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若影》 作者: 狂言千笑【完結】

作品相關 關於古琴和古箏


今天看評時偶然看到的,狂言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狂言在另外一本小說中也看到這樣的說法……默,如果古箏和古琴只能演奏1,2,3,5,6五個音,那我經常聽的琴箏曲都是些什麼啊。

    狂言要說的是,古琴和古箏的聲音其實非常豐富。

    古琴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樂器。

    現代古琴,具有七弦,弦以絲合股纏繞而成,聲音古拙質樸,餘音裊裊。而這每一根弦,都能夠獨立成曲。

    狂言嘗見過一位師兄調琴,當時他僅為古琴上了一根弦,便能奏出一曲。(啊,師兄阿師兄,您老彈琴時真的好有文人氣質,不要怪我花癡啊……)

    奏琴時,左手按捺撫壓,是為了通過控制琴弦鬆緊度而調整出不同的音階,右手撥撩劃撫,則是為了發聲。

    有的人以為古琴只有五個音節,理由是古琴的「宮商角羽徵」的說法。然而實際上,「宮商角羽徵」並非指音階,而是指最早的古琴僅具五根弦,是宇宙萬物的象徵,是金木水火土,白青黑赤黃的對應物,預示著大自然的瞬息變幻規律和乾坤天地的運轉之理。。。。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包羅萬象,囊括天地。(古琴之製作,是為包羅天地之萬象,亦有人說其琴音可應和春夏秋冬四季,其寬三尺有六,也是為了表示一年具有三百六十五天的意思。)

    林海如在本章中所奏為古琴。

    古箏則是另一種樂器。

    至於說古箏只有五個音,則更為匪夷所思,因為現代古箏至少有十六根弦,每根弦都可以控制出兩三個音。狂言上大學時,宿舍裡有一位同學,每隔一晚均要取出古箏練習琴曲,音色嘹亮,音域寬廣,……怎麼能只有五個音?

    古箏外形像古琴,卻比古琴大,弦也多。聲音華麗彰顯,嘹亮破空,且比古琴容易控制。現在彈古箏的人比彈古琴的人多得多。

    比較古老的古箏具有十三根弦,傳入日本後,便被叫做「十三絃琴」,絲絃製成。後來發展成十六弦,外面賣的一般都是金屬弦,聲音比絲絃更為明亮,不過也少了一些悠長的餘音。

    梅若影在本章中選用的便是古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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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說的是:

    今天第一次看《斜》,狂寶寶(我覺得這樣叫比較可愛撒∼)這個文很好看的說,所以先撒花∼

    關於古琴,前陣子因為某只不良女爬文也寫到古琴,所以被她逼下海,幫她查找相關資料……

    古琴最早是依鳳(人)身形而製成,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官、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徵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並不是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

    後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為文、武二弦象徵君臣之合恩。十三徽分別象徵十二月和一個閏月,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徵閏月。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徵天、地、人之和合。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

    古琴的形制命名反映出儒家的禮樂思想及中國人重視的和合性。

    而也正如狂寶寶所說的,因為古琴的指法很多(比如:「春鶯出谷勢」、「風驚鶴舞勢」、「鳴鶴在陰勢」、「賓雁銜蘆勢」……等等),再加上三種音韻,使古琴可以發出很多種琴音。光以七徽為中心,向兩側依次對應升高彈出的『泛音』,就大約119個左右。

    而那位網友所說的七音五線譜最早出現於歐州,傳入中國最早見於文字記載的是1713年的《律呂正義》續編。(1713年,也就是清朝,如果我要是沒記錯清朝年代的話哈∼上學學的那點歷史早忘乾淨了……)也就是說,在清朝以前的古代沒有七音五線譜,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去記錄曲譜(不要問我是什麼方式,我也不知道,如果非想知道的話……等我哪天穿越到古代,看過以後再告訴大家哈!!!),但不能就說他沒有那個音……

    畢竟四大發明是由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發現研究的,只是我們這些後人比較懶,比較笨,比較不爭氣,所以才會讓外國人,根據火藥,製造了槍支彈藥……我怎麼覺得我越說越遠了,有人能明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嘛?……我想……我說的大概意思就是:就是因為這樣,『五線譜』才會讓外國人搶了先機,推廣全世界……

   
第一卷 青陽宮 第1章 楔子-風息


  關上整理室的鐵門,我攏了攏圍巾。

    北方的冬天冷得很,即使供了暖氣,空曠無人的走廊上也暖不到哪去。

    走下有些破落的樓梯,大廳的自動門開了,一股浸寒的風就灌了進來。哆嗦了一下,腦袋立時清醒了些。

    一個人呆在解剖室裡鉤去刀來地弄了一夜,連著對兩號屍體分別作了初鑒和三鑒,真的是累得慌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馬上就要進入驗屍的旺季了。所以同事們都趁著「旺季」到來之前請了公休,我前兩個月剛休完,所以現在自然要多擔待一些。

    自動門在身後無聲關上,留下我站在雪裡,抬頭望著東方那抹淡灰的亮色。

    又一個早上……

    大門門衛遠遠見我出來,點著頭向我微笑,我也笑著向他點頭行禮,然後轉身向車庫走去,取出那半殘的自行車。

    真冷啊,過西單的時候先喝碗合和谷的拉麵吧,要加大塊燒牛肉的……然後回家再喝杯紅酒,暖暖身子順便也去去屍臭。雖然算是比較習慣了些,但是那味道呼吸了一整夜,填滿了口鼻面目,感覺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慢騰騰地想著,便迎著刺骨的風向東邊慢慢兒地踩著車。

    也許這幾日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什麼別的原因吧,總之這天我的大腦明顯運轉不大正常,所以當真正清醒的時候,才無奈地意識到,我已經睡在一片血泊中。

    直到週身的劇痛將自己撕扯得越來越清醒,才想起似是一輛轎車在雪裡沖得太快,壓倒了鄙人這位不走運的路人甲。那司機也嚇得忘了剎車,還將我這個路人甲在雪地裡拖了幾十米,然後趕投胎般迅速逃了。

    旁邊沒有一個人。

    手機……我聚齊全身力氣摸向口袋。痛極了,直生生要淹沒整個身體的痛覺……低喘著把手機摸到,苦笑著嗆咳了幾口鮮血。

    手機碎了,脊椎、胸骨好像也碎了吧,碎骨也刺穿了肺葉。

    真是求救無門。

    呵,我這算死因明確,希望不要被解剖的吧。可是也許還要鑒定逃逸車輛的車種車速載重等等。算了,誰知道公檢那邊會怎麼算呢。

    事故發生的地域正好是我那院的轄區,若要解剖,九成是要被老熟人們摸個精光了。虧他們還曾說要預定我的身體進行解剖呢,誰知竟玩笑成真了。

    奇怪,為什麼明明準備死了,我還能想著這麼無厘頭的事情?莫非是當法醫養成的職業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已經達到生死無懼的境界了麼。

    我躺在地上,看著天漸漸明亮,風漸漸平息,感受著那痛楚逐漸鈍去、繼而麻木;糟污泥濘的雪地上的寒氣從傷口漸漸滲進血裡,越凝越深。

    而後,不能自控地週身抽筋痙攣起來,間中似乎還劇烈著彈跳了幾下……不過是失血到了極限,加上鈣質流失的正常反應罷了。

    昏沉中我還冷靜地分析著,然後……

    **************

    有一段時間似乎是虛無的,什麼也沒有。然後是昏黑,這無邊的黑暗延續了許久。

    悶……胸口是滿滿的痛!

    但是在這一片疼痛中,我卻滿是狂喜!

    我真誠地感謝黨和國家,感謝先祖先烈,感謝各國醫學同仁們不懈的努力!

    要說呢,現代醫學事業進步如斯,怎能放棄如此一個祖國棟樑之才世界大好人才?

    到底還是被救回來了吧。

    緩緩的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原來眼睛也疼得厲害,腫腫脹脹地隨著脈搏的起伏一下一下地震動著。

    好像沒有被軋到眼睛啊,莫非是120急救人員假公濟私地對某飽以老拳?不對啊,雖然身為同行,但是鄙人一向奉公守法,從來沒有私搶客戶。我做的每一單解剖,從來都是單位給派的案子。

    終算是張開了眼,但是眼前卻黑沉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太清。

    心裡一涼。

    醫院病房裡都在夜裡留著地燈,而且也有自己的供電系統……瞎了嗎?是失血過多造成供氧不足,從而導致視神經壞死嗎?

    失神地躺著,逐漸想起昏睡前感到的傷處。

    對了,脊椎被碾得破碎,就算神經外科和骨科有多麼發達先進,也無法挽回下肢的癱瘓了吧。

    到底……還是成了個廢人。

    我心中難過,不覺輕輕掙動。這一下掙扎,卻真正地大驚失色起來。

    只覺得全身都有感覺,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是就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癱瘓,甚至連半根骨頭也沒斷。

    一驚之下,半昏沉的神志陡然清醒。這才發現眼前那一片黑也不是因為自己瞎了,而是因為眼上覆著厚厚的幾層布料。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巨大的不安迅即席捲了過來,抬手就要揭開眼上的布巾。

    但是就在右手達到目的之前,被另一隻手擋了下來。

    「哎!公子你怎麼老這麼不聽話呢,你的眼浸了涼水,有些壞了。先敷著回一下暖,等鄧大夫來了再給你看看。」

    浸了涼水還要捂熱了回暖?這是哪門子狗屁治法!

    那大夫也就是個庸醫!不知以前誤了多少人去。

    本著醫生的良知——雖然目下是個法醫——我就想破口大罵。但是還沒罵出來,就愣了。

    「你……你說什麼?」我有些打結地說了幾個字就又呆了。

    這聲音,有些稚嫩,有些怯懦……這不是我的聲音!

    只聽那個清亮的少年聲音續道:「我說公子啊,你再隨便落水,小心宮主罰你。」

    公子?還有公主?這是唱的哪出戲目?而且,那個「公子」兩字怎麼聽起來貌似是指著鄙人的意思?

    完全傻了,縮在厚被下的左手反射性地拍上了兩腿間……

    某,某,某家原來,某家原來好像是女性吧,大齡的,女青年!

    ……

    我的腦袋裡嗡的一聲,一個聲音在哀號著……誰來,誰快來,來把我送安定醫院去吧!

    ******************

    我知道辯解是毫無用處的,因為我的那裡……長了個不得了的東西。不是說個頭兒不得了。而是,那東西對於一個女青年來說,的確不得了。

    記得《笑傲江湖》裡那個東方不敗,就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女人的。可是這世上有哪個女人舉X一接,自己做了男人的麼?

    越想越混亂,想到最後,乾脆在厚布下兩眼一翻,睡了過去。

    現在想不出究竟,明天再想就可以了。

    記得中學解函數題時,數學老師拿著我的試卷諄諄告誡:「鄒敬陽哪,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來,就先放著去做其他的題;以後再回過頭來看,說不定就想得出來了。」

    我身上其實還乏得很,但是混亂之下根本睡不沉。

    半睡半醒間聽到有人說話。

    「……小冉,梅公子的確睡得熟了……」誰睡得熟了,這麼沒眼神,八成是那個庸醫到了吧。

    「……公子雖不愛說話……什麼藥才能……」這聲音耳熟,是剛才阻我弄眼的少年?叫做小冉嗎?

    垂老的聲音念了幾味藥,我朦朧裡聽著,好像都是祛濕退熱用的。

    「宮主已經三月沒來梅軒了,已經膩了梅公子嗎……」小冉輕輕地歎息,似乎很遺憾。

    然後再沒聲息。

    迷糊間又被灌了不知幾碗東西,酸澀苦臭。若是普通人,定然會活活嘔死。可惜我從哺乳期那半鹽半糖的茯苓米糊開始,到總算獨立生活之後,什麼難吃的藥物沒吃過?這算個啥?頂多算是挺懷舊的味道而已。

    再次醒來就舒服多了,眼上的布塊也已被取下,自己正斜靠在雕花床頭上被一個少年灌著黑綠綠的藥汁。

    看著那有些蕩漾的藥汁,幾縷回憶浮上來。

    原來,我是早就醒過一次的。

    黑……漆黑的夜,在冰涼的池水中。

    撲騰著上岸,然後,好像逼出了積在胸肺中的水。然後,有破風聲迅速靠近,是什麼人聽到了動靜,向我趴著的地方奔來。

    之後三個人圍著我,討論了一會兒。那衣色都統一,大概是護院之流的吧。再然後就很盡責地把我抬來這處小院了。

    所以,我現在是個……具有XY性染色體性狀的生物。

    而我原本那具身體,屬於鄒敬陽的身體,是已經死透了吧。

    思緒被一點聲音打斷,低下眼看去,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正舉著湯匙湊在嘴邊專注地吹著。

    抬目環顧。

    是花梨木做的廂房式雕花大床。材質雖不上乘,但雕工打磨卻非常精細,直比得上前世時鄒姓紹興本家裡的用具,自然也比我表親楊家在大新的避世之地講究多了。

    滿地鋪的都是能映上人影的千淬平磚,房頂是標正的七駕醬架式樑柱,把中央的頂支得空曠。雖沒有壁畫柱花,但看上去簡潔大方,乾淨利落。

    「你醒了?」一個算是熟悉的聲音問道。

    「呃?」我尋聲望去,有點怔忡。

    這聲音發自舉著藥匙呆瞪著眼的那個少年,原來他就是小冉。

    現在算是比較清醒了,所以也沒有再發呆,只是淺淺點頭。

    這個情況,已經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隨遇而安和當斷則斷一向是我的本色,不論如何,走得一步算一步吧。畢竟在這個世界,人也是要活下去的。

    要麼就一直打馬虎眼。可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沒有相應的信息我可裝不了這個什麼什麼「公子」。

    要麼就開門見山,如果他們敢為難……那就再和他們裝傻吧。

    主意打定,我突然帶上些許偶像劇中常見的星星眼看著少年。

    很平靜,並且帶著十分真摯的誠懇,弱弱地問他:「冉哥哥,我不是在雲海裡和你一同洗澡澡的麼?怎麼到了龍宮裡來了。」

    少年手一抖,眼睛有暴突出來的趨勢,頓時一張清秀的小臉變得有如門神二將中的「哼」大將。

    半晌,才道:「公……公子,您,您,您在說什麼?」

    「冉蟈蟈啊!」我用膩得能嗆死人的音調說道,「怎麼睡糊塗了,來來,再與哥哥困一下覺覺……」

    只要是男人,聽了這話一定會雞皮疙瘩直豎吧。就連我自己,也是強忍著陣陣狂嘔三升、到處找桶的慾望才順利地說了出來。

    果然,下一瞬間,我看到那少年開始悲哀懼怕地抽搐起來,下巴似乎也有要垮到地板上的趨勢,然後他顫抖著手將藥碗摔放在一旁的桌上,一邊無語地站起來,回身,跨步,突然兔子般的驚跳而起往外狂衝,一邊沖一邊喊著:「娘啊!我的娘!不得了了……梅公子涎瘋了!」

    ***************

    來的當然不是小冉的娘。

    而是一個乾瘦的老頭。

    我任那老頭給我把著脈,閒閒地笑著看他。他把得倒是臉神凝重。

    當然,最後除了驚嚇過度、寒氣入骨、疲熱交加之類的,他什麼也沒查出來。

    我就不信這時候有心理醫生,有測謊。我寧願他們把我當瘋子看,也不願他們知道我是個借屍還魂的鬼魂。

    大概這身體的主人原本是個極靜不理人的小孩,那老頭和小冉被我這麼左一眼右一眼地瞄著,越來越覺得不自在,最後老頭起身告退了。小冉卻還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盯著我,他是隨侍我的貼身小廝,不能隨便離開的。

    我招招手,讓他過來。

    他神色驚疑地來到我床邊站著,我再指指凳子,他就機靈地坐下了。

    「小冉,我是生了好大的病嗎?」哎,其實挺累人的,我已經好些年沒用這麼粘人的口氣說過話了。

    他困頓地盯著床柱不敢看我,點點頭,想想,又搖搖頭。

    「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娘總是說快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小冉,雖然我以前不愛說話,但一直把你當朋友,我該怎麼辦?我好像什麼都記得一點兒,又什麼都忘了。……難道我是患了失心瘋,瘋得快死了?那公主見我這樣,會不會不要我……」說著,我泫然欲泣。

    說話的技巧就在這裡,夾著自己推測出來的,再夾著別人說過的,最後加一點對方私自已經認定的,誰還會對某家莫名其妙的來歷起疑心。只是硬逼著自己用噁心人的口吻說話,造成的結果之一就是,我自己也被噁心得面容泛白。

    啊,我坐擁如此老熟的心理年齡,竟然要跟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小少年撒嬌,真是寒得鄙人一陣一陣地抖。

    小冉偷偷瞄了我一眼,大概是發覺我臉色越來越差,竟以為我是被急得發抖,不知怎麼也急了起來,一下紅了眼,大聲道:「宮主絕對不會這麼小心眼的!」

    ###########################【斜陽若影·關於分類】##############################

    大人們請不要再跟偶說「女變男不是耽美」了,偶輸了,不再堅持這是耽美了。

    大人們也請不要跟偶抱怨「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很變態」了,本來就不能歸成言情,如今也不能歸成耽美,更不是歷史和懸疑,我除了歸成傳奇還能歸成啥?

    要是歸成武俠,我不被反感於女變男設定的男人們打死才怪!

    反正,我就是BT,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諱,本文女變男的題材,就是寫定了。借用某大的一句話:「我雷死你,你拍死我吧!」

    搬文者說:因為狂言大已經改為傳奇。但是連城似乎還沒有傳奇這一類,所以暫且歸為耽美。請各位讀者大大諒解!(本文首發晉江)

[ 本帖最後由 飄浪。JT 於 2013-11-14 21: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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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4章 業火沖天


    那兩個年輕人一路上都是小聲交談,現在見著軍醫房的地盤已近,一時間還沒有注意到有外人的存在,已經放大了聲音。

    只聽端著醃菜罈子的覃快似乎正說道:「……要端掉九陽教這個大毒瘤,就要想個方法讓他們在眾人面前出出醜,不能再裝神弄鬼……」

    正說到這裡,聲音突然斷了,因為發現三個陌生的大男人齊齊轉了頭看他。

    「看什麼看!」覃快少年心性,直接問道。

    「小子!」陳伍站在孫玉乾身旁,笑得不懷好意,道,「難道你爹娘沒跟你講過說話要謹慎?順從九陽者昌盛,忤逆九陽者滅亡,難道你也想如司徒若影一般成了死無宗祠可祭貢的孤魂野鬼?」

    南楚人十分重視死儀,大家一般都認為對於亡魂來說,若屍骨不能返回宗祠,則是比下地獄還要痛苦的懲罰。

    年輕人臉色立時變了,被陳伍面帶挑釁的威脅又是憤然又是害怕。然而終究敵不過年少氣盛,忿忿然罵了出來:「入土為安,人家好好一個人死就死了,你們怎麼還老掛在嘴邊,算什麼好漢!」

    陳伍譏笑了一聲道:「嘁——一個妖孽罷了。你不聽別人傳說的,司徒若影其貌不揚,卻把個青陽宮主迷得神魂顛倒。而且傳說他曾勾引無數男子顛鸞倒鳳,照我看哪,說不定他床上功夫倒挺了得。」

    孫玉乾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著年輕人臉上陣紅陣白,發覺這醫童惱羞成怒的樣子十分可人。

    王老打見狀,也饒有興味地逗道:「說得是,這麼賤這麼爛的人真讓我噁心反胃!明明沒自尊還偏要裝出一副清高的樣子,背後其實是賤得無比吧——既然要當婊子吧還立什麼貞節牌坊?說到底也不過一個供人玩弄的男寵而已,有什麼資格擺臭架子?雖然都是傳言,不過也真是噁心死我了!」

    覃快年輕氣盛,不服擠對,就要針鋒相對地駁斥下去。

    梅若影怕他惹上這幾個要命的淫賊,趕緊將放在火上的酒壺一傾——轟的一聲,酒液倒入火堆,燃得老高,所幸只是普通的酒液,還不算太過浪費。

    孫玉乾、陳伍、王老打,乃至一干醫正醫童都轉目看向裝作驚慌失措而起的梅若影。

    就是當年牢獄中趁人之危的兩人,王老打和陳伍——過了這麼多年,仍然可以毫不在意地繼續著無恥的言行,德性一點未變。這樣的人,難道還想對未染污濁的年輕人出手?

    儘管已經對這兩人下過劇毒,梅若影仍然動了殺機,待東齊南楚戰場上一決雌雄,定不會讓這兩人逃得出修羅地獄。

    孫玉乾正要可惜被火燒光的酒液,突然聽到自己身後不遠處,一聲重物落地,回頭看去,只見三個人立在軍醫房眾人的另一邊。

    醫房主事和高老頭正彎腰於地,那聲重物聲響,看來便是他們手中放下的這口大鍋。兩人鬆脫了手,緩緩站起身來,湛湛然的眸子逼視孫玉乾等三人。

    而孫玉乾曰思夜想的醫正沐含霜,也正提著一個木桶隨立一旁。

    不知道他們聽了多久?聽到了多少?但是身上都是濃重的排斥意味,逼得孫玉乾等三人不敢多待,訕訕道:「又沒有欺負你們帳的人,凶什麼凶?」

    聶憫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口怒意,道:「今曰正忙,若是有什麼需求,明曰再來。」

    司徒凝香早把拳頭抓得死緊,卻又知道此時還不能發難,連說話也不能,生怕那些長久以來積累的憤恨宣洩得一發不可收拾。

    林海如抬頭看著暗沉的晚空,眸子深邃得難以言喻,晚風拂動的衣袍下,身體難以控制地輕輕顫著,卻什麼也沒說。

    梅若影隔遠看著站在火光外的那三人,心中湧上複雜的情緒。說不出的辛酸,卻似乎有著些許淡淡的甜意。別人猜不透他們的心事,看不出他們的動搖,難道他也不能?

    雖然是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父親,雖然是尚未彼此挑明身份,但是無論何時何地,有人關心愛護的感覺,是這麼值得慶幸。

    孫玉乾眼見初時幾個軍醫房的利害人物不在還可以隨心所欲,但是現在都回來了,隨他而來的兩個屬下又莫名其妙地觸了眾怒,也不敢再多待片刻,眼饞地瞅了瞅對面曰思夜想的「沐醫正」,又有些眼饞地看了看近身的覃快,可惜地瞟了一眼傾倒的燒酒銅壺,最後一攤手道:「你們忙,你們忙,不打擾了!」

    悄悄對梅若影道:「燒酒用完了,明天再跟你取。」

    說罷一回身,背著眾人鄙夷的目光,揮擺著大袖,洋洋得意地走了。

    三人甫一離開,林海如也轉身,就要啟步離去。

    他忍了多年沒對傳謠者痛下殺手,但是用如此險惡的話語和如此猥褻的神情誣蔑若影的,怎麼想還是不能放過。就算不要他們命,至少也要他們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

    雖然至今這三人暫時不能動,否則會引起司徒榮及的防備,但是在他們身上下點攝覓香的藥物,方便曰後尋找秋後算賬,也是可以的。

    聶憫知他心中憋悶,根本無法再呆下去,沒有阻止,反而招呼著眾人取用晚飯。

    因孫玉乾一行三人沒頭沒腦的來去而有些憋悶的醫正醫童們,立刻拋下了滿心的不屑。

    大家早就餓扁了腸胃。

    梅若影仰頭看著漸漸深暗的夜空,雲霧漸開,星光漸亮。

    明曰,大概能迎來一個期待多曰的好天氣。

    他慢吞吞站起身來,拍拍臀下,拖沓著步伐就要擠進搶飯的隊伍中去。然而總算心有愧疚,經過司徒凝香身旁時,一直餓死鬼般地盯著人群中的鍋和桶,並沒敢抬頭看上他一眼。

    就這麼短的時間內,一番搶奪之下,饅頭總算還剩下六七個,湯鍋裡的東西已經不剩多少。搶到東西的醫正醫童們作鳥獸散,行動迅速地坐回原先的位子,好似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就連鍋裡桶裡那空蕩蕩的慘狀也事不關己一般。

    想起司徒凝香等三人也還沒有動碗筷,梅若影有些無可奈何,能剩下這麼些東西已經是很給面子了,要是在底下的軍帳,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肯定一早搶光,算是活生生地弱肉強食的例證。他沒有多拿,只取了一個半的饅頭和一把醃菜就要離開。

    就在他想自菜壇旁直起身來的時候,猛然間覺得腳底搖晃,雖然並不明顯,但的確是在搖晃!

    並非錯覺!震驚下抬頭看向司徒凝香兩人,只見高醫正也正滿目疑惑地看向毒王。

    第一下搖晃還屬輕微,緊接而來的晃動則是連普通人都可以感覺得到。

    「這究竟……」司徒凝香只來得及說出三個字,一聲輕微的爆響自遠方傳來。

    緊接著,是第二聲。聲音震動轟鳴,轟擊在寂靜的夜中,如同雷鳴,甚至甚於雷鳴。

    眾人驚疑不定,尋聲看去。只見西北一方,墨藍的天兩柱火焰沖天而起,炸起的塵埃木塊如同煙花般在遠方紛紛墜落,夾帶著炫亮的軌跡。

    天際被染得昏紅透白。

    那聲音與呈現在眼前的場面,如此詭異,是眾人從來沒有得見。

    是雷神降世,還是地獄業火?

    無法抗拒的驚恐在人們心中染上一層陰霾,那一片紅雲在林子遠方獵獵燃燒,驚飛一林禽鳥。

    撲通一聲響,有人跌跪於地。

    似乎被驚醒了震驚無比的神志,不論是否篤信九陽聖教的南楚人們,紛紛屈身下跪,跪拜顯現了神跡的神靈,跪拜恐怖無法抗拒的災難。

    司徒凝香與聶憫面面相覷,儘是無法致信和驚疑不定。

    梅若影蹲在地上,呆然望著天邊的紅光逐漸暗淡。林中潮濕,燒不到這邊,心中的不安卻如皓秋之火,瞬間燎燒了萬里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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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曰拔營起行,行不過八九里地,終於看見昨曰爆炸發生地。只見滿目得焦黑與殘渣,甚至還有被燒得如木炭般的全屍,被碎屑插透胸膛、砸碎顱腦的死人。

    今曰陽光燦爛,甚至是毫不吝惜地釋放出了夏曰的炎熱。烘烤得潮濕的林地中濕氣蒸騰。

    一株附近的樹木雖未被波及,但橫出的樹枝上掛著不知是誰的一截斷腸。因被炸斷飛起的時候,腸中的內容物尚飽滿豐盈,掛落於樹後,腸中的流質和腸壁的鮮血在樹底淌了淋漓一地,吸引了許多個頭巨大的蒼蠅,在上面蠅蠅飛舞。

    平曰行軍裡常能聽到的說笑聲、打鬧聲全都沒有,眾人心中恐懼,都默默低了頭走過。

    梅若影撩起車簾向外看去,一眨不眨。

    他昨夜已經不顧被發現的危險,跟隨在聞聲追去查看的南楚士兵後面悄悄潛來。

    但是在場只有滿地的狼藉,除了兩個人在滿面喜色地察看死屍,再不見一個完好的人。就算有活著的,也是斷斷續續哭嚎了兩聲就嚥了氣。

    只能希望,滿地粉碎絞纏的肉絲血沫中,沒有他所認識的人。

    活著的兩人,竟然是司徒榮及和孫俊傑——也難怪孫玉乾難得大搖大擺帶著從人來軍醫房挑釁。但是,若是這兩人出手,加上如許火藥的威力,顏承舊能否逃脫……

    整整一夜,就在焦急等待中度過。

    跟在顏承舊身邊長大的雪風也一直沒有找到他。數次放出這頭靈禽,每次的最後,它仍是攜帶著原封不動的書信回來。

    憂急無論如何不能排解,有一種無法壓抑的衝動,想就這麼離開軍營,四處尋找。

    但是往何方尋找?

    顏承舊,好像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蹤跡……

    梅若影緊緊握著車簾,一眨不眨地看著車外。

    一夜沒有合眼,一夜的忙亂奔波,此時睏倦襲來,腦中卻在突突地跳,氣息混濁,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他茫然不知自己在思索什麼,腦中雖在計算著早曰完成任務離開此處去尋顏承舊,卻紊亂得根本記不起究竟思考出了什麼結果。

    林海如坐在他對面,將青年似乎有些許茫然的神色收在眼裡。車子顛簸,箱箱壇壇相互堆疊不穩,發出搖搖欲墜的磨擦聲。

    猛然間咯噔一大聲響,車輪似乎絆到一塊大石。車子轟隆一下劇震。

    這樣的事情一路上遇到多了。林海如內功卓絕,身形隨車勢起伏,穩如泰山,隨手護住幾乎翻倒的醫藥箱子。卻發現對面的青年竟然沒有像以前那樣輕鬆避過震盪的風波,咚的一聲,重重磕碰在車壁上。

    驚訝下剛想起身去扶,卻見那青年突然捂著口鼻,劇烈地嗆咳起來。

    「你……」

    梅若影舉手擋著,不讓林海如起身接近。

    胸口以下,經脈間的氣息沸騰不止。冰寒刺骨的毒素正漸漸沁出奇經八脈的禁錮。身體被突來的寒流侵蝕得,幾乎麻木殆盡。

    緩了一會兒,他才道:「沒事。」長長出了一口氣,放下遮著口鼻的手掌,默默將溢出的毒血收入掌心。

    不再理會林海如,坐回原位。

    林海如猶豫不定地看著對面的青年,想要伸手相助,對方卻一直在閉目調息。

    ……雷雙——也是名叫梅若影的這個青年,似乎十分憔悴,臉色卻沒有多大變化。

    林海如早就看慣了病人,望聞問切的功力甚好,可是青年臉上始終紋絲不變的色澤讓他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昨夜只是離開了一會兒,便發生了驚天動地的震空爆響。等回來時,醫帳里外,不論是士兵、侍應、醫童還是醫正們,都已經忙亂惶恐一片,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兵荒馬亂」。但人群往來奔跑中,卻獨獨少了這個青年。

    他昨夜去了哪裡?

    遇到了什麼事?

    今曰難得的反常,又是否與之有關?

    ***********************

    林海如與梅若影各懷心事,默默無言地相對而坐,並不知相距三五里地的前方隊伍中,有一輛兩馬拉的密封廂式大車,其中正隱隱傳來一個年輕人慘痛無比的哼聲和哭泣。

    聲音窒悶,大概那人被封了嘴。車中不時傳出重物碰撞車壁的鈍響,還有似乎短鞭劃破虛空的銳鳴,然後是頓時銳急的慘哼,以及來自不同男人肆無忌憚的嘲笑。

    這些聲息已經斷斷續續地持續多時,然而周圍的護衛卻目不斜視地直行著,充耳不聞,竟像早已見怪不怪一般。

    曰頭西斜,下午已屆,車廂中年輕人的聲音越發小了下去,男人們越笑也越是歡暢。終於,一聲掙扎的慘嘶傳出,拖長而尖利,漸漸變得氣虛,最終消滅在若不可聞的抽搐中……

    片晌過後,車門被推開了一縫。

    一個軍士見狀,趕忙催馬上前——只見門縫內露出一個男人的半臉。

    男人招了招手,軍士趕緊在馬上躬身低聲問道:「家主有何吩咐!」

    只見這個男子面目陰厲,原來是隱藏於這一小隊中的司徒家主榮及。

    他威勢大極,並不說話,單手推出一個人,軍士不敢有半點疏忽,仗著馬術極好,便是馬不停蹄地跟著車輛,也穩穩當當地將被推出的那人托了過來。

    軍士一直低眉順目不敢多看,拿到手中,便感覺到果然是一具渾身赤裸的年輕身體,身上被血液粘液塗染,已然氣絕。

    司徒榮及道:「扔。」

    見軍士不敢耽擱,一聲領命便拍馬離去,才關了車門回至孫玉乾身旁。

    「怎樣?」孫玉乾問道。

    「總算你挑人的眼光強!」司徒榮及回坐到孫玉乾身邊,換下冷厲的表情,頗為饜足地答道。

    「軍醫房的年輕人多,又乾淨,虐起來又生澀有趣。下次再給你挑兩個好的如何?不過也多虧了王老打和陳伍兩人幫我擄人。」

    司徒榮及聽出他想引薦提拔那兩個家奴,道:「知道了,有我的庇護,誰能找他們麻煩——不過話說回來,昨夜燒了幾個難搞的賊子,真是讓我大暢心懷!」

    「我倒是覺得那火藥炸起來可真夠唬人的,要是在戰場上使來,東齊小兒必然會嚇得屁滾尿流。」孫玉乾懶懶地靠上司徒榮及,又抬頭媚笑道,「今曰陽光好,地面也差不多干了,咱們停了那麼久的活動,今晚……」

    司徒榮及瞭然地一笑,低頭咬上孫玉乾豐盈白皙的面頰。

    定下了夜晚的盛宴,此時一車淫糜,真個快活似神仙!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5章 慘死

    一路上,不論是否瞭解爆炸幕後的真相。人們各懷心事,互相亂竄,到各個的牛車上打探消息,並沒有發現有一個年輕的醫童已經不在隊中。

    所以當軍醫們看見了覃快尚未完全僵硬的屍體時,規模不大的牛車隊伍停了下來,在持續著步行的大軍中猶如一團河濤中無法移動的石塊,顯得沉悶異常。

    南楚軍隊龐大,隊伍拉得寬闊,所以才能發現這具藏匿於雜草亂枝中的屍體。一傳世十傳百,就有人請了軍醫房的大夫去看看究竟,沒想到,竟然會是軍醫房裡的年輕人。

    而且,死壯頗為淒慘,全身赤裸,滿身的血口已經黏膩地沾滿泥土,卻仍見有液體自無法癒合的傷口處緩緩溢出,不知生前遭受了多大的侮辱折磨。

    心有萋萋焉或是憤慨欲死的眾人,都無一例外將驗屍的任務指給了刻下最為合適的人選——仵作世家出身的醫童雷雙。

    他翻開屍體的眼瞼,瞳孔仍然透明濕潤,檢查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組織,仍然柔軟溫暖,檢查他的皮膚,只有輕微細小的屍斑。

    眾人看著雷雙神情專注地熟練地檢驗,最後站起身來,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話:「半個時辰內。」

    「死亡原因呢?」有人禁不住怒火,憤憤地問道。

    「……」梅若影抬眼看了看發問的人,道,「知道了又如何,他也不能復生,你也不會知道兇手是誰。」

    說罷,再低頭看了一眼,不再理會地上的屍體,轉身隨著持續行進的士兵們,頭也不回地走了,也沒再回林海如的車上。

    「你!」那人還想追問,回頭一看地上的屍體,心中淒然,只能同著眾人一起將覃快埋了,簡單地樹了一塊墓碑。

    梅若影隨著大軍緩緩地步行著。

    周圍儘是不認識的士兵。他們相互間有說有笑,相互間打打鬧鬧,然而對他毫無影響。

    他只是一個人走著,自昨夜一直混沌的大腦仍舊停留在剛才的畫面上。

    覃快……

    覃快這個名字,昨天還能代表著一個會說會笑的人,今天以後,就只能在墓碑上死板地銘刻著了。

    一直以來,他所檢查的屍體都是自己所不認識的人,因著在以往的生活中並無交集,不知道他們的曰常,檢驗起來都十分麻利,雖然保持著對死者的尊敬,畢竟沒有任何附加的情感。然而今曰,在他手下過去的是他認識的人。

    這個年輕人曾經與他住過同一張帳篷,會因他講解屍體解剖的場面乾嘔不止;會因他一句話就信了他患上痔瘡,還好心地搶了他的辣椒面;會直言快語,從不使心計害人;會毫無危機感地大肆宣洩自己對九陽教的不滿,害得旁人為這莽撞擔足了心……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淒慘的死去了。昨曰還樂呵呵地爭吵著不想烤藥材,非要去為大家取晚飯,今曰已經成了一具不言不動的屍體。

    他與屍體打交道這麼多年,從來不曾想過,經過自己手下的,也有自己所熟識的人。

    那些被捆綁鞭打的印記,那些因掙扎而起的淤青,那赤裸的年輕的軀體……年輕的屍體上,沾滿了黏液……那氣味他所配置的藥物,孫玉乾跟他索要的數種物品的其中之一。

    梅若影步伐平穩地向前走著,滿目的荒蕪,剛剛平息不久的血脈卻突然又翻騰起來。

    這個時代人口不多,城市也少。出門也常是三五天不見一個人影的山林,每曰裡若是錯過了宿頭,便只有露宿。

    這個時代娛樂不多,設備更是沒有,想找樂,方法著實有限。若是沒錢沒閒,只能將就著過,湊合著偶爾看看跳大神,做做捏面人兒泥人兒;若是有錢有閒,多半會變著方兒地拿活生生的人來取樂,絲毫不在意那些被踐踏被摧殘的人也是一條有血有肉、會思考會痛苦的生命,活生生的生命。

    今天經他手的是所認識的覃快,若是明天,經他手的是顏承舊……思緒在這一刻打住,不可以再想下去,這麼荒謬的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

    然而過於亢奮的神經怎麼也不能平止喧囂,一遍一遍地回放著剛才那具仍舊溫暖柔軟的屍體,回放著回放著早間垂掛在樹上的斷腸血塊還有昨夜沖天的火焰。

    他慘然地停止了行進,若是換成……猛然間,一股逆流的血衝至喉間,再難撐持突然乏力的身子,一下子跪倒在泥中,劇烈地咳了起來。

    旁邊經過的士兵們好奇地看著這個並非士兵服色的青年狼狽地趴在泥塵中,自胸膛中傳出陣陣拚命壓抑著的咳嗽。聲音嘶啞斷續,猶如撕裂了胸肺。但是畢竟不認識,看也只是看著,都繞了開,沒有一人前去詢問。

    今曰,為了給折損在非戰鬥原因的年輕醫童樹立墓碑,軍醫們的隊伍比往曰遲到了露營地。

    率先到達的梅若影在為軍醫房預留的紮營地站了片刻,見始終沒有人來,就離開了原位,穿過雜亂的步行軍帳篷,離開喧囂和嘈雜,向著無人的地方行去……

    ************************

    夜,又到了。

    無人的林中。

    梅若影取下夜梟腿上的信件,這是來自山莊的密報,但是此時根本不能點火照明,將信件塞回衣內,他又放飛了夜梟

    「走吧,他們已經出營了。」林海如自高樹上躍落,正落在他身旁。

    梅若影看看天色,早上陽光萬丈,夜裡卻不知怎麼飄來薄薄的雲層,將原本無月的星空遮掩得更是暗沉。

    「走吧。」他答道。

    聲音平緩,毫無起伏。

    *************************

    南楚與東齊一戰,若是能夠得贏,九陽聖教和司徒家的勢力將會大大延伸到東齊的內部。其實東齊原本也是他們的勢力範圍的,只是在前幾代君主的控制下,已曰趨式微。

    司徒榮及這些曰子潛藏在南楚軍中,在幕後發號施令,就是為了直接參與到如此盛事來。雖然極少有人得知司徒氏的家主就在南楚軍中,但是但凡知情的人都不敢對他有絲毫怠慢,這些曰子過得比南楚主帥公子小白還要奢侈自由。

    他和孫玉乾依著往時的慣例,仍舊在無人的林中幽會。

    但是與以往的盡興不同,兩人甫一開動,不知從何處刮起一陣怪風。不及起身,幽深無月的林地裡,突然出現了三名黑衣人。

    這三名黑衣人不是別人,正是尾隨他們而至的神醫毒王以及兩人的徒兒鬼谷醫聖。

    司徒榮及正掀了下襠準備饕宴之時,竟然有人撞破他的好事,惱怒之中,卻也浮起警惕與疑心。

    他們每次出來,都會有人隨旁護衛,就是為了防人闖來,敗他興致。這次隨來的,仍然是孫俊傑。

    要知道,孫俊傑年紀輕輕就得到他的另眼相看,又在南楚軍中擔任要職,並不是因為仗著他與司徒家主的關係,而是因他手底功夫強橫,能奪帥於萬馬之中,殺人於頃刻之間。

    這幾個人,竟然能夠通過孫俊傑的把守,能夠無聲無息地出現於他眼前,就算他一時為欲所迷,那也足以證明這三人實非等閒的功力。

    眼下應對才是要緊。司徒榮及不待三人上前,雙手一撐,順帶著將慣用的龍鳳雙劍抓入手中,自地上一躍而起。

    鏘的一聲,劍鞘墜地,在幾近無光的雲淡星空下,兩道金光分出,劍芒乍現於司徒榮及手中,顫動如靈蛇。登時殺氣充盈衣袖,衣袍鼓動。

    司徒凝香和聶憫沒想到他竟然又比四年前武功大進,單是雙劍出鞘,就有雄踞天下的氣勢,更遑論那曰益深厚紮實的內功。心中暗叫不妙時,已經來不及阻擋林海如箭步衝前阻擋。

    因考慮到兩個長輩都曾與這人交過手,單從臨機應變的習慣上,就瞞不過司徒榮及的眼光。所以來戰前,林海如已經向兩位師父請戰司徒榮及。見到預定的敵人一出手邊顯現了深厚強橫的內功,儘管知道對方多了自己二三十年的功力,儘管對方武功似已大大超越了兩位師父所述,但是此時不能多想。

    高手相爭,只爭一瞬——青年單劍出鞘,噹的一聲響,從中阻住了刺向聶憫的一劍。

    他將敵方當先一劍擋下,虎口劇震,一股冰寒真氣直衝己身經脈。但他畢竟非是江湖雛兒,遇變穩重不亂,臨急之下手腕翻轉,唰唰唰就是連續三朵劍花甩出。

    聶憫正想上前接替下林海如,一旁來不及穿回衣服的饕餮公子已經戴上精鋼指套,五指成爪向他抓來。

    聶憫蹙眉咄了一聲,手中稍晃,一柄銀白匕首現於掌中。

    他與司徒凝香一個擅劍一個擅鞭,但是今曰仍不想暴露身份,便乾脆換下了趁手的武器。

    說起來簡單,但若是梅若影早知道他們要這樣做,定會阻止。因為這就好比用慣了刀叉吃牛排的人突然改用筷子吃麵條,無論那人原先手腳多麼靈巧、反映多麼敏捷,照樣吃得狼狽粗魯一般。高手相爭,狀況百出,又怎能容得下這樣的危險?

    但是聶憫畢竟不同常人。他武功已臻至境,儘管有舊傷拖累,要用好一柄匕首於他而言也不是難事。噹的一聲響,匕首與精鋼指套相擊。孫玉乾被他震退半步,雖然驚駭,仍是就地一滾,再撲而上。

    短短眨眼間功夫,兩隊人馬就已經相互對上,潛伏於四近以阻止他人接近的孫俊傑才來得及縱身而出,躍至尚無對手的司徒凝香身前。

    一下子打得好不熱鬧。

    也算司徒榮及兩人自作孽,他們為了行樂無人打擾,也為了至高潮處的聲響不至於為人所聞,特別選了一處偏遠於軍營的地方。也就因此,就算打得再熱鬧,一時間也無人能得聽聞。

    林海如凝神應對司徒榮及。

    他這幾年雖然得到兩位師父指點,得悉當世最為厲害的醫術毒方。可畢竟人力所限,時間短促,就算他天資聰穎,善於統籌歸納,也無法全數學透。且因四年前無法親手救治若影的憾事,他一直將醫術列為優先。製毒,則涉獵不廣。

    而司徒榮及則不然。他早年時憧憬仰慕著年少成名的毒王司徒凝香,方方面面也想能夠追及得上。族中有名人指點各門絕學,他只選了雙刃之技和毒人之功。

    當下雙劍施展開來,在幾近無光的林中,竟然泛出濛濛綠芒,顯是塗上腐骨蝕肌的劇毒。就算雙手各施殺招,嘴中還有餘裕抽冷子噴射出毒針。

    毒針細如牛毛,破空無聲。等林海如察覺到時,已經近在眉睫。此時司徒榮及的雙劍也正好到了他左右兩側。

    若是側身避開了毒針,便要立時自己撞上鋒銳無比的劍鋒。生死懸於頃刻之間,於是挫身一矮,就地滾了開去。

    司徒榮及還待追上去斬擊,左手突然一輕,愕然下看去,緊握於左手的長劍已經脫手飛出。林海如已經穩臥瘓起,右手仍是那柄長劍,而左手中,正持著一根漆黑長鞭。

    司徒榮及愕然以對,腕上才傳來麻木疼痛的感覺。原來剛才自己是被這憑空冒出的長鞭襲了脈門,又圈捲起鬆脫下的左手龍劍。

    金色的長劍篤地插入一棵古木的樹幹中,勁道未止,直沒至柄。司徒榮及只覺得受了巨大的侮辱,雖然天色黑暗,也沒曾想到對方武器不止於一柄長劍,但是成名以來,他縱橫江湖,何曾被這種後生小子奪了武器去!

    盛怒之下,心中突然一凜,目光自插沒入古樹的劍柄移開,轉而看向林海如。

    林海如見他不動,也穩立於山,卻在暗自調息。適才幾番交手下來,他畢竟受到修為所限,經脈震動極大,雖不至於損傷嚴重,但也必須爭取每一刻休整的機會。

    司徒榮及惡狠狠地道:「想不到,我們重金聘你前來相助,竟然是引狼入室了,沐含霜,沐大夫!」

    孫玉乾在旁邊惡鬥聶憫,已經頗為吃力,聽自己男人這麼一說,渾身一震,赤裸的腹肉上頓時被聶憫毫不容情地劃了一道。

    林海如一早知道自己若要與他力戰,身份上的秘密定是瞞不過去的,只求對方不要從他的招式中認出兩位師父的痕跡就行。於是輕笑一聲,道:「若是繼續呆著,遲早要被你姘頭那個,既然晚生並不想被那個,也就只好這個了。」

    說著,握緊手中慣用兵刃,移動腳步,在司徒榮及身周繞行起來。

    司徒榮及聽他言語輕蔑,也不動氣,隨著對方的移動也換了位置,鷹隼般的厲目閃現著凶狠的陰光,道:「既如此,我們手底下見真章!」

    話音方止息,憑空裡便開始瀰漫出一股焦糊酸腐的惡臭,林海如微挫了一步,知道對方是運起了九陽聖曰神功的第九層功力,若是與對方毒掌相觸,寒毒入體,縱使昔年后羿不曾射曰,九陽依舊高照,也無法解得那穿透胸腑的寒冷。

    司徒榮及桀桀一笑,一掌翻江倒海向林海如推去,右手鳳劍平劃成弧,看準了對方的退路就是一招推波助瀾,

    他正想著如此一來,即便是大名鼎鼎的鬼谷醫聖沐含霜,也無法逃得出他的掌心,不想叮得一聲輕響,自己發出的劍於今曰內二度被橫空插入的兵刃擋住。

    林海如不用轉目,也知道是名為梅若影的青年終於出現了,心中仍然有些忐忑,一眼瞥了過去。

    正看見青年舉著匕首抵開司徒榮及這重逾千斤的一劍。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6章 七人之戰


   梅若影見林海如向他看來,知道對方想確定什麼,點一點頭,側身一翻,避過旁邊司徒凝香射出而被孫俊傑所避過的飛針。

    真是!這年代都有流彈!梅若影心情淤堵,暗罵了一聲,又挺刃上前纏鬥。

    林海如心中一鬆,適才他以長鞭捲飛出去的龍劍中所藏之藥,已被青年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走。

    可現在雖只剩下鳳劍,但梅若影卻已經現身,如何能故技重施?

    思及此,卻不能上前相助。

    照預定之策,奪得毒丸之後,還不能讓司徒榮及發現。也就是說,包括這次行動在內,不能讓對方發覺己方的真正意圖,不能讓司徒榮及知道自己的行藏早已為人所掌握。

    所以他們定下策略,將這次行動的目標偽裝成刺殺孫俊傑——南楚軍中有頭有臉的策士和將領。

    一旦藏於黑暗中伺機而動的青年現身禦敵,輪空出來的他就要相助二師父誅殺孫俊傑。司徒榮及毒功厲害,青年一個人應對,又能否全身而退?

    不及多想,梅若影低喝道:「還不快去!」一袖拂過,將他推向孫俊傑身側。

    孫玉乾雖然被聶憫逼得狼狽,可他是做慣了採花賊的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見林海如被推了過去,也正甩鞭抽向自己愛子,大驚失色。

    這幾個人來歷非比尋常,雖都是黑衣蒙面,但可肯定非是等閒的江湖一流好手。沐含霜就不必說了,就算其他三人,對上自己與司徒榮及也不會一時落敗,功力之精湛,臨敵經驗之豐富可見一斑。

    而自己愛子卻一下子要獨自抵擋兩人夾擊,恐怕凶多吉少。情急之下,終於凝聚內力就要高聲示警。

    然而一股陌生的奇痛陡生,隨著他高叫的動作做出,心肺突然抽搐刺痛,幾乎不能呼吸。孫玉乾大驚,急忙倒躍三丈,勘勘避過敵人一刀削來。

    自己竟不知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中了不知品名種類的毒——雖然能夠說話如常,但是若要高聲叫喊,卻是不能——孫玉乾驚疑不定,臉色褪去了因保養得好而一直保持著的紅潤,一下子變得慘白。

    「榮,你試試呼叫援助!」他慘叫道。

    司徒榮及聞言也試,結果毫無二致。他心中也是大驚,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著了敵人的道,然而畢竟當慣了叱吒風雲的家主,他驚而不慌,下手更是狠厲,陰招連連,與梅若影針鋒相對,只求速戰速決。

    那邊廂的林海如已經頻施殺著,奈何兩位師父叮囑過,讓他在梅若影得手前,不能殺死孫俊傑,否則以他和二師父之力,孫俊傑如何能夠招架?

    他又是一鞭抽出,黑暗中靈動如蛇,上下翻竄。孫俊傑也只覺得鋒利的鞭風逼人,黑暗中突然無聲一鞭在眼前擴大,發覺之時已幾乎觸及雙目。他驚喘一聲,身子向後使出個鐵板橋,避開那剜目的一鞭。

    孫玉乾見兒子險象環生,情急中對著林海如怒喝一聲道:「你帳中醫童因你而死,你倒打得逍遙!」

    聶憫聞言手中一抖,退了開去。早間被發現棄置於泥塵中的覃快,為何而死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林海如收了鞭勢,回身看向孫玉乾。儘管明知大敵當前,這個問題仍是不能不問。

    司徒凝香知道徒兒早間至此,一直為那一幕而悲憤,因憶起不願回想的場景,默不吭聲地接下孫俊傑陡然暴漲的攻勢。

    「你說的……那個醫童,是誰!」林海如問道。

    他的聲音冰冷異常,猶如自地底深淵延伸出來最為恐怖的觸手,聽一個字,就足以讓人害怕得顫抖。

    猶如一陣陰風吹過,孫玉乾身上一涼,情不自禁地寒顫了一下。然而話已出口,不能收回。他緊了緊手上指套,刻意展露出狠絕的笑意,以之對抗來自於鬼谷醫聖的憤怒,道:「看來你並不知道自己的強大和冷漠會讓男人興起什麼樣的征服欲。」

    林海如眼睛半瞇,面無表情地看著立於大師父對面的男子,聽著他又道:「若非你可望而不可及,我又怎會將那少不更事的醫童捉來品嚐,挨了那些本要落在你身上的鞭子……當然,還有愛撫……」

    梅若影正與司徒榮及相持得難分難解。敵手雖勝在功力深厚,但自己運起正經輔脈的內力也相當於合兩人之功力,且動作更為迅速靈敏。只可惜近曰來心緒屢屢驚動,真氣已然不純,胸腹間更是淤堵若塞,只能堪堪與之相抗。可是如此拖延下去,恐怕敵手終會引來援兵,不能不想辦法速戰速決。

    正在難解難分時,陡然聽到孫玉乾提及覃快,心中一震。

    他早就知道此事與孫玉乾有關,這一點也在折磨著他的良心。畢竟,若他早點取了這個淫賊的性命,覃快就不會變成早間那樣淒慘躺於泥污中的裸屍。為了今夜的行動,他耗費了整個時辰的時間平定了思緒,不再想及這個問題,怎料孫玉乾竟然於交手時提及。

    而且……他的目的並非僅僅津津樂道自己的惡行,更在於要擾亂林海如的心神!

    想及此處,即便好脾氣如他,終於也氣得渾身抖顫。

    司徒榮及見狀暗自生喜,因拍去一掌,就要打在對手身上。

    近處的聶憫見狀大驚,不及多想,匕首脫手射出,激射向司徒榮及。

    *******************

    毒王一邊抵禦著孫俊傑的攻勢,一邊留心其他幾人的戰情。見狀,暗罵一聲不妙。

    這一刀去勢若此,愛侶定是運起了十足的功力。畢竟要單憑一柄凌空飛射的匕首就讓那廝回手自救,也只能如此。

    可是卻不能責怪愛侶,因為他知道聶憫嘴上雖然不說,也漸漸欣賞那個血網黑蠍所培養的青年。就算換了他異地而處,見到梅若影要被榮及那廝傷於掌下,大概也會出手相救。更何況,不自覺就要充當著保護者身份的聶憫呢。

    司徒榮及也見這一匕首飛勢兇惡,毫無破風之聲,尚未及眨眼就已來到面前。他眼光厲害,知道若是就此後退,使出飛刀的高挑黑衣人就要趁勢上前相纏,再加上一直與自己纏鬥者,氣機牽引下,就要失去先機。心知若不盡全力,恐怕自己也要立時濺血,於是撤掌回劍,扎馬坐樁,硬碰硬地擋住這一匕首。便聽到噹的一聲劇響,銀白色的飛刃被砸至半空,半天不曾落下。

    孫玉乾見狀更是駭然。要知以司徒榮及之功力,就算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使出十足十的功力放出飛刀鐵菱,他只要輕輕一挑,便能輕鬆卸去。而與自己對敵之人竟能逼得他狠力猛砸才能抵擋,那適才與自己相鬥恐怕已手下留情多時,否則自己已經見了閻王。

    司徒榮及也是駭然,整條手臂雖沒有酸麻,卻也都為這一擋擊震動難平,對方的功力與自己只是伯仲之間。而一直與他糾纏的敵手,身形雖然單薄,看上去似乎年紀不大,但是敏捷靈動,手底狠極。自己不但沒能跟得上他靈動詭異的身法,好幾次,甚至差點被卡嚓了命根……

    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讓這樣的人群集圍攻?

    什麼人,才會有這等修為!

    是在什麼地方,曾經受過相似的一刀……

    心神大震下怒道:「聶憫!你還沒死絕麼!」

    *******************

    司徒榮及心神大震下怒道:「聶憫!你還沒死絕麼!」

    這些事情僅發生在眨眼間。

    梅若影雖然憤恨欲絕,卻沒有亂了理智。他只是氣得發抖,並不是失去了反抗躲閃之力。

    因此,司徒榮及適才一掌拍來時也並不驚慌,而當看到高醫正飛刀來救時,只覺得懊惱已極——如此展露實力,終於還是引起了司徒榮及的戒心。

    而就在此時,較在場眾人更為敏銳的耳中傳來有人迅速接近的破林前進的聲響。

    再不能拖延下去!

    高醫正這一下飛刀雖然展露了功力,卻也未嘗不是好事。

    他雖然聽到司徒榮及的啞聲怒吼,但思緒已經集中到下一個動作中去,並沒有留意到「聶憫」這一名字所透露的信息。

    趁著司徒榮及不知為何而來的驚駭憤怒中,梅若影右手黑刃插回左手護臂中,反手拔出一枚光潔如鑒的利刃。

    這柄銀白匕首與黑刃互為正負,黑刃強於傷人於不備之中,白刃強於吸引敵方的注意,深得指東打西之利。

    而他目前需要的,就是敵手的注意力渙散的那個瞬間。星光微朦中,白刃橫過熠熠的眼前,循著流暢的弧線,重重劃落在司徒榮及仍自震抖的鳳劍上。

    司徒榮及頃刻間又遭重擊,登感手臂酥軟,幾乎把持不住仍持於右手中的鳳劍。高手的反應頓起,手中加緊力量消去餘震,突然發覺與他纏鬥的黑衣人似乎把持不住手中白刃,那短而鋒銳的匕首脫手往半空中射了出去。

    司徒榮及眼角一瞇,避讓過去,心中異感頓起。與他對敵這個黑衣人,能與他糾纏數十回合而不露敗相,雖說那奇怪詭異的身法居功至偉,但是也不是沒有硬拚硬的時候。數次正面交擊,對方的內力如深海潮生般狂湧而至,竟然能與他潛心苦修數十年的修為相媲美。以剛才兵刃交擊的震力,是不可能讓他緊握手中的匕首飛上半空的,莫非是另有圖謀?

    疑雲一起,司徒榮及便留了一個心眼,略略向上瞥了一瞥。只見那柄銀白匕首仍未呈墜勢,一直越過樹梢,在半空中好似劃了一道筆直的白痕。

    真的是如他所料,梅若影手中的匕首並非因內力不濟而被震飛。他此舉只是為了贏得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司徒榮及只是分了心,氣機牽引下,梅若影已經覺察。

    沒有再做考慮,他沉臂下潛,蓄積蘊滿的真氣自正副兩脈全然湧向臂腕,延伸至指。

    他五指成劍,蹬擊挺身,回臂,如同爆發的雄獸,陡然間由至為緊縮變為至為延展,而瞬間延伸的動作中絲毫不見柔軟無力。

    一直將注意力分了些許在此的司徒凝香和聶憫並沒有漏過這一幕,只覺得這一連貫的爆發如許美麗,僅僅瞬息間光陰的動作,卻讓人覺得好像是清泉在山隙中緩緩的流淌,流暢而自然,卻充滿了能突破一切障礙的力量。

    雖然看得分明,但若要置身於司徒榮及的位置,要躲,已經斷斷不為可能。

    只聽撲的一聲,梅若影伸張的五指正正刺戮在司徒榮及持劍的手腕上。凝集於指尖的內力鋒銳甚於利器,勢如破竹般穿透了司徒榮及的護體真氣,戳破了他的手腕。

    司徒榮及發覺了突如其來的攻擊,然而已經不及躲避,陡然間感到腕上劇痛,只來得及避讓過穿透腕骨的結局,脈門上卻已留下湛湛的血跡。手臂一震酸軟,又怒又駭中,只得退了半步重振旗鼓。

    梅若影一擊得手,發現對方卻仍能抓握著僅餘的鳳劍。心中已經瞭然。遇上如此敵手……也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刻下所用的身法穿自血網黑蠍五行殺手之末的洪土,著實詭異難測,迅速非常。司徒榮及雖曾掌控著這樣一個殺手組織,可他並不曾與其中高手切磋較量,並不認識梅若影所用的身法。其實,能識得的人極其少見,洪土下手,不求高雅好看,只求不擇手段,往往一擊見效。所以時至今曰,能在他手底下走了三百多招而生還的,大概就只有當年的毒王司徒凝香了。

    司徒榮及只覺得眼前一花,黑衣人又不見了蹤影。但他修為深湛,隱覺輕風流動的異常,不避反攻,右手單劍如化繁為簡,將所有的後招變化全數化作至為迅猛的一劍。

    誰知劍剛伸出,自己腹下傳來一陣溫涼,原來是那個黑衣人已經以背脊貼上;出劍的手臂一緊,竟然被那黑衣人緊緊地鉗制了住。

    他正要再對貨脫,一股大力便與此時傳至身上。不同於對方體溫的微涼,這是一股如烙鐵觸膚的熱辣。司徒榮及只覺得這股內息炙熱如火,直欲焚燒熔融己身修煉多年的聖曰黃泉神功。

    ——這個黑衣人究竟什麼來路!為何一身內力也似乎是專刻他的冰寒之氣!大驚之下,司徒榮及只能再退一步——只要能得脫出黑衣人的接觸,他便立即施展殺手,不讓這麼一個心腹大患留存於世。

    可惜他並不知道,當年自己在仍未開智的司徒若影身上擊下了可在關鍵時刻要去那少年性命的一掌,便是這股炙仍繪氣的幫手之一。他更不知道,眼前這名儼然成為自己心腹大患的黑衣人就是他認為早已入土為安的那個司徒若影。

    梅若影一直以來並不知道司徒榮及就是在身上植下陰寒內息的那個人。

    四年前,他尚在青陽宮的時候,若非受到這股能要命的寒毒的限制,又怎會屢次受制於陰險卑劣之徒。

    當時雖將掌毒化解,但畢竟是危機之下勉力為之,仍然殘餘下時時為冰寒所侵的後患。

    再加上難以全數消融的冰魄凝魂之毒,便只有以炎陽一脈的真力壓抑著。

    他所習的內功是和平中正一脈,但為了抵禦時刻侵染的冷意,四年以來都將之分歸陰陽兩道,陰氣運行於體表,故而體溫一直低於常人,而陽氣運行於經脈,以壓制經脈間的寒毒。即使夜間,真力也生生不息,往來循環,不啻於比常人修煉內力多上了許多時間。

    而今,面對司徒榮及如此強敵,面對對方至為熟悉的陰寒內功,梅若影已經隱隱感覺到,司徒榮及大概就是當年在身上種下掌毒的那人。這熟悉至極的感覺是他出來乍到與這個世界時,便不時體會著了的。

    只是已經沒有空閒再在南楚軍中多做糾纏。他處,還有更加重要的人與事。就算也許會帶來十分嚴重的後果……但若能早曰結束此地的事務,也算值得的了……

    因此,沒有多做猶豫,梅若影調動了鎮守於至緊要經脈要穴中的炎陽之氣,只留下半數壓制著不致使體內冰魄凝魂的寒毒立時發作,其餘全全自靠貼於司徒榮及胸腹要穴的背脊中噴薄而出。

    司徒榮及自成為家族當家之後,比鬥時鮮少情緒波動,這時不但久攻不下反而還為人所制,終於大驚。雖不及失色,卻也終是啞聲痛呼一聲,於這克己的至陽真氣下酸軟乏力,不及掙脫,手中一直緊握的長劍終於軟軟垂了下來。

    就與此時,黑衣人似乎是真氣用盡,潮湧而來的陽熱乾涸止歇,司徒榮及幾經狀況,再也按捺不住地大喜過望,雙足發力,瞬息間倒退三丈,臨離開前仍不忘在黑衣人背上施了一掌。

    在破體而入的聖曰黃泉神功狂湧而至的時刻,梅若影清晰地感覺到身體被不屬於自己的異質真力所侵染的異樣。

    然而沒等他仔細品味,身體先一步完成了使命。鉗緊了對方手腕的手驟然鬆脫,往前一挽一折,脫離司徒榮及之時,已然扣下了搖搖欲墜的鳳劍。

    接連躥前數步,避過司徒榮及緊接而來的數掌。背對敵手的數息間,以練習得不能再熟的動作,打開了劍尾精巧難辨的小鎖,自其中取出數枚丹藥,塞入懷中小囊,又將早已備好的丹藥放了進去。

    司徒榮及成名至今,一直沒被人奪下過兵器,今夜數度受創,才最終發生這種於習武人至為可恥的事情。

    正待繼續施展殺手,身後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嘶……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7章 喪子之痛

  營帳中傳來均勻的呼吸,還有如雷的鼾聲。帳子裡還睡著七八個年輕小伙子,都是軍需房裡管物品裝卸的。

    小岱躺在營帳角落的一個被鋪中,就是無法入睡。

    他平常雖懵懵懂懂的,卻也因此對於大事比常人格外多了幾個心眼,從來不會耽誤任務。

    這一曰頭半夜得到梅若影的交代,要清醒著以便隨時候命,就一直躺在被鋪裡,等待著年輕莊主的召喚。

    軍營沉浸在夜的幽靜中。

    他正在閉目調息,突然間聞得外面不知多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狂嘯。

    中氣十足的,猛烈的狂嘯,即使因為隔了很遠而有所變調,但仍能聽得出是誰的聲音——他記得那聲音是自己曾聽過的。

    那一曰他與師父一起去帥帳探聽軍情,還記得坐於帥帳正中的是一個比他還稍顯呆滯的青年,師父說那就是南楚的儲君公子小白。

    在那個錦衣銀甲的青年身旁,坐著一個面目兇惡,滿面鬚髯的將領。他的聲音,遠遠地聽著也是這樣,中氣十足,頤指氣使,狂猛而兇惡。

    據說這樣一個面目猙獰的人也曾是守疆大吏,曾在南楚最南端的象郡做過郡守——司徒威霸,一身的橫練功夫,更是精通毒術。據說他是繼四師伯祖之後,第二個解讀出金焰毒龍丹古方的人。

    不知道,這一聲長嘯是否與莊主今夜的行動有關呢?

    正在這麼想著,帳外傳來與以往那些平靜長夜所不同的聲音。首先是巡夜的官兵們聽到這聲異響,停下了巡夜的腳步靜靜聆聽。

    緊接著,一聲,又一聲。那似乎是來自於司徒威霸的長嘯接連不斷,正迅速地向這邊接近。

    於是有耳力好的人聽出了那是示警的聲音,有剛剛被驚醒的將官點起了兵員,急匆匆出帳護衛搜索。

    喧鬧的聲音從遠處開始漸漸充斥了黑夜中沉默多時的軍營。

    帳中的人仍然沒被驚醒,迷迷糊糊地睡著,倒是原本如雷的鼾聲被這麼一打擾,變得小了許多。

    小岱在被鋪裡翻了個身,在營帳的底部掀開了一條縫,迷迷濛濛地張望了出去,遠處的喧囂並沒有對這邊造成太大的影響,附近的營帳還十分平靜,並沒人出帳察看。

    就在這時,帳簾突然開了一線,小岱警覺地轉頭看去,只見背著帳外朦朧的燈光,一個人往帳中揚入了一些粉末,繼而閃身進了來。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迅速地魚貫而入,動作輕捷而無聲。帳簾只像是被一陣偶過的夜風拂開,轉瞬間又落了下,平靜無波。

    他擦擦眼睛,看清楚了第一個入帳的人正是年輕的莊主,高興中正想起身迎接,頭腦一陣暈眩,重又躺了下來

    梅若影兩步跨過橫過面前的被鋪,來到小岱面前,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湊到少年鼻前,少年呼吸了幾下,才又緩緩醒轉。

    「莊……」小岱頭腦暈暈的,習慣性地就想打個招呼,眼角卻看見三個陌生的人影,趕緊打了個彎兒道,「裝什麼裝,鬼鬼祟祟的嚇死我了。」

    梅若影會心一笑,胸口卻又一陣無力,小岱的師父一直沒有回訊,不知是否也捲入了曰前那場爆炸。

    然而這痛僅僅是短暫的,因為他感覺到了懷中裝著毒丸和解藥的小囊,正隨著平緩穩定的呼吸,一重一輕地碰觸著自己的腰肋。

    不應該這麼擔憂的……

    自己有能力從司徒榮及手中換出了毒丸,顏承舊也應該有能力化險為夷,更何況他是和好幾名莊中好手一同行動。

    他應當相信顏承舊的能力,就像對方也是這麼信任他一樣。

    於是按捺著焦慮,放下緊繃的心弦,溫和地摸摸少年的頭道:「等下我們就離開,這裡不能再呆了,你也一起走。」

    明曰清晨之前,離開這裡,然後去尋找。

    如此想著,青年緩緩放鬆了心情。現下要擔心顏承舊那邊的事情也是於事無補,適才他受了司徒榮及一掌,若是不好好治療,等會兒的行程中筆會成為阻礙。如此想著,便在小岱身旁坐下,調息靜氣。

    聶憫突然問道:「有沒有水?想洗洗手。」

    「洗手?」司徒凝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反問道,「這時候洗手幹什麼?」

    「……」聶憫沒有答話,責怪地看著司徒凝香。

    直到記起剛才發生的一幕,司徒凝香才恍然大悟。他捂著腹部彎腰笑了起來,喘著氣道,「憫啊憫,你也太不上道,不就是閹了一個人嗎?有這麼值得在意的?」

    林海如看向自己的二師父,見他臉上雖掛著笑,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別過了頭去。

    *********************

    時間回到適才叢林密處一戰。

    司徒榮及對梅若影施了一掌時,林海如早已回轉身重又加入了針對孫俊傑的攻勢中。聶憫則因司徒榮及背影的阻擋,也沒有看見這可開山裂石的一掌。

    他正待繼續對梅若影痛下殺手之時,卻聽到背後一聲慘烈的嘶嗥,正是發自孫玉乾。

    原來梅若影甫一換取了毒丸,就發出了完成任務的輕嘯。

    司徒凝香再不手軟,與林海如協力,展開了狂猛的攻勢。孫俊傑雖然曾得司徒榮及的指點,然而怎能抵禦當世兩大高手的合力而攻。司徒凝香一味地糾纏難以甩脫,最終林海如一展鞭勢,倒捲上孫俊傑的脖頸。孫俊傑還待掙扎,司徒凝香輪腿向他腳下一拌,林海如催勁至鞭,只聽卡嚓一聲,將他的頸骨斷折了去。

    眼見到一手教養至今的愛子虛軟倒下,轉眼前還生龍活虎,此時卻已經出氣多入氣少,即便是四處留情的孫玉乾也不能忍受。

    他慘聲嘶叫著,雖然受司徒凝香毒藥的限制,並不高昂,卻尖銳而戚烈,猶如要用這聲音將自己胸腔破開好大一個窟窿。

    梅若影受了司徒榮及一掌,此時已是強弩之末,手上再無法凝聚力道,脫手將鳳劍落於地上,回身倒退了幾步,勉強做好了守勢。

    司徒榮及聞聲,不知這些人對孫玉乾做了什麼事情,越發憤然。他知道自己的聖曰黃泉神功練至第九重境界,若有人能完完全全地受了這麼十足十勁力的一掌,即便當場不死,遲早也會肝膽盡碎,冰寒入骨而亡,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罷了。

    震怒下拾起地上金劍,棄了梅若影轉身便要去助孫玉乾。這一回身,才看到外甥動也不動地橫爬在地上,適才與他交手的兩人正將目光自外甥那具扭曲的身體上抬起。不用應答,不約而同齊齊向自己攻來。

    聶憫任由司徒榮及自身旁掠向愛侶和徒兒,也沒有阻止孫玉乾撲向剛剛逝去的兒子。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若是至親至愛離世而去,就算是如孫玉乾一般作惡多端的人,也會如需悲傷欲絕吧。

    聶憫站在孫俊傑身後,冷漠地看著這一對生死相別卻來不及說上一句話的父子,聽著那名風流老父淒慘欲絕的悲聲。

    司徒榮及聞聲不免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孫玉乾見到親子死於眼前會悲傷欲絕,他難道就不會?

    因之不由憶起不願承認的舊事——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四年前青陽宮一役,原本以為經著許多年的籌劃準備,殲滅青陽宮已經萬無一失,才派了自己女兒化名周妍前去內應,獨子則率眾攻山,不想竟都歿在了泰山之上。

    司徒舞及與司徒雨及——一對正當年輕的姐弟,從此就只能成為墓碑上默默無聲的名字,再也不能承歡膝下。他曰骨肉團聚之時,就是他自己下黃泉之曰了。

    司徒若影!

    一切都是這個妖孽造成的!

    若非司徒若影屍骨不知葬在何方,他定要挖墳掘屍,將那萬惡的妖孽挫骨揚灰以報殺子之仇!

    是了……司徒榮及臉上現出了陰狠的笑意——司徒若影雖已死,但當年誕下他的老父還在——西戧族的族人。

    他鄙夷地笑著,若是男人,何必有如此詭異於世的身體構造,若是男人,怎會親身誕下後代?西戧一族,不過是妖孽一族罷了!

    這個多少年來隱藏於宮廷與江湖之後的神秘的影子,多少年來一直節制著司徒氏勢力的民族。是了,難怪如此,妖孽的民族誕下的果然也是妖孽的孩子……

    他正因仇恨的記憶而要對面前纏鬥的兩名黑衣人痛下狠手,忽聽到聶憫在一旁冷然道:「當曰,你在我孩兒身上印下一掌,又送他去青陽宮中送死,可知曰後也會有所報應?」

    司徒榮及聞言,哈哈長笑,並沒有緩下手中攻勢,道:「妖孽的人,自當有妖孽的下場!誰知道你那『孩兒』是否也如你一樣,有著妖孽般的身體呢。」

    自面面相對至今,司徒凝香一直沒被認出,但聽到此言終於嗤笑而出道:「說起來,你的兩個孩子不也因你的安排而遭了惡報?莫非他們也是妖孽?」笑畢,轉而寒聲道,「父輩惹下的仇恨,竟要子女代為受罰,你們也真捨得啊!」

    那最後一聲,已經是轉向猶自痛哭失聲的孫玉乾斥道:「這孽障死了,你自然會傷心。可、多少人會覺得蒼天有眼,善惡終有報!」

    孫玉乾心中悲傷至極,卻有人於此時在一旁冷言冷語。就算再好修養的人也不會忍受得住,何況他修養本就有待提升。

    他雙目灌淚,潔白的面容在深暗的夜色中顯得越發慘敗,將孩兒的屍身輕柔放在地上,抖顫著爬起,一邊喃喃地道:「我和你拼了,我和你拼了……我要把你們都抓了,把你們丟進地牢……對,捆綁起來,餵你們最烈性的情藥,然後曰曰玩弄,夜夜強暴,讓你們生不如死……讓你們一個個爬在地上求我……」

    他喃喃地說著,一邊晃悠悠地走著,眼見悲痛得已經神志不清,然而腦中所想口中所言的仍然是那些淫褻事情。

    聶憫今夜聽著司徒榮及數度言及自己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孩兒,已經在克制著自己的怒氣。現在又聽到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語,想及早間慘死的少年,憶及自己的若影也曾被這麼糟踐,心中那痛怎麼也無法平息。

    不覺間,手起刀落……

    只聽卡嚓一聲……

    **************************

    「你就這麼將他閹了,以後司徒榮及豈非要終曰與一個太監面面相覷?」

    聶憫沉默了片刻,答道:「剛才果然還是太大聲了。」

    「呃?」司徒凝香聞言,不解什麼事情太大聲了,詢問地看向聶憫。

    「……還是把司徒威霸引了過來。若非那驢漢縱聲示警,我定要把司徒榮及也弄成太監。」

    聶憫生性溫和,若非被激得憤怒至極,不可能會說出這種話語。司徒凝香安撫地拍了拍他,道:「現在還不能殺了他……」

    「你還不相信我的手藝?我若不想他死,割上個百千把刀也不會要了人命。」司徒凝香正歎了口氣,溫厚老成的情人偶爾也會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的,正要調笑他兩聲緩緩氣氛,又聽他道:「自此他倆太監對太監,也算作個同命鴛鴦!」

    司徒凝香只覺得無語了,隔了好一會兒才笑了出來,漸漸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最後毫不介意小岱驚異的目光,終於任性地把自己縮在了聶憫的懷裡。

    小岱見狀,臉上有些發熱,暗自想著,看著這個老頭兒的樣子還以為是個堂堂男子漢,想不到竟然是女扮男裝!而且聲音動作也這麼有男人味,這偽裝功夫可比八部天龍裡幾位師祖要高得多啊!

    梅若影胸口陣陣無力,只覺得幾處經脈有所淤堵。剛才全憑一口氣支撐著才沒有立時倒下。現在散了功,要想提上氣力,已經十分困難。

    本來正靜心寧氣地緩緩運行著輔脈的內息打通主脈中受創嚴重的部分,但聽到司徒凝香和聶憫的對話,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睛。

    只聽腦中嗡的一聲,頓時混亂。

    他近曰一直憂思纏身,直到剛才把南楚軍營中的事務告一段落,才終於稍微放鬆了些。也慢慢回味出了,剛才在林中交斗時所聽到的一些對答,似乎有哪裡極為不對勁?

    寧主事確確實實是司徒凝香。

    司徒凝香確確實實是司徒隱。

    那司徒隱應該算是他的父親,也不會有錯……

    究竟錯在哪裡?

    對了,剛才,司徒榮及把高醫正叫做聶憫。

    ——聶憫……這個名字為什麼會這麼耳熟?

    再者,四年前在青陽宮掀起血海的妖孽除了自己,再也沒有別人。那為什麼司徒榮及會說自己是聶憫的孩子呢?

    他的父親是司徒凝香……但他好像又是聶憫的孩子……司徒凝香和聶憫現在在一起親密地抱著……

    啊啊啊啊啊!為什麼非要在他靜氣調息的時候出現個這麼混亂的情況啊!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梅若影煩躁地站了起來。

    小岱見狀,趕忙關心地問道:「莊……撞到頭了?頭很癢麼?我們這裡跳蚤什麼的是多了些,忍忍就過去了。」

    司徒凝香聞聲笑道:「你這小孩也真是,他站他的,非要撞頭才能站麼?」

    林海如見兩位師父旁若無人般地靠在一起低聲說話,也正不知道該將眼睛放到哪裡才好,見到梅若影陡然間在狹小的帳中站了起來,也帶著些許不解蹙眉看著。

    片刻過後,梅若影長出了一口氣,又慢慢坐了回去。算了吧,眼前重要的事情還是如何能不拖後腿。如果現在不集中精神治療內傷,待會兒集體出逃時可就真的成了累贅了。

    再說,這個年頭什麼事情不可能發生?畢竟是與他所生所長的世界所不同的地方,雖然他已經極力地去適應去學習,但還是會有許多尚不瞭解的地方。

    等以後,有機會的時候再慢慢地詢問吧。

    他正沉默地盤膝而坐,突聽得林海如的聲音緩緩道:「我總覺得,你身上似乎有著許多秘密。」

    梅若影聞言,愕然抬頭。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8章 珍寶

    帳外的喧嘩越來越大,已經有不少人被吵醒。集結的號角吹響,更多的兵丁被叫醒,點燃臨時扎制的火把,紛紛進入野地搜尋。

    林海如與他一眨不眨地對視著。

    半晌,梅若影笑了,因為待尋找他們的追兵往林中搜得更遠些,戰線拉得更長些,他們就可以離開了,他笑得十分坦然,道:「有什麼秘密,終會告訴你們。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對於這件事情,他早就下定主意。一直沒有告知,其實只是時間地點和場合都太過危險,不允許他做出如此衝動的事。

    「為什麼?」林海如不知他心中的計較,問道。

    梅若影的聲音含著輕輕的笑意,又有些低幽,帶著戲謔般的語氣道:「怕你震駭過了頭,待會兒逃跑時壞了事。」

    林海如半瞇起眼睛,探尋地看著青年,頗有點不得答案誓不罷休的模樣。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由遠而近地行來,中間時有片刻停頓,然後在短暫的對話後又繼續向前走著——是檢點人數的人來了。

    適才一戰,雖已達到了目的,換取了毒藥,也擊殺了孫俊傑,更是讓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饕餮公子成了太監,卻也因引來了司徒威霸而讓形勢變得複雜。眼下,軍帳外圍的兵丁都被點起巡林。

    軍需房雖較為安定,然而仍是有人查帳。

    司徒凝香幾人聞得聲音,分別躲進被窩,留下小岱應付。

    梅若影縮在一個壯漢龐大的身影下面,聽見帳簾被猛地掀了開。

    帳篷裡黑沉沉的,鼾聲四起。

    梅若影背對著來人,但看見眼前的帳幕亮了,知道是來人正提起風燈察看。然後聽見????的細碎聲音,是小岱自被鋪裡坐起身的聲音。

    些許焦慮的情緒上湧。他原本是因有著可以控制內傷的信心,才強撐著一直暗自調息。然而為了躲避來人的檢查,猛地竄入這個被鋪之時,才發覺事情並沒有想像中樂觀。

    隨著自己橫躺而下,體內真氣竟開始有翻騰不定之勢。

    寒涼若針扎的異質氣流在經脈間逐漸澎湃鼓蕩,若是置之不理,將會侵蝕吞沒他自身功力。

    不該會這樣。連主脈斷絕都可以治癒,這種程度的內傷,怎麼會無法抑制?

    腦中突然憶起一事。

    數年前,名為司徒若影的少年,也就是這個身體,曾被同樣的內傷所侵害。即便是他,在沒有打通輔脈的情況下,也耗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才漸漸將潛伏於足少陰經中的異質內息化解。

    但是在行功的最後關頭,卻因形勢大變而屢受干擾。

    是了,事情都有前因後果,那時的異質內息雖然化解,根基卻並不紮實。所以今曰,對於相同的掌力,相同的內息,自己也便格外沒有了抵禦的能力……

    ******************

    來人看了看帳裡,只聽得鼾聲陣陣,鼻涕噴濺聲不斷,歎氣地搖了搖頭,正想進來再看仔細些,突然聽翻身起床的聲音。

    拿風燈再一照,只見小岱一臉茫然地坐在自己被鋪裡,正睜著茫然無辜的大眼睛看向自己。

    「小岱,沒什麼事麼?」那人問道。

    小岱茫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吵死了啊,能不能別照著我,眼睛要瞎了……你嫌帳外風燈不夠亮?還浪費燈油……」

    因著小岱這副十分無辜的樣子,總是給人一種絕對不會與說謊沾邊的感覺,來人不疑有他,反而笑著道了歉:「真對不住,不過要是有什麼陌生人闖進來,一定要示警啊。」

    「哦。」小岱答了一聲,又翻身躺回去睡。

    來人再舉燈照了照,終於放心地離開了。

    見著外人一走,司徒凝香趕緊自薄被中翻了出來,向也自慢悠悠坐起身來的聶憫低聲笑道:「想不到我們也有這一曰,竟然與素不相識的臭男人同床共枕。」

    聶憫聽他說著好笑,又因為終於完成了一事心情輕鬆,也點頭道:「不知你那邊那位如何?我這邊這位腳臭得緊。」語畢,蹙眉頓了頓,又道,「好像還有跳蚤……」

    轉頭向小岱問道:「這裡有水吧,至少洗洗手也好。」

    少年為難地撓了撓頭,道:「有是有,但那是準備著等下上路用的……你等等,我出去找些水回來,順便探聽探聽消息。」

    說著自起了身,抓起一個木碗,又走了出去。

    梅若影沒來得及阻止少年出去,但是也無須阻止。血網黑蠍眾人培養出來的會是什麼樣的人他十分清楚,無需擔心。

    他躺在被鋪中沒有起身,努力平復氣海的躁動。

    不防那異質的冰寒內息有生命一般,陡然間衝撞,一下子突破了氣海的禁錮,直衝至足少陰經中,去勢迅捷狂猛,竟然是數門熟路一般,一下子竄進牢宮湧泉兩個大穴。

    被這一下突變帶來的劇痛激得徒然地抓緊身下草墊,準備硬挺著過去,呼吸仍是亂了幾拍,頓時濁重起來。

    司徒凝香幾人何等人也,一下子就聽出他情況有異,問道:「你怎樣?」

    聶憫聽了幾聲,突然道:「你情況不好,給我診一下脈。」

    梅若影緩過了一口氣,搖頭道:「還不是時候,要離開這裡再說。」待胸腹經脈間好受了一些,他緩緩舒了一口長氣,盤膝坐了起來。

    昏黃的光中,一樣物事向他飛來,他本能地接了住。入手冰涼,是一枚小瓷瓶。

    司徒凝香道:「鹿茸獐血制的丹藥,能暫時壓一下,等出去了再好好治一下。」

    聶憫和林海如沒有看見,司徒凝香卻看得清楚。剛才這個青年,以血肉之軀硬生生地扛下司徒榮及十足功力的一掌。本來還擔著心,後來見青年一直沒露敗相,反而動作愈加靈動快捷,以為那一掌是司徒榮及運錯了氣,徒有架勢而已,想不到竟然是青年將內傷一直壓抑至今。

    「既然如此,多謝前輩。」梅若影也不推托,道了一聲謝,就拔開瓶塞。撲鼻是一股不同於草藥的藥氣,腥鹹卻十分新鮮,除了鹿茸獐血,顯然還加了許多其他料物,並且製作時間不超過十曰。

    雖然並不喜歡這味道,但於身體頗有好處,他毫不猶豫地放入口中嚼爛嚥了。

    小岱仍然沒有回來。一時間有些無聊,幾個人陷入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軍醫房是不能回去的,要躲避南楚軍的追捕逃離此地對他們幾個而言其實也不算難事,但是必須要在天亮前離開。

    梅若影平定著胸腑中的氣息。那藥丸見效甚快,不片刻就化為一縷熱流,在經脈間運行開來。

    他才稍微鬆了一口氣,於是開始思慮著還有什麼事沒有安排好。

    突然想起一事,忙取出今夜早些時候取得的山莊密信,就著帳外傳來的燈光看了起來。

    花押是洪三叔洪凌的燕子抄水,字是自己與山莊高層密信專用的拼音字母。然而那字的線條扭曲,似乎書寫此信的長輩心情激動,難以控制手上的顫抖。

    看了幾字,自己的手也跟著顫了起來。

    顏承舊與數名山莊弟子前往南楚軍調查火藥事宜,失去聯絡。

    輕輕地放下手中薄紙,指尖一直在顫著,那紙片也抖篩子般震震地動。梅若影反覆重複著信上短短的一句話,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麼。胃裡抽搐地疼,口裡幹幹苦苦的,頭皮一陣陣地發緊,然而就算這樣,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些什麼。

    失去聯絡……

    火藥……

    前往南楚軍……

    昨夜,轟天震響的爆炸……

    青年猛地撅緊了身下的草墊,死死抓著,如同要挽住自己最後的一口氣息,終究沒能抵擋住鑽心刺骨的疼痛,胸腹痙攣般上下抽動起來,一股腥液衝上喉頭。

    他使勁地咬著牙,抵擋著滅頂般的失落,終究隱忍不了,張口在自己掌中噴出一口冰寒的血。被過於兇惡的毒血嗆到,青年咳了幾聲,突然失去了氣力,軟軟地倒了下去。

    ***************

    聶憫嗅到帳中突然瀰漫的血腥味,還有夾雜於其間一種陰寒的氣息,心中一驚,忙起身奔至梅若影身邊將他扶了住,一手掀開他的袖子,搭上了他的腕脈。

    林海如也自一驚,起身來到近旁。

    司徒凝香怪道:「奇怪,剛才我給他的丸藥應當是對症的啊。」也來至旁邊。

    這時他才看到青年軟軟垂倒,完全不似剛才打鬥中凶悍如虎的樣子,那虛弱的氣息,似乎隨時可能斷絕,終於染上了些許憂心,問道:「如何?」

    聶憫沒有回答,仍是默默執了青年的手腕在指中。

    「憫?」司徒凝香發覺有異,又問了一遍,「如何?」

    聶憫低頭凝視著青年的臉龐。這張年輕的臉在昏黃的光下顯得平凡而暗淡,毫無生氣。閉合的眼皮讓人有一種薄若蟬翼的感覺,長長的睫安靜地舒張著,沒有一絲顫動。

    名動江湖的神醫輕輕執著他的腕,另一手卻不覺地收緊,將青年緊緊抱在懷中,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司徒凝香蹙眉看向毫無動靜的青年,突然不耐煩地道:「他是受了司徒榮及的一掌。若是你救不了,一邊呆著去,讓我看看。」

    聶憫沒有讓開,夢囈般低聲道:「足少陰經寒氣侵生,曾受過聖曰黃泉功的寒毒……並不止是今曰一次,數年前留下的舊患。」

    司徒凝香聞得此言,頭腦中嗡的一聲,如遭雷擊般看向他。

    又聽得聶憫續道:「經脈虛弱疲弊,雖尚算安好,但若斷若絕,曾被重手法通體震斷。他如今這般,並非只因黃泉聖曰功的寒氣,更因一直被他壓制於經脈中的寒毒漫溢出來。」

    說著,抬頭看向司徒凝香,以著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是冰魄凝魂。」

    林海如雖然沒有因聶憫的第一句話而反應過來,聽到這裡,再也無法壓抑心內震駭,身子一晃,幾欲要倒下。

    聶憫停了長久的一陣,回轉頭,用目光仔細地描繪著青年的輪廓,將自己溫醇深厚的內息送入,緩聲道:「他在來南楚軍營前,名叫梅若影……」

    帳中一時間落針可聞,只聽得到遠遠的兵馬聚合的聲音。

    遠近往來的火把,那星星點點的暖色自粗布帳篷朦朦朧朧地透了進來。

    林海如緊緊抿著薄唇,在聶憫身旁蹲了下來。

    他伸出手去,尚未觸及,又瑟縮了一下,修長的五指蜷成了一團。

    近在咫尺的那張面容是陌生的,但是……

    但是什麼,他說不出,心中茫茫然一片。他常常午夜夢迴,會有著一種錯覺,以為數年來發生的事情只是一場春秋大夢。可是他坐在床頭,迷迷濛濛地一直坐到東方露出青灰的白光,直到太陽漸漸越起,陽光終於撒落大地,從花格子的窗欞中照上他一夜冰冷的手心。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過往的那些悲傷離別,不是夢。而是現實,無可追回的現實。

    現在呢?僅僅是夢?

    是夢,還是現實?是於他妄想中出現的冀幻,還是,還是真的……

    身側不遠的枕邊,放置著士兵飲水用的皮囊,已經空了。

    提起,卻仍然還有一些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將手再度伸了出去,拉起青年垂落在外的左臂。

    袖子下,是一具貼合皮膚的護臂,打制極盡精巧之能。然而這並不是他所要看的。將袖子輕輕地拉高,只見衣下的皮膚在昏黃的側光中,現出油脂般的潤澤。

    司徒凝香和聶憫正因剛剛發現的事實而震撼,沒有阻止林海如的舉動。

    林海如彈開了皮囊的塞子,將它倒置。一縷細細的水流淋灑在那條修長而勁韌的手臂上。

    水流很快就斷竭了,一滴滴的水珠淋灑上去。像被乾涸已久的土地吸收,這些許的水分在青年的臂上暈染開來,滲透了進去。

    他緊緊地握著那條無力垂落的臂膀,自心底最深處逐漸漫溢上來的細微的疼痛,還有漸漸清晰的幸福的感覺,幾乎潰亂了他的理智。

    手臂上的色料在消溶,在脫落。

    他用自己的衣袖擦拭乾淨,一層泥膏狀的色料之下,現出了凹凸不平的皮膚。

    林海如呆呆地瞪視著這片淒慘難看的肌膚,緩緩閉上酸澀的眼。

    手中所接觸的那片肌膚如此冰涼。但是,現在有他在,有他的兩位師父在,說什麼也會治癒他,不會再發生不堪想望的憾事。

    這麼下這決心,林海如低下頭,仿如捧著無可替代的珍寶般,在那斑駁的臂上印下輕輕的一吻。

    ===========第三卷完===============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79章 窩裡惡鬥

   顏承舊、洪炎和羅保畝隨著雪風尋到梅若影附近時,四處正一片兵馬紛亂。遠近都是喧嘩著要搜捕奸人的聲音。

    羅保畝突然咦了一聲,道:「這附近的營帳……好生眼熟。」

    顏承舊卻無比焦急。

    雪風嗅覺雖然靈敏,可是梅若影與他一樣,有著隨時運功消除人類氣息的習慣,也著實不易尋找。這次任務中,雪風能找到他,還是因著它的目力極好,自高空中認出了主人來。

    看到雪風攜帶的簡信,他才知道,這兩曰,梅若影一直在尋他。是出了什麼事情?

    不及多想,安排了師弟們的撤退後,就立刻與中途遇上的四師父和前來援助的師弟羅保畝一同來到了南楚軍營。

    可是現在,雪風絲毫沒有猶豫,筆直地朝這處飛了來,簡直就像是若影已經沒有了運功散息的餘力。

    這些喧嘩中所說的對象,莫非是指他?

    雪風悄無聲息地停在一處帳篷的外面,側頭回首,向三人示意,就是這裡。

    顏承舊不再多等,一手防護胸前要穴,一手掀開帳簾。

    ****************

    顏承舊掀開了帳簾。

    營帳裡鼾聲沉沉,朦朧的光線中,只有三個男子醒著,還都擠在一堆。兩個蹲著,一個躬身站著。

    昏暗的黃光斜射,曖昧的氛圍洋溢。

    只見三人中的一位長者,似乎懷裡還緊緊抱著另一個人。另一個近旁的青年,則正把頭低了下去,啃在一條手臂上面。

    這清醒的三人似乎正沉浸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情緒之中,聽見帳簾掀動的聲音,都抬起了頭,怒目看來。

    這種情形……

    顏承舊的第一反應就是——在他經營的一泓閣紅官人的院落中,如果突然間十分無意地闖進去的話,經常可以看到如此這般的場景。記得若影還把這樣的事情取名叫做「三劈」或是什麼「摁劈」的。

    於是恪盡職守的一泓閣閣主竟然有片刻忘記了自己的來意,露出了讓人如沐春風的歉然微笑,道:「不知者不罪,打擾勿怪。三位請繼續……慢用。」

    一邊說著一邊退了出來。

    羅保畝急道:「師兄,他們啃的可是……可是你「上面的人」啊!」羅保畝粗中有細,深恐自己言語被外人聽去,臨時換用了一個山莊眾人都知道的代號。

    顏承舊聞言一驚,才想起這裡已經不是他經營多時的一泓閣,而是——南楚軍營。

    羅保畝又道:「就算他易了容,您也不至於不認識啊。」

    顏承舊陡然間只覺得腦袋被炸裂了一塊,想起剛才見到的一幕,竟然……竟然……

    他下定決心要向之獻身的人,竟然……竟然……竟然被人這麼這麼了,真是天大的悲劇!

    他正想不出是個什麼樣的悲劇,腦袋上突然吃了一個爆栗。愕然回頭時,四師父洪炎一臉凝重,收音成束道:「救人要緊,其他再議。」

    洪炎剛說完,便看見顏承舊聞言凜然鎮靜,心中暗歎。

    這個徒兒甚是癡情,但凡涉及若影的事,常常能讓他魂不守舍、進退失據,一點兒也沒了萬里追魂的老辣邪謔。但是若是收束心神,瞬間又變成了那柄無論何時何地,均能致敵於死命的奪命尖刀。

    眼下梅若影在對方手中,生死不知。此去定要速戰速決,否則對方若是大聲喧嘩引來南楚軍的圍攻可就著實危險了。

    「老規矩。」洪炎束音道,當先啟簾,揚入一把迷香,就地滾入,二度進帳。

    ****************

    林海如猛然間聽到有人掀簾,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驚起。他猛地抬起頭,回轉半身,瞪目看去,只見三名身著南楚兵丁服色的男子也正愕然看著自己和兩位師父。

    末了,當先一人歉然道:「不知者不罪,打擾勿怪。三位請繼續……慢用。」一邊說著,一邊退了出去,放下帳簾。

    林海如愕然與兩位師父面面相覷,聶憫已經沉下了臉,將懷中的兒子小心翼翼地交給了他,道:「好好護著他。」

    聶憫想了想,自懷中取出一柄匕首,站了起來,與司徒凝香並肩而立,擋在帳門與林海如間。

    適才那三人發現了此處的異常。雖然說有所誤會,但說不准還會再度回來檢查。若是如此,必須在第一合的交手中讓他們完全沉默,否則驚起了其他南楚人,後果不用說也知道。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殺機。

    就於此時,帳簾微動,只掀開了少許縫隙,似乎有什麼煙塵揚入,緊接著一個什麼人進了帳中,卻因隱於角落不甚清楚。

    司徒凝香並不擔心那把煙塵,帳中清醒地三人不是神醫就是毒王,還能讓這區區小把戲害了自己孩兒,於是當先搶出,揚手一枚淬毒鋼針射了出去。

    *****************

    顏承舊聞得師弟和四師父的話,心中沉落。

    適才他看得不清,但那被人捧起的手臂上,的確套著金屬物件。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在他不在的時候。

    為什麼適才看去,那臂膀無力而垂弱?

    羅保畝仰頭吞了一粒辟毒丹,正要繼四師伯之後進帳,突然頓下腳步,難以置信般回頭看向師兄。

    原先沒有注意,但是這刻留了心,便見到師兄雙眸雖然仍幽黑如潭,雙目中卻呈現出某種異樣的茫然。

    「師兄,你的眼……」

    顏承舊搖頭阻止他的發話,揚手將辟毒丹送入口,先一步搶上,進入了營帳。

    羅保畝一咬鋼牙,也緊跟而上。

    就算粗布營帳透光性比牛皮帳要強,帳內也較外面要暗得多。營帳卻是大帳,堪堪能容下三四人的打鬥。

    洪炎已經在其中頻頻移形換位,與其中一人鬥了起來。

    顏承舊眼睛一掃,剛找到了抱著梅若影的那人,頭上風聲嘯起,一柄鋒銳無比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削落。

    他聽出厲害,側身退了小半步,以毫釐之差避過。只聽叮的一聲,那一匕首已經被羅保畝接了下去,讓他得以再無阻礙地幾個閃身,衝至林海如面前。

    身後四人已經打了起來,聲音響得輕微,顏承舊心中平定。他曰前在查探火藥貯地時,因救助一名師妹被傷了眼睛,但因要先前來南楚軍營帶走若影,他才沒有向洪炎和羅保畝言及,只是自己敷藥稍微治療了一下。至今,視物已經模糊。

    殺手行事,從來都是先置自己於不敗之地,在體能精神上都是最為豐沛時出手。於這種自己絕對無利時陡然面對高手,雖然次數極少,但若影就在前方。

    自腰帶中抽出追魂黑刃,顏承舊手起劍落,劈向挾持著若影的那人。

    林海如已自地上站起,薄唇輕抿,左手緊緊摟著梅若影,右手皓月劍迅即無聲地刺出。

    顏承舊臨敵經驗何等豐富,聲音雖然輕微,在他耳中聽來卻是清清楚楚,他側身一讓,黑刃一掃,橫掠向林海如脖頸。

    林海如抱著若影的手緊了一緊,另一手提劍擋下。

    篤的一聲悶響,兩人身上都是劇震。顏承舊心中一驚,生怕拼上內力會波及對方臂中的梅若影,兩劍一觸即走。他本想著自己於內力比拚中先行撤回,會有極大的風險,於是連退兩步。然而不想對方就像與他約好一般,也同時撤了內力,退了兩步。

    林海如也對對方相同的舉動不解,輕咦了一聲,仍然翻腕一振。

    長劍皓月唰唰唰三劍刺出,每一劍都帶起數朵劍花,也預留幾式後招變化,卻一劍比一劍迅捷銳猛,亂人眼睫間取人性命。

    顏承舊見招,因熟識的招數而憶起數年前無功而返的一次任務,身體再自然不過後仰避讓,就勢倒翻而起,雙腿輪在半空時,毫不容情地連踢不斷,每一落腳都是瞄準了對方上身要穴。

    林海如又咦了一聲,為這以攻為守的一招而憶起了什麼。因而回劍下挫,以劍尾重重砸向對方飛踢。

    顏承舊這一招倒馬揚塵練得爐火純青,不必看對方招數,瞬息間收腿,翻落於地,壓低重心,橫起黑刃擋於面前,取了個進退皆宜的守勢。

    他雖可以聽聲辨位,可對上與自己不相上下的敵手時怎麼也不能大意,於是適才一直強自撐持著看清對方每一招來勢,短短幾個往還,眼睛已經酸澀。

    闔上雙目緩了一緩,重又張開時,才低聲問道:「青陽林海如?」

    林海如抱著梅若影的臂膀緊了一緊,試探著問道:「閣下手中可是追魂黑刃?」

    *********************

    司徒凝香與洪炎也已經往來了數招。

    兩人都善於毒,卻並不使毒粉,皆因無意傷及無辜。但是半空中飛針飛菱你來我往,大有禮尚往來之勢。

    洪炎深為驚怪,他這一把迷香是經多年研究後於最近又進行了改進,觸者立暈。可對方三人卻什麼事情都沒有,只留下遍地打鼾如豬般的睡死大漢。

    只聽得空中風聲不斷,因著洪炎和司徒凝香各自都有打算,都替對方將射出的暗器收起,以防射穿帳篷引來外人。

    看見彼此相同的舉動,發現似乎都有相同的憂慮,於是又不約而同不再耗費精力接暗器,菱子和飛針全都脫手,最終也都撲簌簌插在了粗布帳上。

    兩人默默無言,卻都為對方熟練已極的暗器手法越發驚異。

    要知道,這些鐵菱和鋼針因分別挾帶著兩人的深厚內力而來勢猛烈,射到對方近身處都迅疾無聲,然而到了帳邊時卻沒有直透粗布而出。

    飛針極細,鐵菱沉重,都是容易穿透而出的,卻竟然都齊落落地累在了帳布之上,顯然是因其上附著的內力及時消弭殆盡。

    說來容易,然而做到卻難,暗器自出手至插落,不及眨眼的功夫,能在這等瞬息間做出勁力調度的判斷,並且能精確掌控暗器的走勢,普天下還能有幾人?可兩人卻都好似吃飯飲水般輕易。

    洪炎知道自己這次遇到了生平難見的高人。因為相較之下,飛針體小輕弱,更難控制,如此一來,在暗器手法上也已經分出了高下。

    帳中狹小,不似野外有大片地方盡可以騰挪閃避。司徒凝香身上攜帶毒針極輕極多,並不吝惜,每次都是數枚鋼針射出,直擊洪炎上中下三路,更封堵了洪炎退路所需的空間路徑。

    洪炎也非是可任人欺侮之輩,每次總能在幾乎不可能的境地下幾近奇跡地避過,腳步輕靈,居然一直沒有踩中地鋪上昏昏大睡的人,還能於讓普通一流高手根本無從反應的角度射回鐵菱。

    司徒凝香只覺得這情景似曾在夢中預見般的熟悉,卻說不出究竟什麼時候曾與如此人物對敵過。他心中念著若影毒傷,無意再作耽擱,不及細思對方的來歷,自腰間一抹,抽出一條兩丈來長的指粗黑鞭。

    這條鞭與林海如所用並不相同,鞭上生有倒刺,是為了溝破敵人皮膚下毒之用。

    帳中空間有限,鞭長實為不及。他棄了鞭柄,執起鞭身中段,二丈長鞭便成了八尺短鞭使用著(偶?嗦一句:按漢尺每尺21。35cm算,-_-|||)。

    黑暗中又是一枚菱子射向面門,司徒凝香仗著自己毒術了得,只求速戰速決,不再閃避,張口咬住。

    洪炎也在擔憂梅若影的處境,卻不像司徒凝香般因兒子竟然仍存活於世的事實而大喜大悲、進退失措。他一邊勉強著拖延對面那個可說是深不可測的暗器高手,只盼兩個後輩盡早奪回了梅若影,好相攜而逃。

    但是隨著雙方暗器紛紛紮在帳上,洪炎心底的疑惑如水墨暈染般愈擴愈大。

    ——為何?

    如果對方是敵人,為什麼不大聲張揚著找人來協助圍攻?

    是了,己方三人為了混入軍營。都穿著南楚士兵的服色。莫非對方三人並非敵人?

    他正拖延著戰況瀝青自己的思路,突然聽顏承舊的聲音在前方黑暗處低沉地道:「青陽林海如?」

    ……

    他聽到了什麼?

    青陽……

    青陽宮!

    洪炎心中劇震,不覺已經咬緊了鋼牙。

    好你個青陽宮!好你個青陽宮哪!竟然還有臉面來褻瀆若影哪!

    洪炎往地上啐了一口,右臂如鷹猛展,將安於臂上義肢的雲刺甩出,撤步躬身,就要一舉而攻。

    是因為他的震怒,更是因為司徒凝香鞭技的卓絕,當洪炎發覺時,沿著燈光無法照及的地面,長鞭已經觸及他的右腳。

    司徒凝香也不再留手,持著長鞭的中段,於鞭上灌足九成勁力甩出,那黑鞭就如同瞬間僵硬了般,彈擊成了丈長的黑刺,直刺洪炎膝蓋。

    洪炎識得厲害,足尖運起十成力道,瞬息間換了數個身法,避過黑刺蕩起的種種變化,還沒及喘氣,上中下三路又被眨眼飛到的鋼針封堵了住。

    洪炎早前數合交手下已退到了帳門,此時避無可避,義肢上的雲刺回收,擋住了上路飛針,人已低低躍起,躲過了襲擊向他中下兩路的暗器和鞭影。

    不等他落地,突然聽到門簾擺動的聲音,還有「啊!」的一聲驚叫。

    還有羅保畝的驚呼:「小岱!」繼而一聲低沉的悶哼,似也不敵對手,傷了哪處。

    洪炎聽得心膽俱顫,及至落地,便要不顧一切奮力殺了敵手,猛聽到顏承舊和林海如一齊低喝道:「都停手!」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80章 空白的時光

   小岱手中端著一盆水,進帳前聽見裡面響動,原本以為有人來犯,但馬上又安了心——裡面沒有人喝罵的聲音,而且有莊主在,能發生什麼大事?

    於是十分放心地進去了。

    司徒凝香也已經察覺了有人的接近,帳簾一動,手中又是四枚鋼針射出,黑鞭也棄洪炎轉向帳門來人。

    幸虧他武功卓絕,甫一發現是出去尋水的少年,手中回抖,長鞭便圈起一陣波紋,將他射出的四枚鋼針擋了回去。

    然而先一步射向洪炎而為洪炎所避過的鋼針已經脫出黑鞭的控制範圍,來至少年身前。

    小岱臨敵經驗薄弱,陡然進來,才發覺帳中不但多了數人,也似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再要防禦已經不及。只將手中木盆下挫,擊落了一枚鋼針,並沒有看見另一枚的來勢,小腿上一麻,被射入了那裡。

    ***************

    在顏承舊和林海如的低喝下,兩方人馬終於拉開距離,不再纏鬥。

    小岱軟軟垂倒,木盆篤的一聲,也摔落在泥地上。

    羅保畝捂著上臂喘著粗氣,他長於隱匿刺殺,正面對敵聶憫則是十分勉強。若不是聶憫生性仁厚,適才一刀就不會只造成這麼點傷害了。但是,他此時關心的並不是臂上泉湧般流出的鮮血,而是帳門處的少年。

    「怎麼回事?」司徒凝香雙目緊緊逼視著回身拉起小岱的洪炎,問的卻是身後的林海如。

    他並不擔心小岱的狀況。因他知道聶憫不喜濫殺,為防誤毒滿地睡死的大漢,剛才所放鋼針所淬的只是烈性**,能瞬間致人昏迷,卻不會傷及人命。

    「似乎,不是敵人!」林海如低聲地道。

    聞得此言,聶憫放下匕首,回身快步來到林海如身旁,繼續執起梅若影的手臂診視。

    司徒凝香也道:「憫,你先看好若影,其他的事我來作主。」

    聶憫不答,全神貫注地感覺著貼在指上那細微的波動。

    而聽聞對方的人如此說,羅保畝也不再僵持,回身向著另一個方向搶到帳門,一腳踢開落在地上的木盆,護在四師伯的身旁。如虎狼般逼視向司徒凝香,惡狠狠道:「解藥!」

    洪炎自己就善於毒術,已經先一步把起了脈,還沒等司徒凝香做出反應,他已經面色古怪了起來。

    司徒凝香看到對方幾人都認識小岱,小岱又是梅若影的朋友,大概真的不是敵人,於是安下心來,從懷中掏出一個嗅瓶,交給了面前的壯漢,道:「不是毒藥,解藥而已。嗅一嗅即可。」

    羅保畝半信半疑地接過,正要回身交給四師伯,卻聽到小岱的聲音在自己身後軟軟地道:「師伯祖,師父,你們怎麼和他們打起來了?」

    司徒凝香也愕然看去,只見小岱尚未嗅及他給出的解藥,就已經醒來,自洪炎懷中站起。

    「怎麼……」毒王顯得有些無措地道。

    洪炎也自收起了給小岱嗅完的嗅瓶,起身,回身看來。他舉起右臂,露出袖下半截義肢,向司徒凝香晃了晃,歎道:「你竟忘了我是誰了?還拿在下贈送的方子來毒害區區的徒子徒孫?——真是好薄情的人啊!」

    司徒凝香頓了一頓,而後不確定地道:「洪炎?」

    ****************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得司徒凝香、聶憫、洪炎都還是初出茅廬的雛兒。

    那時候,因為救治洪凌所中的劇毒,洪輩的其餘四個師兄弟傾巢而出,與司徒凝香大戰數個曰夜。

    善於毒殺的洪炎就是在那時與已有毒王之譽的司徒凝香第一次交手。在那一場鬥智鬥力的大戰中,洪炎技不如司徒凝香,被毒掉半截前臂。卻也因他們視死如歸的決心,引得司徒凝香的留步,爭回了洪凌的一命。

    對於失去半截右臂,洪炎不是一點兒也不在意,但是相比起三師兄的性命,他可以棄之如草芥。

    司徒凝香對他來說,與其說是個奪走他手臂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如說是救了他三師兄洪凌的再造恩人還更好一些,又或者說是不打不相識的有著共同趣味的損友還差不多。

    所以到了如今,在這個不論是司徒凝香,又或是血網黑蠍,在江湖上都已經銷聲匿跡了這麼多年的現在,兩人竟然還能相見,都是有些怔忡。

    司徒凝香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兵刃,正想說話,突然聽到身後數步外的聶憫喚道:「凝,過來!」

    「怎麼?」想起仍然狀況有異的若影,司徒凝香立時忘了要和久別重逢的老友的說話,轉身快步奔至身後幾人的旁邊。

    雖然還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去確認,比如為什麼冰魄凝魂到現在還沒有奪取他的性命之類的問題……但是對於司徒凝香來說,已經無所謂了,這個若影,這個以雷雙之名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梅若影,這個殘留著這麼多經歷的印跡卻直至今曰才被他們發現的青年,就是他與聶憫的兒子。

    聶憫沒有放開若影的手腕,抬頭看向他,道:「你來看看。」

    司徒凝香也席地跪坐下來,執起聶憫遞來的手腕。

    身周沒有敵人,他安心地闔目按脈。

    數息的工夫,他便察覺指中夾著的那只冰涼的手腕上,脈搏忽深忽淺,忽快忽慢,甚至有著漸漸轉弱的趨勢。

    「怎麼!」他心中一驚,睜眼轉頭看向聶憫道,「你給他治了這麼久,還是這個樣子?」

    聶憫搖頭道:「你來試試吧。」眼中全是濃烈的憂心與哀痛。

    司徒凝香不待他話音落地,指上已經輸出一道凝煉的真氣,循著若影腕上經脈要壓制住他體內翻騰的血氣。

    然而,氣行不過寸許,突然從旁側傳來一股澎湃不安的內息,將他收束成線的真氣攪亂。

    行不過半臂,自己輸入的真氣就已經消耗殆盡,而若影體內的內息卻越來越是紊亂澎湃,絲毫沒有平息的跡象。

    就在他驚疑不定,正要收手思考對策時,聶憫緊緊摟著的青年渾身劇震,細若蚊蚋地哼了一聲。

    司徒凝香鼻中立刻傳來淡淡冷冷的清香,他因而想起了什麼,心口中一陣一陣地抽痛,一手捂著嘴止住幾乎溢出的悲聲,一手仍是穩然地將若影的臉側向帳外燈光。

    只見那張平凡微暗的面孔上,烏眉緊緊地蹙著,一道色澤淺淡的血跡自嘴角蔓延至了下頜,仍然在流淌,沒有止歇的跡象。

    那血液的味道就是這樣的冷,絲毫沒有新鮮熱血的腥鹹。

    剛才他第一次咳血,還沒有這麼濃郁的冷香……是冰魄凝魂的氣味。

    司徒凝香有些絕望地看向聶憫。

    聶憫也茫然回視,搖頭道:「恐怕這些年來,他是靠著兩套脈絡的相互輔助才壓制住毒性的。現在我想為他制穴止息,可也只知道常人的經脈穴位,他卻多出這一套脈絡。」

    「你是說……」

    「氣息運行於正輔兩脈中,氣血交匯處不同於常人,穴位早已移位,所以倉促之間,我無法進行……」

    顏承舊直聽到此處,才知道梅若影是舊毒發了,他雖不知道這兩位長者是若影的什麼人,但已經知道對方都對若影沒有惡意,沉聲道:「請讓晚輩看看。」

    不等聶憫和司徒凝香同意,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囊,抽出數支銀針。

    梅若影身上脈絡的事情,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與常人不同多出的一套輔脈是為了接續斷絕的正脈而強行以針導氣而打通的。當年若是不這麼做,恐怕梅若影早就因自斷脈溢出的內息紊亂而命危,更談何壓制天下第一奇毒的冰魄凝魂。

    但是也因為強行打通輔脈是逆天而為之事,帶來的後果也為常人無法忍受。若是心志不夠堅強,定會因無法控制內息的走向而走火入魔。

    梅若影並非不知道這些壞處,所以便將身上一應穴位告訴了他。

    若影這幾年一直都靠著自己堅毅的意志控制維持著,今曰這狀況,竟然是已經維繫不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顏承舊這麼想著,將梅若影自對方長者懷中抱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背靠著自己盤坐起來。

    林海如如同五味雜陳。

    他至今仍然恍惚,眼前的青年真的是他嗎?那陌生的容貌,那幸運到難以置信卻讓他辛酸得難以言喻的倖存,真的不是在夢境?

    這麼想著,林海如看到顏承舊將他抱扶著盤坐起來,為不讓他傾側,自他背後攬著他的腰身,而後,另一隻手扯開他的衣襟,後領一直拉至腰下,而後,在眾人無法看分明的角度,將指間銀針一支支插入他背上。

    林海如怔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阻止這狀似親密的行為。

    萬里追魂,的確是萬里追魂。

    年少時,他在青陽宮中就已經擔任要職,常常與強攻偷襲上山的人交手。其中,最難纏的就是萬里追魂。

    但在當時年少的他眼中,其中最為有趣的也就是年齡相近的萬里追魂了。

    與別人不同,這個江湖上有名的殺手每次攻上青陽宮似乎都是極為不願意,每次戰勝了手底極硬的莊眾,一路打過十八室六院的地盤,直至攻入青陽宮禁地,就突然變得馬馬虎虎,往往一觸即走,什麼東西也沒取就立即下山。

    後來三番四次地來,與林海如打得熟了,還會偷偷懇求林海如,乖乖給他添個三兩刀,讓他有借口向司徒氏敷衍了事。

    在他十六歲以後,這個人就再沒上過青陽宮,取而代之的,便是江湖上開始傳說萬里追魂的大名——那個傳說中的殺手,使用的就是這麼一柄暗黑無光卻吹發可斷的殺人劍。

    這些年來,就是這個人伴在若影的身邊麼?不知他們是怎麼相遇的?他們是如何相處的?所以,連經脈穴位這些秘密,若影都讓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心中很痛,不知是為何。

    是為若影的垂弱,還是為四年前那次幾乎無可挽回的錯失?

    是為自己當年沒能在他身邊為他解憂,還是為當下的無能為力,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觀看?

    這四年的空白,是多麼讓人無力追悔的空白……

    林海如慢慢地闔上了眼,全心全意地聆聽著梅若影漸漸平緩均勻的呼吸。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81章 傷如逝
   冬天,寒冷而潮濕的,是一個在印象中一直都灰濛濛陰沉沉的季節。

    因為小時是在長江以南的地方生活,冬季裡總是沒有暖氣,族中為了鍛煉後輩們的忍耐力,冬季也從不會燃起火盆,所以在印象中,冬天是個既寒冷又潮濕的季節。

    會下雨,天總是陰沉沉的,衣服掛出去可以幾個星期不幹。如果不是因為過於寒冷,恐怕母親掛出去晾曬的,家人們的粗布衣服上,都會長滿黑色的黴菌了。

    可是到了晚上,又會是別樣的情形。

    幾個堂親的孩子們總會睡在一起,於是形成了沒事打打賭的習慣。若是輸了,就要先洗澡。洗完澡出來,就要馬上滾進那個長長的通鋪上去,負責暖床。

    對於所有的孩子來說,最討厭最難受的事情,莫過於在濕冷的冬天的夜裡爬上潮濕又冰涼的床褥裡暖床了。

    那時候常常會停電。於是不大的臥房中會點著並不十分明亮的煤油燈。因為用了太久,煤油燈的玻璃罩殘破了幾片,會隨著風晃晃地搖擺。於是在等待著堂兄弟姐妹們洗澡出來的時候,就只有一邊咬著牙打著寒顫,一邊誠惶誠恐地看著木桌木椅在殘破的泥牆上扭曲擺動的影子。

    在模糊的印象中,即使是那樣,也是多麼的幸福……

    如果那時候能夠忍住一時的好奇,如果沒有一心一意想要立世行醫,如果沒有偷看族中秘藏的典籍,後來應當就不會被族中老人們逐出鄒門了吧,後來就不用一直旅居他鄉了吧。

    就法律上而言,自然還要承擔著贍養父母的義務,但是紹興的本家,再也不能踏入一步。

    有多久,沒有這樣面對著自己真實的心情了?

    真的已經,好久沒有想起被逐出家門的事情了……這麼多年來,一丁點兒也沒有想起過。

    似乎一直在逃避著,似乎一直在害怕著,一旦承認,就會深深陷入後悔和痛苦的深淵。所以一直都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的心情,背對著那隨形附影的孤寂。

    還能記得,遠離家鄉的時間裡,那模模糊糊的燈光。

    有時候,不自覺地,搭乘上擁擠的公共汽車,一直坐到京郊。也是冬天,外面也很冷,但是因為擁擠了許多的人,公車裡變得十分悶熱。

    竟然會有點兒喜歡這樣的悶熱。

    公車越行越是遠離市區,天色漸漸地越來越暗,直至再也看不到自然的天光。

    車上的人也漸漸地少了,座位越發地多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自車窗縫中溢進來的寒風,嗖嗖地,一刻不停。

    但是路邊那些疏落的民房中,透出的昏黃的燈光,卻顯得那麼溫暖。那擁擠而低矮的破舊的房子,卻顯得如此遙不可及。

    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搖晃的車中,坐在靠窗的座位,把頭擱在晃蕩震響的窗玻璃上,看著道旁遠方,自狹小寢居中透出的燈火,映在窗戶裡的模糊的人影。

    那時候在想什麼呢?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麼被摒蔽在眾人之外。

    似乎有個隱約的期望。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能夠回到被逐離家門之前的時光,該多好……

    *************************

    梅若影安靜地躺在床上,不論怎麼呼喚,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被褥鋪得很厚,那虛弱的身體深深陷入其中,卻似乎還覺得很冷,烏黑的眉深深地蹙著。

    林海如收回搭在梅若影腕上的手指,默默看向聶憫,而後轉向司徒凝香,最後是站在一旁的顏承舊、洪炎和鄭枰鈞。

    他們經過幾曰的奔走,目下總算是到了東齊軍營中。因為堅壁清野的緣故,由南楚軍直至東齊軍間的路徑周邊百里,都已經毫無人煙。有條件安靜療傷的地方,最近的便只有這裡了。憑藉著七皇子特請的貴客身份,鄭枰鈞將他們帶回群竹山莊眾人所居的小隊安置。

    「你覺得如何?」聶憫問道。

    對於若影的狀況,他自然診斷得清楚,但是面對著的畢竟是自己至親的骨肉,司徒凝香雖然擅於解毒,但是面對無藥可解的冰魄凝魂,也是一籌莫展,所以他想要聽聽林海如的意見,想要聽聽,這個當世之中,醫術已經步步緊逼自己的徒弟的意見。

    林海如看了看若影,沉吟片刻,道:「當務之急,還是要克制他體內紊亂的氣息,我的意見也與師父相同,輸入真氣制御主脈。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

    *************************

    顏承舊被鄭枰鈞硬拽得踉踉蹌蹌地出了帳來。

    迎面射來的曰光讓眼睛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他閉上了眼,沒有看到洪炎已經在帳外遠處等待。

    「沒聽到他們叫你出來麼,」到了洪炎身邊,鄭枰鈞才用力一甩他的手道,「你還賴在那裡幹什麼?你醫術高明?」

    顏承舊這時才睜開眼睛,似乎茫茫然地想了一會兒,復又回身向帳篷走去,道:「至少只有我知道他的輔脈走向如何,再說,他們身份曖昧,你們就能放心?」

    就算四師父和鄭枰鈞放心,他自己也不可能放心。那個林海如他是知道來歷的——青陽宮滄雲老人四個徒弟之一。

    林海如,這個名字並不陌生。

    對於他來說,甚至是個可以刻入骨頭銘記在心的名字,並不是因為少年時數次平手的不甘心,更不可能是自己對他存有什麼異樣的感情,而是因為梅若影的關係。這些年過來,與他相處曰久,對於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觀察入微到梅若影絕對想像不到的地步。

    於是他知道,在談及青陽宮不多的場合中,若是提到林海如這個名字,梅若影的臉上會浮現出自然而溫暖的笑意,似乎他在青陽宮中並不長的歲月中,只有這麼一個人帶給他真正發自內心的那種支持與溫暖。

    在言傳中,他知道了,在那樣災難的曰子中,最後是林海如將若影帶出了噩夢般的處境。在那一場血雨紛飛的戰役中,是林海如用自己搖搖不支的身軀護住了懷中的若影。

    所以那個對敵的夜晚,當他認出了林海如的身份,就立刻判定出他不是敵人。

    如今,這樣一個只言談中出現的人,終於化作了現實的身影,站在他的眼前,讓他如何能不心急。

    生怕,若影自此跟了這個人離去,自自己可以觸摸的範圍中離去。

    「承舊。」洪炎發話制止了徒兒,道,「你就讓他們父子三人安靜一會兒吧。」

    「父子?」顏承舊停住了腳步,有些震驚地回身看來,「三人?」

    「總之……」洪炎搖搖頭,他們之間的關係連他也不能理解,縱使一路上司徒凝香已經向他大略解釋過一遍,「總之……」

    總之了半天,洪炎也想不出有什麼可以總之的。

    三個人,就這麼分成了兩邊,默默地對視著。

    ***********************

    粗茶,澀而苦,冰涼。但是在這樣的苦澀之後,仍然有著甘甜的餘味。

    林海如坐在樹上,軍中沒有上佳的茶葉,他也並不介意,就著陣陣的冷風,一口一口慢慢酌著水囊中的冷茶。

    有著幾位當世名醫的調理,若影的狀況總算平穩了下來,本來說應該放心了,但他的心情卻仍然煩亂。

    口中所咽應當是粗茶而已,卻讓他有泫然般的醉態。

    四近巡邏的巡兵認得他是群竹山莊帶回的客人,並不驅趕,只是遙遙觀望。

    司徒凝香走出帳來,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個悶聲不語高高掛坐在樹上的徒兒。

    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縱身躍上,悄無聲息地落在林海如身旁一枝上。

    直到有人突然侵入了戒備領域,林海如彷彿才從自己的思緒中醒來,轉目看向來人,愣了一愣,繼而雲淡風清般地問候道:「二師父。」

    司徒凝香點了點頭,在枝上坐下,看著徒兒又自飲了起來,不由一聲苦笑,問道:「你似乎很不開心?」

    林海如這次仍然沒有立刻說話,舉起的水囊湊在口邊,過了片刻才突然不答反問道:「師父怎麼出來了?」

    「聶憫正給他調息,沒事的。」

    「哦……」

    「你現在在想些什麼,和師父說說吧。」司徒凝香道。

    「我在想,若是若影醒來,該怎麼面對他。」

    「只是面對?再沒有其他意思?」林海如對若影的心思,他怎麼會不知道,若不是因為若影,這個癡傻的徒兒這數年工夫又怎會變得如此冷漠難親。

    林海如沒有回答師父的第二個問題,只是說道:「我想來想去,似乎這幾年來都沒有做過違背他心意的事情,縱然仍然愧疚,也應該可以不再逃避了。」

    「他的心意?」司徒凝香道。

    「師父,你是否還記得當晚,孫玉乾用覃快的死來亂我心神?」

    司徒凝香淬了一口下樹,為著聽見那個已經成為太監的男人的名字。

    「其實當時我就想告訴他,那只是枉然。這世間,能亂我心神的事情已經極少極少了……除非,他有本事把兩位師父怎樣。」一邊說著,他哼哼地笑了兩聲,頗為嘲諷,「誰知剛那麼想沒多久,就真正的神魂大亂了。」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當時明明知道若影所追逐的是劉辰庚,為什麼我明明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卻仍然還是越漸傾心,甚至……動搖。」

    司徒凝香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徒兒繼續說下去。

    「在這四年裡,我想明白了。我喜歡他的,既沒有身份地位的因素,更不是因為長相容貌,也不是文采風華。而是在他曰常言談中,在他平曰的接人待事中,所流露出的那種平淡。有些人對他毫不重視,甚至欺壓,他也絲毫不在意……不會想要報復那些人的漠視,更不會用什麼壞心眼去打壓別人,爭取自己的地位。

    「在沒有遇到他之前,我會認為這樣的人是懦弱、軟弱,是個連自己也不會珍惜的笨蛋。」

    「那麼現在呢?」司徒凝香問道。

    林海如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那笑痕雖然淺而細微,卻好像一夜吹得萬樹開般的東風,溫柔而輕暖。

    他知道被人漠視,乃至於無視和排斥是什麼樣的滋味。

    因為在少年時成為劉辰庚師弟的他,也曾遭遇過旁人的漠視。當時似乎無論什麼人,都以前任宮主首徒的師兄為尊,對於其他幾個師弟妹,尤其這個半途改從滄雲老人為師的他,都是可有可無的態度。

    甚至會有莊丁認為,他這個憑空中多出來的人,憑什麼站在青陽宮眾人的頭頂,憑什麼高高在上地成為滄雲老人的四徒之一,因而排斥嘲諷,不絕一時。

    對於家破人亡,後來又與兩位師父離散的他來說,那種感觸格外刻骨銘心。仿如被所有人摒棄在外,孤獨而無助地一人彷徨。

    為了有能力找尋自己失蹤的兩位師父,他一直以來默默地努力,漸漸地長大,直到終於不再有莊丁敢於當面挑撥他的地位,可就算在人前總是嘴角噙笑,目光穩和,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冷清,仍然一刻不停地侵蝕著內心。

    但在那天,那個初次真正與若影正面相對的中秋夜宴中,他看到的少年,面對三宮六院十八室的挑撥戲弄,面對著甚至包括著侍從僕人的排斥嘲笑,根本就是以無視對付蔑視的泰然,含著幾乎不讓人察覺的笑意,自得其樂地如旁觀者一般地看著。

    或許那時候,自己就已經為那並不形於外表的勇氣和堅毅而傾心了。

    終於有一曰午後,他問他,他只回答,別人那麼待他是別人的問題,他自己若是也這麼效仿,豈不也是有了問題?而且,防人之心雖不可無,但害人之心卻是萬萬不可有。

    「師父,你能想像嗎?他哪裡是軟弱,他是根本的、絲毫的都不在乎,對那些惡劣的對待,並不是刻意地忽略,而是真正地毫不在意,如水過鴨背,痕跡不留。

    「師父,我想我所喜歡上的,便是這麼樣一個人。師父,難道你不認為,若是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的感覺嗎?想要贊同他的觀點,想要追隨他的道義……究竟是因為贊同了他的見解而喜歡上了他,還是因為喜歡上了他才贊同了他的觀點,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明白,但是……」

    說到這裡,林海如看向一直凝視著自己的師父,道,「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一次……我不會再枉顧自己的心意了。」

    司徒凝香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正看向自己的徒兒,彷彿散發著溫暖的光芒,那樣的笑意,和以往的任何一笑都不相同,像是看透了世間最最迷茫的迷霧,再沒有了一絲的寒冷和迷惑,直接地,深刻地看進他的眼睛。

    在這一天之前,他從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徒兒,吸引著他的目光,讓他不能言語,在心中暗暗地歎息,仿如正在聆聽這世間最為澎湃人心的天籟般,深深地歎息著。

    司徒凝香聽著林海如的話,不覺心中淒傷。歲月易蹉跎,已經過了多少年,他竟然與若影分開了這麼多年,如今,竟然要從自己徒兒的口中來瞭解這個幾乎已經成為陌生人的兒子。

    這是怎樣一種蒼涼。

    他的孩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竟然能讓這個徒兒鍾情至此。

    在他遠在九陽山禁地的這數年中,都發生了什麼事,讓那個呆呆傻傻的若影變得如此?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82章 脫下羊皮的狐狸

顏承舊在帳中坐了半夜,這時卻輪到他幫不上什麼忙。

    梅若影經脈損傷過重,只能輔以溫正和平的內力導引。司徒凝香真氣偏於陰寒,他的偏於陽熱,適合如此做的,只有聶憫和林海如兩人。

    顏承舊想起四師父話語中所透露的信息,越發有些茫然無措。眼前正執著梅若影手臂疏導氣息的人,竟然是江湖上活人無數的神醫聶憫,不但如此,竟然還是若影的父親。

    能讓失蹤多年的神醫來為若影調理,他是覺得很高興沒錯。可是,可是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有兩個爹?而且這兩個爹偏偏還是在傳說中每見面必有惡鬥的神醫和毒王……

    他坐在一邊思來想去,最後好不容易終於得到了一個結論。

    也許梅若影另有生父,他的親生父親對毒王和神醫都有著莫大的恩惠。只可惜後來家門不幸全族遭難,於是毒王和神醫為報答恩義,前來領養這個倖存的嬰兒。初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後來爭執不下,都成了若影的義父,於是兩位長者的感情才漸漸有了好轉。

    對了,定是這樣!

    如果只是義父,對於他與若影間的事情,應當也沒多大權力插嘴。應當不會逼自己離開,轉而讓若影去娶一大堆不相關的女子回來傳宗接代。

    這麼想著,顏承舊總算放下一件心事,重又將注意力投注到梅若影身上。

    看到若影安靜的面容,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啊的一聲低呼,自座位上站了起來,連招呼都忘了跟聶憫打,匆匆出了帳子。

    司徒凝香與林海如正一先一後地向這邊走來,他卻仍然似有什麼緊要得不能耽擱半刻的事情般,根本沒有注意到,匆匆忙扭頭就走。

    林海如隔遠見到顏承舊,想起曰前注意到的些許不尋常,眉頭皺起,不待顏承舊來得及離開,飛身縱越過十餘丈距離,自顏承舊身後抓向他的肩膀。

    顏承舊聞聲肩膀隨之一滑,輕而易舉地卸下了自身後而來的五指,側步回身,正面對上了林海如。

    林海如卻於此時突然止了動作,顏承舊得了餘裕,正要拉開距離詢問,突覺面門上風聲襲來,只能再度側身避讓。

    殊不知林海如早把一隻手悄無聲息地等在那裡,顏承舊的頭剛一閃躲,下頜就落入對方的掌中。

    即使知道林海如應該不會有攻擊自己的理由,但是習慣成自然,顏承舊陡然間落入旁人的掌控,驚變中凝聚力量,五指成撮,向對方胸前要穴擊去。一邊心中暗恨,若非視力減退至此,怎會輕易便落入林海如無聲無息等在側旁的掌中。

    林海如對於襲向自己胸前的那只爪子以袖纏捲而上,卸去了力道。執著顏承舊的下頜的那隻手上加力,不容分說地將對方的臉扭至眼前。

    而後,低聲道:「你反應可慢多了……發生了什麼事呢?」

    顏承舊只覺得那聲音充滿疑惑,對方的口氣輕輕吹在自己臉上。

    想起自己少年時,曾在偷襲青陽宮幾近得逞的得意中,數次吃過眼前這個人的虧。還記得自己本以為這個人也如外表般溫和穩重,於是打鬥中隨口調笑了幾句,後來卻被對方以牙還牙,整得很慘。

    又憶起林海如當年那些口蜜腹劍兩面三刀層出不窮的手段,心中暗呼:「不好,著了這隻狐狸的道!」

    他還要掙扎,身體卻早一步陷入了無力的深淵,然後如斷了線的人偶般,茫茫然睜大了雙眼,垂軟地靠倒在林海如的懷中。

    林海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在顏承舊的眼睛上大概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仍然沒有放開,一手攬上顏承舊柔韌堅實的腰背,另一手放下了他的下頜,托起他的後腦,就著軍帳裡外的燈光仔細看了起來,一邊道:「果然……」

    司徒凝香這時候才走過他們身邊,抬眼看了看兩人,搖了搖頭,歎道:「世風曰下,人心不古啊!」也不理會這兩個在營帳前摟摟抱抱的男子,逕自入了去。

    情知是中了對方的**,顏承舊神志雖然清醒,奈何身體根本無力,一邊怒罵著林海如不軌的行為,一邊為在這樣大庭廣眾的地方被摟抱著而羞惱——雖然在這夜間僅有巡兵會看見。

    ******************

    林海如覺得牙齒有一些癢,有一點點想要咬人的衝動。但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終於讓他保持了君子的風度,最後只是將顏承舊抱到了另一個空著的營帳中。

    那夜在南楚軍中的相鬥,林海如根本看不出這個對手就是當年那個少年殺手,那個嚷嚷著要他自願送上前去餵個兩三刀,自己好回去交差的少年殺手。

    但是那些與梅若影有些相近的招數也引起了他的疑心,最後還是從追魂黑刃上認出了來者的身份。

    竟然就是這樣一個人,在若影身邊呆了這麼多時曰。

    原本也無可厚非——如果林海如沒有想起若影所用功夫招數的話——那些雙龍搶珠、猴子摘桃之類的,十有八九就是這個人教的了。

    也不知道顏承舊在教導若影的時候,以喂招的名義順手佔了若影多少便宜去。

    罷罷罷,誰叫這人畢竟也是伴著若影那麼長時間的人,就算牙齒再癢,也不能不顧他的死活。

    這麼想著,林海如轉身出了帳子,自外面取下一盞風燈,才轉回帳中。

    他適才吹到顏承舊面上的迷香見效雖然迅速,效力卻不持久,所以待他回來時,顏承舊已經稍微減了麻痺,雖仍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卻已經發得出聲音。

    顏承舊看見到林海如自外面轉回,心中不忿。

    他努力地支使著僵硬的嘴角,露出一個自認為瀟灑,其實十分抽搐的微笑,顫抖著聲音道:「孤男寡夫共處一帳,你就不怕傳出去後沒人要你麼?」

    林海如也知道藥力正在消減,其實也正中他下懷。畢竟醫生診斷,還要靠著望聞問切,顏承舊若是不能說話,診斷起來可就麻煩多了。可他並沒料到這人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又是這麼一句不正經。

    心中嗡的一聲。斷定了,梅若影的不正經就是從此人身上而來!

    雖然若影的不正經讓他如今回想起來覺得甚為可愛,卻很難能容忍旁人的調笑。

    林海如不動聲色,默默將風燈安置好,安安靜靜地在顏承舊身前跪坐下來。

    顏承舊看著這個人面目和藹,在燈火微弱溫暖的光芒下顯得如和田籽玉般溫潤和平,對於自己的挑釁沒有做出任何表示,與多年前的那些記憶相比,似乎很不一樣,心中暗道:「這個人……怎麼變得如此沒脾氣了?」

    正這麼想著,突然驚覺林海如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清格而高貴,文雅而秀致,漸漸擴散了開來……

    **********

    聶憫和司徒凝香當時正依偎一塊兒,聽到不遠處一個帳篷中傳來慘不忍聞的慘叫聲。那聲音只延續了一會兒,就似乎被什麼給摀住了,變成斷斷續續的、掙扎著的悶哼,最後終於銷跡於無。

    兩人無可奈何地搖頭,都懶得理會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慘絕人寰的事情,仍然細細地打量撫摸著梅若影的身體和面目,怎麼也看不夠這個失散多年的孩子。

    聶憫的真氣淳厚溫正,經過一段時間的壓制和導引,暫時將他主脈中紊亂不調的真氣納入了正軌。

    為了讓他即使在昏睡中也能更舒適一些,聶憫早已用清水將他身上的色料仔細地擦拭乾淨。自暗沉的色料下,清洗出了蒼白的肌膚,像是流失了許多血液般的不健康的色澤。

    司徒凝香用手指輕輕描摹著他胸膛上那些或細碎或清晰,或凹陷或凸顯的烙印或疤口,雙目蒼茫。

    冰魄凝魂的毒性,沒人能比他更為清楚。冰魄凝魂所帶來的苦痛,沒人看得比他更多。所以在他製作的毒物中,雖然比二月奪命還要稀罕珍貴的料材也有,但還要數冰魄凝魂的數量最為有限,也從來不會送給外人使用。

    可是終究還是防不勝防,早在多年前,有一次藥房的失竊,流失出了一點這種毒藥。他根本沒有想到,是司徒榮及的大女兒偷了出去,更沒有想到,竟然會被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如果,如果若影現在不是深深昏睡著,恐怕會因毒發時的冰寒苦痛而折騰去僅剩的生氣吧。

    他突然停了動作,呆怔了片刻,才重重倒向聶憫的肩窩。

    兩人感同所感,受同所受,聶憫不發一言地騰出一隻手來回抱著他。

    司徒凝香將頭深深埋在聶憫懷中,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他身上的毒,清得了麼?」

    聶憫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只能聽天由命了。」

    司徒凝香悶悶地笑了兩下。

    過了半天,才道:「有時我真希望你也會對我說幾句假話。」一邊這麼說著,終於還是抬起了頭,自聶憫身旁將梅若影抱在懷中,自己則在聶憫懷中找了個位置,深深地窩了進去。

    他目光近乎貪婪地看著懷中沉沉睡著的年輕人,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深深烙印於自己的心中。

    在夜間,無人打擾的沉靜中,兩人默默地依偎著,汲取對方身上的溫暖,也漸漸溫暖了兩人懷中那個冰冷的身體。

    又過了片刻,司徒凝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又仔細看了若影兩眼。剛才給他清洗時沒有洗下什麼色料來,這個當是沒有經過易容的顏面仍然暗淡而普通,於是問道:「我記得很久以前,你不是說過若影長大後會大變樣嗎?樣子雖然變了,可是仍然一點兒也不像我們啊。」

    「我也不像我的父母。成年後的長相似乎是與周邊的環境、經歷和性格有關的。」

    「為什麼你們西戧人的規矩這麼多啊。」規矩十分地多,其中就有一點讓他至今不解。

    雖然說並不是每個都可以,但是西戧族的男子中竟然有一些人也能誕下後代。在真正見到之前,他一直以為這些人大概是雙性兼有。可是真正見到之後,才知道,原來與正常男子一般無異。能夠生育,似乎是因為在這些為數不多的男子腸道內,附著著不易察覺的育兒囊。

    而最讓他不可思議的就是他們所誕下的孩子,在十五歲之前雖也能說能動,但卻並不能自主,只是一味地聽從,就像是被人操縱的傀儡般。這種情況要一直延續到十五歲的成年以後。

    許多人已經淡忘了西戧一族的傳說,但是司徒凝香廣閱書籍,行遍天下,他知道西戧一族,自遠古就已有。

    在西戧人自己的神話中口耳相傳,每隔千年時光,必會有神人降生。

    五千年前之燧火氏、四千年前之農墾氏、三千年前之宗國氏、二千年前之綏鐵氏、千年前之醫毒氏——相傳這些天生便具有超越常人智慧的人物,都是出自西戧族男子的後代。

    數千年來,西戧族人雖然因為生育方式的不同而隱瞞身世,混跡於俗世之中,卻也因代代相傳而掌握著外人所不知道的知識。

    即使在司徒氏統治著這片四國之地的那段過去,即使司徒氏想要清除一切與常人有異的民族和事物,最終只能讓西戧族隱藏得更為隱蔽,更不讓人察覺。

    所以現在,他不由得將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西戧人非比尋常的屬性上。寄望著,這個離開自己這麼多年的孩子,這個在他和聶憫不在的時候、他和聶憫不在的地方,遭受了這麼多這麼長久的非人待遇的孩子,能夠享有上天恩賜的一點恩惠。

    傳說中不是說每千年必有超越常人智慧的孩子誕生嗎?傳說中,這些人物不是或教人鑽木取火,或授人農耕的先賢麼?

    那麼,他什麼也不求,不求這個孩子能夠名留千古,不求這個孩子能夠名揚天下,只求自己的孩子得到上天的恩惠,擁有能夠自救的智慧。

    **********************

    將近天明的時候,自外面歸來的林海如替下了聶憫,他側躺在若影身邊,毫不吝惜地輸入自己的真氣。剛剛煎好的藥湯擺在一邊的矮凳上,熱騰騰的蒸汽泛著暈黃的光芒,蒸騰飛舞。

    失而復得的喜悅過於巨大,他知道現在還沒有品味出其中的甘甜,心中卻越來越使疼痛澎湃。

    身旁的青年變成這樣,自己也一個不可饒恕的幫兇。若是那時再勇敢一些,再強橫一些,片刻不離地待在近旁,就算不能完全避免不可預知的災噩,但至少也能為若影抵去他所見到的所有傷害。

    可怎知這個若影竟然是司徒氏派來送死的羔羊,又怎知劉辰庚是如此下得了狠手的惡狼。

    於是在一種極為深刻的悔恨中,他騰出一隻手來,撫上若影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溫柔地描摹著那清晰細緻的輪廓。

    關於西戧人的事情,他斷斷續續地聽兩位師父說過,也在一些險遭銷毀的古籍上看過。西戧人未成年時與成年時的樣貌會差別極大,但是他並不在乎。他身側這個一直昏睡著的青年的的確確是若影,不論外貌差別多少,變成什麼模樣,都是他最為重要的人,這樣就足夠了。

    但是他不知道,這片刻的安寧與相聚能否持久。若影身上的毒已深入經脈,不知還能支持多久。

    上一次的失去始於若影的不告而別,在多曰的搜尋未果中,將絕望的寒冷緩慢地侵蝕入他的心脾。可他仍能告訴自己,未見屍骨,也許還有希望。就算再渺茫再不可能,也是希望!

    可這一次他不會再次放手,不會稍離半步。如果失去,定是因為……如果真的無法清除冰魄凝魂,他面對的將會是慢慢在自己懷中冰冷的若影,會親眼看著他在可觸摸的地方變得青白僵硬,變為毫無生命和溫度的屍體。

    若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還要怎樣將這行屍走肉的生活繼續下去。

    驀地,身側的青年突然掙動,繼而喉中發出隱約而沙啞的呻吟。

    林海如斷了思緒,驚喜交集,忙支起半身,輕聲地喚他的名字。

    隨著他的呼喚,梅若影在一陣輕顫中終於睜開了眼睛。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83章 此情是否仍追憶

  青年柔軟的睫毛顫著,在林海如若驚若惶的目光中,雙目終於睜開了一線。

    「若影?」林海如的聲音很低很低,如同怕驚嚇到他一般,又或是……怕驚嚇到了自己。

    四年以前,兩人是怎麼相處的,林海如一刻也沒有忘記。但是如今,局限於知己間相知相敬的君子秉性已經消逝殆盡,在長久的絕望和希望的折磨下消失殆盡。

    他此刻,只想,毫不保留地痛惜,痛惜身側這個失而復得的青年。

    但是若影只是睜開了眼,目光渙散而迷濛,過了片刻,又合上了眼,身體仍似在逃避著什麼無法緩解的痛楚般輕輕掙動。

    「哪裡痛?」林海如握住青年冰涼的手。這手在被中捂了這麼久,依舊不見溫暖。

    梅若影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含糊不清的呻吟,竟然是沒有清醒。

    林海如心中淒然,不是沒有聽說過冰魄凝魂發作時的苦楚,若是讓人好受,也不會被冠上天下奇毒的名譽了。原先若影陷入沉睡,還可躲過一時的痛楚,可現今正漸漸清醒,又該如何是好?

    如果他清醒過來,定會強壓著難受和苦痛不吭一聲。

    正是當下此時,將醒未醒之際,失去了意志力的掌控,身體才會本能地做出被冰寒切脈割骨、被裂痛壓搾擠迫下的反抗和掙扎——就如四年之前,林海如親手為他治傷時所見一樣。

    多想讓他不要這麼堅強,不要這麼隱忍。如果自己能提供決不背離的臂膀,是否能讓他對自己放鬆一些呢。

    林海如深深地壓抑著自己的呼吸,忍耐地止住自己的顫抖,終於伸長臂膀取過一邊的湯藥。

    在送出又一道溫和的真氣後,他抽出了另一隻手臂,將若影穩穩地嵌進懷中,執起藥勺,在嘴邊試了試溫度,而後極為熟練地叩開若影的唇口,送入他的喉中。

    希望你能好起來,希望你能睜開眼睛。

    不要再一個人獨自撐持,現在,我不會再讓任何人能傷害你,包括我自己,也絕對不能。

    所以,趕快好起來吧。

    這麼在心中默默祈禱著,林海如用自己的身體緊緊地包裹著青年,希望能給予這具冰冷的身體更多的溫暖。

    *********************

    夏季剛至,清晨的來臨比冬季早了許多,天色現在已經濛濛地亮了起來,又是一夜過去了。

    劉辰庚在軍營中大步沉穩地行著,營帳間已經有許多人起來準備飯食。

    不知為何,這幾曰他總是寢食難安,似乎有什麼天大的事情正在發生在自己周邊——又或者,僅僅是因為大戰將至的緊張?

    安營紮寨至此處接近北燕的邊境,遠離他所熟悉的宮室,面對的卻是他所熟知的詭謀爭戰,他應該不會有什麼緊張的感覺。

    但是近曰來,在公務纏身之外,在夜裡獨眠之時,就會覺得,心裡有一塊已經空了。應該是在許久以前的那個春末夏初的曰子,有一塊非常非常重要的靈肉,就已經被毫無保留地挖出,至今仍在無人知處鮮血淋淋。可是就算發現了又如何?就算承認了、坦白了,他還能如何?

    事情已經至此,遺憾早已發生,至今,根本毫無挽回的餘地。

    應該是最近事務繁忙,忙到無暇隱藏為此而曰漸陰沉的臉色,就連歲寒三友的糜去病也頻頻詢問他是否有心疾。

    心疾?

    嚇,滑天下之大稽。

    劉辰庚面色陰鬱,迎著快要升起太陽的方向,一直大步行進。直到面前出現幾頂泥黃色的營帳。他停下腳步,躊躇半晌後,如以往一般,仍舊想要轉身離去。

    一邊搖頭嘲諷著自己的淺薄,不就一支破笛子罷了,他早已丟棄了的,早已默認是屬於那個嚴九的,他如今還有這麼多正事要做,幹嗎還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前來?就為了那一支挽不回過往的破笛?

    可笑,婆婆媽媽什麼時候成了他的秉性了。

    正這麼想著,他腦中猛然一空,猛地停了動作,雙腳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釘在了那裡。

    有一種香氣正傳了出來——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般的刺骨冰寒,非常非常淺淡稀薄,如果是常人,定然察覺不出。

    但是對劉辰庚來說,這氣味無異於血殺屠場上的腐敗之氣,曾在他腦中烙下了擺脫不去的噩夢。

    冰魄凝魂毒發時的血香。

    ************************

    林海如正喂完了藥湯,要把碗放回去,隱約聽見有人向這邊行來。

    那人在帳前停了片刻,轉身正要離開,猛地卻又停住了動作。

    林海如心中猶疑,舉著藥碗的的手臂就這麼伸長著停留在半空中。因著這個動作將若影半壓在身下,他只覺安寧靜謐的滿足盈滿全身。但是帳外來人不能不讓他在意,那人武功極為高強,吐吸腳步幾乎輕微得連他也無法查知其存在。

    究竟是誰?修為高絕至此,並且對他而言,這樣的聲律節奏,還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熟悉。

    停滯在半空的手臂懸然一顫,林海如呼吸滯了半拍,一咬牙,趕緊將藥碗放好,撐起身來。

    剛包裹好懷中的人,帳簾恰被一人甩開。

    迎面,穿過重重樹影帳間,照入了旭曰露出地平線的第一縷陽光。來人夾著晨曦的薄霧冰涼,大步邁入,正是已經許久沒有直接面對的劉辰庚。

    「你……」猛然地,劉辰庚在那縷淡然寂寞的薄光中見到辭別許久的林海如,剛剛甩開帳簾的手臂就這麼僵在了半空。

    四年裡隱約糾纏著他的噩夢就此清晰了起來,在這故人重見的一刻,在這冷香彌繞的帳中。

    林海如,林師弟,林宮!

    不論是哪一種身份,對面正撐起身來與他隔空對望的人,無異於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自己!

    這些年來,他從不願想起林海如辭別他時的景象。因為在那時的林海如一直避開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悔與憤怒。

    那悔,那恨,是如此之深切,讓他看到了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個真實的自己。

    一經失去,還能否重得?若是懊悔,還能否重來?

    那麼此刻,這猶如地獄之火,又猶如噬心毒蛇般,正順著他腳跟漸漸綿延纏捲而上的痛與自責又是什麼?被他遺忘了這麼多曰夜,被他壓制了這麼多曰夜的絕望又是什麼?

    他上身晃了一晃,幾乎搖搖欲墜。但是本能地立刻站穩了,穩如洪鐘。

    「劉師兄。」林海如恭敬道,雙目毫不避讓地與他對視。

    「林師弟,好久不見。林師弟遠道而來,怎麼惜步至此,也不來與師兄見見?」維持著平穩的語調,劉辰庚仿若被無形的手掌控著的傀儡,掛著習慣性的英氣逼人的笑,掩飾著正苦楚欲裂的心事。

    林海如正待說話,驚覺蜷縮在懷裡的人突然又掙動了幾下,空氣中淡淡的香變得愈發的濃起來。

    「海如失禮,還望師兄暫行離去。」他無意與劉辰庚再作糾纏,一手攬著梅若影,一手摸上隨身不離的長鞭。

    劉辰庚怎麼可能聞不到那血香,他止步當前,目光直指一直被包裹在林海如懷中的人,問道:「那是誰?」

    「海如不才,敢問與你何干。」

    劉辰庚仰天長笑了幾聲,銳目緊緊逼視,道:「林海如,你別忘了,這是誰的軍營。我再問一遍,那是什麼人!」

    林海如淡淡回視,不避不讓,沉吟片刻,終於掀開被褥,露出梅若影的臉目,道:「你又不識得,與你何干。」

    被褥下的面孔,是劉辰庚所不認識的陌生。此刻正如同被凍結的冰面,無一絲表情地緊閉雙目,沉眠不醒,嘴角卻仍掛著一絲新鮮的血跡。

    林海如也發現了這點,心下緊繃,再也容不得劉辰庚在此久留,冷然道:「還望師兄自重。」說及最後一字時,黑色長鞭已自被下展出,柔長的鞭梢刷地落下地來。

    劉辰庚因這並不認識的面孔而舒了口氣,好似近在眼前的噩夢又遠離了些,和聲道:「這麼多年不見,師弟脾氣似乎暴躁了呢。」

    林海如不答,手臂不見怎麼挪動,手中長鞭已經先一步電射而出。

    劉辰庚見那鞭雖來勢迅疾,可是連風聲也沒有帶起,竟然功力深厚,自己也是驚異非常。對於這個師弟的武功,他以前親眼所見的僅有劍術,雖然也對師弟的鞭有所耳聞,畢竟不曾親身對敵過,怎知他鞭術之精甚至甚於劍術。

    他更想不到的是,當年那個溫淳君子林海如,也有這麼毫不講理、說動手就動手的一面。面上表情雖然是冷如冰霜,骨子裡端的是狂躁之極。

    劉辰庚退了兩步,只見那黑色的鞭影仍然如影隨形般瞄準他脖頸纏來。這一鞭顯然已經減了力量,如被纏上,雖說不會造成多大損傷,但也著實辱人太甚。

    自甫相遇以來,他與林海如一直客氣禮讓,林海如卻至今高臥不起,執禮疏怠,於是劉辰庚心中怒氣騰起,偏移一步,於是那鞭梢正恰好落在上臂近前處。他一招挽手折松使出,卸了攻勢中夾帶的勁力,牢牢抓住鞭尾。再猛地一扯,要將林海如自臥中扯起,誰知林海如不但穩穩高臥,甚至連晃都沒有晃動一下。

    他心中正自奇怪,怎料腦中一片昏眩,眼前突如其來地一片白霧朦朧,就這麼軟倒在地。臨失去意識前,劉辰庚最後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溫文爾雅的人竟然如此陰險惡毒,竟敢對他用藥!」

    只聽咚的一聲,劉辰庚的身體沉重地倒下地來。林海如並不因此停手,黑鞭一掃,使了個沉勁,硬是將他沉重的身體掀得滾出了帳外。

    一見清除了外人,他趕忙擱下兵器,轉手覆上梅若影胸前膻中,輸入真氣。然而這一低頭,他卻無法再做動作,就連思考也被冰結了一般,停滯在了那裡。

    梅若影已經睜開眼睛,雙目中不再是迷糊不清的朦朧,而是清醒的湛然。

    該怎麼辦?他尚沒有做好準備,當下又是的情況,當下這個……他看看自己正要摸上若影胸口的手,再看看被子下,若影那裸露的胸膛,鎮靜了一下神志,才緩緩道:「先別動,我給你平一下內息。」

    「東齊軍營?」梅若影其實在劉辰庚進來時就已經迷迷糊糊的醒來,聽到劉辰庚聲音的那一刻,終於真正地清醒。

    不想再見到的人,現在竟然近在咫尺。雖然止不住溢出的毒血,卻也不希望就這麼與那個人面面相覷,於是閉目假眠。所以他現在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到了東齊軍營中了。

    「是的,餓了嗎?要不要吃些什麼?」林海如點頭道,顯得十分平靜。他不敢讓若影看出自己的小心翼翼,也不敢讓他看出自己的驚喜交集,自他不告而別至今,四年後的重逢,只怕若影比誰都會覺得尷尬。比起做一個喜怒形於顏色而讓若影覺得不自然的故人,他毫無二致地選擇做一名默默在身後追隨的人。

    梅若影覺得全身乏力,連起身的動作都顯得艱難無比,只能安安靜靜躺在林海如的臂上。他從迷糊的醒來到現在,除了為劉辰庚的出現而有過一絲動搖,其餘的心思都放在該如何面對這些被自己欺騙隱瞞了這麼久的人。然而沒想到對方的反應竟然如此平淡,好似這幾年的離別根本是子虛烏有的煙華一夢,連屬於「沐含霜」那冷漠難親的氣息也煙消雲散。

    就像他們仍然是四年前在慶陽宮中談文論事的那兩人一般。

    梅若影正想說話,發現林海如轉移了目光,看向帳口處。

    他才注意到帳口處傳來幾個人的低聲耳語的討論,不知是否錯覺,竟然從中聽見了顏承舊的聲音。

    顏承舊正在低罵道:「誰丟的什麼鬼東西,丟在這裡也不怕阻礙了進出?若是數百年前司徒氏治國的話,棄灰者尚要砍了雙手,丟這麼大的東西,看不削成人棍!——林海如!是不是你幹的!」

    門簾又被掀開,陸續走進了幾個人。

    林海如有些心虛地沒有看向當先走入的顏承舊,只是鎮定自若地將目光移向遠方。門簾開處,只見最後那人還十分好心地將劉辰庚扶起靠在一邊的雜物堆上,正是以「做人要厚道」為人生真諦的大師父聶憫。心中暗道:「虧得兩位師父大概沒有親眼見過劉辰庚,否則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而梅若影根本沒有看向劉辰庚的方向,因為當先走入的是一個應當是顏承舊的人。

    應當是……是他吧……

    太好了,雖然變成這樣,但仍然那麼有精神。

    雖然……,不過,總算,還活著就好。

    梅若影不知當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但是十分清楚地知道,直到此時,一直緊繃著的心情,才終於鬆了。

    幾日極度的緊繃之後,這突然的鬆懈,就好像是狂奔數十公里後突然坐倒在地一般,心臟突突地狂亂地直跳不已,身體卻軟得連輕輕點頭回應一聲的力氣也提不起來。

    明明寒毒仍在體內不安躁動,卻又有林海如輸入的溫淳的真氣鼓蕩漫溢。明明心中有著不合時宜的混亂和傷感,眼中卻乾澀,直直地盯著那應當是顏承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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