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濕情》——當愛情超越性別 夏嵐馨

無名 2008-2-23 23:53

十二點到十二點半,
是午飯時間。藍玉準備去學校食堂打飯了。

    「馮翎,有你的電子郵件。」她拿著兩個飯盒,探頭進來,丟給我一個微笑。

    藍玉身上的一套粉白色西服套裙很得體。她的衣服幾乎都是我送的,而這些
衣服又是一個名叫嘉峰的客人送給我的。嘉峰做服裝進出口生意,他當然不知道
我是Les.因為要在社會上立足,我一直沒有忘記掩飾身份。即便藍玉對我的身份
有所察覺,也絕對不會道破,她是個叫人放心的人。我把衣服轉送給藍玉,嘉峰
以為我還沒開始接納他,就接連不斷地送,他的興奮點似乎只在於把禮物交到我
手上的瞬間。

    我打開手提電腦,懶洋洋地操縱鼠標,點開outlook.一看見新郵件的標題《
桑子的信》,我就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後悔兩天沒查看郵件。我下意識地朝外間
看看,藍玉當然不會這麼快回來,可我的心卻跳得發慌。

    我平靜了一下,點開了郵件。

    翎:我迷上了你的名字。分別的半個多月來,我每天都會想起。翎——飛翔
的羽毛。這名字用在你身上,貼切得不可思議。它也為你平添了許多奇異,你像
是長著強大的翅膀,不僅能抵禦傷害,還能庇護在你身邊停留的人。

    我把《秋櫻》的日文歌詞和中文翻譯抄給你兩段,就是你家對面陽台上的男
生彈的那首。不過,它早被我表哥列為『禁曲』啦,因為我聽到它會發生不良反
應。不過,《秋櫻》的歌詞和旋律,早就刻在我心裡了。

    淡紅の秋櫻が秋の日の何氣ない陽溜りに搖れている此の頃淚脆くなった母
が庭先でひとつ咳をする……

    こんな小春日和の穩やかな日はあなたの優しさが浸みて來る明日嫁ぐ私に
苦勞はしても笑い話に時が變えるのよ心配いらないと笑った……

    (淡紅色的秋櫻/ 在夕陽中搖曳/ 此時脆弱的母親流著淚/ 在庭院中咳嗽/
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浸透著你的溫柔/ 不要再操勞了我明天就要出嫁/ 也
許會和往日裡有些不同/ 請不要再擔心)

    很抱歉,上次把你帶到我家,卻沒能給你彈巴赫,還讓你餓著肚子回去了。
天氣越來越暖了,院子裡的蝴蝶花開得很熱鬧,花瓣五顏六色,摸起來感覺像是
嬰兒的皮膚。常言道,花無百日紅。週六早上能來嗎?我表哥出差了,我們可以
在一起一整天。他也希望我和你交朋友呢。

    上次你走後,我病了好大一場,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我是一個怪人,是嗎?別笑我啊。

    還記得路嗎?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等你!

    ——桑子

    我被這封信感動著,但沒有完全弄明白桑子的意思。她彷彿站在雲霧裡,對
我娓娓傾訴,而我卻怎麼也聽不清。我想從中找出點不平常的東西,結果卻落空
了。也許,她能對我這麼親近,我就該滿足了。此刻,我已徹底明白,我愛上了
她。

    這就是愛嗎?想讓她和自己變成兩個傻子,躲在一個無人之境,深情注視、
娓娓情話、耳鬢廝磨、相擁而眠……這就是愛嗎?想為她洗衣、梳頭、描眉、一
勺一勺地餵她吃飯喝湯……這就是愛嗎?想和她彼此撫弄著頭髮、咬著唇尖、觸
著鼻頭、舔舐淚眼……這就是愛嗎?想抱緊她的身體,噙滿她的雙乳,舌頭伸進
她的深處,吞嚥她的汁液……

    想要對桑子說的話能寫成一本書,可我的手卻軟得敲不下一個字。

    離週六還有幾天時間。我決定平靜下來後,再和桑子聯繫。

無名 2008-2-23 23:54

藍玉給我打的菜是油煎帶魚、麻婆豆腐和炒青菜,都是我愛吃的,卻沒吃出
味道。看完那封信,我的心又輕易被桑子摘走了,覺得活著也不再是一種負累了。
世界萬物,都融進飄飄欲仙的溫情裡去了。

    下午三點正,第一個來咨詢的客人是嘉峰——如果不是他反倒奇怪,自咨詢
所開張以來,他是最熱情捧場的客人。

    他三十出頭,中等個,偏瘦,皮膚黝黑,兩隻虎牙拯救了面孔的平庸,使他
顯得聰明狡黠。頭髮永遠做得一絲不苟、光鑒照人。一舉一動都充滿造型感,似
乎對鏡演練過千萬遍。最顯眼的要數那副墨鏡。戴著它,他就顯得瀟灑飛揚、激
情澎湃;一摘下,就頹敗得一蹋糊塗。他來我這裡時展示的,基本上是灰暗的一
面。

無名 2008-2-23 23:54

他做服裝生意,總
是一身名牌。他喜歡把生活安排得硝煙瀰漫、沸沸揚揚。不與訂單較量的時候,
就呼朋喚友、酒肉歡歌。他的征服欲很強,征服的東西有兩樣——錢和漂亮女人。
從高中開始,他花了八年時間,娶回一個名叫李妍的漂亮女人,現在兒子雖已五
歲,夫妻生活並不美滿。

    他一進來,就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摔,兩眼發直地望著我,神情沮喪得可怕。
憑直覺,我感到他可能剛遇到過什麼打擊。

    還沒等我開口發問,他就把指關節扳得噼叭作響,痛苦地說:「馮翎,今天
我把實話都告訴你,李妍這麼些年,起碼給我戴過十頂綠帽子!前天,一個朋友
告訴我,他親眼看見李妍和一個小白臉去開房……」

    他沒有說完,嘴巴半張著,惶惑起來,似乎後悔對我吐露了實情。

    問題的癥結終於水落石出了,只是我沒料到會這麼突然。很多有頑固心理問
題的客人,並非真有嚴重疾患,而是缺乏面對真實的勇氣。我對他投以鼓勵的目
光。

    他怯懦地低下頭,點上一支煙,任其在手指間燃燒。等他再把頭抬起來,眼
裡竟含著淚。他一直把自己說成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高人,而把李
妍說成是個嫉妒的偵探。原來他的話和事實恰恰相反。

    「我愛李妍,她太美了。為了娶到她,我真是一哭二笑三上吊,連苦肉計都
用上了,膝蓋跪腫過,頭撞破過……她是可憐我,才和我結婚的。婚後,我拚命
工作,想用錢征服她,她卻始終愛不上我。夫妻打架太多,傷了她的感情,她一
直想離婚,是我賴著不離……」

    沉默了一會兒,我給他遞上一片紙巾。

    「如果是這樣,了斷肯定是一種解脫。」我說。

    「唉,總是用體力征服她,在她身上做機械運動……她就跟死屍一樣……」
他說,「再這麼下去,我也會變成死屍……」

    「改變觀念很重要,」我轉移話題,「很多男人為美女栽得頭破血流,卻不
去思考美女並非人人可得。」

    他望著我好一會兒,眼睛裡似乎升起一絲希望。接著,他變得侷促不安,下
了很大的決心,才開了口。

    「是的,這個道理我現在終於懂了!」他有些語無倫次,「……你的端莊、
理性、含而不露,我遇到的女人之中無人能及……」

    我驚訝得無言以對,比聽到「十頂綠帽子」還要震驚。

    「你應該有感應的,我不會平白無故依賴一個女人……」

    兩個鐘頭的咨詢時間結束了。

    「下次再談吧?」我說著,看了看牆上的鐘。

    「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謝謝,」我說,「我從不接受客人的宴請。」

    「我可以付費!」

    「你誤會了,我不收咨詢時間之外的費用。」

    「起碼,我們還可以成為朋友……」他堅持不懈。

    「那就等到成為朋友的那一天,OK?」我微笑著送客。

    他悻悻地離開了。鑽進車子,發動,緩緩地在我視線裡消失。下班時間已到,
我心裡很亂,想獨處一會兒。我叫藍玉先回去,她家和我順路,一般是搭我的車。
她很快收拾好東西,提起皮包,不放心地看著我。

    「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她體貼地說。

    「我整理一下資料就回去。Bye !」

    「Bye ……」她欲言又止,朝我擺擺手,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咨詢所的牆壁隔音性能很好,為客人保守秘密是最起碼的責任。藍玉當然聽
不到我和嘉峰的談話,這更能證明藍玉對我的情緒變化明察秋毫。

    我呆呆地靠在門口。對麵店鋪的櫥窗玻璃反射著夕陽,刺得睜不開眼睛。
「才俊公寓」出出進進的學生手裡都拿著飯盒,正是校食堂開飯時間。視野裡是
一片鬆弛的混亂——人們都在循著既定的格式生活:工作、學習、吃飯、休息、
煩惱……

    嘉峰給我的震驚已被消化。他受了重創,想在一個精神獨立的女人身上尋找
溫暖。可我是個Les ,絕對不會在沒有意義的問題上輾轉。

    世界上有多少婚姻類似嘉峰和李妍的模式?如果數量很多,那麼,婚姻又有
什麼聖潔可言呢?也許,只有愛情才是最有意義的。同性戀者沒有權利得到一紙
婚約,只要有愛情,又何必為一個冰冷的法律合同耿耿於懷呢?

無名 2008-2-23 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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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太陽已
西沉,天色微暗。

    我打開衣櫃,拿出桑子留在這裡的絲質睡裙,抱在懷裡,坐在床沿上。混亂
的思維似乎被浸泡在稀釋的蜜糖裡,淡淡地甜。我想起我媽講的關於我小時候的
一件事。我一歲多時,很纏她,憑著幼稚的直覺,竟能推算出她什麼時候下班。
一到她下班時間,我就找到她的一件衣服抱著,鬧著出門去接她。如果不被允許,
就抱著她的衣服哭個不停……想起這些,我心裡很不是滋味。看起來,成人的感
情並沒比嬰兒期的進化多少,真情是最原始的,也是最樸素的。

    終於,我把桑子的睡裙理好,小心地掛在衣櫃裡。

    隨後,我站在陽台上,望著高遠的天空。天空湛藍湛藍的,飄浮著幾絲被夕
陽染紅的薄雲。借了夕陽的光,薄雲顯得耀眼而透明。望著這樣的美妙的天空,
我覺得活著真好,就是受苦也是好的。

    臨近週六,我變得魂不守舍。

    週五剛一下班,我就開始發愁怎麼度過接下來的漫漫長夜。躊躇再三,我沒
有馬上回家,而是來到「課餘時間」,要了一客三色冰淇淋。冬天吃冰淇淋的學
生大有人在,年輕人需要顯示的就是個性,至於健康,等年老時再關注也不遲。

    一個吃咖喱雞飯的戴眼鏡男生從書包裡拿出一張唱片,好脾氣的老闆笑嘻嘻
地將之放進了唱機,換掉了俗氣的輕音樂。這張唱片是很好聽的英文經典老歌,
正在播放的是《Only you》。男生滿意地向老闆點點頭,伸手做了個「OK」手勢。

    接著又聽了《Feeling 》、《Five hundred miles》……一首《El condor
pasa》響起來時,我衝動得幾乎難以自持。這首歌經常聽到,耳熟能詳,它的旋
律對我別具殺傷力,灑脫中蘊涵著濃郁的溫婉和柔情。而這次聽起來,感覺又是
如此不同。因為我愛上了一個人,從靈魂到肉體。

    窗外天已黑透,天空閃爍著幾顆寥落的寒星。我付了帳,起身回家。

    一個女孩竟坐在我的門口,頭埋在胳膊裡,似乎睡著了。我以為腦子裡出現
了幻覺,走近一看,才認出是小滿,不是桑子。小滿身下,是那個紅色的書包。
這太熟悉了!自從把鑰匙交出之後,這個門,小滿再沒有長驅直入的權利了。

    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警覺地抬起了頭。看見是我,她拿起書包,彈簧般地站
起來,怯怯地看著我。兩排濃密的睫毛,似乎是濕潤的,在昏暗的路燈下閃閃發
亮。

    我避開她的目光,拿出鑰匙開門,請她進來說話。她怏怏不樂地進了門,坐
在沙發上。

    我點上一支煙,默然無語地抽。

    「我們就這麼完了嗎?」她顯出一副不願向事實就範的倔強。

    「還要來個什麼儀式?」

    「你真絕情!」她傷心地說,「要不是有了新歡,你不會變成這樣!」

    「咱倆的事,和別人無關!」

    「要不是那女人出現,我們不會這麼快……」

    「只要你那麼侮辱我,有沒有女人,都一樣分手!」

    她的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她張大眼睛,試圖給淚水製造一個更大的空間,
可還是沒盛住,陡地決了堤。

    不能再和她糾纏了。特別是確定愛上桑子之後,我越發感到,和小滿在一起
時,除了相互索取,什麼意義也沒有。

    「我在學生宿舍,一個人很難過……」她眼睛裡露出強烈的希望。

    「你不覺得我們再繼續無愛的性,等於自掘墳墓嗎?」

    「我可以向你道歉……收回傷害你的話!」她磕磕巴巴地說。

    「我根本沒興趣了。」

    「你就一點也沒愛過我嗎?」

    「難道你愛過我?」

    「我愛過你!我會向你證明我只愛你!」她使勁抹了抹眼淚,一張臉突然蒼
白得可怕。

    我以為她又要發作,甚至做好了迎接她的巴掌或指甲的準備。但她只是看著
我怔了片刻,就開始鎮靜地收拾她的東西。她先是進臥室找了個紙袋,把她的衣
服、內衣塞進去。然後走到梳妝台前,收拾她的面霜、口紅、眉筆、梳子,還有
假指甲、假睫毛之類的小東西。之後,她走進書房拿了她的幾本閒書。她還沒忘
記進洗手間,拿走她的毛巾、牙刷、洗面奶……

無名 2008-2-23 23:54

最後,她又來到客
廳,目光落在矮櫃上,尋找了好一會兒,接著又一個個拉開抽屜,終於找到了那
個空像框。她拿著它,轉過臉,死死地盯著我。

    「我的照片呢?」

    「我撕了。」我在這時,才感到有些內疚。

    「討厭我到了這種程度?」

    「那天心情煩躁。」

    「煩?就要撕我的照片?」

    「對不起……」

    她沒再說什麼,手裡的空像框「哐啷」一聲掉在了地板上,打了幾個轉之後
不動了。她提著收拾好的東西,表情木然地朝門口走去。

    牛仔褲和緊身黑毛衣使她的背影顯得高挑而青春,一頭秀髮還是用黑色橡皮
筋綁成馬尾狀,渾身上下沒有更多的修飾。她只有二十歲,人生的很多煩惱和痛
苦還是初次嘗試,也許我不應該對她如此苛刻,我應該用更寬容的心態對待所有
世事。她轉動門把手時,我心中陡然升起巨大的悲涼,大聲叫住了她。

    她好像被嚇住了,猛地轉過頭,冷冷地看著我,眼睛裡卻醞釀著巨大的風暴。

    「我送送你吧。」這當然不是我想說的話,但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不用了,我沒有資格再浪費你的汽油錢。」她的聲音抖得像是一條快要繃
斷的琴弦。

    「要是遇到喜歡的人,要珍惜……」我越說越離題萬里。

    「什麼愛,見鬼去吧!」她說,「從現在起,你就當我死了吧……」

    緊接著,她淚如泉湧,渾身顫巍巍地幾乎站立不穩。但是很快,她便發現了
豎在門後的那把花傘,便拿了它,轉身開門,飛奔了出去。

    呆站了好一會兒,我才去把大門關好,循著小滿收拾東西的路線走了一遭。
人去樓空,什麼也沒有了。短短的半小時,她在這個家裡存在一年多的痕跡消失
殆盡。可她那漂亮的臉蛋、春天的河床一樣的青春軀體,卻不能像這些物品一樣,
如此輕易地就被記憶抹去。

    我突然有種墜入深淵的落空感。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嗎?親密的時候,
彼此的一個呼吸、一個眼神都能充分地心領神會。可破裂之後,連一點兒可憐的
蛛絲馬跡都要被徹底破壞掉。

   儘管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我還是起了個大早,換上一套新買的淺灰色薄
料西裝長褲,帶上桑子的那套睡裙,駕車來到了「天籟花園」。

    這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天空藍得令人心醉。廢棄的飛機跑道旁,「蒹葭」依
舊蒼蒼,只是毛茸茸的穗子已經暗淡,快要凋謝了。畢竟春天已經來了,新一輪
的生命又要萌發了。

    桑子在門樓下等我,就站在一叢紅紅的杜鵑花下。她穿著一條領口袖口和下
擺都鑲著小花邊的藕色長裙,腰間打著細小的折皺。無論穿什麼質地的衣服,她
的胸部總是最引人注目。眼下她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微笑著,腮上浮著兩團紅雲。

    這個狀態使我感到安慰。緊接著,我就開始在她眼裡尋找我特別想要的東西,
但沒有找到。我並不失望,因為我早已告訴了自己,只要她健康、幸福,我別無
他求。

    她先叫我欣賞院子裡那怒放的蝴蝶花,它們五顏六色,隨風搖曳。我們蹲下
來,她撫摸著一隻深藍色的花瓣,抬起頭望著我。

    「喜歡嗎?」

    「當然!」我內心有一種溫情,難以表達。

    「那等你回去時,我給你採一束,你插在水瓶裡養著。」

    「謝謝!」

    交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可是,我卻覺得這寥寥數語之中,飽含著巨大的
虔誠——我對她的,當然也有她對我的。我癡望著她,她也癡望著我,好久才回
過神來。她的臉先羞紅了,趕緊站起身,領我參觀她的家。

    沿著甬道,我們走進一個大廳,裡面有沙發、書架、電腦和鋼琴。估計這裡
的客人稀少。書比我想像中多,基本分成三類:法律、文學和音樂。文學類書籍
英文原版的為數不少,我能一眼認出來的有《The Catcher in the Rye》、《James
Joyce Short Stories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甚至還有日文原版的《古都》、《挪威的森
林》……音樂類的多是著名音樂家的鋼琴曲集,其中當然是巴赫的居多。光是《
巴赫傳》,就有好幾個版本。

「每個人都是一個
世界,」我感慨地說,「真沒想到你的世界這麼多姿多彩。」

    「主要是我表哥固執,不喜歡讀翻譯小說。」她笑了笑,靦腆地說。

    「他的英文很好吧?」這個男人的確神秘得使人好奇。

    「他是留美法學博士,可以說得上學貫中西。」她的眼神平靜,但我發現了
那裡面的驕傲。

    「你很幸福!」

    「我有一個好表哥。」

    她似乎是在刻意向我澄清什麼。同時,這種情境又使她惶惑不安。她拉著我
的手,走進旁邊的廚房。打開蒸鍋蓋子,熱氣騰騰的自製小蛋糕、蔥油花卷、三
角糖包變魔術似地出現在眼前。

    「都是你做的?」我非常吃驚。

    「為你做的。」她笑了笑說,「上次實在對不起,今天贖罪。」

    「怎麼這麼費心?隨便吃點什麼就行了。」我真的被感動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認真地忙活著:從煎鍋裡拿出兩隻煎蛋、四片火腿;從冰
箱裡拿出純牛奶倒滿兩隻玻璃杯,再把搾好的木瓜汁倒進兩隻高腳杯;之後又拿
了筷子和刀叉,又把全部東西放在一個大托盤裡,端到院子裡的石桌上。

    「一頓不倫不類的早餐,不過可以吃個大飽。」她說著,招呼我坐在石凳上。

    我孩子般聽話地大口吃著,喉嚨卻漸漸哽得吞嚥困難。這就是我一直渴望的
溫馨小日子,桑子就是從我夢裡走出來的可人兒!我能不能就這麼和她同吃一鍋
飯,同睡一張床,過上一輩子?眼前的現實,離夢想無限遙遠。她的人近在咫尺,
可我手裡的刀叉卻有千鈞之重,重得不能叉起一塊火腿,送到她的唇邊。

    「怎麼吃不下,味道不好嗎?」她有些窘,下意識地把一隻小蒸籠朝我面前
推了推。

    「不不,好吃得都噎住了!」我的眼眶一熱,趕快低下頭,夾起一隻小糖包
往嘴裡塞。

    「那就好。」她對我的神情顯然沒有注意,「慢慢吃,等會我給你彈巴赫。」

    滿桌子食物竟被我吃掉了三分之二。從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食物,連偶爾回家
我媽專門做的家鄉菜,也沒這麼好吃。

    桑子收拾好杯碟,搬了一張椅子,讓我坐在鋼琴旁。譜架上有一本《巴赫初
級鋼琴曲集》,她翻到一首《德國舞曲》,試了幾個音。

    「不好意思,只有這個水平啦。」她羞赧地說。

    「放心吧,對我來說,你彈的一定比任何演奏家彈的都動聽。」我朝她做了
個鬼臉。

    她滿足地笑了。醞釀好情緒,就全身心融入地彈了起來,以至於一曲終了,
顯得有些疲勞。

    「技巧有待加強,音樂感覺超凡!」我為她鼓掌。

    「說過要彈給你聽,這些天我一直賣力練呢。」

    「感動!」

    「彈琴感覺是一方面,練琴也很重要。我練得少,總覺得精力不夠。」

    「你的身體看上去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

    「不,是沒辦法集中精力。」她惆悵地說,「好像總有塊鉛壓著我,怎麼也
擺脫不掉。」

   「那天你為什麼想自殺?可以告訴我嗎?」這個問題一直在困擾我,趁著氣
氛好,我下決心問了出來。

    「哦……我覺得沒活頭了……」桑子的神情暗淡下來。

    「都倒出來吧,別防備我,就把我當成一個心理醫生。」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之後,她從冰箱裡拿出兩罐椰子汁,帶我上樓。

    這原來是一套躍層式房子,樓上是個私密性很強的區域。站在長長的陽台上,
小院的一切盡收眼底。她拉開一個日式格子拉門,一片榻榻米呈現在眼前。左牆
邊有兩個大儲藏櫃,右邊有幾隻坐墊、一隻小几、一個唱機和幾個半人高的唱片
架。整個後牆都是玻璃窗,透過白色紗簾,可以看見深藍色的海靜臥在不遠處,
海面有幾隻貨輪緩緩行進,留下幾聲悠遠的汽笛。

    我學著她,脫了拖鞋走上榻榻米,坐在坐墊上。

    「這是我和我表哥的臥室。」桑子為我打開飲料,平靜地說。

    「什麼?」我很吃驚。

    「左邊屬於他,右邊屬於我。」她說,「被褥都在儲藏櫃裡。」

無名 2008-2-23 23:55

「這樣……方便嗎?」
我還是覺得很彆扭。

    「習慣了……」她說,「我跟他在一個床上睡到12歲呢。」

    「可以詳細說說嗎?」我雖然牴觸他們的關係,還是希望對她有更多的瞭解。

    「我一生下來,就跟著姨父姨媽生活。和大安哥、小安哥一樣,我也叫他們
爸媽。我八歲那年,姨媽、姨父和大安哥出了車禍,血肉模糊,我親眼看見了,
精神受了刺激……」她垂下眼瞼,說不下去了。

    「……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說。」我有些愧疚,不該貿然猜度她和她表哥。

    「我姨父姨媽都是大學音樂系教授,我的鋼琴就是姨父教的。他們三個走後,
我和小安哥就靠一點兒撫恤金維持生活。小安哥十八歲考上了大學,撫恤金也停
發了。他拚命學習,爭取獎學金,但根本不夠兩個人用。他就去做家教、去碼頭
做苦力。夜裡,他總是很晚才回來,累得跟散架了似的。我每夜都等他回來,不
管多晚,都做好夜宵,端給他吃。他大四那年得了一場大病,身體很虛。我當時
上寄宿初中,為了給他買些補品,我就利用中午時間,偷偷到酒吧裡當服務生。
可沒做幾天,就被他發覺了。他帶著病,跑到店裡,失態地扯下了我的工作服。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緊拉著我的手,好像一鬆開我就會蒸發掉似的。一進家門,
他就哭了,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他說他不怕生活苦,苦上一輩子也不怕,他是為
了讓我過得好一點,才這麼不要命的。他怪我不該去酒吧做服務生,說我對不起
他的一片苦心……」

    聽著桑子的敘述,我的眼睛漸漸潮濕了。

    「苦日子一直持續到他研究生畢業。他出國讀博士之後,生活才好轉了。他
學成一回國,就考取了律師資格,很幸運地做了幾個大經濟案,才買了房和車,
也有了些餘錢……」她說,「如果我們不互相支撐,誰也活不到現在。他常對我
說:咱們倆不能死,親人們在天上看著呢……」

    「既然你什麼都明白,為什麼還去尋死?」我已淚眼朦朧,輕拍著她的肩膀。

    「……那天太不尋常了!他打贏了一場官司,他的兩個很要好的高中同學—
—落魄詩人九子哥、律師黃羽哥,來家裡慶賀……」說到這裡,她明顯地激動起
來,「飯從中午吃到傍晚,四個人都喝多了酒。九子哥和黃羽哥都勸小安哥放開
點,好好跟我好。小安哥聽罷,樣子很痛苦,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很高。他說他一
直把我當親妹妹看,不可能對自己的親妹妹……」

    桑子停下來,長噓一口氣,看了看我,又繼續說,「傍晚,大雨一下起來,
九子哥和黃羽哥就走了。小安哥傻了一樣,死盯著我看了很久,就把我抱在懷裡,
吻了我。他說我的嘴唇很燙,燙疼了他的舌頭……我哭了。緊接著,我和他就糾
纏成一團。他說他想進去,我就解掉了衣服。可那個東西一碰到我,他就猛醒了,
把我推出老遠。他詛咒犯了罪,對死去的親人犯了罪。他很快穿好衣服,說對不
起我,對不起死去的親人,然後就跑出去了……我一個人呆坐著,真的絕望了。
小時候,我是他的拖累,長大了,我還是他的拖累。我要拖累他到什麼時候呢?
要把他拖死嗎?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活得輕鬆。再說,我本就不該降生的呀……
跳海很乾淨,他不用給我收屍……」

    「別再說了,我聽不下去了!」我激動地打斷了她。

    她停了下來,悵悵地看了我一會兒,拿起椰子汁,低頭慢慢啜著。

    我被徹底擊垮了。我這份可憐的單相思,和他們的生死之愛相比,不過是大
海裡的一朵浪花啊!看來,把她從她表哥手裡奪過來,比登天還難,何況我又是
個Les ?退一萬步說,即便她沒有戀愛史,我哪天才能攢夠向她表白的勇氣?她
是說過「愛情可以超越性別」,可是,當一個真正的Les 向她示愛,會不會被嚇
倒呢?

    我不禁為同性戀者悲哀起來。他們總是在躲閃,躲閃世人的目光,躲閃自身
的自卑和懦弱。誰都知道,同性的愛情沒有契約,全靠兩顆血肉之心去維護。幾
乎每個同性戀者都在抱怨愛情的短暫,可是,又有幾個真正有勇氣站出來,為真
愛賭上全部呢?

也許,對桑子和穆
安的救贖,目前來說最關鍵的,不是我從中插上一腳,而是想方設法使他們的心
靈得到自由。如果再這麼禁錮下去,自殺的悲劇一定會在他們身上重演。

    命運也許真的把這個使命交付給了我?

    「別著急,改天有空約上你表哥,我們好好談談。」我緊握住了桑子的手。

    「如果他能解脫,我死也無憾了。」

    「不!我想讓你們一起解脫!」

    「什麼意思?」

    「讓你們坦然相愛!」

    「這恐怕很難!」她惶惑地搖了搖頭。

    「先給我一個挑戰吧,我是心理醫生。」我堅強地說著,心卻變成了風中殘
葉。

   中午,我和桑子一起下廚做午飯。主食是米飯蒸芋頭,菜是一隻清蒸鯧魚、
一隻菠蘿燒小排骨,還有一個冬瓜海螺湯。

    「放心吧,你表哥是捨棄不了你的。」我邊忙活邊安慰她。

    「也許吧。」她說,「我自……殺那天,他從家裡跑出去,在辦公室坐了兩
個小時,就又回來了。」

    「他後悔了離家了嗎?」

    「後悔了,後悔沒守好我。」

    我突然想起她和我赤裸緊貼的情景。現在看來,她當時完全不清醒,真的把
我當成穆安了!可緊接著,我又否定了這種看法。讓一個喜歡異性的人,赤裸著
和同性抱成一團,即便神志不清,也絕對做不到吧?我被弄糊塗了。

    飯菜做好了,兩個人在院子裡的石桌上吃。我頻頻給她夾菜,就差沒有喂到
她嘴裡了。飯吃到一半,她突兀地放下筷子,望著我,眼圈漸漸紅了。

    「如果咱倆在一起生活,會不會如魚得水?」

    「難道,你和你表哥不融洽?」我有些疑惑。

    「像是隔著一層霧。」

    「怎麼會這樣?」

    「怕接觸,怕對視……連說話都能省即省了。」

    「哦,這樣相處確實很難。」

    「快過不下去了……」她垂下頭,兩隻手像找不到地方放似的。

    「樂觀點,好嗎?」我有一絲不祥的感覺,只能浮泛地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她起身,走進室內,拿出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遞給我。

    「看看我媽,好嗎?」

    我雙手接過照片,上面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短髮,清純稚嫩,如花似
玉。

    「你和你媽不很像。」我看看她,又看看照片。

    「我更像那個……負心人。」

    「他……」

    「他一直不知道有我這個人存在。」

    「哦……這太殘酷了。」

    「現在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崇拜母愛了嗎?」

    「明白了!」我抬起手,輕輕抹去她腮邊的淚花,「記住!無論到哪一天,
只要我活著,都不會叫你孤單的。」

    晚飯之後,我才帶著桑子贈送的一束蝴蝶花,回到家裡。

    家裡並沒有現成的花瓶,我找了一個大口的空罐頭瓶,洗乾淨,裝滿清水,
把蝴蝶花插進去,放在客廳的矮櫃上。我坐在沙發上,對著花兒,漸漸有些發怵
——我一直固執地以為,不論什麼花,都是妖媚的精靈,能把人拉入魔界之中。
我捻著一隻深藍色的花瓣,它像一條小舌頭在舔我,柔軟,濕潤,灼熱,滑膩…
…我的某些生理指標出現了奇異的變化,身體的最深處蝕骨地飢渴起來,想通過
舌頭釋放出去,對像當然就是桑子。小滿曾數度企求我的舌頭,它根本無動於衷。
桑子,竟這麼輕易地掃平了所有的障礙。此刻,桑子那個隱秘的部位,成了我渴
望開啟的門戶,舔開了它,我就敲開了天堂之門。

    直到現在,桑子還屬於男人——這原是同性戀者最忌諱的,但我沒有在意。
是啊,竟一點也沒在意。

    第二天傍晚,桑子給我打了電話,說她表哥出差回來了。

    就這些,話裡沒有溫暖,也沒有懸念。

    接下來近半個月的時間裡,桑子沒有給我任何消息。

    這天,我站在咨詢所門前,突然聞到一股苦楝花的濃香。一陣風吹來,淡紫
色的小花瓣就落在身上——南國的春天真的來了。我習慣用苦楝花香來判斷南國
春天的到來,它是一種怪異的濃香,聞多了會有窒息感。不像桂花、梔子花和茉
莉花,總也沒有聞夠的時候。

春天的暖風帶來的
不止是花香,還有莫名其妙的感傷,還有一波強似一波的慾望——舌頭,成了一
個越來越令我擔心的器官。

   初夏的這天,下了一天的雨,我的心情也沉悶到了極點。

    下班後,我來到常和小滿一起光顧的Les 酒吧,坐在角落裡,要了一杯紅酒。
放眼望去,光線昏暗的酒吧裡,坐滿了女性化的女人和男性化的女人。她們大多
是來找一夜情的,也有來做生意的。她們眼睛裡發出的信號,很容易判斷。

    老實說,和小滿分手後,我不是從沒想過找人荒唐。可真正來到這裡,又覺
得每個向我發射信號的女人都俗不可耐。她們並不是不漂亮,但我心中橫著個桑
子,根本沒辦法解除心理障礙。這,也許就是愛和欲的不同吧?

    酒吧老闆娘來到我身邊,坐下來,遞給我一支煙,又幫我點著火。

    我謝了她。

    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長相、做派都很像男人。她曾是一家工廠的副廠長,
管過幾百號人的。可工廠那地方人的素質不高,Les 不好生存。她手上積了些錢,
就辭職開了個酒吧,為的是和同類混在一起開心,並不完全是為了錢。但她善良
熱情,講義氣,結果生意反而出奇地好。

    「你有段時間沒來了,和小滿分手了?」她那銳利的眼睛,似乎早就洞穿了
我。

    「你知道了?」

    「常來這裡喝酒的朋友,誰的那點破事兒能瞞過我?」

    我苦笑了一下。

    「小滿是個浪女人,早扔了早乾淨!」她神色嚴肅地說。

    她的話使我感到詫異。

    「馮翎,我憋了好久了。今天實話告訴你吧,幾個哥們兒都被小滿玩得昏頭
轉向了!」

    「你在說什麼?」

    「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和她分手後,就沒什麼交往了。」我茫然地搖搖頭。

    「小滿……簡直是變態了……小小年紀,竟對那些哥們兒下那麼狠的手。」

    「說清楚點兒好不好?」我真有點兒急了。

    「我有證據!」她篤定地說,「我前幾天到一個哥們兒家玩,無意中發現了
她和小滿荒唐的錄像帶,就偷了出來,想給你看看。我是受不了小滿叫你當烏龜!
好在那哥們兒也是想玩兒小滿的,她要是把小滿當人,也不會把那檔子事兒偷錄
下來和人分享了。」

    她的這番話勾起了我的好奇,雖然小滿已經和我沒關係了。

    她把我帶到了音響室,支開了編排曲目的服務生,關好門,拿下皮帶上的鑰
匙串,麻利地打開一個櫃子的門鎖,拿出一盒錄像帶,放進錄像機。

    一看模糊混亂的畫面,就知道是用劣質攝像頭偷拍的,可刺激性卻絲毫不亞
於A 片。鏡頭前面的,總是赤裸裸的小滿,看來是偷拍者事先安排好的。對方是
個赤裸的背影,短髮,滿身贅肉。她稍微側身的時候,可以看見耷拉成一灘牛糞
似的乳房。不一會兒,那堆贅肉在小滿面前跪了下來,舌頭在小滿的下體貪婪地
舔著,小滿誇張地扭動身體,半張著嘴享受著……

    我手裡的酒杯「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把老闆娘嚇了一跳。

    「怎麼?受不了了?後面的更不堪入目呢!」她說。

    「不行,我看不下去了!」

    「忍著點,我就是想讓你看下一段的!」

    我只好硬著頭皮往下看。屏幕上出現了一段空白,緊接著,小滿淫蕩地笑著,
那堆贅肉跪在地上,仰著頭,張開了大嘴。我正在疑惑之際,一股細細的水流從
小滿下體射了出來,落在那張大嘴裡。那張肉餅臉和滿身贅肉都滿足得痙攣起來
……

    老闆娘按了停止鍵,把錄像帶退了出來。我從她手裡奪過錄像帶,拔腿就往
外跑。老闆娘像智勇的警察一般,飛身擒住了我,死命搶奪。

    「哥們兒,知道你不好受,可這錄像帶是我偷來的,你想把我出賣了啊!」

    「放心,我不去找你那哥們兒,我去找小滿!」

    「一樣會敗露!哥們兒,做人要講個原則!」

    「我保證小滿是錄像帶的最後一站,行嗎?」

無名 2008-2-23 23:56

「靠!你哭個什麼
勁兒嘛!還在乎那個爛女人?」她終於放開了我,「你保證,別讓我不好做人就
是了!」

    「我保證……」突然間,我覺得所有的人都耍了我,委屈得直想放聲大哭一
場。

    在酒吧客人的眾目睽睽之下,我像個當場被揭破的賊,拿著那盒錄像帶,倉
惶地逃出了門。

      那盒錄像帶像個被點著引線的炸藥包,催著我飛車去校園找小滿。

    去小滿的宿舍要經過一個天然湖,初夏夜的湖邊騷動不安。青蛙和各類蟲子
聒噪得人心惶惶,最不堪忍受的是常在湖邊草叢裡交配的野貓,野貓的叫春聲響
徹校園,顯然是荒唐的。值班校工憤憤然地四處搜尋,用石頭擊中了一對兒,
「哇哇」慘叫著跑了。

    公共關係系女生宿舍的門衛看我神色異常,攔住盤問不休。直到我供認出自
己是心理咨詢所工作人員,才被放行。

    掀開小滿宿舍的門簾,只見一個女生躺在床上看書,其他人可能上夜自習或
談戀愛去了。女生挺俊俏。我知道,公共關係系的學生們在模樣上一直是全校的
佼佼者。

    「知道小滿去哪兒了嗎?」我盡量溫和地問。

    「她經常不在宿舍住。」她漠然地回答,眼睛並沒有離開書本。

    「知道她住哪兒嗎?」我有些不甘。

    「我怎麼知道?她又不會告訴我……」她開始有點兒不耐煩,放下了書本,
打量我。

    我怕她看出端倪,趕忙說了聲「謝謝」,快步離開了。走出宿舍樓,我有些
沮喪。這麼唐突地來找小滿,對我的身份顯然是種威脅。一旦被識破,後果不堪
設想。

    我看了看腕表,將近十點鐘,這時候去小滿家有點晚了。再說,她媽已經知
道我的身份,去了肯定是自討沒趣兒。我正猶豫著,一陣肉乎乎的夜風撲面而來,
風中似乎有無數張小嘴在竊竊私語,傳說著我的屈辱,數落著我的無能,又攛掇
著我回憶起那段恐怖的錄像。很快,一股強烈的火焰在我身體裡燃了起來。今夜,
我一定要找到小滿!

    拿著那盒錄像帶,我站在小滿的家門口,整理一下衣服和被風吹亂的短髮,
心亂如麻。小滿會在家嗎?開門的要是她媽,會讓我進門嗎?

    不!我不能退卻,我要救小滿,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墮落,一點點地把幸福
糟蹋掉。終於,我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小滿本人,看來事情比估計的要好。她穿著一條熟悉的粉紅色睡裙,
樓道裡有風,睡裙水波一樣在她青春的軀體上蕩漾著。

    「你來幹什麼?」她擋住了我,壓低聲音,激動地問。

    「救你!」我說著,揚了揚手中的錄像帶。

    「怎麼回事?」她有些慌張。

    「你做的噁心事兒被人家偷錄下來了!」

    她一下子軟了,嘴唇在幽黃的走廊燈光裡哆嗦起來。

    「把它給我!」她向我伸出手。

    「我不是專來給你送這個的,還想和你好好談談!」我說。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越來越清晰。

    「你快走吧,改天我去找你!」她驚慌失措。

    「你的墮落,也該讓你父母知道了!」我說。

    就在僵持的幾秒鐘裡,小滿她媽出現了。和小滿交往一年多,我也只聽到過
她媽的聲音,沒見過人。這是個身材偏高、丰韻猶存的女人,雙眼皮依然清晰,
年輕時一定比小滿漂亮。她穿了一套淡藍色睡衣,披著捲曲長髮。銳利的目光落
在我臉上時,像是抓到了早已鎖定的目標。

    「小滿,這是誰?」她像是在明知故問。

    「一個朋友……」小滿支吾著。

    「叫什麼名字?」

    「馮翎。」我替小滿回答。

    果然,她不僅沒有吃驚,反而顯出一種超常的鎮靜,和我對視了足足十幾秒。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她冷笑著說,「的確不一般。」

    我的臉陡地燒了起來,擔心她說出不堪入耳的話。但她沒有說,看來她不是
個市井俗婦。

    「你一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進來談談吧。」她的邀請禮貌而又異常冰冷。

    小滿已被嚇得面無人色。奇怪的是,我突然沒有任何與人交談的慾望了。

    「我這次來,不是糾纏小滿的,是不忍眼睜睜看著她墮落……」

    我把錄像帶遞給小滿她媽,就準備離開。

    「你不能走!」小滿她媽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你得和我們全家一塊兒看
看這錄像,小滿變成同性戀,主要是你的責任!」

    小滿她媽這一抓,倒把我一下子驚醒了——小滿為誰墮落?答案除了我,似
乎再也不可能有別的。我是她第一個同性戀人。她常說她愛我,我都當成了耳旁
風。可是,這一刻,我好像感覺出小滿那個「愛」字的份量了。我對她第一次有
了歉疚之情。我肯定欠了她,也許欠了很多。我不該被錄像刺激得失去理智,昏
頭昏腦地跑來。驚動她爸媽,等於是往她傷口上撒鹽。

突然,小滿「咚」
地一聲跪在了地上,一隻手抱住她媽的腿,一隻手抱著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哭喊
起來。

    「媽,馮翎,我求求你們,放過我,把錄像帶給我吧!如果你們非要看,我
就當場撞牆死了!」

    「你的臉皮都厚到和女人鬼混了,還怕人家看?」她媽推開她,氣急敗壞地
斥道。

    小滿又撲了上來,抱住她媽的腿,哭喊道:「求你了,媽!求你了……」

    「你去死吧,不然遲早要把我氣死!孽種啊!」她瘋了一樣,死揪著小滿的
頭髮。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用力把小滿和她母親分開。

    就在這時,小滿的父親——一個看起來孔武有力、嚴肅粗暴的軍人出來了。
他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小滿提到了一邊,猛地就是一個耳光。小滿臉上立即出現
幾個紅指頭印兒,嘴角流出了一縷血。

    鮮紅的血使我的心痙攣了。如果小滿她爸看見了那段錄像,小滿一定不死即
瘋!一瞬間,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奪過小滿她媽手裡的錄像帶,趁亂逃離現
場,電梯也沒敢等,順著樓梯衝了下去。

    我像是個被追捕的兇徒,死命地開飛車,逃到了遠離市區的海邊。

    我停下車,才意識到小滿的爸媽根本不可能追出來。我下了車,站在海堤之
上,將那盒錄像帶扔進了漆黑的海裡。之後,我的腿一軟,竟「撲嗵」一聲坐在
了地上。

    我的頭痛得幾乎要裂開了。我把頭埋在雙腿之間,狠命地撕扯著頭髮。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個超脫的Les ,而不是停留在被性取向困擾的層面。
我以為我的痛苦也是高層次的了——怕的是找不到一個心愛的、有勇氣的女子相
守一生。可是,剛才和世俗的一場交鋒,才使我又瞭解自己一層。我不過是個懦
夫,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我一直隱瞞著Les 身份,這等於給自己造了一個象牙
塔。我之所以沒有遇到過什麼重大傷害,是因為一直躲在象牙塔裡。

    此刻,小滿一定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是我害了她,是我不負責任地把她從男
人手裡奪過來,又不負責任地把她扔掉了。我又能為她做些什麼?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我面對黑漆的大海,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嚎。那,不是我的聲音。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作為一個「人」,活在世上竟如
此艱難。我不想將原因歸之於我是個Les.不,這不是理由。異性戀者不也有一樣
的鬱悶和痛苦嗎?譬如嘉峰。這種苦是屬於整個人類的。

    小滿和桑子這兩個女孩,把我撕扯得七零八落。特別是小滿,越來越使我感
到,我和她的緣分非同一般,絕不是互為肉體工具這麼簡單。

    我又開始酗酒了,酒精可以麻痺神經。可就在我即將麻木的時候,卻意外地
收到了桑子的電子信。

    翎:又是好長時間沒聯繫,院子裡的蝴蝶花早開敗了。你還好嗎?

    你的電話和手機號碼我都有,卻一直不敢打。我總覺得,我和你之間,有一
層薄霧一樣的神聖東西,我怕一碰它就會散了。你也一直沒和我聯繫,是不是和
我有一樣的感覺?

    你說的話,我句句都記在了心上。上次表哥出差一回來,我就把你的話全告
訴了他。他很震驚,說要好好考慮一段時間。可這麼多天過去了,他根本沒考慮
出個所以然來。

    我姨媽臨死前躺在血泊之中,拉著我和小安哥的手,一再叮囑小安哥要帶好
我,吃再大苦、受再大罪,都必須帶好我。親人們走後,小安哥成了我唯一的依
靠。

    眼看我一天天長大,小安哥曾幾次提議分床而睡,可我離開他的胸膛就會做
惡夢。我12歲上的一天,初潮來臨,他終於睡到另一間房去了。也許,就是從那
天起,我發現了他對我的愛,也發現自己愛上了他。

    「分房」這件事像個惡魔,把我吞噬了,我整天擔憂,恐懼,變得和憂鬱症
患者差不多。小安哥只好又搬回來,和我睡在一個房間,我才慢慢好了。直到今
天,他都沒敢再提過「分房」的事。
可是,「共處一室」
這個事實,幾乎拖垮了我們。兩個人近在咫尺,卻不能接觸,又不能分開!我們
兩個,就得這麼活活被拖死麼?愛情,對我們來說,是不是一枚有毒的果子?吃
了會毒死,不吃會餓死?難道我們必須被封閉在一個陰暗的王國裡?互為氧氣,
又互為天敵?

    小安哥在事業上很理智,可一提起我,他就變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了。他經
常說,要給我一個出路,找個愛我的男人,帶著我過一輩子。還把他的好朋友黃
羽哥帶到我面前過。可他這麼做,不僅於事無補,又連帶著害了黃羽哥,黃羽哥
喜歡上我了。

    翎,你已經救了我一次命,再來救救我表哥吧!說不定,你真的可以讓我們
絕處逢生呢。

    週六晚上來吧,我和表哥在家等你!

    ——桑子

    我早就告誡過自己,一定要從桑子和穆安之中跳出來,一定!可是,人畢竟
是血肉之軀,我還是跳不出來,也許我和所有的凡人一樣,只能與紅塵共舞吧。

    隨著瞭解的加深,我完全理解了桑子和穆安生死相連的關係。同時,一種不
可名狀的感傷,也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折磨我了。在這種狀態之下「幫助」他們,
真是對我的胸懷和理智的巨大挑戰。

    既然我愛桑子,「幫助」他們,也成了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我很清楚,讓他
們坦然相愛,在具體操作上,一定會遇到難以想像的困難。對於心理醫生來說,
每個個案,都是一次殘酷的挑戰。

    就在我陷入困境之時,他們書架上的《巴赫傳》使我心裡一亮。巴赫第一個
妻子就是他的堂妹,按說比表兄妹的血緣更近一層。可他們共生了七個孩子。結
婚那年,巴赫創作出了著名的《d 小調康塔塔和賦格曲》……桑子和穆安都是巴
赫的崇拜者,也許巴赫和他堂妹的愛情婚育,可以使他們漸漸釋懷?
   週六晚飯之後,我準時來到了桑子家。

    客廳裡除了桑子和穆安,還坐著兩個男人,神情都很凝重。禮貌地寒暄之後,
穆安向我介紹了他們。文雅莊重的那位是黃羽律師,清瘦略顯神經質的是詩人九
子。接著,穆安也向他們介紹了我。

    檸檬黃的燈光,把每張臉都照得很柔和。唱機裡傳來隱隱約約的古鋼琴聲,
太熟悉了,正是巴赫的傳世之作——《賦格的藝術》。小几上的電壺裡煮著茶,
白色蒸氣裊裊溢出,散發著純正的清香。

    穆安遞給我一支煙,並給我打著火。他穿了一套銀灰色休閒裝,臉刮得很乾,
淨,皮膚光潔,英挺之氣中暗藏著憂鬱,神情顯得有些恍惚。

    「桑子一直像個封閉的王國,竟這麼快就接納你了。」穆安開始和我搭話。

    「不,應該說桑子給我開了門,還沒讓我登堂入室。」我苦笑了一下,「那
個王國的主人是你。」

    「你說的也有道理。她畢竟是我帶大的。」他想了想,露出一絲笑容,「她
小時候是個『見飯愁』,八、九歲還要我餵著吃呢。」

    「你是捨不掉桑子了!」我說。

    「我也狠心捨過她……」他下意識地看了黃羽一眼。

    黃羽有些窘,低下頭擺弄打火機。

    我望著身邊的桑子,她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看來這種場合使她很難堪。

    「桑子,你也捨不掉你表哥吧?」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別問這個了……」她乞求地望著我,神情惶恐。

    「好,不問。反正我也明白了!」我好言安撫著她。

    三個男人的目光都聚在我和桑子身上,有些惶惑,也有些好奇。也許我有點
忘情了?讓人看起來很不妥?我趕緊把手收了回來。我絕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讓
事情變得節外生枝。

    接著,幾個人都沉默了,唱片也停止了,客廳裡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
大家各懷心事,都是不平靜的。做了這麼長時間的心理咨詢,我幾乎沒碰到這麼
棘手的個案。也許,是我把自己捲進去的緣故吧?

    不能再留戀了,我必須從這個泥坑裡自拔,是該快刀斬亂麻了。

無名 2008-2-23 23:56

我長舒一口氣,果
斷地對桑子和穆安說:「你們的情況我已經瞭解得很清楚。作為一個心理醫生,
我向你們建議,既然不能分,就堂堂正正地合吧!」

    「馮醫生說得有道理,」九子鄭重地說,「分即死,合即生!我們幾個作見
證人……」

    「九子……」穆安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穆安,再這麼過下去很危險。」黃羽說,「桑子已經出過一次事了!」

    桑子的臉漲得通紅,聽不下去了,一個人跑到了院子裡。室內沒有了桑子,
緊張的氣氛似乎有所鬆動。

    「還有什麼解不開的結?」我耐心地問穆安。

    穆安又點上一支煙,抽了好幾口,才抬起頭,疑惑地望著我。

    「不用有顧慮,就把我當成心理醫生!」我鼓勵他。

    他咬了咬嘴唇,說道:「我父母去世之前,我一直以為她是我親妹妹。知道
真相時,我儘管已經懂事了,但怎麼也做不到把她當表妹看待!」

    「聽桑子說,你對她有過一次衝動。當時,是什麼把你驚醒了?」

    「有個很怪的感覺,纏我很多年了——我一對她有衝動,她就會變成了八歲
時的樣子,瘦小、單薄、失魂落魄。親人們走後,好長一段時間,夜裡我都得抱
著那個小身體睡覺,稍一放開,她就哆嗦成一團……」他停頓了一下,低下了頭,
「我怎麼能對我八歲的妹妹施暴啊,那樣我還是人嗎……」

    穆安的話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打擊,事態遠遠比我想像的嚴重——更危險的不
是桑子,而是穆安!桑子的憂鬱是外顯的,而穆安的則是隱蔽的,如果任其發展,
後果不堪設想。我的心情沉重起來,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可只要沒有完全絕望,還有一絲疏通的可能,我都應該竭盡全力幫助他們。
接著,我把巴赫和他堂妹的故事講了出來,穆安聽得挺震動。

    「學學巴赫和他堂妹吧,身心結合!你們沒有退路了。」我鼓勵地說。

    「說不定可以一通百通!」黃羽說,「我和九子都快被你們拖垮了。」

    「你們不做出榜樣,我和我表妹怎麼有勇氣和世俗爭鬥?」詩人九子激情澎
湃。

    「慢慢適應。朋友們都在支持你們!」我說。

    「你們有愛情,還有什麼可顧慮的?」九子說。

    「可以慢慢實施這件事,但不能退縮!」我再次給穆安打氣。


    看了看腕表,已經十點半了,我決定和桑子單獨談談。

    桑子就坐在院子裡的石桌旁,我叫上她,走出大門,來到廢棄的飛機跑道上。
沿著跑道走了好一會兒,我也沒找到一句合適的開場白。身旁的野茅草瘋長了一
人多高,我扯了一片葉子,不小心被上面的毛刺揦痛了手。桑子趕忙抓住我的手,
湊近了看,又吹了吹,緊張地問我疼不疼,要不要回去擦萬花油。桑子這寥寥數
語,把我感動得眼眶發熱。此刻,我變得柔軟而脆弱,不但忘記了怎麼開導她,
反而渴望她的撫慰。

    初夏的夜晚,天幕上的繁星晶亮,野茅草深處的蟲鳴悅耳——世界沒有一處
不是生生不息的。此刻,這個生生不息的世界是我和桑子的,起碼頭頂這片繁星
遍佈的夜空,屬於我和她。

    一陣風吹來,野茅草唦唦作響,桑子不由得靠近我一些。

    「別怕,有我呢。」我勾住了她的小指。

    「我真希望有個人,能這麼一輩子勾緊我啊。」她微微揚起頭,望著我說。

    「那個人要是我,你要嗎?」我簡直昏了頭。

    桑子沒有言語。

    極大的挫折感幾乎打倒了我,胸中湧起一股委屈。但是,理智還是很快把我
拉回了現實。桑子對我的依賴,連她自己也不能定性,我又有什麼資格先喪失理
智呢?再說,我今天是來幹什麼的?

    「當然,那個人會是你表哥。」我趕快改口。

    她仍不言語。

    「相信他,他的力量比我大,他是個男人。」

    她這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把身心都交給他吧!」我盯著她的眼睛說。

    她也盯著我,眸子晶亮。好一會兒,又默默地垂下了頭。

「這話你跟小安哥
也說了?」她低聲問。

    「說了。」

    「他同意了?」

    「應該是同意了。」

    她鬆開了我的手指,獨自朝前疾走了幾步,之後,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
了下來,轉身看我。我趕緊跟上,站在她面前。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她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看,
很久很久。我從不知道她的目光還會如此犀利,如此冰涼。

    「你怎麼了?」我有些發怵。

    「這樣可能會害了他——」她的聲音縹緲得像是來自天外。

    「可他同意了……」

    「他做不到的,不信走著看吧!上次那件事之後,他連看我一眼都不敢了!」

    「但不這麼做,你們會被慢慢耗死。」

    她的神色沉重起來,連身體也變得沉重了,一雙腳像是拖不動。又沿著跑道
走了大半圈,她也沒再說什麼。夜已深了,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我狠了狠心,
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

    「桑子,記住,你們已經別無選擇!」

    「是的,路都走成了死胡同。」

    「障礙是你們自己設的,能越過去,就會豁然開朗的。」

    「還能越過去嗎?」

    「你不是最愛巴赫嗎?他第一個妻子就是他堂妹,還生了7 個孩子呢!」

    「哦,」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聲,「巴赫的事,我很少想了。」

    「你們可以不要孩子,也可以放棄一紙婚約。」

    「怕小安哥做不到……」

    「他的壓力比你大,你必須配合他減輕壓力!」

    從桑子家回來,我的心像是被人挖了去,整個人一下子空了,飄飄忽忽地無
處著陸。如今,桑子的所屬已非常明確——穆安,一個男人,而不是我。她對我
的感情雖然超出一般,但終究離愛情還有距離。哪怕只差一個髮絲那麼遠,也是
距離。奇跡永遠是脆弱的、乍現即逝的。上帝把她送到我面前,已經對我特別關
照了。我不能貪得無厭,再奢望奇跡為我所用。

    我決定不再主動打攪桑子和穆安,他們這種時候最需要同外界築出高牆。邁
出那關鍵性的一步,決不是輕而易舉的,需要假以時日。

    獨守著一個個夏日長夜,我被鄧麗君的老歌吸引了。我開始懷舊了,我的心
似乎一下子蒼老了。

    「春一去卻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不知道何時再有春天的消息;你一去也沒
有留下一字半句,不知道何時再有回來的消息。我曾在院裡徘徊,樹兒隨風搖弋,
片片落花飄零滿地。春天你為什麼來?春天你為什麼去?我瞭解你,我瞭解你,
不是無情無意……」

    這首歌我翻來覆去地聽了不下百遍,每每聽到「你一去也沒有留下一字半句」,
心就會悸動,眼睛就會模糊。我竟有如此敏感多情的一面,認識桑子之前,從沒
覺察到。這極端的單相思,簡直有點兒可恥。

    春天,以及桑子帶來的華麗的幸福,已經遠去了。也許,也許永遠失去了追
回的可能。

     這天上午,送走一個上門咨詢的客人,也差不多十二點了。我和藍玉坐在外
間聊天。兩個人雖常在一起,卻少有好好聊幾句的機會。

    「我感覺你這段時間有點兒憔悴,對嗎?」藍玉關切地問。

    「你的感覺挺準,這段時間情緒是比較低落。」我苦笑。

    「遇到什麼事了?能告訴我嗎?」

    「哦,沒什麼大不了的。」

    「感情上的事?」

    「不不,我是個粗線條,遇到『感情』的機會比較少。」我搪塞著。

    藍玉垂下眼瞼,輕皺著眉頭,把玩著一隻紅色鉛筆。她是個聰慧的人,但此
刻,我不明白她具體在想些什麼。等她再抬起頭時,我看見,她的眉頭已經舒展
了。

    「前段時間,我哥找了個好女朋友,改邪歸正了,很賣力幫著她做小生意,
也不在家裡吃住了。」她說,「我父母都很善良,你總是一個人湊和著吃不好,
要不,你在我家開晚飯吧。反正你有車,我們又順路,也方便。」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能麻煩兩位老人。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挺自
在的。」我一直不喜歡和人多打世俗的交道。

藍玉有些窘,但沒
再堅持。她是有誠意的,可能是下了好久的決心才說出來,遭到拒絕當然不好受。

    「你年齡也不小了,該找個男朋友了。」我找話安慰她。

    「不找了!」她突然顯得很不理智。

    「什麼意思?」

    「我找過兩個男人,像是受了兩輩子的苦。一個差一點兒把我害死,另一個
被我的苦命剋死了。男人對我來說,已經沒意義了!」

    「那你的意思是……這輩子一個人過了?」我相當驚訝。

    她搖了搖頭,茫然地望著窗外,沒有回答。

    就在這時,小滿突然出現在門口。我被她的突然到來嚇了一跳。我趕緊起身,
迎了上去。她這是第一次來咨詢所找我,我斷定她是來者不善。她是個火爆脾氣,
萬一發作,暴露了我的身份,後果將不堪設想。

    但並沒有這種跡象。她臉色灰白,目光呆滯,好像連發作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看了她好不會兒,才明白過來,她今天的衣服穿得太彆扭。大熱天的,卻穿著
鐵皮似的牛仔褲和一件黑色長袖上衣,連袖口的鈕扣都扣得緊緊的。

    藍玉以為是來了咨詢的客人,趕忙倒了杯冰水,遞上來,請小滿坐下說話。

    小滿木然地看了藍玉一眼,沒有接杯子。

    「我的一個朋友,」我趕緊向藍玉解釋道,「吃飯時間到了,要不,一起去
『課餘時間』吃?」

    藍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說她要一個人去食堂吃。

    中午的「課餘時間」,客人寥寥無幾。我和小滿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點
了兩份套餐。

    等套餐上來的時間裡,兩個人一直沉默著,誰也不知道該先說什麼。我點上
一支煙,她奪了過去,含住吸了一口,被嗆得咳嗽起來。我趕緊把煙奪過來,按
滅在煙灰缸裡。她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轉臉望向窗外,兩隻手機械地擺弄著書
包上墜著的絨線鼠。

    正在播放的歌曲是《加州旅館》。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Such a lovely place/Such a lovely
face/ 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Any time of year/you can
find it here……

    這首歌總能迅速軟化我,無論在何時何地。我想起上次在小滿家發生的事情,
對她的歉疚和憐憫漸漸爬遍了全身。驀地,我明白她為什麼穿得這麼嚴實了。

    「你爸對你下狠手了?」

    「用皮帶抽的,傷還沒好……」

    「叫我看看,傷得很重吧!」

    「在這裡怎麼看?」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上次我太衝動了,真不該拿著錄像帶找到你家!」我說,「你恨我嗎?」

    「恨!」

    「你懲罰我吧,我不會有怨言。」

    「怎麼罰?」

    「怎麼都行……用皮帶抽吧。」

    「……我恨我自己不能恨你一輩子!不能恨得殺了你!」

    我以為她會哭,但沒有。她的眼睛異常乾澀,眼淚好像早就流乾了。

    飯菜上來了,她拿起筷子,往嘴裡劃了一口飯,嚼了半天,就是嚥不下去。
終於,她放下了筷子,開始慢慢啜飲木瓜汁。她曾對我說過,她是個運動型的人,
消耗得快,一頓不吃都不行。她還說,如果有一天她吃不下飯了,問題就嚴重了。

    看來問題已經非常嚴重了。

    「多吃點吧,你看起來很不好。」我拿起湯匙,舀了飯,往她嘴裡送。

    「你不怕別人看見了……」她說著,就哽咽起來。

    我頹喪地放下湯匙,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

     走出「課餘時間」,我和小滿來到了校園南邊的菜田里。放眼望去,視野裡
空無一人。強烈的亞熱帶陽光下,植物散發出濃郁的生命氣息,攙雜著農家肥淡
淡的異味兒。巨大的寂靜之中,腳踩在田埂上的聲音如同天籟。

    穿過菜田,面前是一片坡地,坡地上是茂密的小松樹林。我們爬上坡地,對
面竟是一條小河,河床上長滿了蔓草,開著紫色的花。似乎沒人發現這片淨土,
我在校園生活多年,也沒來過。也許是菜田里的糞味兒阻擋了人們的腳步。

    我們並排在松林裡坐下了。小滿揀起一隻長滿小嘴的干松果,低頭玩弄著。
她看著干松果,我看著她,兩個人都沉浸在無可名狀的感傷裡。過了一會兒,她
甩了一下馬尾辮,雙眼迷離地望著我。

    「你不是要看看我的傷嗎?現在看吧!」說著,她丟下松果,把衣袖捋了上
去,衣襟也撩了上去——雙臂、背部傷痕纍纍,好在都已經結了痂。

    「你爸憑什麼這麼體罰你?」我的一下子心抽緊了。
「不要怪他,」她
平和地說,「在知道我喜歡女人之前,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他打你,你就能改了?」

    「能改……」

    「改成喜歡男人?」

    「改成木頭。」

    「你在說什麼!」她的這句話,像一根刺,扎疼了我。

    「你把我扔了,我不當木頭,除非去死了!」

    「別這麼說,愛是需要緣分的……」我知道,我這句話實在太蒼白。

    「我辦好了休學手續,休學一年。」

    「為什麼!」我驚呆了。

    「我爸媽要我在這一年裡學會喜歡男人,他們認為這比學業更重要。」

    「你沒意見?」

    「我要是有意見,他們就把我關在家裡,等男人把我娶走……」

    「別說了,別再說了——」我的頭痛得要裂開,趕忙抱住。

    對小滿無盡的愧疚,又一次壓倒了我。小河鱗鱗的波光,喚醒了早已死寂的
記憶。前年秋季的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認識了小滿。當時我剛取得心理學碩
士學位,開了個心理咨詢所。剛開業時,生意冷清,我的壓力很大,常在午後去
校園放鬆。那個午後,我遇到一個在網球場練球的女孩。她穿著白色網球衣裙,
馬尾辮束到頭頂,身姿矯健,青春逼人——她,就是當年的小滿。

    我們並沒有立即搭話,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也沒有搭話。之後,每到
那個時間,兩個人必定同時出現,似乎是專門去等待對方了。後來,非常自然地,
我先和她搭了話,得知她剛入學不久,是校網球隊隊員,和男朋友鬧了矛盾,正
在冷戰。她天天一個人來球場練球,是為了發洩。

    初次交談沒什麼特別之處。她向我數落她男朋友一頓,我好言安慰她幾句。
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打那之後,她常在課餘找我聊天,並無師自通地認出我
是les.這使我對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認定她骨子裡有les 潛質。她對我也很
好奇,很想試試做les 的滋味。

    很快,在一個夜裡,我把她從學生宿舍領到了家裡。我脫了她的衣服,她像
是在故意顯示勇氣,一點兒也沒怯場。我吻了她,她閉著眼睛,挺享受的。等我
的手指進入她的身體,她竟變得意醉神迷。骨子裡不是les ,不可能有這麼自然
的反應……

    之後,她再也沒回到她男朋友身邊,也極少在學生宿舍過夜。她像是著了魔,
夜夜和我的手指糾纏,好幾次我的手指累得幾乎抽筋。她說我的手指是「聖物」,
男人的陽具是「污物」。這不奇怪,除了雙性戀者,有同性性取向的人,一旦做
了愛,就很難擺脫了。也許這就是同性愛的詭秘、蝕骨之所在吧。

    「給你爸媽一個安慰,慢慢習慣男人吧……」我除了這麼說,已無能為力。

    「他們給我找了個男人,就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叫戴陽。」

    「他好嗎?」

    「他愛我。」

    「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走著看吧。日子總得一天天過。」

    接下來,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過了好久,她才抬起頭,眼裡浮著一層淚水,
嘴角瑟瑟抖動。淚越積越多,她使勁張大眼睛,淚水就顫巍巍地在眼眶裡打著轉。

    「怎麼了,你?」我擔心地問。

    「我知道咱倆不行了。可我不想這麼不明不白被你誤會!」

    「誤會你什麼?」

    「誤會我是個壞人!」

    「我從沒覺得你壞!」

    「錄像帶上的荒唐事,純粹是為了報復你……」

    「我明白,你心裡不好受。」

    「我可以和男人結婚,絕對不能再和男人做愛了啊!」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喊
道。

    我愣住了,不知該說些什麼。

    「馮翎,我已經為你著魔了,一想起你,我就……」她猛地抓緊了我的手。

    「不要再把事情扯回原處了!」我掙開她,明顯感到了她的顫抖。

    「Dear,我們來個約定好嗎?我和男人結婚,還和你保持關係……」

    「不!絕對不能!那樣會傷害到更多人!」

    「答應我,讓我活下去吧,只有你能讓我活下去!」她哀求著,淚流滿面。

    「別任性了,心死了就好了!」我的眼眶也發熱了。

「你摸摸我有多熱
……」她又拉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

    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同時,一種難言的恐懼包圍了我,我不能再把事情
弄糟,不能再次拉她下水,重蹈覆轍。我死命地把手抽了回來。

    「我最後問你一次,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兒留戀了?」她像是絕望了。

    「沒有!」我狠狠心,艱難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她的目光呆滯在我臉上,大概有十幾秒。之後,她站起身,神情恍惚地走了,
連一聲再見也沒說。

    她的鞋踩在沙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聽起來異常刺耳。我呆坐著,望著她
漸漸走遠。她似乎不是在自主地走路,而是被一種可怕的外力吸了去,吸入世界
的另一極,吸入一個黑黢黢的無底洞。
    這個週末,一下班,田宇就堵在了門口,送給我一籃還帶著新鮮葉子的「妃
子笑」。這種荔枝,表皮顏色是暗玫瑰紅,肉又白又嫩,我特別喜歡吃。「一顆
荔枝三把火」,吃得臉上冒出了小痘痘,我也不管不顧。

    籃子裡還有一張招待票,他邀我晚上去欣賞他們樂隊在一家歌廳的演出。

    上次的不愉快之後,他只和我通過幾次電話,談的是泛泛的話題。兩個人都
不再好意思面對,他雖然就住在咨詢所對面,由於生活規律恰恰相反,又沒約過,
碰上一面並不容易。叫我去看他們樂隊的演出,這可是件新鮮事兒。他跑場子這
麼些年,還是第一次邀我。

    他站在門口,並不進來,精神看起來不錯,衣著也相當明艷。上身是一件猩
紅色貼身無袖T 恤,下身是靛藍色寬腳牛仔褲。染成暗紅色的頭髮長到了腰間,
就那麼自然地披垂著。

    「穿得這麼性感,想什麼壞主意?」我奚落他說。

    「想勾引你。」他也笑了。

    「說出這話,就說明你不想勾引我。」

    「什麼性感?上衣還是褲子?你說。」他轉移了話題。

    「猩紅色呀。連我都不敢穿。」

    「當然,我是個妖媚的男人,你是個端莊的女人。」

    「應該說,你是個妖媚的女人,我是個端莊的男人。」

    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習慣性地把長髮朝腦後一擺,左耳的一隻白金
耳環露了出來,耳環上有個極女性化的鑽墜。我又一次感覺到了一個男人的萬種
風情。不知為什麼,我很害怕這種風情。

    「戀愛了?」我覺得他身上有股山雨欲來的氣勢。

    他但笑不語。

    「男人還是女人?」我這話問得有點兒愚蠢。

    「晚上記得去看演出啊……」他逃避著。

    「我現在想知道。」

    「這麼關心我啊?是義務還是責任?」

    「告訴我!」

    「咱倆已經沒關係了呀!」他說著,轉身穿過窄小的柏油路,朝「才俊公寓」
快步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門前,手裡提著一籃荔枝。望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我頭腦裡
浮上一層縹緲的失落,目光也隨之失去了焦點。他的背影變成了羼雜在一起游動
的三塊顏色,上面是飄動的暗紅色,中間是猩紅長方塊,下面是兩個靛藍色的圓
柱體……我希望他能回頭看我一眼,我的希望就是這麼具體,這麼單純。大學四
年,我們每次分別,他總是一步三回頭——那是他的習慣。他優柔寡斷,歷來依
賴於我。可是,這次,他沒回頭,直到走進「才俊公寓」,也沒有。

    懷著對田宇的猜測,而不是對演出本身的興趣,我晚飯後準時來到了歌廳。
這家歌廳所處地段並不繁華,但氣氛非同一般,消費的人多是所謂上流階層。每
夜都有不同的樂隊和歌手演出,卻沒有噪音和喧嘩,更像是一個情調酒吧。

    黃金時間,田宇的樂隊開始表演,他們的風格是懷舊和感傷。最引人注目的,
是那個身材高大、氣質不凡的樂隊主唱——大概是新近加盟的,以前並沒見過他,
更沒聽田宇提起過。他的嗓音粗獷不羈,既高雅又耐聽。衣著打扮也很入時,上
身是一件黑色背心,下身是綴著金屬裝飾的牛仔褲,腳上一雙戰靴。他的五官不
算特別出色,皮膚也不很光滑,但渾身的肌肉卻散發著勢不可擋的男人魅力。

無名 2008-2-23 23:56

他唱《教我如何不
想你》、《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襟裳岬》、《光陰的故事》……當他唱起
《FeeLings》時,我著實被感動了。他全身心投入,表達得簡直超位。

    據說他這樣的男人在Gay 群裡很吃香。此刻,我覺得這一點兒也不難理解。
假如他是個異性戀者,也一定倍受女人青睞……想到這裡,我不禁被自己嚇了一
跳,怎麼就先入為主地將他歸類於Gay 了?

    我開始用心地觀察他,很快就明白了原由——是他和田宇火一樣糾纏的目光
誘導了我!他看起來在投入地唱歌,田宇看起來在投入地彈電子琴,但四束目光
卻一刻不停地糾纏著,千絲萬縷,難捨難分。我立即斷定,他們的關係絕對不尋
常。之後,我再也聽不進去他們的彈唱了,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麼
滋味。

    田宇是「昇華」了?還是「墮落」了?我該為他祝福?還是為他絕望?像不
瞭解異性戀一樣,我同樣不能設身處地去理解Gay 的戀情。或許所有的愛情都是
相似的?只存在於兩個個體之間,神秘而不可知?快樂、痛苦、銷魂、枯燥只屬
於當事人,別人根本無法理解和體味?看來,田宇叫我來看演出,目的是非常明
確的。他要讓我知道他戀愛了,讓我看看他的戀人怎麼樣。

    兩個小時的演唱結束了,田宇從後台走下來,坐在我身邊。他要了一杯冰啤
酒,狠狠地喝了幾口。

    「累了吧?」我給他遞上一片紙巾擦汗。

    他接過紙巾,輕輕揩了揩臉。他化了妝,不敢用力擦。因為流汗,妝顯得有
些殘敗,但紫色唇線勾勒出的唇形依然迷人。盯著這張臉看久了,漸漸覺得他不
像真人,眉眼間透出的是戲子才有的淒艷和悲涼。

    「我臉上寫著字嗎?這麼看!」他笑道。

    「是寫著字。」

    「什麼字?」

    「戀愛。」

    他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你,不要陪他?」我問。

    「他……有點事先回去了。」他的口齒似乎一下子不靈便了。

    「現在,恨不得向全世界宣佈你們的愛情,是嗎?」

    「我的全世界就是你。」

    確實,除了我,在這個城市,他幾乎沒有深交的朋友。也許他是幸運的,他
的性取向的質變實現了軟著陸,找到了一個有愛的男人。許多同性愛者的「入道」
是尷尬的,甚至是悲慘的。但是,這並不能說明他找到了一把永久的保護傘。

    「邁出這一步,難嗎?」我問。

    「肉體上比較難。」他說,「我們相愛有段時間了,可前幾天才第一次做…
…」

    「他也是初次?」

    「不,他在本城Gay 圈裡,是個知名人物。」

    「這種人一般也是大眾情人,換句話說,就是遊戲高手。」我有些牴觸。

    「關鍵是我愛他!」

    「他愛你嗎?」

    「我愛他!」他固執地說。

    「防著他點!」

    「他從沒過分要求我什麼。」

    「小心他把你弄得遍體鱗傷!」

    「為他受傷,是我的福,我心甘情願。」

    「真沒想到,你這人還這麼癡情!」

    「你早該知道我很癡情。」他說,「不然不可能和你粘乎那麼久。」

    「還在怨恨我嗎?」我的鋒芒被軟化了。

    「算是注定吧,一切都是注定的。」他的聲音淒涼起來,「不跟他好,就有
更好的人在前面等著我嗎?」

    「那,只有先祝你幸福了!」我端起酒杯。

    「謝謝!現在,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吧?」他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這笑聲卻像刀子一樣在我心頭劃過,鋒利而
冰涼,帶給我一陣久久不能舒緩的疼痛。

   接下來的日子,一種可怕的空虛侵佔了我,彷彿丟失了一部分曾經屬於我的
財富。我和田宇默默守護著的危如累卵的平衡,又被驟然打破了,需要重新建立。
沒人能夠理解,這對我來說該有多難。

    夏季的亞熱帶,充足的陽光和雨水時時都在較勁兒。早上,陽光總是佔上風,
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但到了午後,大雨就會以銳不可當之勢傾瀉下來。這種
季節,讓人感到心情很不穩定,平衡似乎隨時都會被打破。
這個午後,沒有預
約客人,我打開手提電腦,上網查些資料。

    晴朗的天空很快陰雲密佈,天空被壓得很低,低得使人喘不過氣來,眼看傾
盆大雨就要來了。我站起身,靠在窗前。湖水就在不遠處,在陰雲之下,不再是
波光鱗鱗,而是呈暗綠色,微微蕩漾著。

    突然,一男一女闖進了我的視野。那女的,竟是小滿!難道冥冥之中真有人
安排?如果我晚幾分鐘站在這裡,就會錯過這次機會。

    小滿穿了一件漂亮的灰粉紅色連衣裙,沒有袖子,看起來傷已經完全好了。
兩條細長的胳膊懶洋洋地甩著,顯得漫不經心。她半垂著頭,沒有扎馬尾辮,長
發披垂到肩上,看樣子,連習慣都改變了。

    她身邊的男人提著兩個碩大的行李袋——小滿休學了,他們大概是把宿舍的
行李收拾了搬回去。男人的目光一直粘在小滿身上,扯不開拉不斷,顯然對小滿
十分用心。他,很可能就是小滿她爸媽給她物色的、美國留學回來的戴陽。

    我抓緊時機仔細觀察了一下。他年齡三十左右,扁圓臉,五官平庸,戴副眼
鏡,靦腆而富於書卷氣。他個頭中等,身材稍胖,穿著藍白格子短袖襯衫,土黃
色休閒褲。並沒有留學生通常的清高或浮躁,和校園裡的研究生幾乎沒有區別。

    比較奇特的是他的神情,無語三分笑,使我想起了「桃花依舊笑春風」這句
詩——他確實是交著大大的桃花運的。從長相來看,用一句世俗的話說,小滿配
他實在是虧大了。不過這種男人有福相,脾氣好,疼老婆。他提著兩個大行李袋,
累得面色醬紅,也不要小滿搭把手……

    對一個男人,我怎麼婆婆媽媽地想了這麼多!我甩了甩頭,試圖將他驅出頭
腦。但是不能,他的形象就這麼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腦子裡。也許,根本原因是他
從我這裡接手了小滿。像

    小滿又回到男人身邊了。這不是我所希望的嗎?可為什麼,此時此刻,我的
心竟如此酸楚?這就是所謂人的複雜、心的易感嗎?好在小滿對他沒什麼感覺,
我這才感到一些安慰。我根本沒有超脫,還是狹隘的、小心眼兒的。

    他們走到一條坡路上,很快就要轉到我視野之外的棕櫚林去了。可就在這時,
小滿猛地轉過身來,雖然離我相當遠,我卻真切地感覺到了她利箭一樣的目光。
那男人也轉過身,疑惑地看著小滿,又循著她的目光,找到了窗子裡的我。我本
應該趕緊退後,拉上窗簾,可一雙腳根本不聽使喚,像是被死死釘在了原地。

    雨是如此善解人意,就在這麼個瞬間洶湧而來。只幾秒鐘,天地間就變得白
茫茫一片。雨簾朝窗內猛撲過來,狂風掀得窗簾瘋狂舞動。

    「馮翎,快關窗啊!雨都打到外間了!」藍玉在外面喊。

    我根本不能有所反應。

    也許是受了大雨的感染,小滿竟朝我猛跑過來。我有些激動,也有些害怕,
心裡也洶湧著一場狂風暴雨。我希望小滿能衝到我面前,注視,哭訴,或者抓住
我的衣領謾罵毆打。我幾乎失去了常態,這都是大雨惹的禍。

    「馮翎,關窗啊!」藍玉又喊。

    聽著藍玉的第二次催促,我機械地關上了半扇窗。

    小滿突然停下了腳步。也許因為我已經關了半扇窗?或許是因為那男人正在
大聲喊她?

    男人跑到了小滿面前,和她說話,風雨把他的聲音攪得支離破碎,我一個字
也聽不清。很快,小滿和他一起走了。轉彎之處,男人還回過頭,朝我看了一眼。
我依舊呆在窗前,已被撲進來的雨淋成了落湯雞。

    「喂,你怎麼了?」藍玉終於衝了進來,把我拉開,關緊了另一扇窗。

    她狐疑地看著我,又狐疑地看了一眼窗外。只可惜,剛才的場面已不復存在,
消失得一乾二淨。

    「看雨看入迷了?」藍玉笑問。她是個聰明人,對我的探究絕不會到此為止。

    「從陰雲密佈到山雨欲來,再到大雨傾盆,真是一部完美的樂章啊。」我順
水推舟地說。

    「想不到你還有風月情懷。」

    「當然,我還會多愁善感呢。」我苦笑道。

    「趕快回去換換衣服吧。」她說著,忽然湊上來,幫我擠衣襟上的水。
她的頭半垂著,就
在我胸前,頭髮裡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洗髮水味道。就是這股味道,使我心裡「格
登」一下,第一次害怕起與她過分接近了。

    「不用忙了,我馬上回去換衣服。」我說著,往後退了一步,掙脫得有些不
禮貌。

    她比我要鎮靜得多,衝我明朗地笑了笑。然後,從抽屜裡拿了把傘,遮在我
頭頂,等我打開車門、鑽進車子。

    車子開出幾米遠時,我轉過頭。她還站在雨裡,舉著傘,朝我呆呆地望著。
   6 月中旬的一個週日,我被一個奇怪的春夢驚醒了,睜開眼睛,已是日上三
竿。

    空調開到了18度,我還是被這個夢撩撥得渾身躁熱。我和夢中的女孩,都赤
身裸體,蛇一樣纏繞得難分難解。我輕輕撫摸她的下體,她深深地喘息著,聲音
不大,穿透力卻極強——夢中的性事總是比現實中的淋漓盡致。遺憾的是,在夢
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夜太黑,情太切,她的臉被覆蓋著……

    我拿起遙控器,關掉空調,起身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熱風撲面而來。站在
窗前,回想著剛剛中斷的夢,我不由得想起了桑子。一想起她,我的右眼就突突
跳個不住。她有什麼災禍了嗎?是誰給我托了這個夢?

    我趕緊打開手機,等了一會兒,昨夜收到的短信息中,並沒有她的。我又走
向電腦,打開來,竟有她的一封信!是前幾天寫的。

    翎:對不起,我和小安哥沒能讓你的努力產生功效。

    那夜,你走之後,別說邁出那一步,我們連同眠一室的勇氣也沒有了。他把
鋪蓋搬到了樓下,一直睡在沙發上。

    你一定想不到吧,就在幾天前,九子哥和他的戀人雙雙喝了毒藥,用半條床
單綁在一起跳了海。他的戀人名叫媛媛,是他的表妹,已經相愛八年。被人從海
裡撈起來後,媛媛死了,九子哥命大,活了過來。媛媛的爸媽一直激烈反對他們
相愛,什麼辦法都用過。媛媛是個剛烈女孩,九子哥又容易衝動,兩個人早發過
誓了:生不同衾,死定同穴!

    出事那天是媛媛的生日。媛媛向爸媽提出和九子哥一起過,遭到了粗暴拒絕。
媛媛偷跑時,被她爸發現了,挨了一頓痛打。半夜時候,她用床單做成繩子,跳
窗戶逃到了九子哥那裡。

    九子哥後來說,是媛媛身上纏著的半條床單,給了他們殉情的靈感。他們已
被圍困了八年,已經徹底疲憊了、絕望了……

    媛媛的爸媽悲痛欲絕,一怒之下把九子哥告上了法庭,九子哥竟對他的「死
亡計劃」供認不諱。因此,他目前的處境非常糟糕。剛聽到消息時,小安哥非常
痛恨九子哥的作為,說九子哥罪不可赦。可是,冷靜之後,他還是決定和黃羽哥
一起,拼盡全力挽救九子哥的生命。他說他不想看見更多的死亡,他想讓活著的
人活下去。他還說,如果九子哥真的被判了死刑,媛媛的爸媽——九子哥的姑媽
姑父,也一定會痛悔不已的。

    翎,和你說了這麼多關於九子哥的事,是因為我漸漸發現,小安哥已經被這
個案子拉進了一個怪圈。他整天幻覺重重,一會兒興奮得喋喋不休,一會兒又沮
喪得一言不發。以前,他從不會這樣。我真的很害怕。我好幾次勸他放棄這個案
子,叫黃羽哥一個人做,可他根本不聽。這些天,我總覺得他身上有種不祥之兆。

    這些天,我得吃安眠藥才能睡著。今天早上,我在樓下的沙發上也發現了一
瓶安眠藥,才知道小安哥也在偷偷吃。

    對不起,每次寫信,都是給你添麻煩的。我本想寫點愉快的事,可手指一動
鍵盤,敲出來的字就變成灰色的了。

    等等看吧,案子很快就開始審理了。如果贏了,小安哥可能會變得好一點兒
吧。

    我又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孤獨,沒有人能化解,只要活著,就必須承受。

    ——桑子

    這封信,使我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很多。也許,桑子和穆安的問題,我根本
解決不了,我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了啊。或許,世界上有很多問題,根本不存在
解決的可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滑向絕望。

    我閉上眼睛,回想詩人九子的模樣。可是,除了蒼白和神經質,他已完全模
糊。我陷入一種怪異的情緒之中。世事是如此地蹊蹺,愛情的花樣,竟能達到如
此的極致。詩人、酒精、毒藥、床單、跳海、表兄妹、同性愛……混亂的詞彙在
我頭腦裡翻騰,幾乎將其漲破了。
我關閉電腦,來到
陽台上。耀眼的晴空只有兩種顏色,藍和白。我想像著桑子此刻的模樣,她蒼白
的臉上一定又加了一層憔悴、一層灰敗吧,像一朵孱弱的花又受了霜打。

    我決定暫時放下這一切,出去散散心,順便在外面吃個午餐。

    剛洗漱完,手機就響了。是桑子吧,除了她,週末幾乎沒人跟我聯繫。我跑
到臥室,拿起床頭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並不熟悉的號碼。

    「馮老師嗎?……我是穆安……」他的聲音很動盪。

    我非常驚詫,怎麼會是他?

    「對不起,是馮翎嗎?」他理智了些。

    「是的,我是馮翎。」我忙說。

    「對不起,打攪你了……」

    「桑子出什麼事了嗎?」我猛地警覺起來。

    「我剛給她打了電話,沒事,別擔心她。是我自己有事要麻煩你。」

    「我可以幫你什麼?儘管說。」我稍微放下心來。

    「我們面談吧。」

    「好吧……」

    「我兩天沒回家了,現在還在外面……剛送走九子。」他的聲音像是能擠出
淚水來。

    「什麼?」我沒聽懂他這句話。

    「見面再談吧。你看去哪裡合適?」他問。

    我想了想,還是咨詢所比較安靜,就把地址告訴了他。

    我匆忙喝了一杯冰牛奶,換上出門的衣服,淺藍色短袖衫配靛藍色長褲,腳
上是白色平底皮鞋。收拾完畢,我立即開車趕到了咨詢所。
   大約等了十分鐘,穆安就開著一輛黑色日本轎車來了。他的豪華車,使我那
輛玩具般的國產車顯得很寒酸。

    我忙出來迎接。

    可是,他從車裡走出來,我竟被嚇得後退了一步。他關了車門,手上提著鑰
匙,對我苦笑了一下說,「怎麼?我是不是形同鬼魅?」

    是的,「形同鬼魅」一點也不過分。他憔悴得變了形,連鬢鬍子亂亂的,可
能幾天沒刮了。兩頰深陷,眼圈發黑,眼睛裡佈滿血絲,看起來老了有十歲。

    「請進來吧……今天咨詢所休息。」我定了定神,微笑著和他握手。

    他隨我走了進來。

    進了內間,他環視了一下,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湖面上。從窗口看去,綠樹成
蔭,波光蕩漾。室外不時吹來一陣微風,倒也涼爽。

    「這裡很有品位。」他說著,坐在沙發上。

    「湊和啦。」我拿出紙杯,泡上茶。

    他抽出兩支煙,遞給我一支,並幫我點著。

    「你說剛送走九子,事情解決了嗎?他要去哪裡?」我問。

    「……去天堂吧,或者地獄。」他使勁抽了一口煙,艱難地說。

    聽了他的話,我驚得震了一下,煙灰掉在手上,燙疼了我,趕緊扔進了煙灰
缸。

    「你在說什麼?」我預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你知道九子的事了?」他有些疑惑。

    「是的,桑子在電子信件裡告訴了我。」

    「她常給你寫信嗎?」他警覺起來。

    「不常。」

    他這才放鬆了,陷入沉思,默默地抽煙。我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肌肉輕微
地痙攣了幾下。

    「事發之後,九子一直作為嫌疑人被關押。由於看守人員的麻痺,前天晚上,
讓他得機會撞牆死了。」好半天,他才說道。

    聽著從他口中迸出的一字一句,我直覺得掉進了冰窟。

    「九子的家人和我們幾個朋友去收屍時,只見他面容扭曲,簡直,慘不忍睹
……今晨就草草舉行了告別儀式。」

    「聽桑子說,你一直在努力救他一命……」我也變得哽咽了。

    「是他自己不爭氣,撞牆死了啊!他一直答應我不死的……」他說著,扔掉
煙頭,雙手抱住頭,控制不住地嗚咽起來。因為壓抑哭聲,整個身體都在劇烈抖
動,這比大放悲聲更讓人揪心。咨詢所的空間顯得狹小起來,似乎裝不下他愈來
愈膨脹的悲傷。我也變得束手無策,恨不得和他一起大哭一場,完全忘了自己是
個應該非常冷靜的心理醫生。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平靜下來,接過我遞上來的一片紙巾,把臉抹乾淨。

「對不起,我竟沒
有可以對著哭的人!除了你。」他說。

    「謝謝你的信任。桑子知道這事了嗎?」

    「還不知道,我回去再告訴她。」

    「她會不會受刺激?」

    「當然會,但不會有我受的刺激大。惟有九子,是我的知音。」他說,「九
子和我從小一起長大。他和他表妹媛媛也是兩小無猜。他愛上媛媛,很自然,就
像我愛上桑子一樣。因為命運相似,我們四個人一直互相鼓勁。但他們不像我們,
他們的親人都在身邊,一直阻撓他們,說他們亂倫。媛媛是個剛烈性子,幾次求
九子帶她遠走高飛,可九子是個沒用的書生,又不想傷害雙方的長輩。這麼一來,
他們和長輩的積怨就越來越深。我早就想過,以他們兩個人的性格,不可能會有
好結果,可沒想到慘劇竟來得這麼快……」

    「這麼一來,你更應該帶好桑子,給她真正的幸福!」我被震動了。

    「九子,太會捉弄人了……」他說著又哽住了。

    「九子和媛媛死了,你和桑子更需要相互鼓勵!」

    「九子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

    「不能這樣,你還得負責桑子。」

    「是的,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捨不下的就是桑子……」

    不知怎麼,我聽了他這句話,淚竟一下子滾了出來。我看清了可悲的未來,
彷彿看到了絕望的穆安和桑子。一瞬間,我陷入了一種無力回天的沮喪之中,竟
也有了活不下去的念頭。

    「你們一定要身心結合,不然連相處都很難,我代桑子求你了!」我失態地
哭了起來。

    「也許,上天也想收走我和桑子吧?上天不是已經變著法兒把我們的親人都
收走了嗎?我們前世犯了什麼罪啊,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罪啊……」

    他最後的這番話,就像魔鬼的咒語,在我腦子裡久久迴盪,揮之不去。
   這個週一晚上,我來到心理學系的一間大階梯教室裡,聽一場《榮格及其心
理學理論》講座。演講者是個美國心理學家。由於翻譯的專業英語不過關,心理
學系的師生都聽得一頭霧水,更別說外系的學生了。中途有不少人悄悄退場,為
了禮貌,我硬著頭皮坐在教室裡,心卻飛到了別處。

    台上這個心理學家,頭髮和鬍子都白了。他巡迴世界,在學術殿堂裡高談闊
論,口沫橫飛。可這個世界上,卻一刻也沒斷過因心理問題死去的人,心靈的痛
苦,也許任何外力都無法駕馭吧。心靈的痛苦也是學術的最後殺手,這是學術的
悲哀。此刻,穆安痛苦的影子在我心頭徘徊不去。對於一個做心理工作的人來說,
最可悲的,莫過於眼睜睜看著朋友陷入困境而無能為力。

    回到家中,我打開電腦。我很想給桑子寫一封信,哪怕只有幾個字。我想把
桑子當成獨立的、令我傾慕的女子,而不是穆安、不是任何男人的一部分。這看
起來有點自欺欺人,可我除了這麼做,又能怎樣呢?

    桑子:記住,無論你失去了誰,都不會失去我。我永遠在注視著你,關懷著
你!

    ——你的馮翎

    寫完這幾句話,我的喉頭哽住了。世界彷彿在一瞬間陷入了可怕的死寂,桑
子蒼白的眼神在我面前流轉,單薄的身體朝我飄過來,飄過來,飄進我懷裡。我
試圖攬住她,但她只是一縷抓不著留不住的空氣……

    我雙手摀住臉,平靜了一會兒,才關閉電腦,來到窗前。深夜的天幕上星子
在閃爍,如此熱鬧。星星永遠是愜意的,而星星對應著的地球上的億萬心靈,卻
在遭受著各種各樣的劫難啊。

    第二天早上,挺涼爽的,凌晨的一場暴雨剛剛停止,路上有一層被風雨打掉
的樹葉。我按時來到了咨詢所,藍玉已把門口清理乾淨了,正在整理預約客人的
資料。

    「來得挺早,辛苦了!」我衝她笑了笑。

    「早!」她放下手裡的活,「嘉峰剛打電話來,說要把這周剩下的四天包了。」

    「什麼意思?」

    「說有要事,想佔用你幾天時間。」

無名 2008-2-23 23:56

「我不是坐台小姐,
是心理醫生!」我沒好氣地說。

    「他可能是真有事……」她解釋著,真是一副好脾氣。

    「好,我現在給他個電話。」我忽然對她有了些歉意,便笑了笑。

    還沒等我撥完號,嘉南的車就出現在門口。他穿了一條灰白色長褲,淺綠色
短袖T 恤,襯得臉色有些青蒼。只見他神情暗淡,頭髮沒打理,整個人像昨夜的
城市一樣,剛遭受了一場狂風暴雨。

    「你的要求我不能滿足,我這是咨詢所!」我和他握手,不卑不亢地說。

    「那,就把今天上午給我吧?」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當然會付費。」

    「你沒有預約。」

    「我有要事。」

    「什麼事情?最後期限?」

    「有,後天。後天我的離婚案開庭。」他說著,微微低了低頭。

    他的話使我感到胸口猛痛一下。這場離婚官司來得太突然了——太多壞消息
都來得太快了!可是,現在確實沒時間瞭解情況,眼看客人預約的時間就要到了。

    「午飯時候在『課餘時間』等我吧,到時候再詳談。」我答應了。

    接下來,是給一位男中學生做心理咨詢,我的精力一直無法集中。雖然沒出
什麼破綻,效果卻不太滿意。我決定免去他下次咨詢的費用。

    一下班,我就來到了「課餘時間」,嘉峰坐在一個角落的座位上抽煙。服務
生拿來了菜譜,他叫我點。我簡單地點了烤鴨、魚仔煲和冬瓜排骨湯。他又加了
一瓶紅酒。

    菜陸續上來了,兩個人邊吃邊聊。

    「李妍是原告。」他說。

    「是你不同意協議離婚?」

    「是她貪得無厭!前年我做成一筆大生意,賺了不少,就偷偷拿出二十萬存
在我那癱瘓多年的老母名下,留著養老——竟被李妍拿到了證據,說是婚後財產,
要分一半。」

    「不管輸贏,都不要太和女人計較,畢竟夫妻一場。」

    「分到的錢她自己花,多少我都不心疼。我是怕她把我辛苦掙來的錢送給小
白臉!」

    「這就是你放不開了,總不能要她一輩子不找男人吧?」

    「我是擔心她上當!哪個小白臉會死心踏地陪著個半老徐娘過一輩子?」

    「我看,你還在留戀她吧?」

    「唉……畢竟折騰了這麼多年,還有個兒子。」他的神情更暗淡了。

    「兒子歸誰?」

    「歸我,她只要錢!」他說,「說實在的,也真是過不下去了。」

    「天涯何處無芳草!」我想也沒想,就說了出來。

    沒想到,這句話像是給嘉峰打了一支強心針。他猛地抬起頭,放光的眼睛使
我有點兒發怵。接著,他熱切地把手伸過來,我果斷地避開了。

    「是的,天涯何處無芳草!」他激動地說,「馮翎,和你在一起……」

    「不!我們只能做朋友!」我立即打斷他。

    「你有意讓我絕望?」

    「對!但原因不是你不好,請相信。」

    他是個知趣的人,付了帳之後,臉上的失望和尷尬還沒褪淨。

    「後天上午可以去旁聽我的離婚案嗎?」在餐廳門口分手時,他禮貌地向我
伸出了手。

    「當然,我會安排的!」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週四這天,是嘉峰的離婚案開庭的日子。

    一早起來,陽光不似每天那麼強勁,卻特別悶熱。我已把今天預約客人的時
間調整了,藍玉守在所裡。我要和嘉峰在咨詢所會合,再一起去法院。

    剛剛洗漱完畢,天空就開始變暗,風大了,涼快了許多。接著,天色迅速暗
下來,沉重的鉛灰色裡像是能擠出水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窗簾灑潑一樣不停地
扑打著。

    我趕緊關好門窗,下了樓。剛到咨詢所,雨就瓢潑般地下了起來。

    嘉峰倒是準時開車來了,卻帶著他五歲的兒子。嘉峰看見我時,有些尷尬,
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藍玉打著傘,親切地笑著,把剛下車的孩子抱進屋裡。

    「你叫什麼名字?小弟弟?」她笑問。

    「我叫小白。」孩子大方地笑著說,一點兒也不怯生。
「唉,保姆知道我
們要離婚,幾天前就要了工錢走了。今天孩子有點感冒,送幼兒園不放心,乾脆
帶著算了……」嘉峰說。

    「帶著個孩子去開庭不方便,不如讓我帶他一上午吧!」藍玉熱情地說。

    嘉峰有些驚訝,還沒等說話,藍玉已經開始讓孩子看網上動畫片了。

    「小白,跟藍玉阿姨玩好嗎?」嘉峰似乎有些不放心。

    小白已被動畫片吸引得沒工夫搭理爸爸了。我和嘉峰相視一笑。

    對於藍玉和小白的一見如故,我有種莫名其妙的震動。這情景,無法言說,
卻像石子掉進了淤泥,深深地嵌在了心裡。

    我們提前到庭,沒想到李妍更早。她和傳說中的「小白臉」坐在旁聽席上,
輕聲交談。

    我第一眼看見李妍的感覺,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來形容。在氣氛凝重的
法庭裡,這樣一個人物的出現,只能說是「驚艷」了。她根本不像個五歲孩子的
母親,依然年輕姑娘一樣清新,燦若桃李,蠻腰一握,難怪能給嘉峰弄那麼多綠
帽子。也許是常被男人滋潤的緣故,她沒有一絲同齡女人的疲老之態。但這種女
人的結局似乎不會好,往往活不到七老八十——生命為了滋養出奇的美麗,會消
耗得極快。「紅顏薄命」——把她嵌進這個頗有些風塵味兒的詞裡,就像把公主
高貴的腳嵌進水晶鞋——絕配。她看上去似乎不像嘉峰說得那般水性揚花,模樣
兒倒有幾分冷艷。

    我的目光好不容易才轉到「小白臉」身上,這個「小白臉」也和人們固有觀
念中的不太一樣。他氣質高雅,英氣逼人,沉靜得像一尊大理石像,滿身洋溢著
的是藝術氣息,根本不像吃軟飯的人。嘉峰和李妍根本沒有夫妻像,這個「小白
臉」,倒和李妍挺般配的。

    就在我陷入紛亂的思緒中時,嘉峰卻冷不防朝「小白臉」飛撲過去,在他臉
上抽了一巴掌,接著又抓住李妍的衣服,還沒下手,就被「小白臉」猛地推出幾
步。嘉峰趔趄著,差點兒摔倒。他還想朝他們二人撲,被我喝止了。

    「既然是來打離婚官司的,何必還這樣!」

    「我看不得這對狗男女分我的錢!」嘉峰有些氣急敗壞。

    「這錢是我該得的,這個人也是我該得的!」李妍毫不示弱。她和「小白臉」
雙手相攜的樣子令人震動。

    「小白臉」被打的左臉漸漸紅腫起來,但他始終緊閉雙唇,神情平靜。

    「你這樣的人,不會有好結果的……」嘉峰恨恨地咒道。

    這時候,法官進來了,看見這種景象,像老師看見了正在打架的學生,厲聲
說,「你們是來打架的?還是來打官司的?這裡是法庭!」

    幾個人都被法官鎮住了,李妍和嘉峰這才乖乖地坐在了原、被告席上,我和
「小白臉」則坐在旁聽席的兩側。旁聽席上也只有我們兩個人。

    法庭調查階段,爭論的焦點使我走了神,一個「錢」字,在原告、被告和法
官的嘴裡傳來遞去。結果是李妍贏了這場官司。

    李妍這種美麗女人,不可能長久地屬於任何男人,她是讓眾人欣賞的,而不
是讓某個男人收藏的。而美麗的桑子,也不可能長久地屬於任何人,她,也許只
是屬於她自己。
    日子昏昏沉沉地過到7 月7 日深夜,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驚醒了。我抓
起聽筒,沒好氣地「喂」了一聲。

    對方遲疑了片刻,我聽到了熟悉的喘息之聲,這聲音很有魔力,我一下子怨
氣全消,猛地坐了起來。

    「翎——」她幽幽地叫著,聲音像是從億萬光年之外的隧道裡傳來。

    「怎麼了?桑子?出什麼事了嗎?」我的心開始咚咚狂跳。

    「對不起,現在能來一趟嗎?」

    「你表哥不在?」

    「來看看我,好嗎?很需要你!」她避開了我的問話。

    「好,我馬上去!」

    我趕緊漱了口,洗了把臉,換上衣服出門。

    街上,人們的夜生活依舊瘋狂,茶樓酒肆、露天排檔都營業至凌晨。霓虹燈
把城市裝點成了海市蜃樓,我開著車,像是游弋在一片迷離的虛無之中。此刻,
我越發感到自己是桑子的保護神。雖然我不知道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猜測一
定和穆安有關——能如此驚動桑子的人,只有穆安。
「天籟」小區的保
安盤問我好一會兒,還是不放心。他給桑子打了電話核實,才允許我進去。

    我停好車,剛繞過大廈旁的那條小道,就看見桑子站在昏暗的門樓燈下,正
在等我。一看見她,我的腳步就不由得慢了下來,我害怕太快知道實情。四週一
片黑暗,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無袖睡裙,像一隻漂浮在黑夜海面上的美人魚。

    終於,我走到她面前。只見她頭髮零亂,披散在胸前,眼睛紅腫著,顯然大
哭過一場。面前的這個人兒憔悴消瘦,似乎縮小了一圈,我的心實實在在地痛了
起來,似乎她就是我身上的一塊肉。

    「出什麼大事了?」我急切地問,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嘴角撇了撇,沒說出話,卻猛地撲到我懷裡,抖得厲害。她沒有大放悲
聲,我胸前卻很快濕了一片。我這才敢用力一些,抱緊她,輕輕拍著她的脊背。
她如此的貼近,燒灼著我,熱得幾乎達到了燃點。

    過了好久,終於,她平靜了下來,帶我走進小院。穿過甬道,可以感覺到月
光下的小花園蒸騰出植物濃郁的氣息,模糊中看見那畦太陽花開了,密密層層的
小花瓣形狀可辨,顏色卻看不清。

    她從冰箱裡拿出兩罐芒果汁,帶我上樓,顯然她表哥此時並不在家。

    臥室內冰涼冰涼的,空調溫度開得很低。我一下子就被地板上零亂的鋪蓋吸
引了,兩張墊毯都歪斜了、揉皺了,兩張薄被糾結在一起,兩隻枕頭也顛倒著…
…整個就像剛剛遭劫的現場。

    桑子癱軟地坐在了地板上。

    也許他們發生一些事情?不管怎麼樣,結果顯然是糟糕的——這預示著我為
他們出的主意全盤失敗了。我沮喪得一塌糊塗,簡直有世界末日來臨之感。

    「今天,不,應該是昨天了,7 月7 日,是我24歲生日。晚飯時我們喝了不
少酒,好像是為做成那件大事壯膽……」

    「哦,你過生日了……」我恍惚地說。7 月7 日,我並不喜歡這個數字。

    「唉,過一個少一個。」她歎息了一聲。

    「怎麼說這種話!」我嗔道,「我希望你活到九十九!」

    她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小安哥又走了,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
回來啊。」

    「他是怎麼走的?和上次一樣?」

    「有一樣的,也有不一樣的……」她停了下來,顯得很激動,十指用力交纏
著。

    「可以告訴我嗎?我們再一起想辦法!」我鼓勵她。

    「……沒救了,這次一定沒救了!」

    「只要你願意,我會幫你把他找回來!」

    「我要是不想找呢?」

    「什麼?」她那奇怪的眼神,把我弄糊塗了。

    「我只剩下你了。」

    「這話怎麼講?」我更糊塗了。

    「唉,你傻啊……」她說罷,低下了頭。

    我張大眼睛,審視著她低垂的面孔。我想在上面找到點什麼,好一會兒,什
麼也沒找到。是的,上面確實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我的情緒低落下來,長舒了一
口氣。我又一次感覺到,在她心中,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穆安。

    她那痛苦的模樣,她那惆悵的神情,令我傷懷。我伸出手,想愛撫她一下,
又覺得很不合適,趕緊縮了回來。

     短暫的沉默之後,桑子開始講述剛才發生的事。

    「為了給我慶祝生日,晚飯時,小安哥開了一瓶紅酒,兩個人都不敢放開喝。
悶酒容易醉,他恍惚著,把錢夾掏了出來,裡面有張他家的全家福,還有我媽的
一張小照。兩個人看著照片,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他突然問我怕不怕死,我說
從沒怕過,死了見的親人更多。他說要是他先死了呢?我說我隨後就死……」

    她停下來,淚在臉上淌,悄無聲息。就像電子畫裡的瀑布,只見流動,沒有
聲音,更加揪心。我沒言語,怕打斷她的思緒。

    她用手背抹了抹淚,接著說,「夜裡,兩個人都睡不著,他在翻騰,我一動
也一敢動。過了好久,他叫了我一聲,我很害怕,沒有應他。他就悄悄爬到我鋪
上來了,一把抱住我。他親我,使了好大勁兒,胡茬都把我扎疼了。他的喉結很
硬,心跳響得地動山搖的。他脫掉了我的睡衣,我也把他的脫了。沒穿衣服的身
體剛一碰,他就像觸了電,猛地彈回去了!」

    我聽得燥熱難當,竭力壓抑住了。在她面前,還沒到暴露慾望的時候,絕對
沒到。她下意識地看著我,我對她鼓勵地點點頭。

  「我不甘心,當時
真不甘心啊!」她又習慣性地垂下頭,「我上去抱住他,死不放手。他咬住我的
耳朵,越咬越重,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他的喘息,還有他的淚,在我耳朵旁,
真像狂風暴雨……他說他死也不能玷污我……」

    她沒再說下去,把頭埋在手臂裡,輕聲嗚咽起來。

    我被這番話燒得快要把持不住了,我真想孤注一擲地抱住她,和她瘋狂地做
一次。最起碼,也可以讓她靠在我懷裡哭一場啊。但是,這只能是幻想而已,只
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開了一罐芒果汁,拍了拍她。她抬起頭,坐直了些,接
過去喝了一口。慢慢的,她的情緒變得平穩一些了。我又開了一罐,猛喝幾口,
冰涼的液體下了肚,燥熱確實消散了不少。

    「翎……我總是想,要是一天是一輩子,多好啊。我和他一起吃飯、睡覺,
天一亮就在一個墓穴裡了……」她說著,癡癡地看著我。

    「唉,這說明你太愛他了!」我心裡酸酸的。

    「我和他,算是有了第一次嗎?」

    「當然!很美滿的第一次。」

    「可我還是處女啊。」

    「那只是生理意義上的處女,沒任何意義。」

    「我還純潔嗎?」

    「對愛情忠貞的人,永遠純潔啊。」

    她似乎聽懂了,又像是根本沒聽進去,只是低著頭,機械地把玩著飲料罐。

    「你說……他還會回來嗎?」她又抬起頭,熱切地盯著我。

    「一定會,他不可能放得下你!」

    「不回就不回吧,反正也過不下去了!」她眼裡的熱望又一下子變冷了。

    「你真頂得住?」

    「要是頂不住,只能去死了!」

    她說罷,還沒等我搭話,就躺了下來,像是累極了。她閉上眼睛,真的很快
就睡著了。我把手指放在她鼻孔旁試了試,才放下心來。我也躺下來,看著身邊
的她,根本沒有絲毫睡意。穆安要是真的有段時間不回來,桑子的生活該怎麼安
排呢?絕不能把她一個人拋在這棟房子裡,那樣很快就會要了她的命。

    天很快放亮了,桑子也醒了。她關了空調,拉開窗簾,陽光一下子撲了進來。
她的臉色很蒼白,我的一定也不會好到哪去。兩個人並排站在窗邊,陽光的熱力
還沒有上來,海風裡有股一塵不染的愜意。窗台上放著一盆清脆欲滴的蘆薈,花
盆四周垂著三葉草……這就是亞熱帶夏日清早令人迷醉的風情,只想身心融入其
中。世界其實是美麗的啊,生命更是值得眷戀的!我被眼前的這一切感動了。

    「桑子,你表哥回來之前,一定不要有輕生念頭!我請求你!」

    她聽了這句話,眼睛裡又變得陰雲密佈。

    「答應我!」我放大了聲音。

    她還是沒有言語。

    「不然我就關掉咨詢所,天天守著你!」

    「不,不能耽誤你的工作!」她趕忙說,「我答應你!」

    「真的?」

    「真的!」

    「絕對不能騙我!」

    「不騙你!」

    「如果他晚上六點前不回,一定電話通知我!」臨別時,我緊握住她的手。

    她的淚又湧了出來,對著我使勁點了點頭。

    出了院門,我憂心忡忡地走了十幾米遠,還是不放心地回了一次頭,只見她
還靠在院門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我想向她揮揮手,可手沉得怎麼也抬不起
來,心裡也像灌滿了鉛水一樣沉重。只好狠心轉過身,快步朝停車場走去。
   我回家匆忙洗漱了一下,喝杯牛奶,又趕到了咨詢所。藍玉看見我很驚訝,
可能是我的臉色太差了吧。

    「為什麼臉色發青?不舒服嗎?」她擔心地問。

    「一個朋友遇到點兒麻煩,我陪了一夜。」

    「要不要我調整一下客人的時間,你休息一下?」

    「不用!我沒事兒。」

    「不是一般朋友吧?」她這句話問得挺不自然的。

    我笑了笑,搪塞了過去。她當然不會追根究底。

    我剛坐下來,準備查看客人資料,手機卻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田宇的
電話號碼。我心裡一震,這種時候他應該在夢鄉裡呀。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無名 2008-2-23 23:57

「有什麼事?」我
擔憂地問。

    「我夜裡就開始發燒了,天不亮,不好意思打攪你……」他的聲音含糊不清。

    「是高燒嗎?多少度?」我害怕起來。

    「沒有體溫表,我……起不了床了。」

    我心裡一沉。情況若不嚴重,他不會在我上班時候給我添麻煩的。看了看腕
表,眼看預約的客人就要到了。

    「藍玉,等會客人來了,讓他等我一下,我最多一個小時就安排好了。跟客
人好好解釋一下,承諾今天的咨詢可以免費。」我匆忙準備出門。

    「我可以代你去照顧朋友嗎?」藍玉問。

    「這個朋友有點兒特殊……還是我去吧。」我苦笑了一下。

    「那你放心去吧。」藍玉送我出門。

    我快步來到「才俊公寓」的院子裡。仰頭望去,田宇的門緊閉著,門口的走
廊上有他晾曬的衣服。早晨的陽光照下來,風擺弄著它們,倒也增添了許多生氣。

    來到了田宇門前,腳下撲來一陣涼氣,看來空調還是開著的。門虛掩著,我
推開一看,就嚇得哆嗦了一下。田宇蜷縮在地毯上,身上裹著一條薄被。臉朝裡,
頭上纏著繃帶,繃帶上有血跡。長髮蓬亂地攤在地上,像是一堆枯枝敗草。

    「田宇——」我大聲喊道。聲音竟是顫抖的。

    「喔……你來了?」他應著,艱難地翻過身來。右手臂上竟也纏著繃帶,浸
出了血。

    「你怎麼回事……」

    「別怕,死不了。」他強笑一下。他的臉燒得通紅,眼睛迷濛,伸出舌頭,
舔著乾裂的嘴唇。

    一股淒涼之感向我襲來,我突然就焦躁得不能自持,恨不得一步跨出門,跑
到無人的曠野去。

    「怎麼會這樣!」我責備他,怨恨他。怔在原地不能動彈。

    「昨晚上我們趕場,得罪了喝醉酒的爛仔。」

    「打起來了?」

    「嗯,是他們用酒瓶砸的。」

    「你怎麼得罪他們了?」

    「是……他,爛仔出錢點歌,他堅決不唱……哦,他叫David.」

    「那,怎麼會傷到你?」我非常疑惑。

    「他們用酒瓶子砸David ,我上去擋住了……」

    「哦,佩服!為保護戀人,為了崇高的愛情!」我突然覺得他很傻,我直覺
David 不值得他付出這麼多。

    「別這樣,別嘲笑我!」他說,「換了你,在那種場合,也會那麼做的。」

    「他傷了嗎?」

    「沒有。」

    「你為他受傷,為他生病,他為什麼不來看你!」我的聲音大了起來。

    「昨晚是他帶我去包紮的傷口,又送我回來的。他不知道我發燒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他今天一早啟程,跟一個男人去泰國了,昨晚是最後一場演出。樂隊
也散了。」

    「跟一個男人去泰國?」我徹底糊塗了。

    「他們去泰國生活,那男人很有錢。」

    「那你呢?」

    「他再也受不了賣唱的日子了,確實太低賤了。現在,他覺得生活比愛情更
重要。」

    「拋棄你的理由就這麼簡單?」

    「別這麼猜度他!」他說,「有機會,我會給你講講他的經歷,也是很苦的
……」

    「你就這麼認了?甘心嗎?」

    「我愛他,已經無所求了,當然無所謂甘心不甘心。」

    無所求的境界!我突然從他這句話裡,找到了愛情的相通之處。他對David
的愛,和我對桑子的愛何其相似啊!也許,任何局外人都無權過問他人的感情,
更不可能真正理解。愛情,切切實實只是兩個人的事啊。

    我長歎一口氣,拿起遙控器,關了空調,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試了試他的
額頭。他在發燒,額頭很燙。

    「現在你要趕快去醫院!」我說。

    但他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我又搬不動他,只好請隔壁宿舍的兩位學生幫忙,
把他架到車上。

    經檢查,是傷口感染引起的發熱,沒有大礙。但因額頭的傷口太深,醫生建
議住院治療。我給他申請了一個有專門護士照顧的病房。把他交給護士之後,我
就趕回了診所。

    直到下午六點已過,桑子仍沒給我電話。我放心不下,只好給她打了過去,
她說穆安沒有回來。我提出去陪她,被她堅決拒絕了,並一再保證不會出問題。
回到家裡,我累得
簡直像散架了,一下子癱在了床上。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

    一周之後,田宇康復出院了。出院這天傍晚,他約我來到「課餘時間」。

    他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癒合,看樣子要留下輕微的疤痕。他的臉色顯出大病初
愈的蒼黃,雙頰微陷,似乎連眼睛都小了一圈兒。他剪短了頭髮,看上去清爽了
很多。

    他還得吃一段時間的清淡食物。我點了清燉紅魚、青瓜肉片和骨頭海帶湯。
他點了一瓶啤酒。他說在外面吃飯不喝酒,像少了點兒什麼。

    「住院費還給你,感謝!」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錢,遞給我。

    「你要是手頭緊,就先用著。」我說。

    「不,不緊。」他說,「我這些年跑場存了點錢,加上David 給的,加起來
不多,幾萬塊,足夠開個小唱片店了。」

    「David ……他給你錢?」我有些吃驚。

    「他臨走把積蓄全給了我。他說以後要狠狠花那個老男人的錢。」

    「他要你開唱片店?」

    「樂隊解散了,他怕我悶,幫我想了這個主意。」

    「準備在哪兒開?」

    「對面的天韻唱片剛好要轉讓,我想接下來。這地方和你離得近,相互可以
有個照應。」

    「他對你,好像是有感情的……但又跟了別人,該怎麼解釋呢?」

    「各人有各人最需要的活法,我不怪他。」他的聲音有些淒涼,「再說,Gay
,相守一輩子的,能有幾對呢?」

    菜上來了,很香。他使勁嗅著,一副胃口大開的樣子。因怕影響傷口癒合,
他在醫院裡已經整整吃七天粥了。可拿起筷子,他卻吃不下去了。他的牙齒好像
出了問題,嚼不動。喉嚨裡又像有東西堵著,嚥不下。

    「還是放不下David 吧?」我擔心地問。

    他沒說話,把頭轉向了窗外,目光變得淒傷起來。

    「要是能再和他見面,叫他好好看看你頭上這條疤……」他的表情,使我陡
然為愛情感慨起來。

    「想聽聽David 的故事嗎?」他轉過頭,問我道。

    「講講吧。」我說。把肚子裡的苦水倒出來,對他有好處。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開了口:「David 從小就是個苦孩子。三歲父母離異,
又各自成了家。爺爺奶奶怕他跟著誰都受苦,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靠爺爺那點
兒退休金維持生活。他十六歲那年,奶奶先走了一步,爺爺一病不起,需要錢治
病、僱人照顧。他有一副好嗓子,朋友就介紹他去歌廳跑場唱歌。為了多掙點兒
錢,治好爺爺的病,他每夜都要跑幾個場,把學業都給耽誤了,勉強讀完高中。
他說他爺爺是他的生命支柱,為了他爺爺,他什麼苦都能吃。不久前,他爺爺去
世了,他突然沒力氣跑場了,他太累了,心累。他說他長這麼大,最怕的就是『
負擔』二字。爺爺是負擔,生活是負擔。他一直沒處過女朋友,他覺得女人也是
『負擔』。在Gay 圈裡,喜歡他的大有人在。他跟那個男人去了泰國,是想徹底
放鬆一下……」

    「看來,他還會回來吧?」我問。

    「不知道。他只對我說,一定會和那個男人分手的,因為沒有愛。他還對我
說,這麼些年來,唯一讓他感到舒心的人就是我,因為我從不要求他什麼,也從
不問結果。」他說著,拉出脖子上的一條白金項鏈給我看,墜子是一頭可愛的獅
子。「David 把這條項鏈留給了我。你可別小看它啊,它是David 經年累月用嗓
子喊出來的;是常年泡在燈紅酒綠裡,用屈辱換的。這,也是他僅有的一件首飾。」

    「看來,他是愛你的……」我心裡有些發堵。

    「可我和他沒有共同生活的緣分啊……」他歎息一聲。

    飯菜吃的不到三分之一,都吃不下了,兩個人起身離開「課餘時間」,來到
校園裡。走到湖邊,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遠處的小山崗上是音樂系,小風不時吹
來一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忽明忽暗,猶如仙樂。斷斷續續的音符,使人感到難
言的恍惚。我一轉頭,發現他正在看著我,一雙眸子好像天幕上的星星一樣晶亮。
「大學四年,我們
來過這湖邊多少次,還記得嗎?」他有些動容。

    「那時,咱倆在別人眼裡,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呵呵……」我的笑比
哭還難聽。

    「那才是幾年前的事啊。」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人老得真快!」

    「應該說,心老得真快!」

    嘎然間,兩個人就沒話了,這話題原本就是個沒有出路的死胡同。他揀起一
個小石子,使勁朝湖面上扔去,一聲清脆的響聲傳來,倏地又消失了。

    「真沒想過和David 一起生活?」我問他。

    「不想是假的,但我不能給他負擔。我愛他。」

    「你這愛,真是到極致了!」我感歎著。

    「沒辦法,我沒辦法抓住他,可能一輩子也抓不住他……」他說著,突然低
下頭,啜泣起來,無助得像個孩童。

  

    這個週六早上,我起床做了碗麵條,吃過,站在清風徐徐的陽台上。天空陰
沉沉的,雨似乎隨時可以落下來。

    在田宇住院期間,每天臨睡前,我都要給桑子打個電話,一聽到她的聲音,
我就會慶幸,她又安全地過了一天。她說她表哥一直沒回家,也沒走遠,就住在
律師事務所附近,每天都會給她個電話。

    此刻,我的心又沒來由地被桑子佔滿了,又想起了她和穆安那次很特別的做
愛。我想像著她在一個舌頭下的痙攣,小獸一樣的呻吟;想像著她的瘋狂,她的
快活——難道一個舌頭就足以使她顛狂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就可以滿足她啊!
難道,她這非同尋常的經歷,是在為我鋪一條順理成章的路嗎……

    想到此,我不由得渾身震顫一下。我在胡思亂想什麼?我在做什麼黃粱美夢?
儘管她的性別意識不很清晰,卻不等於一定能變成同性愛者。況且就目前來說,
她畢竟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性戀者啊。

    我歎息一聲,很想去看看她。我撥通了電話號碼,說明意圖,她欣然同意了。

    我換上一條白色西褲,淡綠色短袖T 恤。這件T 恤是去年買的,一直沒心情
穿,這種顏色對我來說已經過於鮮艷了,要穿它似乎得選擇場合。今天竟憋著一
股勁兒穿上了,像是赴情人的約會。我對著鏡子,自嘲地笑了一下。

    桑子倚著院門等我,頭髮束了起來,一身白色背心短褲,在灰暗的天色下顯
得格外純淨。她身邊,搖曳的杜鵑枝條上繁花盛開,粉紅色、白色、紫色、淺橙
色……杜鵑是一種永遠開不倦的花,印象中一年四季都開著落著。

    「你今天特別帥!」她笑著讚歎。像

    這開場白使我有些詫異,看來她的狀態沒有我想像的糟糕。也許她是在強顏
歡笑?想盡快擺脫陰影?

    「帥,可是個讚美男人的詞哦。」我心裡忽而有了點兒邪念,笑了起來。

    「你有這魅力呀!」

    「也好,我就做無性別的神仙吧。」

    「那我就供著你。」

    「供我有什麼用呢?」

    「當然有用,用處大著呢。」

    她的話,使我又一次詫異了,盯著她看個不夠。不一會兒,她的臉頰泛上了
兩團紅暈,習慣性的羞赧又出現了。

    我頓然覺得,這一瞬間,對我和她的關係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契機!一定
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起了質的變化。我想追問她,因為追問本身就能使關係進展。
但是,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我怕破壞這種神奇的感應,更怕揭破真相的後果令
人失望。

    她是個聰明的女孩,遞給我一個只能意會的眼神,就朝室內走去。

    不一會兒,她用托盤端來兩杯綠茶、一碟紫葡萄、一碟北京蜜餞、還有一碟
酒心巧克力。

    「啊,可真把我當神仙了。每次來,都給我神仙級待遇!」我笑道。

    她也笑了。我喜歡看她笑,說不出有多喜歡看她笑。

    「哪來的北京蜜餞?」

    「黃羽哥出差辦案帶回來的。」

    「嗬嗬,差點漏了,害單相思的還有一個人。」

    「除了他,還有誰?」桑子看了我一眼。

    我不小心說漏了嘴,有些窘,生怕暴露了自己。趕緊端起茶杯,低頭喝了一
口。

無名 2008-2-23 23:57

突然,一隻不怕人
的小鳥落在石桌邊一條垂下的樹枝上。兩個人的眼睛都為之一亮,小鳥在城市中
畢竟是稀有之物。它有麻雀般大小,褐色的背,腹部是嫩黃色,嘴又小又尖。明
知道它是要飛走的,我們還是迸緊了呼吸,想讓它多停一會兒。它「嘰嘰」鳴囀
了幾聲,便輕捷地飛走了。

    「瞧,它多快樂!你要是能這樣,我就安心了。」望著飛遠的小鳥,我有些
悵然。

    「說不定我也會有快樂。」她看起來有些惶惑。

    雨開始細細地飄下來了,我趕緊收拾東西,準備躲進室內。桑子卻顯出少有
的興奮,阻止我繼續收拾東西。她望著天空,瞇起眼睛,享受著雨滴的清涼。

    「敢和我去淋雨嗎?」她的提議有些奇怪。

    「會淋病你的。」我雖這樣說,卻被她弄得心裡直發癢。

    「沒事的,別把我想得那麼嬌氣。走吧!」

    「怕把你淋病了,你表哥要怪罪。」

    「今天不提他好嗎?」她的臉色微微變了。

    「好,不提!」我趕忙說。

    我們慢慢走在機場跑道上。雨滴打在跑道旁的野茅草葉子上,發出可愛的
「唦唦」聲。善解人意的小雨就這麼輕緩地下著,給了我們一個浪漫的氛圍。兩
個人的頭髮和身上的薄衣服,很快被淋濕了。桑子一直微微仰著頭,眷戀於雨滴
打在臉上的感覺。走了大半圈,她停下腳步,溫柔地望著我。

    「猜猜我在想什麼?」她的樣子有些害羞。

    「想些浪漫的事吧,這雨,這麼美。」我說。她的溫柔和害羞,讓我困惑。

    「不對……是很實在的事。」

    「這我可真猜不到了。」

    「好大的一件事啊!前些天,我不要你來陪我,就是想安靜地思考一下它。」

    「可以告訴我嗎?」

    「是……性愛。舌頭、顫慄、瘋狂……這都是我二十四年來第一次享受啊。
人的幸福,是不是該被性愛分走一半呢?」

    聽她說到「舌頭」二字,我心裡忽地就燃起了大火。這兩個字,似乎給了我
一個伸手可及的夢——她可以是我的,我也有舌頭,能使她得到性的滿足。她顯
然已經有了強烈的性意識,渴望性的滿足。這一刻,我快瘋了,恨不得立即給她
一次性的顛狂,比穆安給她的更淋漓。可是,不一會兒,這個夢便破碎了。

    「男人還有比舌頭更徹底的器官,你還沒有享受過……」我萬分沮喪地說。

    「表哥絕對不會給我了,什麼也不會給了!」

    「天底下並不只有你表哥一個男人!」

    「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她這最後一句話,使我非常失望。我希望她說的是「我不會再愛上任何男人」,
給我這個女人留下一絲希望。但這顯然不是她的口誤。千真萬確,除了她表哥,
她是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了。聊以安慰的是,她的性意識覺醒了。這,也許會給
她的生命注入別樣的活力。
   接下來的一周,可能是今夏最炎熱的日子了。每天太陽一出來,就淫威大發,
在太陽下站上一會兒,就會擔心被烤焦。但是,這些日子裡,我的心卻是清涼的,
除了工作,剩下的都被桑子佔滿了。

    又到了我最盼望的週六。早上,我還沒睡醒,桑子就打來了電話。

    「翎……我剛做了一個夢,挺奇怪的……」她的聲音聽起來驚魂未定。

    「好夢壞夢?能告訴我嗎?」

    「夢見和你……」她嘎然而止。

    「和我怎麼?」我的疑惑越來越重。

    「和你做了那事兒……真不可思議啊。」

    「什麼事?」

    「就是我和小安哥做的那事兒,你的舌頭……」她說不下去了。

    「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跳立即紊亂起來。

    「對不起,翎,我……褻瀆你了嗎?我不是故意的!」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傻孩子,你沒錯。要錯,也是上帝的錯,教你做了這麼個夢。」我語無倫
次。

    她的沉默,在電話裡顯得很長、很長,空洞得令人揪心。我猜測著她的神情,
但沒有結果。不知不覺間,我的眼睛模糊了,一種難言的滋味,折磨著我。

    「你怕那個夢嗎?」我衝動地問。

    「怕……很怕……」她好像哭了。

    「如果夢是真的,你明白夢的意思嗎?」

    「明白,我現在已經明白了!」
「你討厭那個夢嗎?」
一陣莫名的淒涼從我心頭爬了上來。

    「不!」她說,「這些天,我一睡醒,腦子裡就是你!」她清清楚楚地說。

    聽了她這句話,我一下子就被融化了。我拉過毛巾被,拭了拭眼角。在這個
世界上,我遊蕩了二十七年,第一次感到生命是有價值的,第一次感到活著是珍
貴的。

    可是,這種感覺不過是一剎那,緊接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犯罪感就席捲了我。
儘管對我來說,用死去交換桑子的愛都在所不惜,做夢都想守著她一輩子,可她
真的來了,我卻又恐懼起來。她這樣想我,是不正常的,絕對是不正常的!如果
她想斬斷對穆安的愛,應該再找個男人替代,而不是找個Les 啊!別的姑且不說,
要是穆安知道了,我該怎麼向他交代?暴露自己的Les 身份?承認自己先愛上了
桑子,才發善心「幫」他們的?如果穆安為此受了刺激,不理智地鬧起來,我還
怎麼在社會上立足……此刻,我徹底明白了,我不過是個懦夫,是個一輩子孤獨
致死都不值得同情的懦夫!

    「翎,你今天還來嗎?我想你來,又怕你來……」她怯生生地說。

    「只要你願意,我當然去看你!」我說,「等我先去辦件事兒,好嗎?」

    「好的,我在家準備午飯。」

    我趕忙起床,洗漱完畢,找到了穆安的名片,打通了他的手機。

    「你好,我是馮翎。」

    「好久沒聯絡,還好吧?」他很熱情。

    「把你的住址告訴我,我想見你一面。」

    「有什麼事?桑子出什麼事了?」他緊張起來。

    「把地址告訴我。」我堅持。

    沉默了片刻,他說了出來。我立即開車出門,找到了他的住處,在律師事務
所旁邊的一棟出租公寓裡,是個小套間,室內潔淨整齊。他看上去除了有點消瘦
之外,沒什麼不好。握手寒暄之後,我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打算就這麼過下去嗎?」我問。

    「不要為我倆費心了,沒用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冰還要涼。

    「我想問你,桑子是要愛上了別人,你受得了嗎?」

    「我會順其自然,只要她幸福。可惜,恐怕她輩子愛不上別人了!」

    「要是愛上了呢?你真受得了?」

    「只要她幸福。」他有些慌亂,「我不是親自把黃羽帶到她面前過嗎?」

    「要是她愛上一個……」我趕忙閉了口,把「女人」二字嚥了回去。

    「她到底愛上誰了?」他終於按捺不住,問了出來。

    「你還是怕她愛上別人的!你還是愛她的!」

    「我……」

    「好了,求證到這裡就足夠了。」我說,「搬回去住!和她在一起,穩住她
的心!」

    「不!你叫我再和她共處一室,還不如叫我去死——」

    「她真愛上了別人,你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就讓天做主吧……我實在沒辦法了啊……」他頹然地望著天花板說。
    告別了穆安,我開車去找桑子,心裡坦然了許多。

    院門是開著的,桑子正圍著個紅色的短圍裙,坐在石桌邊包餃子。這副圖景
一下子感動了我——這就是通常說的「過日子」吧?我出去上班,她張羅家務…
…這輩子,我有那麼大的福份擁有一個家、家裡守著一個她嗎?

    「怎麼愣住了?去洗洗手,來幫忙吧?」她笑著,眉目含情。

    我像是得了最高指示,趕快跑到小池邊的水龍頭下洗了手。

    我湊近那盆餃子餡兒,聞了聞。這氣味,好香,有新鮮的韭菜味兒、炒蛋味
兒、醃瘦肉味兒、干蝦仁味兒、芝麻油味兒……

    「呵呵,瞧你,像個小饞貓!」她笑得更甜了,一雙大眼睛變成了毛茸茸的
彎月。

    「沒吃早餐,現在恨不得吞吃餃子餡兒呢。」我心裡甜如蜜,誇張地嚥著口
水。

    「要不,我把包好的先煮給你吃?」

    「不不,一起吃才有味道。」

    望著她羞赧的笑,我體內有什麼東西動盪起來,趕緊掩飾地拿起一片餃子皮,
低頭包起來。

    「你做家務可是個外行。」她看著我包好的一隻歪歪扭扭的餃子,笑道。
「那就要你做家務,
我出去賺錢養你!」我衝口而出。

    她的笑容消失了,手裡的活慢了下來。

    「我沒你表哥賺的錢多,但只要日子開心,粗茶淡飯也香甜……」

    「你在說什麼?」她停下來,追問道。

    「我說錯了,是嗎?」我的臉忽地發漲了,窘迫得無以復加。

    「不!我有點害怕你說這些……」她的手細微地哆嗦起來。

    她這麼一解釋,像是在我心裡放了一塊蜜糖。我體味著這份甜蜜,安心了許
多。

    「好了,開心點,等會多吃幾個餃子。」我轉移話題說,「想聽故事嗎?」

    「什麼故事?」她有些疑惑。

    「關於兩隻草履蟲的故事。」

    「講講看。」

    「……億萬億萬年前,天地間只有兩隻草履蟲,它們很傻很傻,傻到拒絕頭
腦、拒絕肢體、拒絕性別,傻到只要一個簡單的細胞。它們知道,真愛對方,有
一個細胞就足夠了。它們只把愛情當成天,用愛情把自己填滿。它們一個叫馮翎,
一個叫桑子……」

    「翎,別說了,我明白你說的那種愛了……」她打斷了我,眼圈紅了。

    「草履蟲時期的愛情!多純粹啊!」我也被自己編造的愛情童話打動了。

    「你想當那個名叫馮翎的草履蟲嗎?」

    「只要有個名叫桑子的草履蟲存在……」

    說著說著,兩個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桑子把煮好的餃子端到院子裡的石桌上。她忙得臉紅撲撲的,額頭上浸出了
細小的汗珠。額前的一縷頭髮掉了下來,她抬起手往腦後捋了捋。我拿出一片紙
巾,她接過去揩了揩臉。

    餃子包得很精巧,我夾起一隻,蘸了點醬料,送到她的唇邊。

    「可以嗎……」我的手在微微抖動。

    她感動地張開了口。我就這麼餵著她,一隻,兩隻,三隻……幸福也就這麼
隨著她的咀嚼和吞嚥化開,瀰漫了我的全身。我彷彿看到了我和她的未來,一起
吃飯、睡覺;一起迎接朝日、送走夕陽;就這麼過到滿面皺紋、滿頭白髮。

    她的眼角掛著淡淡的笑,這種笑有些陌生,但非常可愛。她的眼睛一直濕潤
著,連長睫毛也被浸潤了。

    我又夾起一隻餃子,準備餵她時,她阻止了我,自己夾起一隻,往我嘴裡送。
我受寵若驚地張大了嘴,誇張地嚼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吃相,笑容無比燦
爛。

    「你和你表哥也這麼互相餵過吧?」我問。

    「沒有。」她臉上的笑容僵硬了,搖了搖頭。

    「哦?」

    「平常家庭裡的親兄妹是什麼樣,我們就是什麼樣的。」

    「但你們相愛。」

    「埋得很深,表面上看不出。」

    「哦,對不起……」

    「和他在一起,很壓抑。和你在一起,挺光亮的。」

    「謝謝……」我癡癡地望著她,感動得幾乎失語。

    「我有時會這麼想,上帝把小安哥給了我,不叫我再愛別的男人,是不是叫
我等你呢?」

    聽了她這句話,我終於抑制不住了,猛地握緊她了的雙手。

    兩個人一直守到深夜,我才起身告辭。臨別的時候,桑子送我到院門口。當
我轉身欲去的時候,她陡地抓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身體裡燃起了狂熱的火,
喉嚨乾渴,舌頭有了強烈的進攻欲。

    可是,望著她靜如處子的面容,我還是壓制住了自己。我不能衝動,不能嚇
著她,我必須慢慢把愛情注入她心裡,讓她真切地感到,真正的愛情完全可以超
越性別。我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她竟沒有躲閃,恬淡地配
合了我。

    這一刻,時光彷彿真的回到了億萬億萬年前,寂靜的天地之間,只剩下兩隻
傻傻相愛的草履蟲。

無名 2008-2-23 23:57

每當桑子不經意間在我腦海裡出現,我的心就會變成高飛的風箏,快樂得不
想著陸。腳底則像是安上了彈簧,總是一路小跑。愛情真的來了嗎?似乎不該來
得這麼快、這麼自然啊。這就是愛情?為什麼和桑子在一起時渾然不覺呢?

    此時的愛情和理想中的身心交融還有差距,哪怕只差毫釐,也有永遠無法重
合的可能。可是,我不是愛桑子嗎?愛得無怨無求嗎?既然如此,最終不能身心
交融又有何妨?她把心給了我,即使是一部分,我也應該感激不盡啊。
這個週末的早上,來到咨詢所,我像往常一樣,
打開門口的信箱拿報紙。信箱裡竟躺著一隻印著「大紅雙喜」的請柬,沒蓋郵戳。
這可是個新鮮事兒,我疑惑地盯著那個「雙喜」,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哪個
朋友可能結婚。

    終於,我打開了它——新郎新娘的名字竟是戴陽和小滿!我一下子懵了,只
感到一陣頭重腳輕,心在迅速下沉,狼狽地靠在了門口的樹幹上——幸好藍玉還
沒來到。

    和男人結婚,就真能斬斷小滿的同性愛傾向?不難想像,小滿的父母絕望到
了什麼程度,竟不惜以犧牲她的學業為代價。小滿也屈服了,這很顯然。我又憑
什麼失落呢?我不是一直想把她推給男人嗎?我的心痛了起來,眼睛也被請柬的
大紅色刺痛了,太陽穴突突跳著。也許結婚才是對小滿最成功的拯救?結婚後,
她會懷孕,會生育。帶著孩子,她也許就會安心守著男人了?

    請柬上寫著典禮和宴席的時間地點:明天下午,某星級酒店——這是個不能
免俗的婚禮,小滿的父母像是迷戀這種場面的人。我看了看桌上的檯曆,不論農
歷還是公歷,明天都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我想核實一下結婚請柬的真實性,可電話聽筒似乎有千鈞重,怎麼也拿不起
來。猶豫像只蒼蠅,盤旋在心裡,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參加這場婚禮。

    下午下班時,嘉峰帶著兒子小白來了。一再解釋說,這段時間很忙亂,抽不
出時間感謝我和藍玉對他們的照應。看著嘉峰和藍玉,離婚案開庭那天的一個念
頭又被觸動了。這個念頭促使我答應了嘉峰,並說服藍玉同往。

    嘉峰帶我們去一個小島上吃「遊船海鮮」,菜一上齊,船就會開,在一個漂
亮的海灣裡行駛一個小時。夜裡的海風挺大,挺潮濕,但很涼爽,很愜意。這種
熱鬧的吃法,倒挺適合我們這種關係的四個人。小白興奮地跑來跑去,藍玉喜歡
孩子,不停地追著,怕他不小心掉下水去。

    嘉峰點了一種船家自釀的甜米酒。這種酒喝起來像飲料,但後勁兒大。三個
人被小白逗得非常開心,都喝過了量。藍玉穿著一件繭黃色無袖絲綢長裙,正是
嘉峰去年送給我的。由於式樣簡單大方,並不過時。這條裙子把藍玉打扮得像是
柔若無骨的古代仕女。望著藍玉,乘著七分酒意,我的興致和勇氣大增。

    「藍玉,今天我就說破了吧,你身上的這件裙子,是嘉峰買的。」我笑著瞟
了一眼嘉峰。

    「他送給你的?」藍玉望著我,窘得張大眼睛,臉很快紅成一片。

    「都是我不好,下次連藍玉一起送!」嘉峰打著圓場。

    「嘉峰,你送給我的衣服,真像是比著藍玉的身材買的呀!」我揶揄道。

    嘉峰下意識地打量著藍玉,漸漸不好意思起來。

    看著眼前這對紅了臉的男女,我有些感慨。緣分的契合,也許就在於一閃念
之間。我勸過嘉峰,再找,就要找一個適合他和小白的女人。藍玉太適合小白了,
打著燈籠都難找。至於她和嘉峰能否相互適應,試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我開始撮合他們。嘉峰只是低頭微笑,藍玉的臉色卻漸漸陰鬱起來。我只好
暫時打住。

    飯吃完畢,藍玉坐我的車回家,一路上沒說一句話。我由於酒後駕駛,抄了
一條沒有警察的小道,一直專心開車,也沒開口。車子到了她家門口,下車後,
她並不走,怔怔地望著我。

    「怎麼了?不舒服嗎?」我有些擔心。

    「以後請你別操我的心了。」她嗡聲嗡氣地說。

    「你說的是……你和嘉峰的事兒?」我不當回事兒地笑了笑,覺得她有點小
題大做。

    「一點兒也不好笑,亂點鴛鴦譜……」她神情怪異,聲音發顫,突然跑開了。

      小滿和男人結婚違背天意了嗎?週六一早,天空便陰沉沉的,涼風強勁、飄
忽,像是來自天外陰森森的洞穴,這是強熱帶風暴將大舉進犯的跡象。我抓起電
話,撥通天氣預報服務熱線,果然有颱風警報。颱風將於午夜時分登陸,本城正
處於風暴中心,風力12級,並伴有大暴雨。
起床之後,我還是
準時去看桑子。

    桑子今天準備的早餐是油條稀飯,小菜是兩隻鹹蛋和一碟搾菜。好久沒吃過
這麼家味十足的早餐了。可小滿的婚禮分秒逼近,我心裡七上八下,吃得並不多。
我想把小滿結婚的事告訴她,又怕刺激她,使她剛剛萌發的同性之愛夭折。

    她看出了我的魂不守舍,問我怎麼回事。

    「小滿要結婚了,晚上六點舉行婚禮。」我拿出請柬給她看。

    「她要和男人結婚?」她吃驚地問,並不看請柬。

    「法律不認可同性結婚,傻孩子!」我苦笑道。

    「我不是在說法律,」她強調說,「一個人竟變得這麼快?真不可思議。」

    「你不是也在變嗎?」我衝口而出,繼而又後悔起來。

    她低下頭,眼神有些發怔。好一會兒,又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我。

    「她愛你!我看得出!」她篤定地說。

    「可她今天要和男人結婚了!」

    「她不愛那個男人!」

    「她的壓力很大。家庭的壓力、自身的壓力,可能還有我給她的壓力……」

    「不管有什麼壓力,只要是真愛,不可能這麼輕易變的!」她激動起來。

    我微微一怔,心裡油然生出一種莫大的傷感。既然她認為愛不能輕易轉移,
那麼,她對我的感情又算什麼呢?她對穆安的愛說得上驚天地泣鬼神,既然如此,
對我的感情只是一種虛浮的表象?只是對穆安絕望之後的暫時寄托?在她面前,
我只能永遠做個可悲的愛情門外漢?想著這些,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

    「怎麼了?翎?」她有些擔憂地問。

    「啊,沒什麼……也許我還不瞭解你。」我掩飾地低下頭,繼續吃東西。

    我焦慮地等她說話,說幾句我想聽的話。可是,好久,她都沒有出聲。我疑
惑地抬起頭,發現她一手拿著筷子,眉頭結在一處,眼神憂鬱,眼圈和鼻頭都發
紅了。整個身體卻紋絲不動,像一尊石像。

    「你怎麼了,桑子?」

    「你能告訴我愛情到底是什麼嗎?我不知道,實在是不知道啊!」她放下筷
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給你的是愛情,你給你表哥的也是愛情!」我的衝動潮水一樣洶湧起來。

    「我想知道的是,我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這只能問你自己!」

    「我已經離不開你了……」

    「你能離開你表哥嗎?」

    「我現在不是已經離開他了嗎?」

    「這根本不算離開。如果他一輩子不回來,或者有了別的女人,你能受得了
嗎?」

    她答不上來了。

    我的沮喪頓時又加深了一層。

    傍晚,風大了起來,大雨隨著風一陣陣下,桑子關上了朝北的窗。

    我們站在窗前,望著不平靜的海面。大浪在風雨中翻騰,瘋狂地拍打在岩石
上,濺起了一片片雪白的浪花。遠處的避風港裡,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五顏
六色,蔚為壯觀。

    這滿眼不平靜的景象,使我的心變得越發混亂。小滿這時候該打扮成新娘子
的模樣了吧?也許已經和新郎提前趕到了酒店門口,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向每一
個到場的賓客點頭致意了。我看了看腕表,已經快六點了,婚禮很快要開始。可
我還是拿不定主意。

    「你該去了,遲到了不好。」桑子善解人意地催促我。

    「我去好嗎?要是她父母看見了我……」

    「今天是小滿大喜的日子,她父母會寬容你的。」

    「小滿要是看見我,情緒會不會受影響?」

    「她既然邀你去,可能已經平靜了吧?」

    「你支持我去?」

    「去吧,畢竟有過緣分。」她鼓勵我。

    匆匆告別了桑子,我開車朝著請柬上寫明的酒店趕去。鬧市區的混亂更加不
堪,街樹在隨風狂舞,高樓上的廣告牌被刮得噼啪作響,店舖的主人們披著雨衣、
打著雨傘,忙碌地做著颱風前的防備工作。整個城市都被風扭曲了。望著車窗外
這動盪不安的世界,我心底漸漸升起一縷冰涼的哀傷。
由於市區的一個地
勢較低路段積了水,車輛必須繞道而行。我遲到了二十分鐘。

    在酒店的一個中式大廳裡,婚禮已經開始進行了。大廳裡有數十張餐桌,黑
壓壓坐滿了人。新郎新娘站在台上,背景是貼著巨大金色雙喜的深紅色絨幔。熱
情洋溢的男女司儀拿著麥克風,扯著嗓門,做著俗套的主持。

    我的目光鎖定了盛裝之下的小滿——一個打扮得像花一樣的新娘,可她的表
情卻與此刻的身份極不相稱。臉繃得緊緊的,一點喜氣也沒有,像個紙紮的假人。
也許只有我,能透過她臉上厚重的油彩,看清她最真實的面目。可這樣一來,她
臉上的濃妝就形同一個透明的面具,淒艷而悲涼。

    她看見了我。

    儘管相距幾十米,我依然判斷出她發現了我。那一瞬間,她的目光結束了焦
急的尋找,像是篤定了一些,又像是不安了許多。我朝她點點頭,走到角落的一
張餐桌旁坐下——這裡是加位,以備臨時增加的客人之需。餐桌旁除了幾個半大
孩子,還坐著一位大學生模樣的男孩,細高、文靜,神情憂鬱,眼神迷亂。他打
量了我幾眼,但我們彼此沒有搭訕。

    不一會兒,一個端著托盤的服務生走過來,拿起托盤裡的一張紅紙和一支筆,
放在我們面前——婚宴開始前要收賀禮,客人在紅紙上簽下大名之後,要放進托
盤裡一個紅包。

    我簽名時,男孩一直看著,神情漠然。等他簽下「周泉」二字時,我心裡
「格登」一下。這兩個字在我的記憶裡刻劃過,但怎麼也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
在哪裡了。一陣衝動使我先和他搭訕起來。

    「請問,你是小滿的同學嗎?」我禮貌地笑著。

    「不,我是理工大的,我是她的初戀情人。」他很淡漠,卻很坦率。

    我這才恍然想起,「周泉」這個名字藏在小滿的日記裡!他和我一樣,也是
小滿的愛情經歷中不可忽略的一個人。很顯然,周泉並不認識我,看來小滿是個
極有城府的人,把我藏得很深。轉眼看著被司儀當玩偶一樣擺佈的小滿時,我心
裡湧起一陣微微的酸楚。

    「是小滿邀你來的吧?」我有些疑惑,因為他也坐在備用座位上。

    「她沒邀我,我自己來的。」

    「哦……」我明白了,我在小滿心裡的份量是重於她的初戀情人的。

    「你也沒收到請柬?」周泉問。

    「……是的。」我撒了個善意的謊。

    司儀高聲宣佈婚宴開始了。頓時,碗筷瓢盆的撞擊聲響成一片,我和周泉的
談話被打斷了。他並不拿筷子,只是端起一杯啤酒,輕輕啜著,怔怔地望著新郎
新娘在司儀的帶領下,一桌一桌地向客人敬酒。

    小滿換了件大紅錦緞繡花旗袍,更加凸顯出高挑健美的身材,新娘的美襯得
平庸的新郎像一頭笨象。小滿頭上點綴的花朵去掉了,頭髮盤得一絲不亂,髮型
時尚俊俏。只是臉上仍然沒有一絲笑容,木偶般和賓客們碰杯,總不喝乾。有好
心的賓客和她開幾句善意的玩笑,都被她刀子一樣的目光殺了回去。場面一直僵
硬和尷尬,幸好還有司儀和調皮的伴郎伴娘活躍氣氛。他們每敬完一桌酒,轉身
一離開,那桌的賓客們就會開始嘁嘁嚓嚓地議論。

    終於,他們朝我們這桌走來了。周泉沒等他們靠近,就忽然倉惶地逃走了,
像個遇到了警察的小偷。

    我極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心卻跳得厲害。我告誡自己,一定要穩住,不管
小滿怎麼反應,我都得依順和承受,因為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是來祝福她的。

    小滿站在我面前,依然面無表情,親自從司儀的托盤裡端起一杯酒,遞給我。
戴陽注視我的眼神是陌生的,看來小滿對他沒說起過我。小滿沒等戴陽端起酒,
就兀自向我舉起了杯。

    「謝謝你能來!」她的聲音像一根快要繃斷的弦。

    「祝福你們婚姻美滿,白頭到老!」我趕忙說些俗不可耐的套話,笑容僵在
了臉上。

    場面話說畢,周圍照舊響起了一陣捧場的掌聲、笑聲和起哄聲。戴陽、小滿
和我都把杯子送到唇邊。

    突然,小滿的酒杯竟「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按照通常的說法,這是個
極不吉利的兆頭。司儀和伴郎伴娘都嚇得不輕,趕忙說些救場面的吉利話。可是,
突發事件並沒有到此為止,小滿的冷汗迅速浸潤了濃厚的脂粉,表情顯得極為痛
苦。她用右手摀住左胸,開始搖搖欲墜。

    「小滿,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戴陽幾乎嚇傻了,連忙抱住小滿。
「痛——」小滿的
冷汗開始順著鬢角往下流,臉部扭曲了。

    場面頓時大亂,賓客們一下子圍成了人牆。我只覺得憋悶難耐,但此時此刻,
想逃也逃不掉了。尷尬中,我木偶般站著,頭腦一片空白,手裡還端著酒杯,酒
幾乎全灑了。

    很快,小滿的爸媽瘋了一般擠開了人牆。她爸把癱軟的小滿從戴陽懷裡奪過
來,緊緊摟著,使勁幫她揉著胸口,眼淚一下子就流了滿臉。

    「好孩子,告訴爸,怎麼個不舒服?告訴爸!」他竟孩子般哭出了聲。

    「爸,心痛……」小滿幾乎沒氣了。

    「好孩子,爸媽這麼做是在要你的命嗎……」

    小滿她媽絕望地看著女兒,神情恐懼,全身篩糠。戴陽連忙扶住了她。突然,
她掙開戴陽,怒視著我,變成了一隻瘋狂的母獸。她死命抓住我的衣領,厲聲吼
道:「都是你這個天煞星害的,誰給你發請柬了?誰叫你來攪場的?你不把小滿
害死,你就不死心,是嗎……」

    我感到渾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頂,臉燒得像著了火,似乎被當眾扒光了衣服。
生怕她宣佈我是個「臭不可聞的同性戀」。

    「媽,別這麼激動,估計小滿喝多了酒……來捧場的親友越多,越是小滿的
福氣啊!現在要緊的是送小滿去醫院!」戴陽說著,使勁兒把丈母娘拉開了。

    賓客們滿臉疑惑,他們不會想到「同性戀」這一層。但我明顯地感覺到,聰
明的戴陽已看出了幾分。

    戴陽一語驚醒了所有人,親友們紛紛幫忙,把小滿抱了出去。司儀們開始熱
情洋溢地維持秩序,安頓賓客們繼續用餐。

    我則趁著這場混亂,悄悄離開了。

無名 2008-2-23 23:58

倉惶逃出門,才發現把傘忘在了大廳裡,又不好意思回去取,狂風暴雨一下
子把我淋成了落湯雞。

    坐進車裡,我變成了一癱爛泥。我擔心小滿的身體,她捂著左胸叫痛,好像
和喝多酒或頭腦受刺激沒多大關係,她捂的是心臟的位置。也許我的擔憂是徒勞
的,她已經屬於一個男人了,我還能插什麼手呢?再說了,她媽也不會叫我靠近
她半步。

    我沮喪地望著狂風暴雨中變了形的世界,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覺——「六月新
蟬」就站在不遠處!奇異的是,她周圍大約三米半徑內沒有風,只有暴雨在嘩嘩
地下。我清楚地感應到了她向我發射的信號——絕望和無助,像條漸漸收緊的線,
牽著我的心,朝她一點點靠攏。

    我明白了,冥冥之中,桑子又向我發出求救信號了!也許,我作為一個生命
存在的那一刻,上帝就給我一種特別的能力——感應桑子。同時,也把拯救桑子
於水火的責任賜給了我。不然,臨近新年的那天夜裡,下著傾盆大雨,我怎麼還
五匹馬拉不住地趕去和她相遇呢?我看了看腕表,九點鐘了。小滿有很多人關心,
而桑子,在這樣幾乎崩塌的世界裡,是孤身一人。我得趕快去陪她!

    我回家洗了個澡,換了乾爽衣服,又趕緊開車往桑子家趕。街上,呼嘯的狂
風一陣猛似一陣,雨也一陣大過一陣,颱風氣流像個暴怒的野獸,正在對這個城
市發起洗劫。馬路上積滿了被摧折的樹枝,偶爾還可以看到被吹落摔爛的燈箱和
廣告牌。車子出了市區,海邊,無遮無攔的風雨來勢更猛,十幾米高的巨浪咆哮
如雷——車子似乎隨時有被吞掉的可能。平時半個小時的車程,這次竟開了將近
一個小時。

    桑子打著傘給我開了門。她看見我,就像在黑夜迷失的孩子看見了家,給了
我一個燦爛的笑容。之後,她又鼓了好大勁兒似地拉起我的手,來到樓下的餐廳。
餐桌上有幾樣小菜,還有兩瓶紅酒,兩雙筷子,兩隻高腳杯子。擺得整整齊齊,
顯然還沒動過。

    「你還沒吃飯?」我疑惑。

    「等你一起吃呢。」她眼睛裡飄出一絲陌生的柔媚。

    「是等我嗎?」我想起了穆安。

    「是的!」她鄭重地說。

    「我走時沒說要回來啊,再說,我要是吃了婚宴呢?」我朝她做了個鬼臉。

    「現在你不是回來了?沒吃婚宴呀!」她自信地笑著,好像我是逃不脫她掌
心的孫猴子。
我幸福得快要飛起
來了。窗外風雨扑打著玻璃窗,餐桌上方的一隻檸檬黃吊燈,把門窗緊閉的室內
烘托得溫馨、安全。我坐下來,開瓶倒酒。

    「颱風可能會刮到明天晚上呢。」她說。

    「反正明天是週日,我不用上班。今天好好喝它一回!」我端起酒,和她碰
杯。

    酒喝得挺恣意。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小滿婚禮上的見聞,當然略去了最後
發生的那件事。桑子很認真地聽著,卻很少搭話。第二瓶酒喝到一半時,我覺察
到,她有點兒焦慮,抬頭看了看客廳的鐘,變得沮喪起來。

    「十點都過了,小安哥怎麼還沒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失去了亮色。

    「今天刮颱風,律師事務所可能有什麼事情。再說,通訊線路也可能損壞。」

    「再等等吧。」她有些恍惚。

    「不要擔心他,一個大男人,會照顧自己。」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我今天想要的不止是一個電話!」

    「想他回來嗎?」

    「是……這麼大的颱風,他竟不回來看看我!」

    「可能工作上有什麼事,也可能出差辦案了。」我挖空心思地想到了這些理
由。

    「唉……我們今天想怎麼喝,就怎麼喝吧!」她又給我倒滿了酒。

    酒一喝到賭氣的份兒上,酒量就會變得奇大,速度也會奇快。第三瓶很快又
喝了多半。

    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底撒小藍花的吊帶棉布睡裙,使她看起來像遙遠記憶中
的一朵野花。小時候,我常去農村的外婆家小住。自小我就沉默寡言,最喜歡去
屋後的山坡上,靠了一棵大樹坐著,望著天空傻想。春夏秋三季,山坡上都開著
小野花,白的,粉的,紅的,藍的,紫的,黃的……我從沒掐過一朵,我對它們
有種與生俱來的敬畏和愛憐,我覺得它們就是一張張漂亮女孩臉兒……

    「怎麼看傻了?」她的醉眼裡閃出了風情。

    我沒有躲閃她的目光,我的心被膠著在癡純的幼年時代,原始的情結依然虯
紮在那裡。她胸前的細帶沒有繫緊,隱隱約約地,我看見了細白的胸脯。此刻,
我心裡沒有一絲猥褻,而是充滿了對母性的神聖崇拜,它們使我想起了我媽的乳,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嬰兒,想捧起它們吮吸。

    我爸媽給我起名叫「翎」,可我卻沒飛起來,連常人能享受的天倫之樂也不
能給他們,因為我是個Les.我爸早在我幼年時就去世了,我媽就是為了讓我再有
個「爸」,才又嫁了人,沒想到竟嫁得這麼錯。此刻,桑子和我媽合成了一體,
她們都是需要我保護的女人。

    我攬住了桑子,她竟自然而然地應和了我。

     臨近0 時,颱風真正登陸了。

    狂風像一隻瘋狂的巨掌,夾裹著暴雨,歇斯底里地抽打著這個世界。尖利的
風哨像魔鬼的咒語,被疼痛的耳膜和脆弱的神經無限放大。樹枝的斷裂聲、玻璃
的摔碎聲、重物的跌落聲……不時傳來,世界似乎隨時有被顛覆的可能。瓢潑大
雨嘩嘩地打在玻璃窗上,順著細小的縫隙流進了室內。這種混亂比任何交響樂都
要激情澎湃,置身其中,恐懼感再加上懷中滾燙的人,我和她都哆嗦起來。

    「這世界亂了嗎……會永遠亂下去嗎?」

    她這帶著淡淡酒氣的熱話,噴在我的耳垂上——這是她第一次碰觸到我的
「欲穴」,儘管只是一股氣息。我的胸腔積聚起一陣奇異的熱流,醉了神經。和
自己最心愛的人親近,敏感竟這麼容易被放大。我覺得,渾身的細胞像雨後春筍
一樣,長出了飢餓的小嘴,大張著,喊叫著,向桑子尋覓食糧。

    聰明的她竟發現了我的秘密——這是相互愛慕的人才有的超感應。她滾燙的
唇湊了上來,一下子就叼住我的耳垂,用舌頭細緻地、輕巧地、不厭其煩地纏繞
它。她的氣息被我的耳膜誇張著,和窗外的狂風暴雨混為一體。我的耳朵被震聾
了,理智也被摧垮了。我閉著眼睛,被快感逼上了天,粗重的呼吸快把胸膛撐破
了。

    一陣狂迷的浪潮過去之後,我開始恢復一些理智。我稍微放鬆她,把嘴唇貼
在了她的額頭上。
「傻孩子,如果沒
有狂風暴雨,沒有酒精,你會這樣嗎……」我問道,感傷倏地一閃。

    她不言語,撒癡地望著我,眼睛直了。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秘密——她單單
把她的「媚」給了我。她對穆安只有「癡」,而沒有「媚」。這是我的魅力?還
是Les 之愛的魅力?也許她骨子裡根本就是個Les ……問題太多了,可此時此刻,
似乎不需要她回答。答案就在我懷裡,真實就被我緊抱著。她的美、她的癡、她
的媚,此刻,都被我實實在在地緊抱著。

    她太苦了,我該給她快樂,給她滿足,哪怕只是肉體上的,我也該讓她享受
到我能給的!我和她緊擁著,像兩隻章魚,用軟綿的爪纏緊對方,離開杯盤狼籍
的餐廳,游到客廳的地毯上。她在我懷裡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像久旱的
土地在渴求甘霖。朦朧的壁燈下,我摩挲著她的臉,數她的眉毛,第一次發現,
她眉頭間藏著一顆小黑痣。她甜蜜又緊張地享受著,把更深的渴望傳遞給我。

    我解開了她的睡裙領口的細帶子,蜜桃一樣的乳露了出來。我不喜歡用「蜜
桃」二字形容女子的胸脯,但是,面對這雙完美的乳,我實在找不出更恰切的字
眼。她把我的衣服也脫掉了,這是我第二次在她面前暴露,奇怪的是,我依然沒
有過多的自卑和怯懦。在她面前,我覺得用手指就是猥褻她——這,也許就愛的
奇跡吧!我愛她,就不嫌她,想和她血肉交融。只有我的舌頭,才配進入她的身
體……終於,兩個人汗淋淋地癱在地毯上。她躺在我的臂彎裡,微笑著,目光一
刻也不肯離開我的臉。

    「我不枉來世上一遭了……」她的聲音又甜又軟。

    「你也讓我上了一次天堂啊!」我用手指點著她汗濕的鼻頭。

    「我好像沒給你什麼。」她的笑容消失了,張大眼睛。

    「傻孩子,這就是Les 的性愛。表面上看,你是享樂的一方,我是奉獻的一
方。但我可以從你的快樂中得到快樂,你滿足了,我也會滿足……」

    「你真好,翎……」她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

    「慢慢的,我會叫你體驗到Les 之愛的全部!」

    羞赧的紅暈又爬上了她的臉。此刻,那一抹淡淡的緋紅,竟令我入骨地迷醉。

     我和她側身趟在地毯上,我的右手和她的左手十指交疊,癡癡地對望著。

    我虔誠地感激著上蒼,能讓我和最心愛的女孩如此貼近。「十年修得同船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和她之間雖沒有夫妻緣分,但我相信,真愛一定能超越任
何契約。我貪婪地望著她,看清了她鬢邊細小的絨毛。她也貪婪地望著我,呼吸
一明一暗地在我臉上跳蕩。此時此刻,狂風暴雨的世界就是地獄,我和桑子的天
堂被一牆隔開。在可怕的地獄的包圍裡,天堂裡的幸福顯得猶為珍貴。

    可是,僅僅幾分鐘後,醇厚的幸福就被突然打碎了。

    隨著客廳的大門被猛地推開,穆安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拿著鑰匙串,出現
在門口,渾身淌水。我和桑子被嚇得猛地分開了,下意識地蜷起身體,用胳膊護
住自己。狂風暴雨掩蓋了所有的動靜,也使我們放鬆了警惕。直到這時,我才覺
得應該預測到穆安會回來,這麼大的颱風,他一定會不放心桑子一個人在家的。

    我和桑子慌亂地穿好了衣服。

    穆安半張著嘴,望著並排木立著的我們,眼神中是極度的驚訝和恐懼。他身
上的一件銀藍色襯衫被淋濕後,鮮亮得透明,卻烘托不起灰暗的臉色。我開始發
抖,穆安也在抖,桑子也在抖,滿眼的東西都在抖動……這個異常難挨的時間段
不知持續了多久,還是穆安先開了口。

    「你們這是在做真的,還是在遊戲?」他的聲音也濕漉漉的。

    「我愛她,從沒想過遊戲!」我本能地辯駁了一句。

    「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頹然地扭過臉,像個慘敗的鬥士。

    「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說。

    「我指的是這種事!」

    「今天第一次!」

    「你偽裝得真像啊!馮翎!」他流露出受騙後的憤怒。

  「不是偽裝,是一
直藏著的!」我說。

    「還要狡辯!為我們解決心理問題,是個幌子,你實際上是在釜底抽薪!」

    「你也該想想,桑子為什麼會轉向我!」

    穆安一時語塞了。我覺得自己沒有愧對穆安,也沒有輸給他什麼。我為了撮
合他和桑子,曾費盡心機。我表白對桑子的愛,也是在桑子對他的愛絕望之後。
哪怕桑子此刻反悔了,倒向了穆安,我也不會把曾經的愛否定掉。

    一想起桑子可能倒向穆安,我心裡隱隱地恐懼起來。我怕桑子倒向他,很怕。
我堅信自己爭不過穆安,他只要稍微用力,就會把桑子從我手裡拉走……我驚惶
地看了看穆安,又看了看低頭不語的桑子,感覺自己正處在危險的邊緣。

    「你是在救桑子,還是在把她往火坑裡推?」穆安又激動起來。

    「只要是愛,都是天堂,沒有火坑!」我挺了挺脊背。

    「即便是天堂,你能保證她更適應同性愛嗎?」

    「……」

    「你又能給她什麼樣的幸福?」他節節相逼,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那絲不屑漸漸變成了針,緩緩地刺進我的心裡。一陣痙攣的疼痛之後,我內
心生出了強烈的反叛。穆安顯然是不瞭解同性愛的,他的不屑中還包含反感——
這一切,都是我不能容忍的!我的自尊顫巍巍地站立、摔倒好多次,終於挺直了。
下意識地,我朝穆安靠近了半步,試圖告訴他,我和他一樣高,和他一樣擁有人
應該擁有的權利。

    「我會付出勞動,付出身心,守著她一輩子!」我說著,眼睛漸漸被淚模糊
了。

    「我關心的是桑子幸不幸福,而不是你怎麼做!」

    「她和我如魚得水,和你,卻一天也過不下去!」我也不甘示弱。

    穆安的氣勢被我的這句話擊退了不少,臉上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稍微轉過臉,
對著桑子,顯得憂慮而痛苦。桑子感到了穆安在盯著她,長睫毛忽閃了幾下,終
於抬起頭,篤定地看著他。此刻她顯露出來的鎮靜,使我很疑惑。她這奇異的鎮
靜懾住了穆安,恐懼漸漸佈滿了他的眼睛。

    「桑子,你保證不是一時衝動?」他激動地問。

    桑子輕輕搖了搖頭。

    「當真愛上了——女人?」

    桑子又輕輕點了點頭。

    「你絕望了?」

    「是的,對你絕望了!」桑子終於清晰地說出了一句話。

    「世界上還有別的男人!」

    「不!對我來說,世界上的男人,只有你一個!」

    接下來的十幾秒,我和穆安都處在極度震驚的狀態。我沒想到桑子是這麼愛
上我的,想必穆安更想不到。終於,穆安下意識地摸了摸公文包,眼睛裡像是聚
起了一絲希望。

    「桑子,我想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吧。」

    「如果我帶你換個環境生活,你會跟我走嗎?」

    桑子的臉色漸漸變成了病態的蒼青色。她驚愕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穆安,
嘴唇哆嗦了一陣,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而我卻被穆安出的這一狠招打垮了,瞬間頹敗成了一灘爛泥,美妙的愛情也
瞬間幻化成了耀眼的肥皂泡,徹底破碎了。我感到死期將至,我的懷裡很快將變
得空空如也。儘管愛與性的經歷這麼真實,我還是不能相信,桑子會把對他表哥
的愛徹底斬斷。
   窗外越來越瘋狂的風雨,像是存心要凌遲這個世界,圍困了處在極度緊張中
的三個人。桑子的額頭竟浸出了一層薄汗。我站在她身邊,渾身像是爬滿了螞蟻,
再也耐不下去了——是該我主動離開的時候了!

    「桑子,你好自為之,我走了……」我哽咽起來。

    她聽了我的話,像被針刺了,渾身抖了一下。她望著我,眼睛裡漸漸流露出
我從沒見過的複雜神情——驚愕、疑惑、失望、痛楚……我立即意識到,我的這
句話深深地傷了她。同時,我也想起曾經對她說過: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她失去
了誰,只要我活著,都不會失去我。

    可是,此時此刻,我該怎麼向她解釋?不是我想拋下她,而是我面前的威脅
強大得無力戰勝!我該怎麼告訴她?對我來說,最致命的威脅不是死,不是苦,
而是男人,是一直和她相依為命的穆安!我該怎麼向她表白?一個Les 和異性的
競爭,結果幾乎注定是失敗?我該怎麼使她明白?和一個各方面都比我優秀時男
人短兵相接時,我內心有多少自卑和怯懦……

無名 2008-2-23 23:58

「你不能走,你一
樣有責任聽完桑子的話!」好在穆安對我發了話。

    穆安緩慢沉重地拉開了公文包的拉鏈,似乎他手上綴了個無形的大石頭。他
把兩張機票掏出來時,手開始抖了,烏青的嘴唇也失控地抖動起來。我這才又注
意到他一身濕漉漉的衣服,他冷,一定很冷。

    「桑子,我從沒想過捨下你不管,為了你能幸福,我一直在絞盡腦汁!可能
換個環境,你和我,都會得到解救。你看,今天,我連機票都拿到了,一周後就
可以啟程去美國定居……」

    頃刻之間,桑子的淚積滿了眼眶。

    「我該退出了!」我瘋狂地喊道,整個心像是沉到了萬丈深淵。

    「不——」桑子竟爆發出一聲驚叫。

    隨著她一聲驚叫,我的心猛地揪緊了。我緊張地注視著她,只見兩顆淚珠從
她的眼眶裡滾出來,順著臉頰迅速滑落,「啪」地砸在了她的胸前。我開始疑惑,
難道在這兩張機票面前,她還能捨棄穆安、選擇我?我看了看穆安,他的恐懼之
色加重了。

    「這個抉擇,竟這麼難?」穆安的聲音很虛弱。

    「不,不難了。」桑子的身體在沸騰,話卻說得很平靜。

    我的心提到了喉嚨。

    「那你就親口說出來,跟我走!」穆安命令道。

    「不!我跟著馮翎。」桑子的話擲地有聲。

    「你……你糊塗了?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

    「很清醒,我負責我的話。」桑子說。

    穆安的臉變成了鐵青色,也許絕望早已駐在了他心裡,此刻,長成了鬱鬱蔥
蔥的森林,把他擠迫得窒息了。他的眼睛變得霧濛濛的,鼻頭髮紅。他翻開機票,
拿出一張,塞進公文包裡。然後,緩緩地、卻毫不遲疑地將手上留的一張撕碎了,
再表演般地把碎片猛地一拋。可惜碎片太重,沒飛起來,很快飄落在地上。

    「桑子,我只有一個人走了!我沒有愧對死去的親人。我想守著你,就是一
輩子守著個妹妹也好。是你先不要我了……好吧,不到臨死,我不會再給你消息
了……」穆安說著,頹喪地靠在了門背上,淚水縱橫。

    桑子木立著,也哭成了一個淚人。我的眼淚也不爭氣地流個不住,恨不得跑
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裡痛哭一場。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已經是個勝利者了
啊!可我的心,為什麼還會這麼苦、這麼痛!

    「我會安排走後的事情,把錢全部留給你,以後賺的錢也只有你花……」穆
安泣不成聲。

    接著,他猛地打開了門。狂風夾裹著雨水,一下子灌了進來,我和桑子都不
由得打了個冷戰。接著,他大步衝進了狂風暴雨之中。

    幾乎同時,桑子瘋了一般飛奔出去,追到院門口處,猛地從背後抱住了穆安。
她淒厲的哭聲,在夜色裡響起,撕心裂肺。那哭聲,好像把她的心肺都撕扯出來
了。

    我沒有嫉妒,也沒有懷疑桑子有雙性戀傾向。我只為這個世界而悲哀,它總
是不能使每個人都如願。我站在門廊上,很快被雨澆得濕漉漉的。桑子已經不堪
苦痛,身體漸漸往下滑脫,雙膝跪在了地上,抱住了穆安的一條腿。

    隨著穆安一使勁,桑子被甩開了,一下子失去重心,撲在了地上。穆安則飛
身閃到大門外,轉瞬就消失了。
   我跑上前,把桑子抱起來,攙扶到室內。

    她停止了痛哭,淚水卻像瀑布一樣無聲地傾瀉,揪著我的心。她的身體柔弱
無力,抽動不止。我也突然渾身發軟,使不上力氣,腿一曲,兩個人都摔在了地
毯上。

    她疲憊地靠在我的肩頭,閉上了眼睛,濕漉漉的睫毛動盪地震顫,像是在和
被關在裡面的哀傷較量。我心疼地撫摸著她的脊背,恨不能將她的痛苦吸出來,
代她承受。

    「先去洗個澡,換件乾衣服,好嗎?」我哄孩子似地說。

    她強撐起身體,聽任我扶著她走進浴室。她遞給我一個要我放心的眼神,便
把門關上了。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我才轉身上樓,給她找乾爽衣服。

    打開她的衣櫃,我立即就被吸引住了——她的一切,對我都有強大的吸引力。
滿櫃的衣服大都是淺色的,款式很女性化,多是裙裝。我劃拉著它們,那件把她
裝扮成「六月新蟬」的淺綠色絲質睡袍跳入眼簾,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它——今
夜,對於我和桑子來說是不平凡的,再也沒有什麼衣服比這件更合適她了。也許,
我和她這輩子都沒有婚姻之緣,但是今夜,我們卻實實在在地交融了。

  發了好一會呆,我
才拉開底層的抽屜,拿出一套胸衣內褲,朝樓下走去。她已經洗好了,把門開了
一條縫,接過衣服。

    她出來時,我還站在門口,盯著她,漸漸看呆了。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年,
這剛剛出浴的「六月新蟬」,卻使我像初遇時一樣驚艷——嫩綠、濕潤、晶亮、
透明……這才是造物主精雕細琢的藝術品啊。造物主是偏心的,世界上的絕大多
數人屬於粗製濫造。而面前這個寶貝,今夜已屬於我!命運太不可思議了,我想
掐掐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你還濕著呢,快洗一下。我給你找干衣服去。」她聲音裡殘留著哭過的鼻
音,把手裡的毛巾遞給我,轉身朝樓上走去。

    浴室裡留著她溫熱的氣息,被這麼一團氣息包裹著,我像是置身於母體,舒
適而幸福。我貪婪地嗅了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開了水龍頭,我怕水會把這種氣
息沖走。我用她的毛巾擦著身子,像是被她溫柔的手掌撫摸著。愛情的幸福原來
是如此充沛,我已被它漲滿了。

    她給我拿來一套棗紅色格子短袖襯衫和牛仔褲,折痕清晰。內衣是一件小背
心和一條一次性內褲。

    「穿上吧,衣服是我的,買大了一號。」她淡淡地說著,為我帶上了門。

    穿上她的衣服,我感覺真正被她包裹了。她護著我,抱著我,溫暖而幸福。
我把衣領豎起來,貼在臉上。好一會兒,才鎮定自己,開了門。

    而她竟然還站在門口,開門聲打破了她的冥想——她陷入什麼樣的情緒中了?
我明白,愛情對於她來說尤為複雜,即便選擇了我,也無法完全忘掉穆安——這
是個不容逃避的事實。穆安將會一輩子橫在她心裡,橫她和我之間。

    「好像專門為我買的啊。」我強笑了一下。

    「是挺合適的,你太瘦了。」她看著我,神情疲憊。

    「你太累了,上樓休息吧。」我攬住她的腰。

    她沉默地和我一起來到樓上。我鋪好了她的鋪蓋,她躺了下來,示意我在她
身邊躺下。枕頭只有一個,此時也完全不需要兩個枕頭的距離。我躺下來,環抱
著她。她真是太累了,又喝了太多酒,很快就睡著了,呼吸聲均勻起來。

    颱風瘋狂的掃蕩已經過去,外面的聲響小了下來。不時還會有陣風吹過,帶
來一陣雨。朦朧的燈光之下,我貪婪地看著她好看的睡相,禁不住吻上了她的額
頭。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時,桑子還在熟睡。

    我感覺她的體溫不對,擔憂地試了試她的額頭,果然有點熱,怪不得她臨睡
前那麼疲憊。昨夜對她來說,實在太動盪了。

    剛認識她的那一夜,她也發熱了——我想用老辦法先給她治治看。我叫醒她,
問她家裡有沒有治感冒的藥。她皺著眉,搖搖頭,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看起來情況不是很嚴重,我得出去賣些藥,再買瓶可樂給她煮薑湯喝。好在
今天是週日,我不用上班。

    颱風已過,雨也停了。

    我剛走出院門,手機響了。也許是世界突然安靜下來的緣故?手機鈴聲顯得
特別刺耳。我看了看號碼,並不熟悉。遲疑了一會兒,我開始接聽。

    「對不起……我是戴陽,打攪你了……」他的聲音抖得快繃斷了。

    我意識到事情一定不妙,渾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腦子忽地就被那個手
捂左胸的新娘佔滿了。

    「小滿出什麼事了?」我驚慌失措。

    「小滿恐怕不行了,她剛才叫了你的名字……所以,我們請求你來看她一眼
……」他竟嚎啕大哭起來。

    「得的是什麼病?」

    「突發性心臟病……」

    我真的懵了!儘管我有些預感,她可能是心臟出了問題,但沒想到會這麼嚴
重。也許是上天要狠狠地懲罰我了?我粗暴地折騰了她一年多,沒給過她一點點
愛,上天就狠心把她從我眼皮底下收走嗎?「禍不單行」——我想起了這個詞,
心都碎了,很快頭暈耳鳴起來。

    「她在哪個醫院?」沒有時間多想了。

    戴陽很困難地說出了地址。

    我跑到停車場,彈簧一樣跳進車內,發動。
可是,家裡的這個
病人怎麼辦?我呆了。我只有兩個好朋友,田宇和藍玉。我知道,穆安照顧桑子
最合適,但我不能叫他來。他是我最大的威脅,我不能給他製造機會,我害怕他
把桑子再奪回去。愛情,永遠是自私的。

    我隱隱覺得叫藍玉來也不合適,可沒時間猶豫了,我給她打了電話。我把桑
子的病情和住址告訴了她,叫她買齊東西火速趕來。她問也沒問就答應了。

    我身上穿的是桑子的衣服,顯然不適合出門,可這種時候,也來不及講究什
麼了。我愧對小滿,我得爭取每一秒時間,一定讓她看見我,也算是對她贖一點
罪吧。

    城市被颱風掃蕩得混亂不堪,環衛工人正忙著清理滿地枝葉、木板、鐵皮和
碎玻璃。我不敢開快車,把著方向盤的雙手在發抖。小滿的音容笑貌像電影裡的
蒙太奇,閃得飛快,我腦海裡亂成一團,眼睛模糊了。我揩了揩淚水,絕望到了
極點。她的心臟病發作,難道只是偶然嗎?我想不通,一個看起來滿不在乎、甚
至有些放蕩女孩,愛得竟這麼癡,癡得足以付出生命……

    來到醫院的重症監護病房,門窗緊閉,外面的兩張長椅上坐滿了親友,個個
面色憔悴,神情焦慮。小滿的爸媽坐在病房門口,她媽靠在她爸肩膀上,閉著眼
睛,像是虛脫了,面色比死人的還可怕。她爸看見我,像是看見了神,嘴唇動了
動,卻沒說出什麼話,眼睛裡盛滿了渴望。

    我躲避了所有人的目光,鼓足勇氣敲門。

    敲門聲驚醒了小滿她媽,她打了個冷戰,跳了起來。她的手張了張,想抓住
我,很快又放下了,不知所措地低垂著。她的目光可比小滿她爸的複雜,痛恨、
鄙視、厭惡、討好、企求……難以說盡。

    門就在這時候開了,護士問了我的名字,叫我進去了。小滿她媽也想跟著沖
進去,卻被護士粗暴地關在了門外。

    從站在病床邊的醫生護士的表情來看,小滿恐怕真的不行了。她身上插滿了
大大小小的管子,連接著各種各樣的儀器。好在她還活著,儘管呼吸已經細若游
絲。

    「你叫叫她吧,把她叫回來,求求你啦……」戴陽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搖
暈了。

    我甩開戴陽的手,朝床前邁了一步。醫生護士們都疑惑地望著我,看來沒人
相信我會帶來奇跡。

    小滿緊閉著眼睛,身上穿的是病服,臉上濃厚的新娘妝被擦掉了,但護士擦
得馬虎,紅一塊白一塊的。髮型一點也沒亂,也只有這一絲不亂的髮型可以告訴
人們,她,曾是昨夜的新娘……想到此,我的淚如雨下,一顆心被她極度微弱的
呼吸撕碎了。難道,上天真要她這麼狼狽地死去嗎?要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孩死得
這麼寒心嗎?此時此刻,眼看她的生命水一樣流走,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有什麼
力量把她拉回來啊……

    「你叫她啊,把她叫回來啊……」戴陽完全失控,號啕大哭起來。

    「讓他出去,病人受不了刺激!」一個主治醫生發話道。

    兩個護士不由分說,把戴陽架了出去。

    「小滿,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你就是真要走,也看我最後一眼吧……」

    我竭力壓抑著哭聲,淚嘩嘩地淌在小滿蒼白如紙的手上。我緊抓住她插著針
頭的手,試圖就這麼抓住她生命的腳步,不要向死神靠近半步。

    我想搖搖她,也許可以把她搖醒。但我很快意識到不能這麼做,不能!和我
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給過她太多粗暴的傷害,如果她真的要走,我要把最後的
溫存留給她。我只有輕輕喚她的名字,一刻不停。

    在我的呼喚聲中,她像是有了反應。醫生護士們都屏緊了呼吸,焦慮地期盼
著奇跡發生。我急迫地叫著她,小滿,小滿,小滿……

    她的眼皮動了動,竟艱難地張開了,儘管張得很小,畢竟是有了知覺啊。很
快,她的目光找到了我,和我對視了!她看著我,如此寧靜,又如此陌生,像是
剛從千年前的沉睡中醒來,從不知道我是誰。

    病房不相信感情。醫生們趕緊叫我出去,又爭分奪秒地開始了新一輪的搶救。
我一出病房門,小
滿的親友們就紛紛圍上來,急切地詢問情況。聽到我說甦醒了,他們既驚喜又詫
異。小滿的爸媽追問詳情,我一句也沒有回答。我把戴陽叫到一邊,叮囑他無論
小滿有什麼情況,都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打我的手機。

    走出急診樓,我沒有朝醫院大門口走。小滿的病情這麼懸著,我走不脫。

    我來到醫院後面的一片海灣邊,坐在涼亭裡的長椅上,一分分,一秒秒,焦
慮地等待著。滿眼都是颱風肆虐後的狼藉,清潔工還沒來得及清理這裡。海水有
些濁黃,海灣裡停泊著不少小漁船,船帆、旗幟和漁網都被摧殘得七零八落,有
的連船艙也被打破了。漁民們在修整船隻,船家女人在忙著補網。世界永遠都是
紛亂如麻,沒有停歇的時候。

    擺在我面前的問題十分棘手。小滿不知能否活過來;穆安不知是怎麼挨日子
的;桑子又病了。明天是星期一,我必須上班,一天不上班,就會少一天的收入。
儘管穆安會給桑子留下足夠的錢,但桑子是明白選擇了我的,她目前不適合出去
工作,我得先養著她,粗茶淡飯也得讓她吃飽喝足。更重要的是,桑子生活的固
有平衡已被打破,我必須扶著她,建立起一種新的、積極的生活平衡。還有,叫
藍玉去照顧桑子,等於向她說明了我的Les 身份,這,也不知會帶來什麼樣的後
果……

    一直等到中午時候,我的手機還是沒有響。我抬起頭,望著天空,一絲稀薄
的陽光閃了一下,又隱到厚重的雲層裡去了。這一絲幻滅的陽光,使我的心猛地
沉了下去,落在了小滿身上。小滿剛才的甦醒,會不會是人們常說的「迴光返照」
呢?想到此,我不禁眼前一黑,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可轉念一想,「迴光返照」
只有彌留之際才會出現。而現在,幾個小時過去了,小滿也許沒有危險。

    從早上到現在,我米水未進,再加上昨夜的動盪,感到頭重腳輕、眼冒金星。
我得趕緊吃點東西,我不能倒下。這個世界上,還有幾個女性需要我照顧和牽掛
——我媽、桑子、小滿和藍玉。

    我站起身,雙腿軟得直晃,小心翼翼地朝停車場走。我媽的面孔突然清晰地
出現在腦海裡,漂亮但籠罩著憂鬱。我看見了她嘴角細小的皺紋、鬢邊若隱若現
的白髮,還有凝視著我時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沒有聽她
的話,找個好女婿。作為一個女兒,我連這個起碼的安慰都不能給她。人群中的
同性戀者本來就少而又少,而她,恰恰就攤上了這極小的概率,生了我這麼個女
兒,確實夠苦命的了。

    我努力地克制著,不讓淚水流出來。我忽然很想她,很想見到她。我想像發
黃的照片上那樣,貓在她懷裡,旁邊有我爸守護著。此刻,在這個世界上,我感
到特別孤單無助……想到這兒,淚水終於再也堵不住,湧了出來。

    我掏出手機,打電話到另一個城市的家裡。這時候我媽應該在做午飯。

    「喂?」她接了電話。

    「媽——」我一下子就泣不成聲了。

    「馮翎?作什麼難了,乖女兒?」她慌張地喊道。

    「……」

    「遇到什麼過不去的事兒了?給媽說說!」

    她的擔心使我感到內疚起來。我不是三歲孩子了,她也不再是那個用一塊糖
就可以哄好我的媽媽。她一直牴觸我的性取向,我也一直沒向她屈服。我趕緊克
制自己,擦乾了淚水。

    「沒什麼,我的一個朋友病得挺重,心裡不好受。」我想搪塞過去。

    「不是你生病了吧?孩子!」她警覺地問。

    「不是。我身體棒著呢!」

    「朋友病重?什麼朋友?男的女的?」她開始猜疑。

    「一般朋友。」

    「我不信!一般朋友你能這麼難受?」

    我們母女間的一團和睦,也許只能存在於剎那間的想像裡。從現在起,再往
下,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和她對話了。思想不能統一的兩輩人,言談中的無
趣隨時可能出現。我趕忙問了幾句家裡的情況,借口有事,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開車來到一家有名的台灣小吃店,要了一碗牛肉麵。剛吃到一半,戴陽就
打響了我的手機。

無名 2008-2-23 23:58

「謝天謝地,謝謝
你,小滿脫離危險了!」戴陽的聲音還是顫顫的,但明顯有了些陽光。

    「哦,謝天謝地……」我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

    「但醫生說,這種病如果受到刺激,隨時可能復發。」

    「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受刺激!」

    「謝謝你!我會的,讓她好好活下去!」
   掛斷戴陽的電話,我心裡陡然出現一陣失重般的落寞。

    緣分的終結竟這麼殘酷嗎?小滿的身體是戴陽的了,只要活著,就屬於戴陽
——即便她極不情願;即便她認為生不如死;即便她的心還在我身上!

    藍玉沒打我的手機,看來家裡那個病人的情況不嚴重。我心急如焚地回到桑
子的院門前,想按門鈴,手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讓我畏怯的,是門裡面的藍玉。這一刻,我竟這麼害怕面對她。我和她、嘉
峰、小白在遊船上吃晚飯,只是前天的事,現在想來,已恍如隔世。這兩天發生
的事實在太大、太多了,使我感到像是過了半輩子。

    那一夜,藍玉責備我「亂點鴛鴦譜」。不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同事,我都
該追問一個為什麼,草草打結絕對不合適。這兩天的日子像開鍋的粥,我根本沒
有一絲空閒想起她。今天,我必須鼓起勇氣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孤注一擲地按響了門鈴。

    藍玉開了門。她的臉好像一下子瘦了不少,顏色也顯得暗淡蒼白。也許是我
的錯覺吧?天陰著,誰的臉色看上去都不會光鮮。她眼睛裡疑慮重重,像清晨山
間堆積的迷霧。她肯定看出來了!她有女人特殊的敏感。我一直對自己的私生活
守口如瓶,但有一點是明擺著的——我不但對男人不感興趣,還總是和女孩子糾
纏不清。

    「辛苦你了……她好點兒了嗎?」我有些忐忑。

    「她是誰?」她露出了陌生的鋒芒。

    「我先上去看看她,再仔細跟你談。」說著,我閃避了她的審視,朝室內走
去。

    她沒再堅持,跟在我後面,來到了樓上。

    「喂她吃了藥,喝了姜煮可樂。」面對熟睡的桑子,她又變得克制起來。

    「謝謝!沒有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謝我?看來你確實沒把我當自己人。」她的語氣和聲調,令人疑惑。

    但是,面對桑子,我沒有多餘的心思花在藍玉身上。桑子睡得還算安穩,呼
吸均勻。我蹲下來,試了試她的額頭,汗涔涔的,熱已經退了。

    「午飯我準備好了,是肉片粥。等她醒了再吃吧。」藍玉說。

    「也好,讓她好好睡一覺,她太累了。」

    我和藍玉下了樓,坐在客廳裡。和她共事這麼久,從沒有什麼時候,讓我像
此刻一樣侷促。天還是陰著,光線暗淡,她瘦弱的身體縮在沙發一角,顯得挺可
憐。

    我從皮包裡摸出香煙,抽出一支點上,低著頭抽了幾口。她的目光躲閃著我,
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而不是害怕我向她攤牌。開口雖然很艱難,可繼續隱瞞已
經不道德了。她不僅是我的好同事,還是忠實的好朋友。

    「我要告訴你一個事實,可能很殘酷,你要有心理準備……」

    「不用說了,我全明白了!」

    「你明白了?」

    「你不喜歡男人,喜歡女孩子!」

    「你還明白什麼?」我倒被她弄懵了。

    「你愛桑子!不愛小滿!」

    「你什麼時候發現我是Les 的?」

    「小滿去咨詢所找你那次……」

    我很快想起來了,因為小滿只去過咨詢所一次。那是「錄像帶」事件之後,
小滿挨了她爸的毒打。我忘不了,小滿為了遮住渾身的傷痕,大熱天的,卻穿著
鐵皮牛仔褲和黑色長袖上衣……

    我的目光和藍玉的相遇了,她有些慌亂,忙低下頭,眉宇間堆積著的滿是苦
楚——這是不可思議的,我的話只能說明我是個Les ,怎麼會把她給刺激了?

    「不覺得我這個人很怪?」我問。

    「不覺得。」

    「還想和我一起工作?」

    「想。」她略微抬起頭,朝門外望去,目無焦點。
「你好像不高興,
是因為我嗎?」我心裡泛起一陣愧疚。

    「不要再談這些了,好嗎?」她顯得十分不安。

    此刻,她近在咫尺,我卻感到她前所未有地模糊。無論怎麼努力,也看不清
她,她身上就像籠罩著一層迷濛的紗。她的音容笑貌電影一樣在我腦子裡掠過,
我隱隱感到,她對我的感情是不尋常的。這個結論把我刺激得不輕,好在它只是
乍現的火花,倏地就熄滅了。我沒有充足的證據,同時也厭惡自己這麼猜測她。

    「上次,你說我亂點鴛鴦譜,什麼意思?不喜歡嘉峰?」我終於問了出來。

    「別再操心我的事了!」她的臉上立即結了冰。

    「你總得再找個歸宿吧?」

    「現在這樣,就是我的歸宿!」

    「你該找個伴兒了。」

    「那是我的事!」她站起身,朝廚房疾走,「我去把肉片粥熱一下,桑子該
醒了。」
   日子終於挨到了穆安動身去美國的這一天。

    儘管自上次分手到現在,只有整整一周時間,可對我來說,卻像是度過了半
個世紀。我怕這一天到來,因為桑子必定要去送別。同時,我也盼望這天快點到
來,我和桑子的未來,似乎只能從穆安的離開開始計時。

    穆安的飛機是夜裡十點起飛。

    這天剛好是週六,我一直陪在桑子身邊。這些天,她的精神明顯地恍惚著,
食慾不振,話語不多,眼睛總是長時間地盯著一處,沒有焦點。

    吃過晚飯,已經7 點多鐘了。桑子洗了個澡,坐在鏡子前精心打扮起來。她
一遍又一遍地往臉上塗抹香粉,像是臉上有什麼瑕疵,怎麼也掩蓋不住。她有些
沮喪地放下了粉撲,開始畫眉毛,塗睫毛液和口紅,一直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老實說,她今天的化妝有些濃艷,面孔雖光鮮許多,卻掩蓋了大部分的清純。可
能她想強調一下自己的面孔,給穆安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吧。

    她起身打開衣櫃,拿出一條白色無袖連衣裙,當著我的面脫去家常裙。她赤
身露體的時候,根本沒意識到我的存在。她像一個機器人,沉浸在自己的動作裡。

    長及足踝的白連衣裙把她裝扮得如同一枝出水芙蓉。低垂的料子捧出了她豐
滿的胸,束緊了她細長的胳膊和腰肢——這絕對是盛裝之下的一個美麗純潔的形
象。之後,她換上了一雙白色細高跟皮鞋,提上皮包,示意我一起出門。

    「你一個人搭出租汽車去吧?我在家等你。」我猶疑著說。

    「陪我去!」她像是在命令。

    「你表哥肯定想和你單獨話別。」

    「不,你要陪我!」她任性得有些不可思議。

    幾天來一直陰天下雨,此刻,霧濛濛的小雨正在飄灑。她沒有帶上傘,這種
時候,好像也不適合提醒他打傘。

    我硬著頭皮,跟在她身後。我從沒見她走路像此刻這麼快、這麼急,穿著細
高跟鞋,依然健步如飛,根本看不出剛病過一場。她身體裡像是有個能量無比的
小宇宙,而前面等待她的,則是天堂。

    我專心開車,一路無話。

    車剛進入機場的停車場,桑子一眼就認出了穆安的轎車。她下車,跑了過去,
一直跑到了車門前才停下來,險些撞在車門上。她朝車窗內張望了一下,有些失
望,看樣子裡面沒有人。她的表現令我擔心,等會見到穆安,她會不會又不假思
索就倒向他?

    桑子停頓了片刻,便折了回來,不由分說,拉著我走進候機大廳,來到一間
咖啡屋門前。裡面是卡座,角落的位置上對坐著穆安和黃羽。桑子看見了穆安,
腳步反而猶豫了。她輕輕放開我的手,站在門口好半天,一動不動。我拍了她一
下,她這才意識到該往裡走。她坐在穆安身邊,我則在黃羽身邊坐了下來,相互
握了手。

    近看穆安,我吃驚不小。短短一周時間,他的雙頰竟深陷了許多,眼圈發黑,
像是老了十歲。服務生又送來兩杯咖啡。穆安拿起鑷子,給我和桑子的咖啡杯裡
各放了兩塊方糖,並拿起桑子的小匙,替她攪拌。桑子怔怔地看著被攪動的黑褐
色液體,雙手機械地絞著皮包帶子。

    幾個人沒有一句話。過了一會兒,穆安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本存折,拉開桑
子的皮包拉鏈,放了進去。

    「桑子,律師事務所的事情全部交給你黃羽哥管了。我說過了,我這一走,
直到臨死才會通知你見面。下一次見面,可能就在幾天後,也可能會是幾十年…
…以後有什麼困難,就找你黃羽哥。」

    「你算準了我比你活的時間長?要是我先死,通知你嗎?」桑子哽咽了。

    「不,不可能!」

    「要是真的呢?」

    「不——」

    黃羽下意識地看了看腕表,買了單。之後,他站起身,提起穆安的行李。

  我們站在候機大廳
裡話別。

    「已經決定分了,你們還何苦說這些傷心話?」黃羽有些抱怨地說。

    「是不該說這些了……」穆安的神情非常不安。

    「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對方!」黃羽說。

    「我該登機了,桑子,保重!」穆安雙手按在桑子的肩膀上。

    桑子的淚大顆大顆地流出來,臉卻像雕塑一樣毫表情,只有淚在流動。穆安
的手終於從桑子的肩膀上拿開了。他跟著黃羽,往登機口走去。桑子木立在我的
身邊。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樣,期待著穆安能回一次頭。

    走到大約三十米遠的登機口處,穆安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桑子「哇」地哭了起來。她瘋了一樣,拖著一聲動盪的哭聲,朝穆安飛奔了
過去。她的鞋跟太細太高,跑到穆安面前時,險些滑跌。穆安趕緊抱住了她,不
顧眾目睽睽。桑子哭得肝腸寸斷。

    很快,登機口的工作人員催促辦手續了。穆安放開了桑子,大踏步朝登機口
走去。我趕忙移動麻木的雙腳,奔向眼看就要支撐不住的桑子。
   颱風過後,天爽爽地晴了。儘管南國沒有分明的四季,依然能從陽光的氣味
裡嗅出早秋的來臨。風顯得有些乾燥,陽光也隨著季節成熟了,散發著老到的溫
和。

    藍玉繼續照顧桑子,只有我一個人在咨詢所支撐,比較忙亂。但我的心勁兒
是十足的,因為桑子使我明確了在為誰奔忙。現在,我所有的辛苦都是有趣味的
了。

    嘉峰連續兩天都打來了的電話,旁敲側擊地詢問藍玉的情況。這是好事,說
明他開始積極追她了。可當我把嘉峰的意思轉達給藍玉時,她都委婉地閃避了。
我真看走眼了?藍玉只是和小白有緣?

    兩天之後,桑子的健康狀況好轉,儘管還有些虛弱,畢竟能夠照顧自己了。
藍玉開始正常上班。

    天氣也就晴爽了那麼兩天,第三天一早,就不可思議地下起了大雨,天空呈
現出一片沉重的鉛灰色,遠處灰暗的樓宇像一個個僵死的野獸。按說,9 月初的
雨不該這麼兇猛,一陣暴雨足足能下半個小時。滂沱大雨夾裹著濕漉漉的地氣,
在肆意迴旋。雨簾狂暴地墜落,那麼直,那麼平穩,連接著白茫一片的天地。天
空中怎麼能積攢這麼多的水分呢?要積攢多久,才能這麼不要命地傾瀉一回呢?

    今天是大學新生入學的日子,大雨中的校園陡然熱鬧起來,顯得一片混亂。
咨詢所靠著的是一個僻靜的校園側門,因此,無論校園裡怎麼混亂,都很難感染
這裡。

    就在這個大雨滂沱的清晨,田宇的唱片店開張了。因為喜愛「天韻」二字,
他並沒有更改店名。沒有任何開張儀式,更沒有什麼慶賀的條幅花籃。我站在咨
詢所門口,透過霧濛濛的雨簾,可以看見田宇懷抱吉它,坐在櫃檯後。不認識他
的人,可能會以為「天韻唱片」又換了店員。

    這種喜慶的日子裡,田宇竟穿了件黑色上衣,真是馬虎得不可饒恕。聽不清
他在彈奏什麼曲子。披垂下來的長髮遮住了半邊臉,使他顯得頹敗而枯寂。他一
直低頭撥弄著琴弦,彷彿身外的一切都已僵硬麻木。他很專注,雕塑一樣保持著
同一種姿勢。他孤單的身影,使我心裡又一次生出了巨大的感傷。不知為什麼,
同性愛者總能勾起我內心深處的悲憫和疼痛。也許我本身是其中一員?也許同性
愛者與生俱來地披掛著一身悲哀?

    上午十點,我送走了一位上門咨詢的客人,拉上藍玉,穿過窄小的馬路,來
到了田宇的唱片店。我和藍玉每人買了一張唱片,算是給他捧場。

    田宇的精神狀態比較平穩。我們的到來使他很高興,我們是最早到來的客人。

    他熱情地要我們每人點一首歌,他說今天的每一位客人只要願意,都能聽到
他的歌。

    我想也沒想,就點了《光陰的故事》。藍玉也一定要點這首歌。田宇折衷了
一下,決定重複唱上兩遍。

    我和藍玉就那麼撐著傘站在櫃檯旁,看著他認真地撥動琴弦,彈出了熟悉得
讓人想流淚的前奏。雨簾打在地上,打在我們兩人的傘上,是最樸實、最純粹的
和聲。
他唱道——「春天
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地這麼想,光陰
它帶走四季的歌裡我輕輕地悠唱,風花雪月的詩句裡我在年年地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
吧,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裡繽紛的書籤,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
煙。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我的眼睛模糊了,模糊了的還有大學時代與田宇相伴的記憶。

    轉眼間,那已經是青春年少時的事了。樹影斑駁的校園,月光清涼的晚上,
活力喧鬧的球場,湖邊空曠的草地……少年的愁單純而做作,我和田宇沒有瘋狂
和歡笑,更喜歡的是沉默和靜謐。幾年時間竟這麼眨眼而過,青春的容顏和年輕
的心已經老去,只剩下這熟悉的歌,記載著舊時光。

    作為一個人,誰又能看見更加模糊不清的前路?「聽天由命」是一個消極的
詞語,但除了如此,一個微小的人,又有什麼力量把握未來呢?

     日子終於挨到了穆安動身去美國的這一天。

    儘管自上次分手到現在,只有整整一周時間,可對我來說,卻像是度過了半
個世紀。我怕這一天到來,因為桑子必定要去送別。同時,我也盼望這天快點到
來,我和桑子的未來,似乎只能從穆安的離開開始計時。

    穆安的飛機是夜裡十點起飛。

    這天剛好是週六,我一直陪在桑子身邊。這些天,她的精神明顯地恍惚著,
食慾不振,話語不多,眼睛總是長時間地盯著一處,沒有焦點。

    吃過晚飯,已經7 點多鐘了。桑子洗了個澡,坐在鏡子前精心打扮起來。她
一遍又一遍地往臉上塗抹香粉,像是臉上有什麼瑕疵,怎麼也掩蓋不住。她有些
沮喪地放下了粉撲,開始畫眉毛,塗睫毛液和口紅,一直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老實說,她今天的化妝有些濃艷,面孔雖光鮮許多,卻掩蓋了大部分的清純。可
能她想強調一下自己的面孔,給穆安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吧。

    她起身打開衣櫃,拿出一條白色無袖連衣裙,當著我的面脫去家常裙。她赤
身露體的時候,根本沒意識到我的存在。她像一個機器人,沉浸在自己的動作裡。

    長及足踝的白連衣裙把她裝扮得如同一枝出水芙蓉。低垂的料子捧出了她豐
滿的胸,束緊了她細長的胳膊和腰肢——這絕對是盛裝之下的一個美麗純潔的形
象。之後,她換上了一雙白色細高跟皮鞋,提上皮包,示意我一起出門。

    「你一個人搭出租汽車去吧?我在家等你。」我猶疑著說。

    「陪我去!」她像是在命令。

    「你表哥肯定想和你單獨話別。」

    「不,你要陪我!」她任性得有些不可思議。

    幾天來一直陰天下雨,此刻,霧濛濛的小雨正在飄灑。她沒有帶上傘,這種
時候,好像也不適合提醒他打傘。

    我硬著頭皮,跟在她身後。我從沒見她走路像此刻這麼快、這麼急,穿著細
高跟鞋,依然健步如飛,根本看不出剛病過一場。她身體裡像是有個能量無比的
小宇宙,而前面等待她的,則是天堂。

    我專心開車,一路無話。

    車剛進入機場的停車場,桑子一眼就認出了穆安的轎車。她下車,跑了過去,
一直跑到了車門前才停下來,險些撞在車門上。她朝車窗內張望了一下,有些失
望,看樣子裡面沒有人。她的表現令我擔心,等會見到穆安,她會不會又不假思
索就倒向他?

    桑子停頓了片刻,便折了回來,不由分說,拉著我走進候機大廳,來到一間
咖啡屋門前。裡面是卡座,角落的位置上對坐著穆安和黃羽。桑子看見了穆安,
腳步反而猶豫了。她輕輕放開我的手,站在門口好半天,一動不動。我拍了她一
下,她這才意識到該往裡走。她坐在穆安身邊,我則在黃羽身邊坐了下來,相互
握了手。

無名 2008-2-23 23:58

近看穆安,我吃驚
不小。短短一周時間,他的雙頰竟深陷了許多,眼圈發黑,像是老了十歲。服務
生又送來兩杯咖啡。穆安拿起鑷子,給我和桑子的咖啡杯裡各放了兩塊方糖,並
拿起桑子的小匙,替她攪拌。桑子怔怔地看著被攪動的黑褐色液體,雙手機械地
絞著皮包帶子。

    幾個人沒有一句話。過了一會兒,穆安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本存折,拉開桑
子的皮包拉鏈,放了進去。

    「桑子,律師事務所的事情全部交給你黃羽哥管了。我說過了,我這一走,
直到臨死才會通知你見面。下一次見面,可能就在幾天後,也可能會是幾十年…
…以後有什麼困難,就找你黃羽哥。」

    「你算準了我比你活的時間長?要是我先死,通知你嗎?」桑子哽咽了。

    「不,不可能!」

    「要是真的呢?」

    「不——」

    黃羽下意識地看了看腕表,買了單。之後,他站起身,提起穆安的行李。

    我們站在候機大廳裡話別。

    「已經決定分了,你們還何苦說這些傷心話?」黃羽有些抱怨地說。

    「是不該說這些了……」穆安的神情非常不安。

    「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對方!」黃羽說。

    「我該登機了,桑子,保重!」穆安雙手按在桑子的肩膀上。

    桑子的淚大顆大顆地流出來,臉卻像雕塑一樣毫表情,只有淚在流動。穆安
的手終於從桑子的肩膀上拿開了。他跟著黃羽,往登機口走去。桑子木立在我的
身邊。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樣,期待著穆安能回一次頭。

    走到大約三十米遠的登機口處,穆安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桑子「哇」地哭了起來。她瘋了一樣,拖著一聲動盪的哭聲,朝穆安飛奔了
過去。她的鞋跟太細太高,跑到穆安面前時,險些滑跌。穆安趕緊抱住了她,不
顧眾目睽睽。桑子哭得肝腸寸斷。

    很快,登機口的工作人員催促辦手續了。穆安放開了桑子,大踏步朝登機口
走去。我趕忙移動麻木的雙腳,奔向眼看就要支撐不住的桑子。
   颱風過後,天爽爽地晴了。儘管南國沒有分明的四季,依然能從陽光的氣味
裡嗅出早秋的來臨。風顯得有些乾燥,陽光也隨著季節成熟了,散發著老到的溫
和。

    藍玉繼續照顧桑子,只有我一個人在咨詢所支撐,比較忙亂。但我的心勁兒
是十足的,因為桑子使我明確了在為誰奔忙。現在,我所有的辛苦都是有趣味的
了。

    嘉峰連續兩天都打來了的電話,旁敲側擊地詢問藍玉的情況。這是好事,說
明他開始積極追她了。可當我把嘉峰的意思轉達給藍玉時,她都委婉地閃避了。
我真看走眼了?藍玉只是和小白有緣?

    兩天之後,桑子的健康狀況好轉,儘管還有些虛弱,畢竟能夠照顧自己了。
藍玉開始正常上班。

    天氣也就晴爽了那麼兩天,第三天一早,就不可思議地下起了大雨,天空呈
現出一片沉重的鉛灰色,遠處灰暗的樓宇像一個個僵死的野獸。按說,9 月初的
雨不該這麼兇猛,一陣暴雨足足能下半個小時。滂沱大雨夾裹著濕漉漉的地氣,
在肆意迴旋。雨簾狂暴地墜落,那麼直,那麼平穩,連接著白茫一片的天地。天
空中怎麼能積攢這麼多的水分呢?要積攢多久,才能這麼不要命地傾瀉一回呢?

    今天是大學新生入學的日子,大雨中的校園陡然熱鬧起來,顯得一片混亂。
咨詢所靠著的是一個僻靜的校園側門,因此,無論校園裡怎麼混亂,都很難感染
這裡。

    就在這個大雨滂沱的清晨,田宇的唱片店開張了。因為喜愛「天韻」二字,
他並沒有更改店名。沒有任何開張儀式,更沒有什麼慶賀的條幅花籃。我站在咨
詢所門口,透過霧濛濛的雨簾,可以看見田宇懷抱吉它,坐在櫃檯後。不認識他
的人,可能會以為「天韻唱片」又換了店員。

    這種喜慶的日子裡,田宇竟穿了件黑色上衣,真是馬虎得不可饒恕。聽不清
他在彈奏什麼曲子。披垂下來的長髮遮住了半邊臉,使他顯得頹敗而枯寂。他一
直低頭撥弄著琴弦,彷彿身外的一切都已僵硬麻木。他很專注,雕塑一樣保持著
同一種姿勢。他孤單的身影,使我心裡又一次生出了巨大的感傷。不知為什麼,
同性愛者總能勾起我內心深處的悲憫和疼痛。也許我本身是其中一員?也許同性
愛者與生俱來地披掛著一身悲哀?
上午十點,我送走
了一位上門咨詢的客人,拉上藍玉,穿過窄小的馬路,來到了田宇的唱片店。我
和藍玉每人買了一張唱片,算是給他捧場。

    田宇的精神狀態比較平穩。我們的到來使他很高興,我們是最早到來的客人。

    他熱情地要我們每人點一首歌,他說今天的每一位客人只要願意,都能聽到
他的歌。

    我想也沒想,就點了《光陰的故事》。藍玉也一定要點這首歌。田宇折衷了
一下,決定重複唱上兩遍。

    我和藍玉就那麼撐著傘站在櫃檯旁,看著他認真地撥動琴弦,彈出了熟悉得
讓人想流淚的前奏。雨簾打在地上,打在我們兩人的傘上,是最樸實、最純粹的
和聲。

    他唱道——「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
經無知地這麼想,光陰它帶走四季的歌裡我輕輕地悠唱,風花雪月的詩句裡我在
年年地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
吧,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裡繽紛的書籤,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
煙。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我的眼睛模糊了,模糊了的還有大學時代與田宇相伴的記憶。

    轉眼間,那已經是青春年少時的事了。樹影斑駁的校園,月光清涼的晚上,
活力喧鬧的球場,湖邊空曠的草地……少年的愁單純而做作,我和田宇沒有瘋狂
和歡笑,更喜歡的是沉默和靜謐。幾年時間竟這麼眨眼而過,青春的容顏和年輕
的心已經老去,只剩下這熟悉的歌,記載著舊時光。

    作為一個人,誰又能看見更加模糊不清的前路?「聽天由命」是一個消極的
詞語,但除了如此,一個微小的人,又有什麼力量把握未來呢?

     穆安走後,我尊重桑子的意願,搬到了她家裡。

    每天早晨上班之前,我都準備好早餐和午飯。早餐兩個人一起吃,午飯到時
候放在微波爐裡一熱就得。我寧願累一點,也不忍讓她一天準備三頓飯。

    近來,她的精神實在太脆弱,人也虛弱了很多。不僅如此,令人憂懼的還有,
她顯然陷入了一種無慾無求、隨波逐流的狀態。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生命活力,
從每一個毛孔裡流走,卻沒有任何阻止的辦法。

    這天,小白在幼兒園不小心摔斷了胳膊,住進了醫院。俗話說,傷筋動骨一
百天。小白年幼,應該恢復得快,可醫生說起碼也要在醫院住一個月。嘉峰給小
白找了個特護,但小白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他心疼兒子,每天都擠時間跑兩次
醫院。加上這段時間生意又忙,他被折騰得焦頭爛額。

    小白很聰明,常給藍玉打電話——可能是傳達他爸爸的意思吧。藍玉本不想
再和嘉峰打太多的交道,但小白實在討人憐愛,每天下午下班後,她都會去醫院
陪小白一陣子,為嘉峰解決了不少實際困難。

    一個週末的傍晚,我抽空去了一趟醫院。在醫院的小樹林裡,我意外地看到
了一幕情景:小白的左手吊在胸前,藍玉扯著他的右手,嘉峰陪在藍玉身邊,三
個人在樹林裡漫步。這麼和諧的三個人,真和幸福的一家子沒有兩樣。

    我愉快地加入了他們,說笑著往樹林深處走,前面的婦產科大樓若隱若現。
小白眼尖,看見大門前有個母親懷抱嬰兒的雕塑,很快掙脫了藍玉的手,跑了過
去。他那小小的身子,筆直地站在雕塑面前,看了好一會兒,一動也不動,像是
在膜拜著某種神聖。我們幾個都屏住呼吸,不忍打斷他童真的遐想。

    「我媽媽昨天晚上給我打電話了。」小白轉身對藍玉說。

    「媽媽跟小白說什麼了?」藍玉把小白抱在懷裡。

    「媽媽說她在外面有事,不是不要我了。」

    「媽媽說她會回來嗎?」

    「媽媽說我過生日她就回來。」

    「小白的生日是哪一天?」藍玉的眼圈已經紅了。
我的喉嚨也有些發
哽,看了看嘉峰,他的笑容也僵住了。

    「12月12日。」小白興奮地說。

    「到時候阿姨也去吃你的生日蛋糕,好不好?」

    「好嘢!」小白高興地大叫。

    一隻小粉蝶飛了過來,吸引著小白追了過去。我們三個人站在原地,望著小
白的背影,都沉默了。孩子是無辜的,他還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和煩惱。責任是成
年人的,孩子的幸福歸根結底掌握在他們手裡。

    「你們可以給小白一個家的。」我真誠地說。

    嘉峰笑了笑,藍玉恬淡地望著小白。兩個人都沒有言語。

    屋漏偏遭連陰雨。這期間,藍玉她爸突發腦溢血去世。她媽一病不起,米水
不進,幾天下來便心力衰減、奄奄一息。藍玉她哥已經結婚,她媽唯一遺憾的,
是她到現在身邊還沒個伴。

    一個黃昏,夕陽淡漠地照進來,落在藍玉她媽的薄被上,格外冷清。藍玉的
哥嫂、藍玉和我守在床前。老人老淚縱橫,拉住了藍玉的手。

    「玉,你是個苦命孩子。我和你爸都走了,你怎麼過啊!」她的聲音非常淒
涼。

    「媽,我這不活得挺好嗎?」藍玉努力微笑著,但不一會兒,便泣不成聲。

    「媽,還有我們啊,我們不會看著妹妹吃苦的!」藍玉她哥說。

    「看不到她身邊有個男人照應,我死不瞑目啊……」老人淚流不止。

    接下來的兩天,藍玉陷入了無所適從的矛盾之中。我一直慫恿藍玉接受嘉峰
的追求,同時給老人一個交代。現實不可迴避,一個女人總得給自己找個歸宿。
再說嘉峰也還算是不錯的男人。

    也許是藍玉真的動了心,也許完全是屈服於現實,老人臨終前,她終於把嘉
峰和小白一起領到了家裡。儘管嘉峰拖著個小「油瓶」,藍玉她媽看上去還是很
滿意的。她拉著小白的手,安祥地閉上了眼睛……

    操辦完母親的喪事,藍玉的哥嫂就回了他們的小家。空蕩蕩的家裡只剩下藍
玉孤零零一個人。藍玉已被接踵而至的打擊折騰得不成樣子,本來就瘦弱的身子
越發單薄了。嘉峰建議她加入他和小白的生活,起碼飯可以在一起吃。但藍玉不
肯。她說她沒感到孤單,爸媽雖然去世了,但他們的愛沒有斷。

    一個秋陽溫和的日子,因為下午沒有客人預約,中午我便和藍玉打了飯,庸
懶地坐在湖邊的石桌旁吃。微風吹皺了一湖秋水,湖邊的秋草除了顏色變深外,
依舊鬱鬱蔥蔥。南國植物的凋零總是孕育在萌發之中,因此在任何季節,草木都
沒有荒涼之感。

    「看來是上天的旨意,你是嘉峰的。這回我不是亂點鴛鴦譜了吧?」我笑了
笑。

    她低頭嚼著飯菜,沒有吭聲。

    「別要求太高,知足常樂。」我又開導她。

    「不是我要求高,我和他之間有隔閡,打不破的。」

    「你應該更放得開點!」

    「不是,是他沒完全接納我!」

    「日子長了就好了。」

    「一輩子也不行,他心裡一直藏著人呢!」

    「藏著人?誰?」

    「他前妻!」
   秋意越來越濃了,天空晴朗時,顯得格外高遠,校園的風中瀰漫著乾爽的草
木味。

    這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天空湛藍,讓人有溶入的慾望,有與之比個高低
的野心。

    將近中午12點,我送走了一位來咨詢的女客。藍玉去校食堂打飯了,我走到
咨詢所門口,靠在門框上緩口氣。門前的榕樹幹旁飛繞著一隻金黃色的小蜜蜂,
猜不透它圍著樹幹忙什麼。走在太陽下還有些烤得慌,拿著飯碗去食堂的學生們,
眼睛是瞇著的。但陽光下的風吹進室內,卻有股愜意的清涼。這樣的秋色,這樣
的感覺,著實令人迷戀。

    一陣手機鈴聲把我從沉醉中叫醒了。一定是熟人打來的,非常瞭解我的作息
時間。我一看號碼,是戴陽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小滿又怎麼了?」我搶著問。

    他支吾著說不出口。

    「怎麼吞吞吐吐的?快說她怎麼了!」我越發擔憂起來。

    「我想佔用你的午休時間,和你談談,好嗎?」他禮貌得有些過分。

    「談小滿?」

    「是的。」

    「是小滿叫你找我的?」

    「不,她從沒提過你。」

    「她媽有沒有提到過我?」

    「也沒有。」

    我稍微放下心來。小滿把我藏得很深,這是毫無疑問的了。小滿她媽也守口
如瓶,可能是顧及女兒的面子。我猜戴陽這次找我,不是因為小滿的身體出了問
題,而是為了她腦子裡的老問題——可能戴陽已經發現了她喜歡過同性的秘密。
我不想面對這尷尬,但無論如何,逃避是不應該的。猶豫了一陣,我還是答應了
他。

無名 2008-2-23 23:59

「謝謝你!半個小
時後,就在『課餘時間』見吧。」他禮貌地掛了機。

    藍玉給我打的菜是粉蒸排骨和清炒芥蘭。早上,我給桑子準備的中餐也有清
炒芥蘭這道菜。這正是芥蘭上市的季節,新鮮爽口。由於惦記著小滿,飯菜我沒
吃到一半。我放下飯盒,跟藍玉交代一下,就匆忙洗了把臉,來到「課餘時間」。

    戴陽還沒有到,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餐廳裡播放的竟是王傑的歌,
這早已不是王傑的時代了,估計是某個學生的收藏,餐廳老闆是不可能有這種品
位的。一曲《一場遊戲一場夢》聽得我心蕩神弛,如陷雲霧。餐廳服務生向我推
銷鮮搾葡萄汁,我沒有看她,只是機械望著音箱點點頭。之後,《安妮》響起,
我的心竟控制不住地悸動起來,我想哭、想喊、想瘋狂……這,也許就是一個優
秀歌手的魅力吧,無論再過多少年,他的聲音仍會給人諸多的感染和震動。

    服務生把深紫色的葡萄汁端來了。我吸了一口,的確新鮮爽口,這才意識到,
是葡萄成熟的季節了。呆望著深紫色的葡萄汁,小滿的面孔漸漸從杯子裡浮了出
來。小滿在我腦子裡出現時只有一種形象:穿著網球裝,拿著網球拍,對我投來
淡然的一瞥——這是她第一次展示給我的形象。這和說夢話有點像,無論一個人
掌握多少種語言,夢話裡使用的總是母語。像

    戴陽準時來了,也學著我,要了一杯葡萄汁。

    戴陽的胖瘦沒什麼大變化,精神比起婚前確實差了很多,滿臉的紅光變成了
鬱結不散的愁雲。

    「對不起,找你說這些事並不合適,但我很痛苦,又實在找不到人說。」他
真誠地望著我。

    「不要客氣。」我說,「不是小滿的健康問題?」

    「正是她的健康問題!」

    「心臟病又犯了?」

    戴陽低下了頭,一隻手把著杯子,一隻手機械地玩著攪拌匙。他的嘴張了幾
次,又都把話嚥了下去。

    「說吧,什麼都攤開來說更好!」我猜測他發現了我和小滿曾經的關係。

    「好,你聽了別介意。」他咬了咬下嘴唇,說道,「你可能不信,我和她結
婚這麼久,一直沒有性生活。她厭惡男人,總說我這不乾淨那不乾淨的。前天,
我喝多了酒,實在想不通,就對她動了粗。剛一碰她,她就抽搐成一團,不得不
送到醫院。醫生警告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再這麼刺激她,會變成習慣性抽搐,
很危險……」

    聽了戴陽的話,我著實吃驚不小,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這像什麼夫妻
呢?我開始擔心戴陽對小滿的愛會因此淡漠、最終拋棄她。

    「你嫌棄她了嗎?」我心亂如麻地問。

    「沒有,我愛她。」他說,「但要這麼過一輩子,我還真有點不敢想像。」

    「我能幫得上什麼忙?」我一籌莫展。

    「婚宴上,小滿給你敬酒時發了病,我就明白得差不多了。」

    「是的,我是個les !小滿和我相處過!」我很窘,同時也為小滿的癡情感
動。

    「你別有什麼想法,我真沒別的意思,只想求你開導開導小滿。」

    「關鍵是我的開導會不會起反作用?」

    「試試吧,沒辦法啦……」戴陽望著我,像是把我當成了救命稻草。

    我只好答應戴陽,週末傍晚去看小滿。他表示到時候會迴避的。

    週末下午,我只安排了一個預約客人,提前下班,開車直奔小滿和戴陽的新
家。

    他們婚後在城南的一個住宅小區買了新房,小區的樓房都不算高,他們家住
在四樓,門上貼著的大紅「雙喜」依舊光鮮。

    樓道裡太安靜了,我沒按門鈴,只輕輕敲了敲門。

    不一會兒,小滿就來開門了。看見是我,她非常吃驚,眼睛習慣性地睜圓了。
她穿了件深粉紅色睡袍,在這種天氣裡,顯得有些單薄——她還是沒改掉挑戰寒
冷的習慣。

    粉紅色的睡裙,並沒有把她打扮得活色生香。她根本不像個新婚女人,更看
不出曾是個網球健將。一頭黑髮垂在肩上,有些零亂。她的眼睛雖張得很大,但
漆黑的眸子失去了光彩。這呆滯的目光,使我的心迅速沉降,一團模糊的不祥之
兆開始朝我壓下來。
「你怎麼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虛弱。

    「聽說你不大好,來看看你。」我強笑了一下。

    「聽誰說的?」

    「戴陽。」

    「他跟你說什麼了?」她明顯地緊張起來。

    「別擔心,只是說你身體不大好。」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便請我進去了。我故作輕鬆地提出參觀一下新房,
她就帶我在幾個房間裡走了一圈,最後來到寬大的陽台上。

    陽台朝南,正對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視野格外開闊,綠油油的冬季水稻分
外養眼。陽台上有兩張躺椅和一張圓桌,圓桌上有一杯清茶,其中一張躺椅上放
著一本攤開的小說。

    「躺在這裡看書?倒挺會享受的。」我笑了笑。

    「是的,就在陽台上聊吧。我給你泡杯茶。」她太禮貌了,往日共處的痕跡
已經褪盡。

    我貪戀地望著眼前的一片綠色,風中的稻田水波一樣地蕩漾著,幾個戴斗笠
的農人在田間勞作。置身此處,面對此景,我陡然感慨起世事的滄桑難料,短短
的幾個月,小滿的變化竟如此之大。在我的小窩裡生龍活虎地吵架,似乎還是昨
天的事,可此刻,她確實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變成了一個懶洋洋病懨懨的人。

    她端來一杯茶,還拿來一個硬皮本,放在我手上。這本子拿得有些唐突,我
猜是她的日記。看來她的思維跳躍得有些過分,這不是正常的邏輯。

    「這是我的日記,只准你看一段。」她看上去有點激動。

    「我可以不看嗎?」我覺得現在看她的日記已經不合適了。

    「不可以!」她有些傷心。

    「那你幫我選一節吧。」

    她給我選了這麼一段:「這是戴陽買的房子,是我從今以後的家。這個家裡
滿眼都是喜氣,像個裝潢漂亮的鳥籠,要關住我這個心已死去的軀殼。

    婚宴上,我給馮翎敬過酒後,發了心臟病。我想就那麼死了也好,讓馮翎看
著我死,可他們還是硬把我送到醫院救活了。

    躺在病床上,我覺得生命已處在游離狀態,它像我手裡的一隻風箏,如果我
鬆了手,它就會飛走,如果我繼續用力,就可以把它牽住。我處在那種狀態裡,
所有人都以為我活不成了,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可是,就是在那種迷離時刻,我想起了馮翎。我想叫她的名字,就叫了,如
果不快點叫,我怕死了就再也叫不成了。我叫得很小心,我想讓聲音悄悄穿越一
個想像中的隧道,鑽到馮翎的耳朵裡。結果,馮翎沒感應到,反倒叫一屋子不相
干的人聽見了。我很沮喪,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我沒有能力使馮翎產生奇異的
感應。我清晰地聽見一屋子人議論紛紛,勢利地權衡著叫馮翎來看我的利弊。我
厭倦極了,我覺得是時候放飛生命的風箏了。於是,我不再留戀呼吸,我開始變
得奄奄一息。

    他們看到我快死了,終於作出了叫馮翎來看我的決定。

    戴陽給馮翎打了電話,我以為馮翎不會來。沒想到戴陽很快就在我耳邊說,
馮翎馬上就來看我,叫我一定要等到她。我開始等,我等待的不是她的到來,而
是她突然不來的消息。我根本不相信她會來,根本不相信那麼冰冷的一個人,會
把我的一條命當回事兒。

    但是,她竟真的來了。她一進門,我的心臟就跳得堅實起來。那不再是我自
己的主宰,而是神的旨意。她開始一遍遍叫我的名字時,我感到身體裡凝滯的血
開始快活地奔流了。當我聽到她的哭聲時,我覺得自己活力充沛得可以上網球場
了……

    馮翎還是希望我活下去的。那麼,我就為她活過來一次吧。我明明知道,馮
翎並不在意我的心,並不在意我有沒有愛,她只希望我的身體維持正常的心跳呼
吸。那麼,我就作為一個軀殼活上一段時間吧,誰也不能預料,這個軀殼什麼時
候再死一次,也許是幾十年後,也許就在明天……「合上日記本,我的淚充滿了
眼眶,胸中像是結了鉛塊,鬱悶得幾乎窒息。我抬起淚眼,望著坐在另一張躺椅
上的小滿,她卻顯得格外平靜,像一尊面無表情的大理石塑像。

    「你是該活著,但不應該是為我,而是為你父母、為戴陽!」我激動地說。
「為誰活都無所謂。」
她很淡漠。

    「你不該再寫這種日記,被戴陽看見不好,會傷害他。」

    「我又是被誰傷害了呢?」

    「你要對他負責!你現在的身份是個妻子!」

    「誰對我負責了,你嗎——」她突兀地放大了聲音,眼圈迅速紅了。

    「做人不能太任性。」我有些急躁,「都結婚了,你竟不讓他碰你?」

    「你讓男人碰你嗎!」她完全恢復了從前的歇斯底里。

    她這句反問,徹底把我打垮了。

    也許我根本不該來這一次,強行要求一個同性戀者向異性敞開身體是殘酷的、
不人道的,就像要求一個異性戀者向同性獻出身體一樣荒唐。我再坐下去,已經
是無趣了,因為任何說教都顯得蒼白。也許,對小滿來說,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
辦法,何況她的心臟又不健康,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刺激她。

    「我是為你好,這麼下去,他能和你過一輩子嗎?」我緩和了口氣。

    「我從沒想過一輩子有多長。」

    「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我和他結婚,一是為了堵住我爸媽的嘴,二是為了給你看!」

    「你不覺得,這樣做把戴陽害苦了?」

    「他喜歡!」

    「他愛你,就得受你這麼耍弄?」

    「那我就等他拋棄我吧!反正我也被人扔習慣了。」她把日記本從我手裡奪
回去,遞給我一個蒼涼的笑。
   近來,桑子的精神很萎靡,同時也變得自閉了,話明顯比以前少了。我每天
傍晚下班回家,不是看見她圍著圍裙坐在院子裡發呆,就是坐在飯廳裡發呆。她
會準時做好晚飯等我回來一起吃,但她的飯量大減,身體明顯虛弱,人也瘦了不
少。可能是穆安的離開刺激了她,還不能很快從中解脫。

    校園不遠處的一個郊區葡萄園成熟了,正在舉辦「摘葡萄」促銷活動。遊客
清早就可以帶足一天的食物和水,進入葡萄園。在葡萄園裡可以玩上整整一天,
葡萄隨便吃,但不能糟蹋,傍晚離開時,可以摘上一籃帶回家。

    桑子喜歡紫色蔬果——茄子、紫豆角、李子、葡萄等。她整天悶在家裡,對
身體和情緒都沒好處,我決定帶她去葡萄園散散心。

    週六這天一起床,我就開車帶桑子來到了葡萄園。園方發給我們每人一隻小
竹籃。一進葡萄園,便像走進了伊甸園。祥和、神秘,一行行整齊的葡萄架一望
無際。我估計了一下,繞著葡萄園走一周,起碼要花上一小時。

    我和桑子牽著手,往葡萄園深處走去。桑子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感慨著成堆
成串的露珠。葡萄葉毛茸茸的葉刺上、紫嘟嘟的葡萄串上、葡萄籐蔓的細須上、
支撐著葡萄籐的竹竿上、地上雜草的莖葉上、歡欣雀躍的蚱蜢背上……一個個,
一顆顆,靜靜懸著,等著風、小蟲子和人的到來。我和桑子的運動鞋和褲管都被
打濕了,我們的身體打碎了近處的它們,遠處的它們又熱情地迎了上來。等我們
走到對面的圍牆邊,太陽已經升起,露珠們開始紛紛消散。

    「記得那兩句詩嗎?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桑子突然問我。

    「朝露走了,太陽升起,不是又進入一個積極的輪迴?」我誘導她。

    「你就是這一點好,天不怕地不怕的!」

    「也怕,但不在你面前怕。」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她的眼睛又變成了一彎月亮。來遊園的人為數不少,分
散在葡萄園裡就顯得稀少了,四周根本看不到人影。我把一疊報紙攤在圍牆邊的
草地上,準備坐下來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也有水果呀,葡萄!」她顯得快活了些,起身去摘了一串黑紫
熟透的葡萄。

    她半跪下來,摘下一隻最大的,剝開皮,露出了淡綠色透明的果肉,果肉裡
的脈絡在清晨的陽光裡清晰可辨。

    我陡然發現桑子今天的臉色,和這葡萄果肉有些相似,蒼白得發青,太陽穴
處露出青藍色的血管。我又盯住她的眼睛,它們不再像從前那麼清晰了,兩排長
睫毛似乎也不像從前那麼漆黑了。她的蒼白和衰弱,使我意識到,她身體裡一定
有病,只有把病挖出來,她的臉才能變回本色的紅潤。
我張大嘴,把果肉
吸進嘴裡,她手指上留下一層葡萄皮。我用同樣的方式餵她吃。她張嘴含住葡萄
時,我體內便出現了一股異樣的衝動。她敏感地覺察到了,嘴唇抿著半個葡萄,
不肯全吸進嘴裡。我把嘴輕輕湊上去,咬住了留在她唇外的那半個葡萄。

    兩張嘴一把葡萄子吐出來,就又輕輕地堵在了一起。早上的陽光溫暖而清爽,
兩雙眼睛閉上了,耳朵裡只有偶爾傳來的一兩聲蜜蜂嗡嗡聲,鼻子裡則全是植物
和泥土的氣息。在這樣的天地裡,我的心變成了脫韁之馬。桑子的心,也一定和
我的相似吧?

    穆安走後,我和桑子除了睡覺時抱在一起,平時幾乎沒這麼親熱過。住在穆
安的房子裡,怎麼說都是拘謹的、有壓力的。兩隻舌尖先是輕輕的,後又撒歡般
相互攪動著。興奮很快從舌尖傳遍我的全身,桑子的身體也開始輕輕痙攣起來。

    「翎,我想要你了,很想……」她的嘴唇被我含著,輕輕呢喃。

    「這裡恐怕不方便,我含含你的蜜桃吧?」我怕有遊客闖過來。

    「我全身都想要。」

    「怕被人看見……」

    「就當這世界上只剩咱倆,好嗎?」

    這句話使我顫慄一下,一股溫暖迅速流遍全身。我解開了她的銀紫色散深紫
小花的燈芯絨上衣,又不敢完全解開,秋天的晨風還是有些涼意的。我吻住她的
一隻蜜桃時,就用衣服緊緊掩住另一隻。她喘息著,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皮帶
上。我怕她冷,忙扣住了她的上衣扣子,又把她的牛仔褲解開,白色帶小花邊的
棉布內褲露了出來。我把她抱在懷裡,再把她的褲子脫到大腿處。

    我開始舔她雙腿間的「羽毛」。她的腹部和大腿部位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
光潔如玉,把「羽毛」襯托得漆黑發亮。她喘息得太厲害了,可能是太久沒這麼
親密接觸了,也可能是她的身體太虛弱。我的舌頭堅硬起來,伸進她的身體時,
她的喘息變成了低叫,兩顆小小的淚花在眼角處積聚起來。

    我害怕她的叫聲會引來遊客,就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可能是我堵得太嚴了,
也可能是她過於激動,漸漸地,快活的叫聲變成了痛苦的呻吟。我忙放開她,抬
起頭,才發現她的臉色煞白,渾身已軟成一團,痛苦地閉著眼睛。我嚇得目瞪口
呆,只覺得心在一點點下沉。趕緊把她的褲子整理好,讓她偎在我的胸前。

    「你怎麼了?快告訴我!」我焦急地問。

    「我頭暈得很……」

    「怎麼個暈法?」

    「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我調動腦子裡所有的醫學知識,判斷她可能是因為身體虛弱,承受不了這麼
大的刺激。我這才想起來,兩個人都沒吃早餐,趕緊從包裡拿出一隻小蛋糕,逼
著她全部吃下去。又開了一瓶果汁,叫她喝下去。她又閉著眼睛在我懷裡躺上一
會兒,才漸漸恢復正常。

    「你最近吃飯太成問題,為我多吃點不好嗎?」我心疼地責備她。

    「翎,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還有多久?」她突兀地問道。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我驚慌起來。

    「小安哥走後,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就是想不通。」

    「只要你願意,我會守著你一輩子啊!」

    「一輩子有多長?」

    「一輩子,就是陪你活到99歲!」我強笑著,心裡卻已經淚流成河。

    「不可能。誰也陪不了誰一輩子。連小安哥都沒能陪我一輩子,何況是你呢?」

    「不要拿你表哥和我比!給我機會,讓我一天天做給你看,好嗎?」

    「你覺得我活到99歲有意義嗎?」她的淚流了出來。

    「當然有意義!你活著,可以被愛,也可以愛人!」我哽咽了。

    她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進去。她的頭朝我懷裡緊靠了些,又閉上了眼
睛。我太明白她的心,也太明白她的擔憂了。這是一直以來,最困擾她的一個問
題。這個問題使她瘦弱、憂鬱、眩暈……我不敢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了。

     開車回去的路上,桑子一直沉默不語。收音機裡,音樂頻道一首接一首地播
放著英文歌曲。她呆望著收音機的指示燈,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在出神。

無名 2008-2-23 23:59

「他們就算是定婚
了吧?」她突兀地問道。

    「哦……應該算是定了,藍玉都接受嘉峰的戒指了。」

    「你說,他們會不會很快結婚?」

    「羨慕他們嗎?」

    「嗯。他們可以結婚。」

    她眼睛裡濃重的悵然尖銳地刺痛了我,深為自己的Les 身份感到悲哀。在異
性的關係面前,同性之愛致命的缺陷暴露無遺。我愛著桑子,卻也只能這麼愛著
而已。我沒有能力給她婚姻,也沒有能力給她契約。儘管我常說婚姻和契約只是
愛的形式,但在求之不得的時候,它們竟顯得如此誘人。

    車子行駛到一個叉路口時,我毅然決然地轉動方向盤,朝市中心開去。

    「要去哪?」桑子疑惑地問。

    「先不要問。」我有點任性。

    我把車子停在一家珠寶店門前,叫桑子在車上等我。快步走進珠寶店,我選
中了一款小巧別緻的白金戒指。我沒有更多的錢給桑子買大戒指,但我相信她會
明白,我對她的愛,重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相比。

    「買了什麼?」桑子問道。

    「到家就知道了。」我神秘地對她笑了笑。

    她沒再追問,又習慣性地蜷在座位上。她的好奇不會停留在某件物品上太久。
一陣熟悉得令人發顫的吉它聲從收音機流淌出來,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這是
英文歌曲《Casablanca》前奏,沒想到竟可以第二次在車上聽到它。我轉過頭,
看了一眼桑子,她也挺直了脊背,望著收音機的指示燈,中蠱一樣地聆聽著。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n/Please come back to me to Casablanca/I lov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這首感染力極強的歌曲,勾起了早已荒涼的記憶——和桑子初識那夜的輕盆
大雨、「六月新蟬」和火山般噴發的愛情……它們像冰、像火,殘強烈地撞擊著
我的心。桑子的一隻手悄悄朝我伸過來,輕輕放在我腿上,瑟瑟地抖動。我的淚
不爭氣地就盈滿了眼眶,連扭過頭看她一眼的勇氣也沒有。我伸出右手,和她的
左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被這岩漿一般熾熱的愛情激發著,一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攬著桑子,坐
在了電腦前,登錄到一家知名Les 網站的「婚禮堂」。

    「你覺得,我們該結婚了?」看來她沒把網絡當作虛擬世界。

    「是的,傻孩子,高興點兒!」我笑了一下,敲擊鍵盤,把我和她的名字填
進印著大紅雙喜的「結婚證書」裡。

    「我們連在一起了?分不開了嗎?」她似乎不敢相信。

    「早就分不開了!」我說。

    「嗯,真好,還可以在網上結婚……」她的神情漸漸暗淡下來。

    「……婚姻只是個呆板的形式,看淡點兒!」

    「知道。我很少考慮婚姻,想的都是愛情。」

    「同性之愛,恰恰最能考驗愛情!」

    我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來到了院子裡。天上掛著半個清冷的月亮,兩個人不
由自主地就被它吸引了。我決定讓月亮這個俯瞰眾生的精靈,作為愛的見證者。
我從口袋裡掏出紅色首飾盒,她一看見,便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我把首飾盒打開,
小小的白金戒指蒙上了一層輕霜般晶瑩的月華。她看了好久,目光終於從戒指上
移開,攀上了我的臉,開始和我著對視。這過程足足持續了十幾秒,飽含了無限
的滄桑。

    「你剛才去珠寶店,就是為了買這個?」她的聲音哽住了。

    「是的,我要給你一個愛的信物。」

    「是受嘉峰的啟發嗎?」

    「男人能給女人的,我一樣能給你!」

    「翎,不要總是苦著自己和男人比,還有我懂你!」

    「這個戒指很輕,可我的情意是最重的。」我胸腔中有潮水激盪不已。

    她主動把左手伸出來,我把戒指拿出來,虔誠地戴在她的無名指上。她對著
戒指,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頭。

    「翎,這輩子,我就是你的人了嗎?」她說著,淚流滿面。

    「我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我知道,我這輩子是你的人了!」

    「來世你生成男人吧?我和你真的結婚,再給你生上一兒半女……」

    她的這句話,使我一下墜入了無底的深淵。這句話可以使我判定,她對我的
愛情仍是懸空的。在她的意識中,愛情仍停留在「男女之愛」上。她仍渴望婚姻,
渴望生育。事實上,我早已認識到了這一點,就是沒有勇氣面對。她也一直沒有
對我直言,也許是和我一樣害怕殘酷的現實。對她來說,最殘酷的「現實」,就
是對男人的絕望。
此刻,我終於有勇
氣承認了:她選擇了我,實際上是一種不得已,也可以說是冥冥之中一種命定。
這也是緣分,儘管誰也不知道這種緣分的壽命有多久。無論能夠相守多久,我都
應該珍惜,因為我愛她。我決意把她當成生命中的一朵花,一朵無辜的、正在走
向枯萎的花。我有責任保護她,留住她的生命和美麗。

    「好,下輩子我為你變成男人!不要孩子,不要別人分走我對你的愛!」我
輕聲說。

    「你對我的愛,我下輩子也還不清了。」她哭了起來。

    「咱倆是互生的樹和花,沒有誰欠誰的那一說。」

    「應該說,我是寄生在你身上的花。」

    「那也是我的福份呀!」

    冷月之下,我和她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她先是劇烈地顫抖著,貼在我胸前嚶
嚶哭泣,接著,竟失聲痛哭起來。她的痛哭,像醞釀了億萬年的火山,爆發得驚
天動地。不一會兒,她的身體軟下來,直往地上墜,用手指按住了太陽穴。她一
定是又眩暈了。一想起她的貧血症,想起她的飯量越來越少,我的腦子轟地就亂
了。

    我抱住她往後退了兩步,坐在門廊下的台階上。她趴在我腿上痛哭不止,軟
成一團。我一句話也沒說,我想讓她把所有的苦悶都傾倒出來。她心裡有太多的
苦,從出生那天便積攢了下來。
   週日一早,桑子還沒睡醒,我就悄悄提上菜籃出了門,我得買些有營養的東
西煮給她吃。發現有新上市的毛豆,就興沖沖地買了一大捆,用臘腸和小蔥一起
炒,非常美味,桑子一定愛吃。

    我到家,一進門,就看見桑子穿了一件繭色厚睡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穆
安的相簿。一大早連梳洗都顧不上,就下樓來翻穆安的照片,這種舉動確實有些
反常。我提著滿滿的菜籃站在門口,有些心酸。事實上,這種心酸一直伴隨著我,
即便在那個颱風夜裡,她選擇我的那一刻,這種感覺依然存在。

    「夢到你表哥了?」我悵然問道。

    「嗯,夢到他病了。」她歎了口氣,合上了相簿。

    「別胡思亂想了,他身體不錯。」

    「可能是我有問題,老做亂夢。」她站起身,把相簿放在書架上。

    「快去洗漱,吃完早餐,咱倆一塊兒剝毛豆。」我把油條豆漿拿出來,放在
餐桌上。

    「剝什麼?」她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毛豆角啊,很新鮮的!」我以為她沒聽清,強調著。

    「你不知道我不吃毛豆嗎!」她的反應有些歇斯底里,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
搖著頭。

    「我真不知道……」我很疑惑。

    她望著我,竭力平靜著自己,眼睛裡漸漸有了些歉意。

    「我記得跟你說過,小安哥大四那年得了一場大病。為了掙點錢給他補身體,
我去酒吧做過幾天服務生……」

    我點了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我拿到那幾天的工錢,錢不多,就買了毛豆和瘦肉,炒得挺香的,端給他
吃。他問我哪來的錢,我就如實告訴了他。他聽罷,就把整盤菜給倒掉了……打
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敢買毛豆了……」

    她說完,把胳膊支在書架上,埋頭抽泣。我的心酸痛起來,她又讓我明白一
次,在她心底,打下最深刻烙印的人不我,而是她表哥!也許,每個人都是一個
解不開的謎,連自己也解不開。她選擇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選擇了我。她放走
了她表哥,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起他。再重的心傷也抵不過我對她的愛憐,她
抽動的身體讓我心疼。我走到她身邊,輕輕扶住她的雙肩。

    「我知道,你活得苦,像一團麻。」我在她耳邊輕聲說。

    「為什麼?」

    「你活得真!愛得深!」

    「我很想輕鬆。」

    「不是你的錯,是沉重選擇了你!」

    她轉過身來,淚眼婆娑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輕輕靠在我懷裡。我攬住她,
輕拍著。

    她平靜之後,兩個人一起吃了早餐。她說她想彈彈巴赫的《德國舞曲》,我
熱情地鼓勵她。她已經很久沒有碰琴了,要是今後養成練琴習慣,日子過得充實
了,對她的心理健康也會有好處。我搬了張椅子,像第一次聽她彈琴一樣,虔誠
地坐下來。她從頭到尾彈了一遍《德國舞曲》,顯然已非常生疏。我鼓勵她再來
一遍,她歎了一口氣,看上去有些疲勞,最後還是放棄了。
室外的陽光很好,
我把買來的毛豆拿到院子裡,坐在石桌旁慢慢剝。她也跟了來,坐在我對面。在
耀眼的陽光下,我又一次發現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本來就蒼白,可現在像是
病態的了。我有點害怕,是來自骨子裡的害怕。我得讓她吃多點,她需要營養。
想著這些,我剝毛豆的動作不由得加快了。

    「今天的毛豆是不那年的毛豆,你需要營養。我還買了一隻雞,等會給你熬
湯喝。」

    「你真好!翎……」她的眼圈又微微地紅了。

    「別變成林黛玉了!感動什麼?你現在是我的人呀。」我努力幽默了一下。

    「我是你的人嗎?」她反問著,拿起一枝毛豆。

    「你覺得呢?」我警覺起來。

    「現在,我覺得,人只可能屬於自己。」

    「桑子,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我鼓了好大的勇氣,才把這句話說出來。

    「你問吧,只要我能答出來。」

    「後悔把你表哥放走嗎?」我不安地盯住她的眼睛。

    「沒有。」她也顯得很不安。

    「還想他?」

    「想。」

    「如果現在他回來了,你會不會放棄我?」

    「他不可能回來的,除非我死了。」

    「如果……」

    「沒有如果!」她有些粗暴地打斷了我。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跟黃羽說說,叫他回來。」

    「不——」她雙手抱著頭,大聲叫了起來。手裡還拿著一枝毛豆。

    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她竟突然從石凳上栽了下去。我猛地站起身,帶
翻了菜筐裡剝好的毛豆。我旋到她身身邊,跪在地上,把她抱起來。她的臉已經
變成了一張白紙,呼吸急促,疲倦無力地閉著眼睛、眉頭緊蹙。我突然想起了婚
禮上的小滿,血一下子就衝到了頭頂。

    「桑子,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我瘋了一樣地大聲叫道。

    「沒什麼……就是頭暈。」她虛弱地說。

    「這裡疼不疼?」我撫摸著她的心臟部位。

    「不疼,有些慌。」

    「趕快去醫院,你可能病得不輕!」

    「我最不喜歡醫院的!」她睜開眼睛,試圖阻止我。

    「不行,萬一耽誤了病情,我會活不下去的!」我的喉頭開始發酸。

    我把桑子帶到醫院,經過全面檢查,醫生診斷她因營養不良患上了貧血症。
醫生開了不少藥,但叮囑我應該注重食補,還推薦了動物內臟、牛肉、雞蛋黃、
大豆、菠菜、芹菜、紅棗、黑木耳等食品。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一道「芹菜炒豬肝」的菜,是桑子愛吃的。把
桑子送到家,我又跑到菜市場,這個季節沒有芹菜,只好買了菠菜。

    忙到了中午,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以為桑子會胃口大開,結果她比平時
吃得還少。

    「怎麼不多吃點?對得起我嗎?」我責備她。

    「我實在吃不下。」她抱歉地說。

    「逼也要逼自己多吃點啊,你的身體需要營養!」

    「再多吃半口,我就會全吐出來。」

    「可你這樣下去會耗死的!」說著,我竟孩子樣地哭了起來。
  這些日子,我一直為桑子能使多吃一口飯努力著、發愁著。一個不容迴避的
事實是,不管我怎麼努力、怎麼發愁,她吃得卻越來越少了。每次做好飯菜,端
到桌上,她一拿起筷子,我就變得高度緊張。看著她吃飯比吃藥還難以下嚥,我
的心就會痛如刀割。如果她的生命就這樣一天天消耗,總有一天會因入不敷出而
枯竭。我幾次勸她住院,全面檢查治療,她都一口拒絕了。她認定自己沒病,如
果硬要她住院,只會死得更快。

    這天夜裡,她和我說了一會兒話,就疲倦地睡著了,呼吸均勻,面容蒼白。
我躺在她身邊,呆望著她微微陷落的雙頰,忽地就流起淚來。如今我和她的局面,
也許就是常說的命定吧。她命裡不屬於我,強跟著我,是會要命的。

    午夜時分,田宇卻打響了我的手機,問我借一千塊錢,支吾半天才開了口。

    「唱片店有困難了?」我有些擔憂,田宇從沒和我談過錢的事。

無名 2008-2-24 00:00

「店還能維持。只
是,投入成本後,我手裡就沒什麼錢了。」

    「只缺一千塊嗎?」我問。看起來他並不是借錢吃飯。

    「哦,一千塊夠了。」他小心翼翼地解釋,「David 在泰國沒撈到那男人一
分錢,反而被那男人趕出來了。他走投無路,想起了我。我得給他匯點錢,買張
飛機票回來……」

    「我明天一早就送給你。」我說,「你不作難就好。」

    「謝謝你!David 現在正流落街頭呢……」他擔憂地說。

    第三天的早上,飄起了細雨。估計這種陰雨會持續幾天,進入11月,明媚干
燥的南國之秋也該結束了,街上大多數人穿上了外套。天空灰得混沌而缺乏層次,
就像想像中盤古開天闢地之前的狀態,壓抑、憋悶。我把車停在咨詢所門前,聆
聽著細雨動聽的沙沙聲。雨打在咨詢所的窗台上,洇濕了一片牆。雨打在榕樹葉
子上,生命力頑強的葉子就跳蕩一下,枯敗的葉子則被摧掉,飄飄然落到地上。

    下了車,我習慣性地朝「天韻唱片」看了一眼,發現櫃檯後多了個男人,我
立即判斷出那是David.David 穿著深藍色牛仔外套,雖然遭了難,面孔還是很扎
眼的,氣質還是很不凡的。田宇穿了一件薑黃色圓領厚T 恤,看起來比孤身一人
時多了九分風情。兩個男人光是衣著的搭配就夠曖昧的了,偏偏還要作出更刺人
的舉動——櫃檯上放著油條豆漿,田宇拿起一根油條咬下去,David 竟咬住了另
一頭。

    他們旁若無人地享受著,溫暖著這陰冷的天氣。所有的愛情都令人羨慕、值
得祝福,不論主角是異性還是同情。可不知為什麼,看著那親熱的兩個人,我心
頭卻籠罩上一層莫名其妙的陰影。正是早餐時間,來來往往的學生們,無不對他
們側目。如果是一男一女在當眾表演愛情,大家一定見怪不怪,校園裡這種嘩眾
取寵者司空見慣。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肆的竟是兩個男人,人們被刺激的程
度可想而知。

    儘管大學校園裡的新聞傳播總是最神速的,我也絕對沒想到校方竟這麼快就
作出了反應。

    當天下午,校保衛處和房管處就來了人,他們的聲音威嚴洪亮,以至於我在
咨詢所聽得一清二楚。他們勒令田宇和David ,從此不得同時出現在唱片店和
「才俊公寓」裡,理由是他們的行為和關係有傷風化,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如果
不聽從命令,學校就收回唱片店,同時把田宇趕出「才俊公寓」。唱片店面和
「才俊公寓」都是學校財產。

    沒有課的學生紛紛從校園和「才俊公寓」跑出來圍觀。田宇和David 淹沒在
了人群裡。我有點心慌,同時還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事,
也是第一次感覺到校方對同性戀的排斥和拒絕。整個世界都是由一個個小單位組
成的,依此類推,同性戀者到哪裡都會被拒絕。就是在大街上隨意親密,說不定
也會招來警察。

    此刻,我心裡像纏著一團亂麻。我一直把自己偽裝得很好,即便現在可以堂
堂正正地和桑子好了,也絕沒敢帶她來過學校。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是
個無用的懦夫!但是,除了繼續偽裝下去,我又有什麼力量反抗這個世界?田宇
和David 的遭遇,使我更加恐懼地感到,我的身份一旦被校方知道,後果一定不
堪設想。不僅咨詢所掛靠著學校,我還是一個心理醫生!這面具和偽裝是無形的
枷鎖,也許會把我套牢一輩子。

    突然,那邊騷動起來,圍觀的人群散開一些。我抱歉地放下正在咨詢的客人,
叫藍玉照應著,抽身去現場看看情況。

    打著傘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了,原來是David 和校保安員打了起來。這不難
理解,David 的個性很強,一定是受不了這麼粗暴的對待,才失去了理智。儘管
David 很有勇氣,卻完全不是保安員的對手,保安員根本沒用手裡的電棒,儘管
穿著雨衣,擒拿動作依然利落,David 被打翻在地,半邊臉擦得血淋淋的。

    我嚇呆了,看一眼櫃檯後的田宇,他也被嚇傻了,驚恐地張大了眼睛。David
從地上爬起來,對著保安員作勢欲撲,保安員立即朝他舉起了電棒。

    「David ,別自討苦吃了,你鬥不過他們的——」田宇忽然發出一聲可怕的
慘叫,從櫃檯後面跑出來,帶翻了櫃檯上的豆漿杯。
田宇猛地撲到David
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田宇的嘴唇都嚇白了,秀美的眸子幽怨、絕望。David 洩
氣了,輕輕推開了田宇。保安員手中的電棒也降落下來。人群的目光都轉向了田
宇,發出嘁嘁嚓嚓的議論聲。

    「老實點!不聽規勸,學校明天就採取行動。性變態!」保安員驅散了圍觀
的學生,臨走時丟下這麼句話。

    「真噁心!」房管員應和著說。

    人群散了,「天韻唱片」門前只剩下我、田宇和David 三個人,彼此呆呆地
對望著。此刻,音箱裡響著陳百強的粵語老歌——這一定是田宇的喜好,總是與
眾不同。在這種陰森鬱悶的雨天裡,一個死者的歌聲聽起來非常怪異,像一縷不
肯散去的魂,在寂寞的天空裡遊蕩著。

    David 的目光穩定在田宇臉上,嘴唇動了動,但最終也沒說出話。他扭身進
了唱片店,拿出一個黑色行李包,背在身上,奪門而出,朝市區方向走去。

    「David ,你要去哪裡?」田宇追了兩步,喊聲裡帶著哭腔。

    「我爺爺還留下一所破房子。」David 沒有停下腳步,只把臉扭了過來。他
臉上的血已經浸了出來,紫紅的一片,刺得人從眼睛痛到心裡。

    很快,David 又把臉轉過去,加快了腳步。

    「David ,這不是我的錯——」田宇站在細雨裡哀號,「你去校醫院包包傷
再走啊……」

     我潦草地安慰田宇幾句,就離開了,我不想把極度的壓抑傳染給他。也許,
此刻他更需要獨自安靜一會兒。

    回到咨詢所,我勉強做完了一個時段的心理咨詢。剛把客人送走,就泥一樣
癱倒在沙發上。

    「你怎麼了?馮翎?」藍玉驚慌失措地蹲在我身邊。

    「我有點累,躺一會兒就好了。」我對她強笑了一下。

    「你可不能叫累!」她的反應有點怪異。

    「為什麼?」

    「你一叫累,你身邊的人也會跟著倒下的。」

    「那好,我不叫累,我是支柱!」我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唉,你的臉色確實不好……」她擔憂地摸著我的額頭。

    她的手有些涼意,撲滅了我的焦躁和苦悶,挺舒服的。她的堅忍和關切通過
那隻手,傳遞給我,使我不再感到輕飄,也不再擔心隨時可能蒸發掉了。

    「我給你倒杯熱水喝。」她準備起身。

    那隻手剛要離開我的額頭,失去依托的輕飄感又向我襲來,孤獨和無助控制
了我。我突然擔憂起桑子的幸福甚至生命,事實上,我連自己的心都穩定不住啊
……陡然間,我有種崩潰的慾望。我突兀地抓住已經移開的那隻手,把它按在額
頭上。

    「你怎麼了?」她不安地問。

    「對不起,我有點招架不住,頭暈……」我放開了她的手。

    「身體不舒服?」

    「不完全是。」

    「桑子沒給你百分之百的幸福?」她的聲音裡有些酸楚。

    「沒有別人想像中的完美。」

    「她不夠愛你?」

    「唉,一言難盡……」我搪塞了過去。

    在藍玉面前談論Les 之愛似乎不大合適,同時,桑子也是個太複雜的矛盾體。
再說,每一個愛情故事,感興趣的也許只有當事人。當事人自以為驚天動地的愛
情,在旁觀者看來都是千篇一律的。

    喝了藍玉倒的溫開水,我感覺好了點,欠身坐起來。藍玉也在對面的沙發上
坐下來。她看著我,眉宇間積聚著難以言傳的隱情。

    「你有心事?能跟我說說嗎?」我問道。

    「嘉峰剛裝修了房子,晚上請我去吃飯。」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來。

    「好事啊,值得慶賀。」我慫恿道。

    「我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求愛儀式?那就答應他!你沒時間猶豫了。」

    「我的心……早死了。」她說著,垂下了頭。

    她的這句話很蹊蹺,我的腦子裡驟然間風起雲湧,想了她的許多事,卻又模
糊得什麼也呈現不出。

    「你在說什麼?」我疑惑地追問。

    「你陪我一起去吧?」她機敏地轉移了話題。

  「你也不是不知道,
家裡還有個人等著我呢。」

    「叫上桑子,就跟嘉峰說是我的朋友。」她說,「放心,我不會暴露你的身
份!」

    「桑子肯定不想去……」

    「整天憋在家裡,沒病也憋出病來了。我叫她,她會給我面子。」她抓起電
話。

    桑子可能是看在藍玉照顧過她的面子上,猶豫了一會兒,經不起藍玉的熱情,
終於答應了。我很清楚,桑子目前是不想和生人接觸的。

    小白痊癒後,嘉峰休假一段時間,重新裝修了房子,看來是把感情問題提到
議事日程上來了。房子裝修風格淡雅,樸實無華——這既符合藍玉的喜好,也符
合嘉峰目前的心態。

    嘉峰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的海鮮宴。活潑的小白很快就和桑子親近上了,
一聲聲叫著桑子阿姨,桑子的情緒也提了起來。桑子高興,我和藍玉也很欣慰。
融洽的氛圍裡,幾個人都喝多了酒。臉龐微微泛紅的嘉峰,眼睛笑彎彎的,認識
藍玉之後,這個男人確實變得平和了許多。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色絨布包裝的
首飾盒,打開來,一隻小巧別緻的白金鑽戒熠熠生輝。

    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只戒指吸引了,看來嘉峰早有準備,今晚要做一件非
常重要的事情。小白看見戒指,興奮地從桑子身上跳下來,跑到爸爸身邊,作勢
要搶。

    「小白,乖兒子,想不想藍玉阿姨天天和你在一起?」嘉峰攬住他,親切地
問道。

    「想——」小白笑瞇瞇地看著藍玉。

    「小白把這個戒指給藍玉阿姨戴上,好不好?」嘉峰哄著他說。

    「好!」小白小心翼翼地捏著戒指,不由分說地給藍玉戴上了。

    藍玉的臉紅成一片,眼圈也紅了。她把小白緊緊抱在懷裡,沒說出一句話,
淚卻在臉上流成了兩條小河。

    「藍玉,你現在孤身一人,就和我們父子倆相依為命吧。」嘉峰激動地搓著
手說。

    藍玉低著頭,想笑一下,又沒笑出來。

    「這戒指,本來該我親自給你戴上,可兒子給你戴,情意更重呢。」

    「小白很乖,應該享受母愛……」藍玉撫摸著小白的頭。

    小白被藍玉的眼淚嚇住了,呆呆地看著她,眼珠也不敢眨一眨。藍玉的流淚
使在場的人陷入了凝重的情緒之中,桑子的眼睛也被淚水模糊了。母愛太沉重,
桑子也曾是個可憐的孩子——母愛一直紮在她心頭的一根刺。

    該是我和桑子告辭的時候了,把溫馨留給他們三個人。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和藍玉剛吃過午飯,小滿就出現在咨詢所門口。

    她穿著一件橙色燈芯絨連身長裙,比這午後的陽光還耀眼。頭髮仍高高地束
成馬尾,腳上是一雙平底黑皮鞋,肩上背著一隻黑色帆布大包。她看上去就像個
低年級大學生,絕對不像個已婚少婦。我感覺到,小滿就是以這略顯病態的青春,
倔強地反叛著迫不得已的身份。是的,她應該生活在校園裡,上課、下課、歡愉、
憂傷、戀愛、失戀……

    「哦……你怎麼來了?」剛問出這句話,我就發覺極不得體。

    「想和你說說話。」她怯怯地笑了笑,這種表情,很少出現在她臉上。

    「好啊!進來坐吧。」

    藍玉忙給小滿搬了張椅子,又拿出紙杯準備給她倒水。

    「不用忙了,我不坐。」小滿阻止藍玉,又對我說,「出去走走好嗎?太陽
挺好的。」

    「你吃過飯了?」我這才想起來問。

    「今天一個人逛街,剛吃了洋快餐。」她笑笑。

    出了咨詢所,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又走到校園南邊的菜田里。此時的菜田,盡
管還是滿眼綠色,感覺卻和春天大不相同。成片的捲心菜長勢很好,油菜開了零
星的小黃花,濃香被陽光烘烤得有些刺鼻,卻怎麼也找不到昂然的生機,找不到
那種處處潛伏著的生命衝動。冬日的菜田疲憊了,儘管陽光依舊燦爛。

    田埂窄得只能走下一個人,小滿走在前面。腳下的土鬆軟乾燥,她每走一步
就留下一個腳印。我則低著頭,踩著她的腳印往前走。唦唦的腳步聲交錯著,使
人沉浸在一種不可名狀的空寂之中。這條田埂是可愛的,兩個人這麼一前一後走
著,也是可愛的。我品出了一種非常的趣味,這麼走上一輩子也不會厭倦。

   走到菜地中央時,
小滿突然停了下來。兩個人的距離太近,我又不防備,竟一下子撞到她的後背上。
她轉過身來,笑了笑。我有點窘,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兩人的距離還是很近,
我把她鬢邊的絨毛看得一清二楚。她身上這些私秘的特點,引發了我漣漪般的深
層回憶。畢竟,我和她同床共枕一年有餘。

    「我懷孕了。」她望著我,平靜地說。

    「什麼?」我被這句話震得眼前一陣發黑。

    「醫生說,胎兒有核桃那麼大。」

    「怎麼可能?」我焦躁地問。

    「怎麼不可能?他是男人啊。」她苦笑了一下。

    我陡然覺得這初冬的太陽熱得不正常,剛才一前一後走著時的恬適感,瞬間
就蒸發掉了。我想讓頭頂的太陽快快落下,否則說不准我什麼時候就會暴跳如雷。
按說,小滿懷孕不懷孕早已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這個事實恰恰刺中了我的自卑,
使我感到恐懼!我和男人的區別,終於得到了實證——小滿和我,即便同居兩輩
子,也不會懷孕,男人則輕易便使她懷孕了。男人的威力、異性之愛的威力壓垮
了我。同性之愛,在一個孕婦面前,顯得是如此不堪一擊。

    兩個人沉默地走到了前面的松林裡。地上的松針和松果更多了,踩上去軟軟
的,我有一種輕飄感。和上次一樣,兩個人席地而坐,望著面前的潺潺小河。河
灘上的茅草抽出了毛茸茸的穗子,隨風機械地、不知疲倦地搖擺著。

    「你不是不叫他碰你嗎?」我拾起一隻黑褐色松果,艱難地問出了這句話。

    「他趁我睡著時候……我意識模糊,也就沒有發生痙攣。」她麻木地說著。

    「和他,你有什麼特別感覺嗎?」我有些好奇。

    「和周泉做愛時,我是有快感的。和戴陽一點也沒有,我就像個木頭人,死
一樣躺著,讓他進進出出。」

    「哦……」

    「戴陽嘗到了甜頭,總是在我睡著時襲擊。每次他都激動得流淚。」

    「他愛你。」

    「為什麼陽具在我身體裡摩擦,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你的手指……」

    「別再提那些了。」我制止她。

    「……」我聽著,默默無語,心在一點點往下沉。

    「天底下的男女每夜睡在一起,做的就是這個嗎?樂此不疲?我怎麼覺得沒
一點意思呢?」

    「別再說了!」我的煩躁達到了極限,真想一頭扎進小河裡浸泡一下自己。

    小滿詫異地看著我,顯然被我的過激反應嚇住了。她閉上了嘴,閉得很緊,
似乎怕一不留神,類似的話又會溜出來。她的目光是柔和的,要做媽媽的女人,
一下子成熟了不少。

    局面有些僵。小滿的目光終於從我臉上移開了。她低下頭,一束頭髮垂了下
來,擋住了半邊臉。她拉開帆布包的拉鏈,拿出一隻嬰兒用的小枕頭,小貓臉形
狀,白色,兩隻黑耳朵豎立著,栩栩如生。

    「好看嗎?現在逛街,看見嬰兒用品就想買。」她靜靜地撫摸著那隻小枕頭。

    「好看。」我說,「這就是母性吧。」

    「我活得比以前有依靠了。」

    「等小生命降生,你就會徹底認同自己的角色了——人妻人母。你會覺得和
我在一起的日子不可思議……」我的心微微地痛了起來。

    「知道嗎?我把這孩子當成是你的呢。」她有些羞澀。

    「怎麼這麼想?糊塗了?」

    「這麼活著才有勁。」她固執地說。

    「自欺欺人有意思嗎?徹底走出同性之愛不好嗎?」我有些生氣了。

    「我非得這樣,不然活不下去。」

    「我真的有這麼好?」

    「你拋棄了我。但我不能拋開你,就當我是越吃不到的越想吃吧!」她的眼
睛微潤了。

    我太明白了,她是委屈的,一直憋著而已。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她要怎麼想
就怎麼想吧,起碼為了她那脆弱的心臟。

    小滿微微泛紅的臉龐,使我陡然想起了蒼白的桑子,想起桑子說的來世要為
我生一兒半女的話……桑子儘管把身體交給了我,心卻不屬於我一個人。而我,
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桑子,欠了小滿太多。這,也許下輩子都還不清了。
   這是個非常不惹人喜歡的陰天,陰得不徹底,天空呈現出灰白色,是下不起
雨來的一種陰。校園裡滿目陳舊,凡是有點兒歷史的大學校園大都如此,一到陰
天就讓人沮喪。樹木花草常年綠著,卻顯得老氣,一點也不賞心悅目。

    今天,是我的生日——12月3 日。

    下午下班時,天陰得更重了,不時吹來的一陣冷風,像是一個惡意的襲擊,
冰冷而猛烈。我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時,田宇出現在咨詢所窗外。他並不進來,手
上晃著一張包裝精美的唱片,示意我出去。

    一看見唱片,我就明白他是來給我送生日禮物的,忙跑出去,他手上的唱片
是《巴赫初級鋼琴曲集》。

    「生日快樂!這是David 在泰國給我買的,兩張,送給你一張。」田宇微笑
著,嘴角彎成了一條優美的弧線。

    「謝謝!我要是能活到一百歲,把你送的唱片摞起來,一定比我還高!」

    「關鍵是我能活多少歲啊!」他的微笑變成了苦笑。

    榕樹上落下一片葉子,飄飄飛飛地就到了我手上。這個隕落似乎是一個不祥
的預兆,提醒我這個話題很不吉利。在生日裡,這個兆頭不好,我趕忙轉移了話
題。

    「你和David 怎麼樣了?」

    「他最近狀態很不好,在一個Gay 俱樂部混日子。」他的目光暗淡下來。

    「他靠什麼生活?」

    「花朋友的錢,那些關係曖昧的朋友。」

    「怎麼不和你一起生活?你們可以去遠點的地方開店。」

    「你真以為,這世界上有Gay 和Les 的樂土?」

    「……」我無言。

    「他不是強者。再說,他現在的境遇很糟,一時也找不到出路。」

    「他……還像以前那麼愛你嗎?」

    田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像是根本沒聽到。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落在
遠處的唱片店裡。他借口店沒人守,匆匆忙忙地走了。望著他孤單的背影,我心
裡又多了一層憂鬱,和這天空一樣,濕漉漉的,像是能擠出水來,卻沒有徹底釋
放的可能。新愁舊恨,只能接著再壓抑一回。

    我去一個粵味海鮮酒家買了幾個菜,又買一瓶上好的紅酒,準備回家和桑子
一起過我的28歲生日。

    一回到家,便看見餐桌上的花瓶裡插著一束紅玫瑰,桑子就站在玫瑰旁,穿
著一件紫紅色家常裙,笑得出奇地燦爛——好久沒在她臉上看到這種笑容了。我
沒有被她的笑容感染,反而覺得有些蹊蹺。那瓶中的玫瑰是可愛的,有生以來,
我還是第一次收到鮮花。

    我興奮地從皮包裡拿出田宇送的《巴赫初級鋼琴曲集》,放進唱機。第一首
便是簡潔雋永、永遠聽不厭的《小步舞曲》。桑子驚喜地張大眼睛,很快被音樂
感染了。

    「人們太貪婪,總是追捧巴赫的頂級之作。其實,這些曲子也是價值非凡啊。」
在《小步舞曲》結束的間隙裡,她感慨地說。

    「凡是巴赫的,我們都要追捧。」我笑著附和她。

    她看著我,滿意地笑了。

    我把酒菜擺好,兩個人坐在餐桌旁。我很喜歡玫瑰的香氣,湊上前去,使勁
地嗅。桑子笑我貪心,我便趁機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吃蝦,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一定為我多吃點!」我剝了一隻蝦遞給她。

    「今天不是吃過蝦了?和小安哥一起吃的。」她疑惑地望著我。

    「什麼?」我手上的蝦掉了下來。

    「哦,他請我吃海鮮,但我想不起在哪了。」

    「你在說什麼?你表哥回來了?」我抓起她的手使勁搖。

    她像是被搖醒了。緊接著,舒緩的表情消失了,眉頭緊皺了起來。

    「對不起……是幾年前的事,我給弄混了。」她抱歉地望著我。

    我的心又一次開始下沉。從看見她的第一眼開始,我心裡就埋下了疑惑的種
子,如今真的發了芽。她的精神真的出現了嚴重問題,這比貧血症要難對付得多。
也許,她這段時間吃不下飯,正是精神有問題。我該拿出勇氣面對一個事實了:
她不屬於我,硬跟著我有送命的危險。

    「把你表哥叫回來吧!我不敢說你是他的,但一定不是我的。」我衝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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