是那麼沒用?」
「我怎麼才能幫你?」他為對方的話感到難過,「要做什麼才能把你變回來?」
「回不來了,希蘭,太陽已經沉下去了。」巴爾說,「帶著我最後的光走吧,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但你的故事還將繼續。」他握住他的手,在皮膚相觸的一瞬間,巴爾的手化作金色的光粒,沁入他的皮膚,「記住,光輝所及之處,黑暗的眼睛無法窺視。」
說罷,巴爾也消失了,在他手中留下了一塊雕刻著眼睛紋樣的石頭——太陽之眼,希蘭記得它,在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當事人和證人必須將手放在太陽之眼上,承諾自己的話語絕無虛假,若他們吐露謊言,就會被太陽之眼灼傷。
希蘭繼續向前,這一次的旅程格外漫長,夢中的時間不會流失,但他感覺自己像是走了一個世紀,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周圍彌漫起了大霧,讓他辨別不清方向。
一只小狗從迷霧中走了出來,脖子上套著項圈,牽繩的另一頭被它叼在嘴裡。最古怪的是,它身上插著很多箭,傷口不再流血,附近的皮肉已經腐爛發白,但對方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受重傷,像一只無憂無慮地幼犬那樣嗅尋他的鞋子,衝他搖尾巴。
希蘭伸手從它嘴裡取出繩子,小狗便帶著他向前走,就好像牽著它的人是個瞎子(盡管也相差無幾了)。他們走過漂浮著黑色船骸的海岸,走過滾燙而干涸的焦土,走過一片長滿雜草的墓園,走過焦黑色的殘垣斷壁……
他以為自己會抵達蛾摩拉,但最終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農場——和那座宏偉的城市相比,它是多麼簡陋啊,可一看到它,他的心中便有一種倦鳥歸巢的平靜。
繩子不知何時斷了,腦袋上插著箭的小狗跑去追逐蝴蝶,跑進灌木叢裡倏忽不見。
「希蘭。」
他回過頭,看到了塔瑪,和巴爾一樣,她身上散發出奇怪的黑色瘴氣,像是被一場由內而外的大火所燒傷,皮膚上布滿了紫紅色的瘢痕。雖然他已經打定主意,等下次見面時要好好教訓她一頓,但看見對方憔悴的微笑,那些怒火霎時變得不值一提。
「塔瑪……」他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握起來像是死人的手,「你生病了嗎?」
「希蘭。」塔瑪說,「見到你真好。」
「我也是……」隨著歲月回溯,他好像也變回了年幼時那個愛流眼淚的小男孩,「見到你好,我就……我就很開心,塔瑪。」
塔瑪仍微笑著,目光卻開始渙散,她的目光越過了他,仿佛穿越時空,看向了遙遠的過去。隨後,她的皮膚開始變得潮濕、柔軟,逐漸失去了形體,好像一個漂亮的陶俑倒退回了陶泥時的模樣。
「希蘭,過去從未消逝。」她說,「它甚至從未過去ヾ。」
她就這樣在他眼前融化了,褪去人形,留下一灘黑色的泥水,和一個在襁褓中的孩子。希蘭如有所感,俯身將孩子抱了起來。當他抬起頭時,那個詭秘的異國女人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面前。
「你究竟是誰?」他問。
「塔尼特。」女人回答。
「那個讓西頓陷入瘋狂的邪神?」
「我本身並無正義與邪惡之分,只是平等地回應人們的願望。」塔尼特說,「你得到了巴爾剩余的力量,已經成為半神,作為得到饋贈的代價,你需將這個孩子視若己出,撫養長大。」
「……不用你多說,我也會這麼做。」他沉默片刻,「這孩子……是塔瑪的嗎?」
「是她的……延續……」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可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斷斷續續,須臾便彌散在風中,希蘭有種預感,這個夢快要結束了,「命運的雙子……一個將……索取鮮血,才能平復……痛苦……一個將延續……火種……她將重鑄……王座……」
他低頭看著懷裡的嬰兒,又瘦又小,正恬靜地酣睡,手裡緊緊握著一顆紅色的種子:「既然你說'雙子',那還有一個孩子呢?」
塔尼特沒有回答,只是拿走了那顆種子,吞咽下去,希蘭看著她將手放在小腹上,仿佛那裡已經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
…………
「陛下……陛下……?」
希蘭慢慢醒了過來,雖然眼睛已經睜開了,但他還是花費了一點時間才真正緩過神。
「陛下?您還好嗎?」
「我沒事。」然而他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潮濕的布料吸附在皮膚上,黏膩而冰涼,像是死人的皮膚,「讓人把浴池裡的水准備好,我要沐浴。」
「是。」他的僕從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那個孩子……」
希蘭頓了頓,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依然維持著夢中那個握著東西的姿勢,但手中並不是紅色的種子,而是刻著太陽之眼的石頭。
他怔怔地看著這孩子,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他知道塔瑪已經死了:「這是……提爾的王女,我的孩子。」
第213章
「觀測所,表示異議。」蓋提亞腦海裡的聲音說,「據觀測,偽神塔尼特帶走了海上要塞剩余的艦船,意欲在西地中海建立起新的帝國。王應該將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非去在意一個死人。」
「管制塔,附議。塔尼特的組成術式未明,且自身意志模糊,具有高度不穩定性, 極有可能誕生規劃之外的偏差。」
「窺覺星,對王的決定表示贊同。王為勝利所付出的代價仍在持續,如果王的機能未能恢復正常,作為人理修正式的吾等,也將無法繼續探究人理的課題。」
蓋提亞已經厭倦了同伴們的爭論。魔神柱是所羅門為了推進人理正確進化而編織的術式,但這種意見上的分歧似乎也證明了一件事——身為「全能者」的所羅門,其造物並未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全能。如果人理修正式是完美的,魔神柱們對同一課題的觀測與理解應該在整體上趨向一致,僅在可預計偏差內存在差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內部出現了意見截然不同的多種陣營。
事實上,自從所羅門因違t反規則受到懲罰,機能陷入紊亂後,蓋提亞對於「全能者」的定義也產生了懷疑。
蛾摩拉毀滅, 女王慘死後,所羅門的靈魂和軀殼的排斥反應進一步加重, 時常出現意識與身體反饋完全撕裂的情況, 如果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作為人間代行者的機能也會受到影響。
在他看來,如果所羅門引導的未來是正義且正確的,且世上所有的問題都有與之對應的最優解,那麼對方根本不該讓自己面臨如此兩難的境地——人類是不完全的族群,所以他們在發展文明的階段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作為試錯的成本,而神的使者擁有洞察過去與未來的權能,為何還是無法避免這種情況呢?
不過,作為魔神柱的主導意識,他還是出面平復了爭論:「王的機能無法正常運作,就無法引領人類走向正確的命運,主的恩惠便不能重返人間,吾等應將修復王的身體機能為第一要務。除了回收女王外,吾等還需切斷巴爾與迦南人的聯系,防止它的力量繼續流向提爾王希蘭。」
「提爾王已成為半神。」生命院·斯伯納克說,「一個繼承了偽神力量的國王坐擁整個迦南海岸最強大的國家——毫無疑問,會對以色列和王產生威脅。」
「以目前的情況,再度掀起戰爭是不明智的。」他說,「以色列不曾正式介入戰爭,但並非沒有任何損失。」
如果說戰車買賣還算是賺到了錢,那麼向索多瑪提供白磷就是一筆徹頭徹尾的爛賬。
以色列需要索多瑪去攻打蛾摩拉,但窮盡索多瑪的財力,也不可能擔負得起那麼一大筆費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定金基本等於以色列能得到的所有報酬,外加他們為了在海上支援索多瑪放棄了部分紅海貿易線的利潤……
距離那場來得太快——同時也結束得太快的戰爭,已經過去了數日,但僅僅是走到城門口,蓋提亞就能感受到那種頹敗而哀傷的氣息。在這片廢墟之上,再熱烈的陽光都顯得慘淡,每塊石頭下的罅隙裡都藏著亡者凄涼的啜泣聲,和老鼠啃食焦木時窸窸窣窣的聲響混雜在一起。
這座曾經輝煌的城市,最終成為了數以萬計蛾摩拉人的墳墓。
他抬起頭,看向城門上那個輕微晃動的黑影:「就是她嗎?」
肉眼觀察,那不過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女人——當然,確實也已經死了,不過蓋提亞還是感覺一股失望油然而生。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但他總覺得自己應該見到比這更好的,而不是一具略微腫脹的屍體和兩顆渾濁發灰的眼珠。所羅門以她為概念創造了他——然而蓋提亞確信,曾經使這具身軀美麗而崇高的東西,已經隨著這座城市一並被葬送了。
「觀測確定,屍體尚未開始腐爛,人形仍保持完好。」生命院·斯伯納克回答,「但還是得小心,不要讓她的頭脫離身體。」
「同意,這是可以避免的,沒必要進行額外的修復。」
蓋提亞用魔術切斷了繩索,讓屍體緩慢降落。她身上的焦油已經風干,以正常人死後的腐化速度來看,只有這種程度的腫脹已經堪稱奇跡了,不知道是阿賴耶在創造這具軀殼時使用了特殊的方式,還是巴爾溢散的一部分能量延緩了屍體的腐爛。
他將披風蓋在她的身體上,隔著布料,那種冰涼的觸感仍然清晰。
蓋提亞看著她布滿了屍斑和傷口的身軀,心裡有一種古怪的念頭,他將布料往下挪了一點,她的胸脯——本該柔軟的地方,是母親用來哺育孩子的地方,如今也變得冷而僵硬了,他靠近她,試著像孩子吮吸母乳那樣做,但只嘗到了死亡的味道。
什麼也沒有發生……蓋提亞想,這個女人大概確實不會再回來了。
「無意義的行為。」窺覺星·亞蒙說,「從你的思維中檢測到了不符合術式構成的異常反應,確認王的機能紊亂是否對你造成了影響,蓋提亞。」
「沒什麼。」他喃喃自語,「看來不穿衣服的時候,女王和娼妓也沒什麼兩樣。」
×××
毗蘭已經被宰相撒布德召見過三次了,但每次秘密談話結束,她都感覺頭皮發麻。
一周前,她被上面調去了一處別院——「侍奉一位特別的女士」,撒布德大人是這麼說的,而她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王評價她「老實、勤懇,且善於保守秘密」。
毗蘭當時既為王的稱贊而高興,又為這話語中隱晦的含義而略感惶恐。
雖然對方語焉不詳,但毗蘭確信這位身居別院的女士其實是王的情婦,因為她曾多次見到所羅門王在這裡留宿——事實上,幾乎是每個夜晚,第二天早晨才會離開。
她不知道王為什麼要隱藏她的存在,但這位女士的異常之處是顯而易見的。
她從不外出(也不需要外出),活得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毗蘭把水遞到她嘴邊,她就喝水,把食物給她,對她說請用,她就吃東西,洗漱時也乖乖任人擺弄,如果不要求她做什麼,她就坐在窗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庭院,視線隨著太陽位置而挪動,好像看得到東西,但如果有蝴蝶從她眼前飛過,又或者有蜜蜂在她附近打轉,她也沒有反應,與瞎子無異。
就這樣過去了一周,她從未見過對方說話,也不知道她侍奉的對像叫什麼名字。王不允許任何人晚上留在別院,所以這位女士在床笫間是否也如此沉默,就不得而知了。
毗蘭回到別院,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雖然她喜歡院子裡宜人的景致,但一邁進這裡,她就感覺太陽的溫度被吸走了,蒼白的光照讓整個院子看起來像是褪去了顏色,仿佛已經被世界遺忘。她不曉得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除了王殿和錫安,這裡幾乎是所羅門王平日最眷顧的地方了。
她推開門——沒有事先問候,反正那位女士也不在意(她不在意任何事)。和料想中一樣,對方正坐在窗邊凝視外面的風景,偶爾有肉蠅停留在她的臉上,她也渾然不覺。
有時候,毗蘭甚至會懷疑她其實已經死了……不過也只是想想,對方有呼吸,有溫度,而且無論如何,她的身體至少能動,哪怕是死氣沉沉地動。
毗蘭將她帶到梳妝台前,曾經她還會先開口請示,但現在已經輕車熟路了,知道只要牽著她,她就會跟著走。毗蘭拿起梳子,慢慢打理那頭烏黑的長發,王隨時都有可能過來,所以她每次都會盡可能將她打扮得光彩照人——誠然,女士很美,但毗蘭實在想不出她有什麼魅力能使王神魂顛倒,連新婚不久的法老之女都拋之腦後。
恍惚間,毗蘭聽見了什麼東西墜落的聲音,等她後知後覺地低下頭,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除了負責對方的衣食住行外,撒布德大人交代給她了兩個任務:保守別院的秘密,以及確保藍寶石項鏈系在這位女士的脖子上……然而它現在掉在了珠寶盒裡,她本想摘下那條金項鏈,卻不小心解開了藍寶石項鏈的鏈扣。
「非、非常抱歉,女士……」
她慌忙地想要把它拿起來,卻發現細鏈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鏽,與此同時,女士的臉龐忽然灰敗起來,脖子附近的皮膚浮現出大片紫紅色的瘢痕。毗蘭被這種景像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卻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冷靜。」
竟然是王——她連門被推開的聲音都沒有聽到,更遑論他的腳步聲了。
所羅門王平靜地朝她笑了一下,從她手裡取走了藍寶石項鏈,走到女士身後,將項鏈戴了回去。
「你戴著它真美。」所羅門王輕輕撫摸女士的面頰,「答應我,別讓它離開你。」
女士沒有任何反應,幸好王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側頭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神情並不嚴厲,甚至顯得有些親昵,仿佛是在對熟識的朋友說話:「不要對別人提起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好嗎?」
王的神態猶如春風拂面,但毗蘭只感到害怕,竭盡全力才沒讓自己在回應時唇齒打顫。
「幫她沐浴吧。」王低聲道,「另外,把她的指甲修剪一下,她不喜歡它們留得太長。」
毗蘭慌亂地點著頭,等她心驚膽戰地走回梳妝台時,發現那些紫紅色的瘢痕已然消失,女士的臉上又有了血色,項鏈上的鏽跡也不t見了。
第214章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邪惡?」埃斐並沒有理會,但蓋提亞還是自顧自地繼續道,「是主創造了它們嗎又或是已有的事物結合在一起所孕育的謬誤?即使主沒有創造惡,若主認為它們是應該被厭棄的,為何又要允許它們存在?」
埃斐仍沒有反應, 復活之術使這具軀殼重新煥發生機,她的傷口愈合了,皮膚有了溫度,能夠從食物中攝取能量……但也僅止於此了。所羅門決定用創造魔神柱的方法修復她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錯誤——事實一再證明, 即使他的眼睛已能窺視對方命運的軌跡, 也無法很好地應對與她有關的問題。
蓋提亞的目光落到她的肩膀上,曾經的箭傷已經痊愈,但留下了猙獰的疤痕,昭示著復活之術並未完全成功。
對所羅門而言,這算是一個陰差陽錯但也令人滿意的結果,他需要一服安慰劑來平息舊時光留在身體裡的痛苦與怒火,同時還能讓「安慰劑」本身不那麼危險……但對於他,這種結果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如果一切使生命鮮活而耀眼的東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還在苟延殘喘的空殼,這樣的生命又有何意義呢?
「附議。」生命院·斯伯納克說, 「這樣的復活之術是失敗的,將生命的價值取走,而徒留生命本身,無疑是一種醜陋的結果,王不應該為此滿意。 」
「否定。」廢棄孔·安杜馬利烏士駁斥道, 「讓主此生最大的敵人徹底復活,本身就是極其愚蠢的想法。王為熄滅灰燼付出了代價, 若又要為了彌補代價而復燃灰燼,只會陷入無謂的惡性循環。一些短暫的犧牲是為了更長遠的未來。」
「這些短暫的犧牲使女王的軀殼仍在日益崩壞。」生命院·斯伯納克指出,「魔術可以修復腐爛的軀殼,但無法阻止這種惡化,再多的魔力也無法填補靈魂的空洞。如果情況持續惡化下去,恐怕在等到更長遠的未來前,這具軀殼就會先行湮滅。」
「或許將她做成魔術人偶才是最好的選擇。她生前本就不朽,作為素體的資質只會更好。」
「否定。」生命院·斯伯納克說,「身體的意識是遵循本能的,不會對沒有靈魂氣息的東西產生反應。否則王根本無需花費心思復活女王,正是因為知道虛假之物無法輕易騙過本能,王才做出了如此判斷。」
聽到這裡,蓋提亞忍不住開口:「難道現在的她不是虛假之物嗎?」
不是抱怨,也不是惱怒,他是真心想要尋求一個答案——然而他的同伴誰都沒有回答,哪怕是斯伯納克。
近段時間,他似乎一直被這種期待落空的沮喪感包圍,他對埃斐失望,對所羅門失望,對其他魔神柱失望,甚至對造物主失望。有許多疑問在他心頭懸而未解,但無人能為他解答。命運只留給了他一個對什麼都回以微笑的王,一個除了活著一無所有的女人,一群總在爭論不休的同伴。
「現在只能期盼王能在她的各項機能徹底壞死前讓她誕下子嗣,看看血脈相連的孩子是否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其他魔神柱還在那個問題上糾纏,「如果失敗了,我們依然需要這個孩子作為修復或重新建立與女王聯結的媒介。」
「但女王的子宮一直沒有胎動。」廢棄孔·安杜馬利烏士說,「遵循自然法則制造生命是被動的,王應該試著重新啟用古老的魔法……」
蓋提亞受夠了這個話題,決定不去在意同伴們說了什麼。他握住埃斐的手,她的手掌柔軟而溫熱,失去了生前那層薄繭,變成了真正的、養尊處優之人的手,這讓他感覺自己距離真實的她更遙遠了。
他逼迫自己將那種感覺拋之腦後,就像他把同伴們的喋喋不休拋之腦後一樣:「如果是我……如果我是主,想要使自己的造物美好無瑕,那麼在創造它的同時,我也將提供給他們與之相匹配的物質和精神養料,而不是任由他們在這個善惡未明的世界中自我放逐……你覺得呢?」
然而對方只是靜靜凝視著窗外的景色,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說話啊……」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幾乎是在哀求她,「為什麼不回答我?」
「蓋提亞。」他的一位同伴提醒道,「你應該知道,她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死了。」
是啊,她死了——耶底底亞也死了,許多所謂死了的人至今仍在持續不斷地影響著活人的世界,也許生或死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也許有些東西直到死後方才開始展現它的威力,也許……也許……
也許就像所羅門說的一樣,那些陰魂不散的舊時光。
「嘿,魔術王的寵物,我們打個商量怎麼樣?」
蓋提亞微微一怔,他確定這不是任何一個同伴的聲音——古怪的是,他似乎也是唯一聽到了這個聲音的人。
「你是誰?」他在心中問道。
「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對方說,「現在這位客人需要你幫一點小忙……比方說,帶著你的觸手朋友們裡離這間院子遠一點,給女王和她的客人留些私人空間。」
他對此不置可否:「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唔……」對方似乎陷入了苦惱,「因為大哥哥我會給你的主人帶來一些大麻煩?」
就在這時,觀測所·佛鈕司提示道:「魔術工房附近檢測到了陌生的瑪那波動。」
蓋提亞比它感知得更加清晰,但在回應之前,他的本能已經先行一步,屏蔽了其他魔神柱的感知功能——無論這個決定正確與否,他心裡清楚,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這種做法辯駁——是了,虛假之物無法輕易騙過本能,虛假的理由也是如此。
「是嗎?」他平靜地回答,「那就去看一看吧。」
×××
走過石板地時,梅林感覺那些石頭在烤他的腳。
「你真該看看我為你受了多少苦。」他吐了吐舌頭,感覺把行頭全部穿上的自己像個老傻瓜,不過在看到摩根時——現在該稱她為「埃斐」了,他還是很快打起了精神,隔著觀景窗衝她熱情地打招呼,「 Dydh da ヾ ~猊下,看到未來的老朋友有沒有感覺很親切?」
對方紋絲不動——顯然,無論是盛夏的暑氣,還是眼前這位莫名其妙的魔術師,都沒能令她困擾。不過梅林早已習慣了對方的冷淡,自顧自地走進她的房間,給了她一個貼面吻:「我也想念你。」
說罷,他又握住她搭在窗台上的手,自娛自樂地捏著她的手指:「我們真應該一起拍張照片然後發給亞瑟……啊哈,騙他說我們在海邊度假怎麼樣?用來解釋你為什麼曬黑了……還有頭發,讓我們想想用什麼理由來解釋你的頭發……」
事實上,不光是膚色和發色……她的眼睛也變得更幽暗了,仿佛蘊藏著某種鬼魅的力量,再強烈的光照在那雙漆黑的眼珠裡都黯淡起來。就像這座別院,景色宜人,但被死亡的氣息籠罩著,難免顯得暮氣沉沉。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真是糟透了……我知道這段時間你過得很不好,但沒想到會如此嚴重。」
梅林輕輕撫摸她的臉龐——如果在不列顛,她早該用眼神警告他了。雖然對方此刻展現出了罕見的溫順,但他並未感到愉快。
他低聲道:「跟我一起離開吧,猊下。這個時代的使命已經結束了,你的未來屬於獅心堡的至高王座,而不是這個狹小的院落……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國家的子民正等待著他們的女王。」
梅林引導她站起來,她沒有抵抗,沉默地順著他右手施力的方向前行——但僅僅邁出一步,他就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妙。
一陣冷風忽地拂過庭院,樹梢簌簌作響,鮮紅的法陣在他腳下乍現,猶如熊熊烈火,霎時照亮了整個房間。
「這可真是……」梅林沉沉地喘了口氣,將舌根的血腥味咽了回去,「不愧是鼎盛時期的魔術王,真是強大到讓人煩躁啊……」
要在這個時代親自帶走她,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嗎……?
「沒有受到邀請就擅自登堂入室,還要帶走別人的妻子。」門外的所羅門面露微笑,「夢魔都是這麼沒有教養的生物嗎?」
「真有臉說啊,雅威的牧羊犬。」看來回到現代後, t又有新的理由去嘲弄某位醫生了,「你以為這種虛假的平靜會一直持續下去嗎?有些鳥兒… …籠子是關不住的。」他的目光最終回到埃斐身上,喃喃自語,「當它們飛走的時候,你心裡其實知道,把它們關起來是一種罪惡ゝ。」
所羅門並未回答,只是慢慢將埃斐的手從他手中抽走。
「本體不在這裡嗎……真可惜,看來沒辦法殺掉你了。」即使說著這樣的話,對方依然戴著那副仿佛已經嵌在他臉上的慈悲微笑,「再見了,夢魔。」
法陣的紅光愈發刺眼,梅林能感覺到自己與這個時代的聯系正在被切斷,烈火灼燒著五髒六腑,他的舌根泌出某種苦澀而黏稠的東西,嘗起來有血的味道。
真是糟糕透頂。
梅林再一次確認了——他果然不喜歡這個時代。和這裡相比,連沉悶潮濕的不列顛雨季都顯得那麼溫情脈脈。
「我真的很喜歡在別人臉上看到這種勝券在握的笑容。」他說,「因為當他們笑不出來的時候,往往意味著故事開始有趣起來了。」
………………
希蘭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從夢中驚醒,然後發現自己冷汗淋漓了。
自從蛾摩拉覆滅後,他一直噩夢連連。他夢見陷入火海的城市,夢見人們的尖叫和哭嚎,夢見巴爾在焦黑的殘垣斷壁中徘徊,好似迷了路的幽靈,夢見如蠟燭般融化的塔瑪,臉上流下黑色的蠟淚……他夢見過許多和蛾摩拉有關的人和物,但還是第一次夢見猊下。
可夢中的猊下為什麼會和所羅門在一起?
據他所知,自從耶底底亞以這個名字登基為王之後,他們就再沒有過聯系。不同於提爾,蛾摩拉和以色列連貿易往來都少得可憐,幾乎是兩個完全陌生的國家。
希蘭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那裡似乎還殘留著猊下皮膚的溫度……如此真實。
純粹的臆想會有這種真實感嗎?
他想要起身,但那個夢吸走了他全部的氣力,讓他只能像一條擱淺了的魚那樣倒在床上。
夕陽透過窗戶的縫隙滲進房間,希蘭看著被染成深紅的床幃,腦海中卻浮現出了那個鮮紅的法陣——他不知道法陣有什麼用,但能隱隱感覺到其中不祥的意味。
看來他得親自去一趟以色列了。
第215章
在走進王殿前, 希蘭收斂了神情中的哀愁,撿回了記憶中沒心沒肺的笑容——他擅長這個,如果他能做到表裡如一, 如今大抵就不會如此困擾了。
希蘭做好了准備,但當他真正在王座前見到故人的面龐,記憶霎時如潮水般襲來,猊下、塔瑪、耶底底亞、紅屋,他們的農場……他感覺自己輕易就被擊潰了,好在那個笑容還沒有徹底垮掉,他擁抱了對方,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將苦澀咽了回去。
「看看你。」希蘭說,「笑得像個傻瓜,結了婚的男人都是這樣嗎?」
如果我是你,就會因為自己的狗嘴吐不出像牙而羞愧地把舌頭切掉……如果是耶底底亞的話,一定會這麼回答。
希蘭期待著這一幕,可惜所羅門只是笑了笑,那種符合傳聞中「聖明賢君」形像的端莊微笑:「許久不見。」
他的反應讓希蘭感到陌生。雖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提爾和以色列一直保持著合作——好的,也有壞的——但希蘭本人也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蛾摩拉覆滅後,他沉浸在哀慟之中,卻收到了所羅門與法老之女大婚,以色列與埃及正式成為盟友的消息。他恨所羅門的冷漠,怪他對故人之死無動於衷,當著使者的面將請柬燒成了灰。等情緒漸漸平復後,他又不免嘲弄自己的感情用事——他們先是一個國家的統治者,然後才輪到他們自己。能讓高傲的法老低聲下氣地用姻親求和,乃是以色列自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榮耀,他有什麼資格要求對方將私人感情置於整個國家之前?
只是……
希蘭看著所羅門,內心百感交集,過去的時光確實不會再回來了。
「看來那個位置讓你變得無趣了。」他聳了聳肩,「大忙人,介意抽出點時間給我嗎?就我們兩個。」
所羅門點了點頭,低聲對身旁的僕從說:「都退下吧。」
待僕從將門從外面關上後,希蘭才開口:「我本來沒打算在你新婚燕爾的時候來打擾你,耶底……」他感覺舌頭像是被蟄了一下,「所羅門,但這件事很重要。」
所羅門頷首:「請說。」
「你應該知道蛾摩拉發生了什麼——都快過去大半個月了,哪怕你的線人坐的是牛車,也該把消息傳回來了。」他盯著對方的眼睛,「她們都死了,所羅門。」這個名字在嘴裡有一種生澀感,仿佛他是在和一個陌生人講話,「整個城市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了廢墟。」
「我很遺憾。」所羅門說,「好在索多瑪王也得到了他應有的下場,聽說他是在睡夢中被燒死的。」
他說的是大約一周前發生的事。據說索多瑪王花光了國庫裡的最後一枚金幣,只為從某個神秘人手中購買一種奇特的物質,名為「秘火」,這種火焰可以在海上燃燒,索多瑪大軍便是用它殲滅了蛾摩拉的海上要塞。
索多瑪王為之狂喜,他命人將剩余的秘火全部放進他的私人寶庫——寶庫在他寢宮的正下方,想來索多瑪王晚上必須要枕著它們睡覺才肯安心。
他多半沒有料到,這些秘火會在某個夜晚悄無聲息地帶走他自己的命。
「那是他罪有應得。」說到這裡時,希蘭幾乎控制不住言語中的戾氣,「但我沒有在蛾摩拉找到猊下的屍體……你也了解猊下,很難相信她真的會死在索多瑪王手中。」
「你認為她會來以色列投奔我?」所羅門回答,「從距離上看,如果她想避難,不該優先選擇提爾嗎?」
「沒錯,可提爾離蛾摩拉有點太近了,索多瑪軍隊也會想到這一點。」希蘭發現自己的語調比他想像得還嚴肅——他可真是越來越會一本正經地說胡話了,「或許她會從西頓繞道,然後來你這裡,畢竟她當初也是這麼帶著塔瑪躲避了亞希暖的追殺。」
所羅門搖了搖搖頭:「抱歉,我沒見過她。」
「確定嗎?你真的沒見過猊下?」
「如果我收留了她,也沒必要瞞著你,不是嗎?」所羅門說,「若你只是想問這個,傳信給我就可以了,沒必要親自跑一趟。」
他感覺胸口微微發燙:「我只是……不親耳聽到,就不甘心……」
「蛾摩拉已經消逝了,過去的事情無法挽回。」所羅門拍了拍他的肩膀,「願你能早日找回內心的平靜,希蘭。」
希蘭忘記自己是怎麼離開王殿的,等他回過神時,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疑似庭院的地方,四下空無一人。
他松開衣領,拿出太陽之眼——為了方便攜帶,希蘭將它做成了項墜。他剛才在王殿裡感受到的並非錯覺,石頭上的紋路此刻正流動著熠熠鎏光,散發出灼人的熱意。
「巴爾的注視下,謊言無處遁藏……」他喃喃道,「你的舌頭才應該被切掉,所羅門。」
所羅門說謊了……這是不是也意味著,猊下其實還活著?
雖然這還只是一個猜測,可他依然忍不住雀躍起來——猊下不僅是蛾摩拉的統治者,還是以色列先王的宰相與摯友,這樣重要的存在,所羅門不可能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若猊下尚在人間,她一定就在王宮裡。
正當希蘭陷入思考之際,一道影子延伸到了他的跟前。
「提爾的王,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希蘭抬起頭,差點被眼前的景像嚇了一跳:「耶底底亞?」脫口而出後,他才意識到不對——雖然長得很像,但眼前的少年是金發,即便耶底底亞再青春常駐,也不可能幾年後還是十三、四歲的模樣,「你是……呃,所羅門的孩子?」
不應該啊,除非耶底底亞十歲的時候就能搞大別人的肚子,還是說猶太民都長得那麼早熟……?
不過,少年眉目中那種帶著聰明勁兒的刻薄感可真是跟他父親年幼時一模一樣。
「我侍奉王,僅此而已。」和耶底底亞模樣肖似的少年說,「沿著左邊的小徑向前,走過冷泉,就會看見一t座別院。那裡是王宮的禁區,任何人都不能進入。雖然你是王的朋友,但沒有王的手諭,也不能擅自靠近,請離開吧。」
希蘭總覺得對方的話聽起來有點奇怪,本來他都不知道那裡有一座別院,即使路過了多半也不感興趣,但經過對方的一番嚴厲警告後,他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謝謝你的提醒。」希蘭說,「我來得太匆忙,沒有把正服穿上。萬一不幸被某個不認識的侍衛打死,作為王的結局也太悲慘了。」
「別院沒有侍衛把守。」少年說,「所以我有義務提醒任何靠近的人不要走錯路。」
「原來如此。」他假模假樣地點了點頭,「小伙子,你看起來可真夠年輕的,所羅門那麼喜歡雇佣童工嗎?」
「我不是童工,王相信我的能力。」
「看出來了,所以你現在要去見你的王?」
「是,我擔負著重要的職責,需要每日向王彙報工作。」
「噢,看來你確實很受信賴。」希蘭摸了摸這個金發耶底底亞的腦袋,想起當年他們在紅屋的時候,心裡感慨萬分,「所羅門在王殿裡,去找他吧。」
確認對方走遠之後,希蘭立刻沿著少年剛剛指明的方向一路前行,果然看到了一處偏僻的院落。在茂密的樹林間,它顯得如此不起眼,可一想到所羅門將他微笑下的秘密藏在這裡,希蘭就不由得拿出嚴陣以待的態度。
他剛踏進院門,就迎面撞到了一個女人——在對方發出尖叫前,希蘭已經反射性地打暈了她,感謝烏利亞早年夾槍帶棍的諄諄教導,字面意義上的。在心裡禮節式地說了一句抱歉後,他把對方扔進了一旁的灌木叢裡。
希蘭本以為自己至少需要花時間搜尋一番,但僅僅是跨過了院門,他就看見了她——好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以為這張臉只會在他夢裡出現了。
他的手心滲出了汗,一時間竟怔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接近她,害怕她只是思念之情映射出的幻影,又害怕對方不過是一個長得和她有點像的年輕女人。他緩慢地、謹慎地靠近她,將手輕輕放在她的手背上,唯恐她會像湖面上的月影那樣破碎,好在她的皮膚很緊實,並且是有溫度的,直到這時希蘭才松了口氣,他本該感到高興,卻止不住地哽咽起來。
「太好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你還活著,終於還有一個人活著……猊下,我……」
希蘭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看著對方臉上古井無波的表情,他終於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猊下?」因為慌張,他的指甲無意識地摳進了她的虎口,可對方沒有絲毫反應,「您怎麼了?猊下,為什麼不說話?我是希蘭啊……您不記得我了嗎?」
這一次,他的確聽到了第二個聲音——但那不是猊下的聲音:「已經是第二次了……那孩子真是一點用場也派不上。」
希蘭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臉……但這張熟悉的臉,已經無法在他心裡掀起任何懷念之情了,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距離感,以及無窮無盡的怒火。
他朝所羅門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塔瑪真該親眼看見這一幕,看看他是一個多麼言出必行的男人——然後揪住他的領子:「你對猊下做了什麼?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以色列在那場戰爭中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
哪怕如此狼狽,所羅門臉上依然保持著平靜的微笑:「她還活著,這不是很好嗎?」
「活著?你管這叫活著?她的'活著',是她欣欣向榮的國家,是她安居樂業的子民,是港口川流不息的船舶和填滿糧倉的麥子,是那些孜孜不倦的學徒和救濟院裡平安長大的孩子……是塔瑪,她本該看著她登上王位的……」他不想在所羅門面前表現出任何軟弱,但淚水遏制不住地流淌而下,「看看她……耶底底亞,看看你把她變成了什麼樣……」
聞言,所羅門的手輕微顫抖了一下。他起初可能想甩開他,可最後放棄了,此時對方臉上終於流露出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但不知為何,希蘭並不覺得對方是被他打動了,與其說那是動搖的眼神,不如說是對某種東西感到不快,仿佛他不是很滿意自己身體剛才展現出的消極反應。
「看來你是要帶走她了。」
「當然。」
「好啊。」對方語氣中的從容超出了他的想像,「去吧,希蘭,帶她離開吧。」
希蘭雖然有點情緒上湧,但還沒有傻到會相信事情真能進展得如此順利:「……你還有什麼陰謀?」
「沒有什麼陰謀,只是一些客觀的現實。」所羅門說,「她的身體機能是在靠我的魔術支撐著,一旦離開我,身軀就會失去活性,逐漸開始腐爛,直到死亡……即使知道了這些,也要帶她離開嗎?」
希蘭感覺剛剛那一拳好像拐了個彎,砸到了他的胃上:「總比留在這裡當你的傀儡要好。」
「有趣。」他溫和地說道,「在討論生命的價值時,你滔滔不絕,但當觸及生命本身時,你又露怯了……希蘭,既然你已經做好了眼睜睜看著她死去的准備,為什麼不現在殺了她呢?干淨利落地結束她的生命,難道不比看著她日復一日地腐爛更好嗎?」
希蘭感覺自己的嘴唇像是黏在了一起。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松開所羅門,艱難地向後看去。猊下依然倚窗而坐,對不遠處發生的一切都沒有反應。
她已經死了,希蘭……所羅門是一個混蛋,但他說得沒錯,讓痛苦就此終結吧。
他走到她身邊,雙手慢慢地扼住她的脖子,她死了,只是屍體還在動,他告訴自己——可她的脈動、氣息,她溫暖的皮膚,被勒住咽喉後紊亂的氣息,無一不令他觸動。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雙手還是顫抖不停,氣力就像沙漏,隨著時間一點點地從他的體內流走。
說些什麼啊,猊下……哪怕是對他感到失望也好……
希蘭的胸口又熱了起來,即使隔著厚重的布料,他也知道太陽之眼此時正在發光,但不同於以往的是,這次石頭的熱意並沒有讓他感到灼痛,似乎有某種暖流在身體裡湧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暖流沿著他的手掌傳遞給了對方。
她的眼睛微微閃動——正當希蘭想要確認那是不是他的錯覺時,她的嘴唇也嚅動了一下。他感覺心跳漏了半拍,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動作,好讓所羅門無法看到她的臉。
猊下的嘴唇一張一合,很遲緩,像是一個半睡半醒的人的夢囈。很顯然,她並沒有完全回來,這點微乎其微的神智也無法維持太久……但僅僅是這樣就足夠了。
她沒有發出聲音,但希蘭理解了她的意思。
「去守誓之地。」
悠于 2024-8-24 11:56
第216章
天色漸漸陰沉下來,空氣中的水汽像汗一樣吸附在皮膚上,令人感到不適。不出意外的話,再過不久就會下起大雨——如果在海邊生活久了,就會知道這不過是大海陰晴不定的諸多面孔之一,它的愛與憎都是強烈的,賜福於人時也將帶來痛苦,猶如液體的火焰。
希蘭騎著馬,在部下們面前表現得專心致志,腦海中卻浮現出往日的景像。
他想起那個暴風雨的夜晚,猊下帶著他們躲進奴隸船裡,船艙又悶又熱(就像現在),瑪西亞夫人分娩時憤怒的嘶吼比外面的風暴還要駭人(強悍的非利士女人),空氣中滿是血和汗水的氣味,帶著一點發絲被燒焦的味道(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他和塔瑪、耶底底亞——那時他還是耶底底亞——握著彼此的手,互相依偎。
提瓦克就是在那一夜來到人世的,那個天真可愛的小男孩,尚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一個偉大國家誕生的契機。
「陛下。」他的部下悄聲提醒, 「快下雨了。」
「我知道。」
「您不打算暫停行程,去找一處地方避雨嗎?」
「前面不遠就是蛾摩拉了。」
「可蛾摩拉已經被燒成了……」對方頓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驚慌——如果一個人的舌頭突然被鳥啄走了,大概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在下的意思是t… …現在的蛾摩拉恐怕,不是那麼方便避雨的地方……」
希蘭感覺胃袋沉甸甸的, 仿佛喝了一碗隔夜的肉凍湯, 好在他還沒有可悲到會為了一句話而遷怒別人:「我知道蛾摩拉已經毀了,但很久以前, 那裡還只是比布魯斯的廢墟時,過往的商隊也會在那裡停歇,沒道理你們就不行。」
對方忐忑地退下了。離開以色列後,他就讓大部隊先回提爾,只留下了幾名他最信任的精銳。他們都是生在海邊,長在海邊的迦南人,自然也察覺到了暴雨的臨近,但沒有人敢質疑他的決定——在自己的國家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力,是許多統治者期盼的結果,但希蘭現在寧願雷納在這裡,至少能陪他說說話,而且幾乎不在意他是否會因為自己的話生氣。
自從在以色列見到猊下後,他心頭就湧動著一股強烈的躁動,越是靠近蛾摩拉,那股躁動就越是激烈,不知道塔瑪當初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以為那是一個未曾經歷過戰爭洗禮的小姑娘的執拗,她預感到了災禍的到來,可他們誰也沒相信她。
希蘭內心五味雜陳,但這種模糊的悵然,很快就隨著蛾摩拉的慘況變成了實質的痛苦。蛾摩拉覆滅後,他不止一次派雷納到這裡尋找是否有幸存者,但從未親自來過,好像只要不親眼目睹,蛾摩拉美好的模樣就會一直留存在他心中。
但隨著大片焦黑的廢墟映入眼簾,他心裡的最後一絲僥幸也消彌了……這個國家被摧毀得如此徹底,就好像它從未誕生過。
他讓其他人在城牆下避雨——不滅的星型要塞,幾乎是整座城市唯一還算完整的建築。
「真了不起。」他的一名部下試了試牆體的強度,「整座城市都被焚毀了,城牆還依然堅固……如果不是內部發生了火災,蛾摩拉應該還能抵御更長時間吧。」
希蘭心裡只是冷笑,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後捅了一刀,或許蛾摩拉早就把敵人殲滅於海上了,根本不必抵御什麼。
「你們就在這裡駐扎。」他說,「我還要去一個地方——我自己去。」
聞言,他的部下們都惴惴不安起來,其中一個年長的,在他身邊侍奉最久的侍衛開口:「這樣的傾盆大雨,您還要獨自行動,太不安全了,請至少讓一個侍從陪您一起吧。」
「沒必要擔心。」希蘭拿出了難得的耐心,不是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是單純認為解釋這件事是值得他花費時間的,「我很熟悉這裡,每一條小路,每一條溝渠,它們各自都通向哪裡……我是在這裡長大的。」
他輕車熟路地繞著城牆走到墓園,因為無人打理,那裡的雜草已經長到了過膝高,草海淹沒了灰白的墓碑,看起來和普通的荒地沒什麼區別……然而,整個蛾摩拉已然化作一座巨大的墳場,與之相比,這座小小的墓園也顯得無足輕重了。
「抱歉,烏利亞。」他低聲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安眠,可是她現在需要你。」
他拿出匕首,割下了那些雜草,然後將它們的根掘出來,方便繼續深挖,因為下雨,泥土變得潮濕而松軟,但刀柄也因此變得很滑,每當碰到有碎石的地方,刀刃就變得遲鈍而艱澀。
如果他的部下一起來幫忙掘墳,大概很快就能完成,但這件事必須由他自己完成,不僅因為這是罪惡的,也因為烏利亞的墳墓——那是他、塔瑪和耶底底亞一起用鏟子挖出來的,哈蘭將他的骨灰放下去後,他們又用鏟子一點點把墳墓填上。猊下為他雕刻了墓碑,寫著「一名偉大的戰士,一位優秀的老師,一個忠誠的朋友」。
現在回想起來,他真該把一鏟子砸在耶底底亞的後腦勺上,把他一起埋了——瞧,即使是在這種事情上,一把鏟子也比一把破爛小刀好用得多。但他現在沒有鏟子,也沒辦法把所羅門活埋,而是發了瘋似地用小刀掘別人的墳。
唉,很難想像塔瑪居然不是他的親姐姐,一個瘋丫頭和一個瘋小子。
等土層下漸漸顯出骨灰盒的輪廓時,希蘭的手已經在暴雨的洗刷中失去了知覺,雨水讓他睜不開眼睛,他憑借著感覺在黑暗中摸索,卻不小心被冰冷的刀刃割傷——守誓,蛾摩拉的七柄鋼劍之一,即使已經長埋地下數年,依然如此鋒利。
其實烏利亞不常使用它,他擅長馬上作戰,習慣用矛,只有當他認為場上的敵人值得他的敬意時,才會用守誓應對。
所羅門並不是那樣的敵人……相比自己的長眠被打擾,這件事大概更讓烏利亞感到生氣。
希蘭取走了劍,隨即又看到了骨灰盒上鑲嵌的雄獅勛章,和普通鐵衛佩戴的勛章不同,烏利亞的雄獅勛章和鋼劍一樣,不會因為濕氣而生鏽,被雨水洗去了泥土後,看起來依然熠熠生輝。
帕提也有一枚,唯有光榮的鐵衛總長才有資格佩戴——當初離開提爾時,她請求他將她的勛章和劍一起下葬,那是她最後的遺願,可他現在連她的屍體在哪兒都沒找到,他只記得雷納回來時麻木的臉,仿佛他也死在那裡了,回到提爾的只是一具空殼。
他將骨灰盒重新埋起來,此時雨勢終於減小,讓他不必面臨一掀開眼皮就像有一整個瀑布傾瀉進眼睛裡的窘境。
小心翼翼地將墳墓填平後,希蘭站了起來,骨頭又僵又酸,在他起身時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他慢慢吐了口氣,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了墓碑上的那行字,因為長久沒有人維護,凹槽裡的金漆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偉大的戰士」和「優秀的老師」都褪去了顏色,只剩下了「忠誠的朋友」。
希蘭靜靜地看著那行字,好一會兒過去,才低頭把臉頰上的水跡擦干。
×××
通常情況下,示巴女王是絕對不會在這種寒酸的驛站落腳的——然而命運有時不會給人太多選擇的余地,她被迫忍耐著干草房頂滲下來的雨滴,忍耐著散發出酸木氣味的地板,忍耐著一些陰暗縫隙裡傳來的令人不安的滋滋聲……她懷疑那是老鼠或大型昆蟲啃食木板的聲音。
正當她為自己忍受苦難的毅力而自豪,准備在房間裡等待僕從將水燒熱時,卻在門的另一側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看著他留在地板上的水漬和泥腳印,她腦袋裡的最後一根神經終於也被擰斷了。
「你又是誰?!」她抓狂道,如果是老板記錯了房間號,他就等著賠償到傾家蕩產吧!
「冷靜,示巴女王。」對方摘下了兜帽,露出一頭燦金色的短發,以及——那超乎常人的美貌,示巴女王見過不少漂亮的人,但很少有像他這樣,僅僅是站在那裡,就能讓一間陋室蓬蓽生輝,「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雖然對方長得賞心悅目,不過一聽見「交易」兩個字,她就立刻提起了警覺:「在發出要約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自報一下身份?」
「希蘭,提爾王希蘭。」
示巴女王渾身一震——不,窮極她的想像力,也不敢想像黎凡特的新霸主居然會和她相遇在這個破落的小房間裡。
不過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那頭金發在暗淡的燭光下依然顏色鮮亮,顯然不是反射了蠟燭的光照,而是發絲本身在發光,那是受過神明恩賜之人才能擁有的奇跡。
「我知道你此行是為了去以色列拜訪所羅門王。」他說,「我希望你能幫我辦一件事。」
既然他能出現在這裡,仿佛早就料到她會在這間驛站暫歇,質問對方怎麼知道自己的行蹤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雖然還不能判斷對方的到來是好是壞,但她決定先按兵不動:「先說說看是什麼事。」
對方將一把劍橫放在桌上,銀色的劍身在燭光映照下泛著攝人心魄的冷光——絕非凡品,任何一個對美有概念的人,都很難不為這樣高超的工藝著迷,但示巴女王只是短暫地動搖了一下,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在以色列王宮裡,有一處立著先知撒母耳塑像的庭院。」對方說,「朝著撒母耳左手方向的小徑一路前行,經過冷泉,走到道路盡頭,你會看見一座偏僻的別院,請把這柄劍交給別院的主人。」
「我怎麼知道別院的主人是誰?」 t
「一個漂亮的女人。」
她不以為然:「這世上有許多漂亮的女人。」
「在那裡,你可能會看見其他漂亮的人,可能會看見其他女人,但只有一個是漂亮的女人。」他垂下眼瞼,「另外,我知道你對魔術頗有造詣,希望你能用魔術隱蔽自己的行蹤,不要讓任何人看到這柄劍,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聞言,示巴女王意會地笑了一下,從這只言片語中聞到了秘辛的味道:「看來是不方便讓所羅門王知道的事情?」
「我們起了一點爭執,恐怕他近段時間不會想見到我。」對方輕描淡寫地回答,「如果你能完成這件事,提爾三年內都不會向示巴的商隊征收關卡稅……你應該也知道,如今在紅海上暢通無阻的艦隊究竟屬於誰。」
哈,多半又是兩男爭一女的戲碼。
同為一個國家的統治者,示巴女王早就見慣了這檔事,不過她聰明地沒有點破:「真是令人心動的條件——不過很可惜,所羅門王在魔術上擁有遠超任何人的才能,也是我無法企及的,我的魔術必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關於這一點……」對方解下了自己的項鏈,「這是巴爾神的像征'太陽之眼',戴上它,在心中默念咒語,就能庇佑你不會為所羅門的眼所感知。 」
「真的?」
「為何有假?」他說,「光輝所及之處,黑暗的眼睛無法窺視。」
示巴女王陷入了沉思。
「五年。」她說,「五年內,提爾都不能向示巴的商隊征收關卡稅。此外,同等價位下,提爾必須優先把商品賣給示巴。」
「可以。」
看對方答應得那麼輕松,她反倒有些後悔了——看來為了那位「別院的主人」,提爾王完全不介意付出高昂的代價。不過這個時候再要求提高價碼,未免顯得太過醜陋,示巴女王對財富總是來者不拒,但也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
她點了點頭,將項鏈系在脖子上,契約就算是成立了:「所以咒語是什麼?」
對方嘆息一聲,仿佛短暫地陷落進了往日的時光中:「過去從未消逝,甚至從未過去。」
「真古怪。」
「也許是吧。」他說,「用生命燃燒的光輝是珍貴的……太陽之眼的庇佑只剩下十分鐘,謹慎地使用它,示巴女王。」
第217章
宴會持續的時間比示巴女王預想得還要長——雖說她還沒有淪落到被葡萄酒灌得走不動路的程度, 但也相差不遠了。
當酒氣從胃裡反湧,衝得她雙頰發燙時,她偷偷服用了一些醒神的魔藥……味道一如既往的糟糕, 這配方出自蛾摩拉的藥理魔女安赫卡, 她的配方藥效確實很不錯,可惜味道總讓人不敢恭維,鼻涕和痰的混合物喝起來也不過如此了。
「看來我是有點醉了。」趁著醺醉的紅暈還殘留在臉上,示巴女王對其他賓客說, 「原諒我暫時退場,再不出去吹吹冷風,我多半就要做出什麼有失體面的事了。」
所羅門溫和地朝她笑了一下:「我能理解,請按照您習慣的步調來吧。」
她走出宴會廳,艱難地將自己從美酒的芬芳、烤肉滾燙的油脂香氣和馕餅出爐後的麥香裡解救出來。
為了方便行動,她婉言謝絕了所羅門指派僕從跟隨她的建議,假裝不經意地朝庭院走去。直到她回頭再也看不見宴會廳的時候,她的發絲還是不斷散發出酒和肉的香氣,讓人有一種飢餓又饜足的恍惚感。
難怪連高傲的法老都答應將自己的女兒嫁過來,以色列如今的繁華確實令人艷羨。
示巴女王想起了所羅門——相比其他人,他在宴會上並不常開口,但舉手投足無不展現出翩翩風度,在一眾王公貴族間仍顯得卓爾不群。如果不是她與別人約定在先,留在這裡多看看他賞心悅目的容貌也是一件樂事。
思緒至此, 她又不免聯想到了希蘭,一個時代居然同時誕生了這樣一對閃耀的雙子星, 究竟是這個時代的幸運, 還是其他君王的不幸呢?
能夠同時俘獲這樣兩個男人的心,不免更讓人好奇那位「別院的女主人」究竟是怎樣的絕代佳人了。
唯一可惜的是——除了恭賀所羅門王與法老之女新婚外, 她行程的最後一站本該是蛾摩拉,黎凡特的明珠。
然而她來晚了一步,未能目睹這個曾經的地中海霸主最輝煌的時期,也未能與傳聞中的蛾摩拉女王埃斐見上一面。
強大繁榮的蛾摩拉最後竟然落敗於索多瑪之手,在整個黎凡特都引起了軒然大波,甚至影響到了紅海周邊的國家,其中也包括示巴。
她的長老們因此認為女人只能撥弄算盤(他們對「銀行」的認知僅止於此),無法從敵國手中保衛國家,要求她即刻找一位夫婿與她共治。她將拜訪以色列的行程提前,多少也有點想躲避這些紛擾的緣故。
走到立有先知塑像的庭院後,示巴女王輕輕念誦咒語,太陽之眼在胸口微微發熱。她深吸了一口氣,驅動魔術,朝著先知左手所指的方向走去,那裡確實有一條偏僻的小徑,灰色的石板被塵埃和落葉掩蓋,顯得很不起眼。
不過示巴女王很快就意識到,除了表面的掩飾,這裡還被所羅門施下了干擾感官的魔術。
若不是那位女主人的身份太過特殊,就是所羅門得到她的手段不太干淨——當示巴女王走到道路的盡頭,感受到圍牆外魔術工房的氣息時,心裡愈發確認了這一點。
王宮本身就是王的陣地,在自己的陣地裡還要單獨開辟一處新的工房,看來所羅門很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存在。
提爾王啊,如果當初知道你是要坑我下火海,我至少會把免稅期限提高到十年。
冒出冷汗的同時,大衣內側別著的劍似乎也在散發寒氣……示巴女王本以為這是希蘭的佩劍,希蘭托她把劍帶給對方,是為了讓對方能睹物思人,但現在她也不太確定對方讓她轉交這把劍的目的是什麼了。
不過事已至此,最後無功而返就太叫人心痛了,示巴女王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退讓,但絕對不允許自己在做生意時吃虧。
別院裡有一位僕從,示巴女王用魔術暗示她離開這裡去做別的事,此時太陽之眼的有效時間只剩下五分鐘,好在尋找那位女主人並沒有花費她太多的時間——事實上,示巴女王僅僅掃視一圈就找到了她,因為對方就坐在窗邊。
要說心裡沒有點不失望,那肯定是騙人的。能夠同時令兩個強大國家的君王神魂顛倒,她本以為會是怎樣風華絕代的美人……誠然,那是一張俏臉,但也只是如此了,這位別院的女主人即非傾國絕色,也沒有什麼令人難以忘懷的特質,只是一個普通的、長得漂亮的女人。
「你好?」她試探性地開口,「我來這裡是受提爾王希蘭的請求,代他轉交給你一樣東西。」
可對方別說理會她了,甚至懶得看她一眼。
示巴女王不免有些惱火,不僅因為對方的無禮,也因為太陽之眼的力量所剩不多。她拆下劍身上覆蓋著的羊皮,把劍柄強塞進對方手裡,對方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劍,什麼也沒有說……反正希蘭也沒要求對方必須主動接受,她就當這樣算完成任務了。
太陽之眼的庇佑越來越微弱了,但剩下的時間應該剛好夠她快步回到庭院……
「謝謝。」
示巴女王抬起頭,發現對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落下了眼淚。
不僅如此,她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變化——示巴女王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種感覺,起初她認為對方不過是一個長得挺漂亮的普通女人,等她走出這個院子,也許就該把對方的臉拋到腦後了。
可當對方無聲落淚的時候,她蒼白的倦容,眼神中的哀愁,幾乎讓她感到心碎……示巴女王這輩子見過無數女人哭泣時的模樣,既有綿綿細雨的啜泣,也有嘶聲力竭的哭嚎,但沒有一個能像對方這樣牽動人的心腸。
看對方懷戀的神色,難道她之前的猜測其實沒錯?別院的女主人和希蘭其實是一對戀人,結t果被所羅門橫刀奪愛,軟禁在這裡,心如死灰,此刻見到舊情人的佩劍,心底忽然被喚起萬般柔情,往日的種種記憶在腦海中浮現……
就在示巴女王沉浸於自己的幻想中一發而不可收拾的時候,對方已經止住了淚水。
「謝謝。」她又重復了一遍,聲音略帶沙啞,但很沉穩,「希望下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能回報您的恩情。」
示巴女王平日最喜歡這種自己送上門的肥羊,但此時此刻,她卻不好意思開口回應了。
從外表上來看,對方應該比她年輕一些,可她身上煥發出的那種超然氣度,那種寧靜的美,真叫人六神無主,當對方面露微笑時,那母親般慈悲而愛憐的神態也令她心顫,讓她感覺只要待在對方身邊,就是一種幸福。
正當她有些手足無措時,對方開口提醒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您應該離開了。」
示巴女王緩過神,才察覺到太陽之眼的能量已經低到了令人抓狂的程度。她紅著臉,匆忙地與對方道別,立刻施展魔術強化了自己的肉/體,一路火燒眉毛地往回跑,才堪堪在太陽之眼的庇佑結束前抵達庭院。
她離開宴席太久了,沒有時間留給她休息,可即使身體又燥又累,她心裡依然殘留著那種寧靜的感覺,等回到宴會廳的時候,她身上的汗水也被風吹干了。
她與所羅門打了招呼,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了觥籌交錯的人群中。宴席上,美酒與烤肉依然散發出美妙的香氣,人們高聲談笑,各種恭維不絕於耳。示巴女王被這繁華而喧囂的氛圍包圍著,腦海中卻回想起了那座別院。
真是不可思議,哪怕是所羅門和希蘭這樣璀璨的雙子星,在她面前都會顯得黯淡吧……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
所羅門穿過拱門時,院落裡一片死寂——為了給示巴女王接風洗塵,他比平常來得晚了一些。這個時間點,毗蘭應該早就離開了,房間裡的燈也已經熄滅,說「死寂」倒確實是字面上的意思。
自從蓋提亞第二次失職,他就不再讓他看守別院了。蓋提亞答應得很平靜,但所羅門很確定他的術式出現了一些問題……也許他當初就不應該在裡面增加關於埃斐的部分。雖然她的命運已經能被眼捕捉,但在應對她的時候,他總是有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時間久了,他也有些分不清這種疲憊是某些舊時光的殘留,還是因為她天生便是他的敵人,輕易就能使他苦惱。
他幾乎每晚都來,但不是每次都會與她行房。她在生前就不會像正常女性那樣有信期,所以他也無法測算她每月最容易受孕的日子,不過指望靠某一次湊巧就能使種子著床,未免也太消極了,以這具軀殼惡化的情況也等不了那麼久……難道他應該啟動古老的魔法,用煉金術培育子嗣嗎?
想到這裡,所羅門嘆息一聲,推開了門。
然而下一秒,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重擊了他的胃部,被擊中的地方最初很冷,但很快就有某種暖流溢出,那是他的血。
他蹣跚著退後幾步,才借由月光看清了沒入他血肉的東西——那是一柄劍,銀色的鋼劍。所羅門從它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魔力,但它對他造成的傷害,似乎遠遠超過了傷口本該有的疼痛。
鮮血源源不斷地湧出,在地上蔓延成了血泊,一只腳從房間裡邁了出來,落在血泊之中。
「你……怎麼會……」所羅門看著她,晚風好像前所未有地冷,是因為失血過多嗎? 「不,現在問這個……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在觀測未來時,他並沒有看見她恢復神智的景像——可現在它發生了,說明她成功違逆了命運給她的安排。奇跡已經出現(盡管對他而言不是),沒必要再去追究奇跡誕生的原因。
埃斐並沒有回答,只是拔出了那柄鋼劍,他吃力地捂住傷口,但還是有更多的血流淌出來,劍身上的血跡則逐漸蒸發,仿佛被月光洗淨。
這時他才看到上面的文字……是赫梯語中的「守誓」,那是烏利亞的劍,第一柄被鑄造出來的蛾摩拉鋼劍。
所羅門本以為她會給他第二劍,大概率是在他的咽喉上,然而埃斐只是收起了守誓,跨過他的身體,打算離開。
「我以為……你會殺了我……」他低聲道,「舍不得嗎?畢竟這具身體是……還是說,只要是這具身體,在裡面的是誰,你都無所謂?」
「如果你死了,我也會死在這裡。」她平靜地回答,「你死了,雅威也能輕易找到下一個傀儡,可對於我……如果一國之王不能滿載榮耀地死去,至少也該死在她應該待的地方。」
第218章
他夢見了一個灰白的世界, 蒼白的太陽,灰色的海面,焦黑的土地, 空氣中尚能聞到火焰殘留的辛辣和苦澀——白磷的氣味。他如有所感, 意識到這裡是蛾摩拉,但他沒有看到城市被焚燒後的廢墟。
然後,他看見自己——不,那不是他,那是另一個人,盡管他們很像(某種意義上什至是同一個人),但如果要把他們劃上等號,從各種意義上都是不妥當的,那是一個天真、自以為成熟的男孩,不知道自己身上擔負著何等責任,也不知道平日裡那些酸澀甜蜜的苦惱在這些責任前根本不值一提。
男孩赤著腳,好像在漫無目的地亂走,又好像是受到某種感召而前行。
所羅門不受控制地跟著他,不知過去了多久,前面漸漸出現了某種東西的影子……是一片塵封的殘垣斷壁,他看見男孩走了進去,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一樣輕車熟路。
廢墟裡人影幢幢,有的是被大火燒死,渾身黑黢黢的,幾乎看不出人的形狀,有的是被索多瑪的軍隊屠戮,皮膚慘白發青,身體因為腐爛而腫脹,但無論是哪一種,都已死去多時,散發出往日塵埃的味道。他們紛紛以一種死人不該有的熱情同他打招呼,仿佛都認識他,他也回應他們,不說有某種風範,至少看起來很熟練。
即使是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所羅門對他們也沒有什麼感情,但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知道無論過去多久,即使記憶已經被歲月蛀蝕了,只要他看到他們,都像看到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那樣親切。那段時光對他不過是一段慘淡,沒有色彩的片段,對男孩而言卻是真實的……盡管他不明白這種真實為何對男孩如此重要。
男孩繼續向前,借由他的身體,所羅門看見了蛾摩拉的王宮。在其他國家,這種房子只能用來接待那些不太重要的國家的來使,但在蛾摩拉,它是女王的居所。
他看見一個女孩和另一個男孩走過來——年幼的蛾摩拉王女和提爾王,但對當時的他們來說,這些身份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他們朝男孩揮手,臉上帶著鮮活而快樂的笑容,男孩小跑著加入他們,此時此刻,似乎有什麼支離破碎的東西重新變得完整了。
所羅門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去哪裡,也知道他們要去見誰,但他的眼沒有隨著男孩繼續前進,而是永遠留在了原地。男孩離他越來越遠,逐漸變成了某種陌生的、別的什麼東西。回到他的同伴身邊後,男孩回過頭來,第一次與他對視。
「這樣是恐嚇不到我的。」他對男孩說,「畢竟你已經死了。」
「為什麼不呢?」男孩說,「我就是你的恐懼。」
「我不會感到恐懼。」
他有點想向男孩解釋,不只是恐懼,他沒有任何「感覺」,將主的恩惠帶回人間,完成神聖的使命,他就是按照這樣的需求被設計出來的,「感覺」並不會有助於他做正確的事……但這是沒有意義的,男孩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可他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執拗地要求別人去完成那些根本做不到又毫無意義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的任性為別人帶來了多少麻煩。
他為對方的固執感到費解,可能是因為對方死的時候太年輕了。
「現在也許不會,但很快就會了。」男孩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切,「你心裡清楚我的話是正確的t。」
所羅門沒有回答。
男孩繼續道:「過去從未消逝,甚至從未過去。」
「……我現在真恨聽到這句話。」
「不,你不會的。」男孩幽幽地說道,「你沒有任何'感覺',忘了嗎?」
說罷,對方轉身離開,不復顧他了。
…………
「王……」熟悉的聲音從帷帳外傳來。
所羅門疲憊地睜開眼睛,上腹的傷口依然隱隱作痛,他驅動魔術,但疼痛並沒有減緩。
「我們已經使用過治愈術,並沒有奏效。」蓋提亞說,「總體上看,傷口還是在不斷愈合的,但只能通過肉/體的自我修復慢慢好轉。」
有僕從掀開帷帳,將一杯溫水遞到他唇邊,干燥的咽喉得到了滋潤,他的目光也逐漸適應了晨日的光照。
「她呢?」
「離開了。」蓋提亞誠實地回答(也許是他這輩子最誠實的時候),「馬廄裡少了一匹馬,也許她已經到了離以色列很遠的地方。」
自從蛾摩拉湮滅後,所羅門天天都在和這具軀殼作鬥爭,但還是第一次有這種身體沉重如鉛的感覺:「那麼你呢?為什麼不去追她?」他咳嗽了幾聲,喉嚨裡有血的味道,「我知道比起我,你更想見到她。」
「我不能離開您很遠,除非得到您的允許。」蓋提亞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的術式是這樣設計的。」
夢裡的諷刺感似乎延伸到了現實。
所羅門決定不去計較這些,他掀開被褥,對僕從說道:「替我備馬。」
僕從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他的傷口:「可是……陛下……」
所羅門只是重復了一遍:「替我備馬。」然後他看向蓋提亞,「你留在這裡,暫時代理我的職責。」
聞言,蓋提亞露出不太甘願的表情:「您剛剛說您知道我更想見到她。」
「而你被設計成了會聽我從命令的個體。」所羅門說,「而我的命令是——留在這裡,然後處理我的工作,蓋提亞。」
他將垂著腦袋的蓋提亞留在房間裡。最後牽馬過來的是撒布德,這個年輕的胖男人氣喘吁吁,臉色漲紅,所羅門本以為他會有什麼諫言要提,做好了拒絕的准備,結果撒布德只是擦了擦腦門上的汗,一副了然的模樣。
「說真的,陛下,我一點也不意外。」他說,「猊下總是能讓這個國家的王干出一些古怪的事,您不是第一個。」
所羅門沒有回答,上腹的傷口似乎在滲血,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揮動韁繩,灼熱的暑氣拂面而過。
他日夜兼程,時常因為失血過多而陷入恍惚,連自己看過多少次日出日落都記不清。他的傷口在騎行中撕裂,鮮血浸透了布料,對疼痛的感知卻漸漸轉為麻木——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埃斐,使這具身軀的機能正常運作。無須在意其他無關緊要的東西,和那個男孩不同,他只需要做正確的事。
也不知命運是不是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埃斐啟程的時間並沒有比他早多少,但他好像就是會永遠落後對方一步,他不斷地追趕,不斷地錯過,不斷地被對方拋在身後。等他終於尋覓到埃斐的蹤影時,他們竟然已經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蛾摩拉附近。
「等等——!」
他勒住韁繩,本想這次先對方一步開口,但剛一下馬,就感覺一股暈眩感席卷而來。
「沒想到最終會在這裡被你追上。」埃斐的語氣有些感慨,「也許這就是宿命吧。」
好一會兒過去,所羅門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裡就是曾經耶底底亞與她吻別的海岸,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曾經恢弘而繁華的蛾摩拉港,在離港口不遠的集市,男孩曾經為她買過一束甘菊。
「自從他離開後,我總是會回想起那一天。」她說,「每回憶一次,內心的愧疚就加深一分——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最後一天,我會留給那孩子多少時間呢?也許連幾分鐘都不會有。有那麼多事情等著我去處理,那麼多職責需要我去承擔,我的國家,我的子民,還有其他孩子……我能留給他的愛太少了,可他選擇用自己最後的時間,來讓我開心。」
所羅門看著她,腦海中浮現出了男孩過去的記憶,想起他得知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的絕望,那種無力和凄苦。可當第一束曙光降臨人間時,他擦干了眼淚,向紅屋走去,像一個戰士那樣拿出了一往無前的勇氣,決意要給她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切。
他說:「我人生中最快樂,最榮耀的時光,就是能在你身邊,在這座屬於你的城市裡長大,無論以後我得了什麼,都不能與這七年相媲美。」
「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他的聲音不知為何嘶啞起來,「我可以為了你成為他。」
這是謊言——逝去的感情不會復返,但如果她需要,他可以扮演這樣的角色。
在以色列的數年,他在群臣面前扮演睿智賢明的君王,在他國來使面前扮演熱情好客的東道主,在希蘭面前扮演溫情脈脈的故友……他扮演過許多角色,也從不在意真實的自己是何模樣,多一張面孔並不會增添什麼困擾。
然而埃斐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感覺自己在那種目光下無所遁形。
「你怎麼可能成為他呢?」她說,「你毀了他的家。」
說罷,埃斐摘下了脖頸上的藍寶石項鏈,轉身離開。項鏈從她的胸口滑落到地上,揚起些許塵埃。
所羅門站在原地,目送她漸行漸遠。他知道,此刻任何阻攔都變得沒有意義了……也許並不是她回到了過去,而是過去回到了她身邊。
地上的項鏈被塵埃鏽蝕,寶石漸漸失去了光輝,變成渾濁的灰藍——蛾摩拉港被大火焚毀的那一晚,海面就是這樣的顏色。
他看著她的身軀一點點佝僂下來,皮膚逐漸干枯、風化、剝落,她朝蛾摩拉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它,可雙臂須臾便碎成了齏粉,像是一尊破裂的雕像,然後是雙腿、肩膀……最後整個身體分崩離析,如灰燼般被風帶回了那座在大火中死去的城市。
短暫的間章Ⅰ
第219章
砰——
梅林低頭瞥了一眼地上的陶瓷碎片:「拿花瓶來招待老朋友, 會不會有點太熱情了?」
「是嗎?我倒覺得這正與你相配。」加荷裡斯臉上露出他所熟悉的,悒郁又滿含戾氣的微笑,他是摩根所有孩子中唯二繼承了她魔術才能的,並且和他的母親一樣毫無留戀地浪費了這種才能,最擅長的就是隔空抓起什麼東西往別人身上砸——這也是梅林為數不多能和莫德雷德產生共情的地方,「我說過,夢魔和龍不准踏入廷塔哲大學,要轉交東西可以用魔術傳送過來。」
「拜托, 別對剛剛受了不少苦的同伴說這種無情的話嘛。」梅林假裝抽泣, 「大哥哥我可是工傷哦。」
「是嗎?也許某個騎士在馬場上踩到香蕉皮把自己的脖子摔斷了也叫工傷吧。」
還是如記憶中那般刻薄,不過梅林不討厭加荷裡斯,可能因為他在這方面和他母親有點像。
「別傻在那裡發呆著了,坐標呢?」
梅林聳聳肩:「這時候就不用我滾出去了?」
「有沒有一種可能, 」加荷裡斯仿佛在對一個笨小孩說話,「整件事其實根本不必那麼麻煩,我們只需要等麗塔女士把母親在現世的肉體送過來,靜候她轉醒即可——然而我們現在不得不大費周章地聯系迦勒底,把坐標發給他們,讓他們去尋找能將母親的靈魂引向第三世的聯結,而這一切都是托了某個無能的宮廷魔術師的福,因為他在古以色列被別人像趕流浪狗那樣隨隨便便地踢了回來?」
「好過分,怎麼說也不能全怪我吧?」梅林小聲抱怨, 「大哥哥我可是客場作戰哦,而且對方還是那位麻煩的魔術王,能做到這樣已經算是很盡力了……」
「我對你如何解釋自己的無能沒有興趣。」加荷裡斯攤開手, 「坐標。」
×××
「有沒有可能是用來固定那種體積較大的大型武器,像是大劍、長矛什麼的,那類武器沒辦法佩在腰側,所以也只能t綁在背上了,不是嗎?」
「如果只是為了固定武器,皮革之間的銜接也太復雜了吧?」穆尼爾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臉上露出某種奇怪的微笑,「說實話,我心裡有一個更大膽的想法……」
達斯頓給了穆尼爾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臉上也有著與他類似的笑容:「我明白,其實我也有。」
如果可以的話,羅曼一般不會去主動介入這種不明所以的話題——但兩人之間的氛圍實在太過古怪,甚至讓他忘記了自己不久前打算喝完咖啡就去管制室的念頭: 「雖然我很不想問,但是……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早啊,醫生。」雖然迦勒底現在並沒有晨昏上的概念,但穆尼爾還是堅持通過懷表的時間向他人致以問候(大概是作為英國人的堅持吧),「我和達斯頓在整理倉庫的時候,發現了一些馬裡斯比利所長遺留在迦勒底的舊資料,基本都是公元前地中海周邊國家的文獻研究,我和達斯頓認為裡面可能會找到所羅門的相關記載。」
聞言,羅曼心神一動。
「聽起來很有趣。」他說,「能讓我也看一看嗎?」
「當然可以,本來就是前前所長的資料嘛。」穆尼爾讓出了一點地方給他,「我和達斯頓正在研究這個造型奇怪的皮具……說不定是什麼古代貴族用來綁龜甲縛的道具哦!」
羅曼僅僅是瞥了一眼,就陷入了沉默——也許是常年被壓在倉庫吃灰的緣故,這些資料的紙質很陳舊,但手繪部分依然清晰:「……這是馬具。」
「別開玩笑了,醫生。」穆尼爾說,「這玩意兒的結構完全不對稱。」
「這是給只有單邊手臂的戰士設計的。」羅曼解釋道,「所以需要腿和腳來輔助操縱韁繩,中間那塊可以自由滑動的復合結,就是為了確保韁繩固定在腰間,防止戰鬥過於激烈導致韁繩卡在馬鞍上。」
「單邊手臂的戰士?」達斯頓搔了搔臉頰,「會有這樣的存在嗎?一般來說,古時因為戰爭而身體殘疾的士兵,如果在戰後僥幸存活,確實有可能淪為草寇……但在山林間行動也不會用到這種東西吧?」
「也有個別例外。」羅曼說,「大衛王年輕時縱欲無度,且毫無廉恥之心。這個可悲的家伙不僅與部下的妻子偷情,還無恥地把部下派到最危險的戰場上,想讓他死在那裡,真是讓人惡心到想吐——啊、抱歉,有些偏題了。所幸當時的以色列有一位高貴之人出手相救,才保住了那位部下的性命……可惜他還是失去了一條手臂,但在那之後,那位部下仍有在軍中英勇作戰的記錄。」
「誒——!」穆尼爾敬佩地看著他,「真意外,感覺醫生對地中海的古文明好像很有研究呢。」
羅曼手一抖,差點把杯子裡的咖啡濺出來:「還、還好吧,只是湊巧對這種偏門的學術領域比較感興趣……」
事實上,這套馬具最初就是猊下為烏利亞設計的,為了讓獨臂的烏利亞在馬上依然能行動自如,這套馬具的皮革結構後續還被延用在了其他因傷退伍的老兵身上,方便他們日常活動。
不過有關蛾摩拉的歷史記錄,大多都因為抑制力的修正而漸漸泯滅,少數遺留下來的傳聞,也基本都被嫁接到了他和希蘭身上……
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幾乎不存在召喚蛾摩拉時代的猊下的可能性。
正當羅曼打算找個理由把話題敷衍過去時,西爾維亞推開了門,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他們:「你們怎麼還留在這裡?管制室剛才發生了一件大事!」
也許是他的神情過於詫異,穆尼爾和達斯頓瞬間將有關馬具的事情拋之腦後——謝謝你,西爾維亞,你是一位真正的英雄,羅曼在心裡表示了感謝——穆尼爾興致勃勃地問道:「怎麼了?上次是發現了阿特拉斯院的研究室遺址,這次難道是彷徨海?」
西爾維亞張了張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又把嘴閉了起來,神情古怪地看著穆尼爾。
穆尼爾被他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西爾維亞說,「等我說完之後,你會心碎的。」
「哈?」
「迦勒底收到了一則通訊,對方自稱加荷裡斯。」看到穆尼爾瞠目結舌的表情,西爾維亞嘆了口氣,「對,那個'加荷裡斯'——妖精女王摩根之子,廷塔哲大學之父。他給了迦勒底一個坐標,說只要將英靈召喚系統的範疇限定在那個坐標上,就能召喚出一位特殊的英靈,那位英靈能解決迦勒底目前遭遇的一些困擾。」
「加荷裡斯公爵?!」穆尼爾面色漲紅,激動得差點咬到舌頭,「天、天哪!我立刻去管制室!」
「來不及了啦,通訊已經結束了,迦勒底這邊也沒有能反過來聯系到對方的手段。」西爾維亞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你還可以調看管制室的錄像……」
結果話音未落,穆尼爾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由於這個畫面看起來太具幽默性,如果不是知道前因後果,羅曼可能會以為對方是踩香蕉皮摔到了後腦勺。
「真暈倒了?開玩笑的吧……」西爾維亞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臉頰,「喂喂,還活著嗎?」
穆尼爾沒有反應,只是嘴唇偶爾翕動幾下,像是陷入噩夢的囈語。
「沒辦法了。」西爾維亞站了起來,「達斯頓,你先去召喚室幫忙調整系統吧。醫生,能搭一把手嗎?」
雖然很在意管制室之前發生的事情……不過以西爾維亞的身板,明顯處理不了穆尼爾這樣重量級的身軀,羅曼也只好先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和他一起把穆尼爾搬到醫務室去。
但剛把穆尼爾搬上醫療床,空氣中溢散的瑪那就讓他微微一怔——瑪那濃度升高並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說明立香啟動了英靈召喚系統,但這個靈基是……
羅曼甚至來不及和西爾維亞打招呼,就匆忙地離開了醫務室,向召喚室跑去,期間他至少險些撞到三名工作人員。當來到召喚室門前時,他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但內心的猜測變得愈發篤定……不用開門,他就知道此刻站在召喚陣上的是誰。
可當他打算用指紋開門時,心頭又忽然湧現出一股膽怯。
他真的做好准備了嗎?羅曼這樣問自己,去面對自己的罪孽,面對那段最不想回憶的過去……
「醫生?」正當他猶豫不決時,有人幫他做出了決定——藤丸立香從裡面打開了門,有些意外地同他打了招呼,「真巧啊,我和馬修正打算去找你。」
「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羅曼醫生。」馬修高興地說道,「前輩剛剛召喚到了一位生前與所羅門有過交集的英靈!」
羅曼並沒有感到意外:「是嗎……」
「是那位與所羅門同時代的東地中海霸主,提爾與西頓之王希蘭!」馬修繼續道,「繼大衛王之後,居然又出現了一位生前與所羅門相識的英靈,一定是局勢正在好轉的征兆。而且希蘭王與所羅門曾是摯友,應該會很了解……」
「別惡心我了,誰和那家伙是摯友。」一個聲音從馬修背後傳出,「到底是哪個眼瞎耳聾的史官記載在文書上的?真應該把他的手砍掉。」
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羅曼肩膀微顫——冷靜下來,羅馬尼,你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了,甚至連靈基也沒有,只要不露出破綻,他是不會認出你的……
「原來如此,真是一個好消息。」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同時也慶幸自己穿了外套,沒有讓別人看出自己背後的冷汗,「西爾維亞剛才來找我,說管制室接到了外界傳來的通訊……」
然而,當他的目光越過馬修,與她背後的希蘭相視時——那種充滿審視,意味深長的目光,讓他的神情控制不住地僵硬起來。
「羅曼醫生?」立香有些擔憂地問道,「你還好嗎?」
「羅曼醫生……」希蘭低聲重復了一遍,語速很慢,像是在咀嚼這個稱呼背後的含義,「真有意思。」
……他認出來了。
羅曼的腦海裡只剩下了這個念頭。
「你好啊,羅曼醫生。」對方走了過來,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不握個手嗎?」
真是來者不善——但羅曼只能硬著頭皮照做,在握手時,他感覺希蘭的指甲摳進t了他的皮肉。
「你手心有不少汗,是身體不好嗎?」希蘭低聲道,「如果是的話,那可就太糟了,畢竟我們可能還要相處一段時間呢……羅曼醫生。」
第220章
當他在醫務室裡看到希蘭的臉時(他看起來恭候多時), 羅曼並沒有感到太驚訝。
「你好啊,希蘭王。」他的聲音比想像中要冷靜,「有哪裡不舒服嗎?」
希蘭打量了他一會兒,古怪地笑了:「雖然我還不確定你到底是哪個,但你要是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那就太可笑了。如果猊下在這裡,她肯定一眼就能辨出你是誰,但對我來說,兩個你都挺惹我討厭,所以恐怕還得由你自己坦白才行。」
羅曼假裝露出迷糊的表情:「啊咧咧?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呢。」
太蠢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點,如果約翰·威爾遜和莫·墨菲ヾ在這裡,肯定會當場把未來十年的金酸莓獎杯都塞進他手裡。
希蘭嗤笑一聲:「真有你的, 都這種時候了,還要當縮頭烏龜?」
「我……」他嚅囁道, 「我該去工作了……呃,在管制室裡的工作……」
「耶底底亞?所羅門?我該用哪個名字稱呼你?」對方顯然不打算輕易了事, 「噢——看看我, 差點忘了,現在是羅曼醫生, 對吧?羅瑪尼·阿其曼,迦勒底的代理所長閣下, 你可真是喜歡給自己找個官當,雖說演技比起當王的時候退步了不少。」
羅曼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真難為你看出來了, 希望我工作牌上的那行小字讀起來沒有讓你太絞盡腦汁。」
他很想立刻結束這個話題,但事實證明他對希蘭實在很難有耐心——同時,整個醫務室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而徹底陷入了死寂。他確信希蘭此時與他有類似的感覺……那種古老的感情再度蘇醒的感覺,盡管這種感覺讓他們兩個人都感到惡心。
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和希蘭都沒有開口講話,任由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間裡蔓延。
有很多故事喜歡這麼寫,「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前,面對面,敞開心扉地聊了一聊」,然後所有的愛恨糾葛就這樣被抹平了——但現實是無論聊不聊,事情還是一樣糟糕透頂,人生就是這樣,堆積起來的麻煩事到最後總會變成一筆算不清的爛賬。
如果希蘭足夠聰明的話(雖說他一向不聰明),他就不應該來這裡,這樣就能毫無顧忌地借著滿腔怒火肆意嘲弄他、折磨他,可他還是來了,偏要得到一個答案,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這個答案。
「無論如何,當下沒有比解決人理燒卻更重要的事情。」他說,「我知道你沒辦法忍受我,等人理恢復後,你想要怎麼解決過去的恩怨都可以……但在此之前,也許我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在迦勒底和平共處。」
「哼,你總是喜歡把自己假扮成那個明事理的角色。」希蘭不置可否,只是語氣已經無法像剛才那樣充滿戾氣了,「就連布狄卡女王都接受了自己和尼祿身處同一陣營的現實,我當然不會去做那個煞風景的家伙。」
「很好。」他說,「門在那邊,動動你的腿。」
「你覺得事情就這麼草草過去了?」希蘭有點被他氣笑了,「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遇到什麼不好的事情就想躲起來不去面對的。」
他嘆了口氣:「……你到底想要什麼?」
「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但那個之後再說,現在我要真相。」希蘭說,「比如說你現在這副鬼樣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迦勒底的前前任所長馬裡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亞在聖杯戰爭中召喚了我,並且取得了勝利。最終向聖杯許願的時候,他選擇得到巨額的財富,並以此為基礎創籌建了迦勒底,而我……」說到這裡時,他不自覺地停了一下,「我選擇作為一個普通人留存於現世。」
「我沒感覺到你的靈基。」
「我不是通過單純的肉體澆灌留在現世的。」他解釋道,「現在的我只是一個純粹的人類,沒有任何力量,沒有什麼魔術才能,也不能驅使魔神柱。」
「那搞出這種爛攤子的家伙是誰?」
「蓋提亞……准確地說是被封印在我屍骸內的魔神柱,不過我能確定是蓋提亞的意識占主導。」
「那個金發仔?」
他給人起綽號的品味還是一如既往的糟糕:「這個稱呼有待商榷,但對像本身沒錯。」
聞言,希蘭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那你呢?你現在算什麼?」
羅曼從過去就一直很討厭他這副好像什麼都懂,又好像什麼都不懂的模樣。平心而論,他的臉確實賞心悅目,讓人很難不為這張臉長在一個傻瓜身上感到惋惜。
「我剛剛說了……」如果你的記憶沒有短暫到連幾秒鐘前發生的事情都記不住的話,金魚腦子——他本想這麼說,但又覺得這種埋怨似的對話只適合發生在親密的人之間,「我放棄了'所羅門'的靈基,現在只是一個沒有力量的普通人,所以也沒辦法直接阻止蓋提亞的計劃,只能通過和迦勒底的大家一起努力抗爭,才有可能阻止人理燒卻。」
「你才是傻瓜。」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希蘭反唇相譏,「你心裡清楚我在問什麼,只是假裝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到底指望我說些什麼?」他徹底喪失了耐心,「你覺得我該怎麼回答你?'嘿,希蘭,好久不見,我知道以前的我好像做了一些混賬事,但嚴格意義上那不能算是我干的,我也只是一個被命運迫害了的可憐人啊,你要怪就怪雅威好了',或者是'噢,希蘭,我是耶底底亞啊,那些壞事都是所羅門干的,與我無關,所以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當好朋友吧',你想要的就是這個?你認為我可能說得出這種話嗎?」
「拜托,你剛剛就說了。」希蘭翻了個白眼,「而且聽起來怪惡心的。」
「算我求你。」羅曼有些破罐破摔地說道,「有什麼辦法能讓你立刻從我的生活中滾出去?」
「什麼都可以?那你會跪下來舔我的鞋嗎?」
「……去死吧。」
希蘭聳了聳肩,隨即又是一陣漫長的靜默,正當羅曼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打算開口的時候,他才繼續道:「所以……你還愛她嗎?」
他沒有提及那個名字,但羅曼知道他說的是誰。
坦誠說,他坐在那個又硬又冷的椅子上度過了漫長的作為統治者的一生,在蛾摩拉度過的七年,只在他的人生中占據了極少的部分。他的傳說裡涵蓋了三千則寓言和一千零五首詩歌,他使高傲的法老低下了頭,他的軍隊常駐在米吉多、基色和夏瑣,他的艦隊馳騁於亞喀巴灣的以旬迦別……
但實際想起它們的時候,他心裡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記得身處那個繁華喧囂的世界時,自己像是一個有肉體的幽靈,周圍發生的事情仿佛都離他很遠,所以也談不上高興或者不高興。
當他試圖從自己無聊的後半生中尋覓哪怕一點值得被記憶的東西,卻只是想起她和她的國家……然而一切都消失了,那些美好而鮮活的東西都被付之一炬,於是他再度在漫無邊際的空虛和深不見底的罪孽中墜落。
羅曼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同意做這些,有時他會感覺自己也許抵抗過,有時又覺得那些抵抗其實並不存在……但那些血與淚都是真實的,那些罪也是真實的。
他回想起願望實現後,曾經的御主馬裡斯比利對他說的話:「你看起來像是一個找回了腦袋的甲蟲。」
「……什麼?」當時的他感到困惑。
「一個找回了腦袋的甲蟲。」他重復了一遍,只是語速變慢了,有種諄諄教導的感覺,讓他不由得想到了哈蘭,「因為沒了腦袋,所以感受不到痛,雖然這樣活著大抵也不壞,但甲蟲心裡清楚,沒有腦袋的自己是不完整的,所以它穿過刀山,穿過火海,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腦袋,可當它重新變得完整之後,發現自己還在火海裡。」
他沒有回答,於是馬裡斯比利有點自娛自樂地繼t續道:「哈,如果我在你的時代,說不定能寫出比你更好的寓言故事。」
有時羅曼會很羨慕吉爾伽美什,羨慕不同時期的他可以將其他個體視作完全獨立的存在……可他做不到,他沒辦法說服自己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又或是把責任全部推卸到某種無法抵抗的外力上,然後拋卻負擔地生活下去。
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他又該如何對希蘭訴說這一切呢?比千言萬語更殘酷的是冰冷的現實——噩夢已經發生,並且不會再有挽回的機會,沒有任何人能代替那個死去的國家原諒他。
「那些已經不重要了。」他努力不去想起她的面龐,「無論如何,一切已經覆水難收了……」她放下頭發時的模樣,赧然的微笑,閃動的眼睛,以及世界曾在那個瞬間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如此美好。
「何況,人理燒卻的問題還迫在眉睫……」她的嘴唇,濕潤而柔軟,她的氣息包圍著他,麥子和墨水的味道。
「個人情感在整個人類的災難面前無足輕重。」她甚至也有一點愛上他了……為什麼……為什麼啊……
希蘭盯著他——必須得承認,當對方不說話的時候,很容易讓人誤會他是一名富有智慧之人。羅曼在他令人發毛的視線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怎麼在意:「怎麼了?」
「你隱瞞了一些事。」他的笑容有點詭譎,「你瞧,雖然這個事實讓人作嘔了一點,但我們確實比自己想像中要更了解彼此——我知道你肯定留了些底牌在身上,而且大概率是那種能讓你感覺自己的罪過可以稍微減輕一點的玩意兒。一想到你可能會為自己的犧牲有片刻感動,我就想吐。」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抽動了一下,一絲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順帶一提,對自己有誤解的人是你。我一直很聰明,只是不常把話說出來,而你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傻瓜,自以為演技高超到足以騙過所有人,實則拙劣得要命。」希蘭說,「我們來打個賭怎麼樣?如果我能用幾句話擊潰你,你就把真相從頭到尾,一點不漏地倒出來。」
他心裡不以為然,但沒有表現出來:「光是你的存在還不夠讓人崩潰嗎……」
「我和猊下做過了。」
霎時,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死寂……第三次。
羅曼感覺自己好像體會到了提前衰老的感覺,希蘭吐露的每一個字都是他認識的,但理解這句話似乎變成了此生最艱難的事情。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裡被艱難地擠出來:「……什麼?」
「果然——看來那雙眼睛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嘛。」希蘭嘲弄道,「不僅比你更早,而且她是心甘情願的,和你那出卑劣的傀儡戲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當然如你所說,那些已經不重要了,畢竟對你而言,沒有什麼比阻止人理燒卻更重要了,對不對?」
他似乎聽到了某種並不存在的嗡鳴,就像磁帶卡在錄像機裡的聲音,那盒磁帶不停重復道:「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對了,猊下的肚臍旁邊有一顆小痣。」對方的聲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遙遠,「可能是因為平常不會被看到的關系,你提起它的話,她還會有點難為情… …」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噗哈……」希蘭忽然笑了出來,「騙你的。」
「……誒?」
「你真該看看自己現在的表情。」對方笑了起來,「總之這個賭是我贏了,願賭服輸——不服就打到你服,明白了嗎?」
羅曼這才感覺緩了口氣:「真是的,以後別再開這種莫名其妙的玩笑了……」
事實上,他甚至一瞬間回到了某個夜晚,他們擠在奴隸船的船艙裡躲避暴風雨。當時的希蘭也像這樣,不經意地拋出了一句幾乎讓他五內俱焚的話……他當時就確認了這家伙會是自己這輩子最討厭的人。
「猊下身上沒有痣。」希蘭輕飄飄地說道,「從上到下,一顆也沒有,那天晚上我好好看過了。」
悠于 2024-8-24 11:56
第221章
自從提爾王希蘭到來之後,藤丸立香就陷入了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
「馬修。」
「在,前輩。」
藤丸立香憂郁地用勺子攪動著熱可可——由迦勒底之母(各種意義上)英靈衛宮archer傾情制作,幾乎也是近幾日這位人類最後的救世主所能感受到最後的溫暖了。
等棉花糖融化了大半後,他嘆了口氣:「在第六特異點遇到的妖精女王摩根小姐,和烏魯克的大賢者緹克曼努,還有蛾摩拉之主埃斐是同一個人,對吧?」
雖然不理解對方為什麼要問這種早就確鑿的事實,但馬修還是耐心地回應:「是的,前輩。」
「然後,美索不達米亞的文字記載裡曾經提到過,緹克曼努是英雄王吉爾伽美什之妻,對吧?」
「是的,前輩。」
「然後, 前幾天自我介紹的時候,希蘭說過自己是'女王撫養長大的孩子和她的露水情人', 對吧?」
即使是對愛恨情仇題材不太敏感的馬修,此時都微妙地嗅到了一絲不妙的味道:「……是的, 前輩。」
棉花糖徹底融化了,像是白色的浮沫一樣覆蓋在可可上。藤丸立香看著那層化了的棉花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迦勒底,內心的憂郁又加重了:「真令人不安啊。」
馬修也跟著他嘆了口氣:「是啊……」
雖說到目前為止,某些可怕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如同神跡一般, 這兩個大概率第一天就會打起來(然後把迦勒底毀掉,把人類的希望也毀掉)的家伙, 現在都還相安無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不過,立香還沒有樂觀到認為他們倆會不清楚彼此的身份,也多少能猜到這種平靜的表像下必然有暗流湧動……事實上,他感覺吉爾伽美什和希蘭都在刻意無視對方的存在,如果說後者表現得還算含蓄的話,那麼前者簡直可以說是毫無遮掩,幾乎稱得上是「無聲尋釁」了。
「食堂的那一幕你也看到了吧?」立香說,「真是讓人捏了一把汗……我當時以為他們真的要打起來了。」
事情發生在清晨九點四十二分(該時間由穆尼爾提供),希蘭和吉爾伽美什都在食堂用餐——雖說食物並非英靈的必需品,但迦勒底諸位大廚的手藝是不容錯過的——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既然平常都生活在迦勒底,互相之間總會時不時碰上。
當時的藤丸立香也沒有什麼危機感,只是全心全意享受著下一次特異點之旅到來前寶貴的休息時間……然後他看到吉爾伽美什走向了希蘭的餐桌,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後者。希蘭顯然也感覺到了吉爾伽美什的靠近,但沒有停止用餐,甚至沒有給他一個眼神。
立香頓時感覺頭皮發麻,好在作為御主的責任感最終壓制了求生的本能,讓他沒有當場拔腿就跑……話雖如此,要讓他主動介入那種氛圍中,他也是絕對不樂意的。
沉默持續了一陣後,先開口的是吉爾伽美什:「本王聽說,你也是被她撫養長大的。」
希蘭連眼皮也不掀一下:「差不多吧。」
吉爾伽美什嗤笑一聲:「哦?從你的相關記載裡可看不出來呢。」
「本來記載的就是登基以後的事情,彼此都是各自國家的統治者,不能常見面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何況,我又沒攤上一個走運的老爸,能把整個國家連帶著他萬能的宰相一起打包給我。」希蘭不以為然地回答,「總不能無恥地把根本沒發生過的事情都當做真的一樣要求史官記錄在冊吧?」
喔噢……雖然語氣很平淡,但殺傷性可真是不一般。
吉爾伽美什似乎對他的譏諷渾然不覺——應該說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完全不在意希蘭怎麼回答:「哼,對於你內心秘而不宣的嫉妒,本王也能理解。」
「哈?」
「本就沒有緣分的人,僥幸偷到了一段短暫的時光,得以在她的庇護下長大,但這份牽強的因緣際會很快也隨著時間的磋磨而消失不見,最終淹沒在歷史中,不為任何人所知……實在可悲。即使是本王,在聽完之後,也難免想應景地流下幾滴傷心淚。」
不,等等!吉爾伽t美什,這段話的掃射範圍也太廣了!離你們不遠的大衛已經臉色發綠了哦,快跟他的頭發一樣綠了!如果這時候他手裡有約櫃估計已經打開了吧?
「因此,當真正擁有緣分的存在出現面前時,下意識地想要回避他的鋒芒——雖說是懦弱之舉,但本王能夠體恤你這份心情,自然也不會為此責怪或看輕你… …」
「噗哈。」
吉爾伽美什眉頭緊皺:「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令人開心的事情。」希蘭微笑著回答,「您沒說錯,吉爾伽美什王,我真的很嫉妒您。」
「哦?」可能因為沒想到他會回答得這麼誠懇,吉爾伽美什反而有點不自在了,下意識地咳嗽了幾聲,「說來聽聽。」
「您是如此有自信,如此堅定地相信自己說出來的話都是真的——我一直羨慕這樣的人,如果某些事情只存於我的妄想,恐怕我連對別人訴說的勇氣都沒有,更別說讓人把它寫在紙上了。」
「你看起來好像有所不滿啊,提爾王。」
「怎麼會呢?我只是感到惶恐,畢竟您的慧眼看穿了我空虛的內心。」希蘭敷衍地回答,「在我為您的鋒芒而自卑得落淚之前,麻煩讓我先把這盤意大利面吃完吧。」
……
「我能理解前輩的心情。」馬修神情沉重地回答,「當時以為迦勒底馬上就要血流成河了。」
立香正想回答的時候,休息室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羅曼醫生。因為最近減少了咖啡的攝入量,他近來的睡眠比以往都要多,氣色看起來比往常好轉了不少……但每次見到他,好像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正處在咖啡/因的戒斷期。
如果要說此時的迦勒底誰最能與他共情,大概就是醫生了吧。
「醫生今天看起來也沒什麼精神呢。」馬修擔憂道,「您也在為烏魯克派和黎凡特派之間危險的氣氛緊張嗎?」
「烏魯克派和黎凡特派……那是什麼?」
「原本是想直接用吉爾伽美什王和希蘭王的……但考慮到對話的隱秘性,以及未來有可能召喚到更多相關的英靈,單純地用名字稱呼存在一定不便,我和前輩最終認為這樣指代是最穩妥的。」
「他們啊……」羅曼嘆了口氣,「那兩個家伙沒關系啦,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
「為什麼醫生能這麼肯定啊?」立香抱怨道,「今天早上我都以為他們要打起來了。」
「希蘭是喜歡拐彎抹角嘲弄別人的類型,吉爾伽美什——至少大的那一個是會把別人的拐彎抹角當真的類型,從功能上來說算是相當互補吧。」
「嘴上是這麼說的,但醫生不也一直在唉聲嘆氣嗎?」
「我是在為別的事情苦惱啦。」羅曼說,「不,光是苦惱已經無法形容這種心情了,應該說是'感覺人生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東西了'。」
「……這麼嚴重嗎?」不會是發現魔法少女梅莉醬其實是八美肉ヾ吧?那樣的話確實挺可憐的。
馬修努力活躍著氣氛:「我今天遇見了穆尼爾先生,說醫生在管制室午睡時臉上帶著恬靜的笑容,應該是做了一個好夢吧?」
「啊……那個嗎?」羅曼思考了一會兒,「算是吧。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因為某些原因,我十七歲的時候被迫離開了家,前往別的地方,留下了很多無法彌補的遺憾,但在夢裡那些原因都消失了,所以我也沒有離開,很順利地和我的初戀在一起了。」
「醫生的初戀?」這可是第一次聽說,立香立刻打起了精神,「然後呢?請再多說一些有關初戀的事情!」
「多說一些?是指夢嗎?」羅曼說,「然後的話,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要回到自己的家鄉,繼承家業了。他在離開的前一晚跑到她的房間,請求和她共度一夜。」
……這是什麼奇怪的發展?
雖說在夢裡發生什麼都不奇怪啦,但不是一直都說夢境是對現實渴望的投射嗎?難道醫生在這方面有什麼獨特的癖好?
「但那時我也在房間裡,所以我殺了他,夢就結束了。」羅曼的語氣有些感慨,「確實是一個好夢,醒來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能回憶起手上溫熱的感覺……可惜夢就是夢,並不會變成現實,而現實總是那麼令人沮喪。」
醫生是不是被咖/啡因戒斷逼瘋了?感覺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立香下意識地看向馬修,對方慎重地點了點頭,顯然和他抱有一樣的想法。
「對了,說回烏魯克派和黎凡特派的問題。」羅曼說,「雖說目前還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但也不能完全放下警惕哦。」
又變回平常的醫生了……但立香還沒辦法徹底把剛才那個冷靜發瘋版的羅曼從腦海裡趕出去——或者說,對方居然能在這兩種狀態中自由切換,這麼一想好像變得更可怕了:「是、是嗎?」
「他們現在能保持和平,前提是他們都沒把對方放在眼裡……但如果某個存在介入的話,整個迦勒底都會掀起腥風血雨吧。」
「某個存在?」
「一個真正讓所有人都嫉妒的存在。」羅曼嘆息一聲,「等他被召喚之後,你就會明白了。」
第222章
目前為止,烏爾寧加爾見到了不少「摩根的孩子」,沒有一個討他喜歡,眼前這個也不例外。
「辛苦你了, 格蕾。」這個自稱「加荷裡斯」的英靈說, 「主廚為你准備了羊奶冰淇淋,在老地方。」
格蕾的眼睛亮了起來:「配料是……?」
「我又不是高文兄長,會把所有人的口味都記成土豆泥。」加荷裡斯無奈道,「冰淇淋切片, 淋覆盆子醬和堅果碎, 去吧。」
在他面前上演了一整出惡心的溫情家庭劇後,加荷裡斯才終於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久仰大名,烏魯克王烏爾寧加爾。」
「是嗎?可惜本王不認識你。」
「那種事情無所謂,我在武藝上的造詣本就不如兄長們。」加荷裡斯平淡的回答讓他想起了那個黑鐵砧騎士,他們長得不太像,但給人的感覺很相似, 「歡迎來到廷塔哲大學——不過無意義的繁文縟節就到這裡吧。我邀請你來這裡,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求問。」
「本王同意過來,是因為那個人造人說這裡能見到緹克曼努,可不是為了回答什麼問題。」烏爾寧加爾雙手抱肘,「她在哪裡?我現在就要見她。」
「時機未到, 她就不會醒來。如果一具沒有意識的軀殼也能令你滿意,那我也可以現在就帶你去看她。」
對方說得輕描淡寫, 烏爾寧加爾卻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盡管如此,因為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就發怒, 未免顯得太沉不住氣了。
他生前並非完全一帆風順, 也不是沒有受到過挫折(某種意義上,他的父王就是這股挫折感最大的來源), 但就是不想在這個時候示弱:「你可以問,本王看心情回答。」
「你是怎麼知道'引發奇跡的要素'的?」
「……你在說什麼讓人無法理解的蠢話?」
加荷裡斯眉頭緊擰:「那就換一個說法吧,為什麼你會知道要抓住紅色的彗星?」
聞言,烏爾寧加爾腦海中霎時浮現出了故人的面龐,他怔了一會兒,才收回思緒:「西杜麗告訴我的。」
當時的西杜麗已經上了年紀,盡管她的衰老比同齡人來得晚一點,但終究沒能抵抗住歲月的磋磨:視力和聽力的衰退,背脊佝僂和肌肉萎縮,以及各種衰老帶來的病痛——它們沒有決定放過這個可敬的、辛苦了一輩子的女人。
西杜麗晚年後,記憶漸漸出現了障礙,以為自己還很年輕,時常會半夜去麥田上檢查土地的情況。她晚上看不到,就用手去感受泥土的干燥和濕潤,用舌頭去感受泥土的鹽堿程度。
他親自去找她,她卻把他當做父王,然後開始抱怨一些老早以前的事,其中有一些是他從年幼聽到大,耳朵已經磨出繭子的,比如說某個雨夜他們在聽緹克曼努講床前故事時,父王偷偷把她從緹克曼努身邊擠開什麼的。
雖然不得不半夜從床上爬起來,但烏爾寧加爾對此沒什麼抱怨。他一直很敬重她,同時也羨慕她,尤其當她提及自己年輕時的t往事,他能從中窺見緹克曼努過去的影子。
「那是她晚年時的事了。」對方並沒有問這些,但他還是忍不住提起,「當時的她記憶紊亂,經常以為自己還活在過去……」
「阿爾茲海默症嗎?」加荷裡斯沉吟片刻,「不,沒什麼,請繼續。」
「某一天,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衝進謁見室,不停地說我們要抓住赤色的彗星。」烏爾寧加爾回憶道,「我猜她當時把我當成了父王,她跟父王說話時的語氣和跟我說話不太一樣。我問她這麼做的原因,她也解釋不清,只說她在夢裡聽到了聲音,我問她是誰的聲音,她就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直到暈厥過去,我問過很多次,每次結果都是這樣,漸漸地我就不問了。」
說罷,他聳了聳肩:「後面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我確實在夢裡抓住了赤色的彗星,但那也只是一個夢,我的佩劍並不是用什麼紅色隕石打造的。 」
但那個夢不是完全沒有益處——至少它讓西杜麗恢復了平靜。
烏爾寧加爾永遠也忘不了西杜麗聽到這件事時淚潸潸的微笑,那種純真的、卸下了憂慮的神情,她時常在記憶中迷失方向,渾然忘我,但那一次她好像真的變回了曾經的那個女孩。
「感謝您,王……」她當時太虛弱了,氣若游絲,「果然,恩奇都大人說得沒錯……奇跡是不會那樣泯滅的……」
烏爾寧加爾不知道她在感謝什麼,甚至不知道西杜麗是否清楚站在床前的是他——但很快他就再也不能知道了,因為西杜麗沒過多久就離開了人世,像是了卻了一件心事。她是在睡夢中走的,神情恬靜而安詳,沒有一絲痛苦。
聽完了他的回答後,加荷裡斯似是陷入了沉思:「原來如此……聽到消息的人居然是西杜麗嗎……」
「都到這種時候了,居然還要打啞謎?」
「我沒有打啞謎的意思,只是因為你和我最小的弟弟很像——都是那種驕傲得要命,沒辦法忍受別人有的東西而自己沒有,否則就要鬧事的麻煩精。這種情況下,你們知道得越少越好。」
烏爾寧加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事不想多說,冷嘲熱諷倒是一點也不少嘛。」
究竟是什麼支撐著他沒有拔出赤星把這個家伙的腦袋砍掉?
然而僅僅是環視四周,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緹克曼努……你認識的那個。」他喃喃道,「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嗎?」
加荷裡斯沉默地看著他,好一會兒過去,才答道:「算不上是長大,她年幼之際便被伏提庚抓走了,但除了卡梅洛特和葛爾城,這裡是她待過最長的地方。」
說到這裡時,對方頓了一下,低聲念了一句讓他聽不懂的話。
「……那是什麼意思?」
「拉丁文,'她的光輝在她離開後依然遍布每一個角落'。」加荷裡斯的聲音充滿了悵意,「母親死後,廷塔哲修道院為她立了一座衣冠塚,這句話是墓志銘……我為她寫的,但那塊墓碑在二戰時被轟炸機毀了。」
烏爾寧加爾並不能體會他此時的心情,但他能理解對方為何惆悵。她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好像時常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磨滅,不知道是抑制力作祟,還是命運使然,要保留它們總是很不容易。
父王的史書(雖說是巴比倫人寫的)在九十年代就有了大致的譯本,可關於緹克曼努的部分有不少已經被磨平,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字段,要再等上近兩百多年,隨著盧伽爾班達時期的泥板出土ヾ,人們才能真正確認她的存在,得知她的偉業,而在那之前的時間,她都是一個只有名字卻無實跡的幽靈。
「母親的聖遺物中,保存最完好的大多是她和陛下共同的肖像畫……廷塔哲修道院從前保留著她絕大多數的單人肖像,但許多都在戰爭中被焚毀了,我看了後人的修復——說實話,還原得不是很像,但我知道他們已經盡力了,還有極少數肖像被慎重地存放在光輝庭院,幾乎和我生前時看到的一樣,但那裡不會對外人開放。」
烏爾寧加爾對那幾幅被保存在光輝庭院的肖像畫有點感興趣,但要讓他低聲下氣地請求對方,還不如干脆要了他的命。
倒是加荷裡斯,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如果你想看,我可以讓格蕾領你去。」
「怎麼忽然變得那麼……」最好的形容詞是「友善」——但他感覺這樣直說出來,氣氛難免就會溫情脈脈起來——而烏爾寧加爾最不想要的就是這種情況,他討厭和任何「摩根的孩子」變得親近,哪怕只是有那種征兆都覺得惡心,「如果覺得這樣就可以和本王搞好關系,從而讓本王不求回報地幫你們干更多活的話,最好別做夢了。」
「真是扭曲的性格啊……你究竟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的?」
加荷裡斯嘆了口氣,然後靜靜凝視著眼前的牆壁,像是在看一幅只有他看得見的畫,也許這裡曾經掛著他母親的畫像……某種意義上也是他母親的畫像。
這樣的聯想讓烏爾寧加爾的心情有些微妙——尤其是那種從別人身上尋覓「作為她的孩子」的感覺,從眼前的加荷裡斯,從西杜麗,以及更糟糕的——從他的父王吉爾伽美什身上。
假使他有什麼能跟對方共情的地方,大概就是這種復雜又古怪的家庭倫理關系吧。
「她的第二次輪回,以阿賴耶的慘敗告終。」加荷裡斯忽然開口,「在那之後,她和這個世界的聯結徹底終止,靈魂回到了她所誕生的原初之地,若無意外,應該不會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關聯。」
「誰都跟我這麼說。」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可那如果是真的,你就不會站在這裡說些無用的廢話了。」
「那是母親的選擇。」加荷裡斯回答,「她主動選擇回到了這裡——盡管如此,那時蓋亞的警惕心極高,阿賴耶又遭受了重創,已經無力像過去那樣將她拉進這個世界,所以母親從她的原初之地發出了消息……具體是怎麼做到的,沒有人清楚,但那些消息最後被傳達給了三個不同時代,但生前都與她有過緣分的人,其中包含了能使她重新與這個世界建立聯結的方法。」
「等等——」烏爾寧加爾打斷了他,「你說的三個時代,是指烏魯克、黎凡特和……不列顛?按你的說法,不列顛時代的她不是已經回到這個世界了嗎?」
「不要按照正常的時間順序去理解這種情況。」加荷裡斯說,「那是在我們之外的世界,連維度都不一定相同——當然,我知道你不太能理解維度是什麼,把它當成英靈殿那樣時間軸獨立於一般世界的存在足矣。」
「……你不會覺得後半句話能被稱作是安慰吧?敢對本王口出狂言,是想死嗎?」
加荷裡斯對他的威脅不以為然:「不過據我推測,母親當時也不確定這些消息最後會被傳達給誰。從事後來看,聽到消息的人並不一定是那個時代最合適的人。」
烏爾寧加爾有點不甘心,但也不認為自己就比西杜麗更有資格聽到緹克曼努的聲音:「除了西杜麗之外,還有誰?」
「我。」對方臉上那種淡然的表情讓他想吐,「還有大衛王——有趣之處在於,我們並不都是在生前聽到消息的。依照你的說法,西杜麗是在晚年聽到的,我則是在二戰後廷塔哲大學重建,格蕾和米斯裡爾家族通過靈脈召喚了我,才得以聽到母親的聲音,而大衛王……他的情況更為特殊,是在被召喚到迦勒底的瞬間聽到的。」
說罷,加荷裡斯轉過身,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那條消息涵蓋了許多內容,其中有一條是最重要的。」他說,「若要引發奇跡,就要抓住紅色的彗星。」
烏爾寧加爾怔了一下:「那是……什麼意思?」
「你的赤星,就像蛾摩拉鋼劍——雖然制作的材料天差地別,但其中的含義是相通的,都是女王蒞臨的證明。」加荷裡斯看著他,「是你抓住了那個轉瞬即逝的機會,將她帶回了這個世界。」
他的心跳忽然變快了t……在少年時代,烏爾寧加爾有過無數幻想。他為數不多的空閑時光幾乎都用在了閱讀西杜麗的手稿上,那是她記憶衰退後,為了防止自己忘事而撰寫的,但隨著她對現實的認知紊亂,漸漸變成了對年輕時代往事的回憶錄。
她像寫日記一樣寫著當時發生的事,寫她最初是如何被猊下選中(文字中充滿了小姑娘才有的狂熱),在她的教導下成長,和她的其他學生為伴,同時忍受著父王睚眥必報的嫉妒心,當她出色地完成了某件事情時,猊下的稱贊是如何令她喜悅得落淚,直至最後成為一名受她倚重的輔佐官。
他把這些手稿讀了無數遍,在心裡把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換成自己,像小偷一樣品味著西杜麗曾經體會過的幸福……偶爾是別人,比如塔蘭特、阿伽和恩奇都,甚至是父王。
起初那感覺很不錯,令他沉醉其中——但那種「不錯的感覺」很快就變得越來越短,幸福消失後的空虛卻越來越長,畢竟那些幻想不過是泡沫幻影,並不真正屬於他。可隨著時間流逝,與她生前相識的人都陸陸續續地與世長辭,曾經用於消遣的娛樂,在他艱難挨度那段孤獨歲月時,終於成了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
……這也許就是作為小偷的代價。
但是加荷裡斯——這個他最討厭、嫉恨的「摩根的孩子」,這個自小享受著他從未有過的幸福的家伙,如今正站在他面前,告訴他,是他將她帶回了這個世界。
烏爾寧加爾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感到高興,而是謹慎地問道:「你說的是實話,對吧?如果你敢作弄我,我就把這個該死的學校拆掉——絕對比上一次它被拆的時候更徹底。」
「我看起來像什麼?那種很喜歡和別人開玩笑的人嗎?」加荷裡斯很不滿,「老實說,你是我最不想結交的那類家伙,可能比我那個最小的弟弟還要麻煩十倍……但至少在這件事上,你可以盡情地為自己感到驕傲,這份功績屬於你,沒有人可以奪走。」
第223章
恍惚中,藤丸立香隱隱感覺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砸在他的臉上,然後骨碌碌滾遠了,他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身下是布滿灰塵的地板,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他側著臉,發現剛剛掉在他臉上的東西是一顆眼球。
……目前為止,他經歷過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特異點,但開場那麼克蘇魯的還是第一次。
「你醒啦。」
一個男孩將腦袋探進他的視野——幾乎讓那種若有若無的驚悚感瞬間化為了實質。
立香僵硬地從他靛藍色的腐爛皮膚上掃過……這真的很難,考慮到對方那個空蕩蕩的眼窩裡還有一只蛆蟲在蠕動。
希望只是達芬奇親在靈子演算裝置錯裝了什麼東西,不小心把他送到了蒂姆·波頓的電影世界……雖然基本不存在這種可能,但《僵屍新娘》至少比《克蘇魯的呼喚》好點。
「抱歉。」男孩撿起眼珠裝回自己的眼窩裡, 「我總是冒冒失失的。」
對方又瘦又小,身高只到他的肩膀, 但藤丸立香還是下意識地用了敬稱:「您太客氣了。」
男孩搔了搔臉頰,他的皮膚像是漚爛的木頭,立香看著他做任何動作,都感覺他會把自己的臉摳下來:「你說話可真奇怪……不過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其他活著的人了,所以即使是奇怪的人也很高興。」
所以他對自己的認知是「活著的人」 ,真令人驚喜……立香試圖說服自己相信眼前這個小男孩的話,但對方把眼球裝回去的過程依然歷歷在目。
通過和加荷裡斯通訊得到了坐標,並成功召喚出希蘭後,大衛主動提供了第二組坐標,但比加荷裡斯的坐標少了一個維度值。
「不用在意,讓那個值空著罷,只要讓希蘭王和你們一起進行靈子轉移就行了。」大衛當時是這麼說的, 「他就是這組坐標裡的最後那個值。」
按照醫生的說法,他們將要前往的時代是公元前的地中海。他不是歷史方面的達人,但說起地中海文明,就會想起古希腊,說起古希腊,就會想起熱烈的陽光和碧波粼粼的大海……怎麼說都跟眼前的景像無關吧?
「恕我冒犯……」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如果您不介意,而且剛巧有空的話,我也許、可能、好像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需要您解答。」
「好啊。」
「這裡是哪兒?」
「我們在船上。」
「呃……請問是什麼船?」
「船就是船啊。」男孩輕快地回答,「以前這艘船是用來運送鮮花的,但它們現在都枯萎啦。」
立香感覺這個回答聽起來有點古怪,雖說男孩本身的存在就已經夠古怪了:「那我們所乘的這艘船在哪兒呢?」
「在海上。」
「哪片海?」
「海就是海,哪有名字呢?」男孩咯咯笑了,「它又沒有媽媽。」
聽起來很像某種地獄笑話的開頭……不過藤丸立香還是覺得這個答案比「我們在地獄裡」要好一點。
就在此時,他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前、前輩!」船艙門應聲而倒,身著武裝,手持舉盾的馬修穿過塵埃走了進來,「太好了……幸好前輩平安無事……」
「馬修!」太好了……終於出現了一個皮膚光潔完整的活人……
希蘭跟在馬修身後,閑庭信步地走了進來:「在一艘幽靈船上走失後居然還能保持手腳健全,看來master也有點強運在身呢。」
對方的語調悠閑自在,但藤丸立香注意到,他的視線停留在男孩身上的時間,明顯比他和馬修更長……是生前認識的人嗎?
「太粗暴了啦。」男孩抱怨道,「木軸斷了的門是很難修的。」
立香則更關心另一件事:「幽靈船?」
「雖然只是暫時性的稱呼,但很適合眼下的情況。」馬修說,「前輩有看到船艙外的景像嗎?」
「沒有,我才剛剛恢復意識。」他的目光微妙地偏移,「然後一睜眼就……看到了這個孩子。」
直到他提醒,馬修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現場還存在第四個人:「抱、抱歉,我太擔心前輩,沒有注意到……」看清男孩的臉後,她不自然地頓了一下,神情愈發緊張起來,「沒有注意到這位……這位是……」
「小家伙。」希蘭忽然開口道,「你知道自己叫什麼嗎?」
「我叫什麼?」男孩愣了一下,「我叫……」他似乎陷入了苦惱,「我不記得了。」
你好,我不記得了先生——不,這種時候玩這類梗就太尷尬了,藤丸立香努力抑制著自己一緊張就想說冷笑話的習慣:「你從小就生活在這艘船上嗎?」
「才不是呢。」男孩有些埋怨地看著他,「我有家的。」
「那你的家在哪裡呢?也許我們能送你回去。」
聞言,男孩的臉耷拉下來:「我不知道。」
「什麼?」
「我不知道家在哪裡。」男孩喃喃道,「而且也不可能找到家,這裡只有海霧。」
「關於這一點……」馬修慎重地說道,「這片海域的情況特別很特殊……僅憑語言很難形容,恐怕前輩只有親自看了之後才能明白。」
走出船艙後,他才明白馬修語氣中的不安來自何處。
如同之前所說,這艘船行駛在一片迷霧籠罩的海域。由於是木材建造,船身被霉跡腐蝕得很嚴重(甲板被踩在腳下的聲音令人牙齒發酸),但整艘船的重量依然驚人,這是毫無疑問的。
然而當船駛過海面時,並沒有掀起任何波瀾——哪怕船其實沒有前行,海浪撞到船板上時也會散成白色的浮沫,但對這片海域而言,這艘船似乎根本不存在,浪花直接沒入了船身,倏忽便消失不見。
這確實是一艘幽靈船。
更糟糕的是,這片海霧似乎還阻擋了示巴的正常觀測,另一頭的迦勒底杳無音訊,他們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窘境。
「另外,我們還在船艙裡看見了不少屍體……」馬修壓低了聲音,「體表腐爛得很嚴重,但還是能看出屍t體遭到過啃食,而且……咬痕很小,不像是成年人留下的。」
立香感覺頭皮發麻:「你是說……?」
馬修點了點頭,表情異常沉重。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希蘭說,「人陷入絕境又沒有食物的時候就是會吃來吃去,只是相比動物多一些負罪感罷了。」
「所以我們算是那孩子的儲備糧嗎?」
「master啊……」希蘭嘆了口氣,「你們都沒發現嗎?那孩子已經死了。」
「可是……」
「死了——但還在動,這種事情在過去可沒那麼稀罕。」對方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那個男孩沒有危險性,這一點我可以確定。」
「其實我剛才就想問了,那孩子……是希蘭認識的人嗎?」
「算是吧。我認識他,但他不認識我……至少不太記得了,他那時候還很小呢。」希蘭停了一下,然後自己反駁了自己,「不過他現在也很小。 」
檢視完幽靈船後,他們回到船舷,卻發現男孩爬到了桅杆上,無聊地掰著自己的手指——真正意義上的掰手指,把骨頭掰折了,擺成正常人沒辦法做到的姿勢,然後再甩一甩手讓骨頭自己正過來。
可能是因為甩手的幅度過大,男孩的眼球再一次掉了下來(他懷疑男孩平常就摳自己的眼球玩,時間一長眼窩就被摳松了),砸在甲板上骨碌碌地滾了過來。希蘭撿起了他的眼球,等男孩從桅杆上下來後還給了他,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無論關於他吃過人的猜測真實與否,立香都願意相信他此刻的笑容是天真無邪的。
「小家伙。」他聽見希蘭問道,「你會開船嗎?」
「我……」
「你必須會。」希蘭的語氣聽起來像男孩的長輩,「哪有迦南人和非利士人的孩子會不知道怎麼開船?你想給黎凡特的海上民族們丟臉嗎?」
「我……」男孩遲疑了一下,「大概會吧。」
「很好。」希蘭按著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船舵前,「開吧。」
馬修小聲問道:「這是一艘人力船,希蘭閣下,請問誰來劃槳呢……?」
希蘭沒有回答,而是摘下了頸間的項鏈,項墜是一枚樸實的石塊(和他華貴的服飾很不相符),立香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感覺上面的紋路有點像人的眼睛。他將項墜放進船舵上的一塊凹槽裡,竟然鑲嵌得嚴絲合縫,仿佛它本來就該被放在那裡一樣。
周圍似乎忽然敞亮了起來。
立香抬頭張望四周,發現大霧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散去,甲板上的霉蛀痕跡依然清晰,然而激蕩的海浪拍打木板,水花濺在船舷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仿佛有一股生的氣息被注入了這艘死去已久的舊船裡。
一切好像又活過來了。
希蘭對男孩說:「你可以開船了。」
男孩顯然對眼前的景像感到很驚奇,但比起見到奇跡的激動,更像是被觸動了什麼塵封的記憶,他渾濁的眼睛流露出恍惚之色。
「我是不是見過你?」他問。
希蘭並不回答,只是衝著船舵抬了抬下巴:「開船。」
男孩只好照做,當他雙手握住船舵的瞬間,幽靈船開始緩慢前行,船首劈開深藍色的海面,驅散了最後一縷霧氣,洶湧的浪濤讓船身輕微搖晃,桅杆上的船帆已經被蛀得只剩下幾塊破布,在海風中簌簌抖動,偶爾有幾只海鳥的身影從天際掠過。
終於有點地中海文明的感覺了,立香想道。
不知過了多久,視野中漸漸能看見零星的礁石和若隱若現的淺灘,他不是什麼航海專家,但依然記得德雷克在第三特異點的教導,這意味著他們離陸地越來越近了。
又過了一會兒,遠處已經能依稀看見島嶼的輪廓,也有其他船只出現在海面上,從最開始模糊不清的灰影變得越來越清晰。兩艘船都是兩桅帆船,體積比幽靈船略小一些,船帆是深紅色的,上繡著不知道是狗還是狼的圖騰。
「停下!」那兩艘船將他們包夾起來,「這裡是海上要塞的巡邏海域,你們為什麼沒有懸掛船帆表明身份?」
「海上要塞?」希蘭嗤笑一聲,「真正的海上要塞,連三桅規格的大帆船也只是最常見不過的中型護航艦,你們這兩條可憐的小舢板,連當偵查用的驅逐船都夠嗆,還是叫海上碉堡吧。」
馬修很無奈:「請不要再試圖激怒對方了,希蘭閣下……」
好在傳話者看起來並沒有生氣,他慎重地打量了一下希蘭,回頭向一個似乎是領導者的人彙報了什麼,後者點了點頭,越過他站到了船首的最前方。
「你可是提爾人?」
希蘭並不理會他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小伙子。」對方展現出了難得的耐心,「你有貴族的口音,或許在提爾你是個大人物,但這裡是迦太基——也好在是迦太基。按照女王的手諭,除非提爾一方主動攻擊,或犯下了在迦太基需要被處以死刑的罪責,否則我們不會傷害提爾人。升起旗幟,我們就放你們在這片海域裡自由航行,各退一步對我們兩邊都好。」
對方態度出乎意料地不錯,可惜藤丸立香在腦海裡回憶了一遍,最接近「旗幟」這個概念的玩意是兩條被血染成深褐色的破地毯。他有點想向對方解釋這點,但又擔心對方因此懷疑他們是海盜,就在他猶疑之際,希蘭已經先他一步開口了。
「你叫西倫,對不對?」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對方剛才的話,「但這並不是你真正的名字,而是一個官職——任何一個成為海上總指揮的人都會被賦予這個名諱,它源自一位過去侍奉過女王的開國元勛,同時也是迦太基的第一位海上總指揮,曾在女王最弱小的時候庇佑了她。」
聞言,對方臉上露出了驚愕之色:「你怎麼會……」
「怎麼會知道這些秘聞?」希蘭輕聲笑了起來,「我還知道,你腳下的這艘船叫小獵犬號……當然,也許現在不叫這個名字了。」
對方的表情漸漸從驚訝變為了謹慎,立香能感覺到某種箭在弦上的緊張感在雙方之間蔓延。
「把你的手從劍柄上收回去吧,年輕人。」希蘭平靜地看著他,「過去從未消逝。」
「……甚至從未過去。」青年鄭重地向希蘭行禮,「我會帶您去見女王的。」
當對方指揮舵手將航道讓出來的時候,立香悄悄問道:「你認識迦太基女王嗎?」
「也許認識,也許不認識。」希蘭聳了聳肩,「見了才知道。」
第224章
「終於聯系上了……」穆尼爾舒了口氣, 「剛才真危險啊,差點就要徹底丟失你們的存在了。」
「時間越是回溯,人類史就變得越不確定。」羅曼說, 「畢竟是神明尚存的時代, 神秘依然強盛,迦勒底這邊能夠提供的支援也很有限,你們在那裡一定要萬分小心。」
「知道了啦,醫生……」靈子通訊另一頭傳回了立香的抱怨, 「這些話已經在出發前重復過不下幾十遍, 耳朵都快起繭子了。醫生年紀也不小了吧?一定要萬分小心更年期的提前降臨哦。」
「好、好過分!雖然是實話,但也好過分!」他拍了拍臉,好讓自己打起精神,「算了, 任務以外的閑聊就到此為止,先交代一下你們目前所處的時代吧。你們現在位於公元前9世紀的地中海西岸……」
馬修小聲驚呼:「誒?」
「怎麼了?」
「我們現在正處於一艘古舊的帆船上。」馬修的語氣有些苦惱, 「情況有些復雜,請原諒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總之,如今我們正在迦太基艦隊的帶領下,前往他們的國家覲見女王。」
「公元前9世紀的迦太基,統治者還是女王……」達芬奇沉吟片刻, 「難道是迦太基的建國女王狄多?」
「狄多?」
「你沒聽說過也不意外。」達芬奇說,「雖然接連和地中海兩個最強大的文明對峙過,但比起希腊和羅馬,迦太基文明在後世的知名度就要相對遜色一些。據說狄多女王是由迦太基的主神,司掌戰爭與生命的女神塔尼特吞下生命之種後t孕育的孩子……哎呀,真是令人懷念,'女王降生'在文藝復興時期可是相當熱門的題材哦~濕壁畫法最初就是通過破譯迦太基的古籍還原出來的技藝,如果米開朗琪羅在這裡,大概會滔滔不絕地講上三天三夜吧?」
羅曼只好小聲提醒:「專注工作啦,達芬奇親,工——作——」
「真是不解風情,我談論的可是人類藝術史的瑰寶欸……」達芬奇撇了撇嘴,但很快又興致勃勃地說道,「對了!等拜見完女王之後,一定要去參觀永恆之殿哦,達芬奇親我會准備好記錄儀的~」
「永恆之殿?那個只能算野史傳聞吧?」
「不,一定得有!即使是穆尼爾,也決不允許你否定佛羅倫薩諸多藝術家的夢中殿堂——等等!明明眼前就是見證永恆之殿的最好時機,達芬奇親卻沒有參與旅程……啊,好像已經聽到米開朗琪羅和波提切利ヾ的嘲笑聲了……」
「迦太基的永恆之殿?」希蘭咕噥,「後世流傳的版本也錯亂得太離譜了。」
「說著說著又偏題了啦,達芬奇親。」穆尼爾抓了抓頭發,「狄多女王流傳至今的記載並不多,對她的考據大多源自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創作的史詩《埃涅阿斯紀》……」
………………
「所以簡單來說,埃涅阿斯為了復興國家,拋下了深愛他的迦太基女王狄多,狄多女王雖然苦苦挽留,甚至請求他至少給她一個孩子再走,卻沒能動搖埃涅阿斯的決心,最終她留下了迦太基人將永遠與特洛伊人為敵的詛咒,在火堆前引刃自盡。」馬修嘆息一聲,「真是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啊… …這就是後世迦太基和羅馬勢不兩立的原因嗎?」
「確實令人悲傷。」希蘭的表情一言難盡,「居然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真是丟盡了兩輩子的臉。我要是她就直接跳進火堆裡,這樣也不用擔心以後沒臉見人了。」
「也有考證表明狄多女王和埃涅阿斯的活躍時期至少相差一個世紀。」穆尼爾說,「不過考慮到狄多和埃涅阿斯都擁有神明血統,以現代人的壽命論去證明維吉爾所言為假也很牽強。真相究竟如何,大概只有本人能夠給出解答了。」
此時,航行在幽靈船左側的小獵犬號靠了過來。
「馬上就要進入迦太基港了。」傳令官說,「沒有懸掛旗幟的船會被視作敵船或者奴隸船,所以靠港後不要擅自行動,西倫閣下會先行請示女王,在得到女王的首肯後,你們才能下船。」
幫忙固定船錨的士兵和他們有一下沒一下地閑聊著,迦太基的海軍大多是水手入伍,按照希蘭的說法,「保留著街溜子的習性」。
「你不會在地中海看到比這裡更繁華的船港了。」他說,「沒有哪個國家的人比迦太基人更懂得在海上馳騁。」
某種意義上,他的話確實沒錯,這裡是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唯一出海港——然而希蘭只是嗤笑一聲。
「怎麼了?提爾佬。」士兵揶揄道,「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國家已經是明日黃花了,對吧?」
「我見過比這裡更繁華的船港。」希爾並不生氣,「它和迦太基的差距,就像真正的海上要塞和這幾條舢板的差距一樣大。」
「說說看?」
「黎凡特港。」
聽到他的答案,對方出乎意料地露出了嚴肅的表情:「確實如此。」不過俄而又聳了聳肩,「但那也是過去的事了,蛾摩拉已經消失了近兩百年,人們對它有各種說法,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所有人都能免費讀書和看醫生,聽起來真是天方夜譚。」
立香看到希蘭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又過了幾刻鐘,西倫從王殿回來,表示女王答應接受他們的覲見。
為了防止不必要的誤會,他們把男孩留在船上。男孩看起來很沮喪,下船之後,立香回頭看見他又爬到了桅杆上,明媚的陽光遮掩了他靛藍色的皮膚,他一邊眺望城市,一邊吮吸拇指——孩子氣十足的做法,幾乎讓他忘記了對方極有可能吃過人的事。
不知道是環境的局限,還是他不太能欣賞迦太基的建築風格,相比在第六特異點看到的拉美西斯二世的宮殿,時代相對更晚的狄多女王反而要簡樸許多。
她的王宮在城內占據的範圍並不大,宮殿與普通富商的房子看起來一般無二,最重要的是她本人——為了應付迦勒底諸多性格麻煩的王,藤丸立香早早練就了悄悄打量別人而不被發現的技藝。他至少偷瞄了狄多女王三遍,除了冠冕和權杖,她身上沒有一處佩戴了飾品。
誠然,這無損她的美貌,但對於一位統治者,她的打扮未免太過樸素了。
他還注意到,希蘭在看到她時有片刻失神。
「我們見到狄多女王了,醫生……醫生?」他輕聲抱怨,「不會這個時候跑去躲懶了吧?」
「誒?啊,抱歉!」靈子通訊仍在正常工作,立香能從那陣細碎又嘈雜的聲響中感受到對方的慌亂(多半又是打翻了杯子什麼的),「最、最近一直都沒怎麼喝咖啡,時常會走神呢,哈哈!」
果然是咖啡/因戒斷症……嘛,也沒有辦法,總比某一天看到對方在管制室裡猝死要好。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希蘭說。
「塔尼特女神數日前便降下神諭,告知我今天會有一位久遠的故人拜訪。」狄多女王慢條斯理地打量他們,「話雖如此,我卻沒有從你們之間看見什麼'故人'。 」
「是嗎?」希蘭的語氣中充滿了悵意,「可我認識你,以莉莎——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
狄多遲疑了一會兒:「你怎麼會……」她的聲音很低,但在大殿裡聽起來很清晰,猶如唱針從黑膠唱片的密紋上劃過,「我從未見過你,但不知為何……一看見你,便有股哀愁湧上我的心頭。」
「我也很哀愁。」他逐漸收斂了情緒,變回了平日嬉皮笑臉的樣子,「尤其知道你居然哀求一個注定要拋棄你的男人給你留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哀愁得都快吐出來了。」
「……什麼?」
「埃涅阿斯。」
「我的確認識他。」狄多眉頭緊蹙,「但這關他什麼事?」
「'噢,看在我眼淚的份上,看在我們山盟海誓的份上,因為我這個可憐的傻瓜現在已沒有吸引力了,看在我們的結合的分上,倘使我對你好過,使你快樂過,懇求你,可憐一下這個將被破壞的家,改變你的主意吧!'」希蘭細聲細氣地說道,「'倘使在你走前,我肚裡能懷有一個兒子,如果有一個小埃涅阿斯在殿廳玩耍,使我想起你的相貌,那我也不至於孤苦無告啊!ゝ'——對了,如果你最近有尋死的念頭,我建議你把行程提前一下。」
「什麼?!」狄多的權杖重重砸在地面上,「埃涅阿斯,那個厚顏無恥、謊話連篇的特洛伊人!他怎敢散布這種謠言,損害我的威名?」
希蘭攤了攤手:「好吧,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
「是哪個滿口胡言的吟游詩人寫了這些?」狄多語氣陰冷,「一條只會編織閑言碎語的舌頭,不妨割掉罷。」
馬修表現得比她還要震驚:「所以您與埃涅阿斯的愛情故事都是假的?」
「有什麼值得驚奇的?」狄多說,「自古以來,統治者總是很少因為真情而結合。」
「我聽說你被維納斯的兒子射中了。」希蘭說。
「丘比特?他確實給我造成了一些麻煩,但埃涅阿斯不是這世上唯一蒙受神恩的人。」女王不以為然,「他長得確實不錯,但他的身份比肉體更加重要。我要得到特洛伊,但需要一個攻打它的理由,如果埃涅阿斯與我結合,為我的夫婿奪回他的國家,一切都順理成章……若非朱諾從中作梗,特洛伊早已成為迦太基的一部分。」
「好耶!」希蘭忙不疊道,「我支持你往那個狗雜種的臉上狠狠來一下。」
「不要再火上澆油了……」羅曼有些無奈,「別忘了,你們來到這個時代是有任務在身的。」
「那是什麼?」狄多眯起眼睛,「有專精通訊魔術的魔術師在遠程支持嗎……光聽聲音,似乎是一t個不太討喜的家伙。」
靈子通訊裡傳來輕微的嗚咽:「好過分……」
「不過也是……你們不遠千裡前來覲見,應該不只是為了稟告有人用謠言損害我的名譽吧?」狄多緩步走下台階,一邊摩挲著權杖頂端的紅寶石,一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尤其是你——金發的客人,你不僅有提爾貴族的口音,還長了一張王族的臉……除此之外,你還知道我的舊名。」
她的語氣中明顯懷有疑慮,但表現得很柔和。
希蘭笑了起來,神情中的那絲熟稔在眼下的場合顯得很突兀——盡管他自稱從很久以前就認識狄多,但客觀而言,在希蘭統治時期,迦太基甚至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只是迦南人開拓的一片殖民地,他們各自活躍的年代注定了兩者生前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想知道?」希蘭再次取下那枚印著眼睛紋樣的石頭項墜,手指合攏,一陣白光從指縫間泄出,當他再次攤開手時,那枚石頭已經變成了一支盛著紅色液體的玻璃瓶,「不用任何人解釋什麼,喝下它,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狄多沒有回答,但當希蘭將玻璃瓶遞給她的時候,她也沒有拒絕。
立香覺得眼前的這一幕簡直古怪透頂,但兩名當事人似乎都渾然不覺。
「裡面裝著什麼?」她問。
「毒藥。」
「……真的?」
「當然是騙你的。」希蘭吐了吐舌頭,與其說是在和熟人說話,不如說是在和童年的玩伴玩鬧,「但也相差無幾了,它會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痛苦,可能還會要了你的命。」
面對這不靠譜的回答,狄多幾乎要被他氣笑了:「就沒有一點好處?你可真是擅長勸服別人。」
「可它會讓你想起一個人。」希蘭看著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真摯,「一個很重要的人。」
聞言,狄多再次陷入了沉默——這一次,沉默漫長到讓整座王殿都變得死氣沉沉。
正當立香以為她會敲一敲權杖,命令衛兵把他們關進地牢時,狄多擰開了瓶塞,血的氣味蔓延開來,連距離稍遠的馬修都感到了一絲不適,她卻將它一飲而盡。
第225章
她感覺身體發熱,在噩夢的陰影中,火光透過她的皮膚照亮了四周。她聞見硝煙的氣味,血的氣味,幾乎蓋過了一切——田間的野花、倉庫裡的谷物、鹹鹽的海水、蒸發在艷陽下的熱汗、黃昏時刻升起的裊裊炊煙,一切的味道,家的味道——濃烈、刺鼻,喚醒了熟悉的疼痛。
不知為何,她有點想哭, 但體內的火燒干了她的眼淚。
「不是這裡。」她聽見那個聲音——陌生的聲音, 但令她懷戀,「往回走,你的家不在這裡。」
她在虛無中迷失了方向,只是毫無目的地向前,周圍只有黑暗和灰霧,唯有那個聲音陪伴著她,鼓勵著她。漸漸的,周圍有了光,霧氣中響起了其他人的聲音,嘈雜、但很熱鬧,同樣令她感到熟悉。
「你又走神了。」
當她回過神時, 發現有人牽住了她的手——一個身材高挑,草綠色長發的年輕人正衝她微笑。他長得和她很像, 但更加美麗,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氣息。
她是第一次見到他, 但心裡知道對方很快就要離開了。
「我的小妹。」他親昵地叫她, 「心裡藏著什麼苦惱嗎?」
周圍到處都是人,一派車水馬龍的繁榮景像。
未來的人們肯定難以想像, 曾經有這樣一個國家,點綴在黎凡特漫長的海岸線上,住在裡面的人們都腳步輕快,臉上是無憂無慮的微笑——那是不曾忍飢挨餓的人才會有的笑容,一個能讓所有努力的人都有所回報的國家,才能讓人們擁有這種笑容。
「我很害怕。」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說猊下(那是誰?)不久前告訴她,等她長大之後,就會將黎凡特銀行全權托付給她。
「這是一件好事。」青年問,「為什麼要害怕呢?」
「我不夠好,可能會做錯事……也許我根本沒能力承擔這些。」她難過地回答,「猊下會對我失望的……如果我能像哥哥那樣優秀就好了。」
是了,當時的她還只是一個習慣了跟在別人身後的小女孩,過去是哥哥,現在是猊下。
「再勇敢的鳥兒,在初次俯瞰大地時都會感到不安。」他摸了摸她的發頂,「可它們注定要在更廣闊的天地間翱翔——你就是這樣的鳥兒,我的小妹。」
她極少質疑自己的兄長,但也沒有輕易相信這番話:「真的嗎?」
「當然。」對方笑了,「要對自己更有信心才行啊——」
她聽見他念了她的名字,不是狄多,也不是以莉莎,是比那更加久遠的名字……一個被塵封已久的名字……
×××
「終於又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了。」希蘭感慨道,「地中海國家的大牢就是這樣,又濕又熱,再多待一會兒,人身上就該長青苔了。」
「無意冒犯,希蘭閣下,但這裡最沒資格說這些話的人就是您啊……」馬修摸了摸自己濕漉漉的發梢,語氣難得埋怨起來,「如果您沒有讓狄多女王喝下那種奇怪的東西,害女王當場暈倒,我們也不會被衛兵關進大牢。」
立香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在心裡默默贊同了馬修。不僅如此,希蘭還拒絕協助他們出逃,但提及他這麼做的原因,他又三緘其口,只是說還不到讓他們知道這些的時候。
藤丸立香一直是溫和的老好人脾氣,但在這段時間已經充分體會到了同伴當謎語人有多麼挑動一個人的神經。
他當時破罐破摔地問道:「所以我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這個'需要知道這些'的時候?」
「如果進展順利的話,等我們離開大牢之後,你就會知道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大牢?」
「正確的時候。」
有那麼一瞬間,立香願意冒著死亡的風險,只為對希蘭使用一次炎拳。
「總感覺希蘭閣下說法的方式和加荷裡斯先生有點像呢……」馬修說,「就是那種……咳咳,大英公務員的感覺。明明每個問題都回答了,但又像是什麼都沒說。」
「你猜怎麼著?」希蘭露出神秘的微笑,「在成為王之前,我是一個外交大臣。」
離開大牢後,他們便在衛兵的引導下前去面見女王。路上,立香忍不住問道:「狄多女王當時喝下的究竟是什麼?拔出瓶塞的時候,有一股好重的血腥味。」
「 master ,血當然有血腥味。」希蘭用一種富有耐心的態度回答,大抵以為他在大牢裡餓昏了腦子。
「所以那只是血?」
「只是血。」希蘭說,「但那是耶洗別的血。」
馬修驚訝道:「那位屠戮了大衛家族,蠱惑以色列王祭拜其他神明的妖妃耶洗別?」
「雖然後世的記載大多只提到了'西頓公主',但提爾和西頓歷來是一體的,即使有時候在名義上分裂了,西頓也依然在提爾的掌控下。」他說, 「而耶洗別……她和狄多存在一種特殊的聯系。」
立香本以為他們要前往王殿,但衛兵最後領著他們到了迦太基的庭院。狄多女王先是向他頷首致意,隨後目光落到了希蘭身上,忽地笑了起來。她看起來很年輕(雖然實際年齡應該很大了),但這還是立香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樣與外表相符的笑容。
「很落魄啊,國王陛下。」
「猜猜是托誰的福?」希蘭朝她翻白眼——這無疑是失禮的舉動,但狄多似乎不以為然,「另外,你們給犯人的食物真是該死的難吃,雖說也沒辦法,誰叫你們窮呢。」
迦太基當然不窮,或者說,如果對比的是鼎盛時期的提爾,哪個國家都顯得很窮。
「小時候,每當看到你和耶底底亞為了一些無聊的事情爭吵,連帶耽誤了工作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耶底底亞」這個名字從她嘴裡說出來時音調很畸形,「我就想過把你們倆關在籠子裡……直到你們冷靜下來,知錯了,才允許你們出來。」
也不知道是哪個詞戳中了羅曼的痛點,立香從靈子通訊的另一頭聽見了他嗆水的聲音。
「又怎麼了啦,醫生?」他小聲抱怨,「感覺你都快把茶水噴進我耳朵裡了。」
「抱、抱歉……」對方說,「剛剛不小心岔氣了,啊哈哈…t…」
雖然一切都能用咖啡/因戒斷症解釋,但醫生最近犯傻的次數真是越來越多了。
「沒想到能在這個時代見到你。」狄多嘆息一聲,「雖然故人重逢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情,但你特意跨越時空到這裡找我,多半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麻煩吧。 」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了你。」
隨後,希蘭簡略地向狄多說明了二十一世紀人類文明被燒卻的事,她沉思了好一會兒,神情中的疑慮卻越來越多。
「奇怪。」狄多語氣猶疑,「真難想像那個'所羅門'會做出這種事。」
「確實如此。」馬修說,「雖說所羅門王在晚年的評價有所下降,但綜合來看,他仍然是歷史上備受認可的賢明君主……」
「以及可憎、卑鄙、值得千刀萬剮的狗雜種。」狄多女王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馬修的話,雖然內容上幾乎完全沒有關系,「但哪怕我恨他到想要生啖他的血肉,也不得不承認,他沒理由會去做這些。所羅門是沒有動力去主動做任何事的,他沒有喜惡,亦沒有欲望,不過是一具被輸入了目的就會去執行的空殼,一切行動都是為了完成雅威交代的使命。這樣的家伙不會主動去毀滅什麼的——無論人類醜陋與否,他都只會置身事外,平靜地看著人類慢慢走向滅亡。」
希蘭咳嗽一聲:「無論如何,人理燒卻已經發生了,不管所羅門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我們都有必要阻止他……而為了阻止他,我們需要猊下。」
聞言,狄多遲疑了一下:「猊下並不在這個時代……至少不在這片地區,你也知道,猊下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是碌碌無名之人。」
「她甚至不在這個世界。」希蘭說,「我們要做的就是將她的靈魂帶回這個世界——確切地說,讓她能找到這個世界。按照加荷裡斯和大衛的說法,猊下會向我們的世界發送讓她和這個世界重新建立聯結的方式,但需要一個錨點,讓她知道這個世界的位置。」
哪怕是和他一同來到這個時代的藤丸立香,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錨點?」
「歷史?聖遺物?存在過的痕跡?」希蘭聳了聳肩,「你可以隨便挑一個喜歡的稱呼,但差不多是這麼回事。」
「'猊下'。」馬修陷入了回憶,「這個稱呼……應該是指摩根小姐吧?」
立香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對哦,烏爾寧加爾和拉美西斯二世都提到過,摩根小姐有三次輪回。」
第一世是烏魯克的賢者緹克曼努,第二世是蛾摩拉之主埃斐,第三世是不列顛女王摩根勒菲。
目前依然有許多存疑的地方——比如說狄多為什麼會認識希蘭和所羅門,而且和後者似乎有深仇大恨,比如說希蘭口中狄多與耶洗別的聯系究竟是什麼,還有希蘭、狄多與「埃斐」之間的關系……
不過,他好像逐漸知道希蘭為什麼總是這樣含糊其辭了。像這樣混亂的時間線,想來摩根小姐所在的世界和英靈殿一樣,都是獨立於正常世界時間軸的特殊空間。
希蘭或許清楚自己的目的,也知道這次旅程必然會成功——畢竟摩根小姐的存在,證明第三次輪回最終順利開始了——綜合手頭的線索,他對自己的猜測有一定把握,但他也不知道這個結果具體是如何實現的。
「不好意思,稍微打斷一下。」穆尼爾突然開口,「我能請教一下剛才提到的'耶底底亞'嗎?」
「這個名字有什麼特殊之處嗎?」馬修問道。
「依照文獻記載,'耶底底亞'是所羅門誕生時,雅威賦予他的名字,意味著他是蒙受雅威寵愛的人。」穆尼爾說,「換而言之,耶底底亞大概率是所羅門童年時期的昵稱——當然,既然女王陛下和希蘭閣下生前認識的話,也許您的實際出生時間比學界考證要早得多,確實是和所羅門同一時代的人,但為什麼您對'耶底底亞'和'所羅門'的態度判若兩人呢?還是說,耶底底亞和所羅門確實是兩個不同的人,只是被後世的記載混淆了?」
狄多沒有回答,神情似是陷入了追憶。
立香不免為她可能受到了冒犯而緊張——英靈們雖然願意協助迦勒底修復人理,但並非迦勒底的附庸,即便日後熟絡起來,也不代表他們會無底線地滿足研究人員對他們生前經歷的好奇心。
誠然,他能理解穆尼爾忍不住詢問的理由,敵人太過強大,能夠掌握的信息自然是越多越好……但直到現在,希蘭和狄多都沒有解釋他們為何熟識彼此的原因,以他和英靈相處的豐富經驗來看,這應該是某種表示婉拒的隱晦暗示。
半晌,狄多才開口:「究竟是不是呢……哪怕他本人站在這裡,也沒辦法給出答案吧。」她的微笑中有諷刺的意味,眼神卻柔和而哀愁,這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難以捉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最終要為此付出代價,無論他是罪有應得,還是被命運所害,只不過……能夠審判的他的人,並不在我們之中。」
說罷,她復而嘆息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但那是之後的事了,如果她沒有回來,一切就毫無意義。」狄多說,「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跟你講那麼多毫無意義的廢話了。」希蘭回答,「塔尼特當初跟我說過,當命運的雙子合二為一,當血與火重歸同源,就有誕生奇跡的可能。除了告訴你今天會故人重逢外,她難道沒有給你其他指示嗎?」
「她沒有交代別的,不過我醒來後,腦海裡確實多了一些東西……雖然不知道它們具體有什麼用,但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天而准備的。」狄多低聲道,「給我一點時間,等我處理完必要的工作,就能全心全意地協助你們了。」
說罷,她就讓宮僕帶他們去別宮休息,再次見面時,已經是兩天之後。
這期間,藤丸立香對狄多做了什麼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將自己的妹妹安娜親王召到謁見室,叮囑了什麼,直到黃昏時刻才離開,而且安娜親王在離開時雙目紅腫,聲音嘶啞,明顯是痛哭過的樣子。
到了夜晚,狄多命人在王宮的空地上堆起柴薪——聯想到她在《埃涅阿斯紀》裡的結局,這實在是一個不太好的征兆。
他猜希蘭也想到了這點,因此神色格外凝重,但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任由狄多籌備儀式,讓悲慟的氛圍蔓延至整個王宮。
狄多還讓衛兵將男孩帶了過來,他們去船港的時候,他正在吃船艙裡的屍體,這似乎讓衛兵們受到了相當大的精神衝擊。雖然礙於女王的命令,他們沒有當場處決他,但帶他過來的時候都保持著一定距離。
男孩對他們的戒心毫無察覺,當立香一行人見到他的時候,他嘴邊還有血和腐肉留下的污漬,被風干後凝結成了暗紅色,因為他本就腐爛的皮膚,看起來倒是不顯得違和。
狄多並沒有因此而厭惡他,反而俯下身,用蘸了熱水的毛巾幫他將臉擦拭干淨:「可憐的孩子,在那之後也沒能活多久吧……」
「我檢查過船上的屍體。」希蘭說,「雖然屍體都堆積在船艙裡,但應該是死了之後被搬運過去的,船員基本都死於刀傷,多半是遇到了海盜。」
「海上要塞隕滅後,沒有人為商船護航,黎凡特周圍的海域自然不再安全了。」狄多摸了摸男孩的臉,「聽他們說,你不記得回家的路了,對嗎?」
男孩靦腆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充滿了好奇。
衛兵點燃了篝火,在油料的加持下,火勢很快就變得讓人心驚膽戰,黑霧在熱氣的蒸騰下衝向天空,熱浪夾雜著塵埃向四周散開,將人們皮膚上的汗水蒸發為鹽粒。
狄多和希蘭互相擁抱:「再見了,希蘭……雖然這次重逢的時間很短暫,但我很高興。」
「我也是。」希蘭說,「再見了,塔瑪。」
女王的舊名不是以莉莎嗎?
正當立香為此感到困惑時,狄多已經帶著男孩走到了火堆前。
「別害怕,你會回想起來的,孩子。」她說,「因為你是和那個國家一起誕生的啊。」
說罷,狄多松開了他的手,獨自走進了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中。
火勢愈演愈烈,她的身體須臾便融化在橙紅色的火焰之中。灼燒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但她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唯有爆裂的柴薪和呼嘯的熱t風,幾乎蓋過了周圍的一切聲響。
在狄多消失的地方,一道明亮艷麗的火焰驟然騰起,猶如氣態的浪濤,衝散了盤踞在上方的煙霧,連夜幕中的星辰也染上了火光。
烈火如有生命,不斷向上延伸,時而凝聚,時而散開,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拉扯,在半空中化作各種異像:一艘奴隸船,沉甸甸的鐐銬,揮舞的皮鞭,麻木的奴隸……這一幕實在太過震撼,不僅現場的衛兵如坐針氈,緊張得不敢動彈一下,就連在特異點見過許多驚人場面的立香和馬修,一時間都失去了聲音。
火焰變得越來越猛烈,那些異像也逐漸流露了出戾氣。風暴的咆哮聲撕裂了先前沉悶的氛圍,他們聽見大雨傾盆,聽見浪濤擊打船舷,還有女人分娩時痛苦的嘶吼,夾雜著微弱,但令人心碎的啜泣聲……
最後的最後,卻是一聲嬰兒的啼哭。
火焰再度柔和下來,慢慢趨於熄滅,四散的火光像顆粒一樣在空氣中浮動,好似無數只橙紅色的螢火蟲,將男孩環繞起來。
「真的可以嗎?」一個熟悉的聲音自火焰中響起,「這樣鄭重的事情……」
「摩根小姐?」他聽見馬修的喃喃。
「當然。」一個人回答了她,「是您讓這孩子順利來到了這個世界,您就像他的第二個父親,第二個母親一樣。就當是我們夫妻的請求,請您為他取一個名字吧。」
「這樣嗎……」對方沉吟片刻,「那就叫提克瓦(Tikvah)吧。」
火光融進了男孩的身體,修補了腐爛的皮膚,他的身體漸漸又完整了,臉上重新有了血色。
「聽起來一定是個好名字,這是您家鄉的語言嗎?」
「我……」她頓了一下,「我沒有家鄉,但在一個國家生活過很長時間。在他們的語言裡,提克瓦的含義是'希望'。」
悠于 2024-8-24 11:57
第226章
藤丸立香在甲板上找了個地方坐下, 灰色的迷霧像薄紗一樣從他的面龐拂過:「所以我們究竟要去哪兒?」
「秘密!」提克瓦語氣輕快,像是任何一個他這樣年齡的男孩那樣,活潑又好動——事實上,有點過分活潑了,簡直是一條精力旺盛的幼犬,「如果我告訴你,驚喜就不是驚喜了,但不管怎麼說,今天都是一個適合跟老朋友見面的日子!」
自提克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後, 他們便從迦太基起航了。
狄多死後,她的妹妹安娜繼承了王位。在送他們離開時,她穿著黑色的長裙,頭戴冠冕,手執權杖,盡管擁有了無上的權力,但看起來死氣沉沉。
「坦誠說,我有那麼點恨她。」當時的她對希蘭說, 「但不是恨她狠心拋下了我,而是恨她更愛你和那個虛無縹緲的女人,遠勝過愛我。」
她的語調不掩戾氣,但終究也沒有為難他們。他們順利離開了迦太基港,提克瓦駕駛著幽靈船再次駛入迷霧,不過這一次,男孩顯然對他們接下來的目的地心有成竹。
「 Master,在想什麼呢?」希蘭問, 「你現在就像那些在船港干完了一天的活後,拎著酒囊在海岸邊晃悠的醉漢。」
在王系英靈面前翻白眼絕對不是什麼好選擇,可即使理性戰勝了感性,也沒能戰勝本能:「我在想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從這種周圍盡是謎語人的環境裡逃出來。」
「也不是故意要這樣。」好在希蘭沒有生氣,「只是我們要與之為敵的對像……是相當可怕的存在,如果不謹慎處理自己的言行,很有可能被對方抓住破綻。 」他頓了一下,忽地嘆了口氣,「我曾有一位故人——一位富有智慧、心思縝密的光輝之人,就是因為沒能察覺這種危險,而遭遇了滅頂之災。」
立香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那位故人……是猊下嗎?」
希蘭只是沉默——但沉默本身亦是一種回答,藤丸立香也沒有追問下去,心裡清楚這個話題該到此為止了。
迷霧中暗無天日,很難判斷時間過去了多久,但當迷霧再度淡去的時候,天空中正掛著一輪明月,星辰稀疏,但很明亮。
「終於又恢復正常了……」靈子通訊另一頭的羅曼舒了口氣,「不過有了之前的經驗,這次大家基本都沒有什麼慌亂呢。」
「好厲害。」西爾維亞發出感嘆,「你們剛剛穿越了四個世紀欸!」
「四個世紀?」
「沒錯,根據示巴的觀測,你們現在正位於公元前5世紀的阿提卡地區。」羅曼說,「如果'阿提卡'這個名字對你們而言太過陌生的話,換成'雅典'你們應該就明白了吧?」
立香抓了抓頭發:「這不是糟了嗎?古希腊時期有名的英傑一抓一大把,我們到底要來這裡找誰啊?」
就在這時,一道亮光穿透了海面上輕薄的水霧。立香抬起頭,發現有一艘船正向他們靠攏,船舷上的船員提著油燈,衝他們喊道:「嘿,伙計,你們是去雅典嗎?」
見他們沒有回答,船員提高了嗓門:「要不要一起?這附近海盜多得像虱子,兩艘船同行也方便互相照應。」
除了桅杆上掛著的深藍色旗幟,他們的船甚至比小獵犬號還落魄一點,在這艘三桅大帆船面前簡直像兒子和父親,德雷克曾經說過,船的桅杆猶如士兵的長矛,也是震懾敵人的一種手段。不過立香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對方船上的人手比幽靈船充足很多,如果真要同行的話,還不知道是誰仰仗誰。
誠然,僅僅希蘭一人就足以抵擋千軍萬馬……但考慮到對方在迦太基大牢裡擺爛的樣子,立香還是在「信任希蘭」和「答應一起走」裡選擇了後者。
太陽還未升起,但天幕已經漸漸有了亮色。海面的顏色慢慢變淺,他們先是看到零星的灰褐色礁岩,然後是幾片沙子堆成的無名小島,最後是一排深灰色岩石山脊,山腳下依稀能看見房屋和船港的影子。
「法利羅沙灣到了。」另一艘船的船長向他們喊道,「怎麼說?兄弟,這裡還是比雷埃夫斯港?」
提克瓦毫不猶豫地回答:「比雷埃夫斯港。」
於是他們又航行了一段時間,也許因為這裡是阿斯克勒庇厄斯神殿的所在地,比雷埃夫斯的村鎮看起來比法利羅沙灣附近要熱鬧一些。提克瓦將船停靠在比雷埃夫斯港,但等他們下船後,他自己卻沒有離開,只是默默將船錨收了回來。
「提克瓦?」立香愣了一下,「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接下來的旅程就與我無關啦!」提克瓦在船舷邊衝他們大喊,「我該回家了,大哥哥。」
雖然希蘭不曾提起過男孩的過去,但立香多少也能猜到男孩的家人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可以繼續結伴啊,也許……」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也許我們能在這裡找一戶好人家照顧你。」
提克瓦咯咯笑了:「這裡很好,但提克瓦有家,離這兒有好遠呢。」
在船港附近燈火的映襯下,立香這才發現他有一雙漂亮的綠眼睛,之前看到提克瓦的時候,他的眼珠都是渾濁的灰白色。
「再見了,提克瓦。」希蘭向他道別,「可別再迷路嘍。」
「要一路順風啊,大殿下。」
「再見,提克瓦。」羅曼醫生也通過靈子通訊和男孩告別,或許是信號的影響,對方的聲音似乎比平常還要低沉一些。
「再見啦,小殿下。」提克瓦朝他們揮了揮手,帆船緩緩駛離了港口。
「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那孩子剛剛是不是喊醫生'小殿下'?」
通訊的另一頭靜默了片刻:「也許是把我認錯成了其他什麼人吧。」
幽靈船漸行漸遠,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線光亮——破曉時分,清風拂過海面,掀起了燦銀色的粼粼波光,也吹散了最後一絲霧氣。幽靈船猶如一滴在晨曦下消彌的朝露,徐徐融入了這片寧靜而朦朧的微光,消失不見。
一定是回家了吧……藤丸立香如此想道,不確定這究竟是一種猜測,還是一份不抱期待的祝福。
「嘿!」
立香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有人已經在他們旁邊站了很久——一個穿著打扮平平無奇的男人,短發濃密卷曲,皮膚曬得黝黑,看模樣約摸三十多歲,他顯然和他們一起看到了幽靈船消失在黎明下的過程,但表現得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平靜。
也許是察覺到了他的驚異,對方笑了笑:「這沒什麼,我常年在外旅行,見識過不少奇聞異事,這還算不上是裡面最奇怪的。」他的目光掃過他們一伙人,最後停留在t了希蘭身上,多半以為他是他們的話事人,朝他伸出了手,「還沒正式介紹,我叫希羅多德,一個正在旅行的詩人。」
「希羅多德?!」穆尼爾發出哀嚎,「可惡,先是加荷裡斯閣下,現在又是希羅多德?為什麼我不能進行靈子轉移?我也想見到希羅多德啊可惡!」
「穆尼爾先生,你吵到我的耳朵了……」
「喔噢。」希羅多德聳了聳肩,「看來除了幽靈船,你們還有一位幽靈朋友。」
「希羅多德?」馬修慢了一拍才想起來,「那位西方文學的奠基者,偉大的史學之父希羅多德?」
「你們大概把我和什麼人搞混了。」希羅多德摸了摸腦袋,有點不好意思,「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硬要說的話,只是一個喜歡歷史的普通詩人而已。」
「馬修,立香,你們能和他握握手嗎?」穆尼爾真誠地說道,「這樣回來我和你們倆握手,也算是我和希羅多德握過手了。」
「我相信希羅多德先生原本是願意同我們握手的。」馬修坦誠道,「但現在他應該不會同意了。」
雖然這位看不見的粉絲成功用自己的熱情驚嚇到了希羅多德,但他還是好心地邀請他們去自己家作客,只為了多聽一些他們路上遇見的奇人異事。
立香很感謝他,盡管這不妨礙他在心裡認為對方完美詮釋了「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反過來說,能讓求知欲戰勝對變態的畏懼,這也許就是成為偉大歷史學家的必要品質吧。
等他們抵達希羅多德的住所時,希蘭揚了揚眉:「這裡看起來可不像什麼家。」
「確切地說,我真正的家在薩摩斯島的畢達哥利翁。」希羅多德說,「雖然我的家族在畢達哥利翁的歷史也不算長久——我的曾祖父出生在拉科尼亞ゝ,後來才搬到了畢達哥利翁,因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我離開了那裡,並且決定從此四海為家……這裡看起來可能沒有什麼生活氣息,但已經是我最常落腳的地方了。」
雖然對方說得含糊其辭,但通過迦勒底傳來的資料,他們其實已經知道希羅多德是因為跟隨叔父推翻篡位者失敗而被逐出了故鄉。
「那是什麼?」
藤丸立香順著希蘭視線的方向看過去,發現牆上掛著一件樂器,看起來像把梨子形狀的吉他,兩根被鏽蝕了的琴弦下,有一塊太陽紋樣的鏤空。
「那個嗎?」希羅多德抬起頭,「那是魯特琴,很老了,幾乎用不了,你瞧它還是二弦,現在的魯特琴大多都是三弦或者四弦了。」
「可你還留著它。」立香說。
「它是我的一位先祖留下的,雖然已經沒辦法用來彈奏了,但很有紀念意義。」希羅多德說,「你對它好像很感興趣?」
聞言,立香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希蘭——後者已經走到了魯特琴前,死死地盯著它,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琴面上印的字……」他低聲道,「是你先祖留下的嗎?」
「是的,雖然是腓尼基文。」希羅多德笑了起來,「我就猜你認識它,你說話有地中海東岸的口音。」
他衝過去按住希羅多德的肩膀:「你的先祖叫什麼名字?」
「什、什麼?」
「你的先祖!」自從被召喚以來,這還是希蘭第一次真正流露出這樣富有威懾力的一面——作為統治者的一面,「留給你這把魯特琴的人!他叫什麼名字?」
「羅丹!」希羅多德驚慌失措,「他的名字是羅丹!」
「羅丹……」希蘭怔住了,「果然是他……就應該是他……」
他臉上那種令人驚惶不安的暴戾漸漸消散了,變成了某種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但並不像喜極而泣,更像是喜悅與悲傷交織在了一起。
「他一定留給了你什麼東西。」希蘭緊緊抓住希羅多德的手腕,神情幾乎退為了哀求,他的手因為過分用力而顫抖起來,「拜托了,想想看,除了這把琴,他肯定還留下了別的東西。」
「我不確定,但是……」希羅多德隱忍著疼痛,盡可能溫和地回答,「我可以找找看。」
他從房間裡翻出了兩個布滿灰塵的巨大木箱——按照希羅多德的說法,這些都是他的祖先們留下的手記,每代都會交由一位子嗣保管。在畢達哥利翁的政變失敗後,他的叔父有感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就將箱子托付給了他。
「即使沒了命,也要保住它。」叔父當時是這麼告訴他的,「生命是短暫的,是可以替代的,但歷史不會。」
「其實那位先祖的手記並不難找……」希羅多德邊翻邊咕噥,「因為那是我唯一沒有看懂的手記,所以基本都被我壓在箱子最底下了。後來我四處旅行,見識過許多國家的文字,但沒有任何一種和那些手記對得上。」
他將一個長筒型的皮革袋從箱子底挖出來,解開上面的細扣,裡面是一疊疊被卷起來的羊皮紙,上面布滿了用藍色墨水寫下的小字,由於長時間貼在一起,不同羊皮紙之間的墨水互相滲透,但只影響了部分字段,大部分的記載只是略微褪色,但字形清晰可見。
「鏡像體?」達芬奇一眼就認了出來,「唔,讓我看看……居然用了不止一種文字?真是了不起。看來只好先把鏡像字體調整成正常版本才能繼續破譯了。」
立香等了一會兒,還沒等到答案,就先聽到了穆尼爾的驚呼:「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呃……穆尼爾先生,你還好嗎?」馬修試探性地問道。
「伙計們(Fellows)。」穆尼爾說,「等人理修復之後,廷塔哲大學瑪格絲學院的傑出歷史學家金獎,我必穩穩拿下——真的,在給我授予獎金和榮譽勛章的時候,默勒校長大概還會忍不住熱吻我,雖然很惡心就是了。」
馬修小聲道:「自從得知自己錯過了加荷裡斯閣下的通訊後,穆尼爾先生的精神狀態就一直怪怪的呢……」
「不不不,你們不知道我們剛剛究竟發現了什麼。」穆尼爾說,「如果這份手記上的內容真實無誤,意味著如今的考古學界完全搞錯了一件事——馬修,在你印像中,蛾摩拉的地理位置大概在哪裡?」
「蛾摩拉?」馬修回憶道,「既然被稱作摩押五城的話,那麼應該在摩押平原一帶吧?」
「錯,按照手記上的記載,蛾摩拉其實位於現在我們以為是比布魯斯的位置。」穆尼爾說,「准確地說,蛾摩拉是比布魯斯消亡後,在它的遺址上重建的。所以蛾摩拉是一個迦南國家,不僅地理上靠近地中海,並且擁有當時獨一無二的海軍力量,還是當時黎凡特的經濟中心,其繁榮程度甚至超過——不好意思了,希蘭閣下— —超過了當時的提爾,是黎凡特真正的第一霸主!」
「好厲害……」馬修喃喃道,「狄多女王說得沒錯,如果是摩根小姐的話,無論在哪個時代都不會是碌碌無為之人。」
「至於蛾摩拉會被誤認為是摩押國家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它的滅亡源於與索多瑪的戰爭。」穆尼爾繼續道,「此外,蛾摩拉當時的情報網遍布整個黎凡特——當然,這個說法太誇張了,聽起來可信度有點低——外加經濟上的因素,摩押五城中的瑣珥本質上已經為蛾摩拉所掌控,目前學界有關蛾摩拉的多數資料也源自瑣珥的貿易清單……」
「你們的幽靈朋友這麼快就破譯了那些手記?」希羅多德驚嘆道,「太了不起了!雖然那位朋友說話聽起來像個變態,但還是太了不起了!」
關於「變態」的部分,藤丸立香認為沒有什麼駁斥的余地。
希羅多德期待地看著他們:「能讓我看看你們破譯的結果嗎?」
「當然可以,畢竟本來就是希羅多德先生的東西。」
馬修將迦勒底的破譯結果用投影展示出來時,希羅多德也沒有太過驚訝,只是感慨:「真是實用的魔術啊……如果魔女們能更專心於研究這樣的魔術,而不是整天琢磨怎麼把客人變成豬就好了。」
立香自己也挑了幾份手記閱覽。
「當我親眼目睹蛾摩拉的繁榮景像時——驚嘆之余,不免也有對未來的悲嘆,因為我知道,從此以後,任何國家在我眼中都將醜陋不堪。這座點綴在黎凡特漫長海岸線上的宏偉城市,猶如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使得其他國家如蠟燭般黯淡。擁有她的黎凡特是如此幸運t ,與它身處同一時代的國家是如此不幸。」
「身為整個黎凡特最富有的人,女王用她的財富建造了學府和醫院,讓最普通的蛾摩拉人也能擁有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知識與健康。但她也未放棄對塵世間美的追求,對美的渴望使她建造了永恆之殿。黎凡特,乃至於地中海最才華橫溢的人都彙集於此,以助她尋求這永恆不朽之美。」
「在所有藝術家中,沒有人比耶米瑪更得女王的青睞。她待耶米瑪,猶如對待自己親昵的小女兒。女王總是喚她「我珍貴的……」或是「我親愛的……」,即使在她因病暫停創作的時候,女王也從未讓其他人受到的寵愛更甚於她。」
「耶米瑪亦全心全意地回報女王的盛情,她對女王的崇拜,正如最忠誠的祭祀見到他的神靈顯現。創作《文明降誕》時,她數月都睡在永恆之殿的主廳裡,廢寢忘食,以至於女王不得不勒令她去休息時,發現她的皮靴黏連在了皮膚上,只能連皮帶肉一起扯下。在傷口還沒好全的時候,她就偷偷越過衛兵,趁晚上溜進主廳繼續作畫。她心中燃燒著對美的狂熱,抹平了一切肉體上的痛苦……」
「記載中提到的蛾摩拉議會制度也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它極有可能是古希腊公民大會制度的雛形……」
另一邊,穆尼爾還在滔滔不絕——好在立香已經養成了隨時屏蔽迦勒底支援人員語音的技能,從容地翻到了下一份手記。
不同於前面對蛾摩拉風土人情的詳細記載,這份手記基本是這名叫「羅丹」的詩人臨近晚年時對往事的追憶。
「痢疾簡直要了我半條命。」羅丹的筆跡從這裡開始不再那麼硬挺了,「如果這麼比喻的話,那麼我回到家後,奧森那張哭喪的臉就要了我另外半條命。他說我的手記被偷了,有一個糊塗蛋小偷半夜溜進家裡,把我裝稿子和墨水瓶的皮革袋當作錢袋拿走了。」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意外,不僅僅是我接受了自己的大兒子年過三十還是個呆瓜的事實,還因為我早就料到命運會安排一個糊塗蛋干這種糊塗事,這也是我為什麼在前往神殿接受治療前,特意把那本《女王艷情史》擺在了方便拿到的位置上。」
「猊下在天之靈一定會痛罵我。請別擔心,那個糊塗蛋小偷出門後多半就會因為什麼意外不小心把稿子燒了,所以沒有人會知道我曾歪曲歷史,編造了您年輕時與大衛王、阿比巴爾王一起在床上探討「生命的誕生」這一嚴肅課題的虛構香艷故事——當然,那個關於「再快一點,我強壯有力的牡馬啊」的雙關語,我個人認為寫得極好,它的消亡會是文學史上的一大損失。」
「很早以前,我就意識到有一種奇妙的、看不見的力量試圖從我這裡奪走一切有關猊下的記錄。有時是一道驚雷,燒毀了我放置稿子的房間,有時是幾只狼或野貓晚上潛入院子,它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除了吃那些沾了墨水的羊皮紙。」
「令我印像最深刻的是在旅途中遇見的一只獨眼巨人,告訴我只要把裝著稿子的行囊交給他,就可以放我一命。一時間,世界上仿佛沒有什麼比我的手記更有價值的東西了,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在這樣做,但如果對方不是猊下的狂熱粉絲,那他大抵是閑得沒什麼事干了。」
「早上醒來,我的視線更模糊了,腦袋清醒過來的時間也比往常更久。我把迪奧尼斯認成了西倫,他今年才十二歲,和剛加入歸棲者時候的西倫差不多大,但遠不及西倫機靈。我撒謊說西倫是我給他起的愛稱,他也信了。唉,我的孩子們沒一個聰明,偶有幾個擅長讀書的,也沒有我年輕時的風趣幽默,如果他們向歸棲者遞交申請書,多半在雅雷俄珥金那關就會被裁掉,更別說哈蘭了。」
「前一天晚上,我有很強的預感,覺得自己睡著後會做夢,果然如此。夢裡的我還是那麼年輕,雙手強壯有力,即使匕首藏在袖子裡,也不影響我彈琴。雅雷俄珥金又喝醉了,第一百次跟我們講起自己在馬廄裡和一位四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寡婦初識風月的故事,雖然他已經講了一百次,並且在清醒時自以為把秘密保護得很好,但我們第一百次哄堂大笑的時候,依然和我們第一次哄堂大笑時同樣興致盎然。」
「猊下披著一條毯子,微笑地看著我們。滿天神明為證,她的臉在燭光的映襯下多美啊。毛毯是哈摩莉吉染的,她永遠知道猊下最適合什麼顏色。雅雷俄珥金第一百次吐了,不知道第幾次吐到了烏利亞身上,烏利亞無奈地用眼神指責哈蘭——雅雷俄珥金本來應該吐他身上的,但哈蘭敏捷地躲開了,他一向如此,好似身體裡住著一只貓。」
「多麼美好的歲月啊。可惜夢只持續到了前半夜,然後我醒了過來,淚水浸透了枕頭。擦干眼淚後,我躺了回去,希望那一幕能夠繼續,卻夢見了十多年前,得知蛾摩拉被焚毀的那天……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
「我泣不成聲,我磨難自己,我痛苦至死,恨自己沒能更久地服侍她。」
「好長一段時間,我憎恨每一個快樂的人,每一個掛著笑容的人。我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感覺自己死去了,往日能令我感到歡欣的一切都失去了滋味,從此這世間再無任何快樂可言。」
「我放逐自己,離開邁錫尼四處流浪,打定主意要成為一個無家可歸之人,卻只是一次又一次在陌生的地方看到往昔的影子。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變得太老,失去了去憎恨什麼的力氣。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支撐這具身軀的不是什麼廉價的恨意,而是綿綿不絕的,對過往歲月和故人的思念。」
「親愛的朋友們,我真的很想念你們。希望有一天會有人發現這些手記,發現我們的故事,發現世上曾經有一個如此美好的國家。」
「謹以此書,獻給我們美麗的光輝女王·埃斐。」
「你真誠的銀舌詩人羅丹」
第227章
「閣下。」她聽見有人在說話(對誰?) ,聲音低沉嘶啞,帶著典型的東南亞口音,「您的中樞演算程序中斷了近五分鐘。」
准確來說, 是四分五十二秒, 她在心裡作了糾正,但沒有表達出來。
「讓十三區的工作人員去終端庫進行全面排查。」她感覺自己並沒有完全搞清楚狀況,但處理問題的時候又很順利,好像她才剛出生, 又過快地老了, 「把報錯數據保留在臨時服務器裡,數據庫返回5.19版本。」
「是,閣下。」通過對方證件卡上的工作碼,她回想起了青年的名字——黎光政, 越南人,不過國籍的概念在這個時代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
死亡擱淺爆發後, 威懾紀元迅速跌入了裂變紀元,磁場發生變化, 曾經的無線通訊手段全面失效, 人與人之間的聯系變得稀薄,曾經幾乎已經實現了全球化的世界, 再度被迫分裂成了孤立的板塊,原本的國界線也變得毫無意義, 人類只能以時間雨頻發的地帶作為區域之間的劃分線。
雖然開羅爾網絡的構建挽回了這一頹勢,但過去了的世界終將不會再回來。地區文明的二次融合模糊了舊紀元留下的民族文明,而從根源上就連枝同氣的亞洲文明,基本已經融為了一個整體。
她頓了一下:「另外,幫我接通鶴崎博士的專線。」
鶴崎此刻正在第八區的國立監護院修生養息……名義上如此, 其實她是因為擅自使用了被封禁的V裝具,被軟禁在了監護院。作為主腦,她主動聯系對方是一個立場很微妙的決定。
不過黎光政並沒有質疑什麼,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她將頻道切換到了國立監護院7號房,鶴崎正在眺望窗外的景色——如果高清屏幕上的投影也算景色的話——看起來幾乎和她上一次見到對方時沒什麼兩樣。接受過長期冬眠的人,即使在冬眠結束後,細胞衰老的速度也比普通人要慢一些。
「鶴崎。」
「啊!」鶴崎遲了半拍才反應過來,羞赧地笑了,「抱歉,我還不太習慣看到你沒有身體的樣子。」
然而四十二號計劃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和其他執行過「位面移民計劃t」的人一樣,因為不同位面之間的高低能量差,鶴崎也漸漸出現了腦神經衰退,大腦代償功能失效的情況,最常顯現的病狀就是記憶障礙。
如果說死亡擱淺帶來了什麼好處,大抵就是冥灘帶來的技術爆炸。
得知人類已經掌握了位面旅行的技術後,三體文明與人類文明達成了互助協議,三體解除了智子對人類的科技封鎖,並協助人類進行位面探索,人類則將三體人納為位面移民計劃的一部分,二向箔便是那次技術爆炸時期的產物。
她對鶴崎前往的位面有一些了解,據說那裡的人類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事後他們確定該位面的氧氣濃度、光線輻射和地球磁場都發生了一定變化),超過80%的人各自衍生出了不同的特殊能力——他們當然不可能移民到一個遍地都是「超人」的世界,所以那個位面很快就被放棄了。
好在那個位面的異變本質上是一種溫和的演化,雖然鶴崎很早就表現出了腦神經活性衰退的問題,但症狀一直沒有繼續惡化。
「今天午睡的時候,我的卡又飄去冥灘了。」她說的是位面探索的另一種常見後遺症,也就是「卡」——即靈魂,無法穩定在「赫」——也就是肉體之中。
因為不同位面之間的環境可能天差地別,為了防止探索者一抵達位面就即刻死亡,探索者並不是以肉體進行位面穿越的,而是借由冥灘,將靈魂分解為一種不穩定能量,這樣就能讓探索者的靈魂在進入該位面時,根據位面的規則進行調整。
一般來說,靈魂經過調整後的變化也會體現出該位面的狀況,越是接近原本的靈魂,說明這個位面越適合進行移民。然而通過回收鶴崎冥帶上的數據,那個位面的兼容性已經低到了她不得不在那裡重新轉世為人的地步,而且完全沒有保留本體的記憶,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那個位面並不適合進行移民。
當然,他們有數以萬計的位面探索者,鶴崎的失敗並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
「我看到她了,在冥灘上。」鶴崎喃喃道,「她離我很遠,但認出她很容易,那頭鮮艷的紅發,像是荒野裡盛開的玫瑰……她看起來很孤獨,但好在還很有精神。」說著,她輕輕笑了起來,「有精神就好……有精神的話,總能再遇到令人開心的事。」
她沉默片刻:「真的會讓人開心嗎?」
「什麼?」
「毫無記憶地在另一個世界生活。」她說,「然後找到了值得牽掛的存在……但那也只是一時的,當你回到這裡後,現實又會提醒你,你和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客觀而言,鶴崎是看不到她的,但她總覺得對方的眼神正在審視自己。
「所以你也經歷過了啊……」鶴崎輕聲道,「真奇怪,我以為他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的……所以位面之旅怎麼樣?」
她沉默了很久,自從成為更信息化的生命體後,她已經很少從純粹的人類視角去看待這世上的一切了:「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但是夢裡很美,不是嗎?」
「也許是吧。」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抵抗,「雖然具體的內容已經有點記不清了,但感覺自己好像還算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
「這樣就足夠了。」鶴崎溫情脈脈地看著她,一種無形的情感此刻將她們維系起來,「當你看到滿天繁星時,就會想起有一顆星星上住著你的玫瑰,這樣不是很好嗎?」
聞言,她不免陷入了憂慮:「可那是一朵柔弱的玫瑰……有很多人自以為愛它,但從不過問它的想法,只是一廂情願地做著感動自己的事,致使它被他們的愛所傷。」
「那就去幫幫它吧。」
「……這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吧?」對方臉上帶著一種哀愁的微笑,語氣溫柔,「我們耗費終生所追尋的,不就是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嗎?」
她長久地凝視她,突然意識到了對方眼底的那絲哀愁是什麼……因為她已經回不去了,她的身體狀態不足以支撐她繼續下一次面位穿越。
「客觀而言,毫無理由地確信自己對另一個不相干的世界是不可或缺的——是一種傲慢的想法。」
「或許是,或許不是,為什麼總要搞得那麼清楚呢?」對方回答,「有時你出現在那兒,並不是為了達成什麼,只是因為你們在一起時很開心。」
健康助手的語音恰如其分地響起——昭示著鶴崎今天已經達到了活動上限,應該去休息了。
與對方告別後,她切斷了將通訊由私人切到公共頻道。
「我需要使用紅色熱線。」她對接線員說,「替我保留百分之十的演算資源。」
「是。」對方問,「您需要用義體外出嗎?」
「不,用開羅爾網絡直連。」她說,「將之前保存的報錯代碼拷貝到原始服務器, Prototype版本。」
接線員愣了一下:「可是紅岸工程的那批服務器因為數據接口太過古老,已經停止使用了。」
「我知道。」她說,「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轉接器,於雯。」
「我感覺好像有一輩子沒聽到過你開玩笑了,博士。」於雯搔了搔臉頰,「所以大腦信息化後也能保留人的幽默感嗎?」
博士……這對她而言也是一個遙遠的稱呼了。
「也許吧。」她說,「秘訣在於多補充維生素。」
「請原諒我收回之前的發言。」於雯說,「您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說些讓人根本笑不出來的冷笑話。」
熱線電話室位於美國曼哈頓的太古屋內,要獲得它的使用權限,就必須向聯邦控制局提交申請——但那樣太麻煩了,為了不讓可憐的美國公務員多審核一份文件,她決定像往常那樣直接駭入聯邦控制局總部。
太古屋內的空間和冥灘有相似之處,可以讓靈魂具現化,是為數不多她無需調用義體,就能用實體進出的地方。
紅色熱線是一個懸浮在空中的透明辦公室,裡面只有一張棕色的沙發椅,一個細腳桌台和一台紅色座機,仿佛在暗示自己並不歡迎第二位客人。
她能從漆黑的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影子,黑頭發、琥珀色眼睛,典型的亞洲人面孔……她在鏡子裡看了這張臉整整二十八年,失去它才三年,但已經能從那模糊的輪廓中感受到些許陌生了。
紅色熱線是一台古老的撥號式電話,但沒有撥號盤,只有一個黑色的圓形按鈕,按下按鈕後,這通電話只會通向它「注定要抵達」的地方……如果那個世界沒有打算召喚她,那麼紅色熱線就會在響鈴三次後自動掛斷。
她自嘲地嘆息一聲:「或許這也是種一廂情願吧。」
她將聽筒放在耳邊,按了一下圓鈕,聽筒裡發出了三次平緩的響鈴聲——三聲都是同樣的長短,但她總感覺它們一聲比一聲漫長。
哢噠——
然後是一陣細微的、嘈雜的電流雜音。
「你(您)是……?」
不止有一個人回答了她,而且看起來並不在一個地方。他們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讓她很難分辨出電話另一頭的人分別是誰。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聽到了這通電話,這樣就足夠了。
「我知道你們此刻有諸多疑惑,但先不要問,仔細聽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要遺漏。」她說,「不用擔心這通電話會被某種更龐然的力量聽見,即使是神明,也沒辦法聽到位面外傳來的聲音。」
「第一,想要引發奇跡,就要抓住劃過的赤色彗星。」
「第二,如果一個人死後未能獲得成為英靈的資格,可以通過一些手段,讓與其有聯結的英靈依憑於己身,從而獲得那個英靈的靈基。」接下來,她報了三個數字, 「這是一組四維坐標,但最後一個坐標值不需要特意輸入,真正重要的是找到能維系那段歷史的紐帶。」
「第三,人類文明將在2016年被毀滅。」她口述了一段公式,「有一個組織在試圖阻止人理毀滅……但人類如果只能將希望寄托於那些早已死去的超越者,同樣的災難只會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彙集全人類的智慧去解開這個公式——我知道這很難,政治、經濟、歷史,以及一堆難以言說的原因,但付出是會有回報的。」
「只要解開這個公式,t人類就能在命運到來時有一戰之力。」
不列顛·正是希望啟航之時
第228章
「小公主。」梅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走了那麼久,你難道不累嗎?」
「還好。」枝葉間滲下的陽光愈發黯淡,微風拂過發梢時, 摩根感覺到了夜晚的清冷, 「你累了嗎?」
「沒有哦~」被踩過的枯葉堆發出嘈雜的聲響,梅林很快就跟了上來,與她並肩而行,「只是想如果公主累了的話, 我可以背你——不過要在梅林大哥哥的臉頰上'啾'一下才行。」
「坦誠說, 我已經有點後悔剛才回應你了,魔術師閣下。」
他們此刻正沿著森林深處的一條小徑前行。梅林並不是什麼稱職的向導,但在森林裡迷失了方向的時候,沿著溪水流淌的方向走基本不會有什麼問題。
大約一周前,他們從卡美洛特逃了出來——准確地說,是梅林毫無預兆地出現,表示要帶她離開,因為伏提庚即將進入冬眠期,整個卡美洛特將會同白龍一同沉睡。
摩根並不全然相信梅林,自她年幼時第一次見到對方,便明白這個神秘的魔術師絕非她樂意交結的那類人,但她也能感知到某種異樣的力量正籠罩在王城上空,卡美洛特的百姓變得日益嗜睡,經常農活沒干完就倚著鋤頭睡著了。
傍晚,她從哨所返回獅心堡時,總能看到田野上佇立著一個個定格的人影,像是用來驅趕鴉雀的稻草人。
事後,她從梅林口中得知, 那是因為伏提庚布下了能夠凍結時間的結界。龍對時間的概念與人類不同,他所謂的「冬眠」亦比人類理解中的冬眠漫長許多……也許會持續幾百幾千個冬季。
「伏提庚現在占據著王座。」對方當時是這樣解釋的,「所以他可以對卡美洛特使用權能,直到有一位新的國王取代他,結界才會被解除。」
「為什麼一定得是國王?」她如此問道,「我乃尤瑟王之女,也擁有繼承王座的權力。」
「別說那麼可愛的話,我的小公主。」對方嬉笑著回答,「失敗品怎麼可能繼承王座呢?」
摩根沒有回答,於是梅林繼續逗弄她:「噢,真可憐——看看這張面無表情的臉,小公主心裡是不是很難過?」
未來還很長,他不會是最後一個看輕她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為此後悔的人。
現在,他們正在前往康沃爾的路上,那裡由她的母族廷塔哲統治。
上一代廷塔哲公爵死去後,她的母親伊格琳被強娶,成為了尤瑟王孕育下一位紅龍的母體。同母異父的兩位姐姐,長姐瑪格絲嫁給了統治洛錫安和奧克尼的洛特王,二姐埃莉諾嫁給了加羅德的南特斯王,如今公爵之位空懸——她的乳母說過,唯有繼承妖精之血的孩子才有權統治康沃爾。伊格琳被尤瑟王帶去卡美洛特後,康沃爾由她的弟弟加繆爾代為管理,但他仍無權繼承廷塔哲公爵的名號。
「別離得那麼遠嘛。」梅林的聲音再度打斷了她的思緒,「附近一帶不僅有狼群狩獵,還有很多山賊和強盜……小公主長得那麼漂亮,如果出了什麼閃失,大哥哥我也會很為難的。」
光憑語氣,可真是感覺不到對方有半點為難的意思……不過他的話,反倒勾起了她心頭的一絲愁緒。
「這片土地上容不下十三個國家。」摩根嘆息一聲,「除了卡美洛特,其他國家近年來一直收成欠佳,為了爭奪糧食和土地,就要發起戰爭,為了發起戰爭,就要征用農民和糧食……再這樣下去,百姓們的生活只會越來越艱難,淪為草寇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居然還有心情為山賊和強盜們辯護,真是游刃有余呢。」
她沉默片刻:「……你不會明白的。」
「不要因為這張帥氣的臉就覺得大哥哥我不夠聰明嘛。」對方嬉皮笑臉地說,「如果你告訴我,也許我就明白了呢?」
「你沒有為人之心,自然也不能對其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好過分。」對方假裝受傷地說道,「我好難過啊,小公主有聽到梅林大哥哥心碎的聲音嗎?」
不知是他滑稽的表演,還是那過分拙劣的謊言,她竟然久違地有了一絲想笑的衝動。
「你不會的。」她有些戲謔地回答,「說不定在心裡,你甚至還認為我說得挺對。」
入夜後,他們找到了一間荒廢的木屋。梅林敲了敲門,但無人回應,不知是因為這是一棟廢宅,還是屋主剛巧出門趕集去了。
木屋後面的空地上用腐朽了的枝條和籬笆搭了一個馬廄,但裡面除了雜草和動物糞便之外空無一物。
他們繼續探尋,在馬廄旁的一棵櫟樹下,一個瘦削的人影吊在樹梢上,隨著晚風輕微晃動。
摩根慢慢靠近他,逐漸在昏暗的微光中看清了對方的輪廓——一個男人,約摸三十歲,皮肉腫脹而蒼白,像是一團膨脹的、發出腐臭的面團吸附在人的骨頭上,腐爛的血管在他身上織成了一張紫紅色的蛛網。即便如此,他整個人看起來依然很瘦小,那種過了太多苦日子,被生活壓垮了的瘦小。
他睜著眼睛,眼珠發灰,眼皮和嘴唇上有烏鴉啄食過的痕跡。
摩根總覺得他看起來快要哭了,但那只是錯覺。他已經死了,麻繩勒進脖子裡,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是哭泣了。
「別靠那麼近,小公主,身上會沾到味道的。」梅林走到她身後,替她撣落了衣服上的草屑和蛛絲,「現在還覺得強盜可憐嗎?」
「他是被當地領主強行征用了馬匹,失去財產後不知該如何過冬,才會上吊自盡的。」
對方笑了笑:「看來我們的小公主還會和屍體說話。」
「如果是強盜吊死了他,他們不會留下他的衣服和鞋子。」
梅林用法杖敲開門鎖後,撲面而來的酒氣進一步證實了她的說法——什麼樣的強盜會無視過冬的衣物、被褥和那一小袋糧食,在屋主的房子裡用麥酒狂歡?但摩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她感到身心俱疲,失去了計較任何事情的耐心:「屋主的房間歸我。另外,我不和男人分享我的床。」
梅林知趣地點了點頭,第一次沒有試圖逗她取樂:「我守夜。」
摩根將門關緊,從荊條籃裡的舊衣服上撕下一些布條,將窗戶系在窗框的鉤子上,好讓它在不落鎖的情況下避免被人從外部打開。這個房間很久沒有透過氣了,不僅是縈繞不散的酒味,還有綿綿陰雨滲進地板後散發出的霉味,以及——也許並不存在,但總是在她鼻尖浮動的,淚水鹹澀的味道。
她倒在床上,床板又硬又潮,被褥很久沒有漿洗過了,粗糙得像是砂紙。閉上眼睛時,摩根總覺得床上長出了無形的青苔,在撓她的腳。她睜開眼睛,發現是一只盲蛛從她的腳邊經過,戰戰兢兢地爬到櫃子的陰影中,倏忽便不見了。
摩根再次閉上眼睛,感覺身體沉甸甸的,血管裡像是有鉛水流淌,但疲憊至極的身體沒能助她入眠,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最終還是折騰到了半夜才真正睡著,但大概才著了兩個小時,房間外一陣讓人無法忽視的動靜就把她的睡意徹底澆滅了。
她推開門,難得表現出了惱火:「又怎麼了?」
「吵醒你了嗎?真不好意思。」梅林將劍收回法杖,笑嘻嘻地說道,「我的小公主啊,你怎麼連頭發亂糟糟的樣子也這樣好看?」
摩根並不理會他的玩笑,目光徑直越過了他,落在那個蜷縮著身體的不速之客上:「他是誰?」
「誰知道?不是盜賊,就是逃兵。」梅林聳了聳肩,「要我找一個你看不見的地方處理掉嗎?」
摩根搖了搖頭,仔細打量這位不速之客,一個男人——如果不是那張滄桑的臉,光看身形,他幾乎是一個男孩。對方又瘦又小,背脊佝僂,皮膚黑黢黢的,肋骨的輪廓透過薄薄的皮膚印了出來,仿佛身體被抽干了血液。
他左手拿著一把生鏽了的小刀,不知道是從哪個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右臂從肘部以下空無一物,只有一點點發黑的皮肉耷拉著,像是拖著一截腐爛的魚尾。深色的褲t子上沾滿了干涸的血和糞便,不斷散發出惡臭。
她猜對方多半是哪位領主征募的農民,在戰場上受了傷,趁著夜晚從營帳裡偷偷逃走:「這附近有治地的領主只有席高男爵,你可是在他的麾下效力?」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兩股戰戰地抱緊了膝蓋,他的神情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在大街上被路過的人踢了太多次的流浪狗。
「'曾'在他的麾下效力。」梅林代為回答,「利恩斯王近年來一直在對外出征,席高家族的領地如今已經歸他的弟弟納羅統治,領地上的居民自然也屬於他。」
在他們交談時,男人臉上的表情很迷茫——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大多如此。盡管一些白紙黑字寫明了他們注定要不惜性命地為自己領主而戰,但他們大多連那位領主的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為數不多能從對方口中聽到的話是「列隊,衝!」和「為了榮譽!」,盡管這些榮譽除了飢餓、疾病和傷痛之外,什麼也沒能給他們。
「你可以在廳裡過夜,如果覺得冷,櫃子後面放著地毯。」她對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說,「明天你離開的時候,可以從桌子上拿走你必要的食物。」
梅林的表情滯了幾秒:「……開玩笑的吧?」
「看來我在你印像中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榮幸之至。」
「先不說食物的事,你留他在這裡,難道不怕他半夜割了你的喉嚨?」
聞言,男人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終究沒有說什麼。
摩根朝梅林的方向微微頷首:「我理解你的質疑,你可以把食物放在身邊,以防被拿走。」
「就這樣?」對方笑了起來——他經常笑(甚至笑得有點太多了),但很少像這樣被氣笑,「'你為席高男爵效力?','你可以留在這裡','明天早上你可以拿點食物走',說完這些你就打算回去睡覺了?如果不是他的外表和那只殘疾了的手實在很難討人喜歡,我都要以為你想邀請他去你床上坐一坐了。」
摩根嘆了口氣:「你希望我說什麼呢?」
「反正不是這些。」梅林說,「小公主,如果你願意把對我的刻薄分給這個逃兵一半,又或是把對他的寬容分給我一半,你就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了。 」
「誠然,我可以批評他,指責他,乃至於辱罵他。」摩根回答,「但那有什麼用呢?或許不久之前,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民百姓——大多數在戰場上落下了殘疾,流落野外像野狗一樣貪飽貪暖的逃兵都是如此。他們性格淳樸,可能偶爾也有些壞心眼,但不過分,對世界的認知只有自家農田到村口的那點距離……直到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領主拿出征召令,因為他需要一些死了也不可惜的獵犬,便拿著狗鏈子來把他們銬走了。」
死寂在房間裡蔓延,正當她以為梅林不打算再說話,想要回房繼續休息時,反倒是那個從未開口,仿佛嘴唇黏在了一起的男人打破了沉默。
「你也上過戰場嗎?」他問。
「從未像戰士那樣衝鋒陷陣過,但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見識。」她回答,「見過許多流離失所的好人,也見過許多罪有應得的壞人……更多的是那些不好也不壞的人,什麼也沒做,但最後還是失去了一切。」
第229章
第二天早晨, 梅林被殘人逃兵離開時的動靜驚醒了,待對方關上門後,他走到餐桌邊, 發現只少了半塊面包。
又過了一會兒,摩根也醒了。對於殘人逃兵的離開,她只是嘆息一聲,沒有多說什麼,表示自己打算去水井裡打一桶水用於梳洗。她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但出於紳士作風——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他主動搭了把手。
等她把水桶放下去後,梅林轉動轉軸:「你難道不擔心他吃飽喝足後去劫掠別人?他有一把小刀——對全副武裝的騎士們來說,那只是一把生了鏽的黃油刀,但對普通人而言, 一把黃油刀也足夠致命了。」
摩根慢了一拍才回應:「……什麼?」
「對於大部分人,開始從死人身上扒東西只是一種征兆。」他繼續道, 「很快他們就將學會從活人身上偷,而當自己手裡拿著可以威脅別人性命的東西時,他們會發現用搶得更快。」
「你昨天敢用那把藏在法杖裡的劍威脅一個殘疾的逃兵,明天就敢用那把劍威脅我。」摩根嘆了口氣,「別再鬧這種滑坡謬誤ヾ的笑話了,梅林。我不否認有人是這樣一步步淪為了奸/淫擄掠的強盜,可你至少該看看那個人——他的右手殘疾,左手拿刀連上下揮舞都困難,而且身患重疾,從這裡離開之後,他或許活不過三天。」
「重疾?」
「他的褲子上都是糞便,明顯有腹瀉的症狀, 糞便如稀水且帶膿血,大概率是患了痢疾。」她說,「多半是喝了生水導致的……如果有良好的衛生條件和不錯的體魄,也許能夠自愈,但以那個人的情況,撐不了多久。」
她的言語中沒有責怪的意思,但梅林還是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條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見過不少有遠見卓識的人,摩根並不是其中最伶牙俐齒的那個——事實上,她很少主動表達想法,對於自己的言行幾乎稱得上謹慎,但她每次開口,似乎都能微妙地讓他如鯁在喉。
梅林還不能完全搞清其中的原因,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位年輕的公主如今成長為了一個與他和烏瑟預料中完全不同的人,而且遠比他們想像得要出色… …對於亞瑟而言,這可算不上是什麼好消息。
由於這種五味雜陳的感情,摩根讓他幫忙把櫟樹下吊著的屋主放下來,為他下葬時,梅林也只是順從地照做了,沒有多說什麼。
他們繼續前進,花了近一天的時間,終於在太陽徹底落山前找到了一個有點人煙的村莊。
梅林找了一戶人家借宿,戶主的妻子顯然很警惕摩根,雖然沒有拒絕他們,但只允許他們在驢棚裡過夜。
他很肯定,只要摩根稍微施展一下魅力,老洛克(這戶人家的姓氏)和他的兒子小洛克都會求著她住進這棟農舍最好的房間裡——不過他可愛的小公主肯定不會這麼做,那麼這活也只好由他來干了。
正當梅林打算和老洛克的妻子說幾句俏皮話,並且暗示摩根和他是一對戀人,不會對她的婚姻造成任何不好的影響時,他聽見了摩根的聲音:「這樣已經很好了,非常感謝。」
……好吧,出師未捷身先死。
對於自己要和一頭母驢同眠的現實,摩根表現出了超凡的耐性,甚至在他面露異色時反過來勸他:「只要別太在意氣味,在有牲畜的棚子裡過夜是一個好選擇,它們的體溫能幫人熬過冰冷的夜晚。」
梅林倒是不介意睡在驢棚裡,但他很在意摩根為什麼不介意睡在驢棚裡。
入夜後,周圍的農戶家都逐一熄滅了燈火。梅林躺在干草堆上,看著夜幕中黯淡的月亮和稀疏的星辰,忍不住問道:「在卡梅洛特的時候,伏提庚是不是待你很不好?」
摩根沒有睡著——當然,哪怕對方睡著了,他也能追到夢裡去問她:「怎麼忽然問這種問題?」
「你現在安之若素得就像從小一直睡在驢棚裡一樣……」
「你說話討人厭的程度就像你從小吃泔水長大一樣。」
「我的錯。」梅林舉起雙手,「如果現在再敞亮一點,你就會看見我正在用法國人的禮儀向你道歉。」
黑暗中響起了摩根的笑聲——這是不是他第一次聽見對方這樣笑?
原來聽見她輕快的笑聲能讓人這樣高興。
「叔父待我不壞……其實他多數時間都在國王大廳睡覺,從不管事,卡美洛特基本由我管理。」摩根說,「我要求農田輪耕,種植豆科牧草,由宮廷鍛造農具統一向農戶發放,叔父也都采納了,除了不允許我改變卡美洛特現有的布局,他很少駁回什麼。雖然不明白叔父為什麼要將我抓到卡美洛特,但他沒有做過什麼傷害我的事。」
「目前還沒有——但如果你晚走幾秒,情況就不一定了。」梅林在「目前」兩個字上加了重音,「伏提庚進入冬眠是在為交/配積蓄能量……而在他的計劃中,那個要為他孕育子嗣的母體就是你。」
「我是他有血t緣關系的侄女。」
「而伏提庚是龍——相信我,小公主,不要在有關性的倫理問題上相信這種有兩根老二的幻想種。」
聞言,摩根嗤笑一聲:「你在這個問題上確實有發言權,夢魔先生。」
梅林一定以及肯定對方在嘲弄他……但他不知為何沒有生氣,反而心跳微微加快,仿佛剛剛被她挑逗了似的。好在光線足夠昏暗,摩根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
「關鍵在於你的妖精血統。」對於夢魔來說,要擺脫那種令人浮想聯翩(但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曖昧氛圍實在是一件難事,何況現在正是夜晚,恰逢他體內非人的那部分占據上風的時候,「伏提庚對不列顛的影響正在減弱,他亟需一個孩子——高貴的幻想種,擁有強大的魔術天賦,最重要的是——擁有控制不列顛的權能,然後將那種權能占為己有。」
摩根繼承了伊格琳的妖精之血,命中注定將成為康沃爾未來的主人。她已來過初潮,只要在康沃爾的廷塔哲修道院接受洗禮,就能順利覺醒妖精的血統。
伏提庚想做的事情和當初的尤瑟沒什麼區別,想要借助一個完美的母體孕育繼承了「島之力」的孩子,只不過尤瑟將希望寄托在繼承人身上,而伏提庚打算自己掌握這種力量。
自古以來,擁有這種權能的一直是龍——妖精與龍並非同源的幻想種,所以不會生出同時具有兩族特征的混血兒,摩根顯現出妖精血統特征的瞬間,就注定了她不可能登基為王。
相比之下,她的弟弟亞瑟不僅在性別上符合世人對王位繼承人的傳統印像,而且體內流淌著紅龍之血。雖然身份不方便對外公開,但他在外貌上幾乎是尤瑟王的翻版,無需多說什麼,人們自會明白他究竟來自何處。於情於理,摩根都不可能動搖亞瑟的王儲之位……
真是如此嗎?
即使是不看好她的梅林也不得不承認,哪怕以最嚴苛的標准來衡量,摩根到目前為止展現出的心性與才能都是一流的,這還是在她從未被作為王儲有意培養的情況下。
她的父親尤瑟王在這個年紀是什麼樣的?梅林記不太清楚了,大抵還是一個木訥的小孩吧。
原本送她去廷塔哲家族,一是避免她為伏提庚生下孩子,二是希望她在覺醒妖精血統後能處理一下湖之仙女內部的某些問題,現在卻難免有了一點放虎歸山的感覺。這樣優秀的王室血脈,又繼承了英格蘭境內除卡美洛特外最大的領地……
梅林只是短暫地渙散了一下注意力,等回過神的時候,他的指尖已經在對方的肚臍附近打轉了。
……噢。
真是讓人尷尬的景像,其實他心裡正在想一些很嚴肅的問題來著。
梅林努力沒有泄露出自己的慌張——拜托,他可是夢魔,表現得像一個從沒碰過女人的雛雞那樣未免太丟人了。
「而你,我的小公主,完美繼承了你母親伊格琳的血統……啊痛痛痛!」
摩根抓住了他的食指,並狠狠地向外掰,梅林幾乎聽到了自己的指骨哢哢作響的聲音。
她對他的痛呼無動於衷,只是冷哼一聲:「下次再敢對我做出這種輕佻的行為,這根手指就會斷掉。」
「……真是殘忍的女人啊。」雖然他不討厭帶刺的玫瑰——哪怕那朵玫瑰扎人真的很痛。
就在這時,從隔壁的農舍裡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摩根當即坐了起來,梅林不得不安慰她:「別害怕,小公主,那是牲畜的叫聲。」
「是母豬難產了。」摩根作出了更准確的判斷,「我們過去看看!」
雖然梅林也沒見過母豬產子的過程,但他還是不太能理解摩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激動——在吟游詩人的故事裡,這種情況一般發生在公主見到白馬王子的時候,或者見到獨角獸的時候,反正不是公主見到母豬分娩的時候。
不過摩根已經站了起來,梅林總不能放任她一個人在漆黑的村落裡亂走,只好跟著她一起跑出了驢棚。
除了他們,母豬吵鬧的叫聲顯然也驚醒了附近的不少農戶。有些人家在屋裡亮起了蠟燭,想出門一探究竟,窮一些的屋裡還暗著,但人已經跑了出來,大概也是想去看看熱鬧。
於是梅林就這樣跟一群湊熱鬧的人擠在隔壁農舍的豬圈旁,一時間不知自己是該感到慶幸,還是該感到尷尬。
「小公主。」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如果你擔心晚上睡不著,我可以用魔術幫你……」
「請將這裡交給我。」摩根的聲音蓋過了他,「我有處理這種情況的經驗。」
第230章
農戶沒有回答,只是眉頭緊皺地看著她——顯然,他並不相信她的話。摩根能理解這種想法,光憑外表判斷,她就像是一個不諳世事,從未體會過世間疾苦的貴族小姐,對於豬的理解大概僅止於餐桌。
一個湊熱鬧的年輕人代替農戶回應了她:「真的嗎?妞,你不會以為豬是你以前見到的那種放在白瓷盤上的肉塊吧?它們有腳,會哼哼,還會咬人呢!哈哈哈哈!」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但摩根仍盯著農戶,試圖說服他:「畢竟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是嗎?」
用眼神對峙了幾秒後,農戶最終作出了退讓:「你最好像你說得那樣有本事, 小姑娘。」他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梅林,「否則當我拿起斧頭的時候,你那瘦弱的情人可保不住你。」
摩根對此已經習慣了——對方不是旅程中第一個誤解她和梅林之間關系的人,這件事可以後續再解釋, 眼前還有更緊迫的問題亟待處理。
她叮囑農戶去井裡打一盆清水,然後絞了指甲,將手清洗干淨,用羊油塗抹雙手和手臂。
做好准備後,摩根小心翼翼地靠近母豬, 在最初痛苦的嚎叫後,它已經接近力竭, 只能躺在地上發出遲緩的哼聲。她輕輕按住它的腹部, 肌肉沒有任何顫動……分娩才開始不到一半,母豬就已經停止努責,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像。
她分開母豬的腿,憑借著經驗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將手慢慢伸進它的產道,周圍接連不斷地響起驚呼和抽氣聲——很好,他們現在該知道她不是什麼只吃過豬肉的小姑娘了。
「它的產道很窄。」摩根說,「是第一次分娩嗎?」
農戶似乎還沉浸在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中,慢了半拍才回答:「嗯……這是新買來的,很年輕。」
「動物懷孕就像人一樣,新手母親通常缺少經驗,需要有人從旁照顧。」摩根一邊摸索著,一邊解釋道,「人用的催產藥也可以用在母豬身上,但代價多少有點昂貴,所以當母豬停止努責……」這個詞對於普通人而言似乎太生僻了,於是她換了一種說法,「所以當母豬難產的時候,就要像這樣把手伸進母豬的產道裡,幫它把孩子拽出來。不過別直接用力推,要像這樣轉動手腕,回轉式地探入……」
就在這時,她碰到了豬崽的腦袋。
「原來如此……是兩只豬崽同時被擠出子宮,卡在產道裡了。」摩根大致感覺了一下,確認兩只豬崽的位置都沒有異常後,將其中一只豬崽往回推,然後抓住另一只豬崽的耳朵,直接將它拖了出來。
看見她手裡提著的小豬,四周圍觀的人就像目睹了什麼魔法一樣,發出狂熱的歡呼聲。
這似乎是一種善意的認可,然而嘈雜的環境對分娩中的母豬並不友好,聽見母豬哀鳴似的哼聲,她不得不低聲示意:「請安靜下來,你們的聲音會讓這孩子感到不安的。」
或許是她的勸諫起到了效果……又或許是農戶那高大的身材和他手裡那把黑斧頭帶來的威懾力,周圍很快就重新歸於寧靜。
等到母豬的情緒穩定下來後,摩根才再度將手伸進產道,將另外一只豬崽也提了出來。
在那之後,母豬開始正常宮縮,順利地把最後一個孩子也生了下來。
摩根松了口氣,用布將豬崽的鼻子和嘴都清理干淨,再將臍帶剪斷,做完這一切後,她已經接近力竭。她滿身是汗,裙子幾乎被母豬生產時流出的分泌液浸透了,散發出古怪的氣味,但她已經無力去在意這些了,精力過度集t中後,陡然的松弛讓她感覺頭暈目眩。
「第一次生產的母豬可能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導致豬崽被母豬啃食,所以最好觀察一段時間,如果母豬有要咬豬崽的意圖,必須及時喝止它。 」她說話時覺得自己在夢游——母豬大多都在晚上分娩,照顧它們可真是一件累人的事,「還有一些注意事項……但現在太晚了,也許等明天早上再說吧……」
農戶點了點頭,鄭重地對她說:「我為之前懷疑你的能力感到萬分抱歉,女士。」
摩根回以一個充滿倦意的微笑,那種低血糖帶來的暈眩感似乎加重了。這幾天,她時常風餐露宿,唯一的食物是幾塊黑面包,因為擔憂喝生水會導致疾病,對水分的攝入也很謹慎……多日來積累的疲憊,似乎都在這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她站在木盆邊,實在沒力氣再彎下腰,只好衝一旁的梅林攤了攤手。
對方成功地會錯了她的意思:「小公主,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但要大哥哥我現在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可就太讓人難為了。」
「……我是讓你幫忙把木盆拿起來。」
摩根的聲音愈來愈輕,體內的無力感逐漸上湧,幾乎將她淹沒,黯淡的月亮在夜幕中有了重影,星星似乎也比她躺在驢棚裡的時候更多了。人們在她不遠的地方議論紛紛,她卻以為那些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她感覺到了地心引力的沉重,感覺力量像抽絲一樣從體內流走,感覺自己在下墜,但當她即將要倒下的時候,有人扶住了她。
「……看來你現在不覺得為難了。」
梅林身上的花香令她更困了,他冰涼的發絲也讓她鼻尖發癢,可她連打噴嚏的力氣都沒有。
「你現在說話就像小貓打呼嚕一樣。」她聽見對方低沉的笑聲,「坦誠說,這個氣味確實讓人有一點後悔,不過誰能忍心拒絕小公主的投懷送抱呢?」
遲早有一天,她會把這個像鸚鵡一樣愛逞口舌之利的家伙關進鳥籠裡……摩根恍惚地想道,但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了,她該去睡覺了。
………………
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時,昨天被黏液浸濕的裙子已經風干了,像第二層皮膚一樣緊貼在她的腿上——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感覺,但僅僅是睡了個好覺,就已經讓摩根心滿意足了。
……除了一點點小插曲。
「好過分啊,小公主。」梅林摸著紅腫的臉頰,小聲抱怨道,「誰會在醒來後對身邊躺著的美男子臉上來一記直拳的?」
摩根冷酷地回答:「所有未經同意就擅自抱著別人睡覺的家伙都會有這種下場。」
「因為小公主衣服濕漉漉的,怕你晚上會冷嘛……」梅林咕噥,「大哥哥可是做了超多的思想鬥爭,才克服了對那種味道的抗拒心……結果不僅連感謝之吻都沒有得到,還吃到了拳頭……」
「人總是要為自己平日的名聲付出代價。」
昨晚過後,村民對他們的印像似乎有了一些改變……至少對她的印像有了些改變。
在此之前,他們大概都以為她是哪位貴族家的小姐,被英俊放蕩的吟游詩人勾走了魂,決心跟他一起私奔——這個答案其實對了一半,但一位貴族小姐顯然不可能知道怎麼給母豬接生,所以村民們現在都猜她是某位富農的女兒,被英俊放蕩的吟游詩人勾走了魂,決心跟他一起私奔——成功推翻了原本猜對的那部分,不幸地離真相越來越遠了。
老洛克的妻子看待她的眼神也完全不一樣了,她在對方眼中不再是美貌惑人的貴族少女,變成了一個年紀輕輕就被男人騙了的可憐女人。洛克太太不僅主動邀請他們晚上在農舍裡過夜,並且以一種過來人的感同身受,以及年長女性對小女孩的天然母性,讓她和自己的女兒愛瑪住一個房間,唯恐她會被這個言行輕佻,看起來道德敗壞的男人(指梅林)哄騙上床。
倒不是摩根不想澄清事實,但這種解釋實在是蒼白無力,她和梅林在外人眼裡就是同行的孤男寡女,以及——盡管她不想輕易地稱贊梅林(那會讓夢魔太過得意),但對方確實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即使他作為吟游詩人的水平實在不入流,也能輕輕松松把那些年輕女孩哄得心花怒放。
「……簡而言之就是輕浮男吧。」
「誒?為什麼忽然就挨罵了?大哥哥我什麼都沒有做!」
無論如何,她在這個村莊得到了幾分尊敬。不僅因為她有一技之長,也因為她幫助的人——赫爾波,那位身材高大的農戶在當地似乎頗受敬重。他是村裡唯一的鐵匠,講話比尋常村民少了幾分粗魯,摩根推測他過去曾為一位大人物效力。
第二天,她在對方的請求下再次查看了母豬的情況。
「泌乳量少只是因為營養不良,在飼料裡添加一些麩皮和豆類,對母豬的產後恢復和催乳都有益處。」她捏了捏母豬的後幾排乳頭,「豬不像牛、羊那樣可以積蓄乳汁,每次泌乳是有時限的,所以最好固定每只豬崽的哺乳位,防止豬崽忙於爭搶而錯過母豬泌乳的時間。前排的乳頭奶水充足,讓那些比較瘦小的豬崽食用,強壯一些的豬崽用後面的乳頭……」
摩根抬起頭,瞥見幾個躲在一旁偷聽的村民,衝他們笑了一下。
「不必害羞。」她說,「想聽的話,可以直接站在旁邊,只要保持安靜即可。」
聞言,幾名偷聽的村民面面相覷,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後還是老老實實走了出來,像學生一樣蹲在籬笆邊聽她講課。
摩根沒有太在意這個小插曲,繼續道:「這頭母豬配種的時間太早了,可能有產後癱瘓的風險。可以將其他牲畜的骨頭磨成粉末加入飼料,有條件的話可以再加點甜菜,補充糖分。除此之外,還要注意保持豬圈內的干燥,產後的母豬很容易因為感染而引發炎症,導致無法正常分泌乳汁。」
赫爾波認真將她的話記了下來,發自肺腑地稱贊道:「你的父母把你教得很好。」
「噗哈——」梅林忍不住笑出了聲。
鐵匠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對她說:「以你的儀態和氣度,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你們這樣的年輕女孩,總是容易被膚淺的外表欺騙。這個男人態度輕浮,也看不出什麼長處,除了一張臉和滿嘴的甜言蜜語外,他什麼也給不了你。回家吧,姑娘,等他厭倦了你,就會隨手把你丟在身後去找別的女人了。」
「……梅林大哥哥就站在這裡哦,什麼都聽到了哦。」
「感謝您的勸諫。」摩根回答,「請別擔心,不出意外的話,最後應該是我厭倦了他,然後把他丟在身後。」
「好過分——太過分了啦!大哥哥我真的要哭了!」
悠于 2024-8-24 11:57
第231章
為了回報她的幫助,赫爾波答應給她打造一把武器用於防身,雖然借由那雙利眼,他很快察覺到了梅林的法杖裡還藏著一把劍,但他對劍的主人並不信任。
「也許你的情人劍藝高超。」他告誡她, 「但我見過許多武技卓越的騎士,他們在床上時總是不吝於'突刺',但離開床榻後,他們手中的劍從不會為了捍衛女士的名譽而出鞘。若你的男人不會為你拔劍, 他於你就與廢鐵無異, 不如一把真正的利器,可以握在手中,任由你指揮。」
這位鐵匠不僅看劍很准,識人也分毫不差。
對於梅林,摩根有著與他相似的感受,梅林或許會顧及她的生命安危……出於一些功利性的考量,但如果她遭受了刁難和侮辱,不能指望梅林會為她捍衛尊嚴——何況,等待別人來捍衛自己的尊嚴本就是一件屈辱的事,她決不允許自己命運被托付於他人之手。
下午,她便拿著畫有武器藍圖的羊皮紙來鐵匠鋪找赫爾波。
「彎刀?」鐵匠一眼就認了出來, 「你看起來可不像海民,海民的皮膚比你黑得多。」他上下打量她, 「鐮狀彎刀比尋常的刀更沉……雖說終究還是比刀劍輕一些,但你的胳膊看起來可不像是能同時揮舞兩把刀的。」
她倒是差點忘了這件事:「那就先做一把吧。t」
「小姑娘,彎刀的柄太窄了,你確實有一雙纖細的小手,但那個刀柄也不夠你握的,即使你勉強握住,也使不上勁。」赫爾波笑了起來,「早知如此,我該從家裡帶幾塊鐵木出來,可惜現在只有黑鐵。要我說,一把匕首就足夠了,或者做一把手杖——當然,不會做得像你情人手裡的那根一樣又笨又沉,揮舞時足夠靈巧,平常你可以用它假裝自己是谷神的女祭司,或是教會的修女,這樣在經過戰爭地帶時,有些領主會因為你的身份而放你通行。」
「鐵木是什麼?」
「一種特殊的木頭。」赫爾波說,「只有在茂密的紫杉樹林裡才能見到,和尋常的木頭一樣輕,卻像最好的鐵那樣硬。」
「紫杉樹林……」她思忖片刻,「難道您曾生活在尤翠(Yewtree)家族的領地內?」
鐵匠愣了一下,神情中閃過一絲愁苦,仿佛那焦黃了的往日記憶再一次將自己網住了。摩根看著他不自在地撣了撣肩膀,仿佛在撥開看不見的蛛絲。
經過這兩天的相處後,她逐漸和赫爾波熟絡起來,早就確認了對方不是本地居民,但關於他的家鄉具體在哪兒,赫爾波一直諱莫如深。
「抱歉……或許我不小心提起了你的傷心事。」
「說不上是傷心事。」他說,「家鄉算什麼傷心事呢?是了,我出生在海崖堡,我家自我祖父那輩開始便一直忠心耿耿地為尤翠家族服務。艾維大人待我親切,讓我做了克勞德少爺的玩伴。克勞德相貌平平,天生跛了一條腿,但為人宅心仁厚,雖然是貴族,但從未讓自己享樂的欲望凌駕於領地的百姓之上,這理應使他受到愛戴——結果他卻成了海崖堡裡不受歡迎的那個,人們愛他的弟弟阿傑爾遠勝過他,艾維大人也更重視他。」
「翠之騎士阿傑爾?」摩根對他了解不多,但知道這是因為他有一套墨綠色的鎧甲,以及——武藝高超或相貌英俊,想要在吟游詩人口中占據一席之地,這兩者至少要占一項。
「看來他那點虛榮的名頭傳得還挺遠。」赫爾波發出冷笑,「不錯,阿傑爾在武藝上有點成就,平日裡慣會說好聽話,也知道怎麼找樂子,而且同你那美貌的情人一樣,長得討人喜歡。要我說,除了酒館裡那些大胸大屁股的女人,他這輩子從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過,可人們只要看他吃肉喝酒睡女人的樣子,就將其視作英雄少年的風流,感到與有榮焉,艾維大人甚至在臨終前把爵位給了他……」
說到這裡,他嘆息一聲:「我知道,光聽這番話,你一定以為我在嫉妒他。其實我原本以為艾維大人會讓克勞德繼承爵位,然後在遺囑裡寫明阿傑爾依然可以自由支配尤翠家族的錢財,好讓他既可以自由自在當他的風流騎士,又能趴在兄長身上吸一輩子血……這已經是我想像中最壞的結局了,沒想到現實還能比這更糟。」
「克勞德應該是長子吧?」摩根問,「難道他能心甘情願地交出繼承權?」
「他當然不甘心。」赫爾波回答,「但那只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得知了他墜崖而亡的消息。當時克勞德和阿傑爾都在霄塔為艾維大人守靈,據說克勞德為了爵位的事和阿傑爾起了爭執,阿傑爾一怒之下說要剝奪他的姓氏,將他趕出海崖堡,克勞德便要將他推下高塔,但因為腿腳不便被阿傑爾躲開,反而使自己墜下了懸崖。」
摩根陷入了沉默,她無法為了安慰赫爾波而說一些違心話,但也知道赫爾波這個時候最不想聽的就是實話。
「我不敢相信克勞德會這麼做。」赫爾波說,「或許阿傑爾添油加醋了,或許克勞德只是單純被呼嘯的海風從塔窗上卷了下去,或許……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克勞德在我心裡是一個善良堅韌的人,但他一輩子都忍耐著別人對弟弟的偏愛,嫉妒真的不會衝昏他的頭腦嗎?我無法保證,而且我也知道阿傑爾從不把克勞德放在眼裡,更別說詆毀他了。」
「我無法面對人們對他的嘲弄和唾罵,無法面對現實……那就只好逃離現實,逃到一個沒有人知道克勞德的地方,他們不知道他可悲的下場,也不知道他在淪落至這個可悲的下場之前,其實一直都是個好人。」
橙紅色的夕陽照進房間,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看著赫爾波將臉埋進手掌間,仿佛被這艷麗卻毫無溫度的陽光灼燒。
等她回到老洛克的農舍時,梅林正在和老洛克七歲的女兒愛瑪玩翻繩。
見到她,小愛瑪發出難過的嗚咽聲:「我輸了,摩根姐姐……白頭發的大哥哥晚上到床上找你的時候,我不會告訴媽媽的。」
摩根感覺自己就像從一幅哀傷的油畫中被踹回了現實,內心五味雜陳:「你又和愛瑪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願賭服輸而已,說明我們的小愛瑪是一個講誠信的好孩子。」梅林看著她,「今天回來得好晚,海崖堡的故事有那麼有趣嗎?大哥哥講故事比這還要精彩哦~」
……又是「眼」,她真是恨透了這玩意兒:「遲早有一天,我要把那雙喜歡偷窺別人的眼珠子挖下來。」
「好啊,把它們做成你的耳墜吧。」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千萬別摘下它們,小公主,這樣我的目光可是一輩子都離不了你了。」
「很美……只要是你在場的時候,我從不把目光分給其他人……」
舊時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感覺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痛苦在身體裡蔓延。回憶中那種令人心顫的喜悅依然鮮活,那些快樂是真實的,哪怕伴隨著那個年輕人的眼淚——當時的她不明所以,只覺得有一股哀愁在心頭繚繞,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其實是幸福的落幕。
自那之後,她見過無數次夕陽,但很少會想起那一幕,為何那些景像此刻又突然浮現?
「小公主……?」等她緩過神時,連梅林都罕見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你還好嗎?」
「沒什麼。」痛苦的余韻仍駐留於體內,「等赫爾波做好匕首,我們就啟程去海崖堡。」
海崖堡——顧名思義,位置臨海,但位於懸崖之上的城堡,從地理上不算非常重要,但不列顛的一部分民族受到彼奧提亞人ヾ的影響,會崇拜特定的樹木,附近一帶的人們供奉的是紫杉。有的父母會在嬰兒誕生後前往海崖堡附近的紫衫樹林,將一顆刻著嬰兒名字的卵石嵌進樹皮內,認為未來若是有不幸降臨,死神會將樹中的卵石錯當成嬰兒帶走。
這樣做究竟有沒有用,摩根並不清楚,但這似乎是紫杉樹容易誕生樹精的主要原因。
海崖堡並非前往康沃爾的必經之路,摩根本以為梅林即便不反對,也會以此為由在口頭上占點便宜——可對方不僅答應了,而且表現得異常溫順,完全沒有要借此逗她生氣的意思。
「梅林大哥哥對於有趣的事情總是來者不拒的。」梅林說,「絕對不是被公主剛才奇怪的黑臉嚇到了哦……咳咳,其實有一點啦,不過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有趣。」
「謝謝。」
「別那麼客氣,畢竟小公主和大哥哥我是相親相愛的好伙伴嘛。」
「……」
「等等——這個沉默太可疑了!我們難道不是在一張床上互相抱著度過夜晚的關系嗎?」
「哇!」愛瑪立刻捂住嘴,「不行,媽媽說過男人勾引女人是世上最下賤的事,愛瑪不能好奇。」
「很有洛克太太的風格呢。」梅林笑眯眯地說,「但是沒關系,因為大哥哥是沒有羞恥心的大人,每天晚上做這種下賤的事也完全沒有負擔。」
「梅林……」
「好嘛好嘛,開玩笑的。」梅林擺擺手,「不過,為什麼突然決定繞道去海崖堡?就因為赫爾波提到的那件事?你幫他保住了牲畜,他幫你鑄刀,很公平的交易,你並不欠他什麼。」
她所尋求的惟有真相,她骨子裡刻著對於揭開一切不解之謎的狂熱——可梅林沒必要知道這件事,他會是她旅程中最長久的伙伴,但讓對方太了解自己不是什麼好選擇。
「我想要鐵木。」摩根說。
「鐵木啊,確實是珍貴的素材,特性上也很適合你……」對方意味深長t道,「但應該還有其他原因吧?」
見她沒有回答,梅林便也識趣地沒有追問,只是捻起她的發尾,像吹蒲公英一樣輕輕吹氣:「不想說嗎?也是,小公主也到了會有自己的小秘密的年齡了……不過你是知道的,夢魔最擅長讓那些年輕的小姑娘交代自己的小秘密。」
夢魔可以入夢並且操縱夢境——但摩根感受著那沿著發絲拂過耳畔的溫熱吐息,心裡知道梅林的暗示遠遠不止於此。對方此刻大概很期待她說「我們以後走著瞧」,這個回答有點尋釁的意思,但未免太跟著對方的節奏走了。
「何必如此麻煩?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她俯下身,與他悄聲耳語,「那個秘密就是……我想對那個天黑之後還賴在我床上的夢魔說'快滾'。」
第232章
赫爾波很快就打好了匕首——他是一個高明的工匠, 一把匕首對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摩根觀察了他一段時間,他的木工比鑄鐵更好,優秀的匠人都會在某種材料上擁有自己獨特的心得。
「白天把它穿在腳下, 晚上把它放枕頭下。」他們出發前, 赫爾波這樣叮囑她,「如果有不請自來的家伙悄悄潛入你的帳篷,割他的喉嚨。」
赫爾波在村落裡是孤居,但以他的年紀, 早該和妻子一起養育兒女了。摩根猜他是結了婚的, 並且有過孩子——大概率是女兒,而且與她年齡相仿,這似乎解釋了為何他待她總是有一種父親般嚴厲的關愛。
至於他的妻兒為何沒有在他身邊,或許是因為感情問題分開了,或許是因為某些意外不幸去世……她沒有多問,一個人如果想變得善於交際,就應該懂得什麼叫適可而止。
離開偏僻的村落,來到大道後, 那種遠離塵世的安寧感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十二王的混戰仍在繼續,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一日種不出糧食,人們就會為岌岌可危的資源爭得頭破血流,能夠像無名村落一樣避世的地方仍是少數……盡管如此,枯竭的資源仍是問題。如赫爾波,即便他在村落裡憑借手藝收獲了一定聲譽,但堅鐵終究不能果腹,那一晚她救下的母豬幾乎是他挨度冬季的唯一指望。
在前往海崖堡的路上,她和梅林路過了兩個被焚毀的村落,一些幸免於火災的冬小麥在成熟前就被粗暴地割走了,泥濘的道路上布滿了深紅色的水坑,到處都有人曝屍荒野,樹梢上停留著一排排渡鴉,藏在樹葉間伺機而動。摩根看著這樣的景像,一時甚至分不清正在凌虐這片土地的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也許最後的答案永遠是兩者都有……她在心裡回答自己,只是眼下這般情況,國王的士兵和強盜也沒什麼區別了。
海崖堡所落座的村落名為灰翠鎮,因為地勢較高,交通上並不如它的鄰居那樣便利。從路面的車轍來看,應該有不少流離失所的人逃往灰翠鎮,紫杉樹在不列顛被視作死亡之樹,即使是諸王也極少有人膽敢冒犯亡靈沉睡之地。
「抱歉。」一個陌生人叫住了他們,「請問二位也要去灰翠鎮嗎?」
摩根打量著對方——身材高大,至少有六英寸,全身都被厚重的鎧甲覆蓋,只能從偷窺的縫隙中看到一雙綠眼睛。他的聲音嘶啞得古怪,不像是度過變聲期後的男人,但也不像是少年人刻意壓低嗓音後的偽裝,如果不是先天疾病,就是因為吸入太多煙塵而損傷了喉嚨。
「你是哪位領主麾下的騎士?」
「我只是一介四處流浪的雇佣騎士,沒資格為任何領主服務。」對方說,「一位朋友臨終前托我將他的遺物轉交給他的未婚妻,他是灰翠鎮出生的……近來戰爭不斷,到處都能遇見強盜,也許我們能同行?這樣也方便互相照顧。」
他自稱雇佣騎士,措辭卻頗有教養,但以旁人的角度來看,她和梅林不過是一個嬌貴的年輕姑娘和一個穿長袍的吟游詩人,對這位雇佣騎士來說只是純粹的累贅,但如果說他心懷不軌,意圖侵犯她——也有可能是想侵犯梅林,考慮到這裡是不列顛——他無需這樣禮貌地提出要與他們為伴。
「為什麼不呢?」她決定再觀察一陣,「我叫摩根,這位是我的同伴梅林。」
對方躊躇了一會兒,流出些許年輕人的青澀:「……艾斯,叫我艾斯就好。」
「很高興認識你,艾斯爵士。」
「我……我不是什麼爵士……」他小聲回答,「受封的騎士才有資格被這麼稱呼。我雖四處旅行,鍛煉武藝,但自身實力還不夠,尚不足以得到任何一位領主的認可。」
話雖如此,可他能夠負擔起這樣沉重的鎧甲,說明身體足夠強壯,除了國王冊封的爵士,大多數騎士的實力都參差不齊,以艾斯給人的力量感,不可能沒有領主中意他,而且他所展現出的態度……與其說是謙遜,不如說是一種態度放得極低的自卑。
是因為臉上有駭人的傷痕?還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疾?
摩根對他越來越感興趣了。
同行期間,艾斯展現出了充分的騎士風度,將自己的棕色牝馬讓給了她,自己步行。周圍有狼群和野狗出沒時,他的反應並不比梅林遲鈍。在山路上,有一只烏鴉似乎喜歡上了她的頭發,不停在她附近盤旋,想要啄她的頭皮,只見一道銀光閃過,艾斯已經將烏鴉斬於劍下。
梅林吹了個口哨:「劍術不錯啊,穿盔甲的小哥。」
「只是一些微末的技藝……」他謙虛地回答,「還、還有……叫我艾斯就好……」
「性格很溫順呢。」梅林說,「太好了,如果性格上也以類似的話,從'主人公的同伴'定位來看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機——雖然大哥哥還有美貌和肉體就是了。」
艾斯明顯沒有跟上他的步調,但還是客氣地表示:「您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也這麼覺得。」他的目光意有所指,「當然,如果在場能有第三個人這麼想就再好不過了。」
臨近夜晚時,艾斯主動表示自己可以守夜。
「雖然相識得不久,但您完全可以相信我。」對方說,「在旅途中,請將我視作您的劍吧。」
「誒——這樣梅林大哥哥的地位不就變得更加無足輕重了嗎?」梅林煞有其事地說道,「沒辦法,既然無法成為小公主的劍,那就只好成為小公主的床了。 」
摩根看著他:「只要你碰我一下,我就割開你的喉嚨。」
「好過分!一點擦邊的余地也沒有嗎?」
「梅林閣下也會用劍嗎?」艾斯問道。
「一點點啦。」
「原來如此。」艾斯臉上露出欽佩之色,「會劍術的吟游詩人非常罕見,想必您一定也花費了相當的功夫磨練自己吧?」
「很遺憾,並沒有花費什麼功夫呢。」梅林回答,「不過也無所謂,比起當劍術大師,還是當奸夫比較有趣。」
艾斯噎了一下,干巴巴地問道:「那……您有什麼收獲嗎?」
摩根代替他答道:「沒有。」
他們找了一處靠近水源的地方落腳。艾斯坐在火堆邊解下了劍帶,用濕布擦拭劍身。
「要保養劍身的話,應該用礦物油。」梅林提醒道,「你這樣只會讓劍身生鏽。」
「那太貴了。」礦物油是通過煉金術從火油中提取出來的,價格令人心碎,「請不用擔心,這把劍是永不生鏽的。」
「世上沒有永不生鏽的劍——除非他們是妖精或矮人所鑄。」
「但、但是……」艾斯口舌笨拙地回答,「它……這把劍就是不會生鏽,它是我家族的家傳寶物。父親說它在一千多年前就被打造出來了,現在依然熠熠生輝。」他將劍遞得近了些,「瞧,它還有名字!只有那些有名的工匠才會在劍身上留名。」
月光與焰光在銀色的劍刃上交相輝映,劍身上古老的銘文時隱時現,仿佛在歲月的長河中沉浮——這般精妙的工藝,即使是再外行的人也該看出這把劍非同尋常了。
但梅林似乎有意要逗他:「我們先前落腳的那個村落,有個男孩養了一條小狗,並且給它取名為'英雄'——一個偉大的名字,是不是?但不妨礙那終究只是一條小狗。名字不過是一個稱謂,能說明什麼呢?」
艾斯很著急,而他越著急,就越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這不一t樣!」
「那不妨說出來讓我們聽一聽。」梅林說,「從這把劍的名字開始?」
聞言,艾斯詭異地保持了沉默,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似乎陷入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窘迫境地。
「我……」他囁嚅道,「上面的文字很古老,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麼……父親也沒有告訴過我,或許他也不知道……」
「但你依然深信它是一把有名的好劍。」
艾斯似乎更加窘迫了:「雖然……但……不知道名字是我的問題,不是劍的問題……」
「灰眼。」摩根輕聲道,「這把劍的名字是'灰眼'。」
「摩根小姐認識這種文字嗎?」
「這是迦南語。」一時間,眼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似乎也鍍上了一層故人的影子,「你剛剛說,這是你的家傳寶物?」
「是的。」艾斯松了口氣,回答也順暢了許多,「父親還說這把劍曾經丟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是一位先祖踏遍了整個諾斯特魯姆海ヾ才將它尋回的。」
「你很幸運,這是一把好劍。」她說,「這把劍曾經屬於一位無雙的戰士,雖然年輕,但天資過人,遠超其他同齡人……因為一次意外,她不幸失去了一只眼睛,可她從不停止錘煉自己,最終克服了獨眼的弱點,成為了卓越的劍術大師。女王有感於她的堅毅與勇氣,任命她為鐵衛,並賜下此劍,作為她英勇堅韌的證明。」
「她?」艾斯似乎對這點很感興趣,「您是說,那位無雙的戰士是一個女人?」
「不錯。」
「女人也能成為戰士嗎?」
「否則這劍從何而來呢?」
對方不安地絞著手指,好一會兒過去,才輕聲問道:「可否請問……您是怎麼知道這個故事的?」
他的語氣忐忑又期待。
「因為我……」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將這句話咽了回去,「我剛好對黎凡特的歷史有些了解。」
第233章
紫杉與死亡的聯系源於它的長壽和汁液的毒性, 而非它的外形——灰翠鎮附近的紫杉樹林卻不同,不知是因為土壤還是水質,這裡的紫杉樹枝葉稀疏, 樹葉發灰, 雖然仍在發芽抽枝,但看起來與枯樹無異,給人以強烈的不祥之感,灰翠鎮也因此而得名。
隨著戰爭的到來,這種籠罩在整個村落的壓抑感愈發強烈。
他們在山路上遇到了三次強盜,其中只有一撥是真正意義上的「強盜」,會擄掠旅人、侵犯婦女,對老人和孩子也毫不留情,艾斯用劍讓他們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另外兩撥人則有些微妙……他們是灰翠鎮本地人,大多是農民和礦工,在鎮上有自己的活計要干,偽裝成強盜是為了嚇退那些想要逃到灰翠鎮來的逃難者。
利恩斯王是以勇武和暴戾出名的王, 他的弟弟納羅自然也沒有好到哪去——奸/淫燒殺, 洗劫村莊,幾乎可以說是無惡不作。許多百姓都被迫離開了家鄉, 逃往有死亡之樹庇護的灰翠鎮,但灰翠鎮本身也不富裕, 如今逃難到鎮上的人數,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小村落能夠容納的上限。
「真是令人心碎……」艾斯嘆息一聲, 「逃難者們只是希望能有一席之地安頓己身, 村民們只是希望自己本就不寬裕的生活不會變得更糟……明明只是想要活下去,最終卻不得不去傷害別人, 這樣的世道何時才能結束呢?」
摩根的目光掃過那片枯黃的田野:「無論如何,那都是糧荒結束後的事了。」
「不僅僅是灰翠鎮,比這更肥沃的土地也出現了歉收。」艾斯說,「人們並沒有變得懶惰,可就是沒有辦法再吃飽飯了。」
「也許那就是問題所在。」梅林回答,「關於人類太'勤勞'了這件事。」
真正進入灰翠鎮後,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化為了肉眼可見的現實:到處都是用干草和樹枝搭成的簡陋帳篷,但能住在裡面的已經是逃難者中比較體面的人了,更多流浪者只能風餐露宿,圍聚在火堆邊取暖。
他們的食物大多是手指那麼長的小魚,以及泥灘裡拾到的蛤蜊,因為水源被當地人把持著,只能連泥帶蛤一起烘烤,等烤熟之後再把干了的泥巴搓掉,直接下肚,至於這樣會有什麼後果,他們已經無暇去想了——有選擇的人才會在乎這種事情。
「這個村鎮現在的人數,至少要一座中型城鎮才容納得下。」摩根評估道,「村鎮裡居然沒有多少負責守衛的騎士……這種高壓的情況,任何一點摩擦都有可能演變為村民和逃難者之間的大規模鬥毆,怎麼能不派遣騎士在村裡維持秩序?」
「也許他更喜歡讓他們留在海崖堡裡。」梅林聳聳肩,「許多領主都有這種愛好,把騎士當作勛章一樣掛在城堡的圍牆上,哪怕他根本用不到他們。」
「這毫無榮譽!」艾斯憤憤不平,「阿傑爾·尤翠曾是備受贊譽的翠之騎士,理應知道騎士真正的職責是什麼。」
梅林戲謔道:「是嗎?大哥哥我只認識一名騎士,但他此生最大的榮光是幫自己的主人偷別人家的有夫之婦。」
「誰?」
「尤爾費斯。」
艾斯霎時啞口無言。尤爾費斯是尤瑟王生前最信任的騎士,曾在比武競技上多次奪得頭籌,可吟游詩人們口中提到他的名字,大多是講他在尤瑟王因渴求廷塔哲公爵之妻伊格琳夫人而病倒時,為王尋來了一位大魔術師,使尤瑟王最終如願以償地與伊格琳夫人大被同眠。
「話說回來,」艾斯後知後覺地拍了拍腦——頭盔,「梅林閣下剛好和那位侍奉尤瑟王的宮廷魔術師同名呢。」
「是啊,真榮幸。」梅林笑眯眯地回答,「不過有沒有一種可能,比方說我們其實是一個人什麼的。」
「怎麼可能呢?」艾斯不以為然,「那位大魔術師梅林是尤瑟王時代的人物,對於摩根小姐這樣年輕的女士,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父輩了。何況摩根小姐這樣貌美,怎麼會和那樣的老先生私奔……」他頓了一下,臉上浮現出驚慌之色,「不、不好意思!摩根小姐,我沒有擅自揣測您經歷的意思……請原諒我的冒犯……」
「無妨。」她回答,「在場有比我更受傷的人。」
「受傷?梅林閣下嗎?」
梅林嘆了口氣:「一點點啦。」
「啊,是剛才對付強盜時受的傷吧?」艾斯恍然大悟,「實在抱歉,當時看到您那樣卓越的劍術,就下意識地以為您沒有受傷。我這裡還有藥膏,請問您是傷到了哪裡?」
「自尊心。」
他們繼續向前,很快遇上了一場騷亂。有幾個人圍住了一個攤販,他們雖不比攤販本人強壯,但人數上占優,可當攤販推搡他們,用手指戳他們的胸口時,他們又像是被鞭笞了的馬騾,露出疲憊又驚惶的神色。
「這個價格完全是鬼扯!」其中一人強撐著說道,「歐文,你這條老水蛭,究竟要吸干多少人的血才甘心?」
「東西都是有限的,買不起就滾開。賣東西的人是我,價錢自然由我說了算。」老歐文朝他吐了口唾沫,眼角不經意瞥到了艾斯,「嘿,騎士老爺,咱們打個商量怎麼樣?」
艾斯沉默不語,他便繼續道:「看看這群刁民,以為自己人多勢眾就能從我這個可憐的行腳商手裡把貨物搶走。」
「別聽他瞎說!他在人們走投無路的時候,用十倍百倍的價格將物資賣給他們,榨干他們的錢,卻只給他們一點面包和幾只蛤蜊。」另一個人咒罵道,「你會遭到報應的,歐文,等到了月圓之夜,樹精會把你這條老水蛭抓走,和死蛆睡在一起。」
「所以呢?難道我有叫一群人堵住他們,強迫他們買我的東西嗎?」老歐文說,「騎士老爺,幫我把這群刁民趕走,我會給您滿意的報酬的。 」
「無恥至極!」艾斯怒罵,「你怎麼能這麼做?外面戰火連綿,他們無家可歸,又累又餓,內心充滿了絕望,你卻趁機對他們敲骨吸髓,這樣與外面那些可憎的強盜又有何區別?」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騎士老爺,強盜要他們的錢和命,而我只要錢。」
摩根拍了拍艾斯的肩膀,以平息他的怒火:「依我之見,你最好把貨物以公平的價格賣給他們。」
「小姑娘,別以為靠著一張俏臉可以在這裡討到什麼便宜。」老歐文嗤笑一聲,「現在這個村子裡最不缺張開雙腿t換錢的女人。不想餓肚子,就得當婊/子,多過幾天苦日子,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了。」
「只有對未來仍抱有期待的人才會強迫自己遵守那些約定俗成的規則,比如說用錢買東西,比如說……殺人要償命。」摩根說,「可當人們發現,自己無論做什麼都無法避免死亡的結局,就會徹底陷入絕望。既然他們已經無路可退,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前發泄自己的憤怒與憎恨。既然苦日子教會了你如此多的道理,那你應該不會天真地認為,當那些滿腔怒火又無路可走的人們將你的房子團團圍住時,一扇破落的木門能夠守住你和你的貨物吧?」
老歐文沒有說話,但從他蒼白的臉色和如鯁在喉的表情,摩根知道自己已經說服了他——但老歐文是整個灰翠鎮的縮影,本地居民和外來者之間的關系已經埋下了隱患,徹底引爆也只是時間問題。
「我知道你認為外來者打破了村裡平靜的生活。」她提高了聲音,好讓周圍其他人也能聽到,「但這份平靜本就是一種假像。事實是,你們離戰場並不遠,這份僥幸隨時有可能結束。」
「有朝一日,你們也有可能像他們一樣流離失所,你們會遇到小偷、強盜,亦或是用天價賣給你們半塊面包的商販。無論你現在搜刮了多少錢,未來都有可能被另一個人奪走——就像你現在從他們身上奪走一切那樣輕松。」
好一會兒過去,老歐文才躊躇著說道:「好吧,我會把價格降低一點……但我的退讓是有限度的!」
「貨物緊俏,價格比淡季時期略高一些並不奇怪,但永遠不要讓它高到讓別人活不下去的程度。」摩根說,「那些讓別人活不下去的人,往往自己最後也很難活下去。」
等騷動平復後,艾斯真誠地贊嘆道:「您說話時展露的威儀真是令人敬畏,摩根小姐。」
「對於灰翠鎮現在的情況,只是杯水車薪罷了。」她感覺一陣頭痛。如果說阿傑爾討厭逃難者,就應該築起尖刺圍欄,並且安排騎士在必經之道上把守,防止有漏網之魚,但如果說阿傑爾有意幫助逃難者,他的不管不顧又讓整個灰翠鎮變得越來越糟糕。
梅林聳了聳肩:「如果說兩兄弟之間的齟齬是真是假還有待判斷,那麼老尤翠爵士選了一個廢物當繼承人應該可以一錘定音了。」
「海崖堡沒有派人維持村鎮的秩序,但村鎮目前還算是在正常運作,這裡應該有其他人在負責管理。」摩根說。
他們詢問了一位剛才也圍聚在老歐文附近的人,出於對他們幫助的感謝,對方很熱情地回應了他們的所有問題。
「灰翠鎮目前基本由教會管理。」青年說,「再往前走,那棟有著尖頂和十字架的房子就是,修女赫莎負責主持灰翠鎮一切大小事物。」
摩根很不想去教會,但確實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了。在教會不僅方便了解當地的情況,艾斯也更容易問到朋友未婚妻的住址。
基督教雖然在凱撒時代就傳入了不列顛,但地位和勢力都不如本土宗教,信徒數量不多,灰翠鎮的教堂也只是比尋常的村舍大一些。修女赫莎是一位約莫四十多歲的女人,身材消瘦,面容慈祥。摩根對宗教沒有好感,但對方是一個讓人很難討厭的人。
「您身上洋溢著華貴之氣。」對方溫和地微笑著,「是什麼原因讓這樣一位貴人來到這個偏遠的小鎮?」
「我和我的同伴是來海崖堡拜訪阿傑爾·尤翠閣下的。」她說,「沒想到灰翠鎮會是這幅光景……不過,氣氛如此緊張,為何沒有見到尤翠家族派騎士在鎮上巡邏?」
「阿傑爾大人已經很久不管事了。」赫莎女士嘆了口氣,「我向海崖堡遞交過許多次申請,請求阿傑爾大人派人維護鎮上的秩序,或是讓騎士護送商人們運送貨物,但都沒有回應。」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很久了,在阿傑爾閣下的兄長墜崖後,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海崖堡。」
在和赫莎女士的交談中,她得到了一些新信息:一是灰翠鎮最近似乎有傳染病蔓延,但暫時沒找到病源;二是灰翠鎮上一直有人失蹤,而且都是在紫杉樹林附近,由於這個村鎮上一直流傳著「紫杉樹林裡有樹精」的傳聞,鎮民都認為是樹精趁夜把人抓走了。
「這附近有樹精倒是真的。」梅林對這點予以了認可,「鐵木就是樹精消失後留下的軀殼,這也是樹精和一般妖精不同的地方。它們不會墮化,若被黑暗侵襲,它們的身軀就會長出蛆蟲,無論是變成鐵木還是被蛆蟲啃食而亡,總體上都是無害的。」
「所以也存在有害的妖精?」
「星之內海可是很廣袤的,什麼類型的妖精都有可能出現。」梅林回頭看了一眼艾斯,後者還在逐一詢問教會裡的逃難者認不認識一名叫伊薇的女人,「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去海崖堡。」
「偷偷溜進去?」
「不,以尤瑟王之女的身份。」摩根說,「任何一處領地出現的問題,最後大多都會追溯到管理這片領地的家族——按照赫爾波的說法,阿傑爾絕非什麼優秀的領導者,但很喜歡出風頭,這樣的領主不見得能發表什麼高明的言論,但絕對不會放過任何發號施令的機會。」
梅林若有所思:「可他現在把自己關在城堡裡一言不發……」
「不錯,阿傑爾·尤翠肯定有問題。」摩根說,「至於究竟是什麼問題……只有等我們見到他本人才能知道了。」
第234章
「看來我們要就此別過了。」艾斯說, 「雖然沒有相伴太長時間,但與您的旅程讓我受益匪淺……啊,當然梅林閣下也是, 您的劍術實在是無與倫比, 能夠目睹這樣的技藝,實乃我之榮幸,如果您能在性格上穩重一點,就更令人尊敬了。」
「謝謝稱贊, 但是下次可以不用提後半句哦。」
雖然梅林多少已經習慣被這麼說了……到底是為什麼呢?自從跟摩根結伴而行後,他都沒有逗過其他小姑娘了,公正地說,他怎麼說也應該得到一個「熱情洋溢的好男人」的評價吧?
當他把這份疑慮傳達給小公主後,後者的評價是:「相由心生吧。」
雖然還是有點耿耿於懷,但這個關於「輕浮男」話題終究還是這樣過去了。待摩根稍作梳洗後,他們便啟程前往位於山頂的海崖堡。
或許是托福於體內的妖精血統,摩根明明風餐露宿地趕了好幾天路,唯一打理自己的辦法是用河水洗臉,直到抵達灰翠鎮,才有機會用毛巾蘸著冷水擦了擦身體,但她此刻看起來依然明艷動人——這個年紀的女孩只要臉上沒有太大缺陷,都會顯得有幾分姿色,但哪怕以梅林的眼光評價,她依然美得過分了。
不知道她有沒有這種自覺……也許她還以為一路上十個人裡有九個人會對她和顏悅色地說話是因為她很禮貌呢。
大抵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摩根瞥了他一眼:「怎麼了?」
「沒什麼。」他說, 「只是覺得小公主很好看。」
摩根點了點頭, 似乎在考慮別的事情,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梅林只好戳戳她的肩膀:「在想艾斯的事?」
「他說自己會在灰翠鎮待一段時間,協助赫莎女士維持秩序,直到情況穩定下來。」摩根說,「等離開海崖堡後,我應該也會在灰翠鎮多留幾天,赫莎女士所說的傳染病讓我很在意……患者大多有腹瀉和脫水現像,但我感覺那不是痢疾,痢疾的死亡率不會那麼高。我懷疑這種病可能是因為水源受到了污染,所以托艾斯在我們去海崖堡的這段時間裡多盯著村裡的水井。」
「所以你要代替前代尤翠爵士任命的無能繼承人管理他的領地?」梅林說,「我還以為我們是來找鐵木的呢。」
「計劃趕不上變化。」
「又或許從來都沒什麼變化——哪怕有,也正合你心意。」
這一次,摩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更久,梅林對她眨了眨眼睛:「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大哥哥越來越像你的藍顏知己了?」
「有道理。」對方配合地回答——顯然,結伴久了之後,她也越發擅長應付他的調侃了,「再這麼下去,恐怕我就要遏制不住自己吐露心中無盡t的愛語了。 」
梅林確定以及肯定對方是在開玩笑,但他的心跳還是在一瞬間急促起來,希望對方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落座於海邊的城堡大多看起來很落敗,海崖堡也不例外。海風和濕氣侵蝕了牆壁,牆皮蜷曲斑駁,好似從老人干枯的皮膚上剝落的碎屑,空氣中彌漫著鹹澀的霉味——某種藻類繁衍後會有的味道,敲動門環時,金屬表面有某種潮濕而黏膩的觸感。
厚重的大門上透出一道光,一雙灰棕色的眼睛通過窺視窗打量他們:「阿傑爾大人不接見任何客人。」
「轉告你的主人。」摩根說,「尤瑟王與伊格琳夫人之女摩根勒菲要求海崖堡的阿傑爾·尤翠爵士出來見她。」
聞言,那雙眼睛眯了起來,這世上不乏打著貴族名號的欺世盜名之人:「拿出你的身份證明。」
摩根摘下兜帽,露出淺金色的長發和一雙綠眼睛。她的瞳色很淺,這使得她看任何人都像隔一層霧氣似的,帶著點距離感。
在她展露自己的真容前,門後那個人看起來病懨懨的,像是一條在海灘上擱淺了的魚,但當午後的陽光甫一照亮少女的面龐,浸潤她的發絲,他就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觸動了一樣,雖然還是死氣沉沉,但那顆如風中殘燭般的心又復燃了。
「請稍等。」對方小心翼翼地回答,像是正在完成他這輩子最偉大的使命。不過梅林可以肯定,他離開時肯定左腳絆到了右腳。
看來這張臉比任何通行證都管用。
這讓梅林想起了在那個村落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村民們還會起哄,拿她開玩笑,可一到早晨,等他們看清她的臉,霎時變得像羊一樣溫順。他們跟在她身後,想要多瞧她幾眼,她卻以為他們對如何照顧產後的母豬感興趣,興致勃勃地請他們過來,給他們講課。
沒過多久,就有僕從來為他們開門,但阿傑爾·尤翠沒有出現,而是托海崖堡的老管家轉達了他的意思,他近來精力不濟,需要長時間的睡眠,請他們先在海崖堡的房間住下,等他情況好轉後,再設宴會招待貴客。
……哈,情況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梅林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從周圍的僕從身上掃過,幾乎每個人都面色蒼白,形如枯槁,仿佛身上蒙了一層看不見的灰塵。即使是最年輕的小伙子,看起來也無精打采,他們走起路來步伐沉甸甸的,衣服還算干淨,但身上散發出陳腐的霉味。
摩根顯然和他有類似的感受,附在他耳畔低語:「這個地方不對勁。」
「城堡裡有'髒東西'。」他回以耳語,「過一會兒再講,這裡不方便細說。」
老管家很沒眼色地給他們安排了兩間臥室,好在他的房間就在摩根旁邊,梅林等了一段時間,確認這附近不再有僕人走動的聲音,才翻過陽台——阿瓦隆為證,他只是想找摩根討論一下這座詭異的城堡和它的主人——但當他撩起窗簾,看見摩根光潔的皮膚和澡盆裡氤氳的熱氣時,梅林知道「輕浮男」這個名號大概會跟隨他一輩子了。
「我……」他在慌亂中咬到了舌頭,「哇——呃、不是,這不是什麼感嘆詞,我只是……」
摩根耐心地幫他補完了後半句:「只是想跟我聊一聊關於阿傑爾·尤翠和這座城堡的古怪之處。」
「沒錯!」他咳嗽幾聲,「總之,梅林大哥哥是為了很正經的原因而來的——倒也不是說我討厭看到眼前這一幕,但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當然也不是次要目的,我是說我來之前沒料到會看見你……咳咳,在洗澡。」
摩根點了點頭,將肥皂打出的泡沫塗抹到身上,要讓視線從她撫摸自己身體的手上離開是一件困難的事……見鬼,他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女人裸體,尤瑟王和伊格琳孕育子嗣的時候,他全程都在用千裡眼監督,雖然那個過程很無趣就是了。他們根本不愛對方,也不會醞釀出讓夢魔樂於食用的感情,看他們上/床跟看豬交/配沒什麼兩樣,唯一的區別是尤瑟不會像公豬那樣發出哼哼聲。
「你說這座城堡裡有髒東西。」摩根替他開啟了話題,「惡魔?詛咒?還是亡靈?」
「具體是什麼還很難確定,不過它似乎很喜歡我們。」他終於找回了對舌頭的控制權,「你也知道,被一些奇怪的玩意看上可不是什麼好事。」
「你的千裡眼看不到?」
「看不到。」梅林回答,「黑色的霧氣籠罩著這座城堡,也許是什麼邪惡之物布下的結界……不過灰翠鎮附近的紫杉樹林很特殊,當地人有一種將新生兒的臍帶嵌入樹皮的習俗——你沒聽錯,是臍帶,而非卵石,這也是灰翠鎮的紫杉樹林容易誕生樹精的原因。紫杉樹精也具有一些奇特的能力,雖然我沒跟它們打過交道,但也不排除是它們在搞鬼。」
摩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的手掌下滑,肥皂泡在熱水上飄蕩,但隨著她在水面下輕輕搓揉皮膚,肥皂泡隨著水波上下起伏,梅林總感覺自己看到了那具身軀在水下朦朧的曲線,但房間裡太暗了,可能只是他的錯覺。
當他回過神時,發現摩根臉上的表情變成了有些戲謔的微笑。
「好看嗎?」她問。
起初,梅林以為對方是被他氣笑了,但後面又感覺不太一樣:「嘛……簡直是絕景?」
她慢慢地挪動身體,倚在木桶邊緣,朝他招了招手,梅林幾乎不受控制地靠了過去——如果要控制舌頭就必須用身體的控制權做交換,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摩根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濕漉漉的皮膚上不斷散發出溫熱和香氣:「喜歡嗎?」
她的胸脯貼在木桶上,但因為那濕熱的氣息,仿佛貼在他胸口一樣:「有趣的問題……難道我說喜歡,就能擁有它們嗎?」
梅林試圖表現得游刃有余,像是在回應她的調情一樣,然而現實是他說起話來活像在夢囈,如果他現在轉身走人,多半也會左腳絆右腳,那太丟人了,也許他就該留在這裡。
摩根托起他的下巴,她的睫毛好長,有細小的水珠凝結在上面,但和那雙霧蒙蒙的綠眼睛相比,這都不算什麼:「我有一項公平的提議。」她淺淺地吻過他的眼尾、顴骨、鼻翼,然後是嘴角,就當梅林以為她馬上要親吻他的時候,她的嘴唇卻落在他的耳畔,「放棄我那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弟弟,輔佐我為王。」
那種讓人面紅心跳的感覺瞬間消退了……盡管余韻還殘留在身體裡,但梅林已經找回了理智:「真讓人傷心,大哥哥對你就只有這點用嗎?」他按住她的手,親了親她的掌心,「你很漂亮,小公主——或者說,簡直美得讓人不寒而栗,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只是因為紅龍血統?」
「因為預言。」他說,「按照預言,擁有紅龍之血的君王統一了不列顛,那就是你的弟弟。」
摩根的笑容徹底褪去了,梅林做好了迎接她怒火的准備,但她只是喃喃道:「我討厭預言。」
「很少有人喜歡,但它確實存在。」他摸摸她的臉蛋,「別太難過,小公主,你還是會拿到你應得的東西。」
她看著他,輕飄飄地說道:「我也討厭這個稱呼。」
話音剛落,梅林感覺胸口倏地一沉,猝不及防地摔進了木盆。他想要起身,卻被按住了後頸狠狠壓回水裡——有技巧的用力,至少證明了摩根平常佩戴的那把小匕首並非裝飾,她確實有些武藝傍身。
苦澀的肥皂水嗆進他的鼻腔和嘴裡,酸澀的感覺湧上大腦,透過被肥皂暈染得發白的熱水和零星的花瓣,他看見她的身體——月色照進水裡,把她的皮膚照得微微發亮,一切都清晰可見,她高聳而雪白的胸脯,凹陷的肚臍,修長的雙腿……以及那羞澀的甜蜜之處。
那股熱意再次席卷了他——現在是夜晚,夢魔的血液在他體內沸騰,將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蒸發殆盡。
有那麼一會兒,他竭力尋找木桶的邊緣,不是因為渴求空氣,只是為了把她按回水裡然後吻她,舔她,最後干她,但摩根很快又拖著他的頭發,把他從水裡拽了起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個稱呼意味著什麼?」她低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把我當回t事?你這麼稱呼我,是因為你視我為失敗品,因為你當我是可以隨便逗樂的小姑娘,因為你認為幾句曖昧的玩笑話就能讓我花枝亂顫,而且不必為此付出任何代價。無論我做什麼,有何成就,你都不會放在心上,寧可去指望一個被預言欽定,可現在連劍都握不住的小男孩。」
說罷,摩根松開了他,將他推到一邊。
當梅林從窒息的眩暈感中緩過來時,摩根已經用毛巾裹住了身體。
「知道什麼比預言更能證明一切嗎?那就是現實。」她低下頭,像一位真正的女王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有朝一日,你會親眼看著我登上王座……等到那個時候,你就知道該怎麼恭敬地稱呼我了。」
第235章
晚上,她久違地做了一個夢——也可能是她晚上短暫地醒了,又睡了過去,以為那曇花一現的場景不過是夢中的幻像。
一個蒼白的幽靈從陽台走進她的房間,摩根起初以為那是梅林的惡作劇,為了報復她把他摁進洗澡水裡的事,直到那個幽靈走到水盆邊——那是女僕特意放在那裡的,因為海崖堡氣候潮濕又年久失修,需要用水盆將滴落的雨水盛起來,防止雨水浸泡木板導致膨脹開裂。
幽靈走到水盆邊, 試圖用水把臉上的血跡洗干淨,可他的後腦勺完全腐爛了,像是一個被摔破的瓢,不停流出黑色的腐血。他每低頭洗一次臉, 都只是讓血流得更多。
你是誰……?
摩根本想這麼問,可那個幽靈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他哀傷的神情消融了這詭異的一幕帶來的恐懼,讓她心頭生出一絲悲憫。
隨後記憶便模糊起來,等她再度恢復意識,外面天已經亮了。溫暖的晨曦從陽台灑進臥室,海風拂過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房間裡的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層白色的薄紗……摩根卻回想起了那個神秘的幽靈,他白到發藍的皮膚,哀傷的面孔,以及身上揮之不去的陳腐氣味。
一陣敲門聲將她喚回現實:「摩根小姐?」
「怎麼了?」
「阿傑爾大人邀請您共進早餐。」門外的人說, 「如果您打算起了,請允許我們進來服侍您吧。」
這位神秘的翠之騎士終於打算現身了——長期在這樣古怪的環境中生活, 即使是正常人也會被逼瘋,她已經猜到阿傑爾·尤翠多半是個怪人,現在只需要搞清楚,對方究竟是這一切詭異之處的受害者,還是罪魁禍首。
這種猜測很快在餐廳裡得到了驗證。
在今天之前,摩根從未見過阿傑爾·尤翠,只知道他曾以「翠之騎士」的稱號聞名,雖然沒有在戰場上搏得什麼功績,但在比武競技大會上有過幾次不錯的表現,至少也應該是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男人。
然而,僅僅一年的領主生涯就已經成功讓「翠之騎士」變成了一個身材臃腫,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的中年人,他穿著一件材質柔軟的深色長袍,看起來像是在身上披了一條窗簾,他的步伐很緩慢,幾乎是在蠕動,臉上依稀能窺見過去英俊的輪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張臉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阿傑爾待她很熱情,雖然他無論做什麼都很費勁,但從他的神態和交談的方式中,可以感受到他是一個物欲旺盛的人,長年浸淫在聲色犬馬的生活中,對如何享樂很有自己的一套。
他對自己的衰老似乎毫無察覺,仍然深信自己的男性魅力,他恭維她的目的很明顯……事實上,有點太明顯了,讓她倍感不適,哪怕是用餐時罕見保持了沉默的梅林,聽到這些話後也忍不住衝她做鬼臉。
「我早年有幸見過伊格琳夫人。」阿傑爾就著管家的手飲下了一杯蜜酒——是的,他不和任何人接觸,甚至沒有讓自己的手從袖子裡伸出來,如果他要喝酒,管家就替他拿起酒杯,如果他要進餐,管家就把食物一勺勺地喂進他嘴裡,除了她和梅林,似乎沒有任何人對此感到奇怪,「毫無疑問,您以後只會比您母親更美。」
摩根心中毫無波瀾:「您謬贊了。」
「可惜現在不怎麼太平,沒有什麼地方會舉辦比武競技大賽了,否則哪怕沒了命,我也得爭得頭籌,把鮮花王冠獻給您。」阿傑爾說,「也許您聽過我的名號?」
「翠之騎士。」
「不錯,我年輕時很擅長馬上作戰。」他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世人有許多誤解,他們以為英勇的男人就該去馴服暴躁的公馬,實則恰恰相反,一匹溫順可人的小母馬才能讓騎士更好地揮舞長槍。」
「還是慎言一點比較好,阿傑爾大人。」梅林說,「公主殿下年紀還小呢,加繆爾·廷塔哲大人可不樂意聽到別人在自己姐姐的女兒面前開這種玩笑。」
「瞧瞧我,不知不覺便說了失禮的話。」阿傑爾只好賠笑,「這次就請您饒過我吧,梅林大人。」
「說到長槍……」摩根適時地轉移了話題,「我們在來的路上,剛巧遇到了一名叫赫爾波的鐵匠,對他口中提到的鐵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也是我與梅林此行的目的。」
「當然,誰會對鐵木不感興趣呢?」這個名字似乎沒有喚醒阿傑爾的任何記憶,「我敢說除了米斯裡爾家的秘銀,沒有比鐵木更好的材料了,堅硬如鐵,卻比松木還要輕,最適合您這樣花兒般嬌美的女士揮舞。」
「您不認識赫爾波嗎?他曾誇口自己在尤翠家族長大,侍奉過您的哥哥克勞德。」
阿傑爾回想了一下:「噢……原來是我哥哥的那個小跟屁蟲。他確實有幾分能耐,但脾氣討人嫌得很,只配在鄉間給那些農民敲敲鋤頭,不適合服侍貴人。如果您要找更好的鐵木工匠,尤翠家族還有其他人選。」
「聽說您的哥哥……」摩根輕輕咳嗽一聲,「對於您的遭遇,我感到非常惋惜。」
「我也很惋惜。」阿傑爾說,「沒想到他最後選擇了這樣的結局——但實話實說,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我從來都是受到寵愛的那個。父親疼愛我,以我為榮,其他貴族們召開宴會,名單上從不會缺少我的名字,席高男爵更是我親密的朋友。我一走進灰翠鎮,所有人都能第一眼就認出我,克勞德卻不行,但也怪不了別人,他跟那群平民站在一起,幾乎分不出差別。」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段話,似乎有些口干舌燥。他朝管家抬了抬下巴,後者立刻心領神會地為他遞上蜜酒。
用酒水潤過嗓子後,阿傑爾繼續道:「父親死後,爵位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手裡。我本想贍養克勞德的,結果他卻被自己的嫉妒心吞噬——我沒有想特意強調,但不得不再說一次,對於這樣的結局,我一點也不意外。」
說完這幾句話,他已經氣喘如牛,又努了努嘴,就著管家的手喝干了第三杯蜜酒:「克勞德一直很嫉妒我,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我高大英俊,而他相貌平平;我作為騎士享有美名,而他是個天生的瘸子,連馬都騎不利索;我隨時都能呼朋喚友,而他唯一稱得上朋友的只有那個會打鐵的小跟班。只能說相比於我,上天確實待他苛刻了一些。」
早餐結束後,阿傑爾就在管家的看護下慢吞吞地回了房間。他的兩條腿似乎使不上勁,走路時磨磨蹭蹭,左右晃動,好像不這樣扭腰擺胯就無法維持平衡,管家的視線一刻也沒離開過他,卻也一次都沒有試圖去攙扶他。
摩根則以餐後想要散步消食為由,和梅林一起前往庭院,並且拒絕了其他僕從的陪同。
「他都快把'我有古怪'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梅林的語氣很自然,仿佛昨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很好,一個合格的夢魔就該有這樣的臉皮,「哪怕對自己再自信,至少也試著遮掩一下吧?」
「他和他周遭的人已經視這種情況為常態,自然不覺得需要遮掩什麼。」摩根回答,「我在意的是,那些僕從的反應是否真的是日積月累的麻木……還是說,是某種無形的力量干涉所致?」
「你認為這是魔術的效果?」
「多些猜疑總歸不壞,畢竟阿傑爾·尤翠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御下有方的領主。」她回想起阿傑爾那些自以為隱晦的性暗示,別說御下有方,連說話都不夠聰t明,年輕時過得太順遂的人多半會有這種毛病,「鎮裡情況怎麼樣了?」
「灰翠鎮嗎?」梅林咕噥道,「讓我看看……哦呀,我們不在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一些有趣的插曲。」
「怎麼了?」
「我們值得信賴的艾斯成功抓住了一個人。」他說,「一個瘦小的男人,應該是晚上抓到的,艾斯把他送到教會暫時關押了起來,罪名是……他看見那個人趁夜往井裡倒了什麼東西,那個男人說他是喝醉了神志不清才會這麼做,老赫莎檢查了那個酒囊,呃……」
摩根瞥了他一眼:「怎麼不繼續?」
「真的要聽嗎?對於小公主而言是不太好的消息呢。」梅林聳了聳肩,「老赫莎聞到了刺鼻的味道,應該是尿液什麼的,如果那就是導致傳染病的元凶,那他這麼做應該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簡而言之,在小公主用井水擦拭身體前就是這樣了。」
「傳播源是排泄物……」她喃喃道,「持續腹瀉到出現水狀的血便,伴隨米泔水狀的嘔吐物,死後皮膚因為極度脫水而呈現出灰藍色,難道說……」
「只是這樣?」梅林撇撇嘴,「還以為小公主會有更可愛的反應,比如說'咿呀~' ,'討厭!'之類的。」
「……你在說什麼呢,母豬分娩時的泌液難道比這更干淨嗎?」摩根嘆息一聲,「梅林,我需要你立刻去一趟灰翠鎮——接下來我交代給你的話,絕對要一字不落地轉達給赫莎女士,記住了嗎?」
「我單獨去?」梅林說,「別開玩笑了,小公主,我可不會留個你一個人在這裡。」
「告訴赫莎女士,禁止鎮民繼續使用井水,從沒有髒水淤積,有流動性的河流裡取水——即使要為此繞遠路也一定要這麼做。另外,病患需要隔離治療,尤其要注意飲用水的安全和患者排泄物的處理,任何有可能與患者排泄物有過直接或間接接觸的東西,都要放在煮沸的熱水裡進行消毒,護理人員需要經常用燒開過的水洗手。」摩根對他的拒絕充耳不聞,「我知道他們人力有限,沒有尤翠家族的支援,很難一下子做得那麼周全,我會盡快解決這件事,而在這之前,盡可能去做他們能做到的事情。」
「好極了——所以小公主不光要支開梅林大哥哥,還想自己一個人繼續調查。」
「對於已經患病的人,最重要的是補充水分,如果患者能夠成功撐到第三天,情況就能顯著緩解——前提是保證飲用水健康,為了防止脫水而飲用被污染的水,與飲鴆止渴無異。」摩根說,「都記住了嗎?」
梅林看著她,她回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好一會兒過去,對方才慢慢嘆了口氣。
「好吧,看來大哥哥注定要當你的信鴿了。」他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千萬別一個人在城堡裡走動,乖乖留在房間裡。」
「我無法給你這個承諾。」摩根坦誠道,「如果有必要且緊急的線索,我會第一時間進行調查,無論你在不在。」
「真是的,騙一騙我也好嘛。」梅林刮了刮她的鼻子,隨即愣了一下——是的,他自己愣了一下,仿佛剛剛那個動作是他身體裡隱藏著的另一個靈魂干的,不過他很快就收斂了情緒,「大哥哥不在的時候,小公主要自己注意安全哦。」
有趣的反應……如果不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也許她會考慮借此做點什麼,但現在已經沒有那種必要了。在漫長的人生中,她領悟到最深刻的道理,就是她無法改變一個篤信預言效力的人,除非那個預言在他面前支離破碎。
不過出於好心,她還是告誡道:「你最好小心點。」
「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得到小公主的關心,真令人感動。」梅林說,「別擔心,雖然梅林大哥哥念咒經常咬到舌頭,不過劍術還是很值得信賴的。」
「我知道,但剛才的提醒不是出於你的人身安全。」摩根看著他,語氣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你的心現在有一種危險的趨勢——梅林,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夢魔,一旦你有了和人類相似的感情,某些東西會讓你這輩子都感到痛苦。」
「這算什麼?預言?」他低聲笑了起來,「小公主不是很討厭預言嗎?梅林大哥哥再健忘,還不至於連昨晚發生的事情都記不住。」
「再尋常不過的勸告罷了。」她說,「很久以後,也許你會發現……認真的觀察與分析,遠比預言有用得多。」
悠于 2024-8-24 11:57
第236章
人生在世往往很難盡如人意——至少沒有如梅林的意。在他離開海崖堡的當天晚上, 摩根就再度見到了那個神秘的幽靈。
這一次,他沒有用水盆裡盛的雨水洗臉,而是站在陽台邊,哀愁地看著她。
「你是誰?」
幽靈沒有回答她,外面正下著綿綿細雨,雨水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可他的表情看起來就像被雨水打濕了一樣,透露出無限的凄苦,令人心碎。幽靈嘆了口氣,也幾乎被淅淅瀝瀝的雨聲蓋了過去,他慢慢地後退,直至退到陽台的邊緣,圍欄並沒有給他任何支撐,他就這麼輕飄飄地墜了下去。
盡管對方一言不發,但摩根本能地知道對方一定有什麼東西想要展示給她看——她的房間在二樓,根本不可能摔死人,更何況是幽靈了。她從枕頭下抽出匕首,用窗簾的細繩將刀綁在腿上,旋即跟著幽靈翻身下了陽台,發現對方果然就在不遠處。
睡裙很薄,很快就被雨水浸透了,像一層濕冷的皮膚那樣貼在身上,對於抵御寒冷沒有任何幫助,即使她大部分時間在竭力奔跑,但雨絲吸走了她身體裡的熱,讓她依然冷得打寒顫……希望這次莽撞的行動能得到相應的回報,如果她出門唯一的收獲是重感冒,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忍受夢魘的嘲笑了。
細雨漸漸停止了,月色穿過烏雲灑落在貧瘠的草地上,崎嶇嶙峋的山路兩邊出現了大片的紫杉樹,綿密的樹蔭好似霧氣一樣將她罩住——摩根很肯定自己沒有走得那麼遠,而紫衫樹林也沒有離得那麼近,但究竟是她不知不覺走入了幻境,還是有人布施結界改變了她的位置,當下還很難判斷。
就在摩根分神的片刻,幽靈的身影倏地消失了。她一時間迷失了方向,然而樹林就好像擁有自己的意識,讓開了一條路,讓蒼白的月光引領她前行。道路的盡頭是兩棵樹,分別駐守在道路兩側,仿佛是這條樹林小徑沉默的守衛者。
白色的幽靈再一次出現了。他站在道路中間,目光幽幽地看著她,第一次開口說話:「這兩棵樹各自能為你開啟一扇門,一扇真實之門,一扇虛假之門。」
他的聲音很嘶啞,像是那種流干了眼淚的人才會發出來的。
「你究竟是誰?」
「你可以向它們提一個問題,然而有一棵樹只說真話,有一棵樹只說假話。」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繼續道,「選擇的機會只有一次。」
摩根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如果你是另一棵樹,當我問哪一邊通往真相時,你會引領我走向哪扇門?」
兩棵樹同時答道:「左邊。」
她看向幽靈:「我選擇右邊的門。」
話音剛落,寂靜的樹林裡忽地響起一陣嘈雜的窸窣聲,夜幕中空無一物,卻有無數暗影從地面上掠過。
左邊的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樹干看起來黑黢黢的,但表面泛出金屬才有的光澤。右邊的樹依然枝繁葉茂,但樹干裡鑽出了無數條蛆蟲,它們啃食木頭的聲音比老鼠還要響亮,樹干表面很快被啃出了一個巨坑,蛆蟲結成了蛹,密密麻麻地填滿了整個坑。俄而,它們便羽化成了蒼蠅,四散飛走,露出了一個恰好容她獨自通過的樹洞。
「我能在裡面看到什麼?」她念出幽靈的名字,「克勞德·尤翠。」
幽靈悲傷地回答:「一顆懦夫的心。」
洞穴裡既潮濕又昏暗,牆壁柔軟而黏膩,摸起來不像是粗糲的樹木,更像是患炎症滲出膿水的皮膚,亦或是腐爛的內髒,空氣裡浮動著某種溫暖又腐敗的氣味,像是血肉和羊水的混合物……那種不妙的預感似乎愈發清晰了,唯一能撫慰她心靈的是匕首帶來的寒意。
黑暗磨滅了她對時間的感知,不知道走了多久,密道的前t方忽然有了光亮。
這時的她已經做好了面對任何可怕景像的准備,但當她真正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時,依然感覺胃酸猛地湧上咽喉。
屍體——她的目光所及之處都堆滿了屍體,有些還很完整,能從膿血和黏液下看清死者生前的面貌,但更多的已經溶解了,有些被溶沒了皮膚,眼珠、鼻孔和牙齒暴露在空氣中,血肉滲出一層薄薄的組織液,像繭一樣覆蓋在體表,有的溶解得更嚴重,已經徹底失去了人的身形,變成了零落的肉塊,人的腦袋骨碌碌地滾落到不遠處,和別人的手腳堆在一起。
她一直以為塔尼特的生命神殿已經是她這輩子能見到的最惡心的地方了,但事實證明人的想像力總是會不斷被打破上限——或者是下限,許多時候都是下限— —她按捺著暈眩感,仔細觀察整個房間的構造。
牆壁是圓弧形的,沒有用於透光和通風的孔洞,摩根猜這應該是某棟塔樓的地下層,卻沒有用於上行的樓梯,到處都堆疊著屍體,但留出了一條直通圓心的小徑,將整個房間對半劈開,從油燈的分布來看,整個房間的構造是對稱的。
摩根並非神秘方面的專家,但她深知類似煉金術、結界這樣的魔術,本質上還是在利用數學對能量進行一種嚴密的計算。她走到房間的中央,發現地上有著細密的深紅色紋路,地磚變成了圓形,最中間的圓磚外套著三層圓環,像是一個錯亂的圓盤拼圖。
她試著轉動它,發現內外環的紋路是可以對應的,於是她將圓盤按照紅色紋路的位置進行還原——「哢嚓」一聲,最中央的圓盤向上彈起,她取走了那塊核心圓盤,四周的磚塊忽然開始向外收攏,露出下面黑色的坑洞。
摩根退後幾步,借由黯淡的火光,依稀窺見了坑底的景像……那是一個男人,已經死了(也許已經死去很久了),與其他屍體不同,盡管也傷痕累累,但他的表皮依然完整,至少不像其他屍體那樣在緩慢融化。
融化……融化……
消化……?
「他徹底變成了一個怪物。」一個聲音從她背後響起,「正常的食物對他而言味同嚼蠟,只能靠食腐為生,可詛咒將使他永遠飢腸轆轆,不知餮足……直到他忍不住以自己為食。」
那具屍體的面目難以辨認,不過哪怕不去對比屍體和幽靈腐爛的後腦勺,僅從對方左腿明顯發育不良的髖關節,這具屍體生前是誰已經不言自明……但古怪的是,若這具屍體屬於克勞德·尤翠,他身上的傷口似乎不像是從高空墜落而亡,臉上也沒有被海鳥啄食的痕跡,更像是被人用鈍器從背後襲擊所致。
雖然繼承人之爭的真相很吸引她,但眼下還有更棘手的情況需要她解決:「詛咒是你布下的?」
幽靈搖了搖頭:「是長老們定下的……阿傑爾破壞了規矩,需要受到懲罰。」
「長老?」
「寄生於紫杉樹的妖精。」他說,「尤翠家族的先祖曾有過兄妹相戀的不倫結合,為了不讓孩子生而畸形或痴傻,他們與樹精做了交易,讓家族世代受樹精的庇佑,使海崖堡不受海風與鹹水的侵蝕,使他們晚年不為風濕疾病所苦,最重要的是——使他們未出世的孩子健康長大。作為契約的證明,他們將孩子的臍帶嵌在紫杉樹的樹皮裡,作為回報,尤翠家族須保證不使任何一滴血濺在紫杉樹的領域內。」
她恍然大悟:「阿傑爾在紫衫樹林裡殺了你?」
「是的,他不僅在長老們面前制造殺戮,並且殺死的是自己的血親。」
摩根抬頭環視四周:「這樣驚人的數量,屍體不可能都是死去的僕從……恐怕還有因為霍亂死去的鎮民和逃難者吧?若我沒有猜錯,多半還有那些在紫衫樹林裡失蹤的人。」
先是僕從,任何不聽話和想要泄密的人都淪為了食物——死亡的震懾,加上一點點魔術的影響,足以縫上任何人的嘴,但阿傑爾心裡也清楚,不能把所有僕從都逼上絕路,要留給他們一點希望,告訴他們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危險轉移到別人頭上,這樣才能讓他們為他保密,並助他作惡,所以他需要一條長期供給食物的渠道。
於是他時不時趁夜從灰翠鎮綁走鎮民,傳播謠言說他們是被樹精抓走的,他們之中有的是辛苦晚歸的農民,有的是偷偷幽會的年輕男女,但更多是平常與人結怨頗多的流氓和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乞兒,不會引起多大的懷疑。
「赫爾波的妻子和女兒……」她頓了一下,「她們也是這樣死去的嗎?」
幽靈沉默著,好一會兒過去,才點了點頭。
但沒過多久,阿傑爾·尤翠就發現了另一條能使他不愁食物的方法——那些流離失所的逃難者。他們舉目無親,又源源不斷,哪怕死了也無人關心,而逃難者聚集往往會導致疾病的傳播……至於究竟是誰傳播的疾病,誰又會知道呢?
「雖然這是你們家族內部的糾紛,但目前波及到的無辜之人未免也太廣了。」她說,「阿傑爾用這種異端的方式延續著生命,難道你們的長老不打算有其他動作嗎?」
「為何要責怪我們呢?」幽靈的聲音忽然變得粗糲而低沉——摩根知道,此時與她對話的已經不再是克勞德·尤翠了,「湖之夫人,庇護著阿傑爾的黑暗,正是源自你的領地啊!加繆爾·廷塔哲,你母親的弟弟,你的舅舅,妖精之血斷絕已久,他在絕望下選擇了錯誤的道路,絕望的影子從康沃爾蔓延到了我們的棲息之地,予以阿傑爾·尤翠力量,讓他有膽量將我們拒之門外。摩根勒菲,廷塔哲的女主人,一切因由你而起,一切應由你了結。」
抓走她的是伏提庚,選錯路的是加繆爾,最後收拾爛攤子的卻是她,這人間世道可真是太公平了——但摩根暫時不打算計較這個,等尤翠家族的災禍解決後,她還有用得上樹精的地方,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和它們發生矛盾。
「我該做些什麼?」
「帶走我的屍骨。」幽靈的聲音又輕柔起來,「前往紫衫樹林,在嵌有我臍帶的樹下安葬我,這樣你們殺死阿傑爾後,他便不會再復活。」
「我明白了。」摩根回頭望了一眼自己剛來的地方,「那個通道已經消失了,所以我們該怎麼從他的身體裡出去?還是說你能重新把通道打開?」
聞言,幽靈明顯愣了一下:「什麼?」
「你不知道?」她感到了莫名的不安,「這裡是一個巨大的魔術工房。雖然我對阿傑爾沒有多少了解,但通過這個工房,他可以一次性消化掉許多屍體,也就是說,這裡基本等同於……」
「我的胃。」另一個人替她答道。
第237章
「越是靠近海崖堡, 劍身就越燙。」艾斯緊跟在他身後,「梅林閣下,我心頭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
梅林有同樣的感覺,但艾斯的話只是讓他倍感煩躁——本來他就沒想讓對方跟過來,但不知為何,這個大塊頭騎士在他打算離開的時候忽然開始胡言亂語,說他的灰眼正隱隱發燙,或許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堅持要跟他去一趟海崖堡。
「或許你可以試著少把劍抽出來看,以防太陽把它曬得更燙。」
「您在說什麼呢?」艾斯驚異地看著他,「現在是晚上。」
好吧,看來他也有點急昏了頭,開始說胡話了。
梅林感覺不到艾斯口中所說的劍身發燙——可能是某種特殊的家族傳承,他不認為對方會在這種事情上撒謊,但他對海崖堡異變的感受更加直接,籠罩著海崖堡的黑色瘴氣更加濃重了,甚至連他都有點喘不上氣。
如果不是阿傑爾·尤翠頃刻間變成了一位魔術天才, 就是他通過別的手段得到了其他高等血脈的力量……比如說妖精。
真是不想遇見什麼就來什麼……千萬別出什麼事啊,小公主。
等他們抵達目的地時,海崖堡的大門正向他們敞開著,仿佛是某種無聲的邀請——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城堡的主人一定做足了准備,只等請君入甕,但眼下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了。
好在艾斯的劍藝還算不錯,梅林不指望他能t幫上什麼忙,只要別給他添亂就行。
他們走進大門,通往大廳的廊道似乎比他記憶中更漫長了, 黯淡的月光只夠讓他們看見自己的雙腳,周圍空無一人,卻時不時有憧憧鬼影閃過。梅林沒有看清那些影子,甚至沒有聽到一點聲音,腦海中卻浮現出他們痛苦的表情,無聲的嚎叫。
走廊的盡頭是海崖堡大廳,一道龐然的影子從高台蔓延到地板,被樓梯切割成扭曲的形狀——阿傑爾·尤翠看起來已經恭候多時。他依然穿著那件像窗簾一樣的深色長袍,月光把他的臉色照得如石灰般蒼白,以及……也許是視覺上的誤差,但梅林總感覺他比早上更胖了。
「歡迎回來,了不起的宮廷大魔術師梅林閣下。」對方低聲笑了起來,視線越過了他,落到艾斯身上,「看來您還帶來了一位美味的朋友……可惜穿得厚了些,我一向不喜歡剝龍蝦殼。」
「宮廷魔術師?」艾斯愕然道,「所以您真的是那位擁有夢魘血統的大魔術師梅林?曾在卡美洛特服侍過尤瑟王……」
「是的,謝謝——到這裡就夠了,不用特地提醒我比小公主大一輩。」
「人們總說報喪女妖是帶來災厄的不祥之物,現在看來夢魔也不遑多讓……幸好我已經獲得了足以與你對抗的力量。」阿傑爾輕輕撫摸自己的肚腹,臉上帶著某種古怪的,令人生疑的慈愛笑容,像是一位母親在感受腹中的胎兒,「不錯,真不錯啊……我已經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飽腹的餮足感了,不愧是高貴的妖精王族,就連根植於血脈的詛咒也能輕易消除。」
梅林確定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還沒等他開口,阿傑爾便繼續道:「不過別擔心,作為一位騎士,怎麼能讓淑女為難呢?在吞下她的時候,我小心翼翼,一點也沒有傷害到她,現在我還能感覺她在活蹦亂跳呢。」
「你怎麼敢——真是令人作嘔!」艾斯壓抑不住憤怒,「你不配以騎士之名自稱,阿傑爾·尤翠!」
阿傑爾不以為然,臉上仍是那種古怪卻寧靜的微笑:「嘻嘻,一想到那樣美麗的人兒在我身體裡,簡直比高潮還叫人快樂……她應該正沉浸於某個無與倫比的美夢中吧?真好,就這樣慢慢地與我融為一體吧,美麗的妖精公主。」
「無與倫比的美夢,高潮,融為一體……」梅林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搶走大哥哥的角色特點就那麼有趣嗎?」
「梅林閣下,雖然時機不太恰當,但以我淺薄的一己之見,您的感慨似乎和阿傑爾·尤翠本人的意思差得有點遠……」
「艾斯也就算了,一想到要被拿來和你做比較,未免太令人作嘔了。」梅林從法杖裡抽出銀劍,「所以還是請你快點去死吧。」
阿傑爾詭譎的笑聲在整個大廳回響:「你的傲慢持續不了多久,大魔術師。」
牆壁上閃動的影子溶化流淌到地板上,像毒蛇一樣逶迤前行,被腐蝕的石板發出嘶嘶的聲響。黑暗不斷向四處蔓延,濃稠的液體表面氣泡浮動,昭示著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活物正在下面蠢蠢欲動,大廳的牆角上不知何時結起了厚重的蛛網,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腐木的味道。
這座城堡已經死去很久了。
……………………
「猊下?」
她回過神,朝身邊面露憂慮的女孩莞爾一笑:「我沒事,塔瑪。」
「最近您總是走神。」塔瑪說,「再怎麼忙碌於工作,也不能將健康拋之腦後。請適當為自己減輕點負擔,多一些休息的時間吧。」
希蘭也表示贊同:「就是說嘛,'為了處理國務而加班到猝死'是大臣們的責任,千萬不要把以色列時期的舊習遺留到現在哦。」
「真虧你還有臉說。」第三個人的聲音讓她心頭一顫,「之前去提爾簽訂盟約,雷納看起來至少比我上一次見到他時老了十歲,你平常到底是怎麼使喚他的?」
「呃……帶著全心全意的信賴?」
他冷笑一聲:「你怎麼不這樣信賴一下你自己?」
她盯著他,仿佛是在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耶底底亞?所羅門?她該怎麼稱呼他呢?
毫無疑問,他此刻看起來比當初離開(死去?)的時候年長不少,卻比他把她囚禁在別院的時候年輕一些……但這是不可能的,自他拋卻年少時的舊名,以「所羅門」的名字登基為王之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見到過他了。
塔瑪嘆息一聲:「明明難得才能這樣聚在一起,結果每次見面還是會吵起來……希蘭也就算了,連耶底底亞也這樣。」
「為什麼我也要挨批評?明明是耶底底亞先找茬的。」希蘭說,「以色列離蛾摩拉太遠又不是我的錯……但沒必要難過,耶底底亞,你身上也有讓我羨慕的地方,比如說你可以毫不遮掩自己醜陋的嫉妒心,而且完全不以為恥。」
「遲早有一天,我會碾碎你和你的國家。」他臉上露出滲人的微笑,「等提爾成為以色列的一部分後,你就會知道以色列距離蛾摩拉究竟遠不遠了。 」
聞言,希蘭發出嗤笑:「好啊,盡管放馬過來。」
她沉默著,腦海中似乎有另一段記憶在侵蝕著曾經的認知——沒錯,耶底底亞回到了以色列,以「所羅門」之名登基為王,在這之後,他們很久都沒有……不對,他們依然保持著聯系,基本半年見一次面,如果有貿易往來,也許見面的次數會更多,盡管比不上時不時溜回來的希蘭,但以蛾摩拉和以色列之間的距離,這已經是他們能找到最頻繁的見面方法了。
「猊下?」他喚她,「您真的沒事嗎?」
「是啊,以前這個時候您早就開口制止我們了。」希蘭說,「'再吵下去就把你們吊在紅屋外面冷靜一下'——這次居然沒有聽到,我都有點不習慣了。」
「沒什麼,我只是……」看著這些熟悉的面孔,她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慨,「感覺自己很久沒有和你們一起用餐了,很懷念。」
話音剛落,房間裡倏地陷入了寂靜。
好一會兒過去,才由希蘭打破了沉默:「猊下真是的,一開口就是這樣讓人不好意思的話……」他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地說道,「您不用擔心,雖然耶底底亞沒過幾天就要滾回國了,但我還可以留在這裡陪您很久。」
「……你這家伙,誇獎自己的時候不要總想著踩我一腳。」
午餐結束後,塔瑪便准備前往銀行,希蘭本想跟著她一起去紅屋,但在塔瑪的勒令下不得不去永恆之殿繼續工作。
「我明明都是王了,難得回家一次居然還要干活……」希蘭吐了吐舌頭,但也沒有拒絕,「話說回來,我知道您寵愛耶米瑪,但如果她還執著於要作大型壁畫,我就只好把她發配去刷牆了。」
塔瑪和希蘭離開後,房間裡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這種聒噪的性格真是從來沒變過……好在終於只剩下您和我了。」她聽見他低聲道,「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去年了,不知道猊下有沒有像我想念您那樣想念我呢?」
她沉默片刻,答道:「好久不見,所羅門。」
「別這樣,猊下……之前不是說好只在公眾場合這麼稱呼,私下還是叫我耶底底亞嗎?」他握住她的手,溫情脈脈地看著她,「我難得才能回來一次,還以為您會有更親昵的話要對我說呢。」
她依然沒有回答,於是他擁抱了她:「怎麼了?有什麼令您心神不定的事嗎?」
他的腦袋枕在她的肩窩,她能感覺到他身上溫暖的氣息——活人的氣息;他發間散發出花卉和肥皂的芬芳——蛾摩拉獨有的工藝;他溫柔而親昵的語調——記憶中熟悉的語調。
不知為何,她下意識地望向窗外:「太陽沒有落下去嗎?」
「怎麼會呢?」不知是安慰,還是意有所指,對方答道,「為您照亮前路的那輪太陽,是永遠不會落下的。」
她喃喃道:「但那是不可能的,現實裡總是日出又日落……一些不可思議的美好故t事只有可能發生在夢裡。」
「就算您把這當作一場夢……可所謂的人生,不就是一場能做一輩子的夢嗎?」
說罷,他雙手托起她的臉,親吻了她——比夕陽下那次要綿長得多。他的手起初摩挲著她的面頰,然後按住了她的肩膀,最後用力壓在她的後腦勺上……直到他們倆都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吻結束了,他也沒有離開她,只是貼在她的嘴唇上,輕輕笑了起來。她能感覺到他的睫毛掃過她的眼瞼,感受到他發燙的面龐,他的眼睛因為缺氧而濕漉漉的,但沒有哭,沒有任何一滴眼淚流下來。
「耶底底亞。」
「怎麼了?」他的聲音從他們緊貼的唇齒間模模糊糊地響起。
她的右手微微握緊,感受到了匕首刀柄的涼意……然而在蛾摩拉的時候,她用的是鐮狀彎刀,冰冷而鋒利,唯有非利士人這樣英勇善戰的民族才能鍛造出如此傑作。
「那個時候……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你了。」
她將刀刃捅進他的身體,沒有任何血濺到她手上,白發青年只是無聲地在她的懷抱中化為灰燼,消失在了空氣中。直到他徹底消失,她依然能聞到他發絲上的氣味,花卉和肥皂的氣味……甘菊的氣味。
這時他的名字似乎才真正塵埃落定,因為她當初用守誓穿透所羅門的身體時,所羅門流血了——但他不同,那天傍晚他一滴血也沒有流,他的離開是那麼悄無聲息,除了那個吻和兩滴眼淚,什麼也沒有留下。
第238章
他聽見艾斯從遠處傳來的呼喊:「梅林閣下!」
梅林嘆了口氣,將腳下不停抽搐的觸手一刀斬斷——托阿傑爾·尤翠的福,他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想吃烏賊和章魚了:「一定要挑這種時候找大哥哥聊天嗎?」
艾斯對他的抱怨充耳不聞:「為何您殺的怪物都不再動彈,我殺的怪物卻會不斷復生?」
他抬起頭,瞥見艾斯將一只嬰兒形狀的蠕蟲砸到牆上用長劍釘住,這麼做是為了防止它們死後又生成肉繭,再度孵出其他嬰蟲。
但放任這些蟲子活下去也是一件危險的事,它們會像自然界的昆蟲一樣持續進化,長出堅硬的軀殼和銳利的毒刺,體型也會不斷膨脹,目前最大的體型已經有他胸口那麼高了,能夠把艾斯這樣身穿重甲的騎士都撞得失去平衡。
「秘訣就是少讓自己的劍曬太陽。」這當然是玩笑話,單純因為他的劍是妖精所鍛。灰眼是一把好劍,兼具頂尖的工藝和悠久的傳承, 但無法用來扼殺神秘。
如今的不列顛依然保留著塵世與星海內海之間的通道,在這個神秘依然活躍的國度,長出什麼奇怪的東西都不值得驚奇,但這種自我繁衍和進化的速度還是超出了梅林的想像——顯然,僅憑阿傑爾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這股強大的力量源於被他吞食的摩根……不過,單純的妖精血統就足以讓普通魔物發生如此可怕的異變嗎?
他避開了一只成體嬰蟲的毒刺,銀劍從它的復眼之間刺入,從它長著稀疏硬毛的後腦勺穿出,紫綠色的血液噴濺在他的衣擺上,散發出腐敗的惡臭。
「真是讓人傷腦筋啊。」他喃喃道,怎麼能這樣臭烘烘地去見小公主呢……雖然她對干干淨淨的他興致也不高。
梅林用法杖敲擊了一下地板,身體遁入黑暗之中,受到幻術誘導的嬰蟲循著氣味彼此廝殺,它們已經進化出了翅膀,雖然還不足以支撐它們長時間飛行,但它們互相撕咬時,振翅的聲響震耳欲聾,連刀槍相擊的鏗鏘聲都被徹底淹沒,更遑論他的腳步聲了。
艾斯那邊似乎遭遇了一些麻煩——沒關系,他是一個穿著重甲的大個子,揮起劍來也很利索,他會堅持下去的——話說回來,哪怕幾十只嬰蟲趴到他身上啃食他,光是扒開那層鐵殼就夠它們忙碌了。
他繞過了有油燈照亮的地方,朝樓梯走去。阿傑爾對他的靠近毫無察覺,倒也不奇怪,他現在使用的力量並不真正屬於他,也意味著力量的主人現在還活著……勉強算是一個好消息。
當銀劍刺進那件窗簾似的長袍時,梅林確信自己感受到了切開某種東西的實感。按照阿傑爾·尤翠那龐然的身形,即使沒有捅個對穿,他至少也傷及了對方的內髒……古怪的是,他沒有感覺到劍刃切開肌肉和骨骼的觸感,仿佛那層皮膚下除了凝固的脂肪層外空無一物。
他看見阿傑爾回過頭,愕然地看著他,與其說那是突然遭受襲擊的驚訝和不安,不如說是某種絕望的驚惶,好像他寧可現在去死,也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赤身裸體的樣子。
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隨著領口被劍刃割裂,那條寬大的長袍緩緩滑落,露出了阿傑爾·尤翠畸形而怪誕的身軀。
他長著一層稀疏的硬毛,毛發間分泌出一種乳白色的油脂,讓他因肥胖而堆滿褶皺的皮膚泛出油光,他的手和腳像嬰兒一樣細小,像無用的裝飾品一樣掛在他的身體上。除此之外,他還有八個肚臍,像紐扣一樣整齊排成兩列,向外凸起……梅林幾乎可以肯定,他平常就是用它們走路的。
阿傑爾·尤翠是一條巨大的蠕蟲。
「不!別看我!!」蠕蟲發出駭人的尖叫,試圖用那兩只嬰兒般的小手遮住自己的臉,但他的胳膊實際只是抖動了一下,像是某種病理性的抽搐,「這不是我,我不是這樣的!我是阿傑爾·尤翠,翠之騎士,海崖堡的領主!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是……」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嬰蟲們也發出了刺耳的叫聲。
在此起彼伏的尖嘯聲中,他聲嘶力竭的哭聲漸漸減弱,最終蛻為了詭譎的低笑:「對了,你們不是要找妖精公主嗎?我很快就會送你們去找她了……可你們一輩子也看不見她,因為我會先摳掉你們的眼睛,再把你們吃下去!哈哈哈哈!」
隨著他高亢到詭譎的笑聲,嬰蟲們停止了廝殺,無論是幼體還是成體,都紛紛向阿傑爾的方向湧來。它們在他身上撕咬出大大小小的坑洞,然後鑽進他的身體,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阿傑爾的身形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很快就占據了整個高台,原本的傷口很快也被腫脹的皮肉擠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梅林不得不翻身下樓……即使不考慮空間上的窘迫,光是站在這家伙身邊就足夠讓人惡心了。
「梅林閣下。」擺脫了嬰蟲的糾纏,艾斯終於能順利與他彙合了,「您是見多識廣的魔術師,想必一定知道對付這種怪物的方法吧?」
「呃……只要我們殺了他,他就會死?」
「這個回答也許很有哲理,但解決不了眼下的難題。」艾斯說,「您不能用魔術降服他嗎?」
「我也是這麼希望的,但他現在吸收了小公主的力量,對魔力很高……你可以理解為他現在對魔術有很高的抵御力。」
「所以……沒什麼是您可以做的嗎?」
「從魔術的層面上來說是這樣啦。」
短暫(但尷尬)的沉默後,他難得發出了鼓勵:「打起精神來,大個子,至少我們現在可以專心對付阿傑爾本人了。」
艾斯抬頭看了看阿傑爾·尤翠,長嘆一聲:「如果那還能算'人'的話。」
在他們交談期間,阿傑爾已經長到了足以頂住天花板的高度,當他發出尖笑時,仿佛同時有幾千幾百個人和他一起放聲大笑,他們的笑聲在這個此刻已經變得太過窄小的城堡大廳裡回蕩,震碎了玻璃和穹頂的巨大吊燈,卻沒有熄滅任何一支蠟燭,哪怕是掉在地上幾乎支離破碎的吊燈,上面嵌著的蠟燭也依然熠熠生輝。
燭光照在牆壁上,映出那些曾經慘死在這座城堡裡的人們的影子,他們的亡靈發出痛苦的哀嚎,與阿傑爾癲狂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包圍著他和艾斯,以他們為中心不斷向裡收縮。
即使是梅林,在這種陣仗下依然感到了片刻暈眩——但阿傑爾顯然不會對他有什麼體諒,長長的尾巴如巨濤般朝他們掃來,激起一陣塵浪,也攪碎了支撐城堡的石柱。
梅林本能地躲開了這一擊,卻只能t眼睜睜地看著艾斯被卷入了這驚濤駭浪之中。騎士高大的身軀被掀起時就像浪尖的一葉扁舟那樣渺小,最後被衝刷到牆壁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當他的身體沿著牆壁滑落時,深紅色的血跡也隨著他一並滑下,好似這座城堡流下的血淚。
「啊呀,是死掉了嗎?也好,雖然現在已經能吃飽了,但我果然還是更喜歡吃死了的東西。」阿傑爾發出古怪的笑聲
,「下一個就是你了呢……嘻嘻,沒想到了不起的大魔術師梅林也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真好意思說啊,明明是偷了別人的力量……不過,摩根在魔術方面的才能確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唯一的遺憾是小公主對煉金術以外的神秘基本不在乎——看來命運確實熱衷於把天賦贈予那些對它完全不感興趣的人。
「啊……擁有力量的感覺是多麼美妙,把你也吃下去後,我一定還能變得更強吧。」阿傑爾低聲道,「那些可憎的樹精,等我能離開這座城堡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的寶貝們飽餐一頓……看到自己的身體被蟲子一點點啃食,那群老東西會發出怎樣的哀嚎呢?真是令人期待,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梅林先前被他的聲音震得頭暈目眩,慢了一拍才緩過神來,隨著阿傑爾驚愕的視線向下看去——那是一截刀尖,從他腦袋下大抵是咽喉的部位刺了出來,剩余的笑聲就這麼順著破碎的傷口漏了出去。
那截沾滿鮮血的刀刃不斷下劃,像割肉刀一樣自裡向外剖開了阿傑爾的胸口,噴湧的鮮血在空中形成了一片血霧。刀尖消失後,一雙手從裡面伸了出來,將裂開的口子向外面推,像是在打開一扇因為生鏽而卡住了的門。
梅林就這樣看著血淋淋的、渾身沾滿了膿水和腐血的摩根面無表情地從裡面走了出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這一幕給他帶來的震撼。直到摩根將手裡的匕首扔在地上,兩人視線交彙時,梅林才後知後覺感受到了窒息的絞痛,意識到自己因為屏息而擰干了肺腑。
摩根走了過來,因為濕滑的黏液,中途她的腳底打滑了幾次。梅林下意識地快步過去,將手遞給她,摩根向他頷首以示感謝,梅林心裡卻感受到了久違的迷茫,不確定自己這麼做是為了攙扶對方,還是為了把她推到地上。
但是把她推到地上後,他又要干什麼呢?只為了……看她摔倒?
「把你的法杖借我一下。」她說。
梅林恍惚地點了點頭,看著她用雙手才能握住他的法杖,不知道是因為力氣不夠,還是手上的黏液太過濕滑——也許她該用那雙小手握點別的東西——她緩慢地、甚至是有點吃力地拖著沉重的法杖,朝阿傑爾的方向走去。
阿傑爾此時已經奄奄一息,看到她向自己靠近,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從傷口裡發出了嘶嘶的氣流聲。
摩根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玩弄別人珍貴的記憶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罷,她舉起法杖,砸爛了他的腦袋。
做完這一切後,她又慢慢走了回來,將法杖還給他。
「抱歉。」摩根說,「把你的法杖弄髒了。」
現在的她看起來和「美麗」二字半點關系都沒有,可以說是狼狽不堪。她的頭發被膿血打濕,變成了斑駁的髒金色,一縷一縷地黏在她的皮膚上,在阿傑爾內髒裡浸泡過的長裙散發出陣陣腥臭,褐紅色的血凝結在她臉上,幾乎辨認不出原本的五官,和那一晚光潔美好的模樣相去甚遠。
「沒關系。」梅林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得要命,像是被火燒干了喉嚨。他的手心止不住發癢,只能強迫自己用指甲去摳法杖的握柄,才能遏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推倒在地的想法,並且不得不絕望地承認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渴望她。
第239章
雖然不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但光是看牆上那道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痕,摩根就知道艾斯傷得很重,但當她打算卸下艾斯的盔甲,為他處理傷口時,梅林阻止了她。
「沒必要那麼麻煩。」梅林用法杖敲了一下艾斯的手臂,盔甲發出空洞的回聲,仿佛此前它不過是一件掛在鐵架子上的裝飾,裡面空無一物——整個過程看起來和治療沒有絲毫關系,但還沒等摩根表示質疑,艾斯便模模糊糊有了意識,嘴裡發出喑啞的呻/吟。
「你會用魔術進行治療?真是實用的能力。」摩根贊嘆道,「坦誠說,我對你有了新的看法, 梅林。」
「大哥哥我才不想因為這種小事而被誇獎呢……」梅林咕噥,「難道沒有其他值得你喜歡的部分嗎?比如說劍術啊,幽默啊,肉體啊……還有肉體啊,以及肉體什麼的。」
「摩根……小姐?」艾斯的神智清醒了一些, 「您成功獲救了嗎?太好了……」
他艱難地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劍,盡管表現得很隱忍,但傷口撕裂時不自然的抽氣聲還是難以遏制,直到梅林幫他將灰眼插回劍鞘,他才松了口氣,再度安靜下來。
梅林托腮看著他:「治療還在持續進行,最好躺在那裡不要動哦。」
「治療……?」
「就是讓傷口愈合的意思。」
「我知道……治療是什麼意思,梅林閣下……」艾斯的呼吸急促起來,「我臉上都是血,看不清楚,我……」他的聲音顫抖著,近乎乞求地問道, 「我的頭盔還在嗎?」
他言語中流露的痛苦讓摩根一時間忘記了反應——那種絕望的,仿佛被人活生生肢解了的感覺,好在梅林代她作了回答:「當然還在,你不覺得腦袋沉甸甸的嗎?不過人類被甩到牆上後好像都會感覺腦袋沉甸甸的……總之艾斯親還是那個堅不可摧的鋼鐵堡壘,安心啦。」
「梅林使用了治療魔術,無需肢體接觸就能治愈你的傷口。」摩根適當地補充道,「我們還有一些簡單的工作需要收尾,這期間你就待在這裡恢復體力,盡量避免身體活動。魔術的效果很好,但修補受傷的肉體也需要時間。」
關於艾斯為什麼會害怕別人看見自己的臉,她並沒有追問的打算……聯想到他的嗓音,或許他的面容也在那次意外中被燒毀了。
「這不是我……」
阿傑爾的哀吟像塵埃一樣消散在空氣中,連蜘蛛爬過蛛絲的聲響都掩蓋不了——盡管如此,他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讓咽喉恢復到足以發聲的地步,自愈能力確實相當驚人。
「居然還能說話?」梅林也嘖嘖稱奇,「明明看起來和去掉了內髒的魚差不多呢。」
「我是翠之騎士,我是阿傑爾·尤翠,我是父親最喜愛的兒子……」阿傑爾沒有理會他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所有人都崇拜我、愛我… …我比那個殘廢更好,是父親做錯了的選擇,都是他的錯……如果他沒有選錯人,一切都不會發生……」
一抹蒼白的人影出現在他面前——是克勞德·尤翠,站在這個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面前,他表現得比她預想中更冷靜:「你還要欺騙自己到幾時呢? 」
「克勞德……」阿傑爾發出嘶啞的笑聲,「開心嗎?得意嗎?能這樣高高在上地看著我,對你來說是一件稀罕事吧?」他細小畸形的手忽然抽搐起來,不知道是病理性的痙攣,還是想要去撕扯克勞德的亡魂,只是沒有了抬手的力氣,「真不容易啊……畢竟,當你還在用拐杖支撐那條瘸腿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怎麼騎著馬在競技場上馳騁了。」
克勞德沒有回答,阿傑爾便自娛自樂似的說了下去:「噢,差點忘了,你已經是一個死鬼……哈哈,兄弟,你應該感謝我才對,你現在可以飄著了,不需要每天拄著拐杖,還要時不時跌個狗吃屎了,哈哈哈哈……」
「我確實嫉妒過你。」克勞德嘆息一聲,「但那時間太長了,阿傑爾,長到我已經忘記了嫉妒的滋味,學會了習慣和忍耐,也學會了接受我從生下來開始就不如你的現實。」他低下頭,看向自己萎縮的小腿,靈魂依然會保留死者生前的特征,「甚至不只是你……哪怕只是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對我而言都是種奢望。」
阿傑爾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過去才開口:「回答我一個問題,克勞德。」
克勞德沒t有計較他的態度:「說吧。」
「你當初究竟使了什麼手段,才讓父親同意讓你成為繼承人?」他的聲音依然嘶啞而低沉,但聽起來比之前更加清晰,可以讓人感覺到他的不甘,「誰會選一個跛子繼承爵位?就因為你是長子?因為你比我早生了兩年?」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克勞德說,「我記得很清楚,阿傑爾,那年我十九歲,你十七歲。那年的秋冬,下了一場暴雨,持續了整整兩天兩夜,山路也在雨水的衝刷下坍塌了,那時你受邀去參加巴裡特·席高的宴會,不在海崖堡。父親用信鴿飛書去席高家族,希望你能盡快趕回來,最好帶著席高的騎士們一起過來幫忙處理被泥石堵塞的道路,你卻回信說,自己至少一周都不會回來了。」
「就因為這個?」阿傑爾感到不可置信,「就因為那場該死的塌方發生時我不在場,父親就決定放棄我?」
「灰翠鎮本來就少有適合種植的田地,僅有的糧食也幾乎被暴雨泡爛了,道路一天不疏通,人們就不得不忍飢挨餓,沒辦法下山用貨物換取糧食,也沒辦法去海邊翻找魚蝦和蛤蜊。」
「我那時一直待在灰翠鎮,代父親指揮其他騎士。因為干不了重活,我只能跟老人孩子們一起去山上看看能不能挖到野菜,男人們拿著鋤頭和鏟子去清理堵塞的道路,女人們一邊背著襁褓中的孩子,一邊用鍋和木盆將鏟下來的碎泥石倒掉,所有人都起早貪黑,活得像畜生一樣。」克勞德看著他,「而你,阿傑爾——你正在席高男爵的宴會上享受著大魚大肉,打扮得干淨又體面,和一群跟你一樣干淨又體面的人推杯換盞,不知道喝醉之後第二天會從哪個女人的床上醒過來。等到道路快要清干淨了,父親再次飛書給你,你才終於肯從那裡回來。」
「你回來的時候,正是人們最飢餓,最疲憊的那段日子,而你穿著被擦得光可鑒人的盔甲,騎著馬踩過那條浸透了他們血汗的路。」
「也許你覺得自己威風凜凜,光彩奪目,但幾乎所有人都恨你——包括我,阿傑爾。我並不是最辛苦的那個,而且這一切結束後,我無需像其他人那樣繼續挨度貧苦的生活,可以回到海崖堡,毫無顧忌地倒在床上等待僕人服侍我……我幾乎是所有人裡最沒資格恨你的人了,可我還是無法按捺對你的恨意,不是因為嫉妒,而是恨命運為什麼一邊苛責那些努力活著的人,一邊又讓一個人可以輕易獲得他不該擁有的東西。」
「不該擁有?!」阿傑爾顯得更加詫異了,「你到底在說什麼蠢話?我們都是貴族,有權繼承爵位和家族財產,而且我可是翠之……」
「翠之騎士,同時還是一個傲慢的蠢貨。」克勞德說,「你只能和別人同甘,但人們只會選擇能與他們共苦的領主,父親也明白這一點。」
說罷,他不再理會阿傑爾,轉過身對她說道:「這樣就足夠了,你們只要將我的屍骨帶回那棵嵌有我臍帶的紫杉樹,阿傑爾就會徹底死去。」
考慮到阿傑爾的復原能力,摩根最後決定讓梅林留在海崖堡,以防阿傑爾在恢復行動能力後趁機逃走,剛好也方便照看受傷的艾斯,由她獨自跟隨克勞德·尤翠前往紫杉樹林,為他安葬。自從塔樓地下室的結界被破壞後,克勞德的屍體便迅速風化,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即使她一人也能拖動。
進入樹林後,摩根發現自己不過是重走了一遍之前克勞德引導她走過的路,道路的盡頭還是那兩棵紫衫樹,也順便驗證了她的猜想——那兩棵樹分別代表著克勞德和阿傑爾。左邊的紫杉樹已經枯死,化作了鐵木,身死而亡魂不散,是嵌有克勞德·尤翠臍帶的樹;右邊的樹尚且存活,但已經被蛆蟲啃食,本該是人心的位置只剩下漆黑的空洞,是嵌有阿傑爾·尤翠臍帶的樹。
「這也是阿傑爾偷襲我的地方。」他的語氣仿佛早就知道她會猜到這些,「當時我們正要去為父親下葬,每一個尤翠家族的人,最後都會被葬在那棵嵌有本人臍帶的紫杉樹下,我們家族的箴言'生與死同穴'也源自於此。」
摩根沒有隨身攜帶什麼方便的工具,好在這裡的土質比較松軟,否則光靠一把匕首可真是有點捉襟見肘。
正當她掘土的時候,克勞德走到左邊的紫杉樹旁,拍了拍堅硬的樹干——盡管他的手只是陷進了樹皮,沒有實際觸碰,自然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作為安葬我屍骨,以及終結這一切罪孽的回報,請收下這根鐵木……啊,您認識赫爾波,對吧?他是我見過最擅長加工鐵木的工匠,比尤翠家族的那些老匠人做得都要好。」
鐵木是一件好禮物,但摩根還有更在意的事情:「所以老艾維爵士臨終前欽定的繼承人一直是你?沒有任何爭議的地方?」
「是的。」
赫爾波得知這個消息應該會寬慰一些:「不會感到不甘心嗎?你的繼承人之位應該來得很不容易,卻一日都沒享受過領主的榮耀。」
聞言,克勞德低聲笑了起來:「說實話,當初聽到父親的遺言時,連我自己都很驚訝。阿傑爾是一個討厭鬼,但有些事他沒有說錯——既然還有一個健康的兒子作為備選,誰會選擇一個跛子當自己的繼承人呢?如果我是一個四肢健全、無災無病,只是天資平庸的人,也許我還有心力去掙搶,去較勁… …但我和阿傑爾的差距比那還要遠,而且不是我能通過努力改變的,所以那種嫉妒很快就變成了麻木。」
「我經常去灰翠鎮給一些鎮民幫忙,並不完全是出於好心,也是想遠離阿傑爾的光芒。雖然我不能成為那些生來就被期待的人,但只要努力做一個好人的話,應該也是能收獲一些愛的吧……赫爾波總以為我這麼做是因為天性淳樸,其實我心裡也不乏許多功利的想法。」
「無關乎你想了什麼,而是在於你做了什麼。」摩根說。
「父親臨終前也說了類似的話。」他說,「父親還告訴我,'玻璃光滑锃亮,鐵黑而粗糲,但人們只會用後者鑄劍'……對我而言,能聽到這句話,這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第240章
「梅林閣下。」艾斯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希望您只是陷入了沉思,而非在偷懶——在您專心致志地盯著地上的蜘蛛時,您身後那只怪物的傷口至少愈合了一半。」
「別擔心,我把它的魔核封住了。」直到那只蜘蛛消失在地板的罅隙中,梅林才慢慢嘆了口氣,「大哥哥正在為其他事情煩心呢……話說回來,我還以為艾斯親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後會表現得更恭敬一點,結果這不是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嘛。」
「您的資歷與功績確實令人敬佩。」艾斯鄭重其事道, 「但身為長輩,您竟然對摩根小姐這樣年輕的淑女言辭曖昧,舉止狎昵,在私德上實在讓人不齒… …所以總體而言算是有增也有減,願您以後能在這方面學會自省。」
「別老是揪著輩分不放嘛,梅林大哥哥又不是什麼行將就木的老頭。」他說,「雖然艾斯親一看就是那種沒有什麼情感經歷,人生巔峰可能只是'在與妓/女春風一度後早晨醒來發現對方卷走了自己所有的錢財'的程度,但反正你現在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能抽空來聽一聽大哥哥的煩惱嗎?」
艾斯也嘆了口氣, 聽起來心情比他沉重多了:「既然您如此嫌棄我,又為何要找我?」
「沒辦法,這裡除了你就只有那條大蟲子了。」梅林說,「艾斯親……大哥哥我啊,好像覺醒了什麼不同尋常的癖好。」
「呃,喜歡看蜘蛛?」
「不是啦, 是……咳咳, 跟性有關的。」梅林搔了搔臉頰,罕見地因為羞恥心而收斂了聲音, 「正常來說,應該不會有人會喜歡那種血淋淋,黏糊糊的… …」他聽見艾斯驚愕的抽氣聲,後知後覺發現對方的頭盔轉向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等等——不是說這只蟲子!還沒有不同尋常到這種地步!」
「原來如此。」艾斯不自然地咳嗽幾聲,「請原諒我的失態,您繼續吧。」
「我們來做一個假設。」梅林說,「有一個女人,很漂亮——假設她有小公主那麼漂亮,很聰明——也假t設是小公主的那種程度。除了美貌和聰慧,她還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魅力,讓她明顯有別於一般人。」
「總之就是摩根小姐對吧?」
「你可以代入她。」梅林艱難地承認,「反正有這樣一個女人,從各方面都讓人覺得對她有好感是世上最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這也只是正常情況下,假設她某天一不小心……可能是跌進了屍體堆什麼的……」
艾斯評價道:「故事的主人公倒是不難想像,但這個跌進屍體堆的情節實在是令人費解。」
梅林並不覺得自己的形容有什麼問題,只能說對方見識得太少——有的公主不僅出入過屍體堆,還給難產的母豬接生過呢:「總之她渾身髒兮兮的,衣服上沾滿了血和黏液,頭發耷拉著,渾身散發出惡臭,那張漂亮的臉也被污血弄髒,完全看不清原本的模樣……正常人是不會對這樣一個女人產生欲望的,對吧?」
「一般來說是這樣,但如果是您的話,應該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
梅林不免有點沮喪:「為什麼?就因為大哥哥是輕浮男嗎?」
「因為您是夢魔。」艾斯答道,「所謂夢魔,不就是偷偷潛入女性夢中,引誘她們與自己交/媾的存在嗎?根據傳說,您的父親當初也是這樣與您的母親孕育出了您。」
血統論啊……真是粗暴又簡潔明了的回答。
「說到這個,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些久遠的記憶。」對方興致勃勃地說道,「夢魔( incubus )這個名字應該源自羅馬語中的incubare ,直譯過來就是'壓在上面'的意思。雖然和您的煩惱沒有什麼直接關系,但應該也能為您解答一些困惑吧?」
「為什麼你會剛好知道這種生僻但很適合用在這裡嘲諷大哥哥的冷知識……」
艾斯似乎感到奇怪:「我的先祖很長一段時間都生活在諾斯特魯姆海附近,這點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嘖,他果然不太擅長應付這種耿直過頭的家伙。
「單純是因為夢魔之血嗎……」梅林咕噥,「真奇怪,大哥哥我的審美應該和正常人類很接近才對。」
就在這時,阿傑爾的身體忽然抽搐起來,細小的四肢在空中揮舞著,像是快要溺水至死的人在努力抓住一塊並不存在的浮板。又過了一會兒,騷動漸漸停止,不只是這具畸形的身軀,還有阿傑爾的呼吸聲。
「他死了嗎?」艾斯驚疑不定地問道。
「死了。」他的心裡沒有絲毫波瀾,「徹底死了。」
看來小公主那邊進展得很順利。
一刻鐘後,摩根就回到了海崖堡,在等待她的這段時間裡,阿傑爾的屍骸也像克勞德一樣風化、剝落,但後者至少剩下了一副骨架,前者連骨頭都碎成了齏粉,像砂礫一樣堆積在高台上,晚風一吹,將白色的粉末吹到台階、地板上,填滿了石板碎裂的縫隙。
碎掉的石板也許可以修復,但阿傑爾·尤翠犯下的罪孽不會消失……事實上,即使他死了,也還有一大堆爛攤子需要有人處理。
然而尤翠家族已經沒有其他直系後代了,整個卡美洛特又隨伏提庚一同進入了冬眠期,即使尤翠家族有其他遠房親戚有資格繼承爵位,也沒有哪位權威的存在能夠依照法律欽定一位繼承人,哪怕欽定了繼承人,在這樣動蕩的時局下,恐怕沒有多少人會願意為了一塊並不富裕的領地甘願冒生命風險。
「今晚就在城堡的客房裡休息吧。雖然阿傑爾犯下的惡行令人作嘔,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摩根輕聲嘆息,不像是見證了一個故事的落幕,更像是預見了太多(麻煩)事的開端——以梅林對她的了解,她是決計不會拋下這個破落的小鎮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日出之際,摩根就啟程離開海崖堡,毅然決然地去當那個收拾爛攤子的倒霉蛋了。
梅林毫不懷疑,如果不是他起得夠早,多半會被對方留在城堡裡,就像隨手丟掉一件沒什麼用的行李。
然而她叫上了艾斯,或許是覺得他的大塊頭和一身盔甲能夠鎮住場面——梅林能夠理解這個決定,但他還是由衷希望艾斯能夠在離開灰翠鎮後和他們分道揚鑣,最好再也別見面了。
阿傑爾的死在灰翠鎮沒有掀起任何波瀾,也側面證明了人們並不在意統治他們的人是誰,反正大部分貴族對他們做過的事情只有收稅和征兵。
何況,阿傑爾自繼承爵位後就沒在鎮子上露過面了,他對灰翠鎮的鎮民而言本來也等同於一個死人。尤翠家族的騎士大多都因為不願服從他的命令而淪為了他的腹中餐,剩下的人基本也在日復一日侍奉這條大蠕蟲的日子裡徹底瘋了,除了會時不時差遣僕從來污染鎮子裡的井水,傳播疾病,阿傑爾·尤翠基本不會插手灰翠鎮的任何事情。
而摩根對這座村鎮的影響卻是肉眼可見。在抵達灰翠鎮後,她就以王女的身份宣布自己將暫時代理領主的職責,並且在之後的日子裡展示出了充沛到令人發指的精力。
梅林現在已經很少再質疑她的能力了,但也以為至少會有一段兵荒馬亂的時間——但事實是,她很快就有條不紊地將灰翠鎮進行了一番整頓。
摩根命人挖掘新的水井,並且要求在新水井竣工之前,任何從舊水井取的水都得煮至沸騰後才能飲用,欽定艾斯監管鎮裡的商品買賣,確保不會有人惡意哄抬貨架——如果有,就用劍讓他們認錯——還教給人們怎麼制作簡易的陷阱,用於驅逐那些破壞農地的鳥雀和趁夜咬傷牲畜的野獸。
除此之外,摩根還掏空了尤翠家族的家底,雇佣那些外來的逃難者建立一些本地居民用得上的公共設施,例如新的水井,修補破損的屋頂和壞掉的農具,以及最重要的——去教會幫忙照顧病患,並進行衛生消毒。
盡管不會再有人半夜偷偷往井水裡投毒了,但疫病仍在繼續。教會已經徹底成為了收容病人的大本營,在赫莎修女因為過勞而臥病在床後,摩根再次從她本就腳不沾地的行程安排中成功擠出了時間,接手了教會的工作。
她干脆住進了教會,每日天色未亮的時候起床,去隔離區查看病人的情況(她將患有霍亂的病人做了單獨隔離),中午去鎮上處理其他工作,有時忙到下午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頓飯,然後在傍晚前匆匆趕回教會,檢查醫務人員有沒有將病人的排泄物處理干淨,防止一些做事馬虎的人遺落那些被太陽曬干的糞便。
「想想看,窗戶一開,那些糞便風干後的粉末就隨著晚風飄進我們的肺腑。」梅林不止一次聽她這麼跟其他人強調,有時她也會私下拜托他去交代這些,因為在教會負責醫務工作的大多是女性,而他看上去「很擅長說服那些年輕姑娘」。
於是梅林發現自己在同伴中的定位自「和富家千金私奔的小白臉」,「擅長用劍的吟游詩人」和「會使用治療魔術的前宮廷魔術師」之後又奇跡般地回到了起點。
雖然梅林本人對灰翠鎮的命運半點興趣都沒有,但看著摩根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多少也覺得自己表現得無所事事會有點奇怪……最重要的是,艾斯親在小公主面前的存在感怎麼能比他更強呢?
久而久之,他也從摩根那裡接過了一些工作。白天他會跟隨商隊一起下山,用千裡眼帶他們避開被戰火波及和有強盜出沒的地方,晚上則代替摩根巡視隔離區病人的情況,夜晚是夢魔活躍的時段,也賦予了他們有別於人類的夜視能力,讓他無需點燈就能在教會內行動自如,算是省下了幾支蠟燭。
一天下午,他結束工作回到教會。一位年輕的修女正在指揮其他人用石灰把地板的縫隙填滿,防止蟲蟻進出,也是為了避免病人的糞便滲進石縫後不便於清理。
看到他之後,修女立刻端起了冷漠的面孔:「晚上好,梅林先生。」
梅林記得她叫莉莉安或者莉絲什麼的,是赫莎修女最信任的副手,對自己的信仰很虔誠,因此也對他格外警惕,堅信他是那種愛好勾引女人的浪蕩子,除非有摩根的手諭,否則決不允許他在太陽落山後接近其他女孩,以防t某些「不恥的行為」在這個神聖的場所裡上演。
梅林倒是不太討厭她,一方面是他的過往經歷實在不好指責對方反應過激,另一方面是他這段時間過得太累了——當然,也可能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總之他已經對「與年輕女孩逗趣」這項古老的娛樂失去了興致,更喜歡跟那些不會紅著臉對他講話的人交流。
在他離開前,莉莉安(或者莉絲)給了他一塊面包,雖然是一塊又黑又硬的黑面包,但上面塗抹了珍貴的黃油,借由烘焙的余溫散發出迷人的香氣。
雖然對方從沒在食物上苛待過他,但梅林還沒有自作多情到會認為這樣用心准備的食物是留給他的。
「這是猊下的午餐,她中午忙於工作,忘記用餐了。」果不其然——另外,梅林還注意到她沒有按照傳統禮節稱她為殿下,而是用了一個更為罕見的稱謂,「猊下在鍋爐間,你可以去那裡找她。」
摩根待在鍋爐間當然不是為了看水有沒有燒開,只是因為那裡比較暖和。她還沒有接受過廷塔哲家族的洗禮儀式,體內的妖精血統尚未完全覺醒,和普通人一樣會來月事。
可能是過於疲憊,也可能是近來一波三折的遭遇,她這次的信期比梅林記憶中來得早了一點,負面反應也更明顯,尤其是最初幾天,晚上如果沒有幻術輔助,甚至會因為腹痛而徹夜失眠,直到昨天下午才稍有緩解。
門虛掩著,但梅林還是敲了敲門:「小公主?」
沒有人應答,於是他推門進去,發現摩根伏在桌案上睡著了,而哪怕是她睡著的時候,手裡的羽毛筆也沒有松開。
梅林將那支羽毛筆插回墨水瓶裡,摸了摸她的手背,很冷——自從來月事後,她就一直手腳冰涼。
房間裡的空氣溫暖但滯悶,浮動著墨水、血和草木灰的氣味,梅林對這三種氣味都不陌生,但很少將它們和女人聯想起來,也不確定此刻縈繞著摩根的,那惹人憐愛的氛圍,究竟是源於這些氣味的混合,還是因為火光將她的面容映襯得太美了。
當他把她的手捂在手心裡時,摩根慢慢轉醒,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你在干什麼?」
梅林衝她冰冷的指尖哈了點熱氣:「嗯……占你的便宜?」
摩根笑了笑,沒有把他的調侃放在心上:「抱歉,我大概……」她恍惚了一下,「……需要休息一會兒,麻煩三刻鐘之後叫我起來。」
「好啊。」
「我是說……認真的……」摩根在這方面顯然很不信任他,強忍著倦意叮囑道,「有幾名狀況不太好的患者,我需要觀察他們的身體情況……」
「我知道。」他低聲對她說,「睡吧。」
事實證明,她對他的不信任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梅林最後還是沒有叫她起來,不過為了避免第二天挨罵,梅林替她值了那一晚的班。
悠于 2024-8-24 11:58
第241章
某天早晨,梅林跟隨商隊下山時,在櫟樹下看到了一個被吊死的男人——真是熟悉的場景,不過此時在他身邊的已不再是嬌美的金發少女,而是一群邋裡邋遢,隨手把頭發上抓到的虱子扔進嘴裡的臭男人。
倒不是他想抱怨什麼,只是感慨人生猶如河流,難免要走一段時間的下坡路。
「可憐的家伙。」他身後的年輕人有些唏噓,「也不知道是遇到了強盜, 還是撞見了納羅王的軍隊。」
梅林瞥了一眼男人赤/裸的身體, 別說鞋和衣服了,連一點體面都沒有留下:「是強盜。」
「誰在乎呢,反正他死了。」其他人顯然不願在這裡停留太久,現在已是深秋, 白晝越來越短,尋覓物資的時間是寶貴的。
梅林亦有同感,不過相比這個可憐的裸男,櫟樹邊的另一件東西更令他在意:「我能拿走那把魯特琴嗎?」
「魯特琴?」男人愣了一下——梅林不太記得住這些人的名字, 所以根據他們的外形特征取了各式各樣的外號, 比如眼前的酒槽鼻,「噢, 您是說那把樂器?當然可以。」
雖然不知道那把魯特琴出自哪位工匠,但既然是手工藝品, 自然比尋常的貨物更罕見,梅林一時也沒想到他們會這樣輕易同意, 下意識地確認了一遍:「真的可以嗎?」
「沒問題。」酒槽鼻回答, 「那玩意要用來燒火的話還得劈開,不如直接拆豬圈或者驢棚的欄杆。」
「而且它是空心的, 木質很松,燒不了多久。」雀斑臉作了補充。
他們的回答似乎也解釋了強盜為什麼唯獨遺落了這把魯特琴——和平年代能夠賣出貴價的樂器,在動蕩時期連圈養牲畜用的圍欄都比不上。
「何況,我們也感恩於您的幫助。」雀斑臉繼續道,「這些日子,您花費了太多時間在我們這群人身上,都沒時間撥弄琴弦,再這樣下去要怎麼留住猊下的寵愛呢?」
「凱瑞丹說得沒錯。」小眼睛說,「阿傑爾大人有過許多情婦,但沒過多久就會厭倦她們,然後拋棄她們去找別的女人,而他只是一個伯爵。您的英俊是這世間罕見的,但光靠一張臉怎麼能留住愛人呢?您得會些別的東西才行。」
梅林對這種「善意的勸告」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們並不是第一個把他當作摩根情夫的人,大概率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在不同的人口中,他有時是吟游詩人,有時是侍奉谷神的祭祀,少數時候是深藏不露的劍術大師……但他永遠是被包養的那個,唯有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對於這些流言,梅林偶爾也會感到困擾——倒不是流言本身的問題,而是他背負了這樣輕浮的名聲,卻從未享受過相應的待遇,不僅沒有如人們私下所傳的那樣「夜夜笙簫」,每天除了趁摩根補眠時偷偷戳她兩下,連肢體接觸都少得可憐。希望離開灰翠鎮後,他們能恢復那段風餐露宿,晚上不得不一起過夜的生活。
「別聽他們瞎扯。」酒槽鼻粗聲大笑,「光會唱歌取悅女人的家伙多是些軟蛋,真正的男人知道怎麼在床上讓女人唱歌。」
「真粗俗。」小眼睛衝他皺鼻子,「別聽他的,梅林閣下,猊下那樣高貴的女性肯定更喜歡高雅的紳士,才不是這種只在意褲/襠裡那些事的屠夫。」
「為什麼你們都叫她猊下?」梅林終於問出了這個讓他疑惑許久的問題,「按照禮節,不應該稱王女為殿下嗎?」
雀斑臉摸摸鼻子:「最初是騎士老爺這麼叫的,猊下也回應了……久而久之,大家就習慣這麼叫了。」
怎麼又是艾斯……梅林決定把之前的心願改一改,希望離開灰翠鎮後,他們能和大個子騎士分道揚鑣,然後恢復那段風餐露宿,晚上不得不一起過夜的生活。
雖然已經盡可能加快了腳步,但等他們結束工作回到灰翠鎮時,天色還是暗了下來。還未走進村落,梅林便捕捉到了空氣中一絲尚未彌散的灼熱,以及那股苦澀的煙塵味,然後是明亮的火光——前路被照亮了,可沒有人感到慶幸,反而流露出哀愁之色。
灰翠鎮中央的空地上,堆著一個巨大的篝火台,用於焚燒那些因病疫而死去的人……盡管摩根和教會的醫務人員已經竭盡全力,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屍體被整齊地擺成了一排,因為資源有限,未能按照習俗用白布遮蓋,亡者灰藍的面龐被火焰鍍上了一層暖色,因為脫水,他們看起來比正常人消瘦許多,仿佛正在火的溫暖下融化,變得越來越小。
「願他們的靈魂得以安息,」赫莎女士正在念誦悼詞,她的身體稍有好轉,但尚未痊愈,聲音聽起來有些虛浮,「願他們明白自己的一生富有意義,願他們知道自己生前為人所愛……」
梅林的目光越過篝火台,在人群中找到了摩根。她臉上那晦澀難明的表情,在煙霧中若隱若現,與其說是對死者的哀悼,不如說是一種久遠的悵惘。也許是往日見過類似的光景,眼前的一幕並沒有直接勾起她的哀傷,而是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她,使她落入了舊時光的陷阱裡。
……卡美洛特以前也出現過這樣大規模的死亡嗎?
葬禮結束後,梅林本想去找摩根,但被艾斯——是的,又是他——中途攔住,雖然對方只是出於禮貌想同他打個招呼,但梅林心裡還是有種遭遇了克星的挫折感。
「晚上好,梅林閣下。」對方輕輕咳t嗽一聲,「容我提醒,您看向猊下的目光未免有點太露骨了。」
「別表現得好像你剛認識我一樣,艾斯親。」梅林說,「而且十個男人裡至少有九個會這麼看她。」剩下的那個則對女人不感興趣。
甚至不需要看到對方張開嘴(雖然戴著那個頭盔確實什麼也看不到),梅林就知道他又要把話題扯到什麼「長輩」、「兩代人」和「您怎麼能對朋友的女兒下手」上了。為了避免聽到那些老掉牙,但每次都能讓成功他郁悶一陣的勸告,梅林主動岔開了話題:「話說回來,為什麼你要稱呼小公主為猊下?」
「這個嘛……」艾斯摸了摸頭盔,梅林猜他本來是想抓抓頭發什麼的,「該怎麼說呢?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在得知猊下的真實身份後,我也試過用'殿下'作為尊稱,但心裡總有一股違和感。猊下當時看出了我的迷茫,主動提議我可以這麼稱呼她……說來也奇怪,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這個稱謂,但一聽到猊下提起,就莫名感到合適,仿佛這兩個字本就屬於她一樣。」
「猊下」這個稱謂是從遠古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流傳下來的,起初專指烏魯克的宰相緹克曼努,後來漸漸發展為了對擁有智慧之人的尊稱,某種意義上確實很合適。
不過梅林並不打算告訴艾斯這件事,以免對方知道後太過得意……好吧,很難想像大個子騎士得意洋洋的樣子,但他還是不想告訴他。
就在這時,摩根走了過來,朝他們微微頷首:「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只是一點微末的工作,不值得您的稱贊。」艾斯謙虛地表示。
「小公主親一下,大哥哥就不辛苦了。」
「梅林閣下……」
摩根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回應,只是隨意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褪為了哀愁:「氣氛真是壓抑啊。」
「畢竟葬禮才剛剛結束。」艾斯說,「有些是為死去的親朋好友而哀傷,也有些是對未知的死亡感到恐懼……病疫的威脅還籠罩著整個村落,人們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
摩根既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是……魯特琴?」
「嗯,在一棵櫟樹下找到的。」他隱去了那個被吊死的男人,不過對方多半也能猜到,這又不是什麼能從樹上長出來的果實,戰亂時期遺落的樂器大多是死去的吟游詩人們留下的。
「和我印像中長得不太一樣……但還是叫人懷念。」摩根輕聲道,「能把琴借給我一會兒嗎?」
「你會彈魯特琴?」
「會一點。」摩根臉上浮現出懷舊的微笑,「我有過兩位精通音律的朋友,一位擅長豎琴,一位擅長魯特琴,我也因此受惠,對樂理有些粗淺的了解… …不過那位朋友彈的魯特琴只有兩弦,你這把是四弦,我可能需要適應一下。」
梅林將魯特琴遞給她,摩根倚坐在新建成的水井邊,為琴調校音准。他並不是這方面的達者,但也能看出摩根對魯特琴絕不只有「粗淺的了解」。
廷塔哲對貴女的家族教育還包括音樂嗎?也有可能是她在卡美洛特養的宮廷詩人……反正不可能是伏提庚,龍族對音樂這門藝術的最大貢獻就是離那些精貴的樂器越遠越好。
校正完音准後,她撥弄了幾下琴弦,似是在確認音階,梅林看見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聲音聽不清晰,只能從她的口型辨認:「死亡只不過是另一種開始ヾ。」
魯特琴第一次真正響起時,琴聲好似嘆息,俄而便隨著晚風飄散在空氣中,但還是成功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但自那之後,吸引他們的便不再是琴聲了——或者說,不再只是琴聲了,而是一種更難以描繪,但龐然的力量,是清朗的魯特琴,輕柔的歌聲,以及她身上散發出的寧靜與慈愛。那種美的氣度,讓整個灰翠鎮陷入了靜謐,人們不受控制地圍聚過來,雖然不敢離她太近,神情中的彷徨與不安卻得以平息。
梅林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景像,看到火光映照著她的臉,看到婆娑的樹影在她披散的金發間搖曳,他只感覺身體奇怪地顫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從骨血滲透到皮膚,像熱氣一樣沿著他的發梢揮發到空氣中,僅僅片刻就令他筋疲力盡。
有那麼一會兒,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硬生生從身體裡扯了出來,然而這種疼痛終究還是令他感到甜蜜。作為夢魔,他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品嘗過許多人類的情感,有愉快也有悲傷,有情愛也有憎惡,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寧可死去也想繼續體會這種快樂。
許多年後,當他回首往事,難免會想起此刻眼前的這一幕,想起她柔和的歌聲,慈悲的微笑,以及那如曙光般籠罩著她的美的氛圍……想起他竟然在那麼久以前,就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
第242章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治理, 灰翠鎮的情況逐漸平穩下來,摩根知道自己是時候重新踏上旅程了。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需要欽定一位管理者, 負責在下一位海崖堡領主被任命之前代理相關工作——誠然, 赫莎女士是一位溫柔慈悲,富有責任感的長者,但她不希望放任教會的勢力在這片土地上擴張。宗教是被允許存在的,但前提是它服務於王權, 而非凌駕於王權之上。
摩根心裡已經有了一份名單, 但還沒有徹底下結論,近些日子她延長了出門的時間,就是為了觀察這幾名候選人……不過今天略有意外,因為她似乎撞見了一件更有趣的事。
「我很抱歉, 伊薇小姐。」艾斯的聲音透過一層堅實厚重的鐵皮後聽起來甕甕的,「我相信您以後會找到更好的人。」
「為什麼?」一個年輕女人站在他跟前,淡褐色的皮膚,顯然是做農活久曬後的結果,不過面容很標致,尋常的農家女大多都會因為牙周病導致下顎輕微畸形,但她似乎沒有這種困擾, 「我以為……所以這段時間你對我的好都沒有任何意義嗎?」
「蒙羅是我的朋友,照顧你是我身為友人的義務。」艾斯低聲道, 「我盡可能讓自己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為,但如果我無意中做了什麼過分親密的事情,以至於讓你產生了誤解,對此我感到抱歉。」
伊薇的面頰失去了血色:「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伊薇小姐。」
她將臉埋進掌心,低聲抽泣起來,艾斯似乎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但中途又止住了動作,最終只是目送對方倉皇離開。
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艾斯嘆了口氣:「很抱歉讓您看到這樣一幕。」
摩根沒有刻意遮蔽氣息,自然也不意外自己會被發現:「你本人不介意的話,我倒是無妨。」她從牆角現身,忍不住打趣他,「真是惹人憐愛的女孩,不是嗎?」
「是的,她很快就會找到一個更好的人。」
「可她也許很難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怎麼連您也喜歡開這種玩笑……」艾斯摸了摸頭盔,「您還記得我來灰翠鎮的原因嗎?我的一位朋友臨終前委托我將他的遺物轉交給他的未婚妻。」
這倒是喚醒了摩根的一些記憶:「原來是她。」
「是的。」艾斯有些躊躇,「雖然我個人的申明無法佐證什麼,但請相信我對朋友的未婚妻從未有過那方面的念頭。」
「就算有又如何呢?無論如何,你的朋友已經死了。」摩根說,「從朋友的角度,你也許會希望她為蒙羅守候終生,或者至少再保持幾年的忠貞,然而伊薇還很年輕,讓她為一個已死之人虛度自己最好的年華,對她而言未免太過苛刻了。」
「我絕無這樣的意思!」他慌張道,「我很理解——我是說我明白伊薇小姐的處境,何況現在是戰亂時期,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只是希望有人能陪伴自己,讓人怎麼忍心苛責呢?」
「所以你對她一點想法也沒有?」摩根感到奇怪,「你這段時間一直住在她家,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你對她有意思。」
「這是為了她的安全著想,伊薇的父母都去世了,也沒有其他親人,前段時間湧進灰翠鎮的流民又惹出了不少麻煩……」艾斯囁嚅道,「我原本t睡在她家的驢棚裡,方便守夜,直到……咳咳,一位大膽的女士趁夜鑽進我懷裡,想要與我親熱,我出於禮貌拒絕了她,在那之後伊薇才邀請我住到她父母的房間裡,但我們之間從沒有什麼曖昧的舉動,您也知道,我晚上一向是穿著盔甲過夜的。」
說罷,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繼續道:「何況,我絕非什麼正確的選擇,也無法給予伊薇小姐她想要的那種幸福。」
「和你的臉有關?」不知道他臉上的燒傷有多嚴重,「或許有魔藥可以治愈你的傷口。」
「不只是臉。」艾斯搖了搖頭,「而是關於……一切。感謝您為我費心,但那是魔藥無法治愈的。」
隨後艾斯又找了一個理由——和他笨拙的口舌一樣笨拙的理由離開了。就像他看著伊薇的背影逐漸遠去一樣,摩根也一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的轉角處。
她很少會去干涉別人的私生活,但艾斯這樣幾乎出自本能的自卑確實令人在意。
摩根已經打定主意,在離開灰翠鎮後繼續雇佣對方,等抵達康沃爾後就任命他為她的騎士,到時候以領主為名,應該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他的過去。
不過今日注定是充滿了意外的一天,因為她很快就遇到了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更准確地說,是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赫爾波?」
在灰翠鎮的霍亂得到控制後,她就抽空寫了信,委托梅林用使魔送去了赫爾波的住所。在信中,她大致交代了尤翠家族繼承人之爭的前因後果,灰翠鎮霍亂傳播的現狀,並且在末尾表示她會在病疫平息後澄清謠言,洗刷克勞德·尤翠身上莫須有的污名。
雖然是她主動聯系了赫爾波,但也萬萬沒想到對方會這樣不顧一切地趕回來。
鐵匠從騾車上下來,面容憔悴,看起來比他們上一次見面時消瘦了許多。從騾車上大大小小的物件來看,他不像是回到家鄉暫住幾天,更像是決意遷回灰翠鎮。
也許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赫爾波解釋道:「我打算回到灰翠鎮繼續生活。」
「你養的家畜呢?」
「都賣掉換了糧食。」赫爾波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你當時那麼辛苦地幫母豬接生,結果最後全都被我賣了。」
「無妨。」摩根示意他環視四周,雖然雇佣了許多逃難的外來者,但因為霍亂的傳播速度,修復村鎮的速度並不樂觀,到處都能看到因泡水膨脹而脫落的木屋頂,用於排污的水溝也沒能全部加上井蓋,「你也看到了,現在灰翠鎮急需有手藝的人。」
「願盡我的一份綿薄之力。」赫爾波疲憊地說道,「但在此之前……能再詳細跟我說一說克勞德的事嗎?」
摩根點了點頭:「你先找一處地方落腳休息吧,等你恢復一點體力,我們就……」
「不用休息!」他急切道,「拜托了,我現在就想知道——」
「冷靜,赫爾波,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的。」她壓低了聲音,「看看周圍人的眼神,你之所以回到這裡,是為了讓克勞德的故事淪為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嗎? 」
那個名字如有魔力,霎時就讓赫爾波安靜下來,摩根補充道:「先將你自己安置妥當,傍晚到教會門口找我,我會帶你去紫杉樹林,到時候真相之門自會為你敞開。」
入夜後,摩根將油燈的燈芯剪亮,正要出門,又遇到了夜巡歸來的梅林,他對她夜晚不睡覺跑去找樹精玩(他本人的說法)的行為表示了強烈譴責。
摩根對他的抱怨充耳不聞:「辛苦了,去休息吧。」
「不要嘛。」梅林拉了拉她的袖子,「我也要去。」
「首先,樹精們並不歡迎你,梅林。」摩根說,「其次,你從外表上看起來至少有二十多歲了,已經過了適合做這種事情的年紀。」
由於赫爾波就在身後,她不得不咽下了最後那句話——事實上,梅林近來對她的態度有點過於親昵了,簡直是只粘人精,除非被她發配去工作,否則基本跟她寸步不離……但如果說對方有什麼不好的心思,他倒也沒有做什麼,似乎只是單純地想和她待在一起,讓她不得不數次因為對方晚上悄悄溜進她房間而把對方趕出去。
摩根可以理解他們在一起經歷了阿傑爾·尤翠事件後關系親近起來,但這種程度著實有點詭異……她只能推測夢魔也像動物一樣,在某段時期欲望會特別活躍,喜歡靠近他認為有性吸引力的異性。
告別——或者說把梅林打發走後,她和赫爾波啟程前往紫衫樹林。雖然這期間出現了一段小插曲,但並沒有緩解赫爾波凝重的神情,摩根本以為即使他沒有歡呼雀躍,至少也會為真相大白而欣慰,但似乎有另一種沉重的情緒在他心頭縈繞,再多的快樂也消融無蹤了。
「就是在這片樹林裡,阿傑爾從背偷襲了他。」聽到她的話,赫爾波的臉色白得發青,像是一個有慢性疾病的人在忍耐痛苦,但摩根必須說下去, 「你事後有見到過克勞德的屍體嗎?」
赫爾波的身體輕微顫動,但他一言不發,只是點了點頭。
「他後腦勺上的傷口不是墜崖觸地的結果,而是用鈍器擊打形成的。」摩根說,「當然,如果不是對這方面有過研究,一般人也不會特意去辨別兩者之間的差別。我之所以解釋這件事,是想告訴你阿傑爾並非臨時起意——他習慣用長/槍和劍,不是嗎?可他沒有這麼做,因為刀劍形成的穿刺傷一眼就能辨別出來,他是有意用鈍器偽造傷口的,不必為自己沒能鑒明一個人處心積慮的惡行而愧疚。」
赫爾波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又咽了回去。
最後,摩根帶他來到了那棵鐵木前。
「克勞德就是在這裡下葬的。」她說,「在此之前,他的屍骨被阿傑爾拿來當了魔術工房的陣眼,外加樹精賦予他的魔力,他的靈魂徘徊於海崖堡內,久久不散,但在屍骨得到安葬後,他便了卻心願,讓靈魂重新回歸紫杉樹的懷抱。」
聞言,赫爾波的臉抽動了一下,嘶啞地問道:「你見到他了?」
「是。」摩根回答,「消散前,他說自己這輩子已經沒有遺憾了。」
赫爾波顫抖得更厲害了,他將臉埋進手掌,好像已經不能自已:「那他……有提到我嗎?他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他一定覺得……覺得我是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我那個時候應該留下的,我應該相信他並且捍衛他的尊嚴,無論阿傑爾怎麼說,無論別人怎麼說,唯獨我……我怎麼能懷疑他呢?」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但淚水還是從他的指縫間流下,「可我最後還是逃走了……沒能保護我的妻子,我的女兒,也沒能保護我的朋友。」
他跪倒在地,淚水了滲進那片埋葬著克勞德屍骨的土地——對著一個已死之人的墳墓哭泣,可誰又能回應他呢?他其實該留在那個村落裡的,然後任由回憶將家鄉的舊影修飾成他希望看到的樣子,然而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回來了——為了什麼呢?原諒?救贖?還是單純想求得一點痛苦的發泄?
沒有人知道,也許連赫爾波本人也不知道。
「他確實提到過你。」摩根只能這樣告訴他,「他說你是他見過最擅長加工鐵木的工匠,比尤翠家族的那些老匠人做得都要好。」
赫爾波彎下了腰,被那長久以來苦苦壓抑的哀痛徹底擊潰了,幾乎是倒伏在地上,他終於無可挽救地陷入了往日記憶的圈套裡,聲嘶力竭地哭了出來。
第243章
「真是讓人羨慕啊,艾斯親。」梅林說,「身材高大,穿著一身重型盔甲,走起路來威風凜凜,一看就是那種值得信賴的對像,真好。」
「您謬贊了。」艾斯看起來並不高興,也許因為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五次聽到這句話了,「沒有冒犯的意思,梅林閣下,既然您那麼中意我的裝扮,為何不自己去鐵匠鋪打一副重甲呢?以您的能力,這點錢應該不是問題。」
「那也太違和了,大哥哥可是文雅纖細型的美男子哦。」
「……文雅不文雅暫且不提, 在海崖堡大廳的時候,您可是一腳t就把嬰蟲的腦漿踩出來了。」
對於這樣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 摩根已經習以為常了。
自從他們離開灰翠鎮後,梅林就一直處於這種沒事找事干的狀態。他對她決定繼續雇佣艾斯一事相當不滿,並且為此准備了一大堆理由。由於對方那講話喜歡拐彎抹角裝謎語人,想要讓別人不知不覺繞進去的惡習,摩根必須在聆聽時格外認真,才能從他漫長又繁復的說辭中抽絲剝繭出話題的核心——「都有我了,還要他干什麼?」
「我從不質疑你的劍術。」摩根解釋道, 「但與其等問題發生後再解決它,不如最開始就將問題拒之門外。艾斯在外形上很有威懾力,方便打消一些宵小之徒的心思。」
「我施展幻術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這麼做不耗費魔力嗎?」
「當然耗費, 不過……」梅林咳嗽一聲,「世上有許多方法能有效地補充魔力。」
「我明白。」
「所以……不雇佣大個子騎士了?」
「不, 我還是會雇佣他。」摩根說,「事實上,我想這件事的優先級似乎比之前更高了。」
當她邀請艾斯護送她直到抵達康沃爾時,後者表現得受寵若驚——雖然對方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但這片土地上屹立著許多國家,光是國王就有十多位,王女的名號並不足以說服一名武藝出眾的年輕騎士為自己效力,可他即刻就答應了下來,甚至沒有過問自己能拿到多少酬勞,仿佛只要能被別人托付信任,就已經非常高興了。
「氣候越來越冷了,希望灰翠鎮的人們能順利熬過冬天。」艾斯感慨道,「不知道凱瑞丹現在怎麼樣了。」
「在赫爾波的幫助下,凱瑞丹會勝任這份工作的。」
凱瑞丹是她離開灰翠鎮前欽定的管理者,年紀尚輕,但剛剛經歷過低潮的灰翠鎮恰好需要一位富有活力的領袖。赫爾波雖然離開了家鄉一年,但像他這樣有手藝的工匠,到哪裡都能獲得一份尊敬,有他從旁輔佐,也能彌補凱瑞丹資歷尚淺的劣勢。
克勞德留下的鐵木,她也暫時讓赫爾波代為保管,待她繼承康沃爾公爵之位後再做打算。雖然她還沒有親眼見到加繆爾·廷塔哲,但她仍記得樹精們的告誡——有不祥之物潛伏在康沃爾境內,不知道舅舅本人是否知道這件事,又是否… …參與其中。
傍晚,他們在一處略微凹陷的山壁下落腳,雖然稱不上是洞穴,但如果夜晚突然下雨,也算是有遮擋的地方。
草草用完晚餐後,艾斯提議:「梅林閣下,自從上一次與您切磋,我感覺自身的劍術又有所精進,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與您討教……」
「不行。」梅林緊挨著她坐下,「因為大哥哥我頭很暈……唔,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被太陽曬太久了。」
艾斯抬頭仰視滿天繁星:「可現在是晚上,梅林閣下。」
「是嗎?那說明大哥哥的症狀更嚴重了,連白天和晚上都分不清。」梅林嘆息一聲,「該怎麼辦呢?如果不躺在小公主的腿上休息一會兒,好像永遠都沒辦法緩解了。」
「真可惜。」摩根面露微笑,「之前在海崖堡時錯過了你的英姿,你們在灰翠鎮彼此切磋的場景我也沒能目睹,還以為這一次有機會見到你大展身手呢。」
「誒——真的嗎?」梅林緊張地問道,「感覺很少聽到小公主說這種話……不會是騙人的吧?」
「我向來欽佩那些將自身的技藝錘煉至爐火純青的人。」
「好吧,那就沒辦法了。」他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倒不是說大哥哥討厭在睡前運動,只不過不是這種啦……」
雖然梅林在性格上讓人很難信賴,但他在劍術上的造詣確實令人贊嘆。若撇去神明之血帶來的力量,純粹以武藝作比較,她印像中惟有年輕時雙手健全的烏利亞才能與之較量,而且後者還需具備年邁時的經驗和心境。
艾斯今年不過十七歲,實力在同齡人之間已經相當優秀了,但在梅林面前依然顯得相形見絀,尤其是在一對一切磋的情況下,如果梅林稍微再認真一點,他恐怕會更難招架。不過能看得出來,他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只要堅持磨煉自己,遲早會成為一名不遜於他先祖的優秀戰士。
切磋結束後,梅林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和不得不在原地靜待體力恢復的艾斯形成了對比:「怎麼樣?怎麼樣?」
「令人印像深刻。」這一句是發自肺腑的稱贊。
聽到她的話,梅林似乎很高興——不知道是對方的情緒越來越外露了,還是因為相處久了之後漸漸熟悉了彼此的性格,摩根感覺夢魔的一些想法似乎變得越來越好猜了。
艾斯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在梅林去湖邊打水的時候,他悄悄問她:「恕我直言,猊下……您不覺得梅林閣下近來表現得很奇怪嗎?」
「比如說?」
「很難用言語形容。」艾斯有些躊躇,「雖然梅林閣下以前也經常發出這樣輕佻的言論,但依然讓我感覺他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但是最近……該怎麼說呢?好像能夠很輕易地揣摩到梅林閣下的心思,那些輕佻之語聽起來也好像真的在撒嬌一樣,非常孩子氣……」
「總而言之,變得幼稚而且有點傻?」
「……我本意沒有想表達得那麼直接,但您的總結本身沒有問題。」
「我也不太了解實情。」摩根說,「不過至少從目前來看,這種變化是無害的。」就是多少有點煩人,「梅林雖然看起來年輕,但並不缺少人生閱歷,只要沒有誤入歧途,我不會干涉他的個人意志。」
「得看您怎麼定義'無害'這兩個字。」對方答道,「我無意詆毀梅林閣下的名譽,但這個詞聽起來距離他太遙遠了。」
艾斯表達得很委婉,但摩根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沒錯,尤其當梅林晚上要求坐在她旁邊守夜的時候。
誠然,他以前提出過比這更曖昧的要求,但摩根知道那只是一個玩笑,因為他想要逗弄她,看她的反應取樂(盡管每次都失敗了),那種狀態下的梅林是輕浮但保有理智的——相比之下,雖然梅林現在的要求比往常克制了許多,但摩根能感覺到他正在被某種未知的衝動驅使著,並不是很能控制自己。
希望這種不穩定只是暫時性的……雖說關系親近一些也不壞,但摩根還是認為可預測的梅林比較容易應對。
為了彌補在灰翠鎮耽誤的時間,每日拂曉之際,他們便啟程上路,風餐露宿算是常態,不過這次他們相當幸運地找到了一家客棧……當然,要無視門口的絞刑架和屍骨是一件艱難的事,算是這份幸運中一點不幸的瑕疵。
絞刑架下,有人用樹杈留了一行字:喜歡給暴君舔老二的婊/子只配吊在樹上。
不列顛有許多位國王,但「暴君」這兩個字在大多數時候指的是利恩斯王和納羅王,而君王不會親臨這樣簡陋的客棧,這些死去的女人應該是招待了這兩位國王麾下的士兵,至於是自願還是被迫——她們已經死了,沒有人能回答,不過摩根猜吊死她們的人也不在乎。
她摸了摸帽檐,確認兜帽完好地遮住了面容。店家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消瘦而黝黑,面頰因為沒了牙齒而深深凹陷下去,不知道是被人毆打掉落的,還是因為患了壞血病。
他病懨懨地瞧了他們一眼:「有什麼需要的嗎?」
「請給我們兩間房。」摩根說,「我聽見了羊的叫聲,所以這裡也提供羊肉?」
「有錢就提供。」
「請來一份——我是說,足以讓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飽腹的分量。」摩根將幾枚銀幣放在桌上,「以及一些面包和香腸,如果有羊奶和奶酪,我們也要。」
店家將銀幣收起來:「可以,要酒嗎?」
摩根用眼神詢問自己的兩位同伴,艾斯搖了搖頭,梅林則不以t為然地笑了一下……也是,他曾是卡美洛特之王的座上賓,客棧提供的麥酒對他而言基本等同於泔水。
他們找了一處角落坐下,不過有梅林在,難免會招惹周圍人的目光。
「猊下。」艾斯悄聲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睡在馬廄裡。」
「為什麼?我定了兩間房。」
艾斯輕輕咳嗽一聲:「說來慚愧,我不習慣和別人在一個密閉的房間裡過夜。」
「大哥哥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梅林說,「比如說,把單間留給我們的大個子騎士。」
摩根把他的話當耳旁風:「我們的旅費綽綽有余,多訂一間房也不是問題。」
「您不必為我如此破費……」
話音未落,一把生鏽的飛刀插/進了他們用餐的桌子——離她的右手只有兩公分。
摩根抬起頭,一個長著絡腮胡子,卻剃了光頭的男人走了過來。來者身材壯碩,臉上有一道疤,幾乎把他的臉剜去了三分之一。
「瞧瞧我們遇見了誰?」男人尖刻地笑了起來,「真是好久不見,艾斯翠德。」
第244章
艾斯翠德——摩根心裡將這個名字默念了一遍,聽起來不像是男人的名字。
「怎麼不說話?」男人敲敲桌子,「不記得老伙計了嗎?」
艾斯沉默了很久,哪怕有頭盔遮擋, 摩根依然能感覺到他的不安與憎惡:「你認錯人了。」
聽到他的回答, 男人放聲大笑:「你變得比我們上一次見面時更幽默了,艾斯翠德,雖然上天虧待你,沒讓你長得像一個真正的娘們, 但你總能給人帶來樂子。」他彎下腰, 摩根能聞到他呼吸中麥酒酸化後的惡臭,「別再用這種含了口痰的聲音講話了,我就算不記得你的盔甲,也記得你的劍, 不記得你的劍,也記得你這母牛一樣壯碩的身體……還在玩你的騎士游戲, 嗯?」
「這不是什麼游戲,科爾滕。」艾斯——現在該稱之為艾斯翠德了,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 「另外,這就是我現在的聲音,我的喉嚨在一次大火中被熏啞了。」
「是嘛,真可憐。」科爾滕沒什麼誠意地說道, 「瞧瞧,艾斯翠德,如果我是你,一定恨死了老天爺——當然,比你更恨老天爺的是你的父母,因為他給了他們一個不男不女的怪胎,本來你除了聲音和奶/子之外就沒什麼像妞的地方了,現在又少了一個。」
「如果你想找我解決私怨,最好不要在這裡動手。」艾斯翠德回答,「出去再拔劍,沒必要讓店家為難。」
科爾滕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但老天爺也不是完全沒給你留情面,是不是?給了你母牛似的身體,也給了你牛一樣的蠻力,否則你早該被別人扒光盔甲強/暴好幾次了。我本以為你要不是死在了哪個荒郊野嶺,就是懷了蒙羅或者別的什麼人的野種……說到蒙羅,那個叛徒現在怎麼樣了? 」
「你怎麼敢這樣侮辱他?」艾斯翠德的聲音猶如末日洪鐘,握著劍柄的手也因憤怒而顫抖,「蒙羅的品行比你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高,他是為了榮譽而死的!」
「所以他死了?」科爾滕聳聳肩,「可惜了,聽說他有個年輕漂亮的未婚妻,我和揚尼克還想嘗嘗她的滋味兒呢。」
「夠了!」艾斯翠德站了起來,「到外頭去,科爾滕,我們會在今天解決這件事情——徹徹底底地解決。」
「放輕松,艾斯翠德,你還是像以前那樣有母牛的脾氣。」科爾滕說,「雖然我一直認為你需要被狠狠操上幾次才會明白女人比起騎馬更適合騎男人,但是別著急,我們今天不爭論這件事。」
他示意艾斯翠德看看他身後,有三個人圍擁在客棧中央的一張大長桌邊,朝這裡不懷好意地微笑。他們應該是一個佣兵團伙,所有人身上都帶著兵刃,雖然看工藝都是一些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便宜貨,但種類很齊全。
摩根可以看出他們之中有一個用單手斧,身後背著木盾的先鋒兵,一個雙手拿鐵錘的戰士,和一個用雙彎刀的刺客,後腰還斜著一把剝皮刀,科爾滕本人用的是長劍,但腰間還掛著兩把飛刀——算上桌子上的那把,一共三把。從他剛剛的身手來看,應該也擅長暗器。
「你瞧,其他老朋友也在。」科爾滕攤攤手,「老科爾滕是一個心軟的人,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以前的同伴年紀輕輕就死在這裡呢?所以我有一個公平的交易,艾斯翠德,乖乖交出你的劍,然後從這裡滾蛋,我們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絕不!」艾斯翠德沒有絲毫遲疑,「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科爾滕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是你自找的,臭娘們。」他看了一眼梅林,「你和你的小白臉今天都要死在這裡——哈哈,當然他會先看著我們怎麼輪番干你,不過指不定他心裡也很爽呢。他是不是你綁架來的?否則這種姿色的男人怎麼會看得上你?哈哈哈哈,小白臉,她強迫你跟她發生關系了嗎?」
「該從哪裡開始回答呢……」梅林嘆了口氣,神情頗有些煩惱,「首先,謝謝你對這張臉的認可,我也認為自己長得很好看;其次,雖然無法完全否決關於'小白臉'的部分,但大哥哥並不是艾斯親的小白臉,也不會因為被迫發生關系而不爽;最後,你剛剛扔飛刀差點傷到了小公主的手,為了讓你放棄玩這種危險的玩具,大哥哥決定把你的手指切掉。」
「好大的口氣,小伙子。」對方陰森森地笑了,「老科爾滕勸你老實點,我的伙計裡也有不介意操男人屁股的,尤其是那種一頭長發,長得又白又嫩的男人。」
「真好,終於又感覺自己像個年輕人了。」梅林倒是一點也不生氣,「感謝某位同伴孜孜不倦的提醒,讓我每天都感覺自己看起來至少有七十歲。」
摩根看了一眼店家,後者正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除了他們這一桌,整個客棧裡都陷入了死寂,秋冬的寒風吹散了麥酒的氣味,也將絞刑架上死人的屍骨吹得咯吱作響,亡者的影子在發了霉的牆上搖曳,像是有亡魂在這座客棧裡徘徊。
「冷靜一點,諸位。」摩根說,「艾斯翠德說的不錯,沒必要讓店家感到為難。何況現在正是用餐的時候,烤羊肉冷了之後會變得很硬。」
艾斯翠德愧疚地低下了頭:「非常抱歉,打擾您享用午餐了……都是因為我的錯。」
科爾滕瞥了她一眼,仿佛剛剛才注意到她似的:「你又是個什麼——啊啊啊啊!!」
摩根松開了飛刀——就在幾秒鐘前,她用它把男人的手掌釘在了桌上——入木三分,遠比他扔飛刀時留下的痕跡更深。在灰翠鎮那段忙碌的時間裡,她在力氣上有了長足的進步。
科爾滕的右手在桌子上抽搐著,鮮血滲入了木頭的裂紋裡。他的同伴倏地站了起來,拿出武器,將他們團團圍住。
「我說過了,先生們,冷靜一點。」她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和我的同伴只想安心用餐。」
「女人。」用戰錘的佣兵吐了口唾沫,「一男一女,還有一個不男不女,看來我們今天注定要有樂子了。」
「想來柯倫·特勒伯爵不會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下這樣對我說話。」摩根低頭看了一眼鞋尖上的唾沫星子,「另外,你弄髒了我的鞋。」
聽到她的話,佣兵們面面相覷,科爾滕甚至忘記了去拔那把飛刀,其中拿單手戰斧的男人表現得最為緊張:「你怎麼知道我們為柯倫大人效力?」
「你背後的盾上畫著一只黃嘴仿聲鳥,那是特勒家族二十年前改制的家徽。」她慢條斯理地答道,「特勒家族歷來為康沃爾的廷塔哲家族服務,但這一代的特勒伯爵心生貪念,私下與帕裡斯王達成了交易,答應為他偷走廷塔哲家族的秘寶,但被加繆爾·廷塔哲伯爵發現,帕裡斯王得知事情暴露後,也立刻與他斷了聯系。走投無路之下,柯倫·特勒只能回頭乞求康沃爾公爵的原諒,雖然t公爵最終允許特勒家族繼續在其名下立足,但他要求特勒家族將家徽由赤角鹿改為仿聲鳥,以懲罰他的背信棄義之舉。」
說罷,摩根略微拉下兜帽,只需讓他們看見她的部分輪廓和發色即可——在這個時代,貴族與平民並不難分辨,罕見的發色,白皙的皮膚,以及端正、沒有任何畸形的頜骨,無需表明身份,只要讓他們意識到她是貴族之女就夠了。
「另外,特勒伯爵一向更青睞雇佣外族的戰士……或者說刺客。」她將目光落在那名帶著剝皮刀的矮小男人身上,「因為他有一項秘而不宣的嗜好,喜歡剝活人的皮取樂。本地的山民們雖然更擅長狩獵剝皮,但極少願意對活人下手,那些習慣了刀尖舔血,不會對不列顛人產生共情的外族刺客卻沒有這種顧慮。」
她握住飛刀,輕輕擰了擰刀柄,科爾滕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不知是因為失血無力,還是被她剛才的那番話震住了,一時竟沒敢推開她的手。
「此外,特勒伯爵還有一項嗜好,就是用剝下來的皮做鞋子。」她露出微笑,「你們這位同伴應該很清楚整個過程是怎樣的,不是嗎?除毛、烤干、鞣皮……既然都剝下來了,人皮和畜生皮也沒什麼區別。」說著,她低下頭,意有所指道,「真巧,我的鞋子剛好也髒了,你們覺得特勒伯爵家裡會有擅長做女鞋的皮匠嗎?」
聞言,拿戰錘的佣兵臉色霎時蒼白起來,科爾滕盡管忍受著穿掌之痛,但仍盡可能溫和地開口:「很抱歉,我和我的兄弟們……打擾了您用餐……請您原諒……」
「無妨。」摩根說,「雖然與諸位的這次見面不怎麼愉快,但既然你們都要走了,就讓恩怨在此了結吧。」
「是的!是的!」科爾滕顯然是這個佣兵團的領導者,也比其他人更擅長察言觀色,「我們立刻就走!」
摩根放開了刀柄:「很高興我們能在這件事上達成一致,科爾滕先生。」
目睹佣兵們倉惶離開的背影,艾斯翠德由衷地感慨:「您的氣勢果然還是如此驚人。」說完,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語氣顯得不安起來,「我……我不求您能原諒我,但請您聽我解釋……」
「冷靜,艾斯翠德,餓著肚子可不會讓腦袋更清醒。」她轉頭向店家示意,「請將我們的午餐端過來吧,先生。」
「跑得真快。」梅林抱怨道,「我還沒有切掉他的手指呢。」
摩根凝視著桌上尚未干涸的血跡:「會有機會的。」
第245章
艾斯翠德給門上好插銷後,背後傳來了摩根的聲音:「所以我現在應該怎麼稱呼你?」
一股酸澀自她心頭湧現——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艾斯翠德其實早就做好了幻夢破滅的准備,但當她真切聽見摩根的詢問時, 還是感到了一絲不知所措。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右手在盔甲裡抽搐,指尖敲擊著冰冷的金屬板,急促,但是很輕,只有她聽得見,就像她的心跳一樣:「您叫得習慣就好,我在這方面沒有什麼意願。」
摩根微微頷首:「我會叫你艾斯翠德。」
很難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其實無論摩根怎麼稱呼她,都有一套或樂觀或悲觀的解釋。如果摩根依然稱她為艾斯,可能是因為重視她的能力,也可能是不想面對真實的她;如果摩根稱她為艾斯翠德,可能是認為她應該勇於展示真正的自我,也可能是已經放棄了她,打算與她分道揚鑣。
真正有意義的是措辭和語氣——遺憾的是,這位高貴的女士很少向外人展露自己的想法,而艾斯翠德也不是什麼擅長察言觀色的人(甚至在這方面糟透了)。她惴惴不安地坐下,前所未有地感謝自己厚實的頭盔,它是一塊又冷又沉的遮羞布,使她內心的懦弱不至於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外。
「緊張嗎?」對方似是不經意地問道。
「沒、沒有……」她為自己的笨拙感到懊惱,「只是我以為……您會想和梅林閣下住一間房,尤其是……」尤其是在她得知真相之後,但艾斯翠德沒能將後半句話說出口。
此時的摩根已經摘下了兜帽,房間裡光線昏暗,但她長而蓬松的金發在燭光下依然閃閃發光,像是籠罩了一層金色霧靄,蠟燭透過朦朧的霧氣模模糊糊勾勒出她的輪廓——即使是在艾斯翠德心思最浮動的少女時期,也萬萬不敢奢望自己能擁有這般美貌,更不必說她那值得敬重的才能與美德。
摩根·潘德拉貢幾乎滿足了她年幼時的全部渴望,甚至遠遠超過,但哪怕是這樣的存在,也無法抵抗這個時代加諸於女性的古老規則。
艾斯翠德不是在康沃爾長大的,但也對廷塔哲家族的傳統有所耳聞,若無意外,摩根很快就會走上與她母親伊格琳夫人相同的道路:雖然身為家主,卻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爵位,必須找一位丈夫入贅廷塔哲家族,由那位丈夫繼承康沃爾公爵的名號。
「我是有意避開梅林的。」摩根說,「當然,如果他想要知道這間房裡發生的一切,自有他的辦法,但我不希望氣氛看起來像是我要審問你,艾斯翠德,我只是想和你談談,所以你大可以放松一些。」
無論對方最後如何抉擇,光是這份體貼就足以讓她感激了。
「你以前住在凱姆裡德ヾ?」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幾乎沒有發出聲響,「你有一點那裡的口音。」
艾斯翠德本以為對方會先要求她脫下頭盔,卻沒想到她會先問這件事:「是的,我出生於凱姆裡德的一個小村鎮,因為位置偏僻,沒什麼人出入,所以也沒有正式的名字。我的父親是鎮裡的稅務員——聽起來像是官員,其實只是為行政官打下手的人,除此之外,我們家還經營著一個農場,生活算是平穩安康,直到我的父親意外死去,母親孤獨無依,舅舅以照顧我母親的名義住進了我家的農場……最後,我的母親也因病去世,那家農場變成了我舅舅一家的資產,我在農場裡通過為舅舅干活謀生。」
何必說那麼多呢?猊下不會對你的遭遇感興趣的,你只需要回答「是的,猊下,我出生於凱姆裡德」就夠了,後面那一串多余又乏味的內容是什麼?你又是在向什麼人抱怨自己人生的不公呢?
她在心裡質問自己,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只能看著摩根的神情漸漸轉為沉思。
「我能理解你不想和你的舅舅一家共同生活。」她說,「但羅德格倫斯王治下亦有其他城鎮,足以讓你施展手腳,為何要千裡迢迢來到這裡?」
聞言,艾斯翠德沉默片刻:「因為我是從農場逃出來的。」往日的記憶在她腦海中浮現——那些破碎的光景,她以為自己早就忘了,然而痛苦從未真正消散,它們只是將自己隱藏起來,像蛇一樣伺機而動,等待著可以傷害她的時機,「我十五歲的時候,有一位信使來到農場,說我的先祖在迦太基的銀行裡存了一筆巨款,且保管服務即將到期,滯納金的比例會隨著過期期限不斷增長,讓我們早點帶著信物去銀行取出存款,或繳納延期存期費用,而那位先祖所欽定的信物是……」
「這把鋼劍?」
「是。」她下意識地把手按在劍柄上,「我的舅舅想要拿著劍去銀行取錢……但我仍記得父親臨終時的叮囑,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我不想讓舅舅奪走它,便趁夜從農場跑了出來,為了不讓他們追上我,我決定離開村鎮四處流浪,去哪兒都行,只要能遠離這裡。」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對她而言卻仿佛發生在昨日。那天晚上,她漫無目的地穿過樹林。夜幕嶄新如洗,雖然沒有月亮,但星星的光芒也足以照亮前路。她在恍惚中趔趄了一下,扭傷了腳,只好用鋼劍當拐杖,跌跌撞撞地前行,才勉強在天亮之前走到了一條遠離村鎮的大道上,懇求一對趕驢車的年輕兄妹讓她搭個順風車。
坐在驢車上,她一邊聞著干草堆散發出的牲畜的腥臊味,一邊低頭看那把長劍。銀灰色的劍身,做工精細的劍柄……多麼美麗的造物啊,她卻把它當成老人的拐杖來用。 @t無限好文,盡在
「也許您聽來會覺得奇怪。」艾斯翠德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在我十五歲之前,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連當侍從都不夠格,可我看著這柄劍,心中總是有種無來由的感覺,好像我天生就該拿著這把劍,我應該當一名騎士,然後用它去保護那些弱小的人——盡管在那個時候,我自己也是一個弱小的人。」
聽到這裡,摩根第一次表現出了驚訝:「你以前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
「十五歲,或者說十六歲前是這樣,直到……這就要說到先前在酒館裡遇到的那些佣兵了。」她在心中嘆息一聲,「我是在流浪一年後遇見他們的。」
她長得很高,而且體格強壯,不說比同齡的女性,哪怕是年長一些的男孩也比不上她,這似乎是某種家族遺傳(她的父親也是如此),也導致幾乎沒有人相信舅舅一家在生活上苛待了她。不僅是身體,連長相也是如此,她絞了短發後,許多人第一眼都會把她當作男人,可他們一旦聽見她的聲音,神情中的敬畏就會變成嘲弄與悲憫。
科爾滕那些羞辱的話,沒有在她心裡掀起任何波瀾。自童年時代,她就是在這種羞辱的包圍下長大的,每次上廁所她都會跑到樹林深處,以防有男孩跑過來嘲笑她蹲著小便,女孩們則從不和她說話,認定她心裡是一個男人,會借由女人的身體猥褻自己。在她進入發育期,胸口日漸隆起後,表哥曾在她干活時把她拖進牛棚撕扯她的衣服,被她反揍了一頓後還衝她吐口水,理直氣壯地說他願意操她是她的榮幸,揚言除了他只有那些沒錢買妓/女的流浪漢才會屈就她。
不過這種年幼時期的傷痛,在她開始流浪後反倒帶來了一些便捷,她學會了壓著嗓子說話,用從死人身上扒頭盔和胸甲偽裝自己,同時也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路上,她靠著接別人的委托過活,有時是去森林尋找走失的牲畜,有時是驅趕強盜,有時是清理一些體型不大的怪物,曾無數次瀕臨死亡,但最終都掙扎著活了下來。
「我路過了一個村莊,那裡的村長正在招募佣兵去附近的洞窟清理野狼,當時這個任務已經交給了科爾滕……也就是那個佣兵團的頭領,但狼群的規模很大,而且正值母狼繁育後代的季節,所以他們對我發出了邀請,最後按人頭數給我酬勞,我答應了。在洞窟裡,他們中的一人跌入了深坑,摔斷了腿,被兩只野狼包圍,我下去把他帶了上來。」
「那個掉下去的人是蒙羅?」
「您果然什麼都能猜到。」聽到故人的名字,艾斯翠德不禁笑了一下,「在那之後,也許是覺得我身手不錯,科爾滕將我招進了佣兵團。他們與我性情並不相投,但一起出生入死多了,難免會產生感情……最重要的是,有一天揚尼克發現了我其實是一個女人,那時我以為科爾滕會把我趕走,但他沒有這麼做,其他人也沒有說什麼要求我離開的話,他們就這樣接受了我的身份,那是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得到了認可。在那之後,他們私下時不時就會向我指點武藝,我的劍術就是在那段時間飛快進步的。」
雖然佣兵的工作很辛苦,也不乏傷痛,但她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如同在夢中一般……可惜夢就是夢,遲早有醒來的那一天。
「經過半年多的相處,我自認為我們的感情已經足夠深厚,可以向彼此托付信任,於是在蒙羅問起我的過去時,我沒有任何隱瞞,包括迦太基銀行裡的那筆錢。」她說,「潘多拉的魔盒就這樣開啟了。科爾滕對那筆巨款起了歹念,聯合其他人將我灌醉,想要奪走我的劍,甚至想侵犯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們一直背著我打賭,看誰能得到我的處女血,那些指導也並非出於好意,只為了與我私下相處,方便引誘我。」
艾斯翠德沒有說的是,他們私下其實一直管她叫「母牛」,並且從不避諱在她面前開「看看今晚誰能騎到母牛的背上」的玩笑,只是她當時並不知情,以為那不過是佣兵團裡某位成員的特殊癖好,有時還會為了順應氣氛而一起哈哈大笑,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何等諷刺性的景像啊。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背叛了我。」她繼續道,「蒙羅感謝我當初的救命之恩,提前給了我暗示,讓我假裝醉酒,然後趁其他人不備逃了出來。」
可惜她對蒙羅的認知來得太晚了,在此之前,當所有人都因為那個母牛玩笑而放聲大笑時,只有他獨自繃著臉,神情陰沉,艾斯翠德曾以為那只是他不會看氣氛,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對他的印像都是一個瘦瘦的、性情乖僻的人。
「離開佣兵團後,我們決定去投奔奧克尼王,彼此約定要從一名士兵開始做起,通過自己的武藝在沙場上揚名立萬——然而命運並非一帆風順,我們在路上遇見了利恩斯王那強盜般的軍隊,他們正在放火焚燒村莊,蒙羅衝進著火的房子救出了兩個孩子,並且在孩子母親的懇求下再次返回火場……可這一次他沒能走出來。」
「等我殺光那些留駐的士兵,衝進火場將蒙羅帶出來時,他已經渾身燒傷,奄奄一息。」她的聲音逐漸嘶啞起來,「彌留之際,他將一枚戒指交給我,希望我能將它轉交給他在家鄉的未婚妻。」
拜托了,艾斯翠德……
她聽見了他的聲音,氣若游絲,那是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征兆。
把它交給伊薇,告訴她……我很抱歉……
啊……別哭了,你哭起來可真他媽難看……我現在已經夠糟了,你要是敢把鼻涕和眼淚弄在我身上……我就算變成鬼也要回來給你一拳……
他艱難地笑著,喉嚨裡發出嘶嘶的聲響。她能看見他逐漸渙散的瞳孔,他的身體在她懷中痙攣,像是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把他的靈魂從肉體中抽離。
我好像……不能跟你一起去洛錫安ゝ了,但你得答應我……
他用盡了力氣,抓住她的手臂,指甲摳進了她的皮肉裡,但她感覺不到痛。她不敢出聲,連呼吸都收斂起來,生怕他虛弱的聲音在還未被她聽見時就被風吹散了。
答應我,不要放下你的劍……你會成為一名了不起的騎士……答應我,艾斯翠德……
答應我。
悠于 2024-8-24 11:58
第246章
「為何不渡海去迦太基,自己取走那筆錢?你離開農場時除了灰眼一無所有,那麼這身盔甲就是你用接委托的錢換來的,價格不會比一張船票便宜。 」
她當然不是真的在暗示對方這麼做——事實上,她有把握讓對方繼續留在她身邊,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確認一些別的東西。
「迦太基很注重當地銀行的信譽,你舅舅在迦太基也不可能有什麼勢力,那份財產會很安全。」摩根繼續道, 「你大可用這筆錢去一處遠離家鄉的地方,重新經營一家農場,做一名富農,過上和你父親那輩一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艾斯翠德凄慘地笑了一聲,因為頭盔的遮擋, 摩根無法辨別她此刻的表情,但悲傷就像煙霧, 會在人陷入追憶而自我燃燒時從身體裡滲出來。
「您說的不錯,我相信這是不少人期待的生活——開一個農場,然後找一個丈夫結婚,從此生活只剩下為他做飯、洗碗、生孩子,可是我……」艾斯翠德劇烈地喘著氣,仿佛有某種龐然的力量壓在她的背上,她必須耗盡全力才能勉強支撐, 「我的人生不能只是這樣,猊下,我……我的人生必須比這更有意義。」
她的背脊一點點彎了下去, 似乎想把臉埋進手掌中,卻只聽到了空洞的聲響。
「我……」她的手拿過武器, 她的身軀挨度過足以致死的傷痛,她的口卻無法為自己傾訴,「因為我……」
如果摩根此時能窺見她盔甲下的真容,多半會目睹一張焦慮而彷徨的臉——可她看不見,只能任由那哀愁的煙霧縈繞著她。也許她比過去更強大了,她的劍使她免於許多童年時代的困擾,但那段煎熬的歲月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那是摩根從未經歷過的,哪怕她有意安慰她,也沒有資格開口。
好一會兒過去,艾斯翠德說道:「我不想自己認識的世界t只有一個農場那麼大,猊下。」
她們誰也沒有再說話。
很難描述這種感覺——摩根心頭有千思萬緒,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天色很晚了,但依然有風塵僕僕的旅人走進客棧,她能聽見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響,有人交談的聲音,有碗杯磕碰木桌的聲音,有樹梢被風吹動後簌簌搖曳的聲音,但那些聲音在此時此刻似乎都遠去了,那句簡短的話語中蘊藏的力量讓這個喧囂的世界為它寂靜下來。
這家客棧已經很老了,擺設陳舊,雖然關上了窗,但依然有冰冷的晚風從縫隙中漏進房間,蠟燭熄滅了,房間裡一片漆黑,但她們都沒有動作,在黑暗中靜靜對坐了許久。
最後是艾斯翠德輕聲道:「您無需為我的事情而困擾,現在已經很晚了,請您先去休息吧。」
「是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明天我們還得早起呢。」
摩根躺在床上,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本以為要輾轉反側很久才能入睡,但俄而意識便墜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覺身體似在搖晃,眼瞼上有微光閃動,周圍很溫暖,空氣中有鮮花的芬芳,仿佛乘著一葉扁舟度過了玫瑰色的海洋。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昏黃的落日和絢麗的霞光,梅林正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他們早很以前就已經坐在這裡觀賞落日了。
「太慢了。」他半真半假地埋怨,「睡得太晚對少女的皮膚可不好,也許第二天醒來小公主就會發現自己長了痘痘呢。」
摩根沉默片刻:「你入了我的夢?」
「答對了~」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誰叫小公主把我從閨房裡趕出來了呢?而且艾斯親也在房間裡,如果想要私下交流,也只有這種方法了。 」
「你聽到我們的談話了。」她用的是肯定句。
「當然,怎麼能把隔音結界的施術者本人拒之門外?」梅林說,「別老是說這種不解風情的話,不覺得這片景色很美嗎?以後你會有機會親眼見到的,我構造的時候特意仿照了葛爾城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光輝庭院。」
他摘下一支蒲公英,吹散後花蕊並沒有隨風飄走,而是化作一片白霧消散在空氣中。
「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梅林問道,「如果你有什麼想法,只是不方便宣之於口,讓大哥哥來做這個惡人也行啦。」
「什麼想法?」
「當然是我們的大個子騎士,你不打算處理這件事嗎?」
「沒什麼需要處理的。」她平靜地回答,「她會繼續護送我去康沃爾,然後受封成為我的騎士。」
梅林聳了聳肩:「廷塔哲家族屬於你,你當然有權封任何人成為你的騎士——不過最好也別那麼隨意,從來沒有女人成為騎士的先例。」
「哦?是嘛。」想讓語氣聽起來沒有諷刺的意味實在是一件難事,「那你可以做好准備,因為你這輩子注定要見識到許多'先例'。」
聞言,梅林長長地嘆息一聲。
「別對著大哥哥發火嘛。」他沒什麼脾氣地抱怨,「也許是我有點誤會了,聽到你難得那麼沉默寡言,我還以為你已經打定主意要和她分道揚鑣呢……對了,你有意識到這場談話的結果很爛吧?」
相比以往,她和艾斯翠德談話的時候確實顯得不太健談,一是因為她知道對方更需要一個傾訴者,而非教導者,二是因為她很難在那種場合說出安慰的話。
誠然,她輪回三世,經歷過的苦難比起艾斯翠德只多不少,但這不代表她能自視甚高地以為自己能體會對方的痛苦。她被不少人妒忌過、忌憚過,承受過許多惡意,可極少會被人看輕,周圍人的構陷與羞辱,本質上仍是對她能力的畏懼。她沒有經歷過那種感覺——不斷被別人貶低、否定,以至於對自己喪失信心,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迷茫,只有將自尊放得極低,才能麻痹自己不去在意他人的議論……想要從那種低谷中爬出來,需要的是另一種勇氣,而那種勇氣不是她能夠給予的。
摩根沒有回答,但心裡知道在她緘默期間,梅林也在觀察她的神色。
良久,對方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不必要的感情。」
「既然我投入了,那就是有必要的。」
「一定要讓大哥哥說得那麼直白嗎?」他嘆了口氣,「你在艾斯親身上看到了自己,你感覺自己可以理解她,你在把自己的感情影射到她身上,但其實你們一點也不像——除了你們都在為一個無望的目標白費心血之外。」
聽到他的話,摩根怔住了。
倒不是因為這些話戳中了她的心思——應該說,這反而證明了夢魔對她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但這不重要,她知道對方向來有一套能自圓其說的思考方式,此刻在她心頭湧現的也不是什麼憤恨或羞惱,只是一點微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真是奇怪。」她看著他,「每當我感覺自己與你的關系似乎親近了一些,你都會像這樣用三言兩語打消我的誤會。」
梅林顯然愣了一下,看起來像是一只突然被潑了水的貓:「什、什麼?」
「語言是富有力量的。」她說,「無論是用它使他人歡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傷透別人的心……只要掌握了一定的技巧,這些都並非難事。」
摩根慢慢靠近他——梅林的表情始終定格在愕然的狀態,直到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才回過神來,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透過厚重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以及急促的心跳……夢中的景像總是會存在破綻,就像那朵吹散後化為無形的蒲公英,但夢魔似乎持有某種罕見的特性,在夢境裡反而比現實中見到的更加真實。
「真叫人傷心。」她柔聲道,「前段時間你一直跟著我,與我親近,我心裡好高興呢……結果都是假的嗎?」她側過臉,在他耳畔低語,「難道你討厭我嗎?梅林,我親愛的朋友?」
「我……」他回答得磕磕絆絆——也許現在是被貓叼走舌頭了,「我沒有,只是……有時候我會……我不是故意的……」
她親親他的耳垂,然後是臉頰,紅暈在梅林的面龐蔓延,也許他以為她馬上就要吻他了。
「別緊張。」她說,「因為剛才都是騙你的……你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是,梅林,你不過是一件可以隨時被我丟掉的行李罷了。」
血色霎時從他的臉上褪去。
摩根離開了他,夢中的景色依然美麗,但黃昏的陽光已經失去了溫度:「想要傷害一個人並不難,對不對?」
梅林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你不是這世上唯一善於操縱人心的人,梅林,我也能輕易做到,甚至——比你做得更好。」她說,「但是我尊重你,你是我旅途中的同伴。這段時間我們一起經歷了許多事,不再是彼此眼中無足輕重的存在了,也許我們會互相調侃,會拌嘴,會起爭執,但我們不會想要真正傷害對方……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梅林深吸了一口氣,「我很抱歉,摩根。」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說,「但最好不會有下一次。」
夢魔垂著腦袋,現在他看起來又像是那只被潑水的貓了:「艾斯翠德走了。」
摩根並沒有感到很驚訝:「我知道。」
「你不打算去追她?」梅林懨懨道,「不是說要讓她當你的騎士嘛。」
「無妨,她還沒有做好准備。」摩根回答,「現在就由她離開吧……不過,命運遲早會把她帶回我身邊的。」
梅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
「我不篤信命運,但有時不得不承認某些事情或許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注定了結局。」摩根心下亦有感慨,「她會回來的……我有種預感,下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就是她受封為騎士的時候。」
「就因為那把劍?」
「因為那把劍。」她說,「但不單是指劍本身,而是劍身上承載的信念……信念是不會被任何力量殺死的,梅林。」
晚風吹拂,草海掀起陣陣波浪,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太陽西沉,天幕卻越來越亮,四周的景像愈發模糊,色彩混淆在一起,逐漸變為了抽像的油畫,夢魔的身影似t乎也在離她遠去。
摩根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的不安。
在她即將醒來的時候,梅林問她:「所以你剛剛……是刻意那麼說的嗎?」
「什麼?」
「說我是隨手可以丟掉的行李,什麼都不是之類的……」他收斂了聲音,「是真的嗎?」
「姑且不是。」
「姑且啊……也就是說,以後有可能會變成真的?」
「沒錯。」
「那有沒有……哪些必要的標准?」夢魔難得有些笨拙地問道,「或者需要回避的事項什麼的?」
「當你想要真正傷害我的時候,我們的緣分就結束了。」她說,「只是這樣,梅林……只是這樣。」
第247章
「真的欸。」梅林從千裡眼的視界中抽離出來, 「艾斯親居然就跟在我們後面,用她……呃,不太高明的偽裝,盡職盡責地做著跟蹤狂的工作。」
「只要應允了, 哪怕是再無望的承諾也要履行到底,她就是這樣的人。」
「可既然都決定要護送你回家了,干脆留下來一起繼續旅行不就好了。」梅林說,「這樣真的很像變態,而且也沒辦法拿到報酬……還是說我們應該主動出擊?」
「她真正無法面對的不是我們, 而是她自己。」摩根嘆息一聲,「沒有人能代替她寬恕自己。」何況她本就無罪,只是無法忘卻舊時光在她心中留下的傷痕。
「那你打算找什麼理由封她為騎士?」
「誰知道呢,但那個理由總會出現的。」
梅林聳了聳肩:「好吧, 好吧,因為那把劍, 還有那把劍上寄托的信念,大哥哥我會細心品味的。」
傍晚之前, 他們在一家客棧落了腳。
這一帶基本可以視作是康沃爾的邊境,而且離泰勒比爾堡很近,城鎮看起來比他們之前在路上見到的都要完善,但情況依然稱不上好。到處都能見到衣衫襤褸的餓殍,拿著破口的陶碗沿街乞討,衣著稍微整齊一點的人也都臉色焦黃,一副形如枯槁的模樣,禿鷲停在屋檐上,蠢蠢欲動地盯著每一個來往的行人,這種鳥身形佝僂,但摩根相信它比這裡絕大多數的居民吃得都飽。
雖然不受戰爭所擾,但土地災荒席卷了這片土地上除了卡美洛特之外的一切國家,康沃爾也沒有逃過——盡管如此,附近一帶的境況依然比她想像中嚴重得多,而這種慘狀是違背常理的。
「梅林。」她說,「你能用千裡眼看一下廷塔哲家族的情況嗎?」
「可以是可以,但千裡眼也是要耗費魔力的哦。」梅林佯裝苦惱道,「要是大哥哥我因為魔力枯竭暈倒了,小公主可要承擔起補充魔力的——誒?」他的聲音滯了一下,「等等,這是……怎麼會這樣?」
「視野被黑霧籠罩著,完全看不清裡面的景像——就和海崖堡當時的情況一樣,沒錯吧?」
「是啊,而且不光是廷塔哲堡,連泰勒比爾堡也是這樣。」梅林收回千裡眼,「看來你早就料到這一幕了。」
「紫杉樹林的樹精告誡過我,阿傑爾·尤翠獲得的力量源自康沃爾境內蔓延的絕望之影。」她說,「而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局面,是因為我的舅舅加繆爾選擇了錯誤的道路。」
「加繆爾·廷塔哲?」梅林愣了一下,「那家伙雖然為人古板又討厭,但在治理領地一事上向來盡責……果然世上最擅長搞出大麻煩的就是這些平常被稱贊性格沉穩的家伙。」
「公爵之位空懸,加繆爾舅舅作為唯一的男丁,是普世意義上的合法繼承人,可因為沒有妖精血統而無法繼承家族。」她問,「雖然現在手握康沃爾的治理權,但只要我一回去,他就必須交出領主的權力,盡心工作卻未能得到與辛勞匹配的回報,他真的不會心存怨恨嗎?」
「不會啦。」梅林擺了擺手,「廷塔哲家族的其他人不是完全沒有妖精血統,只是很稀薄,不足以承受洗禮,但身上還是會體現出一些妖精的特性,比如說熱衷追逐純粹的快樂——這導致你們家族出過很多癖好奇怪的家伙,另外一點就是趨向自然的本性,所以他們會對繼承了正統妖精之血的人有天然的親近感。帕裡斯王曾經想盜走你們家族的秘寶,你們家族都沒和他決裂,正因為他的女兒愛蓮娜是湖之仙女。」
摩根相信梅林不會在這件事上對她撒謊,但這也喚醒了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一段和梅林的描述完全相悖的記憶,因為在她的童年時代,舅舅加繆爾並不喜歡她。
誠然,加繆爾是一個古板冷漠的人,並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但許多事情是可以通過對比得到答案的。
當時她同母異父的二姐埃莉諾ヾ還未嫁人,加繆爾待她就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溫情脈脈,對待已經出嫁,偶爾會回家探親的長姐瑪格絲也是如此。與她們相比,他對她的態度就要復雜得多。
摩根對這位舅舅的記憶早已在多年的時光流逝中變得不甚清晰,但仍記得對方那種自我矛盾的態度,像是在反抗某種無形的力量——現在她知道了,那是在他血脈中流淌著的對於妖精血統的趨向心——因為他對她沒有感情,甚至可以說是恨她,所以決不允許自己向這種無來由的本能屈服。
她對此並不意外,尤瑟王對她母親伊格琳做的事情幾乎是在赤/裸裸地羞辱廷塔哲家族,若非康沃爾公爵和伊格琳未能成功誕下正統的妖精之血,廷塔哲家族早就宣布叛亂自立為王了。如今看來,那份流淌於血脈中的本能,終究沒能抵消她舅舅心頭的恨意。
不過,摩根認為梅林對人心的了解還不到可以理解這種感情的程度,於是換了一種角度說服他:「即便如此,康沃爾眼下的而境況也絕不尋常。普遍來看,神秘依然活躍的土地狀況都相對良好,神秘的等級越高,地力的衰退速度便越緩慢。」
例如有白龍伏提庚鎮守的王都卡美洛特,基本完全不受影響,次一級的例如葛爾城,擁有用秘銀為地基打造出的聖地光輝庭院,都城附近的土地只是略有歉收,遠不到災荒的程度。
「康沃爾雖然失去了妖精之血,可既然廷塔哲修道院的洗禮聖殿還能發揮效用,說明廷塔哲家族雖然狀況不佳,但也只是相對於其他有神秘庇佑的領地。」
摩根看向窗外,一個瘦小的乞兒貼著牆根拐進昏暗的小徑,身影疏忽不見,像是整個人被黑暗吞入了腹中一樣。
「可你看看這裡。」她說,「這座城鎮離泰勒比爾堡並不遠,情況卻與我們一路走來時看到的無名村莊一般無二。」
「不管是誰的問題,反正廷塔哲家族肯定是出了點問題。」梅林說,「如果你擔心加繆爾,等我們抵達廷塔哲堡,你就在外面的驛站等待一段時間,我先去……」
篤、篤、篤。
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門外傳來低沉的男聲:「柯倫·特勒請求拜見,摩根殿下。」
摩根沉默片刻,與梅林交換了一個眼神——甚至不需要多猜,將消息稟告給柯倫·特勒的只可能是那天遇到的佣兵團。
「請進。」
門緩緩被推開,一只淡褐色的皮靴踏入房間。
柯倫·特勒伯爵——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面容消瘦,凹陷的面頰令那生俱來的高顴骨更加突出,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咽氣,深色的經綢衣裳,長長的鹿皮襖,顏色並不花哨,但也遠比他本人更有存在感。
摩根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名字,但還是初次見到本人。不知使他面色紫紺的是領地連綿的陰雨,還是在廷塔哲的怒氣下如履薄冰的生活。
「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和梅林大人。」柯倫露出慘淡的笑容——也可能任何表情出現在他臉上都會顯得慘淡,「想必您也知道,康沃爾近幾年一直需要定期從高盧采購糧食,我有幸被您的舅舅加繆爾大人委付了這一任務,正要帶著糧食去覲見大人,既然有幸在這裡碰見,不妨由我護送您前往廷塔哲堡吧。 t」
「看來您的鳥兒飛得很快。」她面露微笑,「我們不久前才碰過面,沒想到幾日過去,他們已經在您的耳邊低聲唱過歌了。」
柯倫的手指絞在一起,聲音有氣無力:「當然,如果沒有他們,我怎麼能有如此榮幸,與您在這裡相遇呢?不過這間簡陋的小屋實在不適合您,請來我的住所下榻吧。酣睡一夜後,第二天您才能精力充沛地啟程,得知您歸來的消息,加繆爾大人會很高興的。」
摩根注意到他的嘴唇干澀,額頭和脖頸卻在不停流汗。此外,他的呼吸聲聽起來比一般人更沉重。
或許是把她的緘默當成了拒絕,柯倫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特勒家族確實有些不太好的傳聞,但我以歷代先祖的名義起誓,絕不會再犯當初的錯誤,也請您在這件事上給予我信任……」他話鋒一轉,「何況,其他國家有許多權貴正對您虎視眈眈,您不僅是廷塔哲家族的繼承人,更是尤瑟王唯一的骨血,若您的腹中誕下男嗣,整個不列顛都會掀起驚濤駭浪……利恩斯王與納羅王將戰火燃到卡美洛特和康沃爾附近,可不是沒有理由的。」
聽到這裡,摩根瞥了梅林一眼,後者訕訕地笑了一聲。
「我已抵達康沃爾境內,這樣也不足以稱為安全嗎?」
「確實如此,但這兩位王的軍隊時常騷擾康沃爾的邊境,請您千萬不能對自己的安全掉以輕心。」
「看來柯倫大人不太相信我的實力。」梅林笑眯眯地說道,「難道你也認為我是靠撥琴弦才能在尤瑟身邊有一席之地的嗎?」
「當然不是,只是……」柯倫的呼吸急促起來,像是某種突發的急性病,「請原諒我的失態……」他從皮襖的內袋中拿出一個瓶子,將裡面裝的紫色汁液一飲而盡,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抱歉,殿下,人上了年紀總會有各種疾病纏身。」
摩根頷首:「無妨,繼續您的話吧,柯倫大人。」
「想必梅林大人心裡也清楚,因為一些原因,廷塔哲家族恐怕不會樂於接待您……」盡管用藥水緩解了病情,但柯倫的聲音依然虛弱,「尤其是加繆爾大人。」
「當然,大哥哥我已經想像出他拿劍指著我的情況了。」梅林說,「真可惜,我還是希望和他好好相處的。」
此話一出,連原本賠笑臉的柯倫·特勒都僵住了。
摩根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梅林不僅在尤瑟王攻打康沃爾時為前者出謀劃策,間接害死了康沃爾公爵,戰後讓伊格琳夫人像戰利品一樣被送往卡美洛特為紅龍孕育子嗣也是他一手策劃的結果,加繆爾不將他碎屍萬段都算好了,而他居然還能恬不知恥地表示要和對方好好相處……如果她舅舅此時就站在這裡,多半會用縫衣針一針一針地把夢魔的嘴縫起來。
不過相較於梅林,目前還是這位舅舅更能引起她的警惕:「無論過去有什麼恩怨,梅林大人確實在我返回康沃爾的路上盡心盡力保護了我……」她無視了夢魔朝她拋媚眼的舉動,「所以我希望招待他一同前往廷塔哲堡,至於舅舅那邊,我自會與他解釋情況的。」
柯倫擦了擦臉上的汗:「如果您堅持的話,我沒有任何異議。」
「另外,今晚我依然打算在這裡落腳。」她說,「明天出發的時候,您可以來客棧找我。」
送走柯倫·特勒之後,梅林朝她攤了攤手:「看來他是打定主意要用你來換取加繆爾的原諒了。」
「恐怕他很難得償所願。」因為加繆爾對她並無多少親情可言,「這倒是其次——你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古怪之處嗎?」
「你指哪一個?他全身上下都挺古怪的。」
「他似乎毒蕈堿中毒了。」
「呃……抱歉,什麼?」
「一種天然生物堿……天然毒素,在煉金術裡經常能見到,大多是從毒蠅傘裡提取的。毒蕈堿會導致肺水增多,呼吸肌麻痹致使呼吸不順暢,身體——尤其是面部和嘴唇會因為間歇性窒息而發紺,同時身體會大量失水,也就是流汗。」她解釋道,「本來這只是推測,直到我看見他拿出了藥瓶——柯倫·特勒剛剛飲用的藥水裡含有顛茄汁,顛茄裡可以提取出一種名為阿托品的抗膽堿藥,中和毒蕈堿的中毒症狀,但從他剛才的反應來看,應該只是暫時性地止住了病症,並沒有徹底解除。」
梅林嘖嘖稱奇:「小公主,你真的對魔術不感興趣嗎?」
「沒有太多渴望。」
「可你看起來好像對這類知識很了解。」
故人的面容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我認識一位很懂這類知識的魔女。」
第248章
「舅舅到現在都沒有婚娶?!」
「你的語氣是不是有點太驚訝了?」梅林撐著臉, 「卡美洛特保留的貴族世家譜系裡沒有提到加繆爾嗎?」
「廷塔哲對王室抱有怨恨,很早就不再向卡美洛特傳遞消息,譜系只記錄到我的長姐瑪格絲嫁給洛特王。」連二姐埃莉諾的婚嫁,她也是從一些往來於奧尼克和卡美洛特之間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我本以為是因為卡美洛特對康沃爾的信息存在偏差,才沒能及時更新舅舅的婚姻狀況,沒想到他竟然至今未娶……沒有正式締結婚姻的話,那麼私生子呢?」
「也沒有。」梅林說, 「小公主, 也許你了解許多事情,但肯定不太了解男人。你舅舅在年輕的時候都沒把誰的肚子搞大過,更別說他現在已經人過中年了。」
她的母親伊格琳僅比加繆爾大兩歲,算上她那個不知道在哪兒的弟弟,伊格琳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而加繆爾不僅膝下無兒無女,連喜結連理的伴侶都沒有,以她舅舅的地位和相貌,沒理由找不到合適的對像。
「他……」摩根輕輕咳嗽一聲, 「也許他對紳士更感興趣?」這種情況在不列顛並不罕見。
「可愛的想法——如果是我,猜測的方向會更惡毒一點。」梅林戲謔地笑了笑, 「很可惜,他的長/槍只為一位特定的淑女揚起,不過那位淑女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那位淑女是有夫之婦?」
「沒錯。」梅林說, 「而且已經死了,你的舅舅發誓為她守貞——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性格為何如此討人厭,這起碼占了一半的理由。」
夜幕微亮, 梅林的身影如蜻蜓掠過的湖面般漾起波紋,摩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醒來了。
「你在廷塔哲家族的名聲不太好,等抵達城堡後,明面上我無法表現得與你太過親密。」她說,「如果有什麼信息,就等晚上入夢後交流吧。 」
聞言,梅林撇了撇嘴:「本來也沒有很親密……那天晚上大哥哥我想在床上過夜,小公主還把我趕下去了呢。」
「我說的'親密'是指關系,不是肢體接觸。」
「說得好,所以沒有肢體接觸怎麼能算關系親密?」
「……現在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趕下床了。」
摩根漸漸轉醒,車輪碾過石子路時有輕微顛簸,讓她胃袋緊縮。此時正值下午,是秋冬季最溫暖的時段,她呼吸時能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氣流在簾子上打了個旋,令人犯困。摩根掀起車簾,好讓車廂裡的空氣流通一下,順帶也清醒一下頭腦。
然而車窗外的景像只是讓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就像她先前與梅林說的那樣,廷塔哲家族內部出現了大問題,導致都城附近的地力迅速衰退,哪怕他們已經逐漸靠近廷塔哲堡,情況仍沒有絲毫好轉,大片枯黃的荒地,零落的冬小麥萎靡地耷拉在田地裡,人們沿著田埂無望地尋找著食物,臉色灰敗,蒼白中透著慘青。
根據梅林的說法,只要她接受了洗禮儀式,覺醒體內的妖精之血,康沃爾就會漸漸恢復繁榮,但摩根對這個說法抱有懷疑——不是懷疑局勢是否會好轉,而是不理解為何僅僅通過神秘的活躍就能扭轉這種局勢。
大自然對萬物自有一套公平的獎罰規則,所以當人們t過度耕種後,地力會流失,收成就會減少,人們就會挨餓,如果不想面對這樣的結果,就必須對人口和農耕做出詳細的規劃和調控,這也是人類為什麼在不斷發展的同時,仍需要追尋與自然和平共處的方法。
眼前的這場飢荒卻是毫無理由的——氣候沒有巨變,不列顛人在農耕方面的了解還很淺薄,對土地的利用遠不到能透支地力的程度,如果是地下水源出現了問題,又無法解釋為何周邊的樹林依然繁茂,只有田地受到了影響。
自然給予人類的懲罰,居然只是為了讓他們學會在自己的城市裡供奉一些非人之物……多麼荒謬啊,哪怕在美索不達米亞時代,諸神也無法違逆這個世界既定的法則,更別說是神秘極度衰退的現在了。
她心裡更趨向於這片土地上發生了一些別的問題,只是至今無人探明其中的原因,供奉神秘只是一種粗暴的解法,但不是最好的那種。
俄而,馬車停了下來,一道人影映在車簾上:「摩根殿下,我們已經抵達廷塔哲堡了。」
她走下馬車,還未抬頭,就聽見了梅林的感慨:「這座城堡比大哥哥上一次來的時候更陰暗了。」
摩根對廷塔哲堡沒什麼深刻印像,但還是第一時間感受到了這座古堡與她童年時期的迥異。
雖然看得出有人打理,但雜草叢生的牆角,布滿灰塵的圍欄和爬滿藤蔓的白色雕像都讓城堡看起來死氣沉沉,沒有多少僕從的蹤影,也許是她的舅舅考慮到歉收而削減了人手,許多大理石鋪成的地板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破碎不堪,停留在桂樹上的鳥兒也不再是白鴿,而是一種灰撲撲的,聲音撕裂的鴉類。
管家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年輕人,盡管看起來神情憔悴得像是上了年紀。他名叫戴文,並不是她記憶中老管家巴裡的任何兒子或侄子。
「歡迎回來,摩根殿下。」戴文行禮時並沒有什麼激動的情緒,「柯倫大人早就用信鴿傳回了您的消息,加繆爾大人正在等您,請隨我來吧。」
說罷,他的目光平移到梅林身上,但神情中也沒什麼怒火,只有麻木。
可能是因為他資歷尚淺,並不清楚梅林和廷塔哲家族之間的舊怨,也可能是因為他已經被這種生活吸干了生機,沒有高興或發怒的余力了。
「我知道,加繆爾大人肯定也在等著大哥哥我。」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我會好好跟在後面的。」
「柯倫大人也在信中提到了您的到來。」戴文說,「加繆爾大人表示廷塔哲家族並不歡迎您,梅林大人。」
「他只是害羞。」梅林說,「我敢保證他一定想死我了。」
恐怕是想你死吧……摩根心想,從旁人微妙的表情來看,多半也有和她一樣的想法。
「梅林大人是我的客人。」她適時地開口,「我希望他能同我一起去見舅舅。」
「可加繆爾大人叮囑過……」
「我不喜歡把一句話重復太多次,戴文。」摩根摘下兜帽,凝視著他,「還是說,我的舅舅也叮囑了你要無視我的要求,是這樣嗎?」
戴文陷入了恍惚,仿佛頃刻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是……是的,摩根殿下。」他的聲音終於有點起伏了,「相信加繆爾大人會理解您的意思。」
等戴文去和柯倫交談時,梅林偷偷湊近她:「這一招總是這麼好用,對不對?」
「是啊。」摩根摸了摸自己的鬢發,她的發色是在不列顛也極其罕見的冷金色,發梢略帶翠色,在陽光照射下流光溢彩,她的瞳色也比常見的綠眼要偏青——這是繼承了正統妖精之血的標志,她在相貌上更像父親尤瑟王,只有發色和眸色上繼承了母親的特色,「至少目前來看,血統依然是這片大陸上最好用的通行證。」
「……你以為我說的'這一招'是指妖精之血?」
「不然呢?」摩根瞥了他一眼,「你那古怪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梅林說,「只是忽然想起小公主其實也有這樣特別可愛的一面。」
戴文最終將他們帶到了廷塔哲城堡的勒菲大聖堂,不同於廷塔哲修道院,聖堂是廷塔哲家族的安息之地,正下方就是墓窖,廷塔哲的歷代家主與他們的家人都沉眠與此。
勒菲大聖堂的穹頂鑲有七塊巨大的彩色玻璃,照進室內的陽光都被鍍上了一層靛青,十二支蠟燭圍繞著祭壇,燃燒時的火焰也是青色,如同亡魂自燃後浮動在半空中的磷火。她的思緒剎那間被帶回了久遠的過去,想起了沉睡於冥府深處的發熱神殿美斯拉姆忒亞——但也只是片刻,現在的她距離那段時光確實太遙遠了。
祭壇中央是一口玻璃制成的棺材,裡面躺著她的母親伊格琳,而她的舅舅加繆爾·廷塔哲正站在棺材前低頭凝望,似乎對他們的腳步聲毫無察覺。直到他們的影子沒過他的腳踝,他才抬起頭,轉身面對他們。
雖然血統稀薄,但畢竟體內流淌著妖精之血,廷塔哲人衰老的速度比普通人緩慢許多,她眼前的加繆爾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但更令摩根驚訝的是對方和她母親在外貌上的相似性,他們並非孿生姐弟,但加繆爾幾乎就是男版的伊格琳,只是伊格琳端莊文雅,令人如沐春風,而加繆爾氣質冷峻,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降生後未過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爾,對母親的形像沒有多少記憶,童年時期對這位舅舅的記憶也很稀薄,此刻還是第一次有這種直觀的感受。
雖然他第一眼就看見了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關於梅林的:「夢魔怎麼會在這裡?」
「呃……用腳走進來的?」
摩根嘆了口氣,在梅林繼續激怒加繆爾之前介入了話題:「梅林大人一路護送我來到了康沃爾,這點特勒伯爵應該已經在信中寫明了,加繆爾舅舅。」
「用完馬車夫之後只需要用幾枚銀幣把他打發走就行了,而不是帶他進你的家族聖堂。」加繆爾的面龐在燭光下呈青灰色,「夢魔就像報喪鳥一樣,是帶來不幸的災厄之物,你不該與這種東西有過多交往。」
「他是我的客人。」摩根看著他,「相比與我結伴前行的同伴,我相信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與我商量。」
「同伴?」加繆爾冷哼一聲,「你確實是你父親的女兒。」
「距離母親的守靈日已經過去很久了,為何您還不讓她下葬安眠?」
「這件事與你無關。」
「也許是吧。」她說,「但若不出意外,這個家族的一切很快都將與我息息相關了。」
聞言,她的舅舅瞧了她一眼:「看來你在卡美洛特的確沒有虛度光陰,語氣裡盡是王室的派頭。」
他轉過身,繼續凝望棺中之人的面容,「如果我的姐姐伊格琳還活著,看到這一幕,多半會感到悲哀。她與格洛斯的婚姻不僅光明正大,受到神與世人的祝福,最後她的繼承人卻是被其他男人誘/奸後的產物……盡管如此,命運已經做出了它的決定,這是我無力改變的。明天晚上九點,准時到聖堂來接受洗禮儀式,而在此之前,你須沐浴梳洗,把自己收拾得體一點。」
梅林微微挑眉:「為什麼是聖堂?廷塔哲的歷代繼承人都是在修道院的聖殿進行洗禮的。」
「如果你的那雙千裡眼還沒有瞎的話,就該知道康沃爾連年歉收,修道院接濟了許多窮困潦倒的窮人,失去了往日的聖潔與寧靜,已經不適合作為神聖儀式的舉辦地了。」加繆爾扯了扯嘴角,「當然,我知道你肯定想看看自己的陰謀會以什麼結果落下帷幕。如果你想觀看洗禮儀式,我也不會阻止你,反正現在的境況也已經夠可笑了。」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
梅林朝他離開的方向吐了吐舌頭:「果然還是那麼討人厭,好在他允許我明天觀摩全程,哪怕他想動什麼手腳,也方便及時發現。」
摩t根的目光從石碑上劃過,上面刻著廷塔哲家族歷代家主的名諱,最後一行是她母親的伊格琳。
「梅林,我舅舅和前任康沃爾公爵關系好嗎?」
「稱不上好,也稱不上壞。」梅林回答,「格洛斯在成為公爵前只是一名普通騎士,出身不高,只是因為長期在你母親身邊服侍才會被看中,但結婚後加繆爾依然盡心盡力地為他們夫妻二人服務,沒發生過什麼很大的矛盾……不過格洛斯戰死後,他也沒怎麼傷心。」
「這件事情上,我和你有不同的想法。」摩根說,「我認為舅舅很討厭前任康沃爾公爵。」
「怎麼說?」
摩根看著石碑上那個孤零零的名字:「舅舅沒有讓他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
第249章
晚上,加繆爾依然不見蹤影——按照戴文的轉述,「大人有許多事要處理」——餐廳裡只有她和梅林兩人用餐。
很難界定這種缺席是否意味著某種下馬威,不過當摩根落座於長桌的首席時,也沒有任何人出面阻攔。梅林坐在她左側,中間隔著一個座位,雖然她基本可以確定加繆爾今天不會想再見到他們,但以防萬一,她還是留下了右手邊的位置,避免這位舅舅心血來潮想要光臨餐廳,卻被迫陷入一抬頭就得和老仇人對視的窘境。
也幸虧對方不在,摩根才有機會好好觀察一下城堡內的情況。雖然她對廷塔哲堡過去的僕從沒什麼印像,但在餐廳服侍的大部分人都很年輕。貴族確實會贍養一些平民之子,方便在未來培養成稱心的僕從,但數量不會那麼多,這些人應該都沒在廷塔哲堡裡工作太久。
「柯倫大人不來餐廳與我們一起用餐嗎?」她輕聲問道。
「加繆爾大人從未在餐廳招待過柯倫大人。」戴文回答, 「柯倫大人在附近有自己的住所,不會在城堡裡過夜。」
「聽說舅舅將采購糧食的重任托付給了他。」她面露微笑, 「我以為特勒家族已經取回了舅舅的信任,看來事實並非如此?可惜了,在回來的路上,柯倫大人對我照顧有加。」
「我無權揣度加繆爾大人的心思,但大人一向只留自己最信賴的人在城堡過夜。」這或許就是年輕人的特點——無論嘴上說得多麼謹慎,依然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表達某些想法的衝動,如果老巴裡還在,多半只會吐露這句話的前半句, 「柯倫大人接手這份工作的時間並不長,人心是需要經歷考驗的,殿下,哪怕他搶在別人之前將您護送回來,也只是說明他有些運氣。」
「所以我也是加繆爾最信賴的人?」梅林嬉笑著,「真叫人感動。」
戴文沉默了一會兒:「您是殿下的客人,加繆爾大人不會拒絕殿下的請求。」他頓了一下,「此外,加繆爾大人命我向您轉達,若您要旁觀摩根殿下的洗禮儀式,也需要先沐浴淨身。」
聞言,梅林下意識地與她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訝異——誠然,加繆爾在勒菲大聖堂時就說過可以讓梅林旁觀儀式,但那聽起來更像是用於譏諷的氣話,她和梅林都認為對方會在洗禮儀式動手腳,不可能放任第三人在現場干擾自己的行動,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打算讓梅林觀看全程。
「好吧,真是個啰嗦鬼。」梅林回答,「除了這一條,加繆爾還有其他囑咐嗎?」
「洗禮儀式以外的時間,他不希望您去勒菲大聖堂打擾伊格琳夫人的安眠。」
梅林聳了聳肩:「我會記得的。」
會記得找機會去聖堂溜一圈,摩根猜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他們的晚餐是黃油面包、奶油濃湯和一只肚腹填滿蘑菇的烤鵝,甜品是蘋果派——對於一般的貴族可能有些寒酸,但對如今的康沃爾來說已經足夠豐盛了,也是他們漫長旅程後吃得最好的一餐。
經歷過海崖堡一行後,廷塔哲堡壓抑的氛圍已經難以使她困擾,焦糖和蘋果的香氣喚醒了她的飢餓感,如果去掉梅林在用餐期間不停對她擠眉弄眼的部分,這段時間對於她幾乎稱得上是輕松愜意了。
用餐結束後,戴文帶著他們前往臥房。摩根跟著他走了一段路,等到了走廊的拐角便停下腳步,看著對方的背影漸行漸遠,仿佛完全沒意識到身後的人已經與他拉開了距離。
「幻術很好用吧?」梅林把腦袋擱在她的肩窩上,「如果小公主用可愛的聲音向大哥哥撒嬌的話,也不是不能教給你哦~」
「'可愛的聲音'——所謂的'可愛'是一種怎樣的標准呢?」
「這種感性的事情沒辦法用言語形容啦。」梅林說,「不過小公主的話……'拜托啦,大哥哥,寶貝,親愛的,我最喜歡你了,求你教教我吧',做到這種程度應該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摩根受教地點了點頭,「我拒絕。」
「好過分!」
「玩笑話就到此為止吧。」她適時引回了話題,「你我心裡應該都清楚,舅舅選擇在勒菲大聖堂進行洗禮肯定不只是他說的那些理由,最好的辦法就是前往廷塔哲修道院向那裡的主事人了解情況——事實上,我什至懷疑那邊根本不知道我已經回到了康沃爾。還記得戴文的話嗎?'哪怕他搶在別人之前將您護送回來',舅舅顯然一直在派人找我。」
「你覺得柯倫·特勒當初主動找上門是為了控制你的行蹤?」
「沒錯,為了維持廷塔哲堡和修道院之間的信息差,但柯倫本人對事情的原委可能並不了解,他對舅舅不是什麼值得信賴的對像。」摩根說,「哪怕沒有他,舅舅應該也在修道院附近布下了眼線,即使我中途改道,也能及時將我攔下。」
談話期間,他們一次都沒有提到接下來要去哪裡,但兩人的腳步都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勒菲大聖堂。
夜幕中烏雲密布,沒有明月,更無星光,聖堂內唯一的光線是那十二支燃燒著青焰的蠟燭,將棺材裡伊格琳的面龐照得憔悴而慘淡。摩根看著她的時候,內心只感到陌生,她對伊格琳沒有什麼孺慕之情,不僅是因為她們幾乎沒有見彼此,也因為她早在出生前內心就變得過分蒼老。以她的心理年齡,做伊格琳的祖母都綽綽有余,更別說作為女兒對母親懷有期待了。
「我對不列顛傳統的守靈儀式了解不多。」摩根問,「一般會像這樣把死者安置在祭壇的正中央嗎?」
「就算你這麼問……」梅林搔了搔臉頰,「其實大哥哥也不是很了解,死者的位置有什麼特殊的講究嗎?」
「倒也不是講究,但貴族去世後必然會有親人或領屬的臣子過來吊唁,參加葬禮的人很多,所以死者的靈柩通常會放在祭壇偏上方的位置,方便家屬和賓客走動。」摩根沉吟片刻,「將靈柩擺放於祭壇中央,難道不是更像是……祭品或陣眼嗎?」
「你認為加繆爾把大聖堂改造成了他個人的魔術工房?」梅林看了一眼腳下,「確實能感覺到這裡的瑪那濃度比其他地方更高……不過血脈中流淌著神秘特性的家族,其安息之地的地脈通常都連通著某種巨大的魔力源,即便祭壇上刻有法陣也不奇怪。如果不解析法陣的構成,就沒辦法確認法陣的功能。」
「……你剛剛說什麼?」
「如果不解析法陣,就沒辦法確認法陣是干什麼用的。」
摩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微微加速:「前面那句。」
「血脈中流淌著神秘特性的家族,安息之地的地脈通常都連通著某種巨大的魔力源……」梅林的聲音滯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難怪康沃爾的情況會這麼糟糕,原來是因為地脈的力量都被引向了這裡。」
「換而言之,需要用到如此龐大的力量,這個陣法最終要達成的效果應該也是空前絕後的。」
「難道加繆爾是想剝離你的血統挪為己用?」梅林難得有些遲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魔術——應該說,如果能做到這種的程度,就足以被稱為魔法了。真祖們為了制造擁有星之頭腦體的完美軀殼失敗了一次又一次,普通的魔術師只能做到移植魔術回路,而加繆爾居然想直接問鼎神秘的頂端?」
「祭壇周邊有金色的暗紋。」她拾t起一支蠟燭,細細端詳,「這應該也是法陣吧?能看出作用是什麼嗎?」
「是用來劃分地界,召喚並淨化泉水的,廷塔哲修道院也有同樣的法陣,算不上什麼罕見的東西。」梅林回答,「有一定的空間隔離功能,但這種程度也就對沒有任何魔術才能的普通人能起到點作用。」
祭壇是用大理石鑄成的,雖然光線暗淡,而且有色差,但摩根還是能依稀辨別出大理石的切割面比其他地方更新。
「我小時候沒有來過勒菲大聖堂,這個祭壇以前就是三角形的嗎?」
「大哥哥我也沒有特意關注過別人家的墓窖啦……」梅林撥了撥台階縫隙附近的土,「不過,確實能感覺到祭壇正下方瑪那流動的走向和法陣的構成存在差異,也許下面還隱藏著其他法陣……但一天肯定是搞不定的,不如假裝生病,將洗禮的時間推遲幾日?」
「可妖精之血覺醒後,不就能擺脫大多數病痛的困擾了嗎?」
「……好像也是。」
「何況,康沃爾的情況還在持續性地惡化,晚一天進行洗禮,也不知道會有多少農作物枯萎……大義的名分在舅舅手中,無論我找任何理由,他都有辦法逼迫我進行儀式。」
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此刻無法提及的——加繆爾長期掌控著整個家族,雖然未有公爵之名,但在家族內部一定很受敬重,如果他公開對她表示不認可,必然會有人拒絕接受她的管理,堅持為加繆爾效勞,廷塔哲家族從此將陷入無窮無盡的分裂和內耗。等她整頓完了家族,她那不知在何處的弟弟就該成長到足以與她抗衡的地步了。
所以整件事有兩個最壞的結果:一是她正中加繆爾的下懷,毫無防備地踏入了他的陷阱之中,失去力量——乃至於性命;二是她雖然避開了加繆爾的陷阱,但落下話柄,在道義上陷入劣勢,這兩種情況對她而言都等同於失敗。
盡管她和梅林是朋友,只要對方還是亞瑟的支持者,她就不能對他托付全部的信任……對王室而言,一個分裂的廷塔哲才是好的廷塔哲。
「既然舅舅允許你旁觀洗禮儀式,就說明他有十足的把握能達成目的,無論你是否在旁邊。」摩根說,「保險起見,我希望能有一個備用方案,但我現在不方便離開廷塔哲堡,這件事只能由你代我去做了,梅林。」
梅林撇了撇嘴:「可別告訴我……」
「是的,艾斯翠德。」她說,「我知道她一定還在城裡,想辦法讓她再多留一晚。」
「所以你認為加繆爾連我都防得住,卻防不住一個正式習武僅僅兩年,而且沒有任何特殊血統的預備騎士?」
「有備無患總沒什麼壞處。」摩根心頭忽然有了一絲悵意,「梅林,你相信命運是嗎?」
「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知道這種東西確實存在。」梅林回答,「我還知道你認為自己就是她的命運。」
「我可沒有你這麼篤定。」她說,「我真正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倘若我落入絕境,無論何時何地,何等時刻,她都一定會為我而來,為我拔劍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
「我知道你很青睞她,但這個形容是不是有點……太浪漫主義了?」
「是啊。」她感慨道,「命運真是一個三流作家。」
第250章
也許是因為旅途中習慣了人類的作息時間,梅林看著晨光熹微的天空,居然忍不住像周圍的人一樣打了個哈欠。
「記住,不要與她直接照面。」摩根的叮囑猶言在耳, 「讓她得知我們心裡清楚她一路上都跟在我們後面, 只會使她難堪——而你恰恰有愛看別人難堪的壞習慣,梅林,所以我不得不再強調一遍,這件事很重要, 若要留下艾斯翠德, 你得多花點心思。」
哈,如果小公主能把對那位大個子騎士的柔情分一半給某個被迫早起出門跑腿的可憐人就好了。
抱怨歸抱怨,梅林還是乖乖來到了艾斯翠德落腳的客棧——對面的鐵匠鋪,艾斯翠德將盾寄存在那裡重新上漆,預定今天早上來取。梅林用幻術遮蔽的身形,悄悄繞過前台還在打瞌睡的小姑娘,溜進了倉庫。
艾斯翠德的盾就掛在牆上等待塗料風干,梅林記得之前盾上是一匹畫得很拙劣的灰鬃馬,因為漆面干裂剝落,變成了斑紋馬,不知道是從哪個戰場上死去的騎士或士兵身上撿來的,現在換成了一對白色的鹿角——有趣的是,廷塔哲家族的家徽正是白色大角鹿,鹿角上燃燒著青色火焰,這是他們受到自然眷顧的像征,所以廷塔哲的封臣家族使用的家徽也基本與鹿有關。
看來她確實期待過能成為摩根的騎士, 哪怕自以為夢想破滅,也想留下一些相關的東西聊以慰藉。
抱歉啦, 艾斯親,反正以後小公主會親自賜予你一面盾的。
梅林用腳勾了一下支架,架子應聲而倒,藍色顏料桶濺到了盾面上。他自認為動靜不小,但外面的小姑娘居然半點醒過來的跡像也沒有。這讓他想起了赫爾波,果然每一個鐵匠出身的人類都從小養成了在任何時候都能睡得香甜的本領。
又過了一會兒,外面有人敲門——來客當然是他們親愛又讓人嫉妒的大個子騎士艾斯翠德,臉上並沒有多少高興的情緒,反而顯得憂心忡忡,仿佛在為自己在盾面圖案上花費的那點小心思感到慚愧。
鐵匠鋪的小姑娘終於悠悠轉醒,她有著棕紅色的長發,扎成了兩條麻花辮,臉上有著淡褐色的雀斑。在她醒來前,梅林其實只把她當作一個矮個子的女人,因為出生於一段艱苦的年代而營養不良,直到聽見她活潑輕快的聲音,才意識到她確實是個小女孩。
「你來啦!」她看到艾斯時,神情似乎格外激動,女孩的面龐上有著女人似的快活——又一個把他們的大個子騎士當成男人春心萌動的可憐人,「我帶你去看你的盾!」
女孩身形像鵪鶉,說話卻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活力十足,梅林毫不懷疑她即便拿一把鐵錘都能舞得虎虎生威。
也許是因為她太有趣了,當對方看到被藍油彩污染的盾面,嘴裡發出那種像被雨水打濕的小鳥般的聲音時,梅林難得感到了一絲愧疚。
「對不起……」女孩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搞砸了,或許是風把架子吹倒了……要不你把這面盾賣給我吧,或者你可以從店裡隨便挑一面你喜歡的盾,武器什麼的也可以,我會跟爸爸說的。」
「沒關系。」艾斯翠德寬慰她,「我可以多等一天,不礙什麼事。」
這個回答自然在梅林的意料中,鐵匠鋪在廷塔哲堡附近,售賣的盾面上自然有不少圖案都帶有鹿的元素,但多是松木圓盾,松木分量輕,但木質很軟,不適合艾斯翠德這樣的重甲戰士,她慣用堅硬的箏型橡木盾。
雖然已經肯定艾斯翠德會留下,但梅林還是跟著她走到客棧,親眼看見她續了一晚的房錢才最終確認。
如此輕松就完成了摩根布置的任務,梅林對自己的這番操作很滿意,可惜小公主在這方面一直不是很信任他……明明長得那麼像她父親,為什麼不能在性格上也和她父親一樣好騙呢?
不過,如果真的變成了尤瑟的復刻版,小公主對他而言也就不再那麼特別了吧。
回到廷塔哲堡後,梅林與加繆爾不期而遇,不過後者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就這樣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從他走的方向來看,應該是去勒菲大聖堂,就是不知道他去那裡是為了給伊格琳守靈,還是去檢查自己布置的陷阱。
一輩子都在追逐自己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真是一個可悲的家伙。
梅林有些感慨,但也沒有把太多心思花費在這個注定將失敗的男人身上,他本想去找摩根的房間找她,但又想起對方說過在城堡裡不會和他有過多交流,只好百無聊賴地走回了房間。
入夜後,他提前了一刻鐘前往勒菲大教堂,不出意外地在那裡遇見了比他來得還要早的加繆爾。看他的打扮,這次洗禮儀式應該由他本人主持……雖然他和摩根事先都預料到了。
「管好你的眼睛。」加繆爾冷聲道,「你那肮髒的視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叫t人惡心。」
「別說那麼傷人的話嘛,我只是覺得這一幕很有趣而已。」梅林微笑著回答,「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看見你穿上這身衣服……」他的目光輕飄飄地從對方戴著的白色尖頂帽上滑過,典型的宗教服飾,「真諷刺,是不是?正是因為你們更改了信仰,廷塔哲曾經的近親通婚傳統才會被禁止,你恨我使伊格琳離你遠去,結果卻把自己一切悲劇命運的源頭穿在了身上。」
聞言,加繆爾的臉龐像是痙攣一樣抽動了一下:「無論如何,這種改變確實讓廷塔哲能在每一代穩定獲得覺醒血脈的子嗣,相比血脈斷絕,然後無望地期待自然的恩惠將來會再一次回到廷塔哲,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我和伊格琳都甘願接受的。」
他的神情中有微不可察的動搖,梅林本想趁勝追擊,看看能不能從對方的嘴裡撬出更多信息,但聖堂門口的一抹白色影子瞬間勾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是摩根——梅林不由得喉結顫動,依循傳統,她並未身著華服,只是穿了一條白色的經綢長裙,沒有擦脂,也沒有抹粉,頭發鋪散下來,甚至沒有斜插一支鮮花作點綴,赤腳踩在地攤上,完全按照古老的傳統,以她最謙卑的模樣接受神聖的洗禮,而聖堂裡的慘青色的蠟燭,足以讓任何一個鮮活的年輕人看起來像是行屍走肉。
然而,當燭光透過輕薄的衣料,描繪出長裙下她美好的線條時,那種過分的樸素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她那動人的,幾乎令人震顫的美,讓籠罩著這座大聖堂的壓抑氛圍一掃而空。如此黯淡的光線,她的皮膚卻像是在發光,她的長發亦如金色瀑布般熠熠生輝,甚至讓人一時分不清是聖堂裡的蠟燭照亮了她,還是她照亮了這座聖堂。
梅林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此般美貌的震撼中收回心神,即便如此,他還是能感覺到那股肉/欲的衝動在腦海中留下的余韻,流淌在血管裡,叫人手腳發軟,如果聖堂裡再敞亮一點,多半能看到他的臉龐似充血般發紅發燙。
儀式已經開始,所以摩根只是與他對視一眼,沒有任何交談。
廷塔哲家族的洗禮儀式是浸禮,需要將整個人浸入泉水中,主持者會一邊按住受洗禮者的前額,一邊念誦禱文,禱文分為七個部分,一段禱文念完後,受洗禮者才能從泉水中起身,稍作歇息,然後繼續下一段禱文,如此反復,蘊含著瑪那的泉水不斷衝刷受洗禮者的身體,直到七段禱告結束,血脈覺醒。
想從少女泛著水光的肌膚和緊貼身體的布料上挪開視線可不容易——大概是梅林這輩子干過最困難的事了,如果不是今晚發生的一切都關乎摩根的性命,他多少得分出點注意力給別的東西。
「請賜給她力量,予她以恆久、恩慈、謙遜,予她以真理、包容、信任,予她以永不止息的愛,以及永恆的生/命之光……」
如果加繆爾想動手,這可以說是最好的機會了,但直至儀式進展到一半,都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他面無波瀾地念完禱文,便將手松開,讓摩根從池底坐起來,給她時間恢復體力。
這不是一項輕松的工作,哪怕在不列顛,都有過不少信徒在浸禮時溺亡的案例……話雖如此,如果加繆爾只是想趁機把摩根淹死,手段未免也太小兒科了一點。
「請賜給她力量,使她遠離黑暗,遠離一切污穢之物,使她永葆喜樂,使她的心超脫於凡塵俗物,獲得永久的寧靜……」
不過,梅林還是多少感覺到了一些怪異之處——祭壇的泉水似乎沒有按照儀式應有的效果,將瑪那送入摩根體內。
照理說,儀式進行到第五段禱文時,摩根體內的血統就該開始發揮作用,因由妖精與自然的親和力,使她在水下不再受到窒息之苦,可隨著儀式不斷推進,她的反應卻只是越來越遲緩,盡管對方背朝著他,但梅林還是能感覺到她的筋疲力竭。
該打斷嗎?他心裡游移不定,但馬上就要到最後一段禱文了……如果他出手干涉,導致儀式失敗,會不會毀掉摩根獲得力量的機會?
「請您賜予她力量……」加繆爾的禱文仍在繼續,「使她明白……光乃是黑暗的一部分,可那驕傲的光竟妄圖與母親黑暗爭出高下,使她明白這般傲慢,終將歸於毀滅,因光不過是吸附於事物的附著品……」
……最後一段禱文是這樣的嗎?可內容上不是和之前的禱文完全衝突了?
這種令人捉摸不清的古怪很快就化為了實質,清澈的泉水忽然湧現出絲絲縷縷的血色,俄而便將整個祭壇染成一片鮮紅。池水下,摩根的身體似乎感受到了某種極端的痛苦,艱難地掙扎著,但加繆爾的手像鋼鐵一樣禁錮住了她,將她死死按在水下。
「住手!」梅林立刻翻過圍欄,向祭壇趕去。
「請予以她可怖的混亂和虛假快樂的余響,以誘騙與欺詐圍困她的靈魂,以眩惑與諂媚將她禁錮在黑暗中,使黑暗蠶食她的軀殼,化為至臻的秘源… …ヾ」
梅林將他一把推開,把摩根從池底解放出來,她的長發已經在泉水的浸潤下染成了鮮紅,嘴唇卻沒有一絲血色。
她虛弱地喘著氣,似乎想對他說些什麼,可擠干了肺腑也沒能吐出一個字……這不只是窒息導致的結果,梅林能感覺到生的氣息正在從她的身體裡流失。
他撥開她臉上凌亂的濕發,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在胸口蔓延:「摩根,你還好嗎?堅持一會兒,我馬上替你治療……」
被推開的加繆爾平靜地站了起來,血水源源不斷地從他的指尖滴落,一身雪白的宗教長袍也染上了腥紅的色調,他遠遠打量著他們,忽地笑了一聲:「我做夢都想看到的一幕終於要到來了。」
「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摩根抓住他的衣襟,吃力地說道:「走……梅林,快走……」
「什麼?」
「你也是……他的獵物……」她的聲音裡夾雜著痛苦的呻/吟,「這個法陣是……神代……」
加繆爾的眼珠逐漸變為了金色,眼眶內的其余部分則被血色填滿。黑色的瘴氣沿著他的發梢不斷上攀,將淡金色的發絲染成了烏黑,他的眼窩凹陷得比以往更深,臉龐也被鍍上一層灰白,看起來愈發詭譎了。
當他露出笑容時,四顆尖利的牙齒在蠟燭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那是吸血種的特征。
加繆爾·廷塔哲竟然變成了死徒。
「很可惜,你已經無路可逃了。」對方臉上浮現出了從未有過的輕快微笑,「和尤瑟的孩子一起下地獄去吧,夢魔。」
「願這血肉化成的秘源為吾愛重賦生機——「固有結界·猩紅洗禮」。 」
悠于 2024-8-24 11:59
第251章
梅林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肺腑痙攣抽痛,仿佛黑暗中有一輛馬車從他的身上碾過。好一會兒過去,他才乏力地掀起眼皮,發現摩根正在一旁守候著他,和他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金發被染成了深紅,緋紅色的長裙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這絕不是她最好看的樣子,不過梅林心裡還是難免心生埋怨——他都昏迷了, 對方居然還不肯讓他枕在她的腿上。
「你終於醒了。」摩根似是松了口氣, 「你現在看起來很糟糕。」
梅林上下打量她:「比你看起來還糟糕嗎?」
對方笑了一聲,氣氛霎時變得不再那麼壓抑了:「彼此彼此吧。」
梅林站了起來,身體裡堆積的脫力感讓他眼前發黑,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雖然不知道這個固有結界的具體能力是什麼,但他能感覺到魔力正在以不正常的速度從身體裡流失。
加繆爾·廷塔哲在魔術領域天賦平平,沒想到他對吸血種的適應性竟然如此之高……
梅林不免有些感慨:「能夠使用固有結界, 看來他已經有資格在死徒二十七祖內占據一席之地了。」
廷塔哲家族在妖精之血的傳承上經常難產,但總能在不經意間制造出一些可怕的怪物。
「固有結界?」
「你沒聽到加繆爾當時的話?」
「我當時缺氧又失血過多,意識不太清醒。」摩根低聲道, 「所以固有結界到底是什麼?」
「是將施術者的心像風景具現為現實的魔術——某種意義上也是最接近魔法的魔術。」
「……不是說人類無法憑借自然物理實現的魔法才會衰退為魔術嗎?t」
「沒錯。」
「那麼現實中的普通人應該通過怎樣的方式達成這種效果呢?」
聽到她的問題,梅林沉默了片刻:「嘛……你有點問倒我了。」
對方意味深長道:「魔法真是一種叫人解釋不清的東西, 是不是?」
「可以自己學嘛,畢竟我們的小公主那麼聰明。」雖然有調侃的意思,但梅林也不得不承認摩根在魔術方面的才能是無與倫比的,相比幾百年前的魔術王所羅門可能也毫不遜色——當然,對於她的弟弟而言只是又多了一層隱患,不過這就不是梅林該煩惱的問題了,「印記呢?」
「已經消失了。」摩根摸了摸手背,上面曾經有他留在她身上的幻術印記,可以在她遭受生命危險時將惡意者的攻擊引導到虛假的幻像上,但只能生效一次,「可惜,沒用在最好的時間點。舅舅當時的行為更多是基於表演性質,他原本應該只是想讓我昏迷,好把你引入陷阱,發現魔術對我無效後才改為掠奪我的血液……但客觀而言,那個節點他還不想要我們的命,因為他需要確保我們死於他的固有結界,否則祭品就會失去效力。」
「祭品?」
「這個固有結界應該連接著祭壇,源源不斷地將地脈中的瑪那進行轉化,並提供給陣眼——也就是我母親的遺體。」摩根說,「我在找你的過程中檢視了一部分法陣的構成,光憑字形就能判斷這裡面糅雜了許多種文字……好在其中有一部分剛好是迦南語,我試著解讀了一下,舅舅他似乎在試圖復活我的母親。」
聞言,梅林只感覺自己的腦子裡響起「嗡」的一聲。
他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瞠目結舌,與此同時,摩根繼續解釋道:「有一位魔女與我講過,建立於血緣之上的魔法,效果往往是最好的。舅舅順利轉化為了死徒,在魔力和施術水平上無需質疑——當然,在對古文字的研究上仍有瑕疵,我在檢閱途中至少看到了不下十處錯別字和語法錯誤,然而整個法陣還是正常啟動了,只是運行效率受到了影響,事實證明所謂的魔法構成和程序代碼也沒什麼本質區別……抱歉,有點偏題了,總之在復活這個問題上,你大可以相信我的判斷。」
梅林努力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你呢?」
事實證明這種嘗試是失敗的,因為摩根的目光已經由深思轉為審視:「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這個嘛……」他訕訕道,「大、大概?」
摩根緘默不語,梅林也只好賠笑,直到對方洞察的目光從他身上扒下了一層皮:「有夫之婦,而且已經死了——所以我舅舅發誓要終生守貞的對像是我母親? 」
「……是。」
對方看起來很生氣:「你居然向我隱瞞如此重要的線索?」
梅林咕噥:「沒辦法,這種事情實在很難對你開口……」
摩根冷哼一聲:「上一個喜歡在關鍵信息上對我講謎語的家伙,在關乎自己生死命運的賭局中輸了個精光。」
「雖然現在聽起來有點驚世駭俗,但這種情況在早先的廷塔哲並不罕見。」梅林說,「你們家族因為湖之仙女的血統特性,只有女性才會覺醒血脈,為了保持血統純正,廷塔哲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保持著近親通婚的傳統。」
摩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從背後挨了一悶棍,真是值得被記入心靈畫冊的一幕。
要不是他眼下狀態實在不好,也許會忍不住笑出聲來——也幸好他沒有笑出來,從當初阿傑爾·尤翠的遭遇中,梅林已經學到了不要輕易惹對方生氣的真理。
「然而隨著羅馬的侵入,不列顛本土的神秘性被破壞,許多異種的血統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衰退。廷塔哲家族也是如此,很長時間都沒能出現一個符合條件的繼承人,而且許多子嗣都死在了戰場上,英年早逝,整個家族趨於凋零。」他繼續道,「後來廷塔哲家族放棄了本土宗教,改信基督教,禁止了許多傳統習俗,通過洗禮儀式覺醒血脈。」
「英格蘭並未對羅馬投降,為何廷塔哲家族會主動改信羅馬的國教?」
「誰知道是為什麼呢?但後續你們家族確實保證了每代能穩定覺醒一位繼承人。」梅林聳了聳肩,「可流淌於血統中的特性——你應該還記得吧?哪怕體內的妖精之血再稀薄,也會使得廷塔哲家族的成員天然對湖之仙女有親近感。家族內部的倫理問題,以及因此引發的爭端一直都困擾著廷塔哲,只是這種關系不會被記錄進貴族譜系裡而已。哪怕為愛殉情,紙面上留下的可能也只有一句'享年二十歲'。」
「聽起來你很了解我們家族的秘辛。」摩根語氣嘲弄,「看來廷塔哲在長年累月中為你提供了不少樂趣。」
這一點是梅林無法反駁的——事實上,對方原本也是他預定的「樂趣」之一,只是現在的他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對發生在摩根身上的諸多苦難熟視無睹了。
俄而,他聽到了摩根有些遲疑的聲音:「也就是說……同樣的情況可能發生在我和那位不知在哪的弟弟身上?」
「沒必要擔心這種事,紅龍和妖精並非同源,沒辦法誕下同時擁有兩種特性的孩子。」梅林回答,「你弟弟繼承了紅龍之血,身上自然不會體現出妖精血統的特性。」
聞言,摩根似乎松了口氣,或許是因為從小在人類的環繞中長大,她身上極少流露出異種的冷漠感,反而有著更接近人類的思維方式,兼具理性與感性,難以像妖精那樣純粹為了追逐快樂而行動。
交談結束後,梅林下意識地想要擦拭頭上的汗,卻發現那其實是皮膚融化後分泌出的一層黏液。時間逝而不返,固有結界仍在持續發揮作用,而且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固有結界對他的影響似乎遠比摩根來得明顯。在被關進結界前,他們一個被加繆爾吸食了部分血液,一個毫發無損,可他現在的情況已經比對方更糟糕了。
梅林從來不吝於賣弄自己(並不存在)的慘狀以博得摩根的愛憐之心(雖然每次都以失敗告終),但唯獨不想在他真正感到脆弱時這麼做。
他現在有點頭重腳輕,聽到什麼東西都得慢半拍才能領會其中的含義。在這種暈眩中,摩根似乎成了他前所未有的敵人,好像天底下沒有什麼比讓她發現自己的軟弱之處更叫他難受的事了。
梅林只好轉移話題:「在我們被關進來前,你在半昏半醒間提到了'神代',是有什麼發現嗎?」
然而他的演技沒能成功騙過對方——畢竟,他在正常狀態下都很難逃過對方的法眼,更不用說是他腦子不太清醒的時候了。
「看來你的情況比我預想得還要嚴重。」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臉,但遲疑片刻後還是收了回去。理智上,梅林知道她只是擔心這樣會弄破他的皮膚,但他還是感覺胃袋一陣緊縮,伴隨著沉悶而隱秘的絞痛,「還是躺下吧,能節省一點體力。」
好啊,但我要躺在小公主的腿上——放在往常,他早就該這樣嬉笑著回應了,但某種莫名的情緒讓他偏偏不想在這個時候屈服:「我沒什麼問題。」
「……躺下,梅林。」
他忍不住和她賭氣:「我不要。」
「別在這種時候表現得像個小男孩一樣。」對方嘆息一聲,「你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我能做些什麼……」
那種脆弱感似乎愈發強烈了,像是發燒時身上淋了冷水的感覺,沒有任何創傷,但疼痛讓他忍不住打顫,令他喘不上氣:「你要離開?」
「我會想辦法讓法陣對你的影響減緩一點。」
「我和你一起去。」
「……別耍性子,梅林。」
梅林就這樣聽著自己的身體說著一些根本不像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你才是,你說過我是一件隨時可以被你丟掉的行李。」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難過,孩子氣……將他的軟弱暴露無遺,「你要把我丟掉了。」
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陌生,就像他此刻突然覺醒了對黑暗無窮無盡的恐懼,然而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他與黑暗一直如影隨形。
正當他彷徨之際,摩根卻展現出了過去從未有過的憐愛與耐心:「這個法陣會喚醒一切神秘生物內心t的恐懼,所以沒必要對自己脆弱的一面感到不安。」她摸了摸他的發頂,「但我仍需要你在原地等我……否則你真的會死在這裡,梅林。」
她溫暖的氣息略微驅散了那種恐懼感,也讓梅林恢復了一點理性,至少能不那麼情緒化地回應她的要求了:「所以你說的神代法陣究竟什麼?」
聽到他的話,摩根短暫地陷入了沉默——如果不是顧慮到他的情況實在欠佳,也許會沉默更久。
「這個固有結界裡所有法陣的運行基礎,都源自美索不達米亞時期,烏魯克人民用於斷絕諸神與塵世聯系的哀悼之塔,也就是後來的'至高之處'埃努瑪·埃立什。」她說,「你的恐懼並非毫無理由,因為這裡就是一切神秘衰退的源頭。」
第252章
他在黑暗中逐漸泯滅了對時間的感知, 有時感覺摩根似乎沒有離開多久,有時感覺她像是已經離開了幾個世紀,當摩根返回時, 他又感覺對方好像從未離開過。
感性真是一個叫人害怕的東西……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他居然對此毫無察覺,如果要論有什麼東西能比這樣純然的感性更加可怕,大抵就是對這種可怕事物的無知了。
「感覺好點了嗎?」
梅林的腦袋還處於混沌未明的狀態,光是理解她的話就花費了一番功夫:「嗯……」
當然, 這個「好多了」並不是指情況好轉了——固有結界的效果仍在持續, 但梅林能感覺到法陣對自己的影響削弱了不少,至少不像先前那樣幾乎要掏空他的五髒六腑。
又過了一會兒,他體內魔力流失的速度和恢復的速度勉強達成了平衡,沒辦法更好, 但也不會更糟了,他也終於得以從那感性得有點神經質的情緒中稍微抽離出來。
梅林深吸一口氣,終於能再次拼出一句完整的話了:「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坦誠說,他本沒有指望對方能為眼下的情況做什麼改變。固有結界是將施術者的內心所想具現化,意味著法陣本就是固有結界的一部分。
埃努瑪·埃立什是神秘消亡的開端,星球的意志不可能容忍它的出現,加繆爾為了將它藏在固有結界裡,必然是耗費了畢生心血,再樂觀的人都不會相信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能在頃刻間推翻他籌謀已久的布局。
「如果只是單純抽離地脈中的瑪那, 有許多種魔術和法陣可以達到類似的效果。」摩根解釋道,「但唯有哀悼之塔對神代造成了毀滅性的結果, 這得力於哀悼之塔有一套非常精密的邏輯運作基礎。」
「當時的烏魯克面前有三道難題。一是時間和人手上的緊缺——這點應該無需解釋,建塔無論在哪個時代是一項大型工程;二是計劃本身的隱秘性,使得烏魯克不能肆無忌憚地從其他國家進口物資,必須將交易拆開隱藏在其他貿易中;三是確保哀悼之塔對諸神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一經啟動,就沒有任何挽回的可能。為了解決這三個問題,哀悼之塔的基礎框架是經由……經由烏魯克人不斷優化和疊代的結果,盡可能地削減了成本並提高效率。」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對方在解釋這些原理時顯得格外有耐心,甚至是興致勃勃:「所以你做的事情類似於……降低它的效率?」
「我做了一些嘗試。首先,這個固有結界的核心作用是'溶蝕神秘'和'復活',如果法陣徹底停止運作,固有結界就會自動將法陣復原為最初的樣子。然後我試著修改其中的一些關鍵組成,如果法陣的作用被篡改了,固有結界也會進行自我修復,但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我的舅舅對某些古文字的了解存在偏差,這使得法陣雖然順利生效了,但運作模式並非是這種效果的最優選。」
「簡而言之——加繆爾寫了錯別字。」梅林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我實在沒什麼力氣,肯定能笑到讓他在結界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心有怨氣,但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嘲笑他。」她說,「客觀地說,在研究古代文字的過程中,出現誤差是很常見的事。越是久遠的文明,留下的資料就越稀少,每逢有新的史料出現,都有可能推翻人們曾經對那段歷史的認知……要將不同的古文字組到一個法陣裡,需要對不同語種之間的親緣關系都了如指掌,舅舅他在這方面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但有些規律終究無法避免,對久遠歷史的考究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干嘛要幫他說好話?」事實證明,人的下限只要被打破過一次,後續就不會再有什麼心理負擔了——梅林伸手去戳摩根的手臂時,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是個幼稚鬼的事實,反正一切都是法陣的錯,法陣的錯就是固有結界的錯,而固有結界的錯就是加繆爾的錯,「不許你'客觀地說',你應該罵他才對。等會兒我們出去了你要先給他一拳,然後對他吐口水。」
摩根嘆了口氣,像是在忍耐他的破罐破摔:「總之,由於舅舅對蘇美爾文字的認知存在一些錯誤,外加哀悼之塔本身高耦合的特性……」
「高耦合是什麼?」
「簡單來說,哀悼之塔的許多關節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摩根回答,「因為哀悼之塔在設計時的期望就是一個完備且獨立的設施,從未考慮過和其他設施建立連接的情況,所以它其實不太適合作為這類復雜法陣的基礎框架。借由這種特性,外加舅舅本身遺留下來的紕漏,我在未改變法陣效果的前提下進行了部分修改,法陣的運作出現了冗余,效率自然會受到影響。」
「原來是這樣。」梅林受教地點了點頭,「不過小公主啊……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對哀悼之塔的運行機制有點熟悉過頭了?」
看得出來,摩根其實也受到了固有結界的影響,只是相較於他要輕緩得多。
「稱不上是熟悉,只是我剛好對蘇美爾文明有些了解罷了。」假使摩根也會有慌張的時候,起碼她把這種情緒偽裝得很好,「也許熱衷於古代文字研究是廷塔哲的家族遺傳。」
他打趣道:「你剛好對迦南語有些了解,剛好對黎凡特的歷史有些了解,現在又剛好對蘇美爾文字和哀悼之塔有些了解,以後你還打算對什麼東西'剛好有些了解'?」
「誰知道呢,也許是應付耍脾氣的小男孩吧。」
聞言,梅林輕輕笑了幾聲,知趣地沒有再追問下去——沒人能從摩根口中撬出她不想說的話,也許等哪一天時機恰當,一些舊時的愁緒湧上心頭時,她自然會告訴他的。
他主動轉移了話題:「所以我們的小公主會不會剛好也知道出去的辦法?」
摩根明顯有了想法,但表現得很謹慎:「從魔術師的角度而言,固有結界一般是如何解除的?」
「殺死施術者,等施術者的魔力耗盡,或者擁有能破壞結界的寶具。」梅林說,「最後那種先排除。固有結界基本等同於施術者孕育的世界之卵,遠遠超過了人類本應掌握的權能——有得就有失,施術者必須耗費大量魔力才能保證固有結界不會被星球的抑制力清除,因此固有結界展開後往往只能持續幾分鐘……眼下的情況就不同了,整個康沃爾的地脈都在為加繆爾提供魔力,等他抽干康沃爾的最後一點瑪那,我們早就像暖春的雪人一樣融化成水了。」
「為何要先排除破壞結界的寶具?」
「世上的確存在能將'世界'這個概念撕裂的寶具,但很少。」梅林說,「事實上,歷史上可考的對界寶具只有一件,而且你不久前才提到過它——天之楔吉爾伽美什的寶具,斷絕神代的至高之塔埃努瑪·埃利什,也就是這個法陣的原型。」
摩根緘默不語,梅林端倪她的神情,以為她又將陷入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意中,然而她只是恍惚了片刻,便將那股愁緒收了起來:「既然常規的解決方法不行,那就只好另辟蹊徑了。照理來說,只要能破壞三個地核中的任意一個,瑪那的流向就會徹底失衡,無法持續給復活術和固有結界供魔。」摩根答道, 「但我沒有在固有結界裡t找到類似地核的結構,考慮到舅舅特意對祭壇的形狀做了修改,我猜他應該是把地核轉移到了祭壇下。」
「所以破解固有結界的關鍵在……結界之外?」梅林說,「好吧,問題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我們該怎麼出去?」
「我們不需要出去。」摩根答道,「雖然我們沒有'天之楔',但至少留了一枚'鋼楔'在外面,而且和天之楔一樣可靠。」
「艾斯翠德?」梅林有些遲疑,「你確定要讓我們的大個子騎士去面對一個有二十七祖實力的死徒?」
他過去一直很羨慕艾斯翠德能得到摩根毫無保留的信任,不過現在他感覺那份信任也許有點過於沉重了。
「你不覺得她光是要進到廷塔哲堡裡就是一件難事嗎?」他問。
「也許如此,但她最終會做到的。」
梅林擺擺手:「好好好——我明白,寄托在鋼劍上的宿命,讓宿命帶著我們的大個子騎士去戰勝可怕的吸血鬼舅舅吧。」
「不,是你帶著她去。」
「哈?」
「現在是晚上,艾斯翠德大概率已經入睡了。」摩根說,「我需要你潛入她的夢境,將所有必要的信息都傳達給她——記住,梅林,我的叮囑裡有'所有'和'必要'。」
「嘛……」
「別告訴我你連夢魔的本職工作都完成不了,那樣你就真的只能當行李了,梅林。」
梅林吸了吸鼻子——蓋亞在上,他原本只是想假裝傷心以博取同情,但因為那股感性作祟,現在他是真的有點傷心了:「可是大哥哥現在很缺魔力……再快的駿馬沒有糧草也會餓得跑不動路啦……」
他聽見摩根的嘆息,以為她要割開自己的皮膚把血喂給他,做好了阻止她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匕首的准備,但她只是靠近他,輕輕撫摸他的臉。
剎那間,梅林能聽見的就只剩下自己急如鼓點的心跳了。他費盡全力,只是為了讓自己表現得不像是沒了她的愛撫就活不下去,但那股溫暖的氣息和皮膚上潮濕的水汽依然讓他血氣上湧。他比她高,但她沒有仰頭或墊腳,而是壓下他的肩膀,直到他半跪下來,讓她可以自然而然地俯視他。
「哈哈,真有趣……」梅林覺得這個講笑話的時機真是爛到透頂,可如果不緩解一下氣氛,他就要喘不上氣了,「我還以為小公主不會給我任何機會占到你的便宜呢。」
「我看起來像是什麼?那種因為被男人看到了雙腳就不得不嫁給他的小女孩嗎?」她的手指沒入他的發間,他能感覺到發根被扯緊的疼痛,「一個吻罷了……也只有一個吻,控制好你自己,梅林。」
摩根低下頭,親吻了他。因染血而斑駁的長發掃在他臉上,使他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只感覺嘴唇熱得發麻。他在黑暗中尋找她,摸索她的存在,起先是握住了她的腰,但很快就不受控制地渴望更多,忍不住摩挲她的腹股溝,想要把她的身體往下拖,讓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又想把她的裙子往上推,好讓他將她填滿,令她破碎的嗚咽在這無邊無盡的黑暗中不斷回蕩。
他氣喘吁吁,無聲而熱忱地催促著,但摩根推開了他,為他逾矩的行為眉頭緊蹙。
「難道你聽不懂我剛才的話嗎?」年輕的王女不悅地勒令他,「你只能接受我給你的部分,而不是向我索求什麼,夢魔。」
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痛苦與快樂同時在他的體內綻開,交織纏繞。
「你說得對。」無論摩根這個時候說什麼,他大概都不會反對了,哪怕她現在要求他去把亞瑟殺掉,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照做,「但魔力還是不夠……拜托……」他艱難地將剩余的懇求咽了回去,那種沉悶的疼痛依然在他身體裡蔓延,「我還需要更多魔力……才能……我們還得向艾斯翠德托夢,對不對?」
摩根審視著他,而他則竭力掩蓋自己正因為她冷酷的目光而身體發熱的事實。良久,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是啊,我看出來了。」
梅林很確定,等這件事徹底過去,生活重新歸於平靜時,這個固有結界裡發生的一切都將成為令他羞恥終生的回憶。
但那是以後的事了……他這樣告訴自己,至少現在他賺到了第二個吻。
第253章
艾斯翠德睜開眼睛時, 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蒙蒙灰霧,像是被海水包圍的孤島尚未迎來黎明,除了空虛與寂寥一無所有。
不知為何,她心頭竟沒有多少恐懼,只是感到些微迷茫,好一會兒過去,她才意識到前額左側隱隱發癢,那是發梢輕撓皮膚的觸感,艾斯翠德對這種感覺很陌生——那次火災中,她被燃燒的橫梁砸中了腦袋,火舌舔舐她的前額,燒掉了她一半的頭發,那些頭發有些長了回來,但大多都永遠寸草不生了,以至於她幾乎已經忘記那種額頭被發絲輕輕撩撥的感覺。
她摸了摸那塊皮膚, 那裡曾經有種干澀的褶皺感,像是被曬了太久開始緊縮的魚皮, 但此刻又恢復成了光滑平整的皮膚, 她的頭發也全部長了回來。
正當她為此困惑時,迷霧中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把劍將與你的功績一起被記載於文書,流傳於世,你可有為它取名?」
艾斯翠德確定自己不認識對方, 但女人說話時的語調令她感到熟悉。
「是的,猊下。」第二道聲音響起,也是女人,但與前者給她帶來的距離感不同,後者似乎就在她很近的地方——事實上,艾斯翠德甚至感覺對方就在她跟前不遠的地方說話,可她就是看不清對方的身影,「我為它賦名灰眼,它將是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她感覺腰側傳來陣陣熱意,是她的劍在發燙。
「你將何時讓它出鞘?」
「痛飲敵人之血時。」
「你將用它捍衛何物?」
「蛾摩拉的法律與正義,以及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女人回答,「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話音落下,絲絲光亮從她的劍鞘中滲出,艾斯翠德心中如有所感,拔出灰眼,只見銀灰色的劍刃上燃燒著熊熊火焰,明亮的火光霎時將迷霧一掃而空,周圍變得敞亮起來。
她本以為自己會出現在某座宮殿的大廳,目睹一位騎士受封的過程,卻只見到一片被大火燒成焦黑色的殘垣斷壁,清冷的晚風變成了鮮血和焦土的味道,別說是貴族與騎士,四周連一個活人都沒有,地上所有看起來像是人形的東西都散發出死亡獨有的腐爛氣味。
無論是周圍的建築,還是地上死者的容貌特征,對艾斯翠德而言都是生平第一次見到,但看見這破殘蕭瑟的景像,她難免感到心情低落,起初那只是源於對生命逝去的傷感和對死亡的敬畏,但很快就變為了一種連她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哀慟,讓她痛苦得近乎喘不上氣。
在這股不知名情感的驅使下,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用籬笆扎成的簡陋競技場。土地被鮮血浸染成了暗紅色,那些鮮血並非源於某位死去的戰士,而是那些被亂箭射死的獵犬,它們死得並不英勇,因為籬笆外的士兵用弓箭射它們只是為了取樂。
在競技場中央,有一男一女正在對峙。其中男人的體格龐然到了連艾斯翠德都感到驚愕的地步,幾乎是一座移動的小山,他手中的戰錘只是自然地落到地上,都能激起一陣塵埃飛揚,和他對峙的女人並不算矮,但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個沒發育的小女孩,她手裡只拿著一把長劍,在巨大戰錘的對比下就像是孩子的玩具。
良久,艾斯翠德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把劍很眼熟——不,那就是她的灰眼,因為她的雙手和劍鞘裡都空無一物。
她很想找那位女戰士要回自己的劍,但又害怕自己突然出聲,會讓對方露出破綻。
當男人舉起重錘狠狠砸在女戰士的長劍上時,艾斯翠德幾乎能感覺到整個競技場的土地都在顫抖,後者被砸得屈下了膝蓋,但沒有徹底跪下來,劍柄也沒有脫手,艱難地承受住了這一擊。
對方的反應很快,但動作異常笨拙——直到這時,艾斯翠德才察覺到她跛了一只腳,但對方顯然對如何招架重武器很有心得,躲避的走位亦有t其精妙之處。艾斯翠德既為她能更好地使用灰眼而沮喪,又忍不住試著揣摩她展示出的技法,繼而發現對方不僅是跛腳,而且還瞎了一只眼睛。
正當她為這場較量的走勢而惴惴不安時,一只手忽然鉗住了她的肩膀。
艾斯翠德扭過頭,訝異道:「梅林閣下?」
「沒時間解釋了,艾斯親。」對方此刻看起來是她印像中從未有過的狼狽——不僅如此,競技場上空明明艷陽高照,梅林的臉卻像晨間尚未消散的霧氣一樣若隱若現,仿佛一個在實體和虛影中不斷切換的幽靈,「加繆爾·廷塔哲變成了吸血鬼,把小公主關進了固有結界裡,妄圖祭獻她的生命復活自己所愛之人。到廷塔哲的勒菲大聖堂去,只要能摧毀祭壇上三個支點中的一個,固有結界就會瓦解……去廷塔哲堡,越快越好!艾斯翠德,她需要你。」
梅林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陽光卻越來越炙熱,越來越明亮,周圍的景物被曬得逐漸剝離了原本的顏色。看著這一幕,艾斯翠德忽然意識到,其實她就在自己的夢裡,而這個夢很快就要醒了。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去,正好目睹了女戰士將灰眼捅入男人咽喉的瞬間,銀灰色的劍身沒入,鮮紅色的劍尖刺出,血霧噴薄而出,洗去了劍刃上的塵埃,也為這蒼白的世界染上了唯一的顏色。
「我未能守護我的王,也未能守護我的國家。」恍惚中,她聽見了對方的低語,「真正的鐵衛根本不需要重拾榮耀,因為榮耀一直在他們手中……別重蹈我的覆轍,孩子。」
艾斯翠德從夢中醒來,窗外漆黑一片,正是午夜時分。沒有太陽,也沒有競技場,更沒有持劍的女戰士和手持重錘的高大男人,但灰眼就在她的枕邊,稍微伸手就能拿到。
她坐了起來,用了一點時間來理清思緒。梅林是夢魔,能出現在她的夢中並不值得奇怪,然而對方口述的故事實在太過荒謬……何況,如果那個夢只是她心中對騎士憧憬之情的一種影射呢?
糾結再三,艾斯翠德還是起身穿上了盔甲,決定去廷塔哲堡確認一下情況。如果無事發生,她也不過是失去了顏面,可若猊下真的深陷危機,她得知消息後卻袖手旁觀,那就是再深重不過的罪孽了。
無論是顏面喪盡,還是生命危險,艾斯翠德都做好了心理准備……不過在面對這些困難之前,她先遇見了另一道難題。
守衛透過窺視窗打量她:「你是哪家的騎士?」
艾斯翠德很少撒謊,好在頭盔遮掩了她此刻尷尬的表情:「我……我是海崖堡阿傑爾·尤翠伯爵麾下的騎士艾斯,剛從灰翠鎮趕來,有重要的事情需要稟告摩根·廷塔哲小姐,請您允許我通行。」
「尤翠伯爵?」海崖堡位置偏僻,現在又是戰亂時期,阿傑爾·尤翠死亡的消息並沒有傳到康沃爾,「大人們都已經休息了,沒有空接受你的覲見,明天早上再來吧。」
「拜托了,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她從未對自己的口拙如此惱恨,「請您告訴摩根小姐艾斯求見,她會願意見我的。」
然而守衛只是關掉了窺視窗,門的另一側傳來他冷酷的聲音:「我說了,明天早上再來。」
也許我該找個偏僻的地方翻牆進去……?
正當艾斯翠德困擾之際,大門的另一側又出現了動靜,她只能依稀聽見守衛的咕噥聲,但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不知道對方在對誰說話。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清脆的哢嚓一聲——門鎖開了,門後出現了一張不情願的臭臉。
「你最好說的都是真話。」她慢了半拍才意識到對方是在跟身後的人講話,「如果上面追責,我就說是你們趁我換班時偷偷放你們的伙計進來。」
「當然。」熟悉的聲音讓艾斯翠德的血液瞬間凍結了,「老科爾滕有騙過什麼人嗎?佣兵向來是一個講信譽的行業,可別因為我一臉刀疤,就把我當作壞人。我敢拍著胸向你保證,這位騎士不僅護送過摩根小姐,並且頗受她的青睞。」
守衛冷哼一聲,衝她抬了抬下巴,就帶著手裡沉甸甸的陶瓶轉身離開,艾斯翠德隱約嗅到了蜂蜜酒的氣味——在收成欠佳的康沃爾,酒是相當稀缺的物資。盡管廷塔哲家族的守衛不缺吃穿,酒水對他們而言也是珍貴的享受,她雖不知道前因後果,也不知道科爾滕為何要幫她,但她很清楚對方一定來者不善。
「艾斯,我的老伙計。」科爾滕假裝親熱地過來拍了拍她的胸口,雖然有胸甲抵擋,但艾斯翠德還是為他暗示性的舉動感到惡心,「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老科爾滕已經在這裡混得很熟了,我帶你去主堡見這裡的主管吧。」
守衛就在不遠的地方值班,為了順利進入廷塔哲堡,她不好與對方鬧翻,只能耐著性子答道:「麻煩你了。」
「客氣什麼?」他又捶了一下她的後腰,「我們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艾斯翠德強忍著想要拔劍的衝動:「是啊,老朋友。」
她跟在科爾滕身後,等他們和守衛拉開一段距離後,才低聲問道:「你為什麼在這裡?」
「你為什麼在這裡,老科爾滕就為什麼在這裡。」
「你不是特勒伯爵的部下嗎?」她說,「連特勒伯爵本人都得在城堡外的府邸過夜,為何你此時會出現在廷塔哲堡?」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科爾滕說,「加繆爾大人需要能為他劫掠糧食的野狗。和廷塔哲相比,特勒家族也不過是只討嫌的八哥,與其給八哥當狗,不如給真正的大人物當狗——倒是你,可憐的老伙計喲,我還以為你已經成功傍上貴人了,怎麼現在還是一條喪家犬?」他譏諷地笑了起來,「那位小姐知道你是個女人之後,就對你沒興趣了吧?」
聞言,艾斯翠德心裡不由得一顫,她努力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的異常:「與你無關。」
「你騙不了老科爾滕的,伙計,從頭到尾你都只能騙一騙你自己。」科爾滕桀桀笑道,「你的騎士夢究竟要破碎幾次才能讓你認清楚現實呢?沒人會想要一個娘們當自己的騎士,否則在競技場上該多尷尬啊,'噢,艾斯翠德,你怎麼流血了?','別擔心,大人,我只是來月事了',光是想想就能讓我笑得直不起腰。」
她的舌根分泌出苦澀——不,猊下沒有說過任何為難她的話,她只是自己離開了,因為害怕面對她的失望:「我說了,這與你無關。」
「當然,當然……」他一邊敷衍,一邊推開了門——門的另一側並不是城堡的主廳,也沒有城堡的主管,房間裡點著一支蠟燭,將她另外三位「老朋友」的影子映照在霉跡斑斑的牆壁上。
火光閃動,他們的影子亦隨之搖曳,猶如她命運中驅之不散的陰魂。
「怎麼回來得那麼快?別告訴我那個叫道奇的守衛連酒都不收……」揚尼克的表情在看到她時頓了一下,最後變為了一個詭譎的微笑,「原來是給兄弟們帶了下酒菜回來。」
第254章
「我有要務在身, 需要盡快見到摩根小姐。」艾斯翠德盡可能鎮定地說道,「帶我去勒菲大聖堂,事情解決後, 摩根小姐會因為你們的善行而獎賞你們的。 」
「我也有要務在身。」揚尼克嘻嘻哈哈地回答, 「這兩天總能在廚房門口見到一群小母狗扭著屁股從我面前經過,我卻不能掀起她們的裙子操她們,我的小兄弟已經向我抗議好久啦。艾斯翠德,你忍心見到你的老伙計那麼辛苦嗎?」
利奧用斧背敲了一下他的盾:「別撒謊了, 今天晚上是那位女士接受神聖洗禮的日子, 冒然打斷儀式的家伙只會被她碎屍萬段。」
神聖洗禮……雖然艾斯翠德對廷塔哲家族的傳統不太了解,但「洗禮」和「聖堂」這兩個詞的天然聯系讓她愈發確認了那個夢的真實性。
「她指定是被拋棄了,想要懇求摩根小姐讓她回來,好繼續給她□□趾呢。」揚尼克說, 「瞧啊,兄弟們,母牛帶著她的劍。」
「很不錯。」派克站了起來,他是他們一行人中最高大的,和夢中那個男人相似,派克的兵器也是巨型戰錘,但他需要用兩只手才能拿穩,而夢中的男人只手t就能將戰錘舞得虎虎生風,「記得把她翻過去,我可不想在操女人的時候被迫盯著一張男人的臉。」
「我再重申一遍,我有急事要去勒菲大聖堂找猊……找摩根小姐。」她的手握住了劍柄, 「如果必須打倒你們我才能繼續前行, 我不會有任何猶豫。」
「嘻嘻,我和你相反,派克。」揚尼克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我最喜歡看那些自命不凡的臭娘們舔我的老二,然後皺著臉把我的種子咽下去。」
「別弄出大動靜來,伙計們。」科爾滕說,「記得先把妞的嘴堵上,加繆爾大人在這方面管得很嚴,如果天亮之前沒找到機會把她丟出去,就暫時扔在地窖裡,別叫人發現了。」
科爾滕一邊說著,一邊撓了撓後頸,仿佛是為了緩解瘙癢——但艾斯翠德熟悉他的攻擊習慣,側身躲過了他甩出的小刀,那道銀光與她擦肩而過,被她身後的揚尼克接住——這也是這支佣兵團的特點,每個人都並非該領域的頂尖高手,但他們在戰鬥中各自分工,外加多年合作的默契,攻擊與攻擊之間環環相扣,哪怕她招架住了其中一人的進攻,也要時刻注意其他三人的動向。
以一敵四並不容易,何況她現在沒有護盾在手……但艾斯翠德知道他們最致命的弱點,他們誰都不願意為對方而死,也不相信對方會甘願為自己而死。
她能感覺盔甲之下自己的肌肉緊繃了起來,空氣中再細微的風向流動都能瞬間喚醒她的身體本能,灰眼在她的手心發熱,卻沒有讓她滲出手汗而握不住劍,反倒讓她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理解了這把劍的正確用法——猊下說得沒錯,這是一把好劍,曾經屬於一位了不起的女戰士,如果那位戰士能用它打敗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敵人,那她沒有理由做不到。
她用劍尖挑開了利奧劈頭而下的斧子——很少有人會用自己的非慣用手執斧,但利奧的慣用手一向是用來拿盾的,比起殺死敵人,他更重視保護自己——一個膽小鬼罷了,艾斯翠德告訴自己,她無需懼怕他們,因為她有為了捍衛榮譽而犧牲一切的決心,這是他們做不到的。
果然,露出破綻後對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持盾後退,這讓她有空間避開揚尼克的偷襲,她能感覺到彎刀從盔甲上刮過時的震動,像是生鏽的鉸鏈,發出鈍澀的聲響,她一腳將揚尼克踢開,刺客矮小的身體重重砸在木桌上,陶罐滾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地上到處都是尖銳的碎屑,蜂蜜酒甜美而糜爛的氣味在空氣中蔓延,她一腳踹翻了桌子,揚尼克摔倒在地,碎片扎進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斑駁的傷痕。
因為體格碩大,派克在房間裡顯得有些拙於移動,在木桌被踢翻後,他下意識地後退,用手臂阻擋飛濺的塵埃——好機會,艾斯翠德舉劍正要揮向他毫無防備的右肘,忽然感覺後腰傳來一陣劇痛,一把匕首沿著盔甲的縫隙刺進了她的身體——是科爾滕,即使看不到對方,她也能感覺到冰冷的刀刃在她的體內旋轉,攪動著內髒,鮮血從傷口源源不斷地滲出,沿著冰冷的金屬板流淌而下,讓她有片刻的暈眩。
不,不行,任何一點遲疑都會讓她陷入窘境……艾斯翠德咬緊牙關,用手肘給對方狠狠來了一下,堅硬的金屬撞在敵人骨頭上的聲音實在是令人愉快,她確信自己至少砸斷了對方一根肋骨,但現實沒有留給她多少慶幸的時間——當派克龐然的影子沒過她的頭盔時,她身體裡的警鈴發出了尖嘯。
該躲開嗎?派克的力量比她大得多,她不可能接下這一招,而且那是戰錘,在重擊上本就有先天優勢,她必須……必須……
然而艾斯翠德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了那個疲憊、搖搖欲墜,但始終堅毅不屈的女人,她當時的情況更加糟糕,她當時的敵人遠比她此刻面對的這些家伙更強,可她沒有躲開,她承受住了那一擊,她是怎麼做到的?她精妙的卸力,她對身形的調整,以及長劍究竟該如何招架戰錘……
她將劍橫在胸前,用劍身卡住了戰錘與錘柄的銜接處,當兵戈相撞時,她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沉重,讓她的虎口隱隱發麻。這期間,利奧的斧頭砍在了她的頭盔上,斧刃沒能砍裂金屬護板,但她還是感到頭昏腦漲,一瞬間甚至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
本能讓她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劍,戰錘沿著刀鋒向下滑落,砸在了地上,派克的身體也不自覺地隨著戰錘的重量前傾——而這個時候,他和她的距離終於近到了一個足夠危險的程度。艾斯翠德揮劍劈砍,刀劍劃過壯漢的咽喉,猶如餐刀切開奶酪般輕易,鮮血濺射在她的臉上——也濺到了她身後的揚尼克,艾斯翠德並不確定他具體在哪個方位,但灰眼比彎刀更長,她借轉身的余力掄動長劍,將揚尼克的身體攔腰斬斷。
揚尼克死去的慘狀讓利奧發出了尖叫,他徹底丟掉了單手斧,拿著盾正想要離開,卻被倒下的椅子絆了一跤,艾斯翠德順勢將劍捅進他的背脊,利奧的叫聲更加慘烈了,但沒有任何掙扎,仿佛這具身軀已經死了,但亡魂尚未從寄宿的肉體中離開。
艾斯翠德見過類似的情況,過去在村鎮有人從屋頂上掉下來摔到了背,最後整個身體都癱瘓了。她擰了擰劍柄,更多的血從傷口流出,覆蓋了他的尿液在地上形成的水泊,散發出腥臊的氣味。俄而,他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變成了衰弱的哀吟,最後只剩下嘶嘶的抽氣聲。
她的身體依然亢奮,血液像火一樣在體內燃燒,不過理智已經回籠。直到此刻,她才從嘴角品嘗到了血的味道——單手斧的那一擊雖然沒劈開她的頭盔,但也讓她流了血,只是她一時喪失了對外界的感知能力,對此毫無知覺。
好在派克、揚尼克和利奧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人。
科爾滕沒有像利奧那樣逃跑,但從他不斷後退的步伐和打顫的膝蓋來看,艾斯翠德知道他也已經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
她將劍尖對准了他:「告訴我,勒菲大聖堂在哪裡。」
「沿著玫瑰花叢一路向前……」科爾滕在慌張中咬到了舌頭,「對、對不起,請原諒我,艾斯翠德,我……是我有眼無珠,求求你,放我一條生路……」
「把你身上的最後那支匕首扔掉。」待科爾滕照做後,艾斯翠德又命令道,「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沿著玫瑰花從向前,然後呢?」
「然、然後你……您會看見一個白色的尖塔教堂,那就是勒菲大聖堂……」對方戰戰兢兢,「我什麼都照您說的做了,求您了,艾斯翠德,他們的命都賠給您了,放我一馬吧……」
他的懇求在艾斯翠德心裡沒有掀起一絲波瀾,可她如果要取他的性命,他也會奮起反抗,沒有必要在這種家伙身上浪費時間,她得去救猊下,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
「我會讓你活著離開。」說罷,她砍下了科爾滕的右手,並在對方發出慘叫的空隙間解釋道,「但為了防止你在我離開後趁機偷襲,我必須讓你沒辦法再拿劍。」
離開倉庫後,她照著科爾滕的描述沿著玫瑰叢向前,很快那座有著白色尖頂的教堂便映入眼簾。即使未能見到教堂內真實的景像,作為戰士的本能依然讓她感知到了教堂內部滲出的不詳氣息。
從地面上的痕跡來看,這扇門今天一定被打開過……但木門上布滿了灰塵與蛛絲,仿佛被塵封已久。
艾斯翠德深吸了一口氣,推開沉重的大門。不遠處的祭壇前,一個男人緩緩轉身,目光冰冷地看著她。她知道那就是加繆爾·廷塔哲,不僅因為他卓越的容貌與氣質,也因為他身上被血染紅的華服——和梅林說的一樣,他真的變成了吸血鬼。
「又是哪來的不速之客?」他的目光仿佛穿過了頭盔,落到了她的臉上,「吾姐的復醒之地不容出現這樣醜陋的東西。」
艾斯翠德對這些侮辱沒有任何感覺,不僅僅是因為她習慣了,麻t木了,還因為此時此刻有另一種更強烈的感情在她胸口湧現——明亮、炙熱,就像她手中發燙的灰眼,她手掌的皮膚也仿佛被這滾燙的熱意融化,但沒有任何疼痛,劍柄與她的手粘連在一起,終於再也不會分開了。
第255章
如果梅林當時的囑托沒有錯漏,加繆爾·廷塔哲此刻距離成功應該只有咫尺之遙。
可他看起來既沒有大權在握的得意,也沒有摯愛將歸的喜悅,惟有一股悵惘,帶著點哀愁,看起來暮氣沉沉。
梅林說過,對方選擇放棄人類的身份,變成了吸血鬼……或許那不過是一具溢滿空虛的軀殼,內裡已經變成了某種令人陌生的東西。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加繆爾並沒有把她視作敵人——或者說,並沒有把她視作「人」。他揮了揮手,動作漠然地像是在驅趕一只老鼠,隨即便轉過身去,不復顧她了。
艾斯翠德對此感到迷茫,她本以為對方會用什麼神秘的力量將她掀起,就像當初變成巨型蠕蟲的阿傑爾·尤翠一樣,然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直到她的耳朵捕捉到某種細微卻尖銳的嗡鳴,一股詭譎的刺痛在她的皮膚上蔓延,讓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她起初以為那不自然的震顫是源於疼痛,慢了半拍才意識到有東西從盔甲的縫隙爬了進來——某種體型微小的昆蟲,但振翅時的動靜足以讓整副盔甲都為之顫動。它們的足像是倒鉤刺,在爬過皮膚時有一種古怪的癢痛,痛感並不強烈,但足以令人感到恐慌。
她想把它們甩出去,想擺脫它們,可那些鉤刺只是扎得更深,有幾只甚至沿著頭盔的窺視孔爬了進來。此時艾斯翠德才真正看清它們,這些蟲子圓而扁,外殼烏黑锃亮,翅膀裡側的薄翼卻透露出血色。它們攀附在她臉上,貪婪啃食她顴骨和鼻翼的皮膚,扁圓的身軀血肉填補得臌脹起來,因飽食而發出暢快的扇翅聲。
這讓她想起了海崖堡的嬰蟲,也許它們接下來就該在她的屍體裡產卵了。
加繆爾·廷塔哲無疑是前所未有的強敵——但她仍記得梅林的叮囑,此行的目的並非打敗對方,而是要毀壞祭壇的一角,將猊下從固有結界中解救出來。
為了防止這些吸血蟲跑進眼睛裡,艾斯翠德不得不閉緊雙眼,好在勒菲大聖堂的內部構造依然保留在她的腦海中,她循著印像在黑暗中尋找方向,密密麻麻的蟄痛讓她的肌肉不是很聽使喚,在這期間不知踢倒了多少支蠟燭,若她能借加繆爾·廷塔哲的眼睛看見這一幕,多半會覺得很可笑吧。
火焰灼燒腳掌的燎痛喚醒了某些久遠的記憶……上一次感受這般痛苦時,她失去了蒙羅,這一次她又要失去誰呢?
艾斯翠德跌跌撞撞地向前行進,青色蠟燭燃燒時散發出的熱氣引導著她,失血過多的暈眩感令她眼前發黑,堅實的盔甲在此刻變成了負重,吸血蟲在冰冷的金屬板下叫囂著,短短一分鐘的時間漫長得恍若隔世……
但無論如何,艾斯翠德終究拖著沉重的身體來到了祭壇前,然而她的腳尖剛剛觸及到冷硬的石階,一股龐然的力量忽然攫住了她,將她硬生生拖離了地面。
半昏半醒中,她隱約聽見了某種東西斷裂的聲音——她的頭盔被捏壞了,曾經細窄的窺視孔變成了一道巨大的裂縫,些許光亮灑落在她的眼瞼上。艾斯翠德睜開眼睛,在劇烈的痛楚和眩暈的失重感中看著聖堂穹頂的天窗,月光透過青色的玻璃,卻沒能照亮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除了幾支青色蠟燭散發出的微弱光芒,整個勒菲大聖堂都被籠罩在黑暗中。
加繆爾·廷塔哲和她隔了一段距離,右手在半空中虛握著,艾斯翠德卻感覺他尖銳的指甲像是掐進了她的咽喉。她艱難地摸索著,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扼住了她的喉嚨,卻直接摸到了皮膚上被勒出的凹痕,以及從劃破的傷口上滲出的血珠。
「居然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看來夢魔找了一條腦袋不太靈光的狗過來當救兵。」對方低聲道,「要怪就去怪他吧,年輕人,是他叫你到這裡來送死的。」
不,不是的……艾斯翠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不是因為這具滿目瘡痍的身軀,而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難以言說的感情。
她怎麼能止步於此呢?這些年來她對命運所做的抗爭,身上背負著蒙羅的期許,還有那些數不盡的血汗與傷痛,她穿上盔甲,拿起劍,義無反顧地來到這裡,難道只是為了讓自己踏入死亡的深淵嗎?不,不——她是為了拯救她的君主而來的,她還答應了夢中之人,決不會讓榮譽從手中流走。
「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恍惚間,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年幼時她高燒不退,在馬廄的干草堆上煎熬度日時,也會像這樣無意識地呢喃祈禱,但她究竟在向誰祈禱,期待著誰來回應她的心願,連她本人都從未搞懂過,此時此刻,這種感覺令她熟悉又陌生,「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劍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就像夢境中那樣。不知為何,她的內心竟沒有一絲驚訝,只是順應著揮動長劍,並且切實體會到了某種東西被切開的實感。
她聽見加繆爾吃痛的悶哼,隨即整個人被重重砸到了牆上,幸好這一次她沒有像在海崖堡那樣直接暈死過去。碎裂的頭盔骨碌碌地滾落到遠處,臉上的吸血蟲也在墜落中被甩了出去,除了發炎腫脹的眼皮,她的視野終於不再有任何障礙了。
「怎麼會是這樣?」加繆爾的手腕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口,但沒有流下鮮血,反而像被烙鐵燙死的肉一樣,皸裂的傷口邊緣變成了焦紅色,滲出一層深紅色的油脂,「該死,神秘被消解了?」
對方的眼睛徹底變成了猩紅色,在昏暗的聖堂裡如燭焰般閃爍著血光。他再次試圖攻擊她,行動比上一次謹慎得多——但她的身體比意識反應得更早,用灰眼徑直擋住了那虛空一擊,耀眼的火焰劈開了黑暗,照亮了整座聖堂,她徹底斬斷了加繆爾的右手——這是過去的她不可能做到的,艾斯翠德確信自己正在不斷變強,並且下一秒會變得比上一秒更強。
現在的她哪怕要正面應對加繆爾·廷塔哲,也不是完全沒有招架之力了,戰士的血液在她身體裡沸騰——不,艾斯翠德,別讓你那騎士的自傲凌駕於真正的使命之上。她將加繆爾拋之腦後,抓住灰眼,踉蹌著來到祭壇邊緣,將劍狠狠插進紅色法陣中,火焰舔舐血紋,發出滋滋的聲響,整個祭壇都開始顫動,映照在牆壁上的青色燭光忽明忽滅。
片刻過去,一縷黑煙從劍身與法陣的交彙之處滲出,將祭壇上的血跡蒸發殆盡。
加繆爾發出瘆人的慘叫:「不!!」
當艾斯翠德抬起頭時,才發現有一股奇怪的金色液體不斷從他右臂的斷肢湧出——粘稠,在黑暗中發出奇妙的微光,液體混合著鮮血流淌到地上。
起初那速度很慢,但俄而就變成了無法遏制的金色洪流,加繆爾·廷塔哲的身軀就像一支從內部開始融化的蠟燭,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軟化、塌陷,失去原本的形體,雖然還保留著人類的皮囊,但內裡已經被徹底溶蝕,失去了支撐這具肉體繼續屹立下去的力量。
「不!不不不——!」
她盔甲裡的吸血蟲全部爬了出去,用身體去填補那部分被灰眼毀掉的法陣,而加繆爾自己的身體已經有一半化成了醬色的泥水。
艾斯翠德對魔術並不了解,但她本能地感覺到,對方如果將蟲子用在修復自己的肉體上,也許能將這種惡化延緩一陣,然而加繆爾只是任由身體不斷蟄陷,哪怕眼睛流下了血淚,嘴角溢出黑色的淤泥,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全身心地修補著法陣。
「再怎麼掙扎都是徒勞的,事情敗露到這種程度,不會以為蓋亞還會作壁上觀吧?」熟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自古以來,這類故事的結局好像從來沒變過呢——妄圖利用完全超出自己承受範圍內的力量,就會有這種下場t 。」
「梅林……」加繆爾幾乎是在把聲音從喉嚨裡摳出來,「為什麼命運總是如此眷顧你?為什麼這次贏的還是你?你作下的那些惡,你那顆空洞無物的心,應該讓你品嘗到比我多千百倍的痛苦才對,為什麼……為什麼……」
他的身體像是半固態的肉紅蠟水,連眼白都被血淚染成了紅色,每說一句話,他的嘴裡就嘔出一灘黑色的泥水,由於他支撐不起自己的身體,最後只能這樣癱倒在自己嘔出的黑泥中,狼狽得幾乎讓人忘記了他曾是康沃爾位高權重的管理者……如果有什麼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大抵是在自己最憎恨的人面前露出此生最可悲的醜態吧。
加繆爾徹底拋去了體面,掙扎著爬向靈柩:「我愛你,伊格琳,我愛你……為什麼命運總是待我們如此不公,讓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你嫁給別的男人,看著你腹中一次又一次孕育出別人的孩子……」
他將額頭貼在玻璃上,第一次無助地、嘶聲力竭地哭了出來,然而那雙被血色浸染的眼睛,唯獨在伊格琳的棺前留下了澄澈的眼淚:「我從未像愛你一樣愛過任何人……伊格琳,我的身體,我的心,永遠都屬於你……」
留下這句凄慘的愛語後,加繆爾·廷塔哲的頭慢慢垂了下去,就這樣停止了呼吸。
悠于 2024-8-24 11:59
第256章
雖然為加繆爾所傷,但聽到對方最後的遺言,艾斯翠德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悲憫,這樣一個可恨又可悲的家伙,最後能死在自己心愛的女人身邊,或許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圓滿。
不過她很快將心思收了回來,無論加繆爾與梅林之間存在怎樣的恩怨,當他將冤仇發泄到無辜之人身上時,就注定了終有一日他將為自己的惡行付出代價。
比起加繆爾·廷塔哲,現場顯然還有其他人更值得關切——當然,並不是指梅林,雖然對方此刻看起來著實狼狽,但梅林是夢魔,是經歷過漫長歲月的宮廷魔術師,他會照顧好自己的,而猊下年輕又無辜,就這樣莫名被卷入了上一代人的恩怨之中……一時間,艾斯翠德覺得這世上簡直沒有比她更值得心疼的人了。
等不到塵埃散去, 她就邁步跑向煙霧中的那道影子:「猊下, 您還好嗎?」
「我很好。」摩根輕聲答道,「辛苦你了, 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松了口氣,隨後又短暫地陷入迷茫,雖然她與摩根相處了一段時間,彼此也算很熟悉了,但此時她視野中的少女,看起來似乎與以往格外不同……好一會兒過去,她才明白是自己的頭盔掉了。
她下意識地後退, 像是一條走在路上被人踢了一腳的狗,因為恐懼於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艾斯翠德只敢低頭看自己的腳趾。灰眼散發出的熱意已經散去,她終於回到了冰冷的現實。
「我……」她嚅囁著,「我……我很抱歉,猊下……」
「艾斯翠德?」
「我……」在塵埃消散之前,她就應該離開這裡的——不,也許在更早之前,她就該帶著永不回頭的決心離開康沃爾了,「請別看我……」
她轉身想要逃走,然而先前戰鬥時失血過多的眩暈感終於姍姍來遲,在被黑暗徹底吞噬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灰眼插回劍鞘,劍柄還在她手裡,這讓她感到了些許安心。
艾斯翠德感覺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夢,但記憶殘缺不清,像是罩著一層朦朧的水霧,她只感覺身體昏昏沉沉的,像是一葉在傍晚的海面上隨波沉浮的扁舟。直到日出時分,黎明將海水暈染成了玫瑰色,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醒來,陽光灑進室內,連飛揚的灰塵都閃閃發亮。
也許是經過太陽烘烤,被單上散發出一股溫暖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不過艾斯翠德還是撐起身體,以便更好地觀察四周,她發現自己身上纏滿了繃帶,從表面可以依稀看出綠色的藥膏,聞起來有一種苦澀的清香。皮膚上隱約傳來陣陣癢意,她對傷痛並不陌生,知道這是皮肉愈合時的常態。
片刻過後,門鎖發出哢嚓一聲,一位女僕推門而入。
「您醒了?」對方愣了片刻,柔聲道,「我是愛瑪,負責在您養傷期間照顧您的衣食住行。得知您醒來的消息,猊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艾斯翠德從未感受過這般和風細雨的對待,心裡難免有些不好意思:「不、不用照顧我,我感覺自己恢復得很好!」
「請別客氣,這是我的職責。」愛瑪將水盆放在旁邊的長腳凳上,衝她微微一笑,「請允許我為您擦拭身體。」
艾斯翠德只能在對方帶有長輩意味的溫情脈脈下繳械投降,任由她用熱水替她擦洗身體,絞了指甲,隨後又老老實實吃完了對方端來的面包和羊奶。
最後,愛瑪拿來了一瓶顏色古怪的藥水。
拔出瓶塞後,苦澀的味道熏得艾斯翠德兩眼發黑。她硬著頭皮將藥水喝了下去,起先只體會到了令人作嘔的苦味,滑過喉嚨時卻有一股薄荷般的清涼,最後落進胃裡時又變得暖融融的,像是泡過了肉湯的面包,那種飽腹的餮足感略微撫平了身體的癢痛。
愛瑪適時地遞上一杯水讓她漱口:「您的劍被送去廷塔哲的鐵匠坊進行護理了,而您的盔甲……很遺憾,已經損壞到了完全無法穿戴的程度,但無須擔心,猊下會在您痊愈之日贈與您一副全新的鎧甲。」
「請向猊下轉達我的感謝。」
「猊下很關心您的身體情況。」愛瑪繼續道,「但她最近忙於其他事務,恐怕無法常來探望,因此托我向您轉達她的歉意。」
聞言,艾斯翠德差點被漱口水嗆住:「當、當然不會!請猊下務必不要為了我的事而分心。」
可能是因為藥效,也可能是因為傷病未愈,在愛瑪離開後,艾斯翠德很快又萌生出了睡意。她自覺只是小憩片刻,可再次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由明媚的初晨變成了昏黃的午後。
「這可不行……」她喃喃道,「再這麼睡下去就要變成豬了。」年幼時在農場留下的習慣,讓她無法忍受自己居然把一天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時段浪費在了睡覺上。
「不會啦,只是魔藥的副作用而已。」
艾斯翠德被嚇了一跳,尤其是灰眼不在她身邊的時候——也幸好它不在,否則現在她就該把劍刃抵在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的咽喉處了:「梅林閣下?」
「早呀,艾斯親。」梅林笑眯眯地同她打了招呼,看得出對自己的失禮沒有半分反省,「嘛,還是該說下午好呢?」
「您在進來前為何不先敲門?」
「因為我不是通過門進來的。」對方指了指陽台的欄杆,「是從這裡翻進來的哦~」
多麼恬不知恥的回答啊:「猊下時刻提防著您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別一見面就說這麼傷人的話嘛。」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大哥哥可是來探病的欸,還特意這樣閃亮登場,希望為艾斯親制造一些驚喜……」
「感謝探望,請您離開罷。」
「真絕情。」梅林自顧自地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不過你恢復得還算不錯,明明那天晚上都快變成一塊被老鼠啃過的奶酪了……嗯嗯,看來小公主的魔藥確實很管用。」
「猊下的魔藥?」
「這幾天她抽出了一點時間學習魔術,整個過程令人心碎。」梅林說,「你早晨喝下的那瓶魔藥就是她親手制作的。」
聽到他的話,艾斯翠德不由得憂心忡忡:「學習進展得不順利嗎?」
「很順利——倒不如說順利得有點過頭了。」
她指出:「可您剛剛說'令人心碎'。」
「是啊,讓其他學過魔術的人心碎——學習速度差不多是讓別人感覺自己這輩子都白活了的程度。」梅林聳了聳肩,「你知道小公主能把《健康的律法》全文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嗎?那本書的完整版可是有整整三十多張羊皮紙。」
艾斯翠德對此並不驚奇:「猊下一向智慧過人。」
「反正她如今的行程差不多就是上午去見這個封臣,下午去見那個封臣,晚上把腦袋扎進公務堆裡,把我叫過去也只是為了詢問魔術上的事情。」梅林現在的抱怨可比剛才真情實感得多,「今天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在白天見上一面,居然只丟下一句'去看看艾斯翠德的情況'就把大哥哥打發走了,真t叫人傷心。」
說罷,對方罕見地陷入了沉默,艾斯翠德看著他捻起了一縷發尾,纏在食指上不停卷動,也許是因為體內流淌著神秘之血,他的白發在陽光沐浴下會折射出斑斕的顏色——盡管如此,此時他臉上流露出的復雜神情,幾乎是她印像中對方最接近「人類」的時刻了。
「不覺得害怕嗎?」
「什麼?」
「面對加繆爾的時候,你難道不會感到害怕嗎?」梅林說,「對方可是有實力位列二十七祖之席的強大死徒——哪怕你不知道二十七祖是什麼,至少也能意識到對方是規格之外的強敵吧?如果不是法陣失衡導致瑪那洪流侵蝕了他的身體,外加星球抑制力的干涉,他隨時都能將你碎屍萬段,不費吹灰之力。」他伸出手,拇指與食指捏在一起,「你當時和死亡的距離只有這麼近——准確地說,當時你已經差不多要死了。」
艾斯翠德非常受教:「原來如此,看來我對神秘方面的知識確實很匱乏。」
「就只是這樣?」
她遲疑了片刻:「呃、感謝您的指點,在下以後會……加強這方面的知識?」
「難道你當時不會有要逃跑的想法嗎?哪怕只是一秒?」
艾斯翠德鄭重答道:「騎士是不會臨陣脫逃的。」
「說明你對騎士的認知僅止於吟游詩人的傳唱,我見過不少騎士這輩子最高的成就是幫自己的君主睡有夫之婦。」
「……您與尤爾費斯騎士不是舊識嗎?」
「是舊識沒錯,但這不妨礙梅林大哥哥對他的一生作出公允的評價。」
「那我也不能逃走。」她說,「如果我逃走了,猊下該怎麼辦呢?」
「可你和小公主才認識多久?就已經覺得為了她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搭上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會搭上性命。」艾斯翠德對他孜孜不倦的追問感到很費解,「您認為猊下是那種會讓別人為自己作出無謂犧牲的人嗎?」
「當然不是!另外重申一遍,大哥哥我可沒有說過這種話。」梅林抓了抓頭發,「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會那樣心甘情願地為她赴險,總得有個什麼理由吧?比如說指望能用恩情換騎士爵位之類的……可別告訴我是因為什麼寄托於鋼劍之上的命運。」
「為什麼要有一個理由呢?世上總會有那麼一些人,讓你感覺自己能為他們馳驅是此生最大的榮幸,我想猊下就是這樣的人。」
「哪怕是為她而死?」
「哪怕是為她而死。」艾斯翠答道,「在灰翠鎮的時候,病疫是何等凶險啊,難道猊下不想趁早離開嗎?但她還是留了下來,為了讓那些被命運逼到走投無路之人重新獲得希望——當她決意為人們做些什麼的時候,是從不計較自己會犧牲什麼的。能為這樣的人效力,哪怕為她流盡最後一滴血,對我而言也是無上的榮譽。」
聞言,梅林似乎怔住了,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真奇怪……明明已經活了那麼久,也花費了很多時間用來觀察人類,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好像對你們一點都不了解。」說著,他忽然笑了起來,「你說得很對,艾斯翠德,這份機遇確實是你理應得到的。」
這回輪到艾斯翠德想抓頭發了,但考慮到頭上裹著的繃帶,她最終還是放棄了:「恕我愚鈍,剛才我似乎並沒有提到自己應該得到什麼?」
「你的確沒有提過,但你還是會得到它的。」梅林站了起來,「時間不早了,大哥哥就不打擾你休息了——順便說一句恭喜,新的鎧甲很漂亮。」
就像對方莫名其妙的到來一樣,他走的時候也隨意得像一陣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梅林在離開時還記得要把門關上。
又過去了幾天,她的身體終於徹底恢復了。
雖然艾斯翠德認為拆繃帶這種事情完全可以由她自己獨立完成,但猊下還是請了一位有醫理知識的女僕來幫助她,不過相較於被愛瑪喂成豬,受到一位大夫的照顧倒是讓她沒那麼忐忑。
拆完繃帶後,艾斯翠德看著銅鏡裡的自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光是那次戰鬥的傷口,連她臉上久遠的燒傷都在這次治療中痊愈了。為了方便治療頭上的傷口,她本就簡短的頭發被剃成了板寸,頭皮左側覆蓋著一層短短的絨毛,稱不上美觀,但至少不再是一塊光禿的疤痕了。
她的呼吸不禁急促起來,嘴唇闔起又張開,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您看起來真是容光煥發。」艾薇拉——那位懂得一些醫理的女僕說道,「猊下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將指甲摳進掌心,竭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發出任何不體面的叫聲:「我……我什麼時候才能前去覲見,向猊下表達我的謝意?」
「我想今天就是一個好日子,艾斯翠德大人。」對方回答,「但在此之前,也許您應該先穿上猊下贈與您的鎧甲。」
愛瑪配合地將架子上的紅綢布揭開,讓這具嶄新的鎧甲第一次沐浴在初晨的曙光中。
艾斯翠德一向視護甲的實用性更勝於外表,可即便是她,也不免為眼前這件美麗的傑作而目眩。鎧甲的打磨似乎有別於一般工藝,金屬表面泛著一層奇妙的光澤,銀色的胸甲和臂甲上有著鋼灰色的暗紋,在陽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這讓她想起了梅林的頭發,但那頭白色長發折射出的斑斕顏色看起來夢幻而迷離,有種缺乏切實的虛無感,這具鎧甲上躍動的流光趨於一種澄澈的青色,令人感覺寧靜而通達。
「因為這是結合了妖精的技法鍛造而成的,核心材料是秘銀。」梅林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冒了出來,「妖精之鎧'守誓的巨人'——稱之為最高級別的魔術禮裝也不為過。如果小公主哪天厭倦了領主的生活,退休去星之內海當一個鐵匠好像也不錯。」
艾斯翠德既不知道什麼是魔術禮裝,也不知道星之內海在哪裡,她所震驚的是另一件事:「這具鎧甲是猊下親自制作的?!」
「是啊,看起來還不錯吧?」
「天哪,這樣珍貴的寶物,我……我怎麼能有如此榮幸……」
「這種時候就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了。」梅林對著她吐吐舌頭,「大哥哥今天只是負責傳信的小精靈,快點把鎧甲穿上,小公主還在城堡的中央大廳等著你呢。」
待梅林離開後,艾斯翠德恍惚地在愛瑪的侍奉下穿上了妖精之鎧——坦誠說,她很不習慣別人觸碰自己的身體,但此時的她實在太過震驚,如果沒有愛瑪的幫助,估計連肩甲都扣不上,更別說將整副鎧甲穿戴整齊了。
穿好鎧甲後,愛瑪將一面箏型橡木盾遞給她,上面畫著廷塔哲家族的像征白色大角鹿。
看著這面盾,艾斯翠德心裡突然湧現出一種強烈的預感。
她努力將這股衝動壓了下去——過去的她對未來有過許多期待,但最後總是會以失望收尾。她曾經信任過科爾滕和他的佣兵團,但他們最後背叛了她,她曾經希望和蒙羅一起重新啟程,可是蒙羅最後死了……還有無數的譏諷和羞辱,多到甚至無法在她麻木的心中掀起一絲波瀾。
不要擅自抱有任何期待,她這樣告誡自己,不期待就不會有失望。
艾斯翠德在愛瑪的引導下走進城堡大廳前的長廊。在廊道兩側,她看見了無數封臣家族的旗幟,哪怕她再缺乏常識,也知道領主的城堡平常不會這樣布置,應該是廷塔哲的封臣們近期紛紛來到城堡,為猊下順利回歸家族祝喜道賀。
這種猜測很快變成了現實——大門敞開後,十幾位身穿華服的貴族映入眼簾,他們高矮不一,有的穿著絲綢軟布,有的身著盔甲,在寬闊的大廳左右整齊地排成了兩列長隊。在長隊的盡頭,猊下正端坐於領主之位上,朝她微微頷首。
「到我面前來,艾斯翠德。」她說。
剎那間,一直縈繞在她胸口的彷徨不安驟然散去。
在眾人無聲的注視下,艾斯翠德邁步穿過大廳,走到了高台前。她沒有戴頭盔,只需觀察她平滑的喉嚨,就能發現她的真實性別,但他們是否質疑她,是否認同她,在此時此刻都顯得無關緊要了。
猊下揮了揮手,一位侍從走了過來,手中的托盤上橫放著一把銀色鋼劍,那是她的灰眼。
「這把劍將與你的t功績一起被記載於文書,流傳於世。」猊下開口,「你可有為它取名?」
「它名為灰眼,猊下。」她說,「過去,現在,將來,它都是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猊下拿起灰眼,用劍身輕輕觸碰她的左肩:「你將何時讓它出鞘?」
「痛飲敵人之血時。」
劍身轉移到了右肩:「你將用它捍衛何物?」
「不列顛的法律與正義,以及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她竭力遏制自己的哽咽,「願您的光輝永遠照拂這片土地,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很好。」猊下看著她,聲音不輕也不響,但聽起來不容置疑,「我以康沃爾公爵的名義,封你為騎士艾斯翠德,願你牢記此刻的誓言,也願榮譽與你相伴,直至永恆。」
第257章
當梅林推門走進摩根的房間時, 後者正端坐在梳妝台前,一名女僕正在為她梳頭。
女僕容貌秀美,有著蘋果似的臉蛋和一頭蓬松的棕發,走在田埂小徑上多半能招惹不少目光——不過在年輕的康沃爾公爵面前,她看起來也就和鵪鶉差不多,梅林總是記不清她的名字(他一向不擅長記名字),只好按照印像友好地稱呼她為索菲莉爾ヾ。
相比過去,摩根發梢的翠色更加明顯,發絲上隱隱有青光流動,那是覺醒了妖精之血的像征。
雖然加繆爾當時的洗禮儀式並非出自真心,但他確實陰差陽錯地讓摩根順利覺醒了血統。法陣失衡後,瑪那洪流洗刷淬煉了她的身軀,反倒使她成為了廷塔哲家族有史以來最為純正的妖精。
摩根今天打算前往廷塔哲修道院, 必須盛裝打扮一番,梅林猜她還需要點時間, 便從容地在她的床邊坐下。
對方睨了他一眼:「作為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你表現得似乎有點過於放松了。」
「別這麼說嘛~小公主和大哥哥難道不是患難與共,曾經在同一塊干草垛上用彼此的體溫挨度寒冬之夜的關系嗎?」
「如果不是星之內海對季節變化有什麼獨特的劃分標准,這段旅途的時間點應該是深秋。」
「以不列顛這見鬼的天氣,稍微延遲一兩個月也沒差。」梅林衝她眨了眨眼睛, 「對了,我們的小公主今天真漂亮。」
當摩根還是一名孤獨無依的小女孩時,就對他的甜言蜜語毫無觸動,更遑論是她繼承廷塔哲家族之後了。梅林沒有閑到會用千裡眼窺視她和每一位封臣的談話,但也知道這幾天她耳中灌得最多的肯定是各式各樣的阿諛奉承:「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想要什麼?」
「我想跟你一起去廷塔哲修道院。」
「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這一點你也知道。」
「沒關系。」反正他只是想跟她待在一起, 「坐在馬車裡聊會兒天也好啊,最近小公主不是會見封臣就是埋頭學習,剩余的注意力也全部給了艾斯親,大哥哥心裡好寂寞呢。」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很謹慎,希望在摩根耳中那聽起來像是一個玩笑。
盤好發後,索菲莉爾用羊毛制成的小刷子往她的嘴唇上塗抹玫瑰色的脂膏。距離洗禮之夜才過去多久?梅林這樣問自己,短短幾日,對方便褪去了少女最後的青澀,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女人了……一想到這裡,他就不由得喉嚨發癢。
自那之後,他和摩根誰都沒有再提到那天晚上在固有結界裡發生的事情,一切好像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唯有梅林自己心裡清楚,他內心深處那種渴望飽食的欲求已經越來越難以遏制了,再這樣下去,也許會出現一些無法控制的事態……
「廷塔哲修道院附近有一座別館,原本是用來安置那些無法留在修道院過夜的貴族家眷。」好在摩根並未察覺到他腦海中的千頭萬緒——相當值得慶祝,要在對方面前隱瞞一些小心思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因為利恩斯王和納羅王軍隊的騷擾以及連年歉收,廷塔哲的封臣近年極少會離開領地,慣例的禮拜季也取消了,那座別館被閑置了很久。等我與院長的面談結束,我們可以沿著淺灘散散步,晚上在別館過夜。」
聽起來簡直像是蜜月一樣……梅林遏制著自己浮動的心思:「看來公爵大人又得和小白臉一起私奔了。」
「這個稱謂聽起來比'小公主'悅耳一些。」摩根站了起來,索菲莉爾趕緊為她披上一件墨綠色的鬥篷,「出發吧。」
雖然心裡很高興,但是出於警惕,梅林還是多問了一句:「艾斯親這次不會也要跟著我們一起去吧?」
「這段時間她都會留在校場。」摩根答道,「我有意任命她為騎士長,在廷塔哲的其他騎士面前展現實力有助於她建立。」
自從見識過妖精之鎧後,無論她現在多麼偏愛艾斯翠德,梅林都不會感到驚訝了。
抵達廷塔哲修道院後,他果不其然吃了閉門羹——別說是跟著摩根一起進去了,修道院的守衛甚至拒絕讓他在外庭院歇息,梅林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馬車上,用千裡眼查看修道院裡面的情況。
廷塔哲修道院內的修士基本都是廷塔哲家族的旁支和遠親,如今的廷塔哲修道院院長海澤爾在輩分上是摩根的祖姑母,不過因為獨特的家族特性,父族的地位在廷塔哲內部向來不高,哪怕身為長輩,海澤爾對待摩根的態度依然十分恭謹。
「很抱歉我未能及時阻止加繆爾的計劃。」雖然在修道院內地位崇高,但海澤爾的穿著依然和其他修女一般無二,只是佩戴了一條用鹿骨珠串成的長項鏈彰顯身份,「關於加繆爾與伊格琳……也就是您母親的關系,想必您已經從夢魔口中聽說了。」
不愧是廷塔哲的人,無論平常措辭再文雅,但凡提到他都要用這種惡嫌的口吻說出「夢魔」兩個字。
摩根的神情若有所思:「看來母親與舅舅的關系在家族內部並非什麼秘密。」
海澤爾嘆息一聲:「這種情況其實並不少見,近親通婚曾是廷塔哲的家族傳統……只是過去水到渠成的事情,變成了如今一切悲劇的源頭。」
「您似乎對這類情況接受良好。」
「我出身的阿什利家族是為廷塔哲效力最久的家族之一,對您家族的古老傳統並不陌生。」海澤爾答道,「誠然加繆爾最後踏入了歧途,但比起前幾代人,他已經盡其所能地將這段感情處理妥當了。他接受了伊格琳的婚姻,善待她的孩子,自己則終生不娶,保持貞潔,以避免在繼承人的問題上產生爭議……」
「抱歉,不得不打斷您。」摩根輕輕咳嗽一聲,「說到繼承人……原諒我不得不更直白地表述我的意思,我的兩位姐姐——瑪格絲與埃莉諾,您確定她們是我母親與前代康沃爾公爵的孩子嗎?」
海澤爾大驚失色:「您怎麼會這樣想?加繆爾在伊格琳婚後一直與她保持著純潔的精神戀情,哪怕格洛斯知道並理解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也從未在肉體上做過任何逾矩的事情。」
他當然會理解,梅林腹誹道,格洛斯曾經是侍奉伊格琳的騎士,當初伊格琳和加繆爾瞞著父母在樹林裡恩愛纏綿時,他指不定還給他們望過風呢。
摩根明顯流露出了懷疑之色:「可在我年幼之際,時常能感覺到那種關系親疏的差距……若我和姐姐們都是母親與其他男人孕育的孩子,為何舅舅對待我們的態度如此不同?」
聽到她的話,海澤爾沉默良久。梅林起初其實也更相信摩根的猜測,雖然他同時也堅信加繆爾那難纏的性子是常年禁欲導致的結果,但指不定就是有那麼一兩次沒有控制住自己,又剛巧因為那一兩次而中標了呢?
「首先,請您相信瑪格絲和埃莉諾確實是您母親與前代康沃爾公爵的孩子,她們長得幾乎與格洛斯一模一樣,就像您在容貌上與尤瑟王肖似一樣。」海澤爾頓了一下,「至於加繆爾的態度……這只是我個人的揣測,也許不能完全說服您,但我會盡可能地將其中的理由向您道明。」
「請說。」
「在伊格琳懷孕時,加繆爾一直伴隨在她左右。」海澤爾低聲道,「他做了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所能做的一切,甚至比那更多,這種熱情曾經也引起過懷疑,但孩子誕生後的相貌打消了所有謠傳。雖然瑪格絲和埃莉諾不是他的孩子,但他在她們身上投入的感情已經讓他自我代入了父親的身t份,可是對於您,加繆爾並沒有這種經歷……何況,尤瑟王得到伊格琳的方式並不光彩。加繆爾在為伊格琳挑選丈夫時,最重要的條件就是必須尊重且愛護她,而您父親需要的只是一個孕育子嗣的子宮。」
聞言,摩根緘默片刻:「舅舅他……確實很深情。」她將神情中的悲憫收斂起來,「然而,這並不能抵消他為這份深情犯下的罪孽。他擅自挪用康沃爾地脈中的瑪那,致使地力枯竭,連年歉收,我一路走來,見識過了太多令人悲痛的景像,城外是大片荒蕪的田野,連雜草都不願光顧,城鎮裡餓殍遍地,隨處都可見到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乞兒,蜷縮在黑暗中瑟瑟發抖……這樣的畫面,本不應該出現在康沃爾的土地上。」
摩根的語氣很平緩,但依然讓海澤爾流露出動容之色,無論她曾經多麼偏愛伊格琳和加繆爾這對姐弟,此刻都無法再為他們作出任何辯駁了。
「若我是母親,恐怕不會希望舅舅的計劃成功。」摩根繼續道,「我的母親伊格琳生前雖然算不得什麼宏才大略的領主,至少她生性善良,不興物欲,不算有功,但也無過。在她去世之後,卻不知不覺背負上了數萬條人命,長眠的水晶棺裡盛滿了無辜之人的血……而這一切都是托福於她心愛之人的'深情',真是諷刺。」
海澤爾忍不住開口:「伊格琳不會贊同這種陰謀的。」
「我想也是。」摩根回答,「然而罪孽已經產生,一切都沒有回頭路了,當務之急在於如何亡羊補牢——說到這裡,想必您已經知道我繼承了公爵之位的事。」
對方遲疑了一下:「是的,但不列顛歷史上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現在有了。」摩根打斷了她,「即使土地恢復肥沃,讓那些流離失所的農戶回到居住地重新開墾田地也需要相當的時間,何況康沃爾對外還面臨著利恩斯王與納羅王的威脅……總之,康沃爾如今處境堪憂,我不會把心思花費在尋找夫婿這樣無意義的事情上,既然重振這片土地必須借我之手,那麼就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康沃爾公爵的名號。」
老修女下意識地避開了摩根的目光——她屈服了,梅林並不感到意外,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摩根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
「我想您是正確的。」海澤爾的聲音近乎囁嚅。
「很高興能得到您的支持,祖姑母。」摩根臉上終於露出了自她踏進修道院後的第一個微笑,「如您所見,我已經順利覺醒了妖精之血,但覺醒的過程難以對外人提起……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在廷塔哲修道院再舉辦一次洗禮儀式,並邀請大臣們共同見證這個瞬間,既是一份榮譽,也能打消一些人的憂慮,您認為呢?」
海澤爾此時的表情就像她第一次學會說話一樣:「這是當然……」
後面就都是一些無聊的客套話了。
梅林停止了千裡眼,撩開車簾眺望遠方西斜的落日,將修道院、老修女和廷塔哲那老掉牙的生死虐戀拋之腦後,全心全意地開始思考哪條淺灘散步回別館的時間更長。
第258章
他們漫步至海灘,恰好趕上了退潮時分,灰藍色的海水溫柔地拂過淺灘,留下深淺不一的蜿蜒痕跡,午後的斜陽在海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幾只鷺鳥在岸邊尋覓著貝殼,礁石附近根生的海草緩慢攪動白色的浮沫。
一只螃蟹在暈頭轉向中爬到了摩根的腳邊,梅林看著她用腳尖輕輕撥了一下,螃蟹順著她的力道轉了個彎,最後找了一片潮濕的沙地臥了進去。雖然這個動作出現在對方身上顯得怪可愛的,但梅林還是不合時宜地想起那雙羊皮靴下的腳趾是珍珠般的白色,趾甲卻透著淡淡的粉,就像那種在寒冬之夜剛洗完熱水澡的孩子臉頰上泛出的紅暈。
「在想什麼?」摩根問道。
在想你的腳——梅林再缺乏羞恥心,也知道這種想法不適合在這裡如實交代:「我在想你剛才和海澤爾的談話……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輕易就被你說服了,這樣豈不是讓廷塔哲前幾代人因為婚姻而產生的悲劇顯得很可笑?」
「她別無選擇。」摩根顯然早就知道他會用千裡眼窺視她們,表情十分平靜, 「其一是因為康沃爾如今的境況太過糟糕,而我是唯一能解決這項問題的人, 另外……她自覺對舅舅的結局負有責任, 也因此對我懷有愧疚,哪怕沒有最後的軟硬兼施, 我也有七成把握能讓她支持我繼承爵位。」
「對加繆爾負有責任?為什麼?就因為她沒能及時阻止他的陰謀?」
聞言,摩根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我還以為你這幾天不會略過我和任何一位大臣的談話呢。」
梅林聳了聳肩:「大哥哥倒是也想這麼做,但是你們聊的內容實在太無聊了,讓人很難堅持欸。」
「母親死後,舅舅就一直郁郁寡歡,隱隱有追隨母親而去的意思。」她說,「為了讓他重新振作,幾位爵士私下偷偷找了一名與母親外貌相仿的少女,讓她在入夜後偷偷溜進舅舅的臥房,希望舅舅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些慰藉,這個計劃祖姑母也參與了。」
梅林發出了一聲不那麼真情實感的驚嘆:「喔噢~這種發展可是很不符合你們的家族傳統。」
「但是舅舅將她趕了出去。」
「……好吧,最終還是回到了經典的廷塔哲結局。」
「雖然他拒絕了那名少女,但對方確實勾起了他對往日歲月的思念,這也是他決意要復活母親的導火索——也就是說,假使那位替身少女的事情沒有發生,那麼最壞的結果也只是舅舅跟隨母親而去,廷塔哲家族因為繼承權而陷入內耗,家族墓窖不會因為舅舅的陰謀而遭受污染,康沃爾也不會因為地力枯竭而連年歉收,民不聊生……當然,這是祖姑母自己的想法,我只不過利用了這一點而已。」
「你認為這不是她的錯?」
「應該說,我認為舅舅走上這條路是大概率會發生的事情。」她幽幽道,「甚至不需要與母親面容相仿,哪怕只是短短一瞬——當他意識到自己竟然試圖從別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期待著一個不是她的人能代替她回到自己身邊,那種罪惡感遲早會驅使著他墜入深淵。」
「有那麼嚴重嗎?」梅林說,「要我說,還不如當天晚上干脆接受那個小姑娘呢。復活之術在歷史上雖然有過成功的例子,但結果多半都不怎麼樣,而且實施的過程也很麻煩。」
話音剛落,他便聽到了摩根輕柔的嘆息:「無心的夢魔啊,在情愛一事上,你可真是什麼都不明白。」
她的感慨不慍不火,倒也沒有什麼責怪的意思,梅林心裡卻驟然生出了一股不安——許多年後他才會明白,這是命運為他即將走入歧途而敲響的晚鐘,但就像加繆爾當初對自己正在俯瞰深淵的行為毫無知覺一樣,此時的梅林也尚且不知他們適才談論的這位主人公的命運很快就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習慣性地撿回了輕佻的面具:「看來我們的小公主在這方面很有心得。」隨意、輕巧,帶著點調侃的語氣——他偽裝得很好,可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偽裝得那麼好呢?梅林其實也不清楚,但他臉上緊繃的肌肉已經為露出下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做足了准備。
在一段漫長的等待後,他才聽到摩根的回答:「談不上什麼心得,但我能理解這種感情。」
「是嗎?」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尖叫——閉嘴!閉嘴!那個聲音喊道,「不會是什麼童年時期的青梅竹馬吧?」
聽到他的話,摩根輕輕笑了一聲:「當然不是。」
說罷,她捋了捋被海風吹亂的長發,西斜的太陽逐漸由澄金轉為橙紅,夕陽與霞光在她的臉上交錯,使他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梅林感覺她其實離他很遠,盡管對方此刻近在咫尺——可就像這艷麗卻沒有溫度的陽光一樣,當她在一段他所未知的光陰中燃燒自己時,他只看見了一片朦朧的煙霧。
「不過……」她沉浸在回憶中,「好像t也不算全錯,那時的他確實還是一個孩子。」
「所以確實有嗎?」
「什麼?」
「青蔥歲月的小男孩。」
「也沒有那麼小,當時他已經比我都高了。」她的語速很慢,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回憶自己年輕時的往事,「又是一個黃昏下的海岸……這種蕭條的景像總能勾起人們的愁緒。」
該到此為止了,那個聲音警告他,嚴厲得像是要扼住他的喉嚨,但梅林就是無法遏制自己,就像人有時會忍不住去摳傷口上結的痂一樣,哪怕知道這麼做會有流血的風險——一股莫名的衝動讓他急於否定她,否定她於情愛一事上的所有想法,否定她將自己曾經從別人身上體會到的感覺稱之為「愛」。
因為這就是異種的宿命——人世間的諸多情感,猶如精美的工藝品,是他們樂於觀賞卻有距離感的東西。她的父親尤瑟一輩子都不懂什麼是愛,她的母親伊格琳只在乎如同自己分身一般的加繆爾,而他……依然在為那不受控制的欲望的驅使而迷惘。
他們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做過了?」梅林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滿不在乎。
「沒有。」摩根心平氣和地回答——如果她因為受到冒犯而生氣,梅林反倒會好受一些,但她的淡然只是讓他感到戰栗,「事實上,我們甚至很少獨處,多數時候我們身邊都圍著一大群人,單獨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而稱得上約會的只有一次。」
「啊哈,酸酸甜甜的青春之戀,聽起來像是梅林大哥哥會喜歡的那種故事。」他心下稍安,也有余力開玩笑了,「現在你順利繼承了爵位,也有余裕考慮婚嫁的事情了,難道是打算回去找那位初戀?」
摩根輕聲答道:「恐怕很難。」
「他已經娶妻了?」
「他死了。」
剩余的話語悉數凍結在了他的喉嚨裡。
「當他提出請求時,我並不知道他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以為那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她說,「我們先是去了一趟集市,他為我買了一束花——這就是整場約會中最浪漫的部分了。我們在城裡逛了一圈,去的都是我們每天都能看見的地方,若沒有他的邀約,那幾乎就是我們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一天,可當他看向我的時候——那種熱忱、真摯、毫無保留的神情,目光甫一相觸,便有一股美好的感情在我心頭繚繞。」
說著,她又下意識地撥弄頭發,像是被回憶中不經意的一幕所觸動:「許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時的我已經愛上他了……但有些事情只要晚了一步,就是永恆地錯過了。」
梅林感覺身體前所未有地僵硬,想要轉動身體,卻只聽見關節哢噠哢噠的聲響,手掌像是黏在了法杖上,仿佛他已經在這個冰天雪地凍住了幾百年,直到幾分鐘前才恢復了一絲知覺。
「你心裡一定很遺憾。」他聽見的自己的聲音,很陌生,像是從其他什麼人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口中吐露的熱氣在冬季的傍晚化作了氤氳的白霧,俄而便被晚風吹散了。
「故人的逝去總是令人傷感,但如果是指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我並沒有那麼貪心。」她的語氣意外地釋然,「在生命的末尾,他沒有給自己留下一分一秒,只是希望能用自己最後的時光令我快樂……人生在世,能夠得到這樣的盛情,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哪怕最終失去又如何呢。」
她的面龐浮現出了一種梅林從未見過的表情,甜蜜而哀愁:「我時常會想起他……但更多是愧疚於他贈與了我太多,我能給他的卻很少。」
梅林竭盡全力維持著無動於衷的面孔——盡管他能聽見那個聲音在腦海中發出毫無意義的怒吼,似乎要痛擊他,撕裂他,唾罵他熱衷於把自己推入火坑的惡習。梅林試圖忽略那個聲音,但他的耳畔還在嗡嗡作響,太陽穴緊繃而脹痛。
自他有記憶以來,從未體會過這般感覺——這近乎怨毒的心情,以及體內黏稠、焦灼、綿延不絕的痛楚——梅林知道,她的心已經被那炙熱的愛火燃為灰燼,從此任何人的愛在她面前都將顯得黯淡,猶如太陽西沉後隨風搖曳的燭火,再怎麼剪亮燈芯,也無法照亮她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了。
「是嘛。」他舌尖麻木地滾出幾個字,「聽起來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腦海中響起的聲音終於變成了他自己的,那家伙怎麼不早點去死呢?
第259章
第二天,當摩根坐馬車回到廷塔哲堡時,艾斯翠德已經在門前恭候——她本人說的是「只是剛巧早起了一會兒」,但只消看一眼鎧甲上的薄霜,摩根就知道她等候的時間絕對比她口中所說的更久。
「您怎麼獨自回來了?」艾斯翠德扶她下馬車——誠然,摩根完全可以自己下來,但適時地向眾人展示她對艾斯翠德的青睞是一件好事,「梅林閣下呢?」
「他走了。」准確來說是「不告而別」,今日清晨她在別館醒來時, 梅林已經人間蒸發了。
這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昨晚用餐時,摩根就從那種幾乎肉眼可見的壓抑氛圍中窺見了征兆,區別只在於梅林打算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發泄?還是逃走?現在看來,他選擇了後者。
對方看起來很驚愕:「走了?」
「他並不是我的人,只是出於某種需要才會在短期內與我為伴。」摩根回答, 「現在工作結束了,他也該回到自己真正侍奉的人身邊了。」
艾斯翠德憤憤不平道:「就算如此, 他也應該先護送您回來之後再離開。」
對於梅林這種近乎逃避的行為,摩根並沒有感到意外,因為這就是夢魔和妖精——或者說,是所有神秘側生物的特性。不同於絕大多數需要經歷生老病死的物種,他們受蓋亞的眷顧,擁有漫長的生命,又沒有什麼物欲上的需求,這使得他們最終淪為了一種純粹的,僅僅為情緒所驅動的存在。
當人類的生產力不斷提升,能夠較為穩定地滿足社會的生存需求後,那些位於金字塔頂端的少數人群,也會因為這種物質上的過分滿足,而產生一些無益於本身,純粹為追求刺激的獵奇愛好。
說到底,無論是夢魔和妖精,亦或是星之內海的其他物種,乃至於遠古時代的自然神,其實都不具備什麼更高端的物種優勢,只要客觀條件接近,人類也會呈現出與他們類似的狀態。
「無妨。」摩根拍了拍她的手,「下一次見面的時候,也許就是敵人了。」
她挽著艾斯翠德手臂穿過庭院,路上的所有僕從都恭謹地向她問候行禮,她以頷首作為回應。在這期間,摩根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幾乎所有女僕的目光都在艾斯翠德臉上駐留了片刻。顯然,她們對這位年輕的女性騎士感到好奇,但這只是一部分原因。
借由魔藥的余力,艾斯翠德的頭發已經由原先的板寸長到了普通的短發,發絲卷曲而茂密,常見的深棕色,有許多這個時代被認為只適合在男性身上出現的特征:寬闊的下顎,厚實的眉骨,以及下巴上淺淺的凹痕。
客觀而言,艾斯翠德的五官只能勉強稱得上端正,與這個時代所崇尚的文雅之美更是相去甚遠。然而她濃密的眉毛,豐厚的弓形嘴唇奇妙地改變了這張臉的觀感,讓她成為了人們印像中那種強健(她足有六英尺高)、壯碩(各種意義上),深知該如何讓女人們流連於床榻的肉/欲的愛神——盡管她本人是一名正直到不能再正直的傳統騎士。
這大抵就是女難之相吧。
「猊下?」艾斯翠德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顯得非常緊張,「我的著裝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不。」她打趣道,「只是因為你今天看起來特別迷人,我的騎士。」
對方看起來羞赧又困惑,但與生俱來的寬厚性格讓她不太擅長對某件事追根究底,只好含蓄地朝她回以一個微笑。
回到廷塔哲堡後,摩根去校場觀摩了一會兒騎士們的訓練。艾斯翠德的武藝比她記憶中明顯成長了不少,依稀能窺見她先祖的影子……帕提啊,如果你能看到這一幕,應該也會為這孩子感到高興t的。
她放下心來,在無法忽略的實力差距下,騎士團的成員對艾斯翠德感到心服口服只是時間問題……可惜一件事情解決了,總會有另一件事接踵而至,在灰翠鎮那段忙碌的時光不過是她余生的縮影——不斷收拾著那些由別人造成的爛攤子。
摩根回到了城堡西翼的煉金塔,先前種下的兩組豆科牧草種子此時都已經順利發芽。種子在種植前的處理,泥土濕度和光照時間都是相同的,唯有土壤存在差異。一組是在她覺醒血脈並關閉了勒菲大聖堂的法陣後,瑪那含量正常的土壤,另一組是經過特殊處理,完全脫去瑪那,但仍保留了正常養分的土壤。
以肉眼觀察的結果,對照組之間並沒有明顯差異,意味著即使沒有瑪那,植物也能正常從土壤中汲取養分。
雖然眼下還無法判斷瑪那含量是否會對植株的發育情況和成熟後結出的果實產生影響,但這種情況恰好與她對現代人類社會的記憶相符——在神秘徹底衰退的時代,人類的生產力是隨著科學的進步不斷提升的,在氣候上適宜農業、保留著原始宗教信仰、現代化程度較低的剛果並不會比歷史短暫、擁有尖端科技水平的美利堅更豐產。
在神秘最為昌盛的遠古時期,即便供奉著與農業相關的神明,兩河沿岸的諸多國家依然沒能逃過田地灌溉導致的土地鹽堿化問題,無論土壤中的瑪那含量有多高,鹽堿化的田地也無法正常耕種,說明神秘的活躍對於土壤是否肥沃其實並無影響,而瑪那也不能取代土壤本身的養分為植物的生長提供能量。
此外,她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情況——即使是在神秘最衰微的地區,野外生長的自然植物都沒有受到影響。如果真是區域性的地力枯竭,土壤內的養分耗盡,水分過度蒸發,應該會讓不列顛島出現大規模的沙漠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唯有人類開墾過的地方寸草不生。
如果能找出農作物未能正常從土壤中汲取養分的原因……
沉思之際,摩根聽到了背後的腳步聲,以及從桌角漸漸延伸到桌案邊緣的暗影。
「我在別館用過早餐了。」她沒有回頭,「另外,中午我打算在煉金塔用餐,讓廚房那邊不用准備得太豐盛,簡食即可。」
「需要我替你轉告索菲莉爾嗎?」背後的人回答。
摩根的動作頓了一下——是了,她早該意識到的,如果是普通的僕從,不可能這樣毫無聲響地開門進來——最重要的是他們懂得禮節,知道必須先敲門,得到她的同意方能進入:「我本以為你已經在尋找我弟弟的路上了,看來康沃爾的地勢確實復雜,連夢魔都不免迷失方向……另外,那姑娘的名字是蘿西。」
「本來是想悄無聲息離開的……不過仔細想想,居然沒和我親愛的朋友道一聲別就走,未免太沒有人情味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再見啦,朋友,因為大哥哥接下來就要去找你親愛的弟弟了。」
她不為所動:「一路順風——對了,替我轉告我親愛的弟弟,我和他不同,無需天命作拐杖也能自己走路。」
「很平靜的表情啊……還以為小公主至少會試著阻攔我一下呢。」
「猊下。」
「什麼?」
「你應該稱呼我為'猊下'。」
梅林陷入了沉默,不知為何,她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對方那張因惱怒而僵硬的臉,盡管她從未見過對方露出這種表情。
俄而,摩根聽見了沉重的腳步聲,步伐很快,而且越來越近,一股力量抓著她的手腕往後一扯——夢魔的臉映入眼簾,表情與她預料的分毫不差。
「就只是這樣?真是叫人傷心。」他的微笑中飽含怒火,摩根幾乎能聽到那張笑臉面具一點點碎裂的聲音,「也許小公主是故意的?你心裡明明很清楚我想聽到的是什麼,對不對?畢竟小公主最擅長這種事情了,用語言使他人歡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傷透別人的心,對你來說不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嗎?」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梅林幾乎等同於壓在她的身上,他的手臂越過了她的兩側,將她的手腕牢牢固定在桌子上,摩根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吐息拂過她的鼻尖,以及他身上散發出的濃烈花香。
摩根冷靜地說道:「我發誓,如果你再表現得像一頭繁殖期的雄性那樣試圖'制服'我,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真殘忍吶。」他摸了摸她的臉頰,但在距離上的確退開了些許,「為什麼不像海崖堡那晚一樣,引誘我,蠱惑我呢……像施展魔術一樣施展你的甜言蜜語,或許我就不會走了。」
「不,你總會走的——梅林,你可能認為這次的不告而別只是你的一時意氣,但在我看來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只是時間早晚的區別,因為支撐你行動的標准僅僅是愉悅與否,而非責任。」她將裙子上的褶皺抹平,「我不會對那些沒有責任心的人委付自己的信任。」
聞言,夢魔本就缺乏血色的面龐變得更加蒼白,若她的舅舅加繆爾能看到這一幕,多半會覺得死而無憾了。
「是不是覺得很失望,很委屈?是不是覺得自你誕生以來,事情好像從未像這樣不順你的心意?」她說,「高貴的血統,與生俱來的才貌,你確實是得上天眷顧的存在,梅林,但你被寵壞了,你覺得我應該一輩子和你維持那種若即若離的關系,希望我們之間雖未點破,但彼此都知道對方是心裡特殊的存在——你就是愛死了這種只會讓人憑添煩惱的小游戲,是不是?」
說著,她嘆了口氣:「其實也不是辦不到,梅林,哪怕是現在,我也有辦法讓你留下。我可以讓你既恨我又愛我,唯獨無法離開我,我可以讓你無論走多遠,無論多少次決意要與我一刀兩斷,最終都會像一條聽話的獵犬那樣順著狗鏈回到我身邊。」
「是嗎?」他幾乎是怒極反笑,「說得輕巧,既然我們的小公主這麼有本事,怎麼不試試看呢?」
「你知道我不會這麼做,而且你也知道原因是什麼。」摩根看著他,「因為我視你為朋友,梅林……哪怕是不那麼值得信賴的朋友。」
仿佛是被一盆看不見的冷水劈頭澆下——夢魔眼中的怒火霎時熄滅了,只剩下了一點悲傷、苦澀的余溫。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低聲道:「我要走了……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摩根點了點頭:「保重。」
盡管如此,梅林依然沒有放開她的手:「有些事情一旦開始,恐怕不會那麼如願以償地結束……沒辦法,誰叫夢魔就是這樣性格惡劣的存在呢?這場游戲是由不得你單方面終止的,小公主。」
「猊下。」她糾正他。
他再度露出了微笑,顯得非常平靜,甚至有那麼一絲瘆人的意味:「是啊,猊下。」
第260章
結束了與學士的會議後, 摩根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蘿西便悄然走到她身邊:「猊下,有貴客求見。
飢腸轆轆的胃袋向她發出了抗議——不吃早餐的下場——但多年來過勞的工作生活讓摩根認命地停住了腳步:「希望對方確實是'貴'客。」
「我想是這樣的。」蘿西低聲道, 「是您的兩位姐姐, 瑪格絲陛下與埃莉諾陛下。」
摩根並不意外,自她繼承公爵之位開始,到現在已經差不多滿一個月了,不列顛的傳訊手段再落後,洛特王和南特斯王那邊也該得到消息了。
新的血統覺醒者違背了傳統,以公爵之名繼位,又是尤瑟王名義上唯一的後代,誰都看得出她並不打算選擇一位丈夫並乖乖將權柄交與他,外加戰爭和飢荒帶來的壓力,想必他們都很關心康沃爾現今的情況。
「廚房已經為您和夫人們的聚會備好了茶點,有您最喜歡的蘋果塔。」蘿西適時地補充道, 「窖裡還有瑪格絲夫人和埃莉諾夫人出嫁前都頗為喜愛的香料蜜酒,是否需要准備一些?」
如果說前半句話只是讓摩根感受到了她的貼心, 後半句就值得摩根對她高看一眼了:「蘿西, 不過一個月,我就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你了。」t
對方回以微笑:「您謬贊了。」
瑪格絲和埃莉諾都在會客廳等待她, 摩根對這兩位同母異父的姐姐都不熟悉,但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兩者間的不同:瑪格絲較她們年長許多,離開家族的時間也更早,性情穩重, 也更有「客人」的感覺, 而埃莉諾兩年前才出嫁,拜訪廷塔哲堡對她而言就像回到家裡一樣, 或許是因為年輕,她在舉手投足間依然流露出少女的輕快與嬌憨,像一只活潑的小鳥,很難想像她其實已經育有一子。
「摩根!」埃莉諾大膽地打量她,咯咯笑道,「好久不見,你真是越長越美了。」
瑪格絲向她微微頷首:「初次見面,公爵大人。」
她表達得很含蓄,但摩根能領會她的意思。瑪格絲是洛特王的妻子,和埃莉諾一樣都是王後,照理不需要對她用尊稱,她只是在隱晦地表示洛錫安和奧克尼是站在她這邊的。
「都是姐妹,干嘛這樣疏遠?」談話才剛剛開始,埃莉諾手中的酒杯就已經空了一半,「在家裡的感覺真好,莊園的葡萄藤都枯死了,下面的人也不上貢蜂蜜,我已經好久沒有喝過甜酒了。」
「田地裡顆粒無收,有時連糧食都會短缺,何況是酒水。」瑪格絲回答。
「我才不管呢。」埃莉諾抱怨道,「我可是加羅德的王後,怎麼能連酒都喝不上?」
聽到她們這樣一唱一和,摩根心下了然。
按照廷塔哲家族的財政收支記錄,加繆爾在管理期間一直在為洛錫安、奧克尼和加羅德提供援助,有時是金錢上的,有時是糧食上的,即便是在康沃爾最艱難的時刻,他也會留出一部分物資送到洛特王和南特斯王手中,這種援助並非是出於攀附之心——畢竟廷塔哲連卡美洛特的王室都不在乎,更別說其他國家了,純粹是加繆爾對瑪格絲和埃莉諾的疼愛。
雖然摩根先前已經聽聞了不少加繆爾的事跡,也知道這位舅舅對他母親的愛幾乎是毫無底線的,但也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能在康沃爾餓殍遍地的情況下把領地的糧食送給別人……難怪封臣們提起他的時候總是一臉復雜,加繆爾有手腕也有能力,只是他的缺點實在太過明顯,對於他的離世,他們心裡盡管哀慟,但更多的是慶幸。
即位後,摩根立刻停掉了這種毫無收益的供給,不過妖精之血已經歸位,康沃爾的情況遲早會好轉,而洛特王和南特斯王都沒有異種血統,也沒有地荒防治的意識,境內的農收只會不斷惡化,她本就打算在適當的時候恢復對這兩國的供給,並借此進一步掌控洛錫安、奧克尼和加羅德的經濟,不過對方既然先一步找上門,她倒也想看看對方是如何盤算的。
「說到這個……」埃莉諾卷起一縷鬢發,天真無邪地衝著她笑,杯中的蜜酒已然見底,臉頰上布滿了紅暈,「對了,小妹,除了祝賀你成為公爵,南特斯還讓我問你這一季的糧食什麼時候才能送到。」
「這個季度恐怕是趕不上了。」她嘆息一聲,「舅舅過於思念母親,甚至不惜挪用康沃爾的全部地脈,想要施展復活之術,導致康沃爾境內連年歉收,連我自己領地內的百姓都難以果腹,何況是將糧食分出去援助他國呢。」
「怎麼可能呢?」埃莉諾說,「上個季度舅舅也給加羅德送了糧食過來。」
「是嗎?看來舅舅愛加羅德的百姓遠勝於康沃爾的子民,那就不妨讓他下葬於加羅德的王室墓地吧。」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舅舅為施展復活之術而污染了家族墓窖,我正頭疼該讓舅舅於何處長眠……康沃爾資助了南特斯王那麼久,應該能在加羅德的土地上有一處容身之所吧?墓志銘可以落款為'加羅德忠實的朋友'。」
聽到她的話,埃莉諾臉色大變,連瑪格絲的臉色都蒼白起來:「怎麼能讓加繆爾舅舅在家族墓窖以外的地方下葬呢?他、他應該與母親同眠才對。 」
「母親應該與她的丈夫同眠。」無論見面之前做了怎樣的准備,此刻她們臉上的不安都是真實的,「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舅舅似乎忘記了將格洛斯爵士葬入廷塔哲的家族墓窖,等勒菲大聖堂的淨化結束後,我會擇日將他移入墓窖,不過在石碑上,他的名字在恐怕得屈於母親之後了。」
「可是……」埃莉諾咬著嘴唇,也許是因為微醺,她連咕噥都斷斷續續,「怎麼能這樣呢……如果母親知道,也不會高興的……」
她命僕從給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像是要定一定神,可當她因為暈眩而將蜜酒灑出來時,餐桌前就只剩下一位酒鬼王後了。
摩根本以為她會當場大發脾氣,長姐瑪格絲遠嫁後,她們的母親伊格琳沒過多久就因為廷塔哲的戰敗而成為了尤瑟王的戰利品,被迫離開康沃爾前往卡美洛特,埃莉諾成為了加繆爾唯一的精神寄托,完全是被溺愛著長大的,嫁給南特斯王也完全出自她本人的意願,沒有任何政治聯姻的成分。
她和埃莉諾雖然童年相識,但感情不深,對方沒有理由為了她按捺脾氣。
摩根不著痕跡地觀察兩人的神情,發現她們臉上都有一種類似的,怒氣滋生又消融的失落感。
差點忘了,廷塔哲家族的成員,無論體內的妖精之血多麼稀薄,都會對血統覺醒者產生天然的親近感。
這對於她是一種利好,但還不夠——她需要的不只是親近,而是溫順與服從。她需要她的姐妹們在作為國王的妻子之前先做廷塔哲的女兒,而在不久的將來,她們會明白做女兒遠比做妻子好得多。
不過,該從哪裡入手呢……
她思緒萬千,目光從埃莉諾滑到瑪格絲身上。相比前者,她只是淺啜了一口蜜酒,表現得十分慎重,與滿面通紅的埃莉諾不同,她的臉龐近乎慘白,嘴唇也毫無血色。
除此之外,摩根還發現她異常消瘦,高聳的顴骨反襯出她凹陷的面頰,難掩病態……短暫的驚惶自然不可能讓人看起來如此憔悴,這是長年患慢性病導致的結果。
「多喝點酒暖身吧,陛下。」她拍了拍瑪格絲的手背,「瞧瞧您的臉,都快凍青了——啊,您肩膀上的紫色淤痕是怎麼回事?過敏了嗎?」
瑪格絲下意識地提了提領口:「我沒事,不必擔心我……」
「噢,可憐的瑪格絲。」埃莉諾紅了眼睛,雖然她剛才大抵也是傷心的,但此刻她已經忘卻了之前自己到底是在為什麼事情難過,「洛特又打你了?」
「別這麼說,埃莉諾。」瑪格絲的肩膀瑟縮了一下,摩根注意到她雙手捂住肚腹,仿佛在阻擋不存在的擊打,「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可他還罵你,還讓侍衛也打你。」埃莉諾逐漸有些大舌頭了,語調變得忽快忽慢,「他太壞了,我要去……要去告訴舅舅,讓他懲罰他……」
「別再說了,埃莉諾,你忘了嗎?加繆爾舅舅已經不在了……」瑪格絲隱忍地回答,聲音聽起來像是一把朽了的魯特琴,「請別聽她的話,大人,我的丈夫真的很需要康沃爾提供的物資。」
「你的丈夫需要。」摩根意味深長地重復了一遍,「那你呢?」
「我只想要一段安生的時光。」或許是因為緊張,瑪格絲也忍不住喝了幾口蜜酒,「埃莉諾曾經寫過信給舅舅,求他幫助我,舅舅為此停掉了給洛錫安和奧克尼的物資,那段時間他確實對我好了不少,但等援助恢復後很快又卷土重來……那段時間他被迫向我低頭,心中有怨,反而對我越來越殘忍了。」
「你應該回家裡來。」埃莉諾說,「反正洛特又不敢向康沃爾出兵,自那次從馬上摔下來之後,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可以自由出入王宮的。」瑪格絲的手顫抖起來,杯中的蜜酒泛起陣陣漣漪,「你體會過那種被人拽著腳踝一路從馬廄拖到國王大廳的屈辱嗎?不是每一個國王的妻子都能活得有尊嚴。有的王後能活得像王後,有的王後……只能活得像牲畜。」
「從馬上摔下來是怎麼回事?」
聞言,瑪格絲陷入了沉默,房間裡霎時只剩下了埃莉諾像小狗打鼾似的酒嗝聲。
雖然她一言不發,但摩根大致能猜到她此時t的想法——無論是瑪格絲還是埃莉諾,此行都是為了想辦法讓她恢復對自己國家的物資援助。埃莉諾被溺愛慣了,身為說客還沒開始工作就已經一頭栽進了香料蜜酒中,但瑪格絲必須絞盡腦汁說服她,為了不在回去後面臨丈夫的羞辱與毆打,她在考慮是否要將自己最恥辱的經歷全盤托出,以換取她的憐憫。
好一會兒過去,瑪格絲深深吸了口氣:「他在參加一次比武競技時,從戰馬上摔了下來,不僅跛了一條腿,還讓他……難以再有子嗣。」
摩根面無表情,倒是埃莉諾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嘲笑:「哼,一個硬不起來的軟蛋罷了。」
「自那以後,他就變得陰沉多疑,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瑪格絲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在剛結婚時,我們有過一個孩子,但那時我流產了……當時不覺得有什麼,總以為孩子還會再有的,萬萬沒想到那就是最後的機會。他找過許多情人,從貴婦人到娼妓,可沒有一個能讓他在床上找回自尊,每一次回憶起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他就更憎恨我一分。」
「他打了你。」摩根說。
「他不經常親自動手。」瑪格絲低著頭,臉上的表情幾乎讓人以為她是一個在大庭廣眾下沒穿衣服的人,「更多時候是命令騎士代他這麼做,他們用劍鞘和盾牌毆打我,但只打那些平日看不見的地方,那些從廷塔哲跟隨我而來的僕從,因為幫助我逃走而被他處死,洛特還把他們的頭顱掛在尖刺上,邀請我去觀看,要求我哈哈大笑,若我不笑,他就會掌摑我。」
「現在你逃出來了,難道還打算回去?」
「不回去,我又能怎麼辦呢?」瑪格絲木訥地答道,「當初我也是這樣期盼舅舅的,希望他能帶我脫離苦海,但洛特或許不敢親自率兵攻打康沃爾,可他若主動屈服於利恩斯王,為後者開道,廷塔哲就再也不會有安寧之日了,別忘記康沃爾境內還有馬克王的殘黨,他們依然對這片土地虎視眈眈。舅舅管理家族多年,都無法抵抗封臣們的反對……我已經學會了接受自己的命運,大人。」
埃莉諾半睡半醒,呼吸平靜而綿長,瑪格絲看著她的臉,神色十分復雜,但終究只是苦澀地笑了笑。
「埃莉諾現在還很幸福,但這份幸福又能維持多久呢?」她低聲道,「南特斯是一個多情的男人,從不克制自己旺盛的物欲,就算一時陷入愛河,遲早也會原形畢露……好在她已經有孩子了,在王宮裡,子嗣就是王後的權力。」
「是嗎?可我不這麼認為。」摩根提高了聲音,「門外的守衛全部進來。」
話音剛落,四名身著盔甲的士兵便推開門魚貫而入。他們的動靜直接把埃莉諾嚇醒了,瑪格絲臉上也露出了彷徨的神情。
「拔劍。」摩根命令道,「把劍橫在你們左邊那個人的脖子上。」
聞言,四名士兵面面相覷,但還是遵從了她的指令,站在最左邊的士兵即使沒有可執行的目標,也像其他人一樣舉起劍,將劍身懸在空中。
「現在把劍收回來。」摩根說,「原地轉一圈,出去,把門關上,繼續你們的職務。」
士兵們順從地將她的指令一一完成,看起來有點滑稽,但沒有任何遺漏,待最後一名士兵走出會客廳,門鎖發出哢嚓一聲時,摩根才將目光落到不知所措的瑪格絲身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對方寒顫了一下,但不敢躲開。
「這才叫權力,陛下。」摩根說,「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得像這樣——牢牢抓在手裡才行。」
「我……」對方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我明白,大人……」
「不,小撒謊精,你什麼都不明白。」她松開了瑪格絲,再度露出微笑,「但是沒關系,我們有很多時間,以後我會慢慢教你的……至於回去的事情,等下一個收獲季再說吧。」
悠于 2024-8-24 12:00
第261章
「猊下。」艾斯翠德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希望沒有讓您久等。」
「不,你甚至還來早了一點。」她的騎士今天披了一條青色——廷塔哲家徽的顏色——帶金線滾邊的鬥篷,用一枚鹿首形狀的銀質胸針扣住,鹿的雙眼由青金石點綴,與鬥篷的顏色相得益彰,配合上白色的鎧甲,顯得神采奕奕,「等會兒我打算親自去田間視察,由你但當我的護衛——對了,這件鬥篷很襯你。」
「您謬贊了。」艾斯翠德輕輕咳嗽一聲,「能夠擔當您的護衛是我的榮幸……不過在出發之前,能否容許我多提一個問題?」
看到她臉上微妙的神色,摩根心下了然:「你想問有關我兩位姐姐的事情?」
「是的, 我適才看見兩位夫人神色倉惶地在衛兵的護衛下前往客房。」艾斯翠德有些躊躇,「看來在會客廳的談話並不順利, 希望她們沒有令您……太過為難。」
「不必那麼謹慎。」摩根忍不住輕笑出聲,「我承認,剛才我確實有點嚇到她們了,在她們小住期間,我會適當補償她們的,尤其是瑪格絲。」
「瑪格絲夫人?」艾斯翠德有些驚訝,「您最初定的不是埃莉諾夫人嗎?」
與瑪格絲、埃莉諾之間的聯合本就是摩根計劃中的重中之重, 早在她們大駕光臨之前,她就和艾斯翠德提到過關於她們的安排。
當時摩根的首選對像是埃莉諾, 不僅是因為她出嫁的時間較晚, 對廷塔哲的感情還未淡去,還因為加羅德境內有兩個相當不錯的煤礦。
康沃爾的主要礦產是錫,錫的材質柔軟且展性很好,熔點低,方便進行提純,容易制作出輕薄且精美的器皿,摩根打算出口錫器以換取高盧洛林地區的鐵礦——不列顛出產的鐵礦,鐵含量普遍在30%左右,質量低得令人發指,而洛林鐵礦一向有含硫量過高難以冶煉的困難,高盧那邊應該會願意低價讓康沃爾開采,至於如何脫硫……能通過工藝改良解決的問題,對她而言就不是問題。
除了高盧,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丹納莫拉鐵礦和木材也是她心儀的,如果她要長期與維京人做交易,港口自然要定在航線距離上最短的奧克尼群島,也就是瑪格絲丈夫洛特王的治地,但康沃爾和奧克尼各自位於不列顛的兩極,距離上太過遙遠,等到康沃爾擁有足夠雄厚的財力,並且在不列顛北部耕耘得足夠深厚之後,她才會考慮開辟這條航線,所以和瑪格絲的交易可以留待以後再說。
然而,眼下的情況和她最初預料的大相徑庭。
埃莉諾確實對廷塔哲保留著眷戀之情,但她對「加羅德王後」這個身份顯然也接受良好,而長姐瑪格絲……由於其特殊的婚姻經歷,反倒成為了兩者中更容易被籠絡的那個。
沒有鳥兒在耳畔歌唱,果然什麼事情都很難順心。等康沃爾的農收情況有所緩和,摩根就打算撿回以前的老本行——組建新的情報機構。
「出現了一些小問題。」她簡單地將瑪格絲的遭遇描述了一遍,「所以我將兩者的優先級作了調換。如果南特斯王答應康沃爾的煤礦協議,明年我就會恢復給加羅德的物資援助,埃莉諾也會在深冬前返回。至於瑪格絲,我打算留她直到下一個收獲季,理由我會在書信中寫明,讓使魔帶過去。」
「沒想到洛特王竟是這樣的人。」艾斯翠德的關注點明顯與她不同——雖然性格成熟了許多,但她仍保持著無法容忍不義之舉的天性,「他的騎士們也是可恥之極,親眼目睹了庸王殘忍的行徑,不僅不加以勸諫,反而助紂為虐,這樣的做法與奸佞有何區別?」
「物以類聚罷了。」摩根說,「哪怕他身邊曾有過了不起的大臣和騎士,在見到他這副模樣後也會離他而去。洛特王曾經是北方最強勢的國王,如今面對北上的利恩斯王和納羅王卻只能唯唯諾諾,不是沒有理由的。」
「真是令人唏噓。」艾斯翠德嘆息一聲,「直到現在,許多人都認為瑪格絲夫人與洛特王的婚事是廷塔哲家族做過最好的決定。瑪格絲夫人生於廷塔哲最鼎盛的時期,遠嫁之後卻成為了丈夫的囚徒……婚姻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婚姻不過是人與人之間締結契約的諸多方式中的一種——洛特t王也是這樁婚姻中的一方,你認為他會覺得婚姻可怕嗎?」她答道,「即便他沒有結婚,也可能會去折磨自己的姐妹,折磨他的部下和僕從。當一個人擁有強勢的地位,且對生命毫無敬畏之心時,一切與他有關的事情都會變得可怕,無論他是作為家人、君主還是丈夫。」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作為盟友也是如此。廷塔哲不需要一個性格乖張暴戾,陰晴不定,打算把後半生都花費在如何找回自己床上尊嚴的合作伙伴……不過在進行這一步之前,首先得讓洛錫安和奧克尼在利益上與康沃爾緊密相連。木材和鐵礦是一筆大生意,等貴族們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廷塔哲這條大船上時,許多事情就有斡旋的余地了。」
「斡旋?具體是指哪些呢?」
「視情況而定。比方說洛特王還沒有蠢到那個地步,知道當自己在契約中淪為了弱勢的一方後該如何表現。」摩根面露微笑,「又或者更壞一點——他就是這樣不聰明,那就沒有辦法了,廷塔哲只要求女兒成為王後,至於王後的丈夫是誰,自然得尊重瑪格絲本人的意願。」
她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康沃爾的復興才剛剛開始,現在就開始討論幾年後的事情,未免有點空中樓閣的意味。
出門前,蘿西和艾爾瑪都勸她穿上那條新定制的靛色絲綢長裙——廷塔哲修道院為新家主舉辦洗禮儀式的當天,摩根穿的就是這件禮服。她婉言拒絕了,只選了一條樸素的棕色羊絨裙。蘿西和艾爾瑪都是廷塔哲上一代家僕的孩子,自幼在城堡裡長大,對農耕不甚了解,禮服雖然能昭示她的身份,卻不便於在田野間行走。
同樣的理由,摩根略過了那輛規格巨大,鑲有各種金銀裝飾的橡木馬車,只是選了一輛黑色車篷的小馬車,並且拒絕了負責舉旗幟的隨行儀仗隊——這個提議光是聽起來就夠荒謬了,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出來的。
道路崎嶇不平,顛簸的車廂和沉悶的灰塵氣味讓摩根感到頭昏腦脹,不得不撩開車簾好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艷麗的陽光還殘留著一絲午日的溫熱,但已經抵擋不住冬季的冷冽了。摩根將被吹亂的頭發歸到耳後,靜靜等待著胃裡淤積的暈眩與不適消散在寒風中。
透過車窗,她看見田野邊沿的水渠上漂浮著碎裂的薄冰,昭示著深冬逐漸臨近的腳步。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小雪,雪層沒有積起來,融化後滲入了泥土,漸漸結成了一層白色的霜凍,被牲畜和人踩過後又變成了渾濁的泥水。
不列顛的冬季一向如此,太陽太過稀薄,如果不用火烤,衣服和被褥就會變得又濕又冷,披在身上別說是取暖了,連僅有的那點溫暖也會被濕氣吸走。
即使是身體強健的艾斯翠德,手上依然能看到大塊紫紅色的瘢痕,那是曾經得過凍瘡的痕跡,因為等到第二年春季皮肉就潰爛了,必須將腐肉挖掉,等待新的皮肉長出。每年都有冬季,每個冬季都是如此。
如果她能說服南特斯王用煤礦開采權換取糧食……又或是改善康沃爾的養殖水平,提高羊毛的產量……
正當她沉思之際,艾斯翠德的聲音從車窗外傳來:「猊下,到了。」
由於妖精之血歸位,大部分農戶都在勸說下回到了原本荒廢的居所。除了為種植冬小麥和豌豆開墾田地外,還需要將來年要用到的種子進行保存,雖然現在已經臨近傍晚,但還能看見人們忙碌的身影。
摩根在艾斯翠德的攙扶下離開了馬車,寒風的冷意滲入了皮膚。覺醒血統後,這具身軀已經不再畏懼寒冷,可看著自己的吐息在風中化為一陣白霧,摩根體內還是湧現出了一股想要寒顫的本能。
也許是誤會了她的神情,艾斯翠德解下鬥篷披在她的肩膀上。
「今天確實很冷。」還沒等她說些什麼,艾斯翠德的目光便轉移到了不遠處的人群中,「那裡好像很熱鬧……您知道他們在干什麼嗎?」
「他們在用簸箕分曬種子,脫水後的種子更容易發芽,也便於保存。」摩根解釋道,「秋冬時節的農作物本就稀缺,高盧也不例外。舅舅從高盧購買的那批種子質量並不好,又是漂洋過海而來,如果什麼處理都沒有,等到明年基本就不能用了。」
摩根在田埂上緩步前行,艾斯翠德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冬雪積起來後,還需要收集一些冰雪。」她繼續道,「谷類和豆類植物都很耐寒,將它們的種子干燥後用低溫保存可以很好地防止種腐。等到開春,將儲存的種子放在熱水中浸泡一段時間,徹底消除種子表面的病原物,晾干後便能正常耕種了。保持種子的健康對於防止害病也有益處。另外,等康沃爾找到穩定的鐵礦源,就能為農戶分發更好的農具,效率可以進一步提高……」
說到這裡,她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艾斯翠德臉上突兀的笑容:「怎麼了?」
「沒什麼,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在下只是感到高興。」
「高興?」
「是的,高興。」她說,「雖然一切才剛剛開始,但我心頭總有種奇妙的預感……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猊下。」
第262章
「陛下。」兩鬢斑白的騎士提醒道, 「韁繩快要從您手中落下去了。」
瑪格絲回過神,重新握緊韁繩,黑鬃牝馬噴出的熱氣在冷風中化作白霧——精力充沛的小姑娘,她感受不到那股熱意,內心卻奇妙地安定下來:「我沒事,菲爾茨大人。」
「北方的寒風比想像中鋒利得多。」菲爾茨·阿什利是廷塔哲家族的老臣,瑪格絲年幼時便受他照拂,對她而言,對方就像親叔叔一樣親切, 「您的臉簡直比雪還要蒼白,不如先回馬車上,等即將抵達洛錫安的時候,您再騎馬進城。」
「無需擔心我, 大人。」她勉強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些不安, 畢竟我已經離開洛錫安快兩年了,也不知道那裡現在是何等境況。」
是的,兩年——當初摩根以利恩斯王和納羅王的軍隊在附近騷擾為由,送信要求洛特派兵護送物資的車隊通過戰爭地帶,否則絕不啟程。
她的丈夫自然不會為了她的母族去觸這兩兄弟的霉頭, 使魔帶去的信函沒有得到任何回復,瑪格絲便這樣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康沃爾。
她本以為自己只會待到來年秋天,沒想到第二年摩根主動挑起了和利恩斯王的衝突——雖然她實際只是驅趕了那些在康沃爾周邊騷擾的軍隊,順便鞏固了邊境的防御,但摩根還是以戰爭為理由送信請求自己的姐夫派兵支援。
當然, 那些信函依舊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了,於是瑪格絲回程的日子又延後了一年。
「只要不是洛特王從田裡種出了金子,就沒什麼好擔憂的。」菲爾茨打趣道,「還是說,您其實是對我這老骨頭的武藝不放心?」
「當如不是!」瑪格絲急忙道,「您永遠是我心中最好的騎士之一。」
「'之一',而不是唯一。」菲爾茨故作誇張地皺皺鼻子,結果被自己的胡子撓得有點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瑪格絲輕聲笑了起來。
看見她得以放松,老騎士也爽快地笑了:「您終於又露出笑容了,真叫人高興。」說罷,他嘆了口氣,「可惜啊,若我再年輕二十歲,怎麼會輕易讓艾斯翠德爵士獨占鰲頭?」
「我還以為您會說'絕不會讓廷塔哲首席騎士的稱號落到艾斯翠德爵士頭上'呢。」
「我也希望自己能這樣誇口。」菲爾茨說,「可我是一個實誠人,陛下,我在她這樣的年紀,論實力只配給她當侍從。光是看她在戰場上的表現,誰能想到她從學會拿劍到現在不過短短四年呢?」
「艾斯翠德爵士確實天生英勇善戰,但她有妖精之鎧,還有那把神奇的鋼劍。」瑪格絲寬慰道,「單純論實力,您並不落後她多少。」
「灰眼是她的家傳寶劍,而妖精之鎧是她用自己的忠勇換來的,這些東西確實於她有益,但也是她應得的。」菲爾茨很坦然,「不過,哪怕您不相信我,也該相信廷塔哲的騎士團。這群小伙子都是好樣的,也都足夠幸運。在我年輕的時候,教官可不t會從如何裝馬鐙開始教起,他們只管讓你坐上去,讓馬往前衝,沒摔死就算學會騎馬了。」
「別這麼說。」瑪格絲有些責怪地看了他一眼,「您對我而言就像艾斯翠德爵士對摩根一樣可靠。」
對方放聲大笑:「您的話真讓我心裡熨帖,但我後面那句也是實話。」他瞥了一眼身後的年輕騎士們,「他們生在最壞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我這麼大的時候,幾乎向我父親哭干了眼淚,才換來了一副好盔甲和一套好馬鞍。」
瑪格絲隨著他的目光看去,身著盔甲的騎士們整齊地跟在他們身後,宛如一條奔騰的鋼鐵洪流,陽光映照在銀灰色的金屬表面熠熠生輝,好似寒風拂過江河時的粼粼波光,墨綠色的鬥篷上堆滿了霜雪,但依然看得清上面用銀色絲線繡著的大角鹿。
護送車隊中,有七成是廷塔哲第二騎士團的成員,剩余三成是阿什利家族的人。精良的武器、盔甲和鬥篷不過是廷塔哲最常見的配置,每位騎士都配有戰馬和定制的馬鞍,並且具備最基礎的文字讀寫能力……摩根對於子民要學會認字這一點非常執著,這也是瑪格絲少數不太能理解她的地方。
也只有廷塔哲家族能對麾下的騎士投入如此高昂的開銷——通過出售錫器向高盧人換取低價鐵礦,再運回不列顛進行冶煉,廷塔哲已經一躍成為了不列顛最富裕的家族。逐步鋪展的航運貿易,回暖的農收和畜牧,興隆的手工匠坊……目睹如今的康沃爾,誰能想到這片土地兩年前會是那般光景?
從田地裡種出金子——菲爾茨適才提起這句話是出於揶揄,但對不列顛南部的絕大多數國家來說,這就是康沃爾近幾年的真實寫照。
因為信息的缺失,極少有人知道廷塔哲的財富是從何而來,流傳最廣的說法是王女離開卡美洛特時帶走了龍的財寶,可惜據她所知,他們口中的「王女」在前往康沃爾的旅途中大多都是風餐露宿,最後抵達廷塔哲堡還是搭了別人的順風車。
想到這裡,她遂嘆息一聲:「我忽然想起了柯倫·特勒伯爵……那個可恨的叛徒,摩根究竟為何要給他解藥?要我說,就應該像舅舅那樣用毒藥控制他,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將廷塔哲賣給別人。」
「柯倫的次子坤蘭能力相當出眾,猊下很器重他。」菲爾茨答道,「賜予解藥也算是賣給他一個面子,反正他的父親已經被毒素侵入肺腑,只剩下一年可活了,他那得了性病的兄長也會很快追隨父親而去。他繼承爵位的時候剛好滿二十歲,正是身強力壯,擔負得起責任的年齡。」
「也是,命運已經賜予他們死亡。」瑪格絲陷入回憶,在啟程之前,摩根對她交代了類似的話……只是這一次命運指向的對像是她的丈夫。
又過了半天,他們終於抵達了洛錫安。浩浩蕩蕩的物資車隊將洛錫安最寬闊的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百姓們站在街邊好奇地觀望著,神情中充滿了渴望。瑪格絲仍記得摩根的叮囑,御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昂首挺胸,讓人們將她的形像與這些物資聯系在一起——王室能夠得到這些援助是因為王後,而王後能得到這些援助是因為她姓廷塔哲。
無數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讓瑪格絲略感緊張,但她並不後悔自己沒有選擇坐馬車。事實上,她甚至開始理解為什麼洛特和他的將領喜歡在旗開得勝後騎著駿馬一路小跑回王宮,這種萬眾矚目,受人敬仰的感覺真是好極了,使人陶然而醉……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教導她該如何表現得優雅而矜持,如何做高貴的淑女,難道她是天生就只會對男人的打量羞澀一笑嗎?曾幾何時,她也和她的表兄們並肩騎行,享受著清風拂過面頰的快意……直到她的雙腿間第一次流血,於是她的表兄們開始拿劍,訓練獵犬,她則在修女的幫助下穿上沉重的襯裙,學習如何當一名害羞微笑的新娘。
然而,這種微醺的感覺在見到洛特的瞬間消散了。
往日的傷痛——她用了兩年的時間去遺忘,曾以為那段歲月已經無法再困擾她了——可在見到丈夫的剎那,恐懼再次如海潮般淹沒了她。過去的事情從未真正過去,它們只是隱藏起來,一直與她如影隨形。
「陛下。」菲爾茨輕聲喚她,「您把韁繩勒得太緊了。」
瑪格絲聽出他的言下之意,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要害怕,瑪格絲……即使你的內心被恐懼占據,至少也別讓人看出來。
由於這次從廷塔哲來帶回了大批的援助物資,洛特親率大臣們前來迎接她,神情顯得格外親切,仿佛對她日思夜盼一樣……如果他這兩年真的改了性子,貴族們早該爭先恐後地將女兒送上空懸的王後之位了,何必要等她回來?
「瑪格絲。」洛特先是親吻她的臉頰,然後緊緊握住她的手,像是鬣狗咬住了自己的獵物,「我的王後,我的妻子,我真想念你。」
他手上的力道令瑪格絲感到不適,但她強迫自己擠出微笑:「我也想念您,陛下。」
她向後退了一步,假裝是為了引薦身後的人:「這位是菲爾茨·阿什利大人,康沃爾公爵最信賴的封臣,負責護送此次的物資,一路上對我多有照顧。這位是廷塔哲的使者凱爾博,他代表公爵來向您提出一些貿易上的合作。」
是的,除了護送物資和保護她在王宮的安全,摩根此次派遣騎士團還有其他目的,就是和洛特洽談在奧克尼沿岸新建港口的各項事宜。
雖然奧克尼也沿海,但北地遠離高盧、羅馬等國,又常年受維京人的騷擾,沒有適合的交易對像,船只大多是用來打漁的,多半不會對港口和航運產生什麼興趣,但他們會很樂意用糧食折算港口的租借費。
等協約達成後,她就會以監督工程為由遷居到奧克尼,廷塔哲的騎士團也會在奧克尼常駐,等港口工程正式開始,距離摩根北上的日子就不遠了,只要忍過這段時間……瑪格絲啊瑪格絲,這難道是你嫁給他的第一天嗎?你忍耐了那麼久,難道不能再多堅持這三五天?
當洛特攬住她的腰時,她感覺喉嚨緊縮,舊日的疼痛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沒什麼好怕的,她告誡自己——甚至是勒令自己,對瑪格絲而言,洛特的手臂箍得再緊,也不如兩年前摩根抓住她手腕的那個瞬間。
「這才叫權力,陛下。」對方的低語猶言在耳,「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得像這樣——牢牢抓在手裡才行。」
是了,摩根給了她一切能用來和洛特談判的籌碼,糧食、騎士、奧克尼的港口協議……如果這樣她還要退縮,那才是真正的無藥可救了。
瑪格絲勉勵自己打起精神,用略帶疲憊的笑容度過了煎熬的晚宴,她的表現稱不上完美,但賓客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談吐幽默的凱爾博和裝備精良的騎士們身上,讓她得以松一口氣。
入夜後,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王後回國,自然要與國王同床而眠。侍女們為她梳洗,更換睡衣,在離開母族的日子裡,她每天都是這樣度過的,可此時此刻,瑪格絲前所未有地思念康沃爾,這種思鄉之情甚至比她當初剛剛遠嫁時更加強烈。
她想起埃莉諾,那個甜蜜又惱人的小傻瓜。南特斯王在一年前搞大了一個廚房女佣的肚子,埃莉諾氣急敗壞地收拾東西回了康沃爾,小住了一段時間。摩根看准了時機,也打算對埃莉諾「談心」一番,結果半年不到,她就心花怒放地被丈夫哄了回去,也讓瑪格絲難得看到了摩根氣急敗壞的樣子。
兩個月前,南特斯王又舊事重演,在埃莉諾懷孕期間和一名男爵之女私通,於是埃莉諾也舊事重演,挺著肚子跑回了廷塔哲堡。摩根再一次以慈母般的心態接納了她,結果南特斯王居然不出半月便尾隨而至,兩人天天在廷塔哲堡裡上演讓廷塔哲所有人都感到胃痛的生死虐戀,在瑪格絲啟程的前一周,他們才返回了加羅德。
當這對令人頭痛的夫妻坐上馬車揚長而去時,康沃爾公爵站在廷塔哲堡的大門外久久沒有離開,眼神中有一種幽深的禪意。
「新增一條規矩,加羅德王室和驢不准踏入我的城堡。」摩根如此囑咐她的侍女長蘿西,「加羅德王後下一次回來的時候,打發她去別館住。」
回t憶至此,瑪格絲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若小妹能早點來北方就好了,沒有她在身邊,再安泰的日子也不免顯得無趣起來。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門鎖合上的聲響……這讓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瑪格絲咽了口唾沫,緩慢地站了起來——不能逃避,洛特就像鯊魚,一旦他嗅到你身上的軟弱,就會殘忍地張開血盆大口——他只敢對弱者耍橫,但你已經不是弱者了,想想菲爾茨和騎士團,想想廷塔哲,別讓你的家族丟臉。
她盡可能冷靜地對上洛特的眼睛,但當她看見他身後還跟進來了兩名騎士——也是兩名「老朋友」,看到他們臉上戲謔的笑容,她的指甲不禁掐進了掌心,只能把手藏在衣袖下,避免讓人看見。
洛特,她的丈夫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哼笑:「膽子變大了不少,瑪格絲,看來是你那個有錢的妹妹給了你底氣……沒腦子的東西,也不看看你究竟在哪裡,康沃爾又在哪裡。」他快步走了過來,用力擰住她的乳頭,「這裡是洛錫安,是我統治的王國,誰敢反抗我?誰能反抗我?別以為帶了點小麥和豌豆回來就能安枕無憂。老實交代,在我看不到的時候,你和你的那個婊/子妹妹一起給多少男人當了母馬?」
「放開我!」瑪格絲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推開。
這竟然比她想像中容易得多——曾幾何時,洛特也是一位在比武競技大會上無往不利,令許多女人魂牽夢繞的勇猛戰士,他只會追求最刺激的戰鬥,他的劍只會指向最強大的敵人……可此時此刻,她眼前只剩下了一個被酒色掏空了身體,不斷在支離破碎的自尊中尋找往昔榮光的中年男人。
「放肆。」憤怒支撐著她,「我的妹妹無論是振興領地,還是抵御外敵,都比你這個酒囊飯袋做得好上一千一萬倍,你怎敢如此侮辱她?」
如果不是身後的騎士扶了一把,洛特幾乎被推得摔倒在地:「臭女人,你怎麼敢——你怎麼敢——!」他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如果放在過去,他就該往她臉上甩耳光了,至於是什麼阻止了他,瑪格絲也不清楚,但她知道掌摑並非是他唯一懲罰她的方式,「伍德,維克,老樣子,往她身上看不到的地方招呼……還有,堵住她的嘴。」
「你們敢動我一下……」瑪格絲壓低了聲音——兩年前,摩根抓住她的手,教導她何為權力時,便是用這種聲音說話的,「我的騎士會把你們的手砍下來。我會讓他先拔你們的指甲,再切掉你們的手指,最後才剁你們的手腕。」
聞言,伍德爵士和維克爵士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洛特見狀大吼:「你們在等什麼?要公然違反國王的命令嗎?動手啊!」
話音剛落,一道低沉的男聲從窗外傳來:「我似乎聽到了一些不妙的動靜,瑪格絲陛下,洛特陛下,二位的安全可有受到威脅?」
瑪格絲望向窗外,果然是菲爾茨·阿什利,他身後還跟著幾十名騎士,每一位都全副武裝,蓄勢待發。
「您來得正好,菲爾茨大人。」她的目光從那三張僵硬不安的面孔上掃過——下馬威是必須的,但要做到怎樣的程度呢? 「事實上……伍德爵士意圖趁四下無人輕薄於我,幸好我的丈夫和他的副手維克爵士及時趕到,正准備嚴厲地懲罰他呢。」
菲爾茨明顯懂得她的言下之意,裝模作樣地問道:「洛特陛下,是這樣嗎?」
洛特的表情扭曲起來,回應時的聲音卻異常平和:「是的,我正准備命令維克爵士將這個無禮之徒拖到地牢去。」
真是可悲……就像他總是譏諷利恩斯王和納羅王兄弟是混了盎格魯人血統的野蠻人,卻不敢在戰場上與他們正面抗衡一樣,他在她面前表現得像是對廷塔哲的騎士團毫不在乎,卻連在菲爾茨面前保住自己部下的勇氣都沒有。
「沒想到瑪格絲陛下第一天回到王宮就發生了這種事。」菲爾茨一臉嚴肅,「洛特陛下,這關乎廷塔哲的顏面啊!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將這可恨的家伙交由我親自處置。」
洛特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回答:「當然,爵士。」
待騎士們將伍德拖走之後,洛特很快也找了一個理由,強壓著怒火離開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瑪格絲感到如釋重負,她知道對方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回到這個房間了……對於任何不順心的事情,他的第一本能都是逃避。
「您為何只懲罰了其中一個?」菲爾茨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那兩個騎士裡的敗類都傷害過您,他們都該下地獄。」
「在奧克尼新建港口的事情還沒談下來,沒必要把洛特逼得太緊。」她安撫道,「反正今晚過後,等伍德爵士的消息傳出去,不會再有人敢聽他的命令對我動手了。」
瑪格絲腦海中浮現出對方被推搡時踉蹌的身體,因惱怒而扭曲的臉龐,比哭還要難看的強笑,以及最後幾乎是狼狽逃離的背影……這個折磨了她如此之久,如夢魘般揮之不去的男人……
其實也不過如此。
第263章
「猊下, 凱爾博大人派使魔送來了密信。」蘿西一邊為她梳頭,一邊低聲道,「洛特王答應了在奧克尼新建港口的協議, 但拒絕以長期租借的方式執行。他要求您出資買下那塊土地, 且一次性付清賬款,如果廷塔哲財力不足,也可以用糧食折抵。」
「真是藏不住那點小心思。」摩根輕聲笑了起來,「覺得康沃爾距離北地太遠,沒辦法在奧克尼駐軍守衛,自己隨時都可以把賣出去的土地拿回來……若我真的心甘情願做了這個冤大頭,他難道不會感到後怕嗎?」
「洛特王對艦船的認知還停留在那幾條捕魚用的舢板上。」蘿西平心靜氣地答道——自從成為「緘默」的管理者後,她的性情就愈發穩重了。
現在回想起來,輔佐過她的三任情報大臣,雖然責任相似,但在性格上都大相徑庭。塔木卡為人圓滑,談吐如黃鸝般使人歡欣;哈蘭沉穩老道,但自始至終都有一股俠盜似的快意;蘿西則將她縝密的一面藏在女僕長甜美敦厚的微笑之下,連與她同為女僕長的艾爾瑪都不知道她私下在做什麼。
「回信給凱爾博, 說我答應了,但他在與洛特王進行協商時需要注意三件事。」摩根慢條斯理道, 「其一,不要輕易答應對方的要求, 哪怕洛特王給的條件在允許範圍內,也要以內部商榷為由, 遲上幾天再予以答復。其二, 最後以糧食折抵為主要的結算方式,而且需要分為三個階段, 工程開始給三成,港口竣工再給三成,余下四成等康沃爾的艦船開進港口才能給。其三,港口竣工之前,我的長姐瑪格絲必須親自在奧克尼監督工程。」
「此信還是派使魔送去嗎?」
「這封信用使魔,但之後都用信鴿……和渡鴉。」
銅鏡上映出了蘿西會心的微笑,但她很快又收斂了笑容,臉上流露出憂愁之色:「除了凱爾博的信函,還有一件事情亟需您處理。」
看到她的表情,摩根心下了然:「馬克王殘黨的的下落已經有消息了?」
「是,雖然馬克王已死,但他的妹妹布蘭什弗爾在顛沛流離後嫁給了羅奴亞的利瓦蘭王,並且育有一子,名為崔斯坦。」蘿西回答,「雖然利瓦蘭為了掩藏他的身份,對外宣稱他是姐姐達蓮娜夫人之子,但我們截獲了他給馬克王殘黨的信件,信中利瓦蘭王稱崔斯坦為'愛妻之子',並且表示布蘭什弗爾王後在生產之後身體就一直很不好,希望他們不要用任何無意義的事情去打擾他的妻兒。」
利瓦蘭王在明面上尚無婚配,沒想到連孩子都有了……不過,他顯然也不想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被攪進馬克王遺留下來的爛攤子裡。
即使拋開她的個人立場,馬克王和康沃爾公爵之間的關系也一直很微妙,他出身的家族雖然自稱康沃爾的正統王室,境內最大的領主卻是卡美洛特的封臣,與廷塔哲家族之間的交鋒也是贏少輸多。直到馬克王戰死,不列顛南部對於康沃爾的認知都是卡美洛特治下的一個公國,而非一個有國王t統治的王國。
退一步說,康沃爾和羅奴亞又不接壤,與其讓自己的孩子延續母族的傳統,繼續在康沃爾境內屢敗屢戰,不如留在自己身邊平安長大,日後繼承羅奴亞的王位。
「不必驚擾利瓦蘭王,先處理那些殘黨再說。」摩根說,「至於以後……就看布蘭什弗爾夫人打算怎麼教導自己的孩子了。」
「您不打算寫信給利瓦蘭王一些暗示嗎?」
「暗示什麼?比方說我的線人就在他身邊,時刻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與鏡子中的蘿西對視,「如果不是出於某種特殊目的,不要輕易讓對方知道自己正身處監視之中——哪怕那是事實。沒必要激起對方的警惕心,蘿西,'保持緘默',你須記住這句話。」
「……是,猊下。」
「閑聊就到這裡罷。」摩根適時地轉移了話題,「用完早餐後該去書房了,不知道今天的文件又要堆到多高。」
用餐,在書房處理公務,午餐,在消食途中觀摩一會兒騎士團的訓練,接見學士,下午繼續處理公務……自從繼任康沃爾公爵以來,她大的部分時間都是這樣度過的,本來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在這日復一日中變得波瀾不驚,但在被南特斯和埃莉諾折磨了一段時間後,這種重復到乏味的生活此刻竟然也顯得彌足珍貴起來了。
一想到埃莉諾,摩根就感覺胃部隱隱作痛,而當她在信函上看到加羅德王室的印章後,那種感覺似乎變得更強烈了。
信是由南特斯王寫的,而非埃莉諾,雖然內容主要是感謝廷塔哲家族在那段日子的陪伴,但摩根還是看出他的言下之意是讓她不要擅自插手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情——更直白地說,南特斯王在暗示她離間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也意味著埃莉諾在返回加羅德後把她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交代了丈夫。
莫非懷孕真的能讓人變蠢?
摩根將信件交給蘿西:「拿去燒掉。」
「是。」
第二封信是利恩斯王寄來的求婚書。
自從摩根到了適宜生育的年齡,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十幾封的求婚書,但利恩斯王有些不同,他寫婚書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替他的弟弟納羅王謀求親事——後者名義上雖然是國王,但基本被視作是利恩斯王的附庸,而且他本人也甘之如飴。
「看來又得勞你跑一趟了。」她對剛剛回來的蘿西說,「把這封也燒了罷。」
「這一封也燒?」蘿西愣了一下,「上面有利恩斯王的戳印,難道不是要與您商議邊界的事情嗎?」
「不是那麼鄭重的信件,只是一封求婚書。」
「求婚書?」蘿西面露慍色,「利恩斯王早就有婚配了,膝下有兩男一女,怎麼敢向您提出這樣無禮的請求?」
「他是代自己的弟弟納羅王向我求婚。」摩根說,「不過也沒什麼區別,我對納羅王並無興趣。」
倒不是因為對方優秀與否——坦誠說,納羅王算是她心中合用的人選。性情急躁,但服從性很強,在朝政上沒什麼心眼,而且他有一部分盎格魯血統,這讓她有理由去接觸歐洲大陸的日耳曼人,上萊茵河的鉀鹽礦一直在她的名單上。
但納羅王有兩個致命的問題:一是不列顛人恐怕很難容忍正統王室混有盎格魯人的血脈……血統給了他諸多優勢,也在某些地方讓他處於劣勢;二是納羅王服從的第一順位永遠是兄長利恩斯王,其忠心程度堪比她的舅舅加繆爾對母親伊格琳,如果不是納羅王有過私生子,她都快懷疑這對兄弟其實是廷塔哲家族諸多慘痛案例的翻版了。
聽到她的話,蘿西似是松了口氣:「真高興您沒有為了責任而放棄身為女人的幸福……我一直擔憂瑪格絲夫人和埃莉諾夫人的遭遇會使您對真情喪失信心。」
「女人的幸福……」摩根咀嚼著這個幾個字,「可所謂'女人的幸福',究竟是指什麼呢?」
蘿西沉思片刻:「我想至少應該讓自己的婚姻出於愛,而非利益。」
「埃莉諾就嫁給了愛情。」她說,「她擁有高大英俊的丈夫和可愛的孩子,南特斯也愛她——當然,這不妨礙他爬到其他女人的床上與她們玩耍,不過埃莉諾看起來對此心滿意足,這就是女人的幸福嗎?」
「當然不!」蘿西滿臉焦急,「請您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如果您的丈夫敢在結婚後去找別的女人,就該讓艾斯翠德大人把他的頭砍下來!」
「反過來說,男人的幸福又是什麼呢?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他們愛這些,但肯定不僅於此吧?他們還渴望著建功立業,渴望著手握權力,若入夜後被子裡鑽進一個如剛出生的嬰兒般一絲不掛的尤物,他們也不一定會拒絕,若大臣或同僚身邊摟著美艷的妻子,他們多少也會心神蕩漾。為什麼他們的幸福如此豐富多彩,而我的幸福卻是丈夫、孩子和裙子?」
「請您別把自己和埃莉諾夫人一概而論……」蘿西近乎懇求,「猊下,請您責罰我吧,都怪我說了荒謬的話。」
「我不是在責怪你,蘿西,只是在思考。」她說,「力量、功績、權力、名望……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東西如美酒般令人陶醉,而且喝得越多,越是渴望得到更多。難道女人是天生欲望淡薄的生物,心中的渴求只需情愛即可填滿?」
蘿西沒有回答,她便繼續道:「如果有兩條路放在我面前:一是與我心愛的男人結婚,但必須重復我母親的命運,由我的丈夫繼承公爵之名,我為他的附庸,二是成為公爵——乃至於統一不列顛的王,作為代價,我不會得到一個我深愛的丈夫,我的孩子也並非真愛的結晶,只是因為偌大的家族需要一個正統繼承人,而這個繼承人身上必須流著我的血。你覺得我應該選哪條路,蘿西?」
她的情報大臣面露遲疑之色:「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嗎?我認為這兩者都是您應得的,何況您已經是公爵了。」
「題干只是一層外衣,想想這其中的本質——菲爾茨爵士曾說我的長姐瑪格絲在馬術方面有驚人的天賦,可瑪格絲告訴我,自從遠嫁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騎過馬,狩獵時只是等候在森林外,期盼洛特王帶著獵物凱旋……蘿西,難道她是突然變得不會騎馬了嗎?」
蘿西再一次陷入沉默。
看著她沉思的面龐,摩根不禁想起了塔瑪……她一直以王儲的方式教導她,希望她日後能背負起一個國家的重擔,如果蛾摩拉沒有毀滅,她的女孩一定會以聰慧賢明的名聲流傳於後世。
所羅門的千裡眼確實令她處處受限,但當時的蛾摩拉真的是深陷死局嗎?
若她沒有拒絕索多瑪王的求婚,以索多瑪和蛾摩拉之間的差距,她完全可以在婚後悄無聲息地解決索多瑪王,消化他在國內的勢力,再加上蛾摩拉在瑣珥的多年經營,摩押平原將悉數落入她手——甚至連所羅門廉價賣給索多瑪王的戰車和白磷彈她都能接手,那局棋還能繼續走下去。
然而,那時的她作為統治者還太過天真,企圖在黎凡特這樣勢力錯綜復雜的地方建立一個遺世獨立,不受外物所擾的永無鄉ヾ,不想屈身去做那些她道德上難以認同的事情,最後她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慘痛的代價。
她不會讓同樣的故事再度上演。
「如果選擇第一條路,那我就只是'妻子'。」摩根說,「所以我會選第二條路。不是每一個丈夫都會尊重妻子,但每一個人都會尊重強者……而我選擇成為強者,蘿西。」
第264章
艾斯翠德一推開門, 就被空氣中浮動的灰塵嗆了一下。
「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書櫥後方傳來,聲線輕而沙啞,伴隨著零星的抽泣聲。
她被嚇了一跳:「坤蘭大人,您還好嗎?」
「原來是艾斯翠德爵士。」坤蘭·特勒撩開深色的布簾,塵埃隨著他的動作飛揚四散,「抱歉,這裡大概沒什麼地方能讓您落腳。」
說罷,他又吸了吸鼻子, 兩只眼睛干燥充血, 配合他本就瘦削的臉頰,看起來像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艾斯翠德總感覺他每吐出一個字,體內的生機就喪失一分:「在下是代猊下向您詢問治療凍瘡的藥物進展如何的t……不過目前看來,您可能需要先保重自己。 」
「別擔心, 爵士,我只是有點——阿嚏!」打完噴嚏後, 他又重重咳嗽兩聲,「抱歉, 我在地上蹲了太久, 現在有點頭暈目眩。」
「不如我們還是先出去再說吧。」艾斯翠德心驚膽戰,生怕下一秒對方會將血噴在她的胸甲上。
「如您所願。」
走出藏書室後, 陽光照在坤蘭的臉上,終於讓他看起來有點活人的樣子了。雖然他把自己折騰得很糟糕, 但那身綠色長袍竟然十分齊整,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他還在外面罩了一件舊外套, 防止灰塵落到衣袍上。
在廷塔哲家族,學士們會根據自己專精的領域穿不同顏色的長袍。坤蘭身上的綠袍代表他是醫務學士,若是身著黑袍,就代表這位學士精通煉金術,農務學士則身穿褐袍並佩戴銀色頸鏈,選擇這種顏色是因為這樣在農耕時不用擔心弄髒,頸鏈則是猊下擔心他們因為袍子的顏色被誤以為不受重視而特地賜予的。
剩余的基本都穿藍袍,這類學士比較難以概括,有的負責協理猊下處理政務,有的整天對著羊皮紙卷上的數字神神叨叨,還有的白天呼呼大睡,入夜後才起來,整晚都待在城堡尖頂的天文台上用望遠鏡觀察星空,這也使得他們格外注重身體素養——畢竟,身體不抗凍的話,很難度過秋冬冷冽的晚風。
坤蘭慢悠悠地說道:「關於治愈凍瘡的問題,我與其他學士都確信當前我們找到了一種適宜的方案……」
「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艾斯翠德慎重地問道,「以防萬一,猊下特意托我追問,新方案和芥末膏無關,是嗎?」
「是的,艾斯翠德爵士,與芥末膏無關。」坤蘭嘆了口氣,「沒想到這件事居然給猊下帶來了如此深刻的印像。芥末膏一直是民間常用的藥物,不知猊下為何如此抗拒……總之,新的治療方案已經通過測試,證明這種藥膏對病症有明顯療效,目前就只剩下如何降低制造成本的問題了,為此我們正在改進草藥的種植方式。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至少半年的後效觀察,以確定這類藥膏是否有不適應的人群。」
「辛苦了,大人,猊下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定會很高興。」艾斯翠德看著他充滿血絲的眼睛,「您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嗎?」
「我的睡眠時間沒有問題,只是有點過敏。」坤蘭使勁眨了眨眼睛,讓淚水濕潤眼眶,「這裡到處都是灰塵,讓我的眼睛又干又疼……唉,皮膚也是,有一種癢癢的刺痛感,抓了還會起蕁麻疹。」
「為什麼不讓僕從先行打掃呢?」
「這裡有很多書是用莎草紙縫釘成的,因為時間久遠而脫水了,不慎重處理,紙張就會碎掉,我花了很長時間收拾。」他懨懨地回答,「人死了倒是沒有關系,但如果這些古老的紙卷壞了,我和同僚們都會心碎的。」
「……不,人死了問題也很大,請您務必好好照顧自己。」
艾斯翠德倒也能理解坤蘭的困境。領主用毒藥控制臣子本是一種有損名譽的做法,但幾乎所有人都對加繆爾給柯倫·特勒下毒的事情熟視無睹,足以說明特勒家族在廷塔哲的諸多封臣中名聲有多差。
猊下已經允諾他伯爵之位,若要重拾家族的榮耀,坤蘭就必須代替自己的父親將功贖罪,然而和騎士不同,學士無法在戰場上建立功勛,學術成果是一種不可測的東西,除了不斷鞭策自己之外,他別無選擇。
「何況,城堡裡還有許多學士比我更加辛苦。」坤蘭說,「聽說維麗特學士最近總是在為預算的事情發愁,看來猊下又擴充了軍隊?」
「是的,猊下最近派了一支騎士團跟隨瑪格絲夫人前往洛錫安,等港口工程正式開始之後,還會繼續增派人手。」雖然南特斯王前段時間和猊下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經歷,但加羅德還需要廷塔哲家族的援助,本身的經濟也仰仗於康沃爾的航運貿易,自然不會拒絕把港口借給康沃爾做補給站。
「看來猊下對北方勢在必得。」他壓低了聲音,「爵士,這裡沒有別人,你我都是受到猊下信任的人,有些事情我就不說得太含蓄了……猊下是尤瑟王唯一的孩子,如果有誰可以打敗伏提庚坐上那張寶座,那個人也必須是猊下。」
這是每個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這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願望,大人。」
「不久之前,我聽戴文提起猊下與那位曾經侍奉先王的宮廷魔術師梅林是故友,他曾來廷塔哲家族拜訪,並協助猊下打敗了當時已經落入邪道的加繆爾·廷塔哲,後續又不知蹤影。」坤蘭說,「我們都清楚沒有人比猊下更適合成為王座的繼承人,但她女性的身份確實會遭受一些阻礙,如果那位魔術師梅林能侍奉在猊下左右,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可猊下似乎從未派人尋找過他的下落……我不認為猊下會想不到這一點,不知您是否清楚其中的原因?」
因為尤瑟王不止有一個孩子,猊下的弟弟才是被梅林預言將會成為不列顛之王的人……但艾斯翠德無法對坤蘭吐露這些,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她和蘿西女士。
「我並不清楚原因,但猊下一定有自己的安排。」艾斯翠德謹慎地回答,「坤蘭大人,既然猊下重視您的才能,就證明您一定有能力重振家族的榮光,但這不代表您應該熱心於職責以外的事情……以我對猊下的了解,她並不喜歡學者對政治涉及過深。」
坤蘭沉默片刻:「抱歉,是我越界了。」
「我理解您的處境,大人。」艾斯翠德說,「但請看看您的長袍,它才是您被看重的原因。」
告別坤蘭後,她徑直前往西翼的煉金塔。
也許是廊道的幽暗喚醒了她內心的悵意,竟讓她再度回想起了剛才與坤蘭的對話——對於梅林的選擇,她心裡也有怨懟,既然對方終究要投奔那位不知名的年幼王子,就意味著當初他對猊下那些曖昧的舉動不過是一時的玩笑。
好在猊下並未對他產生男女之情,如果有一日在戰場相見,她就算拼死也要讓梅林為當初輕浮的行為付出代價。
房間內,猊下正就著一支蠟燭閱讀書信——許多煉金術常用的草藥都有避光的特性,所以煉金塔在建造之初就被設計成了在白天也難以受到光照的結構。
「回來得真快。」猊下面露微笑,「進展如何?」
「相當順利,坤蘭大人說現在只差降低草藥的培育成本了。此外,他們還需要一段時間來觀察後續效果,以便確認是否存在不適應人群。」
「在藥物治療上如何慎重都不為過。」猊下說,「好在是外用藥,測試周期不會太長……話說回來,今天的你好像格外沒有精神,艾斯翠德卿。」
「果然還是逃不過您的眼睛。」艾斯翠德苦笑一聲,「剛才坤蘭大人忽然提到了梅林……當然,是出於善意的詢問。」
猊下微微頷首:「我知道。」
艾斯翠德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也是,總會有緘默之人在陰影中默默傾聽:「雖然坤蘭大人的話越界了,但他的憂慮也是我的憂慮。梅林的存在是一個不穩定因素,難道就沒有能反制他的方法嗎?」
「我們難道不是正在這麼做嗎?」猊下打趣道。
「您是說……北方?」
「不錯,我打算在冬季結束後就啟程前往葛爾。」
聞言,艾斯翠德愣了一下:「葛爾?不是奧克尼嗎?」
「葛爾的斯圖亞特王邀請我參加感恩祭。」猊下說,「斯圖亞特王的立場很特殊。在我父親尤瑟統治期間,葛爾的地位和康沃爾一樣,僅僅是卡美洛特治下的公國,米斯裡爾家族對王室一向很忠誠,直到我的叔父伏提庚篡奪王位,米斯裡爾拒絕服從卑王的統治,才讓葛爾獨立為一個新的國家。斯圖亞特王並不知道我弟弟的存在,將我視作尤瑟王唯一的孩子,此次邀請我應該有別的打算。」
「別的打算?」
「斯圖亞特王膝下有兩子一女,長子艾德裡安和次子尤倫斯都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
雖然艾斯翠德認為現在結婚對於猊下而言還為時過早,但也明白身為統治者,有時不得不舍棄一部分個人感情。
「我有幸與聞過艾德t裡安爵士的事跡,據說他高大英俊,驍勇善戰……」可惜都是在競技場上——在她看來,一名騎士若沒有在戰場上掙得功勛,就稱不上是真正的優秀,翠之騎士阿傑爾就是最好的教訓——但艾斯翠德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說些掃興的話,「而且他的品行也十分端正,是一位在各方面都非常出色,備受贊譽的人。」
「原來如此。」對於艾德裡安·米斯裡爾,蘿西女士肯定已經上呈了更詳細的資料,不過猊下還是十分配合地回答,「真高興我們有如此優秀的人選。」
她本想勉力微笑,但心頭的苦澀終是讓她嘆了口氣:「坦誠說,我心中還是對梅林抱有不滿,如果他沒有另擇君主,也許您就不必……」
「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難免會迎來失望。」猊下說,「不過,如果你想罵他兩句解解氣也無妨。」
艾斯翠德笑了起來:「確實,唯一可惜的是對方聽不到。」
「他會聽到的。」猊下意味深長道,「不僅聽得到,還聽得很清楚呢。」
…………
「咳咳咳咳——」
艾克特面無表情地抹掉了臉上的蜜酒:「梅林大人,這算是您老年痴呆的前兆嗎?」
「真刻薄啊。」梅林不怎麼真情實感地抱怨,「作為父親如果不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孩子遲早也會被帶壞的……嘛,雖然現在已經是一個毒舌的臭小鬼了,干脆別叫凱,改名叫'艾克特二世'好了。」
「您應該好好反省自己才是。」艾克特冷酷地說道,「如果下次再讓我發現您偷偷讓凱喝酒,我就只好將您掃地出門了。」
「安啦,艾克特爵士。」梅林說,「再過不久,我就要出發去葛爾了。」
「葛爾?」艾克特遲疑了一下,「您要將亞瑟的事情透露給斯圖亞特王?不是說在選王會之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真實身份嗎?」
「和他無關……呃,其實也算有關?總之梅林大哥哥可是有正經事要做的。」
「恕我失禮,很難想像您會和'正經'兩個字產生聯系。」
「這次是真的啦。」夢魔笑眯眯地回答,「大哥哥我要去葛爾……搗亂一下。」
第265章
「您今天看起來似乎格外心神不寧,是有什麼令您困擾的事情嗎?」
瑪格絲回過神,習慣性地端起了微笑:「也許是初春的寒意令人困倦吧,好在您的話總是能令我熨帖, 瑪德琳夫人。」
聽著就好像她們是深交多年的閨中密友一樣,然而瑪格絲上一次見到對方還是在三年前——自從落下隱疾後,洛特的疑心病就越來越重,從不讓她離開洛錫安半步,如果不是因為國內糧食短缺到了連貴族都不得不縮衣節食的程度,外加廷塔哲內部恰逢劇變,洛特當初是絕不會讓她回到康沃爾的。連母族都不能回,更何況是他國的宴會邀請呢?
但瑪格絲不會落她的面子:「我接到了小妹的來信,若不出意外,這幾日她就該抵達葛爾了,我真盼著早日見到她。」
「埃莉諾陛下也要來?」瑪德琳夫人訝異道,「她不是快要臨盆了嗎?」
對方最好是真的蠢,而不是故意挑著說些讓她不順心的話:「我說的是小妹摩根勒菲,如今的康沃爾公爵。」
雖然斯圖亞特王在信函中沒有明確表示要聯姻, 但葛爾極少邀請南方貴族來參加感恩祭典, 這一次既然特意邀請了摩根,其目的已經不言自明了。
斯圖亞特王是堅定不移的紅龍黨, 勢必會扶持身為尤瑟王之女的摩根入主卡美洛特,而她的小妹也確實到了適宜婚配的年齡, 如果南北勢力能夠聯合起來,也有利於日後對抗竊取玉座的卑王伏提庚。
「噢,那位康沃爾公爵。」瑪德琳古怪的語氣令她感到不適,周圍的貴婦人們也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起來,像一群嘈雜的母雞, 「原諒我如此愚笨,許多領地都有自己的女主人,女公爵卻是罕見至極。」
杜爾達夫人咯咯輕笑:「她繼承了她丈夫的名號,日後她的丈夫又該叫什麼?公爵夫婿?」
康沃爾位於不列顛的最南端,遠離北方諸國,消息難免滯後,然而這些人對康沃爾的富庶一無所知,對於摩根繼承爵位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倒是念念不忘。
考慮到廷塔哲家族的名聲,加繆爾舅舅真正的死因並未對外公布,大多都以為他是勞累過度以至於身患重疾,沒能挺過那個冬天。兩年前,在她和埃莉諾的請求下,摩根終是答應讓舅舅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雖然不能與母親合葬,但至少在同一個墓室,以舅舅犯下的滔天大罪,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瑪格絲放下酒杯:「我若是男人,能有幸迎娶南方最有權勢的女人,又哪會在意別人怎麼稱呼我呢?」
聽到她的話,在場的貴婦人們驟然陷入了沉默——從她們臉上尷尬的神情來看,大抵沒有想到她竟然會站在摩根那一邊。
尤瑟王與廷塔哲家族之間的關系十分微妙,摩根與她同母異父,年齡上又相差太遠,而摩根繼位的時間點又剛好是加繆爾舅舅去世後不久,難免惹人生疑。她們多半以為她會對摩根心存不滿,先前那些刻薄的話只是為了取悅她……只是在她們內心深處,或許也覺得女人成為公爵這種事情怪可笑的。
她又有什麼資格譏諷她們呢?瑪格絲心想,兩年前,她也曾表現得像是一匹被馴服的母馬,直到摩根為她解開韁繩,喚醒她的天性。
好在氣氛沒有繼續僵持下去——斯圖亞特王的兩個兒子,艾德裡安與尤倫斯來到了她們跟前。
「瑪格絲陛下。」長子艾德裡安率先向她行吻手禮,「上一次見面已經是三年前,您看起來愈發美麗了。」
「瞧瞧這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瑪格絲允許自己露出微笑,「斯圖亞特王一定會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而驕傲的。」
「您謬贊了。」對方笑了起來,「今天一整天,我都會為了這句稱贊而興奮不已的。」
艾德裡安確實如傳言中那般,從她記憶中的少年人變成了一名意氣風發的成年男子。他的相貌繼承自母親薇奧拉王後,高大英俊,有一頭濃密卷曲的黑發和寶藍色的眼睛,據說他在劍術上也頗有水准——當然,是在競技場上——以他的年齡和身份,也算是罕見的青年才俊了。
可那又如何呢?論武藝,她遠嫁之前洛特就已經是戰功赫赫的國王了,論外貌,南特斯是放眼整個不列顛都稱得上首屈一指的美男子,然而他們都是糟糕的丈夫。艾德裡安並不比他們更優秀,但有一點是值得她認可的,那就是他在私生活方面沒有任何桃色傳聞。
艾德裡安問候完之後,尤倫斯才在落後兄長半個身位的位置向她行禮:「見到您是我的榮幸,陛下。」
與長子艾德裡安相比,次子尤倫斯就有點相形見絀了。他與父親斯圖亞特王肖似,黑發長及肩膀,眼睛是鋼灰色的,長相倒也算出眾——但不如兄長,身材挺拔——但不如兄長,也學習武藝——但不如兄長,他臉色蒼白,面龐瘦長,眉目中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陰沉,站在神采飛揚的兄長身邊,猶如陽光照射下蔓延的陰影。
一時間,瑪格絲甚至分不清是尤倫斯的黯淡助長了艾德裡安的自信,還是艾德裡安的光芒讓尤倫斯只能在角落裡消沉度日。
與在場的貴婦人們逐一問安後,艾德裡安和尤倫斯便告辭離去了。雖然這次見面很短暫,倒是讓瑪格絲想起了另一件事:「對了,阿勒爾殿下呢?為何這次宴會上沒有見到她?」
阿勒爾·米斯裡爾是斯圖亞特王與先王後之女,原本排行第二,母親在生第四個孩子時難產而亡,孩子也沒有保住,兩個兄弟也先後因為病疫離世。後來斯圖爾特王娶了伯爵千金,也就是如今的薇奧拉王後,與她育有兩子,也就是艾德裡安和尤倫斯,這也是阿勒爾比兩個弟弟年長了近一輪的原因。
雖然阿勒爾地位尷尬,身為女兒也不受斯圖亞特王的重視,但她畢竟是王室直系,不可能沒受到邀請。
聞言,在場的貴婦人們都面面相覷。好一會兒過後,瑪德琳夫人才支支吾吾道:「您回到北方的時間不長,也許還不知道這個消息……那位殿下前段時間因為t飲用來歷不明的魔藥而病倒了,至今還未康復。」
「來歷不明的魔藥?」
「是啊,真是入魔了。」維娜夫人嘆息一聲,「她身體健康時都保不住孩子,更何況是在失去生育能力之後呢……」
瑪格絲正欲追問,她的侍女忽然走到她身邊輕聲道:「陛下,廷塔哲的使團到了。」
聞言,她猛地站了起來,甚至顧不得在場其他貴婦人驚異的目光,只是提著裙子快步往外走,站在城堡的露台上望眼欲穿地等待著。
俄而,洛奇堡ヾ的大門緩緩敞開,一面墨綠色的巨大旗幟映入眼簾,上面用銀線繡著廷塔哲的家徽白色大角鹿,兩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兵井然有序地排成兩列,灰色的盔甲在稀薄的日光下泛著冷光,即使只是遠遠觀望,都能感覺到幾百只鐵蹄落地時的震顫和飛揚的塵土。
隊伍的最前方是一匹棗紅色的高大駿馬,上面坐著年輕的康沃爾公爵,她披著一件與旗幟同色,有著金色滾邊和銀色繡紋的鬥篷,領口翻出一截淺色的棕熊皮草,金色的發間戴著一頂的銀色寶冠,冠冕猶如樹枝般紛繁交錯,一顆濃艷的水滴形綠寶石懸掛於樹梢。
諸多受邀的貴族之中,沒有比廷塔哲的陣仗更氣勢雄偉了,雖然瑪格絲此行是以洛錫安及奧克尼的王後之名參加慶典的,但看見這番宏偉的景像,心裡依然與有榮焉。
摩根進入城堡後,瑪格絲第一個趕去迎接她,趁著與對方行貼面吻之際,瑪格絲輕聲提醒:「斯圖亞特王去年冬天生了一場大病,至今都沒有恢復過來,暫時不能……」
「暫時不能出席,只能由他的兩個兒子在感恩祭的前夜晚宴上負責招待賓客。」摩根接過了她的話,「這些我都知道,瑪格絲。」
看到她臉上心照不宣的微笑,瑪格絲也松了口氣,挽過她的手臂,「見到你真好,小妹。」
「見到你,我也高興。」摩根與她耳語,「我給你准備了一份禮物,等宴會結束之後給你。」
當摩根走入晚宴大廳時,瑪格絲能感覺到整個廳堂的空氣都因為她的出現而停滯了片刻,像是一場無形的風暴攪動了整場宴會。明亮的燭光燈下,她白皙的皮膚,她燦金的長發,她的銀白冠冕——她整個人都在發光,並且使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就像尤倫斯在他的兄長艾德裡安身邊顯得黯淡一樣,如今他弟弟的遭遇也在他本人身上重現,這個如太陽般洋溢著自信的年輕人,終於在另一種超凡的美貌前淪為了殘燭之光。
「您一定是……」艾德裡安深吸了一口氣,好像不這麼做他就沒辦法正常說話一樣,「您一定就是摩根勒菲小姐。」
「公爵。」摩根提醒道。
他就跟沒了一半的魂兒似的:「什麼?」
「是康沃爾公爵摩根勒菲。」她伸出手,「很高興見到您,殿下。」
艾德裡安從善如流地對她行了吻手禮:「請原諒我的失禮,公爵大人。」
摩根的目光從他身上離開:「這位一定是二王子尤倫斯殿下,很高興見到您。」
尤倫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僵硬地點點頭,飛快地吻了她的戒指,然後又飛快地放開她,像是在躲避某種不存在的燙傷。
氣氛很好——瑪格絲毫不懷疑,哪怕摩根現在讓他們把葡萄酒澆在自己頭上,這兩兄弟也會傻傻照做,可斯圖亞特王至今都沒有露面,也沒有針對聯姻的事情進行正式商榷,很難說他現在心裡是怎麼想的。雖然聯姻對像大概率是長子艾德裡安,但沒必要急著去接觸他,對於這樣容易熱血上湧的年輕人,適當地給點甜頭就行了。
瑪格絲從不質疑摩根的才能,但她的小妹究竟對男女之情有多少了解,就要先畫一個問號了。
正當她考慮應該在什麼時候適當介入,門口一抹白色的身影讓她瞬間停止了呼吸。
不會錯的……那頭映著虹光的銀色長發,寬大的長袍,用扭曲樹枝制成的法杖,像征著不詳的美麗面龐,以及那令人作嘔的香氣,無疑是卑鄙、無恥、下賤的混血夢魔,協助尤瑟王偷走了她的母親伊格琳,讓整個廷塔哲家族深陷恥辱之中的魔術師梅林。
這個可鄙的坎比翁怎麼敢在這裡出現?
夢魔緩步走來,還恬不知恥地衝他們笑了笑:「貴安啊,各位。」
如果不是顧及摩根的顏面,瑪格絲真想轉身就走。
就算艾德裡安是一個蠢蛋,這個時候也該品味出不對了——更何況他不是:「這位先生是……?」
「許久不見。」摩根波瀾不驚地開口,「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當不速之客,梅林。」
「梅林?」艾德裡安露出訝異之色,「那位曾經侍奉於尤瑟王左右,擁有夢魔血統的宮廷魔術師梅林?」
「誒~王子殿下認識大哥哥啊,那就太棒了,省去了自我介紹的過程。」梅林面露微笑,「順便請原諒我的不請自來,沒有打攪到你們吧?」
「當然不會。」艾德裡安謹慎地答道,「您的到來使洛奇堡蓬蓽生輝。」
「那就好。」也許是她的錯覺,夢魔的目光似乎在與摩根交彙的一瞬間變得意味深長了起來,「啊……真是的,怎麼能忘記跟你打招呼呢?我最最親愛的朋友。」
說罷,他執起摩根的手,盡管摩根並沒有伸手的意思——說明她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吻手禮,夢魔真是不知廉恥的生物。
而且也不知禮節……當梅林的嘴唇落在摩根的手背,而非指節上時,瑪格絲又在心裡憤憤不平地補充了一句。
「嘬。」ゝ
短促,但清脆響亮。
周圍霎時陷入了死寂。
悠于 2024-8-24 12:00
第266章
「該死!可惡!」瑪格絲用拳頭捶著床上的羽毛枕, 「那個毫無廉恥心的夢魔,遲早有一天要讓他為自己的無禮吃苦頭!」
摩根已經習慣了這個背景音——畢竟,瑪格絲已經這樣持續了近一刻鐘,雖然中間穿插著短暫的休息時間,但總體而言還是相當孜孜不倦的。
待瑪格絲的情緒平復一些後,摩根才衝她招招手,仿佛要與她分享一個秘密:「別為他生氣了,看看我給你帶來的禮物。」
她將一個繪有大角鹿紋樣的淺紅褐色木盒遞給她——雪松木淡雅的香氣讓她有一瞬間失神,她用笑容掩飾了過去。木盒裡鋪著白色的綢布,上面靜靜地躺著一對黑珍珠耳環。
「天哪……」瑪格絲看起來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北極星在哪裡的小姑娘,「噢,噢——小妹,它們真好看!」她甚至顧不得自己沒有穿鞋,只是捧著木盒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謝謝你,小妹,我、我現在就想帶上它們!幫我戴上它們好嗎?」
雖然瑪格絲在身體上比她年長, 但摩根看待她就像大一點的孩子:「可我們馬上就要睡覺了。」
瑪格絲輕快地笑了:「我不管, 讓它長在我的耳朵上好啦。」
她感到驚奇也是正常的,能夠孕育黑珍珠的只有黑蝶貝,而這類珍珠貝棲息於熱帶和亞熱帶海域,在不列顛根本不可能見到。
為了將黑蝶貝健康地帶回來,摩根派了一支三十人的煉金術師團隊,遠赴紅海尋覓黑蝶貝的幼貝,耗費了驚人的成本才將它們送回不列顛。
盡管如此, 在實際培育苗種的過程中,如果不借助魔藥, 黑蝶貝的苗種僅有一半能夠存活下來,而在等待苗種育成的時間裡,因為氣候以及中間處理環節不夠完善,最後長到成熟期的黑蝶貝又損失了一半,經過植珠手術後順利孕育出珍珠的黑蝶貝只剩下兩成,其中珠型完美、未摻雜色、體表無明顯螺紋的黑珍珠更是鳳毛麟角。
從養殖業的角度出發,這次投資可謂是賠得傾家蕩產,也是摩根為數不多的幾次失敗之一,但有些產業即便最終沒能成型,也有其存在的意義。
在人類實際掌握人工養殖珍珠的工藝之前,珍珠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貴之物。出發前往葛爾前,摩根將黑珍珠裡品質較為優良的一顆做成戒指,贈與了高盧的鮑斯王,對方給了她一塊巨型水晶作為回禮——上一次她得到類似的回贈,可是康沃爾和高盧維持了近一年的良好貿易往來才能有的結果。
摩根對珠寶沒有什麼欲求,上次得到的巨型水晶最後被她用來制作天文望遠鏡的鏡片了,她最近本就在考慮將學t術研究的重心轉到廷塔哲修道院裡,如果有兩台望遠鏡,倒是不需要把廷塔哲堡的那一架挪到修道院去了。
不過自那之後,摩根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黑珍珠雖然不可能大範圍養殖,但可以讓它回歸作為珠寶的本質——和所有奢侈品一樣,作為一種稀缺、作用匱乏,但像征身份的昂貴憑證,唯有她最親近的人才能得到恩賞。
反過來說,人們只要見到黑珍珠,就會聯想到她。
相比於渴求富足與安定的普通百姓,貴族們則大多各懷鬼胎,在沒有完善制度的情況下,將統治者的人格剝離,變成某種更加抽像神秘的存在,反而有助於管理,自古以來君王們借助天意為自己授權,也是同樣的道理。
將瑪格絲哄回房間後,摩根也召來女僕准備熱水沐浴。雖然血統覺醒後,寒冷對她而言已經無足掛齒,但當熱水沒過冰冷的皮膚時,她依然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
回顧她的三世人生,烏魯克時期永生不死,蛾摩拉時期青春永駐,其實都稱不上是真正的「普通人」,可唯獨作為摩根勒菲的這一生,讓她總有種奇妙的感覺——尤其是在覺醒為妖精之後,她不再需要進食,不再畏懼火焰與寒冬,身為女性卻不再受經血之苦,即使幾天幾夜忙碌不停,也只是在精神上感到疲倦,休息這件事本身對她不再是必要的了。
仔細想想,這一世的阿賴耶識似乎沒有像蛾摩拉時期那般時刻關注著她,明明已經主動回到這裡,決心再一次與這個世界的人類的命運維系在一起……但此時支撐著這份聯結的,似乎就只剩下了她作為人類時最樸素的情感,如果不謹慎把握,連這份深植於心的人性,似乎都要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流逝了。
本以為心頭盤踞的疑慮會讓她今晚輾轉反側一陣,然而躺在床上不過片刻,摩根便感覺困意萌生,就這樣枕著皂角的香氣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感覺身體前所未有的沉重,正想將姿勢由平躺改為側睡,卻發現枕邊多出了一縷銀發。
摩根的大腦有一瞬間陷入了空白,正當她恍惚之際,躺在她身邊的人慢慢伸了個懶腰,仿佛才剛剛睡醒:「距離太陽升起還有一段時間呢……」
對方的語氣如此自然,好像他理應睡在這裡一樣。
摩根並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對方也撐著臉,笑臉盈盈:「難道小公主突然發現大哥哥身上有什麼特別吸引你的地方嗎?」
「我只是在思考。」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室內——然而今晚是殘月,根本不可能這般明亮。
梅林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思考什麼?」
「思考在這久別的兩年裡,你是不是就指望著這點自欺欺人的東西度日。」
「真傷人……」夢魔臉上的笑容垮了下來,「罷了,這才是小公主嘛。不管怎麼說,看見故人身上還留有往日的痕跡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他挑起她的一縷鬢發,用食指不斷纏繞打圈,他身上散發出的香氣在她鼻間浮動,「話說回來,小公主好像一點也不驚奇,難道早就料到了大哥哥會在這裡出現?還是說……是期待著我在這裡出現呢?」
摩根當然料到了梅林會在她與斯圖亞特王初次見面之前來找她,只是沒料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登場……盡管如此,對方這麼做好像也很符合他的性格,所以在最初的驚愕後,她就淡然地接受了現狀。
「我親愛的弟弟知道他的魔術師千裡迢迢前往北方只是為了陪他的姐姐睡覺嗎?」
梅林的呼吸一滯,神情緊繃起來,月光在他眼瞳上折射出奇異的色彩:「不要開這種過火的玩笑……很危險的,如果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也都是小公主的錯。」
「有的人可以未經允許擅自潛入我的夢中,脫了衣服躺在我的床上,對我動手動腳,但只要我開了一個玩笑——姑且當它是玩笑吧——那麼一切就都成我的錯了,真是公平的世界。」摩根指出,「另外,你扯到我的頭發了。」
雖然沒有任何痛楚,畢竟是在夢裡。
「噢……抱歉。」梅林將手指上的金發松開幾圈,「剛剛說到哪兒了?對,我們的王子殿下不會在意的,畢竟他親愛的姐姐可是要將她漂亮的小手伸向北方了,為了不讓他在未來背腹受敵,大哥哥也只好辛苦地在這麼冷的天氣出一趟遠門。」
他戴回了經典的梅林式微笑:「說起這個,今天大哥哥看見你們在晚宴上聊得很高興。」
終於來了……摩根心下了然:「艾德裡安殿下確實是一位迷人的紳士。」
「看來他讓你很中意。」
「為什麼不呢?他年輕英俊,武藝出眾,兼具高貴的出身,認識他的人都會欽佩他高尚的品格,最重要的是——沒有那些令人困擾的桃色傳聞。若要選擇一名丈夫,還有比這更好的人選麼?」摩根慢慢地將發絲從梅林的手指上抽回,「當然,我能理解你為何不明白這種青睞之情的緣由,我親愛的朋友,畢竟私生活干淨這個形容對你而言是一件遙遠的事情。」
梅林按住了她的發梢:「剛遇見了新情人就要把老朋友拋之腦後,多麼無情啊。」他的語氣很克制,但摩根能聽出其中蘊藏的怒氣,「何況,你怎麼知道迷人的艾德裡安殿下沒有令人困擾的桃色傳聞呢?」
「說說看?」
「看來那些緘默的鳥兒沒給你帶來多少有用的消息。」梅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沒告訴你迷人的艾德裡安殿下已經有了約定終身的戀人,可惜那個姑娘出身卑微,他擔憂斯圖亞特王知道這件事後不僅會反對他們的關系,還會對自己的戀人不利,所以一直沒有把這段關系公之於眾。他干淨的私生活也不是出於高尚的品格,只是在為他的戀人守貞罷了……現在還覺得他是你最好的人選嗎?」
他慢悠悠地將她剛才抽走的發絲重新纏回手指上:「對了,還有我們的二王子尤倫斯殿下,這位大哥哥的確不太了解……不如我們現在就趕去妓院,把他從床上叫起來問一問?」
尤倫斯當然不至於在宮廷晚宴結束後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妓院,但他在這方面的名聲確實糟糕透頂。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說清是因為他如此墮落,才使得斯圖亞特王冷漠待他,還是因為斯圖亞特王對他過於冷漠,才導致了他的自我墮落。但無論起因是什麼,結果都已經釀成,尤倫斯成為了一個只想醉醺醺地躺在妓/女懷裡的庸碌之人,沒有人認為他會對艾德裡安的繼承權產生任何威脅。
「這可真是難倒我了。」她佯裝苦惱,「讓我想想……也許我應該等著我那親愛的弟弟長大?說不定他會繼承廷塔哲家族的遺風,就像加繆爾舅舅愛我的母親那樣,也深深地愛著我呢?」
「你的玩笑真是越來越沒有意思了,小公主。」雖然面帶微笑,但梅林的語調中已經沒有了笑意,「我和你說過不止一次,廷塔哲內部容易萌生不倫之愛是因為妖精的血脈在作祟,非同源的異種血統不可能同時出現,而你的……」
「而我的弟弟是潘德拉貢的紅龍,不會受到妖精之血的影響。」摩根打斷了他,「不錯,你確實說過不止一次,而有些話我也同你說過很多遍——比如說,王座只會屬於我。」
「王座屬於紅龍。」
「如果他生來就是如此至高無上的存在,你就不會躲躲藏藏地把他交給別人撫養,讓他隱姓埋名直到長大成人了。」
摩根起身下床,明明是初春的夜晚,還有薄霜與冷露凝結在窗框上,她卻沒有感受到一絲寒意……總是如此,再冷酷的事物在夢中都難免顯得柔和起來: 「你既不想提前暴露我弟弟的存在,又不想北方落入我手,世上哪有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情?」
摩根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漸近……這也是夢境的古怪之處,因為在現實中,夢魔走路時幾乎不會發出聲音。
她背對著他,看不到他現在的表情——也可能是這個原因,梅林的聲音聽起來不再那麼全副武裝了,在此之前,他一直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神秘莫測,而且對t事情的發展毫不在意。
她能感覺到他把額頭貼在她的後頸上,以他們之間的身高差距,對方大概正很喪氣地垂著腦袋:「你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艾德裡安·米斯裡爾結婚?」
「你心裡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她說,「我來這裡不是為了玩王子與公主的游戲,梅林,既然料到會與你重逢,我自然也做好了准備,你就盡情施展你的神通好了……話說,你不是一向篤信命運嗎?不妨看看這一次它會眷顧誰吧。」
月亮的光芒愈發強盛,白光如同湧出泉眼的水流,逐漸向四周蔓延開來,蠶食著漆黑的夜空,遠處的山丘延綿起伏,在月光的映照下猶如皚皚雪原,窗前的橡樹簌簌搖曳,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卻仿佛是從遙遠的群山深處傳來的。
「看來這個夢快要結束了。」她嘆息一聲,「雖然你來葛爾多半是為了給我搗亂……但除去那些部分,再次見到你還是讓我很高興,梅林。」
「別再來'我親愛的朋友'那一套了。」梅林小聲抱怨,「再多聽一次大哥哥就要哭出來了。」
「容我提醒,是你先提起的。」
「是啊,但我後悔了。」對方賭氣似地咬住了她的肩頸——他的牙齒深深陷進她的皮膚裡,她卻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誰叫夢魔就是這樣出爾反爾的生物呢。」
下一秒,摩根睜開眼睛。
沒有夢魔,沒有奇妙的花香,也沒有任何月光滲入房間……今晚是殘月。
第267章
斯圖亞特坐在窗欞邊,望著光輝庭院裡的一片灌木叢,葉片上結了霜,在月光下看起來猶如積了一層皚皚白雪。他就這樣怔然看著窗外,意識漸沉,不知何時墜入了夢鄉,夢中也是一片白色,但既無月光,也無積雪,唯有高照的艷陽,以及卡美洛特偉岸的純白城牆,高聳入雲,直貫天穹。
他回到了白堊城,那時他還很年輕,他的同僚們還是一群聒噪但生機勃勃的青年人,最重要的是——那時王還活著。在斯圖亞特記憶中,尤瑟王極少有情緒波動,也很少笑,但在夢中他正微笑著,他的金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斯圖亞特卿。」王喚他的名字。
他本能地走了過去,但他們的距離好像永遠不會縮短, 無論他走得是快是慢,跨步還是踱步, 王始終都離他很遙遠,盡管如此, 他卻能斷斷續續地聽見對方的聲音。
「伏提庚……」王說, 「我的弟弟……使我憂心……」
斯圖亞特感到無措:「王,我聽不清啊……」
「決不能……王座……」王對他的話無動於衷, 「斯圖亞特卿,記得……」
忽然,炙熱的白光在尤瑟王身後迸裂,滾燙的熱浪衝刷著干燥的白牆,斯圖亞特能感覺到飛濺石屑擦過臉頰,卻沒有任何疼痛,只有一點古怪的冰涼。他看見尤瑟王面無表情,深藍色的披風在狂風中飄舞,仿佛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唯有紅龍才能……那個預言中命定的孩子……」王閉上了眼睛,「好在梅林已經……」
他的話沒有能說完——黑色的陰影爬上了白牆,斯圖亞特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見天幕中盤旋的白龍驟然俯衝而下,猶如燃燒殆盡後墜落的太陽,白光吞噬了曠野,夢中的世界從此陷入死寂。
「斯圖亞特陛下。」
黑暗中,有人喚他的名字……但那不是王,王的語氣不會如此謙卑,而他也不是夢中的他——斯圖亞特爵士年輕力壯,身姿挺拔,憑借一杆銀色長槍在戰場上無往不利,滿載榮譽,而「斯圖亞特陛下」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背脊佝僂,雙手甚至沒有力氣握緊韁繩,平日只能坐馬車出行。
「陛下。」僕從再次提醒,「康沃爾公爵大人已經抵達光輝庭院了。」
斯圖亞特花費了一點時間才把康沃爾公爵和卡美洛特的王女畫上等號。事實上,他心裡對此頗為不滿,倒不是因為摩根破壞了女人無權繼承爵位的傳統,而是她竟然把「康沃爾公爵」的身份看得比「王女」更加重要,廷塔哲確實歷史悠久且血統高貴,但怎能與潘德拉貢相提並論?
但這點不足為道的不滿,在見到摩根的頃刻間便煙消雲散了——雖然斯圖亞特早先就通過各種渠道得知了摩根相貌隨父,但也沒能想到他們竟然能如此肖似。
他一瞬間陷入了恍惚,幾乎以為時光發生了倒流……可就像奔流的浪濤不會復返一樣,在他身上流逝的歲月正在展現出它的威力,而他記憶中尤瑟王最年輕的模樣,也比眼前的金發少女要年長得多。
「初次見面,斯圖亞特陛下。」對方問道,「我身上有什麼令您在意的地方嗎」
聞言,斯圖亞特沉默片刻:「你看起來很像你父親。」
她微微頷首:「您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王女微笑著——尤瑟王並不常笑,但這似乎無礙於他們之間驚人的相似性。她的容貌,她的儀態,她的氣度,無一不流露出她父親年輕時的影子。考慮到她年幼時便被送回康沃爾,直到尤瑟王死後才被伏提庚抓回卡美洛特,幾乎沒有多少在父親膝下長大的經歷,可這般王者風範……血脈的力量居然有如此強大?
「我邀請王女殿下來葛爾的原因,想必殿下也心知肚明。卑王伏提庚竊取王座,如今依然占據著王都卡美洛特,如果潘德拉貢正在尋找盟友,沒有比米斯裡爾更好的選擇了。」若是過去,斯圖亞特做夢都不會妄想米斯裡爾家族有朝一日能有幸迎娶紅龍之女,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我的兩個兒子都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不過只要他們兩人並肩而立,我想不會有人做出第二種選擇。」
坦誠說,即使是備受稱贊的長子艾德裡安,斯圖亞特都不是那麼滿意。從這孩子學會拿劍開始,他就嚴格遵照騎士的標准培養他,但也許是天性使然,艾德裡安目前看來有點過於多愁善感了……好在這點問題無傷大雅,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成為一名好丈夫的。
「當然,若你唯獨中意尤倫斯,也無需擔心私生子的問題。」斯圖亞特說,「自從他第一次偷偷把女僕帶到床上被我發現後,我就命魔術師為他烙下刻痕,在他們兄弟二人有一個迎娶紅龍之女前,他不會使任何女人受孕……當然,這是一種安全的措施,不會對你們未來孕育子嗣的計劃產生任何影響,王女殿下自己就是魔術師,應該知道魔術是如何運作的。」
摩根的神情似是受到了震撼:「您的話確實令我……印像深刻。」她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這份要約確實令人心動,但為了回報這樣的盛情,您認為怎樣的酬謝才算合適呢?」
「米斯裡爾不要求任何酬謝,只希望得到王女的一個承諾。」
「請說。」
「在你和我的兒子結婚後,米斯裡爾不會立刻出兵——直到你腹中孕育了真正的紅龍之血。」斯圖亞特看著她,「一旦紅龍降生,米斯裡爾就會不遺余力地協助你討伐伏提庚。取回卡美洛特後,在紅龍成年之前,你可以作為攝政王太後代理朝政,待紅龍成年後,你就必須將統治權交還給他,然後回到康沃爾度過余生。」
見摩根緘默不語,斯圖亞特也不著急。對方在南方所做的事情,他多少都有所耳聞,以她目前展露出的野心,恐怕很難心甘情願地將權杖交與他人之手。
其實斯圖亞特並不在意這些,就像他也不在意摩根以女人的身份繼承公爵之位一樣,既然是尤瑟王的骨血,登基為王又有什麼問題?何況她確實將康沃爾治理得井井有條。
可惜王臨終前有過囑托,唯有紅龍才能繼承白堊城的王座……摩根此刻展現出的君王風範,無疑是一種危險的征兆。
「哪怕放眼整個不列顛,都沒有哪個家族敢自稱比米斯裡爾對潘德拉貢更加忠誠。」他語重心長道,「時不我待,你應該盡早做出決斷,王女殿下。」
「您的諫言,我會熟記於心。」摩根的語調不慍不火,讓人分辨不出她的想法,「不過,我恐怕還是得晚上幾天才能給您答復。」
「可以,但不要拖延太久。」斯圖亞特說,「還有一件事。王女殿下,我聽聞你與梅林早年t有過交情,這次在晚宴上卻沒有過多交流……我知道廷塔哲與梅林素有怨仇,但無論如何,他都是首屈一指的君王培育者,殿下不該因為家族的影響而疏遠他。」
沒想到有朝一日他還會為梅林說話——尤瑟王在位期間,他經常為王對梅林毫無保留的信任而嫉妒不已,恨不得他哪天騎馬摔進某個不知名的深谷裡,魂歸阿瓦隆,如今卻要勸王的女兒與梅林保持關系,真是諷刺。
「我心中有數,陛下。」摩根以微笑回應,但斯圖亞特心裡知道,她的笑容與尤瑟王的面無表情並無區別,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一種不想泄露心中所想的回應罷了。
送走摩根後,他又將艾德裡安叫了過來。
「我已經與王女面談了有關聯姻的事情,她雖說要晚幾天才能予以答復,但潘德拉貢和米斯裡爾的結盟勢在必行。」斯圖亞特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長子,發現他神情中略帶遲疑,心中不悅,「怎麼?能與尤瑟王之女結合,難道還辱沒了你嗎?」
「我絕無這樣的想法,父親。」艾德裡安有些躊躇,「只是……我不確定這樁婚姻是否合適。」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他怒氣漸生,語氣也沉了下來,「區區一個園藝師的女兒,有什麼資格與紅龍的骨血相提並論?」看見兒子臉上驚愕的神情,斯圖亞特冷哼一聲,「你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愚蠢至極,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沒有發生什麼逾矩的行為,我早就將她判處絞刑了。」
可惜他沒有時間,也沒有選擇——哪怕他的身體沒有淪落到風中殘燭的程度,還能與薇奧拉孕育一個兒子,此時也已經來不及了。
「告訴我,艾德裡安,米斯裡爾家族的家族箴言是什麼?」
「死於忠誠,即為榮耀。」
「看來你還沒有把我教給你的東西忘得半點不剩,真是叫人欣慰。」他冷聲道,「把你私下的那點破事處理干淨,日後須全心全意地長伴於王女左右。」
「可是……」
「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艾德裡安,我是在通知你。」斯圖亞特打斷了他,「一名忠貞的騎士難道會侍奉兩位君主嗎?」
艾德裡安垂下眼瞼:「我本以為您是打算讓我成為那位王女的丈夫。」
「當你們在床上的時候,你確實是她的丈夫。」斯圖亞特回答,「然而人不會把一整天的時間都花費在床上。」
他神情慘淡,但依然強撐著與他的父親對抗:「您或許可以強迫我與王女結婚,但我的心永遠只屬於另一個女人……如果您不希望我對王女抱有怨恨,就請別讓米婭受到任何傷害。」
「這就是為什麼我總對你不夠滿意,艾德裡安。」他將目光從長子身上移開,「我年輕的時候,若是要我以死向王諫言,決不會有分毫猶豫……哪怕我放棄了,至少也懂得廉恥,知道我的屈從其實是源於內心的軟弱,而不是大放厥詞,說出以一些'我會遵從陛下的命令,但我在心裡不認同陛下'之類的蠢話。」
聽到這番話,艾德裡安慘白的面孔霎時浮現出紅暈。他的嘴唇嚅動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斯圖亞特已經受夠了他的猶豫不決,只是命令僕從送他離開。
等到房間重新歸於死寂,斯圖亞特才感覺到了遲來的疲憊。旁下無人,他終於可以坦然直面自己的虛弱了。
自從凜冬一場大病過後,他就知道死神的腳步聲正在不斷靠近。
斯圖亞特對死亡並無恐懼。他年輕過,有幸在那位高貴之人的身側占據一席之地,也曾在戰場上快意馳騁,享受過榮譽的快樂。如今尤瑟王已離開人世,昔日的同僚們也分道揚鑣,不知身在何處,而他也厭倦了這具老邁的身軀,是時候迎來人生的終點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得完成王最後的囑托才行。
斯圖亞特站在蒼白的月光下低聲祈禱:「王啊,請您在天之靈保佑一切順利……願我能幫助您的孩子擊敗卑王,重新奪回榮耀的白堊城……」
第268章
「真是般配的一對。」瑪格絲聽見女僕在身後小聲道。
她的目光穿過長廊, 望向後花園裡那對正在初春的晨光下漫步的年輕男女——摩根,她的小妹,今天也是如此光彩照人, 她身邊的艾德裡安也很好地作為綠葉起到了襯托她的作用。
「或許是吧。」在她看來,艾德裡安作為新郎後補只能稱得上差強人意,如果南特斯王和埃莉諾的女兒提早十幾年出生,這大抵會是一樁好婚事。若要竭盡她的想像,摩根的丈夫至少也得像加繆爾舅舅對待母親那樣忠貞不渝,且才貌無一不出眾,才能稱得上是「般配」,可惜她們的母親只生下了三個女兒。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瑪格絲也能隱約感受到一些古怪之處。
他們並肩而行,但彼此隔著一段距離——倒也不算特別奇怪,戀情萌芽時期的男女總是會有這種羞澀的距離感。摩根大多數時間都在靜靜傾聽,偶爾應答幾句,臉上帶著溫情脈脈的微笑,艾德裡安雖然是侃侃而談的那個,目光卻極少與摩根交彙,不至於到有失禮節的程度,但顯然是在躲避著什麼。
當然,以不列顛男人一貫的作風,很難說他們是不是對已婚的夫人乃至於同性更加中意,然而在感恩祭前夜的晚宴上,這位王子還被摩根瑰麗的容光迷得魂不守舍,連話都說得顛三倒四,說他對摩根沒有興趣簡直是無稽之談。
難道是不甘於接受父輩安排給自己的政治婚姻?
也不乏這種可能性,平常性情越是溫順的人,在某些時候越有可能做出違反常理的事情——好出身的男人多是如此,一生順遂,人生中為數不多的痛苦來源於自己位高權重的父親,熱衷與一件自己根本無力抵御的事情做抗爭,這種老牛似的脾氣可以持續很久,直到毫無例外的失敗最終挫平他的銳氣。
也不排除是梅林在背後有什麼小動作,雖然夢魔至今還沒有什麼明顯的行動,但瑪格絲從不吝於以最壞的心思揣測這個家伙,何況他極少在北方出現,這次千裡迢迢趕到葛爾,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他一定來者不善。
雖然廷塔哲和米斯裡爾的聯姻本質上是摩根和斯圖亞特王之間的交易,艾德裡安不過是這場交易中捎帶的籌碼,沒有自主決定任何事務的權利,但他日後畢竟會成為摩根的丈夫,在摩根入主卡美洛特後,還需要他留守葛爾管理領地,夫妻之間還是維持一段體面的關系比較妥當。
摩根本人又是怎麼想的呢……瑪格絲相信,如果她的小妹施展魅力,俘獲艾德裡安對她而言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對於艾德裡安的異常表現,她不可能毫無察覺,但此刻她按兵不動,或許是有別的考慮?
想到這裡,瑪格絲決定不去打擾她,先去校場瞧一瞧。
比武競技是葛爾感恩祭的固定活動,北方各地的自由騎士都彙聚於此——話是這麼說,但基本是一些無所事事,想要出風頭的貴族子弟,有的可能都沒有真正見過血。觀看騎士們比武和欣賞吟游詩人的表演是她少女時期的最愛,但出嫁後她就減少了這類娛樂,洛特的性情因為隱疾而愈發暴戾,只要她的目光在哪個男人身上多停留一秒鐘,回去後就會用拳頭狠狠懲罰她。
在康沃爾休養期間,由於時常與利恩斯王、納羅王的軍隊發生衝突,廷塔哲的騎士團和軍隊都忙於在周邊地帶巡邏,維護邊境秩序,摩根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家臣們也經常被摩根派往海外商談貿易,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漂泊,腳一沾地就想趕緊回家,學士們認為比武競技不過是幾個四肢發達的傻瓜騎著臭烘烘的馬互相撞來撞去的無聊活動——唯一對此充滿興趣的只有康沃爾的百姓,但他們不想讓康沃爾地區以外的騎士取走獎金。
久違地獲得了欣賞騎士比武的機會,瑪格絲本以為自己會興致勃勃,但在看台上坐了不到一刻鐘,心裡就感覺乏味了起來。
如果艾斯翠德爵士在這裡,大概率能拔得頭籌,但為t了康沃爾的邊境安全,這一次摩根並沒有讓她隨行,而見慣了那些傷痕累累,在戰場上以功績獲得恩賞的戰士,眼前這些縱馬奔騰,如鮮花般光鮮亮麗的年輕人,只讓她覺得索然無味。
比賽無趣也就罷了,她甚至沒有找到阿勒爾·米斯裡爾——不久前,摩根特意囑咐她多留意有關這位公主的隱秘信息,瑪格絲一直在找機會與她接觸,可惜阿勒爾近來行蹤不定,幾天下來,她們連招呼都沒打過一聲,坊間對她有諸多傳聞,然而許多信息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瑪格絲逐漸失去了耐性,正欲打道回府,卻無意中瞥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麼會在這裡?」她喃喃道。
看台對面,白發的夢魔正在與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對話。那男人戴著一頂禮帽,上面別著一根長長的白色羽毛,穿著緞子做的玫紅色上衣和棕色馬褲,手裡拿著一把魯特琴,看樣子像是吟游詩人。他們距離很遠,但瑪格絲還沒來得及細細觀瞧,梅林便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還恬不知恥地衝她笑了一下。
在瑪格絲看來,那個笑容頗有點耀武揚威的意思,仿佛是篤定了自己拿他沒辦法。
她心裡氣得不行,可這裡是葛爾——北方沒有多少貴族會在意梅林宮廷魔術師的名號,唯獨斯圖亞特王例外。瑪格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梅林轉身離開,那不詳的背影甫一消失,她就立刻遣衛兵將那名吟游詩人找來。
「那個夢……梅林和你說了什麼?」瑪格絲盯著他,「你須一字不漏地交待出來。」
吟游詩人的表情倒是沒有異樣——不過,誰知道呢?他們本就是一群慣會撒謊和耍嘴皮子的家伙:「是,陛下。那位大人向我請教了一些彈奏魯特琴的技巧。」
「向你請教怎麼彈琴?」
「是的,他說自己過去與某位朋友結伴而行時一直很想成為吟游詩人,但當時他不會彈琴,如今學會了一點技藝,但他與那位朋友的旅程已經結束了。」說到這裡時,他忽然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以及……噢,抱歉,陛下……」
瑪格絲霎時警覺起來:「立刻告訴我。」
「可是……」
她眉頭緊皺,干脆轉過身去,不復顧他了:「這樣不誠實的舌頭,拔掉也好。」
「不,不!請原諒我的無狀……陛下,請原諒我……」詩人趕忙說道,「為了感謝我傾囊相授,梅林大人偷偷告訴我,艾德裡安殿下很快就要與康沃爾公爵,也就是您的妹妹締結婚約了,讓我提前准備幾首歌頌愛情的曲子,在感恩祭最後一天的慶典晚宴上表演。」
葛爾的感恩祭是為了慶祝春種,以及向谷神祈禱秋季可以迎來豐收年,但如果要公布王室的婚訊,表演幾首祝賀性的曲目也不奇怪……不過,瑪格絲可不會天真到相信梅林會樂於見到廷塔哲和米斯裡爾的結合,那個生性狡猾的夢魔一定准備了什麼她不知道的詭計。
「他可有指定你演唱的曲目?」
「倒沒有特意指定。」吟游詩人將梅林的建議一一交代,其中包括羅奴亞的利瓦蘭王與玫瑰侍女(因為那名侍女的頭發是玫紅色的),費奧納騎士團的迪盧木多與格蘭妮公主等關於男女情愛的浪漫故事,即使梅林不特意提及,這些也都是宮廷裡經久不衰的曲目,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
瑪格絲一時摸不清梅林的打算,決定回去之後將這件事告訴摩根,交由她來判斷。
她前往摩根的臥室,本以為自己要等上一段時間,沒想到在路上就撞見了回來的小妹。
「怎麼不和艾德裡安多散一會兒步?」瑪格絲忍不住打趣道。
「只是一項消遣的活動,沒理由在這上面投入太多時間。」摩根回答,「下午我還有一場行政會議,打算把午膳的時間提早幾刻鐘。」
她真是沒有一刻是閑得下來的……雖然看到摩根在行禮裡居然帶上了水鏡時,瑪格絲就多多少少預料到了,但她平靜的語氣也讓瑪格絲再一次認識到,她的小妹確實沒有愛上任何人。
回到房間後,摩根命女僕關上門並退下,待到落鎖聲響起,才低聲問道:「關於阿勒爾·米斯裡爾,你這裡有什麼消息嗎?」
「我確實打聽到了一點東西,」瑪格絲面露遲疑之色,「不過,我不能確定它們對你算不算有用。」
「沒關系,先說吧。」
她將搜集到的消息娓娓道來,摩根對其中絕大部分的內容都表現得十分了然——與米斯裡爾的結盟早在她的計劃之內,想來她已經安排了不少緘默者在葛爾默默潛伏,但還是有幾條普通人難以探聽到的信息引起了她的興趣。
「你是說,阿勒爾公主很喜歡繪畫?」
「是的,而且據說水平相當不錯。」瑪格絲說,「但薇奧拉王後不喜歡她這麼做,曾因為她對著裸身雕像描摹而斥責過她……當然,繪畫雖然不算是貴族中流行的愛好,但也遠稱不上羞恥。」事實上,貴族姑娘們享樂的方式可比大多數人想像中「豐富」得多,「但阿勒爾畢竟是前王後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她的兒子也有繼承權,薇奧拉王後曾經對她很警惕。」
「曾經?」
「阿勒爾在結婚後數次懷孕,又數次流產,如今已經徹底沒了形體,也無法再生育了。」她嘆了口氣,「她近期沒有出席任何活動,據說又是因為服用了來歷不明的魔藥傷了身體,如果你見到她就會明白了,她看起來甚至比薇奧拉王後都老。」
摩根看起來若有所思:「我很期待與她見上一面。」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等著把別人家走丟的小貓撿回去。」小貓這個稱呼其實不太貼切,阿勒爾·米斯裡爾可是比她還年長,「也許你那一長串封號後面還可以再加一個——'羔羊和婦女的保護者'如何?」
「聽起來不錯。」摩根煞有其事地回答,瑪格絲認為她的小妹有一種別於他人的幽默,比如她講笑話時看起來總是一本正經,「等我什麼時候把埃莉諾拖回正道,就立刻舉辦加封儀式。」
「我很期待。」瑪格絲說,「如果我能在死前收到邀請函的話。」
接著,瑪格絲又講述了她在校場看見梅林和吟游詩人切談的事情,相比起阿勒爾,她認為這個消息重要得多,而摩根卻只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無妨,瑪格絲,隨他去罷。」
「你千萬不可輕視他。」瑪格絲勸道,「梅林是個混蛋,但他是一個狡猾的混蛋。過去數年,他從未在北方活動過,這一次來肯定是想耍什麼花招。 」
「我知道。」摩根捏了捏她的指頭,「沒關系,我心裡有數。」
「你確定?」她咕噥,「真的真的確定?」
摩根不禁笑出了聲:「沒錯,真的——真的確定。」
第269章
「阿勒爾殿下, 沒想到能在這裡與您相遇。」摩根說,「見到您真是我的榮幸。」
前半句話雖然是假的,後半句倒是有幾分真情實感——要找到阿勒爾·米斯裡爾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葛爾最盛大的慶典期間,身為葛爾的直系王室,阿勒爾卻很少出現在公眾面前,甚至有坊間傳聞她已經因為濫用魔藥導致器官衰竭而亡,也難怪瑪格絲多日來伺機而動,最後還是一無所獲。
即便是摩根, 也是在耐心等待了數日之後, 才在緘默的情報支持下找到了一個能與她「偶遇」的機會。
「您、您好……」阿勒爾神色驚惶,像是一只被獅子逮到的羔羊——看得出來,她不是很擅長和陌生人交涉,如果不是教養的約束, 摩根相信她會立刻拔腿逃走,「您是……您一定是康沃爾公爵……」
阿勒爾·米斯裡爾實際並不如人們口中說得那麼肥胖,以摩根的眼力判斷,對方或許還算是歐洲人中骨骼較為纖細的一類,然而她曾數次懷孕,雖然最後無一子女落地,但肚腹和胯臀已經變得臃腫而松弛。阿勒爾本人顯然也很在意這件事,無論春夏秋冬,到哪兒都會披著一件厚重的鬥篷,用來遮掩身形。
若她猜得沒錯,阿勒爾天生就有點藝術家的氣質,這意味著她比常人更敏感。可惜她並未從父親斯圖亞特王那裡得到多少父愛——當然,斯圖亞特王是一個公平的人,對所有孩子的愛都很吝嗇,但相比之下,艾德t裡安和尤倫斯的母親薇奧拉王後至少還活著,而阿勒爾不僅母親早逝,連同胞兄弟都沒有剩下一個。
「您是來給康沃爾的騎士加油助威的吧?」阿勒爾嚅囁道,「希望這是一場精彩的較量……」
競技場中央有兩名騎著戰馬,手握長槍的騎士。其中身披深綠色鬥篷的是康沃爾領屬的騎士克魯茨,平民出身,年紀尚輕,但很得艾斯翠德的賞識,是騎士團中的佼佼者,摩根已決定將他派去奧克尼作為菲爾茨的副手,帶他來葛爾也是為了讓他提前適應北方的環境。
而他的對手——系著藍色披風的騎士便是阿勒爾的丈夫澤克。葛爾習承了卡美洛特的傳統,騎士披風為深藍色,若是王室則有金色滾邊。澤克光論爵位僅僅是最低的自由騎士,但在與公主結婚後也是算入贅了王室,因此披風也是藍底金邊,繡有華貴的紅獅徽紋。
「那位便是您的丈夫吧?」她面露微笑,「果真英勇,依然能看到當年的風采。」
「是、是的!」聽到別人贊賞自己的丈夫,阿勒爾立刻高興起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他一定會贏的!」
她如此激動,甚至忘了此刻站在她對面的就是另一位騎士的主人。
這當然是禮貌性的恭維。阿勒爾十五歲嫁人,當時她丈夫的年齡是她的兩倍,更不用說現在了,克魯茨本就在天賦上超過澤克,更何況他正是年輕氣盛,精力充沛的年紀,只是澤克戰敗之後,阿勒爾恐怕也會隨著丈夫一起退席,所以摩根事前已經叮囑過他,二十合內都不能決出勝負。
澤克爵士年輕時雖然身手不錯,但並非以武藝著稱的騎士,人們談起他,更多是他英俊的外表、放蕩不羈的氣質和床笫間的諸多風流趣事。
由於這種浪子般的形像,澤克爵士一向受到吟游詩人的鐘愛,雖然鮮少在比武競技上奪得頭籌,也未在戰場上建立功勛,卻有著和前兩者相同程度的名氣。即使如今他人到中年,依然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成熟魅力……而摩根幾乎可以肯定,這種特質就是阿勒爾為之瘋狂的源頭。
「康沃爾雖然遠在南方,但我也有幸與聞過一些您與澤克爵士的故事。」摩根在腦海中回憶著埃莉諾平日說話的神態和口吻,「據說當初您宣布要嫁給澤克爵士的時候,王室上下沒有一人同意,但您還是堅持與他完婚,這份真情是多麼令人動容啊。」
盡管摩根自認為模仿得有點失敗,但對於阿勒爾似乎已經足夠真誠了,對方甚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真、真的嗎?您是這樣認為的?」
「當然。」摩根回以微笑,「要我說,您的故事比利瓦蘭王與玫瑰侍女的故事還要令人心折。畢竟利瓦蘭王在羅奴亞說一不二,如果他堅持要娶一名侍女為妻,誰又敢反對他呢?在追求真愛的勇氣上,他遠不如您啊。」
「天哪……」阿勒爾的聲音哽咽起來,「公爵大人,我……我這輩子從未聽過這樣動聽的話……」
「我對您和澤克爵士之間的愛情故事很感興趣。」她柔聲道,「您是怎麼與澤克爵士相識的呢?」
阿勒爾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暈,笑容中帶著少女的羞澀:「那年我十五歲,與其他貴婦人一起在看台上觀賞比賽,中途忽然來了月事,但我沒有及時察覺……」她松開了摩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了裙擺,「最後是尤倫斯第一個發現了這件事,但他沒有提醒我,只是不停地開一些隱晦的玩笑… …我、我想他沒有惡意,只是尤倫斯有時候會有一些不合時宜的幽默……」
「尤倫斯殿下怎麼能拿這種事情取樂?這絕非紳士該有的行為。」
「可他的玩笑讓大家都很高興……除、除了我,但總體而言,當時的氣氛還是很不錯的,但我心裡感到很羞恥,忍不住跑了出去。那一天對我來說糟糕極了——直到我遇見了澤克,他不僅相貌英俊,性格更是體貼,見到我身陷窘境,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風為我系上。我擔心披風會被經血弄髒,向他道歉,他卻安慰我,說'這條披風如果有自己的想法,比起沾上他這個臭男人的血,肯定更願意去陪伴一位美麗的淑女'。」
情愛的力量使這個容顏憔悴的女人再度煥發出容光,也令她說話時不再那麼磕磕絆絆了。
「那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忘不了那個下午,忘不了他為我系上披風時強勁有力的臂彎,還有他那雙溫情脈脈的濃栗色眼睛。每當回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就像是流浪的鳥兒飛回了舊巢,溫暖又平靜。」
「令人印像深刻,殿下。」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內。
阿勒爾對澤克的愛確實無比熱忱,但那種感情與其說是對澤克本人,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不如說是對她童年渴望的一種影射。
她的母親早亡,同胞兄弟也先後離世,繼母薇奧拉王後敵視她,兩個弟弟與她的關系不冷不熱,身為公主卻地位尷尬,而唯一能夠庇護她——也理應庇護她的父親斯圖亞特王,卻是一個在親子關系上極為冷漠的人。
她渴求他人強勁有力,足以保護她的臂彎,渴求他人的溫情與尊重,渴求一處溫暖而平靜的巢穴可以供她休憩……這些卑微的願望最終彙集成了她的丈夫澤克,即使對方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好,但對於一無所有的她已然足夠,而更棒的是——澤克是一個比她年長許多的男人。
她對澤克既有妻子對丈夫的情愛,也有女兒對父親的討好,所以她可以毫無底線地容忍澤克多年來從不間斷的情人和呱呱墜地的私生子,容忍他對自己的冷暴力,畢竟他待她再冷漠,也不及斯圖亞特王的十分之一。她的丈夫終究還是要仰仗她過活的,而她的父親誰都不在乎,白堊城的國王隕落後,她的父親早就一並死去了。
「噢!」
阿勒爾的驚呼喚回了摩根的注意力——校場上,澤克爵士已經被一槍擊倒,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獲勝的克魯茨則在掌聲與鮮花的包圍下騎著戰馬繞校場跑了一圈,最終停在了她所在的看台前,像獵犬一樣興奮。
「猊下!」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好讓在場的所有觀眾都看清鬥篷上隨風飄揚的大角鹿徽紋,「我贏了!猊下,您有看到我勝利的一擊嗎?」
面對這樣一雙眼睛,自然是很難坦誠自己剛才其實在考慮別的事情,摩根允許自己露出一個微笑:「毫無遺漏之處,克魯茨卿,你的英勇令我感到驕傲。」
見到克魯茨靠近,阿勒爾的表情立刻緊張起來,或許是擔心澤克因為看到她和對手的主人站在一起而遷怒自己:「恭、恭喜您,大人,我……我還得去找我的丈夫,就先走了!」
摩根沒有挽留,只是靜靜目送她離開。
比賽結束後,她照例鼓勵並獎賞了當日所有出席比賽的康沃爾騎士,然後回到房間換上了一件舊服,騎著一匹不起眼的老騾子,在兩名騎士的隱秘護送下悄悄離開了王宮。
騾子雖老,步伐卻很穩健,十分平緩地載著她走進了葛爾的小巷,在這裡,隨處都能聞到雨水淤積在街道角落散發出的惡臭。
「一定是馬尿的氣味。」她的一名騎士開口。
「傻瓜,馬尿才不是這種味道呢。」另一名年長些的騎士告訴他,「雨水積在水溝裡久了就是這樣。康沃爾在沒有重修排水渠之前,梅雨季也到處是這種味道,直到你睡著入了夢鄉,也能聞到那股臭味。」
最後,他們在一家鐵匠鋪門口停了下來。
年輕的騎士幫她看著騾子,年長的騎士則陪她一同走入鐵匠鋪,鋪裡站著一位兩鬢斑白的老鐵匠,雖然摩根有兜帽掩面,但他還是即刻認出了她,快步走過來,悄聲道:「您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摩根點了點頭,獨自走進房間,房間裡有一張床和一個板凳,板凳上放著一支蠟燭,蠟燭的光將床邊的年輕人照亮,年輕人的影子在灰色的石牆上閃爍不定,亦如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借由閃動的燭光,摩根細細端詳他——棕色短發,皮膚黝黑,面部線條剛硬,眼睛卻是溫和的栗色,看得出對方在她來之前特意刮了胡子,畢竟他已經年滿十七,到了該從男孩t蛻變為男人的年紀。
「你看起來很像你父親。」她的思緒忽然回到了幾天前的晚上,當時斯圖亞特王對她說了同樣的話,不過內心想必比她真情實感得多。
青年聳了聳肩:「我知道。」
「你見過你父親?」
「沒有,但我母親生前也這麼說過。」他低著頭,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老鼠在啃他的腳趾,「老奧利說你要買我。」
「這得看你的表現,雷德。」她低聲道,「開始吧。」
他沉默片刻,有些拘謹地將襯衫的系帶解開,丟到床上。他是鐵匠學徒,身體比一般人更結實,當這具年輕漂亮的肉體毫無遺漏地呈現在昏黃的燭光中時,他身上那些男性的特質似乎愈發明顯了,褪去了一些少年人的青澀。
「我沒有叫你停下。」摩根說,「繼續。」
聞言,雷德的表情倏地僵硬起來,這一次,他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才將手伸向自己的腰帶。
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衣服摩挲的簌簌聲斷斷續續地響起,摩根看著他的馬褲滑落到膝蓋,他抬起腳,笨拙地將腳踝從褲腳裡抽出來,換到另一只腳時踉蹌了一下。他將褲子放在襯衫旁邊,面龐發燙,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一絲不掛地站在她面前。
摩根拿起燭台,讓燭光照清他肌肉的線條和粗硬的毛發,也許是不太適應被別人這樣打量,雷德面紅耳赤,身體也有了反應,羞恥感令他的腦袋垂得更低,下巴與胸口之間嚴絲合縫。
「不算壞。」她看著他脹大的下體,「你以前和別的姑娘玩鬧過嗎?雷德,我是說——'那種'玩鬧。」
「我……」雷德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有經驗……會影響什麼嗎?」
「會影響我是否要將'撒謊精'這幾個字列入對你的評價中。」她說,「所以答案是?」
「……沒有。」
「很好,至少省去了做藥檢的時間。」摩根放下蠟燭,「不必露出那種自慚形穢的表情,年輕人,倒不如說,你應該為此感到慶幸才對。你將要侍奉的乃是一位高貴的女士,可不能讓她屈就其他女人用剩的東西。」
第270章
阿勒爾滿身疲憊地回到了房間——不出所料, 澤克果然因為比武競技大賽被淘汰的事情遷怒於她,認為她和康沃爾公爵在觀賽席上一起看他的笑話(天知道她們才認識不到一刻鐘),她費盡心思哄他, 承諾為他重新定制最好的槍、盔甲和馬鞍, 才勉強平息了他的怒火。
顧及儀態,她沒有直接癱倒在床上,而是坐在窗邊吹了會兒冷風。
或許是因為身心得以放松,又或許是窗外皎潔的月光喚醒了她的記憶, 阿勒爾竟然又不自覺地想起了摩根, 想起她那瑰麗絕倫的美貌和使人愉快的談吐……多美的人兒啊,阿勒爾從小就喜歡美麗的東西,渴望與他們親近,可惜她生來就相貌平庸, 如今更是又老又胖,而且她既不聰明, 也不幽默,那位公爵大人心裡多半覺得她很無趣吧。
不過計較這些已經無濟於事, 感恩祭臨近尾聲, 日後她們大抵是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阿勒爾本是這樣想的,但第二天清晨,她就收到了摩根派侍女送來的禮物,一盒用青金石磨成的顏料——在不列顛,青金石基本是從紅海運到埃及,再由腓尼基人前往埃及采購帶回迦太基,勻出一小部分銷往高盧,最後才會有幾位極其幸運的不列顛商客能夠撿漏買到,價格比同重量的黃金都要昂貴數倍,買到後也大多會雕刻成戒指或領主印章,將其磨成顏料這樣的一次性用品,乃是奢侈中的奢侈。
在看到它的一瞬間,阿勒爾就為這令人目眩的美麗所折服,但繼母從小就教育她不要總是表現得一驚一乍——根本不像一個公主的樣子,真是丟人,對方當時如此說道——阿勒爾一直將這句話銘記於心,因而盡可能謹慎地問道:「我真的能收下這樣珍貴的禮物嗎?」
「請您務必收下,猊下說過沒有人比您更適合擁有它了。」女僕回答,「另外,若殿下今日有空的話,猊下希望能在傍晚前來拜訪,與您共享晚餐。」
「來拜訪我?」
「是的,猊下表示昨日與您短暫的會面令人難忘,十分想再次與您相見。」
聞言,阿勒爾不禁為自己昨晚陰暗的想法感到愧疚:「當、當然可以……代我轉達公爵大人,我會恭候她的到來。」
為了迎接摩根,阿勒爾將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都耗費在了打扮上。她命僕從燒熱水,花了漫長的時間沐浴淨身——在清洗身體時,肚腹褶皺的皮肉和紫紅色的瘢痕讓她心碎,於是她又花了漫長的時間將那種傷心的情緒拋到腦後,讓女僕為她梳頭,塗抹脂粉,在耳後和手腕上塗抹香膏,希望這能遮掩她身上那種發酵的酸牛奶氣味。
待到入夜,摩根准時抵達。相比起她,對方只穿了一件款式簡單的墨綠色絨裙,胸衣上繡著精美的花紋,再無別的裝飾,連珠寶都沒有佩戴,但阿勒爾還是不由得為她的美麗而傾倒,並且暗暗祈禱對方不會覺得她的視線太過放肆。
「真高興見到您,殿下。」對方笑臉盈盈,「希望您喜歡我的禮物。」
「當、當然!」摩根對她施以貼面吻時,身上傳來清新的皂角香氣,和她的打扮一樣簡樸,但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過多妝點的,「我從未收到過這麼好的禮物!」
所有人都認為她喜歡畫畫不是一件好事,薇奧拉陛下……無需多說,艾德裡安經常因為她把顏料沾到身上而婉言提醒她注意淑女的體面,尤倫斯更是直言不諱,說她遲早會因為這樣把自己悶在房間裡而變成一個呆瓜。
進餐時,阿勒爾忍不住偷偷打量燭光映襯下的摩根,不知是光影的變化,還是她在恍然間生出了錯覺,比起之前在看台上時表現出的天真爛漫,今晚的摩根似乎格外恬靜,沉穩中流露出對世情的通達之感,有一股長者的氣度,讓阿勒爾差點忘了她其實比自己年輕許多。
「殿下。」摩根忽然開口,「我的長姐瑪格絲曾與我說過,您在繪畫上的造詣在整個北方皆有口碑,不知晚餐過後,我是否有幸觀覽一下您的作品呢? 」
「太過譽了!」阿勒爾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我、我並沒有畫得那麼好,而且很多人也不喜歡我畫畫……我……」她本想婉言拒絕,但摩根的微笑令她想起了父王和薇奧拉王後——倒不是說他們會露出類似的表情,而是這樣無言但令人倍感壓力的目光使阿勒爾習慣性地想要服從,「如果您堅持的話,當然可以,只是……也許您會失望的……」
用餐結束後,阿勒爾像鵪鶉一樣安靜地帶著摩根前往畫室。
感恩祭前夕,她因為對魔藥裡的某種藥材過敏而臥床不起,許久沒有拿過畫筆了,畫室裡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門甫一打開,便有塵埃在晚風的裹挾下四散飛揚,在房間裡淤積多日的空氣散發出潮濕陰冷的味道,聞起來像是梅雨季後石縫裡長出的青苔。
阿勒爾不敢去看摩根的表情,只是低著頭走到桌邊,用油燈將燭台點亮。摩根倒是意外地沒有介意什麼……她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姑娘,阿勒爾忍不住想,若是別人,至少也會批評她作為淑女不夠得體。
「為何不用布蓋住閑置的畫作?」摩根端詳她的作品,「不僅顏料嚴重氧化,還有暴曬和濕氣蛀蝕的痕跡……是沒有安排專門的人手護理嗎?」
「反正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阿勒爾嚅囁道,「當然,如果是用您送的顏料,我一定會好好保存那幅畫的。」雖然這也是最沒意義的,青金石粉末是所有顏料原材料中最不容易暗沉的,只要不去刻意磨損,其鮮亮的顏色可以維持數十年。
她對摩根了解甚少,也不知道她在繪畫方面是何等水平,但對方在觀覽她的作品時,眉目中有一種她無法理解的了然,仿佛在鑒賞美之道路上,她已經見識了太多,不會再輕易為那些僅流於表面的光鮮亮麗而撼動。
阿勒爾本來不期待什麼,以摩根溫柔的性格,大多會出於禮貌而表達幾句溢美之詞,但見她看得如此認真t ,俄而又陷入沉思,不免本能地緊張起來。
「真是奇妙。」良久,摩根有些感慨地說道,「您所有的作品中,至少有九成是純粹的風景畫,剩余則多是一些零散的物件,僅有一幅是人像,也惟獨這幅畫投入了您最多的感情……畫上的人是先王後陛下嗎?」
阿勒爾的目光也落到那幅畫上,低聲道:「是。」
也不是——其實她早就不記得母親的長相了,這幅肖像畫的模特是一位貴婦人,而她之所以選中對方,僅僅是因為那位女士體態豐腴,談吐溫柔,很符合她心目中慈母的模樣,而且還有一頭和母親相同的金色鬈發,至於她是否真的與母親容貌相仿,阿勒爾並不在乎。
「相較於構圖和透視,您在光影和材質紋理的處理上確實極具天賦。」
阿勒爾並沒有完全聽懂摩根在講什麼,某些詞彙令她感到陌生,不過她再遲鈍,也能感覺到對方是在稱贊她,心裡有些不好意思:「您過獎了……」
「然而,您對人體的把握還略有不足,即便有布料遮擋,也可以看出畫中人的肩膀和胳膊是錯位的。」摩根繼續道,「據說在諾斯特魯姆海周邊的國家,那些專注於追求美的藝術家甚至會去親手解剖屍體,以便了解人體的奧妙。」
「屍、屍體?!」阿勒爾光是聽到這兩個字就頭暈目眩,「這太難了……我、我做不到……」
「這樣粗野的方法自然不適合您。」摩根莞爾,「但以您的地位與財力,想要找到合適的模特並不難……殿下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她有些手足無措:「試……什麼?」
「事實上,我剛好有一位合用的人選。」摩根低聲道,「而且就在附近,時刻等候您的差遣,您不想見一見嗎?」
「可是……」現在已經是晚上了,阿勒爾本想這麼說,可摩根衝她笑了一下——噢,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美人?神是如此眷顧她……阿勒爾原本就不擅長拒絕別人,更別說是長得漂亮的人了。如果她此刻再醉一點,哪怕摩根讓她從露台上跳下去,她或許也會照做,更別說只是見一個某個不知名的模特了。
「您說得對。」她迷迷糊糊地應和,「那就……見一見?」
然而,當阿勒爾發現推開門的是一個男人時,發熱的大腦就清醒了一半,當那個男人走進蠟燭映照的範圍,她就徹底冷靜下來,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絲恐慌。
摩根柔聲問道:「怎麼了,殿下?」
為何你還要問我?你怎麼會不清楚我丈夫的長相呢?明明昨天你才見過他——阿勒爾的嘴唇數次張開,對於摩根,她心裡有無數的疑問,最終卻只能歸於啞然。在她並不算長的人生中,已經接受過無數次這樣充滿惡意的玩笑,學會了屈服和忍耐。
夜晚很漫長,會有留給她獨自哭泣的時間。
「沒什麼……」
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而一件荒謬的事情但凡有了開頭,往往就很難阻止它繼續發展下去了,好在阿勒爾失敗的一生,終究還是讓她養成了如頑石般堅忍的耐心,她忍受了摩根——這個美麗妖魔的陰謀,忍受了女僕擺弄畫架和顏料時叮叮哐哐的聲響,也忍受了這個看起來幾乎與澤克如出一轍的年輕人。
不知是否出於有意,摩根將油燈放在了沙發旁的木櫃上,照亮了那名年輕人,自己卻沒入黑暗之中,但是也沒有離開畫室,而是繞到她身後,輕輕撥弄她散落的發絲。
「畫吧,阿勒爾。」她的聲音裡竟蘊藏著一種奇妙的慈愛,阿勒爾還注意到,這次她沒有喚她「殿下」——她現在毫不懷疑,摩根的一舉一動背後都有其暗藏之意,但對方溫情的語調,憐愛的目光,好似富有魔力,令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畫筆。
黑暗中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個年輕的——甚至比阿勒爾記憶中丈夫最年輕的模樣還要青澀的青年解開了扣子和衣帶,動作並不快,但顯得很溫順,綢質的襯衫滑落到了沙發上,阿勒爾發現他在身上塗抹了某種香膏,黝黑的皮膚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朦朧潮濕的光澤,也許是因為剛活動過,也許是生的活力還停駐在這具年輕的肉體中,即使隔了一段距離,阿勒爾也能感受到對方身上蒸騰的熱氣。
當他開始解開褲帶時,阿勒爾感覺到身體輕微戰栗起來,可眼下這種靜謐的氛圍,讓她難以將自己的驚惶宣之於口——無論是摩根還是這個年輕人,似乎都對此時正在發生,以及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仿佛一個男人一絲不掛地斜躺在沙發上,僅用一條毛毯堪堪掩住自己的下體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他們的漠然讓阿勒爾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自己才是那個異類。
她心慌意亂,不敢去看他的身體,努力讓自己的視線維持在他肩膀以上的位置。
年少時,她曾擁有一尊大理石像——那是從羅馬流出來的稀罕貨,從高盧一路漂泊到不列顛,因由一個偶然的機會,才被她以高昂的價格買了下來,用於描摹人體(她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專注於風景畫的),最後薇奧拉王後命令僕從將它砸碎了,但令她心碎的不只是那些金子,更多是繼母那些冷酷的指責,說她是一個娼婦,天生就對男人的下體感興趣,還說如果她的母親還活著,多半會親手把她送去修道院。
盡管已經習慣了繼母刻薄的對待,但那句話還是使她萬分痛苦,尤其對方還提到了她的母親……從那之後,她就立誓要成為得體的淑女,忠貞的妻子。從小到大,她只見過丈夫澤克的裸體,即使當澤克年齡漸長,難以在床上滿足她之後,她也謹慎地克制自己的欲望,從未對其他男人有過異樣的心思。
這些努力並非沒有回報,薇奧拉王後近年來柔和了許多的目光,難道不是對她的贊許嗎?
「怎麼了,阿勒爾?」她聽到摩根的聲音,如夢似幻,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是什麼叫你心煩意亂?」
阿勒爾心神恍惚:「我……」她看著畫布上古怪畸形的關節,忽然感覺很難過,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對不起,我……我畫得好差,我真沒用… …」
「別傷心,我的好女孩,這並非你的錯,只是因為光線太暗了,對不對?」對方輕輕撫摸她的發頂,阿勒爾能感覺到她柔軟的肚腹和溫暖的馨香,沉甸甸的乳/房壓著她的後腦勺,她金色的長發落在她的肩頸,發尾是瑩瑩的青色,妖精的像征,「雷德啊,你為何不靠近點,好讓殿下看得更清楚?」
雷德——那個未著寸縷的年輕人沉默地點了點頭,從沙發上起身,當他彎腰去拿油燈時,阿勒爾看見他上臀因為肌肉彎曲和緊繃而凹陷的腰窩。他走過來的時候,依然用毛毯遮著下體,但也只有那一塊,其余的地方都一覽無余,他步伐緩慢,仿佛不是在用雙腳走路,而是乘著傍晚褪去的潮水,被漂浮的白沫遮住了腰。
阿勒爾屏息凝神,但還是有股奇妙的香氣在她鼻間縈繞,她能聞到顏料的味道,皂角的味道,還有這個名叫「雷德」的年輕人身上塗抹香膏的味道,今晚很冷,她卻感覺自己全身熱汗,臉頰發燙,但與其說這是羞澀,不如說是苦惱與慌亂,以及——某種難以言說,但幾乎將她整個人攫住的熱望。
近距離看,他的五官看起來更像澤克了,但那種借由她的丈夫維系起來的聯系感,此刻已經變得微乎其微。
雷德在她膝前跪了下來,那條毛毯為他提供了最後一點體面,但蓬勃的欲望讓毛巾掀開了一角,阿勒爾能看到他小腹下濃厚的毛發,肌肉因為擠壓而浮現出青筋。這個年輕人先是俯下身,親吻她的腳背、腳踝,然後是膝蓋,他的嘴唇有點涼,但皮膚上散發出熱烘烘的氣息。
這是阿勒爾第一次被這樣對待,也是第一次由被俯視的那個人成為俯視他人的人, t這種陌生的感覺令她膽戰心驚,但摩根的手壓著她的肩膀,讓她無處逃避。
「何必要逃呢?」她對她說話的語氣,就像在對待自己親密的小女兒一樣,「為什麼不正眼看一看眼前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他需要你,渴求你,有著發泄不完的精力和熱情,正等待著你在他身上尋求美的真理。」
「可是……」阿勒爾嚅囁著,不知該如何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尤其是那種恐慌——並非是來自摩根或雷德,甚至任何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模糊但確鑿的預感。她知道今晚過後,曾經她所熟悉的一切生活的基礎都將被徹底推翻,那種安寧、節制且自欺欺人的日子將一去不返,她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阿勒爾,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摩根用手掌蓋住了她的眼睛,在她額前輕輕落下一吻,「別試圖去理解它……去感受它。」
她不知不覺放下了畫筆,黑暗中,雷德將她的裙擺向上推,晚風拂過皮膚時讓她有點想打顫,但那個年輕人將吻種進她的腿間,驅散了那股寒冷。
悠于 2024-8-24 12:00
第271章
「殿下?」有人在他身邊說, 「艾德裡安殿下?」
在實際回過神之前,艾德裡安就習慣性地端起了微笑:「抱歉,我剛剛好像有點走神了……請繼續您的話吧, 公爵大人。」
今天是感恩祭的最後一日, 他仍遵循慣例——至少是這幾天的慣例——陪同這位年輕的康沃爾公爵一同在外花園散步。
經過多日的相處,艾德裡安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不敢直視她驚人的美貌了,但她的談吐、舉止與氣度,無不令人感到熨帖, 與她相處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如果不是那樁毫無預兆的聯姻……
思緒至此,他的內心愈發沉重,忍不住試探道:「公爵大人,能否請問您一件事?」
「當然, 殿下。」
「關於你我……」負罪感讓他難以將話說得太直白,「關於米斯裡爾和廷塔哲的結合,想來父王已經提前與您商榷過了。」
「是。」
「您就不擔心嗎?」艾德裡安問道,「畢竟我們還認識不久, 或許我不是一個足夠好的丈夫。」
摩根莞爾,神態像小鹿一樣溫柔,笑容明媚而羞澀——這再次提醒了他,眼前站著的是一位多麼年輕的女孩:「婚姻乃人生大事,要說心裡沒有半分憂慮,自然是不可能的。不過在見到您之後,我便放下心來,艾德裡安殿下是真正繼承了騎士之姿的品性高潔之人,我相信您日後會好好待我,令我幸福的。」
對方充滿信任的話語讓艾德裡安的心情愈發沉重。近兩年,北方流傳著不少關於摩根的傳聞,由於她違背傳統,以女性身份繼承爵位的做法,使她成為了諸多流言蜚語中城府頗深的野心家,艾德裡安難免也有類似的印像,直到他真正見到對方,才發現除了氣度不凡之外,她也不過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年輕姑娘。
摩根如此信賴他,他卻注定要辜負她的期待,這樁婚姻終究不會迎來幸福……還有米婭,他之所愛,若他與摩根成婚,她又該如何自處呢……
強撐著微笑度過上午之後,艾德裡安躊躇許久,還是決定和米婭見上一面。自感恩慶典開始,他整日忙碌於代替重病在床的父王處理各項事務,已經很久沒有和心上人見面了。當他輕車熟路地來到米婭平常工作的地方時,卻發現她正在和一個他意料之外的對像交談——梅林·安布羅修斯,銀發夢魔,大名鼎鼎的宮廷魔術師。
他來這裡做什麼?
艾德裡安對梅林並不熟悉,只知道他曾經侍奉於尤瑟王身側,和父親斯圖亞特王姑且算是故友……難道對方已經發現了他和米婭的關系?是他自己發現的,還是父王告訴他的?他是來代替父王監視米婭的嗎?
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暗處默默等候,直到梅林離開。等待的時間並不長,但當他看著夢魔遠去的背影松了口氣時,卻發現自己背後已然滲出了冷汗。
「艾迪!」在他恍惚之際,米婭率先一步發現了他——如此准確,就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她快步朝他跑來,像乳鳥歸巢一樣撲進他的懷裡,棕黃色的頭發又鬈又密,像是被弄亂了的麻雀羽毛,她在他耳邊小聲道,「殿下,我、我真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很抱歉這幾天都沒能來看你,我……」他感覺胃袋下墜,心頭的罪惡感衝淡了與戀人重逢的喜悅,「我忙著操持慶典,你也知道,父王近來身體欠佳,許多事情不得不交由我來處理。」
米婭抬頭看他,艾德裡安才發現她神情悲傷,眼裡盛滿了淚光:「你要和公主結婚了,是不是?」
「誰?」
「金發的公主。」她啞聲道,「你每天早晨都在外花園和她一起散步,濃情蜜意,我……我都親眼看見了。」
洛奇堡的外花園,指的是米斯裡爾聖地光輝庭院外側的花園,只有身份極高的貴族和米斯裡爾家族特別邀請的客人才有資格進入,米婭雖然是園藝師的女兒,但也無權擅自出入這樣的地方,她怎麼會知道外花園裡面發生的事情?
然而米婭的哭聲打斷了他的疑慮:「你不要我了,對嗎?你愛上公主了,所以要來與我分手……」
艾德裡安笨拙地為她擦去眼淚:「傻瓜,我對你的心永遠都不會變。」
「可是……」米婭小聲啜泣,「那位公主,她……她真美啊,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任誰見到她,都會把我拋到腦後的……」
「不會的。」他柔聲安慰道,「我的心裡只有你,我的小麻雀。」
「那……你是要我當你的情婦?」
聞言,艾德裡安遲疑了一下——盡管他不想承認,但這幾乎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僅保持明面上的夫妻關系,私下允許雙方各自尋找情人。
他甚至還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感恩慶典前夜的晚宴,梅林對摩根行吻手禮時那種微妙的狎昵感。因為從小聽慣了父親的唾罵,艾德裡安早已熟知這位夢魔在男女關系上的輕浮作風,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有過什麼……或許對摩根而言,這也會是一筆合意的交易。
可一想到少女先前那番毫無保留,滿懷信賴的話語——她視他為真正的騎士,他卻是如何看待她的?艾德裡安的道德感讓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她開口,只能暫且避開戀人的目光:「再給我一點時間,米婭,我發誓我會解決這一切的。」
他知道此刻米婭眼中肯定充滿了失望,可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解決這一切問題的答案,連他自己心中都滿是迷茫。
略顯生硬地與戀人分別後,艾德裡安懷揣著疑慮和痛苦熬到了夜晚。從感恩祭前夜開始,洛奇堡舉辦了不止一場晚宴,但唯有最後一天的宴會最為盛大,斯圖亞特王也會強撐著病體出席——名義上是為了尊重傳統,實則是為了在晚宴上宣布他和康沃爾公爵訂婚的消息。
為此,父王特意將他們的席位安排在一起,這個位置原本屬於尤倫斯,但沒有人敢違逆國王的安排。
摩根今晚穿了一件珍珠白色的絲綢長裙,並且重新戴上了初次抵達葛爾時佩戴的銀白冠冕,但整體看起來不似當時那般莊重,反而流露出待嫁少女的純真,顯得明媚動人。米婭說得不錯,她確實是如皎月般的人兒,不僅美麗動人,且生來高貴,這樣的存在怎會允許自己的丈夫心裡還記掛別的女人呢?
坐在他們正對面席位上的是梅林。宴會期間,他罕見地沒有說太多話,只是偶爾向他們所在的位置微笑致意,仿佛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可一看到他,艾德裡安就想起他私下接觸米婭的事情,一想到對方有可能是父王派到米婭身邊的死神,他便感覺如坐針氈。
也許是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太過明顯,摩根擔憂地望向他:「殿下,您還好嗎?」
「我沒事。」為了掩蓋飄忽不定的目光,艾德裡安下意識地端起蜜酒,「我只是有點緊張,您不必為我……」他忽地頓住了,剩下的話全成了夢囈, 「為我……憂慮……」
他看見一個嬌小的姑娘在宴會的角落裡忙碌穿梭,一頭麥色的卷發用白色的布巾扎起,在燭光t下變成了發鏽的銅紅,平實瘦小的身材,步速很快,但已經沒有了他記憶中如小鳥般活潑愉快的步調——米婭?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又為什麼會在宴會上干著女僕的活計?
一想到對方將要親眼看著他和其他女人訂婚,艾德裡安感覺一股冰冷的顫栗突然攫住了自己,令他眼前發黑。
他只想立刻衝到她身邊,但父王冷酷的目光將他釘在了席位上:「你在急燥些什麼?我的孩子,馬上就是吟游詩人的表演時間了,不要讓你身邊尊貴的客人感到不安。」
艾德裡安耗盡了力氣,才沒有在大庭廣眾下對自己的父親露出怨毒之色:「是,父王。」
忍耐,艾德裡安……他告誡自己,如果父王知道他是因為米婭在場才表現得如此失態,今日過後必不會再放過米婭,為了她的安危,他必須保持冷靜。
侍從們將宴會中央的場地清理出來,艾德裡安坐立不安,只能苦澀地灌下更多的蜜酒,連表演者是什麼時候登台的都不知道,直到琴聲響起,才勉強緩過神來。他適才雖然走神了,但光聽前調,就知道吟游詩人唱的是《玫瑰之泣》。
《玫瑰之泣》講述的是利瓦蘭王與玫瑰侍女布蘭爾的愛情故事,是宮廷中耳熟能詳的經典曲目,艾德裡安聽過至少不下十次,但表演這支曲目的是北方最受歡迎的吟游詩人迪奧尼斯,他的聲音如雷霆般高亢,演唱時有一種巍峨的氣勢,然而他巧妙地控制著它,使歌聲在莊嚴不凡的同時,還保留著一絲扣人心弦的柔情,即便艾德裡安對這首曲子已經熟悉到有些厭倦了,聽到情深之處,依然忍不住濕潤了眼眶。
這首曲子還奇妙地暗合了他此時的境況:年輕的利瓦蘭王愛上了出身卑賤的紅發侍女布蘭爾,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一定要娶她作王後,但有一位充滿野心的大臣想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王,他買通僕從偷偷下毒,害死了布蘭爾,愛人的死亡使利瓦蘭王肝腸寸斷。
在歌謠中,利瓦蘭王最終查出了殺死布蘭爾的凶手,並且逼對方喝下了曾經用來殺死布蘭爾的毒酒,為愛人報仇,但那不過是詩人們為了故事完整性而杜撰的結局,現實中的利瓦蘭王並沒有找到凶手,只能含恨發誓永不娶妻,至今膝下仍無子嗣,撫養了姐姐蓮娜夫人的兒子作為繼承人。
利瓦蘭王和布蘭爾的愛情悲劇,是否也會在他和米婭身上重演呢?艾德裡安不禁望向戀人所在的方向,而米婭也正看著他,那雙含淚的眼睛令他心碎。
一曲結束,迪奧尼斯精彩的表演獲得了滿堂喝彩,但他只允許自己流露出些微滿意,便投入到了下一場表演中,第二首是《危險的愛之咒》,講述的是費奧納騎士團中最英俊的騎士迪盧木多帶著康馬克國王之女格蘭妮公主私奔的故事。
迪奧尼斯在表演這首曲目時,是明顯有別於一般詩人的,並不著重於描繪迪盧木多與格蘭尼的苦戀,更多是表現格蘭尼追求愛情的勇敢,以及迪盧木多決意不再壓抑對格蘭妮的感情後的義無反顧。迪奧尼斯高昂的歌聲直抵大廳的穹頂,令現場的所有聽眾都感到心潮澎湃。
艾德裡安也不例外,他的心跳加速,胸口發熱,感覺身體裡突然湧現出了無窮的勇氣。他看向端坐於王座之上的父親——這個冷酷的暴君,願意以無限的忠誠報答尤瑟,卻吝於給自己的孩子哪怕一點愛,如今還要濫用身為父親的權力,強迫他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分開……不,他絕對不會讓一切都順他的意,他不會再忍耐下去了!
他猛地站了起來,膝蓋撞到了桌子,發出哐嘡巨響,迪奧尼斯不得不中止表演,整個大廳霎時陷入了寂靜,所有賓客都驚愕地看看他。
摩根輕聲問道:「殿下?」
艾德裡安不敢看她,摩根是他在這件事裡唯一抱有愧疚的人:「抱歉,女士。」
「艾德裡安,你到底在做什麼?」
父王不悅地發出呵斥——但那已經無法再讓艾德裡安有任何動搖了,反而助長了他的勇氣。他徑直穿過宴會大廳,飛奔到米婭身邊,捧起她的臉,深深地親吻她:「我愛你,米婭。」他氣喘吁吁,「除了你,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
「艾德裡安……」米婭落下眼淚,「我也是!我愛你,艾德裡安,只愛你一個!」
父王的呵斥變成了怒吼:「艾德裡安!!」
艾德裡安充耳不聞,眼中只有自己的戀人:「你願意和我走嗎?」
「當然!」米婭幾乎泣不成聲,「無論何時,無論去哪裡,我都要跟著你!」
他抓住她的手,向城堡的大門跑去,父王怒不可遏地叫士兵攔截他,摩根高聲勸阻:「請不要動刀劍,陛下,在感恩祭上見血實在是太不吉利了。」
或許是他的身份讓士兵們有所顧忌,又或許是摩根的勸諫起了作用,艾德裡安一路順利地帶著米婭跑到了馬廄。他帶著劍,騎著馬,懷中抱著心愛之人,清爽的晚風拂面而過,忽然感覺前所未有的快意,尤其想到父親方才暴跳如雷的面孔,覺得世上不會再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第272章
當僕從推開門時,摩根首先聞到了草藥苦澀的味道,隨後是某種難以言說的,潮濕的植物氣息——過去她曾無數次在安赫卡的診所裡聞到,那是即將蒙受死神召喚的老人臥病在床時會發出的氣味,像是內髒腐爛後透過皮膚散發出來的。
前日的感恩祭晚宴上,大王子艾德裡安在眾目睽睽下與戀人私奔,斯圖亞特王因為氣血攻心而當場暈倒,昏迷了一天一夜,薇奧拉王後整日守候在病床前,郁郁寡歡,身心俱疲,無暇理會長子留給她的爛攤子。
不過她也沒有太糊塗,知道次子尤倫斯沒有能力應對眼下的情況, 只好委托賓客中地位最高的瑪格絲代為處理,而交由瑪格絲處理, 本質上就是交給她處理。
摩根走進房間,輕聲問候:「薇奧拉陛下。」
薇奧拉王後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但並非是不認識她, 而是疲倦導致的思緒遲鈍,好一會兒過去,她才幽幽道:「噢,抱歉, 請原諒我……貴安,大人。」
和面對繼女時展現出的冷酷不同, 在斯圖亞特王面前, 薇奧拉是一位恭順的妻子,這也許和她出身不高, 沒有強盛的母族有關。
床上的斯圖亞特王奄奄一息地說道:「你們……都退下……」他似乎想朝她招招手,但最後僅僅是動彈了一下手指,「請到床邊來,王女……」
哪怕死亡將至,國王的聲音依然具有不容拒絕的威嚴,薇奧拉王後面色憔悴地點了點頭,帶著僕從們退了出去,房間裡霎時只剩下了摩根和斯圖亞特王兩人。她聽見他重重咳嗽,每咳一下,就將身體裡僅剩的生機又擠干了一些。
「王女殿下……」相比上一次談話,此時斯圖亞特王的聲音要羸弱許多,不僅是因為他的病情比之前更加嚴重,也因為他們之間的供需關系已經發生了逆轉——艾德裡安在大庭廣眾下私奔的做法不僅讓王室尊嚴喪盡,也傷害了即將與米斯裡爾聯姻的廷塔哲家族的顏面,雖然婚約尚未公布,但斯圖亞特王此時在道義上已然落入下風,無法像過去那樣毫無顧忌地在契約中給她施加諸多限制了。
「您看起來氣色好轉了不少,一定是王後陛下悉心照料的結果。」這當然是客套話,現在斯圖亞特王的臉看起來像牆灰一樣蒼白,不過摩根心裡清楚對方此次喚她前來是為了什麼,只是她不會主動開口。
「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丟盡了顏面,不奢望得到您的原諒……」斯圖亞特王喘著氣,幾乎是在懇求她,「但請您……別放棄這次聯姻,讓米斯裡爾……為您奪回卡美洛特的計劃盡一份綿薄之力……」
「您的話語令我感動,但要讓我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忍耐著那些嚴苛的要求與您的兒子結婚,實在是太令人困擾了。」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案,「您當初說,若我的腹中不能孕育紅龍,米斯裡爾家族便不會出兵,即便奪回王位,我也只能在紅龍成年之前暫理國家,一旦他成長到足以從我手中接過權力,我就得心甘情願地回到康沃爾度過余生……」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言語t間流露出一絲戲謔:「您瞧,我辛勞數年,終究還是回到了我最初的位置上,被別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陛下啊,我究竟有何過錯,才會讓您如此不尊重我?」
斯圖亞特王的唇縫間飄起一縷白霧,可直到霧氣消彌無蹤,他都沒有說任何話。
「陛下曾經說過,放眼整個不列顛,沒有比米斯裡爾對潘德拉貢更加忠誠的家族了。」摩根繼續道,「可您引以為傲的長子,昨日不僅擅自毀掉了兩家私下已經定好的婚約,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自己的情婦私奔。我有感於您對父親的忠誠,在那些不知情的賓客面前為他們說盡了好話……陛下,我待您仁至義盡,但情誼這種東西,若是沒有禮尚往來,很快就會耗盡的。」
斯圖亞特王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經過一段漫長的死寂後,摩根終於等到了他的屈服:「您認為我該如何回報您的盛情?」
「我可以與尤倫斯殿下結婚,也會承諾將我的畢生精力放在從卑王伏提庚手中奪回卡美洛特上,成全您對父親的忠義之情。」她的語速很慢,但語氣不容拒絕,「除此以外,我不會因為這次聯姻受到任何約束,這就是我的條件,您認為如何呢?」
聞言,斯圖亞特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像是病理性的抽搐,又像是有人正在把他的靈魂活生生地從肉體裡扯出來。摩根靜靜等待著——等待這位年邁的老人從往日的夢影中醒來,好一會兒過去,斯圖亞特王閉上眼睛,長嘆一聲,像是把身體裡的最後一絲生氣也吐了出去,再次睜開眼睛時,雖然疼痛已經平復,但神態看起來暮氣沉沉,像是死去了一般。
「就按您的要求來辦吧。」他氣若游絲,「我們這一輩的故事,確實已經結束了。」
告別斯圖亞特王後,摩根回到房間,發現瑪格絲正在生氣地捶枕頭——經過在康沃爾兩年的休養,她的長姐真是越活越年輕了。摩根的心態本就比實際年齡要年長得多,習慣性地用長輩的語氣問道:「還在生氣呢?」
「那對不知廉恥的男女。」瑪格絲憤憤不平,「尤其是艾德裡安!虧我以前還稱贊過他,那個該死的狗崽子,要是他還有哪怕一點自尊,就找個沒人的角落把自己吊死吧!」
「沒必要為了他們動怒。」摩根安撫道,「何況,我也不打算向米斯裡爾追究這件事。」
「你竟然還要替他們隱瞞?」
「冷靜,瑪格絲,你現在看起來像是隨時要把枕頭吃下去。」摩根說,「而且我也沒有說要幫他們隱瞞——恰恰相反,我打算讓這個消息傳遍整個不列顛,越快越好。」
「傳遍整個不列顛?」瑪格絲面露遲疑之色,「雖然違背誓約的是艾德裡安,可是……他的醜聞或許也會對你產生不好的影響,我們最好還是低調處理,反正你們還沒來得及宣布訂婚,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摩根佯裝困惑:「什麼醜聞?」
瑪格絲的表情比她還要困惑,而且她的困惑是發自真心的:「小妹,你讓我有點糊塗了。」
「瑪格絲,你認為艾德裡安的私奔是籌謀已久,還是衝動使然?」
瑪格絲冷哼一聲:「如果他籌謀已久就得出這樣一個計劃,那可真是夠蠢的了。」
「不錯,如果他早就准備和戀人私奔,大可以在晚宴開始前偷偷離開,那時宮中僕從們忙碌於准備宴席,斯圖亞特王臥病在床,薇奧拉王後在床前服侍,弟弟尤倫斯整日與女人廝混,方便他避人耳目,若艾德裡安珍視自己的戀人,自然會為她的安危考慮。」摩根說,「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直到晚宴開始前,他都沒有決定好該如何面對這樁婚事。」
艾德裡安心性良善,但為人優柔寡斷,經常在關鍵時刻猶豫不決,使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這種性格其實並不適合成為統治者……將自己的長子培養成了次子的性格,如果這也是斯圖亞特王有意教育的結果,那麼他對尤瑟王的偏執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毫無底線了。
「好在他有一位古道熱腸且唯恐天下不亂的客人,願意為他做出最終決斷而提供一些小小的幫助。」摩根輕輕笑了一聲,「於是游戲就這樣開始了——瞧,瑪格絲,想要掀起一場風暴,其實並不需要多麼復雜的步驟,不是嗎?」
「梅林……」瑪格絲咬牙切齒,「那個該死的坎比翁,我就知道是他搞的鬼……」然而她看著摩根臉上揶揄的淺笑,聲音愈來愈輕,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這些你早就知道了?」
摩根坦誠地承認:「關於艾德裡安已經有戀人的事情,我確實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梅林更早。當然,這也算不得什麼大問題,我來葛爾是為了日後能在北方有一個經營勢力的大本營,而非當什麼幸福的新娘——這也意味著葛爾必須由我全權掌握。」
「艾德裡安雖然性格軟弱,但他確實頗有才干,近幾年經常代重病的斯圖亞特王處理政務,行事細心穩重,深受大臣們的信賴。若他能做我的副手,自然再好不過,可惜他是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有他在,我就沒有理由插手葛爾的內部事務,所以一開始他就被我從名單上排除了,一個在繼承順位上並不優先,能力平庸,也無經驗,必須要完全仰仗我才能勉強在王位上坐穩的丈夫,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如果他剛好還名聲狼藉,就再合適不過了。」
「……尤倫斯?」
「不錯。」摩根點了點頭,「既然合用的人選已經有了,剩下的就是想辦法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第一順位繼承人。最簡單的方式是讓艾德裡安不幸身亡——但那就太過了,而且會引起斯圖亞特王對我的警惕,致使他在協約裡提出對我更嚴苛的條款。艾德裡安既不能死,也不能留在這裡,那就只好想辦法請他自己主動離開了。」
「你希望艾德裡安主動離開,而梅林在背後為艾德裡安決心私奔的事情推波助瀾,所以他確實是來……幫你的?」瑪格絲皺了皺鼻子,似乎很不甘心對梅林表達謝意,「好吧,那只夢魔可能確實派上了那麼一點正面作用,但不妨礙他是一個討人厭的家伙。」
「不用強迫自己捏著鼻子對他表示感謝,他確實是來搗亂的。」摩根笑了起來,「只是他搞錯了我的目的,以為我打定了主意要與艾德裡安結婚——關鍵時刻掉鏈子,很有他的風格,是不是?」
「我還是不明白梅林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難道他用了幻術?」
「對付艾德裡安可不需要用到幻術,只要把握得當,一支曲子加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足矣。」她說,「斯圖亞特王一直以騎士的標准培養艾德裡安,使他有著比常人更高的道德感和責任心,既不想在結婚後辜負自己的妻子,也不想為了利益拋下自己的戀人,以及最重要的——他與斯圖亞特王糟糕的父子關系,若我沒有猜錯,艾德裡安騎馬出城的時候,多半還在為自己成功惹怒了父親而沾沾自喜。」
薇奧拉王後出身不高,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並沒有多少話語權,而斯圖亞特王的高壓教育則給他的兩個兒子都造成了明顯的負面影響。
艾德裡安與平民之女相愛,尤倫斯流連於妓/院,其實都暗含著某種消極的對抗心,他們潛意識裡拒絕遵循父親為自己定下的道路,又無法真正違逆父權的意志,只能通過做一些不被父親所認可的舉動緩解內心的焦慮,這種怨恨的心態長期淤積,又在頃刻間爆發出來,自然是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過,摩根並不打算和瑪格絲詳細解釋這些,她和埃莉諾自小在加繆爾的溺愛下長大,大概很難理解艾德裡安當時的心情。
「找到了症結,就可以開始對症下藥了。」摩根娓娓道來,「梅林從頭到尾只做了三件事:一是提前找到吟游詩人,向他透露我和艾德裡安的婚訊,確保他會在宴會上演唱歌頌真愛的曲目;二是偷偷接觸艾德裡安的戀人米婭,讓她知道自己的愛情遭遇了危機,這步棋必須避開艾德裡安本人,才能有下一步;三是用幻術騙過宮廷主管,讓身為園藝師t之女的米婭可以作為女佣出入於宴會大廳,做完這三件事之後,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雖然梅林辦事一向不太靠譜,但在這件事情上,他的思路幾乎與她完全一致,讓她省去了不少麻煩。
「設身處地想一想:座上是與你感情淡薄的父親,要強迫你和一個認識不過幾天的女人結婚,不遠處是你深愛的戀人,正在用滿含淚水的眼睛與你相望,大廳中央是引吭高歌的吟游詩人,正在用充滿激情的歌聲贊頌自古以來那些勇於追逐真愛的英雄人物,而你因為壓力過大,不知不覺喝下了好幾杯蜜酒,已經有了幾分醉意……此番情景,怎麼能不發生一些有趣的事情呢?」
聽到這裡,瑪格絲已經完全懵住了。
「我……」她可愛的姐姐艱難地消化著她話語中巨大的信息量,「我忽然覺得艾德裡安有點可憐。」
「確實如此,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補償他。」摩根說,「我已經派緘默去尋覓那些有名氣的吟游詩人——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很快艾德裡安為愛奔逃的消息就會傳遍整個不列顛。人們會感動於他對愛情的忠貞,稱贊他願為真愛違抗父命的勇氣,感慨他為了戀人甚至不惜放棄王位的高潔。毫無疑問,艾德裡安是一位真正的騎士,他可歌可泣的故事會在這片土地上長久地流傳下去。」
「這真是一份大禮。」瑪格絲品味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衝她擠眉弄眼,「可我的小妹啊,你怎麼能忘記酬謝某位壞心眼又熱心腸的魔術師?」
聽到她的話,摩根不禁笑出了聲:「你說得很對,所以我該怎麼酬謝他呢?」
「不如寫一份表達謝意的信,並且邀請他來參加你和尤倫斯的婚禮。」
真是個壞女孩——不過摩根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掃她的興。她讓僕從拿來了羽毛筆和信紙,鄭重其事地寫了一份感謝信,並嚴格按照瑪格絲的要求,在信函最後加上了邀請他來參加婚禮的內容。
「滿意了嗎?」
「唔……好像有點不夠。」瑪格絲有些苦惱,「能不能加點什麼?」
於是她題上落款:你親愛的朋友摩根勒菲。
「現在呢?」
「很好,不過是不是能再……有感情一點?」
摩根思索了一會兒,在信紙上落下了一枚唇印。
「簡直太棒了!」瑪格絲心滿意足地親了親她的臉頰,「我要親自把這封信交到梅林手裡。」
第273章
「三天後, 你會和王女殿下訂婚。」
父王大清早把他叫了過去,只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語氣非常理所當然,就好像太陽會從東邊升起,升起後雞會打鳴一樣。有時候很難說人就比雞過得好,人如果對雞發脾氣,至少還擔心雞會不會突然跳起來啄自己的手,而對待自己的兒子就沒有這種負擔了,可能是因為兒子不會長出鳥喙。
尤倫斯看著父王倦怠地揮了揮手,似乎是要打發他走。
死到臨頭了,還是那麼傲慢……他是他唯一的選擇,他曾經那麼器重艾德裡安,仿佛那個位置天生就屬於他一樣,然而他引以為豪的兒子狠狠打了他的臉,如今父王終於品嘗到了失敗的滋味,而那都是他應得的。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尤倫斯扭過頭,看見侍衛帶著幾個人走進了房間。三女一男,其中兩個作修女打扮,年長的那個頭發花白,臉頰下垂,看起來至少也有五十歲了,而年輕的那個——其實也沒有多年輕——外表約莫三十多歲,但那張板起的臉給人一種老態龍鐘的錯覺。
剩下的兩個人裡,男的身著黑袍,女的身著綠袍,看起來有點像是那些貴族家中侍奉的學士……尤倫斯不太確定,畢竟女人是不太可能成為學士的,而且學士的地位雖然比尋常家僕高不少,但也很少會穿緞子做的衣服。
尤倫斯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就像從這個陰暗房間的角落裡生出的幽靈。
「你們可以帶他走了。」父王先是對他們說話,然後才把目光挪到他身上,「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不要給我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尤倫斯。」
他應該對他更尊重一點的,尤倫斯不禁如此想道,或許他現在應該表現得不屑一顧,他可以對父王說「不」,而且語氣要輕佻、囂張、不以為然,讓父王知道他的話對他(唯一)的兒子已經不再有威懾力了,這只曾經驕傲的老獅子應該學會在新的獅王面前低下頭。
然而,尤倫斯聽見自己的聲音:「是,父王。」
為什麼他沒有拒絕呢?
直到他默默無言地跟著那些人走到另一扇大門前,這個問題依然在他的腦海中盤桓。
「尤倫斯殿下。」開口的是那個老修女,她的聲音又粗又沉,聽起來像是被閹了的公雞,「請您脫下身上的衣物。」
「什麼?」
「請您脫下身上的衣物。」她頓了一下,補充道,「所有的衣物。」她說得很慢,仿佛擔心他聽不懂一樣。
尤倫斯環視四周,第一次意識這個房間也是如此昏暗。此時是白天,但他們把窗簾拉了起來,用蠟燭照明,真是莫名其妙。不遠處的圓木凳上放了一個銅盆,銅盆裡盛滿了熱水,蒸騰著氤氳的霧氣,盆邊搭著一塊毛巾,毛巾邊是一塊羊油肥皂和一把剃刀,刀鋒在燭光下閃爍著冷光。
「你們最好注意自己的態度。」他忽然說道——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也許是某種恐慌,某種無來由的預感,「我很快就會和王女結婚,代替艾德裡安被任命為王儲,成為你們的國王。」
他們其實是康沃爾人,只是現在的他還不知道這件事。
「當然,殿下。」穿黑袍的男人竟然敢無禮地對他皺眉,「但那也是您做完藥檢之後的事情了。」
「藥檢?什麼藥檢?」
「一項關於您是否干淨的檢查。」綠袍女回答,語調比她的同伴溫和一些,「雖然廷塔哲與米斯裡爾的聯合勢在必行,但猊下的健康也是極為重要的,考慮到您……豐富的私生活,可能會導致一些疾病,我們必須確保猊下的貴體不會被那些髒東西沾染。」
尤倫斯一時竟分不清對方口中的「髒東西」是指什麼,但綠袍女的口音讓他意識到了對方是南方人:「猊下又是誰?」
「摩根勒菲,高貴的妖精之血,康沃爾公爵,廷塔哲的主人,尤瑟王之女,以及您未來的妻子。」回答他的是老修女——她說得如此順暢,就好像這輩子都在等著別人來問她這件事,好讓她背出這一串順口溜似的名號一樣。
「那麼你們就回去告訴我未來的妻子,我不會配合這種荒謬的鬧劇。」
「我們願意尊重您的意見,殿下。」老修女說,「但是沒有藥檢,就沒有婚禮,自然也沒有未來的妻子。」
她憑什麼對他提要求?不錯,摩根勒菲曾經是國王的女兒,然而尤瑟王已經死了,王都卡美洛特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摩根勒菲如今膽敢對他擺臉色,不過是因為南方是富庶之地,外加父王總是喜歡給潘德拉貢家族舔鞋罷了。如今是廷塔哲有求於米斯裡爾,她在他面前只是一個乞丐。
「你們的猊下只能選擇和我結婚。」
「或許是,或許不是,以後的事情誰能料到呢?」綠袍女柔聲答道,「如果我們樂觀一點,也許艾德裡安殿下並沒有跑得那麼遠。」
她的話令他打了一個冷顫……好一會兒過去,尤倫斯才意識到他的內心所想其實毫無遺漏地反饋在了他的身體上,所有人都看到他因為這句話而身體發抖,仿佛光是「艾德裡安」這個名字就足以喚醒他內心最深刻的恐懼,讓他渾身癲顫。
這令尤倫斯感到羞恥,但他也難以發火,綠袍女的話刺破了他無法宣之於口的擔憂——他心裡很清楚,只要艾德裡安願意回來,父王最後一定會原諒他,而摩根也一定會同意與他重續婚約。
從小到大,艾德裡安總是能理所應當地得到一切,父親的青睞,母親的驕傲,大臣們的認可,在比武競技場上,他永遠t是最出風頭的那個(哪怕他沒有拿到冠軍),千金們懷春的目光也永遠跟隨著艾德裡安……而他不過是兄長的影子,一個不必要的替代品。
所以他才沒有膽量對父王說「不」,僅僅是因為艾德裡安不在了,這些事情才會輪到他,哪怕是現在,艾德裡安也能隨時從他手裡奪走一切……多麼可笑。
「她也讓艾德裡安做了這些?」
「如果艾德裡安殿下也在婚前與其它人發生過性行為,是的。」
「隨便你們吧。」他竭力保持著不以為然的表情松開了腰帶,「我根本不在乎。」
沒必要驚慌失措,他告訴自己,即使艾德裡安在這裡也不會得到什麼優待,但濕冷的空氣依然讓他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脫完衣服後,黑袍男在銅盆裡洗了手:「弗莉達修女,我需要一點照明。」
老修女將油燈拿到他附近,灼熱的溫度仿佛要把他的毛發燙焦。
黑袍男用肥皂沫打濕了他的下體,當他拿起剃刀的時候,尤倫斯僵硬地問道:「你在干什麼?」
「我們需要清理您的毛發,殿下。」綠袍女替她的同伴答道,「這樣能更好地觀察您的衛生狀況,剃下來的毛發則會被用於魔藥檢測。」
尤倫斯幾乎以為他們是在故意羞辱他,然而黑袍男的動作很快,很熟練. 。他將落在毛巾上的毛發收集起來,放在了一個盛著淡綠色液體的小碗裡。
在他工作期間,綠袍女蹲下身,仔細端詳他的身體,神情非常冷靜,仿佛是在看著一塊凍肉,如果被檢查的人不是他自己,也許他會覺得對方在看一具屍體。
「表皮平滑,無皰疹、溢膿和異常瘢痕,暫時沒有發現什麼明顯的病灶。」綠袍女說,「德翁特,你那邊怎麼樣?」
小碗裡,浸泡著他體毛的藥液變成了深綠色:「沒有發現潛在病原體,不過嘛……衛生狀況堪憂,看得出平常沒有認真清理。」
尤倫斯抬起頭,看見年輕修女在紙上記錄著什麼,不知道那是要給誰看的——摩根?還是父王?也許明天父王就會把他叫過去,勒令他「把自己的老二洗干淨點」。如果這可笑的一幕真的發生了,今天這番恥辱的遭遇似乎也沒有那麼糟糕了。
「鬧夠了嗎?」他問。
「檢查已經結束了,殿下。」老修女說,「很高興見到您沒有因為混亂的私生活而影響到身體健康。」
尤倫斯穿好衣服後摔門而去,將這群人和這段可憎的記憶拋之腦後。
剛剛從父王口中得知婚訊時,他本打算和他那位未來的妻子見上一面,但現在他已經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
是,摩根擁有非凡的美貌,甚至完全超出了尤倫斯對於「美」這一概念的想像,他和這位王女的接觸不多,但也知道對方和艾德裡安一樣,都是那種備受他人艷羨的天之驕子,可惜他的兄長寧可和一個園藝師的女兒私奔也不願意跟她結婚。
她成了艾德裡安不要的東西,只是因為沒來得及公布消息,她被拋棄的事實才沒有被擺到大庭廣眾之下,她到底有什麼資格對他擺譜?
尤倫斯來到了校場,將晨練的騎士統統趕走,沒有人敢對他有異議,即使是廷塔哲的騎士。
他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並且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姍姍來遲的快意——身為未來的國王,大權在握的快意。
他本想獨自享受一段悠閑的時光,但很快就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不是尤倫斯殿下嗎?」
「梅林大人。」尤倫斯不得不收起劍,雖然他現在不是很樂意見到梅林,對方總會讓他聯想起摩根——倒不是因為他們長相或氣質相似,而是他們的美貌都有一種懾人的非人感,這也許是所有流淌著神秘血統之人的特性,「你有什麼事嗎?」
「大哥哥我只是碰巧路過哦~」對方語氣輕快地回答,「王子殿下在練劍嗎?」
「只是常規的晨間訓練。」
「太好了。」梅林說,「別看大哥哥是魔術師,其實大哥哥一直對劍術很感興趣,也算是略知皮毛……既然殿下剛好也在這裡,要不要順便切磋一下呢?」
尤倫斯很懷疑他的說法,他從未見過一個劍士身穿累贅的長袍,打扮得像一個流浪的吟游詩人,何況尤倫斯只見過他拿法杖的樣子,但還沒見過他如何拿劍。
雖然知道這樣有些勝之不武,不過尤倫斯最後還是同意了梅林的請求。他今天過得極不痛快,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來撫慰內心的躁動。
盡管如此,直到梅林從法杖裡抽出劍,尤倫斯才對梅林會劍術這件事有了一點實感,或許是因為對方體內有夢魔的血統,讓他總感覺「我對劍很感興趣」可能是什麼隱晦的性暗示。
「別擔心,梅林大人。」他體貼地表示,「我會盡可能不傷到你的。」
梅林笑眯眯地答道:「真是紳士,再多說幾句,我就要愛上殿下了。」
尤倫斯決定閉嘴。
正當他考慮該如何避免給對方造成什麼顯著的傷口時,什麼銀光閃閃的東西從他眼前閃過——梅林的長劍已經近在咫尺,他勉強招架住了他的突刺,銀劍撞在鐵劍上,發出鏗鏘一聲,梅林單手拿劍,尤倫斯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的肌肉緊繃,虎口隱隱作痛——是因為異種之血嗎?還是他用魔力強化了身體?
尤倫斯不知道,只聽見沉重的劍刃滑過劍身,幾乎貼著他的臉頰而過,切斷了他的一縷鬢發。
他咬緊牙關,竭盡全力將銀劍打脫出去,想要將距離重新拉到足夠安全的地方,然而銀發的夢魔緊隨而至——如此之快,和他的銀劍一樣快,有那麼一瞬間,尤倫斯近乎嗅到了死亡的氣味,求生的本能讓他堪堪擋住了第二劍,鋒刃相擊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是那麼令人心驚膽戰——他想要我的命?為什麼?他是認真的嗎?這個下手沒輕沒重的坎比翁到底在想什麼?
然而僅僅是應對梅林的攻擊,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別再說是出言詰問了。第三劍時,尤倫斯手中的鐵劍應聲而裂——梅林直接斬斷了他的劍,只用了一只手——銀劍深深沒入他背後的木樁,直到這時,尤倫斯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對方逼入死角,失去了繼續後退的余地。
銀劍的鋒芒讓他想起了那把剃刀,而它們都給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恥辱和怒火。
「真可惜。」梅林的聲音聽起來意味深長,以至於尤倫斯一時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為什麼可惜,「看來是我僥幸贏了呢,今天真是梅林大哥哥的幸運日……話說,尤倫斯殿下馬上就要和小公主結婚了,對吧?」
「誰?」
「啊,實在抱歉,我說的是康沃爾的公爵大人。」梅林微笑道,「至於'小公主'……是一個特別的昵稱。幾年前,我們結伴旅行過一段時間,彼此是感情深厚的朋友。」
夢魔都喜歡用這種婊/子似的語氣說話嗎?如果不是對方的劍此時還橫在他的脖子上,精神狀況也有點怪異,尤倫斯或許會這樣脫口而出。
「作為尤瑟王的摯友,小公主就像大哥哥親密的晚輩一樣,相信殿下能理解我為什麼對她未來的丈夫如此上心。」梅林終於把劍收了回去,「不出意外的話,今後我也會時不時前來拜訪的,希望殿下不會介意今天發生的小插曲,大哥哥很想和殿下好好相處呢。」
尤倫斯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一陣細微的刺痛。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頸,發現傷口已經滲出了血珠。他再度看向梅林離開的方向,然而對方已經消失無蹤了。
神經病。
第274章
結束了早晨的水鏡會議後, 摩根叮囑蘿西代她轉告赫爾波——在她繼位為公爵的第二年,灰翠鎮的情況趨於穩定後,他就應她的聘請來到康沃爾為廷塔哲家族效力——希望對方能在婚禮正式舉辦之前用鐵木為她制作一柄權杖。
在葛爾, 她不僅是外來者, 而且還來自遙遠的南方土地,若她日後要執掌政權,最好要有某種權力的像征物,就像妖精之血和黑珍珠一樣。
借由瑪格絲的名義, 這段時間她與葛爾的大臣們一直t多有接觸, 雖然他們對她的能力頗為認可,但並未把她當作他們真正需要侍奉的對像,對尤倫斯的認同度也十分有限,如果要論誰是全國上下最期待艾德裡安迷途知返的人, 說的大概就是他們了。
然而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艾德裡安不會再回來了, 當他們不得不在現實面前選擇低頭時,摩根希望他們低頭的對像是自己。
匆忙結束了午餐後, 摩根決定出城一趟, 提前視察一下葛爾的農務情況,方便日後盡早作出安排。
在葛爾,摩根久違地體會到了身心俱疲的感覺,與康沃爾當初百廢待興的情況不同,作為不列顛最大的秘銀礦產地,這場肆虐全國的飢荒並沒有對葛爾造成多少影響,本地經濟維持得也還算不錯,但匱乏的人才儲備和簡陋的行政架構,使得管理者不得不親身參與到每一個環節當中——葛爾雖然在卑王伏提庚篡奪卡美洛特後自立為國,但仍保留著許多傳統封地的習慣,國王就像領主一樣,在許多事情上必須親力親為,甚至每日都需要親自接待領地的居民,傾聽並處理他們的需求。
這也是斯圖亞特王在弟弟死後不得不一直留駐領地,以至於當年沒來得及為尤瑟王送終的原因,因為他一旦離開,整個葛爾就會陷入癱瘓。
除非有很大的外界競爭壓力,否則要改變一個經濟狀況穩定且良好的國家,遠比改變一個亟需振興的國家要難得多,因為百姓們往往滿足於現狀,不希望這種安定的環境遭到破壞,摩根已經料到日後自己在葛爾必然會花費比在康沃爾時更多的精力,一些必要的准備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當她帶著兩名騎士打算便衣出行時,一位不速之客——可以說是毫不意外地——出現了,並且用他不太高明的演技作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這不是小公主嗎?真巧呀~」
她身後的兩位騎士都是純正的康沃爾人,而康沃爾人面對夢魔只會有一種態度:「您好,梅林大人,請您滾開。」
摩根不得不咳嗽一聲:「不得無禮,克魯茨。」
「啊哈,正宗的廷塔哲風味,好久沒有感受過了。」梅林上下打量她,「小公主看上去要出遠門呢。」
「只是打算到附近一帶看看。」
「好巧呀,我也想出去逛一逛。」他衝她眨了眨眼睛,「不介意大哥哥和你同行吧?」
摩根當然不會相信這是巧合,不過自從順著瑪格絲的心意寫了一份信給梅林後,她就料到不久會有這樣一幕,當下也沒有拒絕的打算:「那就同行吧。 」
「我就知道小公主還記著我們昔日的友誼呢。」梅林依然微笑著,盡管他口中「友誼」這兩個字的發音聽起來有些畸形,「話說回來,大哥哥我的劍術也還算不錯,既然已經有我了,小公主身後的那兩位騎士小哥也可以回去了吧?」
「猊下,請不要輕信夢魔的話。」卡裡弗——其中較為年長的那位騎士低聲道,「至少讓我們中的一位與您同去。」
「無妨,我自有分寸。」摩根說,「你和克魯茨都回去休息吧,若瑪格絲想見我,就暫時以公務繁忙推諉,我晚上自會去找她的。」
「可是猊下……」克魯茨有些躊躇,「艾斯翠德大人特意叮囑我,說梅林不值得信任,而且行事輕浮,如果不是必要情況,絕不能讓梅林與您單獨接觸。」
聽聞他的憂慮,摩根輕聲笑了起來:「我代她原諒你,回去吧。」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卡裡弗和克魯茨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望著他們如蝸牛般緩慢離去的背影,梅林吐了吐舌頭:「艾斯親真是的,遠在千裡之外都要給大哥哥添堵。」
如果她不在千裡之外,恐怕此時會用手套砸你的臉,摩根心想。
她不想驚動任何人,所以這一次照例做了偽裝,並且選擇步行,梅林也裝模作樣地用兜帽遮住了臉,然而他那泛著虹光的銀色長發仍舊暴露在外,引人注目。摩根走在路上,能感覺到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旁邊,仿佛那是一個長了腿的白熾燈泡。
「吶,小公主……」梅林稍微加快了步伐,走到她身邊悄聲道,「小公主都已經訂婚了,像這樣和其他男人單獨出來真的好嗎?」
「您說得對。」摩根煞有其事地回答,「好在您是我父親的摯友,我對您而言是親密的晚輩,想必其他人都會表示理解的。」
聞言,梅林不自然地咳嗽起來——看來即便道德感稀薄,他多少還保留著一點羞恥心,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看來你的鳥兒們藏得比我想像中還要深。」
「謹慎一點總歸沒錯。」摩根意味深長道,「何況我的對手還是'眼'的擁有者。」
他們漫步至田間,葛爾和不列顛的大多數北方國家一樣,仍然保留著斯威頓式的農耕方式:砍伐森林用於耕地,種上四到六年的莊稼,等到地力耗盡後,農民就會舍棄這塊地,直到田地恢復為次生林ヾ,再度進行砍伐,如此循環。
此外,由於葛爾沒有重犁,無法開墾那些較為堅硬的土地,使得他們可選擇的耕作範圍進一步縮小,盡管很少發生飢荒,但在整個不列顛的農收趨於貧瘠,糧食價格高漲的情況下,作為少數不受影響的國家,葛爾卻從未憑此賺到過錢,因為他們極少會有富余的糧食。
對於葛爾這樣人口不多的國家,這種低效率的耕作方式眼下還能勉強維持當地居民的生活需求,但隨著奧克尼港落成,新的海上航線開辟,整個北方的經濟水平將大幅度提升,人們的生活日益富足,勢必會迎來人口的大量增長,到那時,斯威頓耕作法就不再適用了。
雖然距離奧克尼港竣工還有相當長的時間,但目前的葛爾(相對於康沃爾來說)在各方面都很難令人滿意,讓摩根不得不未雨綢繆,等她正式接手葛爾的政務後,首先要做的就是整頓農務。
「所以……」梅林忽然開口,「你真的要和尤倫斯結婚?」
噢,又來了——如果她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男人都能像恩奇都那樣熱衷於耕地和剪羊毛,而不是在她巡視農田時站在田埂上對她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以為你已經聽聞我和他訂婚的消息了。」
「但那是聽別人說的。」
「如果你費盡心思假裝和我偶遇,找理由與我獨處的目的就是聽我親口告訴你我訂婚的消息,看來你最近確實沒什麼事情可做。」摩根不慍不火地回答,「事實就是事實,你心裡知道,又何必再問呢?」
「看來你對你未來的丈夫相當滿意。」梅林的笑容裡摻雜著惱火和嘲弄,「雖然直到艾德裡安私奔的前一天,他還枕在娼妓的胸脯上睡得香甜,不知道把自己的種子播撒到了多少女人的子宮裡,哪怕斯圖亞特臥病在床,都不敢把宮中事務交給他處理,是個寫字都會被墨水弄髒袖子的蠢貨,但你看起來毫不在乎,甚至對他很是中意,作為你親愛的朋友,我真為感到你高興。」
「謝謝。」
聽到她的回答,梅林的最後一點笑容終於也垮了下來:「你真的要嫁給他?」他握住她的手,「你要嫁給這樣一個人?難道你不覺得他根本配不上你嗎?」
「恕我直言,梅林。」摩根提醒,「在廷塔哲家族的人眼中,我的父親尤瑟王也絕對配不上我母親,但這不妨礙你幫忙把她送到我父親的床上。 」
「尤瑟天生感情淡薄,他從未和你母親以外的女人發生過關系,而且……」
「是的,顯然他只需要一個固定的子宮來孕育紅龍。」摩根打斷了他,「為何不坦誠一點呢?梅林,你這麼做是因為你認為我母親是可以被犧牲的存在,因為你不在乎她的感受,而那麼多年之後,你卻在用你曾經根本不在乎的東西試圖說服我,如果我的舅舅加繆爾還活著,大概會對這個笑話很買賬。」
梅林嘴唇緊抿,就好像剛才有一個不存在的人站在這裡朝他的胃打了一拳。
「當然,也不是說我是出於報復才這麼做。」摩根只好緩和了一下語氣,「我對尤倫斯既沒有愛,也t沒有恨——事實上,我相信他也是斯圖亞特王極端教育下的犧牲品。」
阿勒爾、艾德裡安和尤倫斯……斯圖亞特王的三個孩子雖然性格迥異,但他們都教會了她一件事情,關於糟糕的父母會對孩子產生怎樣的傷害。
「至於尤倫斯本人,我也不認為他像人們口中說得那樣無藥可救。」說到這裡時,她感覺梅林原本稍有緩和的表情又僵硬了起來,「只是我不會用對待阿勒爾的方式去對待他。一來,教導他並非我的義務,如果我希望有一個好丈夫,從一開始就不會容許你設計讓艾德裡安離開;二來,阿勒爾天性敏感,可即使是她最痛苦的時候,也從未想過把這份痛苦轉嫁給別人,這是一種美好的品質,她有時會讓我想起克勞德……梅林,你還記得克勞德嗎?克勞德·尤翠。」
「那個老尤翠真正欽定的繼承人?」
這或許是克勞德最希望留在人們心中的印像——一個天生殘疾的人通過寬仁與勤懇終於得到了父親的認可,摩根不禁在心裡為他感到寬慰。
「其實尤倫斯與克勞德亦有相似之處,他們都從小活在自己兄弟的陰影下,最後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摩根說,「誠然,我知道尤倫斯的生活確實有值得他苦悶的理由,但他是一個……該怎麼說呢?我會把他形容為一個'有高容錯率'的人。」
「在他人生的低谷,所憂慮的也只是艾德裡安比他更出色,然而他相貌英俊,身體健康,遠比天生跛腳的克勞德幸福得多。盡管過得沒有那麼順心,可他衣食無憂,生母也健在,不至於像阿勒爾那樣孤苦伶仃,可以如國王般肆意享樂,卻不需要承擔任何實質性的代價。他已經是被上天優待的人了,並不需要我給予他更多。在我掌權之後,他的生活質量不會有所下降,這就是我能給他唯一的善意。」
「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喂養寵物呢。」
「你看起來很高興。」摩根沉默片刻,「梅林,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當時沒有拒絕,而是選擇留在我身邊,也許就不會發生那麼多曲折的事了。」
「為什麼不反過來想想?如果那天下午你沒有……」梅林的指甲嵌進了她的掌心,「算了,這樣又有什麼區別,反正你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對不對?因為你那早該——早死的青梅竹馬。」他的手抓得更緊了,摩根能感覺到掌心輕微的刺痛,「你應該牢牢記住那一幕,小公主,否則當初那番夕陽下的回憶該有多麼可笑啊,比剛才那個能逗樂加繆爾的笑話還要可笑。」
「所以你過來找我只是為了……這個?告誡我不要愛上尤倫斯?」
「大哥哥我可沒有這麼說。」梅林又習慣性地掛上了戲謔的笑容,「不過,小公主能理解這一點就再好不過了。」
摩根不免有些錯愕——她雖然經常以長輩的心態對待周圍的人,但極少對梅林這樣做(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過),她認為對方和她同樣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對這個世界自有一番見解,只是最後得出的結論與她不同……不過,現在的她恐怕得修正一下這種想法了。
她看著梅林,慢慢嘆了口氣:「真是沒出息。」
第275章
他那實際五十九歲,但看起來像是九十五歲的父親強撐著病體出席了他們的婚禮——不過尤倫斯猜父王應該只是想參加王女的婚禮,並且不在乎自己的兒子是去給她伴床,去當她的騎士,還是去給她擦鞋。
周圍的賓客過來祝賀時,總是先為艾德裡安的事情表示哀悼(搞得他不是私奔而是死了一樣),然後開始恭維新娘的美貌和財富,其實他們完全可以跳過前半部分,不管怎麼說,他又不會邀請他們參加艾德裡安的葬禮。
正當他耐著性子強忍著這群母雞般嘰嘰咕咕的客人時,整個宴會大廳霎時安靜下來——尤倫斯甚至不用抬頭就知道發生了什麼,然而當他真正見到那一幕時,他的呼吸就像周圍的所有人一樣停滯了。
王女很美,而且美得驚人——這是他初次見到對方時就了然的事實,但當她盛裝打扮,面帶微笑地出席時,整個宴會大廳都為她安靜下來,仿佛在漫長的冬日極夜後等候著曙光降臨。
很難想像, 這個看起來並不真實存在的女人, 竟然馬上要成為他的妻子了。
摩根的生父尤瑟王和唯一的男性長輩加繆爾·廷塔哲皆已離世,新娘父親的角色暫時由廷塔哲的心腹老臣菲爾茨·阿什利擔任。他是一個嚴肅的老頭,頭發短而斑白,因為面頰松弛而嘴角下垂,顯得不太高興,看起來對自己即將代入的角色適應良好,直到摩根在他耳邊說了什麼,才稍微緩和神色。
或許是為了給他將行就木的老父親一點慰藉,摩根穿上了像征潘德拉貢的深藍色鬥篷,而非廷塔哲的墨綠色,鬥篷上用金線繡著像征家族的巨龍——至於為什麼不是和家徽一致的紅龍,尤倫斯也不知道,也許是南方人終於意識到了深藍色配深紅色真的很難看。
從大門緩步走向王座時,她對所有賓客都以含笑的目光致意,好似要將這非凡的美公平地給所有人欣賞,盡管從她的神態中,看不出任何想要以美貌取悅他人的意思,然而她身上仿佛籠罩著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某種聞不到的氣味,能夠掀起人內心最難以忍耐的騷動,直到她離開,她經過的痕跡依然殘留在空氣裡,好似火焰燃燒後留下的熱意。
直至老騎士將新娘的手交給他,大廳內所有人的目光依然集中在她一人身上——真棒,他這輩子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擺脫艾德裡安,好不容易得償所願了,最後卻娶了一個跟他差不多的女人。
相比女方的臨時父親,他的親生父親顯然要激動得多。尤倫斯毫不懷疑,如果他的父親再老眼昏花一點,也許會把摩根當成長頭發的尤瑟王而當場暈厥過去,哪怕是現在,他距離老淚縱橫也只差一步之遙了。
拜托,他哪怕猝死也別死在他的婚禮上。
「王女殿下。」他的父親對他的新娘說,「請不要忘記您的諾言。」
「當然,陛下。」對方回答。
唯一能夠讓他感到安慰的——即便艾德裡安在這裡,大抵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他也會尷尬地站在這裡,被自己的父親當成空氣,自己則會在賓客席上默默看他的笑話。艾德裡安選擇逃走是正確的,他從小到大都是耀眼的太陽,怎會甘願給別人當影子?他肯定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跑的。
儀式結束後,父親就因為體力不支而提前退場,婚禮宴將由他的母親薇奧拉和女方長輩瑪格絲王後共同主持。
好不容易擺脫了煩人的父親,尤倫斯本以為自己終於能消停一會兒了,結果一扭頭就見到了一個更加激動到不能自已的人——阿勒爾,他的姐姐,看起來好像要隨時跪下來親吻王女的手指,不過尤倫斯已經習慣了,他這位鵪鶉似的姐姐在美麗的事物面前總是熱情得毫無尊嚴可言。
「猊下!」尤倫斯注意到她用了一個不太常見的稱謂,「天、天哪!您今天真美,如果我手上有畫筆的話……」說著,她忽然開始抽噎,語氣中是他難以理解的真情實感,「噢——噢——這一幕真是太美好了,我現在覺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心甘情願。」
她可真是不會說話……尤倫斯按捺著想要翻白眼的衝動,打算說幾句客套話幫她圓場,好在摩根看起來並不在意,「你的氣色看起來比前幾日更好了,真是一個好消息。」她遵循禮節親了親阿勒爾的面頰,語氣柔和,「我也為你高興,阿勒爾。」
摩根對待阿勒爾親昵的態度教他意外,她們的關系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的?
尤倫斯還注意到,今天阿勒爾並沒有和澤克一起出席。在不久前的比武競技大賽上,他還看見阿勒爾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後,謹小慎微,亦步亦趨,好像沒了他就活不下去一樣。如今她獨自出席婚宴,看起來像小鳥一樣快活,似乎完全不在意丈夫不在自己身邊的問題。
對了,她剛剛還提起了畫筆,他記憶t中的阿勒爾總是羞於向人提起這件事。
很難形容這種感受——尤倫斯總覺得他過去一直熟悉的那些東西正在悄然發生改變,但究竟是哪裡變了,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俄而,奏樂師和吟游詩人開始表演。新娘的第一支舞是和自己的父親跳的,雖然菲爾茨·阿什利只是一個臨時父親,但他既然已經做好了「我要隨時給這個偷走了我女兒的北方佬臉上來一拳」的准備,自然也做好了「和女兒跳一支舞」的准備。
尤倫斯回到賓客群中,久違地感到了一絲放松。
可惜,上天注定了他今天不會在婚禮上有任何喘息的空間。當尤倫斯聞到那股熟悉的花香時,他的本能就提醒他立刻跑路——然而還未等他的身體有所反應,梅林就已經走到了他跟前。
「好久不見呀,王子殿下。」對方笑眯眯地開口。
尤倫斯只感覺脖子上愈合不久的傷口隱隱作痛,也許廷塔哲家族才是無意中掌握了真理的那個,夢魔確實是帶來不幸的報喪鳥:「真高興見到你,梅林大人。 」
「是啊,真高興——可惜也有遺憾的地方。」對方嘆息一聲,「婚禮日之前,大哥哥原本提議由我暫代新娘父親的工作,但是馬上就被斯圖亞特和瑪格絲雙重否定了……為什麼呢?作為尤瑟王的摯友,難道還有比大哥哥更好的選擇嗎?」
「確實十分可惜。」謝天謝地,他那老糊塗的父親偶爾也能干點好事。
「她今天真美啊。」梅林的聲音輕緩下來,看向摩根的眼神中有一種尤倫斯難以理解的溫情脈脈,讓人頭皮發麻——差不多得了,今天婚禮上已經有一個臭老頭父親和一個板著臉的臨時父親,別再來一個笑裡藏刀的坎比翁父親了——但客觀來說,對方畢竟是夢魔,這種看誰都像是要和對方聊到床上去的神態和口吻是他的天性。
一想到對方之前在校場與他切磋前調情似的調侃,尤倫斯就感覺胃袋泛酸。
「我們初次相遇時,小公主就已經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了,而且美貌非凡,只是相貌中依然有幾分青澀……當然,不是說當時的她就不具備女人的魅力,只是給人一種感覺,好像那種寄宿在她身上自由自在,純潔無瑕的特質是永恆不變的,你會覺得她永遠都不會屬於任何人。」梅林的感慨中略帶悵意,「如果是在以前,有人告訴我小公主兩年後就要嫁人了,我肯定只會把那些話當成玩笑。在大哥哥心裡,她還是曾經的那個小姑娘呢。」
「王女本來也到了該嫁人的年齡。」尤倫斯說,「我的母親薇奧拉王後也是在差不多的年齡嫁給了我父親。」
除了幼年訂婚,絕大多數領主挑選妻子的標准是對方是否有過第一次月事,這意味著女方有了生育能力,已經從女孩變為女人了。
「啊,抱歉。」梅林似是歉意地衝他笑了笑,「殿下可能沒辦法理解,無論是夢魔還是妖精,都是擁有漫長生命的存在,年齡對我們而言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哪怕尤瑟逝世前,他的模樣也幾乎與我最初見到的一般無二,而斯圖亞特卿卻已經老了……坦誠說,直到現在我也很難習慣他如今的模樣,他曾經也是一位高大挺拔,使無數少女魂牽夢繞的英俊男子,如今卻已經身形佝僂,滿面皺紋了,真是叫人傷感。」
尤倫斯頓了一下,也許是他的錯覺,但對方的語調中似乎蘊藏著某種古怪的惡意。
「現在看起來雖然年齡相仿……」夢魔的聲音愈來愈輕,猶如夢囈,「再過幾年,當殿下開始為腰帶漸緊,精力逐漸不如往日而困擾時,就會發現她身上的某些特質,確實是永恆不變的。」
尤倫斯竭力避免讓對方察覺到他的不安:「這可不像是該在別人婚禮上說出來的話。」
「誒?是這樣嗎?」梅林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一副後知後覺的樣子,「抱歉抱歉,大哥哥很少參加婚禮,對這些禮節都不怎麼了解,大家一般會說些什麼呢?」
「……新婚快樂就行了。」尤倫斯干巴巴地回答,為什麼他要在自己的婚禮上教別人怎麼祝福他?
梅林從善如流地舉起酒杯:「新婚快樂,殿下。」
他扯了扯嘴角:「感謝你的祝福,梅林大人。」
隨後梅林又和他閑扯了不少東西,大多數內容都是他不感興趣的,例如他父親斯圖亞特年輕時作為騎士的英勇事跡,他與王女一起旅行時路上的見聞,又或是他最近在學習人類的文學創作什麼的。出於禮貌,他偶爾會敷衍地應和幾聲,但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走神。
不知道多少杯蜜酒下肚後,梅林才終於放過了他。此時摩根也從一眾賓客中從容凱旋,她也被灌了不少,但只是面頰微紅,談吐和舉止依然十分得體,這讓尤倫斯想起了梅林,他們喝了同量的酒,然而對方絲毫不見醉態,泰然得就像只是喝了幾杯蜂蜜水,或許不會喝醉也是神秘賦予他們的。
作為新郎,他應該和摩根跳第二支舞的,但尤倫斯沒有這麼做——事實上,他只想立刻從宴會大廳裡逃走——當初艾德裡安也是在這個大廳裡逃走的,他和他逃走的原因肯定不太一樣,但他有點能理解艾德裡安的心情,那種不惜放棄一切都想從這裡離開的心情。
時間就這樣消磨到了晚上,雖然按照習俗,新郎和新娘的同伴可以對他們開一些粗魯的玩笑,但顯然沒有人敢對康沃爾公爵「玩鬧」,畢竟廷塔哲的騎士團正在大廳外全副武裝地待命,她的臨時父親菲爾茨腰間甚至還佩著長劍。
當然,明面上他們會說:「這些都是過時的傳統了,斯圖亞特陛下和薇奧拉陛下結婚時就沒有這麼做。」
其實只是因為他父親是續弦,不想在婚禮上多費心思,才勒令省去這些環節,否則以他母親的出身,恐怕會在進婚房前就被扒個精光。
相比之下,他和摩根很體面地被送進了婚房。當僕從將門關上,整個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尤倫斯莫名地神經質起來,忽然很想知道對方此刻心裡在想什麼。
她是不是很遺憾自己沒能嫁給艾德裡安?艾德裡安高大俊美,年輕有為,他私奔的舉動——雖然給王室帶來了羞辱,卻在吟游詩人口中被美化為了勇敢與痴情——尤其是後者,女人不就是喜歡這樣的男人嗎?
他看見摩根坐在梳妝台前,慢慢摘下身上的珠寶,先是耳環和項鏈,然後是頭紗,最後才是王冠。王冠並非她初日抵達葛爾時戴的那頂,而是他父親命工匠按照卡美洛特的風格重新打造的,由純金制作,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幾乎與她的發色融為一體。
尤倫斯不知道該說什麼,在這場婚禮舉辦前,他和摩根說話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畢竟當時她還是艾德裡安預定的妻子),藥檢之後,他自覺受到羞辱,拒絕和摩根有任何接觸——但婚禮不會因為他單方面的想法而停止,這一天還是到來了,如今她就在他不過幾步遠的地方。他們在王座前發下了神聖的婚誓,眼下卻像是兩個陌生人。
過去,他自認為至少有一項本領比他的兄長強,就是他知道怎麼讓女人在床上為他尖叫,但在摩根面前,他忽然產生了退卻的衝動,他沒辦法像對待玫瑰館的那些女人一樣瀟灑地展現所謂的男性魅力——沒人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她前幾天才遣人剃了他的毛——他應該等到蠟燭熄滅,等他們到床上的時候,他會向她證明自己不比艾德裡安差……這就是他想要的嗎?當一個在黑暗中才敢現身的丈夫?
或許是吧,只有在看不見的時候,人們才難以察覺自己的衰老。
「殿下。」他聽見摩根的輕聲詢問,「您不去床上嗎?」
尤倫斯回過神,看見摩根已經解開了禮裙後背上的系帶,裙服從她身上滑落,只剩下了一條輕薄的襯裙。她臉上有一種溫和的,但不顯得太熱切的微笑,但哪怕是這點溫情的零頭,就已經讓他的身體忍不住震顫起來了。
如果要論這場毫無感情的聯姻還有什麼意義,那就是它讓尤倫斯明白了一件事,那些童年時讓他覺得滑稽的希腊故事,或許都是真的。
至少海倫的故事是真的。
悠于 2024-8-24 12:00
第276章
「您要找的人已經到了, 猊下。」
摩t根將羽毛筆插回墨水瓶裡:「讓她進來吧。」
僕從將門打開,走進來了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黑發女人,身材矮小,但很豐滿,蜜色的皮膚,有著高聳而彎曲的山根和豐厚的嘴唇,臉上有一種正在消逝的美。除了她明顯缺損的牙齒外,摩根還注意到了她的手指——有幾片指甲非常薄,像是一層吸附在皮肉上的糖衣,只有被拔掉後重新長出來的指甲才會是這副模樣。
「阿爾齊塔。」她念出女人的名字,「初次見面,不過我猜你已經知道邀請你來這裡的是誰了。」
聞言,阿爾齊塔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猊、猊下……」
既不是「王妃殿下」,也不是「公爵大人」, 而是模仿了其他僕從對她的稱呼,看來對方比她想像中更聰明。
「真有趣,你明明是在不列顛出生的,卻有明顯的努米底亞口音。」摩根輕聲問道,「是受你母親的影響嗎?」
阿爾齊塔的母親是從努米底亞被販賣到高盧,然後又從高盧販賣到不列顛的奴隸,這是緘默上呈給她的報告——但即便拋去這些,僅憑外貌特征,她就能猜到對方有一部分柏柏爾人血統。
聽到她的話,阿爾齊塔睜大了眼睛,但嘴唇依然緊抿,於是她繼續道:「現在你心裡一定很好奇我是怎麼知道的。一部分是因為我對諾斯特魯姆海周邊的民族都略有了解,另一部分是因為……我在葛爾的眼睛,確實比人們想像得更多一些。」說著,她輕笑一聲,「反過來說——阿爾齊塔,你知道我為什麼請你來嗎?」
阿爾齊塔低著頭,幾乎聲淚俱下:「請、請原諒我,猊下,我和其他姑娘們都是出身卑賤的野女人,絕對沒有任何覬覦尤倫斯殿下的想法……」她跪著向前挪了幾步,如果不是摩根此時坐在桌後,或許她會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我們只是靠身體換錢,對誰都是如此,求求您別懲罰我們……」
「我找你來不是為了懲罰你,阿爾齊塔。」摩根說,「事實上,我希望你能幫我辦幾件事,你會得到相應的報酬,只要……」
「當然!當然!」阿爾齊塔忙不疊道,「我會把那幾個伺候過尤倫斯殿下的姑娘全部送走,送得遠遠的,絕不會叫她們令您煩心!」
摩根的聲音滯澀了一下:「我並不需要這樣的承諾。」
「當然,您說得對!」摩根猜連阿爾齊塔都有點搞不清自己在說什麼了,雖然已經慌亂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但長年的妓/女生涯還是讓她下意識地搜腸刮肚,努力擠出幾句奉承話,「有您這樣年輕美麗,出身高貴的妻子,尤倫斯殿下怎麼可能會看得上其他女人?噢,您的長發,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您的眼睛是最名貴的綠寶石,還有、還有……您還是康沃爾公爵,南方富庶之地的女主人!」
「阿爾齊塔。」摩根輕輕嘆息一聲,「難道我看起來像是來興師問罪的妻子嗎?」
對方似乎被這個問題震住了,一時懵在了原地。摩根用食指輕輕點擊桌案:「你先起來吧……我來找你確實是因為我的丈夫,但與你想像的那些無關。」
阿爾齊塔看起來依然忐忑不安,但好歹不會像剛才那樣胡言亂語了:「您請吩咐。」
「我知道暗巷不止有一家妓/院,但玫瑰館一直是尤倫斯最中意的。」她說,「日後,若他再次前往玫瑰館,我希望你們想辦法留住他。」
阿爾齊塔的表情看起來更加迷茫了,仿佛房間裡有一個看不見的人用木槌敲了一下她的後腦勺:「抱、抱歉,您能再說一遍嗎?」
「若尤倫斯再次前往玫瑰館,我希望你們想辦法留住他,最好讓他流連忘返,完全不去想工作上的事情。」摩根說,「至於他的內心有哪些弱點,哪些渴望,想必你心裡都很清楚,無需我再多提。男人就像馬,只要你懂得如何操縱韁繩,他們就會按照你希望的方向進發。好好利用它們,我希望我的丈夫在王宮外的生活能夠愉快且長久。」
阿爾齊塔沒有立即回答,摩根能理解她的這種謹慎。根據緘默的報告,她年輕時曾經被一位因妒忌而發狂的貴族夫人抓起來關在地牢裡,沒人知道那幾天她經歷了什麼,但當她一瘸一拐地返回暗巷時,人們發現她衣衫襤褸,渾身是傷,而且被人打碎了好幾顆牙齒。
摩根耐心等待著,好一會兒過去,阿爾齊塔才囁嚅道:「可、可是,尤倫斯殿下自從結婚後就再也沒去過暗巷。」她勉強擠出一個諂媚的微笑,「有您這樣美麗的妻子,誰還會需要別的女人呢?」
「他很快就會再度光臨那裡了。」摩根思忖片刻,「差不多……兩到三天吧。」
因為尤倫斯很快就會在政務上受挫——葛爾的行政架構簡陋,國王身上需要負擔的職責相當繁重,因此艾德裡安自十四歲起就開始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王儲,每日早晨六點便要起床,一直忙碌到深夜才能休息,因為斯圖亞特王在要求他履行王儲責任的同時,也不能懈怠作為騎士的日常訓練,除非重大節日,否則無論酷暑隆冬,沒有一日可以停歇,數年的童年時光就這樣如朝露般消彌無蹤了。
摩根沒有接觸過少年時期的艾德裡安和尤倫斯,不知道他們在同一起跑線的學習能力是否有顯著的差距,但艾德裡安如今受到的贊譽與信任,確實有大部分是他多年刻苦換來的結果。
得知了這一前因後,她也逐漸能夠理解為什麼葛爾的大臣對於尤倫斯繼位不抱有絲毫期待了,努力的確能彌補一些天賦上的差距,可問題是尤倫斯根本沒有為此努力過。
剛剛上任的幾天裡,尤倫斯或許還能保持一段時間的鬥志,但很快他就會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既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該如何處理,也不知道手下的大臣中有哪些能幫助他解決這些問題,他可能連大臣們的名字都記不全——誠然,不能太苛責一個剛剛接觸工作的人,然而他的父親斯圖亞特王已經行將就木,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成長了。
很快,他的熱情就會被消磨殆盡,大臣們失望的反應會讓他回想起那段不受期待的荒唐歲月,他會逃回曾經的溫柔鄉,再一次用性和酒精麻痹自己,就像他當初用這些逃避艾德裡安的光芒時一樣。
「其次,盡管我不在乎我的丈夫在王宮外做什麼——只要不犯法的話——但搞出私生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次,阿爾齊塔回答得很快:「我明白您的意思。」
「最了當的方式當然是服藥,但藥物多少會帶有一些毒性,我也不認為他的老二值得用那麼多年輕女孩的健康去換。」摩根說,「有一些溫和的手段可以避免,例如月事周期的計算……關於這方面的知識,稍後我的學士會更詳細地交代給你,還有一些是你們可以控制的。尤倫斯的床上功夫確實了得,你的女孩們應該會比他更早到達頂點,剩下的時間,不妨讓她們用其他方式為他服務。」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了一陣不自然的咳嗽聲——不用想都知道是梅林,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不是過來向她告別的,但摩根打算讓他在門口再晾一會兒。
「還有一件事。」她打開抽屜,拿出一瓶深紫色的藥劑,「這是高錳……一種特殊藥液。」說著,她頓了一下,思考著該如何向對方解釋這件事,「我知道從事這項行業久了,會受到一些難以啟齒的病症困擾,我還知道你們會用燒燙的烙鐵去燙私處那些顯露出病灶的部位……這種方式是極其錯誤的,用溫水將這瓶藥液勾兌成淡紫色,用於清洗或浸泡私處,並配合服用利尿劑,這個你們在許多大夫那邊都能配到,每日都堅持如此,大約三個月左右就會痊愈。」
阿爾齊塔好不容易恢復一點血色的面龐再度蒼白起來——或許是高錳酸鉀的顏色讓她產生了一些誤解,在不列顛,深紫色通常是有毒之物的像征。
「阿爾齊塔,如果我想要你的性命,根本不需要用到毒藥。」摩根嘆了口氣,「你或許不會相信,但我對你的了解,遠比你想像中要深。我知道你有四個兄弟姐妹,其中你最年長,我還知道你們原t本生活在洛錫安附近的一個村莊裡,當你的母親年老色衰後,她的一位恩主給了她自由身,並且施舍了一點錢財,讓你們得以在一棟茅草屋裡安家。」
「然而沒過多久,你們的母親就因病去世,日後將席卷整個不列顛的飢荒也初顯威力,才使得你們不得不遷居到葛爾。葛爾雖然沒有飢荒,但冬季的暴雪毀掉了那一年農作物,而且你們還是外族人,所以沒有人雇佣你們務農,你賣掉了你的頭發,但它們只夠換一個黑面包,於是你不得不在命運面前作出抉擇,是賣掉你的弟妹,讓他們像你的母親一樣淪為奴隸……亦或是賣掉一些別的東西。」
摩根看著她,「阿爾齊塔,我不會派人鞭撻你,也不會派人打掉你的牙齒,更不會向你下毒,我只是希望——當然,我知道這些話由我來說可能很奇怪,但我希望當這一切都已經發生,並且發生了太久之後,你的生活依然能通過某些方式得到改善。這世上有很多人應該下地獄,不配得到幸福,但那個人不該是你,你的兄弟姐妹,以及所有和你有著同樣過往的人。」
「盡管我無法彌補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但我願意向你承諾,在我治理葛爾之後,我會盡我所能讓我的子民過得更好,不會再讓同樣的故事在這片土地上重演。」
阿爾齊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時間在她身上定格了——好一會兒過去,她慢慢地蹲伏下來,好像承受不了某種無形的重量,掩面痛哭。哭聲很輕,遠不及她剛才心驚膽戰時淚涕俱下的哭嚎,但更加令人肝腸寸斷。
「抱……抱歉,猊下……」她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所以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你只需要點點頭,然後把這瓶藥帶回去。」摩根說,「這瓶藥是一個月的用量,記得一定要用水勾兌,絕不能用原液衝洗……罷了,具體的配比就留待梵妮向你說明吧。」她召來僕從,「帶阿爾齊塔女士去見梵妮學士,告訴她要將五號清單和七號清單上的內容都詳細地交代給這位女士。 」
待阿爾齊塔離開後,摩根揉了揉陣陣作痛的太陽穴:「都已經到門口了,就自己進來吧。」
「這算是特殊許可嗎?」梅林笑眯眯地說道,「既然小公主這麼說,那麼大哥哥以後只好每次都照做了。」
摩根沉默了片刻:「抱歉,我最近一定是太累了,剛才那句話你就當沒聽見吧。」
「好過分!」梅林吐了吐舌頭,「難得梅林大哥哥有一天的好心情欸。」
「我有一個中肯的建議。」摩根說,「如果你發現窺視的內容會讓自己感到不快,或許把千裡眼關掉才是更好的選擇。」
聞言,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都快要分別了,干嘛還要這樣惹大哥哥生氣?」
「作為受害人,我可不想接受偷窺狂的指責。」
梅林撇撇嘴,但很快又握住她的手,用拇指的指甲去刮她的掌心:「不過,拖到今天才走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小公主,有時候日子過得太久,都快讓我忘記為什麼夜幕中有那麼多顆星星,卻唯獨有一顆最讓我念念不忘了。」
「再見了,小公主……我親愛的朋友。」
這就是他的道別。
第277章
有人輕輕推他:「阿格規文……阿格規文……」
阿格規文半睡半醒,恍惚間以為自己做夢變成了面團,被廚師放在砧板上揉來揉去,當他即將要被放進烤爐裡時,卻發現烤爐擋板的另一側是高文的臉:「阿格規文,你睡著了嗎……」
是啊,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如果要論高文的存在對他有什麼教育意義,除了讓他知道做人平時得多留一個心眼之外,就是教會了他不要因為喜歡獵犬而允許它們和主人睡一個房間,因為狗在打擾別人安眠時是不會有任何愧疚的。
阿格規文連眼皮都不想掀開:「兄長,現在是晚上,而我正穿著睡衣躺在床上,蓋著被子閉著眼睛……你覺得我在干什麼?」
「太好啦,阿格規文,你也睡不著。」對方高興地說道,「我也是,不如我們一起說說話吧。」
「……算我求你了,高文, 快點滾。」
阿格規文換乳牙的時候, 母親為了不讓他因為說話漏風而自卑,給他講過一個關於牙仙子的故事。據說只要把換下來的乳牙放在枕頭下, 牙仙子就會偷偷把乳牙取走,用孩子最喜歡的禮物作為報酬。
那時的他還很天真, 每天睡前都祈禱牙仙子送給他一瓶能把兄長的嘴粘起來的膠水,然而牙仙子只給了他小狗、玩具劍和麂皮靴。
後來, 阿格規文漸漸意識到那些禮物其實是母親送給他的, 這世上根本沒有牙仙子——而那些實際存在的仙子都是一群自我意識過剩的麻煩精,謝天謝地, 它們大多都生活在星之內海。
「別這麼說嘛。」他的兄長恬不知恥地掀開被子鑽了進來,「母親、加荷裡斯和加雷斯都不在,我們難道不是相依為命的兄弟嗎?」
他倒是希望母親回康沃爾時也能把高文一起帶回去,雖然難免會有些寂寞,但寂寞至少不會在晚上突然跑來打擾他睡覺。
然而阿格規文此時已經被高文搞得睡意全無,只能認命地嘆了口氣:「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瑪格絲姨媽說母親馬上就要回到葛爾了。」高文說,「所以具體是幾天?我知道你肯定派使魔去看過了。」
「黃金女神號大概還有兩到三天就會抵達奧克尼港,如果母親不打算在奧克尼多作停留的話,大概不到一周就能到家。」說到這裡時,阿格規文下意識地滯了一下——幸好瑪格絲姨媽不在這裡,否則一定會當場糾正他,「康沃爾才是你母親的家,葛爾只能說是她平常住的地方。」
阿格規文能理解姨媽的不滿,盡管葛爾的百姓們如今也發自肺腑地敬愛和擁戴母親,但據說她最初掌權的時候引起了不少爭議,葛爾人——包括許多大臣在內,都希望曾經的大王子艾德裡安能夠回到他的母國重掌王權,還有許多人借題發揮,以父親荒唐的私生活為題,實際是嘲諷母親是「丈夫沒死的寡婦」。
雖然時間最終證明了沒有人比母親更適合成為這個國家的掌舵者,但相比之下,康沃爾的權力過渡就十分順利,基本沒有人質疑過母親以女性身份繼承爵位的決定。康沃爾和葛爾同為母親的治地,彼此之間卻一直沒有什麼認同感,除了距離上過於遙遠,這部分歷史遺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加荷裡斯和加雷斯也回來了。」高文小聲問道,「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也都失敗了?」
他說的是廷塔哲家族的繼承人測試,以確認新生的子嗣中是否有繼承了正統妖精之血的存在——這也是母親這次回康沃爾只帶了加荷裡斯和加雷斯的原因,因為確認血統必須要用到廷塔哲家族的秘寶·原初妖精之眼,當測試者符合條件時,妖精眼就會睜開。
如果加荷裡斯和加雷斯之中有人符合條件,接下來的幾年就會留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繼承人教育,而非跟隨母親返回葛爾。
「沒什麼值得奇怪的,廷塔哲歷史上還沒有出現過男性子嗣覺醒妖精之血的先例。」阿格規文回答,「母親這次回去應該也只是想碰一碰運氣。」
高文悶悶不樂道:「那母親豈不是還要等下一個孩子?」
當初母親懷著加荷裡斯和加雷斯的時候,阿勒爾姑母跟他們說過,母親當初預定自己會有三個孩子,一個孩子繼承米斯裡爾,一個孩子繼承廷塔哲,還有一個孩子日後會跟隨她去卡美洛特。
年幼的他當時就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如果這三個孩子裡沒有能繼承妖精之血的人該怎麼辦?」
而且他和高文當時都已經被證明了他們並不符合條件,三次機會已經錯過了兩次。
那時的阿勒爾姑母以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有點傻呵呵的)樂觀語氣回答:「三個孩子裡總不能一個女孩都沒有吧?」
結果到了第三胎,命運慷慨地給了母親兩個孩子,依然全是男孩——難怪母親那麼討厭命運論,並且決心一輩子和命運作對。
「那要看母親的選t擇。」阿格規文說,「反正母親最後一定會回到卡美洛特,或許可以像伊格琳祖母那樣任命一個領地代管人。」
「還可以這樣嗎?」高文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又高興起來,「太好了,這樣我們都能跟著母親一起去卡美洛特了。」
「我們都能跟著母親一起去卡美洛特」——是指存在於他兄長腦中的一種美好設想,原本他們之中至少有一個人得作為領主長期留在領地,無法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但由於加荷裡斯和加雷斯的出生,他們可以把這一職責全部丟給弟弟,先王斯圖亞特早年就是這麼做的。
阿格規文認為這種設想太過於理想化了,但他又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好早點睡覺,於是敷衍地回答:「是啊,真好呢。」
高文顯然不打算這樣放過他:「阿格規文,你給母親准備禮物了嗎?你准備了什麼呀?」
唉,牙仙子,如果你真的存在就好了。
阿格規文不想理睬這個問題,奈何高文在某些事情上有著令人發指的韌性:「說嘛,說嘛~」
「我准備了一束月季。」
「原來如此。」高文滿意地點了點頭,終於願意閉上嘴去睡覺了。
一周後,母親他們回到了葛爾,因為在奧克尼多停留了兩天,比阿格規文預計的時間稍微晚了一些。
清晨,阿格規文走到隊伍的前列,不出意外地看見高文抱著一大捧白玫瑰——他的兄長是個大笨蛋,分不清月季、玫瑰和薔薇——眼巴巴地等待著康沃爾公爵的儀仗隊進城。
阿格規文完全不意外,因為高文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雖然在很多事情上都喜歡傻樂,唯獨在爭奪母親的寵愛上是一個心機鬼。
當他們回康沃爾祭拜祖母時,母親規定孩子們只需要守到晚上七點,高文會好心地護送弟弟們先回房間,自己再偷偷跑回勒菲大聖堂守靈到天亮,讓母親心疼他,如果他剛好生病了,母親還會額外抽出時間照顧他;參加廷塔哲修道院的祈禱日時,每個人只需要點一支蠟燭,高文就要點上十支;艾斯翠德爵士規定每天下午的訓練時間為三個小時,高文就會練六個小時,因為他知道艾斯翠德爵士會定期向母親彙報他們的學習進度。
以此類推,如果他說自己要送十支花,高文就會送二十支。
倒也不是阿格規文介意這些——好吧,其實是有點介意的,好在他們的母親摩根是一位明察秋毫的人,偶爾會委婉地表示自己其實知道高文的這些小把戲,以提醒孩子爭奪父母的注意力雖然是合乎情理的,但不應該過火,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不過,對於兄長半夜沒事做就跑來打擾他睡覺的行為,阿格規文認為有必要給他一個教訓。
「母親!」
看到儀仗隊中母親的身影後,高文果然第一個衝了過去——阿格規文其實只慢了一秒,奈何高文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很快就甩開了他兩個身位。
母親讓儀仗隊停下,翻身下馬:「好孩子,你們是不是比我離開的時候又長高了一點?」
「看不出來。」加荷裡斯撩開車簾,「大哥又瘋了一點倒是真的。」
加雷斯跟著探出腦袋:「唔,大哥好像又把玫瑰認成月季了……兒子給母親送玫瑰感覺怪怪的耶。」
「大哥自己也怪怪的。」加荷裡斯說,「怪怪的人送怪怪的花,反而變得不奇怪了。」
「不許這樣對自己的兄長說話。」母親輕輕咳嗽幾聲,接過高文手中的玫瑰並親吻了他的臉頰,「謝謝你的禮物,高文,這些花看起來真美。」
在兄長因為羞赧而臉紅著微笑時,阿格規文拿出了一個做工精美的錫盒:「母親,我也准備了禮物。」
「這裡面是……火漆蠟粒嗎?」
他點了點頭:「我問阿勒爾姑母借了顏料,顏色是我自己調的。」
「真漂亮。」母親也俯下身親了親他的臉,「謝謝你,親愛的,我會珍惜地使用它們的。」
「我們呢?我們呢?」加雷斯興高采烈地追問,「我和加荷裡斯的禮物呢」
聞言,高文搔了搔臉頰:「呃……擁抱和親吻要嗎?」
於是加荷裡斯將車簾拉上了。
因為還有一整個隊伍在原地等候,母親只好讓他們先回房間,等午餐時再見。
儀仗隊離開後,阿格規文看向自己的兄長,高文臉上果然有些悶悶不樂,顯然是覺得自己的禮物被比下去了。
阿格規文拍了拍兄長的肩膀:「兄長,母親自我們年幼時就一直教誨我們要從生活中吸取教訓,你知道自己應該從這件事裡學到什麼嗎?」
見對方懵懂地搖了搖頭,他回答:「你應該學會不要在凌晨的時候偷偷跑到弟弟房間裡打擾他睡覺。」
回城堡時,阿格規文不經意地抬頭一瞥,卻剛好看見一只渡鴉朝塔樓飛去——渡鴉,而非信鴿,說明帶來的是壞消息,可能是某個村莊被強盜洗劫了,可能是哪位身份尊貴的人去世了,也可能是在外航行的商船隊遭遇了什麼災禍。
葛爾近幾年雖然都過得很順遂,但時不時也會發生一些意料之外的變故,阿格規文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渡鴉傳信,但極少像這樣感到不安……為什麼呢?哪怕是渡鴉,偶爾也會帶來好消息(例如瑪格絲姨媽的丈夫去世的消息),然而阿格規文感覺這一次的情緒是如此真實,讓他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這種毫無理由的不安終於在傍晚得到了證實,他的游隼艾柔從渡鴉口中得知:梅林以預言的名義在教會墓園中舉辦了選王會,在所有人的見證下,一個幾乎與尤瑟王長得完全一樣的年輕人拔出了石座上插著的王賜之劍,主教已經承認了他的身份,並加冕他為英格蘭之王。
第278章
「你剛剛說……倫迪尼烏姆ヾ?」
「是的,收養那位偽王的騎士艾克特就生活在倫迪尼烏姆邊境的一座小鎮上。」蘿西深深地低著頭,「非常抱歉,猊下,這都是我的過錯。」
倫迪尼烏姆即是王都卡美洛特所在的城市, 距離康沃爾並不遠——也就是說,梅林正是算到她會在季風向北時返回葛爾,遠離南境,才趁機上演了這出令人惱火的鬧劇。
摩根嘆息一聲:「不必太過自責,梅林肯定用幻術隱瞞了他的蹤跡。」
據說亞瑟和先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即使小鎮上沒有任何居民見過年輕的尤瑟王, 他的容貌在當地也應該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躲過緘默的眼睛。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摩根甚至不用特意去猜,會在這種時候火急火燎趕到葛爾的人只有一個。
「瑪格絲夫人……」僕從焦慮又膽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請您別著急,先等我進去稟告猊下……」
「不必了。」摩根說,「進來吧, 瑪格絲。」
瑪格絲推開門,她身穿騎裝,頭發亂糟糟的,馬褲上還有塵土殘留的痕跡,一看就知道是不耐煩馬車的速度,拋下了儀仗隊伍自己騎快馬過來的。
「事情我都聽說了!」她焦急地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莫名其妙的英格蘭之王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聞言,蘿西和艾斯翠德不由得面面相覷——也是,房間裡一共四個人,只有瑪格絲尚不知道真相。
「該從何講起呢……」摩根嘆了口氣, 「簡而言之,除了我之外,母親和父王其實還生了一個名為亞瑟的男孩——也就是你口中那位'突然冒出來的英格蘭之王',只是梅林隱瞞了他的存在,所以這件事一直不為外人所知。」
瑪格絲眉頭緊皺:「你確定他不是梅林從哪裡找來的冒牌貨?」
「選王會結束後,坎特伯雷大主教在父王的墓碑前為他舉行了聖洗禮,確認他體內的確流淌著紅龍之血。」
「所以他確實是我們的弟弟……」聽到這裡,瑪格絲的神情反而放松下來,「那不就好辦了?」
艾斯翠德不得不輕聲提醒:「夫人,從南方傳回來的情報來看,有許多尤瑟王的舊部已經宣誓為這位新王效忠,恐怕對方來者不善。」
「艾斯翠德爵士,你不了解廷塔哲家族的傳統。」瑪格絲的語氣充滿了自信,「任何一個有廷塔哲血脈的人都無法抗拒真正的妖精之血。我敢保證,小妹t只需要友善地和他相處幾天,稍稍布施幾分柔情,就能讓他心甘情願地放棄爭奪王位,要是尤瑟王的走狗們……咳咳,舊部們堅持潘德拉貢家族的子嗣必須在卡美洛特占據一席之地,也不是不能在宮廷裡給他安排一個不太重要的職位。」
艾斯翠德困惑地看向身旁的蘿西,後者則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我知道埃莉諾夫人的存在可能會讓您對此產生懷疑,但瑪格絲夫人說的確實不無道理。依據以往的經驗,廷塔哲家族的愛情悲劇往往會發生在外貌最相似的孩子之間,但我很懷疑事情是否能如此順利地解決……畢竟,那位魔術師可是比想像中狡猾得多,不可能沒有提前考慮到這一點。」
「你的憂慮沒錯,非同源的異種血統不可能同時出現。」摩根說,「也就是說,我那繼承了紅龍特性的弟弟並不會受到妖精血脈的影響。事實上,我更建議在討論這件事情時完全剝離他身上關於廷塔哲的部分,把他視作一個純粹的潘德拉貢。」
「原來是紅龍的余孽。」瑪格絲冷哼一聲,但很快又憂心忡忡起來,「那下一步該怎麼辦?需不需要……」她頓了一下,似乎是感覺到了那兩個字的沉重,「需要洛錫安和奧克尼提前調集兵馬嗎?」
「戰爭是可行的手段,但並非是我優先考慮的。」摩根替她說了出來,「何況,一個日落西山的帝國國教有何資格加冕英格蘭的王?坎特伯雷大主教不會以為他那薄命的西羅馬還能讓他擁有凌駕於不列顛諸王之上的權力吧?」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話雖如此,作為康沃爾及葛爾的統治者,兼先王之女,禮節還是要盡到的。」
「我會先向教會傳書,要求他們對這出荒唐的鬧劇作出解釋,同時切斷與倫蒂尼烏姆在陸路和海上的貿易往來——蘿西,這件事由你親自去辦,在教會給出令人滿意的答復之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條廷塔哲和奧克尼的商船在倫蒂尼烏姆港靠岸。另外,將這個消息也告知給我們對岸的高盧朋友。」
「是,猊下。」
「洛錫安和奧克尼先不必有動靜。」摩根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陽穴,「我的憂慮在別處……瑪格絲,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瑪格絲點了點頭:「埃莉諾那邊就交給我吧。」
「今天就暫時討論到這裡。」她說,「你們先回去吧,艾斯翠德留下。」
瑪格絲和蘿西離開後,摩根才允許自己靠在椅背上,略微放松身體。
此時此刻,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和梅林的關系——誠然,梅林於人性上時常會展現出一種輕描淡寫的冷酷,這一點摩根過去就有所體會,但從未如此深刻。
假設亞瑟從嬰兒時期就被托付給艾克特爵士撫養,如果紅龍血統沒有影響亞瑟肉體的成長速度,那麼按照緘默對他年齡的推測,她和他在倫迪尼烏姆生活的時間是存在重合的……也就是說,當她被叔父伏提庚當作孕育子嗣的母體囚禁在卡美洛特的時候,她的弟弟正在梅林的精心安排下——幾乎是在伏提庚的眼皮子底下安然無恙地成長。
緊接著,一些更久遠的記憶浮現在腦海中。
那時的她還在康沃爾,沒有被伏提庚抓走,盡管沒能從任何長輩那裡得到一點愛,至少也過得無憂無慮。傍晚,她總會乘著小舟獨自出游,然後在沙灘上漫步一段時間,等待欣賞日落時分的壯麗景色。某一天,銀發的魔術師突然粉墨登場,搶走了那塊她看中的鵝卵石,而那也是她與梅林的第一次相遇。
當時對方就開始喚她為「小公主」了,但他還提到了另一個稱呼——「失敗品」。
那一天距離現在已經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們共同旅行時溫情的記憶近乎掩蓋了一切,讓她忘記了她親愛的朋友最初待她其實同伏提庚沒什麼區別,一個便於他們達成某種目的的工具。
「您的准備已經十分充足了,為何您看起來還是如此不安?」艾斯翠德問道。
摩根苦笑一聲:「坦誠說,我這次確實有被梅林將了一軍的感覺。他不僅掐准了我回去的時間,還算到了我和教會之間冷淡的關系——但真正令我憂慮的還是亞瑟,或者說他的紅龍血統。在這片神秘依然活躍著的土地上,血統幾乎可以影響所有事情的走向,連我自己都是規則的受益者,又有什麼底氣反對這個由規則造就的新王呢?」
許多年前,她能在加繆爾死後如此順利地接管廷塔哲家族,就是因為妖精之血毋庸置疑的地位,如今她的弟弟正站在她曾經所在的位置上,扼住了她的咽喉。
「康沃爾的規則傳承了一代又一代,但過去的康沃爾又何曾展現過這樣的繁榮與活力?」艾斯翠德勸道,「而且您繼承公爵之位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時代在變化,當時人們認為您的舉動驚世駭俗,而現在——至少在康沃爾、英格蘭北部和蘇格蘭,女性擁有財產繼承權的情況已經不再是特例,您又何必用舊時代的規則約束自己呢?只要您表示自己有爭奪王位的雄心,許多人都會站在您身後。」
「我當然有贏的把握,唯一的區別是我要為此投入的資源。」千裡眼啊千裡眼……她在心中默念,你的擁有者永遠是我頭疼的對像。
又一陣敲門聲響起,伴隨著門外侍從的低聲彙報:「猊下,格林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
「是。」
戈達德·科茲莫·格林是她手下少數既不出生於康沃爾,也不出生於葛爾的大臣。格林家族曾經是加羅德本地的貴族,雖然歷史悠久,但當時已經落寞了,在南特斯王與埃莉諾北上拜訪時隨行而來,當時戈達德只是隊伍裡的一名書記官,職位並不高,但做事很聰明,他說話時那種婉轉的語調和使人舒心的神態偶爾會讓她回想起塔木卡,但戈達德的性格更現實,這也許是他年滿三十卻依然得不到南特斯王重用的結果。
得到了她的邀請後,戈達德干脆拋棄了格林家族在加羅德的最後一點根基,將整個家族遷到了葛爾。沒過多久他就在葛爾嶄露頭角,展現出卓越的能力,如今已是黑珍珠黨的核心成員之一。
「我不久前剛好與瑪格絲夫人打了個照面。」戈達德一如既往端著微笑,他的語氣也是摩根今天見到的人裡最冷靜的,「她真是越來越有活力了,看來那些難纏的維京人確實磨礪了她的意志——噢,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什麼重要的談話。」
「有話就直說吧,戈達德,你並不是今天第一個為這件事來找我的人。」
「很高興我們能那麼快地進入正題,猊下。」戈達德輕輕咳嗽一聲,「很顯然,您親愛的夢魔朋友這一次表現得似乎不太友好,盡管我相信眼下的境況遠不至於到令您傷筋動骨的程度,不過在這件事裡,還是有那麼一兩個議題是值得我們討論的,不是嗎?」
待摩根頷首後,戈達德才繼續道:「首先是教會的問題——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向您提出它了,猊下,盡管您很不喜歡帝國的國教,但與教會保持良好的關系對您是絕對利好的。」
「當然,我並非讓您屈尊與教會議和,也並非讓您向神明低頭。羅馬人是多麼高傲啊,可在請求上帝為自己加冕之前,他們也為諸神建造過萬神殿,關鍵不在於他們真心信奉什麼,而在於讓權力的來源處於無可置疑的高地……很多時候,人們只是借神的口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艾斯翠德擔憂道:「哪怕坎特伯雷大主教願意言和,也不見得會收回他已經說出口的話,畢竟那會損害他的權威。」
「何必那麼麻煩?」戈達德微微一笑,「教皇希望天主教能在不列顛站穩腳跟,可不代表那個幫忙站穩腳跟的人必須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猊下在高盧有那麼多朋友,阿勒爾殿下在高盧貴族中更是有'藍夫人'的美譽,只需向她傳書,讓她為您斡旋一番,總有門路能夠直達羅馬教廷,將大主教換成我們滿意的人選。當新任大主教抵達英格蘭教會時,慷慨的廷塔哲家族將會捐贈一大筆善款用於重修教堂,為耶穌像鍍金,讓修士們傍晚能點t上銀台蠟燭,此番盛情,我相信那位大主教會樂於回饋您的友誼。」
摩根沉默許久,才答道:「我會考慮你的提議。」
「其次,您對威爾士和英格蘭中部那些家族的歸化恐怕沒有預想中那樣卓有成效,想來這些歷史悠久的高貴門第很難接受自己得到的利益尚不如他們眼中野蠻的北方佬。」
其實這只是最表層的原因——對於這個問題,摩根有更深刻的體會。
不列顛人的民族概念要等到十四世紀的英法百年戰爭才會真正成型,在此之前,當地百姓對於自己居住的地方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認同感,因為小國林立,人們在不同國家之間遷徙是常態。
但英格蘭是一個例外,生活在那裡的人已經初步有了「我是英格蘭人」的概念,並且對這個身份產生了一定的榮譽感,除了英格蘭人的生活水平普遍高於其他地區之外,也因為潘德拉貢家族的紅龍血統具有獨特的標志性,從而產生了類似一神教那樣的凝聚力——同樣擁有標志性血統的康沃爾受到的影響就相對較少,而這也是廷塔哲家族在康沃爾地區能夠比曾經的康沃爾王國更具統治力的原因之一。
「如果他們繼續冥頑不靈……恐怕您必須收回慈悲,用鍘刀和絞刑架招待他們了。」
「……我知道。」
「很高興見到您這麼快就下定決心。」戈達德將一份文件遞給她,「這是今年的糧食交易清單,雖然距離季末還有一段時間,但我想您現在應該用得到。」
摩根接過文件:「你看起來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擔心紅龍預言帶來的影響。」
「假設梅林的預言都是真的,那不妨讓這位紅龍血脈去打白龍吧,想必他將匹馬單刀地割下伏提庚的頭顱,用他那高貴的……呃,紅龍吐息什麼的。」戈達德說,「還是說他也得養一支軍隊?當然,我不懷疑那位新王擁有以一當百的實力,然後呢?用他的紅龍吐息讓田地裡長出豐碩的麥子和結滿黃金的搖錢樹?」
艾斯翠德真實地陷入了困惑:「龍還有這種能力嗎?」
「據我所知沒有,艾斯翠德爵士,而這就是問題所在。」戈達德攤了攤手,「英格蘭之王究竟是什麼顏色的龍,和全家是否能吃飽穿暖——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這兩件事情究竟哪個比較重要,我想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他撥弄了一下手中剩余的文件:「不出意外的話,我想您應該已經下令封鎖通往倫迪尼烏姆的南北道路,既然不用再給某些蠹蟲輸血了,關於康沃爾和北境剩余的產能,不知您對於將海上貿易的航線延長到歐羅巴角是否有興趣呢?」
「你的意思是越過高盧,直接和西羅馬進行交易?」
「以及迦太基。」戈達德打趣道,「說不定我們能趁此機會讓艾斯翠德爵士取回那筆存在銀行裡的巨額遺產呢。」
艾斯翠德有些無奈:「請別在這件事上調侃我了,戈達德大人……恐怕那筆遺產尚不能折抵我需要繳的滯納金。」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戈達德稍微收斂了笑意,「不過,如今海上貿易占據康沃爾和奧克尼近七成的財政收入,是時候考慮拓展相關領域的業務了,迦太基的銀行貿易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如果您有這方面的意向,待紅龍的問題解決後,我願意親自前往迦太基考察當地的……」
話音未落,門外又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今天的第三次。
「猊下,阿爾齊塔女士求見。」
阿爾齊塔……她來只會是為了尤倫斯的事情。
不知為何,摩根心中感受到了一絲不安。
「看來是我們的國王陛下又惹出了什麼麻煩。」戈達德知趣地起身向她行禮,「那麼我就先行告退了,猊下。」
大門打開後,露出了阿爾齊塔形容枯槁的面龐,連向來注重禮儀的戈達德在與她擦肩而過時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猊下,我……我不得不向您彙報一個不幸的消息……」她囁嚅道,「尤倫斯陛下他……昨晚意外離世了。」
第279章
「私生子?」
「是的。」阿爾齊塔神情慘淡地回答, 「請相信我,猊下,我發誓自己嚴厲警告過玫瑰館的所有姑娘,但是芮拉——那孩子幾乎瞞過了所有人,在發現自己懷孕後,她向我辭別,說是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要跟著他們返回家鄉。」
「那時她孕相不顯,只是體態略顯豐滿,我以為是她家裡人待她優厚的緣故,並沒有懷疑她,幾天前她才回到玫瑰館……帶著她那尚未滿月的孩子。」
壞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為何不早稟告於我?」
「尤倫斯陛下當時剛好也在,得知這件事情後,他立刻命令士兵封鎖了玫瑰館,不允許任何人進出。」阿爾齊塔不安地絞著手指, 「我也試過將密信放進暗格裡,但一直沒能等到接頭的人過來收信。」
看來亞瑟在倫迪尼烏姆加冕的事情確實讓緘默們焦頭爛額……如果這也在梅林的計算之內,那他可真應該吃一拳頭。
「將玫瑰館封鎖後,尤倫斯陛下不知為何情緒幾近崩潰,先是將自己獨自關在房間裡一天一夜,第二天才允許侍衛進入房間,但幾乎不吃任何東西,只是酗酒。」
「入夜後,他將芮拉母子叫了進去,但房間裡只能聽到芮拉的聲音,無論她訴以衷情還是放聲大哭,陛下都沒有任何動靜,除非有侍衛因為擔憂房間裡的情況敲門詢問,他才會出聲回應。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凌晨,陛下離開房間去解手。」
說到這裡時,阿爾齊塔停了一會兒,似是在回憶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雖然點了蠟燭,但走廊裡依然十分昏暗,我當時也看得不甚清楚。陛下醉得厲害,但看起來沒有任何傷口,衣服上也沒有血跡,據那一晚隨行侍衛的回憶,陛下在回來的路上突然腹部絞痛,佝僂著跌倒在地,嘴裡不斷喃喃著'晚上好冷啊'之類的話,緊接著身體開始劇烈痙攣,仿佛癲癇發作,當大夫趕到的時候,陛下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平靜……但也停止了呼吸。」
摩根嘆息一聲:「急性胰腺炎。」
「什麼?」
「沒什麼,我已事先看過梵妮學士呈交的屍檢報告,尤倫斯的死因我多少已經料到了,是長年酗酒導致的結果,並不是毒殺。」她說,「那個名叫芮拉的女孩和她的孩子在哪兒?」
「我把她關在那個房間裡了。」阿爾齊塔有些緊張,「抱歉,猊下,我知道按理應該將她關進地牢,但她的孩子……我是說,那個私生子還沒有斷奶,所以我……」
「我明白。」摩根拍了拍她的肩膀,「引我去見她。」
房門甫一打開,就能聞到一股酒漬發酵後的酸腐氣味。房間裡有床,但芮拉沒有待在床上,而是將被褥扯下來,和孩子一起蜷縮在角落裡。
摩根走進房間的時候,她脫下了一邊的衣服,正在給孩子喂奶,銅絲似的的長發,圓臉,臉頰上點綴著稚氣的雀斑,看容貌似乎只有十六歲,也許更年輕——不過是高中生的年齡,在這個時代卻是許多女性成為母親的年齡。
她並不十分漂亮,但能喚醒人內心的柔情,這不是因為她看起來楚楚可人,甚至恰恰相反,她身上有種未經馴化的野性,像是經歷過狂風暴雨後掙扎著不肯倒伏的野草。
摩根看向一旁的木桌,上面橫放著一把劍——尤倫斯的佩劍,盡管在比武競技大賽上輸給艾斯翠德後,他就很少再去校場訓練了,但依然保留了先王斯圖亞特烙在他身上的習慣,無論去哪裡都劍不離身。蜜酒干涸後,黏膩的酒漬將他的指紋留在了劍柄上,無需碘蒸氣烘烤也清晰可見。
一看見她,芮拉蒼白面龐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了,身體抖如篩糠:「猊下……」淚水不斷從她的臉頰滑落,她卻不敢發出哭聲,只是嘶啞地懇求,「請……請別傷害我的孩子……求求您……」
「玫瑰館的規矩,阿爾齊塔應該早就告訴過你了,何況律法規定私生子並無父方的繼承權ヾ。」摩根說,「除了私生子的名號外,你懷裡的孩子什麼也得不到,所以你究竟為什麼執著於要生下這個孩子?」
聞言,芮拉的哭泣停息了。摩根能夠看t出,她心中的驚濤駭浪已然平復,盡管如此,仍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內心潛伏……一種深藏不露的瘋狂,猶如暗潮下浮潛的鯊魚。這也許就是阿爾齊塔對她如此懷疑的原因,不過摩根知道,自己才是這股野性瞄准的對像。
「因為我愛他。」芮拉看著她,臉上那種晦澀不明的情緒似乎可以被稱作勇氣,「我不要錢——一個子兒也不要,我只是想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只愛他一個,而不是因為沒有別的選擇才肯屈就他,我願意給陛下所有人都不願給他的東西。」她低下頭,繼續哺乳懷中的嬰兒,「您是不會明白這種感情的。您不愛陛下,大概也沒愛過任何人。」
阿爾齊塔呵斥她:「放肆!芮拉,你怎敢……」
摩根遞給她一個眼神,然後搖了搖頭,阿爾齊塔的神情略顯困惑,但還是順從地退到了後方。
她重新看向芮拉:「尤倫斯去世的消息,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芮拉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但沒有回答。
「那麼……你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嗎?」
「我願意為他而死。」芮拉回答,「只請您放過我和陛下的孩子。」
摩根偏過頭,對身旁的阿爾齊塔說道:「等那孩子的哺乳期結束後,把他們母子倆送往廷塔哲修道院,讓他們在那裡度過余生,並且永遠不得離開修道院一步。」
「猊下?」阿爾齊塔有些遲疑,「這項懲罰對她而言未免也太輕微了。」
「無妨,尤倫斯又不是被她殺死的。」摩根說,「我沒有什麼想問的了,走吧。」
待房間的大門重新闔上後,阿爾齊塔憂心忡忡地說道:「這樣處置真的沒問題嗎?哪怕尤倫斯陛下不是被芮拉毒害而亡,她對陛下的死也有莫大的責任……」
「那女孩幾歲了?」
「您是問芮拉?」阿爾齊塔愣了一下,「她今年十六了,猊下。」
「真年輕。」看來她的眼力還沒有退步太多,「真正的年輕——天真、愚蠢又無畏。她在我面前表現出了競爭心,但我什至沒辦法把她當作一個女人… …阿爾齊塔,她對於我就像一個小女孩,因為不諳世事而擁有莫名的勇氣,可以毫不猶豫地朝深淵裡縱身一躍。」
「您對她太仁慈了,哪怕是她言語間的冒犯之意,都值得向她施以刑罰。」阿爾齊塔說,「她的話就好像自己是陛下生前最鐘愛的女人一樣,然而當她抱著孩子站在陛下面前時,陛下甚至沒有第一時間想起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該怎麼向對方解釋這些,哪怕阿爾齊塔相對於她的其他部下更加年長,對她而言也太年輕了……反過來想想,或許是她太老了,失去了年輕人的激情,這世上的許多事情都難以再撥動她的心弦,只是偶爾會讓她想起過去。
「坦誠說,假使我對她生氣,也不會是因為她和尤倫斯的關系,或是她說的那些話,而是因為她為了向我證明一件其實我不太在乎的事情而付出了全部,乃至於搭上自己的性命——話雖如此,我並不真的對她生氣。」
阿爾齊塔沒有回答,但臉上迷茫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一定覺得很怪,是不是?其實我聽到尤倫斯的死訊時,第一反應是有點困擾,因為我知道國王駕崩的消息會迫使我不得不延後所有安排,留給亞瑟更多喘息的余地,在這之後才是傷心,但那是對於一個認識多年的人突然辭世的傷感,更多是基於人之常情。芮拉卻會因為這個消息此肝腸寸斷,她狂熱地愛著他,雖然我暫且還不太明白她的深情源自何處,但那種感情確實是尤倫斯一直渴望的,如果他還活著,或許我會覺得那個女孩挺適合他,可惜他最終還是辜負了她。」
阿爾齊塔忽然停住了腳步,當摩根回過頭時,發現她臉上有一種微妙的苦笑。
「聽到您的話,我一時竟不知道應該為誰遺憾。」阿爾齊塔問道,「您覺得尤倫斯陛下對您是什麼感情呢?」
「我在這方面的造詣很淺薄。」摩根思考了一會兒,「不過,我想他對我應該也沒有愛情。」
「這一點確實很難說,但有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他很害怕愛上您。」
「害怕?」
「是的,害怕。」阿爾齊塔說,「當一個人遇見了某個很吸引自己的存在,同時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真正得到對方的時候,就會產生這種感覺,唯恐自己的一丁點期待都會換來巨大的失望。我想如果陛下有選擇的話,他會干脆從您身邊逃走,給自己營造出一個您並不存在的世界。陛下心頭縈繞著一股自厭的情緒——很難說這是不是他對自我的清晰認知,但他深信自己是一個沒骨氣的家伙,恐懼於自己有一天會像狗一樣在您面前搖尾乞憐。」
「最後那部分是不是有點過火了……?」
「如果您見到過尤倫斯陛下喝醉後的樣子,就會知道他醉酒的時候有一半時間在辱罵自己,其余則是先王、艾德裡安殿下、梅林、諸位大臣和一些純粹由他本人臆想出來的人物。」阿爾齊塔嘆了口氣,「起初,我以為那只是陛下在自暴自棄,但時間久了,我逐漸理解他的心情……明明離太陽那麼近,卻不能感受到太陽的光和熱,這是一件多麼令人痛苦的事情啊。」
她們在沉默中來到了停屍間。
修士和修女們已經對尤倫斯的屍體做了初步處理,將身體各部分擦拭干淨後,移除了容易腐爛的內髒,填以泡堿粉和香料,為了避免國王的體腔不得體地過久暴露在外,他們暫時將切口不太細致地縫合起來,防止後續拆線太過麻煩。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們還要為尤倫斯的屍體塗抹油膏,為他穿上全套的鎧甲,修整儀容,讓他看起來比生前更像是一名國王。
「當我進到那個房間裡的時候,很多問題頓時有了答案,惟有一件事還在困擾著我,直到聽見你剛才的那番話,我心中才有了答案。」摩根低聲道, 「阿爾齊塔,你知道尤倫斯在那天晚上為什麼要把芮拉母子叫進房間嗎?」
「也許他想看看這個孩子?」
「不,他想殺了那個孩子。」她說,「但他的道德感不允許自己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下手——他恨他的父親,但無法否認他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他只能用酒精麻痹自己,希望昏蒙的夜晚混合著醉意能夠讓他狠下心動手。芮拉顯然也感受到了危險,所以只能蜷縮在角落裡,看著尤倫斯不斷摩挲那柄劍……這也是之前為什麼我說尤倫斯最後辜負了她。」
聞言,阿爾齊塔一時啞然。
「不過,這些事情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摩根收回目光,「這對他或許也算是一個好結局。」
…………
……………………
「梅林……梅林?」
梅林回過神,習慣性地露出微笑:「怎麼了?」
「你居然好意思問我們怎麼了?」凱嘖了一聲,「你剛剛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出去吃小孩。」
梅林的目光從兩人隱隱出鞘的劍身上掃過:「是啊,大哥哥確信你們已經做好了隨時把我送回星之內海的准備。」
「有什麼讓你憂慮的事情嗎?」相比之下,亞瑟臉上的關心就比他的義兄真切多了(雖然他也做好了拔劍的准備),然而梅林看著他,心中更多是感慨——感慨這對外表猶如鏡像般的姐弟性格竟然如此迥異。
「沒什麼,只是……」他將那股煩躁的情緒收斂起來,「本來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思,結果居然莫名其妙地被戳中了痛點,心裡有點不爽呢。」
「你對千裡眼的使用就不能節制一點嗎?」凱抱怨道,「話說,可別告訴我你又在偷窺什麼夫婦晚上在床上干的事情,即使是夢魔,多少也得有點廉恥心吧?」
「不是夫婦哦。」
「哈?」
「丈夫先生已經死了。」梅林糾正他,「現在已經是寡婦了呢。」
「人家的丈夫有沒有死關你什麼事?反正死了也輪不到你。」凱翻了個白眼,「說好了要去取星之聖劍,不管你心裡是不是惦記著去踹寡婦門,也得等劍拿到手後才能滾蛋。」
等凱一臉不耐地離開後,亞瑟才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 t他總是這樣,別把他的話當真。」
「大哥哥知道,誰讓凱卿是一個口劍腹也劍的小混蛋呢。」
「不,我的意思是——無論有沒有拿到聖劍,都別去踹寡婦的門。」亞瑟盯著他,「我是認真的,梅林,因為這聽起來真的很像是你會做的事情。」
第280章
「早上好呀~愛蓮娜。」
「貴安,梅林大人。」愛蓮娜溫柔地衝他笑了笑,但也只是一瞬——梅林很確定她這麼做只是出於禮貌,因為對方的目光很快便釘在了他身後的蘭斯洛特臉上, 「還有您,蘭斯洛特爵士,貴安。」
和面對蘭斯洛特時發自肺腑的喜悅相比,先前那禮節性的微笑不過是她柔情中的一點零頭。
在愛蓮娜纏綿的眼神下,蘭斯洛特有些尷尬地摸了摸側頸,仿佛是要將空氣中看不見的蛛絲撣開:「貴安,伊蓮娜殿下。」
雖然氛圍上淪為了局外人,但梅林對於有趣的事情一向是來者不拒的。
現下的同行者中,貝德維爾是沒脾氣(也沒意思)的老好人,凱的性格很有趣, 但這個小鬼自成人禮過後就變得越來越警惕,不再像往常那樣能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樂子了。
亞瑟倒是一如既往(的好騙), 但梅林最近一看到他就想起摩根,一想起摩根就想起她和玫瑰館老板娘那段關於尤倫斯的對話, 所以暫時不是很想跟那張臉有任何交流。
「馬上就要抵達仙女湖了。」梅林笑眯眯地說道, 「為了防止你在這種春寒料峭的季節受涼,蘭斯洛特卿會拿著鬥篷在湖邊等候你的。」
「誒?」蘭斯洛特愣住了。
「真的嗎?」年輕的公主含情脈脈地看著蘭斯洛特, 「感謝您如此為我考慮,蘭斯洛特爵士。」
「可是……」
「他當然是心甘情願這麼做的。」梅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畢竟是溫柔體貼,品性高潔的騎士之花蘭斯洛特爵士啊,對吧?」
騎士之花的表情凝固了, 艱難地把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殿下。」
愛蓮娜是帕裡斯王的女兒,也是這一代的湖中仙女之一,這次之所以與他們同行,是為了幫助他們取得仙女湖底的星之聖劍。
這項工作本該由身為仙女之首的摩根完成——不過哪怕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她絕無可能同意這種給對手幫忙的蠢事。愛蓮娜所在的家族歷代背負著守護聖杯的神聖使命,和廷塔哲一樣都是妖精中血統較為特殊的一脈,由她代為取劍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作為在英格蘭之王遭逢危難之際出手相助的回報,帕裡斯王要求亞瑟在登基後將廷塔哲的秘寶·原初妖精之眼賞賜給女兒愛蓮娜,這也意味著她會取代摩根在湖之仙女中的首席之位,掌管開啟和關閉星之內海通道的權能。
梅林對於這個要求一點也不意外,帕裡斯王當年就因為和特勒家族私下勾結盜竊妖精秘寶被發現,幾乎發展到了和廷塔哲兵戎相見的地步,如果不是神秘衰退導致的飢荒,外加尤瑟王介入調解,這兩個家族之間至少會消失一個。
如果說帕裡斯王的心思只是不難猜,那麼愛蓮娜公主的心思就是完完全全寫在臉上了,她對蘭斯洛特的愛慕之情——按照凱的說法,已經到了「讓人不得不扇扇鼻子,把戀愛的酸臭味趕走」的地步,連梅林都不得不嘖嘖稱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叫Elaine ヾ的女性都是這種性格。
可惜的是,雖然愛蓮娜無論容貌還是出身都足以與蘭斯洛特相配,但蘭斯洛特本人似乎對她沒什麼興趣。
與愛蓮娜告別後,蘭斯洛特低聲道:「梅林大人,您剛才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要站在湖邊拿著鬥篷等候愛蓮娜殿下回來。」
「放輕松點,蘭斯洛特卿。」梅林語氣戲謔,「為淑女服務也是騎士的職責嘛~」
「可我追隨陛下是為了成就更偉大的事業……」
「是啊,我們這不是正在去拿聖劍的路上嗎?」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有朝一日我們的陛下用聖劍打倒了卑王伏提庚,你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功勞,蘭斯洛特卿。」
設想是很好,可惜在實踐時出現了一些小差錯——愛蓮娜未能在仙女湖底找到星之聖劍,最終無功而返。
即使是梅林,都對這個結果有點手足無措……甚至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湖底不僅沒有聖劍,連一縷星光都沒有。」愛蓮娜疲倦地倚靠在僵硬到近乎石化的蘭斯洛特懷中,「一定是因為湖中仙女的首席依然空缺——摩根勒菲,她本該擔此重任,卻因為沉迷人間的統治而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她看向梅林:「事已至此,亞瑟陛下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前往葛爾,懇求摩根賜劍——前提是她樂於給自己的對手幫忙;二是想辦法將廷塔哲的秘寶帶給我,由我正式取代她成為仙女之首,再為陛下取劍。」
「對於第二種選擇,我倒是有一點想法。」凱說,「不如我們把梅林綁起來,跟廷塔哲的人說把秘寶給我們,梅林就隨他們處置,你們覺得怎麼樣?」
「喂喂,大哥哥就在這裡哦,全部都聽到了哦。」
「你可以逃回來嘛,用你的神奇幻術。」
他說蠢話時理直氣壯的口吻簡直和他的父親艾克特年輕時一模一樣。
「去不去康沃爾的事情暫且不提,在這之前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說著,梅林的目光落在了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亞瑟身上,「亞瑟,你得單獨跟我走一趟。」
亞瑟點了點頭,但沒有回答,梅林看得出他此刻心事重重。
他們坐上一葉小船,向湖心的石頭島駛去。
「不問問我要去哪裡嗎?」
亞瑟瞥了他一眼,神情晦澀難明:「我問了,你就會回答?」
「你不把問題說出來,大哥哥怎麼回答呢?」
「為什麼一定要去取星之聖劍?石中劍不能用來打倒伏提庚嗎?」
「石中劍雖然也不錯,但它是作為王權像征而誕生的劍。你若對它實在愛不釋手,可以在登基後把它掛在國王大廳的牆上。」梅林聳了聳肩,「可如果要擊敗不列顛的化身,石中劍就有點不夠看了。伏提庚能夠吞沒聖劍的輝耀,想要對付它,就必須找到凌駕於它之上的神秘。」
「不列顛的化身?伏提庚不是我的叔父嗎?」
「這個嘛……」梅林摸了摸鼻子,「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亞瑟嘆了口氣:「你總是這樣,明明很多時候只需要把事情坦誠說出來就好了,結果每次都說一半藏一半,搞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他的目光看向遠方,「摩根勒菲,湖中仙女之首,康沃爾的主人,也是我的姐姐……梅林應該認識她吧?那位女士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你把頭發留長一點,然後穿上裙子就知道了。」
「據說她有在田地裡種出金子的才能,康沃爾和北方在她的治理下欣欣向榮,百姓們都安居樂業,過著幸福的生活。」亞瑟對他的調侃充耳不聞,「比起一個無名小卒,讓這樣傑出的人統治不列顛,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按照預言,惟有紅龍才能從卑王手中拯救不列顛。」梅林說,「何況,不列顛也沒有女性成為國王的先例。」
「過去,我從未見識過倫迪尼烏姆以外的世界,天真地以為只有伏提庚被打敗後,人們才會獲得幸福,可事實真是如此嗎?」亞瑟輕聲道,「康沃爾如今的繁榮,即使在我父親統治時期也是難以想像的景像,那不僅僅是一個'好國王'能夠做到的,我的姐姐必然是一位擁有卓越眼光和雄韜偉略的統治者。在這樣的對手面前,我不得不捫心自問……我能比她做得更好嗎?如果不能,那為什麼是我成為了王呢?」
梅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仔細想想,摩根也曾問過他同樣的問題,而且不止一次。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是了,「預言」、「紅龍」、「女人」……總是那麼幾個詞,顛來倒去,言之鑿鑿,仿佛那是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萬能藥。
在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小船緩緩在石頭島邊靠岸。
下船後,梅林找了個機會聊起別的話題,亞瑟也沒有繼續追問的意思,從善如流地接過了話茬,或許是知道自己沒辦法從他這裡得到答案。
他們走進一片迷霧中——准確地說,是踏進了阿t瓦隆的結界裡。雖然星之內海的通道只能容許純粹的能量體通過,不會接納擁有受污肉身的生物,但亞瑟很特殊,他是為了抵抗游星而誕生的星之聖劍使,擁有龍之心髒的不列顛之王,蓋亞應該不會抗拒他的進入。
然而片刻過去,梅林就已經感覺不到亞瑟的存在了,不僅如此,連他自己都在迷霧中失去了方向。
「梅林……梅林……」在彷徨之時,他竟然聽到了鑄劍妖精的低語,「夢之魔術師……七騎的候補……眼的擁有者……」她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響亮,時而微弱,「你去得太早……卻來得太遲……」
梅林現在有點理解為什麼摩根那麼討厭謎語人了:「我已經按照預言養大了星之聖劍使,也帶他來取劍了,所以聖劍現在到底在哪裡?」
「他拿不到劍……除非……島之主給他認可……」聲音太過駁雜,梅林不得不集中精神才能勉強聽清她們的話,「人類的意志……改變了心意,它發現了……它心愛的孩子,它的光……她本該回到它身邊,卻被蓋亞偷走了……」
「所以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賴耶……不想傷害她……它要使她的願望成真……夢魔啊,你的眼只能看見現在,卻不知過去……卡美洛特已經向她敞開……它要將榮光再一次披在她的身上,一如過去……一如過去……」
他心頭縈繞的那絲不安變得愈發強烈:「你們說的'她'究竟是誰?島之主的權能不是在亞瑟身上嗎?」
「摩根勒菲……你之所愛……你所錯失的……」妖精們簌簌低語,「她就是蓋亞奪走的……阿賴耶的光,它珍視她,希望她留在自己身邊……其他孩子都可以被放棄……唯有她……唯有她……」
梅林第一次體會到了心髒驟停的感覺:「摩根?但是——這怎麼可能她根本不是為此設計的,也不具備聖劍使的機能,它們不打算處理游星了嗎?」
「何必……假裝無知……」她們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包圍著他,推搡著他,幾乎要將他淹沒,「夢魔啊,你明知道……若要讓島之主應允……聖劍使與她同分權力……唯一的方法……」
迷霧散去了,梅林回過神,發現亞瑟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感覺身體很僵硬,就好像他已經在這裡站了一輩子,明媚的陽光照在身上,他卻沒有感覺到半點熱意。
「怎麼了?」亞瑟不經意地笑了笑,顯然對於自己的命運即將迎來怎樣的轉變一無所知。
梅林看著他,腦海中卻奇怪地浮現出了加繆爾的臉——盡管這對舅甥長得一點也不像——他想起對方臨死前在伊格琳棺前哭訴衷情時的一幕,那無窮的痛苦,無盡的淚水,都沒能在他心裡掀起一絲波瀾,沒想到十幾年後,同樣的命運竟然降臨在他自己身上。
「沒什麼,只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忽輕忽重,斷斷續續,如同那時妖精們的低語,「我剛剛得知了……取得聖劍的方法。」
悠于 2024-8-24 12:00
第281章
宴會很熱鬧, 賓客們很開心,哪怕這場宴會的焦點人物並不在場,也不影響現場歡樂的氛圍。當阿格規文撩開帷幕, 發現高文正蜷縮在長椅上抹眼淚時, 這本就古怪的景像頓時變得更具有諷刺性了。
「怎麼了?」他嘆了口氣,在高文旁邊坐下,「今天是你的繼位典禮,你應該開心一點才對。」
高文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加荷裡斯和加雷斯沒看到我吧?」
「沒有。加荷裡斯找了個借口回書房, 你知道他一向不喜歡這種場合。」阿格規文說, 「至於加雷斯……他倒是挺高興,不過我猜他喜歡待在後廚多過宴會大廳。」
高文沉默地擦干了眼淚,然而雙眼還是濕潤而紅腫。相比加荷裡斯和加雷斯,對方在他面前時並沒有那麼要強。
阿格規文看著他別扭地將頭上的王冠扶正——和其他國家不同,葛爾國王的正式王冠是秘銀所制,王儲才會戴黃金王冠。王冠的尺寸是按照成年人的規格打造的,對於高文來說大了一點,堪堪卡在他的後腦勺上,與其說是冠冕,不如說是一個套在腦袋上的項圈。
父親去世後,他們之中最年長的高文按照律法成為了王位繼承人,由於他年紀尚輕,加冕儀式將會延遲到他的成人禮之後,在此之前,葛爾將一如既往地由母親統治。
「我不能跟著母親去卡美洛特了……」他啞聲道, 「我恨他,阿格規文。」
即使高文沒有說出那個名字,阿格規文也心知肚明——應該說,這是他們兄弟之間都心照不宣的事情。雖然父親對外宣布的死因是重病身亡,但皇家侍衛半夜封鎖了玫瑰館的消息仍然不脛而走。
有人說父親看上了一個偽裝成妓/女的刺客,在夜晚情意正濃時遇害,也有人說他召了十幾個女人在床上尋歡作樂,最後在高潮中暈死過去,還有人說他搞大了情婦的肚子,因為拒絕承認那個私生子,被心懷恨意的情婦用刀捅死……謠言有許多版本,但無一不是令母親臉上蒙羞的醜聞。
「還有梅林。」高文說,「我也恨他,他是個叛徒。」
他也是你多年來不幸遭遇的源頭……但阿格規文知道這句話不該由自己來說,只好拍拍兄長的膝蓋,以示安慰。
悲哀的是,高文對梅林的恨意什至比父親更強烈,因為他對梅林的感情遠比父親要深。母親懷孕時,梅林總會千裡迢迢趕來葛爾,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母親——這些大多是他們出生以前的事情,阿格規文不能確定這些傳言有幾分是真,但即便是最討厭梅林的瑪格絲姨媽,也不得不承認他當時「做到了一個男人能為妻子做到的所有事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他們誕生後,梅林也會偶爾拜訪,有時是指導他們的劍術,有時是和他們一起玩耍,並且從不錯過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生日。雖然他不能長久地留在葛爾,但也遠比他們真正的父親盡心得多。
而問題恰恰在這裡——梅林既不是母親的丈夫,也不是他們的父親。即使他當時是以長輩的身份,借由照顧摯友之女的名義留在王宮的,可他年輕美麗的容貌依然招惹了不少非議,不少人懷疑他暗中與母親私通,認為母親腹中的孩子其實是梅林的,雖然時間對不上,但夢魔擁有在夢中為女人播下種子的能力,梅林的母親威爾士公主當年就是這樣受孕的。
類似的謠言在高文出生後愈演愈烈,因為他在外貌上沒有遺傳到任何米斯裡爾的特征——當然,也沒有任何夢魔的特征,只是相信謠言的人們並不在乎——高文金發碧眼,幾乎是母親的復刻版,然而他們的祖父那時已經去世多年,沒有人會因為一個米斯裡爾長得像尤瑟王而高興。
母親當時已經掌握了葛爾的實質統治權,但聲望還不足以與現在媲美。雖然沒有人敢當面質疑這件事,但關於高文的血脈是否正統的問題,惡意的流言蜚語從未停歇。阿格規文出生後,與父親肖似的外貌也讓高文的處境愈發尷尬。
坦誠說,如果父親懷疑高文不是自己的血脈,就應該理直氣壯地找母親當面對質,如果他相信高文是自己的孩子,就應該在大臣們面前斥責這些空穴來風的猜測,為高文正名。
但他最終什麼也沒有做,只是一如既往地躲進妓院,逃避著這一切。
最後是母親出面,讓高文提前在光輝庭院裡接受了聖洗禮——明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孩子盡早得到祝福,但所有人心裡都知道這是為了證明他的身份。
那一天,葛爾的所有大臣都聚集在庭院外等候結果。當高文走進綠湖中時,米斯裡爾家族的太陽紋章照亮了天幕,聖者的數字證明了高文不僅是米斯裡爾正統,而且是近百年來最受神秘眷顧的孩子。
更荒謬的是,阿格規文作為外人口中「毫無疑問的米斯裡爾後裔」,最後卻沒能取得光輝的祝福——因為他繼承了廷塔哲一脈的特性,盡管未能覺醒真正的妖精之血,卻遺傳了母親在魔術上的天賦,擁有成為德魯伊的潛質。
好一會兒過去,高文的抽噎聲逐漸收斂,情緒也稍微平復。
「可不能讓母親看到t我這副樣子。」他咕噥著,「反正我不要他們,只要有母親、你、加荷裡斯和加雷斯就夠了……」他頓了一下,有些為難地補充道,「好吧,艾斯翠德老師也算。」
看到他漸漸恢復了活力,阿格規文忍不住調侃他:「那瑪格絲姨媽呢?」
「我也喜歡姨媽。」高文說,「那就再加上瑪格絲姨媽。」
「阿勒爾姑母呢?」
「唔……」他的兄長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阿勒爾姑母也很好,如果她能不要老是像小女兒一樣對母親撒嬌就好了。」
又過了一會兒,高文小聲問道:「我的眼睛還腫嗎?」
「看不太出來了。」阿格規文說,「如果你心裡有煩惱,為什麼不去找母親呢?」
「我不想讓母親擔心。」
阿格規文翻了個白眼:「是嗎?看來我記憶中那個踩馬鐙時滑了一下都要找母親哭訴的家伙大概是城堡裡的幽靈了。」
「這不一樣,我可是有分寸的。」高文抗議道,「母親最近很忙,休息得也不好,我作為母親最貼心的孩子,自然要為母親多考慮。」
他到底哪裡有分寸了,恬不知恥的家伙……不過阿格規文也從蘿西女士口中得到了類似的消息,雖然他覺得「寢食難安」這種形容有點過於誇張了,但確實能看出母親近日睡得不太安穩。
他和高文一同返回宴會大廳,晚宴還在繼續,有的賓客高聲談笑,有的賓客推杯換盞,還有的賓客隨著吟游詩人優美的歌聲翩翩起舞。阿格規文的目光越過他們,看見母親正在和戈達德等大臣正低聲談論著什麼,似是心事重重。
直到宴會結束,母親憂慮的面容依然停留在他的腦海中。阿格規文一時也沒有睡意,決定推遲沐浴的時間,去天文台享受一下清靜。年幼時,母親總會挑一個溫和的夏夜帶他們去天文台,教導他們如何用望遠鏡觀察夜空,和他們講述星星的故事。
阿格規文一直很懷念那段時光(除了高文數次試圖把他從母親身邊擠走的部分),也讓他養成了喜歡坐在天文台上思考問題的習慣。他沒有驚動僕從和侍衛,只是帶著一盞油燈獨自離開了房間,油燈能提供的光照有限,但阿格規文清楚洛奇堡的每一處構造,僅僅憑借牆面上斑駁的痕跡就能判斷自己的位置……
然後,他就遇上了另外三個和他一樣在黑暗中如履平地的人。
阿格規文沉默片刻,問道:「你們也是要去天文台嗎?」
「不知道欸。」加雷斯抓了抓頭發,「我是跟著加荷裡斯來的。」
「我是來抓偷腥貓的。」加荷裡斯說。
被加荷裡斯抓著袖子的高文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
加荷裡斯冷哼一聲:「母親也在天文台。」
阿格規文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意外:「那我們就一起去吧。」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高文,「有分寸先生,你說呢?」
他厚臉皮的兄長訕笑著朝他做了一個求饒的動作。
正如加荷裡斯所說,母親正坐在天文台的長椅上凝望夜幕,臉上依然帶著那種讓阿格規文難以忘懷的憂慮之色。看到他們之後,她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和藹地向他們招了招手,喚他們過去。
有分寸先生搶先跑到了母親右手邊的位置,阿格規文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坐到了母親的左邊,加荷裡斯則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也就是母親的正對面,這是(他自認為)優等生該坐的位置。
輪到加雷斯時,他天真爛漫地對母親說:「我想坐在母親懷裡。」
母親當然應允了他,加荷裡斯則毫不掩飾對自己胞胎兄弟的譏諷:「看來我剛才還少抓了一只貓。」
加雷斯背對著母親衝他做鬼臉。
「這麼一想,好像很久沒有講過關於星星的故事了。」母親輕輕撫摸加雷斯的金發,「是想回味一遍以前講過的故事,還是想聽新的故事呢?」
「只要是母親講的,高文都喜歡。」
面對兄長這種毫無底線的諂媚行為(他甚至還模仿了加雷斯那種甜膩的孩子腔調),阿格規文不得不扭過頭,才能避免讓母親發現自己皺起的臉。
「那就講一個新的故事吧。」母親說,「宇宙中有一顆星星,距離我們很遙遠,它和其他許多星星一樣,孕育出了屬於自己的文明,並且是非常強大的文明。盡管生活在那顆星星上的人們在自己的星系裡並無敵手,可越是試圖去了解整個宇宙,他們就越是明白,在這片廣袤的空間裡,有無數正在繁衍的文明,其中可能有弱小的文明,可能有和他們一樣強大的文明,甚至有比他們更偉大的文明。無數文明正在宇宙中擴張,宇宙能提供給文明的物質總量卻不會變……」
母親的聲音溫柔而平緩,與平常一般無二,卻在阿格規文心裡掀起了一絲哀愁。不知為何,他能從母親的口吻中感受到她此刻的迷惘,知曉她內心的無力——對於一個總是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的統治者而言,這種無力是何等地令人難過啊。
是因為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英格蘭之王嗎?為何他會讓母親感到如此棘手?
「這個強大的文明會定期尋覓並清理那些弱小的文明,防止他們對自己產生威脅,弱小的文明為了自保,就必須在宇宙中想辦法隱瞞自己的存在。」他聽見母親的嘆息,「宇宙就像是一座黑不見光的森林,獵手和獵物都如幽靈般穿梭於黑暗中,而在更強大的獵人面前,自認為是獵手的存在也有可能淪為獵物。」
「那個強大的文明因為暴露了行蹤,如今已經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可他們用於剿滅的弱小文明的手段仍在發揮作用。在另一顆遙遠的星星上,其中一位管理者突然得知,一場滅頂之災即將降臨,他們的文明再過不久就會被毀於一旦。」
加雷斯將臉埋進母親的懷裡,悶聲道:「小星星的管理者不能阻止這場災禍嗎?」
「如果給她足夠的時間,或許是有機會的。」母親像哄嬰兒似地拍了拍加雷斯的後背,「管理者的腦海中預留了數十種方法,每一種方法都是由另一顆遭受過同樣災難的星星上的人們用自己的血淚換來的……可惜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小星星的文明還遠遠沒有發展到足以應用這些方法的時候,而災難不知何時就會突然來臨。」
就連一向遲鈍的高文都感覺到了不安,下意識地握住了母親的手。
母親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緒,聲音越來越輕,逐漸變為了呢喃:「為了拯救她的文明,管理者必須做出一點犧牲,而她已經決定了……向命運屈服。」
第282章
「你確定那位女士心裡清楚我們其實是……姐弟?」
「我怎麼能知道別人心裡想什麼呢?」梅林對這個話題厭煩到不行,但還是耐著性子用一個玩笑回應,「但你大可以放心,唯獨在這一點上,梅林大哥哥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是的,那位女士知道,甚至知道得比你更早。」
「可她依然答應和我……」亞瑟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暈——處子的羞赧,這對姐弟雖然形貌猶如鏡像,性格卻南轅北轍, 「我是說, 她確定要同意這場聯姻嗎?」
聽到他的話,梅林有一瞬間的恍惚,幾天前的那一幕於眼前浮現,夢中的景像大多是蒙昧的、模糊不清的, 唯獨摩根最後平靜的表情令他記憶猶新。
「可以。」她說。
明明不久之前,對方還心情復雜地表示自己需要考慮一段時間,當時梅林已經做好了要與她長期拉鋸的准備,沒想到僅僅過去三天,當他們第二次在夢中相見時,她就泰然地接受了這件事,就像十幾年前,她以同樣的心態接受了與尤倫斯的婚姻一樣。
客觀上算是一個好消息,但梅林不僅沒有感到高興——不,他為什麼要感到高興?
時間真是可怕,這十幾年來,他忍受了她的婚姻、她無能的丈夫、她的孩子,忍受著曾經一起同行的艾斯翠德漸漸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而他自己的存在卻在慢慢淡去,本以為這令人不快的命運終於要隨著尤倫斯的死亡落下帷幕了,沒想到那不過是另一場荒誕劇目的開始。
「當然。」梅林將融化的蠟粒倒在信封上,拿起印t章,但某種古怪的情緒讓他停止了下一步動作,只是看著火漆慢慢凝固,像是蠟燭燃燒殆盡後留下的蠟淚。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響起了阿格規文無奈的聲音:「不要瞎玩火漆。」
他是摩根的孩子裡唯一長相不隨母的,但性格與氣度都有母親的影子,他說話時的語氣總讓梅林想起摩根。
然而那也是過去的事了……自亞瑟加冕後,他不得不時刻用千裡眼盯防摩根陣營的種種應對舉措,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孩子們的情況,但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們現在已經恨透他了。
梅林試著把凝固後的火漆剝下來,可是信封破了——真是什麼事情都不順利,他干脆把信撕了。
面對亞瑟困惑的神情,他面不改色:「抱歉,忘記蓋章了……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對,聯姻,她已經同意了,否則我們為什麼要到葛爾來呢?」
「抱歉,梅林,在這方面我很難信任你。等我實際與那位女士見面後,我會再次重申這件事,並且請她更慎重地考慮一下。」
「然後在沒來得及討伐伏提庚的時候就迎來內戰?」他有些戲謔地說道,「她本人出身自廷塔哲,天生受到康沃爾領地的庇佑,葛爾更是尊她為母親,她的兩位姐姐一位嫁給了洛特王,一位嫁給了南特斯王,她與她們來往密切。如果她對王座表現出興趣,整個北方都會站在她身後。」
雖然洛特王早就死了,和埃莉諾的往來密切也不代表什麼,但是亞瑟又不知道——噢,他不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雖然有一部分是他的責任),沒見過康沃爾令人驚嘆的繁榮,也沒見過他姐姐在北方的滔天勢力,對朝堂之上的潛規則也一無所知。不過很難因為這一點而責怪他,畢竟他還如此年輕。
當亞瑟在英格蘭加冕,從幕後走到台前時,就注定了他和摩根之間的爭鬥終究要以一方的死亡告終,無關乎他本人的意志。不僅如此,他們背後的支持者也會一並連坐,相比摩根和亞瑟這樣死後可以魂歸阿瓦隆的存在,這些人就是純粹的犧牲者了。
或者說,本該陷入內戰的不列顛,最後居然會以這種方式避開慘烈的結局,本就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我對王座並沒有太大的執念。」亞瑟說,「如果她對王座有想法,我完全可以放棄爭奪王位,僅僅作為一位騎士侍奉她。摩根女士在百姓間廣受好評,想必以後也會成為一名優秀的王。」
「卡美洛特從未有過女王。」
「也許她會是第一個。」
她說過同樣的話……可惜那時的他並沒有放在心上,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小女孩無望的夢。
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哪怕沒有游星,也已經太晚了。
至於亞瑟的糾纏——梅林已經厭倦了在這件事情上老是哄著他。坦誠說,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既然對方不斷強調自己會和摩根再重申一遍,那就讓他去重申好了,再破罐破摔一點,干脆就這樣放任世界被游星毀掉好了。
第二天,他們按照摩根信中的囑托——在聯姻正式確定之前,她不希望這件事走漏半點風聲——安排其他人在城外駐扎,他和亞瑟兩人則乘坐米斯裡爾安排好的馬車進城。
馬車從外面看起來灰蓬蓬的,很不起眼,車廂內部倒是十分舒適,甚至還鋪了軟皮革的坐墊。雖然夢魔沒有多少物質上的需求,但回想起這半年來近乎苦行般的旅途,梅林還是油然生出一股突然從原始部族來到文明社會的恍惚感。
亞瑟顯然和他有相同的想法,在路上忍不住多次撩起窗簾,眺望外面的景致。
「雖然早就聽聞葛爾是一個富庶的國家,但這樣的景像實在是……」他頓住了,仿佛一時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讓人不得不感慨自己的想像力是如此貧瘠。梅林,我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列顛會在這位女王的治理下越來越好的。」
梅林敷衍地朝他擠出了一個微笑。
抵達王宮後,前來迎接他們的是首席騎士艾斯翠德——雖然對方臭著一張臉,但梅林還是倍感親切。
相對於他,艾斯翠德的目光在落到亞瑟身上時瞬間變得復雜起來。梅林猜她原本決意不給這個來歷不明的英格蘭之王一點好臉色,卻沒料到亞瑟會與摩根如此之像,簡直像是青年版的高文。
盡管態度依然冷淡,但艾斯翠德的表情還是稍微平緩了一些:「猊下在書房,請二位隨我來,在這期間不要驚動任何人。」
話是這麼說,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在那條隱秘的小徑上遇到了別人——加荷裡斯·米斯裡爾,摩根的第三子。
男孩的目光依次掃過他們,但最終只和艾斯翠德說了話:「克魯茨爵士正在找您,老師。」
艾斯翠德點了點頭,但沒有為雙方作任何介紹,梅林則以玩笑的口吻開口:「真冷漠啊,那麼久沒見了,小加荷裡斯難道一點都不想念大哥哥嗎?」
「等你的腦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後,我可以考慮幫你趕走那些烏鴉。」加荷裡斯說,「另外,不要在王宮裡亂跑,我的兄弟們都不是很想見到你。」
「是嗎?我們的加荷裡斯竟然還願意見大哥哥,真讓人高興。」
「別蠢了,梅林,這是因為我不在乎你。」男孩的聲音裡沒什麼情緒,「你,你身後的那個男人,以及和那個男人長得很像的我的兄長,對我而言,你們都是金魚。」
直到加荷裡斯離開,亞瑟才輕輕咳嗽一聲:「真是一個氣質有別於他人的孩子。」
「加荷裡斯殿下比較特立獨行。」
「為什麼不坦誠一點呢?」梅林說,「他是一個聰明又討人嫌的小蘿蔔頭。」
然而上天注定了今天是所有人的不幸日,加荷裡斯前腳剛說完那些話,他們後腳就在摩根的書房裡見到了高文和阿格規文。兄弟倆的反應也截然不同,高文眉頭緊蹙,盡可能地不與他目光接觸,阿格規文則一如既往的冷靜,但梅林知道此刻他心中必然有暗流湧動。
最後是摩根。
她先是朝艾斯翠德微微頷首,目光在經過他時短暫停留,最後才落到他身後的亞瑟臉上:「亞瑟,對吧?希望我沒有記錯你的名字。」
摩根依然穿著為亡夫守喪的黑色裙服,黑色的貼頸項鏈上嵌著一枚鍍金的太陽紋章——米斯裡爾的家徽,那雙黑色的、緞子做的手套在光照下泛出奇妙的光澤,像是女人的肌膚。在梅林的印像中,喪服不過是給活人穿的裹屍布,能讓所有人的臉色看起來都白得發青,唯有在她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美……一種禁忌的美。
「是的,女士。」亞瑟有些局促,早先他在面對那些宣誓效忠的貴族時就不太適應,更不用說是摩根這樣掌權多年的統治者了,「抱歉,我是說猊下。 」
「無需緊張。」摩根說,「要來杯茶嗎?」
「茶?啊,當然。」
「又或許你更喜歡蜜酒?」
「也可以……」
「蜜酒雖好,可惜我們接下來的談話需要一些清醒的頭腦。」摩根叮囑僕從,「給我們的客人一杯熱茶,加一點牛奶和糖。」
主動權完全被摩根把持著……不過梅林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只要亞瑟說話別咬著舌頭就行。
「很高興見到你,亞瑟先……」高文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了他的盔甲和腰間的佩劍(剛才他在亞瑟的臉上花了太多時間),遲疑了一下,「爵士?」
亞瑟似乎更加緊張了:「不用如此客氣!稱呼我的名字就好了。」
阿格規文顯然注意到了更多細節:「您有一把好劍。」
那是石中劍,他已經猜到了亞瑟的身份。
亞瑟感謝了他的稱贊,但聲音很輕,仿佛在為自己表現得居然還沒有兩個孩子冷靜而慚愧。
摩根適時地提醒道:「高文,阿格規文,時間差不多了,去坤蘭學士那裡上課吧。」
「是,母親。」
高文和阿格規文離開後,艾斯翠德很快也告退離開,房間裡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摩根從頭到尾都保持著若有所思的t神情,待僕從將茶飲送來,房門重新關上後,才開口道:「亞瑟閣下,讓我們來談點正經事吧。」
在她說話期間,梅林自己找了一個椅子坐下,摩根瞥了他一眼,但沒有多說什麼。
「想來梅林已經把你應該知道的部分都告訴你了——考慮到他惡劣的性格,也許你不該知道的部分也多少獲悉了一些。既然你已經主動來到葛爾拜會我,那麼我是否可以認為,你對這件事至少沒有什麼排斥的態度。」
亞瑟低下頭,幾乎是囁嚅著回答:「是的。」
哈,年輕人……豪言壯語總是那麼容易,現實卻不會允許他們過得那樣順遂。
梅林心裡不免有些嘲弄,但亞瑟不再反抗,倒也讓事情變得容易了一些。
「很高興你能接受。」摩根說,「當然,這件事在卑王討伐結束後才會被正式提出,在此之前你還有反悔的余地……但希望你能記得,盡管有許多無奈,但對於整個國家而言,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確實有反悔的余地,但她沒有一並告知亞瑟反悔的代價——梅林覺得自己有必要在談話結束後提醒他一下,如果他不想自己的腦袋淋上焦油後被插在尖刺上,最好別那麼做。
或許是因為涉及到了卑王討伐一事,亞瑟的表情明顯慎重起來,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很好。」摩根點了點頭,「關於聯手討伐卑王的問題,詳細的事項和條款會在幾天後送至你們手中。你的部下將在近郊的別館入住,你可以選擇留在王宮,或是和他們一起住在別館,但請注意不要在城內引起騷動,在城內不要穿著盔甲,你本人如果要去街上,必須遮擋面容。」
梅林很了解她的做事風格:「持續到訂婚的消息公布後?」
「是,聯合軍討伐卑王的消息也會在那時一並公布。」摩根說,「雖然大臣們暫時同意了我的決定,但我知道他們之中大多都抱著懷疑的態度。我的丈夫僅僅過世半年,考慮到其他家族以及百姓們的心情,公布婚約至少要在半年之後,但聯合軍的許多問題,例如軍械,糧草、軍隊調度以及行軍路線,都會提前開始准備,同時我們雙方都能借這半年的時間,觀察並考量對方是否是合格的聯手對像,如何?」
他調侃道:「只要不是你的敵人,都會樂於同意你的計劃。」
「很高興見到你依然保持著獨屬於你的幽默感,我親愛的朋友。」摩根回以一個有點譏諷意味的微笑,「如果我也像你一樣,准確地做錯了人生中每個重要的決定,肯定恨不得跳到井裡去,能見識到你的樂觀,也讓我倍感欣慰,仿佛自己也重新年輕了起來,朋友。」
梅林感覺自己的微笑面具正搖搖欲墜,隨時有分崩離析的危險:「那你實在是太低估我了,親愛的朋友,我一直這麼樂觀,親愛的老尤倫斯對此一清二楚,你真該去問問他——噢,不,他已經死了,看來他回答不了你了。」
「梅林……」亞瑟低聲道,「這樣未免太失禮了……」
「別擔心,我們是老朋友了,彼此間不會計較這種小事。」梅林聳了聳肩,「不如話歸正題?我猜你的要求不止這些。」
「不錯,除此之外,坎特伯雷大主教必須下馬。」摩根說,「當然,這件事情是必然會發生的,至於它如何發生,何時發生,我暫時無法透露,只是……當坎特伯雷大主教受到母國的召喚時,希望貴方不要插手任何事。」
「隨他去罷。」梅林回答,「無論換哪個白胡子的老頭戴那頂水晶冠,我們這邊都不在乎。」
「很高興能聽到這樣的答復。」摩根看向亞瑟,「談話到這裡也差不多結束了,關於住所,不知你是否考慮好了?」
「我……」亞瑟略有猶豫,「如果不打擾的話,我想還是留在王宮比較好,如果有什麼問題,也方便及時交流。」
「我會讓蘿西為你們安排好房間。」能夠就近觀察並控制亞瑟的行動範圍,應該也很符合摩根的心意。
離開書房後,梅林感覺自己一肚子火,忍不住對身旁的亞瑟出言嘲諷:「剛才在房間裡表現得很乖嘛,我還以為你又要說什麼'摩根女士我願意作為一名騎士服侍您'之類的蠢話了。」
聞言,亞瑟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看到猊下如此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忽然感覺自己之前太不成熟了……實在是非常慚愧。」
「你怎麼說也和對方平級,用這樣的稱呼不覺得奇怪嗎?」
「好、好像也是……」對方小聲說道,「稱呼為女士的話,好像又太疏遠了,王姐……嗯,稱呼為王姐好了。」
這家伙是這麼渴望親情的人嗎……不過凱確實沒有什麼哥哥的樣子,會對摩根抱有家人層面的期待也不意外。
「話說回來,沒想到王姐居然如此年輕,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呢。」
「再過幾年,等她最小的孩子都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她看起來依然跟你差不多大。」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總是說一些有失禮儀的話。」亞瑟嘆了口氣,「所以聯姻的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不然呢?」
「沒什麼,只是沒想到這種事情有一天會發生在我身上。」
是啊,梅林在心裡回答,誰能想得到呢。
第283章
「恕我冒昧詢問。」亞瑟叫住了那名端來早餐的僕從, 「摩根女士在結束工作後,一般可以在哪裡見到她呢?」
面對僕從懷疑的眼神,他盡量讓自己表現得鎮定自若——亞瑟自認為是一個誠實的人,然而這幾天從他嘴裡冒出來的瞎話已經多到讓他擁有了說什麼都面不改色的能力:「摩根女士公務繁忙,如果遇到了什麼並不緊急的問題,我擔心冒昧打擾會耽誤她的工作。」
僕從了然地點了點頭:「除了午餐和晚餐之外,猊下偶爾會在早晨的會議結束後去外花園散步。」
偶爾會去外花園散步,外花園……應該是指光輝庭院外側的花園吧, 要不要去碰一碰運氣呢?
自從前天短暫的交談後, 亞瑟本以為摩根會對他有所試探,以考量他是否能成為一名合格的丈夫,卻沒想到在那之後,他甚至沒能再見上對方一面。
是覺得沒必要在曾經的敵人身上浪費感情嗎?還是說喜歡更成熟一點的男性……不過拔出石中劍後,他在肉體上的成長就停滯了,這種時候即使想留胡子也已經來不及了。
退一步說,在這樣毫無鋪墊的情況下貿然前往,即使碰巧遇見了摩根,也會被懷疑是抱著功利的心態接近她。
不行, 不能因為這種安逸的生活而忘記自律,亞瑟決定吃完早餐後就立刻前往校場進行訓練。凱說過, 男人和女人的感情在最開始往往是不期而遇的,現在只需要心懷熱忱並耐心等待就行了。
雖然凱作為兄長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不太靠譜, 但這句他(逛小酒館時)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很快就得到了應驗——當然,他還沒有好運到能夠直接見到摩根, 但他見到了她的孩子——所有孩子。
兄弟四人的長幼次序並不難分辨。高文是長子, 在所有孩子中長得最高,已經褪去了男孩的感覺, 更像是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人。或許是年長的緣故,他的體力似乎比其他兄弟們更好,當其他孩子都去休息的時候,他依然在堅持練劍。以他的年齡來說,這種堅韌的毅力真是教人欽佩。
次子阿格規文比兄長矮半個腦袋,在一眾金發碧眼的兄弟中,他漆黑的短發和亞金色的眼睛格外顯眼,通過觀察他,亞瑟猜測早逝的尤倫斯王大抵是一個陰郁又消瘦的英俊男子,但這男孩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氣度,讓人輕易就會聯想到他的母親。當亞瑟看到他的時候,後者正在將生肉撕成條狀,慢慢喂給樹枝上一只換毛期的雛鷹。
最年幼的自然是加荷裡斯和加雷斯這對雙胞胎。他們也隨了母親的長相,但不若高文那樣相似,他們的發色要深一些,眼睛也是如此。雖然兩人在外貌上幾乎一模一樣,但加荷裡斯留了長發,用深藍色的絲帶系住,有一股學者的氣質,加雷斯則是清爽的短發。兄弟倆一個在看書,一個將面包屑揉碎喂給樹根下的螞蟻,昭顯了兩人t截然不同的興趣愛好。
加雷斯率先發現了他,天真爛漫地同他打招呼:「這不是和哥哥長得很像的大哥哥嗎?」
當孩子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自己時,亞瑟驟然感覺到了一股壓力。雖然他還算會應付小孩,但一想到他們日後也會成為他的孩子,心情難免有些微妙……而且他可以肯定,這些孩子對他也有類似的感覺。
「早上好,各位。」亞瑟思忖片刻,決定從最年長的孩子入手,「那麼早就開始刻苦訓練,尤其是高文殿下,這份毅力實在是令人贊嘆。」
「是的,母親也時常因為這一點為我驕傲!」
「兄長啊……」阿格規文嘆了口氣,「您不必對我們使用尊稱,畢竟日後您會成為……總之,直呼我們的姓名即可,亞瑟閣下——我猜您的部下會對您使用更高貴的後綴,但請原諒我們無法那麼稱呼您。」
「沒關系,能跟大家變得親近起來,我也很高興。」
他一定是說錯了話——當看到孩子們臉上更加一言難盡的表情後,亞瑟如此反省。
「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我們之中最好搞定的是那個年紀最大,然而光長個子不長腦的家伙。」加荷裡斯面無表情地開口,「如果我是你,這時候就邀請他切磋劍術,連續打敗他幾次之後,他就會喜歡上你了,梅林就是靠這一招把他訓得跟獵犬一樣。」
「加荷裡斯!」高文有些不快,「即使是我也是會生氣的。」
加荷裡斯衝他擠出一個鯊魚似的微笑:「我早就說過梅林遲早有一天會背叛母親,現在肯回來只不過是因為他輸了。當初大聲駁斥我,願意以'騎士的名譽'為他擔保的人是誰?大概是剛才說要生氣的傻小子吧。」
高文顯然更加惱火了,甚至沒有顧及和亞瑟道別,就獨自一人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作為不知內情的第三方人士,亞瑟感覺有點頭皮發麻:「這樣真的沒關系嗎……」
「您不必驚慌,只是兄弟之間一些尋常的爭吵。」阿格規文回答,「兄長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而且一向不吝於主動道歉和好,這是他的優點。」
「為數不多的優點。」加荷裡斯說。
阿格規文責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加荷裡斯,別總是故意惹他生氣。」
「我可沒有'故意'惹他生氣,只是以我慣有的刻薄口吻說出了一些讓他感到難堪的事實,而他難堪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出於他超凡脫俗的感性和自信。」
「……這不算是贊美嗎?」
「正常來說是這樣。」加雷斯向亞瑟解釋,「但從加荷裡斯嘴裡說出來就是最嚴厲的批評。」
「總之,自從……那件事過後,你說話就越來越不知節制了。」亞瑟很確定,當說到「那件事」的時候,阿格規文微妙地瞥了自己一眼,「如果你再不收斂,我就只好將這件事情交與母親處理了。」
加荷裡斯吐了吐舌頭,但好歹不再還嘴了。
「抱歉,讓您見笑了。」
「沒什麼,我其實也很想了解大家。」亞瑟試探道,「不過,剛剛好像聽到了梅林的名字……他和你們有什麼過節嗎?」
聞言,摩根的孩子們面面相覷。
「您不知道夢魔和廷塔哲家族的恩怨嗎?」
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亞瑟有點慶幸自己剛開始沒有用「我和梅林也是朋友」的理由和他們套近乎了:「好像隱約有聽說過他們關系不太好,但梅林和你們的母親應該是朋友吧?」
「梅林是母親可疑的朋友。」加荷裡斯說。
「就像狐狸當了鹿的朋友。」加雷斯和哥哥一唱一和。
「你們啊……」阿格規文嘆了口氣,「亞瑟閣下,母親的私事不是我們能置喙的,而且也快到我們上早課的時間了,請允許我們先行告辭。」
亞瑟目送他們匆忙離開的身影,本能地感到了一絲違和。
看來王姐和梅林的關系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簡單……是不是應該找機會旁敲側擊一下?
話雖如此,每日的晨間功課還是要完成的。葛爾的規定是王室成員只有在正式入伍領軍之後才會和騎士團成員一起訓練,以防他們在沒有積累多少功績的時候就因為周圍人的吹捧而迷失了自我。在此之前,他們會在舊校場(如今騎士們使用的校場是摩根登基後修建的)。亞瑟由於不方便對外暴露身份,平日也會在這裡訓練。
雖然沒有可以切磋的對手多少有點乏味……不過事有輕重緩急,蘭斯洛特卿他們隨時都能在別館裡見到,想要碰見小王子們卻需要一點運氣,這是關乎家庭和睦的重大問題,想必眾卿也能理解他的苦衷吧?
上午的訓練結束後,亞瑟回房洗完了澡,決定去外花園附近看一看……當然,這絕非是抱有什麼不純的想法,只是因為劍術訓練非常辛苦,想要散散步,放松身心,欣賞一下花園美麗的景致罷了。
坦誠說,他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會給一些連狗都不信的事情找理由了——但上天顯然不允許他繼續自欺欺人。
「亞瑟·潘德拉貢?」
能夠知道他的全名,說明是摩根的親信。
雖然距離外花園的入口只有幾步之遙,但亞瑟還是老實地停下來和對方打招呼:「請問您是……?」
「瑪格絲·廷塔哲。」對方雙手抱肘,「算是你的半個姐姐。」
他第一眼甚至沒有認出對方是女人——瑪格絲·廷塔哲有一頭男人似的短發,皮膚曬得黝黑,嘴角有一道刀疤,穿著襯衫和馬褲,神態中有種匪氣,後腰別著兩把海上民族風格的彎刀,身上散發出一股硫磺的氣味,很是嗆人。
在南方,人們對瑪格絲王後的印像仍是一位端莊賢淑的美麗女子……如果對方沒有特意撒謊騙他,看來她在洛特王過世後經歷了一段相當狂野的歲月。
亞瑟謹慎地問道:「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瑪格絲毫不掩飾地盯著他,像是一條海蛇盯上了自己的獵物:「你覺得我的小妹怎麼樣?」
「抱歉,什麼?」
「摩根,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士。」
對方咄咄逼人地追問:「沒有別的了嗎?」
「呃……她還是一位很好的統治者,葛爾在她的管理下欣欣向榮。」亞瑟絞盡腦汁,「實在抱歉,我與王姐相識的時間還很短,了解也十分有限。或許再過一段時間,我能給出更好的答復。」
「哼,都是托詞。」瑪格絲對他的回答並不滿意,「難道你不認為她不僅在美貌上是諸神的傑作,更兼有非凡的智慧和從容的氣度,有時似春風化雨,有時如凜冬寒風,對強者勇敢不屈,對弱者施以慈悲,身居高位,卻從未對物欲有所留戀,既是能力卓越的領袖,也是溫柔和藹的母親,哪怕是心堅如鐵般的人物也會忍不住為之傾倒嗎?」
「……您說得很對,是我在文學上的造詣太淺薄了。」他剛剛竟然認為對方看起來像是土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雖然你剛才的回答有點不上不下,但我看人很少出錯,你這個人還有救。」瑪格絲說,「老實說,我原本對你很不滿意。」
亞瑟一邊感慨於她的耿直,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因為我在英格蘭加冕的事情嗎?」
「算是原因之一,但更多是因為你是尤瑟王的後代。」
「恕我直言,王姐和我一樣都是尤瑟王的後代。」
「不是你理解的這樣。」對方擺了擺手,「總之你和我們,還有摩根都不一樣……」說著,她的表情逐漸變得若有所思,「你看起來怎麼像是什麼都不知道?梅林沒跟你說嗎?」
「梅林與我有過許多交流,但我不知道您指的具體是什麼。」
「看來你確實不知道。」瑪格絲的語氣意味深長,「完全是梅林手中的傀儡呢,小弟弟。」
「……梅林既是我的師長,也是我的朋友,請不要對我們的關系妄加猜測。」
「你說這話的樣子簡直跟我的某個外甥一模一樣,最後他傷透了心。」瑪格絲說,「梅林也自稱是摩根的朋友,可他做過的事情裡沒有一件與這兩個字相關,看來星之內海對於'朋友'的定義和現世不太一樣。」
亞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不想和瑪格絲交惡,也不想在所知有限的情況下對自己亦師亦t友的同伴妄下判斷,只能干澀地答道:「您的指教我會銘記於心。」
瑪格絲瞥了一眼他的胸口:「話說,這種天氣你只穿一件薄襯衫不會覺得冷嗎?」
聞言,他的臉頰不禁微微發燙:「我……那個,我剛結束訓練,身體正在散熱,並不會覺得冷。」
對方嗤笑一聲:「是嘛,我還以為是紅龍有什麼特別的防寒體質呢。」
看見瑪格絲走近他,亞瑟以為對方是想拍一拍自己的肩膀以示友好,正想回以一個友善的微笑,卻沒想到她直接用力扯開了他的領子。
亞瑟嚇了一跳:「瑪格絲夫人?!」
「這樣還差不多。」瑪格絲說,「小妹就在花園裡,如果她問你為什麼衣衫不整,就說我們吵架了,我揪了你的領子,以及——不用謝。」
說罷,她就瀟灑地轉身離開了。
亞瑟敬重地目送她遠去,此時此刻,對方的背影在他眼中如巨人般偉岸。
第284章
外花園裡的栗子樹花開了,空氣中浮動著沁人心脾的香氣,明媚的陽光和微波蕩漾的綠湖也使人快意,然而摩根此刻心事重重,並未如她之前所希望的那樣在散步中得到放松。
幾天前, 她收到了一封鄭重其事的警告信,來自遙遠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落款是挪威的國王西齊林,他在信中表示她的姐姐瑪格絲對自己的小兒子, 同時也是挪威王儲的瑞卡爾夫王子造成了嚴重的傷害, 並使他的榮譽受到羞辱,要求瑪格絲親自前往挪威賠罪。
這封信本身並沒有讓摩根太放在心上,但在仔細閱覽了整封信函後,她莫名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剛好瑪格絲因為聯姻的事情趕回了葛爾,摩根便趁著休息時間召她來外花園當面商榷,卻沒想到會從對方嘴裡聽到一個連她都感到震驚的真相。
挪威王室不滿不列顛人在貿易往來中占據大筆利潤,私下資助——乃至於組織海盜劫掠不列顛商船的事情,摩根心知肚明,只是考慮到國內局勢還存在著諸多隱患,才暫時按下不表。
瑪格絲身為洛錫安兼奧克尼總督,管理著奧克尼港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貿易往來和海上護航工作,又是她血脈相連的姐姐,為數不多有資格佩戴黑珍珠的大臣,自然也清楚這件事。雖然奧克尼的護航隊在北海時常會和維京海盜發生衝突,但海盜們逃回挪威地界附近後基本就不會再深究了。
但這一次出現了某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護航隊俘獲了一艘未能及時逃回挪威海的海盜船,當瑪格絲興致高昂地犒賞立功士兵時,一眼就認出了混跡在俘虜中,試圖隱藏自己的挪威王儲瑞卡爾夫。
雖然不知道這位小王子是腦袋出了什麼問題才會主動摻和到這趟渾水裡,但挪威王室成員親自率領海盜打劫友好國家的商船稱得上是嚴重的外交事故,更不用說奧克尼常年受維京人騷擾結下的深仇大恨了。
瑪格絲將瑞卡爾夫單獨關進了一個狗籠子裡,下令護衛艦直接挺進挪威,准備找老國王西齊林算一筆總賬,卻意外收到了摩根同意聯姻(並且對方還是紅龍之子)的消息——按照瑪格絲的說法,她當時甚至搞不清摩根是真的決定再婚,還是以聯姻為誘餌,打算將敵人騙到葛爾再暗中毒殺。
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節外生枝的好時機,盡管心不甘情不願,瑪格絲還是打算找個機會私下放瑞卡爾夫離開。
聽完瑪格絲的概述後,摩根沉思片刻:「除了我決定聯姻的消息,事情發展到這裡似乎沒什麼值得意外的地方?」
「確實如此。」瑪格絲回答,「問題在於瑞卡爾夫,他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一旦這件事被捅出去,別說他的王儲之位了,就連西齊林王都會受到影響,至於他打算怎麼解決,呃……簡單來說,他想睡服我。」
「……你剛剛是不是想用'說服'?」
「不。」瑪格絲摸了摸鼻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瑞卡爾夫是西齊林王最小的兒子,但本人已經二十多歲了,只是在兄弟姐妹間排序最小——就像高文雖是葛爾王室的長子,但本人其實還未成年一樣。
「別這樣看著我嘛……」從瑪格絲心虛的反應來看,此刻她臉上一定露出了極不贊同的表情,「他長得還不錯,我又在海上漂泊了兩個月,難免會有點那方面的需求……當然,最重要的是我想看看當他知道自己其實不用那麼搔首弄姿也會被我放走的時候,臉上會露出什麼表情。」
摩根感覺太陽穴突突作痛:「告訴我你做了避孕措施。」
「這倒是不用擔心。」瑪格絲說,「我爽完後就穿上褲子走了,當時他還沒有高潮。」
「你就這樣把他留在了籠子裡?」
「至少我沒落鎖?」瑪格絲搔了搔臉頰,「事後他也確實逃走了,我想這是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結果。」
現在摩根終於知道信中所說的「對我的兒子極盡羞辱後就殘忍離開」是什麼意思了。
「我是不是惹了麻煩?」
「如果你指的是你和挪威王儲的那段露水情緣,答案是否。」摩根說,「如果你指的是跟一個長期和海盜廝混,哪怕看起來人模人樣,實際個人衛生狀況可能令人發指的男人睡了一覺,那麼答案是肯定的。今天晚餐之前,我希望能從梵妮學士手裡得到你健康檢查報告。」
瑪格絲吐了吐舌頭:「好嘛……」
「另外,雖然這封信本身不值得過於費心,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問題遲早要得到解決。」摩根將信放到一邊,「事實上,在收到這封信後,我就在考慮該如何處理挪威……雖然事情的起因和我預想的不太一樣,但預備的解決方案依然有效。瑪格絲,你了解過洛錫安王室的家系嗎?」
瑪格絲搖了搖頭:「我只知道洛特有一個弟弟。」雖然對方幾年前因為狩獵時從馬上摔下來而意外離世了,甚至比洛特死得還早。
「洛特的祖母是挪威王西齊林同父同母的妹妹,但她與洛錫安王的子嗣因為各種原因都夭折了,最後只好過繼西齊林的次子杜蘭王子為繼承人——到這裡你應該就熟悉了,因為杜蘭王是洛特的父親,他當初能占領奧克尼,西齊林王也在背後出了一份力。」
「所以洛特其實是西齊林王的親孫子?」
「不錯。」摩根點了點頭,「杜蘭被過繼的時候,挪威王儲還是他的哥哥,西齊林王的長子哈爾瓦德,但僅僅一年後,哈爾瓦德就因為出海捕魚時遭遇暴風雨而亡,繼承權落到了三子阿卡塞爾身上,接著挪威國內陷入內亂,西齊林王的三個孩子相繼死在了戰亂中,瑞卡爾夫是國內紛爭平息後西齊林王的老來子,雖然他比洛特年輕得多,但按照輩分,他應該是洛特的叔叔——反過來說,洛特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挪威王室的一份子,有王位繼承權,只是在瑞卡爾夫之後。」
「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長釐清這種復雜的關系。」瑪格絲抓了抓頭發,為了方便,她將頭發剪得很短,「能不能直接跳到結論?」
「那我們就直接說結論。」摩根看著她,「瑪格絲,你想成為挪威女王嗎?」
一瞬間,氛圍陷入了死寂。
摩根十分耐心地等待著,好一會兒過去,瑪格絲才緩過神,像是一個上了年紀有點耳背的老人,緩慢地說道:「小妹,你剛剛說什麼?」
「我知道你剛剛聽清了。」
「我知道,但是……怎麼可能?」瑪格絲說,「我是洛特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女兒,何況他早就死了。」
她沒有說不想,只是說不可能——而這當然也在摩根的預料之內。
「丈夫死後由妻子繼承他的國家,愛西尼的布狄卡王後就是這樣成為女王的。」摩根循循善誘,「當然,我知道兩者的情況並不全然相同。愛西尼王國存在的時代太過久遠,而且普拉蘇塔古斯王沒有其他繼承人,西齊林還有一個小兒子,但那不是什麼無法解決問題……」
「你希望我嫁給瑞卡爾夫?」
摩根嘆了口氣:「瑪格絲,這是我昨晚考慮的方案,而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我親愛的姐姐居然和挪威王儲睡了。」
瑪格絲做了一個把嘴縫上的動作:「我再也不敢插嘴了。」
「我考慮了兩種方案。」摩根繼續道,「一是以挪威王室暗中資助海盜劫掠不列顛商船為由,直接出兵攻占t挪威;二是借由挪威和丹麥之間微妙的地界糾紛,適時地加以挑撥,當兩國對彼此宣戰後,如果挪威請求我們出兵相助,我們可以應允,但條件是他們必須擁護身為洛特王妻子的你成為女王,承認你未來的子嗣——無論是和誰生下的,都是王座的正統繼承人,如果挪威拒絕了,我們就去接觸丹麥,依然是以挪威王室暗中資助海盜為由,事成之後雙方平分挪威的土地。」
瑪格絲盯著她,臉上——摩根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個表情,她的長姐今年三十多歲了,而且已經成長為了一個與她少女時期截然不同的女人,但她此刻看起來有點像她們剛相識的時候,有種小姑娘似的,招人疼愛的感覺。
「我還以為你會希望我嫁給瑞卡爾夫。」她說。
或許是瑪格絲的表情,又或許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摩根忍不住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對方最初回到廷塔哲堡長住的時候,她經常對她這麼做: 「這麼快就把我剛才的話忘了,嗯?」
「不是,我是說……就算我沒和瑞卡爾夫睡過,那又怎麼樣呢?你只要說一句'瑪格絲,我希望你嫁給瑞卡爾夫',我肯定會為你做到的,這樣就不必通過戰爭得到挪威——你討厭戰爭,對不對?這點我一直知道。只要我嫁給他,生下繼承人,然後找個機會讓我的丈夫接受命運的召喚,就像洛特一樣,而我依然能在挪威為你照看和不列顛的貿易。」
「你想聽官方的說法,還是私人的說法?」
「小妹,我的好小妹,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賣關子嗎?」
「官方的說法是,維京人野性未泯,如果像治理北方那樣,單純通過高利潤的回報將貴族們綁在我們的船上,恐怕很難奏效,如果我們不先征服他們,他們就不會耐下心來傾聽我們的訴求。」摩根說,「至於我的理由……其實也沒什麼深奧的道理。上一次我們與蘇格蘭諸王見面,盎奎什王介紹你為'洛特王的遺孀'時,我知道你當時非常不快,也知道你肯定不甘心只是當'瑪格絲王後'。」
她輕輕握住她的手:「但我還知道,你在洛特的陰影下生活了太久,已經厭倦了在一個地位更強勢的男人面前強顏歡笑。人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只重獲自由的鳥兒在天空中翱翔時再一次被關進籠子裡呢?瑪格絲,若你有朝一日要踏足那片土地,也一定是以勝利者的姿態,而不是被什麼人嫁過去。 」
瑪格絲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盡管她幾乎要哭出來了:「你真是一個小傻瓜,小妹。」
「你是整個不列顛唯一敢說這句話的人。」摩根說,「我希望你開心,瑪格絲。」
「你怎麼不多想著讓自己也開心?」
「我開心啊。」她說,「看到你開心,我也開心。」
瑪格絲粗魯地擦了擦眼睛:「你明明是我妹妹,干嘛總要說些像母親一樣的話?」
「你應該對我們的海軍孩子們有點信心。」摩根拍拍她的手背,「難道不列顛的艦隊不是海上最強的嗎?」
聽到她的話,瑪格絲破涕而笑:「那當然,挪威與我們相比不過是一塊潮了的小餅干。」
她語氣柔和地說道:「總之,這些都是打敗伏提庚收復卡美洛特之後的事情,你有很長的時間去考慮,不用急著給我答復。」
「那你呢?」
「我?」
「亞瑟·潘德拉貢——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同意聯姻,但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瑪格絲說,「我還沒見過他,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認識他還不久,談不上什麼了解。」摩根說,「但實際見到他之後,你也許會很驚訝。」
「所以他和尤瑟王長得真有那麼像?」
「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不知道潘德拉貢家族的超越者會不會到最後都變成一個樣……紅龍和妖精,真是不祥的組合。」瑪格絲嘆息一聲,「我知道你和母親那時的處境不同,可實際接受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也許不在意這些,但好不容易送走了尤倫斯,如果最後只是換來了一個年輕版的尤瑟,哪怕是梅林那樣惡劣的家伙也編不出這種噩夢。」
「應該不會。」摩根回憶著腦海中為數不多有關於亞瑟的場合,「亞瑟他……很難形容,但你應該能理解,假設一個孩子從小被一個放蕩不羈的長輩撫養長大,如果他的性格沒有變得和自己的撫養者如出一轍,就會變得和對方截然相反,我想他應該是後者。」
她的姐姐撇了撇嘴,摩根猜這個解釋應該在一定程度上說服了她,但她又不想輕易給予亞瑟認可:「希望如此吧,反正我會好好盯著他的。」她揮了揮拳頭,「如果他敢像尤瑟王對待母親一樣對待你,我就狠狠地揍他。」
摩根也十分配合地回答:「帶著你的艦隊直擊卡美洛特吧,我會偷偷給你放行的。」
瑪格絲離開後,摩根獨自在外花園待了一會兒。說來奇怪,她只有在工作之余想要放松一下的時候才會來這裡,但最後都因為各種理由而滿腹心事地離開。
為什麼呢?瑪格絲顯然對統治挪威很感興趣,對抗伏提庚的准備進展得很順利,一直被她視作隱患的梅林近來也沒有什麼動作……
「王姐?」
摩根抬起頭,正好看見了神情有些窘迫的亞瑟——對方正在整理領口的細繩,或許是因為她的注視,他看起來更加局促了:「真巧啊,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 …那、那個,請稍等片刻,我馬上就……」
「你的領子怎麼了?」
聞言,亞瑟遲疑了一下:「我剛剛在門口遇見了瑪格絲夫人……呃……」
應該是發生了什麼衝突吧……摩根熟知她的性格,面對此情此景,心裡竟沒有半分意外,看到亞瑟依然手忙腳亂,她嘆息一聲:「我來吧。」
對方看起來有些羞赧,但也沒有拒絕:「麻煩您了。」
她慢慢將領口被他勒得太緊的繩子松開,從領子的最下方開始收緊:「瑪格絲不僅是我的姐姐,也是我極信賴的人,她長駐於奧克尼,時常為應付維京人的騷擾而殫精竭力,偶爾會在壓力過大的情況下出現一些冒失的舉動,我代她表示歉意,希望你不會因此對她產生不好的印像,如果你更多地了解她,會發現她有許多討人喜歡的地方。」
從他緊繃的喉結和下顎肌肉來看,對方似乎有一些緊張:「當、當然,我確信瑪格絲夫人是一位爽朗又有趣的人。」
將領口的細繩重新系好後,摩根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只是……」亞瑟頓了一下,最後露出了苦笑,「哈,其實我本想裝作剛剛結束訓練後順便路過這裡,但這種拙劣的謊言應該瞞不過您吧?本來只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能在這裡見到您。」
他的眼神裡有一種誠懇且毫無保留的善意——難以想像這個年輕人居然是梅林撫養長大的:「自從那日之後,您就再也沒有找過我……我未來的妻子,明明離我很近,卻只能從旁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她的形像,未免也太可悲了,所以我想自己應該主動做點什麼。畢竟,如果總是被動地等待,機會是不會眷顧你的。」
對方表現得沒有任何侵略性,甚至稱得上是溫順,但不知為何,直覺告訴她,盡管亞瑟表現得禮貌而自持,但他不會比自我放縱的尤倫斯更好掌控。
她的沉默似乎讓亞瑟感到了不安:「我適才是不是說了一些讓您不快的話?」
「不,沒什麼。」她收斂了內心的疑慮,「既然要彼此了解,不妨先從你開始吧。」
「我嗎?我的過去並不像您那樣波瀾壯闊,如果您不覺得無聊的話……」
「無妨。」摩根避開了他的視線,「另外……如果你感興趣,晚上可以到主廳來,與我和孩子們共進晚餐。」
對方靠近了一些,盡管沒有發生任何肢體接觸,但摩根能聞到他身上肥皂的清香——他似乎剛洗過澡,皮膚上還蒸騰著熱意:「我的榮幸。」
不對……摩根想起來了,今日晚餐時她要根據瑪格絲的健康檢查報告對她進行點名批評。
「你還是明天晚上再來吧。」
「誒?」
第285章
梅林返回洛奇堡的時候, 剛好碰見了結束晨間訓練的亞瑟。
「梅林?」對方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你這幾天到底去哪兒了?」
噢t,這可太值得一說了——聯姻會談結束後, 當晚他就從葛爾出發, 試圖像當初和小公主一同旅行時那樣用自己的雙腳丈量大地,回到遙遠的灰翠鎮看一看。
然而,這場懷舊之旅僅僅進展到第三天,梅林就意識到那裡除了克勞德·尤翠的屍骸和沉默的樹精外什麼都沒有,老鐵匠赫爾波如今生活在康沃爾,艾斯翠德在葛爾每日忙碌於招募新兵,而摩根早就從當初的小姑娘變成了四個孩子的母親,她會有兩任丈夫,一個是他不認識的,一個是他認識的,但終究都與他無關。
最後他一無所獲地回到了葛爾, 還好巧不巧和她未來的第二任丈夫打了個照面。
這段心路歷程當然是無法如實向亞瑟坦述的,於是梅林習慣性地戴上輕浮的微笑:「有什麼好奇怪的,大哥哥我不總是這樣來去無蹤嗎?」為了避免亞瑟追問,他主動岔開了話題,「你住在這裡也有一周了,對宮廷裡的生活應該已經習慣了吧?」
「我自認為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亞瑟的神態中有種奇妙的安逸,仿佛他已經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了——當然,這個想法甫一浮現,就被梅林打消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股妒火來得莫名其妙, 「幾天前,王姐邀請我與她和孩子們共進晚餐。過去我總覺得貴族家庭大多親情淡薄,可王姐與孩子們相處時,空氣中總是彌漫著脈脈溫情……雖然我只是一個觀望者,但身處於那種氛圍,就好像自己也成為了家庭中的一份子,非常令人難忘。」
艾克特和凱聽到這番話會哭吧……但梅林也不是不能理解,亞瑟和凱雖然是一起長大的,但超越者的血統讓他從小就展示出了卓越的才能,也讓他與周圍的同齡人格格不入。就像凱討厭生活在他的陰影下一樣,亞瑟時常也會因為這種難以消融的距離感而寂寞。
相比之下,摩根不僅與他血脈相連,並且不會因為他太過耀眼而遠離他——因為她本人更加耀眼,再明亮的燈火也無法熄滅朝陽之光。
「近來我和小王子們的關系稍微親近了一點,在訓練期間時有交流。」亞瑟說,「他們經常提起你,梅林,聽說你和他們因緣深厚。」
「摩根懷孕的時候,我會到葛爾探望她。」梅林答道,「誰讓尤倫斯王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呢?大哥哥作為你們父親的摯友,自然有義務照看他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同樣的理由他說了十幾年,說到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尤其在高文得到聖者的祝福後),唯獨沒有騙過他自己。
有時候,梅林也想說服自己這樣做是出於純粹的善意,但他無法忘記自己前來拜訪時,尤倫斯那郁郁寡歡的眼神——一年又一年過去,他漸漸地老了,他的妻子卻美麗依舊,和眼前這個被他懷疑是妻子情夫的男人一樣——以及自己曾經從這段虛假而扭曲的關系中獲得過怎樣的快樂,充滿惡意的快樂。
「原來你偶爾會突然消失好幾個月是因為這個啊……」亞瑟了然地點了點頭,「對孩子們而言,梅林曾經也是家人般的存在呢。」
「曾經」,聽起來微妙地有點刺耳。
但梅林知道此刻亞瑟臉上的善意是真實的,和那時的他不同,亞瑟不需要編織什麼精妙的謊言來使自己獲得快樂,因為他天然享有這種快樂。
「相比孩子們,瑪格絲夫人對你的印像似乎很不好。」天然快樂先生有點責怪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做過什麼失禮的事情?」
「與其問我,不如去問你父親,如果他還能回答你的話。」
「梅林!」
「好嘛,不開玩笑了。」梅林聳了聳肩,「簡而言之,潘德拉貢家族的血脈在神秘衰退後就逐漸式微,聽到我的預言後,你父親認為必須生下一個超越者,讓真正的紅龍之血再度回到這片土地上,才有可能打敗伏提庚,讓人類的統治在不列顛延續下去……」
然後就是一些令人厭煩的老調重彈了——在不列顛,不同地區的消息滯塞程度可謂是天壤之別。倫迪尼烏姆和康沃爾的距離並不算遠,當年的潘德拉貢與廷塔哲之爭在康沃爾可謂是無人不知,街頭隨便找一個玩泥巴的小孩都能講得繪聲繪色,但對於王權中心的倫迪尼烏姆,這只是尤瑟王諸多功績中一次不值一提的小勝利。
聽完他的解釋後,亞瑟面色凝重:「你之所以讓我和王姐聯姻……也是因為這個嗎?」
「什麼?」
「為了生下身為超越者的後裔。」他低聲道,「我不能接受這種安排,也絕不會將王姐視作孕育子嗣的器皿……或許父王當初也有自己的苦衷,但這是不道德的,你也是,梅林,這種行為是可恥的。」
「大哥哥也沒讓你這麼做吧……」梅林咕噥,不過這次舊事重提,倒是讓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誠然,理智告訴他,亞瑟不會像其他廷塔哲那樣因為體內稀薄的妖精血脈而對摩根產生服從心,可自從阿賴耶改變心意,預言第一次出現錯誤後,梅林就感覺情況逐漸脫離了他的掌控,日後還會發生怎樣離奇的事情,連他也無法預料。
得提前預防一下才行。
「提醒我了,除了紅龍與妖精之爭,還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梅林收斂了聲音,佯裝出一副要與他密談的樣子,「這是廷塔哲家族的秘辛,不要輕易對外透露,即使是凱也不行。」
聞言,亞瑟慎重地點了點頭。
「很久以前,廷塔哲家族內部是允許近親通婚的。」他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亞瑟的表情——很震驚,不過這也是正常反應,「廷塔哲家族的成員即使沒有覺醒妖精之血,也繼承了一部分妖精的血脈,這讓他們天然對真正的覺醒者抱有親近和渴望之情,就像巨魔雖然被污濁的肉體釘在了地表,但它們的靈魂依然渴望回歸星之內海一樣。當然,這種傳統在他們更改信仰後就被禁止了,但信仰的改變無法抵消血脈帶來的影響,只是讓曾經收到祝福的婚姻變成了不倫的悲劇。」
「所以說……」亞瑟艱難理解著他話中的信息,「我的……我是說,假使有一天我對王姐產生了戀慕之情,也僅僅是因為血脈的影響?」
「如果你是一個廷塔哲的話,大概如此吧。」
「這太荒謬了。」他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我……我不希望這樣,男女之愛應該出自雙方最真摯的感情,而不是……這種原因。」
他消沉的反應讓梅林稍微松了口氣:「安心啦~除非雙方的血脈出自同源,否則同一後代身上不會同時顯現出兩種特性。摩根沒有繼承任何紅龍之血,你也沒有繼承任何妖精之血,你們誰都不會受到影響。」
亞瑟似乎並不放心:「真的嗎?」
「干嘛對大哥哥那麼不信任?真叫人傷心。」梅林打趣道,「不如反過來想想,如果摩根順利繼承了紅龍之血,也許就不會有你了。」
這番大不敬的言論並沒有使亞瑟生氣——這一點倒是和他的姐姐很像,他們都很少因為他人言語上的冒犯而動怒。
「也幸虧你們誰都沒有受到影響。」梅林聽見自己壓低了聲音,並且從那熟悉的語調中感受到了某種充滿愉快的惡意。
許多年前,在那場訂婚宴會上,他也是這樣對尤倫斯說話的,甜蜜又嘲弄,仿佛在施展一個惡咒……他不該對亞瑟說這些,他是他的撫養者,他的老師,他的朋友,而他的失意並非任何人的責任,只能怪他自己。
可為什麼偏偏是你呢?亞瑟?
你明明什麼也沒做,你在她的人生中姍姍來遲,既不曾目睹她的低谷,也未能見證她的成長,當風雨過去,一切都開花結果時,你卻得到了最好的那顆果實,命運怎能允許一個人受到如此眷顧?
「事實上,你的姐姐曾因此吃過一次苦頭——啊,當然,她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只是與他們息息相關。」
「你是說……我的母親?」
「不錯,正是你的母親伊格琳和舅舅加繆爾。」梅林說,「他們彼此相愛。伊格琳去世之後,遺體被送回廷塔哲安葬,但加繆爾決意要讓你的母親復活,為了施展復活之t術,他抽取了整個康沃爾地區的魔力,但即便如此也還不夠——以血還血,要復活妖精之血,自然也要獻祭妖精之血,為此他盯上了摩根。」
亞瑟睜大了眼睛:「他要用王姐的命換母親的命?!」
「是啊,愛情使人發瘋。」不過他自己也沒資格說別人,所以就不多作評價了,「當時我和小公……和摩根都中了加繆爾的陷阱,被禁錮在他的固有結界裡。嘛,幸好我們英勇的艾斯翠德爵士還在外面,否則你現在就只能見到我們倆化成的血水了。」
「艾斯翠德爵士?」亞瑟思索片刻,「我聽瑪格絲夫人提起過,加繆爾·廷塔哲是在王姐成為公爵的那一年去世的,也就是說在此之前,艾斯翠德爵士就已經是王姐的騎士了?」
「是啊,她認識摩根只比我晚一點。」梅林說,「總之,加繆爾的陰謀給摩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好在已經確定了同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你們身上,對摩根來說應該也是松了口氣吧。」
「這樣啊……」
他的反應讓梅林警鈴大震,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咄咄逼人:「怎麼突然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
亞瑟勉強地對他笑了一下:「沒什麼……只是一想到在同樣的年紀,當我還在為每天的訓練心懷抱怨時,王姐已經承受過了生死的考驗,心裡十分慚愧。」
「等你在戰場上多挨幾刀,經歷自然就會豐富多彩起來了。」
「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的安慰。」亞瑟苦笑,「不過真讓人意外,沒想到你認識王姐的時間比我想像的還要久。」說到這裡時,他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以你的性格,居然沒有試著去招惹王姐……看來你偶爾也會遇到處理不了的對手呢,梅林。」
梅林以審視的目光打量他,亞瑟臉上帶著點愁苦,但神情十分懇切,找不到一絲嫉恨的痕跡——那並非是他曾經從尤倫斯臉上看到的神情,但亞瑟和尤倫斯的性格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不能一概而論。
「如果你說的'招惹'是指惹她生氣,那可真是發生過太多次了……話說,到底為什麼會對大哥哥形成這種輕浮的印像啦,喜歡在酒館裡和年輕女招待調笑的明明是凱卿。」梅林的聲音愈來愈輕,「如果這裡的'招惹'是指另一種……」
沒必要告訴亞瑟這些,他告訴自己,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徒增麻煩罷了,何況他和摩根其實連露水情緣都談不上。
可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小公主當初說的沒錯,他就是愛死了這種只會讓人憑添煩惱的小游戲:「嘛,也不能說我們之間完全沒有過那種關系……或者說,如果我當初同意了的話,別說是你,連尤倫斯都不會存在,只是最後的結局有點可惜罷了。」
「你居然拒絕過王姐?!」
「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
「窮盡我的想像,也不知道怎樣的存在才能對王姐的求愛熟視無睹。」亞瑟艱難地說道,「更別說是……你了。」
「好過分的說法。」梅林假意抱怨,「雖然很可惜,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無論夢魔還是妖精,一生中都在追逐最純粹快樂,如果不能到對方的全部,就等同於什麼都沒有得到……不過你也不必為我們的關系擔憂,雖然最後有緣無分,但我們依然是關系不錯的朋友,她不會因為我而記恨你的。」
亞瑟沒有回答。
「不相信嗎?」梅林笑眯眯地說,「覺得大哥哥又在開玩笑騙你?」
「不,我知道這些都是真話。」亞瑟十分嚴肅地回答,「只是忽然對你感到肅然起敬,梅林,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悠于 2024-8-24 12:01
第286章
貝德維爾從不質疑王的實力, 但這不妨礙他在看到四肢健全的亞瑟向他打招呼時松了口氣。
「見到您依然身體健康,真是令人高興。」
事實上,好像點太健康了——當亞瑟逐漸走近時, 貝德維爾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 那紅潤的面頰和飽滿的氣韻,幾乎稱得上容光煥發。
「您許久沒有回過別館了,騎士們都為您的處境感到憂慮,唯恐公爵大人她……」看著眼前神采奕奕的王,貝德維爾硬生生地把囚禁兩個字咽了回去, 「對您的自由有所限制。」
按照名銜的高低,其實稱摩根為王後陛下更為妥當,但想到王再過不久就要和對方訂婚了,貝德維爾還是選了一個不太會引起爭議的稱呼。
亞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別擔心, 貝德維爾卿,王姐是極為和善的人, 待我很好。」
這一點確實是肉眼可見的。貝德維爾一眼就注意到了亞瑟的新裝束——扎實而厚重的烤藍板甲,並用金色的瓷釉沿著胸甲的紋路繪制出了潘德拉貢家族的巨龍紋樣,鍍金的護手圓盤也雕刻成了龍首的造型,手套上有著細密的浮雕紋路,手腕、臂甲及護脛都妝點著精美的黃金裝飾。
深藍色的鬥篷上繡著金線滾邊,用硬挺的牛皮革帶系住,皮扣上垂下一條銀制細鏈,隨著亞瑟的動作輕微晃動,敲打在胸甲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種沉重且造價高昂的板甲自然不適合用於戰鬥,更多是起到裝飾性的作用,論實際功能遠不及梅林贈予的鎧甲,但貝德維爾不得不承認,妖精的鍛造水平再卓越,也不如人類的工匠那樣懂得如何裝扮一位國王。如果威爾士的貴族們站在此刻的王面前,必然不敢像之前那樣七嘴八舌。
不過話說回來,王在這裡過得是不是太好了一點,簡直像是被富有的貴族遺孀所寵愛的情人……
貝德維爾試探性地問道:「您的鎧甲是公爵大人的贈禮嗎?」
亞瑟點了點頭:「王姐認為我在接下來的場合中穿得正式一點會比較好。」
「您確定要一直用那個稱呼嗎?」他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在下知道您與公爵大人是至親,也為您能和親人團聚而高興,但是……」
「我知道。」亞瑟說,「有些稱呼我們只會在私下使用,卿是我信賴的騎士,我才沒有特意避諱。對了,我傳去的書信,卿看過了嗎?」
「是。」聽聞正事,貝德維爾更加慎重了,「我已提前做了准備,只是……您為何要對公爵大人謊稱我是您的國務大臣呢?照理說,由凱爵士陪您出席會議更為妥當。」
按照書信中的內容,這次會議主要是為了商榷未來共同討伐卑王的一系列合作事宜,兩方的領袖以及心腹大臣都會出席。
雖然王的身邊不乏追隨者,但騎士們英勇善戰,不代表他們在會議桌上也能發揮出色,幸好康沃爾公爵考慮到王的軍隊遠在南方,允許他只帶個別大臣參與會議。最後王選擇了他,但在他的身份上有所隱瞞,讓他作為國務大臣陪同。
亞瑟嘆了口氣:「我知道凱卿在身份上更合適,但他的性格實在是……有點散漫,說話也總是直來直往,我擔心他在會議上管不住嘴。」
「凱爵士的確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貝德維爾深以為然,「但您為何不讓蘭斯洛特爵士與我一同入宮呢?蘭斯洛特爵士武藝高強,比我更能保護您的安全。」
「我能保護自己的安全,而且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冒犯到王姐。」
「蘭斯洛特爵士對女士一向溫柔體貼,應該不會……」
「沒有'可是',貝德維爾卿。」亞瑟難得打斷了他,「總之,卿是我目前唯一可以托付信任的騎士,接下來的事情就拜托了。」
盡管心中還有諸多疑慮,可如今情況已經箭在弦上,貝德維爾只好壓下心中的忐忑,跟隨王走入洛奇堡。
城堡的會議廳比貝德維爾想像中更寬闊,參與此次會議的大臣皆已入座,算上公爵本人以及她的首席騎士,統共有十四個人。王的位置與公爵分別在長桌的兩端,貝德維爾的位置在王的右手側。
雖然人數上的差距和大臣們的竊竊私語都讓貝德維爾感覺到了來者不善,他還是第一眼注意到了坐在主座上的摩根。
他早就知道對方與王相貌肖似,但萬萬沒料到會這麼像——盡管如此,沒有人會混淆這對姐弟。貝t德維爾發現自己很難用言語去形容這種區別,他見過許多美麗的人,帕裡斯王之女愛蓮娜,羅德格倫斯王之女桂妮薇爾,北威爾士王後都以姿容絕麗而聞名,但她們的美不會讓他感覺像是站在巍峨的群山腳下抬頭仰望時那般喘不過氣。
梅林曾言她猶如朝陽之光,任何人在她身邊都會顯得黯淡——包括貝德維爾在內的大多數騎士都認為那是誇張的說法,如今他才意識到,說話一向虛實難辨的魔術師,唯獨在那時對他們說了大實話。
不過,康沃爾公爵的美再震撼,也沒有讓貝德維爾忘記自己真正的使命,他下意識地看向亞瑟,希望用眼神給自己的王一點鼓勵……呃,後者似乎並不需要,因為他正溫情脈脈地看著長桌另一端的公爵本人。
王絕非沉溺於女色之人,也並非那種會對鏡自憐的自戀狂,貝德維爾只能告訴自己,對方在這段時間和自己的親人相處得很愉快。
「既然我們的貴客已經入席,那麼就正式開始會議吧。」公爵說,「亞瑟大人的身份,想必諸位都已經知曉了,坐在他右手側的是貝德維爾爵士,亞瑟大人的國務大臣。」
「噢?」一名領口別著黑珍珠胸針的大臣悠悠開口,「恐怕不太對吧?據我等所知,國務大臣應該是亞瑟大人的義兄凱爵士才對,蘿西大人,您說呢?」
貝德維爾呼吸一滯,公爵左手邊身穿黑袍,以兜帽掩面的大臣應道:「您沒記錯,戈達德大人,看來是我的手下們無能,沒能第一時間得到亞瑟大人撤銷義兄職位的消息。」
「這真是太糟糕了。」那名大臣揉搓著手,語氣輕柔,卻給貝德維爾帶來了不同尋常的壓力,「看來是我等的情報滯後了,若我剛才有冒犯的地方,請千萬別見怪呀。」
片刻的沉默後,公爵身邊的騎士咳嗽了一聲——艾斯翠德,這是貝德維爾唯一不用介紹也能認出的人,她在南方對抗外族入侵者的功績廣為流傳,在整個英格蘭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貝德維爾爵士武藝高超,聲名遠揚,僅憑獨臂御馬持槍,以一挑三的故事無人不知,不過我也聽聞貝德維爾爵士是亞瑟大人的近衛騎士,而非國務大臣。 」
她的語調比另外兩名大臣更冷硬,但意外地沒有什麼惡意。
貝德維爾也是初次面對這種情況,一時間竟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下意識地看向亞瑟——他的王回以微笑,但又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必開口。
公爵本人也適時地出面平息了爭端:「亞瑟大人事先已用他的名譽向我擔保,貝德維爾爵士是他的心腹重臣,無論品性還是能力都值得信任,諸位無需在一些不必要的細節上過於追究。」
說罷,她向他頷首致意:「別太在意剛才的小插曲,貝德維爾爵士,這次會議事關重大,我的大臣們大多都心懷疑慮,有時會反應過度。」
「當然不會,公爵大人。」他還能回答什麼呢?貝德維爾自認為沒有什麼「敏銳的政治嗅覺」,但也知道這場爭端本身是康沃爾公爵默許的結果,恐怕是為了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吧。
而亞瑟還在對他的姐姐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王的才能毋庸置疑,但他是被梅林當作平民撫養長大的,不曾體會過貴族間的虛與委蛇……一想到他們的王日後會被這個美麗的魔女玩弄於股掌之中,貝德維爾的心情就倍感沉重。
出乎他意料的是,最初釋放過惡意之後,大臣們很快便進入了有條不紊的工作狀態,哪怕態度算不上熱情,至少也是公事公辦,並沒有要刻意為難他的意思。從他們的交談中可以確定,公爵一方早就規劃好了軍械、糧草、行軍路線、醫護隊伍和補給點等相關事宜,這次會議更多是為了查漏補缺,以及單方面通知他們。
當然,大臣們偶爾也會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貝德維爾倒是提前做了准備,但也只是勉強應答,沒能給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偶爾說話磕磕絆絆的,還需要王代為答復。
好在對方也沒有追根究底——顯然,他們請教這些問題只是出於禮貌,而非真的期待他能解決什麼。許多國家的統治者都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御前會議,但葛爾似乎格外不同,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工作規律,並且在這套規律下各司其職,井井有條地運作著。
「除此之外,還存在著一個重大問題。」
整個會議大廳陷入了靜謐……貝德維爾回過神時,才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看來貝德維爾爵士還沉浸在某個令他憂慮不已的問題中。」那位名為戈達德的大臣說道,「雖然不知道您在為什麼事情擔憂,但還是請您分出一絲精力,考慮一下眼前這個棘手的問題。康沃爾及葛爾的士兵都擁有記載在冊的正式軍籍,犧牲者的家屬撫恤金也是按此發放,不知貴方是否也有與我方類似的制度?」
「不同家族的軍隊,各自的規定應該也不太一樣,如果貴方需要的話,我方會盡力配合的。」
「這並非行軍調度的問題,貝德維爾爵士。」對方的神色有些微妙,但仍然端著客氣的微笑,「問題在於貴方的士兵們並不屬於我方管理的範疇,所以客觀來說,我方是沒有義務承擔這部分支出的。」
「雖然聽起來只是軍用資金分配的問題,但這種差異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士氣,甚至讓聯合軍之間產生嫌隙。」艾斯翠德說,「直白一點說,當一名士兵發現其他人即使死了,至少也能讓他們的家人得到些許回報,而自己的命在戰場上卻一文不值時,恐怕很難不心生怨恨。若軍隊內部發生嘩變,貴方打算如何處理?」
貝德維爾一時懵住了,下意識地答道:「王將與公爵大人共治不列顛,難道不能按照統一的方式處理嗎?」
戈達德眨了眨眼睛,臉上的笑容第一次有點掛不住了:「您的意思是……因為亞瑟大人遲早會和猊下完婚,所以貴方士兵的撫恤金也要從我方的財政上走?」
其他大臣們也啞口無言,貝德維爾對此感到慚愧至極,如果說先前的擠兌和譏諷是為了施壓,如今的死寂大抵意味著他們確實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尤其是戈達德,貝德維爾相信他平日應該是一個城府頗深的人,可哪怕是他,此時此刻都有點無言以對了。
上帝為證,他在開口時絕對沒有想占對方便宜的意思……但回想起自己剛才的話,貝德維爾似乎也找不到一個更體面的解釋。
「抱、抱歉……」他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聲音,「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是諸位想的那種意思,只是因為我經驗不足,沒能做出更長遠的考慮……」
「我相信貝德維爾爵士剛才的話是出於無心。」公爵久違地開口了,「誠然,我從不懷疑亞瑟大人的能力,但英格蘭北部和蘇格蘭達成互通也花費了數年時間,而據我所知,貴軍從集結到現在尚不滿一年,內部恐怕並不如卿想像中那般和睦……當然,即使卿貴為國務大臣,這種事情也並非卿一人能夠決定的,不妨暫時擱置,將此事留待日後解決,亞瑟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我並無意見。」
「那麼今日就暫且討論到這裡。」公爵說,「一些爭議尚存的事項,我會讓書記官整理成書面文件交給貝德維爾爵士,散會吧。」
貝德維爾失落地跟隨亞瑟離開了會議廳。
「請您責罰我吧,王。」他低聲道,「我不僅有負您的囑托,還使您名譽受損……」
「沒關系,貝德維爾卿,你不用太往心裡去。」亞瑟笑了一聲,「會議上的大部分內容,王姐之前就跟我商議過,只是你和其他大臣都不知道罷了。 」
貝德維爾愣了一下:「您早就知道了?」
「沒錯,包括對方一開始會給我們下馬威的事。雖然我與王姐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但她的大臣們對這次聯姻大t多抱著不贊同的態度,王姐認為在這件事上有必要順應一下他們的情緒。」
「那麼戈達德大人最後的問題……」
「那個我們也討論過,解決方法和你剛才在會議上提到的一樣。」
貝德維爾睜大了眼睛:「真的要讓公爵支付我方軍隊的撫恤金?」
「沒錯,這是唯一的辦法。」亞瑟說,「不計較時間成本的話,倒是可以將那些不願配合的家族一一整頓,然而大敵當前,王姐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當然,王姐也不會吃悶虧,她已經想好在奪回卡美洛特後該如何讓那些家族支付這筆賬單,但未來的利益不能說服當下的大臣,所以王姐暫時不會告知他們這項決定,等他們的耐心逐漸消磨殆盡,無可奈何之時,她才會提出這個帶有延遲性補償的方案。」
貝德維爾聽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麼達成一致意見的:「王,我有一個疑問。」
「說吧,貝德維爾卿。」
「軍械、糧草、藥物,以及大部分的軍隊都是公爵一方提供的,各個環節的調配工作也都由公爵麾下的人士處理。」他糾結道,「除了集結英格蘭及威爾士的軍隊之外,我們好像……什麼都沒有做?」
「確實如此。」亞瑟回答,「我也為此憂慮過,好在王姐並不介意這一點……她真是一個溫柔的人,貝德維爾卿,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好吧,也許他們的王確實是被富有的貴族遺孀所寵愛的情人。
貝德維爾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報以微笑。
第287章
亞瑟將地上的木劍撿起來還給高文:「今天的訓練就到這裡吧。」
高文悶悶地應了一聲,顯得不太高興——他剛剛自以為找到了一個破綻,結果不僅被亞瑟輕易招架,劍還被打脫了手。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亞瑟知道他並非性情高傲的孩子,但也有著天才的自尊,看到自己的攻勢被對手輕而易舉化解,大抵對自己很不滿意。
「別太氣餒,你已經進步很快了。」這孩子在劍術上的天賦是毋庸置疑的,但進攻時缺少了一絲殺意,這不是任何老師能教給他的,唯有戰場上的生死之鬥能將他磨礪出鞘,「喝點水吧。」
亞瑟將水囊遞給他,男孩禮貌地表示了感謝,但舉止間有些扭捏——事實證明,當初加荷裡斯語帶譏諷的諫言並沒有錯,高文的確很容易為那些劍術上的通達者而折服。
他本人也多少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許是出於對顏面的保護,雖然從不掩飾自己的欽佩,但高文極少表現出親近的意思,努力維持著彼此間不必要的距離感。
可能是察覺到自己的反應有點生硬, 高文別扭地解釋道:「我、我可不是因為加荷裡斯才刻意……總之不要在意他的話,他只是嫉妒罷了。」
「嫉妒?」是因為王位之爭嗎……哪怕王姐教導有方,這種關系對於王室而言果然還是不可避免的。
「沒錯。」高文重重地點頭,「加荷裡斯一直認為自己才是最像母親的孩子,可無論是誰,一旦談起我們之中誰最像母親,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我,或是阿格規文,為此他經常對我們冷嘲熱諷……哼,這個心眼只有針孔那麼大的臭小鬼。」
亞瑟相信他的話都是出自真心,但是據他近期的觀察,加荷裡斯大多數時候都很聽阿格規文的話,基本只會對高文冷嘲熱諷——這種反應不是沒有理由的,任何一個多子女的家庭中,想要獨占父母寵愛的孩子總是會讓自己的兄弟姐妹滿腹怨氣。
「當然,我們多多少少都繼承了母親的一部分。」抱怨完之後,高文善良的一面又重新回到了那顆漂亮的小腦瓜裡,自顧自地給弟弟們找補,「我和母親長得最像,阿格規文遺傳了母親冷靜的性格,加荷裡斯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這一點確實很像母親,加雷斯則總是保持著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母親常說那是人類最好的美德。」
亞瑟被他的反應逗笑了:「你們兄弟之間關系真好。」
「是的,母親很重視這一點。」說到這裡時,高文遲疑了一下,「其實……這與我們的父親有點關系。」
聞言,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尤倫斯王?」
「也不能說單純是因為我們父親。」高文抓了抓頭發,要把這種復雜的關系解釋清楚對他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應該說是因為我們父親那一輩的家庭問題。我們的祖父斯圖亞特王是一個天性冷漠的人,除了為尤瑟王效忠,其他什麼都不在乎,包括他的孩子。母親總說,不負責任的父母給子女留下的傷痛會持續一生,父親、阿勒爾姑母和艾德裡安伯父都是如此,他們在性格上多多少少有點古怪,母親不希望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我們身上。」
說罷,高文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啊、母親是說不希望我們擁有這樣的童年,不是讓我們別變成奇怪的人,畢竟我的弟弟們不用留下什麼傷痛就已經夠奇怪了。」
即便只是這樣寥寥幾句轉述,亞瑟也不禁為這番柔情所打動:「你們是一群幸運的孩子。」
高文看了看自己的腳趾,然後抬頭看了看他——當亞瑟與他視線相對時,他又低頭去看自己的腳趾了,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又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必然會引起他的不快,就像一只躁動的小獵犬,想要叼走主人的靴子,心裡明明清楚這樣做會挨罵,卻忍不住蠢蠢欲動。
最後,他還是鼓起勇氣開口了:「可母親不是那樣幸運的孩子。瑪格絲姨媽說過,母親在斷奶後沒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爾,但舅祖父不喜歡母親,後來母親被伏提庚抓走,囚禁在卡美洛特,就這樣無依無靠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她的兄弟很不一樣,對不對?」
他說得不算直白,也不算含蓄,亞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因為在同樣的時間點,他正在義父艾克特和梅林的撫養下平安地長大。
初次見到摩根後,他曾向梅林感慨:「不知道是怎樣傳奇的經歷才能造就這樣傑出的女士。」
「生活。」他的老師回答,「只是生活。」
在那之後,他才逐漸從不同的人口中拼湊出她的過去,得知她確實經歷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但那都不是什麼美妙的東西,只有孤獨、不安與傷痛。沒有人天生就愛她,她總是得先無私付出,才能得到回饋。
「閣下,您會對母親好的,對吧?」
「當然。」亞瑟摸了摸他的腦袋,「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坦誠說,直到現在我都不是很能接受母親要有一個新丈夫的事實。」高文說,「但我希望有人能對母親好。我的父親……甚至沒有被提起的必要,曾經我對梅林抱有期待,後來我發現那是不可能的——夢魔是追逐快樂的生物,缺乏人類應有的責任心,他是不會容許母親將夢想和責任放在自己之前的。」
說著,他頓了一下,忍不住搔了搔臉頰:「不是我想要潑冷水,但您很快就會意識到……即使和母親成為了名義上關系最親密的人,您也僅僅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但請別為此埋怨她,母親並非天生就不喜歡休息、玩樂和冒險,她只是為了某些更重要的事情放棄了這些。」
「我明白,高文。」亞瑟並沒有感到失望,只是有些難過,但那些難過也不是為了他自己。
結束了早晨的訓練後,他照舊回屋洗了澡,但沒能在午餐時見到摩根,她近來忙著與大臣們商討各項事宜,有時連晚餐都會缺席。他這段時間雖然也逐漸忙碌起來,但實際感受與前者相差甚遠——哪怕沒有君主的頭銜,葛爾也無疑是屬於摩根的國家,她的每個決定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
本以為今天不會再有見到對方的機會,但仿佛機緣巧合一般,他竟然在晚餐歸途中遇見了正要出門的摩根。
「您是要去外花園嗎?」亞瑟試探性地問道,「如果是的話,不妨同行吧?我也正想去外花園散一會兒步。」
摩根手裡拿著一盞油燈,身邊沒有任何隨從(即使是與她形影不離的艾斯翠德爵士),明明滅滅的t火光照亮了她身上簡樸的墨綠色長裙——據說是從康沃爾帶來的舊服。人一旦停止了肉體上的成長,對物質上的需求就會減弱,在這一點上,亞瑟與她有同樣的體會。
她盯著他,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打算去光輝庭院。」
光輝庭院是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只有在繼承人接受聖洗禮和舉辦加冕典禮時才會對外人開放。雖然他很想和王姐多相處一些時間,但也知道這種相處是有邊界的:「原來如此,那我就先不打擾您了……」
「無妨。」摩根說,「我要去見的人,應該會很樂於看到你。」
最後,他們抵達了位於光輝庭院下方的米斯裡爾家族墓窖。
因為聖者的祝福和光輝庭院的特性,米斯裡爾先代家主在死後依然維持著生前的樣貌,雖然皮膚隨著時間逐漸氧化成了灰藍色,但很完整,在燭光的映照下像是鞣過的皮革。
死者們都躺在水晶制的靈柩裡,或許是因為膚色,或許是死後皮肉有些微的萎縮,又或許是某種家族遺傳,他們看起來都消瘦而陰郁,像是造型奇特的工藝品。
摩根在一具靈柩前停下了腳步,靈柩側面刻著一行字:願秘銀之光在地下也照耀著葛爾的初代國王,斯圖亞特·米斯裡爾。
「先王斯圖亞特曾為我們的父親效忠。」摩根說,「直到臨終前,他仍在祈禱紅龍有朝一日能夠再度君臨卡美洛特,若他得知你的存在,必定會喜極而泣。」
亞瑟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一方面,他感謝這位素未謀面的長輩的盛情,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份盛情來得莫名其妙。斯圖亞特王只在乎他們的父親,加繆爾只在乎他們的母親,為此他們辜負了許多人,犧牲了許多人,認為讓那麼多活著的人去給死者陪葬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尤瑟和伊格琳尚在人間,看到這一幕幕怪像,不知心中會作何感想。
最後,他只好尷尬地回答:「謝謝。」
盡管亞瑟覺得在這種時候走神有點不禮貌,可他的視線還是不由得飄向斯圖亞特王旁邊的靈柩,裡面躺著過世不久的尤倫斯王,他姐姐死去的丈夫。
相比其他祖先,尤倫斯的皮膚沒有氧化得那麼嚴重,仿佛一個憔悴的,只是睡著了的人。看著他,亞瑟大致能想像出十年後的阿格規文會變成什麼樣,尤倫斯眉頭緊蹙,嘴角耷拉著,不知道他生前是否也是一副郁郁寡歡的表情。
他在心中默默承諾,我會好好照顧王姐,您不必為我們擔憂,可以安心辭世了。
但與此同時,還有一種更罪惡的想法蟄伏在他的內心深處——理智告訴他,這是不體面也不道德的,他應該為自己萌生出這種想法而慚愧——但那個聲音還是縈繞不散,亞瑟無法欺騙自己在這麼想時心裡沒有一絲喜悅。
不安心也沒關系,那個聲音說,反正你已經死了。
第288章
半年後, 訂婚的消息如約而至。
凱和其他騎士一起在葛爾城外等候與米斯裡爾的軍隊彙合。城門打開,黃銅號的鳴聲驟然響起,聽起來像是公雞的啼叫,門前的傳令官高聲喊道:「不列顛女王摩根·廷塔哲猊下與國王亞瑟·潘德拉貢陛下駕到!」
他喊得如此動情,如此熱烈,以至於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凱還是感覺對方的口水像是噴到了他臉上。
先是兩列高舉著紅龍與太陽紋章旗幟的儀仗隊魚貫而出,遠遠望去好似十幾艘紅藍各異的帆船從翠綠色的草海上駛過。
國王與女王騎著戰馬並肩穿過城門,他的老弟沒有穿那身讓他看起來既像國王又像小白臉的深藍色重板甲,而是穿回了更實用的白色妖精鎧甲,但保留了那件做工精美的金邊藍鬥篷,而女王——摩根,這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縹緲得仿佛虛構出來的女人,身著有金銀暗紋的黑色長裙,介於她前段時間還穿著喪服,凱很難判斷這究竟是出於她個人的審美偏好,還是她打算把自己的後半輩子全部用在給自己那早早死了的丈夫守喪上。
她墨綠色的鬥篷上繡的既不是像征潘德拉貢的金色龍首, 也不是像征米斯裡爾的十二太陽紋章,而是廷塔哲的白色大角鹿, 身為北方國家的王後卻喜歡用母族的家徽,全國上下居然無一人反對, 難怪都說葛爾實際是她統治下的國家。
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米斯裡爾軍隊,板甲和鎖子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猶如一條鋼鐵河流閃動著粼粼波光。
即使是凱也不得不發出感慨:「米斯裡爾這次可真是傾巢出動啊。」
「怎麼可能呢?」珀西瓦爾打趣地回答,似乎真情實意地認為他剛剛只是開了個玩笑,而自己正在給他不好笑的笑話捧場, 「您真是的,當然還要留出一部分兵力用於保護本土。」
珀西瓦爾時常出入於王宮,知道的東西肯定比他更多。
話說這居然還不是全部的軍隊嗎……可惡,這群北方佬究竟多有錢啊?
這半年間,摩根倒是從未在日常生活上虧待過他們,然而除了貝德維爾、珀西瓦爾等少數騎士,包括他在內的其他人都只能等待王或同伴們回到別館後才能得到第二手消息……不知道這是不是摩根有意為之,但他們的確都體會到了自己被邊緣化的感覺。
亞瑟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一旦追問他在王宮裡有沒有遭遇女王黨的刁難,他就用「王姐待我很好」來搪塞,大抵也這樣偷偷囑咐了貝德維爾等人,每次私下詢問他們這方面的事情,他們都只是露出復雜的苦笑,讓人不由得為那小子的安危擔憂。
隨後,凱注意到一名騎著棗紅戰馬,身披銀色鎧甲的騎士緊跟在女王身後,身材高大,背後是一面沉重的箏型橡木盾,腰間別著一柄長劍,長得像是那種會讓妓/女甘願免費跟他上床的佣兵老手,但凱知道對方是個女人——銀鎧的艾斯翠德,在南方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過凱還是第一次見到她本人。
「那家伙真的是女人嗎?看起來壯得像頭牛。」
「凱爵士!」貝德維爾用不贊同的眼神看著他,「您怎麼能說出如此失禮的話?艾斯翠德爵士不僅功勛無數,武藝也在你我之上,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騎士。」
「是啊,可我又沒質疑她的功績,只是說她不像個女人,而且壯得像頭牛。」
貝德維爾嘆息一聲:「現在您應該明白為什麼王不想帶您參加御前會議了。」
「王與猊下真是一對璧人。」珀西瓦爾適時地轉移了話題,「不過以我這半年的觀察,他們對待彼此未免有點太客氣了……夫妻之間若是過分拘於禮節,就很難進一步產生更親密的感情,真是令人不得不為他們而擔憂。」
「有什麼關系?」梅林說,「他們只要結婚就行了。」
「這場聯姻雖是出於利益的結果,但從我等的角度,當然是希望王的婚姻也能帶給他幸福。」珀西瓦爾神色尷尬地說道,「倒不如說,正是因為先王的婚姻太過於……利益化,我等才會如此關心。」
氣氛到這裡不免微妙了起來——因為梅林本人恰好是這兩場政治聯姻的主導者,而且他顯然對當事人的婚後幸福毫不在乎。作為王的老師兼撫養者,騎士們在心裡都對他保有一分敬重,但對方偶爾流露出的冷漠,也會讓他們深刻體會到這位魔術師體內確實流淌著異種之血。
最後是蘭斯洛特打了圓場:「聽尤爾費斯爵士說,王與先王長得一模一樣,或許猊下只是因為王長得像自己的父親而別扭呢?等他們相處久了,彼此之間更加了解,一定會萌生出愛意的。」
「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梅林大人……」蘭斯洛特對他的當面拆台十分無奈,「恕我直言,您今天到底怎麼了?」
「別理他。」凱不以為然,「單身老頭的牢騷罷了。」
相比其他騎士,他和梅林認識得更久,知道這種爛脾氣不過是對方間歇性的常態,有時候幾個月發作一次,有時候是幾年,但無論中間隔了多久,終究是不會痊愈的。
按照計劃,北方軍最後會在羅奴亞和英格蘭的大部隊彙合並建立t補給點,然後繼續南下,與駐守康沃爾的廷塔哲軍隊,以及威爾士諸國的軍隊以鉗形攻勢一舉殲滅伏提庚的蠻族大軍,直接攻入卡美洛特。為了避免敵軍尋求外援,廷塔哲的艦隊會在海上長期巡邏,切斷不列顛島與歐洲大陸的聯系。
北方軍裡不僅有米斯裡爾及其封臣的軍隊,還涵蓋了蘇格蘭諸國派來的各路援軍,要統領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而且要跨越大半個不列顛,後勤方面自然是不能有絲毫懈怠的。
不得不說,北方確實是女王的天下——貴族們無論爵位高低,都願意將自己的領地借與聯合軍進行休整,輜重車隊比大軍提早一日出發,當大軍於入夜抵達預定的營地時,他們已經搭好了帳篷,正在用麻繩加固拒馬ヾ。
「這附近應該挺安全吧?」凱說,「我們只是休息一個晚上,為什麼還要放拒馬陣?」
「這裡是北境的最後一個大型營寨,也是南下的第一個補給點,很長時間都不會拔寨。」貝德維爾解釋道,「目前行軍隊伍過於龐大,不方便輜重補給,所以明天開始會兵分三路行動,使隊伍首尾銜接,方便輜重車隊跟上大軍。」
「不僅如此。」克魯茨——廷塔哲麾下的騎士,性格相當自來熟,雖然已經年近三十,但長了一張娃娃臉,說話時口吻像是他們的同輩,「這裡有港口可以供大船靠岸,季風的方向也對,走水路運送物資要比走陸路便捷得多。」
周圍陸續點起篝火,士兵們將炊具和糧食從行軍車上卸下來,到處都是叮叮哐哐的聲響。
凱分心地看著幾個後勤兵扛著幾十個水袋和盛具消失在灰色的帳篷堆裡,心裡總感覺怪怪的,仿佛他們不是在去打仗的路上,而是去狩獵野炊。
「你的馬快要踩進火堆裡了,小伙子。」克魯茨爵士提醒道。
凱立刻勒緊韁繩,小心避開有火屑飛濺的地方:「謝了。」
「不客氣。」對方爽朗地笑了笑,「這裡既沒有敵人也沒有野獸,怎麼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凱抓了抓頭發:「我只是在想……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正常打仗應該沒這麼悠閑。」
在他的記憶中,戰爭應該是比這更艱苦的景像——當初他們北上前往葛爾的途中,經常會遭遇外族和本地強盜的騷擾,雖然敵人的武力不足以對他們產生什麼威脅,但後續的補給時常因此中斷,餓著肚子趕路才是常態。
「又沒有正面遇到敵人,當然沒什麼緊張感。」克魯茨說,「不過,我猜你是在想我們不該日子過得那麼舒坦,對吧?」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
「哈哈,我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對方回答,「北方並非天生的和平之地,何況是葛爾這樣位置尷尬的國家——英格蘭人認為葛爾人是蘇格蘭人,蘇格蘭人認為葛爾人是英格蘭人,海上有維京海盜的騷擾,國內有排斥猊下執政的保守派,我們其實也有過一段艱難的時光。」
「那時還有飢荒呢。」與他同行的另一名葛爾騎士補充道,「越是窮困的地方,強盜們越是肆虐橫行,當初我們大概每過半個月就要去剿一次匪。而且他們很聰明,知道利用地形避開我們的正規軍,繞道去劫掠我們的糧草車。」
「如果你好奇為什麼我們的後勤兵也個個都有以一當十的身手,這就是答案。」克魯茨繼續道,「吃過虧後,你就會知道還有什麼東西需要完善,比方說軍備裡必須有大號的牛皮水袋,除了飲水之外還能用於滅火,很多行軍設施,例如車營也是在那段時間誕生的……總之,猊下很關心這方面的事,每次打完仗後,鐵匠們都能搞出些新奇的玩意兒。你可以去試一試我們的磨刀器,每次扎營沒事干時我就會去劃拉兩下。」
凱也算是上過幾次戰場的人了,在他們面前卻感覺自己像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兵。他用余光看見一隊士兵正拿著鏟子熟練地在營寨外挖掘溝壕,基本都是深一英尺,寬三英尺,規格相當統一。
像這樣物資豐裕,軍隊規制完善的國家,即使沒有跟他們聯手,應該也能奪回卡美洛特吧……顯然,摩根從很早以前就在為奪回王都做准備了,梅林到底施展了什麼魔法,才能讓對方同意與他們共享勝利的果實?
難道真是靠他老弟的那張俏臉?可摩根看起來也不像是有戀父情結的樣子。
夜晚,凱受亞瑟的傳喚前往國王的營帳,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摩根,越是仔細觀察,越是能感覺到這對姐弟雖然長得很像,但也僅僅是長得很像。
先前看到的銀鎧騎士艾斯翠德也在帳中,據說她很受女王的青睞,幾乎會陪女王出席任何場合,現在看來果然不假。梅林倒是不在,不知道跑哪躲懶去了。
「我們向羅奴亞派傳去的書信一直沒有得到答復,偵查用的使魔也在進入羅奴亞地界後消失了,梅林的眼觀察到羅奴亞上空籠罩著一層黑霧。」亞瑟言簡意賅地向他解釋,「事出反常,我與王姐都認為利瓦蘭王可能遭遇了什麼不測。」
「羅奴亞是大軍南下的重要補給點,如果失去了它,補給線就要延長到加羅德。」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案,「我需要卿和艾斯翠德帶領一支先遣部隊前往羅奴亞探明情況。抵達目的地後不要輕舉妄動,先通過水鏡向我彙報,我會結合當地的情況判斷該如何處理。」
她那獨攬大權的口吻讓凱心中略感不快:「我是王的騎士,只會向我效忠的王彙報情況。」
「凱!」亞瑟喝止他,「不得如此無禮。」
「無妨,我已經料想到兩軍之間會有一段時間的磨合期。」摩根說,「但卿無論如何賭氣,這場行動的最終指揮權在我。卿的一舉一動也不僅僅關乎你自己——十幾萬人的性命,此刻都托付於你手,究竟該如何抉擇,抉擇的後果又是什麼,卿最好三思而後行。」
「……我明白了。」
在摩根和艾斯翠德離開營帳後,亞瑟叫住了他:「凱,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凱朝他翻白眼:「拜托,你們倆還沒結婚呢,別告訴我你現在就要開始護著老婆了。」
「無需我的保護,王姐只要幾句話就能讓頂撞她的人無言以對。」對方說話時那種與有榮焉的語氣讓他頭皮發麻,「我只擔心你會對艾斯翠德卿有所冒犯。」
「放心吧,我就算去操一頭母牛,都不會碰她一根手指頭的。」
聽到他的回答,亞瑟的神情看起來更加痛苦了:「我的擔憂果然沒錯……把這當作王的命令吧,凱,管好你的嘴,避免和艾斯翠德卿產生任何衝突。」
凱現在只想回帳篷休息:「我對所有騎士都一視同仁,如果她有不滿,那也是她的問題。」
「這就是問題所在,凱,因為你看起來總是一副憎恨著所有人的樣子。」
「是'平等地'憎恨著所有人的樣子。」凱打了個哈欠,「在我因為憎恨你而冒犯地向你吐口水之前——陛下、王、亞瑟、老弟——隨便什麼吧,麻煩放我回去睡覺。」
第289章
「您確定要派我去嗎?」她的語氣近乎懇求, 「我是您的近衛騎士,任何事情都沒有您的安危重要,請讓我留在您身邊, 讓克魯茨或阿諾前往羅奴亞吧。」
「羅奴亞的情況比你想像中要復雜。」猊下說, 「不是什麼東西都能躲過梅林的眼睛,艾斯翠德,上一次發生類似的情況還是在灰翠鎮——阿傑爾·尤翠,想必你還記得他最後變成了怎樣的怪物。」
不錯,盡管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可阿傑爾·尤翠蒼白腫脹的身軀和細小萎縮的四肢依然深深烙在她的腦海中,緊接著是腐臭的膿血和蟲子振翅時刺耳的鳴響……真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我原本打算讓梅林與你同行,但局勢發生了一點不妙的變化,伏提庚似乎有提前從冬眠中醒來的跡像, 梅林這段時間必須專注於編織夢境,使卑王繼續沉睡,難以再t分出心來解決這件事。」
「可是……」
「艾斯翠德,你不僅能力上令我信賴,也有過處理這類問題的經驗,是我身邊唯一能托付的人。」猊下看著她,「羅奴亞非常重要,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你要作為我的眼睛,代我找到真相。」
事已至此,她又能說什麼呢?
艾斯翠德嘆息一聲,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先遣部隊已經快馬加鞭了近一周,隊伍中的幾位騎士都是騎馬好手,晝夜不停,此時已經非常接近羅奴亞的地界了。
雖然還沒有親眼見到羅奴亞的境況,但一路上他們遇見了許多從那裡逃出來的人,其中大多都是商隊和行腳商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說法,不過內容都相當誇張。
有的人說羅奴亞整日被陰雲籠罩,不見太陽,有的人說當初被大臣毒死的玫瑰侍女陰魂不散,她的詛咒籠罩了整個王宮,還有人說羅奴亞已經被一群幽靈大軍占據,幽靈們渾身焦黑,散發出硝煙的氣味,描述得有板有眼。
「看來那名玫瑰侍女著實有點健忘,屍體在地下爛了十幾年,才想起自己需要為那杯毒酒報仇。」
說話的人是凱爵士,也是先遣部隊中唯一隸屬於國王的騎士。艾斯翠德對他的第一印並不好,但刻薄的話語無法掩蓋他在結論上的正確——因為玫瑰侍女根本沒有死,她的真實身份是消亡數十年的康沃爾王國公主布蘭什弗爾,毒酒不過是利瓦蘭王為了保護她而編造的謊言,這個消息在猊下成為康沃爾公爵後的第二年就被緘默查得一清二楚。
其他騎士大多也對這些荒謬的謠傳嗤之以鼻,艾斯翠德知道這其中必然有誇大的成分,但自從見識過阿傑爾·尤翠的墮落和加繆爾·廷塔哲的瘋狂後,她就領悟了一個道理——在這片被神秘眷顧的土地上,什麼離奇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即使不是玫瑰侍女,羅奴亞王宮此刻應該也深陷於某種詛咒之中。
進入城鎮後,他們找了一家客棧落腳。傑夫和阿諾去集市補充物資,後者還要去木匠鋪修補受損的盾牌,雖然盾牌不是阿諾的,但他要為此付賬,因為他龐然的身軀一屁股坐裂了傑夫可憐的松木圓盾,戴文不聽她的囑咐偷懶喝了生水,如今正在茅廁裡為自己的懶惰付出代價,柏德溫昨晚負責守夜,付完房錢後就打著哈欠去補眠了。
於是隊伍裡最後只剩下了艾斯翠德和凱。
這倒也不算什麼壞事,在出發之前,亞瑟王特意私下囑咐她不要讓凱爵士和其他年輕氣盛的騎士單獨相處,因為他不希望對方回來後缺胳膊少腿。
「凱爵士是您的國務大臣,職位在其他騎士之上。」而且與她的鐵衛總長之職平級,不過這次先遣部隊由她主導,凱被任命為了她的副手,「女王麾下的騎士皆是遵守軍紀之人,您無需擔心他們會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
「我當然相信諸位的品格。」亞瑟王長嘆一聲,「但我更相信凱的那張嘴……有時想要忍住用拳頭打他的衝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她與凱爵士實際相處了一段時間後,才切實體會到當初對方臉上那種難以言喻的憂愁——很難想像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比加荷裡斯殿下言辭更尖刻的人,不過在得知他對所有人都是這副態度後,當初他在營帳裡對猊下口出不遜的事情倒是沒那麼令人憎惡了。
話雖如此,不代表他就無需為此付出代價,艾斯翠德已暗下決心,日後只要在比武大會上遇見對方,必會用長槍把他從馬上捅下來。
她向店家買了一份熟肉、幾條鱈魚和一大盤黃油烤馕餅,當店家詢問她是否需要麥酒時,她堅持只要了一杯——這杯是給凱爵士的,她自己只要一碗溫羊奶。
凱爵士語帶調侃:「喝不了酒?」
「我從不飲酒。」艾斯翠德回答,「唯有保持清醒的頭腦,才能及時發現隱藏在猊下身邊的威脅。」
「嘖嘖,大個子騎士,總是這樣一板一眼地活著,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很無趣嗎?」
「在授封為騎士後,我就對自己的人生很滿意了。」
「真沒意思。」凱爵士撇開視線,把注意力留給了麥酒,聽說他也接受過梅林的教導,現在看來確實如此。
又過了一會兒,一名商客詢問能不能與他們拼桌。
對方風塵僕僕、滿臉疲憊,渾身散發出一股牛羊的腥臊味,艾斯翠德斷定他極有可能是從羅奴亞當地逃出來的,最近有不少羅奴亞人匆忙逃離,夜晚只能靠與家畜們睡在一起保持溫暖。
「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從羅奴亞來的?」艾斯翠德召來店家,為他也點了一杯麥酒,「喝點酒暖暖身體吧,可憐人。」
商客將麥酒一飲而盡,干枯的面龐終於恢復了些許活力:「謝天謝地。」他用袖子擦掉了胡子上的酒漬,「當然也感謝您,大人,天知道這幾天我是怎麼過的,要不是因為羅奴亞現在一團糟,我死也不會在這把年紀這樣糟踐自己。」
「我和我的同伴這幾天遇見了許多顛沛流離的羅奴亞百姓,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真是叫人心碎。」雖然她的同伴在聽到這番話之後吐了吐舌頭,但艾斯翠德不以為意,「先生,羅奴亞究竟發生了什麼?」
「被詛咒了。」商客愁眉苦臉,「整個王城都被黑色的毒瘴吞沒,瘴氣聞起來有蒜的味道,但吸入肺腑後就變為烈火,連呼吸都成了一種痛苦。」
他的話讓艾斯翠德的心跳停了一拍:「毒瘴……有多少居民遇害了?」
「倒是沒有真正出現被瘴氣毒死的人。」商客說,「當然,起初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要完蛋了,包括我在內,但離開被毒瘴包圍的地方,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後,痛苦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哪怕是之前因為中毒過深而暈厥的人也是如此。所以雖然逃走了不少人,但還有人還抱有一絲期待,也許某天羅奴亞就能恢復原樣呢?」
他的描述聽起來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地方,但已經是他們近日聽到最接近真相的消息了,連凱爵士都不禁嚴陣以待,客氣地拿起一個黃油馕餅塞進對方手裡:「除了毒瘴氣,還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嗎?」
「奇怪的地方?」商客撓了撓稀疏的後腦勺,「噢,對了,半夜王宮裡會傳出哭聲。」
「女人的哭聲?」凱爵士忍不住咕噥,「難道玫瑰侍女的傳聞是真的?」
「不,是一個男孩的哭聲。」商客說,「我原本是負責給王宮運送酒水的,經常在夜晚出入,所以聽得很清楚,而且那肯定不是崔斯坦殿下的聲音,比崔斯坦殿下更年幼,大概十三、四歲,他一邊哭泣,一邊用某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喃喃自語……唉,如果不是當時的氣氛太過鬼魅,我或許也會為他感到傷心吧。」
「你可真是夠缺心眼的。」凱爵士評價。
「我更喜歡稱之為樂觀,大人。」商客笑了笑,「何況,沒有點膽量,怎麼敢在王宮做事呢?」
又過了一會兒,得意洋洋的阿諾和一臉無奈的傑夫回到了客棧,前者拿起黃油馕餅,開始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和工匠砍價的過程,艾斯翠德將餐桌留給了同伴們,獨自一人走出客棧。厚重的烏雲遮住了夜幕中的星星,拂面的晚風中裹挾著濕氣——顯然,再過不久就要下雨了,希望明天他們出發的時候天氣已經放晴。
「我還以為你在外頭干什麼呢,結果就是站在這裡吹冷風?」凱爵士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那個大高個兒——比你還高的那個,應該不是貴族出身吧?」
艾斯翠德點了點頭:「阿諾爵士的父親是葛爾的一名豬倌。」
「難怪他胳膊壯得像是能把我的脖子勒斷。」
凱在她旁邊的台階盤腿坐下,艾斯翠德雖然覺得對方突然來找自己有點莫名其妙,但這個時代的騎士多是貴族後裔——有t的家境富裕,有的家道中落,可這項虛無縹緲的頭銜有時比一切都要重要。見對方沒有奚落阿諾的出身,艾斯翠德不得不在心裡承認,盡管對方說話無禮又刻薄,對什麼事都很懈怠,為人輕佻,時常表現得像一個街溜子,但總體而言,他還算是一個挺好的人。
「喂,艾斯翠德爵士。」凱冷不丁開口,「整天和一個別人口中完美無缺的人待在一起是什麼感覺?」
「是我的榮幸。」
「讓我們把那點場面話丟掉行不行?」他抱怨道,「拜托,他們兩個無論是誰都距離我們千裡之外,無論你怎麼拍馬屁,你的猊下也聽不到。」
「我依然堅持我的回答。」艾斯翠德有些困惑,「難道您不敬愛您的王嗎?」
「開玩笑,我可以為亞瑟去死。」他說,「但這不代表我不會因為遠離他的光芒而松一口氣,這是兩碼事。你難道沒有過類似的感覺嗎?世界上總會有個別人,他們輕易就能完成你竭盡全力才能做到的事情,當你和他們走在一起時,所有人都吝嗇於給你哪怕一點目光,他們是太陽,是光,而你只是他們身邊無數道影子裡最不值一提的那個。」
「您心中的苦惱我十分理解。」她真誠地回答,「我認識一位和您很像的人……可惜他已經不幸辭世了,若他還活著,或許會與您成為不錯的朋友。 」
凱對這個回答嗤之以鼻:「看你的表情,可不像是要'理解'我的樣子。」
「理解與共情是兩碼事,凱爵士。」艾斯翠德說,「事實上,您的苦惱在我看來是一種甜蜜的負擔。畢竟,得先擁有站在太陽身邊的資格,才能為此苦惱。您乃先王舊部艾克特爵士之子,與亞瑟陛下從小一起長大,無論是成為騎士,還是成為王身邊得用的人,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相比之下,阿諾是豬倌的孩子,戴文曾經是一個靠偷雞摸狗活下來的乞兒,傑夫出生於一個原始部族,被山火燒掉了家,柏德溫出身最好,他的父親為猊下管理馬匹。
至於她……凱姆裡德的小村莊是一段過於遙遠的回憶,佣兵團也是,發生過的事情並不會消失,但也已經無法在她心頭掀起一絲波瀾了。
「當然,我不會因為您家境優渥,就認為您的愁緒是多余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困擾,自我被任命為鐵衛總長之後,生活中令我憂心的事情比起過去只多不少。」她說,「但我也不認為作為太陽的影子是一種痛苦,這世上有太多人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我體會過那樣的生活,所以知道有光和熱的日子是多麼珍貴。」
凱爵士陷入了沉默,不過艾斯翠德也沒指望他回答什麼,只是彎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出來太久了,其他人會擔心的。」
正當她轉身打算離開時,凱忽然開口:「嘿。」
「請說。」
「我……」他小聲道,「抱歉……」
「什麼?」
她的反應似乎惹惱了對方:「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道歉只是為了讓我自己心裡過得去,可不是想要和你搞好關系!」
說罷,他猛地起身,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艾斯翠德對此感到不明所以,只能將其歸結於青春期男性特有的情緒化。
第290章
羅奴亞的情況不算太糟, 但也不算太好。
如果放在以前,凱多半會認為說這話的人在用屁/眼講話,可若要描述眼前的景像, 似乎沒有比這更加貼切的了。
他見識過被強盜燒殺搶掠的村莊,見識過因為疫病而橫屍遍野的小鎮,見識過許多將人們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災禍,烏鴉和禿鷲在空中盤旋,久久不去,蒼蠅在暴曬的死者邊打轉,發出嗡嗡的鳴響,流不盡的血將土地浸染成了褐色,河流也變為渾濁的深紅——羅奴亞還沒有淪落到這種地步,如商客所說,黑色的瘴氣似乎沒有真正毒死什麼人,但飢餓、寒冷以及無家可歸的凄苦,同樣是這些普通百姓的催命符。
在羅奴亞的城門附近有幾個簡陋的營帳,用樹枝、稻草和船上拆下來的舊帆布搭建而成, 凱年幼時和亞瑟去河邊露營也會搭這樣的帳篷, 羅奴亞的營帳並不比他們當時搭的帳篷更大,但裡面住了幾十個人, 像是大片的螞蟻擠進了一個小小的蟻巢裡。
這一點倒是也與商客的說法相符,有許多人不願背井離鄉,仍對毒瘴氣有朝一日會自行散去抱有希望——假設這一天真會到來,從他們消瘦的面頰和憔悴的神態來看,也很難讓人樂觀地認為他們能撐到那個時候。
他們在人堆裡走了一圈, 最終找到了一個似乎在主導營地秩序的男人。
「您是這裡的管理者嗎?」艾斯翠德問道。
「你們可以這麼理解。」男人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他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濃密的黑發,有一雙藍眼睛,「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治安官,照理說沒有這種職權……可你們也看到了,如今情況特殊,大部分有權做主的人都被困在王宮裡,總得有人做這些。」
他自稱為「普通的治安官」,措辭卻十分文雅,像是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他身形高大,體態端正,大概率是貴族出身。
凱還注意到,雖然對方的下半張臉幾乎全被胡子遮蓋了,但依然能看出他長得十分英俊——那種會給人留下深刻印像的英俊,甚至讓人覺得這個男人年輕時一定過分受歡迎,為了躲避女孩們的熱情才不得不在自己臉上折騰了一番。
「你們就是女王派來的騎士吧。」對方一語道破了他們的身份,「銀鎧的艾斯翠德,像你這樣的人物,到哪裡都不會被人忽視。利瓦蘭陛下知道女王很快就會派人救援,因此早就囑咐我在城外接應你們……剩下的話不適合在這裡說,請隨我來。」
「我是國王派來的騎士。」凱糾正道,「英格蘭之王亞瑟的騎士。」
「凱爵士……」艾斯翠德無奈地搖了搖頭,「請帶路吧,還沒來得及詢問,閣下該如何稱呼?」
聞言,男人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艾迪,叫我艾迪就行了。」
艾迪領著他們走入一處偏離的樹林,通過觀察他的步伐,凱再一次確認對方是貴族出身,他不僅有武藝傍身,而且絕非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只有從小接受正規訓練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習慣。
「利瓦蘭陛下現在情況如何?」
「沒有性命之危,但情況也不樂觀。」艾迪嘆息一聲,「有一條密道可以直通國王的臥房,我本想勸陛下先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但崔斯坦殿下被幽靈困在了地下室,他擔憂殿下的安危,始終不願意離開。」
「幽靈?」凱插嘴,「是不是一個男孩?」
「沒錯。」艾迪說,「不知道你們目前掌握了多少消息,但這樣一個個解釋過去就太細碎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歧義和遺漏,讓我們重頭開始吧。首先,王宮現在被一個幽靈所掌控——關於幽靈是誰,為什麼會出現,誰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毒瘴的出現與他存在必然聯系。」
「王室成員有受到毒瘴氣的影響嗎?」
「整個王宮都受到了影響,唯獨利瓦蘭陛下的臥房沒有。」艾迪回答,「這其中似乎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但陛下沒有告知我……總之,你們應該也知道了,毒瘴會讓人肺腑疼痛,可只要脫離瘴氣擴散的範圍,疼痛就會自行消失。」
艾斯翠德微微蹙眉:「自行消失——是指痊愈嗎?可在城門附近,似乎有幾座新蓋的墳墓。」
「毒性雖然會消失,但曾經造成的痛苦不會。」對方解釋道,「除了被踩踏誤傷而死的,大多是體弱多病,難以承受這種疼痛的老人,哪怕及時將他們送到城外,也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最後,艾迪將他們帶到一個看似被遺棄許久的谷倉前。
「這裡就是密道的入口。」他說,「但我建議你們晚上再去,毒瘴的影響在夜晚會有所減弱,而且幽靈的行動範圍會縮小到地窖附近,如果你們要在王宮中調查什麼,也不容易遇見他。」
「幽靈會主動t攻擊人嗎?」阿諾訕訕道。
「不然呢?除非在冥界毒瘴氣等同於香薰。」凱忍不住打趣,「你不會怕鬼吧?看來這大個子算是白長了。」
「誰不怕鬼?」他摸了摸鼻子,「那玩意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還總要弄出點動靜嚇你一跳,你用劍去砍它,它當沒事發生,它想捏爆你的腦袋卻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除非老天公平一點,它打我,我流血,我打它,它也留血,否則我們還是繞著走吧。」
艾斯翠德目測了一下密道到城堡的距離:「從這裡到王宮內部,似乎有一段漫長的路程。」
「無需擔心,我會為你們帶路的。」
「這樣不會影響到營地的管理嗎?」
「營地裡也有我的其他同僚,不過……」艾迪嘆了口氣,「好吧,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們最好還是留下至少一名騎士協助我們維持秩序。大家的情緒都很糟,再微不足道的矛盾,也隨時有可能發展成鬥毆,如果有一副鐵盔甲和一把長劍鎮場,許多問題都會變得容易解決。另外,在密道裡也會受到毒瘴的影響,我的建議是只讓對魔力較高的騎士潛入王宮。」
話音剛落,凱察覺到身旁的幾名騎士面面相覷——也不奇怪,他們畢竟是平民出生,沒有家系的傳承,雖然普通人也有可能誕下具有一定魔術才能的孩子,但那種情況很少見。
艾斯翠德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對他們說:「你們都留下,由我一人隨艾迪閣下進入王宮即可。」
凱對於她居然把自己也囊括進「你們」的範疇內而感到不滿:「憑什麼?我也要去。」
「凱爵士。」艾斯翠德臉上露出了他所熟悉的,那種仿佛在給一個小孩換尿布似的老媽表情,「我從未質疑您的實力,但您應該活躍於比武競技場,而非這樣考驗魔術的場合。我本人在這方面的造詣也許不比您更深,但我有妖精之鎧的庇佑,應該能夠抵消一部分毒瘴的影響。」
她說的都是實話,但凱就是不想被丟在這裡——就像年幼時他得知梅林只打算帶亞瑟出遠門,一定會跑去死纏爛打,就是要跟著他們去旅行一樣。
其實旅行並不有趣,甚至很辛苦,梅林又不是什麼擅長帶小孩的大人,經常讓他和亞瑟感覺自己的日子過得跟牲畜差不多,但當他覺得某個人還算不錯(僅僅是不錯! ),足以得到他的認可時,就很難忍受對方拋下自己,跟別人組隊去干什麼事。
「如果你跟前這個英俊的老小伙子也能在密道裡竄來竄去而不暈倒,沒道理我就不行。」凱揚起下巴——這不是為了展示什麼男子漢氣概,單純是因為艾斯翠德比他要高,如果不這麼做,他很難堂堂正正(大概)地與她對視,「腿長在我身上,有本事你就把它們打斷,否則就別老指使我去這兒去那兒的。」
「真的嗎?」柏德溫的語氣聽起來躍躍欲試,「您可以放心交給我,凱爵士,我精通一種讓骨頭脫臼後可以完美復原的手法,而且用它治好過很多系部ヾ較長所以很容易骨折的馬。」
「……謝謝,等哪一天我決定在腳掌釘上馬蹄鐵後就去找你。」
雖然柏德溫中途搗亂,但艾斯翠德最終還是沒能拗過他——看得出來,她喜歡行動更勝於雄辯(直白地說就是嘴有點笨),而且平常就擔任著那種「負責給臭小鬼們收拾爛攤子的倒霉爹媽」的角色,不知道她用這種老牛般的耐心馴化過多少騎士團裡曾經處於叛逆期的不孝子。
入夜前,艾斯翠德事無巨細地向摩根彙報了羅奴亞的境況,凱站在她旁邊聽得昏昏欲睡,好在女王沒有和他類似的感受,全程都專心致志,並且言簡意賅地對艾斯翠德的報告進行了總結,不得不承認某些人能成為統治者不是沒有原因的。
「事已至此,恐怕只有和利瓦蘭王實際見上一面才能知道答案了。」摩根說,「至於那個身份不明的幽靈……我與亞瑟正在前往仙女湖的路上,若此行能順利取到星之聖劍,解決那個幽靈應該也不是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證利瓦蘭王與其妻兒的安全。」
「是。」艾斯翠德頓了一下,「另外,猊下,那位為我們帶路的治安官……是藍眼睛的騎士。」
聽到她的話,摩根沉默片刻,低聲道:「不必太過在意,局勢已定,他的出現影響不了什麼。」
待艾斯翠德關掉水鏡後,凱百無聊賴地問道:「你們剛剛在打什麼啞謎?」
然而對方只是苦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凱也不是很在乎,最壞的情況不過是艾迪曾經當過女王的老情人。
無所謂啦,那是半個老男人了,哪怕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亞瑟比較好看。他以前就一直琢磨,即便沒有什麼高貴的血統,他的老弟光靠那張臉也能讓貴婦們趕著把金幣塞進他的馬褲裡。
月色降臨後,他們便啟程前往城堡。
不知過了多久,凱終於真正聞到了那股辛辣的味道——起初只是有點嗆人,但很快就演變成了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痛楚,像是有人把燒燙了的烙鐵按在他的肺葉上,他幾乎能聽到那種滋滋的聲音(盡管實際上並不存在)。
艾迪走在最前面,用油燈點亮牆壁上的火把,昏暗的火光讓他臉上憂心忡忡的表情看起來光怪陸離:「你還好嗎?」
凱眨了眨眼睛,甚至分不清眼前忽明忽暗的景像究竟是因為火光的閃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努力把聲音從嗓子裡擠出來:「我能有什麼事?」
「您面色發紺,凱爵士。」艾斯翠德摸了摸他的臉頰,通過對方冰涼的手指,他意識到自己的臉頰有多麼燙,「毒發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快……看來您不能繼續前進了,艾迪閣下,我們現在距離城堡還有多遠?」
「已經走完三分之二的路程了。」艾迪回答,「以凱爵士的情況而言,應該沒辦法獨自回到入口,與其走回頭路,不如帶著凱爵士到利瓦蘭陛下的臥房休息。」
「我想也是。」艾斯翠德背對著他蹲下身,「剩下的路就由我來背您吧。」
「你干脆殺掉我好了。」凱吸了吸鼻子,鼻腔和眼睛的酸脹讓他總感覺自己要流淚了,但毒瘴氣就像氣態的烈火,讓他的整張臉又干又癢,「我看起來像是什麼?那種你出門時不小心帶多了的行李嗎?」
「我不想對你的堅強有所指責,凱爵士。」艾迪小聲道,盡管他口中的「堅強」聽起來更像是「無理取鬧」,「但事實是,艾斯翠德爵士哪怕背著你並且倒著走路,恐怕都比你現在的步速要快。」
「那就讓我死在這兒。」
「別說這種蠢話!」艾斯翠德難得嚴厲起來,「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該輕易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不要再鬧孩子脾氣了,凱爵士!」
見鬼,她說話的語氣好像他老爸,不知道這件事結束後她會不會罰他去給馬清理蹄子。
凱一向覺得自己很擅長應付女人——除非對方是一個說話像他爸的女人。最後他老實地投降了,屈辱地在這個說話像他爸的女人背上蜷縮著,並且罕見地體會到了後悔的感覺,有時候被別人丟下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艾迪說得沒錯,艾斯翠德即使背著他也健步如飛。她的鎧甲有點硌人,而且冰冷冷的,但寬闊的臂膀給人以安全感。她身上也有趕路多日的汗水味和灰塵味,和其他所有騎士身上的氣味沒什麼差別,不過可能因為她是女人,聞到後總讓人感覺怪不好意思的。
當然,這種不好意思也可能是出於別的原因……比如說他執意要跟著他們去城堡,結果自己半路倒下,不得不連累同伴背著自己前進之類的。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一會兒——毒瘴氣讓他進一步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只知道艾斯翠德忽然停了下來,以及不遠處艾迪響起的聲音:「我們到了。」
「感謝您為我們帶路。」艾斯翠德說,「但請再忍耐一段時間,凱爵士,我們現在還不能t上去。」
凱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他現在連眼睛都沒力氣睜開,更別說是反對什麼了。
「你對我有所懷疑?」艾迪問道。
「不,恰恰相反,我十分信任您的品格。」艾斯翠德回答,「但品格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例如您的真實身份……艾德裡安殿下,此刻您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
悠于 2024-8-24 12:01
第291章
「艾德裡安?」亞瑟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 「那位'艾德裡安'?他竟然在羅奴亞?」
「你知道他?」他的妻子難得揶揄地回答,「我還以為梅林什麼事情都喜歡只跟你說一半呢。」
「怎麼會不知道?勇敢地違逆了父親的安排,為了捍衛真愛而放棄了王座的愛之騎士艾德裡安——這在不列顛是家喻戶曉的故事,沒有人會不知道。」說著,他忽然頓了一下,終於意識到了某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抱歉,王姐,我不是故意……呃,我第一時間真的沒想到……」
「無妨。」摩根平靜地回答,「我與艾德裡安相識的時間不久,談不上有什麼感情,而且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是了, 在愛之騎士感人肺腑的故事背後,還有許多沒有被提及名字的配角。按照故事的時間線, 那位被國王安排給艾德裡安王子的未婚妻,在諸多版本的故事中被統一稱作「來自南方的黃金公主」的女性, 就是他的王姐摩根勒菲。
真是不可思議,他明明早就知道愛之騎士的故事,也知道他是尤倫斯王的兄長,卻從未試圖將這兩件事聯系起來——更准確地說,好像從未有人真正將愛之騎士故事中的「黃金公主」和現實中的「康沃爾公爵」劃上等號,盡管她們其實是同一個人。
「何況,早在感恩祭晚宴之前,我就知道艾德裡安會跟他的情人在大庭廣眾下私奔。」或許是他的表情太過錯愕,摩根輕輕咳嗽一聲,似是為了止住笑意, 「讓我猜一猜,愛之騎士的故事時梅林在你小時候講給你聽的,對嗎?」
亞瑟老實地點了點頭。
「看來他沒有告訴你這其中也有他的手筆。」摩根細細端詳他的臉——亞瑟知道她這麼做只是為了取樂,心裡也不覺得羞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艾德裡安的情人米婭是園藝師的女兒,本沒有資格出入於宴會大廳,是梅林用幻術幫她騙過了宮廷主管,讓她得以偽裝成女僕與艾德裡安在晚宴上相見。」
雖然妻子的目光讓他有點心跳加速,難以集中注意力,但他還是本能地察覺到了某些不對的地方。若梅林只是被艾德裡安和米婭之間的真情打動,想要幫助他們私奔,完全可以在宴會開始之前就讓他們離開……
他是故意讓這對戀人在眾目睽睽下私奔的。
「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哪怕它曾經掀起波瀾,如今漣漪也早已散去。」摩根說,「雖然艾德裡安主動放棄了王位繼承權,但生活環境的變化往往能改變一個人的心志,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在派人監視他的情況……不得不感慨他確實是一個有才干的人,而且品格高尚,性情堅韌,雖然由王儲變成了平民,但像他這樣的存在,注定在哪裡都能過得很好。」
說到這裡時,她表情中暗含的認可讓亞瑟略感不安:「我猜他很快就通過米婭得知自己其實落入了他人的陷阱。這種情況下,他既沒有後悔,也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努力承擔起作為丈夫的責任,盡管他的生活水平永遠不會比他當王儲時更好,但他確實成長為了一個比'王儲艾德裡安'更好的人。」
「艾德裡安王子……」他聽見自己問道,「他真如傳聞中那般高大英俊嗎?」
據說他體格健壯,皮膚光潔白皙,還有一雙如大海般深情的眼睛,他的微笑使鮮花都為他綻放,他的悲傷令皎月都為他落淚——雖然在聽聞自己的歌謠後,亞瑟就明白吟游詩人的話至少有一半是純粹在瞎編(剩下的部分則編得不那麼厲害),但艾德裡安無疑是一位美男子,這是顯而易見的。
「他確實姿容出眾。」摩根戲謔道,「以及亞瑟,我親愛的弟弟,我很體諒你為什麼對他的長相如此感興趣。」
「什麼?」亞瑟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不、不是的!聽我解釋,王姐,我——我以我們父親的名義發誓,我對他沒有任何那方面的興趣!」
「我當然相信你,亞瑟,但還是不要輕易拿我們已逝的父親發誓比較好。」她輕聲笑了起來,「現在放松些了嗎?無需認為這是什麼嚴肅的話題,我並不像艾斯翠德那樣擔心他的出現。」
亞瑟確實對艾德裡安的存在感到困擾,但他肯定這種困擾和摩根所說的不太一樣。
「有些人生來就無法辜負他人的期待,只能強迫自己背負著他人的願望活下去,艾德裡安就是如此,當人們為他戴上愛之騎士的桂冠時,結局就已經定下了。」摩根嘆息道,「話雖如此,又有誰能真正拋卻一切呢?人生在世,注定要出於某些原因而與自己所熱愛的生活漸行漸遠……這就是責任。」
亞瑟看著她,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在遲疑的片刻,她便轉身離去。
「不談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了。」她說,「羅奴亞的百姓和利瓦蘭王還在等待我們,越快拿到星之聖劍越好。」
他目送她的背影,也許自己剛才應該握住那只手的……可他總是行動得太遲,而她總是走得太快。
他們再次啟程,終於趕在太陽落山前抵達了仙女湖。
亞瑟上次來這裡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此行卻有一種輕車熟路的感覺,他很快就找到了之前梅林帶他乘坐的小船——附近一帶荒無人煙,小船經過了漫長的風吹日曬,卻沒有任何開裂或霉蛀的跡像,座位上什至沒有灰塵和蛛絲,干淨如新。
他猜測這條船本身也是神秘的一種體現,就像神話中的冥府之河阿刻戎ヾ,只是沒有收錢的擺渡人。
待摩根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坐定後,亞瑟便劃動船槳,小船乘著水波緩緩駛向湖心。此時已經將近黃昏,落日與晚霞被水波攪動著,像是逐漸暈開的油墨,隨著小船越飄越遠,湖面上蒸騰起氤氳的水汽——仙女湖正在回應它的女主人。
摩根端坐著,即使不是什麼重要場合,她的背脊也總是挺得很直。她右手的食指緩慢地繞著一縷長發,神情似是陷入了沉思(這是她的小動作之一,另一個是用食指點擊桌面),大多數時候,亞瑟都不太明白她在思考什麼,但他喜歡看她思考時的樣子,並且由衷地希望她思考時,整個世界都能為她安靜下來。
這樣恬靜的氛圍下,亞瑟甚至短暫忘記了他們其實是為了公事來到這裡,只感覺這般景像像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在湖上約會,先前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一度復蘇——感謝夕陽的余暉,讓他此刻發燙的臉頰不那麼顯眼了。
「就是這裡。」摩根忽然開口,「我能感覺到它,就在湖底……亞瑟,梅林有向你描繪過聖劍的外形嗎?」
亞瑟搖了搖頭:「他只說取得聖劍時不要忘記把劍鞘一並帶回來,而且後者比前者更加重要。」
聞言,摩根沉默片刻,也許是背光的緣故,此刻她的神情看起來晦澀難明:「希望它確實值得人們為它付出那麼多。」
說罷,她便躍入水中,動作迅捷,並且很輕巧,像是那種常年生活在海上的人才會有的身手。亞瑟斷定她很快就會凱旋,而這也意味著他們短暫的二人世界也很快要結束了——當然,這場旅途本身並不具有什麼浪漫色彩(他們甚至沒有同騎一匹馬) ,但不妨礙亞瑟為這段時光的結束感到一絲傷感。
俄而,他看見平靜的湖面上漾起水波,晚霞的倒影被攪得支離破碎,摩根緩緩從湖底上浮——讓人幾乎產生一種錯覺,就好像她才剛剛從那水波攪動的白色浮沫中誕生,夕陽的余暉因為她的出現仿佛變成了黎明。
來自南方的黃金公主……蒼白的描述,任何一名吟游詩人都願意為了看到這一幕而死。
「亞瑟?」摩根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怎麼了?」
「抱歉……我有點走神了。」
「如果有什麼事情令你憂慮,我們t可以等回到岸上再討論。」她說,「但現在我們應該把聖劍先放到船上。」
她說得很對,他們此行的目標就是為了取得星之聖劍,現在他應該先將聖劍放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幫助摩根回到船上,天馬上就要黑了,他們需要在夜幕降臨前找到適合過夜的地方……所以不要再盯著別人濕漉漉的頭發和光裸的後頸看了,亞瑟。
他解下鬥篷墊在對面的船座上,然後從摩根手中接過聖劍——或者說,他本該這麼做的,但中途他意識到某些步驟不一定要分出先後次序,何必為了安置聖劍而讓王姐在冰冷的湖水裡多待一會兒呢?於是他越過了摩根遞劍的手,想要直接將摩根從水裡抱起來。
他抱著王姐,王姐抱著劍,一次性解決了兩件事——至少亞瑟自己是這麼想的,但摩根顯然為此受到了驚嚇:「等——等等!你要干什麼?!」
她看起來像是一只被火燒到了尾巴的貓,這也是亞瑟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這種類似驚慌的表情,盡管他們已經相處一年多了:「呃……我想把您從湖裡抱起來?」
「你不必這麼做。」摩根眯起眼睛,如果不是睫毛上的水珠讓她此刻看起來特別惹人憐愛,這個表情本該是很有威懾力的,「把劍拿走,我自己就能上去。」
「無意冒犯,王姐,我只是覺得這樣更方便。」亞瑟放輕了聲音,「請放松一點,偶爾接受別人的幫助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好在最初的驚嚇過後,摩根似乎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她點了點頭,以一種近乎忍耐的表情被他橫抱著帶回船上,全程一言不發,這種反應讓亞瑟不禁想起了艾柔——阿格規文的游隼,偶爾會像木棍一樣硬邦邦地杵在地上,通常是因為在草叢裡暫歇時被訓練場奔跑的戰馬嚇到了。
「只是有點應激反應。」當時的阿格規文說,「通過契約梳理一下體內的魔力就行了。」
亞瑟並不真正了解「應激反應」的涵義,但他感覺這個詞很適合形容現在的摩根:「十分抱歉,如果我剛才的舉動令您不快……」
「沒什麼。」摩根僵硬地打斷了他,「謝謝。」
「以前沒有其他騎士對您這麼做過嗎?我是說……像這樣把您橫著抱起來。」
「沒有。」
「連艾斯翠德卿都沒有?」
「沒有。」摩根難得表現出了不耐,「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我有手有腳,而且都很健康。」
「這樣啊……」亞瑟咳嗽一聲,努力不讓自己的笑容太過明顯——否則會顯得很幼稚,而且無疑會再一次激怒對方,「太糟糕了,畢竟我們將來會一起生活,也許我還會無數次像這樣把您抱起來……您得早日習慣起來啊,王姐。」
第292章
他的腦袋昏沉又嘈雜,像是裝了一個燒開水的茶壺,沸騰的水蒸氣把茶蓋吹得哐當作響。當他因為內髒發熱而抑制不住呻/吟時,一陣微風拂面而過——有人在給他扇風,凱本以為——並沒有非常期待地以為對方是艾斯翠德,但睜開眼後只看到了艾德裡安的大臉。
他懵了一會兒,艱難地將目光從男人毛茸茸的下巴上挪開,不遠處,艾斯翠德正在與利瓦蘭王低聲交談著什麼,表情十分嚴肅。
「凱爵士?」艾迪——不, 現在應該叫他艾德裡安了——遞給了他一杯水,「潤潤嗓子吧。」
艾斯翠德聽聞動靜後也轉過身來,如釋重負地露出了微笑:「你終於醒了,凱爵士。」
凱按住突突作痛的太陽穴:「我昏迷了多久?」
「大約一刻鐘。」艾斯翠德回頭看向利瓦蘭王, 「您剛剛說,這場災禍的源頭是……一塊石頭?」
利瓦蘭王點了點頭,解下了藏在襯衫下的項鏈,將項墜展示給他們:「就是它。」
那是一塊鵝卵石大小的扁圓形石頭,石頭上有一個形似太陽的紋樣,太陽的正中央是一只眼睛,雕刻的凹槽裡殘留著一些沒有完全剝落的金漆,像是尚未干涸的眼淚。
「將這條項鏈獻給我的商人說,這是當年提爾之王佩戴過的,像征著迦南至高神巴爾的'太陽之眼'。」利瓦蘭王說,「我想你應該注意到了,艾斯翠德爵士,這塊石頭上的紋樣和米斯裡爾家族的家徽很像。」
待艾斯翠德點頭後,他繼續道, 「雖然葛爾位於英格蘭北部,但米斯裡爾祖上確實有過'從諾斯特魯姆海遷徙而來'的傳聞,米斯裡爾的本義是'秘銀',暗示了米斯裡爾家族擁有不列顛最大的秘銀礦,為什麼他們會以太陽為家徽呢?我推測米斯裡爾最早可能是從提爾王室獨立出來的支派之一,所以保留了部分先祖的圖騰信仰。」
「容我直言……」艾德裡安試探性地問道,「您為何對米斯裡爾家族的事情如此上心?」
聞言,利瓦蘭王陷入了沉默,並且露出了那種怪討人嫌的「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可我又不能跟你明說」的表情。正當凱因為他那吞吞吐吐的表情而惱火時,艾斯翠德開口:「是因為布蘭什弗爾王後吧。」
「哈?」凱愣了一下,「王後?什麼王後?」
利瓦蘭王疲倦的臉上露出了苦笑:「女王果然早就知道了……不錯,正是因為布蘭什弗爾,雖然如今的康沃爾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當初的馬克王了,但布蘭什弗爾終究是馬克王的親妹妹,無家可歸的公主也是公主。」
他摩擦著雙手,流露出一絲不安,但眼神中滿含柔情:「直到十年前,還有殘余的保皇黨想要請求我的幫助,但我通通拒絕了,布蘭什弗爾是我的妻子,我們彼此相愛,她在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裡受了太多的苦,我只希望她的余生平安順遂,和我們的孩子一起……」
「等、等一下!」凱說,「布蘭什弗爾是誰?如果她是您的妻子,那玫瑰侍女又是誰?」
艾斯翠德輕輕咳嗽一聲,含蓄地提醒道:「凱爵士,玫瑰侍女的名字是布蘭爾……您可以合理地展開聯想。」
他瞠目結舌道:「布蘭爾,布蘭什弗爾……所以她們其實是一個人?玫瑰侍女根本沒有死?」
「你的表情和最初得知真相時的艾迪卿簡直一模一樣,看來《玫瑰之泣》的故事確實給你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利瓦蘭王露出理解的微笑,「當我和布蘭什弗爾互訴心意後,她就向我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並表示不想再被卷入那些權力紛爭之中,為了保護她,我不得不編造了那個故事。」
艾斯翠德適時地補充道:「如果您聽過有關崔斯坦殿下的傳聞,就該知道他的頭發也是玫瑰色的,凱爵士。」
「真是見鬼了……」他咕噥,「可惡的梅林,他肯定知道真相,居然還在我和亞瑟小時候拿這個故事來騙我們的眼淚,那個臭老頭……」
艾德裡安的神情也十分沉重,似乎與他感同身受:「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凱爵士。」
「話雖如此,我並不認為這件事情能夠一直隱瞞下去。」利瓦蘭王說,「我絕對沒有與女王為敵的意思,但也沒有樂觀到認為女王會對布蘭什弗爾的身份無動於衷,買下太陽之眼本是為了在日後獻與女王,表達我的誠意……只是沒想到最後會造成這種結果。」
「您還記得災難是如何發生的嗎?」艾斯翠德問道,「如果是這塊石頭釋放出了幽靈,或許也能用它將幽靈重新封印起來。」
利瓦蘭王搖了搖頭:「不知為何,我對那一天的記憶很模糊……該怎麼說呢?幽靈出現的一瞬間,許多嘈雜的聲音擠進我的腦海裡,無數強烈的感情在我心頭湧現,成千上萬的人在我的大腦裡哭泣、尖叫、哀嚎,幾乎要將我撕碎,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唯一能聽到的只有崔斯坦的求救聲……」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滿載苦澀:「當我醒過來時,王宮已經被毒瘴籠罩,所有人都昏死過去,我的兒子也不見蹤影……崔斯坦,我珍貴的孩子,幸好地窖裡還儲藏著不少食物,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他出了什麼意外,我不敢想像布蘭什弗爾會是什麼反應,她的身體一直不好……」
這位年邁的國王——同時也是丈夫和父親——低下了頭,有些難為t情地找了一個他們看不到的角度擦干眼淚:「我不知道艾迪卿是否和你們交代過這些,但在看到我的兒子安全歸來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
「我體諒您作為父親的心情,但這麼做於事無補。」艾斯翠德勸道,「以我之見,不如選一個折中的辦法。一來,您個人的安危理應放在首位,否則將無人能處理災難結束後羅奴亞動蕩的局面;二來,我和艾——艾迪大人都可以在毒瘴中自由行走,凱爵士能堅持的時間則相對不長……」
凱自覺受了羞辱:「你說誰堅持的時間不長?!」
艾斯翠德無視了他的打岔:「總之,既然您說太陽之眼可以抵消毒瘴的效果,不如將它交給凱爵士,我、凱爵士以及艾迪大人會留在城堡,繼續尋找救出崔斯坦殿下的方法,您認為如何?」
利瓦蘭王顯然有些動搖,但還無法下定決心,於是凱只好以自己的方式開導他:「目光長遠一點,利瓦蘭陛下,要是您的兒子獲救後得知他間接害死了自己的老爸,他的後半輩子估計都要靠酒精來麻痹自己的痛苦了。」
艾斯翠德難得呵斥了他:「凱爵士!」
「拜托,我當然知道自己說話很難聽。」凱翻了個白眼,「可再難聽的實話也是實話,您留在這裡什麼忙都幫不上,反而增加了隱患,不如考慮一下遠方的布蘭什弗爾王後——丈夫和兒子,至少得保證其中一個能回到她身邊吧?」
利瓦蘭王的面色沉了下來,但並非因為怒火,而是對妻兒的擔憂與愧疚。好一會兒過去,他才勉強說服了自己:「我同意你們的提案。」
按照約定,凱護送利瓦蘭王穿過了地下密道,傑夫和阿諾會護送他前往達蓮娜夫人的府邸,與布蘭什弗爾王後團聚。
在將太陽之眼交給他時,利瓦蘭王最後一次請求:「拜托了,請讓我的孩子完整健全地回來。」
「即使您不相信我們,也該相信無所不能的猊下。」凱其實不是很想借摩根的名義,但他明白這個時候女王的信譽遠比他年輕的小老弟有說服力得多,「王和猊下很快就會帶著聖劍抵達羅奴亞,要消滅一只幽靈不過是小事一樁。」
等凱回到城堡時,艾斯翠德已經和艾德裡安商討出了一套較為完整的行動方案:兵分兩路,艾斯翠德和他負責將幽靈從地窖附近引開,營救小王子的任務則交給了艾德裡安。幽靈的力量在夜晚會有所減弱,如果在黎明降臨前沒能完成任務,就中止行動,回到國王的臥房暫作休息,等到第二天入夜後繼續。
等他們和艾德裡安分開後,凱心裡不免有點小小的得意:「看來你多少也意識到了我是一個比前王子殿下更好的拍檔。」
「當然,您是一位可靠的騎士。」艾斯翠德說,「雖然主要原因是艾德裡安殿下更熟悉王宮的路線……」
「可惡,後半句話可以不用說啦!」
他們來到了幽靈常出沒的區域。羅奴亞的城堡和許多歷史悠久(且年久失修)的古堡一樣,有種被歲月蛀食過的古舊,穿過斑斕華美的錦織,灰色的石牆上有風化後的斑駁,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帶著霉味的濕氣,月光滲進走廊後變成了慘淡的青色,把艾斯翠德的臉照得像死人一樣,不過他猜自己現在也沒好到哪去。
走廊外同樣鬼影幢幢,時不時便會有支離破碎的亡靈從窗外掠過,他們破殘的手腳在窗戶上留下黑色的影子,但倏忽又消失不見,唯有凄厲的哭聲在廊道裡回響。凱偶爾會和幾個亡靈對上視線,看到他們腫脹得仿佛被淚水淹沒的臉,他竟沒有感到害怕,反而湧現出一絲哀傷。
「你覺得他們是怎麼死的?」
「很難准確判斷。」艾斯翠德回答,「但我相信那是一場滅頂之災。」
忽然,整條走廊都陷入了死寂,空氣中的瑪那濃度驟然升高,牆壁上的油燈在剎那間同時點燃,橙紅色的火焰明亮得近乎刺眼,當凱的視線因為那股刺痛而模糊時,黑暗中響起了幽靈的尖嘯,以及艾斯翠德的驚呼:「凱爵士!敵人在你正前方!」
他下意識地舉起劍,但並沒有受到什麼攻擊。
當凱睜開眼睛時,幽靈已經近在咫尺,和羅奴亞客商說得一樣,那是一個年幼的男孩,長發干枯而蒼白,身形瘦小,虛影的軀體上有著不知是淤青還是燙傷的痕跡,他的眼皮下沒有眼珠,卻不斷流下黑色的眼淚。
更加詭異的是,哪怕已經淪落到這般模樣,男孩的五官依然透露出某種美感,讓人知道他生前必然長得非常漂亮——既美麗又可怖,這是幽靈給凱的第一印像。
往好處想,至少他們不用再絞盡腦汁地考慮該如何把幽靈引開了。
「希蘭……」男孩低聲呢喃,「著火了……你不知道嗎?希蘭,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血……」
「你大概是認錯人了,伙計。」凱一邊回應,一邊調整架勢——沒辦法,一旦緊張起來,他就會忍不住開玩笑——當然,不緊張的時候他也喜歡開玩笑,「要不我們打個商量吧,你告訴我們希蘭是誰,我們去把他抓來,任你處置,等你把他暴揍一頓,就解除這個毒瘴氣結界,怎麼樣?這樣大伙都高興,雙贏的結果。」
但男孩顯然沒有領會他的幽默感,他的身體不自然地抽搐,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外力強行扭曲,骨頭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非常瘆人,更多黑色的眼淚從他的眼眶滑落:「為什麼你沒有來?希蘭,希蘭……我們的家沒有了,我們的麥子,我們的書,我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
「怪物!」艾斯翠德用劍敲擊盾牌,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你的對手在這裡!」
可男孩對她沒有任何興趣——同時,隨著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凱感覺到自己胸口的太陽之眼微微發熱:「這都是因為你撒謊了,你說你不會忘記這裡才是你的家,你說你會永遠愛她,你的心永遠在這裡……這些都是謊言,謊言!」他的聲音陡然升高,變成了刺耳的尖叫,「我要懲罰你!希蘭,你撒謊了!你沒有回來!你放任我們的家被叛徒燒掉!希蘭!希蘭!!」
伴隨著他的咆哮,走廊外的亡靈們也發出震耳欲聾的哭嚎,破碎的影子在空中亂竄,像是掀起了一場黑色的風暴,最後一縷月光也泯滅在了黑暗之中,碎石從牆壁上漱漱落下,整座城堡都在惶恐中瑟瑟發抖。
凱的五感已經在這種折磨下徹底麻痹了,但習武多年的本能還是讓他試圖格擋住幽靈的進攻——然而那是失敗的嘗試,因為幽靈的手直接穿過了盾牌,沒入他的身體,他的盔甲瞬間燙得像烙鐵,仿佛要把他活活烤熟,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皮肉在高溫下滋滋作響。
他無法遏制地發出叫喊,疼痛讓他的視野一陣白一陣黑,他用余光看見艾斯翠德試圖用身體撞開男孩,但只是從灰白的虛影中穿了過去——阿諾說得沒錯,跟幽靈打架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最後,艾斯翠德只能另辟蹊徑,伸手將他推開——凱摔了個倒栽蔥,不過情況特殊,他決定不去計較對方痛擊友軍的行為。
艾斯翠德將他的盾砸向幽靈(好吧,反正他也沒力氣拿盾了),盾牌徑直穿過了幽靈的身體,掉在地上的動靜也沒能分散幽靈的注意力,於是她眼疾手快地將他扛了起來(她的肩甲又給了他致命一擊),飛快地往回跑。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艾斯翠德的速度終於還是慢了下來——很顯然,他們迷路了,不過很難責怪她,連凱自己都不記得他們是從哪兒過來的。
「情況有點糟糕,是不是?」凱喘著氣,灼燒的疼痛還未完全消失,剛才的顛簸又讓他胃酸上湧,「嘿,我們打個商量,艾斯翠德——艾斯,我決定以後這麼叫你,如果還有以後的話,聽起來像是那種好拍檔會互相稱呼的名字——聽著,要是我們倆都折在這裡,未免有損王和猊下的顏面,既然這個臭小鬼只盯著我,不如你先撒丫子走人,我會……」
「不行。」艾斯翠德打斷了他,「我絕不拋棄我的同伴。」
「可是……」
「我不會讓你獨自留在這裡。」她誠懇地看著他,「請相信我,凱爵士,我會帶你一起離開的。」
噢,她那老牛似的固執又開始發作了……凱才不會承認t自己聽到這個回答後有點感動:「話是很好聽,如果我們都死在這裡,就只好等人來把我們的屍體一起運出去了。」
話音剛落,牆壁上的油燈唰地亮了起來——不過片刻,幽靈便尾隨而至,隨著他的出現,周圍的空氣似乎都燥熱了起來。
「你逃不了的。」男孩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如同死亡喪鐘,「巴爾的注視下,謊言無處遁藏。」
艾斯翠德將他放下,並用身體擋在他和幽靈之間。
凱看著她表情慎重地拔出了劍——這無疑是送死的舉動,這個傻子,刀劍根本傷不到對方,她有妖精之鎧的保護,只要丟下他鐵定能逃出生天,結果她就是要為了那該死的騎士精神送命。
「由我來當你的對手,幽靈。」凱不覺得幽靈會因為這番話而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但這不妨礙他認為她此刻的背影看起來挺帥的。
幽靈果然一如既往地無視了艾斯翠德,筆直地向他衝來。
希望他就像表現出的那樣對艾斯翠德毫不在乎……凱心想,把你火烤的爪子盡管朝我來吧,臭小子。
然而神奇的一幕發生了,當艾斯翠德的長劍揮向幽靈時,竟然真的劃開了他的身體,幽靈愣住了,呆滯地看著傷口裡不斷泄出黑色的瘴氣。
「帕提……?」他好像第一次意識到了艾斯翠德的存在,並且不出意外地把她認成了其他人,「啊,帕提……是你,你回來了……」
盡管受了傷,幽靈的神情卻柔和下來,也不再流出黑色的眼淚了:「帕提,你知道猊下在哪裡嗎?」他似是恢復了理智,但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外面都是火,帕提……大火好危險啊,可我感覺不到猊下……」
艾斯翠德的表情和他同樣震驚,但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足夠自然:「猊下很安全。」
幽靈眨了眨眼睛,盡管他的眼眶裡只有兩個漆黑的空洞:「猊下很安全……對,你說的是真話,太好了……」空氣中的熱意散去了一些,「你得去找希蘭,他會來的……他承諾過,這裡永遠是他的家,他會為他的家回來,為了她回來,帕提,你得去找他……」
「很抱歉。」艾斯翠德回答,「我不知道該如何找到他。」
凱不禁為她的老實感到頭痛,這個時候就不能隨便找個理由糊弄對方一下嗎?
「你不知道……」幽靈喃喃,「沒關系,你只要騎著馬向北走……也許不是正北,但沒關系,商人們會告訴你該怎麼走的……」他的聲音頓了一下,「塔瑪?」
「噢,好吧。」凱破罐破摔道,「這個塔瑪又該死的是誰?」
「有人在靠近那裡,他們要傷害塔瑪……帕提,救救塔瑪……」男孩摳著自己的臉,他的指甲只是沒入了虛影,但有一種類似實物的阻隔感,就像他真的挖下了臉上的肉一樣,「啊……好痛啊,好痛……火,到處都是火,我的身體好痛啊,猊下……」
他的身影逐漸消散在空氣中,就像那些破碎的亡靈一樣,只有悲傷的抽泣聲依然走廊裡回蕩。
直到此時,凱才終於松了口氣,急劇的情緒波動過後,他的最後一絲力氣仿佛也被抽走了,只能脫力地靠在牆上:「我們現在算是安全了嗎?」
「也許吧。」艾斯翠德將劍收起,「凱爵士,您的身體還好嗎?」
「還行。」凱動了動手指頭——他的力氣也就夠動這點地方了,「和毒瘴氣一樣,只是有痛感,沒有真的受傷……呃,可能有些地方會淤青,塗點口水就行了。」
「不知道我們有沒有為艾德裡安殿下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艾斯翠德彎下腰,手臂穿過他的胳膊和膝蓋,將他抱了起來,「容我冒犯。」
「我倒是想為你的冒犯吐口水,可惜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凱小聲道,「但別以為把我像娘們一樣抱起來是不用付出代價的,等會兒我就把膽汁全吐你身上。」
她依然好脾氣地回答:「沒關系。」
凱不確定她是不是已經摸准了自己的脾氣——比方說,當對方表示對他失禮的舉動不會有任何反應後,他就會因為喪失樂趣而拒絕這麼做。
往好處想,至少她的肩膀很寬闊,能給人帶來不少安全感,而且她證明了自己確實是「艾斯翠德」,那個在吟游詩人口中英勇無畏的銀鎧騎士……也許她和他年幼時幻想的樣子不太一樣,但事實證明她只是比他想像中更好。
回到國王的臥房後,他們看到了身受重傷的艾德裡安,和只是被虛幻疼痛攻擊的他不同,對方看起來至少兩次被幽靈甩到了牆上。
不必多問,那只幽靈消失後應該直接回到了地窖,正面撞上了偷偷潛入的艾德裡安。
艾德裡安慚愧道:「抱歉,我沒能救出崔斯坦殿下……好消息是,崔斯坦殿下看起來還很健康,那只幽靈似乎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
「您不必自責,這只幽靈確實超出了我們能夠處理的範圍。」艾斯翠德嘆了口氣,「看來只能等待猊下和王來解決這件事了。」
稍作休息後,凱就差不多恢復了體力,和艾斯翠德一起將不知道斷了幾根骨頭的前王子殿下送到城堡外接受治療,當柏德溫給艾德裡安包扎傷口的時候,艾斯翠德用水鏡向摩根彙報了情況。
半晌,水鏡的另一邊才有所回應:「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會負責解決。」
「看來您已經順利取得了星之聖劍。」
「是啊,已經拿到了,不過……」摩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哀愁,「不出意外的話,這一次並不需要用到它。」
第293章
梅林走到軍營外時, 亞瑟正在給馬喂草。
他沒什麼真情實感地嘆了口氣:「大哥哥說過好多次,喂馬不要喂得那麼勤快,我們的白色神駒看起來都快變成豬了。」
東·斯塔利恩衝他噴了個響鼻, 梅林聽不懂馬語, 但他猜對方的意思是「管好他媽的你自己」。
「你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其實此時的亞瑟和梅林記憶中沒什麼區別,只是他得找個話題才能有機會吐吐酸水,「看來這幾天過得很甜蜜啊……真好,無憂無慮的二人世界,不用像大哥哥一樣整天在夢境裡和龍危險地玩捉迷藏。」
亞瑟面色通紅, 但還是義正辭嚴地反駁了他:「你明明知道我們這次離開是為了正事。」
我們——真是一個惹人討厭的詞,還不如聽對方像小狗一樣整天叨念著「王姐」。
「摩根呢?」
「王姐已經回營帳了。」對方臉上的紅暈褪去了些許,眼神中有一種令梅林感到意外的愁苦,「王姐這幾天一直郁郁寡歡, 我想她需要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
「你惹她生氣了?」梅林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顯得太雀躍,「要讓她生氣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怎麼會去惹王姐生氣?」亞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因為羅奴亞傳回的情報,不過具體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王姐已經這樣悒悒不樂很久了。我知道你一向唯恐天下不亂,但這幾天就別去打擾她了。」
「真過分吶,干嘛那麼警惕。」他假意抱怨,「大哥哥難道不是一直很善解人意嗎?」
「我理解詩人有其獨特的修辭手法,梅林。」亞瑟看著他,「但我個人還是建議不要把你的名字和'善解人意'放在一起。」
唉,他們的小王子長大後越來越不可愛了,隱約有要步他義兄後塵的趨勢。
梅林確實很在意摩根那邊的狀況,如果放在以前,他也許會在入夜後偷偷潛入對方的夢中和她聊一聊,可惜陪龍玩捉迷藏是一件耗費精力的工作,何況伏提庚乃是不列顛島意志的化身,任何一點差池都有可能招致慘重的後果,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在晚餐時和小公主打個招呼了。
然而,當梅林已經將對未來幾天的期許降低到「和小公主每天問個好就算成功」的標准之後,命運忽然對他寬容了起來——他沒有去找摩根,摩根反倒主動來找他了。
就像亞瑟說的一樣,她眉頭緊鎖,神情陰郁,仿佛這輩子從沒開心過似的,梅林知道她並不一直都是意氣風發的樣子,但也沒料到情況會如此糟糕。
「梅林,你有空嗎?」
「當然~」他t衝她擠眉弄眼,故意模仿宮廷弄臣們滑稽的腔調,「請務必和我進行這談話的藝術。」
摩根勉強地笑了笑,顯然只是為了給他的爛笑話捧場,但梅林依然認為這是一次好的嘗試——能笑總歸比苦著臉好,哪怕是苦笑。
「如果一個人死了,他的靈魂因為憎恨,或是某種未消解的遺憾而被困在某件物品上,並且會對周圍的環境造成影響……不太好的那種影響,從魔術的角度,一般你們會怎麼解決這種事?」
「你是說怨靈或者妖靈?」梅林忽然明白了羅奴亞如今的處境,「通常有兩種解決方法,一種簡單的,一種麻煩的,只看你想要哪一種了。」
「簡單的方法是什麼?」
「把寄托著靈魂的那件物品破壞掉,可能有點危險,但直截了當。」梅林說,「麻煩的方法就是完成靈魂的遺願,執念消失了,與現世的聯系自然就會減弱。」
摩根沉默片刻:「如果對方的遺願注定不可能實現,該怎麼辦?」
「大哥哥剛剛不是說了嗎?兩種方法,一種簡單,一種麻煩。」梅林說,「既然後者不行,那就老老實實選擇前者吧,你和亞瑟千辛萬苦——好吧,可能也沒那麼辛苦,總之你們特意繞遠路去把聖劍帶了回來,總得讓它派上點用場吧?」
她的嘴唇緊抿,眉目間的陰郁又加重了……梅林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此刻的表情,但她的反應讓他隱約有些不安,他感覺自己像是在用剪刀剪下一只夜鶯的鳥喙。
「簡單的方法你也不想選?」
「無關乎麻煩或簡單。」她低聲道,「只是我永遠不會這樣對他。」
又來了……梅林知道自己絕對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惹她生氣,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些話融化似地流淌到了舌尖:「那個怨靈——妖靈,亡靈,隨便什麼好了,他……呃、他是那個你早死的初戀嗎?」
「什麼?」摩根睜大了眼睛——好吧,梅林,看看你,又成功地把一切搞砸了——她的聲音滿含戾氣,像是一頭低聲咆哮的母獅,「別在這種時候開這種玩笑,梅林,我可以在很多時候忍受你的冒犯……但絕不是現在。」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即使是梅林,也不免為她剎那間流露出的怒火而驚慌,「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小公主,別生氣好嗎?」因為語速太快,他差點咬到舌頭,「我、我只是想說——你看起來好像已經知道對方的遺願是什麼了。」
看見對方的怒火略微平息,他心底悄悄松了口氣……抱歉,亞瑟,以後他再也不拿這種事情調侃他了,真是現世報。
「我大概知道,但那是不可能完成的願望。」
「不管麻煩不麻煩,也許你可以先說出來?」他小心翼翼地說道,「說不定在大哥哥的幫助下就能輕松達成呢?」
然而摩根只是搖了搖頭:「讓一個早已死去的國家復活,或者……讓一個早已死去的敵人死去。」
×××
「它的意識正在恢復。」他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作為素體來說,這是一件好事。」
「好事,但發生在不好的時機。」另一個聲音糾正道,「這是主神級別的遺骸,連王也不得不謹慎處理,何況王仍在承受當初違背規則的懲罰,一旦王的機能在制作中途受到干擾,整場儀式都會失敗。」
「純粹被死亡占據的素體只會讓一切導向失敗,女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再多的魔力也無法填補靈魂的空洞。」
「附議,主神級別的素體極其珍貴,為其承擔風險是值得的。」
「居然用本體下界,真是一個瘋狂的家伙。」這次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個少年人,「也難怪他會和自己的國家一起完蛋。」
話音落下後,同一時間響起了很多聲音,但它們聽起來都一樣,就像是一個人的聲音在山谷裡徘徊了好幾次:「附議。」
「然而,一旦制作成功,它將成為王最好的作品。」第一個聲音再度響起,他隱約聽到它的同伴稱其為「斯伯納克」,「吾等皆知,神聖的七十二柱之座,王將最好的位置留給了它。」
它們到底在說什麼……?
他試圖搞明白它們的竊竊私語,可他的意識在混沌之海裡沉浮,猶如無根浮萍,它從不遠離他,可每當他想要抓住它時,它總是與他失之交臂。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熟悉的氣息將他包圍——某個人,他所熟悉的人——在向他靠近,他的一部分想要親近對方,另一部分卻發出了尖叫。對方抓住了他,試圖往他的軀殼裡植入某種東西(魔術刻印,一個聲音告訴他),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正在產生變化。
他討厭這種感覺,他感到恐懼,他開始掙扎、哭嚎,他想要逃走,可是直覺告訴他,他在對方面前毫無抵抗之力——或者說,本該如此的,但對方出現了不該有的錯誤,他的身體對自己的行為投了反對票。
矛盾的家伙。
他忘記自己最後是怎麼逃出來的了,只記得後來一直在漫無目的地流浪,像是一條魚在沙漠裡尋找大海……直到某一天,在一塊石頭上,他找到了家的感覺,盡管那個家很小,很不舒服,但他至少不再無家可歸了。
於是他日以繼夜地等待著,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回到他真正的家,那裡有農田、集市和船港,有辛苦耕作的人,有做生意的人,有穿著鐵皮巡邏的人,有會寫字和畫畫的人,還有那些被他看顧著長大的孩子們,還有猊下。
唯一可惜的是,他離家太久,已經記不清家的名字了。
但命運還是眷顧他的——看啊,他現在回家了,雖然家長得和他記憶中不太一樣,紅房是一座樸素的小屋,而非這樣的宏偉宮殿,但這裡有他的農田,他的子民們,還有塔瑪……啊,塔瑪,他把塔瑪保護得很好,猊下知道後一定會高興的。
所以猊下在哪兒呢?
家的天空總是暗沉沉的,人們悲傷地哭泣著,整日忙碌於從並不存在的烈火中逃走,但巴爾知道他們也在和他一起等待。
塔瑪回來了,希蘭和帕提也回來了,猊下一定也要回來了吧?
還有耶底底亞……不,耶底底亞做了壞事,他讓他們的家被陰雲籠罩,還要把他從家裡帶走,他是叛徒,不再是他心愛的孩子了。
究竟過去了多久呢?
他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但他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他夢中的聲音。
對方輕聲道:「巴爾。」
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他感覺身體忽然輕盈了起來,蛾摩拉陰冷的空氣也重新注入了溫暖。
他走向她,靠近她,回到她身邊:「猊下,我……我很想念您……」
「我也是。」這是真話。
猊下問他,為什麼會依代在太陽之眼上。
他也不知道原因,但這並沒有困擾到他,時常混亂的記憶已經讓他學會了如何把不高興的事情拋到腦後。
「塔瑪……塔瑪在地窖裡,猊下,您還記得嗎?」他很興奮,想要用飛快的語速說話,可他的舌頭不知為何總是鈍鈍的,說起話來斷斷續續, 「農場的地窖,入口在發霉的毯子下面,穿過掛畫後的隧道就是安全的地方……我把塔瑪藏在那裡,她很安全,猊下,塔瑪很安全……」
「我知道。」這也是真話。
猊下似乎想要撫摸他的發頂,可她的手指從他的頭皮穿了過去。
她沉默了一會兒,柔聲道:「謝謝你救了塔瑪,巴爾。」
……謊言。
一股不自然的躁動在他體內灼燒——不,他不該對猊下生氣,壞巴爾,即使猊下撒謊了,也一定有她的理由。
他是蛾摩拉的守護神,也是女王的守護神,應該表現得善解人意一點。
「巴爾,你有什麼想要完成的……」說到這裡時,她頓了一下,「心願嗎?」
「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只是想知道。」謊言。
「我什麼都不要。」他說,「我只想見到您回來。」
他的身體越來越輕。起初那種感覺很好,仿佛從沉重的鐐銬中解脫,但漸漸地好像有點輕過頭了,他感覺空氣中的塵埃慢慢飄進身體裡,他的手指在空中支離破碎,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可蛾摩拉的天空也重新敞亮起來了,這應該是一件好事吧?
「猊下。」他問道,「我算是一個合格的守護神嗎t?」
「當然。」真話——他好高興,但猊下的表情看起來快要哭了,於是他的心又重新憂傷起來。
「可我沒有擋住從地底湧現的火焰,我是一個傻瓜,明明沙帕什都告訴過我了……」他喃喃道,「如果是阿娜特的話,一定不會變成這樣……」
「沒關系。」真話,「我不需要阿娜特,巴爾,我只需要你。」這句也是真話。
他的身體愈來愈輕,眼皮卻愈來愈沉:「我……我忽然好困,猊下……」他試著用只剩一半的手臂擁抱她,這一次身體沒有化作虛影,他終於切切實實地觸碰到她了,「猊下,我好像要睡著了……」
「沒關系,睡吧,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
真話。
「等你醒來之後,我們還會像以前那樣生活在一起。」
謊言。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巴爾。」
真話。
「我從來沒有後悔讓你成為蛾摩拉的守護神。」
真……
第294章
地窖的入口被掀開時, 激起了一陣塵埃。
從地板上蛀蝕的霉跡來看,地窖附近的那條地毯原本並不應該在這裡,或許是巴爾蓋上的——不值得奇怪, 羅奴亞王宮的地窖光明正大地對所有人開放, 不需要地毯來掩蓋入口,更不需要轉動燭台才能解開門鎖。
這裡和蛾摩拉一點也不像。說到底,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巴爾是決計不會把這裡誤當成家的……可惜他沒有, 他唯一的棲身之所是一塊小小的石頭, 無法再奢望更多。
她本該讓他成為一個輝煌國家的至高神,讓他盡享榮耀與快樂,最後卻只留給了他一場大火,一座廢墟。
摩根點燃燭燈,向地窖深處走去,地下的空氣潮濕而苦澀,聞起來像是青苔混合著灰塵,角落裡能聽到老鼠竄逃時窸窸窣窣的聲響,暗淡的燭光下,灰塵在半空中緩慢飄蕩,像是生鏽後的時間齒輪在轉動時散落的碎屑。
當她走至最後幾級台階時, 不遠處傳來了警惕的詢問:「是誰?」
摩根將燭燈略微舉高:「請問是崔斯坦爵士嗎?」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年輕人,玫瑰色的長發, 面容昳麗,有一種接近中性的秀美(歐羅巴人種在這個年齡段大多都喪失了這種美麗), 他看起來比高文年長一些, 並且——因為巴爾的關系,她很難不注意到對方與當時的塔瑪年紀相仿, 盡管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人類的聲音?太好了……」由於長期處於黑暗之中,崔斯坦對光線的明暗似乎格外敏感,即便只是微弱的燭光,也讓他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現在不太能直視有光照射的地方。」
當他舉起手遮擋光照時,摩根看到了他纏著紗布的手掌——與利瓦蘭王之前給她的說法吻合,因為右手受傷,崔斯坦在利瓦蘭王將太陽之眼遞給他端詳時沒有拿穩,不小心讓石頭掉進了炭火盆裡,他本能地想要在石頭被燒燙前將其取出,卻無意間使血與火的條件同時達成,釋放出了依代於太陽之眼的巴爾。
「你的雙腿還能走動嗎?」
「可以。」對方輕聲答道,「只是……走起來可能會有點慢。」
「無妨。」摩根將燭燈暫時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攙扶他從地上起來,崔斯坦的褲子上沒有明顯的傷口,但右腿膝蓋微微蜷曲,即使站起來也無法伸直,不知是小腿扭傷還是脛骨骨折,「利瓦蘭王很快就會趕到,如果你有耐心多等一會兒……」
「不,我們現在就走吧。」崔斯坦打斷了她,隨即又歉意地笑了一下,「實在抱歉,我已經被困在這裡太久了,哪怕早上一分一秒也好,請務必帶我離開這裡。」
雖然摩根認為以他的健康狀況,留在這裡等待救援才是正確的選擇,但她也理解對方為什麼不願意留在地窖裡:「那就走吧。」
崔斯坦還不能直視光照,所以摩根允許他搭著她的手肘,在她的引導下走上台階。
「適才我驚慌失措,還未來得及詢問您的芳名。」
她正在為巴爾事情心煩意亂,因此只是簡略地回答:「摩根。」
「摩根……那位康沃爾公爵,北方的女王?」也許是她的錯覺,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我已從父——叔父那裡得知您與亞瑟王訂婚的消息,祝您……呃……」他頓住了,好半天才擠出後半句,「新婚快樂?」
「沒必要特意隱瞞,我知道利瓦蘭王與你是真正的父子。」摩根說,「我已與他達成一致,不會追究他和你母親布蘭什弗爾的關系。」
聞言,崔斯坦似乎感到了一絲困惑,但還是溫和地答道:「很高興您喜歡家父的禮物。」
他的話令她胃袋緊縮——有那麼一瞬間,巴爾消逝時的微笑再度浮現在眼前:「是啊,我會好好保存它的。」
剛從地窖離開沒多久,摩根就遠遠看到利瓦蘭王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們跑來——看來對方趕回王宮的速度比她想像得還要快——他死死抱住自己的兒子,「崔斯坦,我的孩子……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這個年輕時以堅毅聞名的男人,此刻幾乎要落下眼淚,「天哪,我差一點就要失去你了……」
「請別自責,父王,我不是平安無事地回到您身邊了嗎?」崔斯坦寬慰地拍了拍父親的後背,「那個幽靈看似恐怖,但並沒有傷害我。」
摩根見證著這對父子的重逢,坦誠說,她對羅奴亞王室的家務事沒有半點興趣,但有一種古怪的感情攫住了她,讓她駐足於此,久久沒有離去。
待激動之情略微平復後,利瓦蘭王重拾國王的風範:「感謝您為羅奴亞所做的一切,猊下,對於您的恩情,我將永遠銘記於心。」
她滿心疲憊,但還是勉強回以微笑:「很高興見到你們團聚。」
「您一定是累了。」利瓦蘭王顯然是一個有眼力的人,「請先到客房暫歇,雖然王宮裡還是一片混亂,但我已經從達蓮娜的領地臨時調來了一些僕從,很快便會為您准備好熱水。」
這座王宮至今已有數周無人打掃,不見得會比女王營帳更舒適,但摩根此刻身心俱疲,即使睡在農地的田埂上,對她而言也沒什麼差別,反倒是崔斯坦,他必須去軍醫那裡治療受傷的右腿,注定得在軍營裡度過一夜了。
洗完澡後,她感覺體內的倦意愈發堆積,於是告訴僕從不用送晚餐過來,放任自己在有些潮濕的被褥中沉沉睡去。
黑暗中,一股朦朧而冰冷的感覺包圍著她,裹挾著她,她感覺身體正在下墜,仿佛要從海床的縫隙間墜入無間地獄,她能感覺到水流灌進傷口——箭傷,那些箭先是殺死了她,然後殺死了她的獵犬——但沒有痛感,只是吸走了她體內的熱意。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似乎奇妙地敞亮了起來,她不再隨波逐流,身體停在了一片草地上。她在青草和泥土的包圍中睜開了眼睛,春風拂面而過,空氣中彌漫著鮮花的香氣。
摩根掃視周圍,發現自己來到了光輝庭院——老朋友,老把戲,她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我不介意你去誰的夢境裡閑逛,只要別把正事搞砸就行了。」
話音剛落,她就聽見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夢魔的特性,在虛幻的夢中世界反而會展現出真實的一面——她轉過身:「這一次你又有什麼……」
聲音戛然而止。
一個男孩,約莫十三、四歲,有著金色的長發和碧色的眼睛——可那是錯誤的,他的眼睛應該是藍色,海洋的顏色,因為他庇佑著黎凡特數以萬計的海上民族。男孩的面容一如她記憶中美麗,但缺少了那種輕盈,使人感到美好的氣息,即使在他最面目可憎的時候,那股純淨的氣息依然縈繞著他,那是熊熊燃燒的磷火所無法磨滅的。
與她視線交彙後,男孩臉上露出羞澀的微笑,他的聲音也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猊下……」
然而她只是感受到了痛苦,她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明明在夢境裡,她卻渾身冰冷,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仿佛一時又回到了在深海中沉浮的時候,太陽正高懸在空中,像是一枚白色的硬幣,她卻沒有感受到任何溫暖,只有一層蒼白的光鍍在皮膚上。
她看著眼前的男孩,這個因錯誤的好心而編織出來的虛假之物——但就是有那麼一瞬間,她t的心中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絲喜悅,仿佛在漫長的歲月中,總還有那麼一些東西能夠回到她身邊——然而逝去的時光終究不會再回來,就像巴爾,他可以把無數個孩子關進無數個王宮的地窖裡,但沒有一個王宮的地窖會掛著《豐收神的恩賜》,也沒有一個孩子名叫塔瑪。
「小公主?」梅林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解除了幻術,「你、你還好嗎?」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愚弄別人的回憶對你來說是那麼大的快樂嗎?」
「什麼?我沒有!我只是……」他看起來既迷茫又無措,「我沒有想要愚弄你,只是以為這樣能讓你開心一點……我、我很抱歉……」
她想起巴爾,想起塔瑪,想起她在秘密通道後的房間裡留給那個女孩的信,她自以為在那些文字上寄托了美好的祝福,實際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就像她曾以為蛾摩拉會成為文明之城的像征……可塔瑪最後還是死了,她的國家也滅亡了,在那些扭曲了真相的文字中淪為罪惡的符號。
她感到哀傷,疲倦,同時又感到瘋狂,那些美好和痛苦的畫面在她眼前交錯,但最終都變成了痛苦,當對方輕輕擁抱她的時候,她忽然有了一種被擊潰,摧枯拉朽的感覺— —自從蛾摩拉隕滅後,她以為再也不會有任何東西能令她流淚了——但舊時光終究還是抓住了她,讓她忍不住在對方的懷抱裡放聲痛哭。
梅林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後背,似乎在努力從他稀薄的人性中擠出一點溫情給她,她卻回想起利瓦蘭王擁抱崔斯坦時的一幕——也許這就是巴爾希望見到的,年輕的王女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她的撫養者身邊,一個破碎的家重新變得完整,一座衰敗的城市重新被注入生機。
所以他在這個與過去沒有半點相似的國度裡徘徊不去,苦苦尋覓著往昔的影子,期待著記憶中那些美好的事物終會落葉歸根,他並不知道蛾摩拉的名字已經湮沒在歲月之中,什麼也沒有留下。
第295章
早晨,凱照舊洗了臉,隨便往肚子裡塞了點干糧果腹——利瓦蘭王在糧食供給上從不吝嗇,但凱已經厭倦了硬邦邦的腌羊肉(每吃一口他都感覺羊蹄子要伸進他嘴裡了) ,與其期待羅奴亞的倉官能在老山羊身上施展什麼奇妙的烹調手法,不如指望等會兒巡邏的時候獵到幾只山雞或野兔。
通常來說,巡邏應該是基層士兵的工作,但自從羅奴亞遭遇災禍後,人口大量流動, 附近一帶的治安每況愈下, 強盜劫掠商隊和普通百姓的情況時有發生,摩根應利瓦蘭王的請求,會派遣一些武藝高強的騎士協助羅奴亞重整秩序。
今天也是他和艾斯翠德搭檔工作,後者不僅是廷塔哲的首席騎士,還是摩根的近身鐵衛——乍聽起來和貝德維爾差不多,但在女王陣營中,這是一個像征著無限榮耀的名號。
在軍營中,她享有單獨的營帳,而且緊挨著摩根,凱從沒真正進去過,但知道裡面有一座橡木鑲銅的大浴缸,只要抵達大型營寨,果盤裡就不會少了梨子(她喜歡吃梨子) ,足見女王對她的寵愛。
凱很羨慕對方出門在外還能洗到熱水澡,但也知道她沒法像其他騎士那樣一堆人光著膀子在野外的湖泊裡洗澡,只是偶爾會去蹭幾個梨吃。
「艾斯!」他在營帳外喊, 「該去巡邏了!」
「請稍等片刻,凱爵士。」艾斯翠德在營帳裡應道, 「我得先去鐵匠那裡把紅岩牽回來。」
紅岩是艾斯翠德的戰馬——給一匹棗紅色的馬起名紅岩,真是「富有」想像力——幾天前它的馬蹄鐵裂開了,卸下壞掉的蹄鐵後,還得先清理馬蹄裡嵌著的碎石,然後才能重釘蹄鐵。
艾斯翠德離開後,阿諾躡手躡腳地出現了,像是一頭牛誤穿了小孩的鞋子,凱看著他用這個滑稽的姿勢走到他面前,表情十分嚴肅:「你最好別太過分,凱爵士。」
凱只覺得對方莫名其妙:「干什麼?又不是我強迫你踮腳走過來的。」
「聽著,凱爵士,你是一個好伙計,像是一個會說俏皮話版本的加荷裡斯殿下。」阿諾說,「可如果你敢拿艾斯翠德爵士取樂,我們所有人都會毫不客氣地把手套砸到你的臉上。」
「我哪裡有拿她取樂?這幾天我們不是相處得挺好嗎?」
「哼,最好是這樣。」
看來這種沒頭沒尾的說話風格是近幾年不列顛的流行趨勢——凱感覺這種雞同鴨講的情況似乎發生得越來越頻繁了:「算我求你了,說點人能聽懂的話。」
聞言,阿諾忽然滿臉通紅,從謎語人變成了結巴人,嘴裡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如果不是他剛才話還說得挺順溜,凱差點以為他的喉嚨裡卡了塊羊碎骨。
「總之,別指望這種把戲可以騙過誰。」對方說,「已經有人將情況如實彙報給猊下了,相信我,你不會想見到她發怒的樣子。」
凱確實不太想見到摩根發怒的樣子——是的,他已經能預料到他的小老弟胳膊肘往外拐的嘴臉了——但這不妨礙他覺得女王麾下的騎士們有事沒事就愛找家長打小報告的行為很幼稚:「謝謝你的警告,阿諾,等我的腦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的時候,每次你路過我都會說聲'你好'。」
阿諾看起來更著急了,可惜他連半個字都擠不出來,看來「嘴笨」是女王黨騎士的另一大特征。
就在此時,艾斯翠德牽著紅岩回到了營帳前,她的目光在他們之間徘徊,最後落到了他身上,神情有些無奈:「別逗他了。」
凱翻了個白眼:「是啊,國王手下的大壞蛋凱又來欺我們的小可憐阿諾爵士了。」
對方的語氣與其說是責怪,不如說是調侃,所以他也不怎麼生氣,很快便將表情復雜的阿諾拋之腦後,高高興興地出門巡邏了。
路上,凱注意到艾斯翠德似乎心事重重:「怎麼一臉苦相?」
如果放在以前,對方多半只會微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但在羅奴亞幽靈事件後,他們已經成為了關系不錯的朋友,艾斯翠德偶爾會在他們巡邏時提及一些往事,或是分享她在某些事情上更為深刻的思考。凱原本還期待著灰翠鎮疫病之謎的下半部分,不過看情況只能暫時延後了。
「近來有一些事情令我憂慮……凱爵士,你還記得在羅奴亞王宮的時候,那只幽靈是怎麼稱呼你的嗎?」
凱點了點頭:「他叫我'希蘭'。」
「而利瓦蘭王說過,太陽之眼曾經是提爾之王的寶物。」艾斯翠德繼續道,「各國歷史上都出現過多位重名的君王,但若提起'希蘭',我想絕大多數人應該都會想起那位統一了半個黎凡特的黃金之王,如果那只幽靈生前認識的確實是那位'希蘭',他所生活的時代距離我們至少有一千四百多年……而他卻認識猊下。」
「也許只是尊稱剛好相同呢?」凱說,「很多有名的賢人都會被稱作'猊下',最早可以追溯到斷絕神代的人類賢者緹克曼努,你總不能說他也認識緹克曼努吧?」
「也許只是我杞人憂天了。」她嘆息一聲,「話雖如此,自從那只幽靈消失後,猊下的情緒一直十分低落……」
「呃,有嗎?我感覺她還是天天在看戰報,然後用羽毛筆寫點東西,傳書給葛爾和康沃爾什麼的……」
「很難用言語解釋。」她答道,「誠然,除了私人時間,猊下極少讓外人察覺到她的情緒,可若長期侍奉於猊下左右,就會明白,在那具看似堅不可摧的軀殼下,她的心也是血肉所鑄……既然是血肉,就不免會為痛苦所傷。」
凱當然沒辦法像艾斯翠德那樣去揣摩和共情摩根的痛苦,但他明白艾斯翠德此時的心情,因為他曾經從亞瑟身上體會過類似的感受。
在亞瑟被加冕為英格蘭之王的晚上,他們在晚宴後半程偷偷溜了出來,離開金碧輝煌的宴會大廳後,亞瑟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怎麼,逃出來很高興嗎?」他用拿著酒瓶子的手去捶亞瑟的後腰,「連幾個阿諛奉承的貴族都應付不了,真是無能啊,國王陛下。」
「坦誠說,直到現在我都沒什麼實感。」亞瑟輕聲道,「英格蘭之王?就因為我拔t出了那把劍?能寫出這種故事的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詩人。」
「干嘛說得那麼委婉?」凱說,「大膽說出他的名字,梅——林——能寫出這種爛故事,快點抱著你的魯特琴去跳河吧!」
亞瑟忍不住笑出了聲,而凱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對方露出這樣無憂無慮的笑容了。
「明明有很多人圍繞著我,但他們好像都離我很遠……這種感覺真奇怪。」他抬頭凝視夜空中的繁星,「凱,你也會慢慢變成這樣嗎?」
「你是指穿著絲綢衣服和絲綢鞋子,手裡端著銀杯,一邊喝葡萄酒一邊對你拍馬屁嗎?」凱說,「做夢去吧,你不如下令禁止梅林再寫一些毫無營養的淫詞艷曲,聽起來還實際一點。」
「是嗎?」亞瑟說,「真好。」
「是啊,梅林就該趁早放棄他那不切實際的夢想,他對不列顛的文學發展不僅沒有半點益處,還添了不少麻煩。」
「我不是說這個。」亞瑟看著他,「我很高興有你在我身邊,凱。」
當時的他既高興又難過——是的,難過,即使他知道眼前的青年即將成為整個不列顛最尊貴的人物,知道對方擁有的機遇是許多人做夢都不會有的——但他還知道,對方並不真的期待這些,只是毫無准備地被命運托付了這樣昂貴且殘忍的禮物。
艾斯翠德和摩根的相處模式肯定跟他和亞瑟不太一樣(他的老弟可不會關心他能不能在軍營裡洗上熱水澡),但凱還是把自己的方法推薦給了她: 「如果你想要一些建議的話,王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通常會把他叫到演武場裡打一架。男人嘛,在泥巴地裡滾一圈,壓力也就隨之……」
在對方震驚的目光下,他的聲音不禁越來越小:「呃,當然這個方法可能不太適合你……好吧,總有曲線救國的辦法。如果你擔心猊下把什麼事情都憋在心裡,不如拜托梅林在夢裡制造一個小伏提庚,讓猊下痛揍一頓好了。」
艾斯翠德配合地笑了笑,但眉目間的憂慮依然沒有散去。
「看來梅林也是你頭疼的原因之一。」他肯定道。
對方略顯遲疑:「我知道梅林大人是您的老師……」
凱完全無視了她的話,催促道:「快講點梅林不開心的事情,讓我開心一下。」
「稱不上是好事或壞事,梅林大人這幾天其實很安靜,沒有制造任何麻煩。」艾斯翠德說,「問題就在這裡——想必您也知道,一個安靜的梅林往往才是最令人不安的,也許他正盤算著要把什麼事情搞砸……」
「又或者他已經搞砸了,正在反省中。」凱接過了她的話,「樂觀點,伙計,雖然梅林熱愛惹禍,但他基本也能自己把爛攤子收拾好。」
「……如果他沒能收拾好呢?」
凱聳了聳肩:「等待一個可憐的倒霉蛋幫他收拾。」
巡邏結束後,凱回到營帳,卻被貝德維爾告知他和艾斯翠德的巡邏安排被岔開了,以後由珀西瓦爾代替他值班。
「搞什麼?」凱十分惱火,「為什麼突然改變排班?而且都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
「很遺憾,凱爵士,這是猊下本人的命令,即使是您也不能違抗。」
「此外,猊下讓您回來後立刻去見她。」珀西瓦爾補充道。
他忍不住抱怨起來:「怎麼這幾天好像誰都看我不順眼?」
聞言,貝德維爾和珀西瓦爾面面相覷。
「您不知道?」
「我到底應該知道什麼?」凱抓了抓頭發,「另外,你們可以直接跳過'相信我,凱,你不會想見到猊下發怒的樣子'環節,我確實不想見到,但總得讓我知道她發怒的原因吧?」
「您不覺得自己最近去艾斯翠德爵士的營帳有點太勤快了嗎?」
「有什麼關系?經過羅奴亞幽靈事件後,我和艾斯已經是生死之交了。」
珀西瓦爾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您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們已經是生死之交了。」
「我是指您對艾斯翠德爵士的稱呼。」
「干嘛大驚小怪,我不是偶爾也叫你們貝狄和珀西嗎?」
貝德維爾嘆了口氣:「如果您抱著這種心態去見猊下,也許會有大麻煩的。」
「事實上,我們確信您很快就要有大麻煩了,凱爵士。」珀西瓦爾說,「畢竟猊下這幾天看起來不太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