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化龍》作者:無心雲/回雲【完結】(出書版)

s021084 2008-9-21 19:12

《化龍》作者:無心雲/回雲【完結】(出書版)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s021084買六合彩幸運中得三等獎, 獲得獎金現金33Ds幣.
[/url][/font][/td][/tr][/table]

【第一章】

  渾沌之初,按俗世的傳說為盤古開天闢地,女媧造人,而有了人間,其後凡人敬天地祭鬼神,才有天上仙壇、地下黃泉之說;但舉凡仙、魔、妖、邪都知道事實不然。

  天地之初,順陰陽分化天壇、人世、無間、妖境,除了天壇諸仙與無間眾鬼時起干戈波及人世、妖境,基本上各界不相侵犯。

  當天壇與無間勢均力敵,天地祥和,反之則天災人Huo不斷;不過獨立自成一界的妖境大抵來說,不受三界影響,對妖境諸山精、妖魅,修行才是他們專注的唯一。

  妖境之中各族勢力範圍不一,其中魚族算是大宗之一;此時此刻魚族正面臨新舊交替,在魚族聖地百水雲澤舉行擔當一族重責的傳承儀式。

  水光相交,輕波蕩漾,滿湖光影之上煙波如幻。典禮隆重而肅穆,魚族族人整齊劃一,靜心觀禮,但片刻後的喧嘩,卻壞了原本該有的氛圍。

  只見新任族長氣急敗壞地對身旁的黑髮少年輕叱:「伏藜你在胡說什麼?還不快接過象徵長老的令牌!」

  另一名也將任長老之職的藍發少年垂首掩面。不會吧,難道……

  黑髮少年看著眼前長老手捧以稀有的血珊瑚製成的令牌,俊秀的臉上滿是為難,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的低下頭,堅定地道:「我不能接,請長老另外挑選適當的人才,伏藜一心於修行,恐怕難以擔起輔佐族長之職。」

  「伏藜!」無視新任族長、也就是自己的兄長急得跳腳的模樣,伏藜不言不語,等候著該有的裁決。

  說了,果然說了。藍發少年從指縫偷眼觀察黑髮少年的神色,頭一歪。慘,看來他的兒時玩伴、今時好友是鐵了心玩真的,這是要怎麼辦?

  「伏藜,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一位長老神色嚴肅道。

  黑髮少年握緊拳頭,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但是……

  「伏藜已經認真考慮過,請長老撤回原議,改選他人。」

  氣氛頓時凝滯。兩位即將卸任的長老與族長面面相覷。魚族過去從來沒有長老拒絕任職的案例,誰也沒想到黑髮少年會當場拒絕,族裡好像也無相關的律令規定,三位元老低聲細語,一時委決難下。

  竊竊私語、不安的氛圍,族內開始有各種聲音。

  藍發少年見情況不妙,要是好友堅持拒絕,只怕以後在族裡難以立足;但伏藜平常雖然好說話,一頑固起來說什麼也沒用,看來還是只能跟三位元老商量,延緩長老任職。

  典禮結束後,三位元老也做出了決議,伏藜暫代長老一職,待有適當人選再另行交接;伏藜雖然仍有異議,但在兄長殺人的視線、好友哀求的眼神、三位元老的讓步下,也只能無奈接受。

  「伏藜!」

  黑髮少年停下疾行的腳步。「初隱,有事嗎?」

  只見少年的兄長失了平素的冷靜,怒氣沖沖地直衝到伏藜面前厲聲質問:「給我說清楚,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擔任長老是何等光榮的事,你居然拒絕了!你到底是怎麼了?」

  面對兄長的怒氣衝天,伏藜垂眼道:「我說過了,我只想專注於修行之上,擔任長老事務繁多,我沒有兼顧的能力。」

  繞過兄長身側,伏藜不想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

  「這不是理由!」怎麼聽都像敷衍,初隱壓根兒不信,扣住弟弟的手腕,深呼吸幾口氣壓下心火,勉強溫聲道:「伏藜,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一直盼望有一天能跟你共同治理我族,好不容易努力到今天如願以償,難道你要讓我失望嗎?如果你有難言之隱大可說出,我會盡力替你排解。」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哪裡來的難言之隱?伏藜搖頭道:「初隱,我並不想讓你失望……」

  「那就接受長老一職,我馬上回去跟三位元老說你改變主意了!」

  「初隱!」伏藜一陣頭疼,他這個冷靜的哥哥,一遇到跟他有關的事就風風火火、獨斷獨行,毫無理智可言。

  「你我選擇的道路不同。等三位元老找到適當的人選,我就要閉關隱世湖,化龍是我一生的志向,請你體諒。」

  或者該說,除了初隱,對大部分的魚族來說,化龍都是魚族一生努力的方向。

  在魚族內有這樣的傳說:在極東之地,有座高聳入天的靈山終年天雷匯聚,龍門就在靈山之巔,只要能承受千道天雷爬上頂峰,穿過龍門即可化龍,擁有長生不死與蛻變的強健龍身,受到魚族上下萬般崇敬與擁戴。

  但歷來也無人見過真有魚精化龍,因此,事實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化龍?連你也想得到長生不死的生命,得到眾人的擁戴是嗎?」初隱咬牙道:「那不過是個傳說,你忘了父親怎麼死的嗎?就是為了這虛妄不切實際的傳說!」

  他不能明白,父親的一去不回,伏藜明明和他同樣的傷心,為什麼卻選上同樣的不歸路?

  面對初隱傷痛的眼神,即使不想讓兄長失望,但伏藜知道,他已經失望了。

  長久的沉默之後,伏藜輕聲道:「不是傳說。」

  不是傳說。

  翻湧雲間,睥睨天地,揉和高貴優美與力量的銀龍,即使僅是一閃而逝,虛幻一般的存在,也讓人永生難忘。

  因為曾經見證那是真實的存在,所以,他能理解父親一生所求。

  他多希望初隱也能看看那樣美麗的存在,理解他的想法……

  與伏藜爭執一番後,初隱回到鏡水流泉,孤零零地坐在岸邊,與伏藜有幾分肖似的臉龐仍隱有怒意,目光陰沉的望著遠方一片蒼茫的天。

  他以為伏藜會與自己一般,為接受族中重任而感到榮耀。

  他以為父親不負責任拋下他們,伏藜與自己是同樣傷痛,不會再做那不切實際的夢。

  可為什麼?那個時候伏藜明明那麼難過,比自己更甚,為何仍是選擇此路?為什麼要和父親一樣,只顧自己的想法……不顧他人?

  化龍有那麼重要嗎?

  長生不老有什麼好?

  對此,初隱充滿了疑問。

  也許在族人眼中,初隱對化龍傳說的寡淡漠然令人困惑不解,但在他眼裡看來,那些努力不懈修行等著赴死的族人,同樣難以理解。

  恍惚間,初隱想起兩人幼時─父親離開的當時。

  記憶中,幼小的弟弟邁動著短腿想追上父親,最終卻只能和自己同樣目送著男人的背影遠去。

  父親對他們說,他會成為第一條化成龍的魚精回來,他也曾如此堅信,那是對父親盲目的信任。直到有一天,母親突然流下眼淚,對他們說,父親不在了……

  當時伏藜問他,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不在了,就是再也不會回來,永永遠遠也不會回來了─他記得自己是這麼說。

  伏藜聽了,小臉上堆滿迷茫,似懂非懂。

  後來母親病倒了,伏藜天天鬧著要把父親找回來,當時他為了父親的死、母親的病,正心煩意亂,一時口不擇言遷怒於伏藜,話甫出口已然後悔……伏藜愣愣地看著他,頭一低就往外跑去。

  他伸手欲攔,轉念又想弟弟人小力弱,跑不了太遠,而母親卻重病纏身,顯然更需要自己照護,於是硬生生收回手,止住欲邁出的步伐。

  傍晚,弟弟自己腳步蹣跚的回到族裡。初隱一心擔憂著母親的病,沒作理會,於是未察伏藜的異狀。

  「誒,初隱,你弟弟身上那麼多傷,你也不看他一看?」臨溪跑到他跟前,一臉不滿。

  他愕然問:「什麼傷?」

  臨溪驚奇道:「你連自己弟弟受傷都不知道?」瞪圓的眼睛裡寫滿了不敢置信。

  不及辯解,也無可辯解,他匆匆忙忙去找伏藜,好不容易在水邊尋到了幼小的身影,卻見伏藜正挽起衣袖、褲角,小巧的手掌掬起水緩慢地灑在腳腿、手臂上,身軀時不時抽動兩下,似乎感到疼痛難耐,卻隱忍著不出聲。

  看到弟弟受傷,初隱心中有些懊悔下午未攔住他,又氣伏藜居然不告訴他,還要等臨溪來質問才曉得他受了傷,心裡不由得一陣氣惱。

  佇立須臾,氣歸氣,仍擔心著弟弟的傷勢,初隱悄悄走近伏藜身後;後者專注於清洗細小卻密集的傷口,起初未覺有人走近,但不一會兒,熟悉的人影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中,隨波搖曳。

  「哥!」伏藜驚訝的回頭,莫名一陣心虛,遮遮掩掩的將衣袖、褲角放下,但方纔初隱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此刻的臉色極是難看。

  「為什麼不說?」

  面對兄長的質問,伏藜有些不知所措。他根本沒想到會被兄長看見。

  「說話!」

  伏藜耷拉下腦袋。「……你不是還在生氣嗎?」

  初隱沉默一陣。原來是怕自己對他發脾氣?

  「手給我。」初隱命令道。

  伏藜猶豫了下,隨即被兄長催促,只得怯怯地伸出手。

  初隱將伏藜的袖口往上折,裸露出來白嫩的手臂上都是刮傷,手肘處甚至磨破一大塊皮,雖然已清洗過,仍有些髒污未能洗去。

  初隱皺了下眉,一邊將來時攜帶的草藥往傷口上敷,一邊問:「怎麼傷的?」

  伏藜眼神遊移了下,垂下頭。

  「……我不生氣了。告訴哥,你去了哪裡?」

  一見初隱臉色緩和,伏藜心裡的委屈直湧上來,眼淚不聲不響地落,另一手悄悄拉住兄長衣角。

  原來,伏藜本想去附近山裡採一種藥草,聽說對魚精的各種疑難雜症都有奇效;他想採來給母親服下,可是不但沒找著,還摔到山溝裡,弄得一身傷。

  「要是父親在,一定能找到……」伏藜語氣裡不乏希冀,小臉上卻顯出幾分沮喪,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初隱無語。

  是這樣的嗎?原來他是想母親好起來,所以才鬧著要找父親回來?

  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伏藜卻懵懂的以為父親遠在他方,總有一天會回來……

  初隱無法對他解釋更多,說了他也不懂。

  「……哥去找。山路危險,你不要再去了。」

  三天後,初隱採到藥草回來。

  伏藜一看到他,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要哭出來一般,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嗚嗚哭了起來。

  初隱心中不祥,凝聚心神全心感應母親的氣息,可沒有,什麼也沒有!

  手一鬆,藥草散了一地,可初隱蒼白著臉,也不理會。

  因為已經不需要了。

  需要的人已經……不在了。

  父親不在了,母親也跟著走了。

  只剩下他和伏藜……他唯一的弟弟,從此,相依為命。

  因為失去太多,所以更加珍惜身邊唯一的血親。

  不希望他去冒險,不希望與自己血脈相系的人如同父親一般遠去,可伏藜他為何不懂?

  為何……

  「這下真是麻煩了。」

  藍發少年抓抓頭,大大地歎了口氣。連過去的事都翻出來說,看來這次初隱動了真怒,以前初隱對伏藜可是一句重話也捨不得說啊。

  相對於好友的擔心,坐在自己棲息的湖邊的伏藜只是看著湖心,一語不發。

  做出決定就義無反顧。雖然對初隱有些對不住,但這也是他教給自己的,他只是實踐並且準備貫徹到底而已。

  現在只要等元老找到接任的人選,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也該做的事了。

  想穿越龍門,多少靠點機運,但沒有足夠的修為抵禦天雷,說什麼都是枉然。

  藍發少年看著好友陷入沉思的側臉,伏藜的五官柔和,較肖似母親,偏偏個性卻是異常的頑固,說起來他們兄弟可真像。

  「伏藜。」

  「嗯?」

  「你真的不打算接任長老一職嗎?」

  「嗯。」黑髮的少年沉默了下道:「你也想勸我嗎?」

  藍發少年聳聳肩。「勸了你就會聽嗎?」

  「不會。」

  還真是斷然的回答,藍發少年苦哈哈笑道:「那我還需要白費口舌嗎?」認識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伏藜轉眼看向好友,直看到藍發少年渾身不對勁才又低下頭。

  「……多謝。」

  「說謝是多餘的。」嘖嘖,朋友之間何須言謝?被他看得自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道路,如果你堅持走下去,那作朋友的也只能挺你到底。」

  難得的正經八百,引來伏藜的輕輕一笑。

  「也只有你會支持我。」隱隱的自傷,為了兄長的不能諒解。

  「他總有一天會懂的……咳,人難免有鬧彆扭的時候。」唉,真是令人心虛的安慰,轉移話題、轉移話題。「對了,你聽說這次天籟會的事了嗎?」

  天籟會,為了促進各族之間的情誼於每十年舉辦一次的歌舞會,除了各族選拔出來參賽的歌舞者之外,各族族長、長老也都會參與;對於沒有節日的妖境來說,天籟會是除了祭祖以外最重大的盛會,素來備受重視。

  不過臨溪會突然提起,想來有其它原因。

  伏藜思索了下,屈指算算時日。「聽說這次天壇也派出使節參加,不知初隱準備如何,我們近日也該啟程往天音絕谷了。」

  臨溪一陣無力。「拜託一下,你就不能放輕鬆點?我們去賞歌舞會,各族都會派出最優秀、最頂尖的歌舞者,你難道沒半點期待、半點興奮、半點好奇?」

  撣了撣沾衣的微塵,伏藜面不改色。「好奇嗎?也許吧。反正到時就知道了。」說完,起身欲離開,卻被好友喚住。

  「等等,你現在是要去哪裡?」

  伏藜腳步一頓。「交代族裡的事,準備啟程。這難道不是你提醒我的目的?」

  被說中心思,臨溪一時啞口無言。

  知我者,伏藜也。

  赴會的路上,氣氛之僵非同小可。

  處在低氣壓中心,夾在兄弟兩人之間,某人苦不堪言卻又不敢叫苦,原來賞歌舞會的好興致至此破壞殆盡,偏偏當事人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他也只能吃苦當吃補。

  其實伏藜怎會無動於衷,但在意又如何?他明白兩人個性中根深蒂固的頑固,一旦認死理,不是三言兩語能化消,再說,初隱一路上無視自己的情況,也讓伏藜感到有口難言。

  既然沒辦法打開僵持的局面,伏藜索性專注於身心上的鍛煉。

  對妖來說,身體的苦行、精神的鍛煉都是增進修為的一種方式,是以日行百里並非難事。

  日夜兼程數百里路,一路往東行,景色不斷變換,有黃沙漫天,有綠野平原,有百花齊放,山光水色,說不盡的機巧百變,正是自然造化。

  除了與兄長之間氣氛不佳外,沿途飽覽風光,長久以來專注於修行的伏藜,心情倒是意外地放鬆,間或與好友臨溪說說笑笑─雖然後者以苦笑居多。族長的視線刺得他實在渾身難受。

  走了數日,伏藜心中默默數著路程,再十里左右應該就到了……瞥一眼面色慘淡的好友,伏藜心裡多少有些歉疚,於是遞了水壺過去表示關心。

  「喝口水吧,就快到了。」這幾天也實在難為他了。

  殊不知此舉看在某族長眼裡,實在是那個酸啊。就算對弟弟的選擇仍氣在頭上,畢竟向來兄弟感情甚篤,只是拉不下臉主動示好;現在弟弟卻對個「外人」比對自己要好……初隱心裡的滋味可想而知。

  臨溪本來就擅於察言觀色,被某族長的視線一扎,連忙暗示一下好友。「咳,我說伏藜啊,走了這麼久的路,你也渴了吧?」

  見伏藜還是毫無反應,臨溪肘擊了下他的腰側,附耳悄聲道:「我說兄弟,機會來了,還不給你哥奉茶表示一下?」再被他瞪下去,你的好友我就要被扎穿了。

  伏藜顯出猶豫之色,不知這水壺遞是不遞,再看兄長平板的臉皮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不由得神色一黯,將水壺塞回臨溪手上,小聲道:「還是你來吧。」

  臨溪臉色頓時青了一半。

  不是吧,人家明明就是要你關心,為什麼要牽連到我?喂喂,朋友是這麼當的嗎?

  心中抱怨歸抱怨,水壺還是得遞……真是誤交損友。

  就在各懷心思之下,三人來到天音絕谷外。

  正要進入之時,突然天邊響起震耳欲聾的雷聲,極東之處一片濃黑滿天,不時可見冷冷電光劃破沉厚的雲層,如噬人的猛獸伸出利爪獠牙,令觀者無不心驚。

  然伏藜卻看得出神,而初隱臉色比之原來更是沉冷。

  「隆隆聲不絕於耳,聽起來不像一般的打雷。嘖嘖,看那電光聽那雷聲,照距離看至少遠在我們百里之外,聽聲音卻像近在眼前,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地方?我還是第一次……呃!」

  呱啦呱啦一大串,盡情揮灑過自己的口水之後,赫然發現兩兄弟神色不對,臨溪很識相地閉口不再多言。

  沒有將臨溪的話聽進耳裡,伏藜只是望著那片濃黑的天際,注視良久之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那就是傳說中的靈山。

  對初隱來說,那是父親喪生的傷心之地;但對伏藜來說,那是他將來必須登上的頂峰。

  ─承受千道雷劫,成就一生的夢。

  從雷聲判斷,天雷是不間斷地降下,不留人絲毫喘息的時間。

  像這樣接連不斷地承受雷擊,即使練有護身金罩,也會因為沒有休息恢復的時間而嚴重耗損功體,沒有深厚的根基與修為,絕無可能僥倖上山,恐怕近山腳就被天雷的餘威化灰了。

  閉上雙眼,伏藜捫心自問:那麼,要就此放棄嗎?

  伏藜想起曾經在雲海裡看到的龍影,泠泠銀光,翻騰於七彩雲間。

  ……怎麼可能放棄!

  流著相同的血脈,卻是截然相反的心情。

  初隱想起百年之前,一去不復返的父親突然消散的氣息,代表生命的消逝。

  什麼也沒有交代,就這樣留下他們兄弟兩人,以及傷心的母親。

  如何能原諒?

  看著伏藜意志堅定的眼神,初隱也下定了決心─絕不能讓伏藜走上同樣的路。

  傳說是真也罷,是假也罷,他不能失去他唯一的弟弟。



  【第二章】

  天壇.蒼煙雲海雲海軟如棉絮,一座樓閣懸浮其上,雲氣氤氳中,玉磚琉璃瓦更幻出層層色彩,隨光線變化由淺至深;雖不及上仙住處浮華貴氣,不比玄女居所雅致秀美,亦別有皎清明月的靜美,此地正是天壇唯一的龍將清澶休憩之地。

  「妖境天籟會?」

  窗欞邊,斜倚一人藍裳銀髮,眸色淡淡,神采隱而不發,唇邊一彎笑意清淺,模樣甚是俊美,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卻又予人飄忽難以捉摸之感。不管跟隨主子多久,葵水有時仍會看得恍神。

  「是的,沉香娘娘邀大人一同赴會,同時也是天帝下的御令,請大人以天壇使節的身份,擔任這次天籟會的評審。」

  天籟會的評審?清澶輕輕一笑。「妖境各族同意了嗎?」

  評審一職,素來由各族族長與長老擔任,以得票數多寡定出名次,為何突然改變以往的方式?

  「啟稟大人,各族並無異議。」青衣童子恭敬答道。

  沒有異議?清澶微微沉吟。也罷,被評的人都無意見了,他也沒有置喙的餘地。

  話說回頭,離開妖境的他也有很長一段日子未曾回去,歷經千百光陰,想必自己也被族人遺忘了吧……

  不由得些許自嘲。得到漫長不滅的光陰,相對也會失去生命只有一次的苦中作樂,正是一得必有一失。

  「大人……」

  「怎麼?還有其它事嗎?」發覺葵水不若往日事情稟完即退下,清澶微訝,卻見葵水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處,隨即溫和地道:「有事但說無妨。」

  雖然清澶如此說,葵水仍是猶豫了下,方道:「大人是否……是否會回魚族?」

  清澶恍然醒悟。葵水跟隨在自己身邊已久,他幾乎忘了他與自己的不同,當初葵水並未化龍,以魚族平均六百年的壽命能與他共存千百年,只是因為長年食天壇仙果、淨水得以延壽。

  但生命依舊有終止的一天。因此葵水對故族特別思念,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回歸。

  清澶不由得惘然。

  「我明白了。你與我一同前往天籟會,之後我會帶你回魚族。」葵水跟隨自己長久的時光,終究是到該揮別的時刻。

  葵水深深一禮,聲音微微哽咽:「多謝大人。」

  「莫要說謝,該要說謝的是我,你離開族裡陪我也是很久很久了。少了你,看來往後的蒼煙雲海是要沒半分人氣了。」清澶感歎地望著窗外雲海。

  日後徜徉天地穿越各界固然是逍遙自在,但少了等待自己回歸的人,縱是無牽無掛,也是孑然一身的寂寞啊。

  初隱三人進入天音絕谷。

  原本臨溪還疑惑有隆隆不絕的雷聲干擾,天籟會為何還在此舉行;待進入之後,雷聲頓時轉小,高聳入天的山壁形成隔音的天然屏障,進入得越深,聲音漸漸幾不可聞,三人不禁驚異此谷的奇妙之處。

  等天籟會開始,眾人列位,以術法封閉谷口,不僅隔絕外界聲音干擾,絕谷回音更能擴大歌者的音量,聽得更為清晰,此次負責人考慮不可謂不周。

  谷中天光黯淡,但處處生機盎然,山壁上爬滿籐蔓,淺色的小花吐露芬芳,順著向下的谷風垂放,懸在山壁上甚是可愛。

  各族的族長、長老分踞各地盤坐,初隱三人也隨接待者指引,找了塊空地靠著山壁坐下。

  距離天籟會尚有三天,但各族重視十年一度的盛會,泰半早到;各族歌舞者則早在族長、長老之前被舉辦人先行接引至天音絕谷,以便及早準備諸多事宜,以及適應場地。

  「果然到了現場氣氛就是不一樣,」臨溪東張西望,同時奇怪道:「怎麼不見各族歌舞者?還想能早點看到各族美人呢。」

  「應該是另有安排吧。」伏藜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指輕輕逗弄著搖曳垂掛的小花,似乎對那小花很有興趣。

  「有時間看美人,不如隨我去跟各族族長、長老打招呼。」稍作休息後,初隱拉起臨溪。「走。」

  什麼?還沒怎麼休息到就要辦正事?

  臨溪垮下臉。「好吧好吧,說不定各族長老裡也是有美人的……咦,等等,為什麼只拉我……」

  兩人離開之後,看似賞玩小花的伏藜手垂放在膝上,歎了口氣,因為兄長冷漠不變的態度。但想再多也沒用。

  伏藜站起身,手指憑空虛劃,施了小小的術法,在山壁上留下短短的字句,言明自己出谷散心,天籟會開始前會返回。

  緩緩地穿過人群,伏藜出谷後又望向靈山的方向。三天的時間……左右無事,不如往靈山吧,不能抵達也無所謂,他只是想出來走走,一個人靜一靜罷了。

  天籟會開始前一直留在那裡,氣氛恐怕要更尷尬。

  伏藜一人獨行,漫不經心的隨意觀望。

  心中有所掛慮的情況下,出來散心也只是片刻的放鬆。

  突然,天際劃過一道銀光引起伏藜的注意。不同於冷冽的雷光,那道銀光顯得更加柔和隱約,倒像夜空裡眨眼即逝的掃把星那長長的尾巴。

  似曾相識的異象勾起黑髮少年久遠的記憶,不同的是那天還下著霏霏細雨。

  流星在魚族裡又被叫做「銀龍擺尾」,一般來說夜晚才看得見,沒想到這裡白天居然也有,真是稀奇─銀龍擺尾?

  伏藜微微蹙眉。難道─?

  再仔細一瞧,若隱若現的銀光,儘管看不真切,但隱約可見翻騰的龍形。

  伏藜眸光一閃,手捏印訣,身形化作一道光影,追索銀光而去。

  與會的前一日,清澶臥在軟榻上,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個很久不見的人,在遙遠的過去裡,曾經讓他心心唸唸。

  那是一個很模糊的夢,醒來後在記憶裡也是淡淡不留痕跡。但不知是否錯覺,那天葵水總覺得主人歎氣的次數多了,笑容少了。

  說是夢也不盡然,因為那個夢反映了真實。是記憶中幾乎缺漏的一角,或者說是清澶有心之下刻意要遺忘的一段往事。

  明明是很模糊很模糊的夢,連夢中人的容顏也淡忘了,可談及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語,卻怎麼也無法從記憶中抹消。

  「蒼煙雲海。」

  「嗯?」青年挑了下眉,不解好友將自己的名冠到自家雲海上有何用意。

  「我說,這裡,以後就叫蒼煙雲海。」

  正經八百,不像說笑。青年黑線。「……我說,把自己的名冠到我家雲海上,好友你是想佔便宜─趁著新居落成,鳩佔鵲巢嗎?」

  白衣男子哈哈笑道:「這裡雲海茫茫,我是怕你以後一個人寂寞,冠上我的名讓你時時想起本人的好,聊解思念之情啊。」

  「那要感謝好友的用心良苦了。」敢情他是把葵水給忘了……

  「好友,隨侍身邊的人,不一定有朋友的貼心啊。」看穿青年所想,白衣男子搖了搖頭。「雖然讓你搶先一步,不過,百年之內我定會征服靈山化龍,等著與我做鄰居吧!」

  青年不以為然地一笑。

  「哈,拭目以待。」

  時間印證的只有一句。

  清澶微微苦笑。

  把雲海冠上蒼煙之名後,倒真是永生難忘了。

  「大人,沉香娘娘來了,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葵水的聲音傳來,清澶回神,想了大半天,險些將赴會之事給忘了。坐起身拂平衣上的折痕,清澶隨手取來一支簪子,將長可及地的柔順銀髮挽成簡單的髮式。

  出了樓閣,只見一名鵝黃宮裝女子額點硃砂,容姿端莊,盈盈立處仙氣環繞。在天壇諸仙中,就以這位娘娘與清澶往來較為頻繁,說是紅粉知己也不為過。

  「姍姍來遲,久未見你,一見就讓本座好等。」說是這麼說,眉目含笑不見責備之意,想來沉香娘娘倒也習慣了清澶這位仙友平時略顯散漫的作風。

  「快走吧,莫要耽誤了正事。」話聲未散,已掐定仙訣,開啟兩界之通道,出口直扺妖境之東。

  景致驟然一變。

  空中現出三條光影,如踩天階緩步降下。

  「娘娘,清澶久未回妖境,想一遊故地,可否請娘娘先行前往天音絕谷?」

  耳聞隆隆之聲,清澶心念一動,銀灰的眸透出懷想之色。

  沉香娘娘也是極豪爽的人物,見狀只是擺了擺手,寬大的袖子隨著身一旋,飄然揚起,空留幽微暗香隨風四散。

  「靈山……」

  葵水仰望著沒入雲層的山勢,聽著一道又一道的天雷嘶吼,雖然只在山腳,天威依舊驚人,葵水即使心知以自己的修為抵禦天雷並非難事,仍是不由得現出怯色。

  清澶看在眼裡,暗自歎氣,但既然來了,何妨一問?

  「葵水,以你的根基,要登靈山已無障礙,你有想過化龍以得長生嗎?」

  得主人垂詢,葵水似乎感到受寵若驚,呆了一陣,低下頭吶吶道:「葵水沒想過。」

  清澶正色道:「那麼現在呢?」

  好一陣沉默,葵水緩緩抬起眼,眸中一片平靜無波。「大人,長生不死好嗎?」

  沒想他有此一問,清澶微一怔忡,歎笑:「端看個人怎麼看吧,談不上什麼好或不好。」

  就像有人一生追求煉丹方術,只求長生不老;而在遷客騷人筆下,卻也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感歎。

  葵水想了想,認真道:「以前沒想,是因為葵水知道自己修為不可能過龍門;後來受到大人提攜,葵水修為大進,又服食仙果改善體質,得以延壽,活了千年之久。」

  回想這千年留守蒼煙雲海的漫長光陰,直到今日,他方敢吐實長久以來的心情。

  「大人,即使有我陪在你身邊,你還是很寂寞吧?

  「看慣春花秋月,太漫長的光陰流逝,最會消磨人的喜怒哀樂,遺忘對於事物最初的感動。葵水才活千年,就有此感慨,而大人你卻還要繼續這麼過下去;仔細想想,長生不老真的有那麼讓人嚮往嗎?」

  清澶默然許久,又問:「難道你不怕死?」

  「怕。」葵水咋了咋舌,維持童稚不老的面容難得活潑起來。「但我更怕長生不死。」

  清澶失笑道:「如果你這麼認為,就這樣吧。該往天音絕谷了,你也可以一賞天籟會,這可不是人人皆有的機會。」

  「大人說得是……」

  忽然,清澶手一橫,示意他噤聲。

  有人接近。

  清澶思忖著。這個氣息……是魚精。是想化龍而來登靈山的修行者嗎?

  由於靈山之地氣俱備天雷匯聚所引用,因此十里之內,寸草不生,視線不受阻礙,清澶兩人遠遠即見半空光影徘徊,似乎在尋找什麼;對方察覺到兩人的注視,隨即飛身而來。此人正是追著銀光而來的伏藜。

  清澶朗聲道:「這位朋友,請問是魚族的修行者嗎?」

  足點地,光散去。伏藜打量著兩人的同時點頭道:「魚族長老伏藜,兩位是?」身姿挺拔,氣度不凡,還有,那銀灰的眸與流銀似的發……

  兩人簡單自我介紹。對方打量自己的同時,清澶也是暗暗注意。

  黑髮如緞,烏瞳似水,身形略顯清瘦,予人柔和之感;但筆挺的背脊、堅毅的眼神,又顯示出少年不屈的意志。

  由氣息以及外貌推斷,少年不超過三百歲,卻能擔長老一職,加以根基扎實,修為深厚,是下過苦功才能有的成就,清澶眼中不由得露出讚賞之色。

  伏藜娓娓道出自己來此的原因,並問是否看見銀光去向,清澶與葵水面面相覷,一聽即知伏藜要找的是清澶本人,只是不知又有何緣由。

  葵水接口道:「你要找的應該就是我家大人,不知所為何事?」

  證實隱約的猜測,伏藜愣愣地望著清澶。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可以和自己追逐的龍影這般接近,伏藜一時心中五味雜陳,注視的目光中不由得添上幾分敬意。

  「清澶大人,天音絕谷正要舉行妖境十年一次的天籟會,結束之後,可否請你與我等同行,回轉魚族?族人從未見過化龍,長久的時間已將之視為傳說,我希望藉此機會,讓族人明白化龍並非老一輩口耳相傳的傳聞。」

  負手在背,清澶再度望向靈山,反芻在伏藜來之前,與葵水之間關於化龍一事的對談。

  「化龍,也是你正在追求的嗎?」

  「是。」

  清澶垂眼,轉身往天音絕谷的方向,緩緩踱步。兩人跟隨在後。

  「能夠告訴我,你追求化龍是為了什麼?為了長生不老嗎?」

  對於自己的理由,伏藜有些難以啟齒,其實他有時也懷疑為何自己如此堅持,要用明確的言詞說出,對他而言有些困難。

  斟酌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道:「也許只是一份嚮往。鍛煉自己的精神與軀體,陶冶自己的性情涵養,不斷超越自我,登上更高的高峰,藉以成就生命存在的意義。」

  「……聽起來你對自己十分嚴苛。但我想你的原因不只如此吧?」

  超越自我,成就生命的意義,也可以選擇別的途徑,應該沒有非化龍不可的理由;他自己也說過,在魚族中,化龍已成傳說,難道他不怕付出努力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答案,我可以保留嗎?」伏藜輕咳幾聲,時常沒什麼表情的容顏,難得有一絲窘迫。總不能讓他當著本人說出讓自己嚮往的近在眼前。

  「當然,這是你的自由。」清澶莞爾一笑。此子倒是老實得可愛,讓他更加好奇那讓他說不出口的原因了,希望日後有機會聽他親口說出。

  「那先前的請求,不知大人考慮如何?」

  清澶沉吟道:「你的請求,天籟會之後我會給你一個答覆。眼下還是先往天音絕谷,做該做之事。」

  天籟會,妖境十年一度的盛典。

  各族列位,貴賓上座。

  突然,一陣強烈的谷風拂吹而過,山壁上羸弱的小花飄落,柔嫩的花瓣零落如雨,為天籟會拉起序幕。

  首先是狐族的歌舞,眾人只見歌舞者自谷外魚貫而入,狐族女子的明艷多姿,嫵媚多情,令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十二名舞者著淺紫長袖舞衣,隨著柔婉鶯呢的歌聲,舞袖如蝶振翅紛飛,舞姿輕盈柔美,舞態飄逸敏捷,各族無不看得如癡如醉。

  一曲又是一曲,舞完一段又是一段。或激烈騰踏,或長袖飄舞,或柔曼婉唱,各族歌舞者皆是使出渾身解數,傾盡所能,一個段落之後都是震天價響的掌聲,此起彼落的讚歎。

  「感覺如何?」沉香娘娘托著腮,鳳眼一勾,問著身邊同為評審的仙友。

  「各族頂尖的歌舞者,只有精采可言。」清澶反問:「娘娘又認為如何?」

  沉香娘娘眸中精光一閃。「避重就輕,你明知本座的意思。」

  「娘娘何必計較?狐族施用媚惑之術,羽族招來東風相助,善用自己的本錢,也無不可。何況這些小伎倆,豈能瞞過娘娘雙眼,我們只要公平做出評判就好。」

  輕描淡寫地帶過,清澶不希望因為這些小事壞了天籟會歡樂的氣氛,影響眾人心情。

  沉香娘娘不置可否。

  「既然你這麼說,本座也不追究了。不過,希望你也不可偏心,雖然本座明白魚族跟你淵源甚深,還是要公平審核。」

  「這是自然。」清澶點頭。

  兩人亦不再贅言。

  待各族表演結束,便是等待結果出爐。

  「伏藜,你看我族有可能拔得頭籌嗎?」

  臨溪興致勃勃地問著身邊的好友,但沒想到好友的反應冷淡至極。

  「競爭激烈,我也不知道,等待結果吧。」

  臨溪不死心,轉向一直沉默的族長探問,然後二度碰壁。

  「如此心急,看來你精神修煉不夠,回去之後,每天冥想三個時辰,族內之事你暫時不用操煩了。」初隱面無表情地道。

  臨溪聞言大受打擊,每天三個時辰?「族長不可啊,族裡事務繁多,怎能少得了我?」

  「此言差矣。臨溪你雖為長老,但修行也不可輕忽。」

  擺明要遷怒於臨溪。伏藜不忍看好友沮喪的模樣,終於開口:「族長,趁著此刻等待的空暇,我有一事要說。」

  生疏的稱謂,不摻雜其它情緒的聲調,初隱聽了心中恙怒,卻是有氣無處發,冷哼道:「有話就說,兄弟之間沒什麼不能說的。」

  伏藜將清澶一事道出。

  「你去了靈山!?」

  拔高的音調,引來他族的注目,臨溪趕緊扯扯初隱的袖子,小聲道:「族長,不管怎麼說這裡是公開場合,談話還是小聲點較好。」

  伏藜跟著附和:「臨溪說得是。」

  「你!」一遇到弟弟的事就冷靜全失,初隱氣得說不出話來,但見伏藜無事,也稍稍放心。

  「生氣傷身,兄長保重。」

  怎麼聽怎麼刺耳的勸誡,初隱怒目以對。「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兄長!」

  「當然記得。」

  「是嗎?我以為你早就忘了,一口一個族長,你真有把我這個兄長放在眼裡嗎?」

  「公開場合,不論私情。」

  「好一個公開場合,不論私情!」

  ……氣氛怎麼越來越火爆?臨溪越聽越不對。

  就在此時,司儀宣佈結果已經出爐,由兩位評審公佈,正好打斷兄弟之間初隱單方面的爭執,被夾在中間的臨溪鬆了口氣。

  只見兩位評審立在谷地正中,環顧四方。眾人屏息以待。

  清澶負手退到一邊,由沉香娘娘宣佈名次,依次是:貓族、魚族、蛇族。



  【第三章】

  名次一公佈,舉眾嘩然。

  「好像跟猜測的不太一樣……」

  「如果我沒記錯,蛇族的歌者好像有走音?」

  「我覺得狐族的歌舞不錯,為什麼沒得名?」

  「對啊對啊,真是奇怪……」

  ..「安靜!」司儀安撫眾人稍安勿躁,評審還有話要說。

  清澶走上前,清朗的聲音如溪水流過每一個人的心頭,喧嘩之聲漸漸平息。

  「我想各族對於名次應有疑問,我就在此做一個解釋。沉香娘娘與我,皆是以各族歌舞者的實力評判─撇除術法的助力以及掩飾─所做出來最公平的結果。如果還有人感到疑問,不介意我將事情說得太清楚明白,我也會順從其意。」

  此話一出,原本還有意見的數族頓時鴉雀無聲,暗暗心虛。

  清澶微微一笑,「另外,由於此次天壇與各族共襄盛舉,作為評審一方,得名的獎品自然也由天壇所出,回饋的禮物絕對不會讓諸位失望。」

  三族的族長接受頒獎,另外兩族所得不多贅述。

  魚族得到一顆鵝卵大小的青色珠子,晶盈剔透不摻雜質,映入日光之後折射出七色光華,美麗非常;但問題是,初隱三人俱看不出其用途。

  「真美,拿來做擺飾可能不錯。」這是臨溪的評語。

  伏藜端詳半天道:「我想天壇不會送出無用之物,不妨向清澶大人好好請教。」

  天籟會已然結束,各族各自散去。葵水過來告訴他們三人,清澶正在谷口等待。

  伏藜關切道:「大人答應要回魚族了嗎?」

  葵水老實地回答:「大人尚未提及此事。不過,我們本來就有打算回去,只是大人作風一向低調,會不會答應你讓族內眾人知曉他的身份,尚在未知之數。」

  一邊的初隱突然出聲:「前輩也是魚族之人?」

  葵水靦腆一笑。「感覺得出來嗎?」服食仙果之後的體質早已變異,氣息與魚族也略有不同,沒想到還有人認得出他出自何處。

  初隱一直暗暗在觀察他,以自身的修為,卻看不出眼前這名青衣童子的深淺。「氣息略有不同,但亦十分接近。」

  「真的嗎?」能與同族的人交談,葵水似乎很開心。

  四人邊走邊談,初隱與葵水竟是意外的投緣。

  「不一起回天壇嗎?」

  清澶婉拒道:「清澶與人有約,並且也想藉此機會回故族一探,在此謝過娘娘美意。」

  「嗯……說得也是,你也很久沒回去了,」沉香娘娘也不見怪,淺淺笑道:「既然如此就改日再敘,各自保重了。」

  含笑目送,清澶一向最欣賞這位娘娘毫不做作的爽快作風,不像有些仙子容易糾纏不清;與沉香娘娘相交,不用擔心什麼時候又桃花沾身,什麼時候又遭人眼紅嫉妒。

  與初隱等人會合,對於先前伏藜所提之事,清澶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回去之後會給他一個滿意的交代。

  伏藜感覺出他似有所顧慮,也就不再追問;其實能與清澶一會,他已心滿意足,所提的請求不過是當時的一個借口,無話可說下應變的說詞。

  歸途,返原路而回,卻比來時放緩了腳程。回去等待初隱三人的是肩負一族的重責大任,暫時代理長老一職的伏藜暫且不提,初隱、臨溪兩人日後能自由出遊的機會想必不多了,因此有時臨溪故意拖延,初隱也不戳破,任憑他去。

  途中經過一處溪谷,流泉碧澗,迎面徐風跳著飛珠,沁人心脾。

  臨溪提議小憩片刻,魚族本性親水,一提出立即得到眾人同意。

  清澶見葵水、臨溪涉入溪中戲水,微微一笑,也不再自恃身份,除去鞋襪,坐在溪邊石墩上享受消暑的清涼。許久不曾與人共處,與這些後輩一路同行,自己似乎沾染上些許年輕的氣息,葵水也同樣如此。

  思及此,清澶不由得輕輕一歎,對於葵水,他總有說不出的歉意。葵水耗費太多的光陰在他身上,比起陪伴自己,他應該有更有意義的事情可做,是自己自私拖累了他。

  取下髮簪,解開髮髻,流銀霎時披瀉而下。除去了拘束,才是隨心所欲遨遊天地的清澶本色。

  突然,一雙手掬起那因為過長、散落沉浮溪水上的發尾,清澶微訝,轉頭就見自己沾濕的發被黑髮少年輕輕捧在掌心,四目交接之際,少年迴避了自己的視線,清澶不由得一愣。

  「大人,出門在外,正己衣冠才不會有損大人的威儀。」

  從初次見面開始,黑髮少年就是這樣不苟言笑。望著伏藜遞來的青色髮帶,清澶莞爾一笑,卻不伸手接過,引來伏藜困惑的抬眸。

  「既然如此,偏勞你了。」

  少年清秀的臉上添了一絲驚訝之色後隨即平復,默默地將絲絲綹綹的流銀攏在手心,如同滿天星斗盡在一握,曾經以為遙不可觸的距離,如今卻是近在咫尺……

  清澶雙目微斂,雙手交握按在膝上,原來頭髮讓人梳理的感覺還不差。「你來,應該不會只是為我束髮吧?」

  「嗯……」伏藜分神道:「是有一事請教大人。」

  清澶微微苦笑。「可以直接喚我的名嗎?葵水喚我大人是因為他奉我為主,但你不是。我不習慣別人對我用敬稱。」

  「這……」伏藜略顯為難之色,但又不願拂逆他的意思,只有變通道:「那我就喚一聲先生,這樣好嗎?」

  清澶失笑,「我曾去人間遊歷,本以為只有人類才會這般講究禮法,原來妖中也有敬老尊賢者。活得這般正經,你不覺得累嗎?」

  「讓先生笑話了。伏藜天性如此,也只有順心而為。」紮好髮束,伏藜退了一步看了看。「好了,先生感覺如何?」

  清澶含笑點頭,「不錯。說回正題吧。」

  伏藜點頭。「伏藜想請教先生關於天壇所贈的獎品。我與族長等人皆不識此物,但我察覺寶珠中隱有靈氣流動,也許此物對我族有極大的幫助,因此想請先生揭示。」

  清澶凝神望向黑髮少年,讚許地點了點頭。「你的眼光十分敏銳。過來坐吧。」

  「多謝先生。」明白清澶的隨性,伏藜暗想,自己太過拘束也許反而會讓他不自在。

  伏藜坐到清澶身側,忽聽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很久沒人與我並肩而坐了,這種感覺真是令人懷念……」話語中竟是隱含自傷。

  「先生……?」

  面對少年的關心,清澶心中一暖。「老人多感歎,不用放在心上。」

  明知不該探人隱私,但……

  「先生想起什麼人了嗎?」伏藜忍不住有些在意。

  「你想聽嗎?」清澶微笑。他確實是十分敏銳,不僅只眼光。

  「如果先生願意傾吐心事,伏藜願聞其詳。」縱使好奇,他也不願強人所難。

  清澶垂下眼,注視眼前川流不息的溪水。

  一個張揚,一個收斂,但相似的體貼入微,真是讓人無法不聯想起湮沒在過去的友人啊。

  「那你就聽我說一個故事吧……」

  如同世世代代流傳在魚族裡的傳說,清澶要講的,同樣是一個化龍的故事。

  只是故事的最終,主角並未如大多的傳奇一般得償所願,也未能與化龍後至天壇的朋友會首,實踐昔時言笑間訂下的「偷閒共煮青梅酒」之約;而是同一般魚精娶了賢良的妻子、延續了子息,平平淡淡了一生。

  化龍,也就成了年少時的一場空夢。

  擁有同樣夢想的伏藜聽了眉心微折,似乎沒預料到故事的最終,孜孜以求的會是一場空。

  「……這故事中的主角,就是先生的故友嗎?」

  「是啊。」柔緩的聲線隱含淡淡感慨,似仍陷於往昔歷歷。

  伏藜隱約有些迷惑,先生在此時說起這件陳年舊事,莫非有勸退自己化龍之念的意思?但又是自己事先表明有傾聽之意,不然先生或許未必會提。

  「怎麼了?」察覺身邊少年異樣的沉默,清澶回過神問道。

  「不,沒有,只是……」欲言又止,但想了一想,伏藜還是說了:「若伏藜與先生之故友處同樣境地……縱使失敗一次又一次,我亦無悔。」

  清澶微愣,又興味盎然地問:「不會因此放棄?」

  伏藜不答反問:「先生當初,又是因何而化龍?」

  清澶斂了笑,一陣默然,又笑歎一聲道:「……因為年少無知吧。」

  「為何?」伏藜頗感意外。

  「起因於與故友一場意氣之爭,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認真以待的失敗了即招來禍患,嘻笑以對的卻成功享盡榮耀……命運之不可知,不可謂不諷刺。

  不盡如人意……

  「縱是如此,也是自身之抉擇。」伏藜淡淡說著,眼神卻是堅定。

  「自身之抉擇……」清澶喃喃低語,指尖輕觸清澈流水,徘徊在他足邊的游魚也不驚惶,悠悠順著水流擺尾。

  是嗎?

  吾友,你可也是無悔?

  「也許……」清澶頓了頓,以若有所思的眼神望著身邊的少年。

  「先生?」

  伏藜靜待下文,清澶卻笑而不語。

  是這少年的話,也許……那個約定,終有實現的一日,儘管並非當初的那一人……

  只要一人相伴,只要一點溫暖,算不上奢求吧?

  「仙友,看起來你今天心情很好,發生什麼了事情,何不與本座分享?」

  沉香娘娘拈起一子,抬眸笑問間亦暗思下一步棋。

  從妖境回來之後,清澶似乎有了些改變。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比起以前的隨性自然,現今更多了一分輕快寫意,令人不禁好奇是什麼改變了他。

  「下一局好棋,品一口香茗,更有知心好友相伴,心情如何不好?」

  亭中對奕,一來一往,只求盡興,不求輸贏。

  清澶啜一口清茶,慢悠悠地落子,顯得幾分漫不經心。

  沉香娘娘不以為然地笑道:「瞞人瞞不識,你我相交多久了,以前本座和你下棋,怎麼不見你如此開懷?」

  「是這樣嗎?」再落一子,藉機轉移話題:「娘娘今日說話的興致特別好,不過,棋局也是要顧啊。」

  沉香娘娘哎呀一聲。「你真是越來越狡猾了,嗯……」雙眼一瞇,精光一閃,她輕輕一笑,有了主意。「不如就以這盤棋為賭,輸的一方答應贏的一方一個條件,你看如何?」

  清澶眉一挑,欣然同意:「聽起來很有趣。不過娘娘還有扭轉局勢之力嗎?清澶不敢占娘娘便宜啊。」

  「本座只怕你輸不起。」

  匯靈神珠,色呈淺青,能吸納天地靈氣,並且隨著吸納的靈氣越多,顏色會漸漸轉深。但萬物皆有其限界,吸納的靈氣一旦超出神珠所能負荷的限度,神珠將會破裂,強大的靈氣奔湧而出,將為天地帶來災劫,宜謹慎用之。

  另外,持有人若能運用化靈神訣,更能將神珠之中的靈氣化為己用,但化靈神訣失落已久,相關典籍隨著時光推移佚失,內容已不可考。

  日漸西斜,映照著樹下的黑髮少年沉靜的容顏。

  手持魚族收藏的古籍,查閱到那顆青色珠子相關的資料,伏藜陷入深思。

  那日清澶化龍而去,美麗的身姿,粲然的銀鱗,震驚魚族上下,讓所有族人明白傳說不只是傳說,而是對於真實的一種歌誦。

  確認葵水在族內過得甚好,加上身為族長的初隱對葵水十分照顧,清澶暫留數日之後便離去,對於匯靈神珠要他自己查閱族中古籍,言明有較為詳細的記載,也許在查找的過程之中,還會有意外的收穫。

  現今神珠已被收藏於魚族聖地百水雲澤深處,如果能藉神珠之力,必能增進修為,但是……

  ─借助外力無可厚非,但如果是自己一生所追求,憑自身的實力得到不是更有意義?

  先生語重心長的叮囑迴響耳際,當時不明其意,如今總算明白。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希望你牢記在心。

  先生不願直接相告,想必也是因為擔心神珠若破裂,將帶來不可預知的災禍。伏藜不禁猶豫起來。

  魚族平均六百歲,自己二百多歲尚算年輕;再說神珠雖然吸納天地靈氣,但若是天雷所匯聚的能量超過限度,神珠破裂反而會帶來不可知的危機……

  ─你想化龍的原因可以告訴我嗎?

  原因……

  伏藜想起兩人初遇之時自己的回答,終於做出了抉擇。

  憑著自己的實力是嗎?

  決定一下,伏藜不再迷惑,合上書本略作收拾,突然想起三位元老曾經答應會盡快找到接任的人選,至今卻無消無息,看來也該去提醒一聲了。

  另一邊,三位元老正聚在前族長家中喝老人茶,一聽伏藜正往此處來,立即望風而逃。

  接任的人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三位元老事先被現任族長狠狠警告一番後,深思夾在兩兄弟之間兩邊不討好,於是選擇逃避現實一途,讓兄弟倆自個兒解決自家事。

  「你看起來有煩心事,何不說出來聽聽?也許我有辦法為你排解。」

  熟悉的聲音,悅人的語調,伏藜倏地回頭,訝異來人的出現。「先生?」為何出現在此?

  清澶今日換上一襲紫裳更加出塵,穩定人心的淡雅淺笑不改,伏藜注意到他束髮的青色髮帶,不由得閃神。

  「驚訝嗎?」清澶莞爾道:「我畢竟出自魚族,偶爾回來探望故人也是應該。」

  「原來是回來探望葵水,他如今住在族長的住處,也就是歷任族長住的鏡水流泉,位在聖地上游地帶,先生需要伏藜領路嗎?」

  果然如此,先生此行當然是來探望曾經陪伴自己左右的人過得好不好,自己多想了。壓下心中隱隱失落,伏藜神情一如往常無異。

  其實清澶是為少年而來,但這話不好直接說出口,只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不急,先陪我四處走走。」

  一者在前一者在後,一路行來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只有颯颯風聲響動林間。

  「你去過人世嗎?」清澶放緩腳步。「那是一個很複雜又很有趣的地方,尤其是傳承的文化有許多詩歌型式,我對這方面一向很有興趣。我時常去人世的書肆,不用走遍人間,書中即可看遍人生百態,除此以外,人間風景更是一絕。」

  「先生說得令人嚮往,不過以伏藜的修為,尚不能自由穿越兩界。」話語裡淡淡的遺憾。

  「那也無妨,有機會我們可以結伴同游。」

  走在前頭的紫衣人背影清瘦如菊,輕揚的衣袂飄逸如風,那樣高貴的人卻是十分隨性,輕易說出同游的話語令人動心,但想起自己仍不能放下的繁瑣,黑髮少年略顯黯然地垂首。

  「感謝先生好意,伏藜有未盡的責任在身。」

  「你是指身兼長老一職嗎?我記得你說過你只是暫時代理,難道三位元老尚未找到接任的人選─莫非你方才是為了這件事而煩心?」

  隨口一問卻說中了自己的煩心事,伏藜猶豫了下道:「不到心煩的地步,只是在想該如何處理比較妥當……先生?」

  輕揚的笑聲,止住了未盡的話語,也引來少年一陣愕然。

  只見清澶轉過身來,灰銀眼眸透出和煦之色,低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認真過日子是沒什麼不好,但是過度壓抑自己的情緒就無益了。心煩就是心煩,只要活著總是會有煩心之事,我希望你不要太壓抑自己。」

  伏藜默然。不要太壓抑自己?不要太壓抑自己……

  「我會好好思考先生說的話。」

  談話間,清澶腳步慢下來,伏藜也放緩與之保持一定距離,卻換來前者懊惱的歎息。「伏藜,可以請你走在我身邊嗎?我喜歡與人並肩齊行,平起平坐,但你的態度讓我覺得我是珍奇異獸。」

  伏藜突然露出一絲微笑。「就某方面而言,先生確實也是。」魚族化龍的第一人,確實也擔得起珍奇異獸四個字。

  清澶笑歎:「你也懂得說笑了。」心裡卻是十分開懷。「關於神珠一事,我該說的話也都說了,我想你應該已經十分清楚,不知你有何打算?」

  「伏藜不會讓先生失望。」淡然的語調,是不容改變的決心。

  希望你真的明白。暗歎口氣,清澶轉回前題:「另外,你正在煩惱的事,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不知道你願不願聽?」

  「請先生指教。」

  清澶悠然道:「接任者一事,不一定非得由三位元老挑選,親力親為也是一種方式。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親力親為?先生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如果他能化龍,也許自己日後有伴了,但靈山之上不只有天雷之劫,該提醒他嗎?「伏藜……」

  難得先生也會有欲言又止的時候,少年不由得關心。「先生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無事。」這也是對他的考驗,暫且靜觀其變吧。

  邊行邊談,清澶轉而談起自己在人間的遊歷。本就口才不差,加上有心為之,以言語描繪的景象活靈活現如在眼前,少年也不禁聽得入神。

  又走了一段路,忽聞耳邊道:「多謝你今日陪伴,我也該回去了。」

  伏藜訝道:「尚未到鏡水流泉,先生就要回去了嗎?」

  「我說探望故人,又不一定是指葵水。族長待他甚好,何須我擔心?」清澶微微一笑:「反倒是你讓人懸念。我要看的人也看過,當然要告辭了,自己保重。」

  話聲一落,密林之中一陣清風自身邊拂過。

  伏藜兀自站在原地。讓人懸念?自己嗎?

  恍惚之間,明知不該多想,仍是想得深了。

  循著原路而回,伏藜面如止水,卻是心亂不已,不由得喟歎。

  ─說他讓人懸念,先生豈不更是亂人心弦?

  自此以後,清澶時常到妖境走動。

  伏藜處理族中事物之餘,往往也會撥空陪伴,弈棋品茗,談天說地,有時清澶更會帶來人世的書卷同閱,雙方皆不曾再提起化龍一事。

  而兩人之間的往來,長老臨溪樂觀其成,初隱卻是不然。

  雖說清澶的來到往往會分散伏藜的心神,減少其修行的時間,但初隱見兩人日漸交好,而自己從天籟會後,除了討論族中事務,與弟弟卻不曾私下談心,一方面是找不出共同話題,一方面是瑣事纏身。初隱心中難免惆悵不安……



  【第四章】

  這日午後細雨濛濛,微風習習,涼而不寒,令人神清氣爽,尤其對親水的魚精而言更是大好天氣,不少平日潛在水中的族人都到陸地上走動,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

  清澶來訪時,幾個識得他的族人都微微點頭打招呼,態度親切隨和,不顯得如何熱情。只因族人雖都見過他龍身卻不識其人形,僅僅知道此人乃族長以及兩位長老的友人,因此也不甚在意。

  對此,清澶甚是滿意。他雖不懼立於人前,但若每次來此皆要承受一片崇敬的目光,被過往的同族敬若神明,喜好清靜自在的自己恐怕也消受不起。

  順著幾個好心的族人指引,清澶緩步往伏藜所在之地而去。

  樹林中飄著絲絲細雨,沾在發上、衣上,清澶寫意地一手負背,一手五指舒展似要承接雨水─感受著手心沁涼雨絲,嗜水之性不改的銀龍頗感愉悅地瞇起眼,微仰起頭。

  不管形體如何改變,原始的本能始終如一……

  閒庭信步於成片鬱鬱蔥蔥的林子裡,忽覺一股幼弱的氣息撲面而來,又有幾股在前方不遠處;其中較年長的一股自己十分熟稔,清澶心裡自然而然生出親近之感,腳下不由得加快,同時巧妙地身形微偏,避過低頭直奔而來未注意到自己的幼小魚精。

  走出綠蔭掩映,視線豁然開朗,一汪青碧延展,倒映著陰雲蔽日的天色,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幾葉綠如小舟隨之起伏搖擺。

  尋覓之人正傍著柳條垂枝在岸邊安坐,幾個小孩一臉關切地圍繞在黑髮少年身旁,備受關切矚目的少年卻是略帶撫慰意味地笑,摸摸幾個小孩的頭。

  不動聲色悄然走近,清澶掃視伏藜一眼,目光陡然一凝,眉心微攏,同時也嗅出細微得令人難以察覺的腥氣。

  少年略有所覺地抬頭,雙方視線相觸。

  伏藜愣愣地道了聲先生,恍然回神,匆忙起身欲躬身行禮,卻忽略腳上有傷,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幸是清澶眼捷手快,穩穩將人扶住。

  這一下靠得極近,伏藜不自在的僵住。

  清澶低下頭,看著幾乎被自己半抱在懷裡的少年耳朵微微泛紅,心裡有些好笑,出口卻是歎息─「怎麼傷了?」

  「沒什麼。不過皮外傷……」瞥見小小的同族睜著一雙雙好奇的大眼望著兩人,伏藜一臉尷尬,低聲道:「先生且先坐下可好?」

  「好。」

  兩人如同上次在溪邊般並肩而坐,清澶側頭,含笑望著伏藜將小魚精們打發走,才輕聲說著:「我可打擾到你了?」

  「沒有的事。」伏藜搖頭,他高興都來不及,又何來打擾一說?

  「……若真有事,伏藜也會事先告知先生。」雖然心喜先生來訪,但對伏藜而言,責任卻重於一切……儘管並不如何情願。

  清澶笑了下,不置可否。

  「讓我看看你的傷可好?」

  「多謝先生掛念,但傷處再過數日即無礙。」伏藜淡淡地婉拒了,不過是小傷,也沒什麼好看的,看了只會讓人多添難受,他也不願讓先生看到那些猙獰的傷處。

  清澶也未再堅持,凝神暗想了一陣。「剛剛那些小傢伙……氣息幼弱,似是剛能化出人身。」千年前的細瑣,要回憶起果真得多費思量。

  伏藜點頭,嘴角微彎。「是,幾個小傢伙連話也還不會說。」只會睜著一雙圓不溜丟的眼看人。

  果然……「是為了帶那些小傢伙走山嗎?所以傷了?」

  縱是年過已久,清澶仍有些模糊記憶─每月朔日,族中長老須帶首次化出人身的小魚精攀爬至夙願山頂峰,族人稱此儀式為走山。不過由於文化底蘊不深,儀式也極簡單,也就是走個過場,與人世的禮俗相比並不繁瑣。

  「通往山頂的路面鬆動,有個小傢伙沒留意腳下……事出突然,也就顧不上許多。」

  伏藜並不怪那冒失的小魚精,反而有些內疚,是自己忽略前日暴雨山上土石鬆動,若早一日去打探路況,也不致發生此事,所幸與自己前去的小傢伙們未因此受傷,僅是虛驚一場,否則自己如何對得起那些小傢伙的父母?

  清澶看出他心懷內疚,安慰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你已盡力維護周全,莫要過於自責。再說自責何用?若真有心,日後多加留意便是。」

  忽而歎道:「……可惜我平日雖散漫,卻少有受傷之時,因此並無隨身攜帶傷藥之習,否則倒是可為你塗抹少許,免去疼痛之苦。」

  伏藜搖搖頭,「些許疼痛對修行者而言算不得什麼,先生勸慰伏藜莫要自責,伏藜也望先生莫要在意此等小傷。」況且,比起有負他人所托,肉身之苦又算得了什麼?

  清澶無言以對,心中暗歎。

  怎能不在意?好不容易遇到個合意的,自己又動了心思……縱是小傷,自己又怎麼能不在意?

  他只是澹然處世,可不是麻木不仁啊。

  「……先生?」

  清澶突然抬手向他探去,伏藜不解此舉為何,一時困惑不知作何反應,直至感覺臉頰上柔軟的指尖輕觸……伏藜心中怦然,臉不自覺地紅了,眼底卻充滿迷惘。

  清澶柔聲說道:「你……好好養傷,我明日再來看你。」

  流連的指尖離開……竟是這麼走了。

  隔日少年方知,先生是不忍自己之傷而急於離開。

  見心中無比尊貴的先生特意帶了傷藥前來,且執意要為他上藥,伏藜心中感觸,想問為何先生待他如此之好,卻又難以啟齒,既怕聽到答案,又怕自己多想……終未能問出口。

  ─也許,先生對待任何人都是如此吧?

  白雲蒼狗,雲卷雲散。

  望著窗外蒼茫雲湧,清澶今日親手沏了壺從人世帶回來的上好茶葉,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悠閒自在,但突然翻湧的雲氣又帶來了不速之客,宮裝女子身影忽現,緩緩步向騰空的樓閣,清澶起身到門口相迎。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只能奉上香茶一杯,請娘娘品嚐。」

  「不用了,你自己慢慢喝,還是玉葉淨露合本座口味。」沉香娘娘擺擺手,入內坐下,眉目之間失去平時的從容自若,清澶不禁暗暗皺眉。

  沉香娘娘雖貴為娘娘之尊,卻也是天壇第一武將,性情豪爽,法力與劍術皆是天壇無人能比,可說是巾幗不讓鬚眉。能讓這位娘娘變了臉色,看來事情非同小可。

  「娘娘神色不對,又特地來到蒼煙雲海,看來我麻煩上手了。」雖不知前因後果,清澶也猜到幾分。真的是偷得浮生半日閒,閒沒多久,麻煩就來了。

  沉香娘娘讚許地點了點頭。「真是聰明,不過,事態尚未如此緊迫,目前還麻煩不到你,你可以暫且安心。」

  暫且安心嗎?清澶苦笑道:「娘娘繼續往下說吧。」

  「那本座就開門見山。無間眾鬼與天壇素來不睦你應該也知道,近來無間在人世動作頻頻,誘人墜入修羅道增加自己的實力,你明白這代表什麼嗎?」沉香娘娘肅穆了容顏,更顯天威不可侵的凜然。

  清澶歎道:「代表戰事將近。」

  「不錯,而且無間眾鬼狡猾非常,他們應該暗謀很長一段時間,潛伏在人世的時日更是難以估計,如果情勢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將對我們大大不利。」沉香娘娘面色沉重,此事牽連甚大,也許人世還有無間的暗藏勢力,如何一一拔除是一大難題。

  「這樣看來,我要好好珍惜我剩下不多的悠閒日子了。」望向窗外浮雲,風雲變幻一如世事。千年得來不易的和平,終於也到了盡頭。

  沉香娘娘緩下臉色,輕輕笑道:「你還是一樣,不管什麼時候都從容應對,這一向是本座最欣賞你的一點,也最好奇的一點,本座真想知道有什麼事情會讓你變了神色,從容不再。」

  灰銀的眸微合,指尖優雅地端起瓷杯貼近唇邊。

  「娘娘此言差矣。這種事情,還是不要發生比較好。」

  一連數日不見好友臨溪,最近自己都將心神放在其它的事情上,疏忽了他,不知他人是跑哪裡去?

  伏藜來到鏡水流泉之外,猶豫不知是否該向兄長探問,自從兩人意見分歧,關係就一直不見好轉,現在進去,只怕很是尷尬,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正在此時,一名青衣童子浮出水面,緩緩游到岸邊時才注意到少年。

  「伏藜?你站在岸邊做什麼?有事找初隱嗎?」

  伏藜走上前。

  「你來得正好,我在找臨溪,最近總不見他人影,他到底在忙什麼?我正有其它事情要與他研商。」

  葵水奇道:「你不知道嗎?從天籟會結束之後,臨溪就一直在追求何夢姑娘,現在人應該在她那邊。」

  何夢?有點熟悉的名字,伏藜想了想,終於想起是魚族最頂尖的舞者之一,沒想到這麼久不見臨溪他人,竟然是為了……

  伏藜不禁失笑,還真像他會做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去打擾他了。

  「算了,有事情我會處理,你若看見他,告訴他我等著看他的成果,告辭。」

  葵水點頭,遲疑了下又道:「等等,你不見初隱嗎?雖然他口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很想你。」

  伏藜心中五味雜陳。自己又何嘗不是?

  「等一切過去再談吧,現在見面徒增尷尬,兄長就勞你照拂了。」

  話聲一落,不願再多言,伏藜隨即離開鏡水流泉。

  回隱世湖的路上,任憑身邊風景如畫,低落的情緒依舊如故;但多想無益,只有做自己該做之事,總有一天一切都會迎刃而解,或許該說,他是抱著如此期待。

  回到自己的棲息地,伏藜佇立在岸邊,沉靜的容顏,已看不出心中所思。

  湖面光滑如鏡,綠林圍繞四周,沒一絲一毫的聲響。無聲的平靜,讓伏藜收斂心神,沉澱了紛亂的心緒,正欲步入湖中一如以往修煉自身的修為之時,風勢掀起湖面陣陣漣漪。

  「先生!」

  訝然回頭,乍現的笑容,卻在見到藍衣之後的宮裝女子時收斂,轉為有禮卻生疏的態度。

  「娘娘也到了,兩位連袂而來,有事嗎?」

  一眼認出鵝黃宮裝的女子正是天壇的沉香娘娘,那樣的雍容大度,那樣的傾城絕色,任何人見過都不可能錯認。

  態度微妙的變化,生疏的語調彷彿劃開熟識兩人之間的距離,清澶不明所以,但畢竟有外人在不好問出口,眉頭一蹙又舒緩,仍是溫和如煦,但一瞬間的神色變化,已盡收於沉香娘娘眼底。

  這次她會來,一方面是想出來轉換心情,一方面是每回清澶從妖境回來心情都特別好,若單純說是回歸魚族讓他改變心情,那為何他不早日回歸?所以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要求跟來,想一見那讓他改變的原因何在,如今一見,心下頓時瞭然。

  沉香娘娘掩嘴輕笑,減了幾分天人威儀,多了幾分動人神采。「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本座終於明白了。」

  清澶奇道:「娘娘明白了什麼?」笑得如此開懷,不知為何,他卻聽得毛骨悚然。

  眼波一送,唇邊笑意不減。「明白你回妖境回得這麼勤的原因啊,哈哈哈……人也見過,本座無事先回去,不打擾你們了。」

  只餘笑聲迴盪林間。

  兩人四目交接,伏藜率先打破沉默。

  「……先生,沉香娘娘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你知曉嗎?」一頭霧水對伏藜來說,實在是人生難得的經驗。

  清澶輕咳幾聲,略側過頭,以免被伏藜看出面有赧色。「沉香娘娘作風一向奇特,像這樣的奇人,我等平凡人也難以猜透娘娘的心思,所以你也不用多想了。」

  雖然仍有些許疑惑在心,但既然先生不願多提,少年也就作罷。

  「那先生這次想往哪裡去?」相處這段時日,伏藜發覺清澶喜歡四處遊樂,不太會固定一個地方徘徊;與之同游的他也踏足不少地方,至少魚族的勢力範圍都走得差不多了,看起來先生要往外發展了。

  「來,手給我。」

  清澶示意他伸出手,伏藜遲疑了下,手已經被清澶拉過。

  伏藜訝道:「先生今日似乎少了一點耐性,是發生何事?」

  「你真是越來越敏銳了。」清澶感歎道。「先走再說。以人世的時間推算,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元宵節,我們去游燈會、吃元宵、玩謎猜,錯過就可惜了。」

  清澶一手牽著少年,另一手正要掐定開啟兩界通道神訣;伏藜聽了他的話,呆了一會兒方反應過來:「先生稍等,你剛才說要去哪裡?」

  「人世啊!」

  一聲輕笑,伏藜來不及反應,空間出現一剎那的裂縫,兩人雙雙失去蹤影。

  清澶動作突然,族中之事伏藜什麼都來不及交代,就被帶去人世。

  伏藜一向責任心甚重,做事更是一切照著規矩來,突然被打亂自己的腳步,縱使對著自己一向尊敬的先生,心裡難免有些著惱;但來都來了,清澶如沐春風的微笑,興致盎然的神情,他實在不願多說什麼掃了他的興,只有奉陪。

  滿目燈花迷眼,穿梭在洶湧人潮之中,經過一個小攤販時,一樣物事讓伏藜停下腳步。紙糊的魚形燈籠,塗抹鮮艷的釉彩,手工十分精緻,伏藜看了好一會兒,俊秀的臉上難得透出淡淡的笑意。

  少年映上燈火的側臉,在繁華熱鬧的市街中流露出一股寧謐靜定,清澶看那紙燈籠與其它燈籠比起來,並不十分突出,但少年似乎十分喜愛。

  「喜歡嗎?那就買下吧。」

  「不用,看看就好。」

  伏藜搖搖頭,他聽先生先前解說人世的生活、制度與妖境大不相同,一般百姓生活不易,雖然不清楚先生錢從何處來,但他也不願先生為他破費。不過,他又看了看那只燈籠,忍不住笑起來。

  「只是這只燈籠的外型,和一個人實在很像。」

  和燈籠很像?清澶仔細端詳半天,仍是看不出少年所指何人。畢竟魚族除了沉潛於水中時會化為原身,在陸地上的時候多半以人身示於人前,加上他回魚族不久,不識也是應該。「什麼人讓你這麼開心?真是使人好奇。」

  「先生也見過的,就是我的好友臨溪啊。」

  提起好友,伏藜談起最近臨溪在追魚族美人的趣聞。

  「聽起來你和你朋友感情很好。」清澶下了評語,同時買下兩隻燈籠。「反正出來玩就是要盡興,我一隻你一隻,在燈會上才不會顯得突兀。」

  「這……多謝先生。」面對新鮮的事物,伏藜多多少少感到新奇,再推辭反倒顯得虛偽了。

  提著手中小小的燈籠,魚肚內火光閃爍,非人世中人的少年,似乎也感染到一絲過節的氛圍。

  懸燈滿街,夜如白晝。夜越深,街上遊人不減反增,為了避免被人潮衝散,清澶牽過了少年的手,十指密合的感覺總讓少年有一絲不自在,但見先生並不介意,自己若介懷似乎顯得奇怪了,只有將分散心神在眼前所見的新奇事物。

  逛到謎攤,兩人外貌清雅俊秀,氣質又脫出凡俗,一來便引起謎攤周圍的人注意。只是一個是早已習慣被人注視,一個是除了在意的事物以外,其它並不太放在心上,兩人皆對週遭的目光不甚介意。

  謎攤主人在桌子兩邊各豎立一根竹竿,一邊掛了一個臉譜,另一邊掛一袋錢,桌上擺了謎題:以左右兩物為謎面,猜一俗語,猜中者贈一袋錢。

  「俗語?先生知道是什麼嗎?」少年對人世瞭解不深,當然也不清楚民間俗語,其實這是一道很簡單的謎猜。

  「這個啊,」清澶輕笑,「是一句罵人的話,我們還是等下一道題吧。」

  陸續又出了幾道題,起初清澶總是含笑不答,等伏藜有了答案,才給出正解;伏藜一向正經,思考上稍欠靈活變通,每猜不中,倒也不氣餒,他有自知之名,反正也只是出來遊樂,不必一一計較。

  最後一道壓軸的謎題,猜中者可得一顆南海珍珠,是某位大官捐出作為獎品助興。

  晶瑩溫潤的光彩,連伏藜看了都不免心動,畢竟珍珠在魚族裡是最珍貴的寶物之一。清澶卻一笑置之,牽著伏藜又逛往別處。

  此時伏藜方發覺:那種雲淡風輕的笑容與其說是視金銀為浮雲,不如說是無心在此。先生根本不曾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之中,那又為何而來……

  「先生,燈會已經散了,你還想走到哪裡去呢?」

  寥落燈火依稀,月色流淌一身。不知不覺,緊握的雙手已然鬆開。

  長街盡頭是沉沉夜色籠罩。即使在白晝之下,也有日光永遠照不到的陰影。

  清澶輕輕一喟:「你還是問了……再陪我走一段路,我會慢慢向你解釋。」

  夜深露重,拂面而來的風竟也透著刺骨寒意。溫熱的掌心漸漸冰冷,被鬆開的手空蕩蕩的,若有所失。

  溫雅的笑容依舊,咫尺之距觸手可及。

  記得曾經也有相似的感覺。柔順的長髮握在手中,至今先生束髮的依然是那青色髮帶……但為何現在卻感覺到遙遠?

  兩人行至郊外河邊,清澶折下一段柳條,輕放在少年掌心。

  「折柳,在人世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要將離別的話語說清楚道明白,對他來說還真是困難,他只能盡量選擇委婉的方式。

  「柳即是留,是送別時依依不捨的一種表現。」



  【第五章】

  這樣的話引,卻讓人更想逃避。伏藜沉默了。

  先生要離開了嗎?不再回妖境了嗎?以後……再也不能相見了嗎?

  不然,為何要這般鄭重其事地向他告別?

  他不懂。

  或許,不想懂。

  但逃避不是他的作風。

  默然許久之後,伏藜靜靜地道:「先生有言直說吧。」

  分別又如何?只要化龍,擁有穿越兩界的能力,先生不來找他,他也可以自己追隨先生的腳步。達到目標的方法有千百種,他可以換另一種方式。

  清澶一直注意他神情的變化,見他迷惘之色盡去,心中寬慰。「你想通了。」

  伏藜倏地抬頭,星若點漆的眸中,一剎那間被看破心思的窘迫掠過。

  清澶背過身注視眼前流水匆匆而過,悠閒的日子也似這流水,一去不復返了。

  「修行自己的修為,必須屏除雜念。你我甚為投合,我不希望我暫時的離開打亂你的心思。這段時間,沒了我的叨擾,你正可好好專注於自己的修行,如此我也才能安心離開。」

  伏藜聞言一愣。暫時離開?

  弄了半天,只是暫時離開?

  說不上的荒謬,醞釀了半天感傷的情緒頓時瓦解。伏藜實在不知該如何說,腦中徘徊的,只有「暫時離開」四字。

  不管如何,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怎麼了?有哪裡不對嗎?」回過身,清澶疑惑地問,還沒察覺自己錯過了什麼。

  伏藜理了理心緒,恢復平素的不茍言笑。「沒什麼不對。只是先生這般鄭重其事,失了平日的從容,原來只為了暫時的告別……讓伏藜有些驚訝。」

  「失了平日的從容嗎?」清澶微微苦笑。「事實上,這短暫的告別,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可能是一、二十年,也可能是一、二百年,這不短不長的日子,我也不知該說它是短暫或長久。」

  伏藜愕然。「什麼意思?先生到底發生何事了?」

  「不用擔心,只是小事。」並不打算告知少年真實的情況,清澶自然也準備了一套說詞。「舉凡山精、妖魅得道成仙,通常在天壇會擔有一定的職責,我也是一樣。

  「我本來是天壇巡守龍將,與其它天將輪流巡視天壇各處,不過最近天帝有令,暫時調走其它天將,現在我一人顧守,不能擅離崗位,所以特別來跟你說一下,免得你擔心。」

  「是這樣啊……」

  突然之間,一陣陰冷夜風襲捲而來。

  溪水上倒映的星光也黯淡,清澶仰天望月,只見一片沉鬱夜色籠罩,蔽了月之清華,同時一股不尋常的氣息壓逼而來,不由得心生警戒。

  天象異常的變化,通常是風雨將至的徵兆。

  無月之夜,最適合潛伏於黑暗的行動。

  看來沉香娘娘所言不差,無間的爪牙早已深入人世之中;他不過滯留人世短短一日,便有麻煩找上門,肆無忌憚地尋釁,可見無間眾鬼已無視與天壇之間不涉入人世的協議。

  「夜深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由分說,清澶幾個手勢變幻,點點晶瑩藍光懸浮,空間一陣扭曲,裂縫漸漸開張。趁著清澶開啟通道無暇旁顧之際,暗處的鬼影啞啞低笑,前仆後繼而來。

  「先生?」

  伏藜還弄不清狀況,清澶手一推,伏藜身影消失在通道之中,時空裂縫立即封閉。

  放下心頭懸念,清澶反手幻出水流瀑布作為屏障,撲來的眾鬼一聲慘嚎,冒出裊裊青煙彈落在地。

  「好,好啊!」張揚囂狂笑聲突然而至,暗處步出一人,腥紅血衣飄然,雙目含冷邪之意,白皙的俊容病態地青。

  冷然對峙,清澶斂去笑容,聲音漸沉:「是你……」

  飄來的血腥之氣,勾起了清澶不堪回首的記憶,那段向少年訴說時,未說至終局的血腥記憶。

  與少年初遇不久,他向少年訴說了一個故事。

  一個久遠以前的故事,一個與化龍有關的悲劇。只是有些不願再觸及的傷痛,讓他略去了故事真正的結局。

  蒼煙,他的好友。與他做下比鄰而居的約定之後,杳然無蹤。

  漫長的時間在腳下流過。

  他想,他是放棄了吧。到頭來,還是只有他一人啊。

  或許這麼說對葵水並不公平。但他一直想要的不是一個順從聽話的隨從,而是一個能談天說地,無話不談的好友。

  無趣又漫長的生命。他自嘲地笑。

  這就是魚族夢寐以求的化龍,讓人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唉。

  任憑光陰自指間流逝。

  他隨心所欲,他穿越天壇、人世兩界,獨獨不回妖境。

  也許,他還在期待,抱著渺茫的希望。

  蒙上雙眼,封閉聽覺,拒絕接收任何來自妖境的消息,害怕聽到那個人的死訊。

  魚族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六百年。

  ─好友你再不來,時間是不等人啊。

  彈指之間,一百年過去、二百年過去、三百年過去……在他已放棄希望接受現實之時,天壇與無間戰事爆發。

  身為天壇龍將,他理所當然有駐守在結界之外,消滅天壇與無間之間,自修羅道而來的無間眾鬼的義務。

  然後是幾日幾夜的爭戰。眾將士疲,他雖然也很想停戰休息喘口氣,但裂開的兩界通道就像打翻的蜂巢,湧出的鬼卒多如過江之鯽,讓人煩不勝煩。

  這樣的情況接連數日,一朝鬼卒停止了攻勢,只是守在通道附近,慘綠鬼眼森森盯視天壇將士。

  正當眾人疑問之際,血染的修羅道出現了一道人影。

  一步一血印,冰封的雙眼絕情斷義。

  他不願相信,但事實擺在眼前不容推翻。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影。

  曾經想過兩人重逢的情境,為何卻是在此?為何他會從修羅道走出?為何見到自己卻無動於衷?為何他會─墜入魔道?

  是心魔。

  化龍不成,反被心魔佔據意識,下場就是成為失去自我的修羅,墜入萬劫不負之地。

  面前之人,已是修羅道的鬼,不再是昔日好友。但,情以何堪……

  好友,你真的給我出大大的難題了。

  我明白為魔不是你所願,但面對著你,我又於心何忍?

  但你已無法回頭,而我……也是同樣。

  血,一滴滴落下。

  他笑,仰天大笑。

  這就是天意嗎?如果注定孤獨一人,為何又要他親手斬斷不復的過去,親手了結所有一切,親手摧毀那微薄的希望……

  清澶緩緩睜眼。

  血衣血眸,原來,自己還是手下留情了?

  「好久不見……蒼煙。原來你還沒死,真是令人遺憾。」

  斷情,絕義,他們之間,除了針鋒相對,似乎別無其它可說。

  蒼煙飄忽一笑,「是好久不見,多虧了你啊。」按著曾經被貫穿的心口,陰冷的眸光令人不寒而慄。

  「剛才那位小朋友看起來與你感情不差,怎麼不介紹給好友認識認識,讓我好生招待一番啊。」

  清澶語調淡然:「他無福消受,我代他心領。」

  蒼煙揚聲大笑,邪刀上手!

  「無妨,那你就代他來吧!」

  煞氣凜凜,遍及周圓十里,刀光之勢鋪天蓋地而來;清澶神兵不在手邊,只能險險閃避。銳利刀芒自頸邊劃過,一綹銀絲悠悠落下。

  情勢不利,清澶欲尋找脫身之機。但光是閃避他已無暇施展法術,必須另尋他法。

  刀起刀落,帶起的罡風使得河面隨之波濤起伏,耳聞激盪的水聲拍岸,清澶心生一計,這也是他唯一可想的脫身之計。

  藉著閃避的退勢,清澶身一翻,如游魚入水,迅速潛入河底。

  「想逃,有那麼容易嗎?」

  一聲冷哼,刀,入地三分。

  蒼煙手劃魔印,紅光脫手,沒入河中。

  突然,河面升高劈裂而開,流水分道,河床坦露,卻不見欲捕捉的人影,只餘點點藍芒逸散。

  突然被推入通道送回妖境,伏藜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也感覺得出當時的氣氛很不對勁,再仔細回想在人世的一日,還有最後說的那些話……他敢肯定先生一定對他隱瞞了什麼。

  坐在湖畔,伏藜垂下視線,手中的珍珠閃爍著溫潤的光彩,正是謎攤上那顆珍珠。

  被推離的瞬間,清澶將之塞進他手中,當時情況混亂,伏藜也未注意到那麼多,直到回來才發現手裡握了東西。

  在魚族贈送珍珠給人有特別的涵義……先生會是那個意思嗎?

  但相識以來,先生不曾對他表示過什麼……要是會錯意,豈非徒惹難堪,自取其辱?

  伏藜左思右想,仍是想不出所以然。也許,化龍之後的先生早就淡忘了魚族的風俗,那自己在這胡思亂想,不過白費工夫。

  小心地在珍珠上布下禁制,伏藜將珍珠放入湖中,晶瑩的亮點緩緩下沉,逐漸隱沒。

  就當作暫時保管吧……

  起初幾天的焦慮不安,隨著日子一日一日的消磨,伏藜恢復平時作息,找到接任長老一職的人選,不管兄長的反對將事情交接完畢,封閉了隱世湖專注修行,不再分心其它。

  唯一略有些遺憾的,大概就是閉關之前沒能見到好友一面。

  但轉念一想,來日方長,總有再見的一天,也不急於這一時。

  連穿越兩界的能力都沒有,從人世走一遭,伏藜終於認清一點:沒有能力的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

  或許,清澶離開的正是時候。

  趁隙脫身回到天壇後,清澶立即直奔蒼煙雲海,準備沏壺茶壓壓驚;這次毫無防備對上舊日的友人、今日的敵人,確實是險到了極點,連他自己都要捏一把冷汗。

  不料回到雲海,尚未踏進樓閣,就見沉香娘娘倚門而望,顯然是在等他。

  沉香娘娘笑道:「見你平安無事,本座就安心了。」

  清澶苦笑。

  他當然知道這位娘娘暗中跟隨在兩人之後,沒出手是看他尚有自保之力;來到蒼煙雲海不會只為了看他平不平安,一定另有目的,這位娘娘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與其事後探望人是否平安,娘娘當時若出手相助豈不更好?」

  「本座是給你一個了結恩怨的機會,誰叫你當初手下留情?你留人餘地,別人可未必。」沉香娘娘隨口訓道,她一向不贊成清澶的婦人之仁。

  照她看來,當初一劍了事,就不會延伸出眼前這堆麻煩,說來說去,被人逼入險境的他是自找罪受。

  「真是一針見血。」不願多談,清澶自顧自地坐到桌邊,伸手倒茶,才發覺茶壺裡空空如也,忍不住歎氣。

  「閒話省起來,娘娘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要提,清澶在此洗耳恭聽。」

  俊朗的眉目間隱見疲倦之色。不管怎麼故作輕鬆,再遇故人,即使只是一段久遠的過往,再度被勾起的隱痛卻也不是可以輕易從心上抹去的。

  當年沉香娘娘也在場,她多少明白清澶心中的苦楚,順從他的意思直說來意。

  人世的事情,天帝已派遣幾位天君前去處理,雖然無間在人世的勢力一時難以根除,但想來事態不至於再擴張蔓延;而近日無間應該就會入侵天壇,天帝已下令兩人駐守修羅道附近。

  要從無間通往天壇,那是唯一的通道。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明日開始,一切都由不得人。你與那人的事情本座雖然不想過問,但還是希望你好好思考,下次戰場上見面你是要如何面對。」沉香娘娘說罷旋即離開。

  ─該如何面對?

  置於桌面的左手握拳緊縮,手心的冰冷溫度,如同他的心灰意冷。

  她的問題,他也很希望有人能為他解答……除了殺,難道沒有其它方式可以挽回一切?

  還是像沉香娘娘所說,當初一劍了事,一了百了,也不會有今日的為難?

  望向茫茫雲海,灰銀的眸浮起了深深的迷惘,伴隨一聲無奈的輕歎。

  隱世湖完全封閉,湖面冰封,火燒不溶。凍結的冰層下,游魚仍是悠然自得,完全不受外界的影響,而沉入湖中的少年也是一樣。

  藍發的少年趴在冰面上東敲西敲,堅如頑石的冰層敲得他一陣手酸。

  抱得美人歸之後,總算想起要關心一下好友,只是沒想到一夕之間風雲變色,族長的臉色比以前更冷,長老也換了一張新面孔;問起伏藜,居然已經閉關了!

  連要閉關也不先來通知一聲,這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真是不夠朋友!

  想到以後要天天面對初隱的冰臉,臨溪只想撲回情人懷裡哭。

  原本他打算一見到好友,就向好友分享他追到美人的喜悅,不過現在卻只能對著結冰的湖面自言自語。

  「沒想到一段時日不見,你就閉關了……本來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對著冰說話沒意思,我就暫時將要說的話保留起來,等你出關,再慢慢說給你聽。

  「葵水有轉告我,要我追到美人跟你報告結果,以後我再報告,順便介紹我的愛妻何夢給你認識……」

  說著說著,藍發的少年平躺在冰上,逐漸無聲。

  以前總感覺伏藜這個人很無趣,一點也不懂得享受生命,但現在回想起來,他不太會說笑,但會很認真地聽自己講笑話、耍寶。

  共事的那段時日自己跑去追美人,該做的事情丟一邊,好像有點沒義氣,他卻一點也沒埋怨的為自己分擔,還要自己好好去追,抱得美人歸。

  再想想自己為他做過什麼,臨溪頓時一陣慚愧,除了動動嘴給予精神上的鼓勵以外,好像從來沒幫上什麼忙。

  從伏藜閉關以後,每隔幾日臨溪會來探一次,看看這冰有沒有融化的跡象。

  有時候湖邊也會出現另一個黑髮黑眸的青年,靜靜地佇立在樹下許久,離開時帶著一身落寞。

  而他們所期盼湖面冰融的日子,尚在很久很久以後……

  修羅道,天壇與無間唯一的通道。遍地血紅,一步成魔,只有力量強大的惡鬼能開啟修羅道,而這樣的惡鬼在無間中為數並不多。

  沉香娘娘與清澶駐守在修羅道附近,注意通道附近的變化,若是裂縫出現,就將是惡戰的開始。

  「要是能直接毀掉通道倒是省事。」褪下宮裝的娘娘一身青衣戰袍,腰配神兵勾月,利落的裝束更顯出身為天界第一武將的威儀不凡,雖然吐出來的話很是亂來。

  「娘娘是要天壇與無間同歸於盡嗎?」清澶有些哭笑不得。

  通道是時空的裂縫,聯繫兩界,若是信道扭曲,信道的兩端─也就是天壇與無間─都會連帶受影響,更可能產生時空異變,後果不堪設想。

  換上銀甲戰袍,清澶髮冠上的白翎隨風輕揚,眉飛入鬢,銀眸收斂了平日的散漫,精光內蘊,儘管唇邊笑意不減,凜凜的丰姿仍令眾將士拜服。

  「說說罷了。」沉香娘娘不負責任地聳聳肩。「光是等著別人來攻,本座是比較傾向殺入敵陣的那種痛快。你不覺得一劍斷生死,令人感覺很愉快嗎?」

  清澶一時無言。曾經並肩作戰,他是知道沉香娘娘有著表裡不一的好戰性格,但沒想到居然到了這種程度。「道不同不相為謀。止干戈,逍遙身,對清澶而言才是值得慶賀之事。」

  沉香娘娘黛眉輕蹙,略顯遺憾,「話不投機半句多,罷了……關於那件事,你想好如何面對了嗎?」

  經過一日的思考,清澶此刻的反應異常平淡:「該來的避不了,娘娘又何必多此一問?」

  「你若下不了手,就不用勉強,讓本座來也是一樣。」沉香娘娘有意為他分擔。

  「意義不同。」如果蒼煙還存了一絲意識,想必也不希望有人插手他們兩人之間的事。

  沉香娘娘早知他會拒絕,並不意外。「真是逞強,隨便你吧。」

  短暫的談話之間,空間出現水波一般的扭曲,血紅的裂縫如眼睛開合漸漸張裂開來,停止交談的兩人心神一凜,終於來了。

  一般穿越兩界,人一旦通過裂縫會立即閉合,但無間有四大祭司,施以血祭鎮住通道,使修羅道能保持張裂讓鬼卒自由穿越,說是進可攻、退可守也不為過。

  「第一波攻勢,那些惡鬼目標在確保可作為退路的通道,看起來還不到我們出手的時機。」沉香娘娘審時度勢之後,很遺憾地收回按上劍柄的柔荑。

  對於沉香娘娘的小動作,清澶看得有些心驚。娘娘一出手,鬼卒固然是覆滅,但眾將也要以命相賠了。

  「我們暫時壓陣就夠了,這種小嘍囉不值得浪費娘娘精神。」

  「說得也是。」沉香娘娘認同地道。

  戰局如兩人所料僵持不下。

  沉香娘娘吩咐下去,讓眾將士輪流休息。天壇無日夜之分,但憑借氣溫變化,也知過了數日之久。

  「……你怎麼看?」看這局勢,無間那些狡猾的老鬼擺明要打持久戰,雖然天壇眾將也非省油的燈,但這樣下去難免傷及元氣。沉香娘娘見狀多少有些沉不住氣。

  清澶沉吟片刻,吩咐人取弓過來。搭箭上弦,輕巧地張滿弓,箭尖直指修羅道。

  「娘娘施個小法術附加在這箭上,但要拿捏好法術作用開始的時間必須在穿越通道之後,並且範圍不至於波及通道,以免造成反效果。」

  沉香娘娘妙目一轉,興味十足地保證道:「放心吧,本座會拿捏好分寸。」

  光華聚斂於掌心,逐漸呈現半透明狀,沉香娘娘反手在箭簇上輕輕一抹。「這下看誰有耐性!這一箭該能引猛虎出籠了。」

  聽耳邊呵呵輕笑,清澶深覺自己還是不要去想沉香娘娘在箭上動了什麼手腳比較好。

  張弦的手落下,勁箭如風穿越戰場,迅速消失在通道中。

  兩人靜靜等待。不過須臾,陣陣淒厲的鬼嚎從通道傳出,血紅的裂縫似乎出現異狀,竟漸漸閉合。

[[i]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14 23:34 編輯 [/i]]

s021084 2008-9-21 19:13

 【第六章】

  無間的前軍退路頓失,沉香娘娘即刻下令:撲滅天壇境內的鬼卒。

  清澶沉默許久,直到重新整軍才開口:「娘娘妳……該不會是破了無間的曼陀螺法陣吧?」

  「哎呀,讓你猜到了。」沉香娘娘笑咪咪的道:「誰讓那些老鬼不派些像樣的角色出來讓本座收拾,本座只好將時間浪費在推算法陣與通道的距離了。」

  正當兩人談笑之時,後方突然傳來急報:正後方集結大量鬼卒,正朝我軍發動突襲!

  聽到這出乎人意料的消息,兩人臉色微變,旋即冷靜下來。

  沉香娘娘立即吩咐手下副將領部,分兵力先行抵禦後方攻勢,她隨後壓陣。

  「有備而來,看來是一場苦戰……但他們是如何繞到我軍後方?我們一直守在修羅道附近,沒理由沒發現他們的動作啊……」沉香娘娘喃喃自語。

  若非剛才那一箭破了曼陀羅法陣,那現在我軍立即陷入前後夾攻之勢……清澶越想越不對,但當務之急是先解後方之危,連忙催促:「娘娘快去吧,這裡有我顧守。」

  沉香娘娘匆匆離去,清澶注意著修羅道的動靜,同時思考無間眾鬼如何在他們眼下繞至後方,在兩人想法裡那是絕無可能發生的事,但事實擺在眼前不得不承認,確實令人匪夷所思。

  修羅道是兩界唯一的通道,要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只有一個可能:還有其它不為人知的通道可以抵達天壇。

  其它的通道……清澶待在天壇千年,從未聽聞有這樣一條通道,看沉香娘娘的表情,只會比他更茫然,倘若真有這麼一條通道存在,那無間又是如何得知?

  清澶又想起無間涉入人世一事。

  先前推斷這是無間增強自己實力的一種手段,但依無間眾鬼的狡詐,目的會這般單純嗎?

  結合現今的情勢一想,清澶隱約覺得這兩件事有所牽連,但他卻想不出關鍵所在。

  就在他陷入苦思之際,時空再度扭曲,如同血盆大口一般,一片殷紅的修羅道緩緩裂開,一眼望去,是怵目驚心的血光大作。

  迎著一陣陣冷慘慘的陰風,聽著一聲聲淒厲的哭號,魅影般的惡鬼或匍伏或飛旋,面目猙獰,體泛青光,一條條索命的鬼影卻只徘徊在通道邊,絲毫不進犯,令眾人生疑。

  人世……無間法陣……通道……

  三者結合,清澶靈光一閃,脫口而出:「煉魂開道!」

  戰場另一邊,來勢洶洶的鬼卒凶悍無比,沉香娘娘匆匆趕至,見遭受突襲的眾將死傷慘重,霎時俏臉生煞,森冷的殺意凝上眉心,犀利的視線對上敵方領軍的鬼將。

  低等的鬼卒多半為墮入無間的人類,脆弱的魂體力量弱小,多半以遠距離的法術輔助攻擊。

  中階的惡鬼才是無間的一般居民,具有接近人的實體,性喜噬人,能藉由食人增強自己的力量。

  上階鬼將都是鬼王的麾下,不管在近身搏擊或法術方面都是十分棘手的敵人,例如此時此地,與沉香娘娘對峙的鬼將就是其中一位。

  「傷我方將士,要有死的覺悟!」勾月出鞘,沉香娘娘揉身上前,劍光揮灑,阻擋在前的鬼卒慘厲呻吟,紛紛化作黑煙消散,神兵劍尖直挑無間鬼將!

  「連女人都上戰場,天壇無人了嗎?」囂狂大笑,刀劍交擊,迸射出點點寒星。

  沉香娘娘冷笑一聲,飄逸又帶濃重殺伐之氣的劍法揮灑自如。

  「連本座的威名都不知的無知之徒,哎呀、錯了,是無知之鬼,你將為你所說的話付出代價!」

  話語一落,鬼將睚眥欲裂,倒地無聲無息,飛灑的血紅濺上女子柔美的側臉。他避得過致命一劍,卻避不過直搗心口的纖白指爪,他死在他的無知。

  艷絕的鳳眸閃過一絲譏笑,白皙如瓷的指尖淌落滴滴血紅,青衣戰袍的女子笑聲輕揚。

  久違的血腥,竟是如此令人唸唸難忘!

  清澶遊歷人世多次,喜收集古籍,曾在一本怪誕小說中看到關於「煉魂開道」的敘述─煉魂開道,收集九萬條鬼魂煉入法陣,以無間至上鬼王骷髏攝魂杖作陣眼,並獻上天人之血為祭,可以煉化的魂魄接連出一條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當時他笑笑翻過,怪誕小說本來就是天馬行空,內容荒謬,不足採信,因此他也未曾放在心上;直到剛才,腦中忽然掠過零落的片段描述,他才想到這個可能性。

  如果「煉魂開道」一事為真,那所有的一切都說得通了……而如此凶殘的行徑,恐怕也只有無間眾鬼敢於實行。

  後方的突襲,想必折損我方不少將士,但夾擊之勢未成,對方想必也很是懊惱吧。

  有沉香娘娘坐鎮後方,尚且不足為慮,加上天帝布下結界保護有天人居住的區域,戰火不至於蔓延而造成太大的損害。

  正當清澶暗自思忖之時,徘徊在修羅道附近的鬼卒淒厲之聲忽止,濃重刺鼻的血味瀰漫開。

  清澶蹙了蹙眉,眼睫低垂,掩去黯淡眸光裡的若有所思。

  ─這種熟悉的氣味……難道是……

  血腥之色的迭合,讓人難以看清緩緩自修羅道另一端行來的人影,只見冷冽的血眸,在一片猩紅中意外的醒目,是令人膽寒的殺意降臨。

  「上回匆匆而別,沒請到好友到無間作客,真是令人遺憾,我是很想和好友你好好敘舊啊。」緩緩踏出的身影,充滿惡意的語氣。

  無視昔日舊友、今日宿敵的挑釁,清澶表面無動於衷,心中卻早已有了覺悟,反手抽出神兵雲回。此情此景,已是兵刃相對,再不容情!

  「你已不是我的好友蒼煙。你我之間,也無其餘的話好說。」冷聲應對,為掩心中難忍的淒切;錯開視線,是怕被看穿心中的動搖。

  早該面對,他的好友蒼煙早已死在靈山,眼前所見,只是冷酷無情的魔。

  捨去心中最後的不忍,銀眸冰封寒光凜凜,握劍的手平穩堅定。卸下溫和的面具,肅殺的冷顏令人不寒而慄。

  「過往一切,就在此畫下句點吧。」

  ─如果殺是唯一的救贖……那他也只能成全。

  蒼煙……心中默喚好友之名,他明白,從今往後,這個名、這個人,將只存在他的記憶深處。

  斬下鬼將首級,卻不見鬼卒退去,取而代之是更為兇猛的攻勢。

  穿梭在鬼卒之間游刃有餘的沉香娘娘反手一劍,黑煙逸散,劍舞回護手下將士的同時,心中卻是疑雲密佈。

  領頭的鬼將送命,常理來說,無間也該暫退,但─瞬間的分神,一道殺意暗襲而來,待她察覺,危機已然逼近!

  無數血珠飛散,疾如勁箭射向沉香娘娘的後心,回劍已是不及,沉香娘娘臨危應變單手畫印,清聖法訣脫手,破空血箭受到變異的氣流牽引,方向一轉,灑落於地。

  卻有另一道血芒後發先至,因有先前的血箭破空之聲混亂聽覺,沉香娘娘此時縱然心知不妙,欲擋卻是不及,僅能移身半步,霎時見紅!

  冷汗滴落,沉香娘娘手按腰際,卻按不住逐漸擴散的血紅點點滴落;一眼掃去,心下警戒三分,傷她之人已隱匿形跡於鬼卒之中,要尋不易。

  沉香娘娘立即做出判斷,飛身退出戰圈;能傷她絕非一般鬼卒能為,對方必是變化了外表,看上去一如下等鬼卒或惡鬼,嗯……

  口誦神訣,雙手迭合,隨著紅唇蠕動,化掬水、蓮花手勢,往雙眼一拂,沉香娘娘驟然睜眼,神光聚斂於雙目,視線緩緩游移於鬼卒之間。

  對方似乎也知隱藏不了多久,龐大的鬼氣陡然散發,惡鬼之形逐漸模糊扭曲,現出原身。

  如王者降臨的森冷鬼氣,沉香娘娘臉色一變,心下已明白,此鬼將是她生平未逢之大敵。

  刀來劍往,狂妄的刀對上飄逸的劍,看不清雙方動作,只見漫天銀星如雨,以及不絕於耳的聲聲鏗然。回劍、身旋、挑刺進擊,心神收斂於一點,清澶等待對方一剎那的破綻。

  眼見手上佔不到便宜,發覺對手的難纏,蒼煙收斂狂妄之色,心念一轉,緩緩提起過往之事,試圖打亂對手的心神。

  「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什麼地方嗎?在斷風崖。那時我剛滿百歲,不知天高地厚,坐在崖邊卻差一點因地質脆弱而摔下崖去,是你剛好看見將我拉上來。那次以後,你我才結為好友,好友你記得嗎?」

  動之以情,但清澶面前所對卻非當年被他拉上來的少年。看得清楚,想得透澈,聽著一句句提起過往的言語,心頭卻已成一片寒漠,灰敗冰冷;而灰銀雙眸依舊緊密盯視,絲毫不見鬆懈,而煽動的言詞也在耳邊不曾斷絕。

  「難道你忘了在雲海,我曾經說過的話嗎?難道你這麼輕易將我們之間的情義斬斷?難道你忘了雲海之名從何而來?難道揮劍相向,是你對好友的態度?」

  一聲又一聲的質疑,一聲又一聲的指控;但忘了過去的是誰?忘了情義的,又是誰?

  心聲迴盪間,剎那間的心神動搖,刀之煞氣壓過劍的清靈,霎時險象環生!

  只見清澶不慌不忙回劍護住自身,守得滴水不漏,守得對手心煩意亂。久攻不下,蒼煙血紅的眸更為深沉,刀勢起落更帶起罡風橫掃戰場,如颶風一般敵我不分,使得戰場更為混亂。

  失去了記憶中的灑脫不羈,再無過往之時的自信傲岸,墜入無間失去自我的人,是如斯可悲。

  淡淡的哀憫掠過銀眸,手上劍勢不停,清澶輕聲反問眼前的魔:「你問我還記不記得過往一切,但你又真的記得嗎?

  「揮劍相向是我對你的態度,但你對我又是如何?忘了約定的是誰?忘了情義的是誰?你真的還將我當作朋友嗎?你─還是我當年拉起的好友蒼煙嗎?」

  清朗平和的聲音不摻一絲情緒,是倦了,厭了,每吐露一句心底最深的質疑,冰冷一片的心口又是紊亂地刺痛,不是刀剜痛徹心扉的痛,而是絲絲縷縷地難以斷絕。

  一句久違的喚名,挾風雨之勢襲來的刀勢忽滯,血紅的眸一剎那的清明,但心灰意冷的清澶專注在劍流的揮灑,並未注意那一絲微妙的變化。

  無止無盡的刀劍交擊,難分難捨的身影交錯。

  墜入無間的魔驀然心緒波動,過去一幕幕清晰宛如昨日,歷歷如在眼前;一剎那的閃神,一剎那的破綻,沒入心口的劍鋒,模糊視線的殷紅血霧,宣告一切已然終結。

  「……你失神了,為了什麼?」

  拔出穿透的劍鋒,飛濺的血紅沾上握劍的手,看著昔日的好友緩緩倒入血泊,灰銀雙眸透出複雜的神色。

  感覺身軀裡元神正在消散,過往也成雲煙。終於脫出無間的蒼煙,平靜地笑了,卻什麼也沒說。

  說什麼呢?說他記得那個約定,說他記得清澶,說他沒忘卻兩人之間的情誼?

  只是讓被留下的人更傷心而已……

  悔恨的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

  回復最初的純淨,回歸虛無,也許是對他最好的結局。

  失去領軍的主將,鬼卒大部分退走,剩餘不及在修羅道封閉之前離開的,則被消滅一空。

  清澶命令部分將士收拾善後,將犧牲的亡者好好收斂安葬。

  經此一役,料想無間一時半刻不敢再犯,清澶留下部分將士注意修羅道動靜,率領其餘將士正要離開趕往後方援助之時,他腳步一頓,略顯猶豫之色,轉而吩咐一名將士暫時保留過往好友的屍身,待他回來再行處理。

  趕至半途,之前隨沉香娘娘往後方征戰的副將倉皇來報:沉香娘娘擊退鬼王,無間眾鬼已盡數退去,但娘娘也身負重傷。

  「你來了。」沉香娘娘傷勢沉重,須由人攙扶才得以站穩,但即使戰袍上的血漬點點,已看不出衣料原來顏色;即使髮鬢散亂,不復平日的高貴素潔,依舊無損自信的容顏,而鳳眸中的神光亦然。

  看清澶身上除了幾處擦傷,並無大損,沉香娘娘心下一鬆,緊繃的戰事一過,縱然一身是傷,也忍不住開上幾句玩笑:「看來本座是白擔心你了。

  「該有事的人無事,反倒是我這個無事的人卻出事了。無間鬼王實力不差,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讓本座最後玉石俱焚之招沒能來得及使出來,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是不幸中的大幸。」清澶仔細察看沉香娘娘傷勢後,語氣難得沉重:「娘娘妳元神受損,必須立即治療。不要再說話了,要說笑,以後多的是機會。」傷勢比他所想的更加嚴重,她不只是元神受損,而是……

  「傷勢如何,唯有本座自己最清楚,」沉香娘娘微微一笑,但不斷滑落額際的冷汗,透露出身體的主人正承受莫大的痛楚。

  「請你派人送本座回天宮。外傷易愈,但只有千年的長眠,才能鞏固本座元神不滅。」

  天壇中人沒有如人世之人必經的生老病死,但若元神被滅,則散於天地,不入輪迴,更不會有來世。

  見清澶神色黯淡,沉香娘娘卻是不以為然。「不用為本座擔心,千年之後,尚有再會之期。」

  即使身負重傷,仍是自信過人,清澶不由得笑了:「說得也是,千年,對老不死的人而言也不過曇花一瞬,暫別了。」

  故人,好友,一一別離,不論是生離或死別,難免傷懷,難免感觸。

  抱起曾經的牽掛,褪去不屬於懷中人該有的狠戾與殺戮,平靜如沉睡的容顏,或許也是亡者最後的心情。

  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回到一切因緣的開始,銀髮飄揚在蕭瑟風中,灰銀雙眸靜靜地注視著危崖邊緣,恍惚似見當年的少年依舊坐在崖邊,依舊要狼狽地落下崖,依舊要等著他來相識。

  蒼煙……

  直到最後,我仍是救不了你……

  我的好友……

  崖邊孤獨的身影,蕭瑟的風聲,是被留下的人落寞的心情……

  凍結成冰的湖面,與四周盎然綠意並存,不同時節該有的景色卻是融洽得令人感到矛盾。

  「你這麼聽話,真讓人不知該高興與否。」

  佇立的身影緩緩在湖冰的邊緣坐下,貼在厚實冰層上的手亦是一片冰涼刺骨,隨著身子微微前傾,過長的髮絲又有幾綹垂落在冰面上。

  相似的情景,差別只在眼前是冰而非水,還有當時為他撈起頭髮的人,如今正專注於修行,不在身側。

  還記得那時髮絲被人碰觸的感覺,意外的令人安心。他清楚自己固然隨性,卻不習慣與人過分親近,在雲海度過的千年歲月,葵水雖常隨侍在側,自己的寢房卻是鮮少踏進,遑論是為他梳發了。

  清澶順手將散亂的髮絲撥回腦後,想起與少年認識之初的往事。

  那次也是他頭一回與人談起蒼煙,談起耿耿於懷的過往,在那之前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能那樣輕易地,用談天一般的語氣將那些事向人道出,即使是素來與他交好的沉香娘娘,他也從來不願多提。

  少年總是認真去做自己該做的事,遇到挫折,縱使一時迷惑也毫不逃避……

  他曾聽聞少年與兄長之間鬧得很僵,可是少年卻仍是堅持自己的方向,不因他人的想法而改變自己的想法;雖然這樣的少年對自己尊敬有加,但……

  「雖然知道要讓你專注於修行,才能應付未來更大的考驗,但等待的滋味最是難熬,希望你不會讓我等上百年……」清澶喃喃自語。

  雖然化龍不成反入魔的殷鑒不遠,但他相信少年的努力不會讓他失望,他也同樣不會讓舊事重演,不得已的時候即使破壞了自然的法則,他也必須介入,他無法忍受相同的悲劇在他眼前發生,手刃好友的痛只要一次就足夠。

  唯一令他擔心的是,當少年也同他一般不老不死,千百年後,血緣相系的親人、熟識的朋友都一一消逝,只有自己還存在天地之間,少年是否會後悔自己選擇的道路?

  清澶輕輕一歎,這個問題他不敢問,基於自己的私心他也不想問。只是他很怕有一天少年厭倦了無止盡的生命,會對自己生出怨懟,到時自己又該如何面對?

  為了驅除心頭煩悶,修長的指拾起被風吹落冰面上的綠葉貼近唇畔,發出如新綠一般充滿生氣的悠揚旋律;也許輕鬆的音律能略為平復心情,他想。同時又回憶起第一次在少年面前吹葉笛自娛時,少年驚訝的神情。



  【第七章】

  那天一如往日,清澶到了湖邊,察覺湖裡並沒有少年的氣息。少年知道自己時常會來找他出遊,辦完族中事務就會回自己的棲息地等待,此時不在肯定是還在忙了。

  清澶也不在意,折葉為笛,雙眸微斂,吹著彷彿要融入自然風聲的簡單旋律。

  長年四處遊樂,讓他對人世的樂器皆有涉獵,不過比起絲竹之聲,他還是喜歡吹葉的自然音律,單純而淳樸。

  妖境的樂器不比人世的繁複,對於音律的感知基本上是歌聲之美,吹葉則算是對於妖乏味的生活裡小小的娛樂。

  「既然來了,怎麼不出聲?」音律驟止,清澶側頭笑望樹下靜立的少年。

  「先生吹的旋律很美……」讓他有些不忍打斷,他從未聽過這樣的旋律。

  看到清澶坐在湖邊,應該是等了有段時間,伏藜歉疚道:「抱歉,先生等很久了嗎?」

  清澶笑而不答。對擁有漫長生命的他來說,千年亦不過彈指一瞬,從日正當中等到金烏西墜又算什麼?「你喜歡這旋律嗎?」

  「……嗯。」伏藜難得露出靦腆之色,對於音律他只會用最貧乏的言詞形容:「很溫柔的旋律……雖然聽起來有些感傷。」

  他一向偏愛傷感的旋律,不過他不會吹葉,臨溪又只吹歡樂的調子,因此對於會吹葉的人,他總是有些欣羨。

  「這是我在人世遊歷時聽來的,是一曲很古老的歌謠,內容大致上是說母親對自己孩子無怨無悔的付出,為人子傾盡一生也難以報還。」清澶簡明扼要地解釋。

  無怨無悔的付出?少年有些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事實上,妖境注重的是族人之間的情誼,血親之間的羈絆較為淡薄。

  「人類血親之間的感情,都是這麼深厚嗎?」雖然初隱也很照護他,但他想,那大概是對於父親不能諒解,所造成的一種逆反心理……

  「大抵上是吧。也許是環境不同,像妖境以一族為群聚生活,而人世的人是由血緣相近的家人為一戶。」清澶能夠理解他的疑惑,妖境環境自然單純,加上魚族本身就是性情淡薄的種族,對於人世較強烈的愛憎是較難以體會。

  「你想學嗎?我可以多吹幾次讓你記下旋律,以後讓你吹與我聆聽,我便不用動口了。」清澶忍不住又開起玩笑。

  「……先生的好意伏藜心領了。」他連吹葉也不會,記下旋律也沒用,倒是很想請先生多吹幾回,但他又不好意思開口要求。

  聽他婉拒,清澶有些驚訝,不禁調侃道:「你一向好學,居然捨得放過向我學習的機會?真是叫人意外。」

  對於感興趣的事物他當然是盡力學習,但有些東西不是有心就學得會的,臨溪也曾費心教他,但他就是無法藉著一片葉子吹出奇妙的音律。

  伏藜無奈的道:「天生不通音律,也就不勞先生費心思了。」

  「何以見得?」清澶挑了挑眉,聽他這麼一說,自己倒是更想一試了。「輕易放棄,不像你。」信手拈葉放上伏藜的手心。

  伏藜苦笑,「有些事強求不來……」不過看起來他是沒什麼選擇的餘地了,唯今他只怕先生會失望。

  結果,那天供兩人乘涼的綠樹禿了大半,看上去實在慘不忍睹,伏藜看得滿心罪惡。「先生還是算了吧,這樣殘害林木不好……」

  始終不厭其煩教導的清澶,笑容也有些苦了。「我算是明白你那句『天生不通音律』是什麼意思了……」

  沒想一個臨時起意,消磨不少時間,此時已是月明星稀、夜風微拂。

  清澶抬頭仰望夜空,月色皎潔,星羅棋布,是在無日夜之分的天壇看不到的景色;雖然在人世也能看到相似的星空,但一個人也鮮少會去注意到,遑論是欣賞了。

  「你知道嗎?在人世,人類將天上星子取了不同的名字,認為天象能推測人的將來與一生運數。」清澶漫不經心地道。

  事實上,星相之說向來被他歸為無稽之談,對於無稽之談他也理所當然的過眼即忘。所以他也不過找個話引罷了。

  「推測人的將來……」清澶隨口說說,少年卻聽得認真。「那一定是長久觀測的結果了。」

  「你相信?」清澶訝道。

  「天地之大,不乏能人。但說到底也可能純粹是人的臆測罷了,不可盡信。」伏藜老實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看不出來你會這麼想。」清澶笑了笑。他以為伏藜會同他一般不以為然,沒想卻是充滿興趣。

  「先生有意一談嗎?」他不過有幾分興趣,說不上相不相信。

  「這個啊,」清澶佯作惋惜貌。「等我回去飽覽星相之書再與你談吧,讓胸無點墨之人教導,恐怕會誤人子弟啊。」

  伏藜的反應得有些慢,只是輕輕應了聲。先生的話他只聽得出大概意思,有些用語並非妖境習慣用詞,先生自己似乎並未注意。臨溪就曾抱怨與之交談一知半解,所以兩方鮮少交談。

  但他倒希望有朝一日能如先生一般博學廣聞,因此他很努力揣測那些詞語的意思。

  清澶看著他沉靜仰望星空的側臉,突然想到他不會吹葉,那平時又做何娛樂?妖境生活比起人世要單純許多,甚至說是枯燥乏味也不為過。

  「伏藜,你說你不通音律,那你一個人無事時都在做什麼?」他對他感到好奇。

  「……修行。」伏藜想了想,見先生有些發愣,他的神情透出些許迷惑。「有何不對嗎?」

  「……除了修行之外?」

  伏藜眨了眨眼,遲疑了好一會兒方道:「……唱歌吧。」

  他克制著自己的心緒,盡量不流露出忸怩之色。他也不像先生所看到的那樣待己甚嚴,只是好靜的自己多在一個人獨處時才會完全放鬆。

  清澶輕輕一笑,看那白皙頰上的微醺之色,內心感到莫名的愉悅。不知他自己可有察覺他臉紅了?不過唱歌……確實是讓人意外的嗜好。

  平時伏藜說話的聲音低沉平穩,少有情緒波動,不知道融入了感情之後的歌聲會是如何?

  「既然如此,高歌一曲為我送行如何?」白日伏藜還有許多事,他不好打攪他入夜的休憩。

  「這……」伏藜窘紅了臉,這方面臉皮特薄的他不曾在人前引吭高歌,先生的要求是讓他有些為難了;但對於自己在意的人,他也是會有想取悅對方的心意。於是他不好意思地道:「但願不會擾了先生清聽。」

  那是他第一次在少年面前吹葉,也是少年第一次贈曲。

  融入情感的少年之聲,出乎意料地柔軟多情……

  退去堅冰化為溶溶春水,細微的離水之聲並未吵醒枕眠於樹下的銀髮仙人。

  刻意地放輕了腳步到安睡之人近前,如夜的眸經過精神上的淬煉更加沉著與淡然,但垂落的視線隱約透露的關切,可看出曾經的少年始終不變的心意。

  物我兩忘的修行光陰,他並不清楚從自己封湖閉關至今已過了多久,但原本及肩的黑髮居然都到腰了,想必是一段不短的時間。

  先生如今安然於此,當初的懸念也不足慮了,他雖然想在啟程之前與先生一談,但初隱若知自己出關,一定會趕來阻止,他不想在此上多作糾纏,因此不能有所耽擱。

  凝視著那毫無防備的睡顏,不由得伸出意欲碰觸的手仍是收回了;褪去青澀的臉龐露出似放下一切懸念後,顯得十分安心的笑容。

  還是不要擾了先生清夢……

  雖然不明白先生怎會在此,但離開前能見上一面,他已然心滿意足。

  ─極東之行,是他所選擇的道路。

  他走了……

  清澶拈起一絲落在自己衣衫上的長髮,異於自己的銀白,漆黑是屬於少年的顏色。

  空氣中隱隱還有離去未遠的氣息浮動,剎那間讓他有追上去的衝動,但也不過念起即滅。

  他能理解為何伏藜不聲不響的離去,若是兩人面對面談上了話,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保持袖手旁觀,讓他走自己的路。

  天雷並不是最令人畏懼的,真正難以擺脫的是心裡的魔障,自己當初也是僥倖脫出,稍有行差踏錯,都足以讓自己墮入無法自拔的深淵。

  越想起過往經歷,清澶越是擔憂,終是畫開手勢施展遠見術法,聚集的白芒化為栩栩如生的小鳥展翅高飛,只要心念一動,即可觀看遠方事物。

  他閉上雙眼注意著腦海中傳來的影像,直到幻化的白鳥已跟上心中懸念之人的身影,才緩緩舒了口氣,靜靜地思索著這百年來的驟變。

  他明白這接踵而來的變故,已讓他的心再難保持過往的悠然……

  臨溪前來時,見到清澶正於樹下盤坐,一如既往地打了招呼;好友所尊敬的這位先生在好友閉關期間,時常來到湖邊探視,偶爾遇上他也會上前寒暄幾句,比以前較為熟稔,也感覺出清澶與伏藜之間交情匪淺。

  清澶睜眼望去,習慣性微笑了下,順口道:「來看伏藜嗎?他已經往靈山去了。」

  「喔……往靈山去了……」

  臨溪聽一聽還沒往心裡去,轉眼看到湖面冰融,才反應過來驚叫出聲:「什麼什麼什麼!往靈山去了?怎麼會?怎麼可能?

  他怎麼可以!」

  啊啊啊,他怎麼可以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了─初隱發起脾氣,自己根本擋都擋不住啊!

  臨溪的神情眨眼之間千變萬化,先是聽聞好友已離開的驚愕,再來是不知如何面對族長大發雷霆的驚恐,最後是飽受打擊般沮喪萬分,整個人像是被抽掉生氣的可憐樣。

  一邊的清澶看得啼笑皆非,隨口安慰道:「人都已經離開,再想也無濟於事。」事實上這段日子相處,他也聽了臨溪不少苦水。

  「你要告知族長伏藜離開的消息嗎?」他試探地問。

  「怎麼可能!」臨溪早已向伏藜表明過自己支持的立場,雖然他不打聲招呼就走實在很沒意思,但伏藜畢竟是他的好友。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瞞著,不過我看也瞞不了多久。族長表面上漠不關心,私底下搞不好跑得比我還勤……」臨溪來回踱步,顯然是心中毫無頭緒。

  「他已經連續好幾日沒來了。」清澶突然道。他前幾日發現冰封有消融的跡象,於是守在湖邊不曾稍離,而這期間他並未遇見少年的兄長。

  臨溪面露詫異之色,隨即疑惑的喃喃自語:「這麼說起來,族長確實有一段時日未出鏡水流泉……咦,最近好像也沒看到葵水?他平時時常出來走動的,怎麼最近也不見他人?真是奇怪……」

  清澶沉默不語,屈指暗數,心下瞭然,卻無心說明。

  無常一到,再深的情感終究要歸為塵土。

  他雖然明白這道理,仍有一絲惆悵縈繞在心,為那曾經共度的千年光陰。

  臨溪見他起身要離開,連忙問道:「先生你要回天壇了嗎?」平時他入夜才回去,今天比較早……也對,等待的人都離開了,他又何必繼續留在這裡枯等?

  沒想清澶並非要回去,反而開口相邀:「我想去看看葵水。你若擔心,一同前往如何?」

  臨溪乾笑了下道:「我還是免了,現在看到族長我會很心虛,尤其族長感覺十分敏銳,我暫時還是不要出現在他面前比較好……」

  清澶也不勉強,互相道別,各自散去。

  靈山化龍,對於魚族來說,是一生追求的夢想;對入山的魚精來說,卻是接近死亡的考驗。

  靠近靈山腳下,已能領略天雷之威。紫電驚雷,每降下一道如劈天之斧破空而來,驚心動魄的彌天巨響猶如亂石崩雲,被切裂的地表也冒出陣陣濃煙。

  每踏近一步,霧色更加濃厚,寸草不生的四周,雖然視線為濃霧所阻,但隱約可見險峻的靈山近在眼前。

  即將踏入天雷落下的範圍,伏藜在週身布下三層護身的小型結界,匯聚的白芒將他層層包圍,如同閃爍螢光的蠶繭。

  靈山山勢險峻,罕有人至,加上頻繁的落雷造成經常性的山崩地裂,崎嶇不平的山坡上沒有半條路面平緩的山道;而在靈山地界,瞬移一纇的法術均受限制,因此要上頂峰只能強行攀登,別無他途。

  第一道天雷降下,開始向上攀爬的伏藜不吭不響地承受,腳下的山石被巨大的壓力擠壓,不停地落下粉屑。

  伏藜暗自心驚,他所布下的結界最外層已出現裂痕,然這卻只是開始。

  一步一步向上攀登,觸目可及僅有靄靄雲霧,只昂首盯視著掩埋在雲裡看不見的目標,不低頭回看自己在強風中如枯葉零落的險境。

  落雷的威勢與陡峭的山坡對於伏藜不論身與心,都是極大的壓迫,空白的心緒只能把握唯一不改的意念,而被尖銳的山石磨得傷痕纍纍的手腳,比起心中的執著,身體的疼痛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尚未到鏡水流泉,撲面而來的跳珠捎來徐徐清風。

  須臾,清澶轉出一片綠意之外,眼見懸千尺山壁而下的白練激起飛雪點點,而後匯流進寬廣映滿綠蔭的湖歸於平靜寂然,一名青衣童子佇立湖邊,看見自己曾經的主人來到隨即面露喜色,微微一禮。

  清澶觀他氣色,雖然葵水極力打起精神,但衰弱的氣息、萎靡的神色,依舊逃不過清澶的眼睛。

  「不用勉強自己站著,變回原身也無妨。不管怎麼說,你也是一把年紀了,而我也不再是你的主人,不用過於拘禮。」

  葵水執著地道:「只要葵水活著的一天,大人就是葵水的主人,永遠不變。」

  「跟了我這麼久,怎麼你就沒學到一點圓融變通?」輕聲低語,清澶微歎口氣,隨即作罷。在葵水不多的時間裡,他也不想在這些細節上多作口舌之爭。

  「不然陪我坐下,走了好一段路,我也有些乏了。雖然不老不死,但一把老骨頭還是禁不起折騰。」

  「大人又在說笑了。」

  龍的生命漫長無盡,更兼有遠勝魚族的強健體魄,不用說走一段路,就算走遍全妖境,對清澶大概也消耗不了多少體力。

  兩人坐在湖邊,因為靠近瀑布,清澶的銀髮都沾上了水珠,猶如在流銀上綴了幻化七彩的琉璃珠,清俊宛如天人的容顏也抹上一層朦朧水色。

  葵水看了千百年歲月,這張臉的主人依舊令人驚艷,而厭倦之類的念頭從來不曾升起。對於侍奉清澶左右葵水不曾後悔,也許有過遺憾,但回到故族之後,他並不覺得他這一生還有什麼可以追悔的。

  「大人,我走了以後,可以請你多替我照看……我族嗎?」安靜許久之後,葵水還是忍不住說出心中最後的掛念,儘管瞬間的遲疑讓他選擇了較模糊的說法。但他想,只要魚族安好,那唯一讓他牽掛的朋友想必也會平安吧。

  「這是你唯一的心願嗎?」清澶問道。

  葵水點了下頭。

  「我可以答應你,但是,」若有所思,清澶低聲歎道:「最傷心的,永遠是被留下的人,你懂嗎?」

  葵水神色一黯。「所以說到底我還是很自私的,我寧願作先離開的那一個,也不想承受被留下的傷心痛苦。」

  多雜的心思,早已失了妖的本質,單純無憂只存在遙遠年少的記憶。

  「葵水……你會怨我嗎?若非當年我留你在身邊,也許你能如一般的魚精,待在魚族與族人在一起修行同樂,至少會比起在天壇守著雲海的日子減了許多寂寞,多了許多朋友。」

  銀眸黯淡,清澶始終認為自己有愧於葵水,有愧於這個對他而言,有如親人一般的存在。

  葵水搖了搖頭,怎麼會怨呢?倒是如果要找出一個他一生最該感激的人,那只會是清澶,不會是別人。

  「但若不是大人撿到流落他方,找不到回我族的路的我,又怎會有今日的葵水?若不是大人讓我隨侍在側,葵水哪有機會見識三界的分別?如果不是大人帶我到天壇,吃了仙果延壽活了千年,我又怎能認識……初隱。」

  終究吐露了心中懸掛之人的名,葵水看上去仍是童稚的容顏露出一絲靦腆。

  「大人你說過,人與人之間能相遇是緣分。葵水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了大人和初隱。

  「大人是葵水一生最尊敬的主人,初隱則是葵水一生最好的朋友,比起大部分的人,葵水能了無遺憾地走,已經是十分的幸運,又怎會有怨言呢?」

  是……這樣嗎?

  聽著這一番出自肺腑之言,清澶別過頭仰望天際,只覺今日的陽光特別眩目,而藍天白雲,看起來都是一片模糊……

  「……葵水你老實說,這些話你是藏多久了?酸得主人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之後,風停雷止,天地肅然無聲。

  依舊看不到盡頭,依舊艱苦難行,抵擋了無數天雷之後,伏藜只覺渾身精力都被抽空。

  一路攀爬上來,三層護身結界凝了又碎,如今只剩如蛋殼一般稀薄的一層,他也幾乎凝聚不出一絲法力來修補結界;而血肉模糊的雙手和雙腳只是麻木地匍伏攀爬,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如同沒有自我意志的傀儡。

  極度的寂靜之中,沒有蕭蕭風聲,沒有隆隆雷響,連土石崩落的聲音都沒有……神智突然地模糊,也許是太倦了,伏藜想不起來他為何而來,為什麼他要不斷向上攀爬?上面有什麼嗎……

  恍惚間,聽見細微的聲音。

  綿軟軟的,沉厚厚的,互相推擠著,凝聚在一處……那是─伏藜猛然驚醒,耳邊再度響起不曾休止的風聲;伏藜即刻運起全身最後一絲法力。

  雲層迅速湧動的聲音,是最後一道天雷將落的前兆。

  濃厚的烏雲中紫芒隱現,如蟄伏在黑夜裡的猛獸,蠢蠢欲動。最後一道天雷落下,聲勢之驚人如天地咆哮,一瞬間終年晦暗的靈山亮如白晝。

  碎裂的聲響,一點一點地,有什麼在消失了。

  粉碎的是被波及的山石,還是被直接擊中的伏藜?

  濛濛煙霧飄散,一道身影黯然落下……

  「大人,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清澶猛然回神,嘴唇顫了顫,竟是蒼白無一絲血色。

  「沒事,突然恍神了……」他勉強地笑了笑。「剛才說到哪了?」

  應該……沒事吧?

  找不到人,應該是落進魔心之巢了……

  至於另一個可能,清澶完全不列入考慮,也不願多想……



  【第八章】

  昏暗無光,陰濕的洞穴裡除了隱約的水滴落聲,沒有其它聲響。

  伏藜醒來,意外自己居然還活著,護身的結界已然瓦解,渾身除了火辣辣的痛,空蕩蕩地使不出半點力,法力也盡空了……

  狹長的洞穴通道,前看後看都不見盡頭。

  伏藜坐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他記得自己被天雷擊落失去了意識……怎麼一醒來,人卻在這洞穴裡?

  動了動手指,鮮血淋漓,想起那無止無盡的攀爬,不是夢。

  姑且不論怎麼落到這來,左右坐以待斃也不是辦法,伏藜極為緩慢的站直身,按著石壁艱難的邁開步伐,向著有風流動過來的方向。

  沒有爬到頂峰就被天雷擊落,是失敗了吧……

  伏藜心裡沉澱澱的,說不難過是騙人的,但至少留了一條命在,活著就有機會重頭來過。安慰著自己,眼睛卻莫名地酸澀,眨了幾下都不見好。

  伏藜摀住臉,靠著石壁的身子漸漸下滑,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回去先生一定會對自己很失望吧……

  伏藜抹了抹臉,手心一片濕潤。

  用力甩了甩頭,越是告訴自己不要想,越是會想個不停,伏藜捶了一下石壁,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至少要先離開這裡……

  至少還活著……

  讓初隱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又要大發雷霆了吧……可是伏藜知道,不論化龍成功或失敗,兄長對自己的關心永遠都不會變,如果注定要讓自己最在意的人失望,至少不能讓初隱為自己傷心。

  要回去……

  伏藜抬起頭,正要站起來,突然看到前方有一道模糊的光影,不由得瞪大了眼。

  那光影似乎是一個人形,靜靜地站著,伸出了手,筆直地指著前方。

  伏藜唇顫了顫,終究無聲。

  模糊的光暈中,那人似乎對他微微一笑。

  然後光影倏地消失了,洞穴裡又是一片昏暗沉沉。

  伏藜拖動沉重的雙腿繼續前行,直到前方出現濛濛的光亮,他回頭,除了幾乎要將人吞噬的黑暗以外,什麼也沒有。

  踏出洞口的一剎那,逼來的亮光刺得習慣黑暗的伏藜一下子睜不開眼,等到適應以後,眼前景物的變化讓伏藜又是一愣。

  空蕩蕩的平台,繚繞的雲霧似乎簇擁著那道高大聳立、雕飾華美的雙扇門,兩邊的門柱盤旋著栩栩如生的龍,細密的龍鱗,修長的身軀,威猛生姿的龍首,唯獨該是俯瞰天下的雙目卻是閉合的,彷彿靜靜地沉睡著。

  這是……龍門?

  伏藜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手不自覺的按上門扉,結果雙扇門突然向後滑開,伏藜沒有防備,身子前傾就要跌了進去,然後……

  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空間扭曲起來,龍門消失了,洞穴消失了,平台化為突出山壁的一塊巨岩,風颯颯地狂嘯,雨如瀑地傾倒,天空依舊沉霾,只有一隻白色的鳥盤旋在附近,發出尖厲的鳴叫。

  黑色的龍身在雲裡穿梭,到了隱世湖附近,直撲而下,帶來一陣雲雨。

  湖邊,銀髮人負手而立,直到順利化龍蛻變的伏藜走到身邊,才轉頭默默地看著他。「你回來了。」沒有一絲喜悅,只是淡然。

  原本雀躍的心情被潑了一大桶冰水,伏藜愣了愣,燦亮的眸子瞬間黯淡下來,原本有許多想說的話,突然都梗住了說不出來。

  清澶露出有些疲憊的淡笑,揉揉他的發。「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大肆慶祝吧。」

  伏藜只能點頭。

  清澶就這麼走了。

  然後他才從臨溪那裡知道:葵水走了。

  初隱很傷心,一蹶不振,甚至沒發現伏藜去了靈山這件事。

  魚精死亡之後,唯一的儀式就是將屍體放回棲息地,沉睡在水底,象徵著回歸最初。

  但是葵水沒有棲息地。初隱將他帶到在作族長之前自己的棲息地湖泊,儀式只有少少的幾個人見證,伏藜想開口安慰,出口的卻只有一聲歎息。

  然後,日子彷彿又回到葵水與清澶來到之前。

  初隱就像忘了葵水這個人,處理族中事務,口頭上欺侮一下自己的長老臨溪,但伏藜告訴他自己化龍一事時,初隱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是嗎?」雲淡風輕得令人害怕,就好像有一部分的心死了,永遠回不來。

  化龍後的伏藜,待在族裡無所事事。

  族人都將他視得高貴如天神,不敢與他平起平坐;好友臨溪對自己一樣說說笑笑,但比之以往,卻多了幾分拘束;伏藜突然明白為何當自己以敬稱稱呼清澶時,先生溫和的笑容總是添了幾分無奈,原來……原來是這樣的。

  又過了一段日子,清澶來了,帶著一如既往的清和淺笑。

  「跟我到天壇去吧。」他說。

  伏藜低著頭,對著向自己伸來的手視而不見一般。

  「……清澶,只要化龍的魚精就一定得到天壇去任職嗎?」

  清澶解釋道:「拒絕或接受,你可以自由選擇。只是拒絕的話,不能長久待在天壇而已。」然後他又笑:「伏藜,你終於喚我的名字了。」

  伏藜依舊低著頭,黑色的劉海遮住了雙眼,讓清澶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想去天壇。」他的族人,他的親人,他的朋友……通通都在妖境,他不想離開自己生長的地方。

  「但是現在的伏藜,待在自己的族裡卻格格不入,我已經不屬於這裡了嗎?」

  伏藜猛然抬頭,黑眸直視著清澶祈求著答案。他想留下,可是好像已經沒有留下的理由了,他卻希望清澶給他一個留下的理由。

  但清澶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許久之後,輕聲道:「你如果不想離開,就留下吧。等你想通了,再到蒼煙雲海找我。」

  看著清澶離開,伏藜發現記憶中的先生也變了……

  變得不再悠然,變得寂寞許多。柔和的銀眸依舊,隱約的落寞卻劃開與人之間的距離。

  為什麼……

  伏藜不懂。

  為什麼一切都變了?

  伏藜在衣服的暗袋裡摸索著,然後伸出手,流轉著晶盈的珍珠靜靜地躺在手心。

  伏藜看著出神,溫潤的光彩迷眩了眼,恍惚間,彷彿又回到在人世的那一天,玩猜也猜不中的猜謎,和清澶提著一對魚形燈籠逛大街,賞滿街各式各樣的花燈……

  然後清澶匆忙間將珍珠塞到自己手裡,至今沒有機會問清楚其中的意思,清澶的神情好像早已忘了那一夜,早已忘了這顆珍珠……

  他是不是該慶幸,自己並沒有被遺忘了?

  告別唯一的親人、好友,以及族人,伏藜第一次使用穿越空間的法術,落到天壇不知名的地方,腳踩茵茵青草,頭頂……

  太陽?那是太陽嗎?

  伏藜仰頭望著圓得像月亮,但亮度比月光強又比太陽柔和的星體。

  就環境來說,妖境與人世較接近,有日夜之分。而天壇只有白晝沒有夜晚,每過一日會有一種天壇特有的鳥鳴叫報時。

  正當伏藜東南西北分不清時,遠遠聽見一聲高亢的鳥鳴,巨大的鳥從天空劃過,落下一根五彩斑斕的羽毛。

  伏藜想拾起來,彎腰去撿,手指剛碰上柔細的絨毛,那根羽毛就消失了,然後身後傳來嬌柔女音:「鳳凰的羽毛不能用手撿,要用法術收進白玉匣才行……你是第一次來天壇嗎?」

  是一名仙女。伏藜有些侷促,問了蒼煙雲海的方向,那仙女熱心地要帶他過去,伏藜客氣的婉拒了。

  到了蒼煙雲海,伏藜才發現清澶的居所是處在實地上的幻境,放眼望去綿綿無盡的雲,懸浮的樓閣,反映在天壇實際的地點卻是一座山的山頭。

  樓閣裡傳來盈盈笑語。

  伏藜猶豫著該不該進去,就聽裡邊傳來:「清澶,你就這麼讓遠從妖境而來的客人傻站在外頭麼?好歹也得奉杯茶。」

  「娘娘說笑了。」清朗的嗓音含著微微笑意,小樓門口出現熟悉的身影。「進來吧。」

  隨著清澶進到樓閣中,伏藜看到那名仙氣琅繯的宮裝女子原本坐在棋桌邊,見他進來便提起紫砂壺斟了杯茶遞過來,如同在自家一般自然地招呼著。

  伏藜愣愣的接過白玉杯,突然思緒一片混亂,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

  「清澶你在做什麼?也不招呼人家坐下。」沉香娘娘嗔道,那個語氣,就好像蒼煙雲海的女主人,埋怨著男主人不懂得招呼客人一般。

  清澶不理沉香娘娘的嘮叨,轉向伏藜問道:「隨便坐吧……你倒是比我想像得還要晚來。那天跟你提過的事,你有什麼打算?」

  清澶指天壇任職一事。

  「這個……」伏藜本來還沒考慮清楚,打算過來與清澶談談,但看清澶與沉香娘娘熟稔得像一家人的樣子,自己夾在中間扎眼得很,頓時心裡酸澀澀的。

  原來清澶壓根兒沒把自己當回事,自己還想著那珍珠是什麼意思,實在是……實在是可笑至極。

  「……我不留在天壇,我要去人世遊歷,」伏藜收斂起所有的心緒,狀似平靜地道:「也許還會回妖境……回魚族看看。」

  他低下眼,事實上他心裡沒個底。

  「目前大概就這樣吧,反正往後的時日還長著,不急著作打算……」

  清澶倒是沒問什麼,點了點頭,繼續和沉香娘娘下那盤棋,完全把伏藜晾在一邊。

  待了兩天,伏藜就離開天壇到人世去,清澶挽留了幾次,伏藜卻只是搖搖頭,堅決地走人。

  他不想再看清澶和沉香娘娘有說有笑,自己卻像個外人……

  伏藜到了陌生的人世去,跋山涉水,走遍三川五嶽,在人世流浪了很久很久,久得他幾乎想不起來自己從哪裡來……他終於想起要回魚族看看。

  伏藜回到妖境,回到魚族生活的土地,周圍的景致並沒有太多的變化,但看的人心裡卻是五味雜陳。

  魚精多半棲息在水澤裡,尤其魚族定居的一大片土地上更是流水縱橫,穿插在濃綠的林子裡,擋去季節變換時過於炙熱的日光,氣候涼爽溫和。

  柔和的清風拂來,林葉窸窣作響,伏藜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該往何方。

  忽然不遠處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藍色的長髮飄過,轉瞬消失在一片墨綠裡,伏藜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臨溪!」

  那人頓了下,回過頭來,白淨的臉上有熟悉的影子,但看過來的眼中半是納悶半是詫異,伏藜立刻知道是自己認錯人了,勉強扯開一抹笑。

  「我認錯人了……對不起。」

  伏藜默默地走開。

  那少年跟臨溪真像,連氣息也很相近。但感覺要年輕許多,應該剛滿百歲吧,還是個孩子……

  「等一下,你叫父親的名字,是父親的朋友嗎?」少年追上來問。

  伏藜看著跑到身前的少年,吃了一驚。「你是臨溪的孩子?」再仔細看了看,少年的樣子跟臨溪幾乎要重迭成一塊。

  伏藜這才驚覺,時間的長河不知不覺已流過百年……

  那孩子拉拉扯扯地,把伏藜帶往臨溪一家子棲息的水澤去,交談幾句之後明白了伏藜的身份,更是呱呱啦啦說個沒完,簡直是臨溪的翻版。

  伏藜看著那孩子心裡泛起一絲溫暖,遙想當年剛認識臨溪,他也是這樣話多得讓人耳朵長繭。

  遠遠地看到一男一女,還有個女孩在溪流邊戲耍,身邊的少年「刷」地跑了過去,笑呵呵地喚著雙親。

  伏藜看著昔日的好友,脫去了少年時的浮躁,多了為人父的穩重,俊秀的臉上已經留下淡淡的歲月刻痕,身上散發著逐漸步入衰老的氣息;依偎在身旁的女性嬌美可人,一把將自己的孩子摟在懷裡,擰了擰少年粉嫩的臉頰。

  好一幅溫馨的畫面。

  伏藜輕輕笑了起來。臨溪本來就像孩子似的人,沒想到當起人家父親也是有模有樣的。

  那少年突然扯了扯父親的衣服,手往後指了指,伏藜立即閃到樹後,掩去自己的身影。

  還是……不要打擾了。

  伏藜清楚,他們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

  能夠看到他過得幸福,就已經很好很好。

  「你這次還是要去蒼煙雲海嗎?」

  伏藜驚訝地回頭,一張甜甜的笑容映入眼裡,又是上次那位好心的仙女。

  「是妳,真巧。」想起當時仙女的好心幫忙,伏藜輕巧地道了聲謝。

  「沒什麼、沒什麼。」那仙女笑咪咪地道:「我也要去蒼煙雲海,既然同路就一起走吧。你也是來祝賀沉香娘娘和清澶大人的婚禮吧?」

  「婚禮?」伏藜愣愣地重複了下,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誰和誰的婚禮?」

  仙女奇怪的看他一眼。「清澶大人和沉香娘娘啊,怎麼,你不知道啊?不然你到蒼煙雲海是要做什麼?」

  伏藜臉色白了起來,忽然一瞬間被陰影籠罩,他茫然地抬頭,好幾尾螣蛇飛過上空,似乎是哪幾位上仙的坐駕。

  一路上遇到不少仙人,都是來觀禮的。

  伏藜渾渾噩噩地跟著那位仙女,走到了蒼煙雲海。

  「你有沒有準備賀禮啊?雖然我們天壇的婚禮儀式不重視這個,但空手來總是不好意思。」那仙女還在伏藜耳邊絮叨著。

  天壇的婚禮非常簡單,通常是到了男方居所,向訂下婚誓的男女雙方祝賀一番,有時還送禮聊表賀喜之意,只有親朋好友才會被請進去全程觀禮。

  伏藜身上根本沒有什麼可以當做賀禮的東西,人世的東西在天壇多半也不值一提;好半晌才摸出也許是唯一有點價值的東西,伏藜低頭默默看著。也只有這個能代表他的心意。

  本來就不該屬於他的東西,終歸要還。

  用這顆珍珠祝福他們,應該是再好不過了……

  「你怎麼了?別哭啊,沒帶賀禮也不要緊的,沉香娘娘和清澶大人都是有修養的上仙,不會在意這個的……」仙女慌了起來,連聲安慰。

  伏藜只是低著頭,眼淚一抹,面無表情地走到放了不少賀禮的台階上,輕輕地將珍珠擱置在一邊,小小一顆混在奇珍異寶裡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說是被掩埋了。

  「你要走啦?」那仙女兀自說著。「但還沒向兩位新人祝賀呢,這樣不夠誠意啦!」

  伏藜看了一眼樓閣中隱約的一雙儷影,心裡一痛,低著頭快步走開,將仙女的叫喚聲遠遠拋在腦後。

  先生……

  果然那時候是他會錯意了。還好,還好他沒問那是什麼意思,不然徒增難堪……這樣以後還能再見面,還會是……是什麼呢?

  他跟先生連朋友也說不上……

  原來人不能抱太多虛幻的奢想,如果一開始就沒有期待,也不會有破滅之後的失落……

  伏藜一直不敢承認自己對清澶的感情,還是魚精時是自覺配不上,化龍之後原本想……可是卻沒有機會了。

  如果再早一點……再早一點說出來,先生會不會喜歡他?

  伏藜摀住臉,眼淚還是從指縫滲出來。

  他笑了起來,空洞的笑聲卻滿是悲傷。

  讓他選擇化龍一途的理由已經沒有了,為什麼他還在這裡……

  現在的他,和過去仰望著銀龍身姿的小小魚精,原來並沒有多少分別。

  原來他一直只是在白費工夫……

  ─你後悔了嗎?

  後悔?

  ─你喜歡的先生有了意中人就將你棄之不顧,無窮無盡的生命,孤獨一人的寂寞,你的先生是最清楚的,可是,他卻讓你墮入和他曾經同樣痛苦。

  但那是我自己選擇的……

  ─是這樣嗎?如果他沒有出現在你眼前,沒有那些曖昧的表示,你還會這麼選擇嗎?

  ..─如果沒有化龍,你也可以和你的好友一樣,有自己的伴侶、孩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喪失了曾經可以擁有的一切。

  我……

  ─他故意接近你,給你珍珠,他曾經是魚精,怎麼可能忘記珍珠對於魚族是什麼樣的意思,你難道沒有懷疑過嗎?

  ..─他是在戲弄你。

  不是!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他是怎樣的人你真的清楚嗎?給了你珍珠之後就消失,等你化龍回去,他卻冷淡起來,反而和天壇的仙子相好。龍的生命那麼漫長,小小的魚精在他眼裡跟螻蟻根本沒兩樣,他只是想看你一頭熱的修行而已,根本沒想你真的能化龍。

  不要再說了!

  伏藜倏地睜眼,入目一片黑暗。

  汗濕衣背,他抬起手,但暗得什麼也看不到,彷彿連自己的軀體都被這黑暗吞噬了。

  驀地,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顆珍珠……

  是先生?先生在附近嗎?

  有什麼不對嗎?還是這顆珍珠有什麼特別的?

  ……是沉香娘娘。

  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曾經送給一個孩子的禮物罷了。

  原來在先生心裡,他不過是個孩子……

  看不出來你也會送人禮物,不過這種東西也就是好看而已,根本沒有半點價值,說穿了就是廢物。

  伏藜心一緊,安慰著自己:那是天壇的人不懂珍珠的意涵,先生一定不會這麼想的。

  就算是廢物,也有可利用的價值不是?

  爽朗的大笑夾雜著銀鈴似的笑聲,好似在嘲笑伏藜將廢物當寶一般珍惜的模樣。

  聲音漸漸消失了。

  伏藜一動也不動,渾身發冷。

  好冷。

  指甲陷入肉裡,也許滲血了。

  但在無光的地方什麼也看不到。

  ─懂了嗎?你只是你的先生無聊的消遣呢,真是可憐。

  鬼魅一般的聲音再度迴盪,遠遠地傳開。

  伏藜摀住耳朵,但那個陌生的聲音、清澶的笑聲、沉香娘娘的嬌笑,直接穿透了耳膜,混亂地跌宕重合,無法阻絕。

  頭劇烈地疼了起來,拒絕去聽,拒絕去想,他不想知道,什麼也不想知道,就算他得到過的溫柔是虛假,為什麼要殘忍地揭開……為什麼……

  一直小心翼翼堅持的信念與庇護的情感,崩潰了。



  【第九章】

  清澶徘徊在湖邊,總有些心神不寧。

  伏藜已經去了七天,千道天雷並不會花費這麼多時間,也就是說,伏藜可能被困在魔心之巢。他派出去的使令完全找不到「巢」位在哪裡,應該是有相當強大的結界隔絕了他的探測,除非自己親身過去,不然要找恐怕是難了。

  當初自己被困也不過三天,在魔心之巢裡被困越久越是危險,生存的機會越小,如果喪失了信念,被心魔趁虛而入,身體遭受魔化、迷失了心靈,那要化龍是再也不能。

  對於意志堅定的人來說,要脫離魔心之巢並不困難;但人心底總有些軟弱的部分……難道,會是什麼讓一向意志堅定不移的伏藜動搖了?

  猶豫,遲疑。

  落葉蕭蕭,銀光閃過,扶搖直上溶溶雲海。

  如果伏藜入魔是既定的天數,即使日後自己將為扭轉乾坤遭受天譴,只要能保全了心懸之人,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打算;天大的麻煩,總有個解決之道。

  再說,還有什麼,比寂寞更為蝕骨?

  他求的,只是一個能陪伴他長久的知心。

  另一邊,紙終究包不住火,臨溪百般為自己的好友拖延,初隱仍舊發現湖冰已融,而見臨溪神情閃爍,他馬上明白過來,頓時氣結,連忙欲遣人將伏藜帶回。

  卻聽臨溪支支吾吾地道出:伏藜已經離開七天,要追也來不及了。

  魚族族長霎時暴怒,將自家長老掐得剩一口氣,好在讓葵水撞見被架開來。「有什麼話好好說,你看臨溪長老都快被你掐死了。」

  初隱被葵水拉到一邊,雖然沒再做出危險舉動,但一雙眼仍惡狠狠地瞪著正拍著胸口順氣的藍發少年。「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

  冷森森的口氣,聽得某人急速倒退,躲在大樹後面,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可憐兮兮地望向葵水求助。

  「又是為了伏藜的事嗎?」葵水問道。

  能讓初隱反應這麼大,大概也只有他那個弟弟了。初隱為了自己寶貝弟弟不知道鬧了多少彆扭,與他同住的這段時日,葵水自然也都看在眼裡。

  臨溪拚命點頭,初隱哼了一聲,轉而皺眉向葵水道:「你怎麼沒待在泉水裡休息?看你臉色更差了。」

  葵水笑著擺擺手。「沒事的,不過就是上了年紀,趁著還能走時我想多到四處看看,不然以後恐怕沒機會了。」

  初隱沉下臉。「別胡說,要散心我陪你,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對於初隱的不肯面對現實,葵水不做任何響應,只是岔開了話題:「伏藜的事不用擔心。有清澶大人在,他不會有事的。」

  「真的?」臨溪眼睛一亮,拍拍胸口鬆了口氣。「那就好,我其實也很擔心哩,還一直猶豫要不要跟族長說,但是伏藜既然悄悄離開了,一定就是不想跟族長又發生爭執,所以我才瞞了下來……哈哈,看來我也沒有做錯嘛……」

  在某族長的火辣視線下,臨溪越說越心虛,該是得意的笑聲變為尷尬的乾笑。

  葵水好笑地看著臨溪越縮越小,伸出手安撫似地握了握初隱握成拳的左手,正想說些什麼化解僵持的氣氛,突然若有所覺地抬頭望天。

  只見一道銀光破開雲層直往地面落下,逼近的光華眩目得令人睜不開眼。待三人恢復視覺,就見清澶抱著三人的話題中心,臉上失卻了一貫的笑容,甚至隱約可見一絲焦慮。

  雖然上了年紀,葵水的修為畢竟是三人中最高的,馬上察覺到黑髮少年身上令人反感的氣息,原本踏前的腳步遲滯了下;而初隱關心則亂,看也沒看就飛奔過去;臨溪清楚地看到好友顯然是昏迷了,更是靠過去關切地問個沒完。

  清澶也不搭理兩人,輕手輕腳的讓伏藜能夠靠在樹下休息,視線仍是膠著在少年蒼白的容顏上,手指輕柔地擦了擦少年額上的冷汗,喃喃道:「我很快回來……你們暫時幫我看著伏藜,我去去就回。」

  頭一句聽不出是對著誰說,但後兩句肯定是交代初隱他們了。臨溪雖然還處在狀況外,仍是茫茫然地點頭;初隱則是震驚於伏藜身上詭譎的變化,根本什麼也沒聽入耳,連清澶什麼時候離開都沒發現。

  「魔化……怎麼會是魔化……」初隱不信地揪住伏藜的衣襟,以為是自己感覺有誤,靠近去感應他的氣息,卻仍是和先前感應到的一樣污濁。

  臨溪聽到他的喃喃自語,愣了一愣,腦袋陷入一片混亂。

  魔化?伏藜是去靈山,怎麼會魔化?

  葵水看著有些不忍,走過來輕聲安慰兩人:「不要擔心,他尚未被魔氣完全污染,只要用太元玉露洗淨全身就可恢復原本,清澶大人必是為此回天壇去拿取了。」

  他畢竟在清澶身邊跟過很長一段時間,化龍的凶險之處也曾聽清澶輕描淡寫地提過幾次,只是沒想到失敗的後果會這麼嚴重。

  看初隱一心只在伏藜身上,葵水暗暗歎了口氣。

  要袪除伏藜身上的魔氣侵蝕,太元淨露不可缺,但這樣的東西,就是在天壇也是神品,連一小瓶都難求,何況還要拿來淨身。

  而且太元玉露尚有固本培元的作用,能讓仙人的法力更上一層,拿來為精怪袪除魔氣簡直是浪費了,就算要向其它仙人借取,以清澶需要的量,不要說人家捨不得,綜觀天壇也沒幾個人有。

  但他已經沒有時間想那麼多。

  他知道沉香娘娘一定有太元玉露,以他與娘娘之間的交情,要借取不難,難就難在沉香娘娘在前一次戰役之後,一直沉眠在鳴玉宮鞏固自身的元神,不容任何人驚擾。

  而除了沉香娘娘以外,鳴玉宮裡還有誰能代娘娘作主借他太元玉露?

  宏偉的宮殿近在眼前,清澶仍在苦思之際,一名身著紫裳肩披薄紗的女子遠遠瞥見他,立即步出宮門低眉順目地迎上前來。

  「大人躊躇不前,可是有事煩心?娘娘曾經示意過點翠,如果大人到鳴玉宮來有事相求必須傾力相助,所以大人不妨直訴來意。」

  清澶沒想沉香娘娘早有吩咐,連在自身都自顧不暇的時候,還不忘他這老朋友,心中不由得動容,定了定神,略述了事情經過。點翠一聽,立即讓人將鳴玉宮內所有的太元玉露裝進乾坤瓶裡,二話不說遞給清澶。

  取得太元玉露比想像中的更順利,清澶將乾坤瓶收好,沉吟了下,突然背過身去。點翠以為他救人心切要馬上離開,也不以為意,忽然聽到一種極細微特殊的聲音,心裡陡地一跳,湧起一股不適感。

  清澶轉過身來,臉色比方才白了幾分,笑意卻不減。

  「這個,算是一點心意,我想姑娘應該知道如何使用,我能回報娘娘的也只有這麼多了,等娘娘復原,我會再親自登門拜謝。」

  「大人您這是何必……」點翠沒想清澶會將自己的逆鱗取下作為回報,大為愕然,看那銀鱗仍沾染著殷紅血絲,可以想見硬生生拔下自身的龍鱗會是多麼痛苦,但清澶卻毫不猶豫,心中不禁升起幾分感佩。

  龍的逆鱗對於鞏固元神有大用,再看清澶毫無收回的意思,點翠只有接過,一邊欣羨清澶與沉香娘娘情誼深厚,卻不知那雖也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仍是因為沉香娘娘等於間接救了伏藜一命。

  不然要清澶拔下逆鱗作為回報,忍耐往後百年等待逆鱗再生之前的疼痛,他恐怕還要考慮考慮。

  離開鳴玉宮,還有一物待取,而真正的麻煩現在才開始。

  伏藜的意識迷失,要喚回他的意識,必須有修為遠高於昏迷之人者,親身進入昏迷之人的意識中,這個自然是由清澶親自來;但要在意識流中找到本尊,除非有幻玉蝶的引導,否則無異於異想天開。

  幻玉蝶是天壇裡唯一的靈蝶,可以說是「活著的法寶」,而這項寶貝偏偏在清澶向來避之唯恐不及的花仙手上,以那花仙刁鑽的性情,不知會被對方怎樣為難。

  來到那花仙的居所外,撲面清風夾帶沁人心脾的花香,山谷裡邊瓊花異草,@枝老籐,水流潺湲,生機一片,讓人一見則生喜愛之情,可惜清澶一想到山谷的主人就興味索然,對美景自然也是視若無睹。

  在團花錦簇中有一株花格外引人注目,枝幹青綠有兒臂粗,葉大如傘,花萼如一隻巨大的托盤,托著柔雅豐潤的淡紫嫩瓣。

  越是靠近,香氣越是濃郁,幾乎將周圍花花草草的香氣全數蓋過,甚是霸道,顯出了這主人的幾分性情。

  清澶筆直走向那株奇花,輕喚幾聲,就見那花上倏地探出一顆小巧的頭顱來,頭梳雙髻,長長的瀏海黑中帶紫,柔順地垂落在臉側,如花一般的少女幽紫的雙眸滴溜溜注視著清澶,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稀客啊稀客,清澶哥哥居然會主動來找曇檷,該不會是無間跟天壇又有戰事將起吧?哎呀呀,這種事曇檷可是幫不上忙的喔。」

  清澶苦笑,曇檷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來意,依她一向不肯吃虧的個性,自己這次恐怕要割地賠款了。「我確實有事想請妳幫忙,曇檷妳能幫我嗎?」

  「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少女哼了一聲,懶懶地躺在花上逗弄著翩飛於指間的蝴蝶。「誰那麼好福氣啊?能請動清澶哥哥來求曇檷幫忙。曇檷可清楚著,清澶哥哥躲曇檷都來不及呢。」

  少女嗤笑了聲,又道:「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嗯……算一算,好像也有百年了呢。」

  除了連聲苦笑,清澶實在接不上話,他對曇檷只有兄妹之情,可是曇檷卻不這麼想。由愛而生怨,也不是什麼奇事。他就是怕再見尷尬,所以一直避著她,現下卻是避無可避,連連的埋怨也只能照單全收了。

  但清澶忍讓的舉動,卻被少女視為懦弱。少女臉色一變,冷冷地道:「這樣想來,曇檷好像沒有幫你的理由呢,你說是不是啊,清澶哥哥?」

  少女言語步步進逼,清澶頗感為難,但更明白既然他不能給予她所希望的答案,還不如說清楚道分明。

  「曇檷,妳喊我一聲哥哥,清澶也一直視妳如親妹。如果妳認為沒有幫我的理由,那以條件交換如何?」

  他知道這麼做,恐怕會引起曇檷的更深怨懟,但他已經沒有時間慢慢去說服她無條件的幫助。如果不能在魔氣完全侵蝕伏藜肉身之前趕回,那他所做的一切都白費。

  「你!」少女坐起身,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傾心之人,在指間嬉戲的蝴蝶瞬間化為灰粉,清秀可人的臉上籠上一片陰霾。

  「……好,可以。不過清澶哥哥你得先告訴曇檷,你是為了誰來求我?」

  清澶敢肯定,他要是按實說,那伏藜肯定沒救。

  斟酌著說詞,清澶不動聲色地刪去一些細節,說自己是念在出自魚族的情分,魚族族長又與他交好,所以才想幫族長的弟弟一把;至於伏藜對自己的重要性,還有具體事發過程一字未提,只說需要借曇檷的幻玉蝶一用。

  少女默然許久,一雙紫眸盯是著清澶,似乎在評估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實。「……幻玉蝶可以借你,不過,任何條件清澶哥哥你都答應嗎?」

  任何條件?這個範圍嘛……清澶輕咳了下道:「只要是不涉及婚嫁一類或有傷天倫的事情。當然,我相信以曇檷妳的善良本性,也不至於對我做這種要求。」

  少女冷冷地瞪了他好一會兒,突然眼珠一轉,甜甜笑道:「當然,曇檷不會讓清澶哥哥太過為難的,我的條件,絕對在清澶哥哥能力範圍之內。」

  「願聞其詳。」清澶感覺毛毛的,少女的眼神,怎麼看怎麼不懷好意。

  「曇檷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孤單寂寞,但是除了清澶哥哥以外,又沒有其它親近的人……所以,哥哥你就發發好心,陪曇彌待在這裡一百年吧!」

  少女笑咪咪地道出唯一的條件。她就不相信,一百年的時間不能讓清澶與她日久生情!

  伏藜醒來時,還在自己長久棲息的湖畔。透過樹葉間隙的金粉刺痛了仍朦朧的眼,然後一雙溫潤透著暖意的手為他遮去強光,輕柔如羽地覆蓋在他的眼瞼上。

  「你這一睡,睡了好久啊。」手的主人淡淡地笑著。「久得我都差點以為你……不會醒了。」

  連清澶自己都不信的……驚惶。

  在少年的兄長提出要為少年淨身時莫名地排斥,從脫衣、擦拭、著衣,一樣也不想假手他人,不願讓人看到少年身體分寸,即使對象是少年的親人。

  一點一點地拭淨污濁,直到那純淨的氣息回歸,才略略安下一顆心。

  少年的兄長與好友暫且離開之前,藍發少年眼神透出隱約的了悟,不知道是看出了什麼……只留下幾句話。

  「清澶大人,站在伏藜好友的立場,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看待他的?」

  看似活潑樂天甚至有一點鈍感的藍發少年,原來也有敏銳的時候。

  怎麼看待伏藜?這也是清澶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從一開始感興趣地逗弄,莫名其妙的牽掛,到後來暗暗表白了自己的心意,贈珍珠予少年……情感方面他仍感模糊,對少年的喜歡是哪一種他到現在也還分不清。

  只知道在少年身邊很舒服自在。

  他的認真,他的執著,他的堅強,真是……很可愛呢。

  也許就像沉香娘娘曾經說的,自己是個太懶散,甚至恣意妄為的人。

  因為已經沒有需要顧慮的人,沒有在意,就更加放縱自己,或者說是自我放逐。所以碰到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少年,反而特別注意起來。然後不知不覺就認定了他,是可以陪伴自己走過悠悠歲月的對象。

  清澶低下頭,看著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少年悠悠醒轉,剛剛復原還有些疲乏的身軀,軟軟地平躺在草地上,失了血色的唇透著病態的青紫。

  心口微微抽搐著。

  雖然有些遺憾,但,沒事就好……

  唇上傳來異樣柔軟的觸感,像被初開的花瓣不經意拂過,但卻又多了灼人的熱度。

  如果覆蓋在眼瞼上的手移開,清澶肯定可以看到少年瞪圓的眼中滿是驚愕。

  伏藜感覺著唇上輕柔的摩挲,才從一場噩夢醒來,又好似墜入另一個夢境裡。

  差別是,吻著自己的人感覺是那麼真實……

  ……真實?

  伏藜恍惚想起之前殘忍的夢境。那種深刻的絕望,難道也是夢裡的虛幻?

  但一想起來,胸口還隱隱的發疼。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還是他只是從一個夢中醒來,又進入另一個夢中?

  還是自始至終,他都沒真正的清醒過……

  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離開了。

  突然伏藜心裡升起一種恐慌,伸出手想捉住什麼,卻連稍動分毫都顯得困難,方發覺自己身體的異狀。

  零碎的片段一幕幕閃過。最後一道天雷落下,聳立的龍門,洞穴裡的光影,先生和沉香娘娘的婚禮,把人淹沒似的黑暗,不斷撩撥自己情緒的聲音……錯亂的記憶,伏藜理不出個頭緒,只覺得頭越來越疼。

  為什麼他分不出哪一個是現實?哪一個是幻夢?他到底怎麼了?

  「伏藜?」察覺到少年的身軀微微發顫,清澶移開了手,小心翼翼地扶起少年,讓他靠著自己有個憑依。

  「還有哪邊不舒服嗎?還是……」清澶打住,沒把下半句「還是在為化龍失敗難過」說出口,怕更觸動少年難過的情緒。

  被人牢牢地抱在懷裡柔聲細語,溫暖的感覺壓制住伏藜快要失控的情緒,伏藜不自覺地捉緊清澶的手,唯有如此才能讓他感到踏實些。「我……怎麼了?」

  看伏藜滿臉疑惑不安,清澶將事情輕描淡寫地交代了一遍。「……大概就是這樣了。這段時間我會留在這裡,如果覺得有哪邊不對就說一聲。」

  伏藜聽出弦外之音,垂下眼道:「先生……我好了以後,先生就要離開了嗎?」

  手被握得有點緊,清澶想了想,突然道:「我給你的珍珠,還在嗎?」伏藜好像……很不安的樣子。

  提起珍珠,伏藜腦中瞬間閃過一句話。

  廢物……

  從背後環抱著少年的清澶,沒看到他神色細微的變化,卻感覺原本在懷裡漸漸放鬆的身軀一僵。清澶雖然有疑問,但仍開玩笑試圖沖淡有些僵硬的氣氛。「怎麼?你不會是把它扔了吧?」

  懷裡的身軀更形僵硬,似乎得了個反效果。愣了一愣,清澶用空出來的一隻手去揉揉少年的黑髮,遲疑了下,悄聲道:「我……

  還等著你回禮呢。」

  說完,清澶感覺有些臉熱,雖然懷裡的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還是忍不住微微偏過頭。雖然活了有上千年,但這種形同……

  咳,他還是第一次說。

  伏藜原本還沉陷在混亂的記憶裡,沒將清澶的話聽入心;慢了好幾拍後倏地抬頭,愣愣地看著迴避自己視線,線條優雅的側臉居然有些微紅……

  「咳,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交握的手緊張得出汗,儘管看上去神色自若,但臉紅實在不是可以人為控制的。

  「……先生是在開玩笑嗎?」先生說過他曾進入自己的意識海裡……或許,是為了安慰自己?伏藜鬆開了兩人交握的手,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

  「先生不必勉強自己來安慰我。」釐清了記憶裡的真假,卻讓他覺得,那虛假的一部分未必非真……無法化龍的自己,根本沒有資格作更多的想望。

  「比起我,沉香娘娘更適合先生。魚族的年歲只有短短的六百年,但娘娘……」

  未盡的話語吞沒在緊密的唇舌交接。吮咬的力度,明顯感覺得出一絲惱怒的意味。

  好半晌,按住少年後腦的手鬆開,轉而揉捏著少年軟軟的耳朵。清澶瞪圓了一雙銀眸閃爍,摻了隱約可見的怒意未平,但更多的,是心疼。

  「如果是開玩笑,我需要吻你嗎?」

  伏藜默然以對。

  顯然單單這樣一句話,無法將鑽進牛角尖的人拉出來。

  清澶從來沒有這麼無力過,忍不住要歎氣了。

  「如果我能夠為了安慰你而勉強自己,那你有沒有想過我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第十章】

  伏藜垂下頭,不想讓先生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澀聲道:「果然是很勉強嗎……」

  只是……為了安慰自己。他其實知道的,先生就是這樣的溫柔,溫柔到能為了別人而勉強自己,但伏藜要的不是他的勉強,而是……

  「伏藜……」清澶輕撫著他的臉,托起他的下顎,視線相對。「你到底怎麼了?這樣自卑自憐,一點都不像你了,到底你在魔心之巢看到了什麼?」

  清澶的手按上伏藜的心口,銀眸染上淡淡的憂鬱。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你將我拒於你的心之外,那我如何懂你、知你?難道我依魚族之禮贈你珍珠,還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難道你要用你心裡的魔障,來拒絕我?」

  或許他還不那麼明白世俗的情愛,但是他是真心想要伏藜的陪伴,想讓懷裡的人一直在自己的視線裡……

  難道,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看著清澶神情有一瞬的黯然,碰觸著自己的手卻仍舊是輕柔,近似質問的言語卻隱含著自傷─如果不是在意著自己,又怎麼感覺受傷?

  握住按在自己心口的手,感覺著手心交握的溫暖,伏藜恍然憶起在人世燈會的那一日……

  宛如在昨日,又近似在眼前。

  當時明明已下定決心,即使先生對他無意,即使相差得太多,自己也要努力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與之比肩……為什麼自己忘了?

  羞慚不足以形容伏藜當下的心情,一句道歉之語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一想又覺不妥,道歉之語一出,好似自己要拒絕了先生的情意,但他又不知該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思,幾度張口欲言,卻總是欲言又止。

  清澶見伏藜猶豫,誤以為他還需要時間理清思緒,不禁暗歎自己還是過於心急了。畢竟伏藜才初醒脫離魔心之巢未久,難免還迷惑於那些似真亦假的幻境,但……

  清澶又怕自己等不了,為了從花仙那裡得到幻玉蝶,他已答應了只能在妖境停留數日,如果……唉,莫非真不能強求?

  「你……好好想想。」清澶想說自己後日便要離開,但又不願逼迫伏藜給他答覆,於是只說了這麼一句,便輕輕將懷中人推開些許距離,起身離開讓伏藜能一個人靜下心來思索。

  伏藜想挽留他,但此時此刻,留下又如何?或許他是該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言語說不出口的話,該如何用行動表示─日近黃昏,兀立在湖畔的人靜靜地等待著。暈黃的陽光斜照在流銀一般披瀉而下的長髮,俊美的臉龐因為背光而看不清神情。

  最後一日了。

  從清晨到黃昏,清澶等著少年一個回復,卻始終不見他人的蹤影。

  記憶裡,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待。

  在蒼煙雲海時,漫長的光陰,在期盼著摯友身影中虛度。

  直到寂寞入骨,又盼著同自己一般能與天地同壽的人來陪伴。

  別人眼中瀟灑的自己,好似沒什麼看不開,事實上只是被空虛寂寞填滿了身軀,被時光流水消磨了自己也曾對萬事萬物的熱情與好奇,被動地接受來到眼前的一切……

  好不容易,遇到了對自己的夢想執著到近乎頑固的伏藜。

  或靦腆或肅顏或淺笑或顰眉,連少年自己都沒察覺的細微卻生動的表情、肢體語言,時而細膩體貼時而遲鈍木訥,讓他看在眼裡,常常是既好笑又覺可愛,忍不住一再親近,竟是讓沉香娘娘也琢磨出自己的心思,看出了自己的在意。

  天色漸漸昏暗,與花仙曇檷約定之時將到,清澶垂下眼,神色黯淡。

  果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一百年啊……

  縱使自己心意不變,卻也不能強求伏藜在這一百年,捨了娶妻生子延續後代的天性。所以才如此急迫,想得到一個確切的答覆,更希望能讓伏藜心甘情願隨他走。

  答應曇檷的一百年,並無提到不准多帶一人前往,但若伏藜根本不願隨他走,那他算盤打得再響也無用……

  終究是,無緣吧……

  手掐神訣正準備離去,忽聞緩步而來的腳步聲。

  伏藜?

  清澶又驚又喜,回頭,卻是失望。

  眉宇間隱約相似,不同的是神色間僅有對前輩長者的敬重,而無半點情意。

  「先生,您要回天壇了嗎?」

  初隱同伏藜一般喚自己,聽入耳裡卻是分外不同。

  較為低沉的聲線,縱也悅耳,卻無法令他動心。

  「族長有事要與清澶相談嗎?」曾為魚族,即使自己輩分較高,出於對自己本源的尊敬,清澶仍同一般魚族喚初隱為族長。

  偶然瞥見初隱嘴角的瘀青,夜色昏暗下並不明顯,清澶暗暗疑惑,卻不多言。

  初隱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先生,初隱只有一個弟弟。」

  清澶先是默然,後是苦笑。

  「你擔心的什麼也不會發生。」

  「我並不擔心什麼。」

  初隱想起過去與弟弟多次的爭執,低聲道:「伏藜從小就夢想有天能化龍,我勸他幾次不聽,總是與他吵起來。我總也不懂,父親就是去了靈山再沒回來,害得母親也鬱鬱而終,那時他還小,常哭著找父親、母親,我怎麼哄也沒用,儘是哭。」

  清澶知道他們兄弟時常有所爭執,以為他們感情不睦,沒想竟是如此,暗暗感歎,卻又覺初隱似乎是在怨怪自己不僅不阻止伏藜,反而支持他,更是不好開口說什麼。

  「我怎麼也想不通,他小時候那麼愛哭,長大怎麼就變得那麼倔強?那麼頑固?我總擔心他哪天自己偷偷跑去靈山,想盡辦法要讓他打消念頭,他卻聽不進去。」

  陷入過往回憶的初隱目光飄遠,說了這些話後停頓了一陣,似乎想得有些出神,好半晌才接著說:「不過以後……想來也輪不到我擔心了……」

  「為何這麼說?」清澶見他隱約流露感傷之色,輕聲道:「伏藜不論變得怎樣,都是你的弟弟,這世上什麼都會變……血緣,卻是唯一不變的。」說著,自己心下又是一陣黯然。

  初隱聽了這話,抬眼專注地盯了他半晌,竟是笑了。

  「我雖然不願……但伏藜的眼光確實是好的。先生,請你好好待我弟弟,別讓他步上我父親的後塵。」

  清澶心思渙散,沒聽出初隱言外之意,只以為他是要自己護著伏藜,別讓他化龍不成反喪命,默然點了點頭。

  忽想起自己百年不得離開天壇,清澶又道:「他想化龍,我必會護他;但清澶與人有約,百年內不得離開天壇,這百年……

  族長也要好生注意……

  「他這回傷了元氣,恐怕得修養一段時日,化龍一事也得盡量拖著,若是阻不了,你再問葵水,他知道如何與我聯繫。」

  「百年不能離開天壇?」初隱先是訝異,後聽他的話頓覺出不對,疑道:「難道先生不打算帶伏藜一塊走?那他為何……」

  「先生!」

  聽見熟悉的聲音,初隱霎時閉口不言。

  清澶看見自己期盼的身影由遠而近向自己奔來,神色間若有似無的落寞霎時一掃而盡,轉為欣悅之色,竟未察覺初隱已轉身離開。

  清澶迎上前幾步,在看清伏藜狼狽不堪的模樣頓時失了笑容,擔憂之色浮上眉宇。「怎麼弄得這般狼狽?」

  少年濕淋淋的髮絲散亂,清澶伸手把與長髮糾結在一塊的深綠海草撥下,同時施法驅走他一身的水氣。

  清澶輕柔以指梳開他打結的髮絲,不經意地擦過他的臉頰,伏藜悶哼一聲,雖然聲音已是極為隱忍,一心在他身上的清澶還是注意到了。

  「怎麼?我扯痛你了嗎?」他揉揉伏藜的發頂,以為是在梳理的過程扯到他的發。

  「沒有……」伏藜低著頭,正慶幸先生沒看到他臉上的青紫時下顎被抬起,連躲也不及,不由得低呼了聲。

  伏藜心下忐忑,其實他本想等傷養好再來,但出去又回來一趟,卻聽臨溪說先生一早就在他這等著,他一聽急忙趕來,連對自己的儀表稍作修整都忘了;直到先生一提,才發覺自己居然這副模樣見人,大感丟臉,原來想說的話也都羞慚得說不出口了,只恨不得潛進水裡躲起來。

  「……誰打了你?」清澶端詳半天,一臉平靜地問。

  「沒……只是跟初隱打了一架。」被清澶專注的視線盯得很不自在,伏藜輕輕的別過臉。

  「為了什麼?」清澶感覺心疼,伸指碰了碰他腫起來的臉頰。「下手這般重。」

  「我總是讓他失望,他打我是應該的。」

  伏藜想起昨日和兄長大打一架,起初自己打不還手,後來不知怎地就扭打成一團……

  很痛,但和初隱一直以來因衝突而產生的隔閡,似乎也隨之消散了。

  當兩人氣喘呼呼地倒在地上,初隱過來緊緊的擁抱自己時,突然間有流淚的衝動,因為他明白兄長終究諒解他了。

  話題告了個段落,兩人相對沉默下來。

  月光似流水一般自葉隙間傾瀉而下,灑在清澶柔亮的銀髮上星星點點。

  曾經覺得遙不可及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眼前。

  魚族定情,以珍珠象徵對伴侶情感的純真毫無瑕疵。

  拉過自己思慕之人的手,伏藜將自己潛入深海尋找到的珍珠交付到清澶手中。

  他已經想通了。既然選擇將感情交付,就不會再退縮。

  當少年將珍珠置於自己掌心時,清澶雙手將少年的手掌連珍珠合在手裡相迭,露出一個極為溫暖的笑容。

  「我在這站了一日……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低聲說著,清澶摟住剛與自己定情的伏藜,一頭流銀般的長髮埋到少年肩上,享受這難得的親暱。

  「……路上耽擱了一點時間……」

  仍不習慣兩人如此貼近的伏藜臉色越來越紅,猶豫了下,雙手緩緩環到清澶背上。想到兩人兩情相悅的事實,手不自覺地越收越緊。

  太美好了,總讓人感覺不太踏實,好似如果不緊緊捉在手中,眨眼就要失去。

  還好,還好先生還沒走……

  「……伏藜。」

  伏藜應了一聲,然後就聽清澶似是委屈又似好笑地埋怨。

  「你的手能不能鬆鬆?」

  伏藜愣了愣,赫然驚覺自己不知不覺緊握在手心的是清澶一綹銀髮,連忙鬆手。

  「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清澶知他並非有意,只是太過緊張……或許還是快了些?

  伏藜為人看似沉穩,性子卻極為靦腆……他該一步一步來嗎?但他仍不知他是否肯隨自己往天壇,一百年……以伏藜的個性,可捨得下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兄長、好友,放下一切牽掛與自己離開?

  清澶不能確定,因此而躊躇。雖然已明白伏藜的心意與自己一般,但若他不願離開故土,自己又該如何?且不說天人之誓是極重的,對於自己的承諾,又怎能等閒視之?

  隱約感覺擁著自己的人心神不寧,伏藜困惑地抬頭。

  「先生?」

  清澶抱緊懷中之人,又是歎氣又是無奈。終歸要問的,能迴避得一時,但當要走時,還能不問嗎?

  「伏藜……」猶豫再猶豫。「如果我想你隨我到天壇,你願意隨我去嗎?」

  伏藜沉默了一陣,顯然更加困惑了。

  「……為何不願?」如果是先生希望,他自當遵從;過去是,現在……更是。

  「……假若此去甚久,且此期間不能回妖境,你也願隨我去?」雖然希望伏藜隨他走,可清澶不願給他過多壓力,因此問話時神色平淡。儘管心中忐忑難安。

  感覺清澶話中有話,伏藜凝視著他的目光驀地沉靜如水,慢慢問著:「很久……是多久?」

  觀他神色,清澶知伏藜已察覺他的試探,忍不住苦笑。「三萬六千日!……你可認為久了?」

  「確實……但,為何?」伏藜既詫異又不解,往昔先生也時常往返於兩界,但並未有如此限制,為何如今卻……

  「為了還債。」

  清澶不願言明,若是讓伏藜知道這筆人情債是因他而欠下,不管伏藜心中究竟情不情願,為了負責他肯定會隨自己走;但那並非他所要的,清澶要的是伏藜心甘情願,而非迫於他的責任心。

  伏藜垂下眼,神色不定。

  百年光陰、百年光陰,什麼樣的人情,得付出百年光陰為代價?過去從未聽先生提及,為何又在此時提起?難道─「……先生所欠之『債』,可是因為伏藜?」

  伏藜不願作如此想,但他猶記得自己被心魔所侵時,意識幾近消散,而醒時先生對其間過程卻多是輕輕帶過,然自己當時神智不甚清醒,因此未能察覺。

  刻下想來,先生縱有無上神通,然心魔又豈是輕易可去?兩相一結合,伏藜心中不能不疑。

  清澶雖含笑掩飾,眼中卻掠過一抹異色,正想說與他無關,卻被看破的伏藜堵了回去。

  「先生若要說謊瞞我,不如不說。」

  清澶哭笑不得。「話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麼?」原不想他知道的,可伏藜的心思比他想像得更加敏銳。

  「只是不想你因此違了自己心意隨我,若是如此,我……」

  「我知道,」伏藜退出溫暖的懷抱,背轉過身,淡淡道:「先生是怕我心懷內疚,而非出於自願,是嗎?」

  清澶無語。

  「……但先生可知,」聲音漸沉,「伏藜早已決定,一生追隨先生的腳步……所以縱然不知先生為伏藜付出多少,先生欲往何處,伏藜都願意相陪,何況不過百年光陰?且百年後尚可回到故土,又何須拘泥一時?」

  並非不戀故土風物人情,而是怕今日放手任先生一人離去,自己終有一日會後悔……在似假還真的那場魔所製造出的幻境,那後悔莫及的苦果,他再不想輕嘗。

  誰能斷言人心不變?誰能斷言情始不移?

  害怕百年內變數橫生的並非只有清澶,伏藜也是同樣。

  就因人心善變,也無人能斷定將來,因此更加珍惜每一刻的相守─清澶是如此,伏藜亦是。

  臨行前,清澶與伏藜一一與眾人話別。

  伏藜雖然心中不捨,但,還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會再回來……

  眼見好友要離開,百年內是回不來了,臨溪撲上去抱住好友,緊得伏藜幾乎要透不過氣來,最後是臨溪的妻子、魚族大美人何夢擰住自家相公耳朵,將這塊牛皮糖硬生生地拔了下來。

  「好友,你一去百年,可千萬不要忘了故鄉舊友啊!」

  哭天搶地,臨溪做出難分難捨狀,又從愛妻手下溜出來,湊到好友耳邊小聲地道:「回來別忘了帶點伴手禮,不用多,有什麼就帶什麼,心意到了就好─」

  伏藜斜睨死性不改的好友一眼,眼見這個妻奴又被妻子揪住耳朵狠擰,心裡有些好笑,感傷之情因此淡去不少。

  另一頭,葵水正和清澶細談過往,曾經的主僕心知此去一別,相見無期,因此曾提及的、曾想過的,一一盡吐,只怕日後再無此機會放開心胸,放下一切拘束地交談。

  初隱雖陪在葵水身邊,視線卻時不時往弟弟身上瞟;葵水偶然注意到,與清澶對視一眼,含笑推了初隱一把。

  「去吧……兄弟之間,有什麼好放不開?」

  初隱被他推得踉蹌幾步,回頭望了葵水一眼,後者含笑的眼帶著期許;轉頭,伏藜靜靜地望著他,初隱沉默許久,終於邁開步伐,向著唯一的血親走去。

  「葵水……你可後悔當日所做的選擇?」方才初隱在,清澶不好問出口,此時顧忌的人一離開,他立即問出心中疑惑。

  葵水凝望著初隱所在的方向,輕歎:「也許……」

  但想悔,卻不能。

  處得越久,心就越貪。他曾經只奢求一點,只盼為友相伴,但近日卻難以自控;或許眷戀越深,渴求就越多……

  但既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伴到老,那麼,抉擇也就顯得無意義了。

  「也許……夠了。」葵水雲淡風輕地笑,眼底,是看透一切的瞭然。

  若命中注定如此,他甘願領受。

  能與初隱相遇,縱是晚了,又何嘗不是自己的福分?

  莫要強求、莫要奢求。

  如此,一生一世,已是甚好。

  「哥……」

  「嗯。」

  沉默瀰漫。

  雖然兄弟間心結已解,但一時之間仍是無言以對,太久未曾如此平靜地處在一塊兒,兄弟倆竟然有些不知該如何與對方相處。

  「昨天……」

  「嗯?」

  「我下手重了,對不起。」伏藜瞥見兄長嘴角的瘀傷,老老實實地道歉。

  「不……是我錯了,」初隱停頓了下,「我一直都當你是孩子……忘了你已經長大,忘了你也有所追求……我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你身上,是我的錯。」

  「哥……」

  「真捨不得你走……」初隱歎口氣,自家小孩就這麼被拐走了,真令人不甘心啊。

  用力抱了下弟弟。

  「要回來啊,不要有了情人就忘了哥哥。」

  百年,對天人來說不過彈指一瞬;對魚精而言,卻是太漫長的光陰……

  進入通往天壇通道之前,最後一眼,伏藜視線模糊了,想將所有人的面容看清,深深刻進心底,卻怎麼也看不清。

  清澶握緊他的手,目光深邃又溫柔。「走吧。」

  緣深緣淺,緣聚緣散。

  無不散的筵席,但終有再會之期……

  ─全文完

冰雪楓靈 2008-9-21 22:43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冰雪楓靈請朋友們吃飯, 花費現金97Ds幣.
[/url][/font][/td][/tr][/table]

##392# 人生在世,不應拘泥

雪花冰 2008-11-13 03:32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雪花冰開車的時候, 一張紙條飛進駕駛艙, 才發現原來是支票現金300Ds幣.
[/url][/font][/td][/tr][/table]

不知道有沒有番外~
最好來個百年後回鄉~
或是來段H>////////<

冷燄扉愔 2010-3-11 21:05

呵呵~~很讚的一篇文呢~~~
我期待番外啊~~~
呵呵~~感謝分享  :D

sodacoke 2010-3-12 19:52

嗯...雖然有點平淡但是很好看呢~~
本來以為化龍成功,沒想到是心魔阿~~
很期待伏藜成功的那一天~~
希望有外篇 >口< ~~~
感謝分享唷~~  ^口^  / / / /

00804 2010-4-15 10:39

不知道內容如何    等我來看一看八:lol

xx032875 2011-9-4 21:04

好想看續集阿
想看那個仙子看到清澶帶了情人去的表情...

sky20040201 2011-9-5 01:25

很好看阿!!
有沒有番外阿!!!
很喜歡這種淡淡的感覺

琰月 2011-9-5 15:14

:107: :107:


故是不錯~~

不過好期之後的百年呢~~

拜金 2011-9-5 22:12

淡淡溫馨..

小麵 2013-7-30 07:46

做自己想追求的,不是沒個人都能那麼認真執著。
題材跟內容都不錯,只可惜沒有更深入的劇情,要不要然會更加精彩。

小麵 2013-7-30 07:46

做自己想追求的,不是沒個人都能那麼認真執著。
題材跟內容都不錯,只可惜沒有更深入的劇情,要不要然會更加精彩。
頁: [1]
查看完整版本: 《化龍》作者:無心雲/回雲【完結】(出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