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思 2009-3-12 15:13
《鑽石的條件》作者:神奈木替【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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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3]鑽石的條件 By 神奈木智
書名:鑽石的條件
原名:ダイヤモンドの条件
作者:神奈木智
封面繪圖:須賀邦彥
譯者:李雯婷
映入瞳眸的瞬間,便註定你是顆璀璨耀眼的鑽石!
文案:
弄壞相機的代價居然是用身體來賠償!身為高二生的樹人,在放學後遇到新銳攝影師荒木瑛介後,整個人生激變!「當雜工來賠償我吧!」被如此強迫威脅的他,就此陷入待在冷酷的荒木身旁打工的可憐窘境。某天,樹人突然被叫進攝影棚,並被告知「今天的主角是你喔」,頓時成為模特兒……平凡高中生即將大放異彩,最觸動人心的SUCCESSFUL LOVE!
鑽石的條件
啊!這是……
藤代樹人看到時尚大樓前刊登的海報,不禁停下腳步。
「這個……沒記錯的話,『3-GO』是這個夏天新竄起的品牌吧!什麼……天啊!竟然請到紀里谷晃吏!」
雖然身旁沒有同行的人,但樹人還是不經意地將內心所想的話全說了出來。不僅是高中生的樹人,對於十多歲、二十多歲的男性而言,晃吏這位模特兒是「最想成為這樣的人第一名」;對於女性而言,則是「憧憬的男性No.1」。
海報裡的晃吏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可能冷酷的美貌才是其賣點,因為大多數的人都認為他是個與笑容不相稱的人。話雖如此,海報裡的他卻顯露出純真的神情,讓人留下相當舒服的深刻印象。
「嗯……」
樹人看著海報,突然對攝影師是誰感到興趣。竟能將一位所有表情都已被開發至盡的人氣模特兒拍出如此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想必一定是相當有名的攝影師吧!樹人如此想著,眼神飄往海報一角,追尋刊印在上方的各協力單位名稱。
「荒木瑛介?」
這一小排字似乎就是攝影師的名字。但不幸地,樹人根本不認識這號人物。
(什麼啊!我還以為應該是更有名的傢伙拍的才對,因為這可是鼎鼎大名的紀里谷耶!)
樹人心情彷彿猜錯答案般,抬頭再試著看了一次海報。現今最受注目街頭系品牌「3-GO」,從前陣子便在媒體間大肆竄動。假使請到紀里谷晃吏為形象代言人,那攝影師也得是相當人物才對。
(還是……只是因為我不知道?)
明天到學校再問平間好,樹人想起好友的臉暗自說道。為了記住攝影師的名字,口中反覆喃喃唸著。
「荒木瑛介……」
差不多該走了。當他這麼想正準備離開時,就像算準時機般,制服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喂?」
『藤代同學,你到底要看那張海報看多久啊?又不是巨奶偶像!』
「你是誰?」
『你還真是沒禮貌!往後看,你、後、面。』
到底是誰沒禮貌啊?樹人生氣地轉向後方。大約十公尺遠的地方有兩位穿著同校制服的女生正朝他揮著手。
(路人甲、路人乙。)
樹人立即切斷通話,當下轉身而去,長相雖然還可以,但其中一人嚼口香糖的方式還真難看。另外一位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平間前女友(其中之一)的樣子。
「啪搭啪嗒」的輕微腳步聲傳,兩人立即追上樹人。
「喂喂……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玩啊?」
嚼口香糖的女生搖著我的左手。
「放學後在這裡閒晃的話,肯定有空吧?這樣不如」
「等一下,你們到底是誰啊?為什麼還知道我手機號碼?」
「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吧!我是E班的小林,這位是內田。一起玩嘛!」
「別開玩笑了!」
樹人粗魯地用力甩開她的手,笑也不笑地回答。
「為何我非得和剛認識的女生一起玩?」
「等一下,你這傢伙!」
那位自稱小林的女生,繃著臉接近樹人。
「別裝出一副很偉大的樣子!是平間拜託我叫你一聲而已。而且本來是為了陽子……」
「不要再說了,美佳。已經夠了,拜託。」
「但是這傢伙還真令人火大耶!」
「對於平間同學的事,我已經……」
「喂,我可以離開了嗎?」
樹人明顯地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兩人像清醒過來般,臉突然紅了起來。想必是有什麼隱情吧?但即使在這裡質問他們也沒用,樹人於是默默離開。
(什麼啊!平間這混蛋……)
隨著與兩人有段距離後,不爽快的怒氣逐漸湧起。還真是可悲,為什麼非得認識那些不請自來的女生啊?
我的確與相當有女人緣的平間不同,不是那種被女孩倒追的男生,但長得不算太醜,給人的感覺也不陰沉,總之全部在平均值。身高大約一百七,身材中等,不長不短的髮型也還可接受,是一位沒有引人注目的特質,非常普通的高中男生。
(即使如此,至少也介紹一些楚楚可憐類型的女生給我認識吧!)
樹人憤怒地走著,卻忽然傳來歇斯底里的怒罵聲。
「怎麼這樣啊!你太差勁了!」
樹人一驚,當場停下來,急忙往聲音來源看去。前方停有一台藍色轎車,有位女性正要從前方客座下車。
「我受夠了,分手吧!再見!」
她對著駕駛座留下那樣分手的台詞,隨後粗暴地關上門。這位女性全身穿著迷你緊身套裝,腳踏尖頭高跟鞋,完美無瑕的打扮簡直是從OL雜誌彩頁中走出來的。
(嗯……雖然穿得緊了點,仍可算是位美人!)
眼角嚴肅上揚,緊閉雙唇的神情,顯示出她和前一刻的樹人一樣正燃燒著熊熊怒火,但那表情又和她分明的五官更為相稱,只是不太能理解為何她右手會拿著一台笨重的相機。她看起來就像那種連個小提包讓男友拿都視為理所當然的女生,可是為何會提著那種感覺相當沉重的黑色鐵塊呢?
「澪子,等一下!」
「快滾回去,回去做你的工作啊?」
即使從車裡傳出挽留的話語,那位被喚作澪子的女性卻絲毫不願回頭。細鞋跟踏在柏油路上發出極具挑戰意味的聲響,氣憤的程度表露無遺。
(嗯……原來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啊!)
樹人的好奇心被挑起,偷偷將視線從澪子轉到車上。雖因逆光而無法看清面貌,但無論怎麼看都覺得在駕駛座上是位年輕男性。果然是情侶間的情話吵架吧!樹人獲得結論的瞬間,傳來震耳欲聾的叫聲。
「讓開,你擋到我了!」
「啥……啊!」
「哇啊──」
樹人慌慌張張地將視線轉回,但太慢了,完全來不及閃避,與刻不停緩往這兒快步走來的澪子正面相撞。樹人差點沒跌個四腳朝天,但可能是因為身材上的差距,澪子被彈了出去,身體猛烈地直接撞上背後的護欄,此時「鏗鏘」一聲在耳邊響起,聽來相當不妙。
「好痛,做什麼啦!真受不了……」
「對、對不起。」
聽到低聲呢喃的抱怨聲,樹人急忙想跑到她身旁關心,但一見到掉落在腳邊的相機,身體突然動彈不得。那是台無論怎麼看都覺得相當昂貴的單眼相機。
而且還因為與樹人相撞的衝擊而掉落,細微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閃閃發亮的躺在柏油路上。
「啊哈!」
完全忽視無法動彈的樹人,澪子的視線直盯著已摔壞的相機,眉間因疼痛而產生的皺紋慢慢消失,塗抺鮮豔橘色的雙唇洩出令人懷疑不已的話語。
「……真痛快!」
「什麼?」
「這是上天的懲罰吧!真可憐!」
「請問、請問您在說什麼……」
「先把話說在前頭,我可是不會道歉的喔!」
她抬起頭用堅決的語氣說道,臉上露出逞強般的微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樹人順著澪子的視線回頭一看,終於領悟到她話裡的意思。
一位年輕男子走下車,小跑步往這方向過來。對於摔壞的相機相當在意的樹人,在確認男子的身影時,心臟也開始「撲通撲通」地用力跳動。
(糟糕,男生跑出來了!)
逐漸靠近的男人斜眼看了慌張的樹人一眼,立刻將視線轉往澪子身上。然而樹人卻可一目了然得知他的意識其實是放在相機上。
「夠了,別再裝了。和我比起來,瑛介比較在乎的是相機吧?」
「……」
「再說一次,我可是不會道歉喔!」
身體想必還是相當痛吧,但澪子一下子就挺身站直,整理散亂的頭髮,而後緩慢轉向樹人,用冷酷的眼神再度開口。
「關於相機的事情,請和他談吧!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
「咦……但是那個……」
「就這樣啦!」
樹人想開口叫住那位離開的女生,卻頓時猶豫垉來,因為重要關係人的男人正靜靜地站在一旁,他沒辦法只好閉上嘴巴。
(唉,的確是……會有點生氣吧!)
樹人偷瞄了男子一眼後,在半吃驚的狀況下洩漏出這樣的心意。被留下來的男子一副緊張慌忙地一個人蹲在柏油路上檢視相機破損的情況,而女友之類的簡直像是一開始就不存在般,一副冷酷模樣。
(還真是無情的人呢!)
男子下巴上稀疏的鬍渣雖然顯眼,但卻顯得相當有男子氣概。特別是那美麗的淡褐色雙瞳,似乎會將人不經意地吸引過去般。檢查相機的側臉雖散發一股令難以接近的氣息,然而那嚴肅的氣質卻成了他「不僅只是一位帥哥」的重要因素。
總而言之,他擁有非常受女性青睞的風采,到了讓人憎恨的程度。
(……原來如此,所以才沒有受到打擊的樣子啊!但要是我們的話……)
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樹人的臉瞬間泛紅。「要是我們的話,絕對不會跟這樣的男人交往。」無意識中,他說出了那樣的話。
喂,又不是高中女生。
樹人雖慌慌張張地停止妄想,但仍感到相當難為情。
「……喂。」
「……」
「喂,那傢伙,你聽得到吧?」
「咦……啊,你在叫我嗎?」
「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已起身的男子用一副十分不高興的口吻叫住樹人,令他一肚子火。被初次見面的人冷不妨地叫傢伙,說真的還真不愉快。
「就算你用那種眼神瞪我,我也沒辦法啊!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迅速讀取樹人的神情,沉著的回答。他寬大的手裡謹慎的抱著摔壞的相機,若無其事觀察了一下,破掉的鏡頭似乎不能再使用了。
「……來吧!你要怎麼賠償我?」
「咦?」
令人害怕的話終於從男人嘴裡說出來了,樹人急忙思索是否有什麼藉口可以逃避。雖然也曾想過這時辯才無礙的平間如果在的話……之類的,但一想到剛才的屈辱,這樣的想法立即煙消雲散。
「怎麼賠償?這……但剛才是那個人自己撞過來的,所以……」
「她不是有說『讓開』嗎?我可是確實聽到了。」
「雖……雖然如此,不過不能全怪到我身上來吧!」
「那你是承認自己得負一部分責任嗎?」
「……」
被這樣毫無破綻地直擊反問,樹人想要反駁的力氣全消失殆盡──畢竟這種像是自掐脖子的動作,非得盡量避開不可。
男人陷入短暫沉思後,輕聲嘆了口氣。樹人怎麼看都覺得他一副想說「我是受害者」的樣子,內心對他更加反感。
「算了,要解決也不是在路上隨便說說就能做出結論的。看你那身制服是光野高中的吧?」
「啊!」
樹人瞬間想要遮住校徽,但這一帶沒有其他學校是採用焦糖色的西裝外套,因此做了也是白費力氣。
「這時候名校的制服也是派不上用場吧?」
男人淡褐色的眼中閃耀著惡作劇光芒,看著樹人的反應,興味盎然的說道。他的態度雖冷淡,但眼神卻意外地透漏出自己是極好雄辯之人。
「我等會兒還有工作,所以改天再跟你聯絡。關於賠償的事情下次再談,可以吧?」
「怎、怎麼這樣……擅自決定。」
「若不同意的話,就請個律師還是什麼的吧!不過那費用絕對比鏡頭的維修費還貴。」
男人邊說,右手邊從胸前口袋掏前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
「這是最後一張,別弄丟了。」
「荒木……瑛介……」
「那就是我的名字。你呢?」
「……」
「你還真是個不輕易死心的傢伙。名字,告訴我啦!」
「……藤代……樹人。」
樹人放棄持,不甘願地回答。「光野高中的藤代同學啊!」男人故意唸出聲來,再次確認。
「還有你的手機電話或家裡電話。啊,先告訴你,既然知道你的學校和名字,亂報電話號碼可是沒用的喔!」
「不要把別人說的像犯人一樣。」
樹人不由得怒火中燒的直接回話,但卻見男人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令人討厭的笑容。想必是故意這樣說話惹人生氣吧。
樹人不滿地告知手機號碼後,瑛介以彷若中樂透般的語調唸了兩遍。看到樹人緊皺的眉頭逐漸放,便用一種意味深遠的口吻慢慢說道:
「很期待下次的會面喔!」
「……」
「那麼,再見了。」
男人擅自結束對話,悠然地返回車上。完全被對方牽制住的樹人,只能氣憤地瞪著他離去。
(這畜生,竟把我當小鬼,還給我這張破破爛爛的名片。那個混蛋……)
「咦?」此時樹人突然想起──
(荒木?確實在哪裡……)
對了,最近有聽過這個名字啊!那確實是在……
「啊!」
因為過度驚訝,使得樹人不自覺地叫了出來。
「不會吧?難道是剛才海報上的……」
他一時間還無法相信,急忙再看一次方才拿到的名片。只見頭銜處確實印著「攝影師」三個字。
「這是……假的吧?」
樹人茫然地抬起頭。
「那傢伙……竟然是拍紀里谷晃吏的人。」
本想追上去確定到底是不是本人──膽怯的樹人雖有股衝動,但最終卻只能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瑛介的車子在視線中漸漸駛去。
「很期待下次的會面喔!」瑛介喃喃唸道的聲音,清晰地迴盪在樹人耳裡。
「為什麼甩掉她們啊?」
隔天早上一進到教室,平間的雙手立刻從樹人背後兩腋下伸去,勒住他的脖子。
「等……喂,平間!」
「明明是相當可愛的女孩啊!雖不能說是美女,但……」
「別管那些了,放開我啦!」
「抱歉啊,擅自將你的手機號碼洩漏出去。可是如果不那樣做的話……」
「……」
「咦?樹人,你生氣啦?」
「喂,你知道荒木瑛介是誰嗎?」
突然冒出一個毫不相關的名字,平間頓時愣了一下。他爽快地放開樹人,用窺探的眼神看著。
「還真是突然耶!跟女孩子比起來,你比較想和男生交往嗎?這樣的話……」
「別開玩笑了,快點告訴我啦!」
「別催我啦!」
平間毫不猶豫地坐上身旁的桌子,稍微沉思了一下,平常令人覺得相當柔和的臉龐頓時收斂起來。假如昨天遇上瑛介的是平間,看來他確實可以好好應付才對。等待答案揭曉期間,樹人不知為何想嘆口氣。
「怎麼了?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難道和那個荒木什麼的吵架了?不可能吧!」
「就……是可能啦!」
樹人簡單扼要地將昨天發生的插曲說明一遍,用憂鬱的神情將需等待對方聯絡的事情全盤托出。平間臉色嚴肅地聽著樹人的描述,但因顧慮到鈴聲即響,於是快速地答道。
「先回答第一個問題。如同你認為的,荒木瑛介就是拍攝『3-GO』海報的人。在時尚攝影中雖然默默無名,但在業界被大力拔擢而引起軒然大波的樣子。」
「這麼說來,還只是新人而已嘛!」
「沒錯。而且他本來是專拍風景照的攝影師,並非拍人物照。無論如何,這次好像是紀里谷晃吏指名要他拍的。」
原來如此,樹人終於了解了。海報中的晃吏會那麼自然地笑著,是因為熟人的關係啊。
樹人在解決問後頓覺神清氣爽,然而平間卻淡然地投下一枚震撼彈。
「事實上,有傳言說他氜兩人『在一起』。」
「什麼!」
「模特兒裡有很多人是同性戀,所以那也不是太特別的話題。雖不知道紀里谷晃吏是不,但至今還沒有相關傳聞出現,也可能因為如此,那張海報的評價非常不錯。而且聽說他們兩人在攝影現場非常親密喔。」
「那昨天的女生是……」
「誰知道?不過不能確定他們是一對戀人吧。說不定荒木是雙性戀,或者那女生聽到他和紀里谷的傳聞而生氣也說不定。」
「平間,連那種事你也……」
從這位悠然自得的友人身上聽到這些八卦消息,雖是家常便飯,但究竟從哪得知的呢?樹人由衷感到佩服。
(總覺得下次見面的時候,我的表情一定會變得很奇怪。)
課堂中,樹人獨自想著這些事,心情逐漸感到沉重。無意間從平間那裡取得不必要的情報,因而腦海總是浮現瑛介和晃吏站在一起的模樣──無論哪一位都氣概非凡,相當具有畫意,並不會讓人產生排斥感。這話題對一介平凡高中生來說,似乎刺激過度了些。
(那女生應該是為此生氣吧!)
連戀人都被異性搶走,沒有人會不感到羞憤的。何況對方是頂尖模特兒,說明白點還是個超級美型男。
(唉!這世界還真是亂七八糟啊!)
完全認定這兩人已經「在一起」的樹人,一副受夠了的表情惡罵一頓。
瑛介指定的碰面地點是一家以庭園之美聞名的F飯店內的喫茶休閒館。告知初夏來臨的梔子色及開始撲上顏彩的紫陽花,在一片綠意盎然中探出臉來,座位靠窗的樹人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一切影象。與瑛介有個差勁的相遇後,至今已過一個禮拜。
「把我叫出來竟然還遲到……」
穿著與此處格格不入的制服讓樹人快待不下去,心情變得超差。剛出校門沒多久手機便響起,之後就直接急忙趕過來。就算只有一些也好,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誠意。
「無論如何,一定要讓賠償這件事化為烏有。」
樹人自言自語地說道,像是下定決心般,將杯裡的紅茶端起一飲而盡。絕對不要被當成小孩般欺負,今天可是特地來和他協商的。
在完全沒聯絡的一星期中,樹人也不只是發呆度過。他在新宿逛了好幾家專賣相機的店,調查鏡頭等的市價行情。但對一個毫無儲蓄的高中生而言,結果都是過於高價的悲慘現實。
「雖然如此,但也遲到太久了吧!」
瞧了手錶一眼,已整整超過約定時間三十分鐘了。懷抱著緊張與不安,與方才的決心背道而馳的樹人漸漸失去應有的冷靜。
「你怎麼老擺副臭臉啊!」
「咦……」
從頭上傳來意想不到的聲音,樹人慌忙回應一聲。稀疏的鬍渣已完全剃乾淨,抬頭望去所見的是荒介瑛木那張令人想忘也忘不了的獨特笑容。
「抱歉,讓你久等了,上個工作稍微延誤了些。怎麼,難不成在生氣?」
「才、才沒有呢!才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
樹人急忙掩飾自己的表情,努力的不讓那男人看到任何可乘之機。今天的目的是要讓男人知道,要他賠償是不可能的,而要他負起責任也是不當的。因此絕對不能感情用事。
不知是否知曉樹人的決心,瑛介往樹人對面的單人椅坐下,向服務生點了一杯義式濃縮咖啡。他應該常來這家店光顧吧?只見他雖身穿單薄的束領寬版窄腰外套及刷紋牛仔褲,如此隨意的裝扮,卻不會被埋沒在這一流飯店獨特瀟灑的氛圍裡,且神情看來份外輕輕愉快。
「……啊!」
「怎麼?忘記有作業啦!」
「那是『3-GO』的寬版束腰外套!」
樹人不經意地指出來,瑛介不知想到什麼事,詭異地笑了。在無法遏止笑意之際,他點的義式濃縮咖啡被端來,樹人悵然地再度沉默不語。
「今天有空嗎?」
終於停止發笑的瑛介問道。樹人默默地點頭後,只見他未加砂糖,一口氣將小小杯子中的咖啡傾斜倒入,說句「那走吧」突然站了起來。
「走?走去哪裡?」
正是要邁入正題的時候,他到底想幹什麼啊?瑛介看到滿腹疑問的樹人,不禁輕皺眉頭。
「怎樣?有什麼不方便的事嗎?」
「與其說是不方便,其實我、我今天是為了和你討論而來的,所以……」
「喂!這樣我幹嘛要點義式濃縮咖啡啊?已經沒時間了,等上車再聽你說。」
「別亂來好不好!」
完全無視樹人的意願,瑛介拿著收據快步地起身離開。沒有辦法,樹人只好緊追在他身後,但內心卻早已滿腹牢騷。
(這傢伙,還真是大牌。遲到了也不好好聽別人說适,還擅自已離去,怎麼看都是不明事理的傢伙!)
這樣想來,瑛介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是那副專斷獨行的態度了。將相機拿出來的根本就是一位叫澪子的女性,但他卻僅將樹人視為犯人看待,完全不給任何辯解的機會。這次更不告知目的地,硬要樹人跟他走。
(同性戀也只能做像攝影師之類的工作吧!反正不是什麼好人就是了!)
樹人內心湧出一連串滿是偏見的感想,也忘記要對請客的瑛介道謝,回神時人已經坐在瑛介的車中。
「我可以抽菸嗎?」
無法忍耐這長時間的靜默,樹人正打算開口詢問目的地時,瑛介先行開口了。樹人冷淡地點頭後,他便單手流利地操控方向盤,一邊直接用嘴巴叼起萬寶路。
「你也不用這麼戒備吧……」
瑛介邊說邊將香菸點燃。
「放心吧!我沒有綁架男人的興趣。」
「我是女生的話就不會坐上車了。」
「我對女高中生更沒興趣。」
「……」
一瞬間,樹人腦海裡浮現晃吏的臉,但他卻一點也不想知道謠言的真相而保持沉默。這時瑛介突然像在自言自語般說道:「髮型最好是黑色短髮。」他在說什麼啊?樹人看著他的側臉。「大大的黑眼珠,嘴角微微地上揚,且有張天真爛漫的臉孔。」瑛介繼續說道。
「請問……你在說……」
「感覺樸素雅緻,楚楚可憐,但卻很有精神。你喜歡那一型的女孩吧!和上次搭訕的小辣妹完全相反的類型,對吧?」
「你、你看到了?」
「就在我的視線內,不看也不行啊!我們意見相同,我對那型的也沒興趣。」
樹人完全呆掉,說不出一句話。車子繼續行駛將近十分鐘後,停在高級住宅的一角。
引擎熄火後,瑛介把即將抽盡的香芳捻熄在菸灰缸裡,認真地看著樣人。仔細想想,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注視著彼此說話。
「這地方是我的事務所。」
「什麼?」
樹人準備要說些什麼,卻再次陷入五霧中摸不著頭緒。但瑛介的眼神卻非常認真地直視他,伴隨餘留的煙香,迷人地動著雙唇。
「我把相機拿去修理了,修理費估計要花三十萬。先不論相機本體,光是鏡頭就不換不行。」
「三、三十萬……」
「你沒辦法還吧?」
那口吻簡直就像在說「你還不起最好」一樣。樹人雖一肚子氣,但這確實是他怎樹都還不起的金額。
「所以想和你商量。」
「商量?」
「對!你知道我的職業吧!名片也給你了。」
「是攝影師……對吧?」
「嗯,對。」
露出肯定的笑臉,他那副看不來不好惹的印象也稍微和緩了些。但樹人卻一點也不能安心,因為只是在車上稍微聊過,就能了解瑛介是位觀察力敏銳的人。恐怕他利用人性弱點的手段應是相當高明吧!
樹人重新坐正,直接反擊。
「你想說因為那是你工作的用具,所以要我賠償是嗎?這樣的話……」
「喂,別找我吵架,這對藤代同學也不是什麼壞事。我乾脆直說好了,你並不需要賠錢。」
「咦?」
「但是我希望你能來當我的助手一陣子。我才剛獨立創業,若有個打雜工在的話,幫助頗大呢!」
「打雜工……」
對於這太過意外的要求,樹人僵硬的肩膀逐漸癱軟無力。從那一天瑛介的態度看來,他一直覺得絕對會被要求要賠償,所以此刻更是鬆了一口氣。
「若是這樣剛才直接跟我說就好了啦!為什麼還跑到這裡……」
「我想你一定會答應的。」
「……」
「也不會一直讓你工作。我知道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外行高中生是不可能做什麼重大工作,但你沒有選擇餘地吧?再不妨害學校課業為前提下幫我處理雜務,一陣子後你就可以解脫了。」
雖聽似是相當高傲的說辭,但也從沒想過自己能助他人一臂之力。即使如此,從說想雇用我這點看來,人手應是相當不足,就是所謂的「貓之手」吧。
「要求真的……只有這樣嗎?」
樹人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問出口。
「我對相機什麼的,一點都不懂……」
「沒關係,只要從今開始的幾個月全部空給我就行了。」
「沒問題,我答應你。」
樹人立即答道。無論如何,就如同瑛介所說,他沒有拒絕的理由。當初雖是想免除賠償責任,但恐怕難以說服瑛介吧?這樣不如用肉體勞動的方法迅速了結,才不會纏上一些怪事。
(攝影師的……助理啊!)
樹人悄悄在內心暗自說道,不過那也不是什麼壞事,而且說真的,他對瑛介這個人越來越感到興趣。他不費吹灰之力地說中樹人喜歡的類型,因此樹人非常想知道他在其他方面的眼光究竟如何。
(這時候就對那些奇怪的傳言睜隻眼閉隻眼好了!)
瑛介真是同性戀也好,弄錯也罷,他應該不會對自己這種平庸的毛頭小鬼出手吧?對於這點,樹人相當有自信。
「那就這麼決定吧!總之先到事務所,必須跟你說明工作的相關事宜。」
樹人出乎意料地爽快答應,多少讓瑛介嚇了一跳。或許是想到了樹人若改變主意就糟了,因此立刻催促他跟上。
樹人就順著這奇怪的發展,,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活。
樹人一離開瑛介的事務所,便馬上連絡平間。對樹人的敘述顯得相當有興趣的平間,直接到車站去和樹人碰面,兩人進入車站附近的一家漢保店。或許是興奮過度的關係,樹人腦中仍是一片混亂。
「無論如何,從明天下課後你就要到荒木事務所了,恭喜啊!」
「但我真的對相機之類的一竅不通。第一,我只是為了還債而工作……」
「雖然你說了這麼多理由,但我覺得你並不是很討厭啊!」
平間將從漢堡麵包擠出的西式泡菜,用手指優雅地放入嘴裡,雖說每次都是如此,然而樹人總會有「為何我會和這傢伙感情這麼好?」的不可思議的心情。
「說實在的,還真的有點興奮呢!」
「興奮?」
「嗯。從以前到現在我從沒參加過社團活動,也沒有女朋友--也就是說我沒有消磨課後時間的事情可做。對於這樣的日子,我已經感到無聊了。」
「啊,我能理解那種感覺。」
每天都和不同女孩約會的平間說出這種話,雖不太令人相信,不過樹人還是繼續說道。
「所以今後會有所變化吧!但其實一切都還不太清楚,況且瑛介荒木到底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至今仍是個謎樣的男人。」
「衷心期望你不會被吃掉啊。」
「你說什麼傻話!怎麼會是我?」
樹人對平間的忠告一笑置之,大口咬下起士漢堡。在事務所或歸途的車上一直都只有兩個人,但卻覺得理所當然且沒產生任何詭異的氣氛。瑛介只是淡淡地說明工作內容,偶爾嘲弄樹人一下,所以樹人也能把那些奇怪的傳言從腦子裡驅逐出去,安心專注於打工的事情上。
「那樣可就危險啦!」
平間難得地提出叮嚀。
「樹人一點自己也沒有呢!」
「什麼意思?」
「……嗯,就我的立場而言,希望樹人永遠都不要知道比較好,所以我不會說的。別管那個了,找個時間也讓我去現場見識看看嘛!我很有興趣呢!」
「……嗯,等我熟悉點之後。」
無法理解好友話裡的意思,樹人微傾著頭,慢慢地喝著可樂。
如同平間所說,瑛介一開始並不是專拍人物的攝影師。
到去年為止,瑛介都跟著一位名叫安藤的知名攝影師學習,他是個以樹木為題材的自然派大師,所以瑛介似乎也以拍攝風景為主。但由於剛自立門戶,沒辦法挑選工作,再加上與晃吏合作的工作頗受好評,聽說之後時尚拍攝的委託便源源不絕。最初沒有什麼興趣的瑛介,在幾次拍攝的過程中逐漸發現樂趣,現在正為了開拓新境地而不斷努力著。
「……這就是打雜的啊?」
第一天上工就搬重物、不管三七二十一被帶到攝影棚裡的樹人,現在才確怍地體認到自己的處境,在心底暗自說道。
照明的調整及準備等樹人皆無需要擔心,因為有別的助理隨時在旁待命。樹人的工作是負責聯絡模特兒和工作人員,以及打點大家的飲食和買東西。
「樹人,黃色玫瑰,三十支。」
因為瑛介的一句話而跑去花店,將所有玫瑰一次買下,但顏色若不中意的話就會挨罵,然後又得前往另一家購買。結果他忘記索取收據,再次急急忙忙地跑回去。
「樹人,更換音樂。」
為了培養拍攝氣氛所用的背景音樂也是隨瑛介的心情隨時變換,而且指示不明,因此對應的一方也得花費不少工夫。
「因為一時聽到要『像佛經般的電子樂』這種要求,又不能立刻反應過來……」
「算了,倘若能先記下拍攝內容,便能掌握事前必須準備哪些CD了。沒問題的啦!」
樹人在短短數小時內便被斥責好幾次,因此十分沮喪,而這位名叫篠山的青年正在安慰他。篠山因為一件前所未聞的新企劃大獲好評,現為業界頗受注目的一家名為「DOX」的廣告代理商員工,從「3-GO」後就成為「荒木幫」的一員。
代理商的人在拍攝現場沒有事情可忙而閒得發慌,所以篠山對身為外行人的樹人似乎抱著份外的親近感,有空時就會給他不同的建議。
「話說回來,我知道篠山先生的公司喔!最近的話題CM都是你們經手的吧?前陣子雜誌有介紹過。」
「喔,你知道啊!終於能排入業界前五名了。雖這麼說,但我也是靠關係才能進公司的。」
「咦?是這樣啊……」
「我就是那不成才的老闆兒子。」
他天真的微笑,個性認真的樹人突然無法回應。聽到他和瑛介同樣是二十五歲時,內心感嘆這業界幾乎都活躍著這樣的年輕人,然而卻非每位都屬實力派。
「從第一天開始就被罵得狗血淋頭,挫敗感很重吧?不過你就原諒他,荒木還不習慣拍攝模特兒的工作,所以對很多事都容易生氣。」
「您跟荒木先生很熟嗎?」
「我是他的攝影迷。之前曾在個展中看過他拍的風景照,從此便迷上他的作品。」
「如果那麼生氣的話,拍他喜歡的風景照不就得了……」
「沒辦法,這就是工作。而且已經接下『3-GO』的案子了。」
「那是因為紀里谷晃吏的介紹而答應的吧?聽說兩人感情很好。」
樹人如此說道,著實讓篠山嚇了一跳。
「你叫樹人吧?你還真是清楚這些事情呢!從哪裡聽來的?」
「嗯,學校朋友。」
「朋友?嗯,還真不能忽視現在高中生的情報網。」
不理會頻頻深表佩服的篠山,樹人偷偷看看著忙於拍攝工作瑛介。他在拍攝時不太講話,只是不斷地按下快門,偶爾要求模特兒的口吻和平時冷淡的語調一樣,當然更不會說出恭維或奉承的話語。蓧山感受到樹人視線所在,在一旁苦笑道。
「他雖然有很好的技術,但那樣會讓模特兒不知所措的。畢竟她們這職業多少都會被人巴結。」
「可是現場氣氛不並不壞吧?」
「這是因為荒木很有男人味的緣故。」
篠山自信滿滿地斷定,這回可輪到樹人嚇了一跳。
「你這樣的說法有關係嗎?」
「多多少少吧!攝影師與模特兒的關係,在拍攝中是種疑似戀愛的感覺。彼此若能互懷好意的話就能拍出不錯的照片,不是嗎?最重要的是,一直被好男人注視著,沒有模特兒不跟隨他吧!」
「……」
「荒木不開口說話,非常專注於拍攝,一開始擅自擺出不同表情的模特兒到後來也會逐漸被吸入他的熱情中。看到這種情況,會覺得很有趣喔!」
的確,瑛介的話調雖粗魯但卻不蠻橫,因專注而長時間處於沉默狀態的氣氛也不太會讓人感到不愉快。更如同篠山先生所說,瑛介的口氣越是粗暴,女模特兒們便益發生動多姿。
「你看,同樣一個人,卻會隨著組合對象的不同而展現出完全不同的風情呢!」
「真的耶!」
快門聲幾乎毫無間斷地響著,模特兒們在每個快門瞬間擺露出微妙不同神情。在他們之間即使沒有對話,也能絲毫不差地掌握到對方傳遞的訊息。在拍攝過程中情緒會逐漸高漲,可以感受到氣氛色彩明顯地改變。自出生以來,這是樹人第一次實際體會到無形的氣息吹送至眼前,一瞬間化為永恆。
(總覺得很興奮呢……)
現場的緊張氣氛攀上最高點,樹人不禁全身寒毛直豎。就算只看著瑛介的背影,也清楚地傳達出他正掛著何種表情。那是樹人未能知曉的大男人面孔。
「樹人,CD得重新播放吧?」
毫不客氣的怒罵聲將樹人拉回現實。在此之前,他已完全敗倒在瑛介的丰采之下了。
「你不吃嗎?」
瑛介毫不客氣的詢問從櫃樹邊傳來。眼前的大碗公,似乎十分美味的湯的熱氣緩緩上升。
「搞什麼啊,請你吃還真是浪費。這裡的青蔥拉麵可是人間美味喔!」
「啊,我要開動了!」
樹人急忙取出筷子,開始享用拉麵。但或許頭腦仍有一半處於混亂狀態,因此連好好品嚐美味的心情也消失殆盡。
瑛介在一旁看著笨拙地動著筷子的樹人,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不過沒多久便失去興趣,將視線轉回自己的食物上。
為了慰勞樹人第一天成為助理的辛勞,瑛介帶他到自己經常光顧的拉麵店,但這時已接近晚上九點了。樹人雖然有獲得父母親的打工許可,但因覺得詳細說明很麻煩,便聲稱是在學校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並不知道這件事的瑛介原想撥個晚歸通知的道歉電話,樹人趕緊表示「肚子餓到忍無可忍」,當場隱瞞這個事實。可是現在他卻吃不下幾口東西,使得兩人間流動著奇妙的尷尬氣氛。
「你這傢伙……」
湯頭的美味繚繞心頭,瑛介再度開口已是進入店內二十分鐘後的事了。
「難道你比較想跟篠山去吃飯?麻布的原創懷石料理?」
「咦?」
「別這樣嘛!吃那種東西根本等於沒吃過晚餐一樣,每種食物都一口就沒了。」
拍攝結束篠山的確有邀請我用餐,但瑛介拒絕後,似乎就帶著女模特兒和幾位造型師一起走了。比起兩個男生坐在只有櫃檯的窮酸拉麵店,那邊確實比較吸引人。
然而樹人卻立即搖頭否認。
「才沒有,我對懷石料理也很頭痛。也不該這麼說,應該是總覺得全身不對勁,沒有辦法放輕鬆的感覺。」
「難道你是在約我嗎?」
「才不是這個意思呢!」
「唉,不用那麼認真回應啦!看吧,馬上就生氣了。」
「我就是這樣啊。但我想說的是……可惡,你腦袋不會轉一下嗎?」
「不管你怎麼說都是死鴨子嘴硬。」
瑛介露出惡作劇成功的笑容,出口閉口都是欺負樹人的話,並從樹人大碗拉麵裡夾走叉燒。樹人發出「啊!」的一聲瞪視著他,但他卻一副:誰叫你磨磨蹭蹭的,隨便搪塞過去。
「你做的還不錯,不知不覺中好像越來越能掌握到工作氣氛了。若習慣的适,還能做得更好,沒錯吧?」
「沒錯吧?你這麼說我該怎麼回應啊話說回來,今天拍攝主題是哪方面的?」
「你一直跟篠山說話卻沒問他嗎?今天是新發行的非主流雜誌的創刊廣告。完成後接著是CG作業,那就不是我的工作了。人工的東西總覺得……」
「篠山先生說因為接下『3-GO』的緣故,所以有很多工作不接不行。」
為了不讓配料再被搶走,樹人用胳膊護著碗說道。
「明明就喜歡拍風景,為何要接下一些非自己專業的工作呢?」
「你這傢伙年紀比我小,不過講話還真不客氣耶。」
「荒木先生不是也把我的戣燒搶走了嗎?」
樹人立即反將一軍,瑛介露出苦笑,突然將視轉往一旁。
「簡單來說,就是好勝吧!」
「好勝?」
「你知道為何『3-GO』這工作是由非專門的我接手嗎?」
「傳聞是說……」
「既然這樣就由我來告訴你。紀里谷和我是從高中時代開始來往的朋友,在他當模特兒前我就認識他了。這當然不是靠關係便能獲得的廉價工作,但周遭的人也認為若要拍攝紀里谷的笑容,我應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吧!」
對於這件事,樹人也相當贊同。事實上,第一次看到「3-GO」的海報時,晃吏魅力四射的程度,不禁讓人對攝影師是誰產生相當大的興趣。
(既然如此的話,應該沒有「在一起」這種事吧?但是又……)
似乎沒注意到樹人猶疑的眼神,瑛介淡淡地繼續說道:
「不過世人卻不這麼認為。」
「咦?」
「總之,我若不在相同領域展現出對等成就的話,無論多久仍會被周遭的人認為是靠關係吧。」
「荒木先生,你……」
「你也挺不服輸的嘛!」
樹人簡直像是看到另一個自己,不經意地從嘴裡流露出心聲。
但是這句話卻意外地射中紅心。原期待瑛介會有什麼反應,但他卻只是焦躁地取出香菸,臭著一張臉沉默不語。側面看去,完全不敢相信現在露出一臉尷尬不爽表情的人,和不久前才認真地猛按快門的男人竟是同一人。
(還真是個怪人呢!)
瑛介雖是拍人的一方,但似乎也擁有幾個不同的面貌。初次見面看似冷淡的態度,現在反觀回去,可能單純只是有些笨拙罷了。
而且他不擅言詞,不會露出奉承的笑容。
光是這幾點,順利在社會生活下去的難度就增加五倍了。就連身為學生的樹人每天都體會到這種痛苦,可是瑛介卻將阻力化為助力做著工作。樹人率直地想,儘管不擅社交,但因為本身有能力才會被社會允許吧,然而那種姿態卻值得尊敬。
「吃完了嗎?」
「嗯?」
「我說拉麵啦!」
瑛介的口氣顯得相當不耐煩,焦躁地上下揮動夾在手指間的香菸。(啊!原來如此……)樹人終於明白了,原來他是顧慮到樹人還沒吃完,所以沒抽菸。
(嗯,這個人……)
還挺可愛的嘛!
雖然這句話不該使用在一位大自己八歲且同為男性的人身上,但也找不到更適合他的形容詞了。樹人在心中暗想著而忘記要回話,瑛介便以稍微低沉的聲音說道:
「幹嘛?你在生什麼氣啊?」
「……沒有。」
只要樹人這樣沉默不語,大部分的人就會這麼詢問。若是在平常他總會感到生氣,但不可思議的,被瑛介這麼說,卻沒有一絲不快的感覺。
或許如同平間前陣子所說──說不定將有莫大的改變造訪現在這一成不變的日子。只要待在瑛介身旁,這淡淡的期待或許將會慢慢實現。因為樹人不知道該用什麼神情來面對初次體驗的奇妙害羞感覺,所以表情反而顯得更加緊張。
眼前竹林不敵來勢洶洶的勁風吹拂而猛烈搖晃。樹人的目光從剛才開始就被這強而有力卻又帶點淒涼的景色所吸引。
「樹人,若你要在那裡張著大嘴發呆的話,那就去買咖啡回來。」
只是站著發呆,後腦勺就被輕敲一下。樹人終於想起現在仍在打工,慌張地轉向身後的瑛介。
「要記得買黃純那一份。她只喝礦泉水而已。」
「我知道啦。」
「你就不會老實點說聲『是』嗎?真是的,一點都不可愛。」
仍是滿口惹人厭的話語調,但樹人已不會再為這種事生悶氣。打工開始已過一個禮拜,因為每天都被叫來幫忙,樹人已習慣他那張不會說好話的嘴巴了。
「啊,樹人……」
瑛介叫住準備前往便利商店的樹人。
「黃純是公主性格,所以應對要格外小心。假使她心情不好,後續工作可就麻煩了。」
這次乖乖點了頭,但瑛介立即將視線移走,令樹人略感缺憾。
今天是週末,外景拍攝的初體驗,而且模特兒還是藝人當中極為活躍的黃純,所以心情並不差。從沒想過自己能有與人氣模特兒工作的一天,但最高興的莫過於瑛介的身影與在攝影棚比起來更加神采飛揚。
在等候黃純整裝的期間,瑛介難得不吸菸,專注眺望四周景色。這片為拍攝而借來的樹林,是住在鎌倉的富豪私有地,當樹葉隨風搖晃時,天空似乎也會跟著搖曳。在自然界的眾生群相前,他坐在露營用的椅子上閉著雙眼,似乎非常享受這一切。樹人眼裡,瑛介的神情與隨風彎折的青竹風情似乎在某處相互重疊。
(雖有點不甘心,但還真是瀟灑呢!)
彷彿自己不斷按下快門──在發現目不轉睛注視著他時,臉早已不自覺紅成一片。
「樹人,你在發什麼呆啊?」
「啊,那個……我、我準備去了。」
發現自己有些語無倫次的樹人,究竟被唸了什麼也不知道,急忙轉身買東西去。
當他兩手提著便利商店的袋子返回外景現場時,黃純的經紀人水城小姐像是己等了一會兒,立即靠過來。她是名年約三十多歲的女性,聽說是女演員出身,長得相當漂亮。
「啊,太好了。有買水吧?」
「有……有的,買回來了。」
「抱歉,還讓你去買,這原本該是我們助理的工作才對。不過他幾天前被黃純開除了」
「水城小姐,水在哪裡?」
從車裡傳來憤怒的尖銳叫聲,黃純微微探出頭來。
「你沒聽到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說喉嚨痛嗎?快點把水拿來。」
「對不起,現在馬上過去。」
「等一下,那是日本的水吧?」
水城手裡拿的礦泉水,的確是日本商標。因為沒有特別指定,所以樹人斟酌選了一罐便宜的礦泉水。黃純為此又開始抱怨。
「別開玩笑了!告訴妳,我只喝愛維養或富維克的水。」
「現在沒辦法,請妳稍微忍一下吧。」
「才不要!若和平常喝的不一樣,我就沒辦法表現出最好的一面。再說經紀人本來就應該多注意藝人的事情吧。算了,假如妳有那種能力,就不會落魄到必須引退了。」
「妳這女人……」
由於樹人實在太生氣了,當他意識到時,雙腳已一步步往外景巴士邁去。
「就算妳再怎麼不喜歡,說話也不用這麼刻薄吧!如果真的那麼想喝,不會自己去買啊!」
「什、什麼?你……」
「憑什麼妳可以這麼頤指氣使地差遣前輩?即然這樣,妳就用那副令人討厭的嘴臉到便利商店去買水啊!」
「什麼?」
突然被一位素未謀面的男生斥責,與其說黃純是在生氣,倒不如說她根本呆掉了。從不曾將打雜的工作人員放在眼裡,因此從未想過會被亳不留情地抱怨指責。至於水城則是面色蒼白地站在兩人之間。
只見車廂內外的兩個人僵持對峙。而瑛介不知從何開始,已站在樹人身旁,開口打破這股沉重滯悶的氣氛。
「怎麼了嗎?氣氛很糟喔。」
「荒木先生,這小男孩是誰啊?」
突然回過神來的黃純,立刻強力反擊,被稱作「小男孩」的樹人反射性地想再往前走去,但卻被瑛介早一步拉住左手,無法靠近車子。瑛介單手牽制住樹人的行動,用平淡的語調說道:
「……黃純。」
「什、什麼事?」
「我聽水城小姐說妳今天的幸運色是杏橙色,對吧?」
「嗯……是沒錯。」
「那彩妝就用那種顏色吧。不好意思,再麻煩化妝師重新幫妳上妝,動作要快點喔。」
「可以嗎?可是當初說跟服裝的藍色不搭」
「這樣連衣服也換掉。因為主角是黃純,所以能拍出最漂亮的妳才是最好的選擇。」
只要瑛介用認真的神情解釋,便會產生相當的說服力。黃純的心情豁然開朗,慌忙將化妝師叫來。在一旁的水城也鬆了口氣,和瑛介點頭示意後,急忙進入車內。車門「碰」的一聲關上後,將樹人囚困的力量立即從手上消退。
「你是笨蛋嗎?」
在此同時,樹人的背後突然被猛推一下,他用怒氣沖沖的眼神看著瑛介,然而瑛介卻一副完全不介意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樹人,你想搞砸今天的拍攝嗎?」
「但是那女人……」
「不過……那股氣魄倒是值得讚賞。」
瑛介笑著說道。不同於平常已看習慣的皮肉笑容,是發自內心因感到有趣而露出的微笑。
「對方若是名人的話,一般人大多會心生膽怯,不會立即惡語傷人。想必你一定氣到骨子裡了吧!」
「囉、囉唆!」
「但可沒有下次。忍不下去也得忍,因為這就是工作。」
「……」
「你的回答呢?」
「……我會努力的。」
與瑛介眼神互望後,樹人不甘願地回答。瑛介似乎很在意樹人的回答,他將前幾天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樹人。
「你也挺不服輸的嘛!」
瑛介的事務所是兩房的高級公寓,因兼具住家功能,所以感覺十分狹小。「人手不足」的話更是不假,從拍攝時需注意的小細節到資料整理,甚至連總機服務,全都由樹人一手包辦。
「就算放學過來,能做的事情也有限吧!」
從兩天前開始整理的底片,是一個人永遠也整理不完的數量。將瑛介已裱框的各段底片拿出,小心翼翼地裝入保護套後加以挑序整理。單是專注於這項工作,時間轉眼便過去了。
「若是這樣,那我也去幫忙吧?」
突然想起平間在學校聽到樹人發牢騷時曾如此說過。平間無論做什麼事都很俐落,要是由他來做的話,肯定能很有效率地將工作完成。
雖說如此──
「我還真笨,當初為何那麼乾脆就拒絕了呢……」
連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只是內心萬分不願自己與瑛介的關係有第三者介入。
「……又不是毛頭小鬼。」
雖不認為自己會對事物特別執著,然而人一旦能獨當一面後,占有慾也會悄然而生吧!樹人獨自苦笑,下定決心不再無謂的思索下去,一切到此為止。
「但還真常拍這類照片呢!」
把瑛介委託保管的底片放在顯像器上確認,樹人感到十分震驚,因為每張照片的景像都是在已成廢墟的樂園裡拍攝的。幾近腐朽的摩天輪、油漆斑駁的旋轉木馬,張張皆是宛如殘酷童話中的插圖,讓人誤以為世界末日來臨,無法辨別時代與國藉。但藉由這些只透露出光陰變遷的照片,樹人卻得知瑛介感性的一面。
前陣子外景拍攝時偷偷觀察他的模樣,當時覺得他肯定是在捕捉壯麗的自然美景,沒想到那只是個偽裝而已。樹人懷抱如此心思繼續工作,突然從堆積如山的雜誌堆上方傳來電話鈴聲。
「您好,這裡是荒木瑛介事務所。」
『喂,我是篠山。』
「啊,您好,我是樹人。那個……荒木先外出拍攝去了。」
『嗯,我知道。因為他手機沒有開機,所以想請樹人幫我留言,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請稍等一下。」
急忙拿來手邊的便條紙,並緊張地拿著筆準備。就連講電話時的對應進退,也是在這打工學到的。
『其實是關於「JET」的事。』
「JET……是嗎?」
『對,你這樣說他就知道了。就說我們決定參加次的比稿,近期要開會討論。唉,真是的,荒木連簡訊也不好好查看一下,真令人傷腦筋啊。』
是錯覺嗎?篠出似乎有點興奮,可以聽見他語尾腔調上揚,這肯定是個很了不得的工作。
『有樹人在真是太好了,那麻煩你將正碓的訊息傳達給他囉。』
「是,我了解了。」
『啊,對了,再請你跟他說已先將紀里谷晃吏留住了。雖然有點突然,但他說若是由荒木來拍的話便答應接下這工作。』
「……」
撲通撲通,樹人的心臟沉重地跳動,心跳聲傳遍全身,瞬間他還擔心被篠山聽見該怎麼辦。
因為忙碌的行程而暫時把關於晃吏與瑛介不時傳出的謠言忘得一乾二淨。
「其實……有傳聞說兩個人『在一起』。」
聽邊再度響起平間的話。這句話雖已深植樹人心中,但當時與此刻的心境完全不同。樹人為此完全失去冷靜,即使對話終了仍拿著話筒不放。
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變得如此不安,然而在聽到晃吏名字的瞬間,他終於了解一件事。
自已與瑛介是完全不同世界的兩個人。對方根本不是一位一無是處的高中生可以親密交往的對象。彼此能互相開玩笑,也是因為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增加的緣故,但總覺得這一切只不過是個錯覺。
「而我只是個打工小弟。」
只要將摔壞鏡頭的費用償清,樹人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對於一個既沒有晃吏和平間那般俊俏臉龐,在平時也總是一副臭臉而常招致誤會的男生,瑛介怎麼可能會有興趣呢?
手裡的話筒益發沉重,腦海裡再度浮現瑛介和晃吏站在一起的情景。樹人立刻將其抺去。
瑛介大概都是在中午用餐時間打電話到樹人手機,若轉成語信箱時,就會利用簡訊指示「△點到某處來。」
「哇,今天也有愛的留言啊?還真不會膩呢。樹人也是,真的很厲害。」
午休時間查看手機畫面時,平間忽然從後方「嘿」地一聲抱住自己。從以前便經常這麼覺得──平間特別喜歡和人有肌膚之親,且出人意表的手段相當出類拔萃。不過這些特點或許就是他有女人緣的原因吧!
「幹嘛?別一直盯著我看啦。」
「沒啦,只是在想我們這麼要好的契機是什麼罷了。」
「讀的是不同國中,個性也完全相反。」
「嗯,不過從一年級同班開時,你就常跟在我身旁了。」
接近一個比自己高的人,到底到想什麼啊?平間露出帶有某種意味的笑容,雙手插在胸前興味盎然地說道:
「樹人,怎麼啦?」
「嗯?」
「真難得,你竟然會在意別人的想法。一直以來,都是我單方面噓寒問暖,也就是所謂的單相思呢。」
「別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啦。」
樹人無法一笑置之,臉色瞬間大變。平間則輕笑著,再度意味深長地開口說道:
「看樣子就知道荒木應該還沒把你吃掉吧?」
「我不是說那種玩笑就別……」
「攝影師大多遊戲人間,更何況是那種魅力四射的男人。啊,但應該不可能,聽說他又要和紀里谷晃吏一起合作了。」
「平間,你真是包打聽耶。」
樹人打從心底佩服好友,緊盯著對方瞧。那時樹人將篠山的留言傳達給剛到家的瑛介,瑛介不管樹人的工作尚未完成,便將他趕回家。樹人在臨走前,隱約聽到瑛介講電話的聲音:「喂,晃吏嗎?」現在回想起來,仍有如被人從背後刺了一刀般痛苦。
「好像是比稿的事情。」
「這麼說來,那位人氣模特兒在企劃階段就被預定了呢!靠關係的傢火還真厲害。」
「不要用那種說法啦。」
樹人不自覺以激動的語氣包庇瑛介,因為他知道瑛介為了平反世人說他靠關係出人頭地的印象。竭盡全力地用心工作。平間一看到樹人的模樣,一開始雖露出了驚訝的事情,不過立即竊笑出來。
「樹人,你果然變了。你自己其實也有察覺吧?情緒不穩,喜怒哀樂也越來越明顯,而且你沉浸在事物中的表情相當誘人喔!」
「……」
被說成這樣,似乎真的變成非常麻煩的狀況。這想法雖然在樹人內心一閃而過,但若再繼續說下去,只怕會更混亂,因此他選擇閉口,只是靜靜聽著。
從手機畫面得知,瑛介又傳來簡訊。「放學後到澀谷的G攝影棚。」簡短的文字不斷閃爍,似秋是波瀾將起的預告。
「聽到沒,就這樣別動。」
瑛介以嚴肅認真的神情命令,樹人沒有任何開口反對的機會,只能乖乖站在瑛介指定的地方不動。接著瑛介在樹人肩膀上方進行好幾次的光度檢測。
樹人一抵逹攝影棚,馬上被迫站到攝影機前,而瑛介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別動」,其他人則圍在樹人周圍不停奔波,只有樹人的行動完全被封鎖而動彈不得。
「我說啊,你就算再怎麼不習慣,也不要擺出那副臭臉嘛!看得我連快門也按不下去了。」
「那你至少要跟我說明一下現在是什麼狀況吧?搞什麼啊,這麼大費周章。」
樹人將瑛介過的玩笑話當真,如此反問。然而話一出口,調整螢光燈的青年便驚訝地看著樹人。
不用說,瑛介當然是拍攝現場的主導者。因此與瑛介爭論,在工作人員眼中想必是相當大膽的行徑吧?
但瑛介看起來卻一點也不介意,若無其實地答道:
「你的任務是要代替模特兒。現在正在等他化妝完成,剛好你的身高和他差不多,身材又很類似。」
「既然如此,你直說就……」
「你也在一旁看過好幾次拍攝現場的工作了,這種事情多少要察覺到吧?還真是個遲鈍的傢伙。」
瑛介可能覺得再說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於是將想說的話道盡後,立刻回去再次窺探取景器內的景象。他為了講求照的表現而使用螢光燈,但色調卻不易辨明,光是調整燈光就相當費工夫。仔細回想,至今也遇過好戍次模特兒走位是先由工作人員代站而決定的,可是卻從沒想過這些事情竟會和自己扯上關係。
(若是代替的話……那就沒辦法了。)
樹人對於連續不斷的快門聲雖感到有些驚慌失措,但知道這只是為了調整光線和焦距必須做的事,因此還能忍受。即使如此,這一切過度強硬的發展還是令人覺得有些生氣。
停止拍攝時,瑛仲有時會凝神注視拍立得的成品;偶爾叫來工作人員,交談中也盡是專門用語。就算這樹,平常拍個十幾張就會結束,今天卻好像照了不少照片。樹人漸感疲憊,回神過來發現自己的眼神已呈渙散。然而這也不是沒有原因,本來就不太高興,又只能無所事事地呆站在那裡,當然會有這種結果。反正只是弋理模特兒,沒必要隱藏不高興的心情,因此樹人毫不畏懼地直瞪著瑛介。
「OK,休息一下吧!」
「嗯?」
這種狀態持續將近一小時後,全身的束縛感因為為瑛介的終了指令一掃而空,攝影棚裡的大家也時鬆了一口氣。可是樹人對整個狀況更加無法了解,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怎麼了?你自由啦。」
看著瑛介叼著香菸逐漸接近,自己究竟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才好?樹人思緒紛亂地想著這些事情,悲傷倏地狂湧而上──大概是被迫做自己不習慣的事而過度緊張的關係吧。瑛介的右手搭上肩膀時,樹人用力將他甩開。
「你在戲弄我嗎?」
「戲弄?為何我……」
「那為什麼模特兒沒有來?最後還說什麼休息,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吧?」
「喂,你冷靜點。」
「讓我這種人一直站著有那麼有趣嗎?我已經完全無法理解你在想什麼了。」
伴隨一連串抱怨,樹人的眼角泛著閃閃淚光。心情像是鬧脾氣的五歲孩童,他惡狠狠的怒視瑛介的臉。
「啊,糟糕,荒木老師把高中生弄哭了。」
剛才負責調整燈光的年輕人用半開玩笑的語調說道。瑛介嘴裡咒罵著「該死」,突然拉起樹人的手往外走去。
「做、做什麼啦?喂,你要拉我去哪裡?」
「在眾目睽睽下讓一個外行人哭還得了。不是我在炫耀,除了工作的時候,我還沒讓人哭過呢!」
出了攝影棚後穿過筆直的長廊,將眼前黃色的門推開。瑛介毫不猶豫地來到急逃生梯間,依然緊握樹人的手回答說道:
「你看,在這裡的話就能慢慢聽你說了。」
「我沒有什麼話……」
「喔,這樣啊!那……總之先來根菸吧。」
瑛介從胸口袋拿出攜帶式菸灰缸,把剛才嘴裡叼著的香菸捻熄,立刻點上一根新的香菸,但似乎不是太美味。
「喂……喂。」
「嗯?」
「手……你可以把我的手放開嗎?」
雖佩服瑛介能用單手完成這一連串動作,但他究竟何時才會放開自己的手啊?不過瑛介毫不在乎樹人責備的眼神,只是笑了笑。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有在聽啊。」
「那就快點把手……」
樹人焦慮不安的情緒攀升到顛峰。但不幸地,他抱怨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強制中止。
(嗯?)
瑛介突然微微傾身,輕輕吻上他的右眼角。樹人對雙唇柔軟的觸感震驚不已,然而瑛介的舌尖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舔了上來。
「你……你……」
「你在做什麼,對吧?」
瑛介再次露出微笑。
「最近的高中生詞彙還真是貧乏,多少也動點腦筋說話吧!」
「噁心的笑容,你這變態狂!」
粗魯地將手甩開,一鼓作氣將瑛介撞飛出去。而這突如其來的撞擊使得瑛介頓失平衡,差點滾落樓梯。
樹人嚇得倒抽口氣,但知道他沒事後,立即快步返回攝影棚。走廊上逐漸遠去的跑步聲,在緩緩闗閉的安全門另一側持續響著。
「有在用腦袋嘛!」
被留下來的瑛介重新站起後輕嘆了一口氣。接著想將手指間的香菸放回口中時,樹人眼淚的餘味卻成功奪取了香菸的地位。
自從那次事件發生後的一星期,樹人與瑛介完全沒有見面的機會,而且之前幾乎每天都會傳來的瑛介的聯絡也突然中止。雖然在意,但一聽到分手當時的舉動,樹人也難以鼓起勇氣主動聯絡。
對這種情況完全束手無策,因此在這段時間都是放學後便直接回家。此時的樹人在吃完晚餐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直盯著那台被丟在床上悶不作響的手機。
(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雖已是反覆幾百次的自問自答,但回過神來仍在追問。那天事後樹人怒火中燒地返回攝影棚,恰巧遇上剛抵逹不久的模特兒。事實她並沒有遲到,聽說工作預定開始的時間本來就比較晚。而且說與樹人身高相似的她,竟是身高有一百九十公分的丹麥人。
(所以之後沒打聲招呼就回家也不能怪我。)
什麼等模特兒化妝完全,應該也是胡說八道吧!
一想到這,怒氣再度翻騰,樹人抓著背包直接衝出家門。光是想到「是不是又被戲弄了」,心臟便像被緊揪住般難以呼吸。
這幾天,他把自己與晃吏和平間相比較,然而每每只聞嘆息聲不斷響起。樹人自己非常清楚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他們與自己的層級本來就不同,所以分高下這種事根本毫無意義。即使如此,想在某處一較高下的自悲心態卻被瑛介看穿而無地自容。
(但至少打通電話給我嘛!)
雖是有些任性的想法,但雇主一整個星期對員工不聞不問,把他晾在一旁,似乎也太沒責任感了。暫且將自己未經許可擅自回家的事情擱在一邊吧。樹人再度深深嘆了口氣。
「響了!」
語調不經意地提高。
液晶部分青光閃爍,無知的電子音響起,正是收到訊息的證明。樹人飛快拿起手機,略帶興奮地閱讀畫面上的文字訊息。
「嗯……『就算死了』?」
不吉利的開頭讓樹人心跳漏了一拍,但那其實是相當簡潔的一行字。
『就算死了,明天也得到G攝影棚。瑛介』
可能因為今年是空梅雨(乾梅年:每數年或十年出現一次)的緣故,夏天也提前正式報到,這幾天都是晴朗無雲的好天氣。樹人站在與現在心境完全格格不入的藍天下──要進去嗎?該怎麼辦才好──在攝影棚所在的大樓前,磨磨蹭蹭地消磨好一段時間。
「還是回家好了。」
一想到要與瑛介見面,當初收到簡訊的興奮心情立刻蒙上一層恐懼。至今仍不了解在緊急逃生梯間他為何有那種舉動,而自己沒辦法將其當成玩笑,簡直像個小鬼一樣,樹人頓時感到垂頭喪氣。
如果在瑛介眼裡看見幻滅的神色,自己絕對會連站也站不起來。對於從不在乎別人心情的樹人而言,只要想到(可能已經被討厭了吧),前所未有的恐懼便占據全身。
「可是他都說就算死了也要來……」
想回家的心情雖如山一般堅固,但樹人卻被一個「鏡頭賠償金」的枷鎖所困。不管再怎麼不願意,也不容許自己任性下去,況且瑛介也不會原諒吧!
「喔,原來你已經到了啊。」
出入口的自動門突然打開,樹人正面遇上走出來的篠山。
「因為有點晚了,我正想到車站去看看呢!今天雖然是星期四,時間比較多,但我可一點都不想浪費。」
篠山和藹的黑眼珠閃耀著光輝,心情愉悅的說道,對於樹人畏縮推託的回答一點也不在意。突然,他將視線落在手錶上。
「糟了,若在這種地方偷懶,荒木肯定會生氣。今天要比平常更顯得戰戰兢兢呢。」
「今天是篠山先生介紹的工作嗎?」
「嗯?你什麼也沒聽說?」
篠山對於樹人的疑問,打從心底發出驚訝。但他立刻產生新想法,一臉異常深沉的表情,「嗯嗯」地沉吟,暗下結論。
「原來如此,這也不是沒有道理。我雖然半信半疑,不過人生也是有必須一決勝負的時候。」
「什麼?」
「嗯?樹人你在生氣嗎?」
「有什麼好生氣的?」
哎呀哎呀,又來了。
什麼人生必須一決勝負?不僅完全無法理解篠山的言意,對於這許久未聞的問句,樹人內心顯得相當火大。可是他卻突然被篠山拉住右手,強迫領進室內。
「總之今天就按照我們所說的去做,之後會好好跟你說明清楚的。」
「你從剛才開始到底在說……」
「啊,來了來了。是這位小朋友沒錯嗎?阿篠。」
「哇,是高中生呢!而且還穿著制服。」
「大概要剪掉多少?前面瀏海……」
一踏進建築物內,完全不認識的大人立刻將樹人包圍,各說各的。問題排出倒海地同時到來,就算樹人想回答,也不知該從何答起。反正他們似乎也不是在跟樹人說話,而是和篠山……與瑛介。
一星期未見,好熟悉的臉孔啊。
可能是工作滿檔的關係,他尖銳的下巴與第一次見面時相同,留有稀疏的鬍渣。
「荒木先生……」
「今天的主角是你。」
「什麼?」
「你聽到了吧!這些人是我為了拍樹人所聚集的工作人員。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請多指教。」
「請……什麼請多指教,怎麼這樣?」
聽到意料之外的台詞,樹人頓時失去思考能力。簡言之,瑛介好像是要讓樹人當模特兒來拍攝照片,而這些工作人員便是為此聚進的。
「除此之外還有需要多多指教的?」
瑛介敏銳的讀取樹人的神情,戲弄般步步逼近樹人的臉。
「這次千萬不能像上次那樣逃跑了。一旦逃人,我可會立即衝去你家要求賠償鏡頭維修的費用喔。」
「你竟然威脅我。」
「就是這樣,還有一點,我就是要這種眼神,麻煩你了。」
瑛介轉身離去,這一個動作有如信號般,樹人再度被包圍而折起一陣騷動。瑛介所聚集的工作人員都很年輕,且盡是在業界中正要嶄露頭角的髮型師與造型師。
樹人像是被拖進化妝間般,不容分說的被迫坐在鏡子前。第一位站在後方的人是剛才頻頻玩弄樹人頭髮、牢騷不斷的皮膚黝黑年輕人。
「在一開始先說清楚比較好。」
眼神一刻也不曾從鏡子離開的他說道。
「有哪種髮型是你絕對無法接受的嗎?如果有的話現在就先說,不然動刀後,要反悔也來不及喔。」
「剪……會剪掉多少?」
「長度大約到脖子上,整體造型會顯得清爽俐落。難得有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前面瀏海卻太沉重而顯得沒有精神。好了,快說吧。」
「那就……」
無論怎麼看似乎都沒有逃脫成功的可能性。樹人終於有所覺悟,總之有自己小小的主張也好。
「我不要剪學生頭和龐克頭。」
「如何?」
瑛介點燃第七根香菸,叫住從化妝間走出來的篠山。他在樹人準備的期間,像是打雜工般到處奔波買用具,無數次來回穿梭在攝影棚與走廊間。瑛介雖然一點興致勃勃的情緒也未曾透露,但每當看到從化妝間走出來的篠山神情益發愉悅時,說真的一點不開心的感覺也沒有。
「嗯,感覺還不錯,久遠正在做最後確認。臉龐如你所說的,眉毛也畫整齊了,雖沒有做太大的修飾,但整體感覺很好,嚇了我一跳。」
「我就說吧。」
「雖稱不上是美少年,但該怎麼說呢?那眼神,會讓人想要征服他呢!」
對於這過於大膽的感想,瑛介笑而不答,只是將煙霧徐徐吐出。篠山十分可疑地看著那張側臉。
「不過能將那些人聚集在一起還真厲害,他們幾乎都是事業正值上坡階段的大忙人。」
「相對的人情債也增加不少。」
「不過這樣不錯吧,荒本。我覺得想和一起工作的人會越來越多,況且這些人竟然都不收費呢。」
「沒辦法,又還沒通過選拔。但是你別忘記了,正式定案後得用同一組工作人員喔。」
「這點你就不用擔心,他們由我這裡負責。」
就算篠山的公司有許多著名實績,要將這些人才網羅在一起也得費一番工夫才行。在比稿階段就有如此大費周章的拍攝準備,不僅是因為瑛介堅稱將扛下所有責任,也要歸功於表明若由他負責便願意跟隨的工作人員。
「期待這次能獲得好評。」
篠山信心滿滿地說道。
「如此一來,肯定沒有人會再說你是靠關係出人頭地。這點我可以保證。」
「不過晃吏會懷恨在心吧?」
「可是那是因為」
說出晃吏的名字,篠山多少也覺得難為情。瑛介輕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道:「對不起,開玩笑的。」
樹人進入化妝間轉眼也快一個小時。漫長等待讓瑛介有些疲憊,微微伸個懶腰,將香菸捻熄在攜帶式菸灰缸。
「嗯?你們兩個一直在這等嗎?」
「咯啦」一聲門被打開,屏氣凝神的氣氛中,造型師久遠現身。
「哈哈,真滑稽。你們兩位好像依序等著要向竹取公主求一樣。」
「久遠,別開玩笑了。」
「我是認真的。你們肯定會嚇一大跳。」
留下語意不明的話語,他又暫時消失在房間裡。下一刻,出現在兩人視野內的是一位素不相識的少年。
「如何?很符合形象吧!」
從後方悄悄探出身子的久遠斷鼓譟,希望兩人說些感想。但樹人自己似乎還未適應的樣子,表情宛如生氣般,直盯著瑛介他們。
泛白的七分袖襯衫搭配貝瞉鈕扣。
隱約看見腳踝的窄管九分褲是洗鍊的藍綠色、未穿襪的腳直接套著鞋子,後腳跟隨意地踩在白色運動鞋上,再加上完美描繪的上揚眼角,與制服裝扮的樹人簡直判若兩人。
「這該怎麼說呢……」篠山眼睛眨也眨地說道:「荒木,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每次看到他都是副臭臉。」
對於瑛介草率的說詞,樹人越來越不高興。前方瀏海不規則散亂,渾黑亮澤的髮梢微微挑起,這個髮型更加完美襯托出樹人強硬頑固的神情。微抿的雙唇與眉毛的俐落線條強調出少年氛質,毫無裝飾的白襯衫反而呈現剛直的魅力。眼前的樹人得確如同篠山所說,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令人「想要征服他」的氣息。
「好,那開拍了。」
「等一下,荒木。」
久遠本來期待能獲得大力讚賞,因而對於瑛介的冷淡回應顯得相當沮喪。就算條山再如何讚美,主事的瑛介若不動聲色,就不值得以專業人士的身分全力以赴。
「如此難得一見的大成功……」
久遠看著瑛介的背影忿忿說道,樹人也眼神犀利地看著他。樹人內心其實地瑛介的反應十分震驚,但他就算死了也不想被看穿。
攝影棚裡燈光調整的作業已全部完成,工作人員迫不及待地等著他們來臨。就因為這樣,所以當瑛介的身影出現在攝影棚的瞬間,棚內氣氛即刻凍結,全場鴉雀無聲。
「樹人,在那張椅子上坐下。」
「嗯?」
千年不變的熊度,一樣什麼說明也沒有。瑛介手指指示之處有張孤伶的華麗古董椅。不過特別準備的布景似乎不只這個,椅子後方背景是一片漆黑的布幕。樹人不甘願地往椅子坐下。
「不對,要更了不起的樣子。」
感覺一不對,指示立刻下達。我又不是專業人士,樹人馬上想要反駁回去,卻想到瑛介絕對不會接受這種藉口,於是又變得說不出口。
「慵懶地坐著,靠著椅背,把背完全靠上去。對,就是這樣,不要動。」
與前幾天一樣,用拍立得拍了好幾張照片,照明的角度也調整數次。可是今天他不是替代品,主角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從今以後究竟會有什麼新的開始,樹人在期待之餘,不安的心情逐漸籠罩心頭。
「不是叫你腳不要併攏嗎?喂!」
拍攝正式開始後,瑛介的口氣就越來越不客氣。不僅沒關照不知所措的樹人,甚至還比平常更加蠻橫的指示樹人擺出各種動作。樹人雖然在一旁看過無數次的拍攝,但也從未看過他對哪個模特兒這麼凶過,正因為越是了解,因此樹人對瑛介越是憎恨。
(可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真是的。)
即使如此,每當快門按下的瞬間,內心也一點一滴地開始產生變化。從四周投射而來的視線在意識中逐漸被忽略,宛如只剩下自己與瑛介兩人的感覺一步步將樹人環繞。在這世界上只有我能抓住瑛介的目光,這般快感讓樹人更有自信且充滿自豪。
樹人心想,這樣其實也不錯。即使沒有言語交流,瑛介在哪個瞬間的哪個表情獲得滿足,都分秒不差地確實傳逹過來。雖沒有一絲某美的氣氛,但光是被瑛介注視,興奮的愉悅感便貫透樹人全身。
此時,樹人與瑛介將現實中的繁文縟節全部丟棄,雙方在平等地位上透過相機相互對峙。這個事實挑起樹人的意念,目光裡閃耀著不輸髮型與服裝的氣魄。瑛介說話次數大幅減少,攝影棚的氣氛益發靜謐。杜絕一切雜音,樹人耳裡只聽得見瑛介的聲音與自己的呼吸氣息。
現場的每個人皆一言不發。
緊繃的空氣壓制在場所有的人,焦點也全放在樹人一個人身上。這瞬間,樹人擁有操控全世界的力量,而將這股力量引出的,無庸置疑,正是瑛介的相機。
「樹人,最後一張了,眼神。」
一聲嚴厲的指令響起,瑛介的左手高舉向天際。樹人的視線化為追逐飛的野獸向上爬升,這一刻的感覺相當舒暢惀快,眼睛因而微微瞇起──那是相當冰冷卻又美麗的眼神。旁觀者連眨眼的自由都全部被奪取,同時對眼前的少年抱持憧憬的想像。
快門聲倏然消逝。
在那之後,沉默宛如止水般占據了整個空間。
「好、好厲害。」
不知是哪個人率先擠出聲音,吐氣和嘆息聲接著此起彼落的響起。
「這麼緊張的拍攝現場我還是第一之體驗呢!而且這次拍攝是為了比稿用的吧?」
「真的嗎?才用了三十分鐘而已。」
「但是,這氣氛真的不一樣……」
大家七嘴八舌地互道感想,卻沒有任何人敢直接與瑛介或樹人說話。在夢境結束前,人人都想盡可能的將它延續下去。現場所有人的心境彷彿都到了另一個國度般。
樹人當然也一樣。即時聽到最後一張的呼喚,腦袋仍像彩霞出現舨恍忽。自己是誰?身處何處?就連這些意識也變得模糊不清了。
突然回神,大大的掌心正放在自己頭上。視線慢慢地往上移,接觸到瑛介溫柔的雙眼。
「辛苦了,很厲害喔。」
「啊,結束了呀!」
開口後終於回到平常的自己。彷彿從夢境中醒來的感覺,樹人回看著瑛介。不斷拍著自己的頭與安撫自己的那雙手,有股令人想哭的溫柔。
「拍出來的感覺很棒喔!」
「……」
「啊,不對。更正確的說法是……」
「嗯?」
「……無懈可擊。尤其是最後那道眼神,絕對沒有人不臣服其下的。雖然你是被強迫站至鏡頭前,但給我的回應卻遠超乎我所期待。樹人,你很厲害喔。」
「你終於……誇獎我了。」
樹人第一次還以輕柔的微笑。下一刻,頭突然被用力拉近,腦袋裡「啊」地反應過來時,臉已深深埋在瑛介胸口。
「樹人,謝謝你喔。」
毫不在意胸口那道疾速加快的鼓動,瑛介將樹人擁在懷中不斷說著。彷彿再次回到夢境,樹人連微微點頭都沒辦法。
「讓我們來慶祝選拔勝利吧!」
「喂,現在還太早了。」
篠山愉悅的心情全寫在臉上,然而瑛介卻冷靜地給他一個吐槽,悶不吭聲地將琴酒倒入玻璃杯中。拍攝結束後,全體工作人員一同出發到咫尺距離的俱樂部慶祝。不過可能對這種地方很頭痛的關係,瑛介幾乎沒有開口說話。
「什麼嘛!就只有我被當小鬼看。」
瑛介坐在櫃檯前,他的旁邊是為沒有選擇餘地只能喝可樂一事感到悶悶不樂的樹人。就算未成年,在今晚的氣氛下也應該要用酒精來炒熱氣氛才對,然而瑛介卻頑固的堅持不讓樹人接觸任何酒精。束手無策之下,只好趁他不注意時,將瓶子裡的琴酒一滴滴倒入裝有可樂的杯子裡。
「對不起,我現在還是很在一意一件事。」
樹人聽著大人們的閒談,一段時間後終於感到不耐煩。篠山和瑛介似乎都忘記了,對於在事情就應該知道的事情,樹人仍是霧裡看花什麼都不清楚。
「比稿……是什麼東西啊?前陣子篠山先生在電話中的確有提到比稿的事情吧?這和那個有關……」
「有啊有啊,大大有關。」
彷彿在說你久等般,微醺的篠山推開瑛介靠了過來。
「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比稿的結果將大大左右命運的走向。假如順利脫穎而出取得『JET』的工作,公司預定會把所有力量都投注在上面。不過是否能順利進行,現在仍是未知數。總之,競爭對手在業界幾乎都是最頂尖的廣告公司或事務所。光是這點,大家便擠破頭想努力爭取這份工作了。」
「所以,這份工作到底是什麼啊?」
對於拐彎抺腳的說明,樹人焦躁地重問一次。篠山微笑說道:
「樹人,你有聽過『CORA COMPANY』這家公司嗎?嗯,就是賣寶石和鐘錶之類的。」
「當然有啊。傳說各國王室皆是他們的顧客,是歷史悠久的寶石店,對吧?也常在電影裡曝光喔。」
「那我就簡單說日。事實上DORA即將在明年發表新產品。上次的新產品發表已是二十年前的事,隔了這麼久,這次肯定是相當有自信的作品,而那就是『JET』。」
「嗯?」
因為平常生活與寶石根本扯不上關係,所以樹人現在仍無法理解。篠山對樹人的反應似乎不太滿意,皺著眉頭靠了過來。
「喂,你了解事情的重要性嗎?為了明年的發售,DORA將會從今年冬天開始強力播放廣告。首先會在十一公開照片,接著明年初在電視播放。在這次比稿中,哪家公司提出的企劃案最合適,就由那家公司全權掌握所有相關工作。那可是數十憶的商機,所以拼死也要取得,了解吧?」
「……」
「全世界各角落都在注意著『JET』,這也就等於會注意廣告。亞洲地區將由同一位模特兒代言相關活動,所以這件事不僅只是在日本受注目而已。」
樹人對於如此龐大的規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已喝醉的篠山把如何取得比稿名額為止的辛酸歷程志得意滿地道出,但過沒多久,知道他不會得到任反應後,便搖搖晃晃地離開,轉而尋求其他同伴。剛好此時在一般座位方向好像有人在叫他。
「篠山他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那個工作,因此到現在為止,肯定在背地裡花了不少錢吧!業務部也真是辛苦。」
瑛介終於開口,帶著譏諷的語調低聲說道,話語內容之灰暗令樹人不禁皺起眉頭。「我就是喜歡你這點!」注意到樹人神情的瑛介,面不改色地說出讓人心跳加速且不負責任的話語。
「黃純那件事也一樣。她用那種狂妄口氣和年長的經紀人說話,你很生氣吧?你的正義感果真強到感動的地步啊!」
「你是在嘲弄我嗎?」
「我是在誇獎你耶。」
瑛介以相當認真的神情答道,接著繼續喝酒。只見他欲言又止,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講,最後則以十分抱歉的語氣開口說道:
「對不起,沒有做任何的說明。我啊,有些頭昏腦脹的。要怎麼拍才能拍出最美的樹人,在今天以前,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
「荒木先生……」
雖是有點輕佻肉麻的話語,但瑛介的聲音卻充滿誠意。事實上,光是攝影的事就讓他筋疲力盡了吧?
「對你這麼說可能是事後認同。」
「什麼?」
「剛剛篠山說明的『JET』企劃,我也下了賭注在上面。從他們那邊聽到消息時,我就下定決心絕對要讓對手落荒而逃,並取得這份工作,不過前提是必須有樹人的幫忙。今天的拍攝,我想全體工作人員都有以你決勝負的覺悟,所以……」
「別亂來,我只是個外行人罷了。」
「剛開始篠山也因為這個理由反對。他原本打算請晃吏,因此擅自將他的行程訂下來。」
「原來如此,那通電話……」
「雖然對晃吏有些抱歉,但我當下就拒絕了。唉,人情債又增加了。」
片段記憶逐漸補齊,樹人終於窥見事情的全貌。
「那……原本不該是我而是紀里谷……」
「對不起,我不是那麼直率的人,所以把上次樹人的拍立得相片給篠山看,花了一星期說服他。那傢伙最後終於妥協,下定決心說:『那就用樹人一決勝負吧。』」
「那我的意見呢?」
「所以我說對不起了,不是嗎?」
瑛介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手一邊伸往菸盒。他拿出一根香菸焦急地往嘴巴送的樣子,透露出他內心喪失以往的冷靜。
「可惡,我對這些真的很沒轍!」
不出所料,瑛介將未點燃的香菸直接仍進菸灰缸。
「對小鬼一一說明,對他人道歉這些事我都不拿手啦。總之,無論如何我想拍樹人。所以你答應要當我的模特兒時,我真的很高興。你感覺如何?」
「順序完全顛倒了嘛!」
「吵死了!反正你又不是專業人士。剛開始就跟你說明企劃內容,叫你做出符合比稿形象的表情,這些你做得到嗎?絕對沒辦法吧?」
「但你也沒必要用那麼強硬的方法吧?最重要的是竟然放棄紀里谷晃吏而用我這個外行人,這危險性也太高了。比稿成績不佳,選拔落馬,我又不能負責任。對了,失敗的話怎麼辦?」
「怎麼可能會失敗!」
唯有這點,瑛介的表情顯得異常遊刃有餘,他以毫無畏懼的笑容答道:
「是我拍的,怎麼可能會失敗。」
「自……」
自信過度。正要脫口而出的話語,卻因銳利的目光而吞了回去。第一次見面時便被深深吸引住的深褐色雙瞳正直直盯著這裡。
生性霸道,口氣粗魯,愛逞口舌之快。但雙眸的顏色是不可思議的澄淨,而沒有讓他沾染無賴氣息。
突然間曾被瑛介親吻的右眼發痛,那股痛楚一會兒便直搗樹人心房,向下扎根不動也不動。
(這、這是什麼感覺?為何胸口會沙沙作響呢?)
似曾相識的強烈震抬又再度甦醒,樹人慌張地將杯中的可樂一飲而盡。是剛才偷偷混入的琴酒效力發揮作用的原因嗎?立刻覺得全身熱意沸騰。
「喂……」
察覺到樹人異當的變化,瑛介不安地詢問。
「喂,你沒事吧?你看起來……」
「嗯,這不是瑛介嗎?真稀奇呢,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你。」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瑛介準備伸往樹人的手指也停了下來。感覺到附近似乎有人存在的樹人,偷偷將視線轉移過去。
站在那裡的是紀里谷晃吏。
(真……真人耶!)
因過度緊張而全身僵硬,樹人的目光逐漸無法從晃吏身上移開,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紅。
(如假包換的,紀里谷……晃吏耶!)
在樹人眼前,柔和的光線將晃吏所在之處團團包圍。爽郎帶有透明感的美貌,近距離看去則相當有氣魄。裝扮不須多加說明是無懈可擊的完美,小動作或表情變化也顯得優美高尚,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究竟是不是人類。但實際上卻無法將這些化成言語,光是傻傻待在原處就已筋疲力盡。
「嗯?我打擾到你了?」
「沒有……沒關係,坐下吧。今天是那個的拍攝,在G棚。」
「啊啊,『JET』的……那就他囉?」
在樹人旁邊的椅子坐下,晃吏再度往這邊看來。樹人慌張地將頭低下,但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嗯,雖然聽篠山說是個高中生,但比起想像中更……」
「晃吏。」
瑛介不太高興地阻止晃吏繼續說下去,然後將杯中殘酒飲盡。光是這樣對話似乎就能全部理解,晃吏笑著起身走到瑛介後方。樹人對晃吏的舉動感到好奇,側臉看去,他用雙臂慢慢地從瑛介背後將他抱住。
簡直像是在安撫鬧脾氣的戀人,晃吏就著那樣親密的姿勢說道:
「你又開始放縱你的鬍子了呢!」
「囉唆!放開我。」
「明明就很英俊,瑛介你太隨便了啦!假如我不講你的話,就不會刮鬍子。」
晃吏一邊說著,手指則在瑛介的下巴逗留。
「你該不會是許願,『JET』的工作不到手就不刮鬍子吧?」
「別說那些傻話!我是無神論者。」
「若要把我甩掉的話,要好好給我一個交代喔!就算是瑛介,也無法測知這次結果會如何吧?無論怎麼說,這次的模特兒可是完全沒有經驗的外行人。」
「嗯……嗯……我!」
樹人了解若再繼續看著這兩人只會加深自己的痛苦,因而突然站起。晃吏與瑛介顯然被這股氣勢嚇到了。
「我……那個……去一下,廁所。」
「什麼?」
「嗯,就是……對不起!」
說完立刻加緊腳步尋找出口。隱約中似乎有聽見瑛介的呼喊,但連回頭的勇氣也拿不出來。
「跑掉了呢!」
輕聲細語嘟噥的同時,晃吏也立即將手臂從瑛介身上鬆開。瑛介不快地抬頭看他,無言起身。
「啊,你要去追他嗎?」
「他還穿著制服喔,能放他一個在這種地方到處亂晃嗎?」
「我原本想說的是他比想像中要來的出色。難道……是我太壞心眼了嗎?不過都把這麼重要的工作讓給他了,所以這點惡作劇無傷大雅吧?」
對於晃吏毫無懺悔之意的語調言詞,瑛介狠狠瞪他一眼。但這對已交往數年的晃吏來說一點效果也沒有,仍笑嘻嘻地繼續說道:
「瑛介終於也要改原則了呢!」
「……」
「明明從以前開始便對我有男朋友的事擺出極度厭惡的態度,結果到頭來不也走上同一條路。不過,對象是高中生的話……」
跟你還真是牽扯不清,瑛介像是要如此說道般,轉身無言離去。看著這一切的晃吏輕輕地笑著,將瑛介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果然還是不行吧!
樹人離開俱樂部,避開路人目光繞進建築物的後方,靠上牆壁獨自嘆息。
離開瑛介身旁只剩孤單一人,在外面遊蕩期間有很多人主動向前與他搭訕。這些人雖較年長,但不分男女都把樹人叫住,邀請他一同去跳舞。在過去從未有這麼多人主動與他交談,在學校裡可能是因為身邊是平間的關係,大家都把目光放在平間身上。
即使如此,能見到晃吏本人是夢中也不曾發生過的。而且竟然還看到他跟瑛介這麼親密的互動,更是雙重打擊。所謂同性戀不是更偷偷摸摸、掩人耳目的生活嗎?
(原來不盡如此。不過連拍攝中也在調情,這種八卦都傳出來了。)
樹人無法將自己所知的瑛介與「調情」這個詞彙聯想在一起,所以這個詞彙不知不覺被淡忘,但若是親眼所見那又得另當別論。
(不過他們感情真的很好。荒木就算被纏著,卻不怎麼討厭的樣子……)
想著想著心情越是沉重。無預警的奔跑使得體內的酒精開始作用,心跳劇烈跳動著,似乎一切都能化為虛無。若就此回歸制服姿態,連白天的拍攝也宛如夢幻。
「所以我說絕對行不通的嘛!」
虛渺的示弱聲埋沒在沉靜黑夜裡。
「像我這種人怎麼可能辦得到。況且我拿什麼跟那個紀里谷晃吏比啊?我只不過是……」
「普通的男子高中生?」
要說的話突然被搶走,樹人驚訝地抬頭一望。氣喘如牛的瑛介正站在前方看著自己。
「荒木先生……」
「搞什麼啊!在廁所沒看到人影,害我到處找。太久沒跑步了,還真是累人,乾脆趁機戒菸好了。」
才剛說完,隨即拿出一根菸點燃。黑暗裡瑛介精悍的臉龐逐漸浮現在小小的橘色煙圈中。
啊啊!這張臉,我好喜歡。
這句話自然由胸口蘊育而生,卻毫無不可思議之處。光想到他是拋下晃吏來尋找自己,就高興地想要落淚。
「你喝酒了吧?臉很紅呢!」
「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啦?」
「荒木先生想拍我的念頭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因為我們認識根本還不到一個月吧!」
「你問那種事情做什麼?難道見過晃吏後,自信就沒有了嗎?」
「自信這種東西從一開始就沒有。」
說話怎麼那麼過分啊,樹人不滿的眼神反論說道。
「誠如剛才說,我只是一介高中生,擁有的一切都與模特兒或業界的大盛事扯不上任何關係。既然如此還要我跟紀里谷晃吏分高下,你頭腦是不是壞掉了?那麼漂亮的……」
「什麼?」
「那麼漂亮的……戀人。」
瑛介似乎相當慌張,香菸落在腳旁卻絲毫未覺地向樹人接近。細煙裊裊地從柏油路面升起,那瞬間樹人完全被吸引過去。
「樹人,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之前就說過我和晃吏只是朋友了吧?他另有戀人,而且那種和男人交往的興趣,我……」
話只說到一半就中斷,瑛介一臉難為情,那樣子像是心情被樹人看透而想隨便蒙混過去般。
「沒關係,我以前就聽說過關於你們兩位的傳言。而且要我當模特兒什麼的,根本就行不通。就算是荒木先生,以後也絕對會後悔吧。」
「你不相信我嗎?」
「因為……」
熾熱的目光彷彿要將樹人貫穿。瑛介將樹人壓在牆上,用力抓著他的手腕說道:
「難道你不相信我嗎?我想拍的不是晃吏而是你啊!我要說幾次你才會懂呢?」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第一次見到樹人時,我就下定決心了。『JET』不要其他人,就是這個人。」
「所以為什……」
「你夠了吧!」
叱喝聲後,瑛介強行堵上樹人的嘴。琴酒濃郁的香氣襲來,深深一吻甚至難以呼吸。
忘了要抵抗,唇瓣的摩擦使樹人全身發熱。微熱的舌頭入侵與樹人糾纏時,麻痛感一瞬而起。察覺香菸苦味前,僅有的理性也隨著每次的呼吸而點滴消失。被瑛介緊握的手指顫抖著,只有幾回交疊,雙唇溫度便扶搖直上。不久,瑛介的舌頭媚動起,經不起誘惑的樹人笨拙地給予回應,換來的是更加激烈的雙唇相接。
「嗯……剛才……」
「安靜!」
緊緊擁抱,不知何時才能解放的吻一次又一次。口中剩餘不多的空間也被無意間洩漏而出的嘆息及呻吟給埋沒。樹人頭腦昏昏沉沉的,感覺像是煙火毫無間斷地在體內發放。雙唇數度交纏,呼吸氣息也變得溼潤,光是靠自己的力量已逐漸無法站立。樹人意識甘美而模糊,終於筋疲力盡倒在瑛介懷中,同時全身力量消失殆盡,無比舒服的睡意席捲而來。
瑛介似乎在哪裡呼喚著,但那只錯覺而已吧!對於樹人而言,邊接吻邊說話太難了,連呼吸的時機也變得無法掌握。
就這樣被瑛介抱著,不知不覺中進入睡眠國度。在喪失意識前他所想到的是,偷偷喝了琴酒及這是第一次接吻的事絕對不能讓瑛介發現。
翌晨,樹人清醒後首先映入簾的是未曾相識的白色天花板。
(嗯……這是哪裡?)
隨著意識清醒,周圍的景物也逐漸變得清晰。目光隨意停留在牆壁上,那裡貼有幾張照片。在哪裡看過的腐朽摩天輪及旋轉木馬,接著是眼睛直瞪著此處,全身綻放異彩的少年,銳利的眼神雖帶有某種煸情,卻散發出不可褻玩的孤高氣息。黑白的廢墟照片裡,只有他擁有鮮豔色彩。
「那就是你。」
旁邊略微嘶啞的聲音。
「等不及想早點看到,昨晚就先洗出幾張。」
「……」
睡在身旁的人是誰,不知為何憑感覺就知道。但是就連認真面對的勇氣也拿不出來。
因為樹人的默默不語,瑛介便倚著床櫃獨自說起話。
「不像是自己對吧?不過那只是比稿用的。」
「什麼……和正式的不一樣嗎?」
「那是理所當然的啊!」
樹人提心吊膽地詢問,瑛介仍將視線停留在照片上笑著說。
「我心中所想的『JET』概念是『優雅孤高』的,機敏而輕柔,天真爛漫卻無法觸及。必須同時擁有這兩種極端要素,而塑造出令人想侵犯的形象。模特兒若只有美貌、性別等讓人印象深刻是不行的,這你懂吧?」
瑛介腦中不知道是否出現了取景影象,熱切的眼睛靜靜閉起。樹人不知不覺間被他所說的話吸引,也一同進入架空世界的影像。
「荒木先生……『JET』指的是哪種寶石,顏色、設計又如何?」
「啊──原來這部分也沒跟你說過啊」
瑛介睜開眼將視線默默移至樹人身上,他那仍熱情不已的眼神證明昨晚的吻不是一場夢。
「『DORA COMPANY』在珠寶業界中最有權威,並以高品質為傲。她們利用精練技術所結晶而成的人造寶石就是『JET』。她是種潻黑的鑽石。」
「潻黑的……鑽石……」
「嗯。但至今世人對於人造寶石是偽造物的負面形象依舊強烈。價格比天然寶石低,政商名流等根本不屑一顧。但是『JET』不同。我只看過實物兩次而已,但那石頭卻有讓人為之心醉、可媲美天然寶石的光輝。所以篠山找我商量時,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了。因為想用我的相機讓世間知道何謂『JET』。」
一口道盡,瑛介的語氣一百八十度轉變,慢慢地轉向樹人說道:
「若比稿通過,正式拍攝就會走出戶外。」
「嗯?」
「我想拍自然光下的你,在時間靜止的空間裡,只有樹人一人逆流而立。時間最好在旭日東升或夕陽西下的時候,混沌的光芒與穿著泛白襯衫的樹人互相對比。終於是我發揮本領的時候了,我要顛覆世間對人造寶石的刻板印象,讓看著你的那些人全部都想要擁有『JET』。」
「……」
「你是『JET』的形象代言人。成長過程不安定的身體,與清楚表現自我意識的眼睛。利用那股強烈的存在感,讓漆黑的鑽石裡帶有不道德的清潔感。是你的話一定做得到。」
「形象代言人?我嗎?」
到目前為止雖然已被嚇過很多次,但這次卻是致命一擊。樹人挺起上半身,深深嘆一口氣。
「不好意思,我完全沒有那種自信。」
「看到那張照片,這種話你還說得出口?真是傷我的心。」
「因為……那不是我啊!」
「是你啊!」
瑛介再度說出相同的話。
「放心吧!昨晚我也不出乎意料地證明你的魅力嗎?即使是男人也會著了魔而親吻你,這就是樹人的魅力所在。」
「著了……魔嗎?」
「你這傢伙還真是個狠角色呢!竟然可以在接吻時睡死,不愧是第一次。就算喝了點酒,那也……還是個失禮的傢伙。」
被淡褐色的眼睛怒視著,昨晚的記憶馬上歷歷在目。樹人紅著臉好不容易才開口說道:
「對……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啊,那個……真的……很抱歉!」
「我啊……」
瑛介以嚴肅的神情說道:
「將睡著的你抱回家後,找了適當的理由聯絡你父母親說明外宿的原因,最後連床也借給你了。這時候應該不是說對不起而是要說謝謝吧!」
將抱怨與不滿一鼓作氣說出後順便從床上起身。床側桌上菸灰缸的每角落似乎都被菸蒂毫不留情地佔據。
(難道他整晚都沒怎麼睡嗎?)
樹人睡醒時,瑛介彷彿是算好時機般向他搭話。考慮菸蒂數量及沖洗照片的事,這推理就會成立。假設如此,與其說「謝謝」還是應該說「對不起」比較妥當吧?
「可……可是……」
不知為何,樹人就是沒有辦法直率地說抱歉。對於昨晚的吻,瑛介說那是「著了魔」,這句話深深刺痛樹人的心。雖沒有打算要他「負責任」,但那種說法相當過分。被愚弄至失去意識的自己,還真是挺可憐的。
「啊,對了!說到謝謝這件事……」
瑛介對於樹人的心境毫不知情,從容不迫地點燃新的香菸。以非常享受的姿態和雲吐霧,之後再度振奮精神,卻從他口中聽到意想不到的名字。
「你得好好感謝那個平間的朋友喔!他幫忙我做你的不在場證明。」
波濤洶湧的一日宛如虛幻般,從那之後突然就見不到瑛介。當天瑛介開車送樹人回家就是最後一次見面,此後連一通電話也沒有。雖然篠山有打來聯絡幾次,但他說因為忙於比稿準備,並沒有和瑛介碰面。反正會像之前一樣又若無其事地突然傳簡訊過來吧,像是自我安慰說給自己聽,但伴隨樹人日復一日的孩寂感,光是在隨意翻閱的雜誌上發現瑛介的名字,胸口就會變得難過。
那天可能終究只是一場自我滿足的夢境而已吧。正當那些不安抬頭得勢時,許久未聞的手機終於奏出音樂,那是為工作群組所設定的鈴聲「間諜大作戰」。
從被瑛介親吻的那晚開始,已經過了十天。
「您好,雖是初次見面,但關於於荒木先生各方面的傳聞,之前就曾聽過。」
「這是我朋友……平間諭。」
樹人膽怯地介紹不怕的好友平間給瑛介認識。之前平間就希望能來觀摩拍攝現,這次則用當作不在場證明的回報為由拚命央求,讓樹人無法回絕。
意外的是,原先料不會答應的瑛介卻沒有什麼反應。有想過或許是因為疲勞,但原因似乎不只如此而已。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是,這雖是許久不見的再會,但瑛介一看到樹人的臉,神情立刻蒙上一層陰影。
但平間完全未顧慮到樹人心情,大方向瑛介搭話。
「好想讓荒木先生看看週一那天學校的情景呢!樹人大變身在同學間造成大騷動喔!就算說是有新來的轉學生,也有人當真。受注目的程度可與藝人並駕齊驅了。」
「平間,不要再說了。你太誇張了吧!」
「這話一點也不假啊!這造型可是業界中的頂尖好手全力以赴打造出來的,現在就如此備受矚目的話,今後會更有人氣喔!」
瑛介並未露出得意洋洋的樣子,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還得去準備拍攝的東西。」
「那……那個……這幾天你還好嗎?」
樹人想要再與瑛介多說一些話,而急忙叫住直接要離開的他。
好想好想跟瑛介見面,所以樹人對於今天的傳喚是滿懷期待而來。
但瑛介不知是否了解樹人心情,以相當冷淡的眼神望著他。為何他的態度突然改變,樹人無法得知理由。
「那個……今天的拍攝對象又是黃純小姐吧?篠山先生打電話給我時,真的是嚇了一跳。我之前不是與她發生爭吵嗎?」
「沒辦法。」
瑛介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有些焦躁地回答。
「黃純她好像跟篠山說拍攝時要把你叫來。想不到,她對那次事件挺在意的呢!」
「嗯……是這樣啊!」
樹人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因此顯得十分震驚,終於理解為何今天的打工不是瑛介而是由篠山通知的原因了。要是瑛介絕對不會對模特兒唯命是從,肯定會順利用花言巧語安撫過去吧。這個不愛說話,腦筋卻轉得很快的男人。
難道我來這裡造成他的困擾了嗎?
光想到這,樹人內心頓時被烏雲籠罩。可能只是自己單戀對方,瑛介一點也不想看到我。
(但是……)
停止那些沒志氣的想像,樹人將腦袋稍加整理,硬是用明快的語調轉變話題。
「話說回來,篠山先生對這次比稿成果不錯好像相當高興呢。我也很擔心,不過荒木先生沒談到這件事,所以……」
「怎樣?」
「所以……」
我天天都在等你打電話過來啊!
樹人雖想要繼續說下去,但更是把它吞了回去。想也沒想過與瑛介十天不見的再會竟然如此不快。
在見不到面的期間,樹人滿腦子都是瑛介的事情。有時沉浸於唇瓣相接的甜蜜氣氛中,有時則想到他不解風情的話語而心情低落。日益憂鬱的神情讓平間想要捉弄他時也會顧慮幾分,樹人的表情轉變是如此明顯。
瑛介不可能沒察覺到樹人的變化,便何況他並不會遲鈍到完全猜不透理由。瑛介對他說的話有如高等的勸降說辭,在樹人耳邊揮散不去。而且送他回家,瑛介抓住正要下車的樹人下顎,又再度獻上個短暫的吻。像羽毛般輕輕柔柔的,這絕不是朋友間單純交往所會發生的。
雖然如此──
「抱歉。我沒有談天說地的時間。」
「什麼……」
「今天只是為了黃純的任性才把你叫來的,並沒有其他工作。希望你不要妨害其他工作人員,做你該做的事就好了。」
簡直就是在說你真的很麻煩似的。連傷心時間也沒有,瑛介就離開了,樹人心情就像是被撇下的小朋友一般,只能默默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那個人,在氣什麼啊?」
每次見面對樹人說的固定台詞,平間不經意脫口而出。
「他從頭到尾都不肯看樹人的眼睛呢!」
「……」
雖然不想承認,但對於平間的指摘也無法提出辯駁。光是這些就能明顯看出瑛介的態度。
在前陣子,也有一星期的空白。但那之後再度見面的瞬間,某種連帶感立刻甦醒,現在卻像是故意避免那種感覺般。
「不開始工作不行……」
樹人想辦法振作精神,拖著沉重步伐尋找篠山蹤影。
坐在心愛的藍色敞篷車中,瑛介慵懶地讓香菸的煙霧飄散著。手搭在已搖下的車窗上,漫不經心地仰望日暮的天空。
「終於找到你了,荒木。」
明明是休息時間,篠山卻老是不讓自己獨自清淨一下。精神飽滿的站在車門外,輕快敲了兩下。
「你不覺得我也幾乎成為荒木派的人了嗎?當初從能幹的伊島小姐手上接下這工作時,就連我也相當不安呢!」
「不過一旦取得『JET』的工作,你的身價也會大幅上漲。任誰也不會再認為你是社長那不成才的兒子吧。」
曾被篠山揶揄過的話,瑛介故意原封不動送回後,深深抽了一口菸。篠山毫不在意似地輕輕點頭。
「雖然沒有來拍攝現場,但其實伊島小姐也有加入這個團隊。她似乎很在意荒木你的事情呢!因為她將相機摔壞後就疏遠你了。」
「你現在說這些做什麼呢?」
不耐煩地看著天空,一看表情就知道他不太高興。瑛介今天把鬍子刮得一乾二淨,重現出他端正的臉龐。
「篠山……我跟你說。」
「嗯?」
「我啊,可能有點糟糕。不好意思,我得先跟你說聲抱歉。對不起。」
「你……你怎麼了?荒木竟然這麼乾脆道歉。很重要的事情嗎?」
「就是很重要的事情。」
「難道是……關於樹人的事?」
或許是有稍微察覺到,悠然直率的篠山直接切入問題核心。瑛介對於樹人的態度,任誰都可以輕易看出有那麼些許的不自然吧?樹人雖尚未正式亮相,但無論怎麼說,他都是可能接下大筆工作的重要模特兒。一般來說,更愛護他、討他開心也不為過。
「不過竟然為了藝人開心把他叫來這裡我也有錯。但你不是在說這件事吧?」
「……」
「嗯--我認為沒有必要現在才來哄他。樹人他很聰明。不過你比之前更加冷淡是怎麼一回事?聽他說你連一通電話也沒打給他?真可憐,他意氣消沉的很呢!」
「……我想了很多事情,我有我的想法。」
「你該不會現在才說不用樹人了吧?」
別開玩笑了吧,篠山用這般語氣追問著。
「我覺得樹人很好啊,今天看到許久不見的他,我嚇到了。該怎麼說呢……變得更漂亮了不是嗎?眉目間變得更柔和,整體氣質也……」
「所以呀!」
瑛介有點生氣地打斷對方要說的适,把菸頭揉滅在菸灰缸裡。
「所以才麻煩嘛!」
在休息時間去買工作人員宵夜的樹人回來後,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一直不太高興的瑛介在笑著,而且談笑對象竟然是平間。
(為什麼……他們什麼時候……)
瑛介的態度與剛才相比完全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和藹可親搭著話。平間本來就不怕生,長得又相當出色,所以長輩們也十分疼愛。即使如此,對自己的態度也差太多了吧。對樹人而言這是相當震撼的一幕。
(什麼嘛!原來不管男生也好女生也罷,只要長得不錯就有興趣啊!)
當脅迫樹人賠償鏡頭修理費時,樹人稍稍想過假如是平間的話態度應該會不一樣吧!至於理由,現在是更加清楚。樹人心中某處對平間一直抱有自卑感,只是基於自尊,所以長久以來都不想承認罷了。經常與鋒芒畢露的好友在一起,雖然也喜歡平間,但總是無法以直率的態度面對他。
(那變態老頭……竟然還勾肩搭背的!)
因此發現他們兩人間完全意想不到的親密氣份,樹人心中是無限憤慨。不應該介紹平間給他認識的。如果瑛介對他有興趣,說出要以平間代替樹人拍攝的話,自己還能保持冷靜嗎?模特兒當不成也沒關係,只是
(我也知道,對荒木先生來說只是接個吻,不能代表什麼……)
但是,接吻就是接吻。殘留在樹人唇上的餘溫比任何東西都要來的珍貴,不想這麼簡單就抺除它。
「啊,是樹人。你回來了啊。」
平間注意到這裡後舉起右手打招呼,但瑛介回頭過來的表情又完全回復到冷酷。悲傷與憤怒交融,樹人不自覺咬起嘴唇,就這樣毫無顧忌地往兩人走去,將買回來的東西胡亂塞入瑛介懷中。
「這是大家的宵夜。」
憤怒凌駕悲傷,樹人面對不答話的瑛介,眼睛直往上瞪著他看。察覺到氣氛險惡的平間慢慢把手放下來,但是樹人已顧不得他人眼光如何了。
「你有在聽嗎?雖然你說什麼都好,但其實好惡分明對吧?所以先把喜歡的揀起來。你每次都這樣,我……我對你反覆無常的態度已經感到厭煩了!」
樹人即使說到聲音沙啞,瑛介仍然毫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那令焦急的態度,樣人自己也相當痛若。一句話也好,就是想要引出他心底的話。
「什麼嘛……」
邊與無力感奮鬥著邊看著瑛介。
「什麼嘛,你總是這。照你自己的心情把我耍得團團轉,把我當成小鬼想要隨便應付嗎?然後這次換我朋友,又想做什麼事嗎?是這樣沒錯吧!身旁假如有紀里谷晃吏那樣的人存在,偶爾也會對外行的高中生感興趣對吧?」
「喂……樹人,你怎麼了啊?」
看不下去的平間從旁插嘴阻止,但樹人完全不予理會。現在,樹人眼裡只能容下瑛介而已。
「你快說些麼啊!你為何不看著我?你說過想拍我而要其他人,不是嗎?我聽到時真的真的好高興。我第一次被別人這麼說……但也不是每個人對我這麼說,我就會高興。是因為……」
現在是休息時間,這對樹人來說是不幸中的的大幸。由於多數的工作人員都不在工作崗位上,因此與瑛介爭吵時不會有人來勸架。可能是第一次見到好友有如此激烈的情緒,平間已經什麼話都講不出來了。
「為什麼……一直不講話?」
瑛介就算被罵到臭頭,仍頑固不肯開口。眼神雖注視著樹人,然而淡褐色的美麗眼睛卻不帶有任何情感。
「荒木先生……」
「……」
「……我了解了。總而言之,你就是不想和我說話對吧?因為發生那件事情後,被我這麼纏著……很困擾吧?」
「那是……」
瑛介當下想出口反駁,但還是立刻閉上嘴巴,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沉默著。
樹人的心情彷彿跌入谷底,終於將視線從瑛介身上移開。
「讓看著你的那些人全都想要擁有『JET』。」
曾經如此得洋洋說道的瑛介消失了。眼前這個人,只不過是把我當作和其他人一樣的大人而已。
「難道是為了讓我答應當模特兒,才故意說這些話打動我嗎?甚至和我……接吻也是?」
「那是……」
可能是再也無法默默不語,瑛介的聲音裡混雜些許感情。
「我已經解釋過了,那是著了魔。當時喝了酒,你又無理取鬧說你當不了模特兒……那只是所謂的情勢所趨而已,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
即使最後獲得回應,但愛情是另一回事這種答案,只會徒增惡作劇的傷痕罷了。樹人的心情宛如大勢已去般,沉重地開口說道:
「我啊,還真是個小鬼呢!」
一度閉上眼睛,再睜開後是個長長的嘆息。眼簾裡一幕幕浮浮沉沉,卻意外地沒有任何失落感。
「我竟然對同樣是男生的你失魂落魄,自己好像也變得怪怪的。但想說你我本是不同世界的人,自我想像、自我滿足也好。因此……」
「……」
「為何一個吻就把我擊倒?你是大人吧?難道你認為著了魔這種狗屁不通的理由可以用在我這小鬼身上嗎?我……我……對你……」
聲音比眼睛早一步洩漏情感,樹人立刻停止繼續說下去。可能休息時間即將結束,背後突然熱鬧起來,工作人員已紛紛回到攝影棚。
「……好吧!」
短暫沉默之後,瑛介說出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你不用再來打工了。」
「什麼?」
「要不要做隨便你,這就是我想說的『JET』一旦決定後,就會付給你模特兒的聘用金。無論要買多少個鏡頭與那筆錢比起來都是零頭小數。而且這本來就是沒有你就不會得到的工作,所以賠償金就一筆勾消。」
「但是……結果又還沒出來?」
「我不是說絕對會通過嗎?如此一來我也會變得更忙。假如不用個更靈敏的傢伙,我工作都不用做了!」
「你……你在……說什麼啊?」
樹人的腳突然一陣發軟,無法站穩。不是,我不是為了聽這些話才發牢騷的。想對瑛介咆哮,聲音卻一點也出不來。
「荒木先生,你這樣是不有些自私自利呢?話也雜亂無章讓人無法理解。」
平間的話中罕見地帶有怒意,保護已面色鐵青的樹人。
「打工的事也是你半強迫決定的。而且若當模特兒債務就一筆勾消,又算什麼啊?樹人他才不是依們隨意擺佈的棋子,都不用理會他的心情嗎?」
「……不相干的人別插嘴。」
「這傢伙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原本是對你有興趣想知道你這個人為如何,不過這樣就夠了。我要帶他回去。」
乾脆下決定後,平間走向樹人溫柔地催促地他離開。
「啊,對了!」
手已放在門把上的他,像是故意叫了一聲,再次往瑛介看去。
「姊姊她讓我向你問好。因為她好像也有參與這次『JET』團隊。」
「姊姊?」
「你知道吧?就是伊島澪子。她現在正準備要離婚,所以就回娘家了。」
「你是……澪子的弟弟?」
看著瑛介頗為驚訝的臉,平間露出得意的笑容。不懂他們對話有何涵義的樹人,只能用無法理解的表情輪流看著那兩個人。
「那就這樣。謝謝招待。」
平間拉著樹人的手,悠悠然走出攝影棚。瑛介不會過來阻止,當然也是在他預料之內的事。
三天後,篠山來電通知表示已經正式取得「JET」的工作。「要不要明天偕同監護人來趟公司,順便簽契約與贊助商打聲招呼?」但是樹人婉拒篠出的提議,「我果然還是不適合模特兒的工作。」如此辭退後,篠山在電話的那一段啞口無言好一陣子。
「樹人,這樣我會很麻煩呢!」
爽朗健談的篠山只是不斷重複「麻煩了麻煩了……」,但確實讓人得知他內心受震憾的程度。
不過樹人也只能說對不起。篠山對於只是不斷道歉卻不肯說明理由的他,最後說道:「我還會再打電話來。」便放棄了。
我真的是個小鬼,樹人在結束通話後自我厭惡到極點。婉拒的理由等似乎沒有擊中要點,主要原因只是對瑛介的冷淡態鬧脾氣而已。在日常生活中不會特別意識到自己是大人還是小孩,但樹人發現如果和瑛介對峙時,自己就會變得非常幼稚。
「著了魔」。被如此告知的內心感到痛苦是事實,但在某處也有(啊!果然如此)的感覺。自己也知道就算先把晃吏的事情擱在一旁,也不能想像瑛介會迷戀平凡的自己,還讓自己成為模特兒就覺得相當滿足。再要求更多,可能只是小孩子的任性而已。樹人對於有這樣想法的自己感到憂鬱,其實瑛介想說的是:「你別得意忘形了。」所以態度才會突然變得那麼冷淡吧?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樹人想著。
喜歡上瑛介的起點到底再哪裡呢?
又到底是何時失戀的呢?
所有事情幾乎都成為謎題,但對瑛介所懷抱的愛意仍持續膨脹。就算被冷酷對待,對他卻從未有一絲恨意。憤怒與悲傷輪番上陣,腦海裡也不斷反芻瑛介的話語。最後怒意盡失,只剩悲傷滿懷時,所能想到的僅是單單一句「我想拍你」而已。
(為何是我呢?)
樹人從一開始便有這個疑問。瑛介雖說過就算是欠晃吏人情也想用樹人,但自己卻無法相信自己擁有瑛介所期待的魅力。
(該不會……他只是單純不想用紀里谷而已吧?)
最後連這種情形也想到了。
瑛介不想靠任何關係接下重大工作,是為了讓世人能夠肯定他的真正價值。若是如此,「JET」聘用晃吏的适就偏離他所想要的吧?總之,瑛介若不用晃吏以外的模特兒來獲得成功的話,他的目標就無法逹成。
(剛好是我在身邊而已。因為假如是我這個籍籍無名的小鬼,世人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一時感情用事用腕拒工作後的內疚成了催化劑,樹人陷入益發消極的想像。這樣一來,撤換只是個幌子的自己應該也不成問題。瑛介和篠山只要再找個替代的就可以了。現在非但篠山只說「會再打電話來」,身為主事者的瑛介更是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既然如此,自己根本不必感到愧疚,也不需煩惱。
「哼!那些傢伙……什麼『JET』,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愛怎樣都行!」
雖然嘴巴上一點都不服輸,但內心卻萬分寂寞。好想再一次,聽到瑛介對自己說「我想拍你」。若不能求得愛情,至少讓我當個模特兒也好,希望自己成為瑛介的必需品。
(但是,都已經把拒絕的話說出口了……)
沒有聯絡表示他已經厭煩了吧?到這種地步,不是說聲對不起就可以回去的。
就這樣事情毫無進展的狀況下,學生已經準備開始過暑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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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2-9 19:37 編輯 [/i]]
愛麗思 2009-3-12 15:41
[size=3]雖然是期末考後第一個週末,樹人還是同樣鬱鬱寡歡。
因為整日悉眉不展,期末考成績一塌糊塗,也沒有一個出外遊現的心情。準備一個人悶在家裡度過一整天時,「我現在可以去你家嗎?」平間來電了。
連時鐘也不用看,外面的夕陽早已不見蹤跡。樹人雖想著,在這時間來找我還真難得,但因為很想找人說說話也就答應他。而且已經很久沒和平間在學校以外的地方碰面。
電話聯絡後過三十分鐘,平間像平常一樣悠哉悠哉地來到。
「拍案叫絕的失戀心情如何啊?」
「是誰拍案叫絕啊!誰啊?」
領著平間進房間後立刻被毫不客氣地虧了一番,樹人也不甘示弱立即回嘴。但其實一看到好友熟悉的笑容,心情也些許緩和。
「今天還挺熱的呢!都已經是晚上了。」
平間擅自霸在冷氣前的位置,神情立刻舒爽起來。讓他看見自己情緒到崩潰的一面而感到難為情,在學校也不太能用自然的態度面對他,但似乎只要在沒有他人關注的地方,就能與他暢所欲言。
潛意識中的確把平間當成競爭對手,但一想起他在瑛介那兒奮力保護自己的模樣,樹人當時的感動又點滴上心頭。正因為如此,才想對他仔細說明整個狀況,希望他能了解自己的心情。
「聽說你辭掉了模特兒的工作,是因為那男人吧?攝影師大多是遊戲人間,所以不是警告你,小心不要被吃掉嗎?」
「荒木才不會遊……」
「但是從那次之後都兩個星期了,仍然沒消息對吧?即使鬧脾氣說不幹了,也不聞不問嗎?嗚哇,還真是薄情的傢伙。放棄吧,那種男人不要也罷。」
樹人的戀戀不捨徹底被揭穿,無力坐倒在床上。也許是心理作用,覺得自己已滿臉通紅。
「不間,你不會覺得很噁嗎?我喜歡男生還跟他接吻……」
「不會啊。因為我哪邊都行,不管男生女生,是個博愛主義者。」
「什麼?」
「不過還沒有體驗過和男生交往是什麼感覺就是了。別管這個了,我想讓樹人見一個人。對方說絕對要見你一面,我也不能拒絕。樹人能見他一面嗎?」
聽到平間說的話,樹人內心高漲鼓動。平間卻面有難色搖頭說道:
「抱歉,不是荒木。之前插手多管你的閒事,就被罵了。」
「不是荒木啊……」
「別把失望表現的這麼明顯嘛!原來你這麼喜歡他呀?唉--似乎是如此。」
平間微笑獨自定下結論。
「不過,從剛開始我就覺得奇怪,為何都不追究女方的責任呢?而只脅迫樹人去打工。而且哪裡是打雜的啊,竟還變成席捲全亞洲一大企劃的主角,這實在太過可疑了!」
「是是這樣嗎?」
「樹人荒木一定非常感激你那些遲鈍的地方吧?要將樹人毫不自覺的魅力引出,肯定花了不少工夫。啊啊,我原本還希望你能盡量保持你那純真的一面呢!真可惜。」
被這麼一說,樹人回想起開始打工前,平間意義深長地說過一句話「樹人一點自覺也沒有呢」。
「那個指的是……現在這種結局嗎?」
「當然啊!那種強迫式搭訕……為基礎來物色人才的方式也很少見。」
平間自言自語說著「該是時候了吧!」接著面對緊閉的大門說話。
「喂!對吧?姐──」
「姐姐……」
那句話就像是信號般,門慢慢地被打開。不久門後出現的面孔,樹人見到後不禁「啊」的一聲。無法忘記,是那天拿著相機從瑛介車上衝出後撞上樹人的女生。那時身穿迷你緊身裙,今天則是合身的靛藍褲裝,抺著樸素的淺咖啡色口紅。
「樹人,向你介紹,她是伊島澪子。即將離婚返家的親姐姐。其實她也有參與。『JET』的廣告設計。」
澪子靜靜點頭打招呼。平間對瞠目結舌的樹人以惡作劇的口吻再度追擊。
「樹人,如何?你現在總算能了解為何我對業界情報如此靈通的原因了吧?」
樹人將一度伸出的食指膽怯地縮回來。從剛才開始的十五分鐘內,樹人不斷地重複相同動作。
(……該怎麼辦?)
聽完澪子解釋,樹人迫不及待地衝出家門。但確認瑛介房間的燈亮著後,突然又變得畏縮起來。稍稍冷靜一下才發覺現在已將近半夜十一點,早已不是適合到府拜訪的時間。
(而且被要求滾回去的話……)
萬一被冷眼相對,這次可能就無法再振作也說不定。隔一道門的對面便是重要的他,但此時卻宛如繫至另外一個世界。
(我在怕什麼啊?加油。)
樹人自我激勵一番。最重要的是,若一直站在玄關前面,那就失去來這裡的目的。下定決心緩緩做個深呼吸,這次在按下電鈴的手指裡加注力量。
不久之後,察覺到有人接近。樹人下識想要逃離現場,但拚命擠出所剩無幾的勇氣,將那股衝動壓抑住。無論結果如何,之後也要讓自己毫無遺憾。
「樹人?」
瑛介就著開門的姿勢,忘了言語,陷入短暫沉默。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樹人會在深夜中造訪。
「連我在家你也清楚呢!」
「澪子小姐告訴我的。她說荒木先生今天休息,所以我……」
「澪子說的?」
一提及她的名字,瑛介立刻露出警戒的眼神,那神情彷彿在說她到底教唆你什麼事情。
在面對面前,樹人其實雜七雜八地預設很多可能性,瑛介卻意外地輕易讓他進門。
(總覺得……好像很久不見了呢!)
隨著步伐漸近,屋裡熟悉的菸草沁入鼻腔。那些日子在這裡整理相片,邊煩惱著心中所萌發之不可解的思緒,如今回想起來,皆如同年代遙遠的記憶。
(第一次耳聞「JET」的事情也是在這裡,是篠山先生打電話來。)
仔細想想這裡也是事務所。雖說今日休息,但瑛介說不定仍忙著某項工作。樹人想到相片整理的工作尚未結束,心頭一陣難過。樹人沉浸於感傷氣氛中進入客廳,但在那裡迎接他的是過度意外的光景。
「啊……」
地板上樹人的照片散落一地。不僅有宣稱只是代理時所拍攝的拍立得與比稿用的照片,更有些讓人懷疑究意是何時按下快門的鏡頭等,在那裡樹人平日的樣子一覽無遺。
「為什麼……怎麼會……」
更多的話,樹人難以一一言明。
提著購物袋奔忙的身影,兩手抱著玫瑰板著臉孔,或是頂撞黃純時的側臉等,無論哪一場面都是殘留在樹人心中難以忘懷的記憶。
「荒木先生……你何時……」
「你忘記我的職業了嗎?我一定會拍下每個我所認為的美好瞬間。硬要說的話就是與相機一體同心吧!」
看著他大言不慚的樣子,樹人胸口微微發痛。
小心翼翼地避開照片,瑛介謹慎往沙發扶手坐下。一雙長腳窘迫地縮起,「那……」仰頭詢問站在一旁的樹人。
「你在這種時間沒有預約就跑來,一定有相當的理由吧?」
「因為……若先打電話,我想你可能會叫我不准來……」
「我嗎?為什麼?」
「不是『為什麼』吧?」
面對過於裝傻的回答,緊張的樹人語調也不禁激動起來。半夜衝出家門到這裡來的途中,腦袋裡只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見到瑛介一面。與尚存的不安搏鬥,思及全部都是瑛介的事。即時如此,為何這個男人開口仍是漠不關心的話呢?
樹人骨子裡不服輸的個性又再度甦醒,逼近顯得遊刃有餘的瑛介。
「你……你叫我別來打工,之後即使我說要辭掉模特兒工作,也完全沒有表示意見。如此一來,任誰都會覺得『啊,已沒有關係了』不是嗎?我……我……你知道我得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來這裡嗎?」
「你在說什麼夢話啊?」
瑛介對於樹人的攻勢絲毫不為所動,俐落反擊回去。他用下巴指著樹人的照片自得意滿的口氣斷言說道:
「看看那些照片!你怎麼能說你不要當模特兒了呢?而且我要說幾次你才會懂啊?『JET』就是樹人你自己。就算拍其他人也沒有意義呀!」
「既然如此,那為何……」
「為何一通勸說的電話也沒有?難得自己耍脾氣?」
再度被投以惡意的話語,樹人無法還擊而低下頭來。將「不做了」說出口時,心中某個角落確實期待瑛介能為自己手足無措,但那種幼稚的想法卻完全被看透。
「因為我一直相信著。」
低聲細語終於落到樹人低垂的頭上。
「我一直相信著,相信著樹人你,還有選擇了你自己。樹人絕對不會中途離開。雖然篠出苦苦哀求我要想辦法,但我絲毫不為所動。像現在……」
「嗯?」
「……到我這裡,因為我知道你會這麼做。」
「……」
這個人到底想怎樣啊?
回神過來,樹人已在心中暗自說道。至今,對瑛介(為何那麼自信過度),有時感到啞然有時感到佩服,但今晚的確讓他目瞪口呆。讓人事前不斷的胡思亂想,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究竟算什麼。
樹人的心底恐怕全寫在臉上,瑛介為此嘴角露出勝利的微笑,接著忽然起身。
「澪子,她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這……」
近距離被注視著,樹人變得無法表達自己所想的。不過扭開視線會感到後悔,苦無對策下只有瞪回去,而瑛介對此感到滿足般說道:
「……太好了。樹人終於復活了,這樣才具有拍攝價值。」
「……」
「樹人?」
瑛介的一言一句宛如魔法般。
自己確實復活了。從意志低落而喪失自信的那天起,因為瑛介的一句話「一直相信著」。他鮮少如此直率講明且毫無猶豫:「『JET』就是你自己。」
感受到不可思議的力量充滿全身。像現在這樣,能獲得某個人的肯定是樹人長久以來的夢想。「非你不可」這句話,等了好久好久。
現在,自己讓瑛介說出口了。而且不是其他任何人,是自己最喜歡的對象。
「荒木先生……我……」
「嗯?」
「我,我要做下去!『JET』的工作。」
說出如此難為情的話,聲音有些顫抖。樹人緩緩閉上眼接著再張開,重新直視瑛介。
「對不起,盡說些任性的話。從今開始我會拚命努力的,所以……」
宣示般的眼神卻不經意泛著淚光,樹人再次深呼吸。
「所以,荒木先生……請你拍我好嗎?」
「樹人……」
脫口而出的瞬間,胸口的低氣壓一吹而散。在自己能說出這句話前,瑛介一直在等著自己。光是知道這個事實,樹人覺得就算是有天大難題,自己也能過關斬將。
「我已經聽澪子小姐說了。荒木先生從一開始就打算找我,所以才向我搭話。成為模特兒也不是順理成章,我是荒木先生精心挑選出來的。」
「……」
「因為想跟荒木先生確認這些事,想到無法忍耐就……」
在樹人談話間,瑛介的右手忽然抬起。指尖卻在樹人眼前停住,像是重新考慮過後又回到原點。他的手直接伸入襯衫胸前口袋,隨意地從盒子裡取出一根香菸。但隨時間流逝,香菸仍沒被點燃只是叼在唇間。視線則是動也不動地投射在樹人身上。
這個人果然還是我的最愛。
樹人深切感受著。瑛介毫不做作的小動作,無論何時都可以輕易將樹人目光吸引過去。但現在並不是想那些閒暇事情的時候。直到自己圓滿達成任務前,得暫時將這個心情封印住才行。
也許,會被永久封印也說不定。一想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但比起失去與他的接點是勝過好幾倍。
「當知道我是被選上時,我好高興喔!但也同時自我反省了。因為荒木先生不理我,便鬧脾氣地說要辭去模特兒的工作,給很多人添了麻煩。澪子小姐也是聽到我要離開而特地過來拜訪。她雖認為荒木先生應該會有所行動,但你斷言『樹人會繼續下去』後便一個人繼續工作,因而令她感到不安。」
「一旦上戰場還嘟嘟嚷嚷鬧脾的話,就算用綁的也會把你綁回來喔!」
「沒有誘拐男人的興趣,這不是你說的嗎?」
樹人「讓人想擁有」的眼神再度復甦,目不轉睛看著瑛介,臉上露出些許苦笑。
「是荒木先生發掘我的,這對我而言可是最高榮幸。所以假如是你要拍我的話,那我便是你的模特兒。絕不會再動搖自己的決心了。」
瑛介沉默著,但波動的眼神充分訴說他不像外表般一樣冷靜。
「澪子小姐說她喜歡荒木先生,所以拚命想要接近你。然而正覺毫無希望想要放棄時,你卻邀請她一同搭車,她真的非常高興。」
澪子在將這些話告訴樹人時,臉上的神情就透露她內心是多麼不甘。瑛介載她前往的地方是貼有「3-GO」海報的時尚大樓前,他只是想觀察民眾有何反應而已。當初瑛介認為這張海報是澪子所指導策劃的,所以她應該也有興趣才對。但如此不懂世事的誤解所造成的結果就是相機被搶走。
「不過讓她怒氣爆發的原因應該得歸咎於我吧!聽說荒木先生看到我將女孩子的手甩開離去時,目光神色整個都突然改變了。」
「……因為你那時的表情極度不爽。與其他人比起來相當顯眼。」
「是因為那樣子才讓荒木先生對『JET』的形象理出一個概念嗎?澪子小姐無論跟你說什麼,你都心不在焉,最後受不了便發火了。她是這麼跟我說的。她也對自己鬧脾氣所以故意撞上我的事,跟我道歉了。」
「不過托她的福,才有藉口能與樹人見面認識,我很感謝她。」
「……你真的很不懂人情世故呢!」樹人用充滿無比愛意的聲音撒嬌對瑛介抱怨。「不但故意找碴要求賠償,而且竟然還威脅一個只有十七歲的未成年少年。」
「因為我了解你。」
「什麼?」
「我一目了然。因為你和我屬於同一種類型的人,所以在那種情況下問你要不要當模特兒的話,你絕對不會理我。而且我認為不僅在當時,就算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你都還是一樣固執。」
「那個……又不是模特兒應有的特質。」
「但就是要你。」
瑛介肯定地說道。
「我為了要拍你,可是什麼方法都使得出來喔。無論是用要脅也好誘拐也好,都沒關係。對於樹人,是值得那麼做的。」
「荒木先生……」
樹人不禁胸口一緊,一下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在遇到瑛介之前,一直認為自己根本一無是處。即使現在也不能說自己充滿自信。髮型及臉龐雖多少經過修飾,但本質並不是立刻就能改變。但若是心愛的瑛介如此期望,而自己也認為自己有那麼一絲絲可能性的話,也只有下定決心努力看看。
若瑛介認定自己能以模特兒身分努力,最少也得全力以赴試試看。畢竟那並不是為了瑛介,而只是為了喜歡上的自己。
拍與被拍若是聯繫瑛介與自己的線,樹人就想好好珍惜它。
「我雖然是個外行人。」樹人的視線未從瑛介身上轉開,謹慎開口說道:「但在心態上會讓自己擁有專業素質。盡自己所能努力,使任務圓滿達成。荒木先生都願意拍我了,所以絕對不會讓你看到半吊子的自己。」
「是這樣啊!」
瑛介短短一句回應。
他將香菸從嘴巴抽出笑道:
「若是如此,我答應你。」
兩人短暫的眼神交合,未接觸彼此身體後告別。
目送樹人的瑛介最後說了一句話──
下次見面時,就得認真一決勝負。
真夏的暖風舒暢地拂過身旁。時間靜止的空間裡,即將倒塌的柱子微微嘎嘎作響。
「啊,樹人,請盡量不要到處亂逛。這裡四處都是相當老舊腐朽的設備,很危險的。」
髮型化妝與服裝的準備全部完成後,樹人從外景巴士走出,一位青年慌張地提醒自己要小心。他是瑛介的新助手。
今天現場的氣氛比以往更加緊張。工作人員來回忙碌著,臉上的表情也呈現緊繃狀態,這讓樹人自然挺起身子戰戰兢兢。
「那個……荒木先生呢?」
「他正在決定樹人畏站在哪個位置。不過現在最好不要和他說話。反正他應該也聽不進去吧……神經正繃得緊緊的呢。」
手裡拿著反光板的他只說了這些便急忙離開。但對樹人而言,那位青年給的訊息倒是令人相當滿意。若是如此,此時此刻也只能更加把勁努力。
「不過這可是寶石的廣告呢!一般會選這麼荒涼的地方拍攝嗎?」
樹人會自言自語說這種話也不是沒有道理,「JET」的拍攝從幾天前就開始持續著,瑛介所找到的外景場地在沿海的一個荒廢遊樂園,正是毫不突兀地掛在他房間牆壁上那個空空蕩蕩的風景所在地。
「雖然他的確說過要在外面拍攝……」
「你一個人在碎碎唸什麼啊?」
突然被搭适,回頭一看,澪子和篠山正站在那裡。由於今天是攝影殺青日,所以她才會來到現場。澪子擔任這次企劃的主任,工作是負責與外頭交涉。為此她抱怨不能常常到現場來,且像是硬要瑛介報恩感激似地說道:「我可是費一番工作才拿到這裡的攝影許可呢。」
「樹人,辛苦你啦。世界上所大緊迫的行程都落在你身上了呢。」
「不過也沒辦法,假如不在暑假中完成所有拍攝的話就會來不及。一旦回到東京,立刻就有廣告的協商。」
「啊,篠山你已完全化身為樹人的經紀人的模樣了呢!」
「哈哈,因為我是他的崇拜者嘛!」
篠山即使知道樹人的臉已羞紅,仍滿不在乎地回答澪子。事實上,所有拍攝都在一旁觀看的他,對於日漸成長的樹人是抱以尊敬的態度。
「昨天來參觀的贊助商也相當誇贊樹人喔!說他與荒木間能有著舒適的緊張感真是太好了。」
「啊,謝謝您。」
「樹人,請準備!」紅著臉低頭道謝的樹人藉著工作人員叫他的機會匆忙跑開。
看著他的背影,篠山有感而發地說道: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樹人在對著相機以外的時間,就完全是個普通的男孩呢!」
「對啊!普通到不可思議。」
澪子表示相同意見微笑著:
在那之後,她帶著肯的語氣說道:
「正因為如此,大家才會想擁有他!」
再過不久,夕陽即將在水平線的彼方落下。為期三天的外景拍攝都是在黎明拂曉開始,所以像今天取景於黃昏時分還是頭一遭。
「因為沒有多少時間,希望大家能夠更戰戰兢兢。樹人,站到摩天輪前面。」
對瑛介的指示點頭表示了解,但這個摩天輪充其量只不過是已頹傾的骨架殘骸,並不是大眾童話裡的模樣。樹人冷靜站穩在地面,深深地吐一口氣後,開始挑戰最後的「JET」拍攝。
「視線從天空慢慢轉回。」
瑛介的聲音傳了過來,純白的襯衫被風吹得嘩啦作響,此時樹人的眼神望向天空。
雙眸裡映出耀眼的橙橘雲彩,夏天的顏色覆蓋整個視野。樹人緩緩將視線移回,用挑釁的眼神凝視瑛介。假如能拍到這個顏色你就試試看啊!在心中暗自說道。手指伸往已生鏽的鋼筋,這股冰冷你能拍到嗎?如此下了挑戰。
似乎聽到樹人的心聲,瑛介像是迷惑般不斷按下快門。助手遞來的相機一個接著一個不停替換,他似乎連樹人的片刻呼吸都不想放過。
「稍微往右靠一步。身體不要往前傾。」
無論下達哪種指示,樹人當下即能確實給予回應。在一旁觀看的工作人員內心對於那反射神經萬分佩服不已。這位真的是前一陣子面對相機時會顯得不知所措的少年嗎?曾經打理過樹人頭髮的髮型師像是代為闡述那些人的想法,細聲說道:
「今天這波浪潮有足以讓人放棄的價值。」
「我也是,好久沒有如此激動過了。」
與上回同樣負責服裝造型的久遠也在他身邊,面露興奮之情表示贊同。
「這本來就應該要大受歡迎嘛!」
這句話是在場全體人員的心聲。
「樹人,你視線跑開了!」
瑛介根本無法聽到那些閒雜人等的討論,只是不斷將幾百個樹人映入底片中。他所追求的「優雅孤高」,正是樹人現在所擁有的。無瑕的雙眸顯得銳利,毫無笑意的神情洋溢著皎潔的典雅。粗獷不羈的生硬臉孔消失無蹤,琢磨的沉默讓神情散發著美麗光彩。
(啊──)
在拍攝中,樹人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又被之前同樣的感覺圍困住。
四周鴉雀無聲,有著這世界彷彿只剩瑛介與自己的錯覺。但與之前明顯不同的是,自己或是對方都被拉入相同感覺的領域中。
瑛介感受到的東西,樹人清晰可知。目光所及之處,甚至內心悉慾都清楚傳達過來。表示最後的提示聲響,瑛介左手高高舉起。這是他感覺正順時的小習慣,樹人早已知道這些事情。
追逐左手,目光再度上揚。
就在那一瞬間,樹人心中封印的結順利解開。
「樹人!」
被點名的樹人沉靜地注視著瑛介。
不發出聲音只是微動雙唇,樹人對著取景鏡露出令人嘆為觀止的微笑。
「天啊……」
「喂……喂……」
禁止的微笑一出現,立刻在周圍引發軒然大波。此時底片收卷的機械聲響起,瑛介不發一語地將相機放下。
全體人員膽戰心驚地等著他開口。但瑛介卻伸了一個大懶腰,看了周遭的工作人員一眼說道:
「以上,攝影結束。大家辛苦了!」
當下眾人終於得以鬆口氣,他們抱著尚未冷卻的興奮,開始緩慢進行撤除作業。但在短暫安心後,瑛介的下一句話又讓全場暫時停止動作。
瑛介抓著走回來的樹人肩膀說道:
「樹人,我有話要跟你說,跟我來。衣服待會兒再換回來沒關係。」
在西山薄暮中,樹人看著瑛介的背影向前走著。夕陽的最後餘暉隨著宣告攝影結束的同時也沉入了彼方。
「那個……你在生氣嗎?」
遊樂園的盡頭是突出海面的廣場。瑛介的目的地似乎是那個地點。崩壞的長凳與瓦礫暴露在海風吹拂之下,看到這般情景,樹人內心更加害怕。
「荒木先生,你難道不說些什麼嗎?」
難道他真的生氣了啊?無法忍受心中不斷膨脹的不安,試著叫了瑛介幾次,但卻一點回應也沒有。
「那個……如果你要說教的話,我也會認真聽的。」
正覺得無所適從而低聲說道時,瑛介的腳步突然停下,不發一言地回過頭來。神情顯得十分不高興,樹人不禁倒退幾步。
「啊!荒木先生……」
為了不讓受驚嚇的樹人逃跑,瑛介敏捷地抓住樹人兩隻手腕。就直接將他拉向自己,樹人連抵抗的時間也沒有就這樣被擁入懷中。在掌握到整個狀況前,瑛介的臉已出現在自己正前方。
「那……個……」
瑛介的嘆息輕落在僵硬的嘴唇上。溼熱的觸感讓背脊發冷,樹人的唇被瑛介深深封印。
溼濡的舌頭強行闖入,樹人反射性地將臉撇向一旁,但瑛介的大手卻不允計他這麼做。兩側臉頰被捧住,未經同意即烙下一吻,與攝影中那時相同,依稀可聽見激昂的呼吸氣息。
「……嗯……唔……」
從口中洩漏而出的呻吟在下個瞬間全數被吞入。再次入侵的舌頭這次則與樹人交纏。它有足以將人燙傷的熱度,與令人眼花撩亂的媚惑。被這一串動作玩弄著,樹人不由自主地靠上瑛介。
有時會從與髮交纏的指尖傳來菸草香味。幾度深深濃烈的吻,身體也沉溺於甜蜜的陶醉中。樹人不得已仰起身子,從嘴唇、下顎至脖子,瑛介的吻如滂沱大雨般落下。嘴唇有著像是施打麻醉後的麻痺感,氣息全部被對方給奪去。
短暫的暴風雨離去,瑛介仍未有放開樹人的意思,緊緊將他擁在懷中,一雙大掌萬分疼惜般貼在背後。瑛介的體溫逐漸擴散,暖意包圍著樹人全身。
怎麼辦,樹人內心彷徨著,完全沒有想過會發展至此。自己竟然能被瑛介的溫暖所圍繞,並沐浴在點點落下的吻裡。其感觸依舊鮮明,手指仍因緊張而顫抖著,心臟彷彿接近倒數計時的炸彈般跳動著。
「……樹人」
略微低啞的聲音呼喊樹人,這時已是風暴結束後的五分鐘了。
「最後的表情太棒了!」
「嗯?」
「那對我而這是無可取代的笑容喔!」
「……」
這句懇切讚美,終於能讓樹人鬆一口氣,原來這不是夢啊!卸除肩膀的力道,慢慢用身體去記住瑛介的話。這是目前為止,最誇狀自己的話。幸福之情佔據心頭,樹人終於得以輕展笑顏。
最後那個鏡頭,是唯一一張將現在的自己誠實表現出來的照片。藉著那個表情,樹人想讓瑛介注視自己。空前絕後的微笑,希望他永遠能記得。
相信瑛介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意圖,樹人打從心底感受到幸福。
這是對你的感謝,樹人悄悄說道。至少也盡到身為模特兒的責任。多少也覺得脫離過去像小孩般愛鬧脾氣的自己。
「我有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會被揍呢。因為荒木先生的表情實在太可怕了。」
「喂……」
聽到樹人的真心話,瑛介的口氣不禁粗暴起來。但接著卻悄悄靠樹人耳畔以溫柔的語調細聲說道:
「我沒有那種打自己愛慕對象的不良嗜好喔。」
「嗯?」
樹人不禁抬起頭來,回看著瑛介。
那裡有的是熾熱的目光。
「我剛剛好像聽到了非常珍貴的表白……」
樹人在意識到前,先安撫著自己鼓動不已的心跳,戒慎恐懼地說道:
「難道……你剛說了『愛慕』兩個字嗎?」
「我可不准你說不高興喔!」
「可是,那個……」
「對於你在最後一個鏡頭中投給我的對白,這就是我的回答。」
「你看透了啊……」
喜悅的感動掀起一陣漣漪盪漾全身。只是微動雙唇,贈與瑛介一個不成聲的告白,應該不可能投遞成功吧,所以完全不期望會有任何回應。
但瑛介仍確實收到這份心意。
「當然啊!不過竟然敢在眾人面前做這種事,你還真是大膽呢!」
瑛介再次將樹人擁入懷中,用心情十分愉悅的聲音說道:
「就算沒有在工作人前吻你,但我認為獎勵你也是應當的。」
「荒木先生……」
害羞與喜悅的感覺相互交雜,樹人遲遲無法給予回答。兩腳也變得輕飄飄的,這是因為過度沉醉在幸福中的關係嗎?
瑛介稍微鬆緩擁抱的力道,滿足的神情頻頻注視樹人。
「好像撿到一顆令人不知所措的鑽石呢!我真的很有看人的眼光對吧!你就是最真實的黑鑽石,比起仿造的『JET』,你美麗多了。」
「你誇獎過頭了啦!」
「這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別在意。」
瑛介帶著好心情肯定地說著,他絕對是打從內心這麼想。樹人光是知道這些,怎麼想都覺得難為情。本來就不習慣被誇讚,而瑛介的態度和從前比起簡直是天壤之別。露出愛人神情的瞬間,從未想過他會變得如此溫柔。
「說的……也是呢。不過差太多了吧!」
念頭一轉,樹人再度回到現實世界。過去被冷落一旁的情景甦醒,一個兒眉頭不禁深鎖。
假如能像現在如此珍惜自己的話,當初也不用那麼煩惱了。樹人想起拜瑛介所賜的悲慘期末考,剎那又板起臉孔。
「荒木先生,我……還是不太明白。」
「什麼?」
「因為荒木先生的態度並不會讓我覺得你很喜歡我啊!就連接吻也是,竟然還強調只是『著了魔』,從那次之後就變得好冷淡不是嗎?」
「那是因為……」
「我可是因此傷痕累累呢。因為荒木先生是大人,所以就算不喜歡也能和對方接吻……」
「怎麼可能啊!」
瑛介打斷樹人的話,他似乎相當震驚,臉也泛起紅潤。
「在那種時刻只能這麼說而已啊!況且偏偏又是輸給一個高中男的美色,這對我來說是多麼情何以堪的事。更何況,沉溺在吻的餘韻中的樹人,整個表情相當誘人呢!但都特地利用你冷酷的一面將形象建立起來,若不能維持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吧?所以我想若不把你暫時擱在一旁的話,整個工作也都會被耽誤。」
「誘人……哪有?」
「嗯,叫人想把你撲倒的地步呢!」
瑛介認真的神情回答著,但之後卻立刻反過來以鬧彆扭的表情逼近樹人。
「我的確讓樹人有痛苦的回憶,但我這裡也相當不好受啊!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是那種你睡在一旁我還能熟睡的粗神經性格。」
「……所以你就半夜洗照片嗎?你明明說過那是為了想早點看到的。」
「那也是實話啦!」
「那到底是怎樣啊?」
在他懷中稍稍掙扎一下,瑛介像是要討他開心似的額頭碰著額頭。像個小孩般笑著說道:
「在攝影棚裡被樹人頂撞,還有半夜特地跑來事務所見我,不管哪個時候,我都相當痛苦啊!你又用淚汪汪的眼神看著我。要對自己迷戀的對象擺出冷淡的態度,可是需要一定的演技呢!」
「真的很……痛苦嗎?」
「是啊!有好幾次都差點把持不住了。但是,我知道從下次開始與樹人接吻,不要再隱瞞什麼了。」
能感受到現在他說的話並非虛情假意。拍攝結束後瑛介立即採取的衝動行為,已漂亮地讓樹人的世界觀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看著樹人痛苦承受著,良心多少也為此感受到疼痛。瑛介繼續開口說道,像是要揭露珍藏祕密般趁勢全盤托出。
「我順便再跟你告白一件事。」
「什麼?」
「樹人,你是個天才。你是唯一一位讓我無法以專業人士自居的人。」
「嗯?」
果不其然發出的訝異之聲,真的萬萬沒有料到瑛介會如此形容。樹人的臉立刻紅漲起來,呼吸的氣息有如接近死亡邊緣般痛苦。
但是瑛介毫不在意,搶著繼續說道。他似乎認為假如不在此時此刻將心中所想的化為言語的話,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
「你輕易地將滿腦子都是『JET』的我從工作崗位上拉開。現在想想,不是為了『JET』才需要樹人;是為了襯托樹人的特質,才使用『JET』做陪襯。每當看見你千變萬化的表情,我就情不自禁地越來越陷入,最後自己也感到狼狽。可惡,該怎麼做才好。我明明就以不對模特兒出手為宗旨。」
瑛介重新將樹人拉住自己,承認自己的敗北。接下來的擁抱與最初擁抱的感覺完全相反,像是在對待非常重要的寶物,溫柔地抱著。雙唇輕聲低語,短短的一聲「樹人」,這是認識瑛介以來第一次聽到他困惑苦悶的聲音。
但樹人知道,突如其來的告白的確使人動搖,不過其中一半的話語或許只是興之所至脫口而出罷了。與相機一體同心的他,就算是老天爺也不可能將他們分開的。
即使如此,但一想到那句話是瑛介竭盡全力的愛情表現,內心還是很高興。樹人自己也緩緩伸出手來回抱瑛介身體。
接著以平穩的聲音說道:
「我沒問題。荒木先生透過相機看著我時,根本不是一位戀人。無論何時我都願意接受你的挑戰。」
「你就是這點讓人感動呢!」
瑛介帶著微笑點點,悄悄再次吻上樹人的唇。隔著絕妙的空隙是柔軟的一吻。樹人沉醉地閉上眼睛,盡情享受彌足珍貴的菸草香味。
「想拍下橫躺在廢墟中的你。」
瑛介如此說著,再往右臉頰吻去。
「想拍因為雨天,溼淋淋的你露出的表情。」
溫柔的吻又落在臉頰。
「想拍下在黑夜中奔跑的你的背影。」
最後在兩眼瞼上有著恬淡的觸感。
「但是剛才最後一個鏡頭的笑容,只能由我自己收藏。那表情只要我知道就好,絕對不想給任何人看。」
「什麼……」
「好喜歡你,好愛你。」
在樹人給予回應前又回到最初,甜蜜的吻再度落下。
一看就知道瑛介對樹人你著迷不已,平間吹牛說道:
「看到他那樣子就覺得是個不太會說謊的男人呀。而且以樹人好友身分到現場去的我,意外地有張俐落俊俏的臉蛋,但他卻一臉無趣的模樣。要是一般攝影師,早就遞出名片問我『要不要一起工作啊』之類的吧!」
「你那自信到底打哪兒來的啊?」
「這種事情我大約一星期得回絕一次吧!包括類似手段的邀請。而且幫你做不在場證明的晚上,打電話給你本來只是為了一些瑣碎的事,但你沒接所以立刻掛掉了,之後就接到他回打過來的電話。當時他的聲音無奈的想讓人發笑呢。我那時茅塞頓開,原來這位大哥禁不住煩惱,想一嚐樹人的味道呢!」
「平間……你想怎麼說都可以,但可不可以稍微換個說法啊?」
「天啊!應該是你們要想想其他表現方法吧?該怎麼辦,都到這種地步了!」
平間有點嚇傻般縮著肩膀,手指所示之處是在時尚大樓外觀上所使用的大型看板。當然被刊登在上方的就是樹人。「JET」形象廣告第一波是從上個週末開始在日本及亞洲各地開始披露,一揭曉立即在大街小巷造成轟動。同一時間代理商與DORA總公司關於模特兒的詢問也如同雪片般飛來。
「荒木他好像也大獲全勝的樣子呢!」
「不過……該怎麼說呢,總覺得這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使這樣走在街上,什麼事情也沒改變也沒有引起任何騷動。」
「那是因為樹人將內斂的光芒展現出來的關係。太好了,我喜歡的樹人保持這樣就好。在談話之間他逐漸能放心了。」
「我說啊……」
是這樣嗎?看著隨時隨地都引人注目的友人,樹人顯得半信半疑。現階段自己還尚未曝光在媒體前,樹人唯對此事相當感激。
「喂,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通過看板下方時,平間問道。
「那個--為什麼你的表情……那麼情色啊?『JET』是帶有那種氣氛的寶石嗎?」
「囉、囉、囉唆耶你!」
「你絕對在誘惑誰吧?還真是危險呢!」
「啊!今天就到此為止,我要往這邊。平間,今晚就萬事拜託啦!」
樹人再也待不下去了,急忙阻止平間繼續追問,立刻加緊腳步離開。看到「JET」的照片,每個人的印象都不盡相同,也有很多人的感想與平間大相逕庭。若進入「JET」的專用網站留言板,關於表情分析的對戰似秋已如火如荼地展開。樹人因為覺得不好意思而沒有點閱觀看,但平間有時會將讚美或是尖銳的意見告訴他。
其實樹人偷偷在心中承認平間所言不假。由於瑛介的決定,僅此一次的微笑就此封印,但那眼神的確是在引誘某個特定人物而已。
而那個幸運人物今天仍抽著菸,努力地在他的天職上打拚。在不久的將來,認同他真正實力的人們也得排隊拜託他接下新工作吧?
「我也得好好加油才行。」
樹人如此說著挺起背脊,振作精神努力。
因為站在瑛介的鏡頭前時,無論何時都是認真分勝負的。為了和他一較高下,該學習的東西有如高山一般。
但是就只有今晚一時休戰。
「不在場證明……已準備萬全。」
希望能將彈指時刻的戀愛氣氛盡可能沒有遺憾地充分享受。]
心中如此期望著,樹人決定要全力加速跑到與他約定的地方。
零的微笑
啪噠啪噠──察覺到有人從後方接近,而且還不只一個人。
藤代樹人邊走邊檢視手機簡訊,對於腳步聲沒有再多加留意。總而言之,與簡訊寄件人荒木瑛介是只交往三個月多一點點的戀人關係。以攝影師身分人氣急速上升的他與學生的樹人常常連約會也不能稱心如意,因此這種日常生活的小對話顯得格外重要。
但是……
「對不起……請問……」
在讀取簡訊的前一刻,突然被有點緊張興奮的聲音給叫住。假日的午後,精品店與咖啡店參差林立,這裡碰巧是人潮最洶湧的場所。是來搭訕之類的嗎?樹人不禁防起來。
「你該不會是『JET』的模特兒吧?」
「什麼……」
回頭一看,站在那裡的是大約比自己大上三、四歲的兩位女性。無論哪一位都穿著看似十分昂貴的名牌服飾,整體感覺整潔清爽。其中一位目不轉睛地直往這裡瞧,接著突然發出:「果然如此。」高八度的音調。面對驚慌失措的樹人,對方似乎有點興奮地把手指向位在斜對面的時尚大樓。瑛介掌鏡的「JET」大型看板佔據一方,非常搶眼奪目。
「哇,好高興喔。真的是本人耶!」
「你看,所以我說絕對是他吧!」
「請、請問……」
「我們因為那個廣告而成為你的忠實支持者。春天『JET』一發售絕對立刻就去買。其他朋友也都覺你很帥,給予很高的評價喔!」
「啊!謝謝……」
震驚於對方的滔滔不絕,樹人顯得有些膽心怯,輕輕點頭道謝。廣告開始在全日本重複播放後,因為「JET」裡的身影與平常的自己形象差異太大,所以即使走在街上也沒有幾個人會認出自己。但這種情形最近稍微有了變化。儘管獲得極高評價,但樹人卻鮮少以模特兒身分曝光,以訛傳訛間世人對他的關注與好奇心也水漲船高。或許因為如此,像這樣被叫住的機會也涿漸增加。
「請問你還是學生嗎?是哪一間學校……」
「抱歉--你等很久了嗎?」
悠閒爽朗的聲音唐突插入女子的問話。被打擾的她們曾有一瞬間的怒意,但一見到對方是出乎意料的美男子,立刻將抱怨的話吞了回去。說不定她們還會認為同為模特兒的朋友終於抵達了。好友會被這麼誤會也沒辦法。樹人總算是鬆了口氣對他說道:
「平間……」
「我出門稍微晚了。但你怎麼會在這地方被攔下?我不是和你約在前面的星巴克嗎?好吧,我們快點走吧!」
已習慣女性熱烈目光的平間,抓著樹人的肩膀推著他離開。或許被這麼明目張膽地忽視感到錯愕,她們就連追也沒追來。
「終於得救了。她們突然向我搭話……」
「那也是你自己的責任吧?因為樹人沒有身為名人的自覺。」
「是你指定約在這種人潮眾多的地點耶!」
「因為我一直很想試試看嘛!」
平間嘴巴著卻突然停下腳步,將樹人從頭到指尖末端快速觀察一遍。發出「嗯……嗯」聽以惋惜的呻吟。
「怎……怎樣啦!」
「果然,多少變了一點。和一般臭男生不同,你散發著一股香味呢。學者好像將那股味道稱為費洛蒙的樣子。」
「什麼?」
樹人完全無法理解好友的自言自語而發出疑問。不久前還宣稱「我就是喜歡樹人的樸實」的平間,究竟消失到哪裡去了呢?
「JET」看板的樹人背對廢墟,冷酷的眼神俯視兩人。平間目光微微向上,可能是想起剛才樹人手足無措的對應,又重新振作自言自語說著:「不過土裡土氣的感覺一點都沒變。」嘴角微微上揚。
接近十一月中旬,聖誕節又成大街小巷的話題。樹人與平間結伴進入咖啡店內,桌上擺放免費的情報誌,每一張內頁都充近著撩亂炫目的舞會廣告。樹人覺得無聊,只能將視線落在這些單子上,內心卻在感嘆下一次能與瑛介悠閒度過的日子究竟得等到何時。最近瑛介因為重要工作而至外取景,不光是聖誕節,可能也沒辦法一起迎接新年。
樹人的心情陷入憂鬱的泥沼裡,一旁的平間忽然注意到手邊一張廣告單的內容。
「嗯,這裡寫著『WATER PLANTS』活動再開。那些音樂人真幸福,可以依照自己喜好要工作就工作,要休息就休息。我們這些學生卻得面對即將到來的期末考。」
「對啊。東奔西跑、兵荒馬亂的,這幾個月咻--地就過去了。」
「那是樹人你吧!」
語意深遠的一句适,平間緩緩將視線上移。他接下來又打算說什麼呢?樹人想著,但平間只是微瞇起眼睛,一個人忿忿不平地說道。
「原來如此…… 我了解了。樹人的費洛蒙來自何處。」
「什麼?」
「你和荒木一直沒見面吧?自從初夜後……大約過了半個月了吧?」
「平間!你……你這傢伙!」
樹人聲音不禁變得激動,只好急忙閉口。好友尖銳的評論雖非完全錯誤,但正因如此才具有相當大的殺傷力。
──就是那樣。
再說得確切一些,並不是「一直沒見面」。實際上,就在剛剛傳來的簡訊裡瑛介邀請自己今晚一起用餐。只是兩人不能在一起的時間獲得壓倒性的勝利。這陣子瑛介的行程安挑說是以分為單位也絕不為過。所以用一整個晚上細說愛意,這種場景根本連想都不敢想。
(而且他在第一個夜晚就遲到。)
由於平間的一句話,讓樹人的記憶飛速穿越至半個月前的晚上。那是段無論回想幾次都不會厭倦的特別甜蜜時光。在那之後與瑛介間經常保持著一股緊張氣氛,可能因此才有更深一層感受也說不定。就樹人所熟知的瑛介,那個晚上是第一次見到他雀躍的好心情。
「樹人,你能外宿嗎?」
最初瑛介只以簡單的問話進行邀約,因為語調過於平淡普通,樹人一度誤以為他是在說新工作的事。但其實瑛介在詢問自己意願前,早已預約好房間了。將便條紙遞過來時,就是一副打從一開始就被拒絕這種事,似乎連夢裡也沒出現過的樣子。便條紙上寫著第一次被他約出來的地點──F飯店的房號。
(荒木先生雖然冷淡,卻意外地是個浪漫主義著呢!)
一想到這裡,突然覺得瑛介變得可愛多了,樹人二話不說地將便條紙收下。在狼狽悽慘的冷淡對待後終於取得平間的幫忙,想盡辦法成功騙過父母。壓抑著雀躍不已的心情,在櫃檯前告知房號與瑛介姓名後,卻被告知意想不到的訊息:「因為工作關係會晚點到。」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服務生領樹人至一間上等雙人房,暫且以小鹿亂撞的心情等著瑛介到來。約定的時間是傍晚六點,不過卻有股會遠遠超過時間才抵達的預感。若真如此的話,樹人一開始情緒高漲的心情也會低落。身體投向床上仰躺著,不知不覺間也進入假寐狀態。
到底睡了多久呢?耳邊傳來「呼」的一聲短暫氣息,接著帶有笑意的聲音在半夢半醒的腦袋中溫柔響起。
「樹人,你真是個毫無防備的獵物呢!」
微微睜開雙眼,映入眼裡的是愉快微笑的瑛介。什麼想要回話的時間也沒有,吻已一道道落下。瑛介的兩手臂撐在樹人頭的兩側,柔軟的唇瓣幾度深深交纏。隨著重量逐漸沉溺於床鋪中,樹人被牽引著吐露出甜美的呻吟。
「在這種場景之下,沒想到你竟然在睡覺。」
瑛介低聲沉吟道,像是要將樹人的每個氣息舔拭地一乾二淨,舌尖誘惑般地入侵。處於半夢半醒間的樹人毫不抵抗,順從地接受對方的侵入。樹人經歷屈指可數的吻,全部被瑛介蓋上戳章。即使如此,每回反應都像初嚐體驗般,變得不知所措,不甘心地被玩弄一番。現在溫熱的舌尖正姿態撩人地緊緊糾纏,光是追隨他的一舉一動就必須竭盡全力。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心滿意足的吻後,瑛介終於肯解放樹人的唇。你順序顛倒了吧……樹人雖想抱怨,但也明白對方絕對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只能悶悶點頭而已。
瑛介彷彿在訴說你那個表情也好可愛,心情愉悅地輕輕敲一下樹人的鼻子。
「什麼嗎,你在生氣嗎?」
「……沒有啊!不過荒木先生總是出人意表不是嗎?」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啦!突……突然就親過來。每次幾乎都忽略我的意願……」
「我沒有忽略你吧!」
微微探出的舌尖迅速舔了一下上唇後又退回原位。樹人是越來越火大,瞪著瑛介,但無論怎麼看都覺得瑛介不太介意的樣子。瑛介毫不在意地微笑著,再次開口說道:
「因為樹人擺出那種表情來誘惑我,這樣不是正合你意嗎?」
「我才沒有誘惑你呢!」
「那……你可能是在想『來誘惑我』吧?」
瑛介裝瘋賣傻地說著,立刻在樹人脖子上輕咬一口。呼吸反射性地瞬間停止,急速的快感貫穿脊樑,身體震撼不已。「你能外宿嗎?」當被追問的那一剎那,隨即預測會有這般結果,但瑛介的做事方法未免太過自我,因此連徹底覺悟的時間也沒有。
在樹人躊躇猶豫間,吻已經慢慢地朝下方移動,潛入已敞開的襯衫,在左鎖骨處停下。深埋在鎖骨中的吻帶有曬傷的刺痛感。樹人無意識間,抓著從上方壓下的瑛介的肩,不經意地開口說道:
「荒木先生……」
「怎麼了?」
連自己也感到可笑,聲音不安地顫抖。瑛介抬頭觀察樹人的表現,沾染菸草香的手指輕輕撫慰著臉頰。他的一舉一動宛如在處理易碎品,百般的溫柔在平常嚴厲的他身上是無法想像的,光是如此,樹人的胸口便充滿苦悶。長久以來,在工作上為了不輸給瑛介而拚命振作的心情一點一滴消逝無蹤。
「此時此刻,我只要當個普通的藤代樹人就好了吧?」
細聲探問,有那麼一瞬間瑛介的反應的確陷入窘迫中。(這個人真好懂呢!)樹人反倒是感到佩服,既然自己也有逐漸讓自己成為真正模特兒的抱負,瑛介的反應是更理所當然的吧。一抺孤寂與他如此看重自己的自豪相互雜,樹人主動緊摟瑛介不放。與自己相比,遠遠高出的體溫一下子就傳到體內。
「對不起……我是有點故意這樣說的。」
「樹人……」
「相機與荒木先生是一體同心的嘛。所以絕對沒辦法將我與模特兒分開思考。你就是這點很笨拙。」
「……囉唆!」
傲拗的低吟在脖頸間響起,樹人露出一絲苦笑準備再度開口。但下個瞬間卻得一個令人窒息的擁抱,讓樹人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你真的一點也不肯認輸呢!」
「……」
「又不懂得要裝可愛,眼神也兇巴巴的……」
瑛介的手指卻與他的連連抱怨口徑不一,令人難耐地弄著樹人的頭髮,右腳也迫不及待直接跨入樹人兩腿間。肌膚接觸密度突然增加的氣氛中,樹人想微微轉動身體也沒辦法,緊張地倒抽一口氣。
「既固執,自尊心又強。」
「等,等一下,荒木先生……」
手足無措的樹人在要打岔時,瑛介手腕的力量卻減弱了。兩人的視線交融,在彼此目光中努力確認自己的存在。
「……樹人。」
瑛介發出令人魂牽夢縈的聲音說:
「像你一樣的傢伙,在世界上也找到第二人。」
「荒木先生……」
暗藏熱情的眼神讓樹人不知所措,身體發出的疑惑困擾都將消失殆盡。我愛你,瑛介無聲囁語,手解開襯衫的鈕扣。樹人接納那道溫熱的重量,眼睛緩緩閉起。至今所認為的諸多不合理或憤怒或糾纏瓜葛,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個時間點連結在一起。光是這麼想著,胸口就會發疼而人憐惜。
一道道的吻在眼皮或太陽穴落下瞬間,樹人溢出一聲聲的喘息。肌膚相互摩摖的感觸過於不可思議,睜開眼後,不知何時全身已一絲不掛的瑛介直接映入眼簾。雖然他是攝影師,但揉合有致的身材還真是漂亮,不禁叫人看得入迷。結實的肌肉展現出柔韧的線條艾,光是這點就十足煸情,樹人在不知不覺間臉也紅透。
「你在看哪裡啊?」
瑛介雖明白,但為了樹人剛才的話,想稍稍報復一下,而故意地惡意問道。唇的兩端揚起,露出戲弄成功的微笑,手指抵制在眼神早已不經意飄向他處的樹人下顎,直接獻上一連串近似輕咬吻。將樹人唇封印的同時,自由的左手依然故我地往下方移動,想要確認樹人的慾火究竟已燃燒到何種地步。那個從未被他人觸碰的地方,只要稍微給予刺激就會誠實反映出來,樹人感覺到自己因為害而全身發熱。
「你不要擺出那種表情嘛!」
是錯覺嗎?瑛介的聲音似乎有些激動。誠惶誠恐地用眼角瞟一眼,沒想到近在咫尺內的卻是滿臉困擾的看著自己的他。
「那、那種表情的意思是……」
「你那樣看著我,我的理智會被吹走喔!一但失去控制,你就別想被溫柔對待。」
「好啊……那種事情怎樣都好。」
樹人在問題進入大腦前,已先如此回答。回音雖弱,但卻一聲一聲確實回傳過來。
「沒關係,吹得越乾淨越好。現在的我比站在鏡頭前更緊張。」
「……」
「只有荒木先生一個人保持冷靜就太狡猾了!」
對樹人而言,像現在這樣被瑛介擁抱的時間,可是比任何事都要來的珍貴。只是一介平凡高中生的自己,在與瑛介相遇後挖掘出潛藏其中的魅力,打從出生開始,這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想要將一個人,連他的心也全部收集。所以絕對不想被理性給打擾。
「你……」
瑛介被熾熱沖得神魂顛倒,溢出充滿熱意的嘆息。接下來再也不需要言語。用指尖輕點一卜無數個永遠,悄悄沿著樹人肌膚往下移動。隨著他若有似無刻畫的曲線,樹人數度發顫,為了美妙的感覺而哽咽,緊緊摟住那火熱的身軀不放。
接著──
半勉強結合的身體發出悲鳴,樹人接納瑛介的全部。
「喂,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平間用吸管小口小口喝著摩卡冰咖啡,右手挖苦味十足地在樹人眼前揮動。「啊」的一聲終於回神的樹人,為了遮掩害羞急忙拿起了自己的杯子。
「我是不知道那感覺是多麼美妙啦,但請不要從大白天開始就沉浸在不健康的想像中好嗎?」
「哪、哪有,我沒在想什麼啊!只是稍微恍神而已。」
樹人的聲音為了隱暪什麼而變得激昂,將杯子裡的義式濃縮咖啡一飲而盡。不知不覺間感染瑛介的喝法,但卻喝不了和他一樣的黑咖啡。
「嗯,若要當成回憶的話似秋還過早呢!」
平間整個人像在演戲般說道,整個身子探過圓桌往樹人靠近。肯定又要說挖苦人的話吧,樹人感到有些厭煩回看著他。
「……做什麼啦?」
「之後樹人也要開始模特兒修行了吧?如此一來,要去約會諸如此類的話題也會漸漸消失不是嗎?那這樣離分手也不遠了。」
「你不要擅自下分手定論好嗎?」
樹人對意料之中的口氣感到生氣,將手機拿出放到好友面前。
「你看這個。剛剛荒木先生傳訊息來,說今晚有空,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真是的!」
「……這種時候,吃飯不如進飯店吧?」
「什麼!」
「做愛啊……包含前戲的時間大約一小時就夠久了。你問問荒木,這與吃一小時的飯哪種比較吸引人,意外的他說不定會很高興喔!」
「平間,那個……」
「嗯?」
「啊,沒什麼。」
不知道何,毫無預兆的疲憊感突然襲擊而來,樹人頓時感到無精打采。雖知道平間對於發生在自己身旁的同性戀人感到好奇有趣,而故意有挑唆的言語。但是聽似輕薄話語的另一端,實際上也存在著令人震驚的真實。
「今晚八點。能空出一小時,我們在澀谷吃飯吧。我等一下會打電話給你。」
螢幕上顯示的文字未免也太冷淡,在樹人眼裡不過是傳達情報的訊息而已。但毫無疑問的,瑛介就在這一短篇文章的另一端。正因如此,至少在不斷反覆閱讀中,也能逐漸了解到對方最真實的心情。總之在雙方共享的時間過度稀少的狀況下,也只能努力填補空隙。
樹人重新振奮精神想著。現在說這個雖有點早,但預定明年開春時展開「JET」第二彈的拍攝。掌鏡與指導當然都由瑛介負責,所以也就能一直在一起。一起工作雖說又是另一種情況,但總勝過兩人分離兩地。在那之前,也只能多加留意自己身為模特兒的成長。
但這得來不易的堅毅決心也因為平間不解風情的一句話立刻駁回原點。
「啊啦!樹人你該不會是在生氣吧?」
「我沒在生氣!」
許久未聞的一句話,讓樹人的沉重的心情又多了幾分重量。
印象裡的有被問到「想吃什麼」,自己好像也回答「中華料理」。
但樹人看到豪華圓桌上一盤又一盤的菜餚早已不知該如何是好。原以為不解風情的瑛介會帶自己到某拉麵店或是吃套餐,但卻被帶到一家頗負盛名的港澳料理中華餐廳。
「樹人,怎麼了?別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嘛。」
「因為……又吃不了這麼多。」
「那你得想辦法好好努力直到吃到點心了,這裡的芒果布丁可是天下美味喔!」
瑛介認真回答道,暫時休兵的筷子又再度動起來。面對過度裝傻的答案,抱著不落人後心情而來的樹人終究也失去幹勁。
瑛介說「只有一小時」好像是真的,他以驚人可怕的速度不斷地吃下一道道的菜餚,恐怕他已很久沒像這樣認真吃一頓了吧?之前樹人在打工當他助手時,瑛介的三餐幾乎不是便利商店的便當,就是吃速食敷衍了事。樹人在床上看得入迷那道精悍身軀,究竟是如何在他貧困的飲食生活中維持的呢,真的是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
「該不會」
「什麼?」
「難道你真的只是想吃吃飯……之類的嗎?」
已有覺悟這些話有那麼一點可能會成為鬧脾氣的聲響,而探試性客氣地問道。瑛介的眼尾笑了一下,但卻未給予答覆,突然改變話題。
「篠山的經紀管理你覺得如何啊?他是樹人的崇拜者,雖是個少爺但卻意外精明能幹,有在好好篩選適合你的工作?」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還沒聽說有新的工作。」
「並不是沒有新工作進來。而是還在慎重考慮中吧!」
「荒木先生覺得……這樣好嗎?」
明顯被無視一旁,這次帶點怒氣,直接點明詢問。瑛介終於把筷子停下來,抬起頭直直地凝視樹人。
「荒木先生……」
瑛介淡褐色的眼珠中放異著獨特光彩,那總是讓樹人心中充滿依戀。與瑛介相遇是在夏天氣息始發的時節,至今也僅僅經過幾個月而已,雜誌內容已滿是冬天時尚,螢光幕上播放著燉牛肉與感冒藥的廣告等。獲得高度評價的「JET」廣告也即將發動另一波宣傳而備受矚目,瑛介這次究竟會幫樹人釋放出何種風釆,周圍的人們正拭目以待。
剛才樹人那一句話,似乎胡亂地在瑛介內心深造成回響。他稍稍挺起身子,試探般的眼神說道。
「什麼這麼好嗎?樹人,難道你……」
「嗯?」
「除了我以外,難道你不打算讓其他攝影師拍嗎?」
「……」
被瑛介直接挑明,樹人完全無法給予回應。
「也……也不是這麼一回事啦,只是……」
「只是?」
「我在想難道還有人會比荒木先生更認真拍我嗎?」
這是樹人從前陣子開始就默默思考的問題,終於趁機會下定決心開口問道。某種程度而言,這對瑛介來說可能也曾是個棘手的問題,但他並無露出特別驚訝的表情。一陣沉默促使樹人無可奈何繼續說道:
「……我本來就是個菜鳥。就連『JET』的廣告也是因為掌鏡者是荒木先生才會成功的,所以那才不是真正的我。我覺得其他攝影師並無法了解這些。」
「為什麼那不是真正的樹人?那還你自己的一部分吧?」
瑛介兩手叉在胸前,但怎麼看都覺得那並非出自本意。我那麼拚命勸說到底是為了什麼啊。接下來似乎能聽到瑛介會這麼抱怨。
「才不是呢!無論怎麼想,到頭來我還是……」
「--樹人。」
瑛介眉頭深鎖,語氣暴躁地說道:
「是你自己決定要繼續模特兒工作的吧?既然如此,別到現在才在發牢騷。」
「但是……」
「不管是不是依你所望,你已經是個專業人士了。既然是自願站到鏡頭前,說自己是菜鳥這種理由是行不通的。其他人可當你是專業人士的身分對你做出要求。你只能拋開『JET』,從頭開始。」
「拋開『JET』?」
我不要這樣,樹人如此想著。怎麼捨得拋開花了那麼多心力完全的『JET』,而從零開始呢!下定決心要以模特兒身分繼續下去的原因,也是想要再次與瑛介一同分享陶醉其中的感覺。那是一個謊言無法通用世界,是個完全透明的世界。為了成為那裡的居民,當時獲得的感覺就得確實掌握。所以才答應篠山的管理安排。
雖然如此,瑛介竟然說要自己把「JET」忘掉,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荒木先生你……應該也拍過很多一流水準的人,但……」
不甘心的心情高漲至頂點而不由自主地開口說道。雖討厭被笑稱是小朋友的辯解,但又沒有其他說法,眼只能嚴肅地上揚表示立場。
「對我而言『JET』是特別的。說真的,除此之外不想再接其他工作。但只要想著不斷累積經驗,絕對能在『JET』第二彈時有所幫助。」
「樹人,就是如此。」
沒有聽到最後,瑛介便深表贊同。那聲音是意料之外的溫柔,樹人因此又慌了手腳。但瑛介注視自己的眼神卻銳利而嚴峻。
「聽好了,世人已經認識你的面孔,這表示會對第二波的『JET』缺乏深刻印象。若用同樣表情出,人們只會覺得『又是一樣的東西』而將你忽略。所以得趁拍攝開始前拓展樹人全新的魅力。你只要先將感覺帶入全身即可,之後由我將那股感覺誘導出來。所以從現在開始不要再說自己是菜鳥。」
「什麼……」
「不要再依賴過去,你只要往前走就好了。後面有我在,所以不需要感到不安。我會將你的才能拓展至淋漓盡致。為此我也有暫時留在這業界的覺悟。」
「你……」
瑛介本來是以拍攝自然風景為主,接觸模特兒的拍攝工作是最近這幾年才開始。由旁人看他似乎越拍越順利並已功成名就,但他內心的掙扎矛盾也是可想而知的。
但他終究未回到原來領域也是因為強烈牽掛著樹人的事。樹人在被自己的不安撞得滿頭包後,終於了解到這個事實。
「了解了嗎?那……到這裡來一下。」
對話終止後,瑛介意外開口了。不經意地抬起頭,他已經從位子起身,催足樹人跟他一起走。
什麼事啊?內心雖覺得有些怪異但仍慢慢靠近,瑛介似乎是要到洗手間。現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樹人小聲問道:「……晚餐呢?」
「才吃到一半而已呢,不吃了嗎?」
「嗯,會吃啊!但那之前得先解決一些問題。」
「問題?」
瑛介打開化妝室的門後,在雜音消逝之時,店內細聲播放的胡弓旋律立刻清晰可聞。奢侈地用地毯鋪滿的寬廣空間裡沒有其他人影存在。
「真是個好時機!」
語氣透露出瑛介的好心情,他突然把身旁的樹人拉過來,接著將他壓上牆壁,無視樹人的抵抗將嘴唇貼了上去。
「……嗯……嗚……」
出其不意的動作,樹人連閃躲的時間也沒有,一個柔軟的呼吸封住。惡意調戲的舌頭立刻進攻,脅迫樹人躊躇不決的舌頭給予回應。一刻也無法喘息、性急地催促著,樹人突感一陣頭暈目眩襲來。意識朦朧而甘甜,雖抓緊瑛介的衣服,但花了番工夫才能站穩。
香菸的苦味微微刺舌頭,那是與次接吻時相同的刺痛感。下顎被迫上揚,在數次的角度變換中,微微的熱意逐漸侵略樹人全身。
「唔……嗚……」
正感兩腳發軟無力的那一刻突然被拉近,四唇交疊著身體被緊緊擁抱。環繞在背後的手掌像是無法控制的恣意、熱情,不安分地在衣服上徘徊。
「……怎麼突然……」
整個人依偎在瑛介懷中,好不容易才能擠出這句話。就算地點人煙稀少,但隨都會有人闖入也不足為奇。一段時間過去,卻絲毫不見瑛介有想放開樹人的意思,只是輕輕拍著他的頭。
「很抱歉,忙到沒時間陪你。」
「荒木先生?」
「這麼久沒見,卻只吃個飯就畏結束,很無聊吧!所以想說至少挑個正式一點的地方,不過似乎不太適合我們呢!」
「就因為這樣,所以選擇這麼高級的餐廳……」
樹人偷偷抬頭望向瑛介,內心帶著幾分感動。雖是短短一小時的會面,但他仍仔細想過這次的約會。一想到這裡,暖意直上心頭。
「樹人仍未成人,所以也不能在工作結束的午夜時分約你出來吧!充其量也只能一起吃頓飯而已。你父母本來就不太贊成你演出『JET』,所以踩到地雷就糟了。」
「沒關係啦!我和他們約定過,只要成績不退步就好了。」
「這樣啊,不過你果然還只是個高中生呢!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罪犯一樣。」
「那我下次乾脆穿制服來好了。」
瑛介聽到樹人的話後露出淡淡微笑。之後再次重整心情,用手掌輕拍樹人額頭,愉快地說道:「趕快把這餐解決吧!」
剩下幾道菜非得趕快吃完不行,遺憾的是來不及品嘗傳說中的絕品芒果布丁。瑛介雖然表示可以留下把它吃完,但一個人對著圓桌吃飯美味也不再。樹人如此表明後,便請店員另外裝以方便帶走。
喝著飯後的苿莉花茶,時間差不多也該準備離開。同一時間,喧鬧的一群人從兩人方經過。這個男子集團應該是從事與音樂相關的工作,有幾個人提著吉他箱子。外表並不是那麼亮麗搶眼,但有其中一個男子身高特別突出,全身散發著超乎常人的特異光彩。若要比喻的話,應說牛仔團體中混入一位混混般的不協調,大家都是襯衫配上一條牛仔褲的隨性打扮,只有他全身上下都透露出時尚品味,外面套著高級皮革製成的夾克。
「搞什麼啊,這不是荒木嗎?好久不見啊!」
與樹人兩人正想從圓桌離開的瞬間,男子忽然停下腳步朝這裡搭話。被叫住的瑛介將視線移向對方,確認對方身分後表情變得些許和緩。
「『搞什麼』這句話很沒禮貌呢,佐內。」
平常說話毫不客氣的瑛介這次語氣中難得帶有親切感。
「你那邊才是,我還想說是哪位模特兒陷入你的圈套了,你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好了好了。這種樣子也是我的策略之一。別管那個了,你們是要開會討論嗎?」
被稱做佐內的男人將瑛介的挖苦不當一回事,視線瞥過樹人一眼。再次重新面向瑛介。他的身高不知道有沒有一百九。樹人內心震懾著,慌張地禮貌性點頭打招呼。佐內的其他夥伴先行被服務生招呼入座而離開。
佐內快速地微彎下身,表情有那麼一瞬間認真地注視著樹人。之後臉上浮現和藹可親的微笑,說道:「你就是『JET』廣告的模特兒吧?」
「嗯……傳說中荒木的壓箱寶原來是真的啊!」
「什麼?」
「這個人啊,從不花時間與模特兒單獨兩人吃飯。真好呢,你可是被捧在手心裡。」
「你不要跟他說些有的沒的!」
瑛介毫不客氣地反駁,又讓佐內露出笑容。眉眼間的笑意雖與豎立的紅褐色頭髮不太相稱,但感覺不壞。長相屬於中上級,表情柔和,明顯與瑛介成為正反對照。拜其所賜,怕生的樹人意外志沒有顧慮太多而繼續站在那裡。
「但是,今天能遇到你還真是幸運呢。無論如何,若說到『JET』的模特兒,可就是把紀里谷晃吏拉下,難得一見的人才。」
「你從哪裡聽到……」
「這在業界中可是眾所皆知的啊!啊,抱歉,我還得開會呢!再連絡喔!」
佐內單方面將話題結束,在離去前又對樹人送出一抺微笑。瑛介悶不吭聲地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荒木先生,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
「啊,算是吧!雖是個有點奇怪的傢伙,但攝影技巧很有一套喔」
「是攝影師啊……」
由於與印象大相逕庭,完全沒想到他與瑛介竟是同行。但瑛介都如此直爽稱讚對方,想必他也是有一定實力以上的攝影師吧!樹人稍微想了一下,再開口說道:
「他馬上就認出我是誰了呢!今天這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之前發生什麼事嗎?」
「白天走在街上,一位女生跑來問我,是不是『JET』的模特兒。最近這種情況增加了,感覺真奇怪。佐內先生因為是專業人士,會發現也是理所當然,但……」
「樹人,你啊……」
這一感嘆就像是發自內心,瑛介笑得肩膀不停顫抖著,似乎已經無法抑制。「什麼啊!」樹人生著悶氣時,瑛介卻毫不在意他人眼光,摟著樹人的頭直接將他拉往自己懷裡。
「都是因為你說那些話。」
「嗯?」
「該怎麼才好?好想立即拿起相機拍你喔!」
帶著笑意的低語,樹人當下為此臉紅心跳。
「工作……我的嗎?」
樹人放學後便直接前往「DOX」的辦公室,與篠山約在會議室,一見面立刻被告知今天請自己過來的原因,聽完不由得立即開口反問。
「嗯,沒錯。樹人完全沒在媒體前曝光過。這是DORA那邊的策略之一,所以到目前為止相關消息都被強力鎮壓著,但委託方認為差不多該是開始活動的時候,並表達務必請藤代樹人代言的強烈意願。如此求之不得的好事從天而降,而且還不需經過選拔會喔!趁著不需採取業務手段時開始,這樣不是很順利嗎?」
「不用參加選拔會……」
「是啊,就一個新人而言,是破例採用喔!為了第二波『JET』,不好好加油不行。」
前陣子荒木也說過同樣的話。
樹人在內心如此想著,無視幹勁十足的篠山,內心獨自響起無數個嘆息。每個人都對樹人抱予高度期,要求他以更驚豔的表情出現,但還不曉得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就快被現在的壓力所擊潰。
但此時不是軟弱的時候,如同瑛介前陣子熱血沸騰的描述,今後在與他搭檔工作時,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成長,哪怕只有一點也好。為此只有不斷將眼前工作一一跨越克服。
「嗯,不錯喔!樹人最近的表情也成熟了。」
不知樹人的幹勁十足是否已表然於外,篠山顯得十分滿意,自言自語地說著,小口啜飲著女性員工端來的咖啡。「DOX」與老字號廣告代理商比起來規模雖小,但水準且具話題性的案子多由他們經手。究竟是怎樣的工作等著自己?
正當樹人想再發問時,篠山慌張地將杯子放回桌上。
「來了來了,樹人。指示你做下個工作的人就是他。」
「什麼……」
「抱歉,遲到了。」
樹人坐在沙發上,感覺到背後有人的氣息而急忙起身。可能是因為緊張的關係,沒能看清對方長相就立刻點頭表示問候,但卻聽到一陣爽朗笑聲。
「呦,壓箱寶。我們又見面啦!」
「什麼?」
反射性抬頭一望,看到的是與前幾天相同之素面夾克。再將視線緩緩上移,看到那頭紅褐色頭髮與充滿笑意眼神後,樹人當場鬆了一口氣。
「啊,我記得您是荒木先生的朋友……」
「我是佐內貴裕。請多多指教囉!」
「搞什麼,你們早就認識了嗎?」
單獨被拋在一旁的篠山無趣地插嘴說道。佐內稍微傾身與樹人四相相接,露出淡淡的微笑,彷彿在宣示兩人擁有共同的祕密。與完全不認識的人相比,對方若是佐內的話工作應該比較容易吧。樹人心中警報解除,並回以微笑,像是吃了一粒心丸,樹人再度坐回沙發上。
三人重新面對面,還是得先來個形式上的問候。一杯咖啡重新上桌,佐內除了倒入大量奶精,另外還加入三匙砂糖,見到這場景樹人暗自驚嘆。
「總之,已先獲得篠山的口頭承諾了。」
佐內在品嘗美味咖啡後,感覺像在談天說地般開始進入正題。
「身為核心人物的樹人若不答應的話,一切等於空談,所以今天是為了說服樹人,才特地拜託篠山讓我們見個面的。」
「說服?」
「嗯,對啊!坦白說,在對方與我談到這次企劃時,我腦海裡立刻浮現出你的身影。而且前陣子竟然在餐廳巧遇,因此我深深覺得這是上天在告訴我,無論如何這次企劃非藤代樹人不可。」
雖覺得他說得有些誇張,卻沒有業界人特有令人感到嫌惡的油頭滑面。可以感覺他盡量不讓樹人覺得怪異而興起防備心,並特意以親切語調說話。好溫柔的人呢,樹人如此想著,對佐內的好感度持續上升。
「樹人啊,能被佐內先生如此形容,可是相當光榮的事喔!」
看著樹人一派輕鬆的神情,篠山可能是在擔心他是不是還沒領悟到事情的重要性,極度強硬口氣從旁插嘴說道:
「多數的音樂人或演員表示想一起工作的攝影師,佐內貴裕可是第一名呢!由他掌鏡的寫真集也常常登上銷售排行榜,最近也涉足活動影像拍攝,相當具有話題性呢!」
「寫真集……」
「對啊!和佐內先生合作過的藝人們幾乎能成功地大幅改變形象。將人們未經修飾、最真實的一面表現出來,這方面他可是十分出類拔萃的喔!例如……」
條山接著舉出樹人立即知曉的一流歌手或演員。其中也有過去醜聞纏身的人,但每個人最後皆能鹹魚翻身而仍活躍在各舞台上。
樹人聽完大略說明後,再次轉身面向佐內。眼前的他仍如同以往看似超然的樣子,讓人無法感受到他是相當厲害的人物,但樹人卻很清楚知道只要他一拿起相機就會變成另一個人。樹人端正坐姿,不慌不忙地詢問。
「那所謂的企劃是怎樣的內容?是某支CM嗎?還是雜誌彩頁拍攝?」
「都不是,是PV。」
「嗯?」
「PROMOTION VIDEO。像歌手推出新作品時為了宣傳都會在電視上不斷播放影像對吧?你應該看過 MTV之類的吧?」
「嗯……是沒錯啦……」
「希望你能在裡面演出。」
「演出?你是說我嗎?」
由於委託與自己預想的差距過大,樹人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若是PV的話已看過不少次,幾乎都由歌手本人演出,內容多是配合歌詞的小戲劇或實際演奏拍攝。登場人物不是金髮美女就是假扮為歌手朋友的藝人,給人的感覺說起來就都是些約定俗成的影像。若是美女或美少女模特兒那還說得過去,樹人萬分沒想到竟會任用既不是藝人也不是演員的自己。
「嗯,你該不會感到很意外吧?」
佐內敏銳讀取樹人表情,感覺相當有趣而加以反問。篠山為化解現場氣氛說道,「又不是要叫你演戲」,但話一出口當下即被佐內否定。
「不,樹人會不斷接觸戲劇。這次PV應該會走小短劇路線,而且已經決定要出DVD,大約是片長十五分鐘的短片。」
「等、等一下。那根本沒道理吧!」
樹人慌張喊停,阻止已完全沉浸在氣氛中的佐內。從出生到現在連才藝表演的舞台也未曾登上的自己,怎麼可能在一個以歌曲為主的PV中一板一眼地演戲呢?
但佐內和篠山似乎沒有接收到樹人這番論調。兩個人無視樹人的不願,擅自討論起相關事項。服裝該如何,何時安排與樂團成員見面,從這情形看來,似乎一開始樹人的題目卷裡就沒有「回絕」這個選項。
「請問一下……」
雖不清楚這究竟是多重要的工作,但到這地步樹人也不禁感到憤怒。看著條山把行程一一紀錄到記事本中的身影,樹人更是盛怒到極點。不發一語抓起放在一旁的包包,從容不迫地從沙發上起身。
「樹人你怎麼啦?」
「……篠山先生。雖說這是難能可貴的機會,但對我來說是過於艱難的任務。」
「什麼!」
「今天就容我先行告辭。佐內先生,真是抱歉。再見。」
「樹、樹人!等一下!」
篠山臉色瞬間發青,急忙想阻止樹人離去。但樹人卻充耳不聞,趁著尚未被美麗的謊言矇騙之前,加緊腳步離開這個房間。能獲得佐內這位號稱著名攝影師的賞識雖覺得很開心,但若能預見失敗的結局就萬萬不可答應。更何況他是瑛介的友人,那就更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笨拙的模樣。
參加PV拍攝,別開玩笑了──
站在鏡頭前也是因為對方是瑛介才能做到。既然如此,在沒有他陪伴的未知工作中被要求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樹人只能認為這是個有勇無謀的挑戰。話說回來,參加PV演出對今後的「JET」有何幫助啊?
打電話給瑛介好了。向他抱怨篠山的錯誤選擇,介紹毫不相干的工作進來。雖會被認為是狂妄的不滿,但自己並不是那麼能幹。若是瑛介的話一定能夠理解自己的立場。
樹人從制服外套裡拿出手機,快速找出瑛介的號碼。「什麼PV嘛?那種輕浮的工作把它踢得越遠越好。」期待著瑛介說出這些話,對著切換成語音信箱的那端一股腦兒地說明事情始末。無論如何想見面再談,邊如此訴說的同時,內心也想到說出這種任性的話還是第一次呢。
早一刻也好,希望他能快點回覆。
壓抑著澎而膽怯的心情,樹人暗自祈禱。
「這樣啊,那件事已經傳到樹人你那去啦……」
這是瑛介一開口說的話,他雙手交叉於胸前面露難色。在那之後他便陷入短暫沉默中,樹人心情宛如撲了空一般,漫不經心地環看房間一周。
久未拜訪的瑛介事務所仍如同以往,物品四處散落。其中散亂一地未整理的底片和正片,拜其所賜連個站腳處也沒有。看來樹人辭職後也沒再找個打雜工。與寢室相接的內側房門也被打開,略可窺見亂成一片的床鋪與掉落在地板上的羽毛枕。從瑛介落魄的樣子便可推測出他應該不常回家吧。(他有好好睡覺嗎?)不符現狀的擔心在樹人腦中一閃而過。
但不幸的是現在不是擔心他的時候。收到瑛介回覆時已是夜晚時分,對父母親提出只有今天會晚歸如此無理要求後立刻外出。這原因使得樹人沒辦法在此久留,著急的心情自然加速催化。過於長時間的沉默,讓樹人終於等得不耐煩了。
「這樣啊是什意思,荒木先生,難不成你早就知道了?若是這樣,一開始跟篠山先生說我辦不到就好了……」
「為什麼辦不到呢?」
「演戲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啊?和模特兒拍照根本是兩碼子事。」
「你在說什麼啊?模特兒參加PV拍攝的例子要舉多少有多少。將被賦予的印象表現出來,這點工作的本質是相同的。重點是樹人自己沒有自信而已。」
「雖說如此……」
「總之,這事情我並非事前知情。」
瑛介冷言冷語地一口斷定,雙手解從胸前口袋取出香菸。
「有傳聞說佐內要參與『WATER PLANTS』這個樂團的PV拍攝。但沒想到他會注意到樹人。而且竟然不用參加徵選更是前所未聞的事情。那個樂團的主唱西崎對於影像也有一套自我主張,關於你參與其中一角的事,想必也花了很多時間去說服他吧?」
「為什麼你連這種事情也知道啊?」
「若我的情報沒有錯的話,再過不久拍攝應該也要開始了。一般而言,這時期老早就應該開始安排雙方見面而且已完成到某階段才對。到現在才來拜託這件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
「那、那個,該不會是代替突然被撤換掉的某人吧……」
「你在說佐內的工作嗎?只要那個人不是什麼大人物或笨蛋的話,誰會做那種愚蠢的舉動啊!」
瑛介的口吻彷彿在對自己含沙射影一般。樹人再度陷入無言狀態,而他只是露出淺淺微笑說道。
「應該怎麼說,佐內對你可是有這般程度的堅持呢。」
「……我不知道啦。為何要做到那樣……」
「我也不知道,不要問我。」
只留下隨意往一方丟去的話語,瑛介將叼在口中的香菸點燃。他的反應與預想中的差了十萬八千里,讓樹人內心留下一堆問號。若是平常的瑛介,對於新插入的工作總是趣味十足,讓彷徨中的樹人打起精神,最後在樹人背後助他一臂之力,往最樂觀的一方前進。也曾想過假如瑛介最後的答案若是「接下這份工作吧」,自己就相信他而再多加把勁嘗試一下。
(但結果竟是如此,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果然由認識的人掌鏡的話,就有很多要考慮的地方吧?但總覺得現在這個氣氛不適合詢問相關話題,樹人心情也越發沉重。
(對佐內先生本人印象雖不錯,可是……)
連沙發也被照片與書籍佔據,兩人費了些工夫在地板上整理出些許空間面對面坐著。瑛介右手肘搭在單腳立起的膝蓋上,深深吸口菸後似乎不甚美味的吐出。樹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抱著膝蓋將身體蜷成一團。一想到這是得來不易的兩人時間,心情不由得更加煩躁。
「……佐內那傢伙,那天在店裡相遇時,與他在一起的那群人應該就是『WATER PLANTS』的團員們吧?」
瑛介終於將剩餘的半根香菸捻熄在菸灰缸裡,寂寥地開口。前些日子在中華餐館的甜蜜時光被喚醒,樹人萬般懷念似地點頭。
「我還在想那傢伙為何隨便糾纏樹人。那天真的是巧遇而已嗎?真令人懷疑,」
「『WATER PLANTS』我記得他們不是活動終止嗎?」
「所以是復出計畫吧!他們有好幾張歌曲銷售連破百萬,是很有人氣的樂團。佐內和他們交情匪淺,所以復出PV的拍攝工作他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難道你都沒注意到那群樂團成員嗎?」
「我對他們又沒興趣,還以為他們只是一般的大哥哥們……」
如此回答後又回想起平間曾說過「音樂人不錯。」那時覺得根本毫無關係,所以未多加留意。
而且……樹人帶有埋怨的眼神悄悄飄向瑛介。
心中雖掛念著什麼,因這份得來不易的戀情,半夜衝出家門的自己,瑛介卻「好想念你」這一句話也沒對自己說出口。或許是因為工作太累了吧,看到他出來開門時滿臉疲憊的樣子,有那麼一分後悔來到這裡。
「你幹麼都不說話。」
手指間夾著第二根香菸,瑛介冷眼看往這裡。
「篠山打電話來哭訴,說你逃亡了。」
「因為從沒想過會有PV的工作……」
「想挑剔工作,你還早呢!」
「這麼說,荒木先生的意思是叫我答應囉。因為佐內先生是你的朋友?」
怒火驟升,沒多想就頂嘴回去,瑛介顰著眉似乎不太愉快。當然樹人也不是講真的,只是今晚的他與平常差太多了。談到工作話題總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但為何現在話匣子卻怎麼也打不開。
樹人不發一語緊盯著玠介,他以熟練的動作將香菸點燃,似嫌麻煩的嘆息與煙霧一同呼出。
「樹人,你知道光出一張CD,唱片公司就得花多少宣傳費用嗎?」
「不知道。」
「若是公司的主力明星約五千萬,『WATER PLANTS』這種被認為會大紅大紫的團體至少會再加碼一倍。總而言之,你的一句『不想做』就有可能造成一憶元的浪費。以藤代樹人為中心所構成的企劃案全部化為烏友。佐內他可不是揮金如土的人,不管PV預算是否有到一億元,他絕對是下了相近金額的賭注而來拜託的吧?」
「……有那麼但是PV就是為了販賣CD而出現的東西不是嗎?那為何責任不是樂團成員或公司承擔,而是由我或佐內先生背負責任?」
「因為流動金額龐大。」
「那根本是胡說八道!」
對於難以想像的內容啞口無言的樹人,瑛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雖不知道瑛介究竟有何想法,但從他緩慢語調裡可充分得知他再三選擇用字詞彙。為防止自己多說一些不必要的話,瑛介繼續從容抽著菸。放置在地板上的菸灰缸裡塞滿半根猶存的菸蒂。
「要答應或拒絕工作那是樹人的自由。你自己決定就好。」
「咦?」
「我雖這麼說,但佐內他可不是會輕易放棄的。所以趁這機會好讓我看看他究竟會發揮什麼本領,會如何緊迫不捨地把樹人說服。不管如何,我言盡於此沒辦法再多說什麼。」
「哪有這樣的……」
就到此為止,這簡直就像在說第三者的事嘛。樹人不由得想再開口抱怨時,卻被瑛介接下來的話給打斷。
「就像我先前說過的,佐內他能拍出好照片,那是無庸置疑的。與他一起合作卻得到一個負面結果的話,那就代表樹人你自己沒有足夠能力。」
「荒木先生……」
「所以你好好想一想吧!」
「……」
即使談話以瑛介的冷言冷語終止,但不可思議的是樹人卻不覺得有一絲反感。不僅如此,對於演出PV一事一直保持否定態度,在聽完這段話的那一瞬間,心情產生細微變化。打從出生以來便不服輸的血液在竄動著,想要磨練出「足夠能力」的欲望在胸口強烈沸騰翻湧。
「荒木先生,我……」
「你接下來要說的話去跟篠山說。聽到了沒,好好想想。」
說完這句話,瑛介伸了一個大懶腰,彷彿在表明我的責任已盡。樹人雖覺得今晚的他有點難相處,但應該還是因為他累壞了吧,而稍感放心。瑛介他不是會在嘴巴上順從別人的人,因此只能從細微表情及態度窺知一二,即使升格為戀人的現在也未曾改變過。
(好好……想想嗎?)
樹人再次振奮精神,眼神突然被一地散亂中的一張照片所吸引。那是張非常接近私人生活的照片,上面有紀里卻晃吏的笑容。
「這個人……是紀里谷先生對吧?」
「是啊!」
晃吏現站在日本模特兒界的最高位置。最近這幾年明顯將版圖擴及海外,他成為米蘭設計師的御用模特兒,對方甚至推出以紀里谷為名的一系列商品。雖被稱為與笑容不適合的冷酷美男子,身為老友的瑛介是唯一一位能將他的笑容美麗呈現的攝影師,瑛介也因此躍身為人氣攝影師的行列之一。
所以才想用實力讓那些說我靠關係的人安靜。
樹人有所感地想起瑛介當時如此說道時的表情。有時雖會有兩人莫非是戀人的疑問,但說實在的,還有誰能拍下晃吏這麼輕鬆的表情呢?
「該不會是在這個房間拍的吧?」
「嗯,前陣子他來商量事情,順便逗留了一會兒!」
「嗯哼……」
瑛介未察樹人複雜的心情,毫不遲疑承認此事實。明明和我見面的時間都抽不出來了,對於晃吏的嫉妒心在胸口角落微微刺痛著。但這股醋勁卻不願被識破。樹人故意以明朗語調探問道:「商量事情指的是之前說過要到海外取景的事嗎?那不是年底才要去?」
「因為晃吏行程的關係,所以稍微提早了。在希臘的島上待上十天,但好像可以比預定計畫早些回來。」
「十天……」
一顆心直直墜落谷底,樹人黯淡的眼神從照片移開。與瑛介的關係若將相機從中抽出便無法成立,因此樹人也尚未摸透究竟撒嬌至何種程度是被允許的。但真的希望每分不安定的心情都能被瑛介擁抱。沾染香菸苦味的手指在唇間描繪,希望我愛你的一聲能在耳畔細語。接著,若能對自己說:「好好地給我工作。」那麼任何困難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但樹人知道,瑛介他是個不會取悅孩童的男人。更何況對方若是自己所期待的對象,那他更是隨時隨地都嚴謹待人。
他的作風是樹人憧憬的對象,也期望自己能成為符合他要求的存在。
身為戀人的自己與身為模特兒的自己。
雙方互相內鬥的情感,讓樹人已招架不住走投無路。
「樹人……」
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發生什麼事了嗎?抬頭一望。若不準備回家的話,似乎會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但不想帶著無肋心情與瑛介告別。
或許這個想法已逹陣成功,瑛介立刻從極短距離內凝視這裡。樹人不發一言語與他對望後,他右手撐地,上半身向前傾,臉更加靠近。
「拍攝結束稍微做個總結後就比較有時間了,你能等到那時候嗎?」
「咦……」
「你現在一副很急迫飢渴的表情。看起來很誘人呢!」
最後一句話若有似無地傳到耳邊時,一道吻輕輕壓了上來。即使如此,瑛介還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樹人身體。或許他明白一旦接觸的話就沒辦法讓自己回家。樹人抱著相同心情,醉心於接吻的觸感,但也花了一番工夫才抑制住想要緊緊擁抱的衝動。
舌頭未帶一絲戲弄的味道,瑛介的吻立即撤走。樹人緩緩地睜開眼睛,心中有些擔心,「急迫飢渴的表情」指的究竟是什麼?
「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不顧面露複雜神情的樹人,瑛介立即起身。似乎想將這一片趨近甘甜的空氣強制驅離。樹人小心地嘆了口氣,暗地在舌尖品嚐短暫一吻的餘味。
在那兩天後──
樹人接到篠山的電話而再度前往「DOX」。是否要演出PV一事還難以下定決心,但佐內好像無論如何都有話想說。實際上這是「WATER PLANTS 」睽違兩年的新歌,若要拍攝PV的話,一心期望能演出其中的人可說是要多少有多少,但他到底是看上自己哪一點呢?樹人對於這點始終無法理解,於是決定再見他一面以釐清問題。
樹人一踏入電梯後卻有些自我嫌惡。自己並不是在裝模作樣,事實上只是因為沒有自信而猶豫不決,但旁人恐怕不這麼認為吧?而且只要一被認出自己是出現在「JET」那個大型廣告的人,樹人更毫無反駁餘地。
(所以我才說那是我,但卻不是真正的我……)
在樹人獨自一人愁眉不展時,電梯已上達至業務部所在的七樓。開啟的電梯門的另一側是似乎已等待很久的篠山和佐內,兩人站在那裡談話著。
「樹人肯過來一趟真是太好了。」
「對不起,來晚了。輔導課時間稍微拖長了。」
「壓箱寶今天也穿制服來啊,不錯呢,普通就好!」
佐內露出和藹親切的笑容,俏皮的眼神看著樹人。他轉向篠山說道:「那就這樣,跟你借一下樹人。」接著拍拍樹人肩膀。
「要不要去吃點東西啊,壓箱寶?」
「但是、但是……」
「沒問題的,我和荒木不一樣。不會趁機把你拐進攝影棚,我才不會做那些粗魯的事呢,放心吧!」
「什麼……」
「很多事情我都從篠山那聽說了,一些內幕消息。」
如此說道的佐內,瞬間露出全然不同的笑容。啞口無言的樹人直盯著那判若他人的側顏,讓人覺得他是個相當不好惹,且不得粗心大意的對象。
佐內二話不說直接選擇一家距離「DOX」不到五分鐘路程的家庭餐廳。被引領至一個四人坐的寬敞座席。面對面坐下後,樹人不知為何忽然感到好笑。佐內今天的打扮仍是那件儼然成為他註冊商標的皮夾克,恍若從時尚服裝雜誌走出來的高尚服裝,與休閒風取向的家庭餐廳顯得隔隔不入,但他興高采烈看著服務生遞來的菜單時的臉又如同小學生一般。
「我最喜歡家庭餐廳了。」
一口氣將菜點完,佐內絲毫不在意地坦白招出。
「與荒木一起來的話會更有趣喔!那傢伙對這種明亮的地方很不擅長,或許根本待不住吧,只會不停吞雲吐霧,那個樣子很好笑喔。」
「對了,我還沒有和他一起來過家庭餐廳呢!」
「叫他帶你來就好了,若是壓箱寶的任信要求,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雖然很希望他不要再這樣叫自己,但佐內似乎很喜歡這叫法,不斷重複說著「壓箱寶」。對這實在無法招架,向他抱怨後卻被反問:「那你希望我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都無所謂,只不過荒木先生他從沒覺得我是壓箱寶。對他來說我應該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咦,你怎麼會那麼想呢?『JET』可是業界一大聳動話題,但你的相關資料卻怎麼找也找不到。所以他絕對是小心翼翼地把你捧在手掌心上。」
「但找他商量次工作的事,他卻沒說什麼」
「你找他商量過啦?看來你至少有稍微考慮過,真開心呢。」
對話因為服務生送來刀叉一度中斷。像是等不及只剩兩人的時刻,樹人一鼓作氣開始說道:
「正確的說法是,他叫我自己好好想一想。還說佐內先生能拍出很棒的照片,絕對不會是我的損失。不過……他的說法很冷淡。」
「嗯……」
佐內聽了樹人的話後,眼神有著微妙的變化。但樹人的腦袋滿是自己的問題,哪有其他閒情去觀察別人的樣子。
「佐內先生您也是因為『JET』才會注意到我的吧?」
「嗯?是沒錯。」
「讓您覺得失望我感到很抱歉,但『JET』裡的我是荒木先生所挖掘出來的,所以和平常的我截然不同。說真的我對其他工作一點自信也沒有。即使如此我也想以自己的方式好好加油,但佐內先生您委託的工作我實在承擔不起。荒木先生的態度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既不贊成也不反對」
「啊--樹人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不滿啊!」
「不滿?也不是這麼說。」
「你只是希望荒木因你吃醋而已吧?」
「……」
毫不客氣的話語正中紅心,樹人下意識抿緊雙唇。雖感到不甘心,但佐內所說的絲毫不差。在前些日子,也被瑛介問到自己難道沒有讓其他攝影師掌鏡的打算。若要說真話,的確是有近似於此的心情。但卻佐內一眼就看穿,樹人突然對自己如此孩子氣感到羞愧。
「讓您久等了。」
剛才點的菜餚送上,打破尷尬的沉默氣氛。樹人只點了義式濃縮咖啡,佐內則點了沙拉甜點等一應俱全。要說起來他體格雖纖瘦,但旺盛的食慾還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那傢伙脾氣可彆扭的很。」
「咦?」
「我是說荒木。就算他吃醋也不會表現出來。就只有一兩張照片也好,樹人這邊沒有進步的話,那就只能依照原狀,永遠只有單方面的意見而已。」
「您還真是了解呢!」
「那是因為我和他是師出同門。我和荒木在攝影老師底下幾乎是同一時期的助手,而我先自己門戶。所以認識他前前後後加起來也有七、八年吧!」
佐內以驚人速度解決一道道的菜餚,趣味十足地開始訴說著自己與瑛介熟識的經過。例如雙方皆將對方視為對手般的存在,大小事情都要一較高下。兩人圍繞自同樣的主題、意見交戰的夜晚。佐內與老師吵架而奔出師門,也只有瑛介有斷絕關係繼續鼓勵他。聽著這些話題,忽然擔心起佐內該不會察覺自己與瑛介是戀人的關係,但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詢問。
「所以說啊……」
沒過多久就進攻到飯後咖啡的佐內爽朗說道:
「正如你認為你是荒木所發掘的一樣,他應該也對是自己將樹人琢磨成玉一事感到驕傲。啊,每個攝影師都會這麼想吧!就是他了,與被拍攝者邂逅的瞬間是任誰都有的經驗。」
「是這樣子……嗎?」
回憶前些日子的那個夜晚,瑛介變換著若有似無的吻,像是抓不到某處要領。一回想起那時的他,佐內的話就不是那麼容易信服了。即使如此,胸口微微萌芽的希望卻讓樹人露出美麗的微笑。不僅是戀人的身分,也不想將身為模特兒的自己讓給別人。若瑛介真的如此認為的話,那是多麼令人驕傲的事啊!
「真不錯呢!」
「咦?」
佐內的聲音將樹人拉回現實世界。他修長的食指直指眼前,對著不知狀況而顯得狼狽的樹人露出一個無害的微笑。
「不錯……指的是什麼事啊?」
「剛剛樹人笑了吧,那個表情就能派上用場。」
「……」
「這麼說雖有點不太好意思,但社會大眾應該沒辦法想像你笑起來的模樹。因為『JET』裡的樹人,眼睛像是一把徹底磨利的刀一樣。」
「佐內先生……」
「所有的資料我都交給篠山先生了。因為沒剩多少時間,所希望你下週可以給我一個答覆。分鏡劇本和新歌母帶,還有一些過去我經手的作品,希望你看完那些作品,慎重考慮後再給我答案。這不是什麼社交辭令,我真的認為這是份很適合你的工作。與平凡的樹人談過後,我更如此深信。期待你的好消息。」
每句話都具有十足的說服力,深深刻入樹人心坎。之前還不分青紅皂白一古腦兒認為自己沒辦法勝任,其實不需瑛介提醒,認真考慮後再給予回應,絕對是做人基本的禮貌。樹人認真點頭表示答應,但又覺得哪裡不夠似的補上一句「我知道了」。毫不躲避直視著佐內的眼睛,這個人到底想從我身上求得什麼?彷彿是要回應心中的暗自問答,佐內再度開口。
「樹人,我的使命是……」
「嗯……」
「第一、讓他們的新歌踏上百萬暢銷的境地。因為這是PV,所以理所當然。整個歌曲非常棒,之後就端看要如何賦予它形象。為此第二個使命的重要性也隨之增加。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第二個使命」
「那就是……」
佐內的眼裡忽然閃過一道銳利光芒。這次樹人可就沒錯過那瞬間。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樹人,自信滿滿留下最後一句話。
「把『JET』的藤代樹人徹底消滅。」
「WATERPOANTS」的新歌對於跟隨他們直至今日的歌迷來說,具有積極的鼓舞意義──它是訴說背叛後再度重生的故事。
他們的歌因有被評判為富文學性的歌詞及主唱西崎征人悲愴的歌聲,而深獲眾人支持,不過這次的旋律是無法言諭的傑出。曲調結構被雜,卻容易朗朗上口,迴蕩耳際的音符讓人莫名心痛卻又懷念。樹人在房間偷偷聽著,不知不覺竟也感動茖激,於是急忙將面紙盒拿到身旁。
「好像能理解為何他們擁有這麼多熟男熟女的歌迷了。」
把鼻涕眼淚擦乾淨,略有所感地獨自嘆道。樂團是五人編制,平均年齡二十八歲,負責詞曲創作的西崎僅只二十六歲。但根據樹人獲得的消息指出,他們的歌迷年齡從十多歲一直到五十多歲,就連平常不太買CD的中年男子也讚譽有加。某些著名純文學家也在自己的散文集內提起喜歡聽他們的專輯,使得他們的身價大幅上揚,連帶使得西崎寫的每首詞也備受矚目。
「但他們卻宣布停止活動。」
正當人氣到達顛峰,他們卻突然宣有暫停活動,理由是「樂團需要再充電」。在那之後的兩年間,團員們各自專注在個人活動上。西崎時而演出CM或連續劇,時而創作電影配樂,不過這方面樹人記憶相當模糊。總而言之,比起以個人身分出現,他們以團體活動的型態更能發揮魅力。證據即在他們停止活動的兩年間,專輯銷售量幾乎未曾衰退,並經常保持在五十名以內。這是一齣依據這些背景,讓眾人熱烈期盼的復出劇。「再生」如此意義深遠的新歌主題,也道出他們雄厚的幹勁。
「但是」
對他們越了解,「但是」出現的次數也就越多。
「難道真的想讓我演出嗎?」
裝在紙袋內分鏡劇本的影本上,有佐內為了讓外行的樹人容易想像而添筆的注意事項。連這些小細節也注意到了,他打從內心感謝不已。
但問題出在內容。誠如佐內最初的說明,PV內容是由短片組合而成。根據同樣裝在紙袋內的企劃書,主角預定由西崎擔任,其他成員只採倒敘法穿插著演奏畫面出現,剩下的一名出場人物則用「少年」代稱。而「少年」底下有手寫文字標明著藤代樹人。
「敗給他了。」
將心思投入到這地步,感覺已不容許自己再走回頭路了。樹人抱著困惑的心情將企劃書瀏覽一遍,默讀上面說明的概要。
這是大約七分鐘時間所構成的故事,並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感覺是將場景與場景間的意象謹慎連繫在一起。陷入挫折與閉塞感中的主角,飽受自己純潔無瑕的過去所折磨,最終在那段像無頭蒼蠅般亂竄的時間裡,積極面對原本的自己。接著在他由衷肯定現在自我的瞬間,從過去通往未來的門扉開啟,邁向一個全新再生的自己。「少年」則像徵主角的過去,代表的是徹底純白無瑕的存在。
雖說飽受折磨,但也不是嚴厲的將主角逼至窮途末路。反倒在整個故事裡,「少年」都保持著純真的微笑,藉由那笑容,把失去之物的重要性呈現在主角面前。而且最高潮的那幕場景,是面對已接受過去的主角必須露出恰如天使般的微笑。若要清楚講明的話,是個與「JET」的概念完全相反的角色。
「但還是一點自信也沒有……」
無論佐內是多麼優秀的攝影師,樹人的選擇只有一個。越是被期待,一旦失敗的感覺越是可怕,究竟要如何演出才能貼近劇中人物,樹人仍無法掌握。
唯一讓樹人感到寬心的是一句台詞也沒有。就所看到的分鏡劇本內,「少年」說話的場面一次也沒出現過。在前奏或間奏等沒有歌聲的段落,似乎有加入西崎的台詞,光憑這點便打從心底感到欣慰。只有最後一個場景裡,分鏡劇本旁寫著「……(低語)」,這大概是裝裝樣子而已,所以應該也沒問題。
「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聽著新歌,將資料一次又一次地反覆閱讀,樹人的不安益發擴張。自己究竟能否將這角色好好表現呢?樹人雖想立即抱著劇本趕往瑛介的事務所,但那根本無法解決任何問題,這在幾天前已充分了解。
『好好想一想。』
從那之後,樹人便將這句話在嘴邊反覆沉吟,瑛介的聲音至今猶在耳。雖然還是將和佐內見過面的事情以簡訊告知,但或許他太忙了,所以至今仍尚未收到回覆。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篠山先生也曾說過「希望你務必接受」這種話。「WATER PLANTS」的PV因為備受矚目,樹人倘若能藉機再提高大眾認知度的話,「JET」這道關卡肯定能突破,就連瑛介應該也是如此期待。
但萬一失敗,所造成的影響也是無法估計的。
「如不好好想想的話,好好地……」
像是咒文般反覆唸著,樹人為將混亂思緒釐清而拿下耳機。這工作的確困難,假使成功,自己也能獲得更多自信。若能有所成長,瑛介會替自己感到開心才是最重要的。之後就能與他一起完成更多更好的工作。
嗡──
好一陣子沒響起的手機,來電顯示在充電器上一閃一閃地亮著。雖已轉為靜音狀態,但從綠色閃燈也可得知這是瑛介的來電。樹人急忙接起電話,立刻傳來早已聽慣的瑛介講話粗魯的聲音。
「你啊,若在旁邊的話就趕快接起來啊!從剛才我就打了好幾百通電話了耶!」
「真的嗎?對不起,剛才帶著耳機聽MD,是『WATER PLANTS』的新歌。」
「……是這樣啊。」
是自己多心嗎?他的答覆好像頓了一拍。但沒有多餘時間讓樹人擔心,瑛介一如往常的繼續說道:
「去希臘的日期定下來了,下星期二出發。雖然有點突然,不過明天是星期六,你有空嗎?」
「嗯,有。」
「那就好。下午四點到澀谷的『3-GO』來,是面對明治通的路旁店面。我在那邊的二樓開會,結束後一起去吃個飯吧!」
「我知道了。」如此答道後,對方冷淡地直接掛上電話。瑛介和晃吏合作產生的效果極為驚人,「3-GO」男性服飾的業績扶搖直上。聽說這次希臘行的目的便是為了拍攝明年春夏要用的海報。
此時,樹人對著已結束通話的手機憤恨不平。
當自己正因模特這身分得做出重大抉擇時,瑛介卻拍著他人身影,一想到這,心裡果然還是有幾分疙瘩──況且對方還是晃吏。平常已竭盡所能不去想這件事,但在此時此刻,時機未免太差了吧。而且只交代一下事情便立刻掛斷,再怎麼冷漠也要有個程度吧。
「我、我是這麼煩惱……」
雖了解他很忙,但稍微關心自己一下會怎樣嗎?
樹人想也想不透,直盯著已被掛斷的手機。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年輕年在「3-GO」店內來來往往。樹人也曾多次與平間結伴來買東西,但每次光顧都會覺得來店人數又增加了。「3-GO」的設計多採中性路線,情侶皆能樂在其中,這也是它為人喜愛的原因之一吧。
(回想起來,荒木先生也穿過這裡的寬版窄腰外套。)
瑛介自從接下廣告拍攝工作後,身穿「3-GO」衣服的機率確實增加。整體感覺雖然精練,但始終留有街頭風味的設計與野性的他的確非常相配。一想到他與穿著高價義大利名牌的佐內同期,不得不對兩人的明顯差異深切感嘆。
兩人身材不相上下,不過瑛介似乎對服裝打扮毫不講究,就算穿的衣服都是「3-GO」,也絕對都是設計師送給他的。
(真可惜,明明還有人特地犠牲休假來買這個名牌說。)
樹人看著架上陳列的針織衫,莫名嘆了一口氣。
「請問……你是『JET』CM裡的那一位嗎?」
「咦?」
回過神來,有位年紀相仿的男生站在自己旁邊。不光是他自己,旁人躲躲閃閃注意著這裡的視線,稍遠處還有不知在討論什麼的人群,讓樹人周圍半徑數公尺內的空氣在不知不覺間洋溢著興奮的熱度。
「你今天休假嗎?啊,我覺得『JET』的CM超酷呢!」
「謝、謝謝。」
都到這種地步也無法佯裝不知情,樹人靦腆地道謝。無論是前陣子也好,或像今天這樣也罷,總覺得最近發生像今天這種情況的機率突然大增。就連最初不太服氣的平間,現在似乎也放棄了。「嗯,你好像還帶著香氣呢!」這雖是男生的想法,但倒映在鏡子的臉又不是突然變成美少年,因此樹人完全無法理解男生所說的意思。
「請好好加油。」樹人對這句話感到不好意思,再次低頭道謝時,後腦勺猛然被人戳了一下。
「樹人可真受歡迎呢!」
「佐、佐內先生?為什麼您在這裡?」
樹人嚇了一跳回頭看,佐內正一臉惡作劇的模樣看著自己。因被看到奇怪場面而覺得尷尬時,「你在等荒木吧?」立刻又被追問。
「對啊……不過您怎麼知道?」
「我也是來找他。問了他的行程,聽說他在樓上辦公室開會,但沒想到樹人也來了。新歌你聽過了嗎?」
「嗯,很捧的曲子。我對『WATER PLANTS』雖沒什麼興趣,但這次絕對會去買他們的CD。」
「……我期待的可不是這些反應。」
就像底牌被揭露似的,佐內的笑容帶著幾分無奈。啊,對了,樹人慌張地說道。
「對不起,那個……工作的事情我還在認真的考慮當中。」
「嗯,其實我就是為了再確認而來的。」
「再確認?」
「對啊,前陣子和你說話時想到的。假如有荒木的推薦,樹人應該就能放心接下這份工作吧,所以今天是想藉我和荒木長年的友誼拜託他給予支持。不過這種事在電話說會讓人感受不誠意的。」
「佐內先生……」
樹人內心被淡淡的感動所包圍,直盯著佐內瞧。為區區一位新人如此熱心奔忙至這種地步,他真的很愛自己的工作呢。對佐內處處替自己著想一事感激萬分,眼裡時充滿笑意。
「喔──」
看到樹人微笑的佐內,不知為何竟有那麼一瞬看傻了眼。或許對那樣的自己也嚇了跳,他俐落地眨了眨眼,急忙恢復可親的表情。但完全沒想要隱藏這不舒服的感覺,令看著整個過程的樹人呆然若失。佐內原來給人像海洋般平靜的印象已然消折,慌張避開樹人的眼神,讓人覺得他好像為了什麼事而煩惱不已。
「請問怎麼了嗎?」
「咦?沒,嗯──」
樹人有點擔心,試著詢問後卻得到一個模糊不清的答案。佐內終於放棄,「唉」的嘆了口氣,突然彎下腰用非常近的距離直盯著樹人的臉。未曾被人以如此近的距離注視,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樹人臉頰瞬間發紅。佐內太過出其不意的舉動,令他想移開視也沒辦法。
「樹人。」
「什、什麼事?」
「我啊,現在有個非常大的疑問。」
佐內如此說著,那雙細長的眼睛彷彿要將樹人全身的祕密都挖掘出來一樣。樹人基於本能擺出防守姿勢,但佐內出乎意料地又展開笑容。溫柔的聲音像羽毛般落在因緊張而僵硬不已的樹人臉頰上,口氣宛如發現稀世珍寶般興奮高昂。
「為什麼荒木他不拍你的笑容呢?」
「嗯?」
「啊,當然我也知道是為了符合『JET』的形象。但你可是他的壓箱寶,除了『JET』以外,要拍樹人的機會可是數也數不清。暫且先不管會不會變成工作的一部分,要是我的話」
「要是你的話會怎樣?」
話才說到一半,突然被人插入,佐內反射性地挺身後轉。樹人的視線隨著他一起望去,發現站在那裡的是瑛介後身體也僵直了。
他站在那裡看多久了?雖然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但不知為何就是沒有辦法正視瑛介。是因為宣言要「把『JET』的藤代樹人徹底消滅」的佐內在自己咫尺處的關係嗎?
「嗨,會議結束了嗎?你還是一樣搶手呢!」
「你不也是。怎麼還有閒情逸致在別人店裡東晃西晃?」
「有什麼關係,『3-GO』的衣服我很喜歡啊!」
全身上下無一不是義大利名牌裝扮的人說出這種話,未免太做作了。但佐內仍裝模作樣的大膽環視店內一眼,最後視線停留在收銀台旁,上面貼有晃吏的海報。
「你的嗜好依然不錯。那個也是你策劃的話?」
「是啊。」
「真不錯。拍下不適合笑的晃吏的笑容,卻把壓箱寶的笑容囚禁在底片中不肯公開。但無論哪一種方法,都能充分引起他人的興趣。而且這些手段也不會讓人覺得狡猾,真是厲害。荒木,為什麼你不拍樹人的笑容呢?」
佐內發出與剛才相同的疑問,樹人胸口立即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在瑛介相機前露出笑容也僅有那麼一次而已,但並不是工作的時候。接受樹人告白的瑛介曾說「那表情不想給任何人看」,並將樹人緊緊擁抱。那對長久以來一直覺得自己是單相思的樹人而言,是宛若天翻地覆般重要的事。
難以相信竟然還有如此原委,佐內應該連作夢都沒想過吧。對於瑛介的不回應感到疑惑,佐內皺了皺眉頭。可能從瑛介的沉默中察覺到什麼,他立刻變回平日的口吻說道:
「你心情似乎不太好,難不成是因為我和壓箱寶的交情好而在吃醋?」
「佐、佐內先生,別說那些奇怪的話……」
「不過現在到底誰在嫉妒誰,還真是個微妙的問題呢。」
「樹人,不用把他說的每句話都當真。」
瑛介略顯煩躁的一句話讓佐內竊笑出聲,討人喜歡的笑容似乎讓緊繃氣氛和緩了些。但不巧的是瑛介覺得他沒有時間跟老友說廢話,犀利的眼光瞪著對方,口氣有些粗暴地說道:
「佐內,你來這裡的理由每個人都知道,是為了樹人的事吧?」
「啊,真敏銳。那是因為樹人一直沒有給我一個好消息。雛鳥都會將第一眼看到的東西當成媽媽,所以這部分希望荒木你能幫忙。」
「我已經跟樹人說過我的看法。剩下的就是你和樹人的問題了。」
「但是突然叫雛鳥飛牠就會飛,這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要打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這傢伙至少已長出小小雞冠了。」
「喂,打斷你們談話雖然不好意思,但請不要擅自把我譬喻成雛鳥好嗎?」
樹人的怒意達到沸點,開口抗議後兩人同回過頭來。他們兩人聲音幾乎重疊在一起肯定地說:「明明就是雛鳥。」而且還造成環繞音響般的效果。
「敗給你了,不愧是前安藤組成員。」
對於兩在奇怪地方有相同看法,佐內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發出爽朗的笑聲,富饒趣味地看著瑛介與嘟嘴的樹人。
「我們好像變成怪人了呢。廢話不多說,荒木,還是讓我拍你的壓箱寶吧。」
「佐、佐內先生。」
「樹人,我說過了,我的使命就是把『JET』的你徹底消滅。因為這樣,所以若荒木你不拍樹人的笑容,那就由我來拍,可以吧?」
「那你試試。」
瑛介回答的聲調比往常為低沉。樹人「咦」的一聲抬頭看著瑛介,然而他卻看也不看樹人一眼,只用犀利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佐內。
「『WATER PLANTS』的新歌在業界的預測評價逐漸看漲。藉著這首曲子,你能將樹人魅力展現至何種程度,就讓我見識見識。」
「你是指我做不到嗎?」
「至少樹人與一般模特兒比起來棘手多了。你無法預測他會露出怎樣的表情,稍微一疏忽大意,反而會造成反效果。在不斷迴轉的攝影機中,說不定只能擺出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所以拍攝現場的緊張氣氛比平常高出好幾萬倍。就這點來說,你缺乏長久的集中力。」
「才沒那回事,你只要好好注意我就好了。我會挖掘出讓你後悔不已的絕佳表情,而且其實我們的感情很不錯,對不對,樹人?」
「咦……」
突然被點名,樹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腦袋光是想著這些事情,卻什麼也說不出口,視線只好不斷在瑛介和佐內臉上徘徊。從剛才開始,這兩人便擅自討論著,最重要的是樹人自己的感受如何,他們完全沒有考慮到。佐內會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瑛介好歹是戀人,可是他說話的語氣卻宛如在作商品說明一樣,讓樹人備受打擊。
「荒木先生,明明前陣子你才說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
「樹人……」
「搞什麼,我不知道啦!為什麼忽略我的心情,還忽然叫佐內先生試試看。我、我可是非常認真地在考慮這次的工作耶。當我找人商量時,裝出一副與我無關的人不就是你嗎?」
「……」
「那時真是冷淡到不行。然而現在卻因為佐內先生的挑撥,就把我的事情當作物品在處理。對你而言,我、我到底是算什麼?」
「你、你在說什麼傻話啊?我何時……」
「嗯,沒錯。那說法的確像是把樹人當成自己的財產一樣。」
佐內不但沒有意識到現場的緊張氣氛,還在一旁火上加油。瑛介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才驚覺大事不妙,狀似誇張地把頭縮回去說道:
「我……我還是回家好了。在店裡吵架會給人家添麻煩,今天要說的事情就先暫時撤回。」
「佐內先生……」
「樹人,讓你感到不愉快真的很抱歉。我想荒木也不是故意的,若可以的話兩個人換個地方好好談談比較好。PV的事情改天再說吧。」
佐內的微笑像是要安慰樹人,右手微微上舉打個招呼準備離開。樹人見到如此場面,急忙追上抓住正要離開的佐內的手腕,速度之快連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也一起回去。」
「咦?」
「就算現在和荒木先生談,最後一定只會吵架而已,我暫時也沒辦法冷靜下來。關於PV的工作,我早就打算自己認真考慮做出結論,現在荒木先生若再說些什麼,我反而會變得三心二意。」
瑛介對於樹人說的話似乎有點驚訝──睜大眼睛看著樹人緊抓佐內手腕的表情,訴說著他的不敢置信。即使言盡於此,他也不是那種出面阻止的男人,這點樹人很了解,因此不帶有任何期待背向他。佐內雖瞬間露出困惑神色,但顧及周遭眼神,仍溫柔地將樹人帶離店家。
「不和好的話不要緊嗎?」
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之外,佐內擔心地詢問樹人。與瑛介相互對峙時雖表現得悠然自得,卻帶有一股讓人不得輕忽的氣勢;然而一旦恢復到兩人獨時,就會變回平常溫柔的他。佐內目光不時落在被樹人抓住的手腕,發出不知苦笑抑或抑嘆息的一聲,而後配合樹人的步伐慢慢走著。
「我嚇一跳呢,原以為你是個溫順的孩子。但樹人你真的很不服輸耶。你擁有的高度自尊心,根本是荒木喜歡的類型。」
「真抱歉,讓您看到丟臉的場面。」
「我是沒關係,反而因此更想拍樹人了。雖然你因荒木把你當成物品對待而生氣,但可不能被荒木那麼一說便放棄喔!說真的,我還挺佩服你的,竟能讓那位超愛面子的男人說出那種話。」
「嗯……」
「我所知道的荒木,無論模特兒多麼融入氣氛,他自己都不會沉浸其中。雖然是最近才開始拍攝以人為對象的照片,可是從以前他便按照自己的步調走,沒想到這次卻因為我的挑釁而輕易觸怒他。那傢伙只要遇到你的事情就完全變了樣,從今天這件事情便可以明白。」
「……」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焦躁的樹人內心早已後悔得有如針扎般發痛。不過儘管疼痛不已,他仍將佐內的話靜靜刻畫在心底。對瑛介朲說,自己的存在是特別。在許多值得信賴並令人高興的言詞裡,樹人只低頭盯著腳下的柏油路輕聲感謝:佐內先生,謝謝。
在這時大動肝火還真是不巧。瑛介大後天就要出發至希臘,十天後才會回來。雖想在出發前與他合好,但又不真的大吵一架,樹人還真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才好。
「喂,樹人。」
可能是想讓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的樹人打起精神,佐內特意用爽朗的聲音叫他。
「那個……剛才我說過『你根本是荒木喜歡的類型』,對吧?」
「嗯,有……」
「既然如此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能記得。」
「咦?」
「我和荒木喜歡的類型是一樣的喔!」
「……」
佐內以半似玩笑、半似認真的語調笑著說道。
樹人急忙放開他的手腕。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已紅透的臉,非低著頭走路不可。
瑛介出發前往希臘當天,樹人透過篠山正式告知答應接下PV的工作。
隔天立即在佐內事務所與「WATER PLANTS」的成員見面,並會到拍攝作業的詳細行程表。正如瑛介所說,佐內等待樹人回覆真的等截止期限的最後一刻,因此團員們的態度表現冷漠,但也只能靠今後努力工作來彌補彼此間的隔閡了。
「願望終於實現了,真開心。樹人,今後就拜託你囉!」
因為之後還有雜誌採訪,「WATER PLANTS」的成員們各自離去,最後只剩佐內和樹人兩人。平常好像還有助理與打工的人出入,不過因為今天是重要日子,所以把他們都走了。佐內用俏皮的吻解釋。
「拿去,樹人。」
「佐內先生,我還未成年喔。」
接下遞來的罐裝啤酒,樹人給予制式的應答。佐內的笑聲表達出他愉快的心情,「乾杯」的喊了一聲,輕輕互撞瓶子。
儘管過程迂迴曲折,今後也只能奮力往目標邁進。
或許兩人懷有同樣心情,在乾杯後陷入短暫沉默。靠在柔軟的沙發上,細細品味冰啤酒,這幾天支離破碎的心稍稍獲得慰藉。樹人感慨地嘆了一口氣,原想暢飲的啤酒也輕輕放回桌面。忽然回過神來,佐內的視線已不知在何時朝向他這裡看。
「佐內先生。」
「嗯?」
「我在想……樂團成員們沒問題嗎?像西崎也都沒跟我說話,果然是因為我囉哩叭嗦地說了一堆而生氣吧!」
「啊,那部分你就別擔心了。西崎這男人本來就難搞,不過一旦他認定你這朋友,心胸就會完全打開,只是得花上相當的時間就是了。我第一次拍他們CD封面時,和那些人吵得可兇的呢。」
「佐內先生跟人家吵架?真的嗎?」
姑且不論瑛介,平時穩重的佐內與人吵架的畫面,樹人實在難以想像。但佐內卻不加遲疑點頭,並補上一句:「但那大約是五年前的事吧!」
「雖然現在大部分的拍攝作業都交給我,但西崎他確實有自我堅持的原則,若他絲毫無法理解的話,拿槓桿來也動不了。老實告訴你,關於用樹人這件事他一直都不太認同。大概是因為『JET』裡你給人的印象過於強烈了吧!不過其他人只單純有他們自己的步調而已,不用太在意。」
「所以這份工作假如沒做到讓西崎認可的話不行吧?」
「嗯。那傢伙是天才,雖對你不太好意思,但請讓著他一點吧!」
樹人對佐內若無其事說出的話再次感到震驚。從剛才那句話便可窺知佐內與西崎間連結著多麼強烈的信賴關係。一想到佐內不惜讓如此羈絆深厚的對象生氣,也要讓自己演出這個角色,對於佐內的心意,樹人心想非得真摰地給予回應不行。
「對了,說到沒關係……」
佐內將啤酒暢飲而,忽然想起什麼而改變話題。
「那個,樹人和荒木吵架了不是嗎?那之後有和他見面嗎?還沒和他合好的話可以找我商量喔!」
「咦……」
「這點是理所當然的啊!從今天開始樹人就是我的壓箱寶了。」
「……」
被佐內這麼一說,樹人反倒越來越難開口。對於佐內的關心雖然感謝,但姑且不論工作的事情,連個人隱私問題都依賴他的話那可不行。更何況與瑛介發生爭執的理由多少也和這次工作有關,起因完全是因為瑛仲和佐內相互競爭而把自己也牽扯下去。
「從那之後就沒有和荒木先生見過面,有打幾次電話給他,但都轉入語音信箱。」
「唔,還真無情的傢伙呢!」
「因為是外景出發前夕,有很多東西需要準備所以很忙。即時不是如此,他本來就是沒必要時不會打電話的人。所以……」
對於話說到此就說去的樹人,佐內只是溫柔地看著他,彷彿早已預先知曉結果一樣。他悠然地抱著胳臂,緩緩開口說道:
「樹人。」
「是……」
「難道你在和荒木交往嗎?」
有那麼一瞬間樹人懷疑自己所聽到的話,難道自己在一不留神間了做了什麼會被識破的事情嗎?瑛介雖然沒有禁止樹人說出去,但樹人自己也非常了解他們並不是一對平凡的情侶,因此一直有在注意相關事情。佐內怡然自得的表情依舊沒變,對著顯得有些狼狽的樹人再次提問,
「樹人是荒木的戀人對吧?」
「佐內先生……」
「沒關係,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就算被發現了我也沒有好處。只是身為荒木故友感到很驚訝而已。事實上這業界有很多同性戀者,不過他一直對那方面完全沒有興趣的樣子。」
聽著佐內說的話,各式各樣的答案在樹人腦袋裡奔馳著。要率直地承認嗎?還是裝傻裝作不知道呢?即使他是瑛介的朋友,只憑單方面的意見就把兩關係向他人訴說,這樣好嗎?
「樹人?」
正因為瑛介的關係處於微妙時期,樹人始終無法開口。
「……對不起,好像讓你感到困擾了。樹人西崎的態度而緊張,我本想以夥伴的立場關心一下的,不過好像造成反效果了。」
樹人對真心感到抱歉的佐內覺得愧疚,無言地搖頭。但其實真的很想找個人商量。如此脆弱的心被看透,對這樣的自己羞恥不已。
「沒關係。」
樹人盡其所能挺直胸膛說道:
「不管如何,荒木先生現在不在日本,就算合好也沒辦法。我只要盡全力做好自的工作就好,他會確實接收到的。所以對後天開始的拍攝,我會努力。」
對於是否為戀人這個問題既沒肯定也沒否定,但佐內乎充分領悟到了。他在短暫沉默後像是想到什麼,眼睛突然為之一亮。
「沒記錯的話,荒木是在九天後回國吧!這邊的拍攝工作預定是從後天開始共五天,利用剩下的幾天直接去見他如何?若在異國再會,就連倔強的他也會軟化吧。如此一來要合好就簡單多了。」
「去見他?去希臘嗎?」
對於這意外的提案,樹人直發愣。雖知道外景地與日程等詳細訊息,對了,佐內說過他有調查過瑛介的行程。但連國內線飛都沒坐過的自己怎麼可能突然就飛到希臘去。最重要的是,PV拍攝工作完畢的後一禮拜就是期末考。為了能繼續模特兒的工作,父母訂下來的嚴格條件就是挑名順位不能退位,因此佐內的提議對被父母嚴令要求的樹人而言,未免太缺乏考慮。
「樹人。」
可能是樹人吃驚程度在預範圍之上,佐內安慰地拍著樹人的肩膀。
「不要露出那麼驚訝的表情嘛!認真地想想它的可行性。那個國家同樣是在地球上,假如有今後要與瑛介交往的覺悟的話,可就不能對距離有所顧忌喔!」
「為……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那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有點發傻的聲音繼續從佐內口中冒出。他的眼裡洋溢著充分的肯定,朝樹人逐步逼近並斷言說道:
「你和荒木遲早都是要站在世界舞台的人。」
「世界舞台……」
「沒錯。到時為了僅僅一小時的約會,身處南北兩極的兩人,其中必有一人得飛往對方國家不可。今後你們的交往就會帶有這層條件。不過荒木可能早有覺铻了吧,那傢伙看起來雖冷酷,但其實有相當大的野心呢!」
「……」
形容瑛介是個野心家,樹人沒有異議,但其他連帶部分究竟是在說誰啊?突然談到世界舞台什麼的,這對樹人來說太無厘頭了,而沒有辦法馬上會意,連想要反駁佐內那充滿自信的微笑的餘地也沒有。
「我和荒木先生踏入世界舞台……」
「就是這樣。若要說起來,第一步就是『JET』,這次的工作就變成第二步。順便跟你說,像我啊、像『WATER PLANTS』也是瞄準世界舞台。之後或許會在五年後世界上某個方,想起今天的事情邊笑著。」
「嗯……」
果然,真不愧是瑛介的朋友。不光佐內明亮朗的一面,連熱情的另一面也體驗到的樹人內心得的結論。
拍攝工作大都是在海邊一間小型別墅區內完成。這時期正值聖誕節前夕,人煙較為稀少,剛好利於拍攝工作。從東京出發開車約三個鐘頭而已,並不是太遠,行動方便,因此佐內相當滿意。聽說當初唱片公司的負責人原預定大張旗鼓至海外取景,但樂團成員其中一人的妻子正值臨盆時期,所以堅持非得在國內不可,而拒絕出拍攝計畫。
「不過非得到國外才能拍景色並不是那麼多!主要還是負責人想趁工作之便去玩而已。不管那個了,學校沒問題嗎?」
「總有辦法的,篠山先生說會好好幫我和學校溝涌。我一個人在拍攝現也沒問題,他也說有空會過來看看狀況的。對了,他還請我向您問好。」
化妝中的樹人對著鏡子裡的佐內精神飽滿地回答。他們把附有私人海灘的華麗借來當作宿舍使用。這棟精緻古董裝潢的宅邸,若有女生隨行的話絕對會一眼愛上它,只可惜次拍攝的工作人員與演員加起來男性佔了極高比率。其中最年少的樹人雖僅僅是位學生,但這新人卻意外地被捧在掌心。
昨晚抵達別墅的一行人現在正專心準備下午從零開始的攝影工作。佐內為認樹人的化妝髮型而造訪休息室,對逐漸整妝完成的臉龐相當滿意而頻頻點頭。『JET』裡強調的是銳利;這次則打破舊往,重點在做出柔和與天真瀾漫的印象。樹人上半身身穿藍色格紋半袖襯衫內搭白色T恤,下半身是刷色恰到好處的二手『Lev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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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感覺不錯。跟樹人平常的感覺挺接近的吧?」
「好像是這樣。好像我平常穿的衣服差不多。」
率直回答的樹人乍看之下像走在路上的普通高中生。但像現在經由專業人士精心打點後,可察覺另一個總是在沉睡中自己悄悄地被喚醒。肌膚裡透出淡淡光芒,隨著樹人每個動作而化為細小顆粒在空氣中漫舞。與此表現十分融洽,不可思議的微妙差距籠罩全身。
「攝影開始前想再重新確認一次。」
「是。」
全身上下已打點完畢,化妝師、造型師都離開,佐內緩緩開口說道:
「樹人,你扮演的是主唱西崎所主演人物的過去。從前雖確實存在,但現實世罒裡卻不擁有實體。所以看似存在,實際上卻無影無蹤。希望你能好好表現其中微妙的感覺。」
「那少年總是帶著微笑嗎?無論主角如何惡語傷人、不理不睬,他都面不改色對吧?」
「不是這樣,我可沒打算拍兩次同樣的笑容喔!」
「咦?但、但是……」
樹人決定接下這份工作後也將劇本重複讀好幾次。卻因從佐內口中聽到意料之外的事情而陷入輕微慌亂。
「劇本裡只說要笑……」
「露出何種笑容端看樹人於少年理解何種程度而有所變化。所以故意不在上面寫出那麼詳細的指示。知道嗎?不能只是淡然地笑著,假如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主角會從少年身邊逃離呢?觀眾也沒辦法理解吧?若維持一貫的笑容,你不覺得最後主角認同少年的場面就會缺乏說服力了嗎?」
「那……」
的確如同佐內所說。劇本看了幾十次,光從表面來閱讀整齣戲就沒有意義了,樹人愕然地想著。
「表情不要麼嚴肅的表情嘛!若覺得你做不到,我一開始就不會選擇樹人來演這個角色啦。你是我選擇的,我朼要你更引以為傲。」
「但是都開那麼多次會了,我連您想追求的感覺一點都沒有領悟到,對不起。」
「沒關係,西崎他也是在拍攝過程中才會逐漸入戲那一型的人,樹人也會變成那樣。」
或許不是那麼介意吧,佐內笑笑地就讓事情過去。但他的下一句話聲音溫柔中帶有幾分嚴肅氣氛。
「你劇本也看過了,我想你自己也想過很多……」
「嗯?」
「就是高潮時主角與你面對面的那場戲。一直將視線從過去移開的主角終於體悟到真正的自己是從過去不斷累積而生的。有這麼一吧?你決定那邊要說什麼了嗎?」
「說什麼……指的是台詞嗎?」
戰戰兢兢地反問,佐內輕輕地聳了聳肩像是在說:都說這麼明白了你還不懂嗎?
「有清楚註明上面吧?寫著(低語)。雖然聲音不會收錄進去,但台詞含有重要意義喔!會將嘴唇動作做特寫,若是隨便說一句話那就傷腦筋了。」
「……」
「拍攝是按照故事順序一幕一幕來的,在最後一天前想出來就行了。」
佐內滿臉笑意地說著,但拍攝工作總共不過五天而已。最後一天應該咻一下就到了吧?樹人已傻了一半,心想佐內該不會是故意不在會議中提到這個話題的吧?
一不留神就會被和善可親的笑所欺騙,若考慮樹人對戲劇方面演出完全是門外漢的話,本來就應該在開會時討論更詳細的內容。更何況如此重要的台詞若要讓自己決定,絕對會希望對方能給予更多的思考空間。但到了準備正式開拍階段才將問題一個一個點明,只會讓人覺得要把自己逼入絕境。
真的嗎?深受震驚的樹人看著佐內。
攝影師這些人為了拍出好的照片還真是不擇手段呢。
「差不多要開始了。樹人,拜託你啦!」
「佐內先生……」
「啊,沒問題的啦!不要露出那種無助的神情嘛。你不是很喜歡新歌嗎?用你自己意會的去選擇符合最後一場景的辭彙就好了。雖然西崎他說要自己想,但我和他約定若可以接受樹人想的台詞的話就會採用喔!樹人責任重大,可要好好加油。」
「那、那太過分了。我國文成績可是一直都在平均以下耶。」
樹人臉色發白。西崎寫的詞水準連純文學家都給予高度讚,要想出讓他無話可說的台詞可是比登天還難。
「那個,想太多可不行呢!」
佐內輕輕地將雙手放於樹人兩肩上,突然將力量灌入掌心。
「我希望你能表現出讓看到你的人都會到感到不安,那樣潔白無瑕的存在。但主角卻因這個理由想要逃離,最後接納了你而再度成長。」
「所以最後才註明天使般的微笑嗎?」
「沒錯。措辭雖有點陳腐,但也沒有其他更適合的辭彙。這個PV的概念是再生,但深層主題是救贖。再生與救贖,化為言詞雖然廣泛,但我認為生活其實就是再生與救贖的不斷輪迴。」
「……」
「樹人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飢渴中帶有透明感。一般這兩種條件是不會同時成立,但兩邊你都擁有。這會讓人想要征服你呢!」
毫不扭捏地說出略微粗俗的感想後,佐內慢慢將手抽離。為何他對自己如此執著,從他理由的一角似乎可窺見端倪。
「再生與……救贖。」
不經意踏入的世界裡似乎有思緒不可及的深遠奧妙。連一個戀愛煩惱也無法解決的自己,究竟能完成什麼呢?
面對過於浩大的主題,樹人也只能不斷嘆息。
「有讓觀者感到不安的純潔無瑕?這怎麼可能做得到啊!」
我立刻過去,如此告知催足自己準備前往拍攝現場的佐內,休息室只剩樹人獨自一人。現在回想起來,上一次像這樣走到窮途末路的心情是「JET」那時候。當時,搞不清楚事情狀況而被瑛介耍得暈頭轉向,被強迫站在相機前。這次則是依照自己意志行動,所以無論再怎麼吐苦水,也是自作自受。
「沒想到佐內先生還真是個謀略家呢!」
爐火純青的演技扮演著「和藹可親的大哥哥」,但從沒想過他一進入工作狀態立即變得像是個大騙子。不知不覺間發起牢騷,回神後急忙閉上嘴。和瑛介一起工作時,自己也一直說自己做不到。瑛介並沒有佐內那般溫柔,且大部分連必要的說明都乾脆省略,強迫樹人直接上陣,無視對方意願的舉動更令人難過。即使如此,現在也只能竭盡全力,並相信那股力量。若藉此多少能與自信相互聯繫的話,與瑛介的交往必定也會有好的影響。
「荒木先生……不知道他情況如何了?」
孤零零地獨自說到後,突然變得非常想念瑛介。
瑛介連一通電話都尚未打來。他說過要去島上拍攝,路程應該很辛苦吧,樹人對以那種方式分手感到非常不安。只好堅信專心於工作上,所有事情都會漸入佳境。好不容易才得以保持冷靜,但如果身旁沒有他的陪伴,那真的是寂寞難耐。
「該不會是把我的事情擺到第二順位去了吧!」
若專注於工作的話這種事情也可能發生。兩人間只要有相機這個連結,無論什麼困難必定都能跨越。但歡喜的背後卻告知工作與愛情要並立是超越想像的艱難。恐怕被獨留在店裡的瑛介體驗過這痛楚吧。
「好想見他喔……」
無論多麼想念,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也絕對不會有令人高興的事情。因為十分明瞭兩人間關係並不像普通戀人一般,只要互相擁抱,全部事情灰飛湮滅。
還是──
「那就去見他啊!」
佐內的話像是一把鑰匙,讓闖入暗夜胡同的樹人得以解開門鎖。最初聽到時覺得好夢幻而感到驚慌失措,但先前也拿到了篠山說需要時就能立即派上用場而遞來的護照,錢雖由父母親保管著,但因「JET」所賺到的零頭也夠買張機票。主要是時間和行動力的問題。
「遲早都是要站上世界舞台的人。」
總覺得自己的視野會逐漸改變。
在一旁看著眾人矚目的好友,自己則過著平凡樸實的高中生活。這樣的日子就是僅僅幾個月前自我世界的全部。
目光落在鏡子裡尚未看習慣的那張臉,樹人不自覺陷入無限感慨。
「樹人,剛才那種感覺不太對。」
佐內的一句話讓現場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瞬間和緩。西崎與樹人對峙一段時間後,哎呀哎呀地感嘆著,以些許誇張的動作抬頭仰望天空。工作人員面面相覻,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樹人急忙低頭道歉:「對不起。」接下來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等待佐內下面的指示。
「笑容啊!」
西崎搶先在佐內前,自言自言呢喃說道。樹人感到生氣的是,從剛才開始這一幕已經重複幾十次,不過從佐內的數十次「不對」也可知道這並非他所追求的笑容。夕陽逐漸西下,衣服單薄讓手臂起了雞皮疙瘩,但現在不是注意這件事的時候,因為從第一幕開始立即陷入困境。
「到底是怎樣啊?模特不就是賣笑的嗎?」
不耐煩的西崎看樹人沉默不語,講話越是尖酸刻薄。關於演戲這方面,他並非專業演員,但有主演連續劇的經驗,最重要的是他能將舞台歷練發展出的自我特色徹底展現。對於佐內給予「他是天才」的評價,的確是與西崎直接接觸後便會認同。
「喂。」
對於樹人的不回應,西崎話中帶刺地步步接近。
「你讓我感到很煩躁耶,你說該怎麼辦?拿出完美的笑容來逼迫我啊!」
「……對不起。」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西崎這位年輕人的態度便很冷淡,但此刻卻顯得心浮氣躁,但這也不是有原因。PV與一般電影不同,它的目的是為了促銷歌曲。總而言之,這部短片並不是為了佐內,而是因西崎為首的樂團成員而存在。並為了打破樂團長時間的沉寂,押下所有賭注的一首歌。因此絕對不能忍受它被一位尚未適應的高中生模特兒破壞。
不管如何,時間已晚拍攝告一段落。佐內向樹人提醒幾個注意事項,並與數位工作人員細聲討論的結果,決定先拍攝利用屋內風景的場面。在背景道具準備完成前,樹人等人只好先做休息。
樹人從工作人員準備的飲料中拿起礦泉水時,西崎再度站到自己身旁。又來了,難道抱怨不夠嗎?西崎右手拿的是他演出的CM且連續代言這兩年的熱咖啡。
「被要求露出笑容時,能表現出各種各種笑臉的人才是專業人士。」
「……」
樹人懷著無法辯駁的不甘心,只是無言看著他。討厭只能垂頭喪氣,討厭只能黯然低頭。在接下工作前雖能毫不在意說出:「因為我是菜鳥。」但到工作現場這句話似乎就不管用。瑛介灌輸給自己的不僅是如何在取景鏡內拍出好照片的方法而已。
但實力不足的現實果然是痛苦的。對於自己被要求展現笑容,卻無法立即做出反應的愚鈍感到煩躁。樹人不管怎麼做就是沒辦法好好掌握佐內所希望的角色個性,只深深了解光是了解劇本字面上的意思是不夠的。
西崎默默地喝了幾口咖啡,再度與沒有任何回應的樹人說話。
「我們的CD內頁及PV等一直以來都是拜託佐內處理。我不設條件限制並給予完全信任的攝影也只有他。所以我很清楚,佐內這個人是不會因為雙方關係或因屈服事務所的強壓來選擇模特兒。但你到底有什麼條件是符合他要求的啊?」
西崎的口氣兇狠,狠狠瞪著樹人。從他的反諷可清楚得知他一點也不認同佐內選擇的人。他的眼神像是在說:若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條件」的話,那什麼事情也不成。為此樹人的心情有如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上面。現在想起來,他寫的詞也常讓人感受到那股嚴肅氣氛。
「我真的一點也無法理解。你這個人不就跟路旁的學生沒什麼兩樣嘛?」
右手將飲盡的罐子壓扁,丟進有點距離的垃圾桶。西崎明明都已二十過半,動作仍帶稚氣,讓人想到街上鬧脾氣的小孩。
「總之,假如你到最後還是這副模樣的話,我今後再也不會拜託佐內了。」
「哪有這樣的……」
「我可是說真的。若演變到那種地步,那就是你的責任。你要有所覺悟。」
怎麼覺得好像被不良少年的學長用狗屁不通的道理給威脅了。樹人終於忍無可忍而狠狠地瞪著他,並在心中痛快罵道: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吧?我遲早會讓你無話可說。
「……喔,嚇了我一跳。原來只有在瞪人的時候才像個大人啊!」
西崎浮現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後,立即加快腳步離開。在那一瞬間,樹人全身的緊張感「砰」的一聲消失,兩手空空地逃離現場。
那天的攝影最後儘管進行到深夜,卻不見有任何重要進展。
樹人好不容易取得數場戲的OK認可,但在NG不斷的情況下,西崎的心情早已糟糕透頂,佐內因此帶著他到鄰近地區喝酒解悶。其他工作人員也因為明天得早起,各自回到分配的房間內休息。
「好累喔!」
樹人的房間以前可能被當成客房使用,很幸運地附有專用澡間。身體沉入熱氣騰騰的浴缸瞬間,一聲長嘆與微喘的聲音同時從嘴裡發出。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無論拍攝過程再怎麼不順利,佐內始終保持著可親的微笑,但一想到西崎冰冷的眼神,胃似乎開始刺痛起來。這可能是自己已融入新歌意境的證據吧,但心裡並不是太爽快。
「那個人絕對當不成上班於。火氣刷地就上來,簡直就像是電影裡的黑社。雖然唱歌的時候很帥……但那個性實在太差勁了!」
而且令人生氣的是西崎個性固然糟糕,但一開始拍他的表情立刻「啪」地轉換。嚮往與悲傷;傷痛與希望。對於必須表現出錯綜複雜感情的他,樹人畢竟只是保持著微笑,高高在上往下望著。佐內說過「同樣的笑容不拍兩次」,但實際上根本搞不清楚哪個OK、哪個NG的狀況下就結束了。
從明天開始肯定會更累人吧?況且最後一幕台詞這個作業也得好好思考。樹人內心惶恐不安,希望能立刻回到東京。
「荒木先生,現在在做什麼呢?」
坐在浴缸中抱著膝蓋,試著振奮精神,瑛介的臉於是浮現在腦海裡。夏日時光在十月落幕,與希臘的時差是七個小時。在外景拍攝出發前曾試著在網路上搜尋希臘的資料,瑛介等人所前往的地點是名為錫夫諾斯的小島。一想到季末的孤寂,但氣氛上卻不該由這裡一派輕鬆地主動給予聯絡。
「至少帶個電腦去不是很好嗎?」
雖知道不應該說這些話,但抱怨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瑛介除了工作需求,其他時間都不會使用電腦。況且海外取景的話,他是盡量減少身行李,主張無物一身輕的人。若能送個訊息過去乘機言和,煩悶的心情也能冷靜下來面對溝通。如此想著也覺得可惜,但自己根本說不出這些任性的話。
「可是……可是啊……」
「好想看著你飢渴的表情呢!」
留下如此含義深厚的發言後立刻將日本拋開,遠走他國,未免太過分了。樹人將頭沉入熱水中,胡亂地將溢出的眼淚洗淨。
「去見他好了……」
試探性地呢喃說道。自己飛往希臘的話,瑛介真的像佐內所說的一樣高興嗎?
樹人像是要將迴繞在腦中的思慮一掃而空,雙手撥起溼濡的頭髮。好想見瑛介一面,不過在那之前必須認真完成這裡的工作。現在情況根本不適合做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樹人對自己嚴厲訓勉,從明天開始若不能更順利,那就得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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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思 2009-3-12 15:45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愛麗思送饅頭獲得小費現金2Ds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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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3]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低沉聲音不輕易地掠過耳際。樹人覺得有些可疑,回頭看往裝設在浴缸附近的洗手台。已切換成震動的手機擺在上面。為了隨時都能接到篠山電話,也將它帶進浴室來。
樹人慌慌張張地伸出手溼淋淋的手,液晶畫面上顯示「無顯示來電」著實讓樹人心跳漏了一拍。都這麼晚了,究竟是誰打來的。樹人有點訝異地接起電話,刺耳的雜音突然直衝耳膜。
「喂──」
『……』
「喂,請問哪裡找?」
噪音變本加厲,正打算掛斷電話時──
意想不到的聲音突然傳入耳裡。
『……樹人嗎?』
「啊,荒木先生?真的是荒木先生嗎?」
『嗯……是啊……』
雖然對話間產生時差,但聽筒那端傳來的的確是瑛介的聲音。可能是訊號不良吧,吱喳不停的雜音在樹人著急焚時更是變本加厲,但瑛介的口氣卻十分悠閒地問候他:『你還好嗎?』
『佐內的工作沒記錯的話是從今天開始吧如何啊?』
「如何?這在電話中根本說不清楚。本來前陣子……」
『我剛好在吃晚餐。這裡比預期想中來的溫暖,一直……』
「晚餐的事情我才不管呢!為什麼一句話都不交待就出發了?我很擔心呢。工作也不是很順利……和荒木先生?荒木先生,你有聽到嗎?」
『……樹人……』
「什麼事?」
『那個……應該是……』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啦!那個……聽得不是很清楚……啊!」
可能是不知不覺中太過興奮,手滑了一下。樹人反射性想伸出另一隻手接住,但來不及了。手機就這樣無情地沉入浴缸底。
「怎……怎麼可能……」
面色發青地將手機打撈上來,但根本太遲了。無論怎麼操作擺弄,手機連嗚咽的聲音都發不出來。當然跨越海洋與時差的電話也不可能響起。
「這是騙人的吧?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打電話來了」
想哭也哭不出來的沮喪,樹人更顯茫然地看著再也不會出聲的物體。腦袋思考運轉完全中止,只有遠從希臘傳來的雜音在腦海裡不斷響起。
「天啊……搞什麼嘛!」
自言自語的唇微微地發抖著。
「搞什麼嘛!這個……」
因為出發前夕發生爭吵,根本不指望他會打電話來。
所以真的真的很開心。
「荒木先生……」
本已相當垂頭喪氣的樹人,像是被卡到陰的心情席捲而來。右手喪失力氣而逐漸滑落至浴缸底,手機也緩緩脫離樹人的掌握。
不知道佐內昨天是用什麼方法安撫西崎,隔天的他並沒有樹人預想的那麼不高興。但在短暫心安過後,樹人的連續NG還是讓整個氣氛緊張起來。西崎對著稍晚才來會合的樂團夥伴用隱約可聞的聲音抱怨著,這舉動更加把早已接近委靡不振的樹人逼入絕境。
以現在這情況,昨天直接對我挑明還比較好呢。
休息時間樹人獨自一人坐在岸邊遠望著遠方鬧哄哄的西崎一行人吐露著感想。借來的宅邸屋後直接與沙灘相連,他們則在寬廣的陽台上愉快地進行烤肉大會。在讓人錯以為是急行軍占領其中,要是外景地是海洋,玩心相對地更強烈吧!佐內已混入工作人員中,垂涎三尺的烤肉香飄至樹人所在之處。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嚴冬的天空雖感寒冷卻晴朗無雲,唯有現在可以毫無顧已地放聲大笑。一旦被攝影機圍繞其中,與西崎面對面後,卻怎麼也無法表現出「從高處微笑」的心境。工作人員也邀請樹人參加烤肉大會,但完全沒食慾而回絕了。工作都還不成一個樣,怎麼可能嚥下食物呢。
「樹人,你不冷嗎?」
頭頂突然出現一道身影,樹人緩緩抬頭。來人是負責髮型化妝的少數女性工作人員,她單手拿著盛裝食物的盤子與不知道是的風衣微笑著。
「這個給你。今天的拍攝工作也會持續到晚上,所以好好吃一頓比較好喔!」
「……謝謝。」
對方都特地拿來了,樹人感激地收下遞來的紙盤。食物就算了,這衣服是誰的呢?自己還在思考時,對方告知:「是佐內先生的。」
「他說假如你餓肚子昏倒、還是感冒的話,那就糟糕了,看來很重視樹人呢。佐內導演本來就是個溫柔的人沒錯,但我覺得他的視線常常追隨樹人跑。」
「我老是做不好……」
「是這樣嗎?但樹人有時候會出現讓我臉紅心跳的表情,有時卻又非常哀傷地笑著,我的母性本能都被激發出來了。」
那是一直沒辦法OK,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樹人很開心能聽到她的感想,急忙點頭道謝。
「再生與救贖,我認為生活其實就是這個不斷輪迴。」
樹人邊吃著送來的食物,專心地看著來回拍打的浪潮。大海是這次PV的舞台背景與主題相符的地點,這是佐內想到的吧?對嚴冬的大海從不感興趣,但不可思議的是,長時間看著它,寒冷的感覺也逐漸消失,這大概是覺得它在守護與目前狀況奮鬥著的自己緣故吧?
自己是孤單一人的事實雖未改變,但只要感覺到「他」的存在,自己似乎可因此得救。從大海獲得的舒服感與和瑛介在一起的感覺相同。心靈獲得充分休息後,又能再次靠自己的力量努力走下去。瑛介就是有這股讓自己深信不已的溫暖。
「再生與……救贖……嗎?」
這主題還真叫人震懾,心中雖有點膽怯,但垷在卻覺得自己好像掌握到什麼。有最愛的人在身旁,有值得自己拼命去努力的事。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過去不斷累積蘊育而成。為何西崎演的主角會想逃離過去?為何「少年」的笑容會將他逼入絕境呢?
甩開已混亂成一團的思緒,樹人再度嘆息。
休息時間即將結束。拍攝工作逼近前段尾聲,若樹人狀況好的話,預定明天開始中段的拍攝。
「輪到你們的時間還早的很呢!」
一想起西崎用令人厭惡的語氣對其他成員說的話,樹人面向沙灘。「……這種氣氛怎麼可能笑的出來啊!」小聲抱怨一番。
事情一如往常不順利。
每當佐內「卡」的一聲,都覺得心驚膽跳。樹人完全沒辦法掌握「少年」展現的微笑與笑容,儘管昨天眺望大海讓正在思索的事視野大幅擴展,但就是缺少那麼一個關鍵性的東西,有種自己正勉強將準備從手中逃溜走的意象抓回來。
找個空檔和佐內商量看看吧。最後一幕即將在後天開拍,早已得知若這種情況進行下去,是不可能拍出一部動人心弦的作品。而且西崎說過,倘若樹人的演出以失敗收場,再也不會拜託佐內拍攝。雖不覺得他是說真的,但佐內的信譽受損確實無可避免。
樹人的手機已經摔壞,瑛介的來電已不可指望。下次能與他見面是PV拍攝工作全部結束以後的事,在那一刻自己是否能抬頭挺胸地看他,這是我完成的工作喔,是否能驕傲地向他報告呢?
腳本及企劃書已經翻到殘破不堪。在第一天準備開拍前,對佐內說明的概念竭盡全力擴張想像。相關資料及佐內至今經手的寫真集與CD等都一同帶來,心想說不定可借為參考,然後每晚在房間中研究著,但就是沒有新的觸發點。只對於瑛介評判的一句話,「佐內可拍出好照片」,感同身受。
佐內拍攝的成品內,影象中有男女老幼,正因為活動據點以演藝界為主而多名人,但最令樹人在意的是一群女子偶像預備軍的寫真集。佐內只是讓這群平常穿著泳裝、擺出討好男性姿勢的女孩,單純走在街上散步。穿著隨意搭配的普通衣服走在似曾相識的街道,有時迷失在如迷宮般的小徑中。每個女孩因為有些探險心情,表情顯得雀躍不已,毫不做作的笑容成為讓人為之心動的照片。或許因為如此,看著看著會有這群女孩是自己的女朋友或是妹妹錯覺。這種視點的溫柔正是佐內最大的魅力。
既然如此,他這次的視點擺在哪裡呢?
翻著雜誌的手停下動作,樹人陷入思考。
佐內的視點在於引起觀常者共鳴。所以「再生與救贖」如此磅礴的主題對他來說,則如同幻燈片中「生活」如此切身的東西。所以在「少年」與主角的對比裡,是否確是加入了佐內的觀點。
再一些些,還差那麼一點點就可以掌握住某個東西。
樹人懷抱著焦急,伏倒在床上。
「呼……」
這裡大概就沒問題了吧?
樹人想盡可能避開眾眼神,於是悄悄躲進一間像書房的房間。為了工作人員呼叫自己時能立即回應,還是將門微微開啟。即時如此,一踏入鴉雀無聲的室內後,室外的喧囂有如虛幻般漸漸遠去。樹人深深嘆了一口氣,走向被安置在正中央的沉重古董桌。
今天是拍攝第四天。早上有拍攝幾個鏡頭,剩下的預定下午再開始。速度有如龜步但確實有在前進。為了不讓NG數多的像剛開始一樣,樹人想盡辦法努力達到佐內的要求。但精神上卻因此萬分疲憊,想在某個地方充分休息一下,因此來到先前早已注意到的個這個房間。
「真安靜。」
樹人倚憑著桌子,溫暖的陽光越過窗簾包圍全身。在拍攝期間一直維持好天氣。瑛介現在所在的錫夫諾斯島應該也是爽朗的好天氣吧!
「純真無瑕的存在啊……」
上回的「JET」是由概念而找到樹人做模特兒,所以自己保持原來模樣即可,究竟要如何表現等複雜的事情都不用考慮。說是稍微拼命些就可以過關也不為過。
但這次的PV工作不同。若不能將腦袋的東西切換淨空從零開始,恐怕無法表現出佐內所認同的表情吧?但在多雙不熟悉的臉孔注視下,怎麼可能將腦袋放空變成另外一個人呢?這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樹人現在是心有戚戚焉。
「樹人,原來你在這種地方啊!」
「佐內先生……」
樹人循著不合場景的爽朗聲音慢慢轉身。來到房間的佐內雙手各拿著一瓶礦水。
「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沒關係。」
雖想一人獨處,但一看到佐內的臉卻放心下來。可能是感覺到他的另一方有瑛介的存在吧。佐內有些顧忌著緩緩走近,遞出一瓶礦泉水給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的樹人。
「這個拿去,喝點東西比較好喔!因為開著暖氣,空氣很乾燥呢!」
「啊,謝謝。」
看著樹人膽怯地接下,佐內再次浮現微笑。
「感覺如何啊?好像費了一番工夫的樣子。」
「說真的……我實在不清楚。」
「嗯?」
「我知道我的表情還沒合格。但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原來如此……」
佐內認真聽著樹人滔滔不絕的訴苦。仔細想想,像現在這樣兩人獨處的談話是從開拍第一天的休息室裡以來,只經過短短四天而已。樹人卻覺得備感懷念,悄悄看著佐內。
「我可能讓佐內先生你失望了吧!真的很對不起。」
「沒那回事。樹人,你覺得我為什麼一直沒有理睬為演技苦惱的你呢?明明有時間去安撫西崎的心情還與工作人員舉辦烤肉大會,卻把你棄之不顧。你不生氣嗎?」
「咦?」
那種事情想也沒想過。對於佐內意外的發言,樹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顯得困惑。這麼說來,他是想說出將自己故意棄之不顧的事嗎?佐內他花了那麼多工夫在說服自己,等待自己的回音至迫在眉睫時,為何採取這種行動,樹人一點也無法理解。
「為什麼呢?」
「我想要從最真實的樹人中引出笑容。」
「……」
「我誇下海口要把『JET』裡就用過的。那些東西對於這次樹人的角色當然一點幫助也沒有吧?樹人NG時,如果我給你各種意見,針對細節的小動作會亂無章法地增加。但是那不是真實的你。為何這麼說,因為那不是靠樹人自身的感性而獲得的東西。」
「我的……感性……」
「當然方法每個人都不同。若有演戲基本工夫的人,就算是小動作也能表現出自己。也有像西崎一樣只要誇獎就會成長的人。但是樹人的魅力在於單單只有一人。就算你與荒木在一起的時間也是,還是一個人的時候較有魅力。」佐內說的話對於模特兒身分的自己是讚美的言詞,但以藤代樹人的身分來說,光是聽到就覺得有些悲傷。對於現在與瑛介不能見面的狀況,是更痛苦的讚美。
但是佐內剛剛說的一點也沒錯。正因為如此,瑛介也選擇樹人為模特兒,做為世界上唯一一位可將「孤高優雅」表現出來的人。
「若是這樣的話,難道『少年』指的……」
對於樹人不經意地自言自語,佐內靜靜點了頭。
「沒錯。單單一個人是最適合那個位置的,而我想要那種微笑。」
「……」
「所以我選擇了你。看著『JET』海報裡的樹人,我就在想這男生笑起來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而引起濃濃興趣。在『3-GO』店裡親眼見到揚起微笑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因而很開心呢!」
「嗯?我有笑嗎?」
「對著我,是個很美麗的微笑。當時敗給你了,所以那瞬間反而是我回復本性。」
那時佐內莫名慌了一下,是那個原因嗎?到這時候才被告知實情,樹人不知為何滿是難為情。
「那、可是……」
「怎麼了?」
「這樣好嗎?現在這樣子不就是在給我意見嗎?」
樹人唯唯諾諾地詢問,佐內的笑紋又增加一倍。
「不管好或不好,窮逼也要有個限度。拍攝工作只到明左為止,我想這幾天樹人應該思考了很多事吧。最近NG次數大幅減少就是最好的證據。西崎的抱怨也沒那麼頻繁了。」
「但是我自己還是很不明白。我哪些地方改變了?」
「該怎麼說呢,很難以形容呢。但我也是抱著不安前進著。」
「您嗎?」
佐內悄悄地將視線從不經意反問回去的樹人身上移開,直接徘徊到附近的書架上,完全像是一人獨言的聲響從他嘴裡吐露而出。
「我在想要是瑛介的話之類的。」
「咦?」
「樹人唯一認識的一流攝影師。這PV若由他來拍攝的話,他會採用什麼手法。這些事情常在我腦中揮也揮不去。」
「……」
「所以才會越來越堅持。若你沾染到一絲『JET』的氣息,那我就輸了。我想讓觀賞這個PV的人們發出這男生是誰的疑問。」
在談話當中似乎發現在意的書籍,他緩緩地往書架走去。伸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落在書皮已殘破不堪的單薄晝背上。那本書的印刷文字幾乎完全磨滅,從遠處看過去難以判讀書名。
佐內露出淺淺微笑,很珍惜地將它從書架上取出。
「這裡有很珍貴的書呢。這是我和荒木曾經師事的老師第一次出版的寫真集喔。他叫安藤誠太,以生病為由從攝影界舞台引退,但他拍攝的風景照的技法可說是無人能出其右,令人讚嘆不已喔。我們都深深受到他的影響。」
「我稍有耳聞。聽說荒木先生本來不是走時尚線的。」
「嗯。因為他有紀里谷這層關係。我也知道被這麼說很討厭,但無論怎麼說,紀里谷是日本頂尖模特兒。以前我其實很羡慕瑛介呢。」
非常懷念似地摸著那本書,佐內繼續說道:
「你知道我和他是同期的吧。」
「知道。我之前也說過,荒木先生說您可以拍出好照片。」
「好照片啊……」
從書上緩緩移轉回來的視線帶著幾分諷刺。突然的變化讓樹人感到遲疑,但從佐內的一聲長嘆可察覺幾分疲倦。
「安藤老師所拍的照片與其說是風景,倒不如說是大自然。照片裡非常清楚地傳達出不輸給雄偉景觀的魄力與對被拍攝者無限的愛。老師簡直是大自然裡的一份子的感覺,保有野性之餘,兼具嚴肅與深遠意義,正是我從前的理想。」
「……」
總覺得,樹人心想,那位安藤誠太與瑛介的感覺好相似。用情確實之深,但絲毫不外流。這點與瑛介工作時行事作風共通。
「荒木很像他。」
彷彿在讀取樹人心思,佐內寂寥地說道:
「所以我想過若在同一領域競爭,我絕對贏不了他。」
「佐內先生……」
「所以我就改拍以人物為主。雖與安藤老師起衝突,但荒木依然支持我。他跟我說我輕柔的觸感可以引誘出人類最真實的一面,我那時很高興。但這傢伙幾年後突然改變宗旨,又和我站在同一個地方。」
「您說的是『3-GO』的男性服飾……」
「是啊。我吃了多少苦才建立我現在的地位,荒木卻因為紀里谷晃吏的斡旋,第一次就被提拔接下重要工作。我當然認同他的才能。實際上紀里谷的照片非常完美呢。但說實在的,心情真的是很複雜。」
「佐內先生,難道您這次找我來拍PV是……」
從對話半途就一直懸在心上的疑問,樹人一古腦兒就問出口。雖很高興佐內將自己的內心話毫不隱藏地直接說出,但同時也得知他視瑛介為敵手,錯綜複雜的意念已根深柢固在他心中。那樣的話,不禁讓人懷疑兩人使用一樣的模特兒「藤代樹人」是不是有什麼內幕在裡面。
對於樹人的不安,佐內露出初次見面時的笑容說道:
「哈哈,天知道吧!」
「天知道?」
「實際上到『JET』的廣告時,我真的覺得自己輸了,對於荒木他又更上一層感到不甘心。但如同我剛才說的,因此注意到樹人也是事實。我在想若能利用樹人,拍出比『JET』更好的作品話,胸口肯定會很舒暢吧!」
佐內明朗的口氣簡直就像在說這是個很棒的主意,但樹人無法判斷他說的哪些是真話──有可能全部都是謊言,有可能是毫不虛掩的真心話。即使如此,仍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不需要樹人特意開口確認,佐內明確地說出口。
「我已經不想再叫你荒木的壓箱寶了。」
「佐內先生……」
「雖然離我追求的微笑還很遠,但我每天都很期待。因為樹人非常拼命,所以個場景都不會覺得無聊。我認為找你演出一點都沒錯。雖然不知道你的成長趕不趕得上明天最後的拍攝,但我可沒有後悔。反正樹人有將我的形象好好地表現出來了。」
「是這樣嗎……」
「樹人是個值得期待的模特兒喔!」
佐內嘴巴上雖這麼說著,笑容裡卻留有隔閡的陰影。要是自己的感覺能再銳利一些,並擁有一點就通的感性,就能在明天的最精采的一幕中拍出最美的鏡頭。樹人對自己的能力不足,內心深感悲哀。
今天與佐內重新交談過後,對於角色的理解又多了那麼一些。接下來只要有個契機,不管是微笑或最後一句台詞都能油然而生吧。但時間所剩無幾,無論佐內多有多本領,或是完成一部高品質的作品,那都不是最完美的。在最後一個鏡頭樹人究竟有多少成長,對他來說是一種賭博。
「……荒木他看到我和樹人在一起時,心裡一定很不高興吧!」
「咦?」
像是突然想起般,佐內換了一個話題。不著痕跡地藏起剛才的憂鬱陰影,回到樹人熟悉的那位開朗穩重的佐內。這點是佐內堅強的本性,樹人以近似尊敬的心情想著。
「在『3-GO』店裡他快把我當作敵人看了不是嗎?看到他那樣,我就想到了。拍攝工作結束後,荒木還這麼留戀你,關係肯定不單純。那根本就是醋罈子打翻後的態度嘛!」
「咦……那個……」
「別害羞、別害羞。我提出這個工作,為此你跑去找荒木商量時,在你面前他一定忍得很辛苦。他絕對想舉雙手反對。」
「才沒那回事呢。荒木說:『想挑剔工作,你還早呢!』……」
「以荒木的立場來講,他只能那樣回答。假如一知道是我來掌鏡就說反對的話,他自己在吃醋的樣子不是一下子就被發現了嗎?那男人怎麼可能有那麼可愛的地方!」
被瑛介妒忌的事情,佐內似乎非常高興的樹子。他的表情有些許得意,步步朝向還有點半信半疑的樹人接近。
「樹人你好像還不明白呢!他其實根本不想讓別人拍你。」
「怎麼可能?」
「若我是第一個發現你的人,我一定不會讓荒木拍你。啊--不過光是這點我就小輸他啦!因為他是第一位看過未經雕琢的樹人的人。」
佐內有點懊悔地補充說明,從能感覺到彼此氣息的距離凝視著樹人的眼睛。瑛介的眼睛是美麗的淡褐色,佐內的眼睛裡則閃爍著愉悅的光芒。但仔細一看那裡卻留有一滴大小不可透視的地方。到底有幾個人知道那個不透光之處是創造生物時不可欠缺的幽暗呢?原本對佐內零零散散的印象終於在樹人眼裡合而為一。
「樹人,你還挺有膽量的嘛!」
「咦……請問您是什麼意思?」
「我這麼貼近你的臉,你的身體卻完全不會躲開呢!一般而言,不是應該更警戒嗎?好歹我知道你正在和男人交往喔!」
或許氣勢受挫吧?邊說邊往後退的反倒是佐內。樹人一瞬間呆住了,隨後平淡地向一臉大受打擊的他說道:
「世界上我最警戒的人是荒木先生,因為完全無法捉摸他下一步動作。那種人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了。」
「啊,是這樣啊!」
佐內的聲音顯得很無趣,馬上展露乖乖牌的微笑。
「那……我差不多也該返回導演身分了吧!」
下午樹人的時間突然空了出來。因為佐內決定先拍攝樂團演奏的畫面。他們的經紀人雖一臉不高興,但最初希望能在國內拍攝的那名成員卻非常高興能早點回去東京,而將整個行程作了調整。
「在明天前先放輕鬆,好好思考一下吧!」
對於如此說道的佐內感到欣慰,樹人內心卻覺得走投無路。就算樂團成員拍攝結束回去以後,西崎和自己也非得留下來不可。而且時間已迫在眉睫,為了回應佐內的期待,想要在這裡掌握住某些東西。
樹人遠離拍攝現場的喧囂,走在傍晚的沙灘上。從四周樹木林立的宅邸內庭傳來斷斷續續的新歌旋律,與抺上橙橘色彩的寂寞浪聲相互融合,一點一滴地沁入樹人全身,初次聽到這首歌曲時感動再度從各個角落湧起。
那時候拿下耳機沒多久荒木立即來電,而且兩人本來應該一起享受瑛介出發至希臘前的晚餐時光。
「那你試試啊。」
「至少,樹人與一般模特兒比起來棘手多了。」
「好好想一想吧!」
「你現在一副很急迫飢渴的表情。看起來很誘人呢!」
配合戲劇性的變調音樂節奏,瑛介的幾種表情在腦海裡閃逝而過。上次發脾氣時樹人其實希望他能夠追過來,但當下忍住衝動的瑛介果然還是自己的最愛。自信滿滿有些傲慢,總是悠哉地走在遠遠的前端,這樣的他竟然會迷戀自己,甚至不想把自己交到其他攝影師手上。樹人至今仍覺得半信半疑。
「他上次打來到底想說什麼?」
若可以的話想立即飛往希臘向瑛介問個清楚。這股衝動在掛上電話後一直壓抑著,但結局仍是哪裡也沒去,老實地等他歸來,最重要的是不想打擾工作中的瑛介。
可能是喊卡了吧,演奏不知在何時停止了。
「喂──樹──人──」
像是等待著音樂停止的那刻,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不知從何方傳來。樹人立刻停下腳步,慢慢地將視線從浪花拍打的海岸線轉開循著聲音方向看去。
「……篠山先生?」
「在那邊等我一下。我現在就過去──」
非常興奮的篠山穿著西裝,千辛萬苦地往這裡跑來。腳上的皮鞋踏在沙上不是很穩吧?看到他跌跌撞撞的樣子,樹人重新拾回最近遺忘的笑容。
「發生什麼事了嗎?怎麼突然……」
「你在說什麼啊?第一天晚上開始你手機就打不通啦。我不是拜託你一定要定期跟我報告狀況嗎?但總算是從佐內那裡取得聯繫了。」
氣喘如牛地說著,篠山終於到達自己面前。他粗暴地鬆開領帶,心情似乎不錯,面對著夕陽照射的水平線。
「嗯,和希臘比起來雖欠缺神祕感,但日本的海也不錯呢。」
「篠山先生有去過希臘嗎?」
「嗯,出差去的。」
篠山回答後哎呀哎呀地叫著,或許是心理作用,無生氣的側臉看起來相當疲倦。這次因為自己狀況不佳,不知道有沒有被說些什麼,樹人如此擔心著。但篠山像是與生俱來的樂天,堆起滿臉笑容看往這裡。
「我聽佐內說樹人很辛苦?」
「咦……」
「那這個給你。裡面有好東西喔,對工作一定有幫助。」
「是,是什麼東西啊?」
「什麼東西?出差的伴手禮嗯,應該說這次出差就是為了這個而去。」
篠山放下肩背包,喀啦喀啦一陣聲響後,從裡面拿出一台小型攝影機。樹人搞不清楚狀況,只能默默地看著。接著篠山強行將攝影機塞到樹人手上。
「篠山先生,這個是……」
「重頭播放一次就知道囉。別管那個了,難不成你手機壞掉了嗎?」
「啊,對不起。掉到浴缸裡……」
「是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托你的福可以少一個傳話。」
「傳話?」
樹人越來越不懂他的意思,臉上充滿疑問。手裡的攝影機當然不是自己的東西。而且「傳話」這用語還相當老氣。但篠山沒注意到有點呆掉的樹人,自顧自地開始指著攝影機上各個按鈕,邊說明每個功用。
「帶子已經放進去了,你知道怎麼按重新播放嗎?應該知道吧?」
「應該看一下就知道。篠山先生,這攝影機是伴手禮嗎?」
「正確來說應該是裡面的東西。啊!對了,荒木他過得還不錯喔!雖然只見到他十分鐘。他很在意樹人現在的狀況。」
「你見到荒木先生了嗎?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
過度震驚的答案讓樹人差點放開攝影機。若他說的話是真的,那篠山是特意飛去希臘見瑛介的吧。
「不過是被叫去的。為了將那台攝影機交給樹人。」
「只為了……交給我?」
「沒錯。所以行程超趕的。前天凌晨被吵醒,叫我用最快速度抵達。所以坐上最早的班機飛往義大利,然後再從那邊轉乘。荒木到雅典港口來與我會合,但因為要找外景場地只能空出十分鐘給我。不過真的想做就能做呢。兩天一夜來往地中海,連我自已都覺得感動。」
帶著半自暴自棄的語調,但篠山似乎相當滿足達成任務的成就感。樹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將攝影機抱著胸口靜靜低頭道謝。
「不用了啦,樹人。因為我的一個想法讓你接下了不熟悉的工作,所以你能因此獲得一點力量就好了,因為那是經紀人的使命之一。」
「……我會努力。不過還是非常謝謝您。」
「啊!還有傳話。」
可能感到有些害羞吧,篠山說話速度稍度稍稍加快,繼續說下去。
「嗯……荒木說:『這次我就出面救你,但上回那件事就當沒發生過。』怎樣,你聽得懂嗎?」
「我了解。」
因為這次事情,樣人洋溢著笑容。很開心能夠得到瑛介的傳話,對於在緊迫行程中使其開花結果的篠山,是說也說不盡的感激。
「篠山先生。」
篠山完成任務後匆匆忙忙地準備離開。樹人急忙叫住那道背影。
「還有一個傳話……是什麼啊?」
「啊--那個呀!」
篠山露出充滿惡作劇的笑容,回頭看著樹人。
篠山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呢,他聲音聽起來很興奮。
「他說:『對方在講話的時候不要掛斷電話,臭小子。』」
『喂,樹人。』
坐在沙灘上按下重新播放鍵後,隨即是瑛介開口講話的畫面。看到絲毫沒變的高傲神情與雙手環胸姿勢的瞬間,滿滿的熟悉頓時塞滿樹人心頭。
『對於不熟悉的工作,差不多感到筋疲力盡了吧。我可以看到你正以快哭出來的臉看著這捲錄影帶的表情。唉,真是丟臉的傢伙。』
「……吵死了!」
『但是讓你成為模特兒的我也有責任。所以你工作虎頭蛇尾的話,我也會很困擾。因此這次就破例給你鼓勵。不過我這次在出發前也不小心讓你煩惱了。』
「……」
『對不起,什麼話都沒說就離開日本。』
聽到這句話,樹人不禁露出微笑。口氣囉唆又自大粗魯,但一看表情就知道他很難為情。一想起他之前說過「不擅長向他人道歉」。樹人的笑容更是燦爛。
『還有,我想先把重要的事說清楚……』
「嗯?」
『樹人,你就算不是由我來掌鏡,也是單獨一人就有足夠魅力的模特兒。不僅是佐內,無論是誰想要拍你的理由都是一樣的。憑你自己的力量就能讓人為之心醉。這點我可以保證。所以相信自己的魅力並要引以為傲。』
「荒木先生……」
萬萬沒想他竟然會錄這段影片。現在瑛介就在眼前話話,一句一句都是自己最需要的,雖觸摸不到他,卻近乎不可思議。即使困在液晶畫面裡,他壓倒性的存在感仍強烈震撼樹人心房。
『你若有什麼疑惑不解的地方……』
瑛介字句斟酌,認真對著鏡頭說道:
『我只給你一個提示:佐內沒有讓你看到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沒有讓我看到的部分?」
『和我對照相比,他的照片具有溫暖人心並讓人冷靜的力量。那是因為他對人總是懷抱夢想。這種事情樹人應該也注意到了吧?假如到這時候還沒體會這點,那真的就是無藥可救的駑鈍了。』
「喂……」
『你給我仔細聽好。佐內是個溫柔的人,但骨子裡卻留著攝影師的血,為了拍出好的照片,有時候也是會捨棄浪漫主義。例如,為了激勵模特兒企圖心,會投以冷淡的言詞,或不斷要求改進。這都是家常便飯。你不能因而浮躁。』
瑛介所說的每句話裡都曾有類似事情發生,樹人深表認同。不管NG多少次,佐內為了在必要之內不把樹人逼至絕境保持著溫柔,難得提出改進要求或特意設高門檻,卻都造成反效果。
他們兩個真的很了解對方呢。
佐內也是談到事情就會出現瑛介的話題,熟知的語調源自於只有自己知道對方本質的自信。兩人雖有一百八十度的差距,但其實是以相等間距環繞在同一顆恆星周圍的行星。
「……原來如此。」
豁然開朗那一瞬間,樹人視線忽然增添幾分色彩。
一切的事物全部都變得晰可見,樹人終於掌握到一直以來未能看見的東西,追求的答案原來近在咫尺。想想佐內是怎樣一個攝影師,也許就能早點明白。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還有……』
畫面裡繼續傳來瑛介的聲音。回神過來的樹人急忙將視線轉回手邊。
『佐內那傢伙說要引出樹人笑容的確是隨便說說。』
「隨便說說?」
『別理他,就讓他做到心滿意足。佐內無論引出樹人哪一種新面貌,立刻就由我在下一次的「JET」裡讓它毁滅。』
「……」
『無論是哪些人拍你,我都永遠站在他們的頭頂。所以樹人就安心地專在工作上,毫無畏懼地站在任一台攝影機前吧!』
「荒木先生……」
這是雙方分開時瑛介自己獲得的最好答案。恐怕誠如佐內說的,他根本不想將樹人交給其他人拍吧。為了讓自己的任性隨處通用,他非得王不可。只為能將樹人拍攝權緊握在手,瑛仲一直以頂尖為目標。腦袋經常滿是關於照片的事,長久以來只與自己內心抗戰的他,在獲得樹人這位最佳戰友後,眼神已轉往天際。
『樹人──』
瑛介叫著因感動而口熱的樹人聲音意外地認真。過去幾乎沒成為寫真模特兒經驗的他,面對著畫面說話似乎相當痛苦。即時如此,依然可察到他一臉嚴肅的表情裡有著些許變化。
「荒木先生……」
樹人不禁目不轉睛地凝視畫面。八乘以六公分的世界裡,瑛介遲疑地動著嘴巴的情景,像慢動作播放般映入眼裡。
『我現在好想見你。』
瑛介將無止盡的思念慢慢吐露。
『好想擁抱你,好想吻你。』
「……」
『好想聽你叫著我名字的聲音。』
直接不加修飾的詞句裡已感受不瑛介的一絲猶豫。目光直直射向他所想念的樹人,其他東西都已無法進入瑛介的眼裡。
『好想拍下你現在的表情,好想拍你渴求我的表情。』
抓著攝影機的十根指頭在不知不覺間發熱,樹人顫抖的唇給予回應。
「……我也一樣喔。我也想站在荒木先生的鏡頭前。」
『因為我愛你,樹人。』
「我也……愛你……」
『我比誰都愛你喔!』
「荒木先生……」
樹人的眼角閃著淚光,努力不讓它落下。直到落日西山盡頭,他都一直盯著手上播放終了的畫面。
「WATER PLANTS」的新歌歌名為「交心」。前奏一響起,西崎像是被彈開般開始跑著,直到在岸邊跌倒,佐內立刻喊:「卡。」
第五天也是最後一天,在今天最高潮的一幕結束後,所有拍攝工作都告一段落。工作人員似乎也重新打起精神,從早上開始不亞於首日的緊張感,讓現場氣氛凝重。
樹人拍完幾場短鏡頭,現正站在遠遠一方看著西崎的拍攝。但今天卻沒有一個人過來隨意與樹人談話。連前幾天佐內麻煩她拿食物過來的造型化妝師,也只是規規矩矩地站在遠方看著樹人。剛來到現場的佐內對平常樣子不一樣的工作人員感到疑惑,但在他一見到樹人的同時似乎立刻明白理由。
難以接近嗎?並不是。
樹人始終保持以往的表情,並不會覺得特別緊張。
只是單獨一個人。樹人散發一股壓倒性的孤獨感卻帶有凜然優美的氣氛。
並不是大家不想接近他,只是每個人都想看著一人獨處的樹人。「少年」就在那裡,全身散發著光是待在那裡就會令人胸口發疼的美麗孤獨。
「那麼休息十分鐘後開始最後一幕彩排。」
佐內的助理東奔西跑地連絡各單位,大家露出「該是時候了」的表情。拍攝工作後續在海邊進行,因此放在沙灘的桌子也擺放著飲料和取暖的火。
「若以現在狀況應該來得及吧?」
在遠方觀看的工作人員中,只有不知畏懼的西崎以平常的態度向樹人搭話。但其實自第一天以來,直接找樹人說話這才是第二次而已。
「從明天開始,我們將在都內數個大型演唱廳舉行秘密巡迴演唱會。所以無論如何,今大不完成的話就糟了。」
他邊說邊遞咖啡給樹人,咖啡依舊是他代言的那個牌子。樹人則面露驚色,心想:「今天是吹什麼風啊?」驚訝不已而不禁看向他,卻發現一臉不悅的臉。
「做什麼啦?你對我代言的咖啡有不滿嗎?」
西崎像小學生鬧脾氣、噘著嘴,態度更加激動。
「我看了早上的幾場弃,因為有那麼一些些的進步,才想說給你獎勵一下耶!」
「謝、謝謝。」
樹人收下咖啡急忙低頭道謝。西崎看到這般情景,表情變得柔和,似乎稍微安心,這次一反常態改用平淡的口氣說道:
「……總覺得你好像改變了。」
「嗯?」
「終於能在這緊要關頭展現出實力的感覺。你看看其他人,現在的你與昨天為止的氣氛都不同,大家覺得膽怯而不敢來跟你說話呢。那些人還真是不成氣候。」
「原來是這樣啊……」
樹人也覺得哪裡奇怪,因為從早上開始就沒有人跟他說話。敆如只有工作人員也還好,但連佐內來打招呼的時,神情怪訴說狀況不比尋常。樹人因西崎剛才一番話才得以了解情況,並想起昨天不斷重複播的瑛介的話。
『無論是哪些人拍你,我都會永遠站在他們頂端。』
樹人聽到瑛介決心時心想,這樣的話,我也一起站在頂端吧。若不想被放置在一旁,以不輸給瑛介的速度成長是不可缺乏的。不能一直都在同一個場所躊躇不前。正當下定決心時,至今一直瞧不起樹人的西崎也誠實地認同他的變化,這比任何事情都要來的開心。
「這次的PV一定是非常棒的作品。」
西崎心中興奮期待地說著。第一次在樹人面前露出微笑。
「雖然我不清楚為何你會突然改變,但依照現狀繼續保持到最後的話,說不定這PV會變成佐內的代表作。況且曲子也無可挑剔。」
「但願如此。西崎你們的新歌,我也喜歡喔!」
「老實說,我喜歡『JET』裡的你。」
「……」
聽到意想不到的話,樹人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一直認定西崎討厭自己,但他的口氣卻是像以前就知道樹人的事情一樣。西崎完全不在乎剛才那道發言的重要性,一個人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
「我是說真的。所以才反對佐內找你來。我才不想到到傻傻笑著的藤代樹人。我希望你保持銳利的目光,任何人都無法接近的模樣。」
「但那是……」
「已經沒關係了。一起工作的時候,幻想毫不留情被打碎了。你不用在意仰慕者無聊的話,只要好好地把工作做好即可。雖然不知道最後的台詞你打算說什麼,但我可是非常期待。若是以你現在的狀況,不管說什麼都能被採用,化成影像吧!」
「……嗯!」
樹人神色認真地點頭。西崎突然抬頭仰望嚴冬的天空,將手伸往天空,一聲輕嘆流洩而出,宛如從長途旅行歸來,卸下一身重擔的輕爽。此時充滿依依不捨、寂寞與某種寧靜聲響的呢喃悄悄地溢出。
「又要從零開始了。」
那完全是西崎的自言自語,樹人沒有辦法給予任何回應。樹人看著默默離開的西崎,心中慢慢反芻他留下的話。自己已能自然地展開笑容,若以現在的情況去做,最後一幕無論何時來臨都沒有問題。
「樹人,差不多了吧?」
在喝完咖啡時,這次是佐內的呼喚。因為今天是最後一天,他決定穿著正式一點的服裝,因此搭配許不久見的商標皮夾克與最新的服裝造型出現。一想到這身打扮快變成最後一眼,樹人心裡不知為何感到萬分寂寞。
「佐內先生,下一場就是最後一幕了呢。」
「對啊。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好啊。」
「樹人你今天神情看起來很開朗,是發生什麼事嗎?」
「咦……」
佐內探問的表情帶著些許的好奇心與單純的喜悅。他和其他工作人員一樣似乎花了一點時間才適應今天的樹人,因為自己追求的形象完美呈現了。
「總覺得與昨天的你相比有明顯不同。一直以來樹人都是盡其所能去扮演角色,但今天樹人的表情彷彿自己就是『少年』。那股自信從何而來?至少昨天和我說話時,你還是平常的樣子。」
「是這樣嗎?剛才西崎也說我變了……不過我自己是沒什麼感覺,但察覺一件事情。」
「察覺?」
對於佐內一臉不解地詢問,樹人揚起恬靜的微笑。
「是的。主角與『少年』的關係若用過去與現在這些詞彙表現,會突然覺得難以理解,我也因此想了很多不必要的煩惱。但用佐內與荒木的關係思考的話,正與這次PV概念十分吻合呢!」
「我……和荒木?」
樹人意外的發言著實讓佐內嚇了一跳。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樹人,探詢言詞間的真意。樹人輕輕地點頭繼續說道:
「佐內和荒木兩位本質雖相同,但卻朝著完全不同方向前進。無法忽視對方的存在,卻又不能拋開一切面對面交談。我就在想,如此糾結的情感中應該夾雜了對彼此的尊敬與妒忌吧!從這個觀點來看這次的主角與『少年』馬上就能明白。不過我說這些話好像有點自大……」
「尊敬與妒忌……」
「對……」
原想詳加說明自己掌握到的東西,但意念一旦化為言語就顯得言不及義。樹人為此感到力不從心,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但佐內似乎有確實領會自己的想法,陷入暫時的沉默後,浮現靦腆笑容的接下樹人的話。
「這樣的話,單方面感到妒忌的我是主角吧。」
「佐內先生……」
「樹人也知道吧?荒木是上天的寵兒。他腦袋大部分的時間都想著相機與自己的事。我一直很羨慕這樣的他,但對自己如此在意著又感到不甘心。因此荒木聽到由我掌鏡而失去冷靜的樣子,是我感到最高興的事情。」
「……」
「但與樹人工作的期間,我的野心越來越大。想將你的魅力更綻放,單純只想拍出一支好PV。一古腦兒專注其中,不知不覺間一些奇怪的堅持也逐漸消失。不僅如此,每當透過鏡頭看著樹人時,都對荒木的獨具慧眼感到佩服。是他發現未經雕琢的樹人,我打從心裡覺得他真的很厲害。嗯,就是這樣。若想要超越對方,首先得接受眼前的事實開始不可。」
佐內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有點害羞地看著樹人。
「能和你一起工作是一件很棒的事。尤其能被今天樹人的大變身嚇到的話,身為攝影師再也無所求了。樹人真是不可思議的高中生呢!」
「佐內先生……」
「該準備正式開拍了。最後一句台詞決定了嗎?」
「──是的。雖然有點遲疑,但在剛剛決定了。」
「那就好,要哭要笑都是最後一個鏡頭了。就拜託你努力到最後啦!」
佐內面帶笑容的眼尾折出幾條溫柔的皺紋。
樹人用力點點頭,打從心裡覺得與他一起工作是令人驕傲的事。
太陽西傾的海邊為背景,在數次彩排後開始最後一幕的拍攝。
樹人裸足站立於突出的大塊岩上,眺望徘徊在沙灘上的主角。西崎在岸邊步履蹣跚走著,身體倒向水邊,揚起浪花四濺。
令人憐惜的傢伙,樹人想著。如果他是未來的自己,即使付出這副身軀也想要保護他。無論他變得如何悽慘頹廢,只有自己絕對不能捨棄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永遠只能望著他的背影,一次也沒想過。
所以樹人微笑,隨時都歡迎你回來,在心中如此輕聲低吟。在最近的地方永遠守護著你,我會將你擁抱,並淨化所有一切。
全身溼透的西崎腳步踉蹌有氣無力地站起。失去生氣的臉龐緩緩轉向,視線終於落在樹人身上。兩人第一次目光交接,西崎甩開恐懼,手臂靜靜地伸向樹人。
雖然持續不斷地逃避,實際上卻是在妒忌「少年」。已經無法回到那時、即使被人傷害依然誠摯待人的自己。與過去的潔白無瑕對照,現在的自己完全無法相應。像是為了要補償這份情感,浪潮挾帶「交心」的旋律滾滾而來。悽愴的歌聲訴說著向過去的自己請求諒解,失去一切的男子故事。
尊敬與妒忌;回歸與逃避。
兩人交接的視線蘊藏著許多的矛盾,目光溫度逐漸上升。
樹人出奇不意緩緩露出微笑,堅定的目光清楚表明意志。為了賦予主角勇氣,不斷重複告知主角過去不會消失。若你能願意接納過去,我就擁有救贖你的力量,所以兩人合而為一吧!如此一來必定能再次拓展新的開始。從交觸的指尖開始融合,一起從零開始,邁開腳步出發。
西崎輕輕點頭,雙手交握,向樹人伸出。
工作人員也都屏氣凝神。
想要一直維持「少年」的模樣,根本不想改變。西崎的歌聲不斷如此訴說著。察覺這個原望渺茫的同時,也從過去被解放。所以不用逃避也沒關係。不管是從過去、從現在或是──從未來。
沒錯。
樹人懷抱所有的愛情迎接他的歸來。
我也花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待這一瞬間。
兩的指尖終於交合。從那地方開始,彼此的心連心,終能合而為一。一會兒樹人心滿意足地嘆息,絕對是以人的身影存在的「少年」靜靜消逝離去。
樹人的唇保持著微笑,慢慢開口。
「──你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西崎深深地嘆口氣仰望天空。
無論到何處都清明澄澈的靜謐時間造訪當下。
風平浪靜的大海暗示即將再生,浪聲包圍兩人。
「卡!」
佐內的凜然一聲,獻出最後一個OK。
但在曲子最後一音符終止前,沒有一人離開現場。
「樹人,辛苦你了。」
樹人在乾杯後突然被叫住而嚇了一跳,想沒也多想地抬頭。什麼時候來的啊?篠山心情非常愉快,滿臉笑容地站在前方。
「篠山先生,你也來了啊?」
「那是當然的啊。這可是樹人第一份由我安排的工作呢!總之能平安無事的結束真是太好了。還有最後一幕的表情太令我感動了。」
篠山語氣中帶些興奮之情,將拿在手上的香檳豪氣地一口飲盡。從沙灘上撤離的一行人最後一次在宅邸內舉行簡單的餐會,或許大家都堅信PV必定會成功,整個會場洋溢著明朗溫和的氣氛。
可惜的是西崎因為還有演唱會的討論會議而先行回到東京,身為導演的佐內也早一步為後製的事和工作人員交換著意見。樹人漫不經心地看著精神飽滿的大家,與尚留在身體內的「少年」殘像,靜靜地依依不捨道別離。
「但你真的很努力呢。佐內也很佩服喔!他說真的沒想過樹人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這都得感謝篠山先生,完成如急行軍般的行程,還特地將錄影帶送來。看完那個,自己突然認清許多事情。在那之前,因為對自己沒有自信而顯得有些膽怯,但現在好像充滿活力一樣。」
「這樣的話應該是我的功勞吧!」
一道聲音突然插入,後腦勺接著被敲了一下。樹人以為發生什麼事情,回頭一看,嘴巴因為過度驚訝而無法閉攏。
「為……為什麼你在這裡?」
「什麼!你真是無趣的傢伙。久違的會面第一句話竟然這樣?」
「因為……但是……」
即使詢問吻帶著戲弄,樹人仍處於呆然狀態。站在眼前的是兩手環胸,臉上浮現一如往常帶有個性笑容的介。篠山急忙插入兩人談話,得意洋洋地說話證明這想不到的人物不是幻覺的存在。
「荒木,你也誇獎一下樹人啊!他一個人獨自出色地完成工作。你有看到最後一個鏡頭吧?樹人很漂亮呢。」
「篠山……你已經醉了。」
瑛介帶著半厭惡的語氣回應。篠山為了再來一杯香檳踏著浮動的步伐走回去。哎呀哎呀瑛介目送他離去後再將視線轉回樹人身上,但樹人仍尚未充分掌握現狀。
「荒木先生……希臘那邊……」
「啊,晃吏的身體突然不舒服,醫生診斷後認為需要休息二到三天,因此就只有我先暫時回國。剛好篠山打來說今天是最後一天拍攝。」
「紀里谷先生他還好吧?」
「只是裝病而已,沒問題啦。頂尖模特兒都很文弱優雅。明明休息兩天就會浪費以百萬為單位的預算,還故意喊累、站不起來什麼的,再用花言巧語讓女醫生用生病理由說服贊助商同意休息。本來應該向女醫生戳破他是同性戀,還有男朋友呢,但這次就稍微利用他一下。」
「原來如此……」
樹人聽著瑛介說著,不知不覺間實際感一點一滴湧現。一直盼著能見到的對象,一副極為理所當然的表情站在自己身旁,總覺得是十分奢移的願望。
「你回來啦!荒木……」
正當樹人壓抑興奮心情想要縮短彼此距離時,突然有杯香檳遞到瑛介面前。接著爽朗的聲音插入兩人談話。
「打擾你們充滿愛意的會面,真是對不起。但這裡還是最後餐會的會場喔!」
「佐內……」
「喂,荒木,要你跟我乾一杯的話,應該不會砸我花盆吧?」
佐內笑容滿面地硬將杯子遞給瑛介,並偷偷看了樹人杯子一眼。他確認大家手上都拿著香檳後,舉起杯子地開朗地說道:
「那為樹人從『JET』畢業乾杯。」
「喂,你……」
「--乾杯。」
未見絲毫膽怯之意,佐內帶著笑容與兩人的杯子交碰。比起乾杯更想與瑛介說話的樹人也沒轍,只好將杯中剩餘的香檳慢慢飲盡。珍珠色的液體刺痛味蕾流入喉嘴,暫時沉溺在那陣感受時,忽然感受到強烈的目光視線。
「有……有什麼事嗎?」
佐內與瑛介各個停止動作,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裡。樹人對這兩道非比尋常的眼神感到困惑。佐內嘻嘻地開口說道:
「真可惜。好想拍下現在的樹人喔!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在自然光下,利用更清爽的」
「別說傻話了。在螢光燈下用挑逗性的拍法才能將那表情呈現出來吧!」
瑛介立即表達反對意見,點上戰火的兩人暗地睥睨對方。最後佐內先行軟化態度,他聳聳肩膀說:「我們兩個的意見真的每次都相反呢!」為追求認同而轉向樹人。樹人窘於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瑛介卻意外地以認真的神情說道:
「嗯……關於這次的PV,我認為是個很好的作品。樹人的情緒能如此高昂,完全是來自佐內發揮極限的堅持。若途中稍微予以妥協的話,就無法從他身上引出那個微笑。我僅認同這一點。」
「不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稱讚別人啦!」
佐內嘴裡雖那樣說,卻沒有什麼不滿的樣子。他再度直視樹人,頗有感慨的語氣細聲說道:「因為對像是樹人。」
「鏡頭外的他雖讓人覺得是個普通男孩,但就是與外行人不太一樣。我雖提出要求,他卻能達到更上一層的結果。今天的最後一鏡就是典型的例子。稍加疏忽走神,就會錯失無法想像的重要鏡頭。那種緊張感還真叫人受不了呢!對於加速前進的樹人,目光每秒都無法移開。」
「才沒有……」
樹人收到意料之外的稱讚,受寵若驚地搖頭否認。當然自己有盡到自身最大努力的自負,但作夢也沒想過會獲得這些評價。
但瑛介像是在說:現在才說這些哼的一聲對佐內嗤之以鼻。他透過空杯注視著檥人,萬般滿足的聲音肯定說道:
「所以我說過他很棘手,你可不能小看這傢伙,連我一個不留神都會被吃掉。」
「荒木……」
因為荒木的一句話,佐內的表情突然變得認真。他陷入某事件的深思,來回觀看瑛介和樹人的臉神情認真地問道:
「難道樹人改變的起因是荒木?」
「咦……」
「難道不對嗎?但又剛好在這時間回國……」
「我到現在才知道荒木先生回國的事情。我確實是從篠山先生出差帶回給我的禮物中獲得力量,但即使起因是荒木先生,我想我只有在佐內先生的鏡頭前面才會有那樣笑容。」
「樹人……」
不僅是佐內,就連瑛介也對樹人斬釘截鐵的言論感到瞠目結舌。但自己所說的事情確鑿,樹人的一言一語中不帶有一絲的猶豫。
「是真的。如同剛才荒木先生說的,因為佐內先生一直沒有放棄並堅持著,我才能以不隨便敷衍的態度努力到最後。所以非常感謝佐內先生,從一開始就完全肯定身模特兒的我。剛開始雖有些徬徨猶豫,但真的很開心。真的非常謝謝您。」
「……可惡。」
佐內嘴裡冒出一句不合時宜的嘀咕,讓低頭道謝的樹人嚇了一跳。但下一瞬間佐內又像是表達深感惋惜般,以熱情的語調講話。
「可惡,樹人果然很可愛呢!下個企劃索性也請樹人幫忙好了。」
「很不幸地下次是『JET』,你就放棄吧!」
「什麼嘛,荒木。我好不容易才讓他畢業,你總不能又把他拉回去吧。這樣的話連樹人也會覺得很無聊不是嗎?」
「……佐內。」
「嗯?」
「──你覺得我和樹人會永遠站在同一個地方嗎?」
「……」
這句話充滿膽大無畏的自信讓佐內頓時閉嘴。他像是虛脫般嘆了口氣,似乎決定無論如何先乖乖地從這地方離開在說。
時機正好,工作人員正在找他。要準備離開的佐內迅速靠往樹人,甜蜜輕柔地在他耳邊私語。
「記得喔。在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再讓你踏入我的鏡頭。」
接著在臉頰送上輕輕一吻,臉上是無法憎恨、親切可人的笑容。佐內以悠然的步伐回到工作人員身旁。
「……那傢伙在我面前還真是膽大包天!」
對於瑛介悶悶不樂的抱怨,樹人只能苦笑地看著他。心想爾偶體驗被妒忌的滋味也不錯。但同時想起錄影帶裡的告白,口氣不自覺放輕和緩。
雖說終於剩下兩人獨處,但周圍還是有多人在,明明是久違的相會。正當樹人感到有些可惜時,右手突然被抓住。
「荒木先生?」
瑛介毫不在乎的表情看著他提心吊膽的側臉,唯有蠻橫無理的手指宛如具有別種意念的生物,熱情萬分地與樹人十指纏繞。
「我先說清楚……」
「咦?」
「待會兒要把錄影帶還我。」
與粗暴的口氣完全相反,掌心的溫度非常溫柔。這種舉動難道不會被別人斥責嗎?樹人心跳加快,偷偷地將被抓緊的右手藏到身後。
「我才要呢,那可是我的寶貝。」
「還給我。」
「我說不要!」
「還真是不聽話的傢伙!」
瑛介誇張地嘆息,然而又笑著再次開口。
「那就用你的右手交換。不還給我的話,就一直這麼抓著不放。」
「荒木先生……」
「還有一件事情。」
瑛介的唇接近,差點要碰上樹人的耳垂。
他特意用更性感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慢慢發音。
「請問我何時可以看到樹人飢渴的表情呢?」
至少要等你成年以後。
趁著接吻空檔,瑛介在混亂的氣息中冒出自言自語。從剛才開始,就被時而糾纏時而鬆懈的舌頭給玩弄的樹人微微張眼睛,目光朦朧地看著他。
「剛剛……有說什麼嗎……?」
「我剛才是叫你快點變成大人。」
「又在胡說……」
把話說完的時間也沒有,又再次被吻上。不斷交纏的吻中,氣息溫度隨著次數增加而逐漸發熱,此時此刻火苗已蔓延樹人全身。
「若你成為大人後,我就可以稍稍從心虛中解脫。」
「荒木先生您會感到心虛嗎?」
「當然會啊。看看樹人展露於各處的表情,完整高明地收集了人類最美麗的一面。你的表情不就在這麼訴說嗎?」
瑛介狀似很無趣般,將視線落在從床上到地板散亂成一地的CD。結束兵荒馬亂的一年,在這個月下旬就是CD「交心」的發行時刻。在廣播中也早已被入推薦曲目清單,預購量也已突破百萬大關。TV廣告則大肆播放由佐內掌鏡的PV片段,與西崎演對手戲的那位少年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已在「WATER PLANTS」的歌迷間造成騷動。
「借這次機會我察覺到一件事情。『JET』鎖定的消費族群和西崎他們的歌迷幾乎都沒有重疊到。若不是這樣的話,根本不會造成這股騷動。」
佐內宣言:「把『JET』的藤代樹人徹底消滅。」事實上,結果也正中下懷,但樹人依舊說出這種話。一旦離開鏡頭前,就會立刻回到普通高中生身分,這點倒是始終沒變。所以關於成為社會話題的PV評價,也像是社會某個角落冷靜地看著不同世界。今天是瑛介難能可貴的休假日。幸運的又因為是週末,因此從昨天晚上樹人就用要到瑛介家玩的理由在他的公寓過夜。如同事前約定,雙方都將手機關機,各自放在視線以外的地方。並且為了充分享受短暫的戀人時光,大部分的時間幾乎都在床上度過。
「話說回來,西崎他說唱片突破百萬張的話要舉辦慶祝會,到時候會邀請我去,荒木先生也一起去嘛!」
「很不幸的,那個時候得準備『JET』第二波的攝影工作。樹人也不能老是任性而,我可是會很嚴厲的,要有所覺悟喔!」
「很嚴厲……啊……」
瑛介嘴巴雖如此吹噓著,然而手指卻意外牽引著甜蜜溫柔。明明已盡情享受樹人的肌膚到像要膩了,但一舉一動又像在訴說著不滿足。樹人穿著從家裡帶來的絲絨睡衣,但瑛介的手指毫無顧忌地從胸口一溜煙潛入,讓樹人發癢而輕輕皺眉。
「荒木先生……『JET』的事情呢?」
「現在說明啊。」
「並沒有!」
「我在確認樹人的熱度。這次想採用如火焰般的你。」
瑛介慵懶地細聲說著,一方面輕輕地將樹人按倒在床上。雙人床的床墊彈簧僅僅下沉數公分,但那溫柔的感觸完全滲入樹人身體。
「……啊……」
瑛介俐落地解開樹人衣服的鈕扣,感到有些困擾的樹人,身體反射性地扭了一下。同樣的場面即使遭遇過好幾次,依舊無法完全排除不知所措的氣氛。可能早已預料到樹人反應,瑛介的唇在樹人耳垂上輕輕啃咬,舌尖則從耳開始逗留徘徊在脖子線條上。發癢的感覺摻雜著微妙的快感,樹人不經意輕吟出聲。
「……嗯……」
「樹人,再讓我多聽一些。」
「不……不要……」
「……真拿你沒辦法。」
反射性搖頭拒絕,卻換來從背後的緊緊擁抱。瑛介的溫度一絲絲擴散到全身,樹人不知不覺間也失去扺抗的力量。僵硬的身軀因體溫而化,在脖頸間幾處都被贈予慎重的吻。瑛介的指尖再觸碰到坦露出的胸口時,小小的躊躇不決早已被完全拂去。
「好複雜的心情……」
瑛介讓樹人面對自己,重新將他收入懷中後說道:
「迫不及待想要抱你的時候,卻又矛盾地想維持這樣就好。這一定是因為樹人體溫的關係。因為你的身體有令人感到安心平和的溫暖。」
「那是在誇獎我嗎?」
「至少不是在貶低你。」
如此說著,叩的一聲額頭抵上額頭,瑛介發出心情愉快的笑聲。在床上見到瑛介像小孩子才有的小動作,總覺得更顯得媚惑。樹人察覺從昨晚開始無數次被煽動的感觸已覺醒,心情無法沉定而坐立不安地扭動著身軀。
「怎麼了?」
「沒、沒事。」
慌慌張張想要加以隱藏,但瑛介應該立刻就能察覺到身體微妙的變化。左手緩慢地拉開睡衣,瑛介在裸露的右肩上落下深深的吻。
「嗯……唔……」
樹人緊閉雙眼,打算想要讓從皮膚侵入的熱意通過。但一而再、再而三被貪婪地愛撫後,連溢漏的呻吟也增添幾分甜蜜。肌膚上散布的細碎聲是瑛介疼愛自己的音色,能夠從容地聆聽,也是在這數小時內學得的技巧。
「樹人……」
移動至背上的吻突中止,瑛介的口氣顯得溫柔。
「把頭稍微抬起來,睜開眼睛。」
「嗚……嗯?」
「……對。慢慢地睜開眼睛,告訴我你看什麼?」
樹人不清楚他所追求的是什麼,戰戰兢兢地睜開雙眼。在眼前咫尺處,眼神與凝視這裡的瑛介視相交。樹人對於那熱情的目光感到驚慌失措,瑛介臉上卻意外地揚起微笑。他心滿意足的神情接近,輕輕地與樹人的妬相吻。
「終於讓我看見了,你的新表情。」
「咦……」
「拍攝結束後,接著有雜七雜八的事情,一直沒有時間好好相處不是嗎?那時我也必須立即返回希臘。聖誕節和元旦充其量也是吃個飯、接個吻而已。樹人,你知道我有多麼期待這次的休假嗎?」
「那種心情……我也是一樣啊!」
有點生氣地回應他,卻博得一個溫柔的微笑。之後瑛介又加注力氣於緊抱的臂膀,在一聲長嘆中混雜呢喃。
「到今天為止的這段時間,我等的好辛苦。從第一次抱樹人那天開始,就一直在等著你的身體能夠熟悉我的一切。因為若不這樣,根本不容易看到樹人真實的表情。」
「真實的表情……指的是?」
「樹人渴望著我的神情喔。」
一聽到這句話樹人的身體立刻發熱,但瑛介卻完全不介意。的確,被擁抱這種事在習慣至某種程度前,光是接受對方的情就已筋疲力盡,這是樹人的真心話,但從沒想過會被看得這透徹。
「我現在的表情……有很飢渴?」
「非常……」
瑛介給不安的樹人一個微笑,之後便停止閒聊。
等樹人注意到時,上半身衣服已被脫去,溼潤的指尖描繪著裸露的肌膚。在被優雅的動作玩弄時,從脖子至鎖骨,瑛介的唇不斷細細吸咬著。在接吻的空隙,來回探測的舌尖不斷產生痛麻的快感。樹人的氣息染上一層色彩,上揚的聲音裡開始混夾些許熱意。
「……唔……嗯……」
伴隨舌尖上來回竄動的快感,肌膚上覆潤著一層溼氣。瑛介的氣息一旦降落在某些地方,光是這樣,樹人全身就會微微顫抖。雙唇稍稍張開,桃色的舌瓣偷偷探出。瑛介悄悄地伸出右手手指,用指甲輕輕愛撫著樹人溼潤的雙唇。
「啊……嗚……」
無法忍耐而洩漏的所有聲音都只是沒有意義的嗚咽。想引誘出更多甘甜的音色,瑛介雙唇悄悄接近至目前為止特意不去碰觸的胸口。
敏感點被刺激著,樹人無法壓抑一波又一波洩出的呻吟。專注含著瑛介的手指,雖想盡辦法忍耐但依舊困難,連自己也無想像宛如小孩子低聲啜泣的聲,夾雜幾分痛苦地回盪在房間裡。在即將抵達耐性的界限時,瑛介的氣息突然遠去。
「咦……」
瑛介的重量消失之後,隨即感受到籠罩在內側的熱意悶悶地抽痛著。過於正直的反應讓樹人身體不禁火紅發熱,帶著熱度的肌膚似乎變得越來越感。衣服摩擦的細碎聲響讓樹人偷偷抬起目光,映入視野的是正敏捷脫去衣服的瑛介。
兩人的眼神突然交會,彼此不發一語藉由心神交流。樹人對這份熱情的流露已十分明瞭,並沒有太大的反抗,反而接受瑛介伸手給下半身的愛撫。
下半身的衣服已全被脫去,重新與瑛介展開肌膚之親。被撫慰的地方閃過甘甜的酥麻感,究竟自己是多麼渴望著瑛介,樹人的心情像是被告知的一方。
「嗯……好溫暖喔……」
相互摩擦的肌膚產生的微微刺痛,肯定是為了要將全部的一切都加以牢記。將瑛介洩漏的一句話放在心中玩味,樹人深深地嘆了口氣。層層鼓動稍微緩和在結合前的緊張感。仗恃著那道聲響,樹人主動地將雙緊緊環抱在瑛介背後。
「樹人……」
「嗯?」
「可以了嗎?」
如此詢問的瑛介在心裡某處殘留著不安的餘響。樹人輕輕點頭。感受到在體內四處打轉迴繞的熱意針對某一點脈搏跳動著。瑛介的右腳半強硬地擠進樹人大腿內,樹人意識到後立即解放全身力量。瑛介左手伸向樹人下半身與之交纏,包圍在掌心中愛撫,另一邊試著緩緩入侵。
「唔……哼……啊……」
無法止住的喘息從唇縫間斷斷續續傳出,這身體本非用來接受他人侵入,因此無論經驗幾次,剛開始的痛苦都是相同的,但樣樹人盡可能地容納瑛介的進入,即使前進一點也好,樹人努力地讓彼此能在身體深處結合,想用全身接納瑛介的慾望,想用全身去愛他。
「樹人?」
瑛介略顯興奮的聲調呼喊著眉頭深鎖的樹人。痛與快感交錯,只要他稍微一個動作,樹人就像是要從內部開始毁壞一樣。無法忍耐,指甲一旦深深陷入瑛介背部,安撫的吻就會輕柔不斷地落在太陽穴上。樹人放鬆一口氣,對於瑛介的持續推進給予適當協助。
終於全部埋入的瑛介開始緩緩的律動。剛開始雖感受到貫徹脊樑的遲鈍痛楚,但現在感受到的不僅只有疼痛而已。測試極限的衝擊最好也融化在瑛介甘美的熱情中。快感超越合而為一的身體時,樹人的喉嘴早已乾渴,瑛介將樹人滲出皮膚的汗珠一滴不剩地舔舐而空。
一旦結合為一,就無法再次分離。寄予如此願望的擁抱帶領著彼此邁向無數次的高潮,在床單的這片大海上滿溢愉悅的喘息。雖神志朦朧地被瑛介擁在懷裡,但樹人覺得有另外一個自己正在某處看著他們兩個人。
那是未來擁有數個可能性的自己。
或者是過去安於平凡生活的自己。
無論哪個存在,樹人都打從心裡疼愛,自然地揚起微笑。並心滿音足地確信:與未來的自己最為接近的,是像這樣被瑛介擁抱的身影。
只要天一亮,瑛介又將以攝影師身分活動吧?
而自己也成為普通高中生回到家中。
即使如此,每當回憶肌膚親暱的時光,兩人隨時都可以變成戀人。對樹人來,能如此率直的深信,比起任何東西都要值得高興。
「我愛你……樹人……」
在疲憊不堪進入夢鄉的前一刻,瑛介的私語悄悄地傳入耳裡。
樹人曾經被封印的微笑在睡顏中浮現,讓從明天以後的自己各自懷念。
…… [/size]
[[i] 本帖最後由 愛麗思 於 2009-3-12 03:47 PM 編輯 [/i]]
ishdowe 2009-3-12 16:51
[table=100%,#FFFFE6][tr][td][size=9pt][發帖際遇]: [url=http://ds-hk.net/event.php]ishdowe贈送給朋友現金2Ds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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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哦 名字是不是有打錯 是神奈木智老師 不是神奈木替哦
elysebebe 2009-4-11 23:05
很好看呢~什麼時候也可以把第二,三部放上來!
鏡月流靈 2012-9-24 21:57
我很喜歡這部
幾年前有看過ㄧ次
是系列文吧?
已經全部完結了嘛?
:loveli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