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若影》 作者: 狂言千笑【完結】

作品相關 關於古琴和古箏


今天看評時偶然看到的,狂言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狂言在另外一本小說中也看到這樣的說法……默,如果古箏和古琴只能演奏1,2,3,5,6五個音,那我經常聽的琴箏曲都是些什麼啊。

    狂言要說的是,古琴和古箏的聲音其實非常豐富。

    古琴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樂器。

    現代古琴,具有七弦,弦以絲合股纏繞而成,聲音古拙質樸,餘音裊裊。而這每一根弦,都能夠獨立成曲。

    狂言嘗見過一位師兄調琴,當時他僅為古琴上了一根弦,便能奏出一曲。(啊,師兄阿師兄,您老彈琴時真的好有文人氣質,不要怪我花癡啊……)

    奏琴時,左手按捺撫壓,是為了通過控制琴弦鬆緊度而調整出不同的音階,右手撥撩劃撫,則是為了發聲。

    有的人以為古琴只有五個音節,理由是古琴的「宮商角羽徵」的說法。然而實際上,「宮商角羽徵」並非指音階,而是指最早的古琴僅具五根弦,是宇宙萬物的象徵,是金木水火土,白青黑赤黃的對應物,預示著大自然的瞬息變幻規律和乾坤天地的運轉之理。。。。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包羅萬象,囊括天地。(古琴之製作,是為包羅天地之萬象,亦有人說其琴音可應和春夏秋冬四季,其寬三尺有六,也是為了表示一年具有三百六十五天的意思。)

    林海如在本章中所奏為古琴。

    古箏則是另一種樂器。

    至於說古箏只有五個音,則更為匪夷所思,因為現代古箏至少有十六根弦,每根弦都可以控制出兩三個音。狂言上大學時,宿舍裡有一位同學,每隔一晚均要取出古箏練習琴曲,音色嘹亮,音域寬廣,……怎麼能只有五個音?

    古箏外形像古琴,卻比古琴大,弦也多。聲音華麗彰顯,嘹亮破空,且比古琴容易控制。現在彈古箏的人比彈古琴的人多得多。

    比較古老的古箏具有十三根弦,傳入日本後,便被叫做「十三絃琴」,絲絃製成。後來發展成十六弦,外面賣的一般都是金屬弦,聲音比絲絃更為明亮,不過也少了一些悠長的餘音。

    梅若影在本章中選用的便是古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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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說的是:

    今天第一次看《斜》,狂寶寶(我覺得這樣叫比較可愛撒∼)這個文很好看的說,所以先撒花∼

    關於古琴,前陣子因為某只不良女爬文也寫到古琴,所以被她逼下海,幫她查找相關資料……

    古琴最早是依鳳(人)身形而製成,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官、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徵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並不是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

    後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為文、武二弦象徵君臣之合恩。十三徽分別象徵十二月和一個閏月,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徵閏月。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徵天、地、人之和合。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

    古琴的形制命名反映出儒家的禮樂思想及中國人重視的和合性。

    而也正如狂寶寶所說的,因為古琴的指法很多(比如:「春鶯出谷勢」、「風驚鶴舞勢」、「鳴鶴在陰勢」、「賓雁銜蘆勢」……等等),再加上三種音韻,使古琴可以發出很多種琴音。光以七徽為中心,向兩側依次對應升高彈出的『泛音』,就大約119個左右。

    而那位網友所說的七音五線譜最早出現於歐州,傳入中國最早見於文字記載的是1713年的《律呂正義》續編。(1713年,也就是清朝,如果我要是沒記錯清朝年代的話哈∼上學學的那點歷史早忘乾淨了……)也就是說,在清朝以前的古代沒有七音五線譜,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去記錄曲譜(不要問我是什麼方式,我也不知道,如果非想知道的話……等我哪天穿越到古代,看過以後再告訴大家哈!!!),但不能就說他沒有那個音……

    畢竟四大發明是由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發現研究的,只是我們這些後人比較懶,比較笨,比較不爭氣,所以才會讓外國人,根據火藥,製造了槍支彈藥……我怎麼覺得我越說越遠了,有人能明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嘛?……我想……我說的大概意思就是:就是因為這樣,『五線譜』才會讓外國人搶了先機,推廣全世界……

   
第一卷 青陽宮 第1章 楔子-風息


  關上整理室的鐵門,我攏了攏圍巾。

    北方的冬天冷得很,即使供了暖氣,空曠無人的走廊上也暖不到哪去。

    走下有些破落的樓梯,大廳的自動門開了,一股浸寒的風就灌了進來。哆嗦了一下,腦袋立時清醒了些。

    一個人呆在解剖室裡鉤去刀來地弄了一夜,連著對兩號屍體分別作了初鑒和三鑒,真的是累得慌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馬上就要進入驗屍的旺季了。所以同事們都趁著「旺季」到來之前請了公休,我前兩個月剛休完,所以現在自然要多擔待一些。

    自動門在身後無聲關上,留下我站在雪裡,抬頭望著東方那抹淡灰的亮色。

    又一個早上……

    大門門衛遠遠見我出來,點著頭向我微笑,我也笑著向他點頭行禮,然後轉身向車庫走去,取出那半殘的自行車。

    真冷啊,過西單的時候先喝碗合和谷的拉麵吧,要加大塊燒牛肉的……然後回家再喝杯紅酒,暖暖身子順便也去去屍臭。雖然算是比較習慣了些,但是那味道呼吸了一整夜,填滿了口鼻面目,感覺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慢騰騰地想著,便迎著刺骨的風向東邊慢慢兒地踩著車。

    也許這幾日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什麼別的原因吧,總之這天我的大腦明顯運轉不大正常,所以當真正清醒的時候,才無奈地意識到,我已經睡在一片血泊中。

    直到週身的劇痛將自己撕扯得越來越清醒,才想起似是一輛轎車在雪裡沖得太快,壓倒了鄙人這位不走運的路人甲。那司機也嚇得忘了剎車,還將我這個路人甲在雪地裡拖了幾十米,然後趕投胎般迅速逃了。

    旁邊沒有一個人。

    手機……我聚齊全身力氣摸向口袋。痛極了,直生生要淹沒整個身體的痛覺……低喘著把手機摸到,苦笑著嗆咳了幾口鮮血。

    手機碎了,脊椎、胸骨好像也碎了吧,碎骨也刺穿了肺葉。

    真是求救無門。

    呵,我這算死因明確,希望不要被解剖的吧。可是也許還要鑒定逃逸車輛的車種車速載重等等。算了,誰知道公檢那邊會怎麼算呢。

    事故發生的地域正好是我那院的轄區,若要解剖,九成是要被老熟人們摸個精光了。虧他們還曾說要預定我的身體進行解剖呢,誰知竟玩笑成真了。

    奇怪,為什麼明明準備死了,我還能想著這麼無厘頭的事情?莫非是當法醫養成的職業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已經達到生死無懼的境界了麼。

    我躺在地上,看著天漸漸明亮,風漸漸平息,感受著那痛楚逐漸鈍去、繼而麻木;糟污泥濘的雪地上的寒氣從傷口漸漸滲進血裡,越凝越深。

    而後,不能自控地週身抽筋痙攣起來,間中似乎還劇烈著彈跳了幾下……不過是失血到了極限,加上鈣質流失的正常反應罷了。

    昏沉中我還冷靜地分析著,然後……

    **************

    有一段時間似乎是虛無的,什麼也沒有。然後是昏黑,這無邊的黑暗延續了許久。

    悶……胸口是滿滿的痛!

    但是在這一片疼痛中,我卻滿是狂喜!

    我真誠地感謝黨和國家,感謝先祖先烈,感謝各國醫學同仁們不懈的努力!

    要說呢,現代醫學事業進步如斯,怎能放棄如此一個祖國棟樑之才世界大好人才?

    到底還是被救回來了吧。

    緩緩的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原來眼睛也疼得厲害,腫腫脹脹地隨著脈搏的起伏一下一下地震動著。

    好像沒有被軋到眼睛啊,莫非是120急救人員假公濟私地對某飽以老拳?不對啊,雖然身為同行,但是鄙人一向奉公守法,從來沒有私搶客戶。我做的每一單解剖,從來都是單位給派的案子。

    終算是張開了眼,但是眼前卻黑沉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太清。

    心裡一涼。

    醫院病房裡都在夜裡留著地燈,而且也有自己的供電系統……瞎了嗎?是失血過多造成供氧不足,從而導致視神經壞死嗎?

    失神地躺著,逐漸想起昏睡前感到的傷處。

    對了,脊椎被碾得破碎,就算神經外科和骨科有多麼發達先進,也無法挽回下肢的癱瘓了吧。

    到底……還是成了個廢人。

    我心中難過,不覺輕輕掙動。這一下掙扎,卻真正地大驚失色起來。

    只覺得全身都有感覺,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是就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癱瘓,甚至連半根骨頭也沒斷。

    一驚之下,半昏沉的神志陡然清醒。這才發現眼前那一片黑也不是因為自己瞎了,而是因為眼上覆著厚厚的幾層布料。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巨大的不安迅即席捲了過來,抬手就要揭開眼上的布巾。

    但是就在右手達到目的之前,被另一隻手擋了下來。

    「哎!公子你怎麼老這麼不聽話呢,你的眼浸了涼水,有些壞了。先敷著回一下暖,等鄧大夫來了再給你看看。」

    浸了涼水還要捂熱了回暖?這是哪門子狗屁治法!

    那大夫也就是個庸醫!不知以前誤了多少人去。

    本著醫生的良知——雖然目下是個法醫——我就想破口大罵。但是還沒罵出來,就愣了。

    「你……你說什麼?」我有些打結地說了幾個字就又呆了。

    這聲音,有些稚嫩,有些怯懦……這不是我的聲音!

    只聽那個清亮的少年聲音續道:「我說公子啊,你再隨便落水,小心宮主罰你。」

    公子?還有公主?這是唱的哪出戲目?而且,那個「公子」兩字怎麼聽起來貌似是指著鄙人的意思?

    完全傻了,縮在厚被下的左手反射性地拍上了兩腿間……

    某,某,某家原來,某家原來好像是女性吧,大齡的,女青年!

    ……

    我的腦袋裡嗡的一聲,一個聲音在哀號著……誰來,誰快來,來把我送安定醫院去吧!

    ******************

    我知道辯解是毫無用處的,因為我的那裡……長了個不得了的東西。不是說個頭兒不得了。而是,那東西對於一個女青年來說,的確不得了。

    記得《笑傲江湖》裡那個東方不敗,就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女人的。可是這世上有哪個女人舉X一接,自己做了男人的麼?

    越想越混亂,想到最後,乾脆在厚布下兩眼一翻,睡了過去。

    現在想不出究竟,明天再想就可以了。

    記得中學解函數題時,數學老師拿著我的試卷諄諄告誡:「鄒敬陽哪,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來,就先放著去做其他的題;以後再回過頭來看,說不定就想得出來了。」

    我身上其實還乏得很,但是混亂之下根本睡不沉。

    半睡半醒間聽到有人說話。

    「……小冉,梅公子的確睡得熟了……」誰睡得熟了,這麼沒眼神,八成是那個庸醫到了吧。

    「……公子雖不愛說話……什麼藥才能……」這聲音耳熟,是剛才阻我弄眼的少年?叫做小冉嗎?

    垂老的聲音念了幾味藥,我朦朧裡聽著,好像都是祛濕退熱用的。

    「宮主已經三月沒來梅軒了,已經膩了梅公子嗎……」小冉輕輕地歎息,似乎很遺憾。

    然後再沒聲息。

    迷糊間又被灌了不知幾碗東西,酸澀苦臭。若是普通人,定然會活活嘔死。可惜我從哺乳期那半鹽半糖的茯苓米糊開始,到總算獨立生活之後,什麼難吃的藥物沒吃過?這算個啥?頂多算是挺懷舊的味道而已。

    再次醒來就舒服多了,眼上的布塊也已被取下,自己正斜靠在雕花床頭上被一個少年灌著黑綠綠的藥汁。

    看著那有些蕩漾的藥汁,幾縷回憶浮上來。

    原來,我是早就醒過一次的。

    黑……漆黑的夜,在冰涼的池水中。

    撲騰著上岸,然後,好像逼出了積在胸肺中的水。然後,有破風聲迅速靠近,是什麼人聽到了動靜,向我趴著的地方奔來。

    之後三個人圍著我,討論了一會兒。那衣色都統一,大概是護院之流的吧。再然後就很盡責地把我抬來這處小院了。

    所以,我現在是個……具有XY性染色體性狀的生物。

    而我原本那具身體,屬於鄒敬陽的身體,是已經死透了吧。

    思緒被一點聲音打斷,低下眼看去,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正舉著湯匙湊在嘴邊專注地吹著。

    抬目環顧。

    是花梨木做的廂房式雕花大床。材質雖不上乘,但雕工打磨卻非常精細,直比得上前世時鄒姓紹興本家裡的用具,自然也比我表親楊家在大新的避世之地講究多了。

    滿地鋪的都是能映上人影的千淬平磚,房頂是標正的七駕醬架式樑柱,把中央的頂支得空曠。雖沒有壁畫柱花,但看上去簡潔大方,乾淨利落。

    「你醒了?」一個算是熟悉的聲音問道。

    「呃?」我尋聲望去,有點怔忡。

    這聲音發自舉著藥匙呆瞪著眼的那個少年,原來他就是小冉。

    現在算是比較清醒了,所以也沒有再發呆,只是淺淺點頭。

    這個情況,已經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隨遇而安和當斷則斷一向是我的本色,不論如何,走得一步算一步吧。畢竟在這個世界,人也是要活下去的。

    要麼就一直打馬虎眼。可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沒有相應的信息我可裝不了這個什麼什麼「公子」。

    要麼就開門見山,如果他們敢為難……那就再和他們裝傻吧。

    主意打定,我突然帶上些許偶像劇中常見的星星眼看著少年。

    很平靜,並且帶著十分真摯的誠懇,弱弱地問他:「冉哥哥,我不是在雲海裡和你一同洗澡澡的麼?怎麼到了龍宮裡來了。」

    少年手一抖,眼睛有暴突出來的趨勢,頓時一張清秀的小臉變得有如門神二將中的「哼」大將。

    半晌,才道:「公……公子,您,您,您在說什麼?」

    「冉蟈蟈啊!」我用膩得能嗆死人的音調說道,「怎麼睡糊塗了,來來,再與哥哥困一下覺覺……」

    只要是男人,聽了這話一定會雞皮疙瘩直豎吧。就連我自己,也是強忍著陣陣狂嘔三升、到處找桶的慾望才順利地說了出來。

    果然,下一瞬間,我看到那少年開始悲哀懼怕地抽搐起來,下巴似乎也有要垮到地板上的趨勢,然後他顫抖著手將藥碗摔放在一旁的桌上,一邊無語地站起來,回身,跨步,突然兔子般的驚跳而起往外狂衝,一邊沖一邊喊著:「娘啊!我的娘!不得了了……梅公子涎瘋了!」

    ***************

    來的當然不是小冉的娘。

    而是一個乾瘦的老頭。

    我任那老頭給我把著脈,閒閒地笑著看他。他把得倒是臉神凝重。

    當然,最後除了驚嚇過度、寒氣入骨、疲熱交加之類的,他什麼也沒查出來。

    我就不信這時候有心理醫生,有測謊。我寧願他們把我當瘋子看,也不願他們知道我是個借屍還魂的鬼魂。

    大概這身體的主人原本是個極靜不理人的小孩,那老頭和小冉被我這麼左一眼右一眼地瞄著,越來越覺得不自在,最後老頭起身告退了。小冉卻還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盯著我,他是隨侍我的貼身小廝,不能隨便離開的。

    我招招手,讓他過來。

    他神色驚疑地來到我床邊站著,我再指指凳子,他就機靈地坐下了。

    「小冉,我是生了好大的病嗎?」哎,其實挺累人的,我已經好些年沒用這麼粘人的口氣說過話了。

    他困頓地盯著床柱不敢看我,點點頭,想想,又搖搖頭。

    「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娘總是說快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小冉,雖然我以前不愛說話,但一直把你當朋友,我該怎麼辦?我好像什麼都記得一點兒,又什麼都忘了。……難道我是患了失心瘋,瘋得快死了?那公主見我這樣,會不會不要我……」說著,我泫然欲泣。

    說話的技巧就在這裡,夾著自己推測出來的,再夾著別人說過的,最後加一點對方私自已經認定的,誰還會對某家莫名其妙的來歷起疑心。只是硬逼著自己用噁心人的口吻說話,造成的結果之一就是,我自己也被噁心得面容泛白。

    啊,我坐擁如此老熟的心理年齡,竟然要跟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小少年撒嬌,真是寒得鄙人一陣一陣地抖。

    小冉偷偷瞄了我一眼,大概是發覺我臉色越來越差,竟以為我是被急得發抖,不知怎麼也急了起來,一下紅了眼,大聲道:「宮主絕對不會這麼小心眼的!」

    ###########################【斜陽若影·關於分類】##############################

    大人們請不要再跟偶說「女變男不是耽美」了,偶輸了,不再堅持這是耽美了。

    大人們也請不要跟偶抱怨「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很變態」了,本來就不能歸成言情,如今也不能歸成耽美,更不是歷史和懸疑,我除了歸成傳奇還能歸成啥?

    要是歸成武俠,我不被反感於女變男設定的男人們打死才怪!

    反正,我就是BT,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諱,本文女變男的題材,就是寫定了。借用某大的一句話:「我雷死你,你拍死我吧!」

    搬文者說:因為狂言大已經改為傳奇。但是連城似乎還沒有傳奇這一類,所以暫且歸為耽美。請各位讀者大大諒解!(本文首發晉江)

[ 本帖最後由 飄浪。JT 於 2013-11-14 21: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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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青陽宮 第2章 青陽宮

數日裡,我慢慢兒磨著小冉,他也漸漸習慣這個「梅公子」的變化。今日三句,明日五句地與我閒聊,終是讓我大致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這身體原叫梅若影,是半年前被年輕有為的青陽宮主買回來的。

    目下是四國紛爭,打得不亦樂乎。而目下所在的青陽宮,卻是武林中數百年的名門大派,屹立在東齊的泰山之巔,雖然宮中好手無數,卻輕易不會捲入麻煩中去。

    我聽了當時有些想笑,名門大派,不都是些老和尚老尼姑的嗎?怎麼變成這宮那宮的呢?那「公主」原來是「宮主」啊,原來是我自己管中窺豹,理解錯了。

    可是這一理解通透,自己立時又愣了。因為刻下面臨的是一個極其混亂的局面。

    記得在還昏昏欲睡時,小冉是如何說的了?

    好像是:「宮主已經三月沒來梅軒了,大概已經膩了公子吧……」

    宮主,膩了,公子。

    ……

    我倒!

    搞什麼!我還以為我這身體是哪家的公子爺們呢,原來是男寵的那個「公子」!

    在鄙人的思想中,男寵=專屬牛郎=靠身體吃飯=人老珠黃始亂終棄。

    可是以目下這副身體——我低頭看看銅鏡中的自己,再抬頭看看小冉。

    「沒道理啊,明明小冉比我好看多了,也比我高。」我這身體只是平凡,而且膚色有些黑,也比小冉矮。

    慢著!多年與公檢法機關打交道的我嗅到了一股犯罪的氣息。

    「小冉,我多少歲了?」

    「真受不了你!你再過半年十五歲,比我還小上一歲。」

    「宮主呢?」

    「噢,不太清楚。陳宮主怎麼也快而立了吧,他真的好厲害!」說著,他的大眼睛裡閃著崇拜的光芒。

    我聽了差點沒蹬著腿過去了……這這,這宮主,不是明擺著在搞孌童麼!

    小冉卻在這時才有機會答我頭兩個問題:「我聽說你來之前是個戲班裡的武生學徒,宮主見你骨骼清奇,材質上佳,而且乖巧聽話,才買你回來填補這三公六院十八室最後一處空缺。」

    **************

    我只在池邊草圍子裡打轉,巡邏的護院肯定認得我,也不來阻,也不趕,更不領著我走。

    我所住的地方只在山腳上去一點點兒,是十八室的最後一室。看著山麓上上下下的建築,向上一直看過了通向峰頂的十八盤梯道。

    三公六院十八室!好個青陽宮主,將自己當皇帝老子看待啊。比秦始皇更奢侈,比商紂更BH。往上去那麼遠,腳夫挑水挑米上去可得累死!

    三宮六院十八室,原來不但是宮主巡幸之處,還有著關卡的味道。

    大概梅若影這具身體真的是骨骼清奇吧,如果僅僅被帶回半年,而以前都沒學過藝,那麼如今這成就也算是只有天才才能達到的高度了。我慢慢地走著,仔細地把握著伏在氣海的真氣。

    莫非真是天妒英才?這麼個少年,剛從低賤的戲子成了青陽宮的培養對象,又有先天材質,怎麼突然就死在了黑沉沉的水裡?

    正想著,突然腳上一抖,一股異常的真氣從湧泉暴漲。那動靜頗大,猛然間逆上然谷穴,斜穿照海穴,橫水泉,上大鐘,一路從足少陰腎經二十七穴裡慢慢浸透出來,直逼氣海。

    大驚失色。

    這次是真正的因大驚而失色。

    就連醒來時發覺自己變成了個附帶某玩意兒的少年時都沒這麼震驚過。當時想得也簡單,既來之則安之。

    反正解剖也做多了,男的女的還沒見多摸多啊,裡裡外外也瞭解通透,不就是少了兩團軟體順便多了個具備硬體功能的物件麼。

    可是目下的情況卻由不得我打馬虎眼。

    那股竄起的氣直能要了命去。

    勉強調動著梅若影貯藏在氣海膻中的淺薄內力,順著自己原本十分熟悉的行功路線,過伏兔,下條口,從足三陽胃經慢慢釋放出去,暫時壓住從足少陰裡亂竄而出的異種真氣。

    那動靜發作得快,消落得也快。等我自地上爬坐起來時,卻也已經大汗淋漓。

    如此邪異而陰毒的真氣。是誰注入這個少年的體內?又為什麼一直潛伏在足少陰腎經的要穴裡?而且此時發作,似乎與刻下身體不適,壓抑不住有關。

    我低喘著,深感不妙。

    有人要對付梅若影?可是為什麼要對付,我卻不知道。從剛才這動靜已經能感覺到,發作不是第一次了。卻連小冉都似乎不知梅若影有這毛病。

    梅若影難道不是個武生學徒嗎?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對付這樣的他?

    他又為何不說出身上的異樣?

    我舉目向上,遠遠的山巒上隱隱透出亭台樓閣的簷角。

    三宮六院十八室……不是個重要的位置麼?為什麼那個「宮主」會如此輕信一個從外面買回來的武生學徒?

    梅若影……又是怎麼掉進水裡去的?

    一瞬間想到很多問題。剛剛還是黃樹飄葉陽光燦爛,現下卻遍體生寒。

    要離開這裡。

    只有離開,才不會被人識破梅若影的改變,才能避開我不知道的爭鬥。

    可是離開之前,還要先治好體內的陰毒真氣。要不發作起來可真夠受的。

    啊!蒼天有眼!我真慶幸自己是在鄒姓本家裡長大,還和大新楊家的遠房表姐要好,在現代社會中,像鄒氏和楊門那樣一直維持著祖上學問的大族,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飛快地在腦中理順計劃,才慢慢爬了起來。

    聽小冉那失落的口氣,宮主似乎不大寵幸我。幸好如此,要不他哪天前來臨幸,我不就立刻完蛋了?

    不由暗自慶幸,幸好轉世到梅若影身上的是我,要是其他現代人,不懂醫術不懂穴道不懂內功,光這陰寒真氣的反覆發作就能要了命去。好不容易能得轉生,還沒活個夠本,就氣塞經脈、寒氣入腑、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而亡,豈不是浪費了這好好一具身體?

    從這真氣的藏處和性質可以看出,目下還只是不時發作。除此之外,目前雖只是侵佔了足下經脈,可若是遇到了體質虛弱,或嚴重內外傷患,便會趁虛直入臟腑,瞬間致死。若要殺人,一刀過來就了結了,哪個神經病會用如此折騰的方法?

    想著想著,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

    正想得出神,還沒定下正在翻騰洶湧的心緒,脖子上卻突然感到一個人的鼻息。酥癢得我完全僵硬於地,全身的雞皮疙瘩一下子發得老高。

    「呆小影,嚇著了?」一把淳厚的男音在我頭頂低低地笑著,然後腰上就被一雙手臂摟緊了。

    「宮主……」又有一個十分冷艷的聲音在身後十步開外不滿的叫著,我被身後那人輕鬆地抱著,一起轉過身來。原來是個極其嫣妍的女子站在不遠處的松林裡,自松針間灑落的疏影拂在她面上,煞是愜意撩人。

    真漂亮,身為解剖專家,我不能不從職業人士的角度讚歎她全身上下發出的荷爾蒙射線。……惡寒,鄙人目前已經是個男生了!這樣看她,豈不像個未成年色狼?

    單看那一美人,我就知道這個青陽宮主有多大的權勢了。

    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暢,故而常常是家有好女初長成,可惜交通不便漚成黃臉婆。美人難求,但他卻能求到這麼一個堪比中華小姐的艷麗女子,而且好像還不怎麼專寵她。

    她的目光專注,有些幽怨地盯著抱著我的那人,只在不經意看到我的時候露出了絲絲縷縷的怨毒,好像三丈長綾般不把我的脖子勒斷便誓不罷休的恨毒。

    不會吧……連我這種貨色都要妒嫉?

    您,您老沒有審美觀的麼?……不過貌似我身後那人更加沒有審美觀一些。梅若影長得黑黑瘦瘦,還是個男的,有什麼好的了?

    「妍,你先回去。」

    「宮主!」美人有些幽怨地拉長了聲音。

    身後那人卻沒再說話。

    美人抿了抿嘴,怨懟地掃來一眼,生生抓下根碗粗的松枝,隨手忿忿丟棄於地,頓頓足飛一般走了。

    我心底顫顫一抖,那一爪還好不是抓在自己身上。

    身後的人把我翻過來對著他——終於看見了這位久仰大名的青陽宮主。只見他身材英偉高大,體型矯健,是醫學上十分健壯標準的雄性身材。可是十分煞風景的便是臉上那一張金色的面具,面具上有精美的明鏤暗花,只遮掩住了他嘴唇以上的部分。

    就算面對著目下這樣的危機,我卻突然很想笑。

    因為這面具……看上去可真像某陳KG導演拍的某部巨作「饅頭」裡,那副可笑的「鮮花盔甲」裡面的奇怪面具啊!(見《無極》……陳大導,偶不是在故意奚落您。)

    「怕了?」那個宮主低頭吻在我額發上,害我又落了一地雞皮。

    我敬愛的……扁鵲、華佗、孫思邈祖師爺大人們!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世時的大學同學們有不少是同人女耽美狼,鄙人也不是清流人士,對某些事情雖無目睹,卻也有所耳聞。

    可是鄙人只是出於「存在既有道理」的觀念,認為應當尊重別人的私事,只要不構成對他人的威脅迫害,一向是持贊同態度的。

    只是如今這類事情落到了自己身上,這又叫我情何以堪!

    ……

    情何以堪!

    我趴在池邊,四面儘是冰涼的山澗清水,唯獨身後是那個陌生男子的體熱,身上的衣服早已像破布一樣垂落在岸邊的草裡。

    天,這究竟是什麼世道!

    這身體本來就是梅若影的,梅若影本來就是這個宮主什麼的男寵。

    宮主與人家妾室男寵間情投意合、乾柴烈火,鄙人有什麼辦法?既然繼承了梅若影的身體,也只能連他的債權債務關係一併繼承了過來。

    但是一定要想辦法扭轉。只是,在初來乍到的現在,我還沒有能力改變梅若影的命運。保護好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反正這是梅若影的身體,梅若影的身體,梅若影的身體……這麼想著,咬緊了牙齒,任他施為。

    就算沒人告訴,我也能感覺得出來,他的武功肯定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現在我在這邊人生地不熟,難道能從他這地頭蛇手裡逃得出去?

    沒有意義的事情就不要多做。

    正安撫不甘心情的時候,身體上的不適愈來愈烈,根本無法仔細思考。

    ……明明是梅若影的身體啊!

    奮力掙扎起來,卻被緊緊地鉗制壓迫。

    「別看小影呆呆的,可是還是那麼快。」面具男一邊做著一邊調笑,他笑得很歡快,似乎這事讓他很有成就感。

    就像所有力量和生氣都隨著那一洩融入了冰涼的澗水中,我無力地垂落在石岸和那人的胸膛間。

    「你,還有體力吧……」他淺淺地舒了一口氣,在我耳邊吹氣。如若是往時,有人在耳邊吹氣是我最受不了的舉動之一了,可是在這種境況下要我有什麼餘力去感覺耳邊的瘙癢?

    緊接著……

    就算把牙咬得咯吱作響,也終是壓制不住喉間逐漸淒厲的呻吟,最後放棄了隱忍,斷斷續續地嘶喊起來。

    直到癱在自己的手臂上漸漸平息自己的呼吸,他卻猶有餘力地調笑道:「啊!我說小影啊,怎麼三個月不弄你,你就又回去了。看來還是要定時調教才好。」

    天啊,如果我還有體力,一定會抓狂!如果能夠回到剛才,我一定拔腿就跑。

    死變態面具男,鄒敬陽我活這麼大歲數,忍功已算一流,還被你弄得……唉,我都不想說了。你自己說你要變態到什麼程度!

    你自個兒去斷袖分桃龍陽之好、雙插卡孌童種馬SM我都不理你,為什麼要弄到我轉世的身體身上!

    而且,而且做這種事情的時候,竟然還帶著這麼可笑的面具,你以為你是誰?張崑崙還是歌劇魅影?你這個人已經不是用「詭異」兩個字就可以簡單概括的了。

    青陽宮主!我看你應該改名叫龍陽宮主還差不多!我要是不能鹹魚翻身,我就不姓鄒!

    ……而且,也不姓梅!



第一卷 青陽宮 第3章 鄒姓世家


可惜我忘了,我現在已經不能算是姓鄒;而且也忘了,「鹹魚翻身」的深刻內涵。等因熟悉了這具身體並且明白過來之時,已經是以後的事情了。

    因此,目前,我只能像死魚一樣癱在床上修養。

    靜臥中,只覺得渾身燥熱,喉中乾渴得冒煙,等醒轉時已經過了兩天了。

    真是羞憤交加!前世我是身體尚可,在這裡才活了沒幾天竟就因為這種事情生病。想起在那人身下發出少年稚嫩的喘吟,更是對自己厭惡無比。根本就是越想越堵,越想越慪。

    身旁唯有小冉。他一直伴在旁邊,見我醒轉,立刻出去倒了一碗半溫的藥汁進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雖不是那種一失身就哭爹叫娘呼天搶地的無聊烈女,卻也是一直潔身自好,只求保得內心的安寧,但是這安寧現在已經不在了。

    對自己的行動慪得咬牙切齒,好半天才喝下了藥。的確,這具身體原是一個叫做梅若影的少年的。可是現在梅若影已經死了,這具身體是鄒敬陽在用著。如果我不愛惜它,還有誰會愛惜它?

    「小冉。」

    「公子,有什麼事嗎?」

    他叫我公子,我還是有些不習慣,想想便又失笑。

    不習慣,只是因為還沒有真正把自己當成這具身體的主人罷了。可事實上,我已經是「梅若影」這個武生學徒出身的少年男寵了。

    「明天幫我去跟鄧大夫借幾本醫書來看,老這麼病來病去,自己學著點兒也好。」鄧大夫就是那天來給我看病的老頭,他是青陽宮山腳武場的專聘的郎中。

    小冉看我的眼神雖然奇怪,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我的嗜好不多,最大的就是醫藥。眼下難得這麼個機會來到別的社會,說不定能接觸到奇異深奧的醫學理論體系,立時心癢難撓起來。

    第二天,小冉懷中抱著十來本線裝書回到小院內。

    他笑笑,說道:「公子忘得倒乾淨,我不認字,鄧大夫又吩咐我隨便拿。只好一堆抱過來,總也會有幾本醫書的吧。」

    我隨意翻翻……的確有一兩本醫藥書,卻還夾著幾本詩集史冊,甚至還有神怪故事。

    「公子,」小冉又道,「要不您把不看的書給我,我再送回去?」

    我搖搖頭。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就當是補充缺失的背景知識吧。

    *****************

    一日躺在床上看書,看得眼乏,於是叫小冉幫我把窗戶打開,然後就讓他自去武場習武。他畢竟少年心性,本來就喜歡跑外面玩耍,現在看我身體漸好,一聲歡呼就衝出去了。

    遠方山巒高聳處,正裡是青陽宮最中心的三塔十六閣。今日晴空無雲,沒有擋住視線,看得很是清楚。

    他……那個變態,正在最高那處樓閣裡裡吧。

    在死死糾纏之下,小冉才大著膽子說出了宮主的名諱,他叫陳更。

    鬱悶之至!何止鬱悶?名字本來就是用來叫的,不叫名字而叫別人「公主」、「公子」、「公公」……莫非有病?

    不過算了,畢竟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習慣,這個世界既然有自己既定的規則,我也只能接受,而不是發牢騷。

    更鬱悶的是,那個變態面具男的名字,冒犯了鄙人對一位偉大開國將領的崇拜之情。他憑什麼叫陳更!我就偏要把那個「更」,讀成第四調的——雖然很難聽。

    的確,我很想走。

    但是卻沒有辦法走得那麼輕易。

    那遠遠近近走來走去的護院武師京都身懷技藝。即使在這個上山的第一個關隘,青陽宮也有自己的練武場。山下的百姓多是宮中產業的佃農,青壯年男子也會定時到山上習武幫傭。

    且不說梅若影的身體修行日淺,和他們不是對手。單看那些肌肉隆隆的男人的數量,怎也得把我壓死。

    陳更雖對我做了那事,我卻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可原諒。畢竟他以為我仍是原來的梅若影,只是和以往一樣對待這具身體罷了。

    至於三宮六院十六室,原來也真的並非我所想像的由居於宮苑中的公子女子發號施令。其實只是登上泰山頂峰的三大關六大隘十八卡,一共二十五處隘口。

    也許陳更只是奉行行樂須及時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才會讓嬌妻愛妾孌寵在各個關隘處住下,以便隨時雨露恩澤。

    一干武師也只聽命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青陽宮主,以及具有宮主令牌的三宮。

    所以二十五個關隘裡,真正有權的只有三宮。

    至於其他那些公子娘子什麼的,其實也並非世俗意義上的禁臠,只要行動不超過一定限度,武師護院是不會出手管制的。

    要說我在仔細研究最為癡迷的醫藥的時候,怎麼還會有餘力想到要注意這些細節,還要說到我這身體原來所修行的內功心法。

    第一次觸動內力時,因為梅若影本已有小成,所以並沒有注意;後來慢慢磨合收歸己用,才發覺梅若影所修習的只是一種頗為粗糙淺顯的內功。只是因為梅若影很有天分,才進境頗快而已。

    但他的真氣並不精純,流速也不暢快。量是已有小成,質卻低劣的很。如果真有心要栽培他,青陽宮會沒有上得了檯面的內功心法?

    於是就想到要瞭解青陽宮對三宮六院十八室的態度。

    只不過六院十八室裡也有特例。比如那天那個艷麗的妒婦,其實是慕陳更之名已久,才屈就於妾室的地位。其實她叫周妍,原來在江湖上已經有了不弱的名聲了。

    她想進來,我卻想出去。這狀況正像《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可裡面的人卻想出去。

    但是要想出去,要想和這些人對抗,以今日之梅若影絕不可能。

    逃脫的計劃可以慢慢完善,身上被埋下的異種真氣卻刻不容緩。如果放任下去,即使後來治好了,也會留下幾個病灶禍根。

    我現在手中沒有金針銀針,只能搜集來十數根繡花針,再讓小冉折來竹枝,製成柔韌合用的竹針。

    前生的我,大學讀的是西醫。除了某門涉及鳥的語言課程,其餘一直位居三甲。老師同學常同我開玩笑,說我是生來就應學醫的。他們卻不知道,真是說對了。某家在高考前,就已精通了中醫。

    我本姓鄒,是鄒姓宗家第七十四代長女。據說這個家族可以上溯到戰國末期,創建五德終始說的鄒衍。自鄒衍而後的子孫,世世代代研習醫術八卦五行。家學淵源中,我對醫術最有興趣,也學得最好。

    只是族人煩心世俗的干擾,厭惡無孔不入的傳媒,所以一直隱藏家學。就算出去看診,也不能打著紹興鄒家的旗號。所以我自畢業後,便再沒回過家鄉。

    至於我的醫術究竟學到了什麼程度,因恐有自吹自擂之嫌,不敢擅自評價。獨有一樣卻十分驕傲。

    **************

    在前世的時代,有手機BBS商務通,有飛機汽車三輪車,許多人喜歡看言情看耽美看奇幻看武俠。小說電視裡的武功絕學令人眼花繚亂,大家都道全部是作者胡編亂造的。可實際上,還真有幾家古老的門第,家學武功流傳至今。

    他們一直潛心武學,皆道任督二脈最是難通。卻不知如果將鄒家千年來總結髮展而成的針灸之術盡數領會貫通,打通任督二脈再不需要數十年的功力。只是能夠做到的鄒家人,僅有三名。其中兩個已是耄耋,另外一個就是我。

    緩緩地將竹針插入任督二脈周邊的輔穴。竹針柔韌,雖是最難操縱,卻因易於彎折而能做到許多難以完成的動作。

    執起沸水滾過的繡針,在尾端拈了艾絨,便毫不猶豫地插入足少陰腎經自足心湧泉起到足踝太溪的要穴。再燃起針尾艾絨,逐漸入膚的藥氣激起潛藏的陰氣,直衝後膝的陰谷。

    難受的陰冷立刻席捲了下肢,我忍耐著惡寒,開始調動氣海穴中不甚精純卻也算略有小成的真氣,纏上向上侵襲的寒流。

    好在這個時候,小冉已經在武場和其他村莊少年們練武,不能回來。到我行功完畢,已是滿頭大汗渾身汗濕。

    展開內視之術,發覺足底的陰氣少了一些,而氣海上到神闕穴間的經脈已經擴展了幾分,其中填滿了溫和的真氣。

    還需要慢慢地努力。

    待打通了任督二脈後,即使有人妄圖探知我的功力,也只能探到氣海穴的動靜。其他任脈穴道和督脈穴道在觀測下都是阻塞的。實際上這只是因為我的真氣會貯藏在其中,靜而不動,因而造成的假象。

    這樣的行功方法,大概也只有我和那名遠房表姐楊捷知道。楊捷與我要好,把自己所學教與了我,我也不喜歡在學問方面藏私,當然這些都是年少輕狂時,背著長輩做的。楊門內功的行功法配合我的施針才能達到成效。

    可惜後來她叛出家門去參加了一個十分特別的工作,我也被逐出本家,最後還客死異鄉。這樣生養修為的功夫,也許從此再也沒人會了。

    *****************

    我承認自己不是完人,也不是聰明絕頂的人,所以常常會做錯事。只是很少會再錯第二次。

    因此再艱難,還是了打定主意一定要擺脫今日之處境。

    但是近來鄙人四處行走,常常往下走幾步,就跳出來一個絡腮大胡男,恭敬地勸我:「梅公子,這處不能去……」

    向上走幾步,又跳出來一個袒胸露乳男,小心翼翼地賠笑:「梅公子,這裡可難行得緊……」

    「梅公子,這裡已經十八室範圍外……」

    「梅公子,那已經到了沈室的地盤……」

    ……

    有點憤,真的有點憤。

    想在前世時,我雖然不愛走動,卻也是愛去哪處去哪處,怎料到如今卻處處制肘。

    好在平日裡事情也不少,小冉不時從鄧大夫處搬來的書籍中,除了醫書還有志怪。我也不急著把書退回,隨意翻翻,也好補充一下空白的文化知識。

    時間過得不快不慢,當我借助行針衝擊任脈,正擴張完膻中穴時,中秋已是到了。

    聽下人閒聊裡的意思,青陽宮每逢春節、清明節、乞巧節、鬼節和中秋節,都是要一起過的。有時宮主會不在,但是留守的三宮六院十八室也要例行地聚一聚。的

    **************

    月圓之夜,我是被四人扛的竹抬子抬上泰山頂端的。

    在青陽宮,即使是挑夫,也十分了得,幾個壯漢扛著我加一頂竹抬,竟能輕易攀上幾近垂直的十八盤險梯。

    其時有雲霧,這在北方的中秋十分少見,但也沒能礙著賞月。過了碑林,已經超出雲線,濃濃的雲霧似被踩於腳下。

    被人抬在十八盤上,山風獵獵,轉頭看去,自己簡直如凌空飛舞。而仰望明空,一輪皓月當頭,幾點稀星依舊,漫天光華耀人,直似李白所寫的「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可惜這個破爛溜丟一社會裡,連王勃(唐初四傑,《滕王閣序》作者)都沒出現過,何況李白。

    恍惚間,已然來到左右兩峰間的望月台下。

    竹抬被停在地上,我撫平了衣角,走下地來。

    抬眼看去,台上燈火闌珊,並不紛擾。可是月華明亮,讓雲海生輝,山峰寂靜,好像入了雲上的天宮。

    我深吸一口氣,悠然走上樓梯。

    聽小冉說,每逢春節和中秋,宮主會讓妻室們許願。但至於能不能實現,還要憑妻室們各展所長取悅眾人。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個願。

    上到台來,其他人都已經坐得差不多,就差陳更和三宮未到。

    梅若影只是半年前才來的,並不知道中秋的規矩,來前我也就得以此為借口,大問特問了許多。

    環視一周,自己就差點被滿台美色淹沒了過去。

    青陽宮主,果然是艷福不淺。環肥燕瘦都被搜羅於此,就連幾名男子,也生得顏如宋玉,貌比潘安。

    那天所見的妒婦周妍也在,坐在位於右首的席位,她是六院之首。因為我住得最遠,來的時候也是最晚,此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後來的我身上,她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周妍臉上也沒有那天的妒嫉和憤恨,只有輕蔑和不屑。我自然知道她不屑什麼。

    梅若影本就生得平凡普通,雖然筋骨清健俊秀,面目卻是一般且偏黑。小冉怕我今日失了體面,臨行前還特地給我挑來最華美的袍服。

    我只用「醜人多做怪」為由,沒穿那套孔雀開屏似的衣服,倒是換上了最為不起眼的淺灰長袍。

    刻下在場眾人都似是一隻隻五顏六色的開屏孔雀,我倒像迷路闖入的灰雞。哪裡是十六室的梅公子,根本就是兢兢業業干粗活的「沒工資」。

    我也不理他們和她們交雜著詫異、不屑、冷漠、厭惡的目光,逕自走到右方下首的末尾坐下。

    不知究竟哪裡扯上關係了,我突然想起前世的一段舊事。

    那時有個大學同學,長得很是難看。五短身材,頭骨巨大,學校裡的同學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做「E。T」(電影《E。T》,意指外星人)。可是我卻嚮往像那樣的人。因為他並不在意週遭的評說,不在意好奇的、惡意的目光。

    十分嚮往他在校園中匆匆而過,走路生風,昂首挺胸。

    也嚮往他辯論會上高談闊論,足球場上圍追堵截。

    甚至是坐在草坪樹影的角落,捧書細讀。

    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身上自然流洩的自信、謹慎,深思熟慮、我行我素。

    不管他長得如何,矮得如何,我就是嚮往。

    十分純粹的,與外貌無關。

    是的。

    我的確會因別人的美貌而覺得賞心悅目,卻不等於我會被層層的外表皮相所惑。

    然而在這世上,能看清我表象之下的人會存在嗎,能看清我又願意包容我的人存在嗎?

    如果有,或許我會稍加停留;如果沒有,我也只能心若浮陽,飄蕩四海。

    而至凝神,掃視全場。

    眼下既無人懂我,我又何必兢兢業業,討好於人?



第一卷 青陽宮 第4章 周妍舞劍

眾人隔遠互相問訊,或是與鄰近的人低頭說笑,氣氛甚是輕鬆。不過不知什麼原因,卻沒有一人與我說話,就連打個招呼的功夫都省了。

    我也不覺尷尬,反正這樣更輕鬆,省得叫錯人的名字,一個人坐在末席看身旁的小僮溫酒。

    也沒清閒了多久,突然聽到台下衣聲??,有人來了。

    青陽宮主緩緩從露台下走了上來,他仍然戴著金色的面具,身後跟著兩男一女,也都是各自覆了輕紗。但是單看著身姿,卻都是極其動人的美妙,仿如月中人物下凡,風神水韻。

    月華流瀉,傾灑人身。

    有人肩寬腿長,步履沉穩,緩緩過了兩排陪席坐到上首,抬足落步間英氣瀟灑,恍若王者。席旁的小僮遞上一斛溫酒,悠然溫暖的酒香就溶解在空氣中,聞者醺然。

    陳更說了些開場話,這類領導致詞我向來是不聽的,只是坐著發呆,想自己的事情。

    陪坐末席有個好處,躲在角落,沒多少人會注意。

    的確是名副其實的領導致詞啊。

    又想到前世時我們院那個喜歡開會講話的半禿院長,突然撲的一聲輕笑了出來。

    這一笑剛出,便立時暗叫不好,急忙四處看去,還好領導發言已經結束,大家飲酒賞月,並沒人注意到我,真真是大鬆一口氣。

    剛松氣時,卻看到兩道若有似無的目光對來。心虛下偷眼回看過去,卻是陳更身旁一位輕衣掩面的溫雅男子,目光向我這邊露出清淺的笑意,舉杯遙遙作了一個對飲的手勢,便轉了眼目,不再看我。

    那是什麼人呢?

    不過,又與我何干呢?

    席間言笑不羈,乍一眼看去,真是和樂融融,可我用手暖著酒杯,呆視半晌,不知此時是何世。

    發了半晌呆,突然間,一聲古拙的絲絃低沉地震響,攪動起平和安穩的夜氣。心頭一震,抬頭看去,原來該台上已焚了素香,適才那名遙遙微笑的掩面青年,雙手緩緩按捺,在一尾桐木古琴上撩撥出串串凝如深潭般的顫音來。

    那雙手在月下晶瑩如玉。

    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真是溫淡君子文雅樂。

    只見那些裊裊沉香在夜氣中瀰漫出淡白的霧靄,燭火搖曳下飄散著寧靜的弦音。

    眾人都沉醉不能自已。可惜我心亂如麻,只想著如何擺脫這種不尷不尬的境地,真有點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正不動聲色地看著別人,卻不經意間觸到一個人射過來的目光。與奏琴青年的溫雅目光不同,那雙眼光芒燦燦,逼人凝視。我窒了一口氣,趕忙低頭裝作品酒,錯開了來自於青陽宮主的視線。

    一曲已畢,眾人鼓掌稱好。

    「林宮琴藝精妙,我早有耳聞,今日一聽,才知道什麼叫做見面更勝聞名。」座下一人舉杯敬酒,說得甚是誠懇。

    原來奏琴那人正是三宮之首的林海如啊。全身上下透著一股世家青俊的書卷氣息,感覺如深谷幽蘭。

    「沈院過譽。」林海如淡淡回了一句,就不再說話,回眸看著陳更。

    「呵呵,奏得好,曲好,人更好。說說你的願望吧。」陳更看著他,面具下半露的嘴角翹起一個很柔和的弧度。

    林海如從懷裡掏出一張素箋,放到他面前的矮几上。

    小冉說,中秋賞月之時,每人各展長才,如若入得宮主的眼,就可以許下一個要求。只要宮主能夠辦到,又不損了別人的利益,這個願十有八九是能實現的。

    陳更眼角示意,早有一個伶俐小僮上來將素箋收好。

    席間又開始笑鬧,互相推讓著下一個上場的人選。

    我有些躊躇。這個願我是一定要爭取的,難的就是該如何爭取。

    施展長才……某家最擅長的莫過於解剖,難道能要求陳更為我找一具屍體,然後我當場剖個臭氣熏天碎肉橫飛,然後分析死亡時間和死亡原因?我看還是免了吧。

    正猶豫間,突然劍風凜然,撲面而來。

    驚訝下抬頭看去,原來是那天所見的妒婦——六院之一的周妍在月下灑出一片劍芒。看不出她人長得嬌嬌弱弱,使起劍來卻毫不含糊,劍身反射月光,舞得一團瑩白,幾乎隱沒了人影。

    她舞得暢快,不知是否我的錯覺,只覺得她有意無意地把劍氣往我這兒逼。

    真是奇了,這場中容貌姿色勝我的大有人在,她怎麼偏偏與我過不去?莫非這便是傳說中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改版——「周妍舞劍,意在男寵」?

    好笑之下,我也樂得與她演戲,便順勢將自己的黑臉憋得慘白,露出不知所措和懦弱。

    盞茶時刻過去,她突然一劍甩出,銀白劍光向上射出。足尖點地,也沖天而起,在空中接住劍柄,轉身挺劍直刺地上。

    幾聲細微的抽氣聲在席間響起,眼看劍尖就要觸地折斷,她卻在電光石火之間收劍入鞘翻身回落,輕盈落到地面。

    「好一手入水魚鳶,真不愧當年投林燕的盛名。」陳更撫掌大笑,似乎頗為得意,「你隨我幾年,也沒落下功夫,今天就許你這個願吧。」

    我有些好奇,不知她會提什麼要求。

    她卻沒有像林海如那樣取出箋子,有些傲然地笑了起來。突然間我耳旁一股冷風掃過,篤的一聲,再看她手中劍已然不在。回頭看去,那銀光閃閃的利刃已經沒入我身後的一棵小松中。

    「天下間憑我武功還有什麼事物不能為我所取?妾身只有一個要求,」她的聲音冷傲不馴,堅決地道,「在座各位都是身份高貴,不比俗人。妾身就是屈居人下,也沒有怨言。獨有一人,我是忍無可忍。」

    說到此處,席間已有幾人向我看來。

    她也不看我,繼續道:「論身份,是賤籍;論樣貌,不及中人之姿;論才學,也不見驚人之處,與這種身份低下之人共事一夫,試問我『投林燕』周妍如何能夠忍氣吞聲。還請宮主免了梅室的地位。」

    原來如此,竟是鄙視我是戲子的出身,竟是因為這麼無聊的理由。這世間人云亦云的人本來就多,我看她武功不俗,眉宇清傲,想不到她也是看重身份差別的俗人。

    阿妍同志,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你,你,你可真是女同胞的恥辱啊!

    其他人看看她,又看看我。看她的大多帶著贊同和同情,看我的大多是鄙夷和不滿。

    看來在這個世界,戲子的地位恐怕是低到了極致啊!我畢竟接納了梅若影的身體和身份,心中一痛,不知他這個未及十五的少年,曾經是如何面對這樣的奚落這樣的目光?

    眼前這些人面目華麗,容姿雙絕,卻如此無情,絲毫不去體會別人的心情。

    **************

    陳更握著酒杯,斜目看向我,半晌沒有說話。妻妾間的爭風吃醋,想必有些難斷吧,如果同意了,說不定會損了他的威嚴,開相互彈劾的先河;如若不同意,周妍說的卻又很有人贊同。

    我一口氣衝上喉頭,乾脆順其自然,站了起來,道:「既然如此,我也向宮主討一個要求。」

    「噢?你也要討要求?不知梅室是想表演唱念做打,還是表演說學逗唱?」周妍說得輕蔑,一眼也不向我看來。

    我輕輕一笑,道:「我想向宮主借一具十六弦箏。」

    陳更微露訝色,問道:「小影善箏?」

    「宮主為何會認為我不善於彈箏?」

    陳更想了想,道:「你的班主說你厭惡古琴,雖學過一點,卻從來不在人前彈。」

    我一怔,古琴的聲音純正悠遠,如君子之音、溫玉之音。我不喜在人前彈奏古琴,只是因為古琴要求繁禮甚多,待得焚香淨手之後,我早已沒了奏琴的興致。

    梅若影卻不知為何不在人前彈奏?也是與我一樣的原因麼?

    林海如噗哧笑了出來,說道:「宮主,你可是讓人笑話了,古琴和箏是不一樣的樂器,你可別把張三當成了李四。」

    陳更難得地微窘,撓撓耳邊,才道:「琴箏不是長得很像嗎?我是怕他厭烏及屋,也不喜歡彈箏。」

    林海如橫了他一眼,明明是個翩翩君子,陡然間變得風情流轉。

    周妍卻冷哼了一聲,道:「我倒要看看一個戲子能弄出什麼名堂。」

    陳更終於發話道:「阿妍少安毋躁,今兒個是中秋之夜,也不要太過了。」

    他顯然積威甚深,平時雖然不動聲色,卻能令狂傲如周妍之輩不再放肆,頓頓足,轉身走回自己席位。

    我靜坐品酒,醺然的酒氣直衝鼻腔,是有了一定年頭的黃酒。

    場中一時靜了下來,無人說話,只是互相眉目傳言。我就算再沒感覺,也知道他們就等著看「一個戲子的把戲」。只是已經不想和他們鬥氣,抬眼看那一輪明月。

    眼前人雖多,卻想起李白的《月下獨酌》,真個是獨酌無相親啊。

    少待,已有僕役呈上一具十六弦箏,我雙手撫過,便立知這是上好的纏絲銀弦,面板也是梧桐木整木泡水壓彎的。

    這具箏的音色,一定十分純淨吧。

    我撥了一首小熊跳舞試音。

    多來咪發索索索發咪,

    發發發咪來,多米索……

    才彈到一半,台上突然傳來一聲清咳,我訝然看去,原來是青陽宮主陳更大人,只見他不知當說不當說似的僵著嘴角,眼睛向席下掃著,似乎是在示意我看些什麼。

    隨他視線望去,原來眾人都已經樂歪了,鄙夷嘲諷的視線更甚,就連侍候的僕役、溫酒的小僮,都低下了眼不敢看我,大概是怕自己笑出來吧。

    他還真有心。我心裡一暖,輕輕搖頭,示意無妨。

    記得上小學時,語文課本裡有篇文章,是魯班刻鳳凰的故事。那鳳凰才刻了幾刀,連雛形都沒出來,村人們就紛紛斷言:「這玩意兒好生難看,怎麼會是鳳凰?」然後都嘲笑魯班技藝不行。

    而當後來,一隻鳳凰展翅欲飛,栩栩如生地展示在魯班手下時,村人們又紛紛叫好。

    鳳凰刻得好,故事寫得更好,一語道破了世人自以為是的劣根性。

    我嘴角一翹,停了彈奏,抱箏起身,走到露台正中的空地。

    四周的人見我突然停了彈奏,還走到眾人目光之下,深感大奇,更有幾個人交頭接耳起來。

    斜眼看向剛剛獻箏的僕役,眼中射出斥責之色。那人本來也有輕視之意,但見到我一眼掃去,渾身竟打了個抖,收斂神色,趕緊獻上一具矮几。

    而後環目四射,與眾人或譏或蔑的目光一一對視。看多了屍體,再看這群夜夜笙歌不解人情的人們,便覺得真是無聊之極。他們大概從沒想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竟能有如此的神情,都是一怔。

    我仰天打個哈哈,將箏輕輕放置於矮几上,盤腿席地而坐。

    舉指輕勾。

    前世時,鄒敬陽的指甲是水甲,凹陷柔軟,彈琴箏時總要纏上玳瑁小片。梅若影的指甲卻是十分漂亮的木甲,圓潤堅韌,撥起琴弦來清如濺玉,顫若龍吟,直貫秋月涼風之中。

    我緩緩張口清吟,正是剛剛有感而起的《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唐人善詩,常常做了詩句,就要在酒肆間伴著琴曲簫笛吟唱,這一首詩吟誦間雖短,卻透出濃濃地醉意和灑脫和孤傲。我吟才及半,已然微醺,飄飄然忘了周圍的人,神態頓時更加張揚。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最後一個音節緩然消散,週遭眾人已露疑惑之色。

    這個時空真真都是俗人,雖有類似楚辭漢賦的文學,卻還沒發展出張揚狂傲的唐詩、清新婉約的宋詞,他們又如何能不為酒中詩仙的李白而驚奇?

    不待他們緩過神來,轉指撫捺,曲調漸轉,頓時高亢激越。

    這首曲子本就是恣意飛揚,我現在對那些空有面貌的人已經鄙夷透頂,隨手一揮,撥出幾聲似嘲似諷的清響。

    林海如大概是自幼習琴,聞絃歌知雅意,眼中的光彩已是大漲。

    陳更卻沒再看我了,只握緊那盞青玉酒杯,呆盯著杯中酒水,不知道心中在想什麼。

    我將笑不笑地斜覷了周妍一眼,她的臉色已是鐵青,大概在不忿我這賤籍之人也能吟詩作樂吧。不過即是出身戲子,歌唱樂舞本就是我的吃飯傢伙,也不必怕他們懷疑我的身份。

    不知怎的,這時候突然想起「雞同鴨講」的典故來,我在這裡和他們彈琴論詩,不就是「雞同鴨講」麼。況且,我這麼一個不搭調的外來人,何苦跟他們爭風吃醋?

    而且……想到一事,渾身突然一顫——怎麼辦,不想還好,一想之下好像被自己的行為給雷到了——以前多少也接觸過一些耽美,多多少少也看過些穿越,還總是奇怪,怎麼現代人到了古代就突然變成吹拉彈唱的能手了?

    算了算了,什麼意氣之爭的年輕氣盛全部被雷飛了,我無奈地沖面具男笑笑,便罷手不再彈第二曲,轉頭對周妍笑道:「真是獻醜了,說實在話,在下此番可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來了。」

[ 本帖最後由 琰容 於 2009-12-10 13:46 編輯 ]



第一卷 青陽宮 第5章 小廝難當

   眾人大概覺得此曲像神經病彈琴般怪異,都有些怔怔不知言語。我一哂,算了,就算我認為是對牛彈琴,人家或許還以為是牛在彈琴呢。

    「梅室何必過謙,好是很好,就是太俗。」周妍還是比較厚道的,用我前世那半禿院長的話來說,這就叫做「批判性地讚揚」了一番。

    陳更轉頭問林海如道:「你來評評。」

    林海如眼中異彩連閃,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似的,終是淡然道:「我所習之曲譜,意境雖悠遠,卻沒有此曲的跌宕起伏,旋律連貫。並且,這十六絃琴的奏箏指法,我也僅知有撩撥點頓,並未曾見梅室手下的撫抹輪雜,故而此曲只覺得醺然如半醉於花間,洒然若快意恩仇,又怎能說是大俗!」

    陳更一拍矮几,高聲道:「正是如此,小影,你把箋子遞上,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願望才能配得上這曲。」

    我垂首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張早已寫好的素箋,交給僕役遞上主席。

    陳更也不像以前一樣讓小僮收了,自取去展開觀看。我偷眼看他,只見他掃了一眼,愣了一下,就轉而將箋子折好放入自己懷中,岔開話題道:「啊,差點忘了問你——今日大好佳節,你怎麼穿得灰不溜秋的,活像一隻大灰老鼠。」

    四下立時發出幾聲暗笑,情知這個要求看來是沒指望了,只得賠笑道:「正是我自己淘氣,出來前絆進泥潭裡,把正裝弄髒破了。眼看天色已晚,只好胡亂找了一件套上。」

    陳更不再說話,只抬手讓我退下。

    我躬身致意,行回末席。

    席間,仍是和樂融融。只是已經有幾雙眼睛不著痕跡地對這邊上下打量,目光中充滿探究。

    我不聞不看,獨一個人斟酒淺抿。

    秋風習習,吹動散落的發角,心中一片寧靜。船過橋頭自然行,就看陳更會有什麼對付。

    他似乎不是個十分殘暴的人。只要不是一上來就一掌把我轟死,我倆應該能就這點微薄請求夠達成共識的。

    分了月餅,再品了瓜果,已經是月過正空。

    這幾日看多了志怪筆記,心下一陣惆悵。在這裡沒有嫦娥這個說法,只把嫦娥叫嬋娟,月宮裡也沒有砍樹的吳剛。人們願讓嫦娥如此寂寞嗎?

    什麼都大不一樣了。

    ……

    *************

    宴罷,他揮手屏退眾人,只留我一人在露台上。

    起身,向他走去。垂首聆聽,心中已經平穩。

    他沒有看我,自把玩著手中酒盞,淡淡地道:「我記得你一向聽話,不曾有自己的要求。所以七個月前才將你帶離了那個戲班。當時你也沒有異議,如今卻說要走,又是何時萌生去意的?」

    「大約兩旬前,我曾落入水中。當時岔了氣去,往事如煙而過。」我緩緩說道,他既是這個宮的主人,宮裡大大小小的事肯定瞞不過他,更何況我畢竟是十八室之一,落水生病這麼重大的事情,不可能沒人告訴他聽,「醒來後就想著,如此渾渾噩噩仰仗著宮主的威望生活,總有一天我會人老珠黃,宮主也不再青睞於我。」

    說到此處,停下來,等他發話。

    「你是說我喜新厭舊?」他的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

    「也不是這樣,」我恭謹地答道,「宮院兄姐們似乎都有一番閱歷才底氣十足。我一個戲子,又只有十四五歲的年紀,就這麼突然成了十八室之一,恐怕也不能服眾。」

    「也是這樣……你也有你的難處。」他沉吟半晌,終於從懷中掏出那張素箋握在手中。待張開時,紙箋已然碎裂,山風吹過,片片飛舞開散。

    「也好,你也不用離開,就跟在我身邊學習著點,多做些事。過得兩年,你也幹練了,看誰還敢欺你。」

    「宮主恕罪,十八室的人向來需呆在自己的範圍內,若影不願破了青陽宮的例,如果宮主不棄若影出宮,那若影請辭十八室之位。」

    「哦?你不要?」

    「我願為青陽宮一普通奴役,與他人同吃同住。」

    低著頭,只感到陳更身上氣息一凜,我便本能地豎起汗毛如臨大敵。

    「你寧願當個奴役,也不願做公子,原來我是如此令你生厭。好好,好個有出息的!」

    「並非如此。只是如果在我有能力讓眾人心服前,能夠韜光養晦,低調行事,於宮主,於人於我,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聽這麼一說,身上的氣勢慢慢消停。

    「你倒不覺得委屈。」

    「我本來就是戲子出身,現在當上奴役,已經可以算是升格了。」

    陳更沉思半晌,終於點頭道:「也未嘗不可。我明天就下令去除你的地位。你以後就跟在我身邊做事好了。」

    大驚!

    跟在他身邊?那還當個狗頭的奴役啊!豈不是「近水樓台」更先「得月」?只是這「月」太恐怖,可比我安安穩穩呆在十八室裡危險多了。

    於是趕緊躬身推辭道:「千萬不可,三宮六院十八室裡本來就有許多人對我與宮主之間的……那個,有所怨言。」

    陳更冷哼一聲,身上的氣勢又復,更甚於前:「我倒要看誰有這個膽子敢不滿,也不能讓他們忘了這個青陽宮到底是誰做主。」

    「絕對沒人對宮主不滿,只是對我這個無才無色無德無能的戲子不滿罷了。宮主一意維護於若影,若影感激涕零,可也因為這樣,更不願見到宮主和大家之間發生一絲一毫的不快。」

    我說得十分誠懇,裝作不知不覺間抬起頭來,看進他的雙眼,也任他探視我的雙目。

    他突然舉杯一口飲盡,落杯時斷然道:「你自是有許多難處,今晚我是應當許你這個願的。不過既入了青陽宮,卻也不是那麼容易能走。你仍是跟在我身邊當貼身小廝。只要我不動你,也就不會落人話柄,讓他們有借口為難於你。」

    得了他的承諾,面上雖不動聲色,心底卻是驚喜。

    說實在的,來這裡人生地不熟,真要我馬上出去尋出路還真的比較為難。現在他卻答應不動我。其實他宮中佳麗甚多,何曾缺了我一個?

    既然解決了一大難題,眼下是無需急著走了。

    只要裝著不顯眼一些、笨拙一些,也不會引人注目,反而還能熟悉這個時空的環境,何樂而不為。

    思考已罷,我雙膝跪下,向他行了一個正式的認主禮。

    「你今夜先回去收拾東西,後日就搬到我的聽風閣樓下耳房居住,以後除了我,你就聽陳總管的支使。」他身上的氣勢慢慢消減,這句話說完時,已經是波瀾不興,就像剛才的殺氣騰騰只是一場虛空夢境一般。

    我正要離開,他突然問道:「剛才那兩曲,是你自己做的麼?」

    我本來就是要打裝傻的持久戰,自然不敢鋒芒太露,立刻垂頭答道:「不是,卻是我學箏時,老師偶爾間彈唱的。因為十分好聽,也就記了下來。」

    「你在戲班裡是跟這雪月學的吧。這樣看來,他還真不愧了台柱之稱。你老師常作這類曲子嗎?」

    我生怕牛皮吹破,趕緊答道:「不常,在外人面前是不唱的,因為我照顧他日常起居,所以偶爾也聽過一兩曲。」

    「是嗎……是這樣啊……也難為你記得這麼清楚了。」

    他不再看我,往青玉杯中斟了新酒,舉杯獨酌。

    小僮都已經被屏開,這酒,依然是冷了的吧。

    斜空月光清清,腳下雲海蒼茫,突然間讓我覺得他似乎很是寂寞。

    一個人究竟會為什麼,要無時無刻地戴著面具,像是防備著這世間所有的人?又究竟因為什麼,即使在人影憧憧的歡歌笑語間,也只是獨自淺酌?

    然而他的目光淡定,我想也許除了我,沒人能看到裡面的東西。因為那種寂寞孤冷的感覺,對於我來說是那麼的熟悉。

    我也曾有牙牙學語無憂無慮的年代,曾有少年歡歌恣意飛揚的記憶。但是在此後遠離故鄉的多少個日夜裡,一個人坐在熄燈的宿舍中,聽著舍友熟睡的鼻息;一個人下了班,站在擁擠公車上,看道旁璀璨的燈火;一個人走在小區中,聞著別人家中飄出的飯香。

    我從不喜歡看一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文章,因為無須矯情,冷淡的色調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骨頭裡。

    突然聽到低若蚊蠅的吟誦,卻正是那句「獨酌無相親」。

    不敢再看他一眼,退了下去,似乎自己欠了他莫大的債。然而,我原本就和他沒有糾葛。

    梅若影身體裡的魂魄,現在已經是鄒敬陽了。

    *********

    這世界上有哪個傻瓜會自甘降級為奴的麼?如果有,那其中一個肯定就是我!

    但是傻瓜畢竟是傻瓜,這個降級哪,我可是降得心甘情願、甘之如飴的哪!

    一夜過去,晨光斜斜地照了下來。可是卻沒帶來任何暖意。

    我搓著手無奈地看洋洋灑灑飄下的鵝毛大雪。

    這可總算見識到什麼是鵝毛大雪了。曾經在北京呆了幾年,見到最大的雪也就是小得不足小指甲蓋的魚鱗小雪。

    雪景壯觀是壯觀了,可是,真TMD冷啊。

    我寒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這個身體呆久了,說話的口氣越來越男性化了,最近也有一些胸肌隆隆的武師過來跟我吃酒,吃到一半還捶著我的胸說:「梅小弟真是越來越有男子氣概了!」

    NND,竟然跟我搞同性騷擾。

    數九寒天,青陽宮宮眾已經搬到山腳下的山莊裡。我現在是陳更的貼身小廝,卻也不比別人輕鬆。

    耳邊傳來主屋的側廂傳出的……這個那個的聲音。陳更今天好大的慾望,竟要了周妍一夜。

    還好我早有先見之明脫離了苦海。陳更如今被諾言所困,不會來動我的,哈哈!否則……

    我正難過地嚥了口口水,林海如房裡的跟讀小廝六兒卻一邊咬著熱騰騰的包子,一邊打院門前走過。

    「喂,」我聽到動靜,趕緊回頭輕聲叫住了他,「小六子,過來!」

    「小黑哥哥……」六兒滿口都是包子的熱氣,見我窩在牆根下跺腳,樂得咧開了嘴傻乎乎地向我跑來。

    我有些想倒。

    梅若影長得黑就罷了,偏偏還叫做若影。若影若影,影子不就是黑的麼,所以連帶著,我在僕從間的綽號也就順理成章地有了——小黑。

    怎麼讓我想起《蠟筆小新》裡面那個小白?

    「廚房裡還有包子沒?」

    唉!反正就是長得黑又怎麼了。

    「剛才還剩幾個,現在可能沒了吧。」六兒看我似乎是凍得厲害,趕緊把一個油紙包的包子遞過來,說道,「我吃一個也夠了,這個給小黑哥哥。」

    「如此就多謝了,不愧是我的哥們!」我也不和他客氣,接了包子趕緊捂在懷裡保溫。

    「小黑哥什麼時候才上我家院裡去呢?我家公子這幾天雖然不說,心裡也是念著你的……」

    「哦?你還看得出來了?」

    「自然自然,我家公子這兩天天天都在彈你留下的曲譜呢。」

    我心裡一凜,上次只是熬不過他的軟磨硬泡,才無奈地奏了一曲鳳陽花鼓。那曲子對鄒家的女子來說是極為熟悉的,小時練指法時都要倒彈如流,在這兒卻是從未有過的譜。

    他竟能聽一遍就記得住麼?

    且不說林海如,就連這小六兒,看上去呆頭呆腦的,也能聽得出他是在彈我奏的曲。

    我畢竟都是借口說是授業師傅授藝時偷學的,如果他們記了譜去與梅若影的師傅對質,那豈不是要被拆穿了這個大牛皮?

    不過想想,他們應該也不會為我一個不起眼的小童千山萬水地跑去南方找個戲子對話吧,忙把這些讓人冒冷汗的想法撇了。

    「小黑哥哥在這兒幹啥?」他又問道。

    「當門神。」我撇撇嘴說道,「小孩子家家的,什麼也不懂,還不快回你家院裡去侍候著。」

    「哦,我知道了,不過我家公子說,今天沒什麼事,放我一天假。」

    他呆呆的,也不知我是不想再和他說下去,只點著頭說話,也不離開。

    我歎了口氣,把話挑明,道:「宮主在此處,你還是快迴避吧,免得等下宮主見我們閒聊要不高興。」

    他呆了一呆,突然問道:「這不是周院的小院麼?宮主在這裡幹嘛?」

    我幾乎要吐血,青陽宮主在他的妾室屋裡,還能幹什麼事情?

    而且這異樣的聲音……

    可是我也不忍教壞小孩,只得揮揮衣袖罵道:「賊小子,還不快去廚房告訴大娘,幫我留碗玉米梗子粥。」

    他也被我使喚慣了,吐吐舌,連蹦帶跳地跑了。

    我已經是站了一夜,又等了許久,已經又冷又餓,懷中那個包子沒一會兒也和我體溫差不多了,我看把它的溫度也剝削的差不多,就趕緊送到嘴邊大口咬下。

    雖然有些面上的真氣護體,但是怕別人發現我本身的功夫,也就沒有調動已經充填了半條任脈的真氣,所以吃得這麼狼狽也是情有可原的。

    堪堪將包子吃了個大半,那邊的房門卻突然開了。我愕然看去,只見陳更穿戴整齊,肩上披著長袍,緩步走出主屋。



第一卷 青陽宮 第6章 歲寒三友



    剛才周妍還叫得快翻了天似的,怎就……結束得這麼快?

    衣服底下,恐怕還有些情事餘韻吧……

    可是陳更卻是一臉煞氣,好像剛才根本不是在進行床第之歡,而是仇人對決似的。

    我趕緊把口中的包子快嚼兩口,囫圇吞下,順勢恭敬地垂手而立。

    「剛才你和誰說話?」

    「稟宮主,是林宮屋裡的小廝,剛吃早餐路過的。」

    他臉色大概又是不好了吧,總之聲音有些生硬地說道:「你當差時要認真專注,不要和什麼亂七八糟的人說話學舌。」

    「謹遵宮主令。」我答得恭敬,怕他又抓住把柄找碴。但是,這是他的地盤,人也是他家的奴僕,能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人?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上下打量我,考較我的誠意。

    半晌才舉步離開,道:「好了,我們回去吧。」

    我有些猶豫地看看主屋,囁挪地道:「呃,那我去給周院燒水淨身。」

    「你是我的小廝還是她的小廝?」他頓足回頭,目光灼灼地看我,「她自己還不會叫人?你回去燒我的水去。」

    「是是,小人糊塗,宮主英明!」真不知道是我糊塗還是他糊塗,昨夜到這裡的時候,明明就是他把這處的奴僕屏退的,獨讓我一人留下。如今周妍累了一夜且衣衫不整,讓她去哪找人。

    我剛開始跟他的時候,還覺得他寬宏大量,其實是個不錯的主子。可不知為什麼,他這兩旬來性情突然大變,逐漸傾向於喜怒無常。

    本來他喜怒無常與我也無甚關係,可他卻常常拿我開涮。算了,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人家常說近水樓台先得月,我看陳更這莫名其妙的月大概是誰都不想要的。

    但是……如果借口留下來,我還有可能能瞅空兒溜去廚房吃我那一碗最愛的玉米梗子粥。現如今,跟著他陳更陳大宮主,嗚嗚,我的熱乎乎的粥啊!

    我在心裡哀號一聲,認命地跟在陳更身後離開了這裡。

    ***************

    回到他居住的沉露居,搶先一步為他打開門,自顧轉身招呼其他僕役去忙活他的洗澡水了。

    以前看小說看得輕鬆,總以為那些大名鼎鼎武功高強的什麼掌門了、莊主了之類的,洗澡要麼就洗溫泉,至不濟也有個熱氣蒸騰的游泳池。見到了陳更才知道,武林高手高手高高手,大派掌門掌門掌掌門,也是可以用兩桶水搞定個人衛生的。不過這也多虧陳更對奢華的生活似乎沒什麼興趣。

    一切就緒,宮主大人也去自個兒洗澡了。

    其實我倒挺期待他招呼我去伺候的,並不是為了看他的裸體——拜託!干法醫一行,裸體還看得少了?更何況此生此時,他有的我全都有。鄙人只是想看看他面具下的那副面孔,就像當年看《火影忍者》時,總想著看看卡卡西真面目的好奇一樣。

    不過,眼下某家對睡眠更是感興趣。

    現在我侍候著陳更,要比他早起晚睡。

    每天有段時間他是不需要我跟隨的,那段時間我卻也不得空閒,要到練武場子裡和那些肌肉隆隆的男人們摔爬滾打。剛結束了野蠻運動,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要跟著陳更四處轉悠了。

    真困!幸好沉露居的下人很少而且嘴也嚴,所以我也不用注意形象。於是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可憐這身體正是長個子的時候,深度睡眠不足的話,腦垂體是不會產生足夠的生長激素的。

    正向暖房走去,準備把屋裡收拾停當,也好讓宮主大人一洗完就有暖床可睡。卻突然聽得月洞門外傳來踩雪聲,而且頗急。

    慢悠悠回頭一看,原來正是小冉匆匆行來。他已比我高了一個頭,讓我好生羨慕。

    「嗨!小冉哥啊,走這麼急做甚,小心滑著,別忘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啊!」

    「你怎麼這副模樣,好像一夜沒睡似的。」小冉沒到我面前就嚷嚷起來,道旁鏟雪的長工見他風急火燎似的樣兒,也捂了嘴笑。

    暗歎口氣,情知自己大概是雙目紅腫,髮髻散亂,也不和他辯駁,說道:「宮主正在淨身,陳總管有事?」

    自我當了陳更的小廝,原來的待遇卻仍然維持不變,小冉仍跟著侍候,只是因為我時常不能在屋裡呆著,陳總管又見他做事用心,於是讓小冉跟著幫打下手。

    「我去房外侍候著宮主好了,總管讓你到聽雪軒伺候。」

    「聽雪軒?……來的是什麼客人?」

    聽雪軒是本是賞雪的好去處,四面種了稀疏的紅梅和矮松,可陳更向來不好風花雪月,只把那當成招待貴客的地方。

    「斜坡地上搭木樁,木樁上鋪木板,木板上搭廳堂,而且還是四面透風的廳堂,有什麼好的。」——陳更曾有一次對我這麼說,讓我當場有點犯暈。

    那可是個很風雅的去處啊!

    「總管沒說,不過看架勢挺不得了的,是三位老……先生。」小僕間平常都是口語慣了的,再加上我新引進的現代版本俗語,越發能無孔不入地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去。小冉聽著聽著也就受了影響。他憋這回卻硬是憋了一口氣,沒把老頭兩字說出來。

    也許陳總管事的凝重真的嚇到他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舉步離開。

    聽雪軒是外宅,距沉露居並不近,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時,只見冷副總管早在軒外兩百步的一叢灌木前等得心焦。

    見我來到,趕緊迎了上來,壓低聲音道:「你可來了,老陳讓我在此處等你,你快去換身衣服。」說著就把我引向一個山丘後。我看得失笑,原來那裡剛搭了一個臨時小帳,恰似首都北京過街地下道裡的無水廁所般大小。

    我也不多廢話,接過旁邊下人遞來的衣裳逕自進了去。

    抖開看衣服,原來是讀書人樣式的雪袍。襯裡是雪一樣的白,外袍則是雅致的墨綠,衣擺處手工繡了藏青的蘭草暗花。

    這麼大陣帳,來的是什麼人?

    「老陳讓我告訴你,你平日藏鋒藏拙是你自個兒的事,他也不管。但今日不同,著你有多少禮樂文采都須使將出來。待會兒你的身份就是總管從南楚請來的秀才,專責是宮主的伴讀。好好表現,才能讓那三人知難而退。」

    他口中的老陳,就是小冉口中的陳總管。總陳管平日老成持重,做事果斷,行事細膩,敢以「老陳」二字稱呼他的,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人。

    「為什麼?」我一邊問,一邊換上衣服。

    「我也不甚瞭解。大概是宮主的父親不放心宮主的學問,特派這三人前來教導。」

    我噫了一聲,宮主還有父親?可是立刻就平了心中的疑惑。人自然是有父親的,陳更也才二十有幾,只要不出什麼意外,父親自然是有的。只是一想到在青陽宮中唯我獨尊的青陽宮主,居然還被父親管著逼著學文化,我臉上的笑就越擴越大。

    不行啊,陳更,怎麼我覺著你越來越沒地位了呢。

    「那麼,陳叔是想讓那三人安心回去?」

    「正是。」

    冷副回答的時候,我已經整好了衣裳,從帳子裡出來。

    他訝然地看著我仍然繁亂的發角,我不好意思地道:「幫別人梳是一回事,我自己總也梳不好。」

    他歎了口氣,無奈地道:「我也曾想你總有不擅長的事務,想不到竟然是梳髻子。」說著就把我頭上的烏木簪取下,三兩下幫我挽好又插了回去。梅若影長得本就矮,所以我連蹲下都不必就讓他輕易梳齊了頭。

    他已經四十好幾,孩子也和我一般大小了。也許是見我做事伶俐乾脆,也時常把我當小輩來寵。

    「冷叔放心,我這些天陪著宮主,別的活沒幹,書倒是看了不少,現如今就去現學現賣一番吧。」想了想,又道,「冷叔覺得那三位老者是什麼樣的人?」

    「他們自稱是歲寒三友,應該是文雅智慧之人。」

    「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老陳正陪他們溫酒敘舊。」

    我聞言一愣,道:「不是煮茶?」

    東齊人嗜茶,來往會客一般都會由主人煮茶相待,如若無茶,倒顯得主人家小氣,甚至讓人覺得粗俗。

    「不是煮茶,而是溫酒。上好的陳年花彫。」他答道。

    青陽宮自然是不會吝惜那點兒小茶小水的。陳叔平時算賬雖精細,可當花費的時候他也決不會手軟。歲寒三友顯然是貴客中的貴客,如果不煮茶而溫酒,那就是因為他們喜酒不喜茶的緣故了。

    我沉吟一會兒道:「既如此,還請冷叔去向林宮借一具古琴,普通的即可。順便跟林宮的書僮小六要幾顆今年新釀的梅子。」

    那歲寒三友既是愛酒之人,那骨子裡少說也有三分豪氣,不會是不知變通的老古板。要與他們論禮樂文采,文縐縐的因循守舊可不成。

    這單子事務也不算特別吃虧。再說我現在是寄人籬下,身不由己。主人家讓你顯山露水一下,讓你不要裝傻扮白癡,你還能梗著根脖子嚷嚷說不要嗎?也只好將就著先接了吧。

    ***************

    我在雪中緩步而行,聽雪軒周圍為了應景,並不鏟雪掃除,這雪已經沒上了半截小腿。幸好換上了鹿皮裡子的踏雪長靴,也不覺得寒冷。

    所謂的聽雪軒,說穿了其實就是個木棚子,四面透風,只圍了半透的竹簾供賞雪之用。

    還沒到近前,便聞見濃濃的酒香透過簾子飄了出來。雖是冰天雪地之中,卻讓人聞著便渾身生暖。

    心中一陣蕩漾……這味道,我卻是十分熟悉的。記得幼年住在紹興本家時,也常能痛飲鑒湖純水釀製的陳年花彫。

    想不到再世為人,遠離故土,還能遇見熟識之物。

    待心緒稍平,便抬步踏上木階,在簾子外抖掉了雪末子,才揭簾走了進去。

    聽我進來,陳叔和坐在其中的一個面目慈善的白衣老者舉目向我看來。

    只見陳叔從容站起,向那三位老者介紹:「這就是我從南楚請來的書生,梅公子。」又向我道:「這三位是極有造詣的高人。」但究竟是什麼方面的高人,也沒跟我說清。

    我聽他一一介紹,也自觀察著。

    銀髮蒼蒼的灰衣老者自稱松仙,身骨挺拔的青衣老者是竹叟,剛才抬頭看我的那個眉清目秀的白衣老者叫梅友。三個人圍著擱著個尺來高的青銅酒?的地灶席地而坐,面色泛紅,映著簾外的雪色、灶裡的火光,顯得煞是仙風道骨。

    可饒是如此,在聽到「梅友」二字時,我卻差點要噴——姓梅的果然討不了好。

    像我,原來被小冉叫「沒工資(梅公子)」,還是十八室時被尊稱為「沒事(梅室)」,後來武師莊丁常有人叫我「沒胸(梅兄)」或「沒弟(梅弟,至於是沒了哪個類別的弟弟,大家自己看著辦吧)」。現在竟然還有人叫我「小妹(小梅)」……我鬱悶,我不想聯想到《十面埋伏》裡那句很經典的台詞——「小妹,你不要死……」(見章子怡飾演之「小妹」~)

    這老梅倒好,竟叫做「沒有」——啥都沒了,寒……

    為了禮儀起見,我化悲憤為微笑,深深躬身見禮道:「晚輩不才,今日得睹三位老前輩的真顏,真是三生有幸。」

    老梅捋鬚微笑,他和我是大梅見小梅一家親。

    松老頭卻爽朗地笑道:「我們哪是你的什麼前輩,又有什麼三生有幸的了。」

    我呵呵一笑,指著地灶上焙著的三足雲紋?,道:「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得遇酒國前輩,自是三生有幸。」

    言罷,也不再顧及長幼禮儀,找了個空位與他們席地而坐。

    這三人各有風骨,想來人生閱歷也是不凡。只是不知為何陳叔對我如此有信心?竟讓我來挫他們銳氣,讓他們知難而退,回去覆命。

    一直沉聲斂目的竹老聞我所言,沉吟一會,忽道:「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卻不知是哪位能留得名來?」

    我歪著頭一想,這世間好像沒曾出過孔子、曹植之類的人物吧,剛才也只是圖個應景,順口引了句李白的名句答他,何曾想立刻又帶出了新題目。

    幸好我這些時日也看了許多書,自有應對。只向竹叟洒然笑道:「昔日北燕太子慕容保於黃河之邊送死士伍良刺殺西秦王,不就以酒壯行?東齊都尉王勃良西行戍守,寮友尉遲德昭不也以酒贈別?聖賢雖也名聲留於千古,卻都是高處不勝寒;飲者雖別有傷懷事,卻有至親好友以酒相伴。比之聖賢被素不相識的萬千人祭奠,我更寧願親朋好友將我牢記。」

    「好個高處不勝寒,好個不屑於虛名的小子。」梅老聽我說得斷然,笑了開來,道,「小小年紀有這般氣度,想必你在南楚也是很有才名了,有甚字號沒?」

    我笑道:「晚生名若影,字超風,取的是超越世風之意;因為行事頗為離經叛道,朋友們給取了個號,叫東邪居士。」

    東邪居士梅超風……我有點寒。不過就這樣吧,又方便又好記,免得我以後忘了。幸好姓梅的名人裡面還有幾個是聽起來有點味道的。

    一直默默無言的松仙老頭此時卻怪叫一聲:「得嘞!」

[ 本帖最後由 琰容 於 2009-12-10 13:59 編輯 ]



第一卷 青陽宮 第7章 品酒(上)

   松老頭興高采烈,滿面通紅,顯然剛才全神貫注地並不是在我們間的談話上。隨他目光看去,只見那雅致的青銅酒?頂上已經蒸騰起極其輕微的一股水汽,淡而不散,少而不絕。

    他舔了舔嘴,滿臉饞相地把三足?移到離火稍遠的地方放著,才抬頭看向陳叔,毫不客氣地道:「家旺老兒,還不快把酒盞遞來。」

    陳叔名家旺,挺符合他管家的身份的。只可憐他才年過不惑,精神正當壯旺,就被個滿面白髯的老頭叫成了老兒。

    好在陳叔向來最是有修養,我常常懷疑青陽宮有個不大愛責罰下屬的宮主,卻沒出現惡婢惡僕,極少發生欺上瞞下的勾當,大概就是因為陳叔的威嚴穩重。

    只見陳叔不亢不卑地起身,行了兩步,從靠樑柱處提來一個裝放酒具的小櫃。他修為深湛,也不刻意顯露,小櫃雖不重,難得的卻是這幾下子折騰,櫃中繁多且輕飄的碗盞連晃都沒晃一下。

    松老頭湊過去瞧瞧,就乾脆地棄了酒盞,選了酒碗,也不小氣,一下子倒了四晚佳釀,珍而重之地雙手捧著遞給眾人。

    梅老飲了一口,轉頭向陳總管讚道:「真是好酒,味道沉凝,暖而不澀,你藏了有幾年了?」

    陳叔和竹老都是淺酌細品,聽他這麼問,陳叔也不與他同笑,平平地說道:「這花彫不比烈酒,出了窖後貯藏頗是不易,也只藏了九年工夫就被你搗鼓了出來牛飲,真是暴殄天物。」

    松老拿了自己的酒碗,癡癡然觀了半晌,才湊鼻細聞,臉上一派幸福神色,喃喃地道:「這竟是白衣教紹興分壇自釀的精品花彫,一年外供也不過百壇,竟被你老小子藏了十壇。」

    我聞言微驚,這可不比人頭馬XO還珍貴了?看著碗中物,已經出了細微的沉澱,心中感歎。這處的人習慣以青銅酒具溫酒,卻不知這對黃酒最是糟踏。

    淺酌了一口,味道也與曾經所嘗大不相同。

    雖有好酒,卻不知品味,實是人生一大憾事。

    松老一邊嘗著暖酒,一邊拿眼睛斜斜地看我,意味深長地說道:「醉酒於夕照兮,而能得當歌否!梅小弟,你品著這酒,卻不知有何感覺?」

    分明是話外有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麼?果然不愧是愛酒之人。如果我連他的意思也聽不出來的話,那他們就連考較都可免了,直接把我PASS掉。

    酒非水,亦非茶。

    水可解渴,茶為怡神,酒卻是迎日助興、對月銷愁之物。

    弦外之音分明是要考教我的人生閱歷與度量深淺。真是狠啊,看我年紀輕,以為我見識淺短,所以就出這題目難為人麼。

    我把碗雙手捧著擱在膝頭,正想答話,卻聽得竹簾一陣擺動。愕然轉頭看去,原來是三宮六院之首的林海如到了。

    「好濃的酒香,不知今日可還有區區一席之地?」他還未放下竹簾就淡笑著調侃起來,頗有一貫瀟灑人生的風度。

    林海如自中秋與我琴曲論交,至今已經三月有餘。初見他時,他輕紗覆面,後來因與我相談甚歡,私下無人時也就把面紗去除,相對促膝而談。

    他自雪中進來,身上卻不見一片雪花,乾乾淨淨地踏入聽雪軒,眼角都含著溫暖。讓人看著已不知是酒香熏人,還是他的笑意醉人。

    傻愣愣的小書僮六兒捧著一具罩著素絲蜀錦的古琴跟在後面走了進來,他身上沾了些許雪片,進了暖處,已經濕了一些。

    林海如向他笑笑,小六兒就乖巧地將琴具交與我,連半個頑皮眼神也不敢給我,然後躬身退了出去。

    他躬身向那三位老者道:「經年不見,三位前輩還是一樣仙風道骨,真是羨煞晚輩。」

    梅老訝異地咦了一聲,奇道:「林公子向來好大架子,卻不知今次怎會肯與我們一眾黃發老頭相見?」

    原來他們竟是舊識。

    林海如也不答話,只在我身邊擠著坐下了,順手扯下面上輕紗。

    陳叔見他如此,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絲不悅。三宮的主人一般都是輕紗覆面,不讓人輕易得睹。林海如在外人前如此隨意,已經是忤逆了青陽宮主的面子。

    但畢竟他畢竟是三宮之首,地位比陳叔還要高上那麼一點半點,陳叔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儘管天寒地凍,他紗下的臉孔仍是溫潤生暖。每一次見他,總讓我想起周敦頤的《愛蓮說》。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矣,」說的大概就是他這樣的翩翩君子。

    他轉頭向我笑了笑,也不理那三個老者,低聲道:「你今日彈琴,怎麼都不請我?」頓了頓又道,「我聽六兒說你要借琴,就巴巴地親自奉琴過來,就盼著聽你一曲,可別讓我失望。」

    我聽他說得鄭重,趕忙扯開薄錦。裡面竟是他最喜歡的那具兩百年古的螺鈿盤龍紋桐木纏束絲絃琴。

    桐木存得越久,就越是空實利落,振出的琴音就越發的清越悠遠,想不到他竟如此看得起我一個小廝,把看家的寶貝都拿來讓我使了。

    大驚失色下,趕忙將琴收了,遞回他懷中道:「這等寶貝,我可不敢碰。」

    「怎生不可。好琴若無人演奏,也只能算是塊朽木;若讓愚人擺弄,頂多也就是個能發聲的物事。」他又把琴送回我懷中。

    「這個道理我懂!只是我今日尚未沐浴,又無焚香,只怕埋沒了你的名琴。」

    林海如聽了,終於是有些猶豫了。他側頭想了一想,說道:「你向來乾淨,也不在乎這一次兩次的沐浴。至於熏香,我看這四周滿是酒香,也將就著些吧。」

    聽他這麼一說,我還未作反應,那邊廂的梅老頭就已經先大奇了起來。他插入問道:「林公子向來最重這些禮儀,今日竟然破例,真是奇了。」

    陳叔卻笑道:「如果沒有這一手兩手,怎會被我巴巴地從南楚之地請來陪宮主讀書?」

    一直沉默的竹老聞言,突然對我說道:「既如此,我倒想考較考較。」

    梅老頭卻立刻反對了起來:「我說老二,老大的問題他還沒回答,你就想搶先?老弟我怎麼也不會讓你插隊的。」

    我聽他這麼說,才想起松老剛才問我對這酒的品評,於是放下懷中古琴,歪頭對那三個老頭一個個瞧了過去,說道:「這酒可是紹興花彫?」

    「正是。」竹老答得簡短。

    「噢?你品得出?」梅老問。

    「天下黃酒,甜者居多,飲勝則令人停中滿悶。紹酒卻芳香醇烈,走而不守,所以實為上品。味甘、色清、氣香、力醇,唯紹興酒為第一。」我慢慢說著,見松老輕輕頷首,梅老面現欣賞之色,突然話音一轉道,「而最重要的是,剛才松老先生不是已說了,這是白衣教紹興分舵自釀的精品花彫麼。」

    聽我身旁輕微地撲嗤聲響,原來是林海如笑了出來。他湊到我耳旁說道:「看你說得頭頭是道,還以為你是品酒大家呢。」

    他的聲音並沒刻意壓低,周圍的三個老者已經有兩個面色尷尬,只有竹老仍是面無表情。

    我清咳一聲,續道:「花彫酒酒性柔和,酒色橙黃清亮,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香醇厚。夏日冰鎮味道清冽,冬日溫焙則暖入臟腑。只是,花彫不比燒刀子,可不能這麼溫的。」

    「哦?我酒齡數十載,也只見以?或?盛了兌水加熱,卻不知溫酒還能有何法子?」

    我笑著看陳叔,說道:「陳叔今日可能讓若影僭越?」

    他含笑點頭,揚聲喚來一個小侍,我抬目看去,卻是小冉。他不是在沉露居侍候著陳更的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也沒細想,不動聲色地吩咐了諸般事宜,見他下去準備,才轉頭看向林海如,右手一伸,攤在了他的面前。

    剛才小冉進來時,他又自蒙上了面紗,此刻正在取下。見我大張的手掌心,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讓小六帶來的梅子呢?」

    「原來你要這個。」他笑笑,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金燦燦地躺了幾粒小果,正是我和六兒深秋時醃製的梅子。

    而跟了陳叔一陣的小冉也已經長進多了,沒用等多久,就把我要求的物事準備齊全。

    黃酒如果用金屬器皿盛放,會因化學反應有些變味。陳叔身邊那貯酒的瓦壇已經半空,我只把剩下的半罈子冷酒倒進一樽白瓷酒壺中,然後擱到一個小桶裡用溫水澆淋。

    松老頭應該是個最大的酒癡,見我擺弄得奇怪,就問道:「梅小弟,你幹嗎要往酒壺上澆水?」

    我弄得專心,想也沒想地就答道:「這紹興佳釀清甜爽利,在這樣的隆冬將酒隔水加溫,溫熱時酒香撲鼻,細品慢酌,暖人心腸,最是愜意。可惜這黃酒經貯存畢竟會有沉澱。不過也只是酒中蛋白質凝固,只需用攝氏五六十度的水浴加溫,即能去除。」

    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蛋白質?攝氏?」

    我這才發現此時已非舊世,眼前人更非古人。心下淒然,卻也只是微微一笑,道:「這是我們家鄉品酒的術語。」

    「噢?不知梅小弟家鄉在何處,我可沒曾聽說過。」松老頭又道。

    我心知他大概閱歷豐富,也怕他看出蹊蹺,就微微一笑,沒再答話。

    只澆了幾遍溫水,酒氣就開始滲出壺外。松老頭聞得酒香清冽,不似剛才的濃郁侵人,大奇道:「奇怪,奇怪,同樣的酒,怎就能溫出不同的味道來?」

    有好物卻不知如何使用的事例,自古有之。我所在那社會,也常常有暴發戶花大價錢購買奢華物件,卻常常把小A當成小B用,小B當成小A用的烏龍事件上報。

    所以我也不向他廢話,自打開壺蓋,取出兩粒梅子投入壺中。

    這酒自然是極好的,但要會喝。想當年唐朝名士賀知章請詩仙李白暢飲「天之美祿」的紹興佳釀,不巧那天賀老沒帶酒錢,於是毫不猶豫地解下作為官員佩飾的金龜去換酒。

    我原生長在紹興,所以這「金龜換酒」的故事是自幼就聽說過的。在成年之前,家人都禁止我飲酒,獨獨花彫是個例外。其實這也因為當時我正學醫,黃酒恰恰也是泡製藥酒的上好材料的緣故。

    小學那會兒,我迷上了看《三國演義》,和表姐一起看到曹操和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十分羨慕他們的英雄氣概,於是也向效仿之。可巧那時候梅子還沒下來,於是就用話梅代替,味道竟然很是不錯。於是都笑曰:「我們這是『話梅煮酒論狗熊』吧!」

    畢業實習時,我常在醫院裡值夜。一夜過去,回到與別人租住的小房間時,室友往往已經上班去了。那時坐在大廳的落地窗前,迎著清晨有些涼意的陽光,取出收藏的酒具溫酒獨酌,煞是悠閒自在。

    前世已經不堪回首。

    再溫了兩回,透出酒壺的香氣中已然多了梅子的酸甜氣味,摻著原本就清甜醇厚的酒氣,頓時讓在場人都醺醺然如微醉。

    我只把溫好的酒傾入白瓷小盞中,一一遞與眾人。

    看那白瓷盞中的液體,晶瑩剔透毫無雜質,黃中透紅猶如琥珀。

    聞之,清甜微酸,逗人心扉。品之,頓讓人全心全意沉醉其中,甚至忘了憂愁煩心事。

    松老一口口淺淺地細品,到後面已經是喜愛不能自禁。

    我只把溫好的酒傾入白瓷小盞中,一一遞與眾人。

    看那白瓷盞中的液體,晶瑩剔透毫無雜質,黃中透紅猶如琥珀。聞之,清甜微酸,逗人心扉。品之,頓讓人全心全意沉醉其中,甚至忘了憂愁煩心事。

    松老一口口淺淺地細品,到後面已經是喜愛不能自禁。

    那松老頭子一邊喝著一邊嘖嘖有聲,最後乾脆把杯一放,雙目炯炯有神地看向我來。我眼尖,只見那杯子明明是輕輕放下,卻已經是整個嵌入了木板地面。更難得的是,木板與杯子貼合得嚴絲合縫,連一根木渣都沒起,而那薄脆的白瓷盞子也沒有一絲裂痕。

    換上普通一流好手的話,大概也能保證瓷杯不破、地板穿窿,可是要想破出個那麼個漂亮渾圓的小洞,卻是萬萬不能的了。

    「果然不愧是南邊來的孩子,品酒雅意獨樹一幟。」他道,「既如此,我們也不拐彎抹角。我們此次前來,是受了青陽宮主的父親之托,要代為管教他的這個小兒。若你學問見識確勝於我們,我們也好無愧於心,回去交差。」

    他這番話,說得雖然有禮,可是一與他剛才的動作配合,就顯然是在做警告。弦外之音就是——如果沒本事,你就趁早走,否則可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第一卷 青陽宮 第8章 品酒(下)


   他這番話,說得雖然有禮,可是一與他剛才的動作配合,就顯然是在做警告。弦外之音就是——如果沒本事,你就趁早走,否則可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真有些好笑。

    陳更在宮裡雖然發令不多,我也很少見他威勢逼人的樣子,可他卻獨有一番自內而外的傲岸氣勢,讓人不敢輕忽。整個青陽宮上下,都唯他的命令是從,又怎會有人叫他做「小兒」?不知他聽了這番稱呼又會作何感想。

    歲寒三友仨老頭其實也十分有趣,要不乾脆就別幫陳更了?讓三老來管教管教他,說不定我也好輕鬆一些,不必天天跟屁蟲般的跟東隨西。

    更何況我還是比較看重我的小命的,不想也被他們拿來當釘子在地板上釘洞兒玩。

    可是那邊廂陳叔眼中寒芒一閃,一個警告的眼神向我掃來。

    好凌厲的眼神!

    ……陳叔看來是厭極了那三個老兒。

    這位陳總管事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我早有耳聞目睹。要不他也不能治理得整個青陽宮上下奴婢俯首聽命,甚至連三宮六院十八室都不敢忤逆他。我畢竟還是在他手下做事,要懲罰,他的懲罰肯定比那三老來得要更快捷直接。

    我趕忙收斂了算計陳更的心思,力圖誠摯地對三老道:「但憑三位老前輩指點一二。」

    竹老接過話頭,臉色仍一如既往地沉肅道:「既是品酒,就以酒為題,行文一篇。」

    「這……」我聽他這麼一說,立刻面上犯難。

    這年頭,行的都是些類似楚辭漢賦之類的文段,我雖然熟識唐詩宋詞,卻沒有那麼多時間研究高古的學問。要考較我的行文,嘿嘿,不好意思,我不擅長。

    竹老頭看我猶豫,撚鬚笑道:「梅公子該不會有什麼難處吧。我想既然是陳總管事選出來的人,大概也是有些本事的。」

    這乾瘦的青衣老頭剛才一直面色沉凝,還讓我以為他不會笑的。原來他會!只不過是趁你病要你命的那種奸險的笑。

    我此時騎虎難下,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有了定計。既然如此,那我就揚長避短。他們賦他們的楚辭,我只做我的唐詩。至於他們聽不聽得懂,接不接受這新鮮事物,就不是我能力範圍之內的事了。

    陳叔,不是我不盡力,實在是我並非超人,無所不知,既然能力所限,也只好奮勇一搏。

    於是我也和他呵呵一笑道:「晚輩怎會有難處?只是晚輩不敢在前輩面前賣弄,還請前輩開題。」

    和氣的梅老頭聽我這麼一笑,說道:「這有何難,我這二哥的文采也是極好的。二哥,你就先做一文,也好助助酒興。」

    竹老撚鬚不語,舉盞抿了一口。當他放下酒盞時,斑白的長鬚微動,朗聲緩緩吟誦。

    我凝神細記,卻是一首楚辭體的詩歌。想來大概是賦文篇幅較長,堆砌詞語,好用難字,所以飲酒間的行令,一般還是以辭而非賦為主。

    但聽他慢慢誦道:

    「酒可共飲兮,不可獨藏;

    其冽無雜兮,眾眾同其香;

    凜然沉醉兮,散發而飛揚;

    神魂若離兮,於中夜乃存;

    微酩而促膝坐以待兮,小童以沽取;

    青旗之闌珊於燈火外兮,佳釀已觴。」

    他慢慢地吟著,聲音平靜,毫無停頓地順暢,可見他雖已是垂垂老者,卻仍是文思如泉。一首辭說的是夜來與朋友相聚,十分歡暢。後來因人多酒少不足飲,只好連夜讓小童出門沽酒,自個兒微醉心焦等待的事情。

    他誦畢之後,又自取了酒壺自斟一杯,一飲而盡。

    眾人都齊聲叫好,我雖也面色誠懇地讚美幾句,卻忍不住直犯暈。

    這些兮啊矣啊的,字數不羈韻律不限,主語謂語賓語不分,還夾雜著一些生詞。我雖然有些家學,卻不是擅長古文。兼且高中讀的是理科,大學讀的既不是中文專業,又不是歷史專業,所以此刻聽得還真有些不習慣。

    陳叔見竹老拔得頭籌,一個勁用眼神示意我上場,卻見我仍不動聲色——其實我這哪是那麼游刃有餘?我只是在想著怎麼拿唐詩替了楚辭,正要勉為其難地開口,林海如卻先我一步將酒盞重重往地上一頓,朗聲笑道:「前輩好文采,真是讀之順口,聞之有趣。晚輩以前倒是失敬了,禮尚往來,也請前輩為我品評一首吧。」

    他前面還自稱「晚輩」,後面就改稱為「我」,傲氣得很,可見並非真正心悅誠服。不等三老提出異議,就朗聲誦道:

    「歎長空之皓潔兮,願單騎而遠遊。

    惜怒水之奔逝兮,焉長歌而止流?

    懷鄉遠而登高兮,獨鬱結其誰語!

    夜不寐而獨醉兮,望幽月乃至曙。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憂愁。」

    一首辭下來,雖也是在誦酒,意境卻已經大不相同。有仗劍江湖的孤傲,有思鄉懷舊的柔腸,有夜不能寐的惆悵,還有看天地遠大的志向。

    林海如本來就是個樂癡。與我論樂時,曾將我鎖在他的廳內不讓我走,也不讓陳更帶我走,非要論到我困得眼冒金星,言語混亂時才放人。想不到於文,他也有獨到的造詣和胸襟。

    他一邊念著,餘人一邊點頭,暗自品味。他卻趁著別人細思之時,偷偷側目向我拋了一個戲謔的眼神。我失笑,想不到他還有這些花花腸子,本來以為他是文癡大發,結果竟然是為我解圍來著。

    他的辭做得精彩豪邁,自也得到一番稱賞。那竹老對林海如神色間已經溫軟許多。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類文士雖然恃才傲物,卻不像武將那般常常以為自己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只需見到才氣與自己相當或更佳的人,常常會引為知己。

    只是那位看上去比較刻薄的竹老頭並不會因為林海如的才學而對我愛屋及烏、顏色稍霽。當他的眼睛掃向我時,已顯得更冷,想來是剛才我的猶豫不決讓他小瞧了去。

    「林公子的辭做得好,老朽深感佩服。只可惜,」他的話鋒一轉,面向我道,「陳宮主的伴讀是梅公子……」

    言下之意就是:你甭躲在林海如後面了,反正遲早是要出來露臉的。

    這次再也推托不得,我暗自吸了口氣凝定心神,才向他輕淺地一笑,繼而肅容答道:「晚輩原本就不及前輩,所以聽了前輩的妙文,已經自愧不如。」

    他一聽,臉上更顯鄙夷,冷哼一聲道:「那你這是認輸了?」

    梅老似乎有點為我著急,松老在一旁自斟自飲,陳叔面色有點難看,林海如卻莫測高深地望著軒外的白雪不再說話。

    其實有林海如那一板斧的緩衝,於我已經是足夠的了。

    解開束琴的薄錦,將那具絲絃古琴擱置膝頭,勾指輕佻。一個低沉的單音暗暗地響起,震盪著蘊著酒香的空氣,純淨而動人心魄。是一種雖不成樂,卻久遠得讓人無法釋懷的聲音。

    垂頭輕撥,隨著第二個單音的響起,和樂吟誦:

    「酒常共飲難獨藏,

    其冽無雜遠留香。

    散發執杯飛魂魄,

    夜話秉燭笑空壇。

    夙夜坐待沽清酒,

    梨花旗卸釀已觴。」

    我念第一句的時候,竹老頭已經噫了一聲,第二句的時候,林海如也噫了一聲,到了最後,大家都面露訝色。

    又隨手勾了一個餘音,久久消散後,才抬頭笑看他們,問道:「大家為何如此驚訝?」

    「這是……」竹叟有些猶疑地問道。

    「正是前輩剛才所作的那首辭,晚輩將它改成了詩。」

    「詩?可是遠古之時,流傳於民間的風、雅、頌的那種古韻詩歌?可是聽著卻又不十分相像。」

    自然不一樣。他說的詩,是詩經裡那種無韻有律、發自內心的最簡短的文句。我說的詩卻是講究押韻駢文、首頷頸尾的唐詩。

    洒然笑道:「卻不是那種詩。這是晚輩模仿古時詩章行文而創的一種文體,講究押韻,不用難字。」

    這時還沒有規定詩的行文規範,那我只好厚顏無恥一下,就說是自創的吧。

    「原來是公子自創!」竹老聽得神情大變,頓時鄭重地道,「讀之朗朗上口,配樂吟唱獨有風味——果然有點門道。其實老朽也總覺得,辭雖意蘊悠長,可惜無意義的字詞太多,顯得冗雜;賦文雖然繁華,卻過於講究駢四驪六,多用生僻字,讀之生澀難解。想不到公子竟然能別出機杼。如果不是有了極深的文學造詣,又怎能自成一家?老朽不才,甘拜下風。」

    我暗笑,這竹子老頭看上去刻薄冷漠,其實不然,只是因為我們沒談到他感興趣的話題。真個文癡!

    恐怕他本是喜歡煮茶的茶派,可是這回與松老梅老同來,他自己偏偏又看中那些敬老先賢的美德,所以只好悶悶不樂地喝些黃酒,只能就些看不順眼的名目發發牢騷吧。

    松老本只是慢慢細細地抿著酒不說話,如今見竹老剛與我交手一合就自認不如,趕緊放了酒盞,呵呵笑道:「梅小弟年紀輕輕就能自創文體,自然是了得。可是如果只有空架子,卻華而不實,沒有內容,也不能就說是上乘之作。不如小弟再多做兩首,咱們一同品評品評,再定高下。」

    林海如正想反駁,我屈指輕佻,勾了一個短音。他素來知我琴意,立刻止了話頭,訝然向我看來,我只輕輕頷首讓他無需擔心。

    這回也不用動琴,轉目四顧,聽雪軒中寂靜無聲,唯有軒外颯颯的落雪和地灶裡劈啪作響的燒柴。

    思索了一下,緩緩誦道:

    「臥閣聽吹雪,

    薄暮西山寥。

    舉酒看遠路,

    歸劍映長霄。」

    這一首即興作的五言絕句頗有寂寥人間歸隱江湖之意。我雖不是江湖人,卻看慣武俠江湖事,只頓了一頓,思如潮湧。穿過竹簾望去,遠近都是一片白皚皚的世界。漫漫冰雪中,唯那泰山高聳而上,似摩天巨柱,不由想起電影裡那首恣意徜徉的笑傲江湖之曲,豪氣更生,於是手指復又盤轉撩撥,誦道:

    「迷眼亂看遠峰巔,

    寥夜不歸醉人間。

    但得懷中半壺暖,

    何懼生死上青天。」

    第一首詩是我改自竹老的辭章,剛才那兩首算是我年少無知的張狂,但以上畢竟只是某鄒YY出來的產物,在詩中並非上品。

    可最後一首壓軸,我決定讓他們見識真正的唐詩的博大精深。

    其實只要三老認可唐詩的形式,我又何愁他們不服?他們敢不服李白杜甫白居易?敢不服孟浩然杜牧李商隱?大不了我把唐詩三百首都弄了來,看誰敢不服!

    轉念間,五指輕按,五指輪撥,琴音一動,嗓音漸高,只把胸中一股氣都釋了出去,隨曲唱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青梅煮酒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酒半稠,琴停奏,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昔時行舟送伍子,風蕭蕭兮暢天涯。

    尉遲三盅笑馬前,送友邊關共歲卒,

    四海行路無疆界,逕須沽取雪中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首《將進酒》是我中學時最喜的詩歌,李白的豪氣在詩中蕩氣迴腸。同是吟酒,已將竹老、林海如和我的幾篇小打小鬧比得沒了地位。

    只是這裡沒有岑夫子,沒有丹秋生,也沒有陳王曹植,沒有平樂宴會,所以我也應景地改了幾句。

    開始時只是緩緩淺唱,到得後來越發嘹亮豪邁,最後一個音節重重一頓,餘音裊裊,仿若黃河之水仍轟鳴於耳。

    曲罷。

    轉眼看向三老,竹叟已經感動不能自持,梅老笑吟吟地看我,松老則點頭道:「果然少年出英雄,我們無顏留於此地,但已經是不枉此行,也好回去覆命了。」

    我微笑道:「前輩過譽。晚輩之所以能有此文章,只是因為想通了一個道理。」

    竹老聞言大奇,巴巴地問道:「不知是什麼道理?竟能讓梅公子於文學有如此造詣?」他已經不像剛見面時那般冷冰冰的,雖仍對我用了敬稱,卻不疏遠,看著倒有些不習慣了。

    我正色道:「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辭賦原是極好,但只要能表達筆者的心情,又何必拘泥於文法格式?我們又怎能因為那些死板的規矩,妄顧了文章的靈魂?」

    話鋒一轉又道:「恕晚輩僭越,但宮主的尊父其實不必如此強求。須知船到橋頭自然直,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雖然學習辭賦能修飾人的素養,增廣人的學識;但畢竟有一得就會有一失。

    「畢竟人生有限,人非萬能,不可能學什麼就精通什麼。我看宮主其實興趣不在風花雪月的文字功夫,如果硬逼他學,恐怕只會事倍功半。不如讓宮主自己研究自己所好,因循利導才能事半功倍。

    「有一句話還請轉告宮主尊父,因材施教才是教養孩子的最佳方式。」

    說完這番話,我越來越覺得那青陽宮主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威嚴。雖然他應該已經二十好幾的年紀,可我卻逐漸覺得他越來越像仍需長者管教的頑皮小孩。

    松老頭捋著長長的銀鬚,朗聲笑道:「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哈哈,我松老兒虛長了數十載,竟然才明白這麼一個極其有理的道理。嗬嗬,因材施教,因材施教啊!」

    啊!幸好這個時代沒有知識產權保護法,否則我都不知道要被判成什麼樣子去了。

斜陽若影  引用
    狂言在林海如的辭中,引用了屈原的《悲回風》中的「獨鬱結其誰語」與「惟天地之無窮兮」,特此聲明。



第一卷 青陽宮 第9章 飛花摘葉

   送走了三老,我拜別了陳叔和冷叔,一個人向沉露居回去。

    陳叔也不讓我把雪袍換下,叫我以後再還回去就行了。所以走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中,甭提多麼愜意。

    過了聽雪軒的範圍,我看看四下無人,翻過迴廊的欄杆,跳到無一人踩過的雪地中。

    走了幾步,見那平坦坦的雪上印了一小串腳印,不由玩心大起,用自己的腳印在雪裡畫起連筆畫來。

    堪堪連出了一個青蛙,想起青蛙「瓜啊,瓜啊,好瓜啊~~」的叫聲,一時樂得不行,就著青蛙的大嘴坐了下來。

    今天的雲仍然是濃濃厚厚的,可是黯淡的天光映上雪地,仍是十分明亮,我坐在雪裡,抬頭看那片片落雪,看它們似快實慢地落在頭上、四周,似乎整個天地間就只有自己一人般的寧靜。

    摸摸懷中的一塊溫暖的玉竹,這是竹叟臨走前偷偷塞給我的,硬說是要做文字之友,以後要是有事,也可憑這塊玉竹去找他。

    那個老頭,剛開始還以為他是最正經的人,想不到被他騙了。

    或者是他那副正經的樣子,只是一副欺騙外人的面具?

    那麼梅老的親切,松老的裝傻,是不是也是一副給大家看的面具?

    畢竟他們三個的地位似乎十分尊貴,如果沒有真才實學,又如何會讓陳叔如此著緊?

    我自失地躺倒在雪地上。

    其實那是肯定的。誰會願意赤裸裸地站在人前呢?

    只是……我曾幾何時也會在別人面前把酒當歌?曾幾何時也會在別人面前言笑不羈?

    是離開了過去的生活環境,所以突然放鬆了自己的緣故麼?

    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雪片落在臉上化了去,凍得臉上生痛,我抹了抹臉上的雪水坐了起來。畢竟酒後受寒可不是開玩笑的,趕緊站起準備向迴廊走去。

    剛才一直呆呆地想自己的事,也沒注意到有人近了。這時一個回頭,立刻看到數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瞪視著我。

    ……周妍啊!

    我自畫我的青蛙,她來湊什麼熱鬧,好像怕我不知道她很「瓜」似的。

    暗歎一口氣,真不知道撞上什麼大運,怎麼老是惹到這個女人。但是心裡對她的不齒越來越深。

    畢竟鄙人也曾是女的,見不得她這麼破壞偉大英明的女同胞的形象,大概我與她是天生不對盤的冰火兩重天了。

    她正站在雕樑畫柱的迴廊裡,身上披著白狐雪裘,頭環白狐絨帽,配上新畫的紅妝,煞是艷麗動人,不愧了她的名字。

    她身後還跟著一幫人,有她的貼身小婢,也有幾個十七室的成員,也都正向我瞧著,眼光或不屑或好奇,但都沒有周妍那雙含著怨恨的眼睛挑起我的戒心。

    我笑,如今是三宮六院十七室了啊,自我離崗後,那一室的空缺到現在還沒補上呢。

    鄙人立刻隔遠向他們遙遙一鞠,毫不猶豫地回身向雪裡走去。

    我又不是笨蛋,才不想與動物園裡的猴子爭奪觀光客。這些可以殺人的目光還是早早逃開的好。

    「站住,青陽宮裡的奴僕都是這麼沒有上下之分的麼?」一聲冷怒的呵斥在我背後響起。

    歎了口氣,轉身,低頭,恭敬答道:「稟周院周大人,小僕已經見過禮了,還要回去聽候宮主吩咐,有事還請周院大人示下。」

    「喲,敢拿宮主來壓我了!不要以為你得寵就可以放肆。別忘了,你畢竟還是個奴僕。」

    「是是,小僕明白,小僕明白……小僕可以走了嗎?」我知道自己的語氣定是十分敷衍。

    「你……」

    她果然被氣得不輕,但本姑娘……不,是本純情少年鄙人我目前也沒有情緒理會她。

    昨夜在她院裡可凍了一夜,後來又沒得吃好早飯,還陪三個老頭發了一上午的癲。好容易自己剛玩了一會兒,正歇著氣呢,就撞上她了。

    這女人自己一人犯病就得了,幹嗎還非得賠上像鄙人這樣如此無辜的路人甲?

    某家睏倦怠乏的時候,耐性就會格外差。

    打個呵欠,搖搖頭,轉身自去走我的路。

    「站住!你竟敢不聽我的吩咐?」

    我本極是睏倦,脾氣更加不好,轉身冷然道:「我憑什麼要聽您吩咐?」

    「就憑我是主,你是奴。」

    聞言,不可置信地呵呵笑了起來,道:「周如夫人!」

    我特意強調那個「如夫人」,弦外之音就是——別忘了,您還不算是主,頂多算個小妾——憑美色占一時之先的那種。

    接著又道:「小僕是宮主的貼身小廝,除了宮主,只需聽陳總管事的吩咐。您是宮主嗎?您是總管嗎?不是吧。再說了,就拿『奴』這身份來說吧,您也給小僕安得莫名其妙。您是哪只眼睛看見小僕的賣身契了?還是您以為,沒有賣身契的也都是奴?這豈不是說,人人皆生而為奴?那您周自己,豈不也是個奴?即使您這說法行得通,那麼小僕是奴,您周如夫人也是奴,您又憑什麼來支使於小僕呢?」

    這一番順籐爬竿的推理聽得她臉上陣青陣白,周圍幾個看熱鬧的這室那室的公子夫人也都怔了,顯是沒曾想我竟敢頂撞她。

    她臉上那顏料展示會開得十分之精彩,沒一會兒已經變了好幾種顏色。最後終於漸漸平定。

    她的臉色極冷,也不吱聲,抬手從頭上拔了根小簪,飛也似的甩手擲出。

    她的功夫我是見過的。

    劍若飛霜投林燕,飛花摘葉百步傷,說的就是她投林燕周妍。所以她這看似隨意的甩手一擲,實際上蘊含的卻是千萬次練習後才能具備的快准狠。

    好厲害!我感歎……

    可惜她這手越厲害就越顯得她可憐。

    因為——她被我看透了!

    寒!不是看透她的衣服!而是,看透她其實只是想讓我出出洋相,並沒有真要下毒手。

    真可惜啊真可惜。

    她練手,某家練的可是眼。

    當醫生,尤其是法醫,是很需要眼力的,毫釐之差,屍檢結果可就差之千里。雖然現在的身體不是我原來的那副,但專業能力卻沒失掉。

    所以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任森冷的利風貼著面頰擦過。

    本來呢,擦過去就擦過去吧,鄙人也不會非常介意的,畢竟她沒有下殺手嘛。

    可是那只簪子,擦頰而過的瞬間……如果我沒看錯,應該綴了顆小指大的遼東水裡產的東珠——光是那顆珠子,就能支撐中產階層三口之家一整月的用度啊!

    啊啊啊啊!竟然用來丟?

    我很看不得這麼明目張膽的奢侈,於是趕緊轉身要撿,卻立刻撞進一個寬闊厚實的胸膛中。

    怒!

    好狗不擋路,擋路非好狗!

    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可是身後的那伙子隨周妍而來的人群,剛才還在竊竊私語,頃刻間就變得鴉雀無聲。少靜,才參差不齊地訥訥地問好:「見過宮主……」

    頭有點兒暈……

    可是除了他,還有誰會有這般變態的愛好?

    站在別人身後很好玩嗎?

    無語,趕緊後退一步低了頭看地。

    為什麼這人就如此喜歡跟在別人身後呢?

    前天我去廚房偷吃烤白薯,一個回頭看見他就在後面,嚇得差點丟魂;大前天鄙人跑雞捨裡幫大嬸揀雞蛋,喃喃讚歎著大嬸的那些個芙蓉蛋蒸得真是絕妙啊,起身回頭正想回去,就又撞進他懷裡;還有再前幾天,某家正當在打掃書房,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唱得興起,一個轉身正要來個「雞毛撣子回風三十六式」——還是他,站在門口那兒看得興味盎然……

    拜託,您堂堂一個宮主,難道這麼空閒?您去廚房幹嗎?偷吃?您去雞捨幹嗎?偷雞?您去書房……自然是正常的,可是也不應該偷聽我的小曲兒啊。萬一鄙人一個興奮,走調走得過高,聽得您岔了氣怎辦?我拿命去陪啊?

    想到他當時笑著說:「難怪你家班主不讓你演旦角而讓你演武生,要是扮了旦角,你這花腔要真耍出來,想必當場得暈許多人了。」

    宮主大人,您可知道,那一刻小人的牙哪,真是癢癢的啊!

    拜託!練無間道、練來無影去無蹤神功、練龜息大法,您自個兒一邊練去好不?幹嘛拿我來實驗進境成效?

    不過……

    ……這次好像是某挑釁周妍在前,所以也更加不敢有語。

    我六十度俯角看印在雪上的那只青蛙的鼻孔,只用餘光見到他骨節分明的大手在把玩那只東珠綴尾的金簪。

    玩了一會兒,也不見他手抬,簪子卻憑空不見了。

    接著就聽到身後有些悶的篤的一聲輕響。

    對著周妍,我完全是可以毫不理會、談笑自若。可對著這位面具發燒友,我只能以不動應萬動,所以又怎敢回頭去看?但是卻清楚地感覺得到,那簪子,是齊根沒入了迴廊的柱子上了。

    真……見鬼的浪費,還要耗費人力資源去挖出來,而且好好一根紅漆柱子就這麼損了,還得重新上漆。

    陳叔管賬管得細緻,大概又要歎幾口長氣了,偏偏他又對這宮主極是縱容的。

    陳更的聲音在我腦袋上方有力的震動著,笑道:「阿妍,有什麼使喚,用你身邊的下人就是,還是你覺得不夠用?要不要我把整個宮的僕婢都交與你使喚?」

    那聲音明明是嘴角翹起才能發出的,可不知為什麼卻聽得我有些寒,不知面對著陳更的周妍又會有何種體會?

    「妾身不敢,妾身知錯了,請宮主恕罪。」周妍似乎怕得很了,聲音有些不穩,還有些想辯解又不敢辯解的欲言又止。

    連辯解都不敢啊……當領導當到這個份上,也真是讓人欽佩的了。

    陳更也不理她,轉而向我道:「這事小影也有不對,下人就是下人,當初是你自己願意的。就要守著自己的本分。還不給周院賠個禮?」

    他剛才一直在看?不知他究竟看了多久。

    我趕緊轉身垂頭,語氣盡量地誠摯懇切地道:「小僕適才冒犯了周院大人,還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與小僕一般見識。」

    不知她聽我這麼說,會不會有些感動?

    幸好她沒看到我對著雪地的臉上的表情。

    「好了,這事就這樣吧。」他轉身就走。

    啊?宮主大人,這就完了?也太爽快了吧,明擺著是敷衍了事啊。

    他停了下來,回頭,從面具後射過來的視線有些不快。

    我趕緊跟了上去。

    直到轉過一處廊角,他突然弱不可聞地歎氣。

    我不敢問他為何歎氣,只默默跟著。

    過了一會兒,才聽他問:「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點呢?」

    那話清清楚楚的,沒有旁人,是在問我吧。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沒說話,他也沒停下,沒再問。

    只有靜寂。

    就好像剛才那個問題,只是從茫茫雪地裡忽然間冒出來似的。很快,又被大雪湮沒無蹤了。

    看著他的背,高大寬闊厚實。我也只到他的肩胛骨。

    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以前在單位裡,我從不會在領導面前放肆,也習慣在同事面前彬彬有禮。

    而如今見到地位比我高了不止一級兩級的貴人們,不論是陳總管也好,歲寒三友也好,三宮六院十七室也好,卻是漸漸恢復了有些傲氣的本質——究其緣故,並不單單是自己到了新環境後的放鬆,更多的是……他那若有若無的縱容。

    這裡的社會是如斯的不開化,如斯的落後,如斯的不民主、沒人權。

    偶爾的大意,就能讓人有借口將你碎屍萬段、銼骨揚灰。

    想來,還真是我太過於放肆了。

    ****************

    踩雪回到沉露居,打點雜事的僕從都已經離開。我卻知道,大概在哪間屋裡,會有一些護院武師安靜地注視著院裡的動靜。

    現在,旁人進不來。

    我跟在他身後,此外,再沒旁人。

    無風,雪靜靜飄落,幾乎能聽到清晰的沙沙聲。

    還有緩緩的,穩穩的,自己的,心跳的聲音。

    只有幾步路,卻似乎走了很久,想到了許多,卻又朦朦朧朧間忘了究竟想到了什麼。

    通向書房的迴廊已經在眼前,他輕輕一振,附在袍外的雪花立刻都被抖了開。我沒那麼瀟灑,只用手拂去。

    他一步不停地走向書房,推門而入。

    這處怕走水燒了書,所以從不點火盆。用以暖房的地龍卻已經燃了一段時間了,整個屋子暖融融的。

    他也不回頭,脫了外袍往後遞給我,逕去臨窗靠牆的書桌處坐下,桌上仍堆著一堆文書。

    他其實是很忙的,不知青陽宮那麼大個門戶,用度支出那麼龐大,卻是靠什麼營生的呢。

    我也脫下外袍,掛好,自覺過去幫他伺候筆墨。

    一時間門外落雪輕輕,門裡寂靜無聲。

    研完墨,我自回與那書桌相對的角落窩著,拾起一本翻了一半的醫書看。

    自當了他的書僮,他也不讓一直站在他旁邊侍候,只讓我幫忙筆墨,還允許我借出出庫的書籍閱讀。

    可是昨夜乾耗一夜,又忙活了一上午,還空腹喝了酒,饒是這個身體年輕健康,現在也已經是暈暈乎乎的了。

    我強撐著眼皮想看清書上的字。

    可那字雖如牛眼般大小,卻越來越是模糊……

    越來越是搖晃……



第一卷 青陽宮 第10章 竹無心


   我強撐著眼皮想看清書上的字。

    可那字雖如牛眼般大小,卻越來越是模糊……

    越來越是搖晃……

    ***********

    迷糊中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覺得似有一雙眼睛在看。

    本能地對了過去,迷濛中,那人嘴角似乎翹了起來。

    真是漂亮的嘴角,看著是很深沉,卻不知為什麼會覺得有些可惡?

    嘴角的上面……上面……

    真礙事!怎麼還掛著個金燦燦的面具?

    ……可這面具好生眼熟,而且靠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仍費勁地想著,突然間肚中咕嚕咕嚕響了起來,這陣聲音才把我震起三分魂魄。猛地瞪大了睡得有些腫得眼想要找出肚子叫的原因,卻真實地看見一張金燦燦的面具停在面前不到一寸的距離!

    思考停頓中……

    同志們,還有什麼事會比當你一覺醒來卻驚覺歌劇魅影的面龐正與你親密接觸還要嚇人的?

    我雖死過一次,但目下畢竟也是個人!

    雖然還不是很清醒,卻也立即做出了反應,張嘴就要叫罵出來,雙手揚起狠狠推過去。

    可那面具卻陡然間貼了上來,然後揚起的手臂就都被禁錮在一雙臂膀中,唇也接觸到了一個更為暖熱柔潤的所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是眼前朦朧一片,什麼也看不清。只覺得唇被牢牢地吸住了,一隻靈巧的柔舌探了進來,捲纏舔噬。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實際上客觀因素也不允許說話。但是腦袋立刻完全清醒了。

    陳更?

    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那每一分每一厘的舉動。直到他伸進我的喉間,終於被激出一層薄薄的淚,向後躲著那貪婪的探索,卻被那堅實的臂彎摟住了後腰,越摟越緊。後腦被一隻大手撐起,讓這個吻堅定執著地持續著。

    在幾乎要窒息的時候,他才終於撤開了身體,我窩在角落裡急劇地喘息著,他的氣息似乎也有些紊亂,站在面前一步的地方低頭看著,眼中是熠熠的光芒。

    就像惡狼看著到口食物時的滿眼綠光的。

    我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剛才的觸覺還清晰地殘留在上面,又呆愣了起來。

    他站在那裡,我坐在角落,沉默。

    實在無語。

    也許這時有外人進來,會發現堂堂青陽宮主正和一隻呆頭青蛙大眼瞪小眼。

    良久,他轉身走回書桌,單手翻閱著桌上的卷本,背對著我。過了一會,低聲說道:「還沒用過午餐吧。小冉已經去叫廚房做了,大概已經好了。你回房去看看。」

    無語!實在無語了!

    我被他嚇掉了半身膽,他卻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睡我的覺他來搗什麼亂?

    我還能怎麼樣?能指著他鼻子喊他同性騷擾嗎?能扳過他的腦袋對他眼睛噴辣椒水嗎?

    「回去就不用再過來了,你昨夜沒睡覺,我放你一天假,先補一下眠吧。」他見我沒反應,又補充道。

    知道我沒睡啊?

    那就別沒事發神經讓人站在院裡聽你女人在裡屋叫床不就行了?

    至於放假,我自知是不可能的。誰叫我倆住在一屋,他睡裡間的檀木雕花廂式大床,我睡外間的小榻。半夜他要水要茶的,鄙人還能對他說「不好意思,小僕不肖,今天恰巧放假,恕不侍候……」

    「小影……」他突然輕聲地叫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他,不知還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他也正看來,搖了搖頭又轉開視線,「快去吧。」

    我推門出去。

    合上門時,似聽見若有若無的歎息。

    他似乎垂著頭,有些自失地歎息。

    「……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餘音渺渺,門卻已緊緊閉合。

    轉身,走了幾步,看看天。再走了幾步,再看看天。

    不對啊,今天明明應該是正常的一天,沒有隕石墜地,沒有火山爆發,怎麼什麼事情都有些不對勁起來了?

    有些失神。

    他最近的態度,似乎一直在變,讓我無從把握。他對以前的梅若影,不知又是什麼樣子呢?

    他如今這麼說,又是什麼意思?

    摸著懷中那塊晶瑩翠碧的玉竹,想起表姐的話。

    「小陽,你知道為什麼颶風過後,眾人合抱的大樹也會被連根拔起,而竹子卻屹立不到麼?」

    我那時回答道:「當然知道,因為大樹剛硬易摧,竹子柔韌以柔克剛。」

    表姐看著我就笑了,摸著我的頭道:「這個答案很適合小陽呢。」

    「那姐姐你的答案是什麼呢?」

    她那時眼睛裡透出教壞小孩的壞笑,說道:「大樹倒,是因為大樹有心。竹不倒,是因為無心。無心,則無傷;無傷,則不倒。」

    無心,則無傷……

    無傷,則不倒……

    ******************

    冬日的日間很短,難得的是目下白雪遍地,即使隔了窗子,映射日頭的白光也是滿屋子地照著。

    已近黃昏,暮靄西沉,我坐在窗前,就著雪光看書。

    今日陳更不知去做什麼,自天一亮就不見了人影,也不要我跟著。

    手中拿著的卻是一本詩詞賦集,雖然有幾首有些意境,可惜大多都是無病呻吟,倒有些像「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根據我的推測,這時候應該還沒有發明印刷術,所以我看到的都是一些手抄本。手抄本花費的時間精力可不是印刷本可比,一般人家可沒那經濟條件藏幾本書。

    但山莊書庫裡的確有許多書,而這座山莊也不過是陳更越冬暫用的別邸罷了,書也是臨時存這的,主庫還在山上,可見青陽宮的富裕。

    我看書算是比較細緻的。於是就發現,有耐心的抄書人寫的是簪花小楷,沒耐心點的就寫正楷,再不濟就是行書,可目下這一位抄書人則是我見過最沒耐性的,竟然用狂草了事。饒是我辨認能力過人,而他那字也夠大,可是看著也覺頭暈。

    這人忒也誇張!

    好不容易翻到最後一頁,突然看見一列小字書於末尾:書律狂人林海如於奎任三年谷雨。

    無語中……

    我本來以為林海如翩翩公子,應該是個有耐心的人才對,至少聽他琴音倒是挺沉靜的。我與他相交,並無上下長幼之分,純屬以文樂會友,呆著十分舒服自在,卻又無關風月。

    我又重新翻了幾頁,這書壓根兒不是想讓人看得懂的,改天倒可拿這妙絕的手抄本去嘲笑林海如一番了。

    正吃吃地笑著,突然一股暖熱的鼻息吐在我脖子上。

    我渾身劇顫,手一鬆,那本仍十分平整的手抄本就掉在了地上。

    回頭一看,一張金燦燦的面具近在咫尺,嚇得我差點一腳踹過去,好在及時想清楚了這樣做的後果。

    「在想什麼呢?笑成這樣?」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不知是不是因為冬天乾燥,他近來的聲音語氣常常如此。

    「沒,沒,沒什麼……」話方出口,自己就覺得十分之不對勁——明明沒做壞事,為什麼要用心虛的口氣說話?

    他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本詞賦集,隨手翻了幾頁,沒有說話,眼睛仍是上下打量著我,卻甩手把書丟在書架前方他自己的書桌上。手勁不重,卻又快又準,穩穩當當地落在一疊書冊的上頭,沒發出什麼聲響,卻整齊得好像刻意碼放上去似的。

    「怎麼不燃起地龍?不覺得冷?」他問。

    「浪費炭火。」

    要是在北京,與人合租的那套房子的暖氣費都可以收到一千六以上,我是繳費繳怕了的。既然陳更一整日都不在,能省當然要省。

    他卻笑了,道:「我還不需要你來精打細算。」

    ……我看上去有這麼小氣嗎?我只是在想著不要污染大氣,要節約能源罷了。

    見我不答話,他抬頭聞聞,又道:「熏香怎也沒了?」

    這才驚覺,轉頭一看,果然博山爐上已經不冒煙了。書房最忌蟲蛀,平常都要點上些香料來驅蟲。冬日裡雖是蟲少,日久積下的慣例也沒敢疏忽。

    趕緊跳起來,跑到書架前,拉開上下層之間的小屜一看,連替換的香料都沒了。

    「我……我去暖香閣裡取點兒來吧。」訥訥地說道,畢竟是我疏忽了,沒做好工作。

    他抬頭看看天色,說道:「快些去,天要黑了。」

    *****************************

    拿著陳更的字條一路小跑,目的地是暖香閣。

    青陽宮的出納制度還是比較嚴密的,只有宮主、林海如、陳叔、冷叔的印信字據才能調取物品。取一些普通物件都要到庫房去,可是這熏香則不同,有專人來管。暖香閣正是專門負責調製香料、存放熏香的地方。

    大概因為與火打交道,怕走水殃及別處,所以暖香閣離其他建築物都有些距離。可熏香畢竟非是俗物,所以也遠離了廚房。

    來到閣前,我拍門叫喚起來:「如煙姐,如煙姐!」

    如煙是管香的大丫頭,年方二八,相貌平平,卻有一手極好的調香本事。她也是個香癡,平日裡幾乎足不出戶地在閣子裡弄香,不知怎的今日卻沒應門。

    四處看看,突然發現閣子裡的窗戶都是大開的。

    暖香閣開窗是常事,可在這麼嚴寒的天氣裡,把所有窗戶都洞開就不一般了。

    我有些奇怪,伸手去推那門,門應手而開,竟是未鎖?

    雖說香閣裡有櫃子暗格收藏重要事物,可是這般毫不防備地讓人隨意出入卻是頭一次。

    也許如煙其實是在裡面?不知正幹什麼呢?莫非是進了什麼新的材料正在調製不一般的東西?

    雖然知道「好奇心殺死貓」的說法,卻終於是耐不住求知的誘惑推門而入。

    閣子裡仍燃著火盆,卻沒人,只有炭火燃燒的啪啪聲。擱在窗前的爐子裡燃著不知什麼的香料,聞起來淡雅卻凝艷,讓人有些醺然欲醉。

    正驚疑著,突然頭腦一陣眩暈,眼前一黑,就此軟倒在地上。

    ************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週身都是嗖嗖的穿堂冷風。可是我第一個注意到的並不是天黑這個事實,而是全身無力的酸軟酥麻。

    如煙的聲音在我耳邊焦急地叫喚著梅若影的名字,還使勁地搖晃著這具軀體。可是我似乎已經不是這具軀體的主人,不論如何想睜開眼睛,眼睛只能睜開一線;不論如何想掙動身體,也只能動彈一下小指。

    不待我用更多理智思考該如何解除眼前的危機,一股難耐的燥熱湧上四肢百骸,心臟急劇地跳動著,胸腔裡充滿了燃燒般的熱度,我只能無力地張嘴,想要把體內那燒人的熱吐出去,可是不論怎麼吸入涼氣,那股燥熱越來越劇,直燒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痛。

    我再也沒有多餘的意志來感受外界的變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隱約感覺到,如煙似乎又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到後來也許是出了一身汗,被穿堂的風貫了,稍覺得有些涼意。可才舒緩了些,另一波更為急劇的躁動卻將稍微放鬆的身體猛地繃緊了。

    迷糊間,似聽到了難耐的淺淺的呻吟從不知誰的喉間呼出。

    是我嗎?

    不,肯定不是我,這麼……這麼軟弱的聲音。

    ……應該不是。

    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想要……有一些……

    「你想要什麼?小影?」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旁歎息地說,那暖熱的氣息噴在耳邊,竟沒讓我覺得難受。然後一隻帶著風雪涼氣的大手撫上了臉頰。

    那是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有著硬硬的繭子,磨得臉上冰冰涼的,很是舒服。想靠上去,可是卻沒有一絲力氣。

    這裡好像是暖香閣吧?

    他……怎麼來了?

    陳更又歎了一聲,將我從地上抱起。離開了地面,我渾身輕顫起來,想要尋找冰涼的地方。

    「小影哪,你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呢……」他的聲音消散在風裡,又深深地歎了口氣,低頭在我頰上輕輕觸了一下,而後走進冷風呼嘯的雪地裡。

    被他輕輕放在床上,臉上的汗也讓他用濕布輕輕拭去。

    口乾得緊,大概身下的被褥都被汗濕了。

    這苦楚卻不知還要煎熬多久,可是卻似乎毫無減弱的跡象,體內的湧動越來越劇烈。

    最後即使用盡了意志也無法控制越來越強烈的顫抖。

    「這次可真沒有辦法了……」他低下頭來,那聲音也有著深到極處的含義。

    接著,那軟熱的唇覆上了我的脖頸,只讓我本能地呼出一口氣息。那氣息摩擦著已經酥軟的聲帶,發出了低低的貓叫似的聲音。

    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地任他動作。

    他慢慢地吮吸咬噬著裸露的皮膚,漸漸向下來到領口。我以為他要因這阻礙放棄了,有點放心,卻也有點失望,可是他的口唇並沒有離開,一隻手貼著被褥攬起我的腰,另一手蓋上了已經濕透的前襟。

    只感到衣服輕輕一震,盤扣被震斷了,衣服就順著他的動作漸漸往下褪去。

    我很是無奈於自己的無厘頭。

    到了這個關口,竟還有餘力想些有的沒的。

    原來……內力竟然可以這樣用的……莫非武林高手閒來無事都是當採花賊的?

    他的牙與舌來到胸前,能清晰地感到面具的冰涼,不由又起了一陣顫慄,他卻於這時鬆開了手,撐起身子。

    雖然身體仍然傳來陣陣難耐,但他的動作無疑緩解了一些,我總算有餘力睜開眼睛了。

    入眼的景象十分迷濛,藥性還在熏炙著各種感覺,似乎看見他低頭看著我,緊緊地抿著唇,像是忍耐著什麼。然後一個抬手,取下了覆在面上的面具。

    太迷濛,我看不清。

    陳更?

    沒有面具的,沒有掩飾的那個人?

    但是我無法想更多,又一波強烈的藥性發作,無力地合上眼,把牙咬得死緊,不再讓任何聲音發出來。



第一卷 青陽宮 第11章 笛遠心翩


眼下,不論想與不想,他已經解除了身上的束縛。

    接著,是我的。

    感覺如此清晰,他的每一分動作都在身上引發了更為劇烈的火焰。

    是從什麼時候?

    松林邊小池裡,他寵溺的語調?

    中秋月底,眾人離去時,他一人舉杯獨酌的孤冷?

    從他寬容甚至縱容地讓我隨意翻他書庫的書,讓我在他書房裡安置自己看書的小窩?

    是因為他埋首案間的專注?

    還是他等待著什麼、期待著什麼的歎息?

    又或者是,在他毫無戒備地取下了面具的這個時刻?

    那他又是從什麼時候……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引起我的顫抖,直到他握上那個已經挺立的慾望,我輕哼一聲,終於有力氣抓住他的手臂。

    「不想麼?」他的聲音有些戲謔,「到這程度了還固執?」

    睜著迷離的眼看他,卻看不清。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執起我的雙手,固在我的背後壓著,重又握上那個難耐的地方。

    也許是藥性太強,只是幾個捋弄,我就悶哼著傾瀉出來。

    完全癱軟在過度消耗的餘韻中,腿間卻更加清晰地傳來他粗糙冰涼的大手探入的觸覺。他的手指似乎蘸了什麼,繞得身下冰冰涼的濕滑。

    然後,下身傳來悶悶的疼痛。這疼痛似乎稍微抵消了身體的熱度,那帶著繭子的手指緩慢卻又順利地擠入我的身體,而後極有耐心地擴大著那個緊密的甬道。

    藥性還沒過去,我仍是無法行動,漸起的燥熱重又橫衝直撞起來。加上他令人瘋狂的動作,已經無法再硬忍所有的聲息,在汗濕的錦被上低喘起來。

    不知被弄了多久,只覺得越發漲得酸疼,有什麼想要出去,卻沒有任何作用,堵得胸口生生的痛。

    他的氣息也漸漸重了,是從沒在他身上聽到過的那種紛亂,終於也把手抽出,一個傾身。

    一股堅硬的熱意抵上了極為敏感的那裡。

    他沒再多待,身子前壓,那股熱意就從已經潤濕的道口中穿透了進來。我悶哼了一聲,只能僵在他身下,劇顫著承受他的進入。

    「別緊張,很快就好了,」他輕聲地在我耳邊說著,「很快就好了……」

    ***********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一直追著的動漫《火影忍者》終於有了大結局。

    漩渦鳴人到曉的本部去解救宇智波佐助,終於打敗了壞蛋。兩人設了定時炸彈後,氣喘吁吁地跑出了機關重重的洞穴,炸彈在這毫釐之差的時刻於他們身後爆炸了。

    酷似美國大片版本的結局。

    而後,在外面等著他們的是卡卡西。

    那個連吃拉麵似乎都要蒙著面的、喜歡看黃書的年青大叔,終於取下了萬年不洗的面罩……

    鳴人和佐助欣喜期待地看著這位尊敬的師長終於肯讓他們得償夙願。

    面罩下面……是個鮮紅欲滴的臘腸嘴,還長著兩顆媲美草原兔的大暴牙?

    我抖!

    這一抖卻立刻帶起了渾身幾乎散架的酸痛。

    怎麼了?我模模糊糊地開始思考的時候,一片濕巾帶著讓人舒暢的涼意擦過我的額頭。

    然後想起了一些片斷。

    那十八禁的畫面,立時讓我傻了,只懂緊緊閉著眼睛不敢看旁邊的人。

    「醒了?」他突然停下擦拭的動作,笑道,「呼吸都變了,還想裝睡?」

    我呆!

    果然是被嚇傻了,竟忘了武林高手喜歡玩這一茬。

    我怒!

    憑什麼是我裝睡?我又沒做壞事!

    於是我憤憤地睜開眼睛怒視著這個吃干抹靜還取笑人的傢伙。

    卻在睜眼的一瞬間有些呆然。

    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他要帶著個面具。如果不帶,那真是禍害人間。

    那是十分美麗的一張臉。所謂美麗,並不是說他長得妖艷,而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英氣的美麗,似乎即使在冬日也能灼熱發光的美麗。

    一種有些侵略性的美……雄性動物的美。

    突然發現自己又犯了毛病,進入了生物美學的領域,趕緊清咳一聲,有些惱怒地道:「你違約了。」

    「嗯?」

    「貼身小廝沒有附帶這種職能。」

    他想了想,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英氣瀟灑的臉上立刻掛上了無賴的表情,道:「哈,這能怪我嗎?如果不是你冒冒失失地闖進暖香閣,中了如煙調製的新香,會發生這種事?可憐我為你『操勞』一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竟還被你惡人先告狀。」他還特地強調了「操勞」兩字。

    我呆瞪著那副陌生面孔上浮起的委屈的樣兒。

    我無語問蒼天!

    到底是誰吃虧了?

    想起昏睡前聞到的那股香味,真想痛哭流涕。

    如煙啊如煙!你該不會是,無意中調製了……那種,那種功用的香吧。

    難怪要開門開窗,原來是要散味;難怪如煙也沒呆在屋裡,原來是根本不敢呆下去。

    俗話說,好奇心殺死貓。

    我自己總算切身體會到了。這個世界畢竟不是我所游刃有餘的前世,有的藥物畢竟還是我所不熟悉的。

    正痛心疾首得厲害,自然沒發現某人笑得志得意滿,也忘了某人昨日一日行蹤不明,不知去了哪裡,也不知做了什麼。

    ***************

    雪已經停了許久,卻仍然積得厚。

    我來到遠離山莊的小樹林子裡。這裡種滿了針松,雖是大雪皚皚,卻壓不過濃墨般的綠意。

    舉起手中竹笛,湊唇輕吹。

    有些技藝,如果太久不練,是會生疏的。創業難,守業更難,創業難在開疆拓土,守業卻難在持之以恆。

    其實我也曾希望當個男孩。

    族裡大概是在延續傳統學問的同時,也延續了封建社會的思想。有的學問,女孩是不能學的。

    我自然不服,所以除了女孩必會的箏,就連男子要學的笛和琴都一樣不落地學了去。長輩只笑我有精力,也沒有懲戒的必要。甚至於那些傳男不傳女的毒經也都被我偷學了去。

    如今,我已經是個少年,空留一世回憶,可是家人卻不在此處,一切都已經遠去。

    一曲悠悠響起。

    清冽若冰霜的竹音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起。

    「這是當學徒時學的嗎?你那時是跟著雪月的吧?他雖是台柱,你吹的也不比他差。」

    我停下笛,回頭去看來人。

    正是陳更。

    笛聲本就是穿透力極強,悠遠綿長,我也沒想瞞任何人。他循聲而來也不必有多大的驚奇。

    「是什麼曲子?」他緩緩走近,踩在雪上毫無聲音。

    沒戴著面具的陳更,稜角分明的臉映著雪光,顯得更是英氣逼人。自從那一天之後,與我獨處時,他已不再掩飾自己的容貌。

    我沒問他為何如此。有的事,一旦捅破,就沒有辦法繼續裝傻下去了。而我,寧願當個什麼也不用煩惱的懶蟲,一任主人使喚的小廝。

    只是,真的沒有被捅破嗎?

    也許,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他凝目看著我,不言不語,等我回答。

    錯開了目光,答道:「金枝欲孽」

    「為什麼會幽怨若此?」

    我答得簡短:「這是為深宮女子所作。」

    他的聲音似乎閃爍了一下:「深宮?你知道深宮裡是怎麼樣的嗎?」

    「想像的,大概也是……一入侯門深入海,人比黃花瘦十分。」

    也許是對他有些動心了,好在還有個主僕名分掛在那兒,時時警告著不能為所欲為。可是總有一天,這個身體總會長大,我與他那個中秋約定將會到期,那時候,又該如何?

    妻妾間的爭寵,我不習慣,也不屑為之。但是有道是入鄉隨俗,既然已經身在局中,又如何能超脫得出來?

    他許久沒說話。

    我有些奇怪地偷看過去,他正抬頭看著仍舊陰霾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空有什麼好看的?於是也抬頭向上看去,可是除了灰濛濛的雲,還是灰濛濛的雲。

    「為什麼最近躲著我?」他突然說道。

    「沒有啊,我是您的貼身小廝,天天跟著您跑,怎麼有機會能躲著?」我趕緊澄清。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沉默。

    的確,我雖然仍忠實地做著自己份內的事,卻避免一切眼神的接觸、語言的交流。就連衣角,也盡力地收攏著,不讓他碰到一片。

    「因為那一次……嗎?」

    「不,不是的。」

    事後細細地想了一下,我也不是白癡笨蛋,大腦向來好用,很快就知道有一些巧合,是他刻意製造出來的。

    如煙只是被偽裝過的藥物愚弄了,配在了一起。好在她畢竟是香中老手,香料剛一冒煙就認了出來。可惜她自然識得厲害,要不也不能那麼狼狽地從自己地盤上「逃」了出去。

    他這麼做,自然也是對我有意。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麼呢?」

    是啊,想什麼呢?有什麼好想的呢?

    其實只是在想著現下的亂局。

    我本不是容易動心的人,也許只是來到這世界後,自己也異常了,才會對陳更如此作為僅僅惱怒一陣就算了。

    甚至對他終於放心地卸下面具,感到有些欣喜。

    「笛子。」他突然說道。

    「啊?」

    他把手一攤,笑道:「笛子。」

    「幹嗎?」

    「小小一根笛子,你還怕我貪了去?」

    想想也是,就遞到他手裡。

    他卻十分自然地舉起笛子,就要湊唇。

    「等……」我趕忙舉手阻了他,想想又覺得這更是不妥,畢竟他是宮主,我市奴僕,哪有奴僕阻擋宮主的道理的?

    他卻沒有如預料中的發脾氣,只是奇怪的問道:「怎麼了?」

    趕忙指指笛孔,說道:「我剛用過,還沒擦……」

    「喲,小影也會害羞麼?」他突然湊到我臉上輕咬了一口,意味深長地道,「咱倆之間什麼都有過了,還怕這點?」

    真是厚顏無恥得讓我氣結。

    他將那桿我剛用過的笛湊唇吹了起來。

    激越的,張揚的——原來他的笛也吹得那麼出色。

    看著他高大的身影在白皚皚的雪地裡佇立,背景是被雪壓得愈發挺直的墨綠濃松。散落的零碎鬢髮在吹拂的冷風中輕輕緩緩地飄蕩。

    突然很想捧腹大笑一場。

    我竟然也有今日?竟然也會喜歡人?

    喜歡他不是因為他的樣貌,不是他的地位,而是擁有如此樣貌、如此地位的他,也會對我展現出的不經意間的柔情。並不在意眼前的我只是個供他使喚的小廝,不在乎梅若影只是個任人輕賤的戲子。

    我還以為自己沒有閒情逸致去觸些你儂我儂的事情,想不到啊想不到……

    只是到最後,竟然還是喜歡了一個男人。

    我不是已經變成男人了麼?這豈不就是傳說中的斷袖之癖、龍陽之好?

    可是,一想到如周妍那般的艷麗女子在我身上做八爪章魚狀,我就一陣抖。她有的東西,我前世時就有了,而且這樣的妒婦,倒貼給我半個都嫌多。

    還是,認命吧。既然梅若影留給我的身份就是個男寵,那就將錯就錯地延續下去吧。

    喜歡就喜歡了,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也是人,我也有心。

    何必掙扎,何必抗拒?

    他把笛子插回自己腰間,向我笑得十分可惡:「我吹得比你好多了吧,所以這笛子配我才合適。」

    看他竟把一支小小的竹笛也拿去貪了便宜,不由好笑。也許是我轉世來這之前就已經活了二十有六,大概還比他長了一兩歲。現在看他哪像二十好幾的人?分明就是個小屁孩。

    像他這樣有著眾多家室的人,自是不可能一心一意回報於我的。

    也是我強求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時空的人本就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憑什麼為我一個外來的異類而改變?如果他反過來要求我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肯定也不會答應。

    突然想起表姐曾說過的話。

    她那時已比我高了不止一個頭,撫著我的頭髮,有些擔憂地對我說著:「小陽啊,最讓我擔心的就是你,你對別人總是太好,對自己也太苛求。總是照顧著別人的想法,總是別人想要你做什麼你就去做什麼。這樣會很吃虧的。」

    那時我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樂呵呵地答道:「沒關係啊!我只會這樣對待我喜歡的人啊。那些我不喜歡的,打死我也不要理他們!」

    「呵呵,小陽,就算是這樣,也足夠讓人擔心的了。」

    讓人擔心麼?

    可是,我喜歡一個人,願意為那個人著想,是我自己的決定。

    對一個人好,也不是以對方的回報為交換條件——情誼畢竟不是做生意,不能講究平買平賣。

    要娶三妻四妾是他的事,要留下來是我的事。

    真的有那麼吃虧麼?

    我眨眨眼,看著眼前那個若有所思的人,決定不再想這個想不明白的問題。不明白的問題待以後再來解決吧。

    宮主就宮主吧,僕從就僕從吧,三妻四妾就三妻四妾吧,吃虧就吃虧吧……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了?

    思緒一轉……

    不過……現如今,卻有一個更為嚴重的事情。

    ——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也不能總讓他在上面啊……

    想到各種各樣讓他臣服身下的辦法,我咯咯地笑了開來。

    對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似是覺得我這笑十分可惡,兩眼一瞪,問道:「笑什麼呢?」

    我如今人小力弱,怎能讓他知道心中計策,忙搖了頭道:「我笑你堂堂一個青陽宮主竟然連一個笛子都要貪,這麼小氣,莫不成是個假宮主吧。」

    「哪裡哪裡,他拿著笛子在嘴上親了一口,說道:「這可不是那些凡簫俗笛能夠相提並論的,這可是我的親親小影用過的,多少銀子也換不來。」

    ……

    轟的一聲,一個悶雷在我腦裡炸裂。

    他竟能做出如此毀滅形象的嘔人事,我開始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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