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無色》作者:沉筱之<全書完>

文案

一隻腹黑的大尾巴狼栽在一隻老實兔子手上的故事。
對於這樁事,大尾巴狼的感想是: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男主腹黑腹黑再腹黑。
女主喜感天然老實但不小白。
於是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腹黑太久了總會栽跟鬥的。

P.S. 人物跟《龍鳳》有重複,但這是一個獨立的故事。

[ 本帖最後由 yunwinni 於 2013-10-3 20:26 編輯 ]
評論(19)



第01章
  
  舒棠是個棄婦,有人說著是報應,她自己也這麼以為。
  
  舒棠很小的時候,幹過一樁始亂終棄的勾當。
  
  那年是大喜之年,花柳好,月團圓。
  
  瑛朝皇帝昭和帝,領著兩個小皇子,上南俊國來轉悠。
  
  瑛朝是泱泱大國,二京十八州幅員遼闊,綿延數萬里。南俊是螻蟻小國,整一個國土,還不及瑛朝三個州
  
  南俊國有南俊王,為人百般好,除了要面子,聽聞鄰國皇帝攜幼子而來,當下急跳了腳,連夜召喚臣子,勢必要在大國面前撐起顏面。
  
  臣子們給君主算了筆帳。說是修築宮闕比體面,國庫的銀子尚且撐得住,但有一個問題卻十分要命。瑛朝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宮女上萬,這一點卻是南俊國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須知南俊是小國,國都京華城,人口不算濟濟,未婚妙齡女眷更稀少。
  
  南俊王卻不以為然,他覺得,這世上就沒有銀子擺不平的事兒。
  
  幾日後,皇榜張貼得到處都是,說是招募臨時宮女,工期一個月,酬勞十兩銀。
  
  老百姓被白花花的銀子閃紅了眼,紛紛將自家丫頭往宮裡送
  
  有一名姓舒名三易的卜卦先生路過皇榜,頗有感悟。
  
  回家後,他義正詞嚴地對自家閨女兒說:「宮裡招募臨時宮女,這個活計,你需得接。」
  
  他家閨女兒點頭如搗蒜.
  
  舒家老先生作神秘狀:「知道你為何需得接這活計?」
  
  舒老先生愛憐地撫摸閨女兒的腦袋瓜,深謀遠慮地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跟著你爹過日子,以後撐死嫁個窮小子。你這趟進宮,若能勾搭上富貴人家的子弟,日後可以穿金戴銀,飛上枝頭變鳳凰。」
  
  閨女兒一愣,咧嘴嘿嘿笑了,說:「爹爹,我瞅著街口賣糖人的小哥哥好神氣,我稀罕他。」
  
  爹爹一愣,額角蹦出一根青筋,抓了掃帚大呼大喝:「我打死你這個不上進的臭丫頭!」
  
  舒家閨女兒原名紅妞。
  
  因著要進宮,舒三易連夜測字,為她改了個雅名,喚作舒棠。
  
  舒棠得了新名號,樂得嘿然直笑。
  
  彼時舒棠只有六歲,但她爹舒三易卻以為嫁人是門技術活,得從娃娃抓起。因而第二天,舒三易牽著小閨女兒入宮時,便一路告誡她,要溫良賢淑略顯媚惑,端方嫻靜稍露風騷。
  
  叮囑完這話,舒三易又道:「宮裡達官子弟,你都可以誘惑。唯獨有一人,你得離他遠遠兒的。」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遠道而來的瑛朝大皇子英景軒。
  
  傳聞中,這英景軒對外名聲好,實際上卻是個壞透了的主兒,且從小好色,色膽包天。
  
  八月大,他學說話,打頭一句念的是「小妞」;週歲時,他抓周,筆墨紙硯神兵利器中,他挑了個香粉帕子;三歲時,他扎馬步,穩不住身撲倒小宮女,還留著哈喇子香了一口;五歲他上學堂了,認了沒幾個字兒,便拖著太傅給他念一首淫詞,名喚《小桃紅?春情》。
  
  他六歲調戲宮女,七歲賞讀春宮,八歲便混出宮去逛窯子,起了個混名兒叫「雲軒」,成了當年永京煙柳子巷,聲名遠播的金主雲小爺。
  
  這年的雲小爺九歲,該懂得不該懂得統統拿捏透徹。若說他是一隻成精的黃鼠狼,那麼小女娃在他眼裡,就是案板上待宰割的雞仔。
  
  舒三易洋洋灑灑地將大皇子批得一文不值,最後總結三個字:小色胚。
  
  舒棠豎著耳朵聽八卦,最後也記牢三個字:小色胚。
  
  半月後,舒棠成了宮裡的三花女童。一月後,昭和帝帶著兩位小皇子正式來到南俊國。舉國歡騰,共襄盛舉。
  
  這一夜,月亮高高掛。南俊王為昭和帝辦了場接風宴,筵席上犬馬聲色。
  
  兩個小皇子也喝酒,酒酣胸膽尚開張,二人中便有一人站出來,說要上台去獻藝。
  
  當是時,舒家小棠正在打瞌睡,忽聞一陣如潮的掌聲,便見著一個墨衣小童,手持雙刃上台。
  
  那小童的模樣,嘖嘖,比京華城第一大美人水瑟還要美上三分,偏偏眉宇間還透著幾許英銳氣,也不知長大後,是何等禍國殃民的模樣。
  
  舒棠看傻了。此刻腦子裡,就迴旋著她爹叮囑的一句話:討夫家,切莫眼高手低,勾搭宮中侍衛一名足矣。
  
  再看這墨衣小童,手持雙刃,比劃得有聲有色,可不就是宮中侍衛?
  
  舒棠眨眨眼,森森地笑了。
  
  筵席過半,墨衣小童比劃完畢,跟另一青衣小童溜去瓊花苑
  
  舒棠攜著花籃,也偷偷跟了去。
  
  瓊花苑裡,明月洩輝,萬樹桃李爭春
  
  兩個小童皆皆好看得天怒人怨。墨衣小童的眉目更溫潤柔和,他攀折一枝李,對另一人笑道:「爭天下沒意思,孤家寡人有什麼好?咱們比比討媳婦兒吧?」
  
  青衣小童未搭理他,看他一眼,逕自走開兩步。
  
  舒棠聽到「媳婦兒」的字眼,分外激動。當下便從桃樹後跌跌撞撞跑出來,厚臉皮地問:「小相公,你要討媳婦兒?」
  
  墨衣小童一愣,彎起嘴角。
  
  舒棠巴巴地上前兩步,毛遂自薦:「小相公,你瞅著我好看麼?」
  
  墨衣小童雙眼彎得像月牙,目光從她額間硃砂掠到眼角淚痣,仍是沒說話。
  
  舒棠被這笑容狠狠晃了眼,從花籃裡挑出一枝海棠捏在手裡,半羞澀半直白:「小相公,我覺得你長得好看,我稀罕你。」
  
  墨衣小童眉梢一抬,終於笑嘻嘻問了句話:「小妞你叫什麼名兒?」
  
  舒棠一聽這問,覺得自己有戲,激動之餘難免有些結巴:「紅、紅妞。」
  
  頓了頓,她忽又踮起腳,拿著手裡花枝插入墨衣小童的髮髻,再接再厲道:「小相公,要不你、要不你給我做媳婦兒吧?」語罷,她「吧唧」一聲,在小童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墨衣小童眼睛眨了眨,目色流轉萬千。
  
  身後的青衣小童看到這廂光景,卻「哧」得笑起來。
  
  舒棠以為自家「媳婦兒」害羞,便樂顛樂顛跑去牽了他的手,一邊問說:「小相公,你願意跟我回家暖被窩嗎?」
  
  言訖,她也不等墨衣小童答話,逕自拉著他要走。誰料方轉過身,舒棠卻見宮女太監跪了一地,逕自哆嗦。
  
  舒棠呆了。
  
  正此時,瓊花苑又繞出三人,看到兩個小童,連連過來跪拜,喚墨衣小童大皇子,青衣小童二皇子。
  
  聽了這稱呼,舒棠腦中嗡得一現。她磕絆地退了兩步,瞪大眼問:「你你你是大皇子?那個英英英什麼來著軒?」
  
  墨衣小童目色流轉地看著她,抿唇一笑:「英景軒。」
  
  舒棠傻了眼,登時一蹦三尺高,指著英景軒大呼一句:「小色胚!」便將手中花籃一拋,兔子一樣飛奔著遛了。
  
  一干宮人傻了眼,唯有二皇子幸災樂禍。
  
  好半晌,大夥兒才反應過來,皆從地上爬起來,說要把才纔那隻兔崽子給捉回來。不想這會兒,卻是九歲的大皇子擺了擺手,有模有樣道:「算了,一個小傻妞。」
  
  宮人愣愣地點頭,卻又見英景軒高深莫測地摸了摸臉蛋,舌頭舔唇,勾出一笑:「小色胚?小相公?」
  
  卻說舒家紅妞一路驚惶飛奔回家,連做宮女的酬勞也沒領。
  
  舒三易見女兒這般模樣,便湊上去問出了何事。舒棠好不容易緩過勁來,這才一五一十地將事情說了。
  
  倒不知是否是良心發現,小小舒棠說過之後,竟覺出一絲懊悔。
  
  大皇子縱然是個色胚,可卻是自己調戲他在先,且還當著一干宮人的面,與他私定終身,最後無情地將他拋卻。
  
  六歲舒棠對情愛的認知,僅限於市井街頭說書人講的故事,以為花前月下就直接跟洞房花燭掛鉤。她長吁短歎,十分懊惱,深覺自己幹了一樁始亂終棄的勾當。
  
  當夜,同樣懊惱的還有一人,便是舒家老先生舒三易。
  
  舒三易原是個落第秀才,做了算命先生後,卜卦全憑著一張嘴胡說八道。舒棠這廂進宮,他以為有十兩紋銀可領,便沒再出去擺攤子。現如今,家裡的積蓄已用光,揭不開鍋了。
  
  這一夜,父女二人你歎一聲,我歎一聲,愣直著兩雙眼,一直坐到東方發白。
  
  天明一絲兒亮光,點亮舒三易的靈感。他狠拍一把大腿,亟亟鋪紙碾磨,提筆道:「閨女兒來,把你今夜與大皇子這場曼妙的邂逅,再細細跟爹道來。」。
  
  一月後,南俊國坊間出現一本筆記小說,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題目旁附一行小字「我與大皇子秘不可喧一二事」。
  
  這本筆記小說,一半紀實,一半杜撰,香艷又含蓄,旖旎又細水長流。講述的是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年少來南俊國與一個小美人邂逅,兩人一見生怨,二見生惑,三見生愛,至此相知相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
  
  此書一出,因其文風流氓得很含蓄,騷動得很天真,立即兜售一空。無論是壯丁鐵漢,還是老幼婦孺,紛紛趨之若鶩。
  
  說起來,此書的執筆人不是他人,正是舒家老先生舒三易。
  
  舒三易這廂雖生財有道,但他也曉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得了一筆銀子,他便在京華城以西的棠花巷子開了一家客棧,順道賣老酒。幾年後,客棧多請了幾個夥計,小日子也過得殷實了。
  
  然而,滿則溢,盈則虧。凡事好到了盡頭,便會起波折。
  
  舒家父女一路順風順水地過了十一年。這年,舒棠終於到了十七歲,正是出嫁的好時光。
  
  彼時正值春深,南俊國都京華城,出現了一位公子。
  
  公子有絕色,名喚雲沉雅,打頭一遭在大街上露面,便把京華城第一俏公子阮鳳的名號擠了下去。
  
  舒三易有一回上街,瞧見雲沉雅,也是看傻了眼。
  
  他回家對舒棠這麼說:這雲沉雅的模樣,第一俏公子阮鳳根本與他比不得,他比當年京華城第一美人水瑟還要好看五分。偏生眉宇生得半點不娘氣,嘿,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驚若天人。
  
  美人如風景,聽起來不過爾爾。
  
  舒棠將這話當做耳旁風,一門心思想尋個踏實的婆家,憨厚的夫家。
  
  豈不知,這雲沉雅,身家不太清白,為人表裡不一,揣著滿肚子壞水兒,打那遙遠的大瑛朝款款而來。
  
  可也許是緣分,也許是人為,偏偏不巧,舒棠便趕上了在這個當口,與那雲沉雅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第02章
  
  後來,舒棠回憶起自己與雲沉雅的一段情,倒還比較淡定。
  
  她時而認為自己是陰溝裡翻了船,大多數時候,她認為自己是一根雞毛上了天,雲沉雅是朵美妙鮮花,自己是塊牛糞。
  
  舒老先生的脾氣比較毛躁,對這樁姻親的總結,只有簡明利落四個字:你他娘的。
  
  舒棠十七歲這年春。
  
  竹外桃花三兩枝,舒家有女初長成。
  
  舒老先生年輕時貌相堂堂,可生出個閨女兒,竟美貌得不像自己親生。
  
  但卻說,三分長相,七分打扮。舒棠自小穿慣了粗布衣裙,又不戴環釵,不施粉黛,京華城裡美人兒排到一百號,也數不到她舒家紅妞的名兒。
  
  雖有芙蓉面,卻無妖嬈氣。舒棠除了小時候,不為人知地將瑛朝大皇子調戲了一把,她這十年來都活得中規中矩。到了出嫁的年紀,她跟她爹說:「我估摸著我得尋個憨厚的漢子,賣肉殺豬的也行,反正老實巴交地過日子最妥當。」
  
  舒老先生深以為然。他出了一筆銀子,向京華城最出名的劉媒婆討了一份花冊子。冊子上記載著城裡適齡未婚少公子的生辰八字,家底籍貫。
  
  當日夜,舒棠便合著她爹一道,在油燈下鉤鉤畫畫,列了一小串兒人名。
  
  舒棠剛到目的地,便見著飛絮樓前,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有人圍觀,定有八卦。這是個定論。舒棠眼睛亮了亮,心底猶如爪子撓。不過片刻,她腳下一拐,扒開人群,探頭往裡瞅。
  
  人群圍了個圈兒,中間站著一個穿著花艷的婦人,和老實模樣的書生。
  
  舒棠左右一打聽,才知這二位,一個是春花樓的老鴇,一個是老鴇的舊情人。
  
  此時此刻,老鴇正揪著書生的耳朵,當街破口大罵,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白眼兒狼。當年你考科舉沒中,窮得要飯,還是老娘我收留你。你說你要畫春宮圖賣錢,也是老娘我張羅著樓子裡的姑娘給你擺姿勢。這下好,你賺點小銀兩發達了,便想要娶媳婦兒安家。安你奶奶的家!」
  
  縱然老鴇不招人待見,但這書生背信棄義卻更加不上道。
  
  圍觀人群沒事兒幹,紛紛指責那書生。舒棠也跟著叱責幾句,說要誰家姑娘跟他對了八字,那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霉。
  
  街上的吵嚷,驚動了飛絮樓裡喝茶的人。
  
  不一會兒,二樓臨街處,便有人轉著扇子,探出個頭,興味盎然地往街上瞧。
  
  這一瞧真真是不得了。本來滿街人群都在圍觀那對怨偶,但,隨著幾個姑娘氣短的驚呼,眾人紛紛抬了頭,去瞻仰二樓的公子。
  
  舒棠也隨大流地抬頭望。只見二樓公子言笑晏晏,目色往樓下一掃,街頭巷末都似掀起一陣吹面不寒楊柳風。
  
  舒棠傻了,以為瞧見了天上的神仙。
  
  樓下的老鴇眼睜睜的瞧著滿大街人的注意力都被二樓俏公子吸引了去,不由覺得敗興,便揪著書生的耳朵,拖拽著走了。
  
  那俏公子見再無熱鬧可看,悻悻然展開折扇搖了搖,踱回樓子裡。
  
  折扇上是一副美人圖。舒棠瞧見美人圖,腦子裡轟隆一聲電閃雷鳴。她今兒個來相親,與那房三原房公子商定的信物,便是一把美人扇。
  
  一時間,紅妞姑娘的心底像打翻了蜜糖罐子。她喜滋滋地笑起來,腳步飄飄,往前一步不是,退後一步也不是。
  
  她正躊躇,有一輛素色竹簾馬車叮鈴鈴停在飛絮樓前。方才二樓的俏公子從樓子裡踱出,搖了搖折扇,要上那馬車。
  
  竹簾一掀,修竹留風。公子端方,如玉溫良。
  
  舒棠站在街角旮旯打望,瞧見這情狀,雙眼暈了一暈,差點沒呼喊一聲「神仙哥哥」。她整整衣襟,清清嗓子,正要迎上前去,卻不想前方御馬人馬鞭一揮,白馬邁前踢,走之乎也
  
  舒棠一呆,眼睜睜地瞧著素色馬車從眼前慢慢掠過。頓了好半晌,她才回過神來,猛拍了一把腦門子,掉轉過身追著馬車,一路沿街小跑。
  
  素色馬車內,有人搖扇姿態愜意,有人端坐神情肅穆。
  
  不一會兒,神色肅穆的人掀起後簾看了看,怔了一下,低聲道:「大皇……大公子,有個姑娘一直追著我們馬車。」
  
  搖扇的動作一頓,聲調往上挑三分:「哦?什麼模兒樣的小妞?」
  
  「……樣貌倒是出奇的端正,只眉心一點硃砂,眼角一顆淚痣,頗為奇特。」
  
  扇子一合,往手心裡「嗒」得一敲:「司空,你且附耳過來。」
  
  車馬內,一陣碎語。
  
  過了一會兒,司空遲疑道:「大公子,你……」。
  
  素色馬車跑得不快,與舒棠始終拉開五丈遠。跑過大街,專揀小巷,七拐八拐鑽了四五個胡同。舒棠一邊追,一邊抽空嚷嚷一聲「房公子」。待又追到大街,卻不想前方馬匹猛然一聲長嘯,掉轉過頭,氣勢洶洶地朝舒棠奔騰而來。
  
  舒家小棠嚇呆了,連連後退,不慎撞翻了幾個攤子。
  
  幸而那馬車在舒棠面前一尺處停下。竹簾子掀開,有個五官端嚴的人從馬車裡踱下來。
  
  見舒棠貼著街牆,臉色嚇得煞白,他不由將眉頭一皺,拱手生硬地說:「這位姑娘,對不住。方纔我家公子臨時憶起一樁要緊事,所以才調了車馬頭。姑娘你沒傷著吧?」。
  
  舒棠愣了愣,心底一琢磨那所謂的「要緊事」,益發歡喜起來。她湊上前了兩步,朝著這馬車左右打望,讚歎道:「我不礙事,就不知這漂亮馬車傷著沒有?」
  
  話方出,眼前人神情一滯,車內卻有人「哧」得一聲笑起來。
  
  舒棠趕緊的又道:「車裡的這位官人……」。
  
  車裡的官人樂了,他將簾子掀開,探出個腦袋作出歉意神色:「驚駭了姑娘,在下實感愧疚,若姑娘不介意,不妨將姓名家址告知一二,在下改日定登門道歉。」。
  
  聲音清雅,沉澈動人。
  
  舒棠心底一跳,臉紅到脖子根:「舒、舒棠。」頓了一頓,她又小心翼翼地補充說:「我今年一十有七,屬兔,庚卯年九月十二申時三刻出生,八字良好,旺、旺夫,生財。」
  
  俏公子聽了這話,身子向前一傾差點跌下馬車。
  
  正此時,街那頭傳來一個喊聲:「舒、舒姑娘。」
  
  來者是劉媒婆,一臉晦氣地磨蹭過來,賠笑道:「舒姑娘,我對不住您。您今日相親的那個房三原房公子,原來是個畫春宮的,早在春花樓有個相好。今兒個他一來相親,便被他相好揪走了。我知道了這事兒,趕緊去找您,沒想到卻在這兒撞上了。」
  
  劉媒婆說完這話,又看向舒棠對面的人,頓時驚得一跳,高呼道:「雲公子,什麼風兒把您給吹來了?!」
  
  雲大公子笑得清淡,轉頭與舒棠道:「還未與姑娘作介紹。在下雲沉雅,瑛朝沄州人士,來南俊國做點小買賣。」
  
  舒棠徹底傻了眼。雲沉雅的名號,如今已然風靡京華城
  
  果然美人如風景,只有真正見了,才驚作天人。
  
  一時之間,舒棠的臉白了一白,忽又想起方才自己那一番追馬車報八字的作為,不禁連吞三口唾沫。她咳了兩聲,低著頭連賠不是:「是、是我認錯人了,原來與我相親的房公子,不是官人你,是將將大街上,那個畫春宮的書生。」。
  
  說完這話,她復又抬頭看雲沉雅一眼,不等他說話,腳下一拐彎,灰溜溜地跑了。
  
  劉媒婆留下來,跟雲沉雅寒暄幾句,亦走了
  
  竹簾放下,車馬叮鈴鈴,復又前行。
  
  是時霞滿長天,雲沉雅掀開後簾,望著劉媒婆的身影,慢條斯理道:「明日去尋她,問問她近幾月,那小傻妞相親都要相些什麼人?」
  
  司空一頓,遲疑了一下問道:「大公子要尋的人確定是她?不用再查證?」
  
  雲沉雅搖了搖扇,意味深長地笑:「不用查了,這麼好看的一張臉,笑起來傻得像只呆瓜。如此獨特的氣質,捨她其誰?」
  
  停了一下,他忽地將笑意斂盡,又問:「臨南家的唐玉,找著了嗎?」
  
  司空聞言,臉色一黯,垂頭道:「屬下無能,今日才得知這唐二少已離開京華城。」
  
  雲沉雅移目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道:「哪怕掀了南俊國,掘地三尺也把他給我拎出來。」
  
  舒棠一路唉聲歎氣。
  
  原本好好兒的一個相親,誰曉得那賣畫的房公子竟早有了相好。舒棠雖則是個肯吃虧的性子,但一想到自己因為一把美人扇,認錯了人唐突了雲沉雅,心裡便禁不住有幾分愧疚。
  
  她灰頭土臉地回了棠花巷子,繞過客棧正堂,默默回了後院,將今兒個穿得新衣裳換下,用清水洗了。
  
  舒老先生從前院探出個頭,看了看他家小棠棠的臉色,便問:「閨女兒,相親黃了?」
  
  舒棠悶著點頭,說:「攪黃了。」
  
  舒老先生一猶疑,又道:「你大清早出門後,唐家二少爺過來了一趟。」
  
  舒棠手裡動作一頓,頃刻將衣裳翻了一面,甩了一地水。
  
  舒三易沖客棧小跑堂的湯歸使了個眼色。湯歸會意,便湊過來與舒棠解釋:「唐二少爺讓我給姑娘帶個話,說是有只忒厲害的禽獸來咱京華城尋他了,他只好連夜收拾了包袱,先出去躲避一陣子。」頓了一頓,湯歸又覷了一眼舒棠的神色,接著說,「唐二少爺還說,讓姑娘別忙著相親,待他回來,定然能承擔起對你的責任。」
  
  舒棠又將新衣裳翻了個面,用棒子打。

第03章
  
  舒棠初次相親,鎩羽而歸,不禁頹廢了好些日子。
  
  屋外的杜鵑花開了,迎著春陽,朵朵泣血。
  
  這幾日,舒棠攬了些雜物活,閒暇之餘,便賞賞杜鵑,偶爾也幫湯歸抄賬本。
  
  舒家客棧的規模小,只供打尖,不供住店。除了湯歸,兩個跑堂,兩個大廚,掌櫃的不必天天在。舒三易老先生得了空閒,便上大街淘八卦。
  
  說是近日來,京華城小惡霸胡通一擲千金,要睡「浮生堂」裡的頭牌姑娘蘭儀。兩人辦事辦到最後一步,蘭儀卻推說月事來了,不肯往下做。
  
  胡通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好多計較,吃了個啞巴虧,只說改日再睡。
  
  誰料第二日,蘭儀便拿著他的銀子,買了個玉佛尊,差人往雲沉雅雲府送去,還附贈一封情信,字字珠璣,行行深情。
  
  小惡霸胡通輾轉知道了此事,當下青了臉,挽起袖子便要找雲沉雅算賬。
  
  得到了雲府,誰料大門敞開,四個家丁迎在門口。
  
  雲沉雅得知胡通的來意,即刻熱忱地將他迎入屋,非但將玉佛尊和情信轉贈給他,還附贈了幾個大瑛朝帶來的小玩意兒。
  
  胡通被雲大公子這麼一忽悠,便和氣生財地走了。走到半路,覺得不對,這才發覺雲沉雅是在羞辱自己。
  
  胡通再次殺去雲府,卻吃了個閉門羹。他跳著腳在雲府外罵了半晌,引來圍觀人群三層,仍是不解氣。
  
  走之前,他挽袖將那玉佛尊往地上一扔,砸了。
  
  過了一會兒,雲府門半敞開,雲沉雅抖抖袍子,施施然走出來。
  
  在那碎玉堆裡揀選一番,雲大公子挑了個大碎塊,招呼家丁廢物利用拿去打個玉鐲子,繼而,又抖抖袍子,施施然回了府。
  
  舒棠在天井裡洗衣裳,聽她爹說這事兒,也湊到堂子裡,豎起一對耳朵聽八卦。
  
  舒家紅妞這幾日都無精打采,今日難得起興致。舒三易一喜,又乘風破浪地說了幾個葷段子。
  
  市井傳聞,大都是癡男怨女眠花宿柳之事。舒棠聽多了,便覺得喪氣,她覺得吟風弄月的事兒離自己挺遙遠,自己是個老實人,比較適合男耕女織,清粥小菜這等生活。
  
  近日來,雲沉雅卻混得風生水起。舒老先生說的葷段子,十個裡面八個有他。南俊國民風開放,又喜美姿容,雲公子長得似神仙,大街上走一遭,便有女子非他不嫁。
  
  舒棠聽久了,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在圍裙上揩揩手,她跟舒三易招呼一聲,說想吃爛肉豆腐,要逛出門去買菜。
  
  舒三易沒能叫住她,反倒是從前院跌拌而來的一個跑堂的將她截住。
  
  跑堂的顯然受了驚嚇,腳步虛乏,舌頭打顫,結巴地說:「棠妹子,來、來來來人了……」
  
  舒棠一臉老實,順著他的話頭往下猜,驚慌道:「咱們飯菜裡沒下藥啊。」
  
  舒三易一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問:「來啥人?惹上衙門了哇?」
  
  小跑堂的搖頭,舌頭沒捋直,「云云雲……」了半晌,沒「雲」出個名堂。
  
  舒三易著急,一把扒拉開他,朝客棧外間殺去。
  
  棠花巷子是小街,舒家客棧開在這兒,平日裡除了唐家二少,出入的都是尋常布衣人家。
  
  這廂,錦衣公子一臉肅然往堂裡一站,真真鶴立雞群。
  
  舒三易聳拉著腦袋上前,問:「這位客官,不知對鄙客棧有何指教?」
  
  錦衣公子一愣神,抬手一拱,正要招呼,不想舒三易趕緊地又道:「客官若覺得鄙客棧長得不好看,砸著摔凳,上房揭瓦,統統沒問題。」說著,他吞了口唾沫,復又賠笑添一句:「就是別傷著人了。」
  
  錦衣公子嘴角抽兩抽,眼風裡卻瞧見有個女子從後院跑來。來者是舒棠,進了大堂,東張西望。錦衣公子舒了口氣,上前兩步道:「舒姑娘,多日不見,不知還記得在下否?」
  
  舒棠一愣,抬起頭來,這才認出眼前人是那日跟著雲沉雅的扈從,司空幸。
  
  司空幸這廂來,是為著一樁正事。
  
  說是雲沉雅在南俊國跑生意,因各方關係不夠硬,前些日子請人吃酒花了不少銀子,如今手頭上有點緊,急需靠倒賣老酒老籌錢。
  
  司空幸說得為難,開得價錢卻不低。又說雲沉雅此刻等在三條街外的新月樓,若舒老先生有意,便可去將單子簽了。
  
  這筆買賣對舒三易來說是無往不利。橫空飛來一筆財,砸得他直暈乎。也不多想想天下哪來白吃的餐,當下牽著閨女兒,跟著司空幸往新月樓而去。
  
  樓裡,食客兩三人,剩下的多是搔首弄姿渴盼引起某某人注意的花姑娘們。雲沉雅坐在一鏤花木屏風旁,見著舒家父女二人,站起身招呼說:「是小棠啊,來來。」模樣頗似在叫一隻搖尾狗。
  
  他且淡定,她且從容,但她們都驚呆了。
  
  舒三易樂呵呵牽著舒棠過去,三言兩語把生意談妥。司空幸立在一旁,像根木樁子。正事談罷,雲沉雅又與舒三易嘮嗑,以傾聽為主,話題海闊天空,搞得舒三易被他蒙騙,以為他是個好人。
  
  少時,又有舒家客棧小二來找,說是有客官要訂酒,讓舒三易回去。
  
  舒三易回客棧前,將閨女兒留下。他是這樣說的:「雲公子見識廣,既然你與他認識,這便是個緣分。你留下來,聽他給你講些道道,有意思的嘛。」
  
  舒家小棠棠點頭,乖順地說:「我也瞅著雲官人有才。」
  
  那頭,雲沉雅揚開折扇春風得意搖了搖;另一頭,司空幸仍舊木著一張臉,只抬手摁了摁額角的青筋。這也難怪司空幸如此反應。舒棠是個老實人,雲沉雅卻不是池中物,舒棠若跟了他,定會被抽刺扒骨,吃得連渣都不剩。
  
  想到此,他又自眼風裡望了舒棠一眼。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舒家小棠身在廬山,瞧不清雲大公子的羊皮下,是一隻活脫脫的大尾巴狼,才這麼一會兒功夫,她已然傻冒地跟雲尾巴狼攀談上來。
  
  舒棠問:「雲官人你是做什麼買賣的?」
  
  雲尾巴狼很謙虛:「什麼都做點,什麼都不精深,有點入賬,維持生計便好。」
  
  兩人正說著話,卻不想另一頭又走來幾個女子,衣著艷麗,眉目含情,打頭一個穿藍衣的更是顧盼神飛。
  
  藍衣姑娘步生蓮,走過來喚一聲:「雲公子,好巧。」語罷,幾個姑娘都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叫喚不停,愣是將舒棠擠在身後。
  
  雲尾巴狼見這情狀,先是一愣,再是一笑。一邊搖扇招呼姑娘,一邊自人群的縫隙中遙望舒家小棠。小棠本是坐著的,後見幾個姑娘湧來,便端著板凳,往後挪了挪。誰想幾個姑娘仍不甘心,還要將她往後擠,她老實巴交地眨了眨眼睛,乾脆讓出凳子,跑去雲沉雅身後,司空幸身旁站著,候著。
  
  原來那藍衣姑娘,便是前些日子,給雲沉雅送玉佛尊的浮生堂頭牌姑娘蘭儀。
  
  浮生堂本是個只賣藝的舞館,自上任頭牌賣身敗了風氣後,這堂子便跟青樓一般無二了。唯一的區別便是裡頭的姑娘都是自由身,白日裡隨處挪動,夜裡賣身倒也賣得甘願。
  
  幾個姑娘說著話,舒家小棠就豎著一對耳朵聽。聽到趣聞新鮮事了,她便自個兒跟著樂呵。
  
  這些個姑娘都是嬌縱脾氣,不過須臾,便有兩人為著一支環釵吵起來。蘭儀見這兩個姑娘失了體統,自是不加勸阻,坐在一旁看笑話。
  
  舒棠瞅瞅雲沉雅,他閒著在喝茶;又瞅瞅司空幸,他仍是木著一張臉。想了想,便自個兒上前去,打算勸一勸。雲沉雅見她有動靜,用眼風瞄著圍觀。
  
  倆姑娘正鬧得風生水起,舒棠上前還沒能全,一人便抓著酒壺往桌上砸。
  
  手裡的勁一歪,那酒壺直直砸在雲沉雅面前。酒水四灑而出,卻沒能沾濕雲大公子的衣裳。原來是舒棠搶先一步,撲倒在他身前幫他攔了攔。
  
  雲尾巴狼搖扇的動作一頓,看熱鬧的心思斂盡。
  
  一桌子的人都傻了眼。唯獨舒棠毫不自知,爬起來,又捏了袖口,伸去雲尾巴狼的衣襟口,幫他將一小攤水漬抹了抹,見抹不乾淨,便說:「我覺得你這衣裳,還是得洗洗。」
  
  語罷,她又樂呵地站起來,退到一旁站著,又豎起一對耳朵,打算繼續聽八卦。
  
  可這會兒桌子上卻安靜下來。幾人面面相覷,神色各異。
  
  須臾,雲沉雅將折扇「嗒」地往手心裡一敲,含笑道:「姑娘吵也吵了,消消氣便是。」說著,他又逕自從袖囊裡取出個鐲子,往那倆姑娘面前一放,「說到底兩位姑娘也是因雲某的一句話而起的紛爭,這只鐲子,算是在下的一點心意。」
  
  桌上的鐲子,瑩白通透。可蘭儀見了,頃刻間臉色煞白。她難以置信地望著雲沉雅,道:「這、這鐲子果真……」認出這鐲子的來歷,蘭儀氣得將腳一跺,轉身就走。
  
  桌上擺的鐲子,正是蘭儀用送雲沉雅的玉佛尊碎塊做的。
  
  另幾個姑娘猜到了鐲子的來歷,心中百味陳雜,如坐針氈,不過片刻,便紛紛找借口走了。唯余桌上一隻亮白玉鐲。
  
  雲沉雅皮笑肉不笑了地搖了搖扇子,說了句「好走」,便倒杯酒自斟自酌起來。
  
  舒棠見人都走光了,又跑回自己先前所坐的地方,雙眼愣愣地瞧了瞧那鐲子,須臾,她又抬手摸了摸。嘖嘖,清涼入肺,觸感極好。
  
  雲沉雅見她這般模樣,喝酒的動作不由慢了些,目色流轉地將她望著。
  
  舒家小棠抿抿唇,不好意地說:「雲官人,這鐲子她們都看不上,我瞅著卻覺得好。給我成不?」
  
  雲沉雅喝酒的動作再一頓,沒有接話。
  
  舒棠忙又添了句:「因、因我最近相親,頭一遭就很不吉利。我聽說玉鐲子戴著趨吉避凶,所以想討一個來戴著去相親,日後指不定能遇上個憨厚老實的相公。」
  
  雲沉雅聞言,轉了轉酒杯,垂眸望著杯中水。
  
  水紋映出他一抹莫測的笑意:「方纔酒灑時,怎想著要過來幫我擋著?」
  
  舒棠一愣神,忽地嘿嘿笑兩聲,說:「我原沒想著要幫你擋,就那會兒,我瞧著你的衣裳忒金貴,弄髒了忒可惜,便來幫你擋擋。」說著,她又抬手摸了摸桌上的鐲子,舔舔嘴吞了唾沫,想拿起來戴著試試。
  
  不想雲沉雅忽地伸手過來,一把奪去了那鐲子,淡淡道:「這個不能給你。」
  
  舒棠一呆,又「哦」了一聲,方才擺出失望之色,誰料雲沉雅又添了句,「你若真想要圖個吉利,改明兒我另送你一隻玉鐲便是。」

第04章
  
  卻說雲尾巴狼竄來南俊國,最終目的有二,為尋三個人,為尋一件物什。
  
  近些日,唐家二少跑路了,方家公子逃婚了,剩下將軍府家毛躁躁的大小姐秋多喜,雲沉雅實在懶得去招惹。
  
  他這人,辦事有兩個特點。其一,娛人娛己;其二,不擇手段。是以,舒家小棠雖不在他的計劃中,這廂撞上了也頗為合意,閒著無事逗來玩,第二天陽光也燦爛。
  
  舒三易被雲沉雅送來的訂金迷了心竅,不過幾日,就把自個兒閨女兒賣了,說讓小棠棠認尾巴狼作乾哥哥,又說尾巴狼見識忒廣,學識忒淵博,凡事都可提點他家紅妞。
  
  從此,雲沉雅隔三差五便上舒家客棧尋樂子,來得不勤,但很有規律。每每乘興而來,必是滿載歡喜而歸。
  
  他與舒棠認的只是個乾親,舒家小棠仍喚他雲官人,他卻喚舒棠為「小棠妹」。
  
  「小棠妹」跟「小堂妹」讀法一般。這陣子,南俊國上下流行堂兄妹表兄妹配對。是以,週遭聽到了,不免就生出點花前月下的旖思。
  
  然而雲舒二人的八卦,小規模傳開之後,便被無情地現實掐滅了。這主要由於舒棠的老實壓根就不是雲沉雅的菜。以雲大公子風流倜儻,應當歡擁溫香軟玉的妖嬈女在懷才對得起大眾的眼睛。
  
  倒是雲沉雅,這些日子又惹出些是非。
  
  卻說市井間,有花樓妙女為他守身如玉,有官家小姐為他茶飯不思,更離譜的是有一衙役,明明喜歡女人,見了雲沉雅,生生被掰彎。
  
  等等紅塵俗家事,不必贅言。唯有一樁事值得一表。
  
  前陣子,那小惡霸胡通受了雲沉雅的羞辱,又去找了他幾次麻煩。
  
  有一回,二人在街頭不期而遇,胡通哼唧一聲,罵咧兩句,眼睛擱在頭頂上。雲尾巴狼卻連聲招呼,無比熱情,湊近了還眨眼道:「胡公子昨日夜裡來尋雲某時,雲某已經睡下了。害公子在屋外吹冷風候了大半夜,雲某實感愧疚。」
  
  這話說出來,裡裡外外全是春紅花柳綠。
  
  當時滿大街都是人,聽了這龍陽段子,皆皆竊笑。
  
  小惡霸急白了臉,暴跳著想要搬天兵天將。他恐嚇說自己有個遠房表哥,是穆東方家的公子,若非方公子逃婚不見了人,他定要雲尾巴狼好看。
  
  其實這事兒本是尾巴狼跟小惡霸之間的恩怨,但因扯上了大名鼎鼎的穆東方家,便蛻變成近來街頭巷末紅極一時的八卦。
  
  卻說這南俊國有兩個聲威顯赫的世家,一是臨南的唐家,二是穆東的方家。這倆世家,各轄一方,雖也受皇帝管制,但權力卻如小諸侯國的國主。
  
  放下唐家二少暫且不表,穆東王的獨子方亦飛,卻是廣大適婚女心中的最佳夫婿。這主要是由於方家主上有規矩,但凡方家子孫,只能娶一個媳婦兒。而據坊間傳聞,這方亦飛,為人儒雅,好讀詩書,性情溫厚又純良,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兒郎。
  
  方亦飛訂親的消息本就是個秘密。他逃婚的事兒,除了雲沉雅這等神通廣大的尾巴狼,更是不被人知曉。這廂胡通爆出這樁八卦,也不曉得有多少姑娘為之忐忑,為之憂心。
  
  舒三易得了這樁八卦,喜不自勝,決定再寫一本世家公子與神秘女俠間的筆記小說,趁著這風潮也好賺筆銀子。
  
  隔春入夏,舒家老先生閉了關。舒棠漸次振作,決定進行新一輪的相親。
  
  劉媒婆不日造訪,照例列了一串兒人名,排好時間地點。舒家小棠歡喜地挑揀幾個老實人,心中又有了美麗的期待。
  
  然而,舒小棠不知道的是,劉媒婆拿了她選好的人名兒,又將這份紅帖子,給京華城一個名叫「雲府」的地方送了一份。
  
  彼時雲沉雅正在自家後院遛狗。
  
  他今日得了一對來歷很不一般的小獒犬,才半歲大,長得可愛,脾氣兇猛得緊,除了雲尾巴狼,見誰咬誰。
  
  司空幸將紅帖子送到雲沉雅手上,尾巴狼恣意翻開,念了幾個時間地點,發現自己都沒空,便讓司空幸附耳過來。
  
  司空幸聽著聽著便皺了眉,遲疑道:「大公子,你……」
  
  雲沉雅眸光閃閃,勾唇一笑:「凡事重在參與嘛。」
  
  麗景燭春余,清陰澄夏首。
  
  舒家小棠趁著初夏天氣涼爽,又趕緊地相了幾回親。
  
  說起來也是她流年不利,這幾次相親,由於各種原因,紛紛慘敗。
  
  且說頭一回,她的相親對象是個姓羅的玉面公子。羅公子的長相雖和雲沉雅沒法兒比,但五官端正且俊朗。兩人侃侃而談,眼看好事將近,誰知半路殺出一對母子,哭天搶地求羅公子不要拋棄他們。
  
  雖然羅公子辯解說自己根本不認得這對母子,還說這場鬧劇肯定有人從中作梗,可舒家小棠哪裡會想這麼多,趁著場面混亂,她腳底抹油,一溜煙兒就跑了。
  
  
  第二回,舒棠的相親對象是個鰥夫,方正臉,濃眉毛。舒棠與他聊了聊,索然無味讓人昏睡。舒家小棠心道,這也行,反正尋常夫妻過日子,開門七件事,關門睡大覺。
  
  兩人相對無言,眼看好事將近。誰知半路殺出個老道士,坐在一旁沖那鰥夫道:「老哥,我總算找到你了。你這克妻的命格我實在沒法子破解。不過你宅子鬧鬼的事兒,我給你查清了。說起來那幾個鬼魂兒還是你的老熟人了,可不就是你前面剋死的五個老婆嘛……」
  
  
  第三回,舒棠的相親對象是個窮秀才,白淨臉蛋小個頭。舒棠還沒與他聊,便為他一手曼妙的蘭花指飽受驚嚇。窮秀才開口閉口都念詩,聽得舒家紅妞直犯暈。舒棠想,這個也成,日後生個小娃娃,還能跟著他爹做才子。
  
  兩人雙雙不知所云,眼看好事將近,誰知半路殺出個彪形大漢,抬手拍裂一張桌,大吼:「再不將欠俺的一百兩銀子還來,俺剁了你這雙手!」
  
  舒棠還沒能反應,那窮秀才便怒氣騰騰地站起來。一跺腳,一扭腰,伸出蘭花指嬌嗔道:「大爺你真壞,人家才沒有欠你一百兩銀子!「
  
  彪形大漢傻了。舒棠愣了愣,垂頭喪氣站起身,走出茶樓兩步,她復又一臉悲催地倒回來,塞了一兩銀子給掌櫃,默默無聞地付了茶錢。
  
  屢次相親失敗,舒家小棠倍受打擊,在家養心傷,不出屋子。
  
  五月初二芒種節,舒三易出關,催舒棠出門曬太陽。
  
  舒家小棠再度力圖振作,決定去廟裡求菩薩。她方出了巷子口,身後便跟了一個人。尾巴狼笑瞇瞇地將扇子合上,放在手心裡一敲又一敲。
  
  初夏,新鮮水嫩的桃子出了,舒棠沿途買了幾個。得到了廟裡,她將桃子給菩薩供上,雙手合十許願叩首,復又出了廟門。不一會兒,廟門背後繞出一隻尾巴狼,湊到供台前,揀選兩只好桃子,放在手裡拋兩拋,一邊跟著舒家小棠,一邊恣意啃桃子吃。
  
  京華城東有小路,小路旁有算姻緣的攤子。算命老先生桑榆之年,鶴發白鬚,人稱活神仙。
  
  舒棠路過,見攤子週遭圍著人,腳下一拐彎,也湊上前去。
  
  左右一問,聽得一樁奇事。據說城郊有個姓李的姑娘,天煞孤星的命格,本來嫁不出去。前陣子,李姑娘找這活神仙想辦法。活神仙可憐她,就讓她在望日夜摘九十九朵桃花擱在門口。果不其然,春天還沒過,李姑娘便將自己嫁出去了。
  
  舒棠聽聞這樁事,分外興奮,摸了摸兜裡的銀兩,便讓活神仙也給自己算一卦。
  
  卦象出,活神仙蹙了眉,說:「姑娘你今年走得是桃花大運,年末時興許有個災劫,但按理說近日的相親合該順順利利才對。」
  
  舒棠眨巴著眼看他,說:「可我瞅著我近日晦氣。」
  
  活神仙又望著卦象沉吟一會兒,忽地抬頭道:「那只有一個可能。姑娘你遇上了小人擋道。且因你的桃花盛旺,你遇上的這個小人,必定身份非同小可。」頓了一頓,他沉口氣道,「說句冒犯的話,哪怕這人是天子龍孫,也不足為奇。」
  
  活神仙這麼說,周圍的人自是當他誇大其辭。舒棠聽了,也未多計較,道了聲謝,便默默起身離開了。見她走,那活神仙又多看了她兩眼。其實他方纔的說法一點也沒誇大,就那卦象來看,這姑娘也不是個一般人,若真有人能擋她的旺桃花,恐怕這人的身份連他們南俊國的皇帝都不敢比,非得要吸了神州大瑛朝的風水龍脈才行。
  
  舒棠沒將活神仙的話放心上。長街喧囂,夏陽燉耀。她一抬頭,便見著有一身影如玉樹,站在日暉濃處。
  
  舒家小棠揉揉眼,跑前兩步喚了聲:「雲官人?」
  
  雲沉雅背對著她,聽到這聲喚嘴角一翹,回過頭來卻是一副驚訝之色,「小棠妹?好巧好巧。」
  
  陽光太濃,舒家小棠雙手搭在眉骨仍是瞇縫著眼。
  
  雲沉雅見狀,不由地將手裡扇子揚開,擱在她頭頂幫她遮太陽,遂又明知故問道:「小棠妹怎得會在此處?」
  
  舒棠聞言,一臉喜色聳拉下來,一五一十將近幾日的事情說了,又添了句:「就是這樣,每回相親都出岔子,所以我去廟裡拜拜菩薩。後來回家路上瞅到一個算命攤子,老先生卻說我桃花運好,是惹上了小人擋道。」
  
  「小人?」
  
  舒棠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搖頭:「可我從不招惹人。我估摸著再相幾次親準能成,我今日拜了菩薩,還給菩薩買了果子吃。」
  
  雲沉雅眉梢一抬,嘴角一抿做出深思熟慮狀:「若惹上小人,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說著,他見陽光褪了些,又將扇子收了放在手心裡敲兩敲,遂,擺出一副和善嘴臉,「好歹我也算是你哥哥,你看這樣可好?我近日運氣不錯,你下回相親,我陪著你去。便是真若遇了小人,我也能替你擋了不是?」
  
  舒棠聞言大喜,激動之餘,又探手進袖囊,摸了好半天摸出幾個銅板,放在手心裡數了數,說了句:「雲官人,你等等。」
  
  語罷,便跑去街旁的一個小攤子。
  
  不一會兒,舒家小棠跑回來,手裡捧著一個圓圓的紅桃子,比方纔她供給菩薩的那幾個還水嫩三分。她將紅桃子遞給雲沉雅,說:「我今日去廟裡的路上,就瞅著這桃子好吃,買了幾個給菩薩。方才算命又用了二兩銀子,如今剩下的銅板,只能買一個給你了。」說著,她又看向那紅桃子,吞了口唾沫說,「雲官人,你嘗嘗?」
  
  雲沉雅愣了好一會兒神。須臾,他沉默地從舒棠手裡接過桃子,方在手心裡轉了轉。不知怎地,心裡總也不是滋味,半天沒捨得嘗一口。



第05章
  
  時值盛夏,草生,木長。
  
  雲沉雅與南俊國小世子在獵場狩獵,連射五隻蘆花雞,引來一片叫好聲。
  
  小世子名喚杜修,年一十有二,雖被稱作「小」,然他卻是南俊皇的獨子,未來儲君不二人選。杜修年少,五官清毓中帶稚氣,打起獵來卻不含糊,一身好本事一半源於天生,一半卻是跟雲沉雅學來。
  
  狩獵完畢,雲尾巴狼蹲在地上,對著一群半死不活的蘆花雞,左爪子一刨,右爪子一翻。
  
  杜修狐疑,湊過去問:「景軒哥哥,你在做什麼?」
  
  雲沉雅此時此刻是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再翻弄半晌,從中拎出一隻肥雞。肥雞咯咯叫,雲尾巴狼雙眼彎起:「這隻雞我要了。」
  
  語罷,他又從旁順來根草繩,三下五除二將雞捆了,對杜修說,「我待會兒有個熱鬧要看,得去趕場子。餘下的蘆花雞,隨你處置。」
  
  杜修更狐疑,心中想,到底是看什麼熱鬧還得帶只蘆花雞去。忍了一忍,他沒將這個困惑問出來,跟著雲沉雅走兩步,提起的卻是一樁正事:「景軒哥哥這廂來南俊國,可有唐家二少和方公子的下落?」
  
  雲沉雅聞言,腳步一頓,抬手在眉骨搭個棚,看了看天色:「唐玉為人不高明,跑路的本事倒是一等一。不過方亦飛是個呆子,略遜一籌。」說著,他忽地將話鋒一轉,回過頭來瞇起眼睛笑,「城東棠花巷子裡,有個舒家客棧,你知道?」
  
  杜修一愣。
  
  雲沉雅復又說:「今年初春,那客棧裡新招來個叫湯歸的小二,本事不錯。他臉上那張人皮面具,亦做得不錯。」
  
  語罷,雲沉雅笑嘻嘻地將蘆花雞將馬背上一扔,一路溜著小跑,咯登咯登走了。
  
  雲尾巴狼近日來,小樂子無數,大樂子只有一樁,便是陪他的小棠妹相親。
  
  且說那一日,他連蒙帶騙博取舒棠信任後,舒家小棠便老實巴交地數了銅板,買了個紅桃子送他。桃子捏在手裡,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待回到家,他徑直將桃子遞給丫鬟,削皮切塊,餵給他的小獒犬。餵了一半,心底不暢,忽又將桃核從獒犬嘴裡掏出來,扔給管家,讓他埋去後院的犄角旮旯。
  
  桃核埋了,不澆水,不施肥。雲沉雅自此不聞不問,又過幾日,他陪著舒家小棠去相親,搖扇坐一旁,微微淡笑,時而言語,沒過一炷香,舒棠那相親對像便被雲公子哥的風流倜儻打擊走了。
  
  後來舒棠接連又相三回親。三人中有兩人,相親時,說話底氣漸不足,咬文嚼字漸不清,最後無一例外,慘敗退場。三人中另有一人,相親時,先與舒家小棠說話,再與雲尾巴狼搭訕,越搭越興奮,越搭越忘我,末了離席,拉的是雲沉雅的手,還問:「雲公子,不知你是否有與你長得一般無二的親妹妹?」
  
  舒家小棠不知前幾個公子,是被雲尾巴狼的翩翩風度端方眉目打擊走的。出了末尾一樁事後,她深感愧疚,以為雲沉雅染上了自己的晦氣,也招來小人。
  
  雲尾巴狼對這樁事的反應自是無比大度。他深刻反思自己在相親的過程中,說話欠缺考慮,立場不夠堅定,並發誓下一回相親,他不僅不會再將氣氛搞緊張搞低迷,並且一定安靜坐於一旁不再隨意搭訕,只當自己是個趨吉避凶的吉祥物,令舒家小棠順利博得桃花。
  
  這一日,上午颳大風,下午出太陽。
  
  舒棠端坐于飛絮樓,聽眼前老實漢子從買宅種地一直念到發家致富,心底深覺滿意。老實漢子姓馮名勇,一臉憨笑,踏實務實。
  
  兩人侃侃而談,好事將近,忽見樓梯口有人影而來,側目一瞧,正是身著湖綠衫,手拎蘆花雞的雲尾巴狼。雲沉雅信步而來,言笑晏晏。待落座,沖舒棠與馮勇各一笑,招呼一聲:「來晚了,小棠妹莫怪。」
  
  舒棠不怪,與馮雲二人作了介紹,又鎮定自若地繼續相親。
  
  不一會兒,樓裡想起一陣雞叫,雲尾巴狼訕笑一聲,將蘆花雞方在桌上,與馮勇道:「可否勞煩公子替雲某看著,雲某去去就來。」
  
  馮勇應了。於是,一隻雞將相親兩人隔開,大眼瞪小眼,氣氛霎時涼半截。
  
  過了會兒,雲尾巴狼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罐傷藥,一條繃帶,將雞放於膝上,做出上藥的模樣。舒家小棠看了覺得好奇,湊過去問:「雲官人養得雞?」
  
  雲沉雅的神色認真無比,似是不聞。
  
  舒棠吞了口唾沫,又伸出手去,在雞毛上摸兩把,又說:「雲官人長得好看,養得雞,也長得格外好看。」
  
  那蘆花雞被舒家小棠一摸,頓時叫喚一聲,爪子動兩動便要伸嘴啄人。舒棠一駭,還未來得及抽手,便聽得雲尾巴狼喚了句「小心」,伸手幫她擋了一擋。
  
  修長如玉的手背上被啄出一塊青紫,舒棠看得觸目驚心,愧疚之感頓生。
  
  豈料雲尾巴狼卻是一副淡定樣,從容不迫為雞上完藥,包紮畢,復才抬頭對舒家小棠一笑:「這雞是蘆花雞,品種珍貴得很。我今日來得路上,見它像是被箭射傷,可憐得緊,便撿了它來想要為它治一治,所以耽擱了些時間。」
  
  他這一笑,如明月流暉,舒棠被這笑容一晃,不禁愣了。待回神來,雲尾巴狼已然又凝眸於窗欄之外,以手支頜,扮演起他吉祥物的角色。
  
  舒棠復又斂起心神來相親,不想話說半句,她的眼神就往雲沉雅手背上的青紫瞟過去。如此一來二回,連對面馮勇說的話,她也接不上來。舒家小棠也曉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在心裡琢磨一陣,便與馮勇道:「馮相公,我覺著我這會兒有點分神,要不咱們改日繼續相?」
  
  馮勇一愣,不禁看了雲沉雅一眼。雲尾巴狼此刻也是一副驚詫神色。
  
  舒棠訕訕笑兩聲,又道:「馮相公,我瞅著你挺好的,你覺著我怎樣?」
  
  馮勇再一愣,又看了雲沉雅一眼。雲尾巴狼此刻仍是一副驚詫的嘴臉,然而這驚詫中,又帶幾抹隱忍的憂傷。
  
  馮勇終於忍不住了。他指了指雲沉雅,吞了口唾沫,問道:「我說你倆到底啥關係?」
  
  舒棠還未答,雲尾巴狼便連忙解釋:「在下與小棠認得是乾親,絕非公子想像的那種關係。」
  
  馮勇狐疑地看著雲尾巴狼,半晌吐出兩個字:「不信。」頓了頓,馮勇又道,「那為啥我與她相親,你非得要在一旁杵著,一旁瞅著?」
  
  雲尾巴狼道:「怎敢有欺瞞。小棠時運不濟,在下陪她來只為趨吉避凶。在下以為,倘若雲某枯坐於此,小棠便能覓得良婿,雲某便是時時來,次次來,又有何妨?」
  
  此話畢,舒棠怔了半晌,脫口而出:「雲官人,你對我真好。」
  
  那頭,「砰」的一聲,馮勇拍桌而起,對舒棠怒道:「得,我看這親也不用相了。我瞅著他跟你就挺好。」語罷,他將手裡的相親用的紅帖子往雲沉雅面前一撂,隨即出了飛絮樓。
  
  遠天太陽沒落山,相親便再度失敗。
  
  雲尾巴狼一副痛心疾首樣,與舒棠一道步出飛絮樓。兩人對話與前幾回一般無二,尾巴狼深覺這是自己的過失,怨自己不該善心大發去捉雞,更不該隨意在外人面前表現對小棠妹的關心從而導致他人的誤會。他保證日後一定謹言慎行,並且換張桌子坐在鄰桌,從此要做一隻遠距離的吉祥物。
  
  舒家小棠自是不知雲尾巴狼良善嘴臉下,內心早已禮樂崩壞。她最近相親失敗多次已然淡定,這會兒心境平復了,反倒是她在安慰尾巴狼。過了一會兒,她復又朝雲沉雅青紫的手背上瞅瞅,正要關懷兩句,不想長街那頭,忽地殺出一群勁衣人。
  
  領頭一人身著藍袍,手裡拿個鐵棒放在手心裡一敲又一敲,隔得老遠,便哼哼笑著道:「雲沉雅,聽過一句話沒有?多行不義必自斃,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來者不是他人,是雲沉雅在京華城的死對頭胡通。
  
  這胡通原也未打算要與雲沉雅對著幹,但因雲尾巴狼對他多番羞辱,今日「浮生堂」的頭牌蘭儀也找他抱怨。男子氣概被激起,胡通一個衝動,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帶了一幫打手,來街頭攔雲沉雅,想要將他教訓一頓。
  
  雲尾巴狼見這情狀,眸光閃閃,心中暗笑,表面卻做出一副驚惶狀。他上前一步,將舒家小棠往身後一攔,說:「你快走,我頂著。」
  
  舒棠當下傻了眼。她以為,雲沉雅平素一副溫雅樣,長得又似神仙哥哥,哪裡是個會功夫的樣子。這念頭閃過,舒棠趕緊又從他身後繞出來,一邊挽袖子一邊道:「雲官人你莫怕,我、我我會點兒功夫,我來打!」
  
  這話出,雲尾巴狼忍不住往前一傾,他猛吸幾口氣,狠咬著下唇,才把嘴角便洶湧澎湃的笑意給憋回去。
  
  舒棠心裡也直打鼓。見他這副樣子,只當他是嚇得。她復又鼓足勇氣,往前邁了一步,將雲尾巴狼擋在身後,一邊瞪圓眼睛一邊吞唾沫:「雲官人,你長得好看,被打腫臉忒吃虧。你、你快走,我我我擋著!」
  
  長街上劍拔弩張。眾人見這情狀,紛紛四散開來。
  
  街那頭,胡通抬手一揮,便帶著一群打手湧上來。舒家小棠一呆,渾身上下連連三抖。
  
  雲尾巴狼憋笑憋得肚子疼。他眉梢挑了挑,一個彎身拾了三塊石子兒籠在袖囊裡。在大群烏七八糟的打手湧來的一剎,他手指一動,三個石子借力彈出。與此同時,他抓了舒棠的手,大呼一聲:「快逃!」
  
  舒棠一臉驚慌,兔子般跟著尾巴狼就飛奔起來。然而她卻不知,縱使身後有人喊啥喊打,縱使耳畔有風聲急速掠過,可牽著自己的手,略跑在前面的尾巴狼,臉上卻是一副悠哉樂哉的表情,一臉壞水兒從眼梢溢到嘴角。

第06章
  
  雲尾巴狼愛好背後拉弓,面皮子上全然一副菩薩心腸。他牽著舒家小棠一路逃,暗地裡把石子兒當暗器扔,將身後打手磕絆兩下,又作驚惶狀,將舒棠引入一個胡同。
  
  此胡同乃是一個死胡同。換言之,尾巴狼與舒小兔被打手找著,是一樁遲早的事。
  
  青天大白日裡,一群打手如螃蟹,面目凶橫,橫霸街巷。烏七八糟的樣子令路人紛紛閃避,唯有雲沉雅將此事當樂子。
  
  他與舒棠二人躲在草垛子裡,兩人均屏住呼吸,不敢有言語。
  
  舒棠豎著耳朵聽了會兒動靜,須臾,她將頭頂的草垛子掀開一溜縫,朝街巷外瞧了瞧。那幫打手仍在四處搜羅,慢慢逼近此處。舒家小棠心底一跳,轉頭卻對上雲尾巴狼一雙滴溜溜的眼睛。
  
  雲沉雅眸色如月,低聲問:「怎樣?」
  
  舒棠也料得他二人定會被找著,抿抿唇,另提一樁事:「雲官人,你沒武功是麼?」
  
  雲沉雅一愣。草垛子裡暗暗的,外面稍有夏暉,襯得他一雙眸子明滅不定。
  
  少頃,舒棠聽得雲沉雅的聲音暗啞:「我……我若不會武功,你會不會瞧不起我?」
  
  這語調,一半黯然一半傷,入了舒棠耳朵,直搗心肺。她心底一動,連忙道:「怎麼會?我爹說了,金無赤足,人無完人,雲官人你又有學問,又會做生意,長得又好看,不必會武功。」想了一下,她又似下定決定的模樣,指揮道,「我會一點功夫,等下他們要找來了,你先逃,我保護你。」
  
  雲沉雅又暗自一笑,摸出腰間一塊玉把玩兩下,塞到舒棠手裡。手心裡忽然多出一個涼幽幽的物件,舒棠犯了呆,便聽得烏漆麻黑的草垛子裡,傳來雲沉雅清澈的低吟:「那日說要送一個玉鐲子給你趨吉避凶,揣在身上好些日子裡,一直沒拿準時機給你。」
  
  說著,他的語氣又更放輕了些:「帶上吧,說不定下回相親便能成了。」
  
  舒棠捏著手裡的玉鐲,徹底犯了傻。好半晌,草垛子下無一人言語。直到巷弄響起腳步聲,頃刻只聽得有人道:「去,將那草垛子掀開來瞧瞧。」
  
  話音落,舒棠與雲沉雅面上俱是一驚。雲尾巴狼還未動作,便見得舒家小棠抬手一把掀了草垛子,回頭拋下一句:「雲官人你快走!」隨即揀了個乾柴禾跳出來,對著那群打手一通胡亂比劃。
  
  雲尾巴狼愣了一瞬,這才從草垛子裡慢慢直起身來。遠天有艷陽直耀大地,胡同被曬得通亮,舒家小棠耍得是三腳貓功夫,比手劃腳全無章法。然她憋足一股蠻勁,四下拳腳展開,手背上雖青紫了幾處,倒也逼得那些個打手沒能上前。
  
  雲沉雅的心底忽然有些不快,一雙修眉微微擰著,雙眼瞇了瞇,下一刻,他忽然閃身出現在舒棠身後。誰也沒能瞧清他的動作,只見一個轉瞬,雲沉雅環手攔住舒棠的腰身,將她橫抱而起,往旁側牆頭上一推,沉聲說:「你走吧,別多管閒事。」
  
  舒家小棠只覺天地一個旋兒,自己還未能反應,便被人推過牆頭。
  
  雲尾巴狼的眸色清清淡淡,他拂了拂衣擺,理了理袖口,抬眼望著面前圍著的七八人。手心裡握著一塊石頭,時不時上下拋一拋。
  
  過了片刻,他勾唇笑了笑,笑意虛虛浮在表面。溫雅的目色中似流轉著肅殺。
  
  週遭人看著他這副模樣,愣在原地,瞧不清對手有多深的功夫,全皆按兵不動。正此時,巷子口忽地又湧來十餘人,將這死胡同堵得水洩不通。原來是胡通也找來了。
  
  胡通一手敲著木棍,一邊往前走幾步,做出一副二流子樣,說了句毫無創意的恐嚇話:「雲沉雅,我看你今天往哪兒逃?」說著,他左右各掃一眼。
  
  眾人齊心,其利斷金。打手們見自己這邊人多力量大,皆皆鼓足氣勢,要上前將雲沉雅合圍。
  
  不料這個時候,旁邊忽又傳來「啪嗒」兩聲。原來是牆那頭,有兩個草墊子被扔過來。牆頭上忽然出現一人。舒棠吃力地翻上牆,左搖右擺一陣,雙眼一閉心一橫,縱身往草墊子上一跳,摔了個底朝天。
  
  下一刻,她又連忙翻身爬起,氣勢洶洶朝雲沉雅道了聲:「你等著!」遂又衝去後面的草垛子處,埋頭左刨又翻找出根爛木棒子握在手裡,再又衝回來,朝眼前打手們大吼一句:「你們別動他!」
  
  他們沒動他。數十人等包括雲沉雅在內,全被舒家小棠這一番上上下下跌跌撞撞氣勢洶洶的瞎倒騰給驚住了。
  
  雲沉雅此刻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神色,可眼眸中卻像蒙上一層捉摸不定的霧氣,像是猶未從方纔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須臾,他問:「你怎麼回來了?」
  
  舒棠攔在他身前,一身粗布衣裙倒也不會礙手礙腳。她比劃出個姿勢,捏在爛木頭在手裡,頭也不轉地說:「你快走,我說了會保護你。」
  
  雲沉雅再一愣,目光落在她手裡的爛木棒,轉而又落在一圈打手手上的鋼刀。
  
  舒棠這會兒心裡全亂了套,說是害怕,可是腦子裡一片空蕩又似什麼感覺都顧不上。須臾,身後傳來雲沉雅一句:「你……怎麼不怕嗎?」
  
  舒家小棠聞言一愣,回過頭見雲沉雅神色略有恍惚,以為他是嚇得,便又退兩步牽了他的手,說:「待會兒他們衝上來,你就躲在我身後。」
  
  雲尾巴狼徹底傻了。
  
  未想舒家小棠腦子卻轉得快。方纔那一句只是詐敵之計,話音剛一落,她便將手中木棒子往那群打手處一扔,牽了雲沉雅的手,便往胡同裡跑。
  
  死胡同跑到底,無路可走,身後打手卻窮追不捨。舒棠撿了幾個草垛子往牆腳堆了,對雲沉雅道:「你先翻過牆去,我跟著就來。」
  
  雲沉雅猶自恍恍然,卻見舒棠早已掙脫開他的手。再撿一個爛木頭,朝打手迎上去。
  
  眼前人影晃動,無比紛亂。那些打手見來者是個女子,不由也退讓幾分。可舒棠卻是憋足一股狠勁,逼得打手們出手。打手不願耽擱,當即操了刀子便上。認真打起來,舒家小棠明顯不是對手,才兩下三下,手臂便被滑了兩刀。
  
  血滑下,滴落在方才得的玉鐲子上。舒棠疼得絲絲抽氣兩口,退了兩步站穩,又迎上前去。
  
  正此時,脖頸後忽然一個震疼。手裡的木棍落地,舒棠左右晃了晃,眼前一花便暈了過去。
  
  雲沉雅一個手刀將舒棠劈暈,順勢將她接在懷裡。電光火石間,他用腳尖勾挑起那爛木棍,只手一推,木棍似得了神力般往前掠去,直接挑飛了面前幾人的大刀。
  
  雲沉雅一手攬著舒棠,稍一騰身便接了一把大刀在手。
  
  他持刀一揮,只聞胡通裡風聲肅殺,連盛日陽光都添三分寒意:「本想著貓捉老鼠,陪你們玩玩兒,沒想到連女人你們也打。」
  
  眾人被他這氣勢駭住。頓了半晌,胡通「哼」了一聲,左右看了看點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給我上!」
  
  被叫到的幾人一愣,均是提了刀,大吼一聲咬牙便上。頃刻間只見日暉下光影閃動,一個身影如游龍,似是動了,又似是沒動。少時,便有兵器鏗鏘落地。方才三人均吃痛倒在地上,地面血流如注,原來是他們的四肢全然被扯了一道深口子。
  
  舒家小棠猶自暈著,手臂傷口卻未能凝結,血滑落,滴在雲沉雅的手上。
  
  手心沾了舒棠的血,又粘又濕,雲沉雅的手指不由動了動。思緒也往下沉三分,他也說不出此刻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胡同裡起了風,吹得額發輕揚。雲沉雅瞇起深邃的眸,嘴裡溢出一個字:「滾……」
  
  眾人皆皆驚惶,半晌一步也移不得。雲沉雅復又抬起頭,面上似無表情,眼底似有笑意。片刻間,他右手指尖一動,手中大刀飛速旋轉,再一得力,借勢飛出。
  
  大刀在空中迅速打幾個旋兒,打手們避之不及,紛紛被傷。待大刀復又回到雲沉雅手上,眼前數十人已然潰不成軍。
  
  雲沉雅將刀一扔,刀尖橫插入牆三寸。
  
  末了,他復又淡淡再道一聲:「滾!」
  
  得了教訓學了乖,這一回,話音剛落,胡通連帶著一群打手便連滾帶爬地跑了。
  
  遠天夕陽在落山,晚霞照大地。死胡同裡方才一片白慘慘,這會兒又是一派金燦燦。
  
  雲尾巴狼橫抱起舒棠,將她放在草垛子上。他臉上一派自若神色,埋頭扯了一溜衣角,將舒小棠手臂的傷粗略包紮止血。
  
  大抵包紮時有點疼,舒棠雖是昏迷,仍是蹙眉動了動。雲沉雅目色一緩,手上動作不由輕了三分。待他包紮完,復又朝舒棠看去,卻見她眉頭舒展,呼吸勻稱,咂咂嘴,睡得正香。
  
  夕陽斜染在牆頭,烙下深淺暗影。而暗影如桃李,彷彿某一年的明月夜。有個小姑娘從桃樹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絕美的眉目,笑得傻兮兮:「小相公,你要討媳婦兒?」
  
  「小相公,你瞅著我好看麼?」
  
  「小相公,我覺得你長得好看,我稀罕你。」
  
  雲沉雅沉默片刻,目色深處像染了三分紅塵。
  
  須臾,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將舒棠臉上的血污慢慢拭淨,然後勾起唇角,淡淡地,安靜地笑了笑。


第07章
  
  隔幾日,京華城出了幾樁不大不小的事兒。小惡霸胡通在城郊蓋的別苑被人放火燒了。浮生堂蘭儀在後院種的花草被人灌水淹了。某一夜,一敲更的穿過巷弄,瞟見一縷白衣鬼魂。鬼魂飄啊飄,飄到眼前悠悠道:「帶話給胡通。他上輩子害死了我,我便是做個野鬼,也要尋到他的轉世,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吸乾他的腦殼髓……」
  
  敲更人被嚇得不清,第二日便抖顫著腿腳,跑遍大街小巷將這事兒傳了開來。
  
  這些日子,大街上再沒見胡通為非作歹的身影。有人出入他在京華城西的宅院,說胡通最近都老老實實地呆在屋裡,宅子裡外都貼滿了桃符,每日都有道士來作法,烏煙瘴氣一團混亂,雞血不要錢似地遍地灑。
  
  胡通的精神頭方才和緩了些,便即刻殺往京華雲府。
  
  他挽起袖子,跳著腳在府門前破口大罵,說他心裡曉得,其實放火燒府邸灌水淹花草扮鬼嚇行人,全是他雲尾巴狼的餿主意,還說自己不會善罷甘休,定要想出比這些更餿的餿主意來整治大尾巴狼。
  
  不一會兒,雲府門前便陸陸續續聚集了一群人圍觀。
  
  胡通這頭罵得酣暢淋漓,街那頭,卻有一人悠哉樂哉,信步而來。雲沉雅走近了,隨意順了頂草帽,蓋在頭上遮住面容,混入圍觀人群裡,與大眾一起指指點點,大體意思是說:「哎呀怎麼幾日不見胡通就瘦成這樣了啊,哎呀你看那小腰身細胳膊大腦袋,是不是已經撞著女鬼被吸了精氣了啊嘖嘖嘖……」
  
  因無人對罵,胡通唱了會兒獨角兒便沒了興致,氣哼哼跺兩腳,轉身便要走。街頭捲過一陣小風兒,艷陽青天下,胡通那抹被折騰得形銷骨立的倩影,蕭瑟地遠去。
  
  舒棠受傷後,左胳膊便被包成粽子,洗衣幹雜物不便利,閒來無事只好聽八卦。舒家小棠雖老實,但也不是個善良得沒原則的主兒。聽聞那日帶頭傷人的胡通被折騰得沒個人樣,她也不由樂開花,說胡通是活該倒霉惡有惡報。
  
  此時此刻,舒棠正在自家後院,將幾隻小雞仔五花大綁捆在一處。
  
  舒家老先生翻讀艷史,尋撰書的靈感去了。唯有湯歸一人,瞧見小棠棠的興奮樣,探過頭來問:「棠姑娘,你這是……」
  
  舒棠抬起頭,一臉喜氣洋洋:「那日雲官人陪我相親,我瞅著他忒愛好養雞,後來遇著胡通,卻不慎將雞弄丟了,我送幾隻給他去。」
  
  「雲沉雅愛好養雞?」湯歸一愣,一臉懷疑。
  
  舒棠又是一副憨厚樣,嘿然笑道:「那日打胡通,我一個不設防暈過去了。還是雲官人帶我逃出來。他身上雖沒刀口子,但肯定挨了不少悶棍子,內傷挺重。要他不愛養這些雞,宰了燉湯補身子也挺好的。」
  
  舒家小棠說罷,一手包成粽子,支在一邊,一手拎著雞仔,支在另一邊,晃晃悠悠跟不倒翁似,樂陶陶地出了門。
  
  湯歸看著舒棠的背影,唇角動了動,不過面皮子上,仍是一副死板表情。
  
  這一日,雲沉雅看罷胡通笑話,搖著扇子,功德圓滿地踱回府。方入大堂,嚇了一跳。大堂內,八隻半死不活的蘆花雞一字排開,兩隻小獒犬繞著雞虎視眈眈地轉,哈喇子流一地。喚老管家過來問,對答曰:「這雞是小世子獵射的,說是要答謝大公子前些日子的提點,世子如今已尋到穆東家方亦飛的下落。」
  
  雲尾巴狼將手裡扇子一收,在手中敲兩下,對著那群雞指點江山道:「這只蒸了,這只煮了,這只油炸,這只生煎……嗯,弄好一桌『全雞膳』,給杜修送進宮裡去。」
  
  司空幸入得正廳來,本要稟報正事,聽了雲沉雅如是說,忍不住勸道:「大公子,這些雞好歹是小世子專門獵了給您送來。」
  
  雲沉雅聞言,將手中扇子嘩啦揚開,扇了扇,又叫住老管家,說:「將全雞膳做好了,再幫我給小世子帶一句話,是句八字諍言。」雲沉雅說到這裡一頓,掃了眼司空幸,才淡淡道,「為人君者,該殺便殺。」
  
  為人君者,該殺便殺。不能手軟,更不能婦人之仁。這個道理,天子帝王應當明白,為天子帝王做事的,更應當明白。
  
  司空幸聽罷,神色一凜,垂下頭恭順道:「屬下受教。」
  
  正此時,前院又有小廝來報。說是舒家小姑娘已轉入對街巷弄,看她的樣子,似是要來雲府尋雲沉雅。
  
  雲尾巴狼雙眼一瞇,閃出一道賊亮的光。片刻,他抖了抖袍子,逛出府去。
  
  出府沒幾步,便撞見一臉東張西望的舒棠。雲沉雅將扇子一合,驚訝道:「小棠妹,你怎會在這?」他似是不敢相信,又往前邁兩步,「我正說去瞧瞧你的傷勢。」
  
  舒棠見了他,先衝他笑笑,轉而又張頭四處望了望,訕訕道:「我上回來是暈著的。今天過來尋了好半晌的路,這會兒可得瞅清了,免得下回找不著。」
  
  雲沉雅聽著她說,目光卻落在她手裡的雞仔上。眼中一處亮光閃過,雲尾巴狼又是驚奇又是好笑,然表面不動聲色,只和和氣氣熱熱情情地將舒棠迎進府。
  
  方入大門,兩隻小獒犬便樂翻天地朝舒棠跑來,一邊搖尾巴諂媚,一邊圍著舒棠腳下打轉。
  
  舒家小棠喜滋滋地蹲下身,揉揉獒犬的頭,喚道:「萵筍白菜你們好呀。」
  
  說來這也是樁奇事。雲府裡的兩隻小獒犬性情驕縱,脾氣兇猛,平日裡除了雲尾巴狼,不受任何人的管束。可那日雲尾巴狼將受傷昏迷的舒棠抱回府,這兩隻小獒犬卻對舒家小姑娘喜歡得緊。舒棠沒醒來,它們便候在床榻跟前,舒棠醒來了,無論走到哪裡,它們便搖著小尾巴跟去哪裡。
  
  雲沉雅曾多次給這兩隻小獒犬起名,威風的如雪雕雪鷹,文雅的如染竹疏月,惡俗的如桃桃花花,均未果。可那日舒家小棠一來,知道雲沉雅這兩隻小獒犬沒個名兒,便自告奮勇說要起名。她蹲下身,揉著小獒犬的腦袋瓜,說:「這一隻,眼睛青碧青碧的真好看,不如叫做萵筍?這一隻,皮毛雪白雪白的真漂亮,不如叫做白菜?」
  
  話音落,兩隻獒犬歡快地上下左右蹦蹦躂,唯獨雲沉雅,嘴角抽不停,額角青筋跳不停。
  
  那日夜,雲尾巴狼史無前例地沒睡好,睜著眼躺了大半宿。天色將將亮,他便去外屋折了根樹枝。將兩隻獒犬驅趕到後院,雲尾巴狼雙眼佈滿血絲:「那麼些好聽的名號,你們個個都瞧不上。不就是吃了那傻妞一個紅桃子嗎,這就能被收買了?真是一碗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
  
  倒也難怪雲沉雅動怒。可憐他雲尾巴狼無比金貴的身份,至高無上的地位,養了兩隻小獒犬,一隻叫萵筍,一隻叫白菜。俗到了姥姥家。
  
  卻說舒棠這日來,目的只為送雞。她說明來意後,將手裡的雞仔點選了一番,一共七小只,一併交給雲沉雅。事情辦妥,她又從懷裡摸出一張麵餅饃饃掰成小塊,蹲在地上,一塊一塊地餵給萵筍白菜吃。
  
  萵筍白菜喜食肉,又好動,然對舒棠卻來者不拒。因舒棠手臂有傷,兩隻小獒犬也不隨意跳動,頗乖巧地蹲在地上,舒家小棠喂一塊,它們便含一塊,嚼著吞了,復又張開嘴等著喂。
  
  盛夏陽光斜傾入戶,舒棠眉間的紅硃砂在光華下隱隱流轉。雲沉雅先是立在一旁,一邊勾著唇角笑,一邊看著。看了一會兒,他的神色卻漸漸沉靜下來。將衣擺撩開,雲沉雅也蹲下身,垂眸接過舒棠手裡的麵餅饃饃,說:「你手臂有傷,我來掰,你只管喂就好。」
  
  舒棠聽了這話,朝著雲沉雅咧嘴一笑,說:「雲官人,你人真好。」
  
  雲沉雅抬起頭,見她笑容明媚帶些傻氣。片刻,他也安靜一笑,沒有答話,卻掰了一塊麵餅饃饃往前遞去。
  
  舒棠喂完小獒犬,心滿意足地起身離開。
  
  萵筍白菜一路歡喜鼓舞地將她送到府門前,雲沉雅亦然。可直到舒家小棠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他仍獨自在門口立了一會兒才回到府裡。面上一派清清淡淡,似是莫測,又似沒心沒肺。
  
  回了府,見老管家正吩咐人將舒棠送來的雞仔抓了扔去後巷。雲沉雅一愣,上前幾步攔住,道:「你這是做什麼?」
  
  老管家詫然道:「奴才適才見大公子不喜歡雞,打算將這些小雞仔抓去扔了。」
  
  雲沉雅怔了怔,又道:「別扔了,在後院尋個清靜處養著。」
  
  老管家明白過來,拍一把腦門子道:「還是公子想得明白,等養大了可以宰來吃。」
  
  雲沉雅又是一怔,沉吟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只是道,「明兒清早,命人燉個山參湯。」
  
  老管家聽了,隨即應了聲便要退下。
  
  誰料剛退了沒兩步,雲沉雅復又叫住他,問:「剛剛那小傻妞來,你可瞧見她手腕上是否有只玉鐲子?」


第08章
  
  芒種過了夏至,夏至末了小暑。這年夏天分外炎熱,天上那輪紅太陽毛足勁兒地曬大地,彷彿它大限將至閃耀過今年沒明年。
  
  舒家小棠卻有一種越挫越勇的精神。她趁著養傷,深刻反思了相親頻頻失敗的原因,努力從自個兒身上總結缺點,總算明白了自己內涵有待提高,氣質需要增加的道理。
  
  這幾日,萬物因酷暑而蟄伏,唯有養好傷的舒家小棠頻頻出沒於大街小巷之間。她載欣載奔地購買了帛紙羊毫棋譜嗩吶,樂哉哉地回後院鑽研起「琴棋書畫」。
  
  天更熱些,舒棠又新添一個好習慣。當所有人被烤得欲哭無淚之時,她端著個水盆,在舒家客棧裡外院跑前跑後,晨昏定省般每日灑水三次,美其名曰消暑乘涼。
  
  某日,舒棠正端著水盆子四處澆水,卻見客棧門口,有個姑娘探頭探腦。姑娘一身男子勁衣,腰間別劍,五官十分好看,尤其是一雙鳳目,顧盼間又有幾許瀟灑單純。瞧見了舒棠,那姑娘招呼道:「小二,我包個座兒。」
  
  舒家小棠喜好美容姿,聽了這聲清脆招呼,立馬端著水盆跑過去,一邊將姑娘往客棧裡引,一邊熱忱地招呼:「那客官您打尖不?」
  
  勁衣姑娘沒答這話,尋了個角落的桌後,解下佩劍,摸出一錠銀子塞給舒棠,悄聲說:「這是定金,日後一個月,這座兒都歸我。」說著,她又瞇起眼睛四處瞅,問道,「你們這客棧,最近有沒有來一些可疑的食客?」
  
  舒棠墊了墊手心裡的銀子,吞了口唾沫。聽了姑娘這話,立馬答道:「沒有沒有,上我們這兒的都是老實人。」
  
  那姑娘一臉狐疑地看著舒家小棠,上下打量,半晌沒說一句話。舒棠被她瞧得不自在,忙又放下水盆子,跑去掌櫃處給這姑娘倒茶。
  
  這會兒是下午,客棧裡沒客人。舒棠給姑娘倒了茶,便留在這座兒陪她。兩個姑娘年紀相仿,一個脾性憨厚老實,一個性格爽快又包不住話,不過須臾,便攀談上了。
  
  原來勁衣姑娘姓秋,家底還算殷實。因她的年紀與舒棠相仿,也是時候出閣了。秋姑娘的爹早年為她定下一樁親事,說是要許配個某某世家的公子,因而她並不需要四處奔波相親。
  
  這本是個天定的姻緣,不料這年初春,那世家公子竟逃婚了。兩戶人家著了急,可翻遍了整個京華城,卻沒找著這公子的人影。秋姑娘本身會點武藝,又是個利索的性子。她當下便決定自己出馬,去逮這個未婚夫。然而,人海茫茫,無從下手。可幸她前陣子得了個消息,說她的未婚夫如今就藏匿在京華城東的棠花巷子。
  
  兩個姑娘說話說到興頭上,不一會兒就過了大半個時辰。舒三易在後院沒尋到閨女兒,又聽前院有動靜,便讓湯歸去客棧裡瞧瞧。
  
  湯歸應了,去到客棧掀開簾子,瞥見西隅那唾沫橫飛的勁衣身影,呆了呆,僵了僵,隨即他默默地放下簾子,退到後院,找著舒三易說自己中暑了,七日內無法上工,便回房鎖了門,躺在床榻上挺屍。
  
  又過了一會兒,客棧大門前繞出一隻大尾巴狼和他的扈從。雲沉雅一手搖扇,一手提食盒,剛進客棧沒兩步,愣了,默了。過了須臾,他又悄無聲息地退出去,走到街角處,一臉煩躁地問司空幸:「秋多喜怎麼在這兒?」
  
  司空幸答道:「秋小姐應當是來尋方公子的。」
  
  雲沉雅搖扇想了想。這秋多喜是南俊國秋大將軍的獨女。因秋家與方家世代交好,所以秋多喜與方亦飛早年便定了親。前陣子,方亦飛逃婚後,便沒了下落。後來還是雲沉雅將派人,查出舒家客棧的湯歸有蹊蹺。
  
  想到這裡,事情便迎刃而解了。雲沉雅雖然只將這事透露給了南俊王的小世子。但因秋多喜是個男孩子的爽利個性,從小與小世子一起騎射狩獵,所以兩人感情一直不錯。估摸著秋多喜決定要自個兒尋夫,而小世子怕她沒個方向,便指點了個棠花巷子。反正憑秋多喜那毛躁性子,不轉彎兒的腦筋,即便與湯歸面對面,也瞧不出那人皮面具下到底是誰。
  
  司空幸平日裡舉止雖木訥,但他跟著雲沉雅的時間並不短,這會兒他見雲尾巴狼躑躅在客棧外,便道:「大公子不必憂心。想來大公子與秋小姐不過是在十一年前有過數面之緣。秋小姐應當認不出大公子來。再者說,如今二皇……二公子也不在南俊國,秋小姐又自有姻緣,想必她不會再如孩提時一般糾纏於公子。」
  
  雲沉雅聞言,想起往事,禁不住勾唇一笑。司空幸言及的二公子是小他半歲的弟弟,模樣與他一般好,可九歲時卻惹上秋多喜朵桃花。當時二公子自個兒沒事,卻弄得雲尾巴狼一身騷。這件事的具體細節不提也罷,以雲沉雅的話概括,那就是一場縈繞著餿桃花氣的噩夢。
  
  敲敲扇子,雲尾巴狼道:「你說的不錯,南俊國盛產呆瓜,即便她認出我,我也有一百種法子讓她不認識我。」話畢,抖抖袍子,又繞入客棧。
  
  舒棠正與秋多喜說著話,不留神闕瞥見一風流倜儻的錦衣公子,晃了晃眼,認出那是雲尾巴狼。雲沉雅照例招呼「小棠妹」,走過來後,隨即也與秋多喜問了聲好。秋姑娘雖則覺摸出雲尾巴狼眼熟,誠然也確如雲沉雅所說,他兩三言忽悠,秋多喜即刻與他猶如新相識。
  
  過會兒便見太陽西移,一整下午舒家客棧沒客人,秋多喜因沒見著方亦飛,所以十分沮喪,打算明日再來。走前,秋多喜與雲沉雅說:「我得知雲公子人面很廣,又與小棠是乾親。我雖不能透露我未婚夫的姓名,但倘若雲公子在大街上,尤其是棠花巷子瞧見一個氣度儒雅,長相清秀的公子,那便幫我留意留意。在下敬謝不敏。」
  
  雲沉雅搖著扇,心裡想著一套,嘴上說這一套。
  
  待秋多喜離開,舒棠便將雲尾巴狼帶去後院。後院有個葡萄架,每逢夏日,綠蔭匝地。舒棠溜著小跑,裡裡外外地灑水消暑,雲沉雅便操著手,倚著籐,笑瞇瞇地看,順道將一個瓷罐從食盒裡取出來。
  
  舒棠回來,見石桌上儼然多了一個白如玉的罐子,覺得驚奇,不由伸手摸兩把,問:「這是什麼?」
  
  雲沉雅朝她笑一笑,夏天彷彿就刮起清涼風。他取出一個瓷調羹遞給她,說:「你以為我今天來做什麼?」言罷,見舒棠一雙眼如白水銀裡盛著黑水銀,清澈澄亮,他的喉結上下一動,又斂眸道:「你手臂的傷好些了麼?」
  
  舒棠愣愣地瞧著他。聽了這話,沒答,而是被一股香吸走了心神兒。轉而,她又巴巴地望著瓷罐子,吞兩口唾沫,逕直問:「這湯好喝麼?」
  
  雲沉雅瞧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再一笑,扣指敲了敲石桌:「去拿個碗來。」
  
  舒棠聞言大喜,回來時,卻帶了兩個碗。自己面前放一個,推一個給雲沉雅,說:「我覺著東西要分著才好吃。」語罷,又先替雲尾巴狼盛了湯。
  
  葡萄籐下綠蔭涼,外面陽光也十分好,而雲沉雅的一雙眸子,卻似是陰鷙,不知裝了什麼情緒。
  
  待喝完湯,雲沉雅與司空幸要走,卻又被舒棠叫住。她前院後院地忙活一陣,出來時,手裡提了個籃子,籃子裡放西瓜,放桃子,還放了一串綠葡萄。
  
  舒家小棠把籃子遞給雲沉雅,又指著葡萄叮囑說:「這葡萄是我昨日摘的,忒酸,你記著蘸著糖吃。」末了,她又從懷裡摸出個麵餅饃饃放在籃子裡,與雲沉雅道:「這個幫我帶給萵筍白菜,我瞅著它們喜歡。」
  
  遠天的艷陽在翹角簷上映出亮燦燦的光。雲沉雅眼睛瞇起,接過籃子,唇角微勾起:「我來時帶了一罐湯,走時卻換一大籃子食果,這也值。」再頓一頓,他忽又問,「怎想著送東西?」
  
  舒棠一呆,眨巴著眼睛老老實實地答:「雲官人你雖沒明說,但我估摸著你今日來,是因著擔心我手臂的傷吧?你還特意給我帶了罐山參湯。」說著她撓撓頭,嘿嘿笑了幾聲,「我近日念了詩,有句話叫木瓜桃子什麼的,大抵就是說施恩不忘報。雲官人你關心我,我自然就要關心關心你。」
  
  雲沉雅再是一愣。忽地,他又彎起眼睛笑了:「那句話叫『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說著,不等舒棠再答話,他催道,「天也晚了,你不必送我,回去吧。」
  
  話音落,他再朝舒棠揮揮手,轉身便走。
  
  舒家小棠見他走了,便筆直立在客棧門口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這才樂哉哉地回了客棧,四處找水盆子灑水消暑。
  
  雲沉雅轉過巷子,一臉的笑容慢慢消失殆盡。須臾,他沉聲問了句:「怎麼樣?」
  
  司空幸上前兩步,仍是垂著首:「回公子,那湯歸今日關在屋裡沒出來。屬下裡裡外外將舒家客棧搜遍了,也未見得任何與方亦飛有關的物件。恐怕這湯歸到底是誰,還有待查探。」停了一下,他又道,「方纔大公子將舒姑娘引開,屬下也摸清的舒家客棧的構造,倒是有幾處可以布眼線。大公子若覺有必要,屬下可派幾個殺手埋伏於此,屆時若我們與方家起了紛爭,也好……一不做二不休。」
  
  雲沉雅眉頭一蹙,默了一會兒,淡聲道:「挑幾個手腳麻利的。」
  
  司空幸應了聲後,雲沉雅便不再說話了。又走了半個時辰,等快到雲府時,司空幸忽聽得雲沉雅笑了一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說他伸手探進那籃子裡,摸出一個桃子扔給司空幸,一臉調笑:「你辦事得力,賞你的。」言罷,尾巴狼便拂了拂衣襟,進了府邸。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方纔,他彷彿在雲沉雅的調笑裡瞧出一絲落寞。可這念頭一出,司空幸頃刻便搖了搖頭。雲尾巴狼會落寞?那可真真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黃鼠狼跟雞做了朋友還稀奇。
  
  且說雲尾巴狼回了府,萵筍和白菜嗅到麵餅饃饃氣,便樂顛顛地圍著他搖尾巴。雲尾巴狼本不予理睬,逕自進了書房。可過了一會兒,書房門一開,雲沉雅踱出來,繞去前廳又尋了那塊麵餅,學著舒棠的模樣,一塊一塊掰來餵給萵筍白菜吃。
  
  萵筍白菜吃得歡,雲沉雅卻一臉沉靜,思緒不知飛到了哪兒。再過片刻,他驀地起身逛去後院,折了根樹枝東刨刨,西翻翻。
  
  有下人見花草圃子被雲尾巴狼折騰的不像樣,便上前小心翼翼地問:「大公子在尋什麼?」
  
  雲尾巴狼仍是弓著腰,頭也不回,左右翻刨,答曰:「前些日子,我從萵筍嘴裡掏出一個桃核,扔來了後院,你們給我弄哪兒去了?」

第09章
  
  雲尾巴狼帶頭刨土挖桃核,雲府下人自是不敢怠慢,紛紛操了傢伙。天陽底下,雲府的後院跟下餃子似,裡裡外外擠了數十人,個個挽著褲腳,貓著腰身,翻翻找找。
  
  功夫不負有心人,太陽落山前,一下人總算在犄角旮旯挖出個黑糊糊的核。雲尾巴狼也不嫌髒,接在手裡一上一下地拋著,尋了小池塘邊一處風水地兒埋下,弄了個土胚子。又撿了幾個鵝卵石,將這土胚子圈出一方天地。
  
  這會兒,萵筍白菜也邁著小跑溜來後院湊熱鬧,瞧見池塘邊的土胚子,興奮地吠了幾聲,上下左右蹦躂。雲尾巴狼瞧了一陣,忽地瞇眼笑,對兩隻小獒犬說:「這處就有你們看著。」
  
  萵筍白菜聞言一愣,繼而彷彿聽懂了似,高昂地再吠幾聲,圍著土胚子得意地跑圈圈。
  
  雲沉雅回過身來,掃了一眼候在一旁的下人,語氣不緊不慢:「這土胚子,你們平日也別動它。不澆水,不作肥。」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臉上紛紛有疑惑之色。須臾,老管家邁了一步,問道:「大公子,若不澆水作肥,恐怕……」
  
  話未說完,便聽得雲尾巴狼笑了一聲,雙眼泛著清波,清波藏著賊光:「我就是要瞧瞧那個『恐怕』。」說著雲沉雅抖了抖袍子,施施然離開了,萵筍白菜附和似朝一干下人吠了幾聲,也歡快地隨狼主子跑了。
  
  後花園裡,一干下人均是不解。司空幸路過,問出了何事。老管家將事情一說,司空幸略一思索便道:「那便聽大公子的,不澆水,不作肥,你們平日裡打理花圃,也繞開這一處。」
  
  老管家被說得一愣一愣,緊接著又道:「這土胚子下只是個桃核,即便能發了芽,若沒了水,指不定幾日也死了。」
  
  司空幸道:「大公子說想要瞧的『恐怕』,就是想看看倘若不澆水施肥,這桃核還能不能長成桃樹,開出桃花。」語罷,他忽覺得「長成桃樹,開出桃花」這幾個字別有深意。司空幸心中顫了顫,彷彿自己背後說了雲尾巴狼的不是,慌忙尷尬咳了兩聲,整整衣襟走了。
  
  方走了沒兩步,又聽老管家在身後抱怨:「我做了這麼多年的管家,也就這雲大公子的脾性捉摸不透。前陣子他吩咐人熬山參湯,每日早晚熬三次,結果熬出來,他左一個油多了,右一個鹽少了。說到底府裡的廚子也是宮裡的御廚,被他挑肥揀瘦了幾十上百罐山參湯。今兒早終於熬出一罐合他胃口的,他卻又不喝,裝在食盒裡拎出去,問他幹啥,他說拿去餵兔子。噯,我就奇了怪了……這天底下哪有喝山參湯的兔子呢……」
  
  這幾日,秋多喜每日來舒家客棧蹲點,從辰時到申時,此處尋摸方亦飛的身影。方亦飛自是不見蹤影,倒是舒家小棠,瞧她一人守著怪無聊,便每日過來,陪她說會兒話。
  
  舒棠從小識得的人裡,姑娘家極少,更莫說閨中密友。她**歲時,雖也去過女子學堂,但因她的脾性過於老實,又不愛好朱釵鮮衣,便與學堂裡的姑娘湊不到一處。學堂上了半年,一篇《女誡》背的半生不熟,這些年陸陸續續又忘了不少,唯記一句「謙讓恭敬,先人後己」。而《女誡》後面講夫婦之禮講女子儀容的,她便忘得一乾二淨,以至於年過十七,仍整日穿粗布衣裙。問她為何,她嘿嘿笑著答一句:「穿這衣裳,幹活麻溜。」
  
  在這方面,秋多喜與舒棠是半斤八兩。興許因她是大將軍秋緋的獨女,承襲乃父風範,從小她的性格裡便有一種男子氣概,女紅梳妝門門瘟,騎射舞劍樣樣精。
  
  然而有句話說得好。這天底下,即便再不施妝容的粗鄙女子,心裡都或多或少渴求自己能遇上一個良人佳偶。舒棠與秋多喜都不是叛逆出格的姑娘,到了這個年紀,自然有女兒家紅粉心事。
  
  舒棠操心的是相親,眼看十七歲過半年,心目中渴求的老實憨厚郎君也沒個人影。秋多喜仗著從小遇到的桃花比舒家小棠多,便與她一個一個地數過來。秋多喜身份特殊,在舒棠面前,化名「秋來喜」,數這些桃花時,自也是隱去了桃花們的真實身份。
  
  其實她提及的幾個公子哥,是整一個南俊國,包括神州大瑛朝耳熟能詳的人物。
  
  且說打頭一個的身份便響噹噹,乃是大瑛朝的二皇子英景楓。
  
  言及秋多喜的這樁桃花,便有必要說說大瑛朝的皇族的一些事兒。大瑛朝幅員遼闊,人傑地靈,皇子皇孫更是一個賽一個得好看。據聞當今昭和帝膝下,大皇子英景軒與二皇子英景楓,長得驚若天人如神仙現世。早年南俊國流傳一本筆記小說,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便對大皇子舉世無雙的樣貌大加著墨,著實驚艷。
  
  兩個皇子雖然都長得好,其實地位卻大有不同。大皇子英景軒是嫡出,母后正是皇后,也就是說,日後大瑛朝的皇位正向他遙遙招手。二皇子的親娘是個寡婦,連個名分也沒有,雖則同是皇子文韜武略了於胸次,憑他的身份,撐死了也就是個王爺。
  
  秋多喜遇著兩個皇子是在一次宮中盛宴,那年她只有六歲,可卻已然開了竅。一場宴席下來,她沒能瞧上地位尊崇的大皇子,卻劍走偏鋒地對二皇子英景楓犯了花癡。那年的多喜姑娘雖則年少,但卻十分聰明,她曉得若沒人在後面撐腰,她即便與二皇子私定終身,最後也可能被強行拆開。思來想去,她便尋了金貴的大皇子,日日鬧騰著讓他幫自己提親。
  
  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他將這樁八卦當熱鬧,日日領著多喜妹妹去見景楓哥哥。將兩人湊到一處,英景軒便自個兒蹲在一旁,時而瞪大眼睛圍觀,時而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其實說起來,這也是樁悲劇。當時的多喜妹妹,背後背著張彎弓,身上穿著件勁衣,說起話來粗裡粗氣,怎麼看都是個長得秀氣的小男娃。二皇子自然也將他當兄弟,成天與他騎射比劍,勾肩搭背,毫不忌諱。秋多喜覺著兩人的肢體如此親密接觸,當是此情堪比金堅,堪比海深。後有一日,她覺得時機成熟,便尋摸出一件漂亮裙子,作出嬌滴滴的小姑娘樣,去向二皇子告白。
  
  誰成想,這一告白便告出了一場混亂,一干小娃娃們,連帶著那個滿肚子壞水兒的大皇子英景軒一併嘗到了苦頭。
  
  秋多喜將兒時的這樁桃花說到這裡,便驀地打住。她擺擺手,痛心地總結:「總之,後來的事兒忒混亂。我日後尋著機會再與你說。反正我瞧上的那好看公子沒能瞧上我,這一點我挺納悶的,一直放不下,日後若能再見那公子,定要與他問個清楚明白。嗯,倒是那公子的哥哥,是個忒壞忒壞的王八蛋,我因六歲時見識了他這麼個妖怪,往後無論遇著啥事,都十分淡定。」
  
  因思及那個黑心大皇子,秋多喜沒能將自己的第一樁桃花說完,便精疲力竭。她抬頭見天色晚了些,便起身告辭,說明日再與舒棠說說自己另兩個青梅竹馬。
  
  舒家小棠頭一回頭這麼活生生的粉八卦段子,頗覺新鮮,便在心裡頭牢牢記著,打算等日後無聊了回味回味,覺摸覺摸。
  
  秋多喜走後不久,雲沉雅便來了。
  
  雲尾巴狼在舒家客棧埋了眼線,安插了人,因而這幾日便來得頻繁。他也摸清了秋多喜的出沒規律,每日踩著時間點來,眼不見為淨。
  
  平素裡,雲沉雅或與舒三易嘮嗑,或在客棧裡品酒,也不見得回回都尋舒棠。最近舒家小棠也忙活,整日消暑灑水三五次,坐桌陪聊倆時辰,另帶著「琴棋書畫」,也勻不出太多空閒時間。
  
  雲沉雅聽聞舒家的棠呆子在鑽研「琴棋書畫」,便起了興致。搖扇來後院兒,將葡萄籐下的石桌上,果然雜七雜八地放著些筆墨紙硯,另,還有一隻錚亮錚亮的嗩吶。雲尾巴狼見著嗩吶,眼睛也亮了。拾揀起來,把玩一番,便問:「你吹這個?」
  
  舒家小棠眨眨眼,「我聽聞撫琴忒難了點,便尋思著選個簡單的樂器來學一學。」
  
  雲沉雅憋著一肚子的笑,又問:「那為何選嗩吶?」
  
  舒棠起身,端然站得筆直,一手貼腹,一手在腹前抬了抬,嘿嘿笑道:「我五指不靈活,但我氣足。」
  
  雲尾巴狼一愣,一驚,頃刻笑了。笑意湧到嘴角,被他收了收,仍顯得十分開懷。舒棠素來是個與眾同樂的人,見雲沉雅很高興,她自己也很高興,也咧開嘴笑起來。
  
  葡萄青籐,暗香浮動,眼前女子縱使粗布衣衫,卻也有一臉笑靨如花。
  
  雲尾巴狼看著這笑容,心裡卻不是滋味了起來。他拾起桌上一卷書,名曰《妝詞》,再順手翻一翻,閨閣怨情,桃紅柳綠。
  
  舒棠指著這書卷道:「那日我去買詩詞集子,書家掌櫃與我說女兒家應當念這個。我覺摸著自己不夠機靈,打算日日背兩首,日後相親,也能增添些才氣。」
  
  雲尾巴狼搖扇坐下。合上書,扣指在書面上敲了敲:「我以為,哪怕是個女子,倘若真要念詞讀書,不妨讀些灑脫達觀的,莫要拘泥於閨閣小兒女情懷。畢竟這世間事物,唯有敞開了胸懷去看,大度且從容,才能於萬變之中存留真我,於困苦之中堅定心智。」
  
  話出口,雲沉雅自個兒心中便是一頓。他素來在人面前七分不正經,可方才一個瞬間沒留意,卻說出這般正統的話。
  
  舒棠雖沒能全然聽明白,卻覺得十分受教,她望了望那書卷,乖順地點頭道:「雲官人比我有見識,說的總是對的。雲官人你覺摸著我該念什麼,我便念什麼。」說著,她又將宣紙羊毫往雲沉雅跟前遞去,訕訕地道,「可是今日唸書的功夫不能廢了,雲官人你寫兩句,我學著念吧?」
  
  雲沉雅沉默一陣,接過筆。本打算寫一句寧靜致遠的詩,可眼風裡瞥見遠天的霞色,又瞥見舒棠流轉眸子下的淚痣,心思恍然,落筆於紙上,卻是一句「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其實這詩前面還有一句「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而他這會兒坐在這兒,也不曉得眼前是不是人面如花。
  
  寫出這句話後,雲沉雅愣了愣,沒說話,只看著舒棠。舒棠只將這詩句當寶貝。她拿在手裡,認真念了兩三遍,便自顧自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囊中。



第10章
  
  不日,雲尾巴狼給了舒棠一卷詩詞集後,又不見了人影。這年的大暑三伏天,太陽頂頂曬了幾日,熱潮便風捲殘雲般退卻了。
  
  其實這世間的事情,都有這麼個盛極必衰的規律,一如今歲的夏陽,倘若它前些日子悠著點發光發熱,興許還能燦爛的一整個夏天。做人也如此,人在高位若要長久,必得低調。
  
  不過凡事也有例外。悉數這天下人物,卻有二人,任其如何折騰,依舊高高在上。其一,是南俊國君的獨子杜修;其二,是大瑛朝的長子嫡孫,英景軒。
  
  舒家小棠唐近日讀了些詩詞文史,長了見識。她以為,對杜修和英景軒來說,承襲皇位猶如探囊取物,志在必得。放下年僅十二聰穎正經的杜修暫且不表,大瑛朝的英景軒,卻不是個善茬兒。許是因凡事凡物都唾手可得,這英景軒從小活得百無禁忌,尤好揭人短處,看人笑話。
  
  自然,舒家小棠有如此想法,並非空穴來風。前一天,她陪秋多喜去買弓箭,路過一家說書鋪子。說書老先生講的正是英景軒。他裡裡外外將英大皇子誇了個通透,說他年少有為,足智多謀,為神州大地立下不少豐功偉績。
  
  當是時,秋多喜一聽便憤怒了。她三兩步跨上前去,拍桌便與說書先生理論,理論不過,她便跳上一張椅子,掏出匕首胡亂比劃,嚷嚷著倘若英景軒真是個好人,她就把腦袋割了給說書先生當凳子。
  
  不得不說,她這個威脅太不上道。因她要割的是自己的腦袋,礙不著旁人什麼事兒,說書先生便將袖口理了理,伸手指指她的細脖子,再指指街頭的一處旮旯角,氣定神閒地說:「姑娘您自便。」
  
  秋多喜被氣得不清,一路拉拽著舒棠,在她耳邊不停叨叨,說英景軒是個大壞蛋英景軒是個烏龜蛋,說他們大瑛朝的皇族,他們那一窩姓英的,全是千年的老王八精,全身藏刺帶毒的。
  
  說來秋多喜也是運氣好。瑛朝的歷任皇帝,雖是出了名兒的人精,但對外名聲卻是極好極靠譜的。若她隨意拉一個旁人說英景軒的不是,旁人鐵定不信,可舒家小棠與那英景軒卻素有積怨。舒棠雖覺摸著當年事自己調戲大皇子在先,可現如今,回想那時英景軒的小色胚的模樣兒,八成也是包藏禍心。
  
  秋多喜買了一張弓,又隨舒棠回到客棧,仍不解氣。舒家小棠給她沏了涼茶,又安慰她道:「你既然這麼恨那英景軒,所幸就不要提他,與我說些歡喜的道道。你前些日子提及你當年的桃花,你與你喜歡的那公子,後來怎麼著了?」
  
  舒棠自然不曉得秋多喜當年喜歡的公子就是瑛朝的二皇子,而那公子的哥哥,就是那壞透了的英景軒。
  
  一提起這個,秋多喜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緩了許久,才有氣無力地道:「那樁事,我今兒沒精神說。我與你說說另兩樁青梅竹馬的桃花兒吧。」
  
  秋多喜的另兩個青梅竹馬君,說出來,那便要遭全南俊國女子的艷羨。
  
  南俊國有這麼一說:京華天下,穆東盛世,臨南藏金。這句話的意思是,這天下雖有京華城管制,可南俊國卻似是一分為三,穆東方家的盛衰與國脈相連,而臨南唐家富庶堪與皇族比肩。
  
  秋多喜的兩個青梅竹馬,一是穆東方家的獨子方亦飛,二是臨南唐家的二少唐玉。因方、唐兩家的長者以為,若自家兒孫在家裡受盡千恩萬寵長大,日後必定不成器,所以方亦飛與唐玉從小便住在京華城的府邸,與皇室,寵臣都走得很近。
  
  秋多喜與這二人一同長大。雖則方亦飛與唐玉一個清秀儒雅一個一表人材,但因秋多喜見識過大瑛朝兩個神仙似的皇子,再對著這二人,便也生不出什麼旖思。
  
  三個孩子成天玩在一起,彼此間稱兄道弟。可看在長輩們眼裡,卻又別有一番紅粉心事誰認知的念想。待秋多喜十五及笄,她爹便讓她在兩個竹馬君間,挑選一位做夫君。
  
  當是時,秋多喜也十分震驚。她一直認為自己對二皇子情比金堅,誰成想兩人竟有緣無分。她不勝唏噓,不勝感慨,最後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方亦飛。於是乎,兩人的親事也就拍了板,定下兩年之後行成親大禮。
  
  因有了姻緣,秋多喜日後再與方亦飛一起,便多了些異樣的感覺。這異樣的感覺,經過時間的醞釀,便從量變走向了質變。某一夜,多喜妹妹於春夢中驚醒。夢裡,方家哥哥穿著大紅袍子,立在粉桃桃的樹下,麻酥酥地喚她「……小娘子」。
  
  這一春夢,猶如當頭棒喝,秋多喜霎時間明白,自己竟瞧上方亦飛了。
  
  好在那時的多喜妹妹已年滿十七,嫁給方亦飛做小娘子,也就是三個月後的事情。有了這個發現,秋多喜十分開心。第二日,她興高采烈地起身,尋到方亦飛和唐玉,將「自己瞧上了未婚夫婿」這一喜訊與之分享。
  
  卻不知,三人雖沽酒言歡,卻是各食其中味。
  
  當夜,有人酣夢淋漓,有人作息如常,有人輾轉難眠。到了第二日,多喜妹妹來到方家尋方亦飛單獨幽會時,等來的,卻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方亦飛逃婚了。
  
  秋多喜曉得這個消息,難過有之,傷心有之,不過她做出的第一反應,卻是去唐府尋唐玉。唐玉本頁打算幫秋多喜找找方亦飛。可才找了幾日,他卻接到一個噩耗,說是有只忒厲害的禽獸,來南俊國尋他了,他知道這消息後,心驚肉跳,連夜便收拾了行囊跑路。
  
  因經歷了未婚夫逃婚這一挫折,對於青梅竹馬的失蹤,秋多喜便覺得稀鬆平常。她平復了幾日,決定自己去尋未婚夫,可巧小世子杜修又查出了方亦飛的一些行蹤,是以,秋多喜便摸來了棠花巷子,日日蹲點。
  
  這事言罷,秋多喜又擺手總結:「我遇著的桃花多,可每段都有坎坷。我如今雖還惦念早年的楓公子,但我大多數時候想念的都是小亦,也不知他逃婚後過得怎樣,有沒有思念我。」
  
  舒棠聽了這話,不由有些愣然。她雖也是個門外漢,但入春以來接連相親,也算對情愛略懂皮毛,曉得何為兩情相悅。秋多喜提及的這兩樁桃花兒,怎麼聽都覺得她是一廂情願,甭管是那好看的楓公子,還是她的小亦准夫婿,對她好像都沒那方面意思。
  
  可再瞧秋多喜的容姿,身材出挑,眉目如畫,還帶三分瀟灑三分憨然,女人味雖欠缺些,卻也不失為一個美人兒,男人沒道理瞧不上她。舒棠想不明白,便問小心翼翼地問:「那你覺著,你說的小亦官人,到底喜歡你不?」
  
  秋多喜一愣,心直口快道:「喜歡的呀。我從小與小亦和小唐一起長大,沒見著他們與別的姑娘走得近。而且他們做啥事都捎上我,喝美酒醉划拳,上花樓瞧姑娘。當年那好看的楓公子瞧上我時,也只不過與我勾勾肩搭搭背而已。」說著,她又垂眸思索一番,忽地嘿嘿笑起來,湊近道,「不瞞你說,我這人也就桃花運忒好。別說小亦,我覺得小唐與我一起處了這麼些年,對我一定也有點兒意思。不過小唐這人,比較死板木訥,凡事都一根筋,比不上小亦才華風流,所以雖然他們都喜歡我,我卻只願意選小亦……」
  
  這話出,舒棠還沒答,便聽客棧連著後堂的布簾後,傳出一聲水盆子打翻的聲音。湯歸站在簾子後頭,聽完客棧內倆姑娘的私語,形容枯槁。過了會兒,他一臉灰敗地拾起水盆子,恍恍惚地尋了舒三易,說是又中了暑,再告半月的假,這個月工錢也不領了。
  
  語罷,他沒等舒三易答話,便逕自回了屋,將門鎖了,又躺上床去挺屍。
  
  再過了會兒,舒三易開窗探出個頭,見院裡院外刮涼風,天色灰濛濛的要下雨,不禁感慨萬千地將小棠棠喚來後院,與她道:「你得閒去探探湯歸,這娃娃莫不是受了什麼刺激?這天氣想要中個暑,也很需要點技巧哇。」
  
  舒棠應了,當日黃昏,她去敲湯歸的門讓他出來吃飯。然而等了半晌,等到的卻是湯歸飄忽的一句:「縱然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紙薄……」
  
  舒棠近日詩詞有造詣,聽了此,對湯歸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跑去前廳對她爹說,湯歸彷彿不是中暑,而是患了相思病,瞧上了個大家小姐。
  
  舒三易將筷子一放,咋呼道:「大家小姐?近日湯歸沒出過客棧啊,常來客棧的姑娘,也就秋來喜一個人哇。」
  
  舒棠一愣,猛地拍一把腦門,作恍然大悟狀。
  
  當夜,舒家小棠點了燭火,照著雲沉雅給她的詩詞集,抄了兩首律詩。夜更深些,她將詩詞集收好,妥妥帖帖地放入一個妝奩匣子裡。
  
  這妝奩是沉香木做的,除了左角處鏤著兩朵荷花,樸實無暇。可這妝奩匣子,卻是舒棠娘親留給她唯一的物件,也是舒棠從小到大最寶貴的物件。聽舒三易說,舒棠的娘親將她生出來後不久便去世了。
  
  因舒家小棠的首飾極少,所以這妝奩匣子這些年來一直都是空的。舒棠亦覺得,這世上,極少有東西能配得上這匣子。
  
  可今年春來時,她幾乎平淡無奇的生命中,卻出現了雲沉雅這號人物。雲沉雅於她,始終帶了些神話色彩,面容絕世,氣質颯然,滿腹才華。而他舉手投足間的幾分莫測,卻又不由地讓她相信,只要是雲沉雅教的,雲沉雅給的,就一定是極好的。
  
  妝奩匣子裡,除了這本詩詞集子,還放著一隻玉鐲,一張提了詩的紙。
  
  舒棠心滿意足地合上妝奩匣子,躺上床榻後,半清醒半迷糊地估算起日子,有七八日沒見著雲官人,也不知他可得閒陪自己再相親一次。若下回相親成了,自己定要好好答謝雲官人。怎麼謝呢?不如成親時要請他坐上高位,受自己與新郎官一個拜禮好了。舒棠迷糊地想,也不知他近日在忙些什麼,幹些什麼……
  
  其實說穿了,雲尾巴狼還能幹些什麼?一是壞事,二是暗事,三是惡事。反正他什麼都幹,就是不幹好事。

第11章
  
  後院埋了桃核,雲尾巴狼無事便去溜躂。花圃子裡的花花草草長得枝繁葉茂,唯有被鵝卵石圈出的一方天地寸草不生。這就好比一群花姑娘裡摻雜一個尼姑,十分的扎眼。
  
  雲沉雅瞧這情狀,不怒不笑,雲淡風輕。萵筍白菜日日跟著狼主子過來轉悠,憤憤然總衝著那桃核禿地咆哮。可咆哮了七八日,也沒咆出半點動靜,它們很沮喪。
  
  這一日,老管家將舒家小棠前些日子送來的雞仔放出籠子。雲尾巴狼在後院賞雞,萵筍白菜正在打鬥,有一人從前院匆匆走來,一副嚴肅的神色,老遠便喚了聲:「大公子。」
  
  雲府裡,除了司空幸,其他的下人都是南俊國君給雲尾巴狼配的。見著司空幸似是有要事,雲沉雅雙眼微微一闔,抬手便摒退了周圍的下人。
  
  果不出所料,司空幸今日來,原是尋到了唐家二少唐玉的蹤跡。
  
  南俊國不比大瑛朝,即便雲沉雅權力再大,因不是本國人,做起暗事來頗受人脈與環境的限制,不比方亦飛唐玉這等地頭蛇來得流竄自如。此番,他用了足足五月,才查得唐玉的蹤跡,必須的確保萬無一失。
  
  因而在司空幸問他如何部署人馬時,雲沉雅只將袍子拂了拂,淡聲道:「我親自去。」
  
  司空幸先是一愣,片刻想了想,倒也十分理解。這並不是因南俊王配給雲沉雅的護衛不精,而是因此事事關重大,馬虎不得。
  
  司空幸領了命,方要退下去部署,可是轉念想起另一事,又頓在原地,猶疑著開口。
  
  雲沉雅見他這副模樣,倒也不急。其實他心中大致曉得司空幸在想何事,只是茲事體大,而他們又鞭長莫及。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司空幸便道:「大、大公子……瑛朝以北的窩闊國,已於近日整軍,想來是要假道北荒,入侵我大瑛朝。」
  
  雲沉雅眸色一深,沒有回話。
  
  大瑛朝位於神州大地的中心,幅員廣闊,北有窩闊國,南有南俊國。司空幸這會兒提及的是北荒的事,他們身在南俊國,相離萬里。
  
  司空幸再一遲疑,咬咬牙,又道:「這次,恰逢大瑛朝兵力有限,東面起了紛爭,西面又鬧了災情,北荒的戰事恐怕十分棘手。而且屬下近日探的,二公子……二公子自離宮之後,遊歷四方,可他前一年卻回了北荒,倘若北荒戰事起……」
  
  說到這裡,他忽又一頓,後面的話頭太過冒犯,不是他一個下人就可隨意置喙。
  
  雲沉雅清清淡淡地看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我們來南俊的目的,可還記得?」
  
  司空幸頓了頓,眉頭擰起來:「記得。為尋方亦飛,唐玉,查得他們誰人手裡握著聯兵符。」
  
  雲沉雅看他一眼,道:「這就是了。你退下吧。」
  
  此話出,司空幸的眉頭擰得更緊,半晌,他執拗地沒移動一步。雲沉雅不理他,轉身招呼了萵筍白菜,往前廳走去。司空幸見狀,不由著急,頃刻間,他也沒顧自己是否僭越逾禮,逕自便道:「大皇子,今時今日,瑛朝內有動亂,外有紛爭。然而屬下以為,這些動盪猶不可懼。怕只怕……怕只怕這動盪背後,有人弄權。」
  
  雲沉雅腳步忽地一頓,一縷修長的背影立於後院樹間光影裡,十分莫測。
  
  司空幸咬牙再道:「大皇子。二皇子離宮這麼多年,為何偏於年前回到北荒,為何北荒又偏巧於這年起了戰事?屬下並不是懷疑二皇子,可二皇子韜光養晦這麼多年。這場動盪的背後,倘若是他聯合朝中亂黨,再與北荒窩闊國密謀,想要一舉攻入皇城,那麼本該是大皇子的皇位恐怕就……」
  
  話未說完,司空幸忽地往後退了一步。
  
  前方,雲沉雅略回過頭,目色凜冽猶如寒刃,直將他的話頭切斷。司空幸驚詫地注視著前方,而在這驚詫中,又帶了些許駭然。雲沉雅的週身,像是散發著一股寒意。這股寒意,非但令他這個禁軍護衛惶恐,連略通人性的兩隻小獒犬也蜷縮在原地,再不敢挪動半步。
  
  司空幸曉得,雲沉雅這是動了怒。早年在瑛朝,他還未跟在英景軒身邊時,便聽得宮中有老侍衛曾言:「昭和帝的二子,都是人中之龍。不過二皇子脾性冷些,倒還算好伺候。大皇子則不然,大皇子英景軒,平日對誰都和顏悅色,甚少生氣。可他一旦動了怒,怕是五里外的湖水都要結冰三尺,脖子上的腦袋隨時不保。」
  
  誠然五里外的湖水結冰是個誇張的說辭,然而瑛朝大皇子英景軒柔中藏狠,莫測陰詐的個性,卻是瑛朝宮裡人,人人聞之變色的。
  
  氣氛僵著,誰也沒動半步。
  
  過了半晌,卻聽得雲沉雅笑了一聲,「皇位是個什麼東西。」語罷,他忽地又端出一副淡笑,招呼了兩隻小獒犬,施施然往前廳走去。
  
  萵筍白菜仍在驚惶中,邁著小步子老老實實地跟在狼主子身後,沒敢叫喚一聲。
  
  待雲沉雅遠去,司空幸憋在胸口的氣才得以吁出,他算是曉得,日後關於皇位之爭,關於北荒戰事連帶著二皇子是否有陰謀,自己決不能再多嘴一句了。
  
  唐玉的蹤跡,是在京華城郊的一座茶樓子尋到了。說起來,這茶樓名喚「天機樓」,是個十分有名的消遣地兒。每年春夏,茶樓的掌櫃會從各地請來三兩哥戲班子。戲班子每月出戲十回,每出戲都是一折連著一折,看客看了一折,想知道後情,必然要看第二折。久而久之,生意便火起來了。
  
  司空幸揣摩,唐玉選了這麼一處樓子藏身,有種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意思。大抵是因他曉得雲沉雅詭計多端,逃得遠,不如逃得妙。
  
  這一夜,又逢天機樓出戲,裡裡外外都是人潮,戲子們還沒出來,茶樓兩層便坐滿了看客。雲沉雅坐在二樓的一個隔間內,搖著扇往樓下看。司空幸立在他的身旁,將茶樓中的部署與他大致說了一通。
  
  其實若是只捉唐玉一人,司空幸足以應付。可唐家勢大,難保這樓子裡,還有掩護唐玉的人。
  
  須臾,開戲了。樓子裡本來通明的燭火盡數熄滅。幽幽的光線裡,只見得樓下有一小廝提著瓜子兒茶水,穿梭在看客之間。司空幸目色一凝,走到雲沉雅身邊,低低說了句:「就是他了。」
  
  可此言出,雲沉雅似是不聞,一臉愜意地瞧著戲檯子上的郎情妾意,嘴角的笑意倒十分濃厚。司空幸見狀,也不再多言。他走到側窗口,見那小廝移到了一樓的西角,便抬手一揮發了個暗示。
  
  忽然間,樓子上下無聲無息的出現數名黑衣人,紛紛朝西角包抄而去。那小廝倒也精明,見這情狀,慌忙將身子一矮,似是藏到了桌下。樓子裡太暗,小廝這麼一矮身,便不見了蹤跡。
  
  司空幸目不轉睛的看著。正此時,樓子裡又出現了另一撥黑衣人,大抵是唐玉的人手。兩撥黑衣人沒打算驚動四座,便也沒動手。可待司空幸這邊的人移到西角時,卻見西腳空餘一個瓜子兒竹籃,哪裡還有小廝的身影。
  
  黑衣人見狀,忙給二樓側窗處的司空幸打了個手勢。司空幸亦是大吃一驚,暗道一聲:「不好,遛了!」回轉過身便與雲沉雅道,「大公子,那唐玉……」
  
  話未說完,猛然頓住。只見方桌前空空如也,臨街的窗口洞開,而雲沉雅早不知去向。
  
  司空幸一晃神,連忙也從臨街窗口翻身躍下,打算去追。可他走了還沒兩步,便被數名黑衣人攔住去路。司空幸武藝雖高強,但要鬥過十數人,也需花些功夫。他唯恐那小廝逃遠,十分著急。所幸這時,他這邊的黑衣人也從樓子裡出來了。
  
  兩派人馬雖都著黑衣,但卻略有不同,可分清敵我。街上的行人紛紛散了,兩派黑衣人難分難解地打鬥一陣,司空幸總算脫困,連忙飛身往街頭追去。
  
  豈料還追了沒兩步,便見得前方一前一後走來兩個身影。定睛一瞧,居然是雲沉雅與那小廝。雲尾巴狼用扇子梢抵著小廝的背脊,小廝一臉驚惶,大氣不敢出地往前走。
  
  司空幸連忙迎上前去。因著辦事不利,還要雲尾巴狼為他補漏子,所以他神色十分尷尬,一拱手只喚了聲:「大公子。」
  
  雲沉雅看他一眼,倒沒跟他計較,只皺眉道:「怎麼回事?這人竟不是唐玉?」
  
  司空幸聞言,也吃驚的抬起頭。但見雲沉雅將小廝的頭套掀了,露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再看他的手,手掌手指的厚繭,分明是個使暗器的高手,而素問唐玉習武用的是劍或弓,從不使什麼暗器。
  
  那小廝倒也不是個硬氣的主兒,見自己被抓,便連連求饒,說自己是唐家二少派來樓子裡打掩護的,京華城裡,像他這樣的掩護,還有數十個,又求雲沉雅饒他一命。
  
  雲尾巴狼沒搭理他,只暗自沉吟。過了會兒,又見司空幸部署的黑衣人追來,見雲沉雅已將小廝抓住,紛紛面面相覷。
  
  司空幸咳了一聲,問道:「大公子,所以我們接下來如何做?」
  
  此話出,那小廝也一臉慌亂地看向雲沉雅。不想這時,雲尾巴狼竟笑了起來。他舉起扇子,敲敲小廝的肩:「你暗器不錯,輕功也不錯。我這會兒放開了你,憑你的功夫,想要逃脫倒也並非不可能。」
  
  這句話說得所有人皆皆一頭霧水,唯有那小廝,神色一駭,頓地騰身便想離開。可不容他反應,便見雲沉雅一個迅疾的閃身。半空有兩個身影如鬼魅,又見光影如水,鏗鏘一聲。
  
  下一刻,只聞一聲慘叫,那小廝倒地摀住左手,手腕處鮮血直流。司空幸定睛一看,竟是手腕的筋被挑斷了。這人的一手好的暗器功夫,怕也就此廢了。
  
  雲沉雅將手中匕首往地上一扔,朝那些個黑衣人道:「把他帶回去。」
  
  司空幸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匕首。那匕首,竟然是他隨身攜帶的。方才只不過是一個轉瞬,雲沉雅竟能從他伸手奪了匕首,再騰身挑斷一人的手筋。這種功夫……即便與禁軍的統領相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司空幸正愣著神,卻見雲沉雅對他喚道:「你,陪我走一段。」
  
  兩人默默無言地在夜街走著。方才一番動盪,街上早已沒了人。過了會兒,雲沉雅忽道:「你覺得,方纔這小廝,是什麼人?」
  
  司空幸一愣,老老實實地答:「這個……要審問過才知。」
  
  雲沉雅笑了一聲:「此人出招陰毒,可是口風松的人?等你審問完,為時已晚。」
  
  話裡有話,司空幸略作揣摩,不禁道:「大公子的意思是,方纔那小廝是故意做出慌亂的模樣,而他說京華城中,還有數十人皆皆易容混淆視聽,也是故意告訴我們的?」
  
  「不錯。」雲沉雅頓住腳步,抬目望向天邊月。一輪月色流瀉,清輝灑在他絕世的面容,可他略作一笑,卻似又將這清輝散了去,只留幾分陰鷙,「這其間有詐,棠花巷子的湯歸,恐怕也有問題。」
  
  頓了一頓,雲沉雅忽地輕聲道:「三日後,無論容任何手段,捉住湯歸。活得捉不到,就捉死的。」
  
  雖則司空幸早做了心理準備,但聽了這話,他仍不由退了半步。湯歸如今在舒家客棧,而棠花巷子裡,早也有了湯歸的人。若要捉住湯歸,免不了又是一場惡鬥,難免會傷及無辜。可雲沉雅說的不擇手段,分明是起了殺心。
  
  這殺心,不是爭對一個人,而是爭對攔在他前面的所有人,包括……舒家客棧的老少。
  
  這會兒,雲沉雅背身站著。司空幸瞧不見他的神色。月光頃刻冷了下來,映襯著雲沉雅的身影也十分涼薄。司空幸曉得瑛朝戰事已起,雲沉雅趕著回朝,時日緊迫。可若要殃及舒家父女二人,實在有些殘忍。
  
  他沉吟了片刻,只答了聲:「屬下領命。」
  
  可卻久久不聞雲沉雅的回音。
  
  雲沉雅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在月色裡,不說話,不歎息,一直站著,直到第二日東方發白,衣角水露被日暉蒸去。

第12章
  
  隔日晨,雲尾巴狼回府瞇了一個時辰。用過早膳後,他去膳房揀選了些吃食喂雞。老管家遇著雲沉雅時,見他已換了身乾淨衣裳,晃著折扇,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兩隻小獒犬跟在他身後小跑,正搖著尾巴恭送狼主子。
  
  雲沉雅看到管家,特特招呼,說:「後院的雞仔不用餵了,我今兒早餵過了。」
  
  老管家聽了這話,不覺納悶。雲大公子素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也會喂雞?雖有這個困惑,老管家也不表述出來,只與那兩隻走狗一起,將雲尾巴狼送到大門前。
  
  萵筍白菜伸長脖子,但見狼主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它們齊齊興奮地吠了幾聲,轉而便撒丫子往後院狂奔。
  
  老管家瞧見這場景,心裡暗道不妙,便跟著萵筍白菜往後院跑。
  
  後院一處僻靜的角落有個養雞棚,裡面餵著舒家小棠送的五隻小雞。老管家眼睜睜地瞧著萵筍白菜載欣載奔地越過籬笆,緊接著又聽籬笆牆內,一陣盆罐碰撞的乒乓聲。
  
  老管家心中一頓,以為萵筍白菜要吃雞,慌亂之下也忘了去拉門,只搭了一條腿在籬笆上,也學著小獒犬往裡翻。他一邊翻一邊又琢磨,這兩隻走狗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雲沉雅一人。雲尾巴狼叮囑過它們不許欺負雞仔,照理借它們一百個膽子,它們也不敢去叼走一根雞毛。
  
  這麼思想著,老管家已然翻過了籬笆牆,再往裡一瞧,卻不由呆了。五隻小雞縮在雞棚一角,無一隻叫喚。籬笆院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臉盆子,盆子裡裝著一鍋粥,萵筍白菜在粥盆裡翻翻找找。過了會兒,兩隻獒犬分別牽出一隻肥雞腿,就地啃吃起來。
  
  老管家驚得下巴脫臼。原來雲沉雅一時興起,竟用雞肉粥去為五隻雞仔。非但如此,他還頗好心地在雞肉粥裡,放了幾隻除了油的雞腿。這也難怪五隻雞仔沉默而憂傷地蜷在一處,原是從一盆雞肉粥裡,預見了自己的悲慘命運。
  
  老管家搖搖頭,深覺與雲尾巴狼在一處呆久了,若不瘋癲,必會癡呆。可聽說這世間都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知天底下,能有誰是雲沉雅的剋星。
  
  秋多喜一大早便拖人捎了個信兒,說是要陪爹娘去附近廟裡上香,今兒個不能來舒家客棧蹲點。舒家小棠得了閒,便將棋譜攤開,琢磨了會兒圍棋,又描了點花鳥。
  
  舒棠雖不精明,倒也並非一個笨拙之人。她刻苦鑽研了半月琴棋書畫,倒也稍稍有了些造詣,最起碼面子活算是過得去了。舒棠描好花鳥,覺摸著自己再習練個半月,待到殘夏天氣更涼爽些,又能出門相相親。
  
  發神地思想了會兒,舒家小棠取出嗩吶,打算到屋外葡萄籐下吹一吹。誰料她方一敞開屋門,便直直撞上一個溫厚的胸膛。
  
  被撞之人似是也在恍神,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個衝力,令他腳下不穩,連退了好幾步,才伸手將她的雙肩扶住,問道:「沒事吧?」
  
  舒棠一聽這聲音,一股歡喜油然而生。她抬起頭,果然見得雲沉雅如玉琢的眉目,開心地連喚幾聲「雲官人」。
  
  兩人離得近,一抹淺淡的紅浮上雲沉雅的臉頰。片刻,他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看向舒家小棠手裡的嗩吶,笑道:「閒來無事,想問問你詩詞念得如何。未想你這會兒卻要吹曲,我也不妨聽一聽。」
  
  說罷,他將折扇收在腰間,掀了衣擺,坐在石凳下。
  
  舒家小棠聽了這話,卻原地愣了愣,便拋下雲沉雅自個兒回了屋。須臾,她手裡捏著一卷冊子又跑回來,放到雲沉雅面前,衝他嘿嘿笑了兩聲:「我這些日子,每日都念三首,現如今學會了不少,雲官人你可以考考我。」
  
  雲沉雅正笑著往那卷冊子看去,可目光落到書角,笑容便僵住。但見書的左下角,多了兩枚水墨清染的海棠花。雲沉雅沉默片刻,又拿起那卷書翻了翻,則見前面幾十頁的書角下,都有兩枚海棠。海棠畫得馬虎,卻可看出用心,想來是舒家小棠每念過一頁,便做一個記號。
  
  他從書頁中抬眸,恍惚之間,舒棠眉間的硃砂與眼角的淚痣,齊齊化作兩枚海棠,明艷動人。
  
  雲尾巴狼忽覺十分煩躁,他將書卷合上,「啪」的放到一邊。
  
  舒家小棠一驚,瞪大一雙杏仁眼,滴溜溜地看向雲沉雅。
  
  心中煩躁加劇,雲尾巴狼蹙眉閉了眼,手掌抵著額頭,半晌沒能作聲。少頃,卻有一隻小手繞過他的手背,往他額間探了探,暖暖的糙糙的觸感令雲沉雅惶然大驚,抬起頭來便喝道:「你做什麼?!」
  
  這話出,雲尾巴狼一怔,舒家小棠一愣。雲沉雅得見舒棠滿目不解,不由地想要道歉:「小棠妹,我方才……」可話未說完,卻見舒棠又湊上前來,仔細地端詳他的臉。
  
  雲尾巴狼被看得不自在,不禁偏過頭,想要閃避。正當此時,舒棠忽地鬆一口氣,又坐直了與他笑道:「我見你方才頭疼,原以為你是受了風寒,可方才探你額頭,卻沒覺得燙。我估摸著你是中暑了,所以身子不舒服。」
  
  「中暑?」
  
  「嗯。難怪我今日一撞見你,就瞅見你的臉一直一些發紅。」舒棠認真地道。說著,她又起身拍了拍衣擺,對雲尾巴狼說:「雲官人,你等等,我去給你熬碗解暑的湯。」
  
  她還沒能走兩步,便被人拉住。
  
  「不必了,我不礙事。」
  
  雲沉雅說這話時,目光卻落在那嗩吶上。這會子,他的目色早已變作最初的雲清風淡,抬指敲了敲石桌面,便道:「我認為,姑娘家學琴棋書畫,到底應當擺弄些文雅器樂,嗩吶略顯粗狂,不太合適。」
  
  舒棠在石桌前坐下,認真地說:「我也覺著嗩吶不夠文雅。不過器樂也沒個貴賤,我初初吹著雖沒能吹好,不過這幾日,也能吹成個調調。湯歸和爹爹都說聽來不錯。」
  
  雲沉雅聽了這話,又是半晌沒作聲。他坐在葡萄籐下,暗影裡,面容明滅。過了會兒,雲沉雅抿了抿唇,從袖囊裡掏出一件物什,放在桌上:「以後吹這個。」
  
  桌上是一支玉製短笛。舒棠看了,大為欣喜,抬手摸了摸,溫涼又滑溜。
  
  雲沉雅看著她,忽地伸指將笛子夾起,玉笛在指尖打了幾個旋兒,復又置於唇邊。他的唇角帶著清淡的笑意:「我吹一曲給你聽。」
  
  笛聲起,猶如浩海一輪明月生輝,又如清水淌過湖石,誰家兒女的心思忽暗忽明。
  
  舒家小棠從前也聽過街頭賣藝人吹笛,但南邊的樂調,多婉轉輕靈,而雲沉雅吹得這曲,悠揚中生遼遠,蒼勁中有落寞。
  
  復又看向吹笛人,舒棠頃刻呆了。目光像是移不開一般,只看著雲沉雅修竹般的眉,寒玉似的眸,長睫猶如花影重重,暗藏輾轉心事。
  
  一曲終了。雲尾巴狼一邊笑吟吟將笛子往桌上放了,一邊道:「你若得空,學著吹笛卻是不錯。」語罷,他剛要起身,轉頭卻見舒家小棠正呆然瞧著自己。
  
  舒棠咂咂嘴,一不留神,一句話便溜出嘴角。
  
  「雲官人,你真好看。」
  
  雲沉雅一怔,腦子裡一片空白。
  
  舒棠像仍未緩過神,接著又道:「真的,我打頭一遭在街上瞧見你,便覺得你長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方才空蕩蕩的腦子裡,這會兒又嘈嘈切切地生出些聲響。雲沉雅腦子裡亂哄哄一片,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只沉默地看著舒棠。
  
  舒家小棠這會兒反應過來了。回想自己方才說的話,她赧然一笑,「雲官人,我沒啥見識,這輩子到今天,最好看的人也就瞅見過你。不過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她又嘿嘿笑了兩聲,去摸桌上笛子,「你長得好,人也好,笛子也吹得好。我方才本沒打算要學著吹,可聽了你一曲,便動了學這個的心思。」
  
  舒棠將玉笛拽在手裡,上下摸了摸,越發愛不釋手。她抬起頭,眼睛晶亮地將雲沉雅瞧著:「雲官人,這笛子借我成不?」
  
  雲沉雅沒有答話。
  
  舒棠又伸手去腰間,摸出一粒碎銀子塞到雲沉雅手裡:「我老佔你的便宜,這卻不大好。我瞅著這玉笛子是個寶貝,這粒銀子你先收著,算我向你借十天笛子的價錢。」言訖,她見雲尾巴狼沒有反對,復又垂下頭,去摸索那笛子的幾個孔,想要琢磨出些門道。
  
  手心裡的銀子帶著餘熱,雲沉雅攥在手裡,恍惚間問了句:「我送你的玉鐲子呢?」
  
  舒棠正一門心思地琢磨那笛子,沒聽清雲沉雅的問話,半晌,她抬頭「啊?」了一聲。可雲沉雅只是搖了搖頭,沒再問話。安靜地在坐須臾,雲沉雅便起了身,隨便找了個托辭,便與舒棠道別。
  
  他走得有點匆匆。舒棠忙不迭地將他送到客棧門前,又提點他要注意身子,切莫再中了暑。
  
  雲沉雅走至巷口,再回過頭來,見舒棠仍筆直站在客棧前,與他揮手。忽地一下子,他的心裡猶如百味陳雜,紛亂得令腦中思緒全然打了結。
  
  舒棠見雲沉雅離開,又欣喜地回了後院,打算好生練練那玉短笛。可她才方走到葡萄籐下,便聽得身後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還沒等回身,有人從身後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個拉拽,她便沒入一個懷抱之中。
  
  舒棠尤自愣然。雲沉雅的聲音已然在耳邊響起:「小棠,有樁事,你聽我說。」

第13章
  
  臨到頭了,事情卻不知從何說起。
  
  聯兵符的事?他來南俊國的真正目的?抑或將話題帶遠些,說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北面的窩闊國已整軍入侵北荒,瑛朝疆土陷入動盪?
  
  方才衝動地折回來,可眼下,雲尾巴狼卻不知所措。
  
  雲沉雅深知,這些事環環相扣,那這其中,無論是哪個環節,都絕不可對人言,因一旦事情敗露,找不到聯兵符,那麼大瑛朝的疆土必定岌岌可危。
  
  雲沉雅正斂眸深思,懷裡人卻忽地動了動。雲沉雅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擁著舒棠,忙鬆開了手。舒家小棠回轉身,臉上絲毫不見半點赧然。
  
  她一臉狐疑,湊近瞧了瞧雲尾巴狼的臉色,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狀,與他道:「雲官人,來這邊。」
  
  雲沉雅隨舒棠步入舒家客棧後院的一個小折巷。巷子不長,兩邊有高牆,前方似是有路可走,可折一個彎兒後,卻是一扇木門。
  
  兩人來到此處,舒棠瞧了瞧週遭無人,便與他道:「雲官人,我瞅著你今日心神不寧的模樣,是出了啥事吧?」
  
  雲沉雅一愣,卻沒有應聲,只蹙起眉頭,細細打量起這個巷弄。
  
  舒棠眨巴著眼瞧他,過了會兒,她又嘿然笑起來,說:「雲官人,你不必裝作無事人的模樣。這裡沒人,你有什麼心事,便與我好生說說。」
  
  雲尾巴狼仍是未答。須臾,他的目光落在巷子底處的木門上,瞳孔猛然一縮,幾步便走上前去。舒棠忙不迭跟著他,見他彎著身在打量那木門的鑰匙孔,便樂呵呵道:「這門後是個廢倉庫,存糧都挪去膳房連著的儲室,不過廢桌椅存裡面。」
  
  雲沉雅聽她這麼一說,才直起身:「那這倉庫的鑰匙?」
  
  「家裡的鑰匙都由湯歸和爹爹管著。」舒棠答,又撓了撓頭,腆著臉,「因我有些馬虎,爹爹只讓我管自個兒屋的鑰匙,嘿嘿嘿。」
  
  聽舒棠笑了,雲尾巴狼眸光閃了幾閃,也彎起雙眼。他到底沉著,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方纔的慌亂早已煙消雲散,此刻他的心底,又有了新的主意。
  
  雲沉雅又抽出腰間折扇搖了搖,隨意扯了個話頭,坑蒙拐騙繞夠十八彎,徹底將舒家小棠繞迷糊後,便帶入了正題。正題聽來輕巧,目的是讓舒棠兩日後,去西邊兒菩薩廟為他求個平安符,他說近日諸事不順,可恰巧,算命的說他走不得西邊兒。
  
  棠花巷子在城東,可那菩薩廟卻在城西。舒家一家子是平民老百姓,比不得他雲公子哥,馬車轎子一應俱全。再者說,近日的暑氣雖焉兒了些,可三伏天太陽依舊毒辣,勞煩一個姑娘家在大太陽底下為他跑一日,這種事,也就雲尾巴狼幹得出來。
  
  可雲沉雅倒沒琢磨這些。他琢磨的是兩日後,將舒棠支開,他便好下手逮住湯歸。至於客棧裡的其他人,那便自求多福了。
  
  舒家小棠棠聽了平安符一事,一臉憂心如焚,連連探問:「雲官人,你真沒事兒?」
  
  雲尾巴狼心底一個壞念起,嘴上說沒事沒事,可眉間心上卻含著幾分誰都能瞧出來的勉強。
  
  舒棠瞧著這幅模樣,完全被蒙騙,她默了一會兒,便說這巷子狹小,憋悶的慌,要帶雲沉雅出巷子。雲尾巴狼又作出一臉惘然色,滿目憂思地隨她走,可當舒棠背過身去,他兩眼一瞇,又露出幾分成竹在胸的得意。
  
  得到了巷子口,舒棠突然回轉過身,看著雲沉雅。雲尾巴狼被她望得心底發毛,以為被她瞧出些什麼,正這麼思索,卻見舒家小棠又走上前了兩步,伸手環住他的腰,將頭埋入他的胸膛裡,默默地抱了雲沉雅一會兒。
  
  這時的天陽並不毒辣。日暉被雲層折了些,巷子裡有大片陰影。明明窄小狹長的空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只有風聲悠悠,懷裡人溫暖如春。
  
  雲沉雅的心連著漏了好幾拍,突然一下子又猛烈地跳起來,似是要從他的嗓子眼蹦出。手裡的折扇握不住,「啪嗒」一聲落了,聲音驚駭天地。
  
  突然長出的雜念如亂草,縛住他腦子裡的筋,好半晌,雲尾巴狼才聽得自己尚還算鎮定的聲音:「小棠?」
  
  其實舒棠只略略抱了他一下,只是有時候,人可以在一個瞬間經歷太多,從而恍惚以為那瞬間便是永恆。
  
  舒棠鬆開雲沉雅,退開兩步,又嘿然笑道:「我爹與我說,人若遇著了什麼事兒,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其中有一種人,便是將再大的事兒都裝在心底,不與旁的人說。」
  
  「我爹爹說,這世道人,我們最該心疼的人,其實不是弱小的無縛雞之力的人,而是那些遇到再大的困難,都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
  
  「我覺著雲官人就是這樣的人,因我問了你幾回,你也不願同我說你的苦處。可你方才匆忙趕回來,明明又是一副很憂心的模樣。我爹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一個人的懷抱最讓人解憂。我琢磨著這麼抱一下,你興許要好受些,嘿嘿嘿。」
  
  雲沉雅也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走出舒家客棧的。恍惚中,他伸手揉了揉舒棠的髮,好似對她說了什麼,又好似什麼都沒說。再後來,舒棠將他送到客棧門口,一如往常站得筆直,朝他揮著手。
  
  雲沉雅忽地笑了一下。他在想,為何無論發生什麼,這個小傻妞都能始終如一的維持常態。不慌不亂,更不匆忙。十一年前如此,十一年後,她也分毫不曾改變。她似永遠活在自己的一套思維裡,擁有自己做事的準則,以及一方富足且喜慶的天地。這方天地的外圍看似柔軟,卻有著何其堅不可摧的力量。
  
  雲沉雅忽地十分煩躁。煩躁過後,他卻又異常地冷靜下來。天陽在他微闔的眸子裡映出陰鷙的冷光。他想,興許有一天,將舒棠這方寸天地打亂,應當是樁相當有味道的事情。也不知她真正驚惶,真正傷悲,又是何等有趣的模樣。
  
  卻不知,當有朝一日,舒家的小棠真正驚惶無措時,素來沉著偏執的他,又會是怎樣一番陣腳大亂,悔不當初。
  
  司空幸辦事效率不錯。不過一早晨,便已然在舒家客棧週遭布下天羅地網。
  
  以司空幸所探得的消息來看,棠花巷子裡潛伏的方家人並不多,可個個輕功甚好。另有一個棘手處,方家人擅易容,屆時,倘若所有人易容成湯歸的模樣,他們想要將湯歸活捉,便十分困難。
  
  好在雲沉雅心狠,做事不留後路,伸手敲著桌上的羊皮圖紙,便說了三個字:「用炸藥。」
  
  此話出,連司空幸的手也抖了抖。他猶疑半刻,不禁道:「大公子,棠花巷子怎麼說也是尋常百姓的住處,何況這裡不是永京城,若用炸藥……」
  
  他話沒說完,雲沉雅便冷冷掃了他一眼。司空幸頃刻住了嘴。
  
  雲沉雅將羊皮紙往他跟前推了一推,上面是棠花巷子的全景圖。他指著一模糊處,說:「這裡是舒家後院的一個窄弄,你知道?」
  
  司空幸點了一下頭。
  
  「窄弄後有個廢棄的倉庫,倉庫另一頭又連著棠花巷子。屆時湯歸若實在要逃,你們將炸藥埋在廢倉庫裡,將湯歸和方家的人馬前後夾擊,逼來此處。他們提前無防備,必不可全身而退。屆時炸死便也罷了,倘若炸殘炸傷,倒也省功夫。」
  
  聽雲沉雅說完,司空幸猶自愣神。這巷子的地形他早前便瞧過了了,可他只想著將湯歸逼來此處,卻沒想過要埋炸藥。畢竟舒家客棧還住著人,到時候,若有人不慎經過此處,那真真會一命嗚呼。
  
  司空幸攥著手,沒有答話。他再抬頭去瞧雲沉雅時,卻見雲尾巴狼早已走了,空餘堂前一片忽明忽暗的日光。
  
  兩日後的清晨,天色水蒙。卯時未至,司空幸分派的人馬陸陸續續潛入了棠花巷子。
  
  舒家客棧裡人分得比較密集,大抵有二三十人,另還有二十餘人潛藏在棠花巷子裡。
  
  方家那邊的人亦不是傻子,見著這幾日,湯歸無論去到何處都別攔在客棧裡行動不得,便早已做好準備,於今日與司空幸的人死拼,一突重圍。
  
  雲沉雅早先便告知了舒棠去城西為他求平安符。城東到城西,按理要走大半日,舒棠又是個時時早事事早,按理也就是卯時,她便會出發。
  
  果不其然,卯時將至,舒家客棧的門便一動。司空幸見狀,忙將手一揮,周圍的殺手得令,紛紛行動起來。
  
  可當客棧裡走出人時,司空幸便傻了眼,因出來的人並非舒棠,而是除了舒棠外,舒家客棧的所有人。也就是說,此刻客棧裡,恐怕除了湯歸,只多舒棠一人。
  
  雲沉雅對舒棠的感覺,司空幸也琢磨不清。可轉而一想,其實這樣倒好,空留一個舒棠在客棧裡,反而能減少其他人受到傷害的可能。這樣的機會,也算是難能可貴。再者說,憑雲沉雅陰狠的個性,也絕不可能為了一個女子,而破壞全盤計劃。
  
  這麼想著,司空幸便沒有及時攔下殺手。而是在對街屋簷上,靜觀其變。為了不驚擾四方造成混亂,殺手們過招都悄無聲息,只偶有傳來利器碰撞的聲音。
  
  天陽再耀眼了些,司空幸身邊一陣風聲引動,下一刻,他旁邊便多了一人。司空幸拱手道:「大公子。」
  
  雲沉雅負著手,目光落在舒家客棧微敞的門,似是鬆了口氣。片刻,他也詢問問當下情形,只是道:「那小傻妞走了?」
  
  司空幸先前還道雲沉雅並不在意這個,可聽他問出,卻大驚失色,不知如何作答。
  
  雲沉雅瞧著他的反應,慢慢地,自己的一張臉也失盡了血色。

第14章
  
  早晨的棠花巷子,風聲一股接著一股。可仔細去聽,便能分辨出風聲中夾雜著衣衫浮動的纏鬥聲,或有黑衣人的身影在半空掠過,轉而又沒入背光的盲角。
  
  有人來與司空幸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說一切盡在計劃中。
  
  雲沉雅站在屋頂,瞇縫著雙眼朝下瞧。他這會兒臉色依舊白著,可一雙眸子裡,卻看不出是何情緒。司空幸本著沉默是金的原則,雲尾巴狼不開口,他絕不多說半個字。
  
  過了會兒,太陽又出來些,明晃晃地有些耀眼。
  
  雲沉雅揚開折扇,悠悠然搖了兩把,慢條斯理地問:「炸藥埋在哪兒?」
  
  司空幸聽了這問,不由地十分高興。這還是頭一遭,他猜中雲尾巴狼的心思,曉得他必定會關心那炸藥。
  
  其實為保萬無一失,炸藥一個埋了三處地方。窄弄裡一處,倉庫門前一處,另外,倉庫背後的街角又是一處。炸藥需得引燃,為了不被人發現,引燃的線頭也埋得十分詭異。
  
  司空幸將情況與雲尾巴狼大致說了,便拱起雙手,自告奮勇地說要將那三捆炸藥收回來。語罷,他又微微抬眸,去瞄雲沉雅的臉色。
  
  誰料他猜中了尾巴狼的心思,卻沒能猜中尾巴狼的計劃。
  
  雲沉雅將扇子收了,以扇柄抵住下頜思索了一會兒,悠悠地道:「你別去了,我去。」
  
  司空幸大驚,又欲說那炸藥線頭的埋法十分詭異,若非他親自去,恐怕即使能收一處的炸藥,令兩處卻依舊會引爆。另外,因手下的大多數打手並未見過雲沉雅,也不知雲沉雅的真實身份,若如尾巴狼不經意躥出,破壞不了炸藥不說,可能還會導致打手們將炸藥提前引爆。
  
  可雲沉雅卻似瞧出了司空幸的心思,他擺擺手,淡淡說了聲:「不礙事。」下一刻,藕荷衣衫微拂,凌空身影一線,人便消失在舒家客棧裡。
  
  司空幸愣愣地瞧著那轉瞬即逝的人影,不由地抬頭抹了三把汗。炸藥已經埋下了,敢情能鬧著玩?雲尾巴狼素來是個深謀遠慮的性子,怎得今次做事如此衝動,一個弄不好便會將自己的小命搭上。
  
  司空幸想,也不知護衛大皇子不利,會是個什麼罪名。不過,其實什麼罪名都不重要,反正那遠在大瑛朝皇位上坐著的昭和帝與他兒子一般是個壞透的了主兒,動動小指頭,便能想出一百種法子折騰人。
  
  因客棧裡的打手並非全認識自己,雲沉雅也做出一副不知情的無辜樣,折扇推開客棧門,笑嘻嘻喚一聲:「小棠妹?」
  
  客棧內無人應聲。雲尾巴狼又躥去櫃檯處,自個兒斟了一盞涼茶,喝了幾口,猶不解渴,所幸將茶壺拎在手裡,又躥去後院尋舒棠。
  
  裡裡外外找一番,不見舒家小棠的人影。可方才司空幸明明說,除了舒棠與湯歸,客棧裡的人都大早便出了門。站在客棧內,打手的纏鬥聲便十分清晰激烈。如斯激烈的打頭,必定是湯歸被引出來了。
  
  湯歸確然被引出來了,他的武功雖高強,可也比不過對方人多勢眾。逃無可逃之下,只好往後院的窄弄躲。那巷子窄,死角處雖不是逃跑的最佳之地,可其地勢卻適合防守,又不會被圍攻,大概能撐個一時半會兒。
  
  其實這個時候,打手們也十分吃驚。素聞方家公子方亦飛,一手暗器帶毒的絕活無可比擬。可他們纏鬥了這許久,除了飛鏢梅花鏢,不見湯歸扔任何暗器。但,越是如此,湯歸每一次稍稍有扔暗器的動作,便能將週遭打手逼得退後數步。
  
  久而久之,湯歸也發現這規律。他袖囊裡只剩三枚梅花鏢,決不可隨意用了。靈機一線,他忽地抖抖袖囊當空一拂動,做了個發暗器的動靜。果不其然,周圍人見狀紛紛退後。而湯歸便趁著這空閒,躥去後院窄弄的盡頭——倉庫之前。
  
  這會子,雲尾巴狼也到了後院窄弄。周圍打手見多出一人,本打算將其敲暈。誰知忽地有人覺著雲沉雅眼熟,當下做了個手勢。遂,所有人按兵不動,只好大眼瞪小眼,於房簷上,屋角處,幹起圍觀的活兒。
  
  此時此刻,雲沉雅也不知從何處順了根木棍,一手拿著棍子,一手拎著茶壺,一臉閒適地往巷子裡走。他這副事不關己的神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大清早散步路過此處。
  
  此時此刻,身後的腳步聲十分清晰。可打手的身手極好,若要追來,必定消無聲息。越是危難的時候,越怕出現意料之外的情況。這會兒的腳步聲令湯歸手裡不停發抖,抓著銅鑰匙開那倉庫門,可鑰匙就是插不進鎖孔裡。
  
  時間不等人。就在這時,身後的腳步聲驀然停住。湯歸心底一頓,猛然轉過身,便見雲尾巴狼瞇著雙眼,似笑非笑地瞧著他。
  
  雲沉雅的姿態十分奇怪,左手持木棍扛在肩上,右手拎茶壺吊在指尖,真可謂半身粗鄙半身雅,集禽獸與儒生兩種氣質於一體而不顯突兀,這也算個高級人才。
  
  旁的人不曉得雲沉雅的真實身份,可湯歸卻是心知肚明的。因而轉瞬之間,他便如八爪魚,背貼著倉庫門,絲毫不敢動彈。
  
  雲尾巴狼端的是鎮定從容,拿著手中木棍在牆上敲了敲,說:「我找小棠妹,你瞧見小棠妹了嗎?」
  
  湯歸把他看透了,那一副友好的形容下,就是一副二流子嘴臉。湯歸恨得牙癢癢,說:「去他娘的小棠妹,好你個英……」
  
  「英景軒」三個字沒喊出來。身後倉庫門嘩啦一開。湯歸一個沒能反應,後腦勺便挨了一棍子。多年打鬥的經驗,令湯歸曉得,一般來說,後腦勺挨一棍的人必定會暈過去。所以,他當下便條件發射的往地上暈。
  
  雲沉雅見著這情狀卻有點發愣。湯歸後面,赫然站的不是別人,是舒家的小棠棠。
  
  舒棠臉上還有點驚慌。她繞過湯歸,跑去雲沉雅的身邊,關切道:「雲官人,你沒事吧?」
  
  雲沉雅有很多本事,常年使壞的他,深知何為隨機應變。他當下將舒棠拉過來擋在身後,用木棍指著湯歸說:「小棠妹你別怕,待他起來,大不了我就著這木棍與他拼了。」
  
  舒棠又從雲沉雅身後跳出來,說:「雲官人,你別怕,我能敲暈他一次,就能敲暈他第二次。」
  
  雲尾巴狼十分感動,當即將手中木棍握得更緊,堅定地道:「我們可以一起敲暈他。」
  
  舒家小棠同樣堅定地點頭。
  
  其實憑舒棠三腳貓的功夫,要敲暈一個湯歸還差了點。方才湯歸只是條件反射地往地上倒。等躺在了地上,他才反應到自己尚未昏過去。他本打算先在地上裝暈,靜觀其變。
  
  誰想青天大白日裡,雲尾巴狼竟然撒謊撒得漫無邊際。如斯情形,令他不禁想起兒時的一段慘烈回憶,那還要追述到秋多喜與景楓二皇子告白後的一段過往。
  
  這段回憶有些悲壯,給許多人都造成了心理陰影。因而湯歸決定暫且不追憶往事,可此刻雲沉雅的一番謊言,令他胸口積了一股深沉鬱氣。
  
  其實有了兒時的一樁事,湯歸以為,就算雲沉雅沒半點武功,自己也絕不敢動他一根頭髮絲兒,又遑論雲尾巴狼武功高得不是人。
  
  卻聽旁邊,雲沉雅還在認真地與舒棠商討,說什麼憑他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要制住地上躺著的這位一定得用些非一般手段云云。
  
  湯歸忍了又忍,忍無可忍,一個沒憋住,便從地上直躥起來,指著雲沉雅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他娘的英……」
  
  話未完,雲沉雅將手裡木棍挑了挑,眼睛一瞇,頃刻駭得湯歸後將半段話嚥了下去。湯歸想了想,又將話頭對準舒棠,薄怒道:「小棠,怎麼你也幫著外人來害我?」
  
  方才湯歸從地上躥起來,舒棠聽著這聲音,便覺不對勁。這會兒聽了,她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也不知作何反應。須臾,她默默地退了一步,站在雲沉雅身後,無聲無息地瞪著湯歸。
  
  與方亦飛等人一別經年,雲沉雅自是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不過事情至此,他的心底也有了幾分揣摩。雲尾巴狼將棍子握在手裡,放在湯歸的肩上敲了敲,一臉調笑。
  
  湯歸會意,滿心沉痛地撕下了臉上的面具。
  
  露出一張臉來,五官清朗,眉目俊逸。
  
  雲尾巴狼見了,一挑眉頭,「嘖」了一聲。舒家小棠見了,皺起眉頭,再退一步,默默地憤怒地將他瞪著。
  
  此刻已是辰時了。秋多喜也是個有毅力的人,每逢辰時,便來舒家客棧蹲點。她今兒個也是准點來,瞧見前堂無人,便逛來後院。幾番摸索,便摸到了後院窄弄。但見窄弄裡站著三人,均不說話。
  
  秋多喜熱情的招呼了聲:「雲公子,小棠。」
  
  待她再湊上前,看見雲舒二人面前站著的人時,不由瞪大了眼睛,喚道:「唐玉?!」
  
  終於有人打破沉默,唐玉抿了抿唇,悲切地喊了聲:「小棠,你莫要怨我。」
  
  舒棠聞言,也抿緊唇,她不善於罵人,只默默地怒視著唐玉。
  
  雲沉雅瞧了瞧唐玉,復又瞧了瞧舒棠,眸光閃了幾閃便冷了下來。頃刻,他咳了兩聲,向唐玉挑了挑眉頭,瞇了瞇眼。這表情,猶如一隻兇猛的大尾巴狼朝著自己呲牙咧嘴,真真是看在唐玉眼裡,怕在唐玉心裡。



第15章
  
  窄弄裡站四人,屋簷旮旯角裡藏匿著無數人。
  
  先說窄弄裡的四個。秋多喜困擾,舒小棠薄怒。唐玉滿目憂傷念去去千里煙波,唯獨雲沉雅,唇角勾一勾,一臉流氓笑似是人畜無害。
  
  幾人皆不語,各揣著心思,往死裡琢磨。顯見得舒秋唐三人跟雲尾巴狼不是一個檔次,他們自個兒尚還一頭霧水,雲尾巴狼已然將他們的想法揣摩個七七八八。
  
  揣摩過後,雲沉雅又是一笑,遂,抄著手,倚著牆,等著看笑話。
  
  過了會兒,秋多喜開口了。她問:「唐玉你不是跑路了麼?怎麼在這兒啊?」
  
  聽了這問,唐家二少心底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帶著寒意,沿著背脊攀升。
  
  唐玉的運氣甚好,他的預感應驗得很快。果然,秋多喜的下一個問題便是:「你不是說有只忒厲害的禽獸來京華城尋你了,所以你得出去躲避一陣子麼?」
  
  唐玉心中一涼,便聽另一頭,雲尾巴狼語氣往上挑三分,發了個單音:「哦?」
  
  唐玉絕望地閉上眼。
  
  另說周圍藏匿於各個旮旯角的人。這些人分為兩撥。一撥是唐玉這方的,多為打手;一撥是尾巴狼與司空幸這方的,多為殺手。此刻,千照日暉映在唐玉臉上,顯得淒清又蕭索。周圍打手們見了,認為他們家主子受了欺凌,便跳梭梭地想要跑出來報復。
  
  誠然唐家二少的確受了欺負,但這些打手們挑這個時候衝出來,實屬不智之舉。這樣做的後果,只會讓尾巴狼興致勃勃地將「善意的欺負」升級為「惡意的凌*辱」。
  
  不幸的是,幹打手這行當的人,多屬體壯智短之輩。又因南俊國盛產呆子,這些打手的腦子裡只有一根筋,思維沿著腦筋走直路,但凡拐個彎兒就有去無回。是以,他們明明知道周圍殺手人數使他們的三倍,明明曉得彼方還有炸藥埋在暗處,明明瞧出窄弄裡那笑得猥瑣的人就是殺手們的頭兒,這些打手依然不顧一切地跳出來,野狒狒一般舉著手裡兵器朝雲尾巴狼示威。
  
  見了這狀況,雲沉雅眼睛一眨,心裡十分快樂。可表面上,他卻做出一副嚴肅凜然的神色。他又拾起木棍,往舒家小棠面前一擋,說:「小棠妹,我看這些人是衝著我來,你快走,我能頂住。」
  
  舒棠不懼不退,卻是持了木棍與他並排站著,義正詞嚴地道:「沒事兒,就、就算人再多,我們可以一起敲暈他們。」說著,她吸了一口氣,又轉過臉去對秋多喜道,「來喜姑娘,你看好唐玉,莫讓他……」
  
  話未說完,舒棠便發現方才站在身後的秋多喜不見了。與此同時,身旁風聲一掠而過,下一刻,前方便傳來纏鬥的聲音。秋多喜自幼跟著將軍爹爹習武,其身手自不是一般打手可以比擬。須臾之間,她赤手空拳便將對面打手掄倒一地,且還一邊打一邊叫囂,十分得威武。
  
  這一日,秋多喜身著一襲朱紅錦衣,沒有絲毫的裝飾。反倒是她在呼喝之時,眉宇間透出的幾縷英氣令舒家小棠頗為歎服。不過這場景入了雲尾巴狼眼裡,就全然變了味道。在他看來,眼前情況不過是一個呆子正在暴打一群傻子。
  
  事情至此,唐玉萬分蕭瑟。他倚著牆,悲傷地摀住了雙眼。想當年,小小的多喜妹給景楓二皇子告白後,接下來發生的事件,令他們倆人包括方亦飛在內都深受英大皇子的迫害,很長一段時間搞不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唐玉還記得,當自己還是小小孩童時,做得最鐵血丹心的一樁事,便是與方亦飛秋多喜聯合起來,一同發誓要好生習武。日後若逮著機會,定要將英景軒那壞胚子的扭曲腦筋給扯直了。
  
  誰成想,今次重逢,他與秋多喜還未接上頭,便莫名地起了內訌。
  
  多喜姑娘歡欣雀躍地揍人,舒家小棠專心致志地看著,時不時還跟著比劃比劃學一兩招。雲沉雅這會兒卻是一臉淡如水,他的目光掃去對街的屋簷。司空幸站在那裡,一干殺手都未有動靜。少頃,雲沉雅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人撤了。司空幸一愣,復又比劃,詢問炸藥之事。雲尾巴狼一笑,不再言語。
  
  司空幸看著這神情,便知雲沉雅有成竹在胸,遂不再逗留,招呼一干殺離開了。
  
  這番場景,自然被在一旁閒著的唐玉看在眼裡。誠然雲尾巴狼也不怕被他瞧見,末了,還轉頭對他眨了眨眼,指指正在窩裡鬥的秋多喜,臉上掛起看戲的神色。
  
  秋多喜打得差不多的時候,舒家小棠也掄起木棍,上前跟人拼打。因她方才學了秋多喜幾招,又因那些打手早已體力不支,她這廂打鬥倒頗有點所向披靡,遇神殺神的味道。這令舒棠心裡十分快樂。
  
  兩個姑娘幹完架。秋多喜便一臉忿忿地找唐玉算賬,她揪住唐玉的衣襟便問:「怎麼這些打手使得全是你唐家的功夫?!你不是出去躲禽獸了麼,怎得摸到小棠的客棧裡來了?!」
  
  舒棠不會罵人,聽了秋多喜的質問,忙借東風地點頭,也叉著腰,擺出一臉憤怒的表情仇視著唐玉。
  
  唐玉被她們倆這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的架勢搞得十分崩潰。他心一橫,眼一閉,也不管雲尾巴狼時何等兇猛野獸,便決定將事實說出來。他手抖抖指著雲沉雅站著的地方,說:「方纔那些打手,不過是跟來保護我的。明明是他帶了三倍多殺手過來想要置我於死地,多喜小棠你們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你們自己問他,看看他到底是誰!」
  
  秋多喜聽了這話,覺得唐玉猶不悔改,便憤然放開了他,轉頭朝向雲沉雅處。舒棠也忙跟著她回頭,可眼前空地上卻沒了人。三人左顧右盼,才發現雲尾巴狼此刻蹲在倉庫前的一個沙堆前,拿著根木棍,左刨刨,右刨刨。
  
  舒棠好奇,湊上前去:「雲官人,你在做什麼?」
  
  雲沉雅聽了這問,卻並不回答,只一臉嚴肅全神貫注地刨沙堆。沙堆見底,露出一個方形物什,雲尾巴狼神色一頓,將這物什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放在一旁。他靜了一會兒,遂抬起失望的眸子,無聲無息地看著唐玉。
  
  與此同時,舒棠與秋多喜發現地上那玩意兒竟是枚炸藥,也抬起頭,默默地注視著唐玉。
  
  唐玉被他們看得渾身發毛,又躥又跳又抱頭,指著雲沉雅便道:「這炸藥不是我埋的,是他埋的!他埋了三處,這只不過是其中一處!」
  
  話畢,舒家小棠呆了,秋多喜驚了。只雲沉雅一人,一臉沉靜略顯傷悲,他默默地進了倉庫房,又逮著他那木棍刨了刨沙堆,須臾,他指著找出的炸藥問唐玉:「第二處就是這裡?」
  
  唐玉徹底被抹黑了,衝進去要與雲沉雅拚命,豈料尾巴狼不屑與他拼,而是悠哉樂哉地竄到倉庫門後,一手舉炸藥,一手拿火折子,朝著他呲牙笑。唐玉被嫁禍,十分心酸,智斗須臾,發現人為刀俎我為魚。他終於洩氣,遂退出倉庫房,在巷弄裡尋了個旮旯角貓著,悲催地認了命。
  
  於是一炷香過後,唐玉被證實藏了打手潛伏在舒家客棧周圍,並還埋了炸藥,想要炸掉舒家客棧的廢倉庫。其心忒可恥,其心忒可誅。因著人證物證俱在,這證據要交了官府,任憑臨南唐家勢力再大,唐玉少不了也要受一通折騰。更何況有雲沉雅這只尾巴狼在,告唐玉一個御狀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依照雲沉雅本來的打算,若不能活捉湯歸,那便直接殺了也成。其實湯歸是誰並非重要,只要他是方亦飛或者唐玉兩人中的一個,他雲沉雅便有法子知道聯兵符到底在誰手裡。
  
  不過今兒個可巧,臨時躥出來倆姑娘,見證了唐玉埋炸藥的事,正好令唐玉落了把柄在他雲尾巴狼手裡,讓他不折損一兵一足便活捉了塞內將軍。
  
  這會兒雲沉雅又辦起好人,說雖則唐玉埋了炸藥,但將炸藥埋在此偏僻巷弄,也並非傷人之舉措。因而,倘若將他交予官府,此事便再無迴旋的餘地,不若讓他將唐玉帶回雲府,先好好看著,也順便將事情問清楚。
  
  如此,此事便一拍而定。
  
  艷陽當空照,花兒四處笑。舒家客棧一前一後走出兩人,雲尾巴狼一臉愜意,唐家二少滿目憂傷。秋多喜早被氣走了,打算回家關自己禁閉。舒家小棠跟出來,照例在客棧門口站得筆直,朝他們二人揮手。
  
  雲尾巴狼大抵料到舒棠是因當日在自己的話裡聽出蹊蹺,所以今日才留在客棧。可他越走,心底便越如貓抓撓,彷彿不親自問問舒家小棠原因,自己便不覺踏實。
  
  舒棠瞧著雲沉雅走了,正說要回屋去吹玉笛子,可她又驀地想起昨日去求的平安符還未給雲官人,便亟亟關了客棧門,追上前去。

第16章
  
  雲尾巴狼素來百無禁忌。上午一場纏鬥,他揪住唐玉離開舒家客棧,兩個時辰後,卻逛去了城東的幽荷水岸。
  
  幽荷水岸是京華城的一處名勝,俱聞這地兒的典故不少。不過多是,尾巴狼或而指著一塊湖石,或而指著一顆垂柳,煞有介事地向唐玉追問這草草木木背後的故事。若唐玉答不上來,他便要做出一副失望之色,深深地幽幽地看他一會兒,遂,抖抖衣袍,繼續賞景。
  
  如此幾番,唐玉還未能才出他葫蘆裡買的什麼藥,就已經被他搞得十分崩潰。
  
  賞游完畢,尾巴狼這才領著唐玉回府。出乎意料地,剛踏進府門,卻沒有萵筍白菜樂顛顛的相應,下人解釋曰:「舒姑娘來了,在廳裡候了公子兩個時辰了。」
  
  雲沉雅聽了此言,眉梢一抬,眼珠子就轉了轉。這副神色,被身旁的唐玉瞧得一清二楚。唐玉身在虎穴,只好暗壓怒火,與雲尾巴狼道:「我跟你打個商量。你招惹誰都行,但小棠是個老實姑娘,你若對她有何不滿,都往我身上招呼就成。」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兩聲,便往前廳去了。
  
  唐玉一頭霧水愣在原地。有路過的下人丫鬟,見了他,紛紛露出詭異的笑容。唐玉深感納悶,想到這一路來雲府,時不時也有路人對他這般笑。過了會兒,司空幸來領唐玉去後院兒,這面癱侍衛瞧了他,嘴角竟也抽了抽。唐玉不解,追問其故。司空幸忍了忍,終是沉默地將他帶去後院的小池子旁。
  
  唐家二少往池水裡一望,則見他的髮髻上一左一右插著兩隻嬌俏的大花兒,襯得他一張臉如芙蓉,形似人妖。
  
  電閃五雷轟,唐玉驀地明白了雲沉雅帶他在外閒逛兩個多時辰的用意。
  
  雲沉雅走近前廳,果見得舒家小棠蹲在廳裡逗弄兩隻小獒犬。她還穿著今晨一身粗布衣,衣擺有纏鬥時染上的泥漿。
  
  尾巴狼看著她,不由笑了笑,抬手打個手勢摒退了下人,便撩了衣擺,單膝跪在她身旁淡淡地道:「這兩隻獒犬身價不菲,性子也養得孤傲,不知為何卻能與你一見如故。」
  
  舒棠曉得雲沉雅回來了。聽了這話,她嘴角也不由浮起一個暖意融融的笑:「我覺摸著是因我身上有狗味。」
  
  「啊?」雲沉雅不解。
  
  舒棠抬起頭,訕訕地將他望著,須臾才道:「雲官人,我與你說件事兒,你別怨我。」
  
  雲沉雅點了點頭。
  
  舒棠復又埋下臉,默默地揉了揉小獒犬的腦袋瓜,這才道:「我從前家裡也養了兩隻小土狗,前兩年才去世。一隻喚萵筍,一隻喚白菜。我曉得雲官人是風雅人,不喜歡這種土名字,不過我爹與我說,名字取俗氣些,便好養大。我那日來這兒,瞧著這兩隻狗,不知怎地想起從前家裡的萵筍白菜,就把這名兒給它倆用上了。」
  
  舒棠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過了會兒再言,聲音變開始有些發乾:「那兩隻小土狗長得不好看,可我從七歲便開始養了。它們跟我了八年,後來老得牙都掉光了,走路都晃悠,還是日日陪著我。」
  
  土狗的萵筍白菜去世時,是一個大夏天,沒什麼預兆,就在明晃晃地後院裡合了眼。一隻先合了,過了會兒另一隻伏在前只身旁,也將眼閉上了。舒棠以為它們倆就打個盹,再去喚它們,卻沒能喚醒。
  
  舒棠說:「不過我爹當時讓我看開些,說生離死別是常有的事兒。我起先以為自己看不開,日日發呆,後來日子久了,竟真想開了。」
  
  舒棠說這些話時,一直埋著頭。其實這故事對於雲沉雅而言,並不算感人。他從小見慣的生離死別之事,又何止於人畜之間。
  
  可不知為何,聽得舒棠如斯說,他涼薄的心性裡竟生出一絲動容。
  
  舒棠眼角的淚痣熒熒閃閃,廳外夏暉茫茫如雪。雲沉雅沉默了一陣,才道:「沒什麼,凡事都有個命數。能相伴一時,便是緣分,能相伴八年餘,更是難得的緣分。」
  
  雲沉雅見她仍是悵然,便將話頭轉了,問:「你來尋我,是為了瞧萵筍白菜?」
  
  舒棠聽得這話才憶正事,抬手拍了一把腦門子,忙起身往腰間一陣尋摸。
  
  雲沉雅也隨她起身,見她蹲久了腳步不穩,便忍不住將她扶了扶。
  
  舒棠摸出一個平安符遞給尾巴狼,說:「上前天雲官人讓我去求平安符,我特特翻了黃歷。黃歷上說昨日才是開光的吉日,我便昨日去了。」
  
  雲沉雅瞧著那平安符,卻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舒棠見他沒接,又特地從袖囊裡掏出一個小荷包,將平安符往裡裝了,又往前遞去。雲沉雅這才訥訥地接過,將那荷包翻了翻,見做工十分粗糙,便笑問:「你做得?」
  
  舒棠撓撓頭,笑得有點赧然。
  
  雲沉雅沉默地將荷包收了,復又問:「今日怎會留在客棧?」
  
  舒棠道:「我爹爹從前做算命先生時,因仇家多,時不時也要易容。我這些日子也瞅著湯歸那張面皮不大對勁。而且雲官人每回來,都要問問他的事。上前天雲官人一副有心事的模樣,我估摸著就是因為他,後來你又特特讓我去求福將我支開,我便曉得大抵是因湯歸今日有點兒變動。家裡只我一人會武功,我便尋了個法子讓爹爹他們離開,自個兒留家裡了。」
  
  雲尾巴狼聽得這話,不禁有些發愣。過了會兒,他半是調笑半是無所謂地問:「這麼相信我?」
  
  「嗯,我打頭一回在大街上遇著雲官人,便不由地很相信你。」說了這話,她又埋下頭,有些許氣憤:「我誠沒想到那湯歸竟然是唐玉。」
  
  舒家小棠復又在雲府逗留半日,待到天將黃昏,她便匆匆離了。雲沉雅將她送至府門口,見她身影在巷末消失,這才揮手招來司空幸,淡淡吩咐道:「舒家客棧那頭怎樣了?」
  
  司空幸道:「撤了大半,留了四人日夜輪守。」
  
  雲尾巴狼沉吟半刻,說:「再添上四人。」默了一會兒,他又問,「北荒的戰事呢?」
  
  得了上次的教訓,司空幸不敢再對二皇子多加置喙,只如實道:「窩闊國整軍出發,朝廷也派了兵馬前去,但人數卻不能與窩闊軍比擬。另外,朝廷裡,莫大將軍,莫少將軍也有要務在身,無法分*身顧及北荒。景楓二皇子的身份,朝堂上除了前丞相鮮少有人知曉。屬下揣測,若戰事將發,前丞相必定會保舉二皇子為一軍的統帥。可……」
  
  「說下去。」
  
  「可據探子來報,二皇子似是、似是在北荒已有了妻房。」
  
  「妻房?」聽得此言,雲沉雅瞳孔一收,這才驀地回頭看了眼司空幸。沉吟須臾,他忽地又勾唇一笑,「也好,憑他的個性,也難得有人肯陪著他。」
  
  雲沉雅又思及瑛朝北邊的戰事,又道:「北面兵力不足,你再派人去查查,莫家兩個將軍,運河駐軍,西面邊城之軍,哪些人馬能最快趕去支援。」
  
  司空幸聞言,還想說些什麼。可雲尾巴狼回頭淡淡掃他一眼,他便又將滿腹肺腑之言嚥了下去。雲沉雅這才又詢問了唐玉的情況,繼而搖起折扇,逛去了後院兒。
  
  司空幸頓在原地,深覺困惑。雲尾巴狼平素裡高深莫測,行事風格狠辣果決。可他對自己這個兄弟,卻有著分外地護短。
  
  說來奇怪,兩兄弟原先同住宮裡,時常便冷戰,關係並不見得好。待二皇子離了宮,尾巴狼雖自在逍遙卻容不得別人說他弟弟的半句不是。
  
  其實也是司空幸想不通透。這事說來也簡單,兄弟之情濃於水不說,遙在北荒的英景楓脾氣孤傲,可身在南俊性子莫測的英景軒這些年來,又何嘗不是孤身一人。兩兄弟從小鬧則鬧矣,吵則吵矣,可還算處得攏。再說了,憑英景軒的個性,要能跟一人吵得起來,這人在他心中的份量也是足足的沉重了。
  
  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雖則涼薄又狠心,但還不至於冷血。
  
  此時此刻,唐玉屈就在後院一籐椅上曬太陽。雲府內四處都藏著殺手,他見逃脫無望,所幸既來之則安之。
  
  遠遠地瞧見雲尾巴狼走來,唐玉憤怒起身,抬腳將籐椅踹了,轉身便要回房。其實雲尾巴狼的武藝之所以能登峰造極,全靠他如快疾如鬼魅的身法。是以,唐玉轉身,甫一踏進房門,便見尾巴狼坐在桌前,剛好為他斟好一杯茶。
  
  「來,坐坐。」尾巴狼抬手招呼,模樣又似召喚搖尾狗。
  
  唐玉寄人籬下,矮人一等,彆扭須臾,便過去桌前坐了。坐下後,他撐著一身傲骨,開門見山地道:「當年我們三家立下盟約,聯兵符輪流保管,一家一年。不過我也不瞞你,那聯兵符,我五年沒瞧見了。你此刻若要問我,我也答不上來。」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說:「湯歸下的面皮下是你而不是方亦飛,我便知道這聯兵符究竟在誰手裡。」他笑瞇瞇地將茶水將唐玉跟前推了,又道:「我另問你一樁事。」
  
  「什麼事?」
  
  雲尾巴狼將折扇收了,在桌上敲了敲,問:「你跟那舒家的小傻妞,是怎得回事?」
  
  唐玉聽了這話,卻有些愣然。過了半晌,他心道自己好歹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凡事敢做就敢當,便挺起胸膛,如實地道:「她是我瞧上的媳婦兒。」

第17章
  
  南俊京華之地,若真要挑選出個世俗公子哥,唐家二少首當其衝。方亦飛富則富矣,雅則雅矣,肩上的擔子卻頗重。而相較之下,唐家的基業全由大少和兩位叔叔承擔了去,加之二老溺愛小兒子,哪怕唐玉日日枕金睡銀,他們也不覺為過。
  
  說來也怪,都說寵兒不孝,可唐玉卻是個老好人。從小到大,他未跟下人紅過一次臉,未曾挑逗過一個姑娘,街邊逢了討乞的,回回都給一錠銀子。
  
  這麼順風順水長到十七歲,唐玉到了娶妻的年紀。可他的腦袋瓜始終不開竅,見了姑娘家,既無激情也無**。唐家長輩十分著急,湊在一起琢磨,便決定為他覓個紅顏小美人兒,身家清白長相可人就成,不必有多厚的家底,重點是能讓唐玉懷春。
  
  其實那一年是去年,去今時今日並不遙遠。彼時方家的公子遊走於紅塵花粉間悠遊不迫,落得「最佳情郎」的好名聲依舊淡泊。彼時秋家的小姐徘徊於新歡與舊愛間掙扎不定,最後決定放棄二皇子嫁給方公子從此舉案齊眉。彼時還有個姓舒名堂的小妞。
  
  小妞當時年過十六,因打算隔年出嫁,是以她打算提早一年去大戶人家當丫頭,攢嫁妝。
  
  十八里路挑了十八家,唯獨臨南唐家的酬勞格外高。其實唐家招丫頭是個幌子,聚集一院兒小美人,供他們家二少爺選秀才是真格。舒家小棠不曉得這一點,傻冒地跟著一群花姑娘一道進了唐府。
  
  於是唐玉便瞧上了舒小棠。
  
  其實唐玉瞧上舒家小棠,這裡頭有些因果。因說起來稍顯話長,此刻暫且不表。言而總之,事發後,唐玉就這麼老臉不帶一紅地追求了舒棠一年餘,舒家小棠就這麼斬釘截鐵地將他唾棄了一年餘。
  
  這會兒,唐玉承認了自己的心思,雲尾巴狼突然就笑了。
  
  唐玉雖是個老好人,遇著雲沉雅卻如何也不能淡定。他見著尾巴狼笑得雙肩直聳,不覺十分窩火,氣悶了半天才問了句:「你幹嘛?」
  
  老實說,唐玉原先以為雲沉雅也瞧上了舒棠,早做好了十二分的備戰準備。可這會兒,尾巴狼笑得他的心意後,臉上卻不見絲毫醋意。唐玉雖仍有怒氣,心底裡也稍稍放心了些。
  
  雲尾巴狼用折扇點了點他的茶碗蓋,唐玉端起來喝了一口,卻聽另一頭,雲沉雅已然將話題轉了。
  
  他說:「這些日子,你就留在雲府做個差事。」
  
  唐玉愣了,「啊?」了一聲。
  
  雲尾巴狼又笑起來,卻將話頭挑得十分明白:「方唐兩家的嫌隙已深。你們唐家充其量財多人面廣,比起方家的勢力,卻著實差了一大截兒。怎麼,得了今天的教訓,你還相信方亦飛?」
  
  聽了這話,唐玉的臉色頃刻白了一白。
  
  是了,南俊國民間有言,「臨南富庶,穆東盛世」,意思就是唐家財富可比天下,但有了穆東的方家,才能有盛世的繁華。八字之間,高下已分。
  
  再者說,兩人這次出逃,原也是個商量好的計謀。按理入夏以後,方亦飛合該來舒家客棧接應唐玉。可唐玉等到夏末,等來的卻是尾巴狼的一場廝殺。如今想來,他易容成湯歸藏匿在舒家客棧,卻像是……差點給方亦飛做了替死鬼。
  
  雲沉雅自眼風裡瞄著唐玉的反應,見他思索完畢,又慢條斯理地道:「南俊國,瞧上去雖是其樂融融。可天下三分的局勢,連我一個外人都瞧得清楚。」
  
  「你唐家沒野心,不代表別家沒有。退一步說,憑著方家的勢力,加之聯兵符,方亦飛有朝一日想換個皇帝來當當,也是綽綽有餘。」
  
  尾巴狼說著,又作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悠閒地合了合茶碗蓋:「不過若換作是我謀權,打頭一個目標,便是端了那臨南的破落戶,撈點金銀做軍餉也好。」
  
  唐玉聽到最後一句,手指一抖,茶水便濺出來。「你、你胡說!」他衝著雲沉雅呵斥一句。
  
  雲尾巴狼倒也不介意,瞧了他這反映,只是笑了笑,從懷裡摸出一封信往桌上撂了,便開門逛了出去。
  
  唐玉愣在屋裡,忍了許久,才咬了咬牙,伸手去拆那封信。
  
  書房裡焚著沉水香,外面黃昏已經盡了。雲沉雅愜意地將手中書卷又翻一頁,眼神忽閃忽閃。外間有人叩門三聲,來者是司空幸。
  
  正要稟報,司空幸的眼神不慎落在桌案上,嘴角猛然抽了三抽。雲尾巴狼面前攤開的,赫然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宮圖。
  
  撞見自家主子看春宮,司空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喚了一聲:「大公子……」一時間頓在原地。雲尾巴狼臉皮厚得可恥,瞧了他這反映,只抬手在春宮上敲了敲,笑嘻嘻地道:「這冊子不錯,改明兒你也拿去看。」
  
  司空幸告饒地將他望著。
  
  雲沉雅這才正經起來,問道:「看信了?」
  
  司空幸點了點頭,拱手道:「唐玉已經看信了。屬下只怕……他不相信那信是方亦飛親筆所書。」
  
  「不用相信。」雲沉雅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淡淡地笑了,「只要信上所言屬實,唐玉便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方亦飛。」
  
  司空幸聽了這話,皺起眉來,又道:「可屬下以為,大公子偽造這封信來離間臨南與穆東兩家的關係,雖是明智之舉,但卻太過冒險。一旦、一旦兩家發現這信出自大公子之手,他們勢必聯合起來對付大公子你,方唐兩家聯合,若再用上聯兵符……」
  
  「你所言不無道理。」雲沉雅道,「不過,第一,方亦飛並未按約定去接應唐玉,這本身就是個嫌隙,我所做的,不過是將這嫌隙擴大。」
  
  「第二,聯兵符的保管之法,鮮少有人知道。而這一會兒,這法子卻出現在了有方亦飛筆跡的信上,即便騙不了唐玉一世,卻也能騙得了他一時。」
  
  「第三,這世上,謀權者,亂兵者,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有風險。單為冒險二字而畏手畏腳,不如娶個媳婦兒回家種地。」
  
  司空幸聽罷,深感愧疚。他撩了衣擺,單膝跪地:「屬下汗顏。屬下跟隨大公子已久,卻時時事事都不能為大公子多想一步,多分擔一些。」
  
  「啪」的一聲,雲沉雅抽出腰間折扇往桌上撂了,笑道:「你隨我不過兩年,若能時時事事都能比我多想一步,你的性命……怕也留不得了。」
  
  司空幸聽了這話,頓時心驚肉跳。可不等他平息下來,又聽雲尾巴狼道:「如此,你可曉得我為何要離間這兩家的關係?」
  
  司空幸深吸一口氣,說:「倘若方唐兩家起了紛爭,大公子便可趁亂探得聯兵符所在。」
  
  「是了,趁亂探得聯兵符所在。可如若不能,但凡方唐兩家起紛爭,南俊一國必定陷入水深火熱。屆時即便有聯兵符,相信起碼南俊一國的兵力,也不能給我大瑛朝造成威脅。」雲沉雅說著,又笑了,「再者說,如今兩家起了嫌隙,方家勢大,唐家便要尋個靠山。光為這個,唐玉便會老老實實地呆在我雲府,跑跑腿,做做事。」
  
  司空幸雖不明白雲沉雅何以要將唐玉留下,但也不好多問,只拱手應了句:「大公子所言極是。」
  
  雲尾巴狼卻將司空幸的心思瞧得通透。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司空幸旁,拍拍他的肩道:「這個倒也沒什麼。今兒個唐玉說了句令我忒不痛快的話,我得將他留著好生折騰折騰,得罪得罪。」言罷,他便理了理衣袖,慢騰騰地轉悠了出去。
  
  又說近日,客棧因沒了尾巴狼和多喜姑娘的叨擾,舒家小棠便清靜不少。她趁著這空閒,練了幾日的短笛。等秋來時分,她便揣了些碎銀子,買了塊黃燦燦的布來做新衣裳。
  
  新衣裳做好,劉媒婆的紅帖子也送來了,照例一溜兒相親對像排下來。舒棠翻一翻,臉上樂開了花兒。這回的人名了不得,連京華城第一俏公子阮鳳都在上頭。
  
  舒棠對劉媒婆千恩萬謝一番,回屋後,樂得坐不住,又將新衣裳翻出來,想要穿給她爹爹看。舒三易見著閨女兒這架勢,先是一愣,再是一驚,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問:「紅妞子,你做啥這般想不開?」
  
  舒棠「啊?」了一聲。
  
  舒三易對著她上下指了指,說:「你說你弄這一身兒黃燦燦,腦袋上要再頂一朵絲瓜花兒,整一個大金寶哇。」
  
  舒金寶聽了這話,倒也不氣,只老實解釋了句:「我覺著秋天也要到了,弄身黃*色兒的衣裳,忒喜慶忒有收穫感,指不定相親時沾了這個味道,我就能遇著一個好相公。」
  
  語罷,她又扯了扯衣角將衣衫拉直,喜滋滋地道:「正巧今日要去尋雲官人還笛子,我將這身衣裳穿給他看,他鐵定誇我。」說著,不等舒三易應聲,她便溜著小跑興高采烈地回了屋,去取雲尾巴狼的玉笛子。
  
  舒家老先生站在原地納悶:「這個閨女兒,最近咋老是念著那雲官人哇?該不會是瞧上那小子家的兩條刁狗了吧。」他正思考著,又聽得舒家小棠在屋裡扯嗓子喚了聲:「爹——,你去後院兒泥牆上,幫我扯朵絲瓜花兒——」

第18章
  
  這日是陰天,太陽藏到了雲層後。天地間暖烘烘的,時而又刮幾道涼爽風。空氣濕膩得惹人煩,雲尾巴狼在書房裡,喚人將沉水香換成檀香。
  
  未幾,書房門開了,一前一後進來兩人。前者將香換了後便退下了,後者留下來,在屋裡候著。雲沉雅這會兒看書看得聚精會神,心道有人在近旁伺候也好,便也未將人趕走。
  
  又是須臾,守在近旁的人稍覺聊賴,便往雲尾巴狼近旁湊了湊,去瞅他桌案上的攤開的書。
  
  是一本兵法佈陣的書卷。卷旁,攤開的還有神州,南俊國,窩闊國的地圖。此刻,雲沉雅手中狼毫染了硃砂色,正往兵法書上勾勾畫畫。
  
  以當前的形勢來看,瑛朝三處的動盪,以北荒最為薄弱。若無莫將軍的支援,北荒疆土便岌岌可危。可偏偏,在北荒帶兵的又是景楓。二皇子英景楓素來是個不服輸的個性,若遇著絕境,指不定他會做出什麼事。
  
  雲沉雅思及此,不由皺了眉。近日他閱遍兵法陣法,除了拖延,他想不出第二條錦囊妙計來助大瑛朝擺脫目前的困境。
  
  覺察到身旁的人湊近,雲沉雅便抬手在茶盞旁點了點。那人倒也機靈,當下就端了茶盞跑出去,將普洱換成了竹葉芯泡水。換了水後,那人就老老實實站遠了些。
  
  雲尾巴狼又翻了近一個時辰的書卷,一時煩亂,吐了口郁氣往椅背上一靠,閉眼養神。少頃,書房裡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雲官人,你瞧完書了?」
  
  話音剛落,雲沉雅心中便是一滯。他睜眼往旁側看去,不遠不近站著的,正是舒家的小棠妹。
  
  日光歇在窗欞,映襯著她一身黃燦燦格外奪目。
  
  雲尾巴狼先前還鬱結在腑,瞧了她這副好笑的模樣,先時的煩惱似是煙消雲散。他笑起來,手肘撐著桌案,以手支頜,「新衣裳?」
  
  舒家小棠赧然點頭。
  
  雲尾巴狼抬手朝她招了招:「來湊近些,我瞧瞧。」
  
  舒棠上前幾步,在他眼前笨拙地轉了個圈兒,便嘿然笑起來:「我早前就來了。王管家說雲官人你近日在書房裡瞧書冊子,一瞧就是一整日,還不讓人打擾。王管家本讓我隔日再來,不過正好又撞上了司空官人。他領我來書房,讓我勸你歇息歇息。」
  
  雲沉雅聽了這話,只挑了眉,將她望著。
  
  舒家小棠被這笑容狠狠晃了晃,不由舔了一下唇,又道:「不過我進來後,瞅見雲官人瞧書瞧得認真,便沒打擾你。」說著,她又往桌上的書卷指了指,訕訕地說,「那書冊子我也看了幾眼,沒看懂。倒是雲官人你認真的模樣忒好看。」
  
  雲沉雅聽得這最後一句,終是又笑起來。須臾,他將桌上書卷收了,起身與舒棠道:「屋裡悶,我帶你出去走走。」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書房。雲府下人不少,見著舒家小棠,都不由多看兩眼。
  
  舒棠被望得不自在,便又小聲地問:「雲官人,你覺著我今兒這身好看不?」
  
  雲沉雅聽了這話,覺得好笑。若換作平日的他,此刻定要逗弄逗弄舒家的小棠棠,可方才一卷兵法陣法翻得他心思沉乏,便也只勾了唇,反問了句:「你自己覺得呢?」
  
  舒棠又是訕訕的樣子:「其實我原先選這衣料子,也是因秋天快到了,選個黃燦燦的顏色兒沾點喜氣,好去相親。不過衣裳做出來,我又覺得黃得忒亮堂了些,有點兒彆扭,今兒早我爹也這麼說。我本覺得等著彆扭勁兒過去了就好了。可我來雲府一路上,都有人指指點點。」
  
  言語間,兩人已來到了後院兒的後花園子。
  
  雲府的花園子其實頗大,曲折往復,曲徑通幽,看起來別緻,其實重重掩映,也是為了防備。池水畔蜿蜒一路倒也開闊。兩隻小獒犬在水畔曬太陽,瞧見狼主子和兔呆子,便搖著尾巴跑來承歡。
  
  雲沉雅聽了舒棠的話,笑了一會兒,才反問:「所以你便一不做二不休,頂上一朵絲瓜花,所幸一身亮堂?」
  
  舒棠剛蹲下身去逗弄萵筍白菜。聽出他的意思,不覺有些失望。她埋著頭低聲回了句:「原來雲官人也覺得不好看。」頓了頓,又說,「我原以為縱使旁的人不喜歡,雲官人也會誇讚我幾句。」
  
  這話說出來,全無半點怪責之意,可仍是聽得雲沉雅心中一頓。他今日沒了調侃的心思,凡事就直來直去一些。見舒家小棠有些頹喪,雲尾巴狼便也蹲身在她一旁,笑道:「手伸來。」
  
  舒棠一愣,將手伸到他面前。雲沉雅抬手將袖口放在指尖摩挲一番,又道:「其實也無妨,這料子染得不好,遇水脫色,你回家將衣裳在清水裡泡三日,一日將清水換三回。等染色褪一些,這衣裳便還不錯。」
  
  他的眸子裡目色清淺含笑,笑中又帶幾絲煩憂。舒家小棠一時間看出了神,情不自禁地道:「雲官人你這般好,哪家姑娘若能跟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氣。」說著,她忽覺得沮喪,悶悶地又問,「雲官人日後娶了媳婦兒,還會對我好麼?」
  
  雲沉雅怔然。花園裡,翠竹如濤,小池水流淌。萵筍白菜似聽懂了人話,屏息凝神。
  
  隔了一會兒,雲沉雅才輕聲道:「你呢,你若嫁了人,還會對我好嗎?」
  
  「會!」舒棠不假思索地答,又道,「我早想好了,日後我,連同我的相公一起,都要對雲官人好。」
  
  雲沉雅聽了這話,心中雜杳杳的不是滋味。沉默了須臾,他將舒棠扶起來。兩人復又沿著石徑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雲尾巴狼突然回頭問:「你以後……想嫁什麼人?」
  
  舒棠想了想,又嘿嘿笑了:「我就想嫁個平凡人,賣肉殺豬的也成。因我自己是個老實人,所以也尋個老實人,踏踏實實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就成。」
  
  雲沉雅喉結上下動了動,又問:「那,別的人不成嗎?」
  
  「別的什麼人?」
  
  「比如將相權臣,比如……王侯皇孫?」
  
  舒棠聽了這話就笑了,「那不成。我統共沒多少學問,嫁了那樣的人家,肯定會給婆家丟人。而且我常聽我爹說官家的事兒,規矩忒多,我若嫁了大戶人家,一輩子就活遭罪了。」
  
  言罷,她又瞧見萵筍白菜搖著尾巴,竄到池水旁的一處,朝她汪汪叫。鵝卵石圈出一方天地,埋了桃核的土胚子沒半點動靜。
  
  舒棠好奇地蹲下身,指著土胚子問:「這是什麼?」
  
  雲尾巴狼猶自愣著,晃了晃神,才答:「早前埋了個桃核。」
  
  舒棠想了想,便逕自從池裡捧了一捧水,澆在土胚子上,對雲沉雅道:「我瞧著這土胚子忒乾,想來是缺水。桃核要喝飽了水,日後才能長成桃樹,開出桃花。」
  
  說著,她又欲捧水來澆土胚子。可手才探進池水,便被雲沉雅一把抓住。「不用了。」他的臉上陰晴不定,「原本……就是隨便埋的。」
  
  原本就是隨便埋的,原本就沒想要開花結果。既然不報希望,又何必荒唐地期待一個乾土胚子會在次年春來時,化作碧色枝葉,桃花灼灼。
  
  「算了。」雲沉雅道,「算了……」
  
  舒棠見雲尾巴狼面有郁色,便未在雲府久留。走前,她將腰間玉短笛還給雲沉雅,叮囑了幾句,又說隔幾日再來瞧他。
  
  當夜,雲尾巴狼因心境不佳,索性帶著兩隻小獒犬在府內四處游竄。
  
  近些日子,唐玉因對方亦飛生了芥蒂,所幸便留在了雲府。他問尾巴狼討了穆東臨南的各類卷冊,日日翻讀,想著若真出了事兒,回家後也好為兄長和叔父們分憂。因此,他與雲沉雅處於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誰成想冤家路窄。雲沉雅正逛在花園子裡,便與出門乘涼的唐玉不期而遇。雲尾巴狼本不欲搭理他,可唐玉卻不依不饒,逕自攔了雲沉雅,問:「今日小棠是不是來了?」
  
  雲沉雅挑眉看他。
  
  唐玉又自個兒揣摩:「也不知她對我消氣兒了沒。我好些日子沒瞧見她,等再隔兩三天,我去棠花巷子瞧瞧她去。」
  
  此言出,雲尾巴狼心底便是一頓。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唐玉一會兒,忽笑道:「等隔個兩三日再去,她像是還沒消氣兒。」
  
  頓了一下,他似又憶起什麼事,端然肅起一張臉,又說:「正巧這兩日,我聽得東城郊有一姓葉的人,似是會易容術。你與方亦飛熟絡,瞧瞧去吧。」
  
  唐玉聽了這話,先是起了疑心。可轉念一想,雲沉雅這麼樣,分明是給他一次探清事實的機會。倘若東城郊的那人是方亦飛,自己提前與他接頭,便能佔了先機,倘若那人不是,自己也並不會有甚虧損。思及此,唐玉便將這事兒應下了。
  
  雲沉雅聽得他應下這事,心境稍霽。
  
  夜更深些,尾巴狼帶領兩隻走狗,竄到膳房門口探出個頭,喚了聲:「葉媽。」
  
  應聲的是個五大三粗的老媽子,瞧見雲沉雅,受寵若驚。
  
  雲尾巴狼笑嘻嘻地問:「我聽聞葉媽的兒子住在東城郊,愁著要出嫁?」
  
  葉媽聽了這話,臉上一陣窘迫,念了幾句「家醜不可外揚」,便對雲尾巴狼說:「不瞞大公子,我那兒子是患了瘋病,從小就將自己當成個姑娘,日日穿裙子帶環釵。小時候還好,可長大了這粗壯的模兒樣喲……」
  
  歎了幾句,葉媽揪著衣擺有些訕訕地,「有樁事兒我早前就想跟大公子提,可沒好意思開口。」
  
  雲尾巴狼一本正經:「說來聽聽。」
  
  葉媽道:「我原也想著要讓我家葉小寶做回男人,可他怎麼著都不樂意,逼急了就要上吊,還說要討一個夫家相親相愛。我現如今這把年紀,什麼都看開了,覺得兒子幸福就成。大公子你人面廣,你看……有沒有什麼人,好介紹給我兒子?哪怕老頭子也成啊。」
  
  雲尾巴狼突然地就笑了,「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

第19章
  
  雲尾巴狼壞則壞矣,為人倒十分勤快。他忙的時候,晚睡早起,不忙的時候,早睡早起。繁務纏身的時候,他忙於正事,若實在閒著,便幹些壞事。
  
  然而這一天,日頭上三竿,司空幸在屋外候了一個來時辰,才見得尾巴狼睡眼惺忪地將門拉開,一邊繫腰帶,一邊喚萵筍白菜。
  
  磚頭看見司空幸,雲沉雅懶懶招呼一聲。司空幸恭謹地將正事稟報了,還沒退下,老管家便從前院兒亟亟趕來。
  
  管家提的是一樁旁事,說是唐玉唐公子今兒一早收拾行囊走了,說是要離開個三五天,讓他給雲大公子傳話。
  
  尾巴狼聽了這一說,心底一樂,表面困惑:「哦?這是為何?」
  
  老管家道:「唐公子說,東城郊住著一位姓葉的公子,八成是他的舊識,他得瞧瞧去。」說到這裡,管家又困擾起來,「我就納悶了,葉這個姓氏在南俊少見得緊。東城郊除了葉媽的瘋病兒子,難不成還有第二家姓葉的?」
  
  司空幸嘴角一抽。雲沉雅笑了笑,風輕雲淡就轉了話題:「就為通報這事兒?」
  
  老管家狠拍一把額頭,又從袖管子裡掏出一樣物什遞給雲沉雅:「今兒早有下人在花圃裡尋到這個,是大公子您的吧?」
  
  那物什不是其他,卻是昨日舒棠還來的玉製短笛。
  
  雲沉雅瞥見笛子,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伸手接過,將笛子夾在指間恣意轉了轉。片刻,只聞「啪嗒「一聲,笛子便被雲尾巴狼掰成了兩截。
  
  老管家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駭得心驚肉跳,呆然立在原處。
  
  雲沉雅隨意將斷笛子扔了,皮笑肉不笑地道:「沒你的事兒了,退下吧。」
  
  待眼前人一溜煙撤乾淨,司空幸這才上前低聲道:「大公子,唐玉那頭,屬下已派人跟著了。」
  
  雲沉雅點了點頭:「派幾個手腳麻利的。」他沉吟了一會兒,又添了句,「嗯,就把埋伏在舒家客棧的那幾個撤過去,不必新添人手。」
  
  司空幸一愣。
  
  雲尾巴狼倒像個沒事人,說了這話,漫不經心地往書房走去,且還道:「早膳直接送來梅齋。」
  
  只是話音落了半晌,那頭還沒人答。雲沉雅頓住腳步,回過身去。
  
  司空幸正愣怔地瞧著地上斷了的玉笛子。覺察到狼主子看他,司空幸趕忙收回目光,拱手道:「那舒家客棧那邊……」
  
  「日後不必管了。」清清淡淡一句話,說出來有些無所謂。
  
  司空幸沒敢看雲沉雅的臉色。他吐了口氣,正與退下,忽而又聽得前面,尾巴狼一邊走一邊碎碎地念,「爛泥巴糊不上牆,破桃核開不出花,這世上,萵筍只配土白菜,絲瓜花兒與大黃瓜最搭,傻妞嫁人合該尋個呆頭鵝,傳奇千年的皇家老山參去湊什麼熱鬧……」
  
  醍醐灌頂一般,司空幸驀地明白了雲尾巴狼今日晚起的因由。估摸著昨日舒小棠來後,對雲沉雅說了些什麼,惹得該狼不痛快,半宿沒能睡著。
  
  黃燦燦的衣裙在清水裡泡三日,果真褪成嫩黃色。舒棠穿上新衣裳,頭上那朵絲瓜花兒頓時有了錦上添花的奇效。
  
  不幾日,夏意再減一些,舒棠便穿著新衣裳相親去了。
  
  這回相親格外順利,連著相了好幾輪,中途都沒出岔子。良家公子見了不少,舒棠一個挨一個地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不知怎地,她總有些瞧不上。興許是看久了雲沉雅那副妖嬈模樣,別的凡俗貨色便入不了眼。
  
  於是乎幾輪相親下來,舒棠非但沒了從前越挫越勇的精神,反而有些倦怠。她起初沒料到這是自己的問題,只當是相親對像差強人意,直到她遇著了阮鳳,才恍然大悟。
  
  雲沉雅沒來南俊國前,阮鳳曾是京華城第一俏公子。模樣雖趕不上舒小棠的「神仙哥哥」,可往那兒一站,也是芝蘭玉樹,風度翩翩。舒棠相了一溜親,見了阮鳳,才起了點攀談的興致。
  
  後來,小棠棠就回家反思了。都說好吃的養刁嘴,果然俏公子瞧久了,也會養刁一雙眼珠子。覺察到自己以貌取人,舒棠立馬改正錯誤,提醒自己要以誠至上,以對方的人品作為相親的準則。
  
  果不其然,接下來不到三天,舒棠便遇上一個瞧對眼的。此人名喚蘇白,祖上三代都做官,他為人很中庸,如今在翰林院做編修。
  
  南俊國的官制仿大瑛朝,編修一職若落在神州,便是塊肥肉跳板。可南俊國小,大權早被上面的朝臣攬了去,在這裡做編修,也就校對校對史書罷了。倘若實在缺銀子,冒個名寫些話本子,倒也是條生財路。
  
  舒家小棠得知蘇白的官職,便覺得親切,畢竟她爹舒老先生一直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再者說,蘇白從身材到長相,從人品到個性,都端的四平八穩。這麼一個身懷路人甲氣質的人物,倒也符合舒棠想過尋常小日子的念想。
  
  舒棠與蘇白一同打了幾回醬油,兩人私心裡就基本確定了。確定之後,舒棠也不再相親,只每隔三五日,出門與蘇白見一面,不鹹不淡說幾句話,論一些事,無趣得緊。
  
  這些日子,舒棠一直未去探望雲沉雅。不知何故,她覺得在成親禮定下前,自己還是少見雲神仙為妙。這也怪不得她。現如今,舒棠已然落下以貌取人的毛病。若再瞧幾眼尾巴狼,她回頭對蘇白這副路人甲面相一挑剔,這門親事準得黃了。
  
  為此,舒家小棠覺得挺對不住神仙哥哥。不過雲尾巴狼這陣子,也沒來過舒家客棧。
  
  回頭再說阮鳳。
  
  阮鳳與舒小棠相親不成,兩人一來二往,竟也做起了朋友。阮鳳的身份也頗金貴,親舅舅是六王爺,家父開著京華城最大的酒樓。
  
  因先前見識了雲尾巴狼這麼一位人物,舒棠這回識得阮鳳,方方面面便淡定許多。
  
  這一天,阮鳳邀舒棠去飛絮樓喝茶說事兒。舒家小棠應約而往。她前些日子又買了塊綠油油的布料,做成衣裙後,照例在水裡浸泡三日。衣裳褪成嫩綠色兒,舒棠頭頂一條小絲瓜籐。乍一看去,很有幾分天然去雕飾的風味。
  
  舒棠來到飛絮樓。阮鳳已在臨窗的座上等了一會兒。
  
  待坐下,兩人寒暄一陣子,阮鳳便笑道:「其實阮某今日邀小棠姑娘來此,是為了幫一個人帶一句話。」
  
  舒家小棠眨眨眼,問:「啥人啊?」
  
  阮鳳笑起來:「不知小棠姑娘可記得秋多喜秋姑娘?」
  
  秋多喜在舒家客棧撞著唐玉後,便對舒棠言明了自個兒的十分。當是時,秋多喜被氣得不清,便說尋夫的事情要緩一緩,改日再來瞧舒棠。誰料舒棠老老實實等了她些許日子,也沒望見她的影子。
  
  舒棠最近正納悶這事兒,聽阮鳳提起,趕緊的就點頭:「認得認得,你與她說,她那旮旯角風口好的座兒,我始終給她留著。」
  
  阮鳳溫和一笑:「小棠姑娘心地好。」
  
  說著,他又不動聲色提了茶壺為舒棠添水,道:「只是秋姑娘前陣子回府後便被禁足。在下昨日於府上探望,她除了讓我帶這話,還讓我多問一句。」
  
  「你問你問。」
  
  阮鳳將茶壺往桌上放了,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道:「不知如今暫居雲府的唐玉唐公子,近些日子怎樣了?」
  
  舒棠聽了這話,不免納悶。若想知道唐玉的近況,去雲沉雅府上瞧瞧便是。繞過來問她,是個什麼道理?
  
  舒棠正欲答,可餘光往大街上掃過,卻生生地愣了愣。
  
  飛絮樓是京華城有名的相親聖地。雲尾巴狼今兒個閒得發慌,便招呼了司空幸一道晃來此處,打算拆幾樁姻緣,來撫慰他這些日子沉寂的心靈。
  
  雲沉雅現在一樓小溜一圈兒,引得好些姑娘心神不寧後,他便滿意地殺往二樓。
  
  有句俗話放在雲尾巴狼身上,真真是百試不爽——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著鬼的。
  
  雲沉雅方至二樓,還沒迷煞半個姑娘,他自己倒先暈了暈。
  
  臨窗坐著的,不是舒家小棠呆又是誰?
  
  再定睛往她對面瞧,呵,這人來頭也不小,正是京華城第一俏公子阮鳳。
  
  此刻,阮鳳與舒棠也瞧見了大尾巴狼,兩人皆皆起身,一同招呼。舒棠的一句「雲官人」更是似驚似喜,似臊似甜。
  
  雲沉雅在原地頓了頓,沒能有反應。司空幸見狀,忙打算替狼主子尋個借口,撤了算了。誰知借口還沒找到,便聽雲尾巴狼「嗒」的一聲將折扇往手心裡敲敲,彎起了雙眼:「阮公子,小棠妹,好巧好巧。」
  
  語罷,他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至桌前,也沒客氣一聲就坐下來,順道還招呼了僵在不遠處的司空幸一道坐了。
  
  一時間,四方桌子被人填得圓圓滿滿。四個人大眼瞪小眼。
  
  司空幸尷尬,阮鳳無力。尾巴狼一副不屑的神色,彷彿這裡的花紅柳綠,郎情妾意,他半點都沒往心裡去。唯獨舒家小棠挺樂呵,她伸手替尾巴狼翻了個杯子斟上茶,問:「雲官人為何來這兒啊?」
  
  雲沉雅惡向膽邊生。他抬起眼皮子,涼涼看了阮鳳一眼。回頭再瞧舒棠時,滿眼都堆著狼笑:「我啊,我來相親的。」



第20章
  
  早些年,大瑛朝的昭和帝想討個兒媳婦兒,甄選了十數名大家閨秀,一個個指給大皇子瞧。時年英景軒也不過十七歲,他一臉無所謂地看下來,最點評了一句話。
  
  「她們長得還沒我好看。」
  
  此話出,閨秀們紛紛心碎一地。她們當時強撐著笑顏,第二天集體掩面淚奔。
  
  這麼一樁事後,瑛朝民間便多了個流言,說是大皇子樣樣都好,唯獨在討媳婦兒一檔子事上忒較真兒,凡人家的姑娘他瞧不上,非得天上的神仙妹妹下來溜躂了,他才肯娶一娶。
  
  其實那日選秀的,有不少是重臣之女。流言傳到朝堂上,惹得一群老頑固不痛快。昭和帝雖是皇帝,得罪了人,面子也拉不下來,遂,從此後不再提招皇妃的事兒。
  
  這麼一拖拖到二十歲,遠遠近近伺候英景軒的下人們,有議論他好龍陽的,有揣測他有隱疾的,反正他們沒見過大皇子正經瞧上什麼人,也壓根沒動過要娶媳婦兒的心思。
  
  這會兒,雲尾巴狼說自己來飛絮樓裡相親,這個謊撒的,連司空幸都有點嗤之以鼻。阮鳳偏過頭,打量他兩眼,也是但笑不語。
  
  只有舒家小棠被騙。她一臉驚訝,左左右右看了幾個來回,老實問了句:「怎麼沒瞧見嫂子?」
  
  彼時雲沉雅正喝茶,聽了這話,一口水卡在嗓子眼裡,氣都出不出來。
  
  舒棠伸手幫他順氣。好半晌,雲尾巴狼才眨著一雙無辜的眼,悶悶地說:「相親黃了。」頓了頓,他又說,「那家姑娘沒瞧上我。」
  
  這事上匪夷所思的事很多。若要舒家小棠選,她寧肯相信兔子吃狼,也不能相信這世上還能有姑娘瞧不上她的神仙哥哥。
  
  雲尾巴狼擺出一副郁色,郁中又帶三分憂。舒棠一看便有些著急,她忙往尾巴狼那方坐了坐,細細瞧著他,關心道:「雲官人,你怎麼了?與我說說。」
  
  雲沉雅歎一聲,不說話。
  
  舒棠更著急,又往他身邊挪,說:「雲官人,你別憋在心裡,我瞅著心裡也難受。」
  
  聽得這句話,雲沉雅稍作歡喜,這才胡說八道地編了個忒俗的故事,說其實相親的那姑娘也不是瞧不上他,只是那姑娘家世顯赫,瞧不上他這樣的破落戶,家裡人棒打鴛鴦,強行將他們拆散。他苦苦哀求,那姑娘的凶狠爹才放話,讓他考科舉,三年內中狀元,五年內爬到當朝三品以上,這才考慮把閨女兒嫁他。
  
  舒棠又欲問那姑娘的名字。雲尾巴狼扇子一搖,就說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那頭,司空幸瞧著這情狀,直想吐出來。古來的美人計,都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今兒個倒好,堂堂瑛朝的大皇子,在這市井流俗的地方對一個呆丫頭施美男計。做出副惆悵客的模樣,將舒姑娘的心思全勾了去。
  
  阮鳳好涵養,見了這場景,也不打斷,也不搭腔,只鎮定看著。
  
  雲沉雅亂七八糟地騙了一通,最後又歎了句,說今日來此,也是想感受感受大夥兒相親的喜悅氣息,沒想到方一進來,便有些觸景傷情。
  
  說到這裡,他將扇子合了放在手心裡。獨自沉默了許久,雲尾巴狼歎了一聲「打攪了」,遂一臉神傷地起身,施施然往樓下走去。
  
  司空幸自是跟了去。四方桌再餘下阮鳳和舒棠二人,氣氛早已不復當初。舒棠把阮鳳先前問自己的話忘記了,這會兒如坐針氈。她左右想了想,終是訕訕地笑道:「阮公子,我、我方才瞧著雲官人的心情不大爽利,我、我瞧瞧他去。」
  
  語罷,她匆匆道了句「改日再敘」,便追下了樓。
  
  去飛絮樓不遠的一棵垂柳下,立著兩個人。大尾巴狼面樹而站,笑嘻嘻地對司空幸道:「你信不信,我在這樹下數一百下,那小傻妞準能追上來。」
  
  司空幸一臉佩服地說相信。
  
  舒棠離開不久後,阮鳳擱了茶錢,便由一個小二帶著去了三樓。
  
  飛絮樓的三樓,除了罕見的貴客,甚少有人能上去。因這本是一處相親的場所,旁的人對三樓的作用也不感興趣。
  
  三樓的佈置很一般,堂中坐著一人,一身布衫,年逾三旬的面容也十分尋常。可阮鳳見了,卻畢恭畢敬地拱手喚了聲:「公子。」
  
  桌前的布衣人點點頭,問:「沒問出來?」
  
  阮鳳歎了一聲,道:「本想著從舒棠那方下手,看看英景軒到底知道多少聯兵符的事。沒想到還沒問出半句話,他竟真來了飛絮樓。在下以為英景軒為人詭計多端,是以便沒再做探究。」
  
  布衣人沉吟一陣,問:「踩著這個時候來,他可是瞧出舒棠的身份了?」
  
  阮鳳一愣,搖頭說:「看著不像。」想了一會兒,他又道,「只是這英景軒行事十分莫測,在下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布衣人再一思索,便道:「既如此,他不動作,我們就引蛇出洞。秋多喜和唐玉不必管了,省得與他正面交鋒,從舒棠下手。」
  
  阮鳳應了聲便離開了。桌前的布衣人靜坐半晌,忽地伸手往桌上一拂,茶壺茶盞落地即碎,而他的神色卻沒絲毫動容。
  
  那日與阮鳳在飛絮樓一聚,舒家小棠反思了反思,覺得自己半路走人很不厚道。不幾日,她寫好一封致歉信,親自跑腿兒送到阮鳳府上。當時阮鳳不在家,舒棠也沒進府裡坐坐。她繞小彎道回家,路過一片桃子林。
  
  夏末,樹上的桃子都熟透了,紅透透的個又大。舒家小棠看得直嚥口水,她左右瞧了瞧,發現沒人,便上前摘了五六個桃子兜在裙子裡,然後跑了。
  
  跑了一段路,舒棠覺得良心不安。她想了想,復又顛顛地回來,往樹底下擱了幾個銅板,隨即又一臉驚慌地溜了。
  
  這麼來來往往的一折騰,舒棠回到客棧,已是大下午的時候了。她將幾個桃子護在懷裡,埋著頭一副小賊樣,鬼鬼祟祟地往後院兒去。
  
  冷不防肩上被人一拍,舒家小棠立馬驚得跳起來,懷裡的桃子也隨即落下。只見眼前一個身影閃過,秋多喜漂亮地旋身,便將桃子接住了。
  
  「你怎麼回事,方纔我與雲公子喚了好幾聲,你也不答應?」秋多喜瞧著這蜜桃鮮美,也不洗洗,立即抓一個來吃。
  
  舒棠聽了這話,往旮旯角的方桌瞧去,雲沉雅果然笑瞇瞇地坐在那裡。
  
  舒家小棠忙從秋多喜懷裡奪回一個桃子,上前去遞給雲沉雅,說:「我路上摘的,你嘗嘗?」
  
  雲尾巴狼得了便宜,也不賣乖,拿著桃子在手裡轉。
  
  舒棠忙又說:「我摘了後,留了銅板兒的,雲官人你放心吧。」
  
  雲沉雅聽了這話,便笑起來。他將桃子往桌上擱了,與舒棠道:「我今日來,原是為了答謝你那日安慰我。」他提的是日前飛絮樓一事,當時舒棠從樓裡追出來,是不折不扣地廢乾了口水,安慰了他一大下午。
  
  舒棠聽了這話,不由訕訕地笑。
  
  雲尾巴狼又取出一隻錦盒,推倒舒棠的面前,輕聲說了句:「謝禮。」
  
  舒家小棠狐疑,將錦盒打開。裡面赫然是從前的那支玉製的短笛,只是短笛中間繞了金片銅線,看樣子是被摔裂過。
  
  瞧見舒棠望著自己的一臉驚色,雲沉雅咳了一聲,摸了摸鼻子,說:「是、是從前那支。雖裂過,但現在接好了。我試了試,音色也不錯的。」
  
  有些話他就沒說。比如他知道,若再買一隻玉製的好笛子送給舒棠,以舒家小棠的性格鐵定會收下,但鐵定會月月給他繳銀子。比如那日他被舒棠安慰了一通,當夜回到府裡,鬼使神差地便叫喚滿府的下人,打著燈籠找那只被他掰斷的笛子。比如用金片銅絲接好一個斷笛子,所花的銀子,其實可以再買三個玉笛,這門接玉器的行當,貴在手藝精巧。
  
  舒棠伸手在那玉笛子上摸了摸,又滑過那方金屬片。不知何故,她的心跳快了些,耳根也有些燙。她半晌沒說話,又抬頭看了眼雲沉雅,忽然覺得慌亂,彷彿手不知往哪裡擱,眼珠子也不知往哪裡瞅。
  
  無所適從之間,她只好回頭往秋多喜看了看。秋多喜還在原地很投入地啃桃子。
  
  舒棠又沉默地回過頭來,將錦盒合上抱在懷裡,說了句:「謝、謝謝雲官人。」語罷,她復又伸出手,將桌上的紅桃子往雲沉雅跟前再推一推,彷彿這是回禮。
  
  兩人都有些不自在。雲沉雅索性搖了扇子來扇風。腦子清醒一點後,他才說:「啊,對了,我方才聽秋姑娘說,今日來是有要事要找我們。」
  
  這時,秋多喜也啃完了桃子。聽得雲沉雅提起正事,她忙跑過來,將桌子拍一把,大聲道:「小舒,雲公子,出大事兒了!」
  
  話剛出,她一嘴桃子毛,便噴了兩人一臉。秋多喜見狀也有些窘迫,她腆著臉抹了把嘴,又把嘴唇含著說話:「小舒,我昨個兒個甫一被我爹放出來,便聽人說唐玉出了事兒。我跑去東城郊一瞧,你猜怎麼得?他竟然、竟然喜歡上了一個那般的男人!」
  
  大尾巴狼高深莫測地搖扇。
  
  舒棠聽了不解,問:「哪般啊?」
  
  秋多喜根本沒答她,又伸手拍了一把桌,十分忿恨:「當時我就說他了,我說他即便要斷袖,也不能看上這種貨色啊。我氣不過,就要帶他走。可他偏偏不跟我走,說要等雲公子去了,他才能離開。我估摸著他是真心瞧上了雲公子,可我又尋不到雲公子的住處,只好上你這兒來。運氣倒好,一來便碰上你們倆。」
  
  說著,她忙拉拽著舒棠,又招呼上正在噴茶的雲沉雅,「救人如救火,我們趕緊地去城東瞧瞧吧。」

第21章
  
  東城郊上演的是一出鬧劇。
  
  葉小寶哭鬧著要上吊,唐玉被逼得沒法子,竟自個兒先跳了水。雲沉雅把唐玉從河水裡撈上來的時候,唐家二少已然半死不活了。
  
  這會兒,唐玉躺在床榻上正稀里糊塗地爆粗口。秋多喜湊近了聽,沒能聽出個所以然,便拉了舒棠去鎮子裡左右打聽。
  
  其實這事兒說來也是一場誤會。前些日子,唐玉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說是東城郊住了個會易容術的人。因方亦飛十分擅長易容,唐玉以為這個人就是方亦飛。他收拾了行囊,打算來城郊住幾日,將「方亦飛」勸說回家。未料這一次,「方亦飛」卻十分重口味,扮成了個不男不女的鬼模樣。
  
  唐玉也是個老實人,見了這樣的「方亦飛」,雖然驚駭,但卻更加相信這幅鬼模樣肯定是易容易出來的。這「方亦飛」當日倒也溫順,唐玉問什麼,他就答什麼。唐玉讓他跟自己回家,他便說好。唐玉說你老婆都到處找你來了你回頭把親事也給應了吧,「方亦飛」聽了,便羞紅著一張臉,說玉兒你真壞。
  
  平時方亦飛易容,性格與脾性也會隨之改變。當時唐玉只當他是入戲過深,便也沒過多的注意這「方亦飛」的言行舉止。到了夜裡,「方亦飛」提議要沽酒慶祝相逢。唐玉想想,覺得兩人幾月沒見,是該慶祝慶祝,便與「方亦飛」喝了起來。
  
  這一喝便是個昏天暗地。到了第二日,唐玉醒來,只見身旁睡了個赤*裸*裸的漢子。這漢子入眠時,仍是一副嬌憨態。唐玉覺得狐疑,便去扒他的面皮。有了這麼一扒,他才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當是時,唐玉十分驚慌。他小心翼翼地穿了衣鞋,正打算開溜,卻被床上那漢子捉住。漢子把唐玉揪出物,當著眾人的面,就開始大哭大鬧,說兩人夜裡雖然沒成事,但好歹唐玉也對他許了諾,還說要帶他回家。
  
  直到這時,唐玉才知道這漢子名叫葉小寶。而葉小寶的娘親,正是雲沉雅府裡的一個下人。
  
  鎮子裡的人本不待見葉小寶,任他怎麼鬧,沒一人幫他說話。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人群裡冒出了幾張生面孔,有的唱紅臉,有的唱白臉。一說唐玉始亂終棄不負責任。又一說唐玉是犧牲了自己,為鎮裡解決了一個禍害。這幾個人說的火熱,漸漸地,村裡的人便跟著起哄,跟著叫罵。吵來吵去,一個結論——不讓唐玉走了。
  
  唐玉雖老實,但也不算笨。他瞧見這光景,便將事情裡裡外外前前後後想了一遭,也得出了一個結論——這是雲尾巴狼使的絆子。參悟到這一點,唐玉一下子就絕望了。他曉得栽在雲沉雅手上鐵定跑不掉,便尋了個旮旯角窩著,一臉郁卒。一直到眾人吵完了,他才跑進人群中,揪住方才唱白臉的一個生面孔,問:「如果我今天跑了,他要拿我怎麼辦?」
  
  這個生面孔是雲尾巴狼的一個手下,聽見唐玉這麼問,生面孔便老老實實地答:「大公子說,如果唐公子今日跑了,便……」他伸手指了指嬌羞站著的葉小寶,「將他打扮漂亮,然後帶他去臨南見見唐公子故鄉的父老鄉親們……」
  
  唐玉聽了這話,連提了三口氣才沒有暈過去,憋了半晌,憋出一句:「……那我還是留下好了。」
  
  秋多喜與舒棠在鎮子上打聽到的傳聞,與真實的故事相差不遠。但因傳聞裡,少了尾巴狼這位精彩配角兒,這便令故事的趣味性大幅度降低,反倒多了幾分荒唐。
  
  秋多喜蹲在河岸邊,一邊扔石子兒一邊歎氣:「他要在這兒呆得不痛快,就早點兒回來啊,非要對那葉小寶負責是個什麼理兒?這下好,兩人鬧崩了,他卻跳到河裡去了……」
  
  舒棠也不知如何答這話。方才聽鎮上的鄉親們說,今兒中午葉小寶又與唐玉鬧,威脅說要自盡給他看。兩人一路吵到河邊上,唐玉被鬧得不行,就往水裡一個扎猛,先他一步走了。
  
  想了良久,舒棠道:「我覺著,這事兒還得賴咱倆。」秋多喜「啊?」了一聲。舒棠往水邊坐了,扯了兩根蘆葦莖逕自把玩,又道:「上次咱倆在後院兒逮唐玉,一齊把他罵了一通,你記得不?」
  
  秋多喜點頭表示記得。
  
  「我細細琢磨了一番,覺著唐玉人雖不大好,可心地也說不上壞。畢竟他前一陣子扮成湯歸給我們客棧記賬時,也老老實實的,沒使什麼壞。我估摸著是那天我們倆將他罵狠了,他一反思,就想著要將功補過。你與他從小一起長大,他聽說這東城郊的鎮子裡有個人像是方亦飛,就來替你找了。」
  
  秋多喜聽了這話,眼睛一眨又一眨,頃刻才問:「你說真的?」
  
  其實舒棠將這番話說完,內心裡也反應過來了。前陣子,她爹爹舒三易就說「湯歸」對哪家小姐犯了相思病,瞧今日的狀況,這唐玉許是真瞧上了秋多喜,這才亟亟來為她尋夫。
  
  舒棠這麼自以為是地一想,便十分真誠地點頭道:「真的,我覺著他對你挺好的。」
  
  覺摸出舒棠的意思,秋多喜自個兒琢磨了一會兒,又伸出手肘捅了捅舒棠,問:「你也覺著他瞧上我了?」
  
  舒家小棠點點頭。
  
  秋多喜又一思索,十分鬱悶:「其實要說呢,唐玉為人也挺好。只是為人過於呆板一些,總愛做好事兒,是個濫好人,比不得亦飛文才風流。」秋多喜皺皺眉,扁扁嘴,「那這樣吧,唐玉武功不行,現如今又遭了難,平日需一個人保護。我最近找不到亦飛,閒著也是閒著,就勉為其難保護他一下。畢竟他瞧上我,這就是一份恩情。我只有把這份恩情還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嫁給亦飛。」
  
  秋多喜說完這話,心情便舒坦許多。她起身拍了拍衣衫,伸手拉了一把舒棠。兩人結伴,便往唐玉歇著的屋裡而去。
  
  且說此刻,那屋裡只有兩人,一是將將醒來怒火滔天的唐家二少,二是搖扇圍觀清風閒月的雲尾巴狼。倆人互相看著,均不說話。唐玉吃了這麼一回鱉,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報仇是勢在必行的。只是他心裡頭曉得,若與雲沉雅正面交鋒,自己鐵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須臾,唐玉一不質問,二不吵鬧,只埋下頭去收拾了乾淨衣襪,默默地穿著。雲沉雅深覺他這一番動靜十分奇妙,便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唐玉整理好衣冠,對雲沉雅說,他覺得自己心裡頭悶得慌,讓尾巴狼陪他出去走走。
  
  兩人一道出了屋。鎮子裡頭,茅舍瓦房兩三處,又有河水蜿蜒,綠蔭蔽日,倒是一副和諧好景致。又走一段,見得一個小集市,擀面的,殺豬的,賣菜的,兼而有之。
  
  唐玉漫無目的地走著,一直到瞧見集市那頭出現舒棠和秋多喜的身影,他才慢慢地頓住腳步。雲尾巴狼不解,也跟著停住。只見唐玉突然地就笑了,他對雲沉雅說:「裝,你不是愛裝嗎?你不是跟小棠和多喜說自己不會武功嗎——」
  
  尾音一拖長,唐玉掄起隔壁鋪子的擀面杖,狠狠往樹樁上一砸,咬牙切齒:「有本事你就當著她們的面使武功來揍我,不然就等著老子拿這擀面杖敲死你丫的!」
  
  這就是所謂的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唐玉說完,操起擀面杖就要往雲尾巴狼身上揍。
  
  雲沉雅慌忙跳起來躲過,急中生智地大喊一聲:「你等一下,哎,你先等一等,我跟你說件事兒。」
  
  其實唐玉本不欲停下,可他聽雲沉雅的語氣頗為正經,便不由得放慢了動作。
  
  事實證明,對付一條大尾巴狼,真真是半點都不能手軟啊。雲沉雅趁著這一間歇,連忙閃身躲入了身後的一家豬肉鋪子。唐玉發現中計,心道不好,忙又揮舞著擀面杖,跟著殺了進去。
  
  誰成想,半刻之後,卻是唐玉一臉驚駭,一步一步倒退著出來。
  
  雲沉雅不知何時搶了一把殺豬刀,刀刃上海滴著新鮮豬血。他手裡提著刀,一邊悠哉樂哉地往外走,一邊笑嘻嘻地對唐玉道:「呵,會打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是不會武功,我往死裡亂砍還不成嗎?」
  
  說著,他自眼風裡瞥了眼尚未走近的舒棠與秋多喜,又衝唐玉抬抬下巴,一臉挑釁:「你來啊,你來敲我啊。」
  
  顯見得,此刻的唐玉已經被雲尾巴狼的無恥給震懾住了。他立在原地,嘴角不斷地抽搐,只見吸氣,不見出氣。
  
  兩人對峙須臾。驀地,雲沉雅臉色一變,做出一副頗為正經的模樣。他將手裡的刀王路旁一扔,語氣清淡又嚴肅:「好歹今日秋姑娘費盡千辛萬苦想將你帶回去,你才受了這點挫折就想要輕生?如此也罷,你若要再往河水裡跳,不如我一刀先將你解決了。」
  
  方纔,鎮裡人瞧著劍拔弩張,未敢上前圍觀。直到雲沉雅扔了刀,他們才陸續上前來,攔人的攔人,勸架的勸架。尾巴狼扔刀,自也有個因由——舒棠和秋多喜來了。
  
  舒秋二人見著這廂狀況,慌忙跑來勸慰雲沉雅。尾巴狼瞅見台階就下,被安撫幾句後,便也大度地「消了氣」。
  
  唐玉本不打算息事寧人,然而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一向爆脾氣管閒事的秋多喜,今兒個也未數落他。只默默地幫他還了擀面杖,還似有似無地跟他說了幾句舒坦話。
  
  如此,四人各懷著心思,便打算一道回京華城去了。
  
  本來這樁事兒到此,合該了結了。誰曉得他們出鎮子時,卻撞見葉媽和葉小寶。葉媽不知情,只當自己兒子欺負了雲大公子的朋友。她戰戰兢兢地拉拽著葉小寶來鎮口跟雲沉雅道歉。
  
  彼時夕陽西下,流霞映襯著舒棠的臉蛋分外好看。可彷彿這張好看的臉,並非人人見了都賞心悅目。葉小寶甫一望見舒棠,便驚恐地瞪大了眼。突然間,他掙脫開葉媽,猛地朝舒棠的方向奔去。

第22章
  
  眼見葉小寶奔來,雲沉雅情急之下,一手攬了舒棠,以腳跟縛地,連退數十步。這一番動靜不過轉瞬間,其餘三人均未反應過來。
  
  舒棠在雲沉雅懷裡猶自愣然,便聽他詫異地道:「小棠妹,你看。」
  
  她回頭望去,只見葉小寶追到半路,雙膝一軟,竟跪倒下來,連連以頭搶地。葉媽上前拉了幾次,均被他掙脫開,嘴上嗚哩哇啦,也聽不清在說什麼。
  
  秋多喜與唐玉愣在一旁。舒棠見了這光景,也有些驚慌。她瞪大眼,不知所措間,只好喚了聲:「雲官人……」
  
  雲沉雅恍若未聞。他一雙修眉微微擰著,頓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眸子裡一絲厲光稍縱即逝。「上前看看。」須臾,他與舒棠道。
  
  舒家小棠有些猶疑。葉小寶雖有瘋病,但平日裡除了妖艷些,言行舉止還算正常。可他眼下這幅全然喪失神智的模樣,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然而,不等舒棠應聲,雲沉雅便上前牽了她的手,輕聲道:「別怕,跟在我身後。」
  
  兩人一塊兒走近。葉小寶磕頭得越發急促,眉心間出現斑斑血跡,連鼻頭也撞破了。待舒棠與他的距離只餘半丈不到,葉小寶忽然一聲慘叫,回身便撲入葉媽懷裡,瑟瑟發抖。
  
  葉媽一面安撫兒子,一面語無倫次地向雲沉雅賠不是。餘下四人裡,除了雲尾巴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其餘三人面面相覷。靜了半日,雲沉雅忽地上前,蹲在方才葉小寶磕頭的地方看了看,心中有所悟。他隨即又問葉媽:「葉公子從前也這樣?」
  
  葉媽一時不能反應,只含糊不清地說葉小寶不是故意的求大公子不要怪罪。雲沉雅又一字一頓地將問題問了一次。葉媽這才道:「這孩子一直有瘋病,但這麼著犯病,統共就三回。有兩回事早以前的事兒了,我以為他都好了,誰知今日又犯了。」
  
  雲沉雅聽罷這話,就說:「帶他回雲府養著吧,瘋病需得靜心,住在城郊終不是辦法。」
  
  葉媽連連答謝。因自家兒子冒犯了人,她也不便多留,尋了個收拾行裝的借口,便拉拽著葉小寶走了。雲沉雅見他們離開,朝不遠處使了個眼色,隨即便有黑衣人跟上。
  
  至此時,舒棠等三人才反應過來。先說話的是秋多喜。方才雲沉雅在轉瞬掠出數十步的輕功,令她猶自歎奇。「你會武功?」她問。
  
  然而雲沉雅卻並未答這話。他回過身時,面色沉如水,回頭看一眼舒棠,目色裡竟露幾分鋒芒。舒家小棠聽了秋多喜這一問,心頭也起了疑。逾春入夏時,兩人在街頭被一群打手追殺。她家神仙哥哥分明是手無縛雞之力還要她保護。可方纔,身形如疾鳥的,偏偏也是他。
  
  尾巴狼不說話,舒家小棠也不說話。兩人均是一副不大痛快的模樣。過了會兒,雲沉雅說:「走吧。」舒棠悶頭悶腦地「嗯」了一聲。
  
  雲沉雅又看她一眼,折過身,搖起扇,仰起頭,一臉無所謂地往城裡走。舒家小棠跟在他後頭,背著手,埋著頭,扁著嘴,一副不愛搭理人的小老頭樣。
  
  此時已是暮色四合,城中燈火闌珊。秋多喜看著前面不吭聲的倆人,十分困擾。她伸手捅捅唐玉,問:「你說這好好兒的,他們擺什麼譜啊?」
  
  唐玉也是一臉深思狀,沒答秋多喜的話。秋多喜又問一次,唐玉仍沒理她。
  
  從前秋多喜與唐玉方亦飛兩人玩在一起時,她的武功比方亦飛差,比唐玉好。每每遇著不順暢的事兒,秋多喜便拿唐玉當出氣筒。唐家二少是個老好人,非但由她出氣,待她罵完,還會不問對錯地給她道個歉。
  
  今兒個多喜姑娘屢遭忽略,十分氣憤,老毛病便又犯了。她踮起腳就往唐玉後腦勺拍一把,罵咧道:「我叫你走神兒,叫你不理我,我咒你以後只配娶個狼外婆!」
  
  誰知唐玉挨了這麼一下,往前一個趔趄,復又墮回深深的思緒中。秋多喜覺得很有趣,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將他瞧著。暮氣將唐玉的側臉襯得英挺。秋多喜瞧久了,便跟他說:「嘿你別說,你這個人吧,雖然很沒用,但這會兒皺著眉一副認真樣,倒還挺耐看的。」
  
  唐玉仍沒答她。秋多喜一個人無聊,話癆就犯了。她又興致勃勃地說:「不過我覺著吧,男兒家,就該有點男子氣概。就像亦飛,穆東王的位子等著他去坐,平日裡忙不完的正事兒。這是什麼?這就是有擔當。再不然,像你這種肩頭責任沒這麼大的,你不如就花心點,風流點,一輩子耗在青樓裡不得個花柳病就不死不休啊!」
  
  「可你瞧瞧,你現如今叫個什麼?臨南千金家業,都被你叔叔跟哥哥擔待了。你身家千萬金,又不去調戲花花姑娘。你唐家二少的身份配你這性格,嘖嘖,我不吝嗇地送你七個字——整一個不靠譜啊……」
  
  天色已經很晚了,饒是在京華城裡,行人也零星。但見大街上,前後左右走著兩男兩女。三個人都很沉默,唯有一個人在酣暢淋漓地說著話,時不時還自個兒笑得前仰後合。這幅場景,真的很詭異。
  
  得到了城東去棠花巷子不遠的大街,雲尾巴狼才突然頓住腳步。舒棠邁著頭走,冷不防便撞在他後背上。即便到了這會兒,兩人的心思也沒緩過來。雲沉雅淡淡看她一眼,說:「前面是棠花巷子了。」
  
  舒棠「哦」了一聲,又背著手,一個人孤零零地往巷子的方向走。
  
  月光將舒家小棠的背影拉長,有些寥落。雲尾巴狼看得心中煩悶。他本不欲再送舒棠,可此刻他胡亂搖了搖扇子,又不自覺地跟了上去。
  
  兩人仍悶著走,只前後掉了個兒。秋多喜一番言論被這小插曲打了個岔,愣了一下,又尋了個話頭重新叨叨起。
  
  得到了客棧。舒棠這才回頭與幾人道別。因雲沉雅會武功的事兒在她心裡始終是一根刺,她這會兒對著尾巴狼,連話都有些不會說了。
  
  舒家小棠活得單純,凡事都一清二白,沒被親近的人欺騙過,也從沒有過隱瞞。可那一日,自己鼓起勇氣拚命地要保護他,誰曉得,這原來是一場笑話。
  
  舒棠抿著唇,唇線繃得很緊。她沒多跟雲沉雅說一句話,便往客棧裡頭走去了。
  
  頭一回,雲尾巴狼心底裡涼颼颼的。他在原地愣了半日,忽地叫了一聲:「喂。」
  
  客棧堂裡點著油燈,可光線依舊很暗。舒棠回過頭來,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如此好看的一張臉,可雲沉雅只瞧見她眉心間的硃砂,幾縷發拂在鬢角,有點蕭索。
  
  他說:「出門在外,難免有所保留。有時候,有一技在手,非是萬不得已的關頭,也不會使出來。」他自知解釋得拙劣。可堂堂瑛朝的大皇子,可曾向誰解釋過?
  
  雲沉雅煩悶地合了扇子,斂著眸,又悶悶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舒棠這才抬眼看了他一下。只一下。然後她「哦」了一聲,就一個人繞去後院兒了。
  
  待舒棠走了,雲沉雅一張臉忽地沉如冰。他將手裡折扇轉幾圈兒,「啪」一聲往牆上一炸。扇子委地時,碎裂成片,再瞧不出原先的模樣。
  
  秋多喜與唐玉方才各自想著各自的事兒,沒注意到另倆人的動靜。直到聽得這聲響,他們才回過神來。雲尾巴狼的眸子如夜狼,深而凌厲,裡面暗藏著波瀾。下一刻,他無所謂地看了眼舒家客棧,再一縱身,便使輕功遁跡了。
  
  秋多喜愣道:「這是咋啦?」
  
  唐玉想了想,對她說:「你先回家吧,還跟往常一樣,莫跟人說找著我了。」
  
  秋多喜難得見唐玉一臉肅然,問:「你是咋啦?」
  
  唐玉再一沉吟,咬牙道:「我還跟雲府裡頭住著去。」
  
  雲尾巴狼今日一回府,一干下人便覺得他殺氣騰騰,連萵筍白菜都不敢上前。未幾,一個丫頭沏了茶來,雲沉雅接過喝了兩口,忽地隨手一扔,將茶盞砸了,清清淡淡地跟跪了一地的下人說:「讓司空幸到我書房裡來。」
  
  書房內,一燈如豆寥寥燃著。雲沉雅靠著椅背,捏了捏眉心:「說,舒棠是什麼人?」
  
  「這……」司空幸遲疑,「屬下實在不知。」
  
  「不知?」突然地雲沉雅就笑了,「是了,我也不知。能潛在我身邊這麼長時間,一副老實憨態,且還來去雲府自如。倒是我小看了她的本事。」
  
  司空幸不由地道:「大公子,恕屬下直言。縱然舒姑娘的身份有可疑之處,但她平素裡的模樣,真真半點不像是裝出來的。」
  
  雲沉雅聽此言,心中更加紛亂。思及舒棠平時憨態可掬,又哪裡有半點作假的樣子?可今日葉小寶的反應又……
  
  他再沉了一口氣,鎮定下來:「你是說,恐怕舒棠自己也不知情?」
  
  司空幸道:「屬下不敢妄下判斷。」
  
  雲沉雅擺了擺手:「算了,你且說說今日從葉媽那裡問出什麼?」
  
  司空幸正要答,忽聞門外,老管家敲門三聲,道:「大公子,唐公子回來了,說是有要事要見您。」

第23章
  
  唐玉進屋後,雲沉雅也不多言,挑起狼毫筆往左側的太師椅指了指,邀他坐下。
  
  司空幸見了唐玉,略有遲疑。雲沉雅端起茶來呷一口,道:「不礙事,你且說吧。」
  
  若要為葉小寶的癲狂症追溯個源頭,葉媽自己也弄不清,只說這病症肯定跟他爹的失蹤有關。葉小寶九歲那年,他們一家子曾一起去過穆東。穆東,顧名思義,是南俊國的東邊。穆東有三州,均是方家的管轄之地。那年間,葉小寶的爹還在。有一回,葉爹一大早帶小寶出門,說是隨便逛逛湊湊熱鬧。葉媽等到了晚上,回來的只有葉小寶一人。當時他嘴裡也是嗚哩哇啦地念叨著什麼,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磕頭,形同今日一般。
  
  葉小寶的癲狂症足足治了半年,可葉爹再也沒回來過。葉媽本想從小寶嘴裡問出他爹的下落,可任憑如何旁敲側擊,葉小寶都緘口不言,時而還做出驚駭狀。半年後,葉媽以為兒子的癲狂症好了,便帶他回了京華城。之後葉小寶的病又犯過兩次,因由不明。
  
  司空幸說完,便逕自退到一邊。
  
  雲沉雅倒提著狼毫筆,在桌案上敲了敲,轉頭問唐玉:「你怎麼看?」
  
  時年葉小寶二十有三,他九歲時,便是十四年前。聯兵符五年一動,十四年前,恰巧歸屬方家。唐玉沉吟片刻,只說:「元和一年,又是在穆東,恐怕不是巧合。」
  
  這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唐玉已對方家起了疑心。
  
  雲沉雅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聲:「問題出在他的傷口。」手中筆轉了兩圈,他提筆往眉心一點,「在這裡。」
  
  唐玉不解。
  
  雲沉雅道:「尋常人以頭搶地,傷得都是額際,何以葉小寶偏偏傷在眉心?」
  
  唐玉一愣:「也許……習慣使然?」
  
  「不可能。」雲沉雅斬釘截鐵,「我今日仔細瞧過,葉小寶磕頭時,每磕一下,眉心都撞在地上一顆尖利的石子上。如此磕頭,整個臉部要平衡朝下,更會傷到鼻子和顴骨。尋常人哪裡會這樣磕頭。」
  
  再笑了一聲,雲沉雅又說:「舒棠不施裝扮,眉心間的那顆硃砂倒是刺得不錯。」
  
  唐玉又是一愣。是了,這世上,有誰會那麼巧同時長出硃砂痣和淚痣。即便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舒棠眉間硃砂的殷紅似血,實在不像是天生。
  
  「你是說,葉小寶今日癲狂,乃是因為見了小棠眉心的硃砂。而十四年前,他得癲狂症的因由,也與眉心有硃砂的人有關?」唐玉思索著,「而十四年前,恰巧又是穆東方家接手聯兵符的時候……」
  
  「你何必避開要害不說?」雲沉雅道:「我聽說,南俊的聯兵符,雖是你們三家分作保存,可最後開啟的法子,卻在一個人身上。」
  
  他又笑了。笑容裡,有說不出的冷意。
  
  「這個人是女子,眉心刺一顆硃砂,且還是皇室的人?」
  
  其實開啟聯兵符的方法,原是個不可外洩的秘密。但是雲沉雅神通廣大,查到了一個眉心長有硃砂的女子,是這諸多瑣事的關鍵之一。天底下眉心含硃砂的女子不少,卻也絕對不多。也許是因兒時便見過舒棠,也許是因舒棠生性老實又單純,雲沉雅如此精於算計,但一直沒懷疑到她的身上。
  
  這話出,唐玉清楚明白了雲沉雅的意思。他想了想,忍不住說:「可小棠……你別懷疑小棠……」
  
  雲沉雅默了一默,卻繞開這話頭,淡淡地道:「這整樁事,說穿了三個重點。其一,當初葉小寶與他爹,定然在穆東看到了什麼。其二,方亦飛對聯兵符起了野心,這一點可以確定。其三……」他伸手在桌上漫不經心地敲了敲,「可要查查清楚舒棠是否是你們南俊皇室的人。」
  
  他的話沒說到底,但唐玉已經清楚明白了。聯兵符有如神物,穆東方家本來勢力就大,若利用此物,恐怕神州各國都要陷入水火,又遑論他們臨南唐家。
  
  而在那個山河飄搖的關頭來臨前,他們唐家勢單力薄,與其孤身奮戰,不如依附於更加強大的勢力。而眼前的人,唐玉抬頭看去,雖則陰狠狡詐,雖則深不可測,但他卻是權勢滔天的瑛朝大皇子。
  
  唐玉也是個老實人。可他看得清形勢,更分得清利害關係。從前所謂的惡作劇暫且拋在腦後,他咬了咬唇,說了一句話:「往後……任憑大公子差遣……」
  
  一晚上都沉著臉,到了此刻,雲沉雅才露出猶如大尾巴狼的笑容,「呵,那敢情好。」
  
  一番細雨洗清秋。不幾日,天氣便轉涼了。這些天,舒家小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蘇白蘇相公來找,說是秋深些就訂親。舒棠道,你看著辦就成。
  
  舒三易這些日子也閒,整日背著手在大街上游晃,時不時也挖些八卦取樂。舒棠好湊熱鬧,聽得八卦,也笑兩三聲,但總不似從前有興致。
  
  知女莫若父。沒過兩三天,舒三易便瞧出端倪,拉了舒棠來問。舒家小棠本不欲說,怎奈心頭實在憋得慌,便一五一十地對她爹將事情原委講了一番。
  
  這事兒說到底倒也十分簡單。雲沉雅會武功,卻又騙她說不會,入夏時兩人一道逃命猶如一個笑話,她這會兒心中還有點兒膈應。
  
  不過,舒棠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將心中鬱悶說完,她又老老實實地跟舒三易道:「其實我早覺摸出雲官人不是個一般人。他是做大事的人物,要有了什麼黑的白的,也不能事事都與我這種尋常老百姓家的姑娘說。可會武功這樁事,忒尋常了些。他雖說了自己是不得已,可我就是有點兒不開心。」
  
  話到這裡,舒棠又悶悶不樂起來:「再說了,那日他也不愛搭理我。」
  
  舒三易甫一聽得閨女兒這哀怨語氣,驚得渾身一抖。他湊近,試探地問:「紅妞啊,我咋覺得你是瞧上雲官人了哇?」
  
  舒棠聽了這話,也是駭然一跳。她即刻搖頭如鞉鼓,連聲道:「沒沒沒,我沒瞧上他。我是覺著雲官人好,哪家姑娘能給他做媳婦兒,這輩子也圓圓滿滿了。可我誠沒覺著自己有那福分。」
  
  說著,她又是一歎:「人的福分有限的。我是個老實人,出生又貧寒,若嫁了『天上的神仙』,那也消受不起的。」
  
  舒三易聞得這話,才放下心來。可聽舒棠說自己出身貧寒,他的眼中卻似閃過一絲悵然色。沉思了半晌,舒三易才勸道:「閨女兒啊,且不論雲官人是不是會武功。很多事情呢,你在意太多就沒意思了哇。這個世上,該你知道的,你就知道,其他的因由,也別刻意去追究。誰都有個難處是不是?有時候,也是我們自個兒見識短,沒法兒理解別人的不得已。」
  
  舒三易說話時,神色三分悵然,七分恍惚,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兒。舒棠埋著頭,沒能瞧見她爹的樣子。她將話裡的內容放在心中嚼著,沒有應聲。
  
  舒三易又道:「你這幾日不痛快,恐怕雲官人心裡頭也不好受。我這幾日出門,統共撞著他三回。這三回,他都在棠花巷子口遠遠站著,我要他進來,他又說不了。你倆既然成了乾親兄妹,其實合該好生珍惜。要說哇,雲官人是大瑛朝的人,以後鐵定得離開。你跟他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你跟他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舒家小棠聽了這話,心底猛地一緊。她垂頭想了半會兒,便支吾地說:「我、我挺記掛小萵筍白菜的。我去雲府瞧瞧它們。順、順便跟、跟雲官人賠個不是。」
  
  舒棠從後院兒牆上扯了幾根絲瓜,用布囊包了,默默便出了客棧。沒能走幾步,便在棠花巷子口,撞見了久日未見的雲尾巴狼。
  
  舒家小棠的身份,派人去查了。方亦飛的動向,也由唐玉接手了。大瑛朝的北邊,戰事吃緊,他那個孤傲的兄弟接了副將軍的頭銜,日日穿梭於烽火狼煙中。
  
  可不知怎地,他這幾日一旦閒下來,便來棠花巷子口獨自站著。有時靠著牆,太陽光灑在臉上。有時舉著傘,雨聲淅淅瀝瀝在天地。他好像一直在記掛著什麼,又好像沒心沒肺似地,什麼都進不去內心裡。
  
  雲沉雅看著舒棠,有點兒恍惚。然後他做出一副常態,喚了聲:「小棠妹。」
  
  舒棠笑得仍有點勉強,走到他身邊了,才埋著頭低聲地說:「雲官人,我們去喫茶吧?」她將手裡的布囊抱緊了些,半晌沒聽得回答。
  
  舒棠抬起頭來,發覺雲尾巴狼正瞧著自己,眸光深如海。
  
  爾後他淡淡笑起來:「嗯。」
  
  舒棠也咧嘴回以勉強一笑,往前剛走了幾步,雲沉雅又在後邊兒拉了她一把,聲音啞啞澀澀地,「小棠妹,對不起。」

第24章
  
  此時天高雲闊,秋日陽光如一曲寥寥清歌,將兩人的額頭曬出一層薄汗。
  
  雲沉雅跟著舒棠去喫茶,一路七八彎,走了一個來時辰,才繞到一處僻靜街頭。
  
  街角有一座兩層高的翹簷樓,舒棠伸手指了指,說就是這裡。
  
  雲沉雅抬頭一看就笑了。摟頭掛匾額,匾額上三大字兒,鴻儒樓。再往樓子裡瞧,窮酸秀才到處都是,吟詩唱春秋,自詡為騷客。
  
  而舒棠立在樓子裡,誠如一顆土白菜長在翠竹林,整一個不搭調。
  
  這番光景瞧得尾巴狼直樂呵。誰料那土白菜竟熟門熟路,跟跑堂的招呼一聲,便將雲沉雅帶上二樓。
  
  二樓一派風月閒。兩人坐定後,雲沉雅就好奇了。他展開扇子搖了搖,問:「小棠妹,你喜歡這種地方?」
  
  方才在來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氣氛已然和緩不少。聽得雲沉雅如此問,舒家小棠便認認真真地答:「我沒瞧出這地兒有多好,不過蘇相公與我說,京華城裡,但凡有點修養的人,都愛好這裡的風雅勁兒。」
  
  言下之意,她認為雲沉雅也文氣十足,與這裡很合稱。
  
  蘇白蘇相公是誰,雲尾巴狼自然是知道的。可一聽舒棠提及,他心裡便老大不痛快。將折扇合了往桌邊一放,雲沉雅提壺斟茶,一言不發。
  
  舒棠以為他還在膈應之前的事兒,便垂眸去瞧手邊的布囊。
  
  雲沉雅慢騰騰地將斟的茶推給舒棠,又給自己斟了一盞,但氣氛又僵起來。過了一會兒,舒棠低低喚了聲:「雲官人……」隨即將布囊往桌上放去。
  
  她仍垂著頭,聲如細蚊:「我、我跟你賠個不是。」
  
  那頭沒人應聲。
  
  舒棠又道:「我爹與我說,無論是誰,都會有個難處。有時候,也是我自個兒見識短,沒法兒理解別人的不得已。那日我曉得你會武功,有點不開心,但也沒怨你。這幾日我想明白了,我覺著我、我覺著我……」
  
  話到這裡,她的眉頭緊緊鎖起來,似是不知怎麼開口。須臾,她又伸手將布囊往雲沉雅跟前推了推,抬眼小心翼翼地將他望著。
  
  秋日樓頭,日光明滅。雲沉雅臉上神色不清晰。他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是什麼?」
  
  舒棠也沉默。等了半晌,她將布囊打開。桌上攤著幾根絲瓜,又突兀又好笑。可雲沉雅卻笑不出來了,突然間,他像明白了什麼。
  
  於是舒棠就說話了。她說:「雲官人,你是做大事的人,出手也闊氣。我呢,我是尋常人家的丫頭,沒什麼見識。你能教我讀詩念詞,一送禮,便能送我玉鐲子玉笛子。可我什麼都教不了你,回禮也只能回些桃子絲瓜。」
  
  「可緣分吧,就是很奇怪。我初初遇著你,就覺得咱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沒能有什麼交集。但是後來,你卻認我做了乾妹子,時時事事都為我好。」
  
  舒棠撓了撓頭,唇線緊緊繃著,似有點難過:「我、我就是想說,你為我好,我都知道明白。我雖送不了你大富大貴的東西,但也是打心眼兒裡在乎你的。桃子是我用攢著的銅板買的,絲瓜也是我自己栽的。」
  
  「我覺著我……我覺著咱倆一個天一個地,有這緣分,也忒不容易。我覺著我挺珍惜的,所以不願與你慪氣,就來跟你賠不是了……」
  
  話畢,舒棠卻將頭埋得更低了。
  
  雲沉雅看著她。從他的角度望去,能瞧見她凝脂的肌膚,眼角的淚痣,以及漸漸紅起來的眼眶。
  
  「你……怎麼了?」他問。
  
  舒棠抿著唇,乾澀地問:「雲官人,你日後還回神州大瑛的吧?」
  
  雲沉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爹與我說,咱倆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樓下有人在沽酒,雖是窮酸秀才,也自得一份豪情一份安樂。窗外有樓閣,有長街,有綠水青山,雖是小小南俊京華,也自得一片浮世煙雲的喧囂。
  
  可也有人,自小注定坐擁江山城池。哪怕高高在上睥睨萬生,他也是頭一遭,在市井間遇到一場別離事。如骨鯁在喉。
  
  雲沉雅沒說什麼,品茶如酒,一飲而盡,這才道:「還記得你原先那兩隻土狗?」
  
  舒棠點頭。雲沉雅笑道:「原先它們離開了,你看不開。可到了後來,你還是能過得好。那時你也明白,凡事有個命數。能相伴一時,便是緣分。何況既然是生離,就一定有重逢日。日後、日後我若再有機會來南俊,定來尋你。」
  
  舒棠聽得這話,心情才稍霽。她抬頭沖雲尾巴狼一笑,道:「雲官人,你對我真好。」
  
  雲沉雅又笑起來。眼裡有幾分黯然,舒棠沒瞧見。「你怎知道我在對你好?」他問得有點自嘲。
  
  舒棠想了想,沒答,卻將話題一繞,說:「對了,雲官人,你前些日子相親的那姑娘怎樣了?」
  
  雲尾巴狼一愣,這才憶起自己前陣子誆舒家小棠,說自己相親相了個姑娘。他無所謂地朝窗外看一眼,道:「不娶了,不想娶其他人。」停了一下,他又明知故問:「倒是你,相親得怎樣了?」
  
  舒棠訕訕地笑起來,將蘇白的事一五一十地與雲沉雅說了,又說親事定在深秋,估摸著最多也就剩兩個月了,若屆時雲尾巴狼還沒離開,便來受他們一拜。
  
  雲沉雅轉著茶盞呷著茶:「這蘇相公,你滿意麼?」
  
  舒棠點點頭:「他挺好的,是個老實人,又跟我爹爹說得攏。我覺著日後要能嫁了他,日子一定很和順。」頓了一下,她又有些遺憾,「就是不知他以後能不能帶我去神州大瑛瞧瞧雲官人。我還想著往後要對雲官人更好些。」
  
  雲沉雅笑起來:「那我日後也……」
  
  那我日後也對你好些。
  
  這句話他還沒能說出來,便被人打斷了。
  
  「小棠。」蘇白甫一瞧見舒棠與另一個公子坐在一起,心底不由一緊。
  
  蘇白雖以為雲沉雅與舒棠,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個是千年寶玉,一個是路邊石子,反正不能成事。不過自己的准媳婦兒跟另一個人一道有說有笑,他心底便暢快不起來。
  
  蘇白走上前來,禮數俱足:「原來是雲公子,幸會幸會。」
  
  雲沉雅也朝他點了點頭。
  
  蘇白又道:「今兒早路過六王爺府。王爺讓我進去喫茶,我又推脫不掉。可巧的是,我在府裡竟瞧見阮鳳阮大官人。阮官人與我閒談,也提及雲公子,說雲公子雖無一官半職,但文采風流,可謂人中龍鳳。」
  
  有的人,捧高踩低成了習慣。雲沉雅聽出他的意思,笑了笑,沒理他。
  
  蘇白又轉頭去看舒棠,惺惺作態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道:「入秋天氣涼,怎得才穿這點衣裳便隨便跟人出來?凍著了吧?」
  
  舒棠默了默,將手從蘇白手裡抽出來,又轉頭去瞧雲尾巴狼。
  
  雲沉雅神色清淡,眼風相接,便朝她笑了笑:「既然蘇公子來了,雲某便先走了。」話畢,他也不等人答應,連看也沒看蘇白一眼,起身便離開。
  
  舒家小棠愣愣地看著尾巴狼的背影,回過頭來,不說話了。
  
  蘇白問她怎麼了。舒棠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忍了忍,終是道:「你方才不該那麼說雲官人。雲官人雖沒官職,人卻是頂好的。」再默了一會兒,她又道,「我去瞧瞧他。」說著便追下樓去。
  
  雲沉雅還沒走遠。見舒棠亟亟追來,便笑著立在原地等她。
  
  舒棠走得急,喘著氣腆著臉,道:「雲官人,你莫要跟蘇相公計較,他不是有意的。」然後她又說,「雲官人,你別不開心。」
  
  空空蕩蕩的街頭,遠處天翠煙霏。可霞光及不上舒棠臉頰緋色。雲沉雅不由地伸手揉了揉她的髮,軟軟的,柔柔的,一如她老實單純的脾性。
  
  「我沒有不開心,我很開心。」他說。
  
  接著他又溫聲道:「小傻妞,以後如果我離開,你別追出來。這樣留在原地等你的人,才會不開心。」說完這話,他便走了,搖著扇子悠哉樂哉,在長街漸行漸遠。
  
  舒棠看著,覺得荒蕪得緊,像是心裡頭有什麼東西,慢慢在缺失。
  
  當夜,雲尾巴狼逛回府。去後院兒瞧了幾眼雞仔。雞仔長得快,入了秋,個頭已經翻了倍。雲沉雅看著,自個兒詭異地笑了一會兒,又去草棚尋了個小鏟子。
  
  他蹲在花圃小池塘邊的時候,天上月色正好。萵筍白菜在不遠處歡快蹦躂。更有木芙蓉如深霞,二十四里香不斷。
  
  雲沉雅用小鏟子鏟了會兒土,左瞧右瞧,一臉不解。老管家看到他,便上來試探著問:「大公子,你這是……」
  
  「松土呢。」雲尾巴狼一本正經地答。他指著面前那個小土胚,說,「我早前在這裡種了個桃核,沒好好養著。這會兒給它鬆鬆土。」
  
  老管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那桃核是入夏時種下的,如今才想著打理,早就錯過了時節。
  
  雲尾巴狼卻不依不饒。
  
  他蹲在原地,默默地舀了水澆在土胚子上。
  
  夜色清清冷冷,雲沉雅背朝著老管家,又問:「你說我這會兒好好種這桃樹,它在我回瑛朝前,能開出花來嗎?」



第25章
  
  雲沉雅闔著眼,窩在後院兒籐椅上曬太陽。半泓秋光半池水,人似在畫中。偶爾三兩個丫頭路過,看見尾巴狼,皆皆羞紅了臉。
  
  原來男子若有絕色,亦能傾城傾國。
  
  司空幸長相雖不錯,但他這會兒大步流星地殺入這片畫境,便忒煞風景了些。
  
  覺察到有人來了,雲尾巴狼便懶懶地問了聲:「如何?」
  
  司空幸拱手道:「稟大公子,查到了。」
  
  聽得這話,雲沉雅才將眼張開。他只手在眉骨搭了個棚,瞧了瞧秋陽,忽然問:「司空,你可有瞧上過哪家姑娘?」
  
  司空幸雖是個木頭,但對情愛一事,也淺嘗過一二。雲沉雅這會子問得清楚明白,他一聽,霎時間便羞紅一張臉。
  
  尾巴狼頓覺有趣,直起腰板探過身:「哦?是誰?」
  
  司空幸腦子裡嗡嗡地響,說話也結巴起來:「大、大公子,屬下、屬下可、可以不說嗎?」
  
  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地端起手旁的茶來喝,斂了笑容直視他,開始擺譜。
  
  皇子有令,為人臣者,不可不從。司空幸咬了咬牙,臉像浸著豬血:「稟、稟大公子,是、是……是吏部沈尚書之女……沈、沈眉。」
  
  司空幸甫一說出這名字,雲尾巴狼一口茶便直接噴出來。他嗆了好半晌,這才道:「那姑娘,不是給弄丟了嗎?」
  
  司空幸不語。
  
  雲沉雅又問:「你怎麼能瞧上她了呢?」
  
  司空幸忍了忍,終是一本正經地答:「稟大公子,屬下素來與莫少將軍交好。眉、眉兒姑娘與少將軍是青梅竹馬。屬下常聽莫將軍提及她,又、又見過幾次,所以、所以……」再一頓,司空幸將語鋒一轉,說,「屬下自知比不得莫將軍,所以對眉兒姑娘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莫子謙也喜歡她?」雲尾巴狼一驚。
  
  須臾,他「嘖嘖」了兩聲,將茶碗蓋闔了,語重心長地說:「那姑娘我見過幾次,算是名動永京城的一美人兒。但我好歹也勸你幾句,找媳婦兒,樣貌是半點不頂用。這沈眉可正兒八經是個焉兒壞的小妞。你這種老實人到了她手上,栽一百個跟斗也不見得能爬起來。」
  
  其實雲尾巴狼甚少說大實話,但他今日這句奉勸之言,可謂是字字肺腑。但,忠言逆耳,誰也聽不得旁人說自己的心上人不是。司空幸忍了忍,終還是悶著聲,頂了一句:「小棠姑娘長得也好看,且她的心地也是一等一的良善。大公子如此說眉兒姑娘,未免、未免言辭有些偏激。」
  
  奇怪司空幸這話,明明是反著雲沉雅的意思說,可入了尾巴狼的耳裡,卻格外的悅耳。於是雲沉雅從籐椅上站起來,抖了抖袍子,笑著拍了拍司空幸的肩,說:「也成,你要真願意栽在那小妞手上,等找著她了,我給你做個主。」
  
  想了想,雲尾巴狼又無限感慨:「今年秋天,可真是春光爛漫。早前聽說楓兒在北荒娶了個媳婦兒,沒想到你也有了心上人。到時候我們回永京,若找著小眉兒妞,不如你跟楓兒就一前一後把親事辦了,我來做媒。」
  
  司空幸誠惶誠恐:「怎敢、怎敢勞煩大公子?」
  
  「不勞煩不勞煩。」雲尾巴狼笑瞇瞇地,「我近來也想著做點善事,積點功德,但思來想去,沒能尋摸出什麼可做的善事。你這一樁忒不錯。」
  
  說完這茬兒,司空幸便跟著尾巴狼一道去了梅齋。屆時唐玉也來了。司空幸把查得的事情一說,幾人果真看出端倪。
  
  司空幸查得的,是十四年前,在穆東發生的事。
  
  開啟聯兵符的關鍵,是一個眉心刺有硃砂的女子。且這個女子,定要是皇室的人。因眉心有硃砂這樣明顯的標誌會將這女子至於險地,所以這個女子在年幼時,要和數千名同齡女童一同被刺上硃砂,然後離開皇室,送入民間生養。
  
  這整個過程,原是個叫做「衡天」的儀式。但是衡天儀式,歷來只在南俊皇族裡流傳。十四年前不知何故,卻由穆東方家進行的。
  
  司空幸以為,當年葉小寶與葉爹便是撞見了這個儀式,所以才遭到迫害,以至於一死一瘋。
  
  這整樁事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可細細推敲起來,因線索不足,也找不著漏洞。
  
  唐玉聽了也沉默半晌。過了會兒,他說:「若事情真正如此。那麼方家早在十四年前或者更早,便生了狼子野心。」說著,他又看向雲沉雅,「既然有數千名女子同時被刺有硃砂痣,那小棠興許只是其中之一,抑或者根本不是。」
  
  雲沉雅聽了這話,沒答,斂眉思索起來。
  
  過了一會兒,司空幸又一拱手,問:「大公子,屬下已將葉氏母子囚禁,等候處置。」
  
  唐玉一驚。葉媽葉小寶二人何其無辜,雲沉雅竟要對付他們。
  
  誰料雲尾巴狼擺擺手,笑了:「囚禁做什麼?放出來。」
  
  唐玉鬆一口氣。
  
  接著雲沉雅又說:「憑空消失兩人,倒顯得欲蓋彌彰。我聽說南俊民間有種藥叫三生散,十分珍貴。葉氏母子幫我們一個大忙,找些三生散給他們做謝禮吧。」
  
  三生散,藥力分三層。一生,人的四肢漸失知覺;二生,人的五官漸失知覺;三生,人的神志漸失知覺,猶如行屍走肉。服用此藥,雖無苦痛,但在前兩層藥力時,神志清晰,然而眼耳口鼻與四肢不聽使喚,卻令人萬分痛苦。
  
  因葉小寶本有瘋病,雲沉雅對葉氏母子用此藥,倒是絕佳的法子。
  
  司空幸得令後,便退出去了,余得唐玉一人目瞪口呆。
  
  雲沉雅瞥他一眼,淡淡到了句:「婦人之仁。」
  
  唐玉眸色一動。其實他心裡頭曉得,既然穆東家十四年前的事,是從葉小寶的瘋病順籐摸瓜查出來的。若這二人改日對他人言,難免會被方家人知道。因此,滅口是最好的選擇。但,即使他知道這個理兒,也做不出這種事。
  
  雲沉雅說得沒錯,他非但婦人之仁,並且優柔寡斷。
  
  唐玉沉默一陣,垂眸道:「我只以為,葉小寶性子雖怪異,心地卻單純。葉媽死了丈夫,兒子患了瘋病,本就十分命苦。你卻……」
  
  雲沉雅沒說話。
  
  唐玉又道:「大抵正因為此,我才、我才一直沒能為唐家做些什麼,很……很沒用。」
  
  雲沉雅默了一會兒,笑道:「如果不滿我的做法,你大可以離開。」
  
  離開能去哪裡。回臨南,唐家被人疼著?被人護著?明明知道唐家的基業岌岌可危,可自己仍做一個旁觀者,半點忙也幫不上?
  
  唐玉緊抿著唇,搖了搖頭:「不,我沒有質疑你的做法,我只是……」
  
  雲沉雅看著他,扣指敲了敲桌案,一字一句地說:「我找聯兵符,為保我大瑛的江山。你找聯兵符,為保你唐家的基業。大瑛多少人,你唐家多少人?這樁事,半點閃失也不能有。是要為兩人一時心軟,還是斬草除根,孰輕孰重,你可分得清?」
  
  不等唐玉答,雲沉雅拿起一隻羊毫轉了轉,「啪」一聲掰斷:「你也不必分清。不過我只告誡你一次,日後若再遇這種事,收起你這張貓哭耗子的臉。」
  
  說著,他又笑了:「我英景軒在南俊,除了你們唐家,還有很多選擇不是?」
  
  唐玉沉了口氣。不過片刻,他的目色便平靜下來:「那……那小棠和多喜如今也知道了葉氏母子的事,倘若小棠不是皇室的人,你可要對付她們?」
  
  「秋多喜不必。」雲沉雅冷靜地說,「秋家人本就是替皇室看管聯兵符的。」
  
  「那……小棠?」
  
  雲沉雅看唐玉一眼,默了一會兒,說:「不了。」
  
  唐玉一怔。
  
  雲沉雅斂著眸,眸色不清。過了須臾,他說:「因為阮鳳。」
  
  「阮鳳?」
  
  「阮鳳是名義上是六王爺的侄子,但實際上,卻是六王爺與當年紅極一時的青樓女子水瑟的私生子。六王爺是你們國君唯一的胞弟,身份尊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試問阮鳳這麼一個人物,怎會莫名奇妙地接近舒棠?」
  
  唐玉大驚:「你是說……」
  
  雲沉雅將手裡的斷筆往桌上一扔:「去查查阮鳳,說不定能找出些趣事。」
  
  與此同時,京華城,飛絮樓。
  
  三樓燃著沉水香。裊裊輕煙中,坐有一人,一身布衣,容貌尋常。他手持細箸,挑了挑煙灰:「這麼說,英景軒是瞧出了蹊蹺。與我對上了?」
  
  阮鳳拱手道:「此事不虛。當日我手下的人親眼瞧見東城郊,那姓葉之人犯瘋病一事。此事後,英景軒便開始從這處順籐摸瓜。」
  
  「他倒聰明。」布衣人道,「不過,要讓他查得舒棠的身份這不難,但要讓他在最合適的時機,知道舒棠的身份,這便需動些手腳。」
  
  再一沉吟,布衣人忽地對阮鳳說:「早年,京華城裡有個名為鴛鴦人盡可夫的名妓,你記得?」
  
  阮鳳神色一黯:「嗯,害死水嫿姨的那個。」
  
  當年名妓鴛鴦一事傳遍京華城,人人怒火滔天,將鴛鴦架在柴上燒死後,又燒盡了所有與她相關的東西。
  
  布衣人說:「嗯,就用她。舒棠不是沒娘親麼?傳出去,就說舒棠是鴛鴦和舒三易之女。」
  
  阮鳳一愣,抬頭將布衣人望著:「可是——」
  
  「怎麼得?要傷害你的妹妹,你不忍心?」
  
  阮鳳低頭不語。
  
  布衣人又問:「你最近去看水瑟姨了嗎?」
  
  阮鳳道:「昨日……去了。」
  
  「最近風頭緊,你還是少去為妙。」布衣人面無表情地說。過了會兒,他又道:「舒棠的事,不宜遲,你這便去辦吧。舒三易那邊,我自有法子逼他配合。」

第26章
  
  幾日後,關於舒家父女的流言傳遍南俊京華。原本偏安一隅的棠花巷子,如今成了受千夫所指之地。舒家客棧關了門。舒棠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好聲好氣地勸她爹說,這事兒準是旁人誤會,過些日子定能消停。
  
  誰料又過幾日,事情卻愈演愈烈。
  
  流言傳得簡單,只說舒棠是舒三易與鴛鴦的女兒,但問題出在鴛鴦身上。
  
  早二十年以前,京華城鴻雀館有一對姐妹花。一喚水瑟,二喚水嫿。兩人非是親姊妹,但義結金蘭,情誼甚濃。那年間,鴻雀館裡頭的姑娘各懷絕技,賣藝不賣身,故而頗得敬重。後來,六王爺髮妻去世,鬱結之末,與水瑟黯生情愫。水瑟搬去六王爺府後,水嫿在鴻雀館的風頭一時無兩。
  
  樹大招風。當年的水嫿,便招了一個叫做鴛鴦的姑娘妒忌。鴛鴦本是青樓名妓,因能歌善舞,所以自己酬了銀兩贖身,來了鴻雀館。水嫿本對鴛鴦有知遇之恩,豈料鴛鴦嫉妒她的地位,暗施毒計,步步為營,害了水嫿的性命。
  
  因當年水嫿在京華城名聲極好,背後又有水瑟和六王爺的撐腰,查得她是因鴛鴦而死後,鴛鴦一時受萬人咒罵,最終被施以火刑。鴛鴦去世後,與她相關的所有事物,也被人燒得一乾二淨。
  
  這樁事原是個陳年舊事。經年過後,物是人非。可市井間多的是閒得發慌的人,得了這談資,便爭相議論。舒三易被提及得少些,苦的是舒家的小棠妹。傳言裡,說她承了她娘親的城府,又說她與她娘親一般風騷,愛招男人,甚至將她前些日子連連相親的事也拿出來咀嚼。
  
  舒棠本是清者自清,未受多大影響。可她每每出門,都遭人指點謾罵,如此幾回後,便也鬱結地窩在屋裡,不大願意出去了。舒三易曉得這樁事一時半會兒鐵定過不去,便給了客棧裡的大廚和跑堂一些碎銀子,讓他們暫且離開,且還打算帶舒棠離開京華城一陣子,避避風頭。
  
  誰成想,舒家父女還沒走,京華城的小惡霸胡通便帶人找上門來了。他提及的是前陣子,自己宅子著火,以及蘭儀花草被淹的事。胡通曉得這些事的背後,是雲沉雅搗得鬼。因雲尾巴狼與舒家小棠是乾親,他惹不起雲沉雅,便將罪名一蓋扣在舒棠的頭上,想要借此將雲尾巴狼激出來。
  
  胡通勒令舒棠五日後,到京華城中的紫薇堂與他對峙。紫薇堂是個為民請願的地方,倘若有人在紫薇堂對峙,雖有朝官鎮堂,可最終結果,卻基本由民意而定。當年的鴛鴦,也是在紫薇堂被判火刑的。
  
  鬧出這樁事,舒棠百口莫辯,只好吃了這啞巴虧。其實對於傳言,她壓根連邊邊角角都不相信。舒棠雖對自己的娘親沒印象,可她娘親留給她的妝奩匣子,左角鏤著的兩朵荷花,清華其外,淡泊其中,不帶半點媚世之態。她的娘親,又怎會是個人盡可夫之人?
  
  但,所謂傳言,都不會是空穴來風。無預兆起的流言,也就老實如舒棠不會往深處去想。舒三易猜得這蜚短流長背後定有因果,可他一個平民百姓,也查不出個什麼,只好成日忍著謾罵,在街上轉悠,渴盼能找著線索。
  
  這一日,舒三易方才繞進舒家客棧背後的巷弄,便覺身旁風聲隱動。再抬起頭來時,只見前方立著個布衣人。
  
  「舒先生。」布衣人拱手一笑。他的臉上帶著半張面具,身形挺拔,聲音聽不出年紀。
  
  舒三易戒備地將此人望著。
  
  布衣人也不含糊,直話直說:「小生這廂來,原為勞煩舒先生一樁事。」他一笑,「三日後紫薇堂對峙,請舒先生承認舒棠是你與鴛鴦之女。」
  
  舒三易一愣,片刻,他只問了句:「你是什麼人?」
  
  布衣人不答。他默了一陣子,直提要害來說:「舒先生如若不願也罷。只是,小生要提醒先生一句,如今已有歹人對舒棠的身份起疑。倘若先生用鴛鴦做幌子,尚可一時掩蓋舒棠的真實身份。倘若先生說出舒棠不是你的親生女,必有人會深究此事。屆時,要對付舒棠的就不是這些平民百姓,而是……」
  
  布衣人沒將話說全,唇角含著一絲冷笑,等舒三易應聲。
  
  舒三易自然曉得其中的厲害關係。他沉吟一陣,卻一本正經地道:「那你保她周全哇?」
  
  布衣人愣住。
  
  舒三易算定此人對舒棠的身份必有所圖,索性上前一步提了條件:「我不問你是誰,到時我承認小棠是我與鴛鴦的親閨女兒,但屆時若那些老百姓要定小棠的罪,你來保她周全哇?」
  
  面具下,布衣人挑起眉梢。頃刻後,他再次笑起來,笑容少了先前的寒意,多了幾分調侃。「我若不答應,舒先生你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難不成憑你的能耐,還可以與我魚死網破地拚一拚?」
  
  聽得這話,舒三易的臉色頃刻白了。
  
  不想那布衣人頓了一會兒,忽地又道:「保她周全太難。不過我可以答應你,暫且保她一條命。畢竟——待實情被知曉,要取她性命的,也不是我。」
  
  布衣人拋下此話,便閃身離去了。余得舒三易在原地,煞白著一張臉,不知所措。
  
  有時候,世情冷暖,莫過於斯。
  
  舒家客棧遭了難,原本走得近的鄰戶如今見了舒三易也繞道。這些時日,來客棧造訪之人寥寥無幾。舒棠的准夫婿蘇白,更是銷聲匿跡了一般。秋多喜素來有顆英雄膽,聽聞此事,隔三差五便來探望一回。每一回,她只要見得客棧周圍有謾罵之人,都使拳頭將他們驅走。
  
  秋多喜是話癆。因舒棠悶在屋裡,她便也樂得有人空閒聽她磕牙。兩人均是少年心性,一者說,一者聽,每每至暢快時,均一起樂翻天,彷彿最近的煩瑣事從未發生。
  
  除卻秋多喜,來訪者便只餘一個阮鳳。阮鳳來時,未曾多說。見了舒棠後,只讓她放寬心,清者自清便好。舒棠悶著聲說知道,可心裡頭,掛念的卻是另一樁事。
  
  那日在鴻儒樓外的長街,與雲沉雅一別後,兩人再未見過。如今鬧出這樁事,也不知雲沉雅可曾知曉。知曉後,又會不會相信自己。舒棠以為,哪怕天下人都不相信自己,她的雲官人,也定然會是站在自己身邊的那一個。
  
  紫薇堂對峙的前一天,司空幸帶來瑛朝北荒的戰況。
  
  彼時雲尾巴狼在花圃裡栽桃樹。前幾日,他不知從哪兒又翻找出幾個破舊桃核,交給老管家看顧,打算尋個好天氣種在後院兒。
  
  這日正是天清氣朗。萵筍白菜慇勤地幫狼主子刨坑,雲沉雅每種一顆核,便尋了小剷去舀水,樂在其中的模樣。老管家在旁看得驚心動魄,每看得尾巴狼澆上三鏟水,便慌忙攔住,說:「夠了夠了,大公子,再澆下去,桃核就淹死了。」
  
  雲沉雅身份金貴,哪裡會務農。可聽得管家如是說,他便也罷了手,煞有介事地道:「嗯,有道理,拔苗助長是樁壞事兒。但我最近不愛幹壞事兒,就愛幹點好事兒。」
  
  看著雲沉雅將桃核種完,老管家才安心離開。
  
  偌大的花圃裡,余得一條狼兩隻狗,忒有幹勁地蹲在土胚子周圍翻土松土。
  
  司空幸撞著這場景,十分崩潰。他捏了捏額角青筋,木著一張臉走近,將北荒的戰事說了一番後,卻立在原地不走。
  
  雲尾巴狼忙活得正起勁,覺察到司空幸還杵在後頭,他「咦?」了一聲,回身問:「有事兒?」
  
  司空幸嘴角一抽。舒家小棠的事兒,他早前便來稟報過好幾次,誰知雲沉雅卻作出副置若罔聞的模樣,該吃吃,該喝喝,快活似神仙。
  
  「大公子,明日……明日小棠姑娘,便要去紫薇堂與人對峙。」司空幸悶聲道。
  
  雲沉雅拍了拍萵筍的腦袋瓜。小萵筍會意,銜來一根小鏟子,做出要遞給司空幸的模樣,在他腳邊搖尾巴。
  
  司空幸嘴角再一抽,忍了半晌,又道:「不如今晚,屬下隨大公子一起去探望小棠姑娘?」
  
  話音落,如他預料般一般,沒能等到回應。心底一歎,司空幸正要拱手告退,忽聽得雲沉雅道:「無風不起浪,平白無故出了這亂子,你以為是針對小棠?」
  
  司空幸沉口氣:「不,是針對大公子。」
  
  「這就是了。」雲沉雅道,「有人要亂我陣腳,我自不能鑽這個套子。不但不鑽,且還要以這樁事為線索,牽出這背後之人。」
  
  司空幸也知曉這道理,可一想到舒家父女二人的處境,他忍不住又說:「可是小棠姑娘明日便去紫薇堂。她單純老實,素來又十分信耐大公子,倘若大公子今日能去探望她,她心裡亦會好受一些。」
  
  雲沉雅聽了這話,慢騰騰地站起身,藕荷色袖擺沾了泥。他隨手拂了拂,淡笑道:「我不去了。」
  
  司空幸眸色一黯。
  
  然而那頭,雲尾巴狼又說:「讓唐玉尋了秋多喜一起去瞧瞧她,幫我帶句話就好。」默了一陣,他道:「就說……我明日也去紫薇堂。」
第27章
  
  翌日,舒家小棠將那身嫩黃衣裳尋摸出來穿了,鬢邊一朵絲瓜花,收拾妥帖後,與她爹一道往紫薇堂去。
  
  才入秋,氣候清爽溫和。暖陽灑下一片光,照在舒棠臉上,顯出分外的憨厚老實。舒三易忍不住,勸慰道:「閨女兒,你待會兒莫要害怕哇。」
  
  舒棠自個兒想了想,悶著聲說:「這樁事忒冤枉了些,我原是有點慌的。不過阮官人、多喜、司空公子今兒個都要來瞧我。雲、雲官人也來,我就不那麼怕了。」頓了一頓,她又逕自點點頭,「我覺著我不能讓胡通那惡霸小瞧了去。」
  
  近來國泰民安,紫薇堂賦閒已久,十分荒蕪,今日這堂子好不容易趕上一出熱鬧,蓬蓽生輝般四處洋溢著八卦氣息。
  
  至辰時,堂子裡外擠滿了人。紫薇堂的構造十分簡單。雖有三層樓高,但堂子裡頭只有一層。內裡軒敞,面南一個鸞台。檯子上坐朝官,對峙之人也是站在鸞台上論理。
  
  舒棠自以為清者自清,獨自上了檯子猶不懼怕。她腰板筆挺地站著,耐著心思聽胡通一條一條將她所謂的罪狀羅列出來。
  
  民間紛爭,統不過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胡通卻誇大其辭,說舒棠先是心存歹毒淹了浮生堂的花花草草,後又放火燒了他城西的宅院,企圖將他置於死地。
  
  今日的朝官姓左,是朝廷裡的一個都御使。聽胡通言罷,左御史看了眼舒棠,便問胡通:「依本官看,舒棠姑娘乃一介弱女子,如何有本事放火燒你的宅院?若真是她所為,她又為何要做出這等事?」
  
  「大人有所不知。」胡通一本正經地拱了拱手,「舒姑娘看似醇厚,實際武藝高強。他日我與她在街頭起爭執,她以一人之力,傷了我這方十數人。草民、草民原有一親近的扈從,也被她挑斷手筋腳筋,從此成為廢人一名。」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胡通拍拍手,果然有人扶著一四肢殘疾的人上了鸞台。此人見了左御史,聲淚俱下,求他為自己做主。
  
  左御史見狀,也不由深思。過了一會兒,他問道:「舒棠姑娘,你可會武功?」
  
  舒棠實地點點頭,答道:「我會的。」想了想,她又說:「可我的武功耍得不好。」
  
  左御史道:「將此人傷至殘廢,可是你所為?」
  
  舒棠一愣,垂頭悶聲道:「不是。我武功不好,那日他們人多,我打不過。」
  
  左御史又問:「若非是你,那你可知道是何人為之?」
  
  聽得此問,舒棠便犯了呆。當時她這邊,只有雲沉雅與她一道。她沒有這等傷人至殘的功夫,若此人的傷不是作假,那一定是雲沉雅幹的。
  
  可要她在鸞台上供出雲沉雅的名字,舒棠又決計做不到。
  
  默了良久,舒棠只說:「那天我原本在相親,是……是他先來惹事的。」
  
  左御史再一沉吟:「這麼說,你是承認了傷人之事?」
  
  舒棠埋頭不語。過了會兒,她小聲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左御史問:「那燒人宅院的事,也是你做的?」
  
  舒棠連忙道:「不是不是。」她頓了頓,說,「我只打了人,後來的事兒,我真不知道。我後來就沒管他了……」
  
  只是眾人本就是衝著昔年鴛鴦一事而來,聽舒棠認了傷人之事,她接下來的話,哪裡還會有人相信。一時間,眾說紛紜,紛紛指責舒棠。
  
  人群中,忽地有人尖細地笑了一聲:「也難怪了,看她平日傻里傻氣一副模樣,在鸞台上與人理論了,還不忘提一提自己相親的那等風騷事,果然是鴛鴦之女,真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性子。」
  
  說話人是浮生堂的頭牌蘭儀。話音一落,人群議論聲再高三疊。
  
  這一回,饒是舒棠性情再好,也忍不住回頂了一句:「你胡說,我娘不是鴛鴦。我爹說了,我娘是個頂好頂美的人物。」
  
  蘭儀冷笑一聲:「情人眼裡出西施,你爹自然以為你娘是頂好的,不然怎麼會有你呢?」
  
  舒棠愣住,不由地看向鸞台下的舒三易。
  
  舒三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捏著拳頭,垂眸不語。
  
  胡通見狀,心生一計,他轉而朝左御史一拱手,煽風點火道:「大人,其實要知道這其中因由也簡單。紫薇堂中,鸞台之上,人人必吐真言。大人只需將舒三易提上來問一問,便可知道舒棠的娘親是否是當年那作惡多端的娼*妓。」
  
  左御史聽了,略一沉吟,便點了點頭道:「傳舒三易。」
  
  人群裡,雲沉雅站得偏左。從他的方向望去,只見舒三易聞言退了兩步才站穩。雲沉雅眉頭一蹙,似瞧出了什麼。司空幸本欲上前阻攔,卻被雲尾巴狼伸手攔住。
  
  「這裡頭有蹊蹺,看看再說。」他平靜道。
  
  鸞台上,左御史問道:「舒三易,舒棠可是你與鴛鴦之女?」
  
  舒三易煞白著一張臉,沒有作聲。
  
  左御史又將問題問了一次,誰想舒三易仍是沒有回答,而是將視線轉入台下濟濟的人群中。
  
  雲尾巴狼一邊悠閒地搖著扇,一邊順著他的眼風望去。只見人群裡若隱若現有一角布衣拂過,轉瞬又不見。搖扇的動作驀地一頓,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便聽舒三易咬著牙道:「回大人,是。小棠她……是、是我與鴛鴦的閨女兒。」
  
  原本還喧嘩的紫薇堂,在這一刻忽然沉寂下來。舒棠不由地驚呆了。過了半晌,她問道:「爹……你說,什麼?」
  
  乾澀發苦的聲音,聽得舒三易心底一揪,可他咬緊牙關,埋著頭,仍是道:「紅、紅妞,爹……爹對不住你……」
  
  那一頭,舒家小棠卻默了下來。
  
  左御史見狀,便問:「既如此,舒棠,你可認罪?」
  
  舒棠猶自恍惚,聽了此問,思索良久才回了句:「我娘是誰,與我認不認罪,也沒什麼干係啊?」
  
  左御史一頓。卻聽得舒棠又悶聲道:「即便我娘是鴛鴦,我也覺著有什麼丟人的。我是個老實人,不做虧心事。倘若當年我娘犯了什麼錯,我替她補償回來就是了。」她再一頓,復又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左御史,「可其他的那些壞事兒,我真半點沒做過。我、我雖打了胡通的人,也是他惹我在先。你們若真要揪著我娘親當年的事,我便替我娘親將罪責擔了好了。」
  
  她回頭看舒三易一眼,又說:「我爹……我爹挺好的,沒犯過事兒,連人都沒打過,你別為難我爹。」
  
  舒棠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左御史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
  
  誰想這會兒,卻又是蘭儀冷笑一聲。她道:「舒姑娘這番話可說得輕巧,好一個擔待了就是。奴家敢問,舒姑娘為鴛鴦擔待了過錯,那自個兒的過錯,又有誰來擔待?且不論是是否淹了我後院兒的花草,是否放火燒了胡公子的宅院。便是你傷人至殘一事,便足以去牢子裡蹲著了。再退一步說,即便這樁事,胡公子同意與你私了,可是……」
  
  蘭儀說至此,話頭掐住。她裊裊提了裙,來至鸞台之上,屈膝行禮:「稟大人,前陣子,舒姑娘屢屢相親,以美色騙人錢財,不知這樁事,又當如何辦理?」
  
  聽得這話,舒棠瞪大眼,連連搖頭說:「我沒有,我真沒有。」
  
  蘭儀看向她:「那我問你,從入春到今秋,你相親近二十次,可有此事?」
  
  舒棠愣愣地點了點頭。
  
  蘭儀又道:「與你相親的人中,可有你瞧得上的?」
  
  舒棠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與我相親的相公都挺好的,我生來貧寒,也沒啥可挑的。可是因後來總出岔子,我才一連相親了好些次數。」
  
  蘭儀笑道:「自然是會出岔子的。」語罷,她再轉身望向左御史,說,「御史大人若不信,可以問問與舒棠相親的羅公子,以及牽線人劉媒婆。」
  
  羅公子與劉媒婆上了鸞台,口執一詞,紛紛指責舒棠在收了聘禮後,便要退了親事,且還將聘禮據為己有,死賴著不還。
  
  羅公子道:「所幸當初草民的聘禮不算貴重,舒姑娘又百般狡辯說聘禮弄丟了,故而草民也沒有執意討回。」
  
  劉媒婆隨聲附和:「這樣的事,奴家也聽說好幾回了。只是舒姑娘每回討的不多,因而公子們也就沒計較。」說著,她又歎一聲,「也怪奴家見錢眼開,舒姑娘每回讓我為她牽線,出手都十分大方。奴家也問過舒姑娘何時才肯罷手,舒姑娘說等遇上了頂好的公子便罷。奴家……奴家也是想要阻止她,這才、這才將阮鳳阮公子介紹給她。可……」
  
  劉媒婆的話沒說完,便被台下一個聲音打斷:「你胡說!我與小棠認識這麼久,她老老實實一個人,哪裡貪過人半點錢財!」
  
  說話的人是秋多喜。她在台下聽得氣急,當下也不管什麼禮數,逕直衝到鸞台上,揮舞著拳頭便跟劉媒婆大聲吼道:「你再胡說一個字!我揍死你!」
  
  場面一瞬失控。劉媒婆嚇得瑟瑟發抖。蘭儀急中生智,當下跪地哭訴:「還請大人為我們做主。」
  
  舒棠也是被冤枉得懵住了。方至此,她才反應過來,連聲又說:「我沒有貪人的銀子。我統共就問雲官人討過一個玉鐲子,我、我也是還了謝禮的,謝禮不好,但、但雲官人說沒關係。」她這會兒心思急,有些語無倫次。使勁想了想,她又對左御史說,「我也沒攀權勢,就想、就想嫁一個老實人。我過些日子就要成親了。」
  
  聽得此言,秋多喜也連忙幫腔道:「對對對,小棠深秋就要成親了,要嫁給翰林院的蘇白蘇編修,怎麼會靠著相親來騙人銀兩?」
  
  同是在朝為官,舒棠是蘇白的准媳婦兒,左御史也是知道了。聽得此言,他也不由網開一面,當下便道:「如此,那便傳蘇大人上來為你作證吧。」
  
  蘇白上來鸞台時,卻是青著一張臉。舒棠見了他,連忙上前兩步,拉拉他的袖口,悶聲道:「我真沒、真沒騙人銀子。」
  
  蘇白沉默地看著她拉著自己袖口的手,下一刻,他揮袖一拂,將她掙開,拱手道:「御史大人,舒姑娘有否騙人銀兩,本官不知,也不想知道。至於她到底是誰的孽種……」
  
  蘇白說到這裡,轉頭看了舒棠一眼,接著道:「從此,也與本官再無干係。」
  
  撇得一清二白。
  
  舒棠登時便瞪大了眼,上前兩步正要追問,卻見蘇白又不動聲色地退開兩步。舒棠一愣,只好頓在原地,困惑道:「可咱倆不是深秋就要成親了嗎?」
  
  蘇白默了一默,偏過頭,沒有看她:「我蘇白,雖不是大富大貴,握有大權之人,但娶妻成家,也求妻子溫良,賢淑端方。市井流俗之輩,娼……娼*婦之女,並非我心之所求。」
  
  此言出,滿堂喧嘩聲起。秋多喜氣得跳腳,卻被舒棠拉住衣角。舒棠蒼白了一張臉,左右望了望,神色十分迷惘。默了一會兒,她又低聲喃喃道:「這些事我真沒做過,一點也沒……」
  
  然而,台下責罵聲,早已蓋過了她蒼白的辯駁。阮鳳立在角落,捏緊了一雙拳頭。饒是素來鎮定的司空幸,也不由喘著粗氣。唯獨雲沉雅,默默地瞧著鸞台上,面色平靜如水,眼底波瀾不驚,讓人瞧不出他在想什麼。
  
  這會兒,蘭儀又笑起來:「左御史,奴家以為,舒姑娘雖罪證確實,但不妨讓劉媒婆將方纔的話說完,也好定她的罪。」
  
  左御史聞言,深覺有理,便道:「劉媒婆,你繼續說。」
  
  劉媒婆道:「回、回大人。奴家見舒姑娘十分挑剔,只好、只好將阮鳳阮公子介紹給她。誰想她見了阮公子,仍是不滿,私底下又……又勾上了雲沉雅雲公子。奴家也曾問過她為何,她說、說……說南俊再好,卻也趕不上神州大瑛的風水龍脈。雲公子是大瑛朝的人,自是比南俊這些公子哥好上無數倍。」
  
  劉媒婆話音剛落,蘭儀便接著道:「這樁事,奴家也有目睹。昔日奴家曾與雲沉雅雲公子一聚,中途遇上舒姑娘。雲公子本要將一個鐲子贈以奴家的姐妹。因奴家這姐妹並非貪慕虛榮之人,便沒有收下。誰成想,奴家走後,舒姑娘卻厚顏無恥地問雲公子討這只鐲子來帶。」
  
  黑的被說成白的。白的被說成黑的。分明是實情,卻被人如此搬弄是非。
  
  蘭儀回頭再看舒棠一眼,接著道:「可歎雲公子身性良善,對舒姑娘百般容忍不說,還任其接近。奴家雖對雲公子素有仰慕,但不得不說,雲公子被這妖女迷惑,並且與之走近,著實是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愚舉。」
  
  舒棠聽得這話,頃刻急紅了眼,連聲辯解:「那鐲子是你們不要,我才問雲官人討的。我跟雲官人走得近,是因雲官人對我好。他對我好,我自然就對他好。」
  
  蘭儀又笑了:「舒姑娘也真是,到了這關頭,還不忘炫耀自己與雲公子的交情。雲公子攤上你,可也真是瞎了眼。」
  
  舒棠道:「你說我可以,但你別說雲官人。我、我犯了事兒能自己擔著,雲官人跟這些沒什麼干係,你別將他扯進來。」
  
  蘭儀沒理她,卻望向蘇白:「虧得你當初還要娶她,方才可不見得她如此記掛著你。」
  
  蘇白青著一張臉,一揮衣擺,話音夾著怒意:「御史大人,本官原不想置喙舒姑娘的作為,可如斯近況,容不得本官懇請大人……即刻將舒棠治罪!」
  
  與此同時,蘭儀也道:「請大人將舒棠治罪。」
  
  舒棠見狀,全然傻了眼。
  
  台下,眾人的議論聲早已一層蓋過一層。
  
  「早前瞧見雲公子驚為天人,沒想到竟被這樣的妖女給騙了。」
  
  「真看不出來,這姑娘瞧著老實,居然這等喪盡天良。」
  
  「瞧著老實?你看她生等這等狐媚樣,骨頭裡指不定有多風騷。」
  
  「大人——」台下忽然有人喚了一聲。
  
  人群中,有一人亟亟走上台來。
  
  舒棠愣怔這喚了句:「阮……阮官人……」
  
  阮鳳看她一眼,朝她點了點頭,再說話時,聲音已經發澀了,「大人,縱使舒姑娘有百般過錯,可她……可她與草民自結識後,性情至真至純,不見半點見財起意見色起意之心。草民自知一人之言,不足以服眾,但,還望大人明察秋毫。」
  
  阮鳳雖自稱草民,可朝廷裡的官員都知道,此人是六王爺之子,不好惹,也惹不得。
  
  左御史頃刻左右為難起來。
  
  胡通見情形不妙,靈機一動,便給了阮鳳一個台階下,說道:「我胡某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既然公子求情,要我們相信你也簡單,舒棠人品如斯,只要公子願意納舒棠為妻,甚至為妾,胡某便相信這只是一場誤會,所有的事,便一筆勾銷。」
  
  阮鳳聞言,臉色一白,半晌驀然不語。
  
  胡通成竹在胸,又笑起來:「莫要說阮公子,在場所有人,只要有一人願意納這妖女為妻為妾,這樁事,我胡某便一筆勾銷!」
  
  可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怎會還有人想娶舒棠。
  
  舒棠雖老實,但卻不笨。她聽得胡通如斯說,便上前拉了拉阮鳳的袖子,說:「阮官人,謝謝你。不、不用了……」
  
  阮鳳又欲說什麼,可剛剛張開口,便愣住了。
  
  下一刻,紫薇堂裡,漸漸地,漸漸地靜了下來,直至落針可聞。
  
  舒棠不覺身後有人走近。她紅著眼,扁著嘴,對左御史說:「我只認那個打人傷人的罪,其他的事兒我都不認,你要燒死我我也不認,你處置我吧。」
  
  左御史也是愣著,半晌不語。
  
  身後,有人拉了舒棠一把。舒棠回過身。雲沉雅一襲牙白衫子,清淡地笑起來的樣子好似翩翩謫仙,絕代的風華。他抬起手,扶了扶舒棠鬢邊那朵早已歪了的絲瓜花。
  
  「小傻妞啊……」牽起嘴角輕聲道。
  
  也是聽了這樣一句「小傻妞」,舒棠才驀然覺得委屈。她垂著眼瞼,淚水就在眼眶裡打轉,忍了好一會兒,她才喚了聲:「雲官人……」
  
  雲沉雅點了點頭,然後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清新溫和的氣息襲來,舒棠被他擁緊,彷彿這個人,在這一刻,想要盡全力為她撐起一角屋簷,為她在這世間遮風擋雨。
  
  雲沉雅的眸色很不清晰,可他就這麼沉靜地站著,斂盡嬉笑,斂盡喜怒,斂盡鋒芒。
  
  頃刻,雲沉雅的聲音再次響起,字字猶如金石擲地。
  
  他看了蘇白一眼,無所謂地笑了笑。然後他說:「你不娶她,那我娶。」

第28章
  
  「你不娶她,那我娶。」
  
  一句話,清淡簡單,從容不迫,卻令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
  
  良久,懷裡人才動了下。雲沉雅微微鬆開舒棠,唇角含笑,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阮鳳。
  
  阮鳳一愣,即刻會意地朝鸞台上拱手,道:「御史大人,依胡公子方纔所言,只要有人肯娶舒姑娘,那麼之前糾葛便筆購銷。如今——」他頓,回頭看了雲沉雅眼,「如今既然雲公子願意娶舒姑娘為妻,那麼……」
  
  「慢著——」這聲出自胡通。
  
  胡通今日對舒家小棠如此咄咄相逼,本就是為將雲沉雅激出來。他以為,自己玩陰玩不過雲尾巴狼,但他好歹也是京華城地頭蛇。若能將兩人之間紛爭在眾人面前挑明了說,憑他胡通背景與權勢,對付雲沉雅區區一個瑛朝商人,定是游刃有餘。
  
  「胡某方纔所說願意娶舒棠人,指是南俊中男子。卻不知雲公子堂堂神州大瑛之人,有何資格才摻和京華城中煩瑣事?」胡通語帶挑釁,慢條斯理。
  
  秋多喜聽了此言氣急,指著胡通劈頭蓋臉地道:「那方纔如何不說清楚?!偏偏等到雲公子願意娶小棠了,才刻意加上這條。這分明就是與小棠與雲公子過不去——」
  
  「大人!」胡通不理會秋多喜,轉而朝左御史拱手,面已帶怒色,「非是胡某要與雲公子過不去,也非是胡某要故意為難雲公子。」
  
  「當日舒棠在街頭傷人,實乃與雲沉雅一道。舒棠將手下人傷至殘廢,雲沉雅卻以一己之力,打傷打殘手下數十人。若非竭力相救,恐怕……恐怕早已出了人命!」
  
  這話方出,左御史還未能言,卻聽阮鳳冷笑聲,「一人便能將手下數十人傷至殘廢,你手下未免太沒用了些。」
  
  胡通臉色青,生生將這口氣硬吞下去。
  
  左御史道:「雲沉雅,可有此事?」
  
  雲尾巴狼笑了笑,「有啊。」他漫不經心地看了胡通一眼,「不瞞大人說,當日在街頭,除了他手下數十人,先前說是被小棠傷那人,也是我將他手腳筋挑斷。」
  
  承認了這樣個事實,雲沉雅語氣卻放得稀鬆平常。
  
  一時間,連左御史也有些愣然。
  
  胡通聽了,自是借此造勢,義憤填膺道:「胡某本是大度之人,他們傷了人,本不欲多加計較,可、還有你,」他指了指雲沉雅與舒棠,「絲毫不見半點悔改之色,胡某今日若不為手下討回公道,絕不善罷甘休。」
  
  舒棠原本有些愣然,聽了此言,也不由開口:「那日我與雲公子道好好兒,是你先帶了幾十人來找我們麻煩。」
  
  胡通哼了聲,道:「大放厥詞。」
  
  阮鳳笑道:「說起來倒也奇了。難不成胡公子平素裡出門,都要帶著幾十名打手?更奇是,當日舒姑娘與雲公子明明瞧見你們聲勢浩大,卻還要招惹你們?」
  
  胡通話頭頃刻被堵住,時間無法言語。
  
  蘭儀見狀,冷笑聲,又上前了步,「敢問舒姑娘,那天,你們是在何處遇見打手,那之前,又為何與雲公子一處,在做什麼?」
  
  舒棠想了想,老實地答:「那日是在飛絮樓外,遇到打手以前,與雲公子在與、在與個姓馮相公相親。」
  
  這話出,滿堂嘩然。
  
  蘭儀笑道:「也奇了。舒姑娘相親,雲公子卻要跟著。」一頓,又轉身朝左御史屈膝行了個禮,「且奴家還聽說,舒棠每次相親,十有八九都有雲公子陪著。」
  
  蘭儀本對雲沉雅有意,可也是個聰明姑娘,曉得審時度勢,如今雲沉雅明顯見得對她無絲毫情誼,而胡通卻與她在一條船上,既然得不到雲沉雅,魚死網破也不能敗下陣來。
  
  這話說罷,蘭儀暗地裡又給劉媒婆使了個眼色。
  
  劉媒婆心知胡通遠方表哥是穆東方家方亦飛,且胡通父親又與六王爺交好,阮鳳雖站在舒棠一邊,卻也只是為舒棠說幾句話而已,雲沉雅區區一個商人,權力勢力,都比不過胡通。
  
  「稟大人,奴家亦聽說過此事。舒姑娘在相親之時,總會與雲公子一道。兩人巧言令色,騙下聘禮,後又以借口搪塞親事。實乃、實乃為人之所不恥……」
  
  胡通當即接了這話往下說:「胡某正是聽說了此事,才帶了幾十人上飛絮樓想要阻止雲沉雅與舒棠。原本只是造勢嚇嚇他們,豈料這二人非但不悔改,反倒打傷手下!」
  
  舒棠聽了這話,氣得脖子根也發了紅,急得便向胡通道:「你、們真是胡說八道!雲官人陪我相親,明明是、明明是看我運氣不好,相親老出岔子要幫。那天、那天也是先來找雲官人麻煩……」
  
  蘭儀斜乜眼,吊著聲調說話:「二人倒是夫唱婦隨,有了這等情誼,舒姑娘又何苦去相親?」
  
  胡通道:「大人,事實如何,再明顯不過。雲沉雅與舒棠,利用相親騙人錢財在先,打人傷人在後,實乃最大惡極,且舒棠還是鴛鴦之女……」
  
  「胡說!」舒棠氣得發抖,將他話頭打斷,「這些事、這些事半點也與雲官人沒關係,你們要栽贓嫁禍,就衝我個人來就好,……」
  
  話未完,雲沉雅卻將舒棠往後拉了拉。他展開折扇,慢條斯理地笑了笑。清淡從容神色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雲沉雅沖胡通抬了抬下巴,語氣挑釁:「說,繼續說。」
  
  胡通被他這麼一激,反倒愣住。雲沉雅雖是臉淡然,可不知為何,他就這麼悠閒站著,週身便散發出種讓人半步也移不得氣息。霎時間,胡通與蘭儀等人都說不出話來。
  
  「怎麼不說了?」雲尾巴狼笑道。他將手裡折扇合了,往手心裡敲了敲,「那我幫你們說。」
  
  「雲沉雅表面上是至大瑛朝來商人,實際上,幹的卻是見不得人勾當。夥同舒棠一起,利用相親騙人錢財。是麼?」
  
  胡通聽得愣愣,卻不由被雲沉雅語鋒帶著走:「是、是、就是這樣!」
  
  「那為何要騙人錢財?」尾巴狼挑眉,又笑。
  
  胡通道:「因、因在外欠了數百數千兩銀子賭債……」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氣勢軟了三分。
  
  雲沉雅再笑起來:「誠如你所說。」
  
  與此同時,鸞台下方又走來人。司空幸朝雲沉雅拱手,一個輕躍上了檯子。「公子。」他喚了聲,隨即便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
  
  銀票不多不少,正是萬兩。
  
  雲沉雅將銀票拿在手裡,搖了搖,搖得脆響。「金玉軒銀票。」他道,「夠不夠還賭債?」
  
  胡通臉色一白,這才道自己是中了雲沉雅設下圈套。他情急之下,對他嚷道:「誰曉得手裡銀票是真是假?!」
  
  雲沉雅點點頭,非但不與他計較,且還道:「說不錯,誰曉得是真是假呢?」慢騰騰地將銀票展開,雲沉雅再看胡通眼,萬兩銀票便被他隨意撕碎了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胡通與蘭儀更是驚詫萬分,然而他們之所以吃驚,並不是因為雲沉雅撕了萬兩銀票,而是任他們如何琢磨,也不知雲尾巴狼葫蘆裡賣什麼藥。
  
  正此時,紫薇堂外,忽地響起聲高呼:「六王爺駕到——」
  
  堂子大門敞開,濃烈秋暉瀉了地。南俊崇尚黃白二色,而來者正著暗黃長袍,眉目英氣,氣度偉岸。眾人連忙讓開條道,紛紛下跪,齊聲呼道:「參見六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鸞台上,左御史乃至於阮鳳,見了六王爺杜涼,也拂袍下跪,或行大禮,或行官禮。獨有兩人依舊立著,是雲沉雅,二是雲沉雅扈從司空幸。
  
  杜涼來到鸞台上,做了個「起身」手勢,與此同時,他目色卻不留痕跡地掠過舒棠。
  
  有六王爺坐鎮,鸞台下人不再喧嘩,紫薇堂中寂靜不少。
  
  胡通自以為靠山到來,正要上前相迎,誰料六王爺杜涼上前兩步,卻是從雲沉雅拱了拱手,喚道:「大公子。」
  
  雲沉雅略點頭,也回了個禮,「六王爺。」
  
  兩個人,一人為長,一人為幼;人身著暗黃長袍彰顯至高無上地位,人只著身牙白乃是介布衣。可他們互相行禮時,卻並無尊卑之分。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六王爺道:「大公子,本王來前,碰上小世子。小世子讓本王帶話,說入秋後,皇家獵場將西林子開闢出來,大公子若有時間,可進宮與小世子道狩獵。小世子恭候已久。」
  
  整個南俊,只有人被稱作小世子,便是南俊王獨子杜修。杜修亦是天縱奇才,且一生下來,便是南俊儲君。
  
  聽到小世子名號,胡通腿腳軟,連連後退數步,幾欲站不穩。
  
  雲沉雅卻笑得清閒:「不日便去。」
  
  六王爺杜涼又道:「本王聽聞大公子今日惹了麻煩,特地前來,不知有何地方需要幫襯?」
  
  雲沉雅掃了胡通眼,又笑了:「原是樁小事。」他頓,「欠了人幾兩銀子。」
  
  杜涼自是精明人,順著雲沉雅眼風一望,即刻會意。他聲音沉,喚道:「何沃。」
  
  一個錦衣人從鸞台下排眾而出,他躍上台,即刻掏了張銀票遞給胡通。可胡通哪裡還敢接這銀票。他腳下顫了顫,便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求六王爺恕罪,求大公子恕罪……」
  
  片刻間,劉媒婆,蘭儀等人統統跌跪在地,與胡通起磕起頭來,嘴裡不斷念道:「求六王爺恕罪,求大公子恕罪……」
  
  方至此,雲沉雅才笑著俯下身,挑了折扇敲敲胡通肩:「怎麼?還欠賭債不欠?」
  
  胡通駭出了身冷汗:「不欠不欠,是小的眼拙,小誤會、誤會了大公子,大公子恕罪……」
  
  雲沉雅又勾了勾唇。驀地,他眸中道精光閃過,倒提著折扇在胡通左肩下方掃,點了他三處痛穴,處癢穴,還順道戳了他啞穴。胡通疼得呲牙咧嘴,卻聽雲沉雅輕聲在他耳邊道:「呵,狗仗人勢不是嗎?這招我也會,玩得比你好。」
  
  胡通心底怒火被挑起,也不顧身份地位,怒氣沖沖地便望向雲沉雅,努力從嗓子眼擠出幾個音:「你真不是人……」
  
  雲尾巴狼還是笑著,他將聲音放得很輕,只有胡通能聽見:「對啊,我不是個人,不陪人玩,一陪玩,你就得不是人。」
  
  再直起身來時,雲沉雅早是一臉高潔之色。他朝六王爺抱拳道:「事情辦妥了,有勞王爺。」
  
  杜涼對他點頭:「大公子客氣。」
  
  雲沉雅再笑,這才轉過身,瞧著此刻早已目瞪口呆地舒棠,朝伸出手:「來,沒事了,走了。」
  
  卻不知,在雲沉雅轉身這刻。六王爺先是看了阮鳳眼,後又往人群中使了個眼色。人群中,有個布衣人原是離開了,此刻又突然出現。
  
  雲沉雅背對著他們,沒瞧見這場景。可他堂堂只大尾巴狼,眼睛沒瞧見,誰又曉得他心裡有沒有瞧見呢。

第29章
  
  此時,紫薇堂偏門外起了風,舒棠臉茫然地被雲沉雅牽著,走得跌跌撞撞,懵懵懂懂。
  
  正午秋光潑灑,婆娑樹影間搖落點點金。堂子裡人從正門魚貫而出,漸漸散了,長街又安靜下來。雲沉雅揚開折扇在眉骨搭棚,瞧了瞧秋陽,將舒棠往樹蔭下拉了些,「在這兒等等,我去去就來。」
  
  舒家小棠先前沒反應過來,這會兒想到雲沉雅說要娶,心底如團亂麻。
  
  神色慌張地擰緊眉頭,半晌才「哦」了聲。
  
  雲沉雅笑,將將轉身要走,卻聽舒棠又喚了聲「雲官人」。身子發僵地立在原地,愣了愣,將他方才話重複了次:「我在這兒等,你去去就來。」
  
  雲沉雅微微詫然。
  
  司空幸候在街頭不遠處,見雲尾巴狼走來,立刻肅起張臉,拱手道:「大公子。」
  
  雲沉雅道:「瞧清楚了?」
  
  司空再拱手:「大公子料事如神,竟預先知曉了六王爺會來。」
  
  「倒也並非如此。」雲沉雅隨意往街旁樹幹上倚,搖起扇子,「如今方亦飛在南俊勢力盤根錯節,在朝中必有黨派。往高了猜,最大不過六王爺。」
  
  司空幸神色微惱:「只是……六王爺借今日契機,將大公子地位宣揚開來,即便南俊百姓猜不到公子真實身份,但如此來,少了商人這個馬虎眼,我們日後行事,必會受阻。」
  
  雲沉雅在南俊身份,本是個來自神州大瑛商人。有了「商人」做幌子,他平日行事結交,都十分容易。可現如今,方亦飛杜涼等人利用這個機會,將雲沉雅非同一般地位宣揚於眾,從此以後,他人再與雲沉雅結交,少不得會提防小心起來。
  
  司空幸言及此,憶起方才在紫薇堂中種種,又不由略感憤然:「胡通蘭儀幾人,真真太過造次!「
  
  雲沉雅晃晃扇子,笑兮兮地道:「他們幾人,不過是跳梁小卒罷了。有趣的是阮鳳,唱紅臉唱得忒入戲,連都瞧出了幾分真情。」
  
  司空幸訝然:「大公子意思是……」
  
  雲尾巴狼道:「去將唐玉找回來,就說方亦飛下落有眉目了。」
  
  司空幸略微怔,便明白了這其中因由。且因唐玉今早說要去秋將軍府上趟,想起秋府離雲府甚遠,司空幸便道:「那不如大公子先且回府,屬下這就去尋唐公子。」
  
  此話出,雲沉雅卻是愣。半晌,他倚著樹,將手中折扇虛虛晃了晃,沒說話。
  
  司空幸納悶,問:「大公子可還有事交代?」
  
  雲沉雅默了默,不自然地道:「……尋了唐玉便回府吧,不必等。」說著,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不遠處棵梧桐樹下。
  
  入秋後,南風光依舊蒼翠。碧綠指頭下,黃衫姑娘步未挪地筆直站著,見他看向自己,神色又慌張起來。
  
  雲尾巴狼回過頭來,喉結動了動:「……」
  
  「屬下明白!」這番情景被司空幸瞧入眼裡,豈有不知趣道理?幾乎是頭回猜準雲尾巴狼心思,司空幸再說話時,已氣沉丹田中氣十足,「今日小棠姑娘受歹人欺負,幸而得大公子出手相助。屬下以為,如今小棠姑娘尚未能緩過來,若大公子能再安慰一番,必定會好受許多。」
  
  雲沉雅怔忪,半晌他緩緩地直起身,愣著神地道:「哪裡來這許多歪理……」
  
  然而此時,司空幸萬年不變木頭臉上,竟浮起幾絲喜色。他再拱手,道了句:「請大公子放心陪小棠姑娘,屬下告退!」言罷,他也不多留,轉身便走。
  
  有種感覺叫近鄉情怯。雲尾巴狼起先不覺得,可當秋風過境,長街空餘他與舒棠二人時,打頭一遭,雲尾巴狼心跳快了幾拍。
  
  他沉了口氣,這才走過去,輕聲喚道:「小棠。」
  
  不是調侃句小棠妹,他叫小棠。
  
  舒棠渾身上下又是僵,埋著頭,不敢看他:「哎、哎……在。」
  
  雲沉雅靜了會兒,又問:「一個人在這兒?舒伯和多喜姑娘呢?」
  
  舒棠眼神四處亂飄,就是不敢看雲尾巴狼,「他、他們將將也出來了。我說要、要在這兒等,他們就先走了……」
  
  說話間,縷髮絲從舒棠鬢角滑落。伸手拂了幾次,卻總也拂不上去。鬢邊肌膚如雪,垂眸裡似有星輝。雲沉雅時看得愣怔,不禁伸出手,幫把那縷發拂去耳後。
  
  「小棠。」雲沉雅又喚了聲,「……」
  
  「雲、雲官人,不用你說,我都明白。」舒棠手指緊緊扣著,指節發白,胸膛起伏是因緊張所致。
  
  「……明白?」雲沉雅頓。
  
  「嗯。」舒棠點了點頭,深深吸口了氣,這才鼓足勇氣看向雲尾巴狼,「曉得雲官人將將說………說要娶我,是為了幫我解圍。方才與司空公子說話那會兒,我一人在這兒尋思了尋思,就尋思明白這個理兒了。」
  
  從前只知他好看如神仙哥哥,可是今日,當他再次站在眼前,卻發現他每分輪廓,每抹動容神色,皆皆驚為天人。
  
  修竹般眉,溫潤唇角,眼底一泓碧波。
  
  舒棠看著看著,心裡便覺得一股異樣,彷彿提不起氣來。
  
  「雲官人,……」她突然覺得惶恐,垂眸道:「原先我不知道娘是鴛鴦,別……別瞧不起她。想他們定是誤會娘了,肯定是個頂善良頂好人。」
  
  「嗯,知道。」雲沉雅輕聲說。
  
  舒棠詫然地抬起頭來。
  
  雲沉雅清淡地笑:「看你就知道了。你娘親定是個至真至純人。」
  
  舒棠愣了。明明是句好話,可聽了,卻半點也開心不起來。
  
  「雲官人,真好。」須臾,道。神色卻越來越黯然。
  
  雲沉雅笑著問:「小傻妞,在想什麼?」
  
  舒棠緊抿著唇,像是不願意說。可憋久了又不好受。默了默,終是抬頭定定地看著雲沉雅,認真地說:「雲官人,頭一回……頭一回有點不甘心自己出生這麼貧寒。」
  
  「要是、要是能出生在戶好點兒人家,能……能嫁給雲官人這樣好相公就好了。」說著,又扁著嘴垂下頭,「雲官人,這話可千萬別跟我爹提,他聽到了鐵定傷心。我也沒半點怨他意思,就是覺著……」
  
  舒棠抬頭,又看了雲沉雅眼,老老實實地道:「就是覺著有點難過。」
  
  雲沉雅時也恍然。半晌後,他神情也黯淡下來,笑得有點荒涼:「我能明白。」他說。
  
  他能明白。因彷彿這也是頭回,他有點懊悔自己出生在神州大瑛帝王家,且還是唯一嫡子,自出生後,便有江山萬鈞壓在肩上。
  
  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天賦異稟,實乃百世難得見奇才。奇怪他以前應付任何事尚能游刃有餘,如今遭逢,卻唯有無奈。
  
  他挑了挑扇子,作出輕鬆樣,說:「小棠,隨我走走。」
  
  舒棠「嗯」了聲,重重點了兩下頭,一副老實樣。
  
  城闕染秋,樓閣流霞,橋頭彎曲水。
  
  舒棠隨雲沉雅前後地走著,兩人都沒再說話。走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茫然間憶起些事。雲沉雅腳步頓,忽地指著前方方六角亭道:「這裡,我從前與弟弟來過。」
  
  舒棠愣道:「雲官人有弟弟?」
  
  雲沉雅點頭:「嗯,有個,只小半歲。」說著,他眼神悠遠,像是想起什麼往事,不由笑道:「從小便沒人與親近,唯有這個弟弟,與我關係不錯。雖也吵吵鬧鬧,但兩年相處下來,也算相交至深。」
  
  雲沉雅說著,又垂下眼瞼,兀自低低笑了兩聲:「他性子孤傲,又有些急躁,怕是不討人喜歡。如今也不知過得怎樣?」
  
  舒棠聽了這話,本疑惑為何他性子這般好,卻無人與他親近,可轉念想,又將這困惑憋在心裡,提了點讓他開心事:「我覺著他定過得很好。」
  
  「知道?」雲沉雅轉過頭,挑眉笑道。
  
  舒家小棠點點頭:「既然是雲官人弟弟,一定很有本事。」
  
  「他啊……」雲沉雅意味深長地拖長尾音,「他……成親了,卻奇怪,也不知哪家姑娘,竟也願意陪著他。」
  
  舒棠聞此言,卻不知如何作答。正躊躇間,卻見雲沉雅驀地回過身來,認真地看著:「小棠,不如我們……試試吧……」
  
  舒棠頓時僵住。
  
  雲沉雅又道:「……不敢保證……可是……」
  
  可是生平第一次,忽然很想按照自己心意,不顧後果地做個決定。哪怕就這麼一回也好。
  
  若然此刻,能在大瑛朝朝廷裡隨便拉個人來圍觀,這個人定會笑掉大牙。曾幾何時,那個活得恣意,城府極深,且還陰險狠毒大皇子也會有如此侷促,不知所措時候。
  
  雲沉雅說:「你看啊,我既說了要娶,還有那麼多人瞧著,若最後不作數,豈不是……豈不是顯得很沒信用?」
  
  也是生平第一次,堂堂一隻大尾巴狼,忽悠人忽悠得如此拙劣。
  
  但,還好他面前站著是舒棠。這年小棠妹老實至純,對雲沉雅百般信任。
  
  而這年,這天,這場黃昏,恍若明月團圓,錦花爭妍。
  
  舒棠埋下頭,紅了張臉。說:「我、也覺得這樣好。……也想陪著雲官人。」

[ 本帖最後由 yunwinni 於 2013-10-3 10:59 編輯 ]



第30章
  
  八月出頭中夜,明月彎,繁星數點。
  
  雲沉雅立在棠花巷頭,看著舒棠漸漸行遠。不知是否因平日裡舒棠太過憨然老實,方至今日,他才發覺那抹嫩黃身影亦是身姿婀娜,亭亭玉立。
  
  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雲沉雅往前邁了步,愣怔喚道:「小棠。」
  
  舒棠愣,忙又轉回身,跑過來:「雲官人?」
  
  月色濛濛,映著舒棠眉目極柔和。雙杏眼明亮清澈,宛如皓雪裡兩粒黑珍珠。雲沉雅看得呼吸微微發滯,不禁偏過頭,不自然看著地面上二人剪影。
  
  「我想說……改日得閒,我陪你去做幾身衣裳吧?」
  
  舒棠聽了卻是怔,垂下頭,半晌不語。過了會兒,才低聲問:「雲官人,你是不是嫌我不會打扮?」
  
  「沒、沒……」許是巷子太過寂靜,愈發聽得自己心跳如雷。腦中片亂糟糟,素來深謀遠慮雲尾巴狼,今日說起話來也不假思索。
  
  「……很好看。」他喃喃地道,頓了下,越發將聲音放輕了些,彷彿不願被人聽到,「還是……頭一回,見這麼漂亮姑娘。所以在想有朝一日,施粉黛,佩瓔珞,著華裳,該是怎生模樣……」
  
  話音太輕,被舒棠知半解地聽了去,只困惑地將雲尾巴狼望著。
  
  雲沉雅更侷促,默了會兒,故作輕鬆地挑了挑扇子:「沒事了,回去吧。過三五日,我來瞧你。」
  
  雲尾巴狼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溜躂回府,印象中只覺夜色良好,思緒浮沉。待坐在書房裡,飲過盞醒神茶,已是夜裡子時了。
  
  司空幸和唐玉早在梅齋裡候著。
  
  雲沉雅展開京華城鳥瞰圖,信手點了三處地方,道:「飛絮樓,浮生堂,京華方家府邸。」
  
  唐玉將茶碗蓋合上,愣了愣,遲疑道:「確定?」
  
  雲尾巴狼懶懶笑,將扇子擱在指間轉著:「儘管去找,方亦飛必在這三處地方之一。」
  
  唐玉又是愣,沉吟番,自顧自地說:「我不信。亦飛既以逃婚為由,即便還呆在京華城,以他個性,也不會出入飛絮樓,浮生堂這種地方。而方家府邸,早就派人探過數遍。」
  
  雲沉雅冷笑道:「不信是因還當他是朋友,當他是從前與談笑,與沽酒方亦飛,可他卻不見得這般看。」
  
  此時,立在旁司空幸也拱手解釋道:「唐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大公子派屬下注意阮鳳動向。屬下派人跟了他數日,發現他極愛出現於這三處地方。而今日……」
  
  司空幸說到這裡,看了雲沉雅眼,得他示意後,才接著道:「今日,大公子在紫薇堂鸞台下靜觀其變,且發覺這些時日,小棠姑娘一事,確然是方亦飛夥同六王爺等人個陰謀。」
  
  這樁事,唐玉先前便聽司空幸解釋過。
  
  其實,方亦飛欲利用舒棠身份可疑處,引起雲沉雅注意。如此來,將百姓聚集在紫薇堂那天,便可引雲沉雅前來。
  
  而方亦飛根本目的,是為了將雲沉雅身份宣揚於眾,借此令他在南俊行事受阻。也因此,才有了六王爺前來那出。
  
  至於阮鳳為何與方亦飛一邊。原因有三:其,阮鳳是六王爺杜涼之子;其二,今日在鸞台上,阮鳳雖為舒棠辯解,可字字句句都說得恰到好處,且與胡通一道,似是要將雲沉雅逼上檯子;其三,雲沉雅借小世子杜修之力,查得阮鳳其實與舒棠流言起因相關。
  
  如今方亦飛乃是遁逃之人,事事都需借他人力。由此看來,方亦飛所托之人,必是阮鳳無疑。
  
  雲沉雅道:「他雖借今日之事阻。但,能做到魚死網破這步,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亦飛已蓄勢待發。」唐玉接過話頭,神情黯然。
  
  「不錯。」雲沉雅點頭,「既然他已將事情做絕,也不必留情面。借阮鳳查得他據點,直搗黃龍便罷。」
  
  「可在利用。」唐玉默了默,抬起頭,平靜地看著雲沉雅,「挑起與方亦飛之間衝突,讓與他相鬥,屆時無論是何種結果,都能揀個便宜。」
  
  聽了這話,雲沉雅眉梢挑:「撿個便宜,何止是一人?」
  
  唐玉身形一僵。
  
  雲沉雅意指,再明顯不過。引起唐家與方家爭鬥,撿便宜除了他大瑛皇子,更有南俊君主。削弱兩大家族勢力,君杜紹,乃至於世子杜修,往後便可穩坐江山。
  
  「而也別無選擇。」雲沉雅又道。他站起身,端著自己茶盞往唐玉身旁几案上放了,笑道,「這盞茶沒喝過,算是犒勞。尋到方亦飛後,記得問問清楚,他費盡心思霸佔這聯兵符究竟為何。哦對了,再順道提醒他一句,危險東西,還是少碰為妙。」
  
  說罷這話,雲沉雅看了唐玉眼,勾唇笑了笑,要逛出書房去。
  
  剛走沒幾步,卻聽身後,唐玉喃喃地道:「我不想被人利用……」
  
  雲沉雅怔,回過身來。唐玉手臂擱在几案上,拳頭漸漸握緊,露出青白指節。他又說了次:「我不想被人利用。」
  
  然而忽地,他抬起頭,對雲沉雅笑。笑容有些蒼白:「可亦飛若利用聯兵符起兵,第一個對付,便是唐家不是麼?」
  
  「明知皇上,還有個神州大瑛外人,等得不過是我們鷸蚌相爭,但……一點辦法也沒有。」唐玉說著,沉了口氣,又歎息著道,「以後……不再這樣了。不被人利用,不做違心事情。」
  
  不被人利用。不做違心事。
  
  不知怎地,雲沉雅聽得這句話,卻覺可笑。他道:「凡事都想心隨意動,行隨意動,這倒是個不錯白日夢。」
  
  「那你呢?今日說要娶小棠,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嗎?」唐玉驀地抬頭問道。
  
  雲沉雅眼神一利,勾唇輕笑:「要與我爭?」頓了下,他調侃道:「現如今看來,是六王爺之女,阮鳳之妹,身份倒與般配。」
  
  其實想起當初與舒棠初遇之事,論感情,也說不上有多深,單單是自己柔和性子裡幾分頑固與執著,令唐玉就是難以割捨。
  
  須臾,他咬牙閉了眼,搖頭道:「不了。」
  
  再默會兒,他又長長吁了口氣,看著雲沉雅道:「好好對她,莫要利用就好。」
  
  另頭,雲沉雅也沉默。頓半晌,他兀自笑,說:「這卻不能答應。」
  
  唐玉愣住。
  
  雲沉雅再笑笑,挑起折扇,悠哉樂哉便出了屋。
  
  月色已如水,遠天片光華,過不久就是黎明。尾巴狼睡不著,踹醒了萵筍白菜。兩隻小獒犬撐著睏意,跟著狼主子,在後院溜躂。
  
  雲沉雅走了截兒,回身蹲下,對萵筍白菜說:「有句話跟旁人說不得,你們幫我記下。」
  
  萵筍白菜聞言,也不知是否懂得,歡快蹦躂。
  
  尾巴狼清淡笑起來,說:「這句話是——」
  
  「很多事沒法保證,也無法給出承諾。但一定會,在能對你好的時候,竭盡所能為你好。哪怕……」雲沉雅蹙眉想了想,又勾起唇來,有些無奈,「哪怕尚還不知情愛為何物,只將當做個可以親近,可以陪伴的人。」
  
  「小傻妞啊……」
  
  小傻妞舒坦地睡了夜,第二日醒來,卻是如常忙活。
  
  舒三易覺得詫異,旁敲側擊問了幾回。字句都不離雲沉雅。舒棠卻迷糊,聽不出引申意義,問甚答甚,搞得爹一頭霧水。
  
  舒三易另尋他法,打算等雲尾巴狼聘禮。可如此幾日過去,兩邊均無動靜。
  
  這日,舒老先生忍無可忍,正打算上雲府將事情問問清楚,卻見舒家小棠穿戴妥帖,人端坐於天井裡曬太陽。舒老先生上前問何故。小棠答:「上回雲官人說過三五日來瞧,數著日子,三日過去他沒來,今兒個是第五日,他准來。」
  
  舒三易語塞,緩了緩神,問:「要是他不來咋辦哇?」
  
  舒棠一愣,想了想道,「要他今日不來,鐵定有事兒耽擱了,且先等等,實在等不到,就去尋他。」
  
  豈料這天,舒棠還未等來雲沉雅,卻等來了個不速之客。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前些日子,與曾有紙婚約蘇白蘇大人。
  
  蘇白臉色蒼白,甫見著舒棠,便迎上去發澀地喚了聲:「小棠……」
  
  舒棠雖是個老好人,但當日蘇白在眾人面前毀棄婚約事,難免令耿耿於懷。
  
  舒棠默了默道:「你來幹嘛?」
  
  蘇白還未答,客棧外又傳來個聲音:「對啊,來幹嘛?」

第31章
  
  蘇白今日來,為的是樁私事兒。
  
  卻說前些日子,舒棠流言傳得滿大街沸沸揚。蘇大人避開風頭同時,琢磨著舒棠名聲已敗,二人姻親定會影響自己仕途。因此,背棄是不可避免,悔婚是勢在必行。
  
  而當時,恰逢京華城有女待嫁。此女姓梁名翠,乃是工部侍郎梁未梁大人之女。因梁翠八字奇特,求夫必得是醜年丑時出生人,是以,梁大人自初春開始尋尋覓覓,終未果。
  
  後來,此事輾轉傳到蘇白耳裡。蘇白大喜之。他別無所長,唯丑年丑時出生這點頗為巧合。天賜良緣讓他攀附權貴,何樂而不為?
  
  於是乎,蘇白當下便向梁大人毛遂自薦。一說自己與舒家小棠毫無瓜葛毫無牽絆。二說自己對梁家小姐顆真心日月可鑒。
  
  梁大人是好人,官大脾氣小,聽得此言,便放蘇白過了關。蘇白信心大振,以為次得勝便是凱旋,誰想他才往前跨了小步,便被梁家小姐攔在屋外。
  
  梁翠是個倔脾氣,不滿蘇白官小,二不滿他原有婚約在身。蘇白慇勤了幾日,除了有天下午,在梁府後園隱見得梁翠側影風姿綽約,其餘幾日,均沒瞅著姑娘桃花面。
  
  蘇白為此很有點魂不守舍。
  
  後有日,梁家丫頭總算帶來了喜訊,說是小姐提了個條件。這條件說來十分簡單,是要蘇白於八月初十這天,帶著舒家小棠上梁翠面前,親口承認兩人間清清白白。
  
  這事兒要擱在別姑娘身上,興許還有番鬧騰。因舒棠是個忒老實姑娘,若攤上這事兒,大抵只有做包子份。因而,蘇白聽這條件,喜不自勝,且還表示自己能超額完成任務。
  
  如此來,便有了紫薇堂鸞台上,蘇大人當眾毀棄姻親一幕。
  
  不過,雖則二人姻親取消了,雖則此事後,雲沉雅與舒小棠緋聞在京華城鋪天蓋地,因梁翠認死扣,蘇白還是不得不上舒家客棧,請舒棠隨他走一遭。
  
  今日是八月初十,南秋光濃烈。
  
  求人辦事矮三分。蘇白慇勤著張臉,將事情半真半假地與舒棠說了後,便道:「取消與親事,真真情非得已,後才遇上這女子,實又是心之所屬。還勞煩舒姑娘隨在下走這遭。此恩此德,蘇某必定深銘五內。」
  
  舒棠從來不傻,聽罷這話,心裡早也將實情揣摩了十有八九。正躊躇間,卻是坐在一旁悠閒搖扇子雲尾巴狼湊了過來。
  
  雲沉雅滿目溫文,笑得人畜無害。他道:「按說姻緣事,也無對錯可言。倘若兩句話能促成樁姻親,這也算是大功德了。」說著,他側目,朝舒棠眨眨眼,「去吧,陪他。」
  
  其實舒棠本不願答應,可因雲沉雅勸了,也只好將這事兒應下,悶聲悶氣地「嗯」了聲。
  
  大尾巴狼笑起來。
  
  不多時,三人便來到清香苑。
  
  清香苑原也是個喝茶地兒,但來此處人,僅是些名門望族。苑內草木蓊鬱,曲徑通幽,又有亭台樓閣掩映於花樹之間。
  
  此刻,梁未梁大人與梁翠都候在「鴻雁居」裡。鴻雁居內焚香,中間掛有紗幔。梁翠側倚著長榻,紗幔輕煙裊裊若霧,隱隱只見側面長睫葳蕤,眸若點漆。
  
  果然是難得見美人。
  
  蘇白將舒棠與雲沉雅引入居內,便分別作了引薦。梁大人只是正經招呼。然而,這梁翠美人卻心高氣傲,聽得有人來了,非但不起身相迎,反而動也未動地坐於長榻之上。良久,梁翠抬手持箸撥了撥煙爐,鼻子裡「嗯」聲。
  
  「大人,舒姑娘與雲大公子道來了。與小翠若有疑慮,便儘管問吧。」蘇白道。
  
  聽了這話,梁大人與其女低語幾句,道了聲「知道了」,這便發了問。
  
  問問題是梁未,梁翠卻不言語。
  
  梁未之問,大都無關痛癢,舒棠老老實實地答了。雲沉雅立在神旁,倚著牆,卻不言語。蘇白站得較遠,心底甚歡喜。過了半晌,窗外吹來陣風,掀起紗幔角。彼時舒家小棠抬了眼,正要去瞧梁翠。不成想,這時梁翠也偏過頭來看。四目相對,舒棠心底頓,竟驚得目瞪口呆——誠然梁翠半張臉是美人,可另半張臉上,卻長只烏龍眼,分外奇怪。
  
  然而這番場景,並未被蘇白瞧了去。
  
  見得舒棠看到自己正面,梁翠慌忙也側身坐端,手捧心撫了撫胸口。
  
  這時,梁未又問道:「這麼說,與蘇大人果真再無干係?」
  
  舒棠仍在驚詫中,尚未緩過神來。
  
  雲沉雅見這場景,以為舒棠見了梁翠真樣貌,心裡不忍,要袒護蘇白。正要幫著忽悠過去,豈料舒棠驀地道:「與蘇公子真沒干係了。」
  
  梁未道:「面上沒干係,心裡又如何想?」
  
  舒棠忙說:「梁大人,我如今也有別的姻親了。蘇公子若能娶梁翠姑娘,心底也是歡喜。」
  
  雲沉雅聽了這話,不禁十分詫異。舒棠眼下明知這是個局,可聽意思,卻分明要讓蘇白娶梁翠,將他往火坑裡推。
  
  思及此,雲尾巴狼不由挑起眉梢,詫然又好笑地看了舒棠眼。舒家小棠被他這麼一望,做賊心虛地垂下頭,吞了兩口唾沫,默默不語起來。
  
  雲沉雅恍然大悟,禁不住笑得神經兮兮——原來兔子逼急了也咬人。
  
  蘇白瞥見雲尾巴狼笑,以為好事將近,忙上前兩步問:「梁大人,小翠,你們既已問清,不知這門親事——」
  
  「蘇白。」梁未忽地沉了聲,肅然道:「問,倘若小翠並非我親生女兒,而是義女,可娶不娶?」
  
  蘇白一愣,即刻拱手道:「小婿喜歡是小翠人,並非身世背景。」
  
  梁未又問了:「那倘若有朝一日,小翠身染頑疾,容貌盡毀,可會棄她不顧?」
  
  蘇白這回反應卻快,比出三根指頭便立毒誓。
  
  梁未沉吟一番,便道:「那可願為今日所言今日毒誓立下字據?他日二人若起紛爭,小翠也好有字據為保。」頓了頓,梁未又道,「只要立下字據,今日便認了你這女婿。」
  
  蘇白聽了這話,自是二話不說,當下筆走如飛便立誓為據。
  
  誰知梁未接了那白紙黑字,並無半點喜悅之情,而是像完成任務般鬆了口氣。他將字據折好握在手裡,說了句:「如此,便進來瞧瞧吧。」那頭,蘇白自是歡喜又緊張,裹足不前。這頭,梁未卻將紗幔掀了,走到雲沉雅面前,恭恭敬敬將那白紙黑字遞與他,再拱手躬身道:「大公子,辦妥了。」
  
  雲尾巴狼點點頭,接過紙條,慢條斯理地揣入袖囊。
  
  「走了。」他回身牽了舒家小棠手,推了鴻雁居門便悠哉樂哉地逛了出去。
  
  沒走幾步,便聽身後屋裡聲慘叫。下一刻,蘇白跌跌撞撞從鴻雁距離跑出來,抖顫著手,指著雲尾巴狼:「……是你幹的好事?!」
  
  雲沉雅這才笑起來,將字據從袖囊裡取出,在他面前晃了晃,悠悠地道:「蘇白蘇大人對翠兒姑娘深情不移,感天動地。雲某素來懶怠,今兒個卻願不辭辛勞,替蘇大人將這字據交上去。」
  
  「交、交去哪裡?」蘇白臉色登時發青。
  
  雲沉雅揚起眉頭,暢快道:「自是交去禁宮,為蘇大人討個御賜金婚。」
  
  舒棠聽得這話,也是呆。看了看蘇白,又看了看雲沉雅,頓了半晌,竟不由自主傻兮兮地笑起來。
  
  蘇白氣得渾身發抖,吞吐說了幾句話,沒表明意思。雲尾巴狼自是懶得理他,牽了舒棠手就要走。誰想這會兒,蘇白竟一不做二不休,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作勢便要搶雲沉雅手裡字據。
  
  蘇白自不是雲尾巴狼對手。可雲沉雅還未出手,舒家小棠眼疾手快伸腳將蘇白絆,隨即抓了尾巴狼手,兔子般就飛奔起來,邊還道:「雲官人,快跑!」
  
  雲沉雅原也茫然。可當他被舒棠拉著,逃出清香苑,七拐八拐地穿了幾個巷弄後,心底卻漸漸地,異常地歡喜起來。
  
  這樣歡喜,從來沒有過。
  
  兩人逃命也似跑了陣,直至繁華喧囂街頭。
  
  見身後無人追來,他們這才齊跌坐在家商舖門口,猛喘著粗氣。跑路不得法,又沒提內力。雲沉雅額頭儘是汗。可他抬起頭,看著秋陽下同樣氣喘吁吁舒棠時,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舒棠愣了愣,也跟著笑。
  
  雲尾巴狼樂了陣便斂了笑容。他捏了袖口幫舒棠拭乾額角汗液,彎起雙眼:「原以為今日這出必定會惹不痛快,誰曉得對付起人來也不手軟。」
  
  舒棠愣,埋下頭。悶聲悶氣地說:「原也不想這麼做。可蘇白攀附權勢便罷了,之前與他婚約還沒取消時,他膽小不敢出頭,還去尋其他姑娘相親。這麼樣個人,理應遭些報應。」
  
  默了默,舒棠又抿抿唇:「只是苦了那個翠兒姑娘。」
  
  雲沉雅揚開扇子為兩人扇風,笑道:「那姑娘原住在京華城郊。因生來長短腿,又瞎了只眼,二十有二了也未能出嫁。見個人過的貧寒伶仃,便想了這個轍讓蘇白娶。」
  
  「蘇白雖小人,但還不至於惡人,且有膽小怕事。倘若他與翠兒姻親是他們南俊聖上所賜,翠兒姑娘跟了他,也算攤上好日子了不是?」
  
  聽得雲沉雅解釋,舒棠心中一喜,抬起頭,愣神地瞧著雲尾巴狼。
  
  尾巴狼貌若天人,笑得邪氣。
  
  跑了滿大街熱氣漸漸消褪。雲沉雅被這麼望著,心思一動便不由地說:「這麼瞧我?可是瞧上了?」
  
  舒棠愣了下。須臾,又垂下頭,摸出腰間銅板在手裡數了數,樂呵呵地道:「雲官人,你等等,我去買口涼茶。」
  
  舒棠買回來除了涼茶,還有個白面饅頭。
  
  雲尾巴狼從小吃遍珍饈,原不好粗食。可他見那饅頭被舒棠潔白手指握著,便忍不住食指大動,想要嘗嘗。伸了手去拿,卻被舒棠把拍掉。
  
  「燙!」舒棠說。又從袖囊裡抽出條布絹子,將饅頭裹了,這才遞給雲沉雅。
  
  尾巴狼幾乎頭一回這般老實,伸手小心翼翼接過,埋頭便認真吃起來。
  
  舒棠在旁看著。他長得好看,看得久了,心裡歡喜便不由多幾分。過了會兒,舒棠起了個疑問。道:「雲官人,將將問我是不是瞧上你了。」
  
  雲沉雅猛地噎住。
  
  舒棠又一本正經地道:「我也不知怎樣才是瞧上了。挺喜歡瞅著。」
  
  雲尾巴狼猛嚥了幾下,才將剛剛一口饅頭嚥下去。
  
  他偏過頭來,笑得清閒,眸色惑人:「不是說要嫁我嗎?」
  
  舒棠撓撓頭,回道:「我就想陪著你,嫁不了,做個丫鬟也行。」
  
  雲沉雅聽罷這話,方才笑容便收了許多。
  
  他偏過臉,瞇起雙眼望著長街。車如流水馬如龍。
  
  過了會兒,一枚笑容又在尾巴狼唇角綻開。他回過頭來,莫測地勾著唇角:「既然你不懂,我們便來試試吧?」
  
  「試什麼?」
  
  「試試是不是瞧上我了。」
  
  舒棠仍不解。可言語間,雲沉雅已然牽了手:「這樣,你會不會覺得反感?」
  
  舒棠愣:「不會啊。」
  
  伸手相交,十指相扣:「這樣呢?」
  
  舒棠道:「也不會。」
  
  雲沉雅笑容深了些,他鬆開舒棠,伸手探入懷裡。須臾,取出支海棠花髮簪。簪頭兩朵海棠,清新可人。「早就說要給你。」他道,臉溫潤,聲音澄澈,「因我知道你帶上它,一定很動人。」
  
  雲沉雅說著,隨即攬過舒棠腰身,慢慢將簪子別入髮髻。又道:「這樣呢?反感嗎?」
  
  舒棠心底有點空,有點亂:「不、不會。」
  
  眸中似有星輝閃過。他慢慢伸手,輕而又輕勾起舒棠下頜,將臉逼近。然後唇角溢出幾個字,帶著熱氣,噴灑在臉上:「那……這樣呢?」
  
  舒棠愣了,長街喧囂聲彷彿消失了。秋日街頭,唯有自己心跳如雷,下又下。
  
  「有、有點兒……」
  
  可雲沉雅卻聽不到答案了。眼前,還有世間,只餘下舒棠雙清亮烏黑眸子。眸裡有驚慌,有無措,還有他影子,迷離眼神。
  
  他閉了眼,俯下臉,唇如貼上柔嫩新葉,春風化了雨。

第32章
  
  舒棠夜裡睡不著,起了三兩次。後來,索性穿好衣裳,坐在院裡瞧月亮。
  
  中夜輪月如水,葡萄架下葡萄香。過幾日是中秋,不知那天,又將是怎生美景良辰。
  
  舒棠胡思亂想久了,嘴角便不自覺浮起微笑,連舒三易走近,都未曾發覺。
  
  舒老先生披了件外衫在肩上,與舒棠道拾階坐了。瞧瞧神色,舒三易心底就有八分明白。可他不動聲色,只問:「閨女兒,在想啥?」
  
  舒棠垂下頭,沉吟陣。「爹,今日隨雲官人出去了。」道,「雲官人幫我教訓了蘇白。」
  
  舒三易曉得這不是重點,看了眼,打了個呵欠。
  
  舒棠猶疑下,又道:「雲官人……雲官人今日問我,是不是瞧上他了。」
  
  舒三易怔了怔,湊過去:「那咋說哇?」
  
  「……」明明心裡頭浮浮沉沉,可萬千話語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舒棠想起彼時兩人侷促。市井擾攘,小販喧囂。一向妄為雲沉雅也微紅著臉,牽著手,慢慢遊逛。兩人不說話,可人世間卻熱鬧。天上有雁鳴叫,地上有孩童嬉笑。好不容易送回了家。他站在客棧門口躑躅良久,只問句:「嫁我嗎?」
  
  嫁嗎?
  
  這些天越發覺得他好看,眼梢如帶暖日風,彷彿一輩子都看不夠。
  
  舒棠當時沒答他,嚥了嚥口水,說不出話。但到了這會兒,心底想法卻無比清晰。
  
  「爹,我想嫁給雲官人。」默了默,又覺得喪氣,「可總覺得自己跟他不般配。」
  
  其實舒三易早料到會如此。對情愛,舒棠雖懵懂,可老實到底,心裡哪般想,面上也就哪般做了。
  
  他道:「既然想嫁他,就別管般配不般配。嫁人哇,是一輩子事兒。門當戶對是其次,自己圖個開心才最要緊。」
  
  舒棠聽了,老實點頭:「嗯,我也覺得自個兒開心最要緊。」
  
  舒三易再看眼,像是憶起什麼事,又轉頭去瞧月亮:「紅妞哇,不過還得勸句。雲沉雅跟咱們可不是一個道道上的人。要嫁他呢,甭管什麼事兒,心裡頭都得有個準備。」
  
  舒棠又忙著點頭。月色淡淡籠著眼底絲惘然。過了會兒,卻說:「爹,我其實將將想明白了。嫁給雲官人,如果圖不了開心,就圖個不後悔。」
  
  蹙起眉頭,似是不知該如何言說心底想法,再細細想,才道:「以後的事兒,也說不上來。他今天問是不是瞧上他了,也弄不明白。可自從曉得自個兒可以嫁他以後,就不想嫁其他人了。覺得要不答應他,心底鐵定後悔。」
  
  兀自點點頭,像是為自己打氣:「嗯,不圖開心,就圖個不後悔。」
  
  這話有點兒破釜沉舟。被舒三易聽了去,除了開心,多半是心酸。可他舒家小棠棠從來甘於平俗,甘於凡庸。今夕何夕,竟也有了這等勇氣。
  
  舒三易佝僂著脊樑,坐在台階上。老半天,應了句:「嗯,就圖不後悔,俺家……俺家小棠棠也長大了哇。」
  
  舒棠傻兮兮地笑起來:「也沒,就覺著,其實嫁不嫁還是次要,要能跟著他,做個丫鬟也行。」想了陣,又說,「爹,跟我一起吧。」
  
  舒三易愣。
  
  舒棠道:「雲官人日後鐵定要回神州大瑛。爹日前也說,想要去瞧瞧大瑛朝還有北邊窩闊風光。等嫁了人,咱們把客棧關了,一起去瞧瞧。」
  
  舒三易胸口有些發悶。他垂下頭,吸了口氣:「爹不去了。」他說。
  
  去了能做什麼呢?反正如今天下各處,也再尋不到她的影子了。
  
  「好好跟著雲沉雅。要是他對你好,日子就過得好,寫信來跟爹說說就成。」舒三易道,然後又莫名地說,「原本你也是個該過好日子的命。」
  
  明明件大喜事兒,父女倆說著說著,便有點兒傷情。舒棠心中也悶。聽聞可能會與舒三易分開,便埋下頭:「那這事兒,還是再想想吧。」
  
  舒三易伸手將外衫更往肩上拉了拉,笑起來:「想有什麼用哇?想不如做,咱這兩日就去置辦嫁妝,辦好了給雲府抬過去。看他雲沉雅娶不娶。」
  
  同樣夜,清淡景。京華城另頭雲府內,雲尾巴狼沒尋找司空幸,樂了個閒。他副散漫樣坐在大堂內,手擱在高幾上敲又敲。
  
  「記好了?」
  
  老管家擦擦額角汗,提起筆,「大公子、大公子說慢些,說快了老奴不好記啊。」
  
  雲沉雅今日好耐心,聽他這麼說,笑得親和:「沒事兒,慢慢來。」又琢磨,才道:「三顆夜明珠太少了,改六顆吧。衣料緞子只要沄州和錦州,其餘地方產,穿著傷肌理。金銀就不必了,忒俗。另外還要北荒綠松石,沄河底……」
  
  老管家邊埋頭記著,邊在心底裡納悶。自打今夜雲沉雅回來,就一副滿面春風飄忽樣兒,沒能尋著司空幸,他反倒樂呵,將老管家折騰到大堂子裡來,讓他記個聘禮單子。
  
  尋常聘禮單子還好記。可老管家手裡這張卻不像話。上面全是奇珍異寶,莫說富貴人家消耗不起,哪怕是個天皇貴胄也沒這麼多寶貝。
  
  老管家歎口氣。這哪裡是要娶媳婦兒?這簡直就是在娶皇后。
  
  思及此,他不由勸道:「大公子,說這些聘禮好是好……只是……」
  
  雲沉雅笑瞇瞇地:「說。」
  
  老管家抹了把汗:「只是……這些聘禮太貴重,便是公子再有銀子,怕是沒個三年五載也尋不齊備。」
  
  雲沉雅捧了個空茶盞在手裡,拋了兩拋,又開心地道:「有理有理。說來這聘禮單也只能給提個醒,回大瑛了才能將寶貝找齊了給。南俊這裡呆不久,成親也不宜張揚,另列個聘禮單子吧。」
  
  老管家這才吁了口氣。誰料他剛提了筆,雲沉雅又振振有詞地念叨起來。「但別說,那小傻妞人雖老實得緊,喜歡東西卻不是凡物。金銀珠寶,不一定喜歡,衣裳粉黛,不一定寶貝。嗯……這倒有點難倒了……」
  
  尾巴狼邊說著,手裡茶盞便上下拋著。說是「被難倒了」,可他神采奕奕樣子,哪裡有半點煩惱之態。
  
  「啊,有了。」雲沉雅眼睛一亮,「送兔子吧。」
  
  老管家身子往前傾,差點跌了:「兔、兔子……」
  
  雲尾巴狼將茶碗蓋擱在旁,興致勃勃地說:「聽得你們南俊有種奇兔,耳朵和四隻爪子是灰,毛是白。去弄對來。」
  
  管家聽得此言,語塞半日。平緩了下,又才道:「大公子還有別的可送?」
  
  雲沉雅本正經道:「自然自然,尋常聘禮該有,半點也不能少。衣裳首飾,珠花玉釵……就是有點兒不明白,怎得喜歡絲瓜花?」
  
  「這……」老管家又為難起來。正此時,忽見門口立著個人,定睛瞧,正是方才尋不著司空幸。管家如蒙大赦,立刻道:「大公子這問,老奴答不上來,何不如問問司空公子。」
  
  司空幸在門口抱拳:「大公子。」
  
  雲沉雅臉清淡笑意仍是洋洋灑灑,衝他招了招手,道:「司空,何時回來?來,幫瞧瞧這單子。」
  
  可司空幸卻沒動作。他略垂著頭,斂眸道:「屬下回來有陣子了,直立在堂外。只是……大公子太盡興,沒瞧見屬下罷了。」
  
  雲沉雅聞言,手中動作一頓。「司空?」
  
  「屬下甚少見大公子如今日般打內心裡都是歡喜,所以不忍打擾。」司空幸說。
  
  唇角笑意漸漸僵了,斂了,沒了。雲沉雅默了默,忽又綻出笑容:「司空,方才問管家,何以那小傻妞愛絲瓜花,他答不上來,你來答吧。」
  
  司空幸沉默陣,點點頭。
  
  老管家見他二人這般,定是有要事相商,連忙擱了筆和紅彤彤聘禮單子,躬了躬身便退下了。
  
  雲沉雅清清淡淡地說著:「方纔在想,小棠到底喜歡些什麼。這小妞,長得這般好看,名字裡個海棠棠字也頗為文雅,可偏偏卻喜歡絲瓜花。」
  
  司空幸沉了口氣,道:「屬下以為,絲瓜花雖不登大雅之堂,可卻不甘於生在地面。每每綻開在牆頭籐蔓,色澤妍麗璀璨。正如……」他抬起頭,定定地看向雲沉雅,「正如小棠姑娘雖有個老實單純個性。但是非分明,往無前,性情異常堅韌,便是往後遇到挫折,遇到傷心之事,亦會努力認真地過好日子。所以,所以……」
  
  「所以大公子離開之後,不必為擔心。」
  
  好半晌,雲沉雅恍然地立在原地,動也未動。過了會兒,他笑了下:「有事?」
  
  司空幸道:「大公子,屬下想說……」
  
  「等……」雲沉雅忽地道:「等等,別說……」
  
  司空幸詫然。
  
  雲沉雅彎了彎唇角,再沒能露出先前風日颯然笑意。「先別說……,在給她備聘禮。」
  
  「還要……改日進宮狩獵,還要為弄對灰耳朵灰爪子兔子……」
  
  「大公子……」
  
  雲沉雅再慢慢地沉了口氣後,嬉笑斂盡,神傷斂盡。眼裡剩幾分冷漠,鋒芒畢露。
  
  「什麼事,說吧。」
  
  司空幸拱手:「大皇子……二皇子叛變了。」
  
  雲沉雅眉峰驀地一緊。
  
  司空幸接著道:「朝政已交由史大人,各部尚書及內閣,張大人已於昨日連夜趕往南俊。屬下以為……恐怕二皇子叛變內有隱情,否則張大人也不會……」
  
  雲沉雅緊擰著眉,拂袖道:「隨我來書房!」
  
  大堂門開,帶起陣風。空蕩堂子裡,唯余張紅彤彤長禮單被吹落在地,紙張翻捲,啪嗒有聲。雲沉雅急速步於迴廊上,忽然,心有所感般地,他腳下一頓。
  
  可每次停頓後,復又往前。週而復始。
  
  他寥落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第33章
  
  北荒爭戰,是入秋時開打。大瑛北伐軍副將軍是英景楓。
  
  早些年,英景楓雖獨自離了宮,但他二皇子身份,卻是朝廷重臣間心照不宣秘密。昭和帝兩位皇子,皆是奇才天縱。這廂任景楓為副將軍,是因他確有韜略;二是希望他身份能鼓舞士氣。
  
  神州大瑛與窩闊,雙方兵力極強,久久僵持不下。卻不料,在這關鍵時刻,英景楓卻突然叛變,成了窩闊將軍。
  
  司空幸將事情說完,雲沉雅雙眸子寒光乍現,「叛變?他找什麼理由?」
  
  司空幸愣了愣,半晌沒言語。
  
  雲沉雅眉梢抬,「呵」了聲,「他的理由,該不會是我吧?」
  
  說來奇怪,景軒景楓小時候同住宮裡兩年,表面上,人孤傲寡言,人溫潤隨和,都不是容易起爭執性子,可他二人每每湊在塊兒,三天小吵,五天大吵。
  
  英景軒肚裡腸子九曲十八彎,詭計多端。饒是景楓百般聰明,卻如何也鬥不過長他半歲哥哥,每回被氣急,便揚言以後要與景軒搶天下江山。
  
  小小英景軒就樂了,說:「有本事就搶啊,坐享其成還嫌沒趣。你卻說說,屆時又憑什麼跟搶呢?」英景楓回贈他四個字——不擇手段。
  
  其實這樣爭執,多是小孩氣頭上話,當不得真。但被宮女太監聽了去,傳入好八卦臣子耳朵裡,便對將來有了奪嫡之爭揣測。
  
  而這年英景楓,用的便是這個理由。
  
  司空幸道:「確實如大皇子所料。二皇子對外宣稱要與大皇子爭皇位。可因他勢單力薄,所以要借助窩闊軍之力,在神州大瑛北荒打開道突破口。」
  
  雲尾巴狼聽得一笑:「這理由不錯,能讓窩闊人信他。」
  
  司空幸見狀,卻不由地勸說:「還望大皇子恕屬下多言,倘若二皇子這是詐敵之計便也罷了,可如果他真要以此對付大皇子……」
  
  「不會。」雲沉雅斬釘截鐵,「他便是要與我爭天下,也會堂堂正正地爭。這種下三濫法子他使不出。」
  
  司空幸一臉擔憂,似是不信。
  
  雲尾巴狼又回味無窮地添了句:「這種下三濫法子,只有他使得出。否則小時候吵了那麼多次,也沒法回回贏他。」
  
  司空幸頓時一臉欽佩地看著他狼主子。
  
  然而這會兒,雲沉雅又收起了臉調侃,蹙著眉頭道:「景楓行事雖衝動,但也不失理智。這回孤注一擲,必是情況突變。再者說……」
  
  他驀地抬頭,看著司空幸:「張大人來南俊前,可曾叮囑過什麼?」
  
  司空幸聞此言,不由怔住。
  
  張大人是丞相張三合,他早年不過是個布衣粗人,因難得遇機會才路官運亨通,被封為丞相。張三合懂得不多,對景軒景楓兄弟,卻有授業之恩。因景楓在宮裡孤立無援,張三合將他視為己出,百般看顧。
  
  司空幸曉得張大人對景楓偏袒,是以,張三合雖有話帶給雲沉雅,他卻並未傳達。
  
  可如今雲沉雅問起,他卻瞞不住了。
  
  雲尾巴狼見司空幸眸色閃爍,頃刻沉了張臉:「什麼話,說!」
  
  司空幸猶疑下,道:「張大人請……請大皇子迅速解決手頭上事,回永京救二皇子……否則、否則……」
  
  「救楓兒?!」雲沉雅愣,倏然從椅子上站起,「說清楚!」
  
  「張大人說,此番軍兵力不敵窩闊,二皇子此番兵行險招,若能等到援軍且能撐過去,若等不到援軍……」
  
  「怎可能等不到援軍?!莫紹跟莫子謙都廢了嗎?!」雲沉雅勃然大怒。
  
  然而此話出,他驀地僵住,「還是說……莫家父子有問題?」
  
  司空幸道:「張大人只是懷疑,並未……並未做出定論。」
  
  「這話……」雲沉雅捏了捏額角,平靜問道,「這話為何不早與我提。」
  
  司空幸不言。
  
  雲沉雅冷笑兩聲:「是擔心若擱下手頭上事回永京,屆時他英景楓若反將軍,非但會失了天下,更可能會失了性命。」
  
  司空幸咬了咬牙,索性直言:「屬下跟隨大皇子良久,不得不說大皇子對二皇子雖面上不悅,但私心裡卻十分縱容謙讓。屬下知道此番二皇子出事,大皇子必會相救。但如若這是陰謀,大皇子為此、為此付出代價實在太大!」
  
  若平日裡,司空幸這般質疑英景楓,定不會招來雲尾巴狼好臉色。可今天他這番話說完,雲沉雅默了良久,只笑了下。
  
  他步至窗前,抬起頭。天上輪明月再過幾日就圓了。雖是眾星拱月大皇子,可中秋佳節,他只真正過了一次。那時年紀很小,白日比武時,景楓失手傷了他。夜裡,小小景楓便捎來兩壺桂花釀,彆扭請他喝。那年,兩兄弟對著八月十五月,說了不少話,喝了個酩酊大醉。生平頭回醉酒,生平頭遭暢快。
  
  「父皇肩負江山,凡事需以社稷為重。楓兒嘛……這種時候,我不救他,便沒人救他。」良久,雲沉雅說。絕世五官,清淡笑。
  
  「不在乎皇位,可身上卻有擔當。但最近在想,人活著,總要有個意義不是。不擇手段心狠手辣得失去了初衷,那便太沒趣了。」
  
  「大公子……」
  
  雲沉雅笑道:「我好閒散,擔當之餘,樂得個自在恣意便好。可江山卻是與楓兒共同責任,他為保江山出生入死,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喉結上下動了動,雲沉雅低聲道,「聯兵符事,做個了結吧……」
  
  司空幸心中沉。他抬頭看著雲沉雅側臉。依舊雲淡風輕神色,可卻有絲絲入骨寥落。司空幸道:「大公子切莫憂心。」
  
  雲沉雅又笑:「如何說憂心?」
  
  「大公子……從不與人說這許多心裡話。」
  
  雲沉雅這才愣住了。夜風忽來,輕揚起額發,雙眸有些迷離。「嗯,有點憂心。」他道,「憂心那小傻妞……」
  
  「真怕會,真怕會對不起……」他仰起頭,吸了口氣,「從來沒有,這麼怕過……」
  
  舒棠將攢著銅板勻了出來,又破天荒地問爹討了十兩銀子。第二日,買了塊好錦緞,牙白色澤風清月涼,說要親手為雲官人做衣裳,合在嫁妝裡起給他。
  
  三兩日後,舒三易湊去瞧那緞子,嘖嘖稱歎,說閨女兒真捨得花銀子,咱父女倆輩子也沒穿過這等好衣裳。
  
  舒棠臉赧然,嘿嘿地笑:「下回攢銀兩買衣料,鐵定給爹爹買最好。」
  
  舒三易調侃說嫁出去女兒潑出去水。
  
  舒棠又尷尬,看天色遲緩,覺得時日久長,就說:「也不知雲官人最近怎樣了。」
  
  這天是中秋前夜,八月十四。
  
  雲尾巴狼悠閒逛到唐玉屋前,見門敞開,便用折扇敲敲門柱,道:「準備好了?」
  
  唐玉本是背他而坐。聽得此言,起身回頭:「嗯,明日未時,清香苑。」想了想,他又問,「要去引開方亦飛,到底有什麼目?」
  
  雲沉雅笑:「你猜。」
  
  唐玉默然不語。
  
  雲尾巴狼調侃地勾起唇,看了他半晌,便轉身離開了。
  
  與方亦飛從小起長大,到了這刻,卻得針鋒相對。唐玉苦笑了下,歎了口氣,正要坐下,屋外驀地風聲大動,有黑影直飛入戶。
  
  「明日,用這個。」不知何時,司空幸卻出現在屋門前。
  
  方纔那抹黑影是把對雙劍,是司空幸從屋外拋來。劍入手中,唐玉心思沉浮。
  
  「大公子有幾句話要帶給你。」司空幸筆直地站在屋前,「這性情,可惜了天生雙使劍手。」
  
  唐玉大怔,猛然抬起頭:「他知道?!」
  
  「唐家方家之人,本就樹大招風,誰沒有個自保之策。方家善易容,會使暗器。爹娘卻直想將家業傳於,因你從小善使雙劍,劍在手,唐家內近乎無人可敵。可偏偏卻是個與世無爭性子,將基業讓給大哥不說,平日裡做出副喜歡弓箭樣子。尋常人是韜光養晦,卻是真無所謂。」司空幸看了他眼,把雲沉雅話字不落說出來。
  
  「……」唐玉猶疑了下,「他這是逼與我亦飛撕破臉。」
  
  「世家子弟要立足,要有功夫,二要有頭腦。頭腦差點,若功夫也不願使,日後如何保住唐家?」司空幸道,「大公子望你好好想清楚,明日清香苑,他亦會去。是非成敗,在此舉。」
  
  而同樣夜,寂靜街,飛絮樓三層,有布衣人捻灰笑:「他們果真聯手了?」
  
  阮鳳道:「且小心些,英景軒人便不好對付,況他身後有小世子,又與唐家聯手。」
  
  「怕什麼?便是他真將那聯兵符搶去,不知道使用法子,到時候他只有來求我。」布衣人又笑起來,「寫張帖子給秋府。這熱鬧場面,先從秋多喜下手,豈不最好?」

第34章
  
  八月十五這天,秋多喜接到張帖子,邀去清香苑聚。帖子署名是方亦飛。
  
  南入秋只有梧桐落葉,大片蒼翠之色,為這年中秋平添分春意。
  
  清香苑百折曲徑後,是處開闊地帶。池水蜿蜒,亭台樓榭。相約地點是滿溪樓。秋多喜拿著帖子,路興高采烈地尋去。得到了目地,則見亭中風滿,立著布衣人。
  
  布衣人回過身來,尋常樣貌,氣度卻不凡。
  
  「多喜。」那人笑。下刻,他伸手揭了臉上面具。
  
  須臾間,墨發翻飛,目色迷離。
  
  其實單論樣貌,方亦飛及不上唐玉。可唐玉憨然略顯愚鈍,方家公子卻沉斂持重,細長眼梢溫潤清和,唇角始終含笑。
  
  「亦飛?」秋多喜見了他,大為欣喜。連忙上前臉部再湖石上借力躍起。幾個騰身,便輕巧落在滿溪亭外。
  
  「亦飛,找了好久,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
  
  方亦飛勾唇笑了笑。「為何找我?」他問。說著,他又伸手入懷,取出張紅帖子,「為這個?」
  
  那紅帖子是年初兩人婚帖。饒是秋多喜再爽快,終究是個姑娘。見准郎君將婚帖拿出來,抹微紅倏然浮上臉。
  
  沉默陣,便樂呵呵笑起來:「嗯,就為這個。」
  
  方亦飛看著,不言語。只是他唇角笑意,忽地多了及幾絲嘲弄。
  
  秋多喜又小心翼翼地問:「你之前逃婚,是因沒想明白。現如今找我,可是因想明白了?」
  
  方亦飛垂眸,他伸手撫了撫那婚帖,道:「想明白了。」
  
  秋多喜一喜,正要答他,卻被方亦飛突如其來句話打斷。
  
  「我不想娶你。」方亦飛笑道。過了會兒,他看著秋多喜臉色變蒼白,又調侃說:「我瞧上別姑娘了,個個比我好。」
  
  秋多喜愣了愣,不由地說:「可是你們方家人,只能娶一個媳婦兒不是嗎?」
  
  方亦飛恥笑道:「祖上定規矩,還能把人限制死了?」
  
  秋多喜再愣,心裡頭忽覺茫然。又道:「那能不能不娶別家姑娘?爹娶了好幾個,可是姨娘們,個個都不開心。」
  
  默了會兒,秋多喜又咬咬唇,接著說:「真挺喜歡。娶不成麼?就要這個媳婦兒。這樣開心,也會開心。」
  
  方亦飛好笑地看著。須臾,他彎身用袖口掃了掃石凳,閒閒坐下。「多喜,我素來就沒將你當姑娘看。你怎能不明白呢?還有唐玉,我們三人從小起狩獵比武,起逛戲園子看美人圖,若真當你是姑娘家,怎會與起做這些事?」
  
  秋多喜聞言便傻了。心裡澀澀不是滋味,可又不知從何說起。使勁想了想,只蒼白地辯解:「我怎麼不是姑娘呢?直是個姑娘……」
  
  「是個姑娘?」方亦飛以手支頤,又笑起來,「不信,大可問問唐玉,看他是把當兄弟呢,還是當個姑娘家——」
  
  「……」
  
  「方亦飛!」滿溪亭外,傳來另個聲音。唐玉個輕躍來到兩人面前。他蹙著眉頭,伸手將秋多喜往後拉,怔怔地看著方亦飛。半晌,唐玉才憋出六個字:「……怎會是這樣?」
  
  「我怎樣?」方亦飛眉梢抬,目光在他腰間雙劍掃,笑了,「你不也一樣做了英景軒狗腿,還重持雙劍,是要對付我?」
  
  唐玉被他話鋒激,心頭怒火頓起,「若非欲利用聯兵符在先,又何須與作對?!先前二人得知英景軒前來,本商定好齊保護聯兵符,可臨時變卦,讓在棠花巷子為做了個掩護。安心藏在後頭,策劃卻是用聯兵符對付唐家,對付整個南俊!」
  
  「若真相信,又何必因次變動,便投靠那瑛朝皇子?」方亦飛冷笑聲,拂袖而起,「不錯,欲利用聯兵符。可便是吞併唐家,也未打算傷及我們性命。卻好,臨陣倒戈,不幫就罷了,袖手也罷了,竟幫起英景軒。真真可笑之極!」
  
  唐玉退了兩步,笑得無力:「那捫心自問,聯兵符作用是什麼?!要用聯兵符,目又是什麼?!」
  
  聯兵符,原是神州初立時枚兵符。神州有數,借用此符,可將各潛藏兵力聯合在起。現如今神州,唯瑛朝獨大。其時恰逢瑛朝內憂外患,倘若方亦飛借此時機,用聯兵符調動兵力,舉攻入大瑛,那麼即便強大如瑛朝,在不日後,興許也會分崩離析。
  
  雲沉雅遠來至南俊,便是因知曉有人對聯兵符圖謀不軌。
  
  方亦飛笑道:「不錯,是打算借聯兵符之力,入侵大瑛。可這麼做,有何不對?」
  
  「神州大地有數,為何偏偏要瑛朝獨大?杜紹杜修兩父子,安於現狀,甘願臣服於姓英腳下,可穆東方家為何要與他們起臣服?」方亦飛笑了笑,又露欣悅之色:「本來們三家聯兵符並不齊全,只能調動南方各兵力。若要對他大瑛兩面夾擊,尚需聯合北面窩闊等。如今卻是大好時機。窩闊已攻入北荒,瑛朝朝野內亦有叛黨。若能借聯兵符之力,在這最薄弱時機舉攻入大瑛,豈非天下江山,都為所有?」
  
  唐玉聽得此言,只覺荒唐。他搖了搖頭,滿目無奈:「雖是大好時機,可方家,乃至於南俊兵力,卻無法駕馭這時機。若孤注一擲,怕是還未入侵大瑛,我們南俊,便會先掀起場爭戰。屆時,我們,多喜,難免成敵。」
  
  秋多喜立在旁,本是聽得恍惚,可這句話卻猶如閃電劈中了天靈蓋。愣了愣,不禁道:「亦飛,要……做什麼?」
  
  方亦飛笑道:「我要做甚,干你何事?」
  
  秋多喜愣然道:「如何不干我事,從前們三人若遇上難處,都能互相扶持過來。」頓了頓,又道,「與說,反正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好。」方亦飛看了唐玉眼,輕聲道:「我與他反目了,替我刺他一劍。」
  
  秋多喜大怔。
  
  「方亦飛!」唐玉喝道。
  
  方亦飛不屑顧地打量他二人:「怎麼,怕了,不敢?」他輕蔑笑了笑,「記得,逃婚前是見了面吧,讓你將脖間玉墜子給我留個紀念,你卻執意不給。」
  
  秋多喜臉色陣青陣白。
  
  方亦飛又拿起紅帖子,緩緩撫過:「今日也是這樣,讓你刺唐玉一劍,卻仍猶疑不決。」他抬起頭,臉鄙夷地看著秋多喜,「說喜歡我,讓我娶你為妻,可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比不過唐玉,甚至,連枚玉墜子也比不過?」
  
  秋多喜此刻心中只覺委屈。多日前在紫薇堂,上能衝上鸞台,舉起拳頭為舒棠辯駁。可如今換作遭此難,卻如何都百口莫辯。垂下頭,扁起唇角,默了好久才說:「我真挺喜歡你,是不是給玉墜子,刺、刺唐玉一劍,就娶了?」
  
  方亦飛笑了笑,沒說話。
  
  秋多喜咬牙,頃刻從袖囊中抽出匕首。寒刃如水,薄光乍現。秋多喜將匕首往唐玉面前遞,說:「等下我要刺你一劍,可我不願刺你,你先捅下我,這樣來,等下……等下就算還……」
  
  唐玉難以置信地皺著眉。須臾,他接過匕首,狠狠往地上摔:「瘋了嗎?!」他厲聲喝道,抬手指了指方亦飛,「看看這人,早就喪心病狂了,為何到現在還執意嫁給他?!」
  
  秋多喜抽抽鼻子,從來大大咧咧卻憋不住眼淚。眼眶紅,便有淚水奪眶而出。甩甩頭,退了步,說:「沒想嫁他了,可不願跟他吵……」秋多喜說著,不由抓了唐玉手臂,「不如我們互刺一劍,從此後有什麼矛盾就筆勾銷,還跟從前樣,三人起……」
  
  「不可能了。」方亦飛道,他又朝秋多喜笑了笑,「看,其實什麼也做不到。」
  
  秋多喜終是被激怒,不由憤懣:「可為何要做這些?!唐玉跟我們一塊兒長大,為何要傷他?!上次讓給那塊玉時候,就說了,要什麼都能給,就是這枚玉不能給!」
  
  方亦飛眸光寒,往前步逕自逼問:「為何偏偏這枚玉不能?!」
  
  秋多喜脫口而出:「因為爹說了,這塊玉是們全家要看守寶貝,不能給,真不能!!」
  
  此話出,亭子裡忽然靜了下來。而下刻,方亦飛笑得暢快之極:「果然如此。早料到秋老爺子會藏東西。聯兵符竟被從小掛在脖子上,真真是常人所不能料及!」
  
  秋多喜退了兩步,喉間哽:「……」
  
  「調動南面各聯兵符,尚需最後一塊便可拼湊齊全。今日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方亦飛說著,又上前步,笑了,「我們三人小時比武,每每怕傷及對方,都未盡全力,今時今日,不如暢快比場。」
  
  話音方落,便有數名殺手出現在庭院之內。黑衣為方亦飛一邊,藍衣為唐玉一邊。
  
  唐玉默了默,逕自抽出腰間雙劍握於手中。他神色靜如水,沉了口氣,聲音再聽不出情緒:「方纔百般刺激多喜,就是為將她激怒後,令失口說出掛玉之謎?」
  
  可方亦飛卻再沒答他,他持扇挑,直取秋多喜脖頸之間。秋多喜大駭,連退數步,以空拳相搏。唐玉咬牙,騰身而起,雙劍鏗鏘,在半空中寒光閃閃。下刻,雙劍直抵方亦飛右手手腕。豈料這剎那間,方亦飛不避不躲,只旋了身。
  
  背部狠狠挨了唐玉劍,可方亦飛卻以迅疾之速,挑斷秋多喜脖間掛玉繩子,將掛玉取在手裡。
  
  唐玉大驚,正欲奪回掛玉,不料亭外卻躍進人。白衣勝雪,黑髮如墨,直直幫方亦飛接了唐玉三招。
  
  此人卻是六王爺之子,阮鳳。
  
  四人又呈對立之局。
  
  唐玉看到阮鳳,眸光利,問道:「不是……」
  
  「他不是該在飛絮樓,攔著去搶聯兵符嗎?」亭子下方,流水蜿蜒小徑處,傳來個清越聲音。
  
  轉瞬間,便有兩人出現在滿溪亭外。這二人,人是司空幸,另人不是別人,正是臉閒適觀戰如看戲雲尾巴狼。雲沉雅手拿著折扇,另只手指間,卻夾著塊暗黃紙張。紙張上隱隱滲血,是聯兵符。
  
  方亦飛見了雲沉雅,笑著招呼:「大皇子。」可他語氣卻輕佻得很,「大皇子果真是不世出奇才,饒是飛絮樓機關重重,大皇子也不費吹灰之力,搶得聯兵符在手。」
  
  雲沉雅亦笑聲:「過獎。」
  
  方亦飛掂著手上掛玉,朗聲大笑:「可搶得聯兵符又有何用?一來,南俊聯兵符最後一角,在我手上;二來,開啟聯兵符法子,也只有一人知道。如今大瑛早已水深火熱,便是搶到它,也只有乖乖地還給我,讓我教你如何用它。否則——也別想借用聯兵符之力,拯救大瑛江山。」
  
  雲沉雅聽罷此言,挑起眉梢。須臾,他不緊不慢將折扇收於腰間,取出枚火折子,吹了吹。隨即又暗藍火光燃起,雲尾巴狼笑了。他手舉著火折子,另只手夾著聯兵符,悠哉樂哉地道:「猜猜我要做什麼?」



第35章
  
  火星子閃一閃,聯兵符一點即燃。陳舊的羊皮紙燒得辟啵有聲。滿溪亭裡,除了雲沉雅,所有人都驚呆了。
  
  紙張化為炭灰,雲尾巴狼隨手扔了,朝正愣著的方亦飛笑了笑:「聯兵符,我現在不要了。」
  
  方亦飛臉早已蒼白無血色。
  
  雲沉雅隨意拂了拂衣角,又道:「我不要的東西,別人,也別想要。」
  
  話音方落,清香苑的假山湖石後,便出現了大片身著黃白盔甲的侍衛--禁軍侍衛。則見曲徑盡頭,步來一列人馬。打頭一個年級尚輕,略顯稚氣的臉上,已有了少年飛揚的英姿。
  
  此人是南俊王的獨子,年歲不滿十二的杜修。
  
  杜修身旁跟著一人。方亦飛乍一看,便猛地吸了口氣。難怪會一敗塗地,原來背叛他的,竟是一直以來合作無間的六王爺杜涼。阮鳳見得杜涼,也逕自後退一步,朝方亦飛拱手道:「方公子,你我之間的合作,便到此為止吧。」
  
  方亦飛恥笑一聲,再不言語。這時,杜修已然來至滿溪亭外。他看了雲沉雅一眼,目光再亭中眾人身上掃過,說了三個字:「抓了吧。」然而被侍衛押解離開的,除了方亦飛,還有秋多喜與唐玉。
  
  杜修道:「方亦飛,擁兵自重不成,押入大牢等候處置。唐玉,秋多喜,身為唐秋兩家之人,保護聯兵符不利,現禁足於禁宮,等候發落。」
  
  其實今日動盪,原是方亦飛一人挑起的。只是南俊國境內,方家唐家秋家,三家勢力龐大,足以威脅皇權。因此,杜修有意說輕了方亦飛的罪名,又給唐玉秋多喜授以責罰。如此一來,方家不至於覆滅,三家勢力同時被削弱,又能相互制衡。
  
  拿一個聯兵符,換他杜氏父子江山穩固,卻也十分值得。
  
  侍衛押解著唐玉等三人離開。一場竹馬青梅就此離散。待亭中人相繼退下,杜修這才吁了口氣,與雲沉雅道:「景軒哥哥,父皇讓我帶句話給你。」
  
  雲沉雅眉梢挑起:「什麼?」
  
  「父皇說,這次利用聯兵符一事削弱三大家族,大皇子實在助我們良多。日後神州大瑛若有所需,我們父子二人,必定相助。」
  
  雲沉雅閒閒笑道:「我來南俊為奪聯兵符,說是助你們也不盡然,充其量各取所需罷了。」
  
  杜修沉吟一番,又道:「只是如今聯兵符已毀,神州大瑛水深火熱。我又聞這次的亂子,北邊窩闊與瑛朝朝中亂黨實有盟約,如若沒了聯兵符的兵力相助,神州大瑛恐怕會……遭受大劫。」
  
  「這倒無妨。」雲沉雅往石凳上坐了,以手支頤。風撩起髮絲,他的目光有些遠,像是憶起了什麼,繼而又道:「這也不干你南俊的事。倒是你林苑新辟出來的西林子,改日我需得去一趟。」
  
  杜修一愣:「這種關頭,景軒哥哥有閒情狩獵?」
  
  雲沉雅神秘一笑:「去逮兩隻灰爪兔子罷了。」
  
  雲尾巴狼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也不過翌日,他果真從皇家林苑搗騰了兩隻幼崽灰爪兔出來。兔子入住雲府,日日被狼主子親自喂草喂蘿蔔。不過三天,便肥了一圈兒。
  
  近幾日清閒,方唐秋三家是在兩日後被發落的。方家被掀了老底,唯余一個名號。唐家秋家的家主均被流放南荒三年。
  
  方亦飛原是天之驕子,如今卻要被禁足於穆東之地。而秋多喜,唐玉,也不得不隨家人遷至南方蠻遠之地。
  
  世事沉浮,人世冷暖。這些令當事人唏噓不已的變故,卻成為了京華城街頭,紅極一時的八卦。八卦傳開,加了些紅粉胭脂的旖旎味,說是其實秋多喜與唐玉是一對,方亦飛因情傷才毀了聯兵符。
  
  南俊國再呆不了幾日,雲尾巴狼游手好閒沒事兒干,專愛湊熱鬧。碰上方亦飛等三人的風流韻事,便添油加醋地編造個旁枝末節引人遐思。不多日,情變又出幾個版本,人們爭相傳頌,分外歡快。
  
  兩隻灰爪兔原有一副精明樣,近來被尾巴狼餵食喂得昏天暗地,不慎肥了三圈,又呆又傻。
  
  這一日,尾巴狼蹲在樹下興致勃勃地逗兔子,萵筍白菜在一旁紅著眼看著。老管家路過,不忍心便提醒了雲沉雅一句:「大公子,這兩隻--」他朝萵筍白菜努努嘴,「怕是醋了。」
  
  尾巴狼聞言不搭理。過了會兒,他又欣悅地指著那兩隻灰爪兔道:「管家,你瞧它們如今的模樣蠢不蠢?」
  
  此話出,兩隻灰爪兔像聽懂了似,也紅了眼。
  
  老管家一時不知如何答,便見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地起了身。他抖抖袍子,莫名地說:「事情辦妥,兔子也長大了,我去瞧瞧她。」
  
  八月十五的中秋,是舒家小棠一人過的。那一天,她尚還欣喜,拿著一塊布衫子,縫了又縫,勢必要做出一件好看衣裳。
  
  可過了幾天,彷彿天下就起了大變故。秋家唐家被判了罪,雲尾巴狼不見了影。舒棠雖置身事外,可絲絲縷縷的牽扯,亦讓她嗅到幾分風生水起。
  
  後來,唐玉來棠花巷子與她道別,臉色釋然望不見情緒,只說兒時生來富貴,這幾年要出去看看天大地大。再後來,秋多喜來舒家客棧也與她道別,一臉微笑分明是故作輕鬆,說是要隨父出遊,踏遍江山。這二人提及雲沉雅,都欲言又止。
  
  舒棠不笨,曉得這裡頭有因果。因果變故,更會令她始料未及。可她不知如何應對,索性老老實實替唐玉秋多喜送了行,又拿著一塊牙白衫子慢慢縫著。
  
  這一天,秋色更蕭瑟了些。雲沉雅來棠花巷子沒尋到舒棠。回府路上,剛折過巷弄,卻見離雲府不遠的湖水畔,徘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如今每回見她,心跳都會漏幾拍。
  
  雲沉雅失了神,半晌才喚道:「小棠。」
  
  舒棠身形一僵,回過身便傻兮兮地笑起來:「雲官人。」
  
  她還是這樣,一見到他,便興致勃勃地跑過來,然後再喚一聲「雲官人」。
  
  此刻是黃昏,又是黃昏。緋色的霞,彤色的雲,流金的湖水。她站得近,可雲沉雅還是不由自主地將她往身前拉了拉,溫聲地問:「怎麼在這兒?」
  
  默了一默,他又說:「我方才去尋你,沒尋著,還在想你會去哪裡。」
  
  舒棠低低笑了。她將布衫子放在手裡幾番摩挲,然後往前遞去,看著他,又呆呆地笑道:「雲官人,給、給你的。」
  
  這樣的長衫,雲沉雅有許多,月白色的,紫檀色的,錦衣華服,不勝枚舉。眼前這件,縫合得不好,做工也委實拙劣。可雲沉雅看著,心中便開始疼,因為這個時候,舒棠對他說:「雲官人,我那日,就是八月十二那天,接到你管家送來的聘禮的單子,我覺著……那些聘禮太貴重了。」
  
  聘禮單子……當日情急,他忘了讓老管家不要送去。
  
  但其實,也不一定是忘了,因他私心裡,仍是想著盼著,惟願他二人有花好月圓的一日。
  
  舒棠接著又說:「我爹……我爹也去給我辦嫁妝了。可我覺得那些嫁妝都不好,我便自己給你做了件衣裳,你別嫌棄。」
  
  雲沉雅沉默地接過牙白衫子。他抬起頭仍是笑著,說話的聲音卻沙啞了:「不嫌棄,我很喜歡。」
  
  舒棠一愣,因在他眼裡瞧出了幾許惘然。隨即她又卻笑了,紅著臉道:「這衣裳原該合在嫁妝裡一同給你。可我就是耐不住性子,做好了便想拿給雲官人看。」
  
  雲沉雅垂下頭,神色十分牽強,只「嗯」了一聲。然後他靜靜地問道:「小棠,這些日子沒有我,你過得好不好?」
  
  舒棠聽得此問,心底漸漸涼了下來。她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
  
  「不好。」她說,沉默一陣子,她又搖搖頭,「多喜和唐玉走了。他們前陣子來跟我道別了。」
  
  舒家小棠側目看了看遠處。暮色染了大片天,黃昏的霞色已所剩無幾。
  
  「雲官人,我、我不會挽留人。我雖討厭唐玉,可他起碼是我認識的人。我認識的人本就不多,所以個個都放在心裡。他們要走了,我其實不開心,但我還是給他們送行來著。」
  
  舒棠說這些話,有點兒費力。說完後,她就定定地看著雲沉雅。眼神有點緊張,真怕他也離開。
  
  雲沉雅無力地笑了笑,他問:「那你呢?他們走了,你日後打算做什麼?」
  
  他沒有說要娶她,也沒有說要帶他走。
  
  其實這些日子風生水起,舒棠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其實今日來雲府,提前將這縫好的衫子給他,就是怕他若真要走,不能帶上自己,起碼也要帶上自己一份精心縫得衫子。日後貼身穿著,也好記得她。
  
  但是這會兒,當他站在眼前,笑得蒼白無力時,歷來不爭不搶的舒棠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忽地說:「我想跟著雲官人。」
  
  雲沉雅怔住。
  
  舒棠的唇角顫了顫,可她又說:「我日後……想跟著雲官人。」
  
  雲沉雅愣愣地看著她。繼而他垂下頭,沉默須臾,低低笑起來:「小傻妞啊……」
  
  然而此刻,舒棠忽地上前一步,從他手裡將那牙白的衫子拿了回來。柔滑的緞子如流沙,越想抓緊,逝去得越快。雲沉雅手中一空,心裡也空了。
  
  他抬起頭,失神地看著舒棠。喉結上下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舒家小棠一臉倔強。她扁著唇,有點難過的樣子。「做得不好。」她對他說,「我知道,這衫子做得不好,你不喜歡。」
  
  雲沉雅恍惚上前一步,說:「沒有,做得很好,我很……喜歡。」
  
  可舒棠搖了搖頭。她看了他一眼,將衫子裹在懷裡緊緊抱著,然後說:「不給你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雲官人,我走了。」
  
  不等他答,舒棠便將衫子默默地收起來。一個人,弓著背,在暮色裡漸行漸遠。
  
  雲沉雅看著她的背影,忽地想起有一日,他們鬧了彆扭。彼時京華城裡萬家燈火,那小傻妞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他搖著扇,用餘光覷她,見她也是弓著身,背著手,一臉難過,像個小老頭。
  
  其實那樣的一刻並不開心,可如今雲沉雅想起來,卻覺得回味無窮。
  
  他失神地笑了笑,倚著身後的樹慢慢滑下來,跌坐在樹下。

第36章
  
  日行五百里的快馬,把老丞相折騰去了半條命。張三合來得急,見著雲沉雅,頭一樁事便作揖下跪。其實他也不全然為公,因在大瑛朝野若能論及真情誼,丞相張三合對二皇子確然青睞有加,視如己出。
  
  原本傳大皇子歸朝,只需昭和帝一封密旨即可。張三合不遠萬里跑來,一定有其他的懇求。
  
  雲尾巴狼心思縝密,早將張三合的計劃猜了個通透。因此,張三合的膝蓋甫一著地,尾巴狼便漫不經心地說了個「好」字。
  
  張三合一愣,直往地上磕頭,感慨落淚道:「歷來皇室兄弟間,奪嫡之爭,兵不血刃。而景楓二皇子能有如斯為他著想的兄長,真真叫人動容。」
  
  其實,張三合的計劃倒也簡單。只為防兩種最壞的可能。
  
  其一,雲沉雅回大瑛後,倘若北荒之戰還在持續,那他便利用大皇子之威,調動莫紹手裡的禁軍,直接趕赴戰場,協助景楓。
  
  其二,如若彼時,大瑛敗給了窩闊國,那麼景楓一定會有性命之尤。這種情況下,只有和親一條路可走,雲沉雅以迎娶窩闊公主為名,作為讓步條件,如此才不至於失了大瑛的威嚴。
  
  雲沉雅背身臨池,淡淡道:「倒也並非全為了楓兒。倘若這場戰敗,北荒便被拉開一道缺口。如若不能及時填補,憑著朝內亂黨的本事,定會將朝野掀個底朝天。」
  
  他回過身,又說:「我雖不懼這些雜碎,但國之大,安泰是為根本。」他默了一默,平靜道:「幾時走?」
  
  張三合道:「依大皇子的意思。」
  
  雲沉雅別過臉,樹枝頭,葉泛黃,秋色寥落。「兩日後吧,給我些許時間把聯兵符的瑣事打點打點,再跟一個人……道一回別。」
  
  阮鳳來找舒棠時,舒家小棠正坐在院兒裡,瞇了眼對著太陽穿針引線。她的膝上搭了一襲牙白衫,色澤如皓月。
  
  阮鳳同她招呼了聲,撿了個乾淨石凳坐了。舒棠見著阮官人,連忙起身相迎,卻被對方攔住。目光落在牙白衫子上,阮鳳愣了片刻。過了會兒,他道:「小棠姑娘若得閒,可否陪在下走走?」
  
  是秋來欲落雨的氣候。天邊雲厚,街旁起風。兩人默然走了一段路,還是阮鳳先開地口。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舒棠,遲疑道:「小棠姑娘今後,可有甚打算?」
  
  舒棠聽得此問,腳下一頓。兩天前,也有人問過她同樣的問題。那時她一臉倔強,只說日後想跟著雲官人。也是了,阮鳳必是知道了雲沉雅要離開,所以才有此一問。憑阮鳳的身份和人面,知曉這一點並不困難。
  
  舒棠抿了抿唇,嘴角一動扯出一枚傻氣又勉強的笑:「沒、沒甚打算……」她道。然後她的笑容就撐不住了,「就想以後也跟在爹爹身邊。」
  
  阮鳳見她這般,默了一默,問:「小棠姑娘不開心?」
  
  舒棠一愣。
  
  阮鳳笑起來,骨扇放在手裡敲了敲:「若小棠姑娘有心事,可對阮某說一說。」
  
  有這麼個說法,說樣貌好的人之間,都有幾分相似。要說阮鳳與雲沉雅相像,其實也不盡然。雲沉雅恣意風流,而阮鳳卻嚴謹許多,一襲墨發在腦後挽了個髻,打點得分毫不亂。
  
  可是,他這會兒敲著扇子笑起來的樣子,不由地便讓舒棠恍恍然。
  
  舒家小棠揉揉眼,將心裡想法過了一遭,便道:「阮官人,我前陣子做了樁事兒,心裡挺悔的。」她垂下頭,赧然笑起來,「我給雲官人做了件衫子,本來他收下了。可我又給拿回來了。我拿回來的時候,看了他兩眼,他挺難過的。」
  
  阮鳳沉默一陣,頓住腳看著她:「是方纔,你在院裡縫補的那件?」
  
  「做得不好,我想再改一改。」她不好意思地道,「那衫子原是我的嫁妝,現在、現在沒法答當嫁妝了,可我還是想送給雲官人。」
  
  阮鳳愣了片刻,沒說話。
  
  舒棠接著道:「那日……那日也是我不對。其實我老早以前,壓根就沒想要嫁給他。只是他後來跟我一提,我就鬼使神差地應了。如今他要走,我估摸著也是不得已。可是那天我還是……還是跟他發了脾氣。總之我挺對不起他的。」
  
  阮鳳的眉頭皺起來。他看了眼遠天積厚的雲,道:「不嫁了也好,日後好好兒留在京華城,只是別難過就行。」
  
  舒棠聽得此言,兀自想了一陣,忽地問:「阮官人,雲官人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吧?一定、一定不單單只是個商人吧?」
  
  阮鳳一怔,點了點頭。
  
  於是舒棠就樂呵呵地笑起來:「那樣我就不難過了。你看,我是個貧寒的姑娘家,雲官人是神州大瑛大戶人家的公子。我本來就配不上他。他這麼了不起,又對我很好,這樣就行了。」
  
  阮鳳笑了一笑,像有點無奈:「不問問他到底是誰嗎?」他道,然後他的聲音又放低了些,「其實你的親娘……」
  
  「不問了。」舒棠忽然篤定地說,「我爹跟我說的,該知道的便知道,其他的事,不該我管,也管不著。既然雲官人不願與我提他的背景身世,我記得他的名字他的樣貌就好了。」
  
  「雲沉雅……」阮鳳輕聲歎,然後笑了:「他真是何德何能啊……」
  
  舒棠詫然地看著他。
  
  「小棠,我日後喚你阿棠好嗎?」阮鳳又說,他頓了一下,將扇子放在手裡摩挲著,有點緊張,「阿棠,我認你做個妹妹吧。」
  
  舒棠又愣住了。也有個人,從前興致勃勃地與她認了個乾親,日日喚她小棠妹,可是這個人,忽然地,就要走了。
  
  「好。」舒棠說,她垂下頭,喃喃地道:「我挺喜歡別人認我做妹妹的。認我做妹妹的,都是大好人……我……得去瞧瞧他。」
  
  舒棠還想著要回客棧換件好看的衣裳,可方到了棠花巷子口,便撞見倚在牆根上的雲沉雅。
  
  風聲沙沙的。雨水還沒落下來,街頭便沒甚行人了。
  
  雲沉雅的腳邊放了個竹筐。筐子上搭了一塊布,瞧不出是什麼。見了她,有點尷尬,因不知該說什麼,像是無論說什麼,都很不對。
  
  終究還是舒棠喚了聲:「雲官人。」
  
  雲沉雅覺得她的聲音也是好聽的。他點了點頭,有些不知所措。目光落在腳畔,這才忙道:「我來……帶點東西給你……」
  
  舒棠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蹲下來,指著那竹筐。「是這個麼?」
  
  雲沉雅愣了愣,在她旁邊蹲下,「是這個。」他將布幔掀開,裡面是兩隻長得很肥很呆的灰爪兔子,「我前些日子尋到的,將它們喂肥了,想著你喜歡,便帶來了。」
  
  舒棠將手伸進竹筐旁,兩隻兔子似有靈性,湊過來舔她的手。
  
  雲沉雅在一旁看著,看她臉上漸漸浮起的笑靨。
  
  「喜歡嗎?」雲沉雅小心翼翼地問。過了會兒,他又低低地說,「我弄不明白你喜歡什麼。只道是你喜歡這等自然而然的東西。我原先還……還在後院種了桃樹,可是時節過了,沒能開出花來……」
  
  像一個小孩邀功似。他說了停,停了又說。
  
  兔子不會叫。舒棠探手去拍拍它們的頭,兩隻灰爪兔都作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舒家小棠有點難過,有點開心。她想了想,答了句:「雲官人,對不起。」
  
  雲沉雅笑著揉了揉她的髮,提起那竹筐,說:「我幫你把它們搬回家。」
  
  他沒問她為何要說對不起,只將竹筐提了,一手扶了扶她。他的步調依然恣意,依然灑脫,可舒棠跟在他身後,看得難過。
  
  舒家客棧漸近了。雲沉雅回望她,將竹筐放在客棧門檻,笑了笑,說:「進去吧。」
  
  舒棠看著他。
  
  雲沉雅垂眸時,喉結動了動:「我……明日走。」
  
  舒棠一愣,重重點了點頭。她「哦」了一聲,彎□去抱那竹筐子。抱了幾下才抱起。往客棧裡走了兩步,忽地又跑出來。
  
  「雲官人,你等等我行不?」她有點急切,「我送送你。」
  
  雲沉雅笑起來:「好。」
  
  舒棠將牙白衫子精心包了,又重新送給雲沉雅。兩人走了一段,雨水便落下了。淅淅瀝瀝的,一滴一滴像敲在心上。雲沉雅拉著舒棠在一處房簷下避雨。遠處茫茫一片,隱約有湖水橋頭,有白塔青山。
  
  站得久了,兩人便蹲下來。雲沉雅說:「其實這麼一望,這裡的景致倒像江南沄州,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昏黃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舒棠聽得心嚮往之。她問:「沄州?是雲官人的故鄉嗎?」
  
  雲沉雅偏過頭來看著她,笑了一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舒棠也望著雨簾子。她想了想,說:「雲官人,我日後將銀子攢起來,攢夠了,我就去沄州瞧你。」
  
  雲沉雅眸色一傷,他垂下頭,低笑起來:「小傻妞,姑娘家要捨得花銀子,買胭脂水粉,買好看的衣裳,這樣,才有如意郎君來娶你啊。」
  
  不知為何,舒棠聽了這話卻不開心起來。她頓了半晌,才問:「那雲官人呢?雲官人長得這麼好看,日後鐵定會娶個好媳婦兒吧?」
  
  「不會。」雲沉雅道,「其實我也說不清。」
  
  他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舒棠:「小傻妞,公子娶妻,無關於色,一切不過惟心而已。」
  
  說罷這話,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不過公子無色,唯求意中人。只是個願望罷了。」
  
  雨水漸收,遠天有氤氳多彩的光線。便是這避雨的屋簷下,也待不了多久了。舒棠看著雨水漸止,心裡忽地慌起來。雲沉雅拍拍衣擺,正要站起來,忽地被舒棠一把拉住袖口。
  
  舒棠說:「雲官人,你再陪我待一會兒吧,我挺喜歡跟你在一起的。」
  
  雲沉雅一愣。笑如清風。他又俯下身來,單膝跪在舒棠眼前,調侃地道:「小棠,你知不知道什麼才叫做喜歡?」
  
  舒棠啞然地看著他。
  
  雲沉雅慢慢斂起心神,搖搖頭,對她說:「喜歡這兩個字,是不可以亂用的。你不要喜歡我,也不要喜歡跟我呆在一起,我不值得。」
  
  其實這年的舒棠,並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可她聽雲沉雅這麼說,忽然很慌。
  
  她道:「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可我知道雲官人對我很重要……」她有些急切,許多話還來不及說,眼眶便紅了,「我是真喜歡跟雲官人在一起,我一點、一點也不想跟你分開,我……」
  
  一隻手覆上了她的雙眼。手心溫潤暖和。
  
  「小棠,別哭。」雲沉雅說。
  
  但他的手心漸漸濕了,是小傻妞的眼淚。舒棠吸了口氣,哽咽著聲音問:「雲官人,你日後還來不來南俊?我日後……攢到足夠的銀子,會是很久以後了,到時候我應該去哪裡找你……」
  
  「你忘了我吧。」雲沉雅忽地說。
  
  你忘了我吧,我記得你就好了。
  
  其實不是不想給承諾。可與其給一個不知能不能實現的承諾,不如什麼都不說。因為生活本就是要一個人走下去的,無論誰離開,都要自個兒撐住。與其這樣,不如讓她忘了自己,拋下包袱,才能一往無前。
  
  畢竟從很久很久以前的初遇起,她在他眼裡,就是一個沒有負擔的小傻妞。能活得自在恣意,多麼好。
  
  雲沉雅輕輕地攬過舒棠,在她耳邊溫聲道:「你忘了我。倘若、倘若有一天,我們還能相遇,就把我當個陌生人吧。」
  
  「從陌生人開始,從相知,到相識。」

第37章
  
  後來,梅花滿了空枝,柳條弄了翠色。
  
  輾轉兩年餘。
  
  這年春來早,寒氣才將將褪去,舒家客棧後院兒的葡萄籐便抽了新葉。舒棠蹲在葡萄架下數酒罈子,濃濃酒味,香飄十里。不多不少二十七壇。
  
  屋外車馬轆轆,馭馬人高聲喚一句「小掌櫃」,舒棠便答應一聲。開了小偏門,進來幾人將酒罈子搬了,舒棠照例與馭馬人嘮嗑幾句,送他出巷子。
  
  那馭馬人姓曹名升,年過三十,已成了家。因他供事的酒樓與舒家客棧有生意往來,幾回碰面,便與舒家小棠混了個熟。他喚舒棠小掌櫃。舒棠喚他曹大哥。
  
  得到了棠花巷子口,曹升一拍腦門,惱道:「瞧我這記性。」說著,便將下回的酒單子從懷裡取出,又呵呵笑道:「樓子裡生意好,下回多加七壇,一共三十四壇,有勞小掌櫃了。」
  
  舒棠「哎」一聲,將酒單子妥妥帖帖地折好,收入袖囊中。
  
  曹升看著舒棠,則見她鬢邊膚如雪,眸子黑如墨,一顆紅硃砂盈盈流轉。
  
  真的是女大十八變。
  
  曹升忍了忍沒能忍住,終是道:「小掌櫃,我家那老婆子又替你說了門親,你好歹也去看看啊?那小子,年前中了秀才,如今家裡頭小門小戶也是開客棧,不錯的。」
  
  舒棠一愣,垂下頭搖了搖,說:「不了。」過了一會兒,她又低聲說了句:「謝謝曹大哥,真不用麻煩了。」
  
  這並非曹升第一會兒給舒棠說親。前幾回,舒家小棠婉拒了後,曹升本以為是男方不夠好。近來好不容易拖他老婆子找了戶體面人家,誰想舒棠仍是拒絕。
  
  舒家小棠以前的事兒,曹升也略有耳聞。說舒棠原是個棄婦。兩年多以前,一名動京華城的公子哥當著眾人面說要娶她。舒家這頭連嫁妝都備好了,誰想那公子哥家裡頭出了事兒,沒說個實在因由,撇下舒棠便走了。一去兩年餘,杳無音訊。
  
  然而,以上傳聞還說的實打實。若將街頭巷末虛傳的八卦集合在一起,那便有得揣測了。
  
  一說舒棠是娼婦之女,那公子哥是大戶人家子弟,說娶她是一時動情,哪能真的娶。又一說舒棠看著老實,骨子裡水性楊花。當年那公子哥還在京華城,她便與六王爺之子阮鳳勾搭上。公子哥一怒之下,這才棄了她。
  
  八卦不靠譜,曹升也沒相信。後跟舒家小棠有了接觸,越發覺得她是老實姑娘。做個酒水生意,她若多拿旁人三塊銅板,都要急著退了去,自己吃點虧,反倒沒關係。混得熟了,曹升才得知舒棠與阮鳳二人是義兄妹,雖無血緣,卻並非旁人傳得那般花紅柳綠。
  
  知曉這一層,曹升便管起閒事,想給舒棠說親。一是因心疼這老實小妹子,二也是覺得她年已二十,再不嫁,委實嫁不掉了。
  
  這樁事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曹升見舒棠又拒絕,不由問道:「小掌櫃,你這是瞧不上呢?還是不想嫁呢?若是瞧不上呢,咱就找戶再好些的。若是不想嫁,你自個兒總得有個理兒不是?」
  
  舒棠聽了這話一愣,猶疑半晌,說的是:「我沒有瞧不上誰。」
  
  二選一,不是甲,便是乙。
  
  曹升恍然大悟。若是不想嫁,那便是心裡惦著誰,放不下。如果市井傳聞不假,與舒家小棠有牽扯的不過兩人,早兩年的公子哥,與六王爺之子阮鳳。
  
  兩家都是大戶,兩家都要不得。
  
  曹升想到此,不由拿出幾分長者威嚴,勸慰道:「女大當嫁,這事兒是個姑娘都明白。其實嫁人吧,不圖啥,就圖個踏實,到老了有兒有女,有老伴兒相互扶持。別的太高的人家,攀不起不說,以後一起過日子,規矩太多,也必定不痛快,你說是不?」
  
  舒棠點點頭,垂著眼瞼,沒說話。
  
  曹升曉得沒說動她,又因知道舒棠孝順,便旁敲側擊:「退一步說,便是你不想嫁,日後你爹老了,總得有個女婿來照顧不是。女兒貼心,卻也比不上兒子力氣大,能幹活。」
  
  舒棠聽了這話,恍然一愣。思索半晌,她才老老實實地道:「那、曹大哥,那你說的那人,我改明兒……瞧瞧去。」
  
  曹升心底大暢,咧嘴便笑起來:「不急不急,過兩天三月初一,你來臨江客棧一趟,把這月的銀子結了。拿了銀子,也好置辦兩身新衣裳再去相親。」
  
  說罷這話,曹升一揚鞭,馭著馬走了。
  
  天色淡淡的,飄著幾絲雲。南國入春的氣候有點像濃秋,道旁飛花落灑,馬蹄噠噠。
  
  舒棠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神思一恍,便不由憶及那一年。
  
  那一年,同樣的天,同樣的景。雲府巷子外,她一人躲在石牆後,看雲沉雅上了馬車,看車馬遠行,消失在天地涯?。
  
  她追了幾步,然後頓住。茫然間憶起雲沉雅曾說的一句話。
  
  他說,小傻妞,以後如果我離開,你不要追出來。
  
  直到離別時,舒棠依然相信他,哪怕她一人立在秋天裡,心中空蕩蕩的,只有滿天滿地嗚咽的風聲。
  
  南國的冬沒有雪,但有冷梅芬芳。
  
  舒棠看著白梅在枝頭開敗,翌年春又是滿樹梨似雪。夏陽日暉兜頭澆下,有一天,她見五里外的桃子熟了,一如往昔般,在樹下留了銅板,摘了桃子便慌張跑回家。可回了家,手裡的幾顆桃,卻再不知給誰送去。
  
  沒人坐在屋角搖扇,沒人會跟她說夏光好,沒人會接過桃子擱在手裡轉悠,不吃不言語,只有一臉恣意的笑。
  
  相思入骨,可她卻不知這是相思。只悻悻然將桃子收了,放在後院兒石桌上,瞧著瞧著,眼眶便紅起來。
  
  於是才有了那一夜。
  
  那一夜有風雨,幾個桃子擱久了,皮皺了。舒棠忽地難過起來。她問舒三易,為何等了這麼久,都不見雲官人回來。
  
  舒三易當時傻了,因舒棠的死心眼,他也始料未及。
  
  舒三易愣了許久,呵呵笑了兩聲,忽地自嘲說:「閨女兒,你跟我還真像哇。」
  
  然後他又說:「閨女兒,別等他了。雲官人是富貴人家,跟咱不是一個道道上的人。」
  
  舒棠小心翼翼地問:「爹,是不是雲官人嫌我不夠好?」過了一會兒,她又嘟囔:「其實帶我走有什麼不行呢?我跟著他,就做個丫頭就行了。我現在真沒、真沒奢望著要嫁給他了。」
  
  舒棠自小聽話懂事,舒三易從未與她真正動怒過。可那一天,他卻沉了一張臉,問說:「是不是他不回來,你這輩子就這麼懵懂地過?是不是他不回來,你往後幾十年,就只琢磨著去給人當個丫頭?是不是他不回來,你就覺得自己不夠好,合該被人嫌棄?」
  
  那是舒棠最後一次念及「雲官人」這三個字。此後近兩年,這人像是從未在她生命裡出現過,再也不被念及。
  
  其實,兩年時間,日月不足以變更,乾坤不足以斗轉,但這熱熱鬧鬧的人世間,卻足以發生幾樁令人咀嚼回味的事兒。
  
  且說神州大瑛與窩闊國的北荒之爭,結果兩敗俱傷,萬千將士喪生,連實為二皇子的英景楓,也在這一役中歿了。
  
  然而,可巧的卻是名動大瑛永京城的美人兒,戶部尚書之女沈眉,卻在那戰地北荒被大皇子英景軒給找到了。
  
  沈眉昏睡月餘。給抬回永京後,她方才醒來,便哭鬧著要嫁給英景軒,說是不能嫁她就去死。誠然英景軒貌相驚若天人,文武也雙全,但這沈眉如此丟人現眼地要攀高枝,也委實沒個由頭。更加離奇的是,素來性情莫測,眼光忒高的大皇子,聽聞這樁事後,竟給應了下來。
  
  遂,促成一樁美好姻緣。
  
  大皇子娶大皇妃,普天同慶,總算沖淡了北荒戰亂的陰影。然而這沈眉實乃奇人,嫁了英景軒也不過三日,忽然便去跳了水,將自己淹死了。
  
  這事兒本是傷悲,但因發生得太突然,滿朝文武包括皇帝老,都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直到第二日,英景軒一本正經地穿了一身喪服出現在朝野,眾朝臣才反應過來他死了老婆,連忙上前安慰。
  
  因大瑛的朝臣都是壞胚子,安慰起人來,便很不得法。一句兩句總不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破了財消小災,破個人消大災」的意思。若是旁人,聽了這些安慰之辭,早已嘔血。
  
  但,神州大瑛的大皇子,從來就不是個凡物。
  
  他折扇一揚,朝四周泣聲曰:「本來我內心很是傷悲,聽諸位這麼一勸慰,便好得多了。」
  
  他這般說,旁人便這般相信。誰料幾日後,英景軒忽地稱病不上朝,推說自己鬱結入腑,憂傷成疾,怕是大限將至。
  
  這一年,傳說中的景楓傳說般地去世了。昭和帝膝下單薄至極,除了英景軒這個成氣候的,其餘的皇子,年紀小得連春宮圖都沒瞧過。昭和帝萬般無奈,只好順著兒子的意,說:「那你要怎麼才能好起來?」
  
  彼時英景軒連連咳嗽,幾乎要將肺給咳出來。
  
  做足戲,他這才道:「兒臣、兒臣……怕是怎樣也好不起來了但--」
  
  重點在這個「但」。他又說了,「但天下之大,山川巍然,兒臣身為皇子龍孫,卻沒能瞧個齊全。若父皇允許,兒臣願去江山各處看一看,走一走,體驗體驗……」
  
  
  第二日,英景軒「迴光返照」,神采奕奕地揣了一打銀票,輕裝簡行,逛江山去了。
  
  這一回,他身旁除了司空幸,多跟了兩人。一是精通醫術的臣子,化名白貴白管家。二是容貌冷艷的女影衛,名曰司徒雪。
  
  原本,英景軒也不用捎上司徒雪,但倘若一行三人,三個都是男人,委實讓人心生歪念。
  
  另有一原因卻不好提,乃是一樁兒女私事。早一年,英景軒在南俊京華城,本答應司空幸,說等回了永京城,必定他謀得心上人沈眉為妻。熟料英景軒確然把沈眉謀得了,可卻謀給自己了。謀給自己倒也算了,謀了三天,人就去跳水了。
  
  且不論沈眉是否真的淹死了。這樁事,在司空幸心裡就是一道坎,始終過不去。他現如今辦事依然雷厲風行,遇了旁事,便不願搭理英景軒。英景軒欣賞司空幸的本事,更稀罕他的真性情,遂這次出行,捎上他不說,還新添了個女影衛給他做搭檔,以便緩和氣氛。
  
  然而,一行四人,雖是遊山玩水,卻真有正事在身。
  
  瑛朝十八州遊蕩了一年有餘。這一日,英景軒瞇起眼睛看天,發現最冷的寒冬過去,暖洋洋的太陽已能融雪。
  
  「嗒」一聲,扇子在手裡一敲。英景軒道:「司空,我們多久沒去南俊了?」
  
  司空幸照例真性情,杵在一旁不動,沒理他。
  
  白貴白管家是個軟骨頭,惹不起這主兒,連忙將話頭接去,道:「據臣……據老奴所聞,大公子離開南俊京華,已兩年有餘。」
  
  「兩年有餘了啊……」輕撫扇面,仰望晴空:「也不知那小傻妞……」
  
  嘴角莫測地浮出一絲笑,英景軒忽地「刷拉」揚扇,搖三搖,說:「去瞧瞧。」
  
  遠望去,城鎮裡還覆著雪,白茫茫裡四點黑。近些看,前面一點恣意地走,後面三點踉蹌地跟。
  
  那是有個人,又化作傳說裡的雲尾巴狼,帶著他新集結的智囊團,再次去往南方,為禍蒼生。

第38章
  
  京華城西,有座新開的樓子。樓高三層,正門臨街面市。
  
  雲尾巴狼左右逛,在這樓前頓住腳,合了折扇朝匾額上虛點三下,念:「望歸樓,好名字。」
  
  司空幸和司徒雪沒反應,白貴湊上來,恭維道:「老奴與少爺想到一處去了,也以為此名曼妙。」
  
  卻說這一趟,雲沉雅化名「雲曄」雲大少,隨行三人與他一齊改名不說,還紛紛易容。因易容撒謊等詐術,需亦假亦真才能欺騙群眾,故而雲尾巴狼等人雖則易容,但貌相變化卻並不很大。
  
  雲沉雅仍是翩翩公子。司徒雪依舊冷面美人兒。白貴老管家還是個老叟。司空幸因屢次不爽雲沉雅,不慎遭尾巴狼報復,易容時,眉毛被挑高畫粗,原本一幅好樣貌愣是變得凶神惡煞。
  
  再說改的諢名。雲沉雅為雲曄,司空幸與司徒雪換成司幸司雪,白貴不變。
  
  一路四人同行,關係也編了個幌子。入得南俊時,雲尾巴狼本讓兩個護衛扮夫妻,怎奈司空幸與司徒雪,一個是木頭,一個是冰塊,湊了一起,十天說不上十句話,委實沒個夫妻樣。尾巴狼百般無奈,只好讓司徒雪與自己搭配,將司空幸趕去做大哥。
  
  如此種種,便有了今日這般,雲曄大少爺領著他的少夫人,大舅子,老管家,一起逛入望歸樓。
  
  三月初一,春日未時,樓外車馬喧,樓裡人聲沸。
  
  雲沉雅夾著一杯酒,把玩兩下,小酌一口,問:「可有法子了?」
  
  此言出,桌上三人的動作均是一頓。半晌,白貴若無其事夾了菜,道:「老奴以為,大隱隱於市,此處甚好。」
  
  雲尾巴狼一笑:「落腳處有了,法子呢?」
  
  這裡問的法子,是他此次來南俊國的目的--為將與聯兵符相關的人事斬草除根,從而神州大瑛,再也不受兵符的威脅。
  
  只不過,兩年多前,雲尾巴狼的背後,有南俊皇族撐著。而今,方唐秋三家已被瓦解,如此再尋聯兵符的餘孽,便礙不著南俊皇家的事兒,是以這廂行事,需得格外慎重小心。
  
  司空幸道:「屬下以為,此事不必急,也急不得。為防打草驚蛇,不如從明察暗訪開始,一點一點摸索。」
  
  司徒雪「哼」了一聲:「大海撈針,探到何時?」
  
  司空幸被她一堵,一時沒了言語。他暗自思索了番,本想再作解釋,可一抬頭,見雲尾巴狼正饒有興味地觀察他的反應,不禁閉了嘴,悶頭喝起茶。
  
  雲沉雅一本正經將折扇合了,往桌上敲敲,曖昧一笑:「你們不要拌嘴嘛……」
  
  司徒雪一愣,司空幸一嗆,白貴驚得一哆嗦。其實一路來,雲沉雅閒著無聊,也不時調侃這二位。但事實上,兩護衛間的關係一如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得很。
  
  白貴講究和諧共事,咳了兩聲,直接轉話題,「那少爺以為……」
  
  「也別想太遠,先說眼下。」雲沉雅翻了三酒杯,慢騰騰斟起酒來,「闊別兩年餘,如今也算初來乍到。我們人生地不熟,是該按兵不動。可按了兵,不動太久,也會惹人眼,最好是找樁事做……嗯,不如……」
  
  其餘三人聽到這,均斂了心神,誰想雲尾巴狼就此打住,推給他們一人一杯酒,笑瞇瞇地說:「嘗嘗。」
  
  幾人面露狐疑之色,互看了一眼,舉杯小品幾口。
  
  「這酒……」除卻司徒雪,司空幸與白貴不約而同皺了眉。
  
  雲沉雅揚起眉梢:「說。」
  
  司空幸道:「這酒味烈,卻也甘醇芬香,味道似曾相識,按理說……」
  
  「按理說,我們不應當在南國喝到這種酒。」白貴「嗒」地將酒杯往桌上一放,下了定論。
  
  雲沉雅點頭笑了笑,又側目看向司徒雪,「你以為呢?」
  
  司徒雪秀眉蹙起,思量半晌道:「屬下甚少飲酒,不覺其中蹊蹺。若硬要說特別之處,只覺此酒好喝,甘冽中略帶獷博,但也不失醇甜。」
  
  「確實如此。」司空幸眼神一動,恍然憶及一樁事。他看向白貴,「兩年前,我隨大公子至北荒。曾有一處人家拿釀酒招待我們。那酒的滋味與眼前的這杯不像,但其中的獷烈之味,卻如出一轍。」
  
  「是了。」雲沉雅點頭,也看向白貴,「可能嘗出釀酒的原料?」
  
  白貴精通醫術,對制茶釀酒之術亦有造詣。他再品一口,深思道:「不曾想,這南方的酒裡,竟摻雜了北地的青稞。」
  
  雲尾巴狼笑起來。他抬了手,招呼來一跑堂的,打賞一錠銀子,問說:「你們這酒甚好,有什麼來頭沒有?」
  
  那跑堂的將銀子擱手裡掂了掂,放在牙間一咬,雙眼登時閃亮起來。
  
  「嘿這位爺可真大方!不瞞您說,我們這兒賣得這沉棠酒,可是京華城排得上名號的。一月至多二十七壇,要是賣完了,不好意思,您只有下月再來。」
  
  停了一下,跑堂的又諂媚道,「不過這酒貴,能買的起的也不是個平凡人,爺您今日撞上了,碰巧喝了,倒是個難得的緣分。」
  
  說起來,雲沉雅點「沉棠酒」也真是個緣分。入酒樓時,菜牌子一路望過去,不知不覺就喊了這個名兒。
  
  雲尾巴狼稍一晃神,扇子擱手裡摩挲兩下,又作出一副笑顏:「那這酒的來頭……」
  
  跑堂的機靈,不等他問完,便順著話頭往下猜:「這位爺想知道這酒的來頭?」
  
  白貴看了雲沉雅一眼,又往跑堂的手裡塞了三兩銀。
  
  「實不瞞您說,我們這望歸樓有倆掌櫃,大掌櫃管樓裡的生意,二掌櫃曹先生才專管這酒。爺您今日可算來得巧,曹先生恰好在。若逢上他不在,便是我們知道在哪裡尋棠花酒,也不定能買來。」說著,跑堂的又看雲沉雅一眼,識趣地道:「小的這就為爺去叫曹掌櫃。」
  
  待跑堂的走遠,雲沉雅慢條斯理展開折扇,搖了搖,彎起雙眼:「一月二十七壇,一年就是三百來壇,這數目,可不小。」
  
  司空幸點頭:「釀這酒,需要北荒的青稞麥,而南俊並無青稞。」
  
  司徒雪一愣,不禁道:「也就是說,這個釀酒人,每年都有法子弄到大量的青稞。所以,這釀酒之人,必定越過神州大瑛的?河界,跟姬州北荒,抑或窩闊國人,有生意買賣的關係。」
  
  白貴怔然道:「南俊國的聯兵符已毀,想要修復聯兵符,必須借北地之力。因此,想要找聯兵符的餘孽,南北買賣是一個入手點……」
  
  雲沉雅笑了一聲,「巧的是,釀這酒的人,與北荒乃至窩闊,恰好有著生意往來。」
  
  看了看桌上的酒,白貴吸了口氣:「踏破鐵鞋無覓處,大公子委實英明,竟順籐摸瓜找出一條線索。」
  
  雲尾巴狼勾了唇:「不一定真是線索,碰碰運氣罷了。」
  
  少時,大堂二樓便下來一人。三十來歲的漢子,尋常樣貌,極好的脾性。這人便是望歸樓的二掌櫃,曹升。
  
  既然抓住了沉棠酒這一條線索,雲尾巴狼索性借口做酒水生意,打探這酒的門路。
  
  曹升聽聞他的來意,隨即爽朗笑道:「前陣子俺才問小掌櫃多訂了七罈酒,沒想到今日又有生意找來。老實人就是好啊,老實人財源滾滾來。」
  
  雲沉雅聽了這話,含笑不語。
  
  曹升又往下說:「倒也不瞞雲公子,這酒因原料稀少,所以賣得特貴,一般酒樓不做這生意。我是瞧著那小掌櫃實誠,又……嗯,這才做起了買賣,起先也不怎麼賺銀子,等名頭打響了,才有的進賬。雲公子若狠心下大價錢,俺自給你說去。」
  
  白貴接話道:「銀子不是大問題,那便有勞曹先生了。」
  
  曹升「喲呵」一聲,笑逐顏開:「幾位也直來直去。成!趕早不如趕巧,今天初一,那小掌櫃待會兒便來望歸樓結銀子。幾位若沒事兒,不妨等等。她結好了銀子,俺就給你們引見引見。」
  
  說罷這話,曹升便又自個兒忙去了。
  
  四方桌上,白貴拉著司空司徒閒扯淡。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而雲沉雅卻安靜下來。
  
  他推開酒杯,端了一盞茶。茶葉在水中浮沉輾轉,一如他來南俊的心境。其實來南俊京華,他是有那麼些私心的,想去瞧瞧,曾經那又呆又傻的小妞,如今過得怎樣。
  
  然而,當南俊近了,卻越發覺得情怯,越發覺得沮喪。
  
  去瞧了她又能怎樣呢?當初無法給她承諾,難道現在就可以?
  
  更何況……時至今日,已兩年有餘。正如舒棠所說,她是平凡人家的姑娘,一輩子,也就嚮往平凡安心的生活。這年她二十已過,想必早已嫁人了吧。
  
  雲沉雅兀自笑了笑。座位甚好,抬眼便能望見酒樓外,日暉最濃處。車馬囂囂,熙來攘往,人間依舊熱鬧。
  
  忽然,有清晰的丁玲聲入耳。雲沉雅一怔,似是感到了什麼。再抬頭望去,只見那丁玲聲來自一方小馬車。而馬車停在樓口,車上跳下一人。
  
  如畫的眉,流轉的眸,殷紅的硃砂痣。
  
  舒棠上身著白,下身是朱紅的裙。彎身抱起一壺酒,宛如春來浸著日暉綻放的美麗海棠。
  
  「啪」的一聲,茶盞自手中落下,可雲沉雅卻沒聽到任何聲音。全世界都消失了。他慢慢站起身,張了張口,微不可聞地喚了聲:「小……傻妞……」

第39章
  
  跑堂的在吆喝,有醉漢從酒樓裡穿過。望歸樓的生意格外好,天未近黃昏,裡裡外外已擾攘一片。舒棠抱著酒,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但凡撞著人了,便彎身賠個禮。
  
  不施妝容的樣子,老老實實的語氣。闊別兩載有餘,她依舊是那個舒家小棠。
  
  但是,哪裡不一樣了呢?
  
  雲沉雅站得遠,瞧不太真切。可他看得久了,樓裡喧囂便盡數化去,人來人往似也靜默,只有一紅裙姑娘,恍若分花拂柳而來。
  
  舒棠進了樓裡,四處不見曹升,正納悶,忽聞二樓上一聲叫喚:「小掌櫃--」
  
  舒棠抬頭一瞧,連忙應答一聲:「曹大哥。」便往樓梯口擠去。還沒擠到,她心裡忽地動了動,驀然回過身去,只見不遠處的四方桌旁,有個錦衣公子怔怔地立著,看著她。
  
  眼風相接,舒棠一愣,那錦衣公子也是一愣。須臾,舒棠朝他點點頭。錦衣公子又怔了一下,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來。
  
  舒家小棠上二樓結銀子去了。雲沉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愣然坐下。揚開折扇來扇風,又合上。端起茶盞來飲茶,再放下。最後持了酒杯,連飲了好幾口。甘冽酒味縈繞在舌尖,雲尾巴狼走了神,唇角慢慢浮起一枚笑。
  
  桌上三人,除了司空幸,另兩人均被雲沉雅這陣仗驚住。司徒雪沉得住性子,白貴卻不然,吞了兩把口水,就往司空幸身旁湊:「大公子這是……魔障了?」
  
  其實重遇舒棠,司空幸心裡也高興。然而他對雲尾巴狼有積怨,白貴問起這話,他便不願幫雲沉雅解釋。瞟了尾巴狼一眼,司空幸咳了兩聲,道:「不知少爺如何看待這樁事?」
  
  雲沉雅又抿了口酒。面帶春風,唇角含笑,思緒翻上跟斗雲,一飄飄了十萬八千里,壓根就聽不見司空幸說什麼。
  
  白貴被尾巴狼臉上的小春風兒一吹,恍然大悟:「老奴明白了……」
  
  司徒雪以為白貴在想正經事,便接過他的話頭,說:「老先生也以為方纔那姑娘可疑?」
  
  豈料白貴這會兒卻掛出一臉曖昧的笑:「嗯,忒可疑。」
  
  白貴是個太醫,曾又在司天監供過事,醫術雜術邪門歪道都懂一點。他見司徒雪不解,便解釋道:「離宮前,老奴曾為大公子卜過一卦。卦象上說,公子今年,紅鸞星必會大動。」
  
  「紅鸞星主姻緣,可大公子的妻房玄虛,且……」他壓低聲音,對司空司徒兩人小聲道:「且上一個去世才不足三年,按理是不可能有此卦的。更何況,大公子,呃,年幼時時荒唐了點,但長大後還算潔身自好,不近女色。我本以為是自己的卦出了錯,可照今天的情形看來--」
  
  旁邊傳來一個聲音:「照今天的情形看?」
  
  白貴正說到興頭上,沒注意那聲音的源頭。被這麼一問,他興致勃勃地繼續:「照今天的情形看,原來大公子喜好這一口啊。」
  
  聲音又道:「哪一口?」
  
  白貴「嘖嘖」兩聲:「剛剛那賣酒姑娘一來,你瞧他這副丟了魂兒的模樣。說好聽的,他喜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說難聽的,就是市井間土裡土氣的民間姑奶奶個啊。也難怪公子從前沒遇過入得眼的。倒也是,宮裡的姑娘,美則美矣,都太雕琢了些……」
  
  事實證明,背著尾巴狼說他壞話,實屬不智;當著尾巴狼說他壞話,實乃愚蠢;然而,當著尾巴狼說他壞話還以為他聽不見,那可真是二了。
  
  此話出,桌上就靜默了。過了一會兒,司徒雪垂眸斟茶去了,司空幸咳了兩聲,就閉眼冥想起來。白貴忽覺背心一陣惡寒。他慢慢偏過頭,正對上雲沉雅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貴被驚嚇,直接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大、大公子……您回神兒啦?」
  
  雲沉雅挑起折扇,轉了幾圈,直接哇嘎桌上「啪」得一炸,淡淡道:「我卻不知你一路南下,原來心思全用在這種地方了?」
  
  有這麼個傳聞,大瑛皇城根下婦孺皆知,說是瑛朝大皇子,出了名的笑面虎。不怒則已,一旦發怒,五里外的湖水都結冰。
  
  白貴驚得一抖,則差沒下跪磕頭。
  
  這時,卻是一旁靜坐的司空幸為他解了圍:「方纔那姑娘名喚舒棠,是……是大公子曾在南俊的舊識。」
  
  聽了這話,白貴和司空幸都愣住。
  
  司空幸看了眼雲沉雅,又添了句:「民間姑娘,自是及不上官家小姐錦衣玉食,但也稱不上土氣。屬下以為,方才小棠姑娘的打扮,咳咳,還是不錯的。」
  
  「是不錯。」司徒雪臉上仍沒什麼表情,將話頭接了去:「白裳紅裙,大方得體,唯有一點甚是可疑。」她說著,又看向雲沉雅,等他做決斷。
  
  雲尾巴狼默了一陣子,端起酒杯道:「嗯,是她手裡的那壺酒。」
  
  她手裡的酒罈子,上面粘著四方紅紙,紅紙正中間書了一個「棠」字,是沉棠酒。
  
  司徒雪點頭:「不僅如此,屬下方纔還聽曹升喚她小掌櫃。想必沉棠酒的釀酒人,就是她。」
  
  雲沉雅微一沉吟,轉頭看向司空幸與白貴:「你們怎麼說?」
  
  白貴道:「既然大公子與舒棠姑娘是舊識,不如……」
  
  「不可。」未等他說完,雲沉雅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垂下眸子,沉默須臾,道:「不可以真面目相見。」
  
  司徒雪道:「為何?」
  
  雲尾巴狼臉上神色莫測。司空幸想了想,便解釋道:「若是打草驚蛇,豈非功虧一簣?」
  
  「可是……」司徒雪還欲說什麼,卻被雲尾巴狼將話頭截住。
  
  雲沉雅道:「若此刻便以真面目示人,貿貿然行事,以後怕會舉步維艱。」
  
  桌上四人又陷入沉默。過了一陣,司徒雪說:「那便依照大公子的意思,我們四人用化名,以做酒水生意的名目,先與這舒棠接近,一步一步行事。大公子以為如何?」
  
  其實也只有這個法子了。雲沉雅聽了此言,端著酒杯的手不禁一頓,酒水傾出兩滴。他愣了愣,好半天才應了句:「好。」
  
  少時,舒棠跟曹升下了樓來。她手裡仍抱著酒罈子。曹升伸手指了指,她的目光便順著看向雲尾巴狼這一桌。曹升是中間人,待走近了,便熱情地給兩人做引薦。說雲曄雲大少,是自大瑛來的商人,做酒水生意的,如今想要倒賣些沉棠酒。
  
  說罷這話,曹升又對雲尾巴狼道:「雲公子,俺也是做生意的,俺知道為商嘛,圖的就是一個字,利。不過您別嫌俺嘮叨,俺也得多說一句。這小掌櫃,可是個老實人。您與她做生意,還望多照顧她一些。」
  
  雲沉雅聽罷這話,點了點頭,目光卻不禁落在舒棠身上。
  
  舒棠抱著酒,朝雲沉雅躬了躬身,算是招呼。她道:「雲……雲公子,我聽說你要買這酒水?」
  
  雲沉雅沉默一陣,卻問:「你怎麼,做起酒水生意了?」
  
  這話徹底跑了題。在場幾人聽了,都愣了愣。白貴正喝茶,猛地一嗆,咳了兩聲連忙打圓場:「我家少爺的意思是,姑娘你年紀輕輕,怎麼會出來跑生意?」
  
  舒家小棠想了想,便老實道:「我家開小客棧,從前也做酒水生意。我爹爹年紀大了,這兩年腿腳落了毛病,我便替他出來跑生意了。」
  
  另一邊,曹升又笑著添了句:「小掌櫃忒謙遜了。雲公子,您可別小瞧了她。自打小掌櫃接了這酒水生意,打點得井井有條不說,口碑也極好。那進賬可比前幾年好多了,是吧?」
  
  舒家小棠尷尬道:「沒、沒怎麼好。」
  
  雲尾巴狼聽說她將生意打點得不錯,唇角便牽出一枚笑。可想了一想後,那枚笑又消失了。
  
  他蹙起眉頭道:「姑娘家,拋頭露面太多總是不好的。其實可以雇個小廝,跑腿的活計,你便不用親力親為。事無鉅細的話,終歸累的是自己。」
  
  話音一落,大家又愣了。司空幸伸手捏了捏額角,白貴立刻又打圓場,說:「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一點不行,太心善!對人忒好忒真誠了!」
  
  舒棠聽了,便點頭道:「嗯,雲公子真是個好人。」
  
  雲沉雅一愣,恍恍然憶起她從前叫他雲官人,對他說,雲官人真是個好人。心裡起起伏伏,他沉默一陣子,沒能接這話。
  
  舒棠又將手裡的酒罈子往前遞去,說:「我今天帶了一罈酒來,先給雲公子你們嘗嘗。你、你們要覺得好喝,我……」
  
  她的話沒說完,曹升便在旁補充道:「雲公子莫介意,這小掌櫃頭一回與陌生人做生意,所以不大利索,心是好的。」
  
  舒棠連忙點頭。
  
  雲尾巴狼心裡百味陳雜,接過那罈酒的瞬間,如同在某個夏天,接過一個姑娘用攢著的銅板給他買的桃子。他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司空幸站起身,摸出一錠銀子要給舒棠:「舒姑娘釀酒也不容易,我們哪能白要姑娘的酒。」
  
  舒棠又連忙搖頭,說:「你們要做這酒水生意,我、我理應送你們一罈子的。」頓了一下,她又道,「兩罈子也可以。」
  
  「收下吧。」忽地,雲沉雅輕聲道,「做生意,有來有往,日後才好合作。」
  
  舒棠一聽便愣了,不知怎地,覺得這語氣熟悉。她默了一默,接過那錠銀子後,又從腰間摸出一把碎銀,數了半晌,遞給雲沉雅。她樂呵呵地笑道:「也成,不過這錠銀子太多了,我給你打個對折。」



第40章
  
  外來人在京華城開酒水商號,單是選地段,疏通關係等等,就得花個把月時日。然而,雲尾巴狼一行人,個個都是人精,只用了不到十天,便將雜事料理完畢。之後幾日,白貴又隨尾巴狼竄了幾處小巷子,以高價遊說民間的釀酒人家,把自個兒家的酒水給他們倒賣。
  
  這麼個做法,是因雲尾巴狼認為買賣酒水雖是個幌子,但既然做起生意,就該像個正經商人,務必要唯利是圖,見錢眼開。沉棠酒雖好雖妙,可造價忒高,買賣初期,是很難獲利的。但民間小戶人家的酒水就不一樣,種類多,成本低,味道純,集中起來放入商號掛了牌,價錢還能再拋高,基本是個穩賺。
  
  因在忙活這些事兒,轉眼十餘天就過去。南國的氣候,暖起來是極快的。三月十六這天,春氣已經很濃了,舒棠一身湖色衣裳,又蹲在葡萄架下數酒罈子。
  
  點數完畢,她抱起一個小壇,剛回過身,便瞧見立在身後的阮鳳。
  
  阮鳳像是等了一會兒的模樣。他見舒棠一身收拾得妥帖,斜肩掛了個小布包,便曉得她是要出門。阮鳳笑道:「前陣子忙,今日才來瞧你。未料不巧,你卻正要出去。」
  
  舒棠見了阮鳳,心裡一喜。她將小酒罈放在旁邊石桌上,從布包裡翻出幾張小銀票:「阮鳳哥,這是二月結的銀錢,我給四叔小棍他們幾個分好了,你幫我轉交給他們,成麼?」
  
  四叔,小棍等幾人,是阮鳳幫舒棠請的釀酒人。
  
  阮鳳瞧了一眼那釀酒方子,卻皺起眉來:「說了許多次,賣酒得來的銀子,你收著便是。四叔他們,我自會補貼。」
  
  舒棠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這不成。釀酒的地兒,是阮鳳哥幫我找的。買酒的曹大哥,是你給我介紹的。連釀酒這夥計,也是四叔他們幫我一起幹的。我充其量多跑跑腿,賣賣酒水,委實不該將賺來的銀兩全拿了去。」
  
  阮鳳心知這方面擰不過舒棠,只好將那銀票接了。目光再她身上一掃,又道:「方纔我來時,沒瞧見兩隻獒犬,卻見你那兩小騾子停在門側,準備如斯妥當,是要上哪兒去?」
  
  舒棠正彎身將小酒罈抱回懷裡,聽了這話她便樂了。一邊隨阮鳳往屋外走,舒棠一邊說:「我爹今兒個去廟裡上香,萵筍白菜跟去了。阮鳳哥,我前陣子談了一樁生意,有個公子想要買沉棠酒,我這會兒跟他簽單子去。」
  
  語罷,兩人已來到舒家客棧外。舒棠將客棧門掩了,又將小酒罈固定在騾子車上。她持操了小馬鞭,對阮鳳說:「阮鳳哥回王府麼,我順你一程。」
  
  今日今日,阮鳳的身份已今非昔比。兩年前,方唐秋三家瓦解之後,六王爺,即阮鳳的生父,便以「義子」之名將他接回了王府。因瓦解三大家族,阮鳳功不可沒,此後不久,南俊國君便封阮鳳為小王爺。
  
  舒棠這輛騾子車,是因她跑生意的緣故,攢著銀子買的。騾子車雖不小家子氣,但素裡素外的模樣兒,著實稱不上金燦燦的王爺身份。
  
  豈料阮鳳倒不介意,笑答一聲「好」,撩了衣擺,便坐在舒棠旁邊。
  
  鞭子一聲脆響,兩隻小騾子便咯登咯登跑起來。走到長街,春日繁華惹得舒棠東張西望。阮鳳卻思考著生意的事兒。
  
  不曾想,這造價奇貴,摻了北地青稞的沉棠酒,竟會有人願做它的買賣。
  
  阮鳳又皺起眉來,他問:「阿棠,你方才說的買酒人,是什麼人?」
  
  舒棠手中動作一頓,過了會兒,她答說:「是個……是個姓雲的公子。他叫雲曄,前一陣兒才來的京華城。」
  
  「姓雲?」阮鳳的眉更擰緊了一些。想了一下,他對舒棠說:「阿棠,既未簽單,那現下這生意並不作數。你今日,不若推脫了去。往後若想多賣些酒,我可跟曹升商量。」
  
  舒棠聽了這話,怔了怔。她偏過頭來看了一下阮鳳,又別過臉去瞧騾子。「不了,我不能一直靠阮鳳哥幫著。我得好好兒賣酒。以後多攢些銀子,也好……也好帶著我爹,四處去走一走,看一看,長些見識。」
  
  「可你一個姑娘家……」
  
  「那雲公子挺好的。」舒棠道,「因曹大哥與他說,我這是頭一回跟生人做生意,他便說,日後他倒賣沉棠酒,不管能否賣出去,都先將銀子預付給我。」
  
  話說著,便來到涼王府的岔口,阮鳳下了騾子車,想了一會兒,叮囑道:「若是如此,你想做生意那便做吧。簽單子的時候你記得,心裡有個價位,可不要輕易拋出,先等對方說價。」
  
  舒家小棠點點頭。
  
  阮鳳又一沉吟,繼續道:「既然談的是生意,自己的事兒,便不要跟人提太多。」
  
  舒家小棠又點點頭。
  
  阮鳳還欲說什麼,舒棠便搶先一步道:「阮鳳哥,你放心吧。我是去望歸樓跟雲公子談生意,那地兒是曹大哥的,若真遇著難處,我還能找他呢。」
  
  阮鳳聽了這話,才放心了些許。舒棠拍了騾子剛欲走,豈料阮鳳又在後面添了句:「我這會子有事在身,等辦完了事,我還是去望歸樓瞧一瞧。」
  
  可話音落,兩隻小騾子已經跑了一截兒,舒棠也沒聽太真切。
  
  雲沉雅挑的是二樓隔間,臨窗處,好打望。他早來小半個時辰,沒事兒幹,便往街上東瞅西瞅。街旁有新抽條的柳枝。尾巴狼心想,柳樹這玩意兒,也忒沒骨氣了些,遠至北荒,近在南俊,真真遍地都長,隨處可見。也不知那名為他媳婦兒,實為他弟媳婦兒的沈眉是抽了哪門子風,偏偏喜歡這沒骨氣的歪脖樹。
  
  雲尾巴狼想到此,又不禁在心裡感歎,事實上,喜歡絲瓜花的舒家小棠,倒也不見得比這沈眉有多少追求。
  
  這可真是個令人心碎的世道啊。
  
  一陣蹄子咯登聲,將雲沉雅從思緒中喚回。雲尾巴狼以手支頤,探頭往窗外一望。街頭駛來一輛騾子車。車子走近,跳下一姑娘。
  
  姑娘很美麗,一身衣裳湖水色,斜肩掛著一垂到腰下的小布包,為她平添幾分可人。
  
  這姑娘是舒棠舒兔子。尾巴狼暈了暈,眸子閃了閃,兩隻眼睛便彎起來。
  
  斟好兩盞熱騰騰的茶,屋外便有敲門三聲。大尾巴狼正襟危坐,邀請兔子進屋,邀請兔子落座,並一本正經地與兔子談生意。
  
  兔子說:「雲公子,您開個價?」尾巴狼曰:「沉棠酒單價賣給望歸樓是多少?」兔子道:「是五兩銀三十個銅板。」於是尾巴狼就說:「那我給七兩銀吧。」兔子驚了。
  
  過了一會兒,兔子又說:「雲公子,您說個數?」尾巴狼笑:「沉棠酒一月賣給望歸樓多少壇?」兔子道:「從前二十七,如今三十四。」尾巴狼一臉輕鬆:「那給來五十壇吧。」兔子又驚了。
  
  舒棠猶疑著,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雲沉雅見她面露難色,便道:「五十壇,你若覺得少,我可以往上再添些。」
  
  這個時候,他已然將什麼「身為正經商人,務必要唯利是圖,見錢眼開」的道理忘光了。
  
  舒棠忙道:「不是的,雲公子。」說著,她又放低聲音:「我是覺著,五十壇有些多了。」
  
  雲沉雅一愣。
  
  舒棠解釋道:「這沉棠酒,是我跟幾個夥計一塊兒釀的。人力和原料都有限,一時、一時釀不出那麼多。」
  
  雲沉雅欣然笑起來,他提壺又給兩人滿上水,「那舒姑娘覺得多少壇合適,那便賣我多少壇吧。」
  
  舒棠道:「這個,我得回去算算。」
  
  雲沉雅抬眸看她一眼,又淡淡地笑:「不著急。」
  
  舒棠只覺那眼神也熟悉。愣了愣,她不禁道:「雲公子,謝謝你。我原先也認識一個姓雲的公子,他跟你一樣好說話。」
  
  此言出,雲沉雅提壺的手微微一顫。窗外有風襲來,帶了些涼意,可外頭依然被春陽照得亮燦。雲尾巴狼默了一會兒,忽然轉過頭來看她,問道:「這酒叫沉棠,有什麼緣故嗎?」
  
  舒棠一怔,不禁垂下頭去。少時,她囁嚅道:「雲公子,這問題……我能不回答嗎?」
  
  心裡驀地一緊,雲沉雅張了張口,只道:「你……」可想說的話卻沒說出口,頓了一下,他又掛出一臉雲淡風輕的笑:「好,不用答我。」
  
  舒棠仍是埋著頭,像是有些尷尬。緩了一緩神,她抬起頭來問說:「雲公子是從神州大瑛來的,是哪裡的人士呢?」
  
  雲沉雅笑道:「在下永京人士。」
  
  舒棠抿了抿唇,沉默半晌,她又問:「那雲公子去過沄州嗎?就是江南的沄州。」
  
  雲沉雅一怔,喉結動了動,凝神看著她,沒能回答。
  
  舒棠只當他是沒反應過來,又慌忙比劃,說:「沄州,就是、就是在挨著?河的州。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其實這麼一望,這裡的景致倒像江南沄州。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沄州?是雲官人的故鄉嗎?」
  
  --「雲官人,我日後將銀子攢起來,攢夠了,我就去沄州瞧你。」
  
  那是他從前對她說的話。原來兩年來,她都一字不差地記著。
  
  仰頭喝一口茶,明明是溫吞的水,卻像燙了整個心肺。胸口忽地一陣鈍痛,雲沉雅臉上的笑快要掛不住:「怎麼……問這個?」
  
  舒棠愣了愣,偏頭去瞧窗外的鬧景。須臾,她也是一笑,清澈眸子深處映著碧水湖光:「雲公子,你跟我講講沄州的事兒吧。我一直想去瞧瞧,一直沒能去成……」

第41章
  
  有小廝叩門來換茶水。新烹的這壺有點苦。雲沉雅垂眸呷一口,氤氳的水汽撲面而來。
  
  那一年,彷彿也是這般,淅淅瀝瀝的雨水拉成簾子。他拉著又呆又老實的舒棠蹲在屋簷下。極目處,天地都有水汽。
  
  雲沉雅臉上的笑終於沒了,張了張口,只覺喉間一片乾澀。
  
  正此時,屋外又有人叩門。來者是曹升。待曹升進了隔間,他身後卻跟著兩人,一是阮鳳,一是司徒雪。
  
  曹升為眾人做了引薦,便笑道:「俺剛剛在樓下撞見小王爺和少夫人,上前一問,果然是來等小掌櫃和雲公子的。俺琢磨著您二位都是好說話的人,生意單子就一樁事兒,談了這許久合該談完了,這便領他們上來瞧瞧。」
  
  阮鳳這會兒換了身淺碧衫子,腰間掛一塊蟠龍墜玉。時隔兩年,依舊嚴謹的氣度,眉眼卻比往昔更凌厲好看了些。
  
  他朝雲沉雅點點頭:「聽聞沉棠酒有了生意,阮某便來看看。阮某這位義妹,為人心善,不欺不詐,還望雲公子與她做生意時,多多照顧提點。」
  
  「小王爺客氣了。」雲沉雅笑道,「雲某初來乍到,且才剛打點好商號雜事。起步階段,也不以獲利為主,反倒是好生合作,打響名頭才是要緊。」
  
  曹升聽了這話,不禁問說:「聽雲公子這口氣,商號的地段也選好了?」
  
  雲沉雅笑著點頭。
  
  曹升又問:「在哪兒啊?」
  
  雲沉雅道:「倒是個四通八達的地處,在城中的臨江街。」
  
  「臨江街?」曹升十分驚訝:「那條街上可有一間茶鋪子,叫做東門?」
  
  雲沉雅點點頭:「確實有一間。」
  
  曹升拍一把大腿,大笑道:「這可真是個緣分。前陣子,俺托俺家老婆子給小棠姑娘說門親事。說了好幾個都不成。俺本來正愁著,誰想昨兒個俺家老婆子跟隔壁家的一通氣兒,聽說那東門茶鋪子的梁少爺,竟也在物色媳婦兒。」
  
  「這東門茶鋪子可了不得,在京華城開了七八家,是排得上名號的生意人家。俺想著小掌櫃左右也做生意,便攛掇我家老婆子去東門茶鋪子說說這門親。沒想到啊,無心插柳柳成蔭,結果成了!俺正要來跟小掌櫃說這樁事,讓她隔幾日去相親,誰知道……」
  
  「相親?」不等曹升說完,話頭便被兩個人同時打斷。雲尾巴狼眸光動了動,臉上的情緒斂盡。阮鳳蹙了眉,頓了一下,也沒說什麼。
  
  曹升繼而又道:「是啊,俺還想說,倘若這門親事成了,小掌櫃日後便搬去東門茶鋪子,如此跟雲公子便成了鄰居,做起生意來,就十分方便了。」
  
  雲沉雅嘴角一抽,沉默半晌,搖開扇子來扇風。
  
  阮鳳眉頭擰得緊,他回身看向舒棠,問道:「前兩年不是說不願相親嗎?何時變得主意?」
  
  其實也怨曹升神經大條,姑娘家相親這種事兒,哪能當著眾人的面提起。舒棠一臉尷尬,支支吾吾地道:「我……我爹歲數大了,這兩年腿腳落了毛病。我一人照顧他,總不比多個相公。男人家,力氣大,好幹活。我就想嫁個人,日後、日後也好多個人關心我爹爹……」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搖扇的動作一滯,目光不經意落在舒棠身上。
  
  阮鳳也溫吞,想了半晌,才道:「其實你不必勉強,若是因舒伯父,我可以……」
  
  「不必了。」舒棠仍是垂著頭,囁嚅著說,「我總不能事事都麻煩阮鳳哥……」
  
  尾巴狼一愣,目光又幽幽地落回阮鳳身上。
  
  話說著,一行人便下了樓,出了望歸樓。是時黃昏,紅緋掛在天邊。小騾子咯登咯登踢著地兒,舒棠跟幾人做了別,理了理斜肩小布包,便要回家去。
  
  她一襲湖色衣裳,走路的時候,小布包便在腰下一搖一晃。雲沉雅立得不遠,搖扇看了會兒,覺得這美景堪比春日霞光。
  
  可是,太美的東西,總是短暫。舒棠還沒跳上騾子車,便聽身後有人喚了句:「阿棠。」
  
  阮鳳走近兩步,伸手扶了扶舒棠的髮髻,不禁笑得柔和:「原給你買過簪子,你卻不愛帶著。髮髻亂了,自己也不曉得。」
  
  待人已經走遠了,不見了,尾巴狼還立在望歸樓前。手裡的扇子早就不搖了,牙齒磨得咯咯響。司徒雪只當他在想事兒,一時也未打擾。
  
  過一會兒,尾巴狼說:「太煞風景了!」
  
  司徒雪一愣,想了想,回道:「大公子也看出來了?阮鳳身為王爺,對舒棠的確非同一般。屬下查得,小王爺與舒棠極有可能是親兄妹。而舒棠手裡的釀酒秘方,亦有可能來自阮鳳。」
  
  說罷這話,那頭卻沒反應。
  
  再過一會兒,尾巴狼又說:「親兄妹了不起啊?!」
  
  司徒雪立刻拱手:「的確不足為懼。不過之前所說,都是屬下的推斷,若無具體證據,很難做出定論。」說著,她又擰起秀眉,「唯今之計,最好是能奪得沉棠酒的釀酒方子,抑或者……」
  
  不等司徒雪說完,尾巴狼手裡的扇子突然「呼呼呼」轉了幾十圈兒。他再瞥一眼長街盡頭,忽地冷冷一笑,道:「走著瞧吧。」
  
  說罷這話,尾巴狼邁了步子,一手背身後,一手搖著扇,轉身便朝長街另一頭走去。
  
  沒隔幾日,商號的事兒便落定,起名「棠酒軒」,前廳接客,後堂存酒,穿過巷弄往裡走,便至一處大宅子,這是新一家府邸,也喚「雲府」。
  
  開張當天,鞭炮放得辟里啪啦,預示生意興隆前景雷霆。果不其然,雲尾巴狼做生意很有手段,初初幾日他也不圖利,抓住小老百姓貪便宜的特點,低價多銷,各種饋贈。不出日頭,便將「棠酒軒」的名號小範圍打響。
  
  再來說司空幸等幾人。他們三個,按理兒除了司徒雪,在神州大瑛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即便「棠酒軒」做到南俊第一,也及不上他們本身的名號響噹噹。司空幸與司徒雪是悶頭做事兒的性子,即便心有不滿,也能強壓下來。白貴則不然。棠酒軒開了不出五日,白貴便磨皮擦癢,把不痛快掛臉上,期盼能與人,尤其是與狼產生共鳴。
  
  雲尾巴狼何其精明,自是瞧出白貴的小九九。可他不動聲色,照例風風火火地做生意。白貴實在受不住,終於某一日,對雲沉雅做了一系列旁敲側擊的規勸。
  
  規勸的大體意思是年輕孩子都輕狂,少年心圖新鮮。老奴曉得你尾巴狼對人世間對大自然都很好奇很有探索心理,這回事兒就好比你頭一遭夢遺乃是因為你對床弟之事有了朦朧的期盼。但借用我大瑛朝臣一句名言,凡事你得把握個度,一旦過了便過猶不及,這就好比你一頭扎進一樁小事兒中倒頭來耽誤了大事兒便得不償失,這就更好比你年輕時更無數個女人發生關係,到洞房花燭繁衍生息的那夜你卻瞬間不舉了,這是多麼令人絕望啊。
  
  白貴對雲尾巴狼進行規勸的時間,乃是一個燈火幽暗的夜晚。聽完這一翻苦口婆心之言,雲沉雅在燈下沉靜地思量了一番。爾後,他只用了一句沒抓住重點的話,直接將白貴撂倒。
  
  他道:「其實,我在夢遺之前,對床第之事已然有了清晰而深沉的期盼。」
  
  三月末,桃花灼灼,梨花如雪。舒家小棠駕著騾子車,一路咯登咯登,在春氣濃郁的午天來到棠酒軒。彼時雲沉雅正發困,他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懶散地從鋪子裡逛出來曬太陽,見了正在搬酒的舒棠,卻呆然愣住。
  
  那姑娘今日穿一身煙色裙,袖口處繡兩朵海棠花。髮髻好生梳了,上面插一根素極的白玉簪子,往下看,額間的一粒硃砂好似花蕊,美得驚心動魄。
  
  雲沉雅一時反應不能,頓在門口,像失了魂,直到舒棠叫了好幾聲「雲公子」,他才略略緩過來。伸手摸了摸鼻尖,雲尾巴狼偏頭去瞧酒罈子,不自然地說:「怎麼……怎麼今日你親自送酒來?」
  
  舒棠笑起來,還是傻兮兮的樣子:「我今兒個要來這處,便順便將酒送過來了。」
  
  棠酒軒出來幾個小廝,跟舒棠招呼了一聲,便將騾子車裡的酒往鋪子裡搬了。舒棠仔仔細細地瞧他們將酒搬完,摸了摸小騾子,又對雲沉雅說:「雲公子,我麻煩你一樁事兒成嗎?」
  
  雲沉雅點點頭:「你說。」
  
  舒棠道:「我想先將騾子車寄放在棠酒軒,我一會兒過來取。」她又將小騾子往前拉了拉,繼而又道,「雲公子,騾子車裡,還有一對兔子,你若沒空,便不用管它們。你要是得閒,便將它們放出來,它們喜歡曬太陽。」
  
  說罷這話,舒棠便將車簾子掀開,從裡抱出一個木筐子。
  
  那已經不是他當初送的木筐子了。兩年餘,兩隻灰爪兔也長大了。舒棠給它們換了一個大木筐,在裡面點了軟和的稻草,空間很大,兔子可以稍稍跑跳。
  
  舒棠將木框放在地上。雲沉雅恍然站了一會兒,便撩起衣擺蹲下身去。一如當初的她一般,他將手伸到木筐旁。兩隻兔子有靈性,紛紛湊過來,舔他的手。
  
  雲沉雅心裡一暖,嘴角不禁浮起笑容,隔著籠子,又去拍兔子的頭。
  
  舒棠說:「雲公子,這兔子跟你有緣分呢。」
  
  雲沉雅靜靜一笑:「嗯?」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當初我得了這兩隻兔子,它們也像這樣湊過來舔我的手。它們兩歲多快三歲了,除了我,沒舔過其他人的手。」

第42章
  
  街頭一家小貨鋪。午時兩刻,賣貨郎搖起銅鈴鐺。
  
  舒棠蹲在街邊看雲沉雅逗兔子,聽到叮噹聲,便拍了一把腦門。她直起身,拉拉衣擺,對雲尾巴狼道:「雲公子,我還有事兒,得先走了。」
  
  雲沉雅別過臉對她一笑,提起大木筐子,又去牽了騾子車,想了想,說了句題外話:「沒想到這兩隻兔子這麼討你喜,連出門也帶著。」
  
  舒棠點點頭,道:「它們喜歡吃水畔草。我待會兒相了親,便待它們去幽荷水岸轉轉。」
  
  雲尾巴狼牽著騾子車沒走兩步,腳跟便定住了。愣了一下,他回過身來,問說:「你待會兒……要作甚?」
  
  舒棠訕訕笑起來:「我、我今兒個是來相親的。」語罷,她指了指街頭一間三層高的樓子。樓子名曰「臨江客棧」,乃是京華城最大最繁華的客棧之一。
  
  兔籠子放在車棚裡。雲尾巴狼往騾子車上一坐,一邊哼哼著小曲兒,一邊有模有樣地將騾子驅趕入巷弄。穿過折巷,不遠處便是雲府。守在門口的小廝見雲大少揮著小馬鞭,趕著騾子車,嘴裡哼哼唱,不由驚得下巴脫臼。
  
  得到了大門前,尾巴狼笑兮兮地指揮小廝將大門敞開,隨即小鞭子一打騾,驅著車又咯登咯登使入雲府。
  
  是時,白貴等三人正欲去鋪子裡尋雲沉雅議事,走到院裡,卻迎面見一小車歡騰跑來,車上坐著的,正是那只揮著小鞭的唱曲兒狼。過了一會兒,司徒雪扶了扶額頭,司空幸抽了抽嘴角,白貴轉身抱著一棵樹,想要一頭碰死。
  
  白貴額角撞出一個膿包。雲沉雅將騾子車拴在樹上,問他為何想不開。
  
  白貴抖著手指著那破騾子車,說道:「便是這會兒停一皇輦在這兒,大公子你也只有坐裡面兒的份。臣--,臣實在不忍見大公子你紆尊降貴到這種地步,竟為了兩隻兔子趕一騾子車。我大瑛的顏面何存,我大瑛的氣魄何在……」
  
  雲沉雅沒理他,回身卻拎了兔籠子交給白貴,說:「灰爪兔,替我看著點兒。」
  
  白貴悲憤地將兔籠子接了,又欲說什麼,卻見雲尾巴狼拂拂衣袖,理理衣擺,一副又要出門兒的模樣。回身瞧見杵在一旁的司空司徒兩人,雲沉雅訝異地挑了挑眉梢,驚道:「這麼好的天氣,你們怎麼沒去談情說愛?」
  
  司空司徒俱是一愣。須臾,司空幸咳了兩聲,司徒雪「哼」了一下。
  
  尾巴狼左瞧右瞧,不禁來了興致。他湊近了些,問:「司空,怎麼了?鬧彆扭了?」
  
  司空幸一臉尷尬,又咳了兩聲,這才道:「請大公子不要拿屬下說笑。」
  
  雲沉雅聽了這話,又意味深長地將他們二人看了會兒。玩笑開夠,他才轉了轉折扇,恣意地道:「說吧,什麼事?」
  
  司徒雪上前一步,搶先拱手道:「稟大公子,屬下業已查得阮鳳與舒棠,很可能是親兄妹,而他們的母親,乃是當年與六王爺有過一段情,紅極一時的京華城第一美人水瑟。」
  
  雲沉雅愣了愣:「這不是,早已知曉的事情了嗎?」
  
  聽了這話,司徒雪一向無甚表情的臉,不禁露出一絲怒意。她轉頭冷若冰霜地看了司空幸一眼,這才道:「確實是早已知曉的事。可當初,我等幾人分工行事前,司空卻絲毫未曾向屬下提及他所已知曉的內情,令屬下耗時耗力,卻百忙一場。」
  
  來到南俊後,白貴等三人分工行事。白貴跟雲尾巴狼跑生意,打點棠酒軒;司空幸負責探察這兩年來,南北往來的生意記錄;而司徒雪,則是查探沉棠酒的來源。
  
  豈料雲沉雅聽了司徒雪如此說,卻不氣不怒,他搖著扇子,又將目光興致勃勃地移到司空幸身上。
  
  饒是易了容,隔著薄薄的人皮面具,仍能看出司空幸臉上的微紅。司空尷尬地看了雲沉雅一眼,頓了一會兒,終是跟司徒雪解釋道:「我原以為你查沉棠酒的來源,只需尋個懂酒人品幾口便是,畢竟要緊的,還是那南北青稞麥的生意。故而也就未曾料到你竟會順籐摸瓜,查到小棠姑娘和阮鳳的身上……」
  
  司徒雪再「哼」一聲:「沉棠酒的來源,除了查那酒水的原料,更要查那酒水方子來自何人。若如你說的那般輕鬆,我日夜奔波暗訪又是為何?!」
  
  司空幸亦曉得錯在自己,可他是一個直性子,有什麼想法也不願瞞著,便說道:「我見你胸有成竹的模樣,以為小棠姑娘與阮鳳的事大公子對你說過……」
  
  雲尾巴狼正興味盎然地瞧著他二人,聽了這裡,不由合起扇子指向司空幸,斥責道:「小兩口吵架,將外人扯進去是什麼道理?」
  
  司空司徒二人對尾巴狼這類調侃早習以為常,因此刻說到緊要處,他們也沒理會。司空幸頓了頓,又繼續道:「你每日暗訪,卻並沒來問過我。你若問我,我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司徒雪不禁憤然:「你為何不主動與我提及?!」
  
  司空幸素來是個木頭性子,這麼被司徒雪一逼,不禁愣住。他張了張口,過了會兒,只好軟下來道:「我、我日後注意。」
  
  「嗒」一聲扇子在手裡一敲,雲沉雅笑瞇瞇地道:「這才對嘛。」說罷,他又瞟了司空幸一眼,道:「吵完了?」
  
  司空幸一愣,只覺百口莫辯。過了一會兒,回了句:「屬下沒與司徒吵……」
  
  司徒雪見他越抹越黑,不禁又來了氣。她強壓著怒焰,這才又道:「稟大公子,屬下近日將沉棠酒帶給不少南俊的品酒人嘗過,這些人均說不出因由。屬下以為,唯今之計,得到沉棠酒的方子還是其次,反倒是舒棠,她是一個突破口。」
  
  雲沉雅一愣:「小棠?」
  
  司徒雪點頭:「是。屬下並非要利用舒棠,不過是想從舒姑娘口裡問出沉棠酒是否是阮鳳所贈,而阮鳳,又是從何處得來這沉棠酒的方子。」
  
  雲沉雅挑起眉:「所以?」
  
  司徒雪稍一猶疑,又回頭看了司空幸一眼。
  
  司空幸再咳兩聲,上前一步道:「這事,只有大公子去問一問。」
  
  雲沉雅道:「我?」
  
  司徒雪道:「不錯。其實這原是屬下分內應當,但屬下與人交際溝通的功夫,委實差強人意。而大公子從前與舒棠姑娘是舊識,應當曉得她的喜惡。若然小棠姑娘肯幫忙探得這沉棠酒的來歷,那我們此行,必會省下功夫。」
  
  其實這個道理,雲沉雅原也是知曉的。
  
  他想了一會兒,卻遲遲不肯作答。扇子在手上敲了好一陣,他才道:「也好,那我問問她。」
  
  看了一眼騾子,又望了兩眼兔子,雲沉雅不經意又自嘲地低笑一聲,「這小傻妞,兩年多來的日子倒過得紅火,養了一群小崽子,又釀酒做起小掌櫃。比起我可真是瀟灑自在許多。」
  
  語罷,他便又往府外而去。有一瞬,他的身影有點落寞,像忽然被拋棄的孩子。
  
  其實什麼最撩人,是我帶著點滴思念回到你身邊,我看著你,你卻再不認得我。
  
  司空幸怔了怔,忽地憶起兩年前的許多事,不禁地又喚了聲:「大公子。」
  
  雲沉雅回過身來。
  
  司空幸拱手道:「為難大公子了。」
  
  雲沉雅倏然一笑,他抬扇指了指天,清清淡淡地說:「那小傻妞,與人赴約習慣早到。這會兒快未時,她差不多快相親了,我得瞧瞧去。」
  
  雲尾巴狼猜的不錯,舒棠赴約習慣早到,約得是未時,她午時兩刻便等在臨江客棧。
  
  臨江客棧的三樓全是雅閣。雅閣又帶左右偏間。舒棠與那梁佑梁公子約在渚雲閣。雲尾巴狼在樓梯一側,見那梁佑帶著一列丫鬟僕人外加媒婆一齊去相親,不由皺了眉。待梁佑進了渚雲閣,雲沉雅給了小廝一大錠銀子,便轉悠進渚雲閣的左偏間去旁聽。
  
  閣中人多,但卻安靜得厲害。
  
  舒棠也被梁佑這陣仗驚著,但想了想,又覺著人是大戶人家的公子,理應擺足氣派。
  
  梁佑長相不錯,五官端正,唯獨一雙眼睛過大,眼皮子過雙了些。他慢條斯理地撥著茶碗蓋,好半晌,才往旁邊端坐著的老姑子瞟一眼,說:「這是張媒婆。」
  
  舒棠一愣,立刻朝那老姑子招呼:「張媒婆好。」
  
  梁佑又瞟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我聽說這門親沒個媒婆,忒寒磣,便自己帶了一個。」
  
  這話本沒什麼,可那語氣卻令人不舒服。舒棠聽得心中一頓,但還是老實答了句:「是梁公子想得周到。」
  
  梁佑放下茶碗,目光在舒棠身上流連。須臾,他抱臂笑起來:「我梁佑也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今兒個來與你相親,也是看在你貌美,又會做點生意的份上。別的不多說,先提條件。」
  
  舒棠道:「梁公子你說。」
  
  梁佑朝旁使了個眼色,即刻有一小廝恭恭敬敬地遞上一紅帖子。梁佑將紅帖子接了,隨即往桌上一撂,一臉不在意地說:「帖子上是我的聘禮,你可以數數。我派人查了查,大概數目能抵十個舒家客棧。若成了親,你爹想搬來跟我們住也可以,不過他要另住一個院子。離我們遠些。」
  
  舒棠聞言,不禁道:「可是梁公子,我爹這二年患了風濕,腿腳不好,他能不能與我住一起,這樣我也好……」
  
  不等她話說完,梁佑便不耐煩地打斷:「你住那個院兒大是大,可空房子留著是往後我用來裝偏房的,你爹過來摻和什麼?!」
  
  舒棠一愣,半晌才道:「偏、偏房?」
  
  梁佑一抬眉,一臉不屑:「那你以為呢?」
  
  「可是……」
  
  「我說舒姑娘。」舒棠話未說出口,便被張媒婆將話頭搶去,「梁公子雖娶你做偏房,可你卻是他實打實頭一號夫人,日後吃穿用度,總也少不了你的。」
  
  聽到這裡,舒家小棠心裡便慌了。她又沉下氣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商量說:「那梁公子只娶我一個不行嗎?」
  
  此言一出,一桌人哄堂大笑。梁佑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娶你一個?!」梁佑抬起眉頭,又逕自大笑一陣,「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身份,明明是個棄婦,還想攀高枝兒。」

第43章
  
  舒棠聽到「棄婦」二字,登時愣了。
  
  放眼望去,一屋子的人都以一種不屑的目光打量著她。
  
  此時,張媒婆又道:「舒姑娘,前些年你四處相親的事兒,街坊鄰居但凡認識你的誰不曉得?後來你好不容易遇著一戶人家,結果那公子不要你了。你自己說這事兒,再好再美的花,倘若被人折過,大家也不愛了不是?更何況,你娘親又是……唉,我都不好說你。」
  
  「可是,可是我……」舒棠著急起來,「可是」了半晌,又沒可是出個名堂,心裡頭只覺得冤屈。
  
  梁佑這會兒又笑了,一臉不屑的模樣:「我認你做個偏房,也是便宜你了。不然你這種身份,還有哪家敢要你?」
  
  舒棠聽得這話,不由來氣。她扁了扁嘴,一雙眉頭皺起來:「那、那我不嫁了。」
  
  話方出,梁佑卻笑得更歡:「喲,不嫁了?別以為爺不曉得,你從前的情郎,不就是那出了名兒的俏官人云沉雅嘛。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我相信我是清白的。可跟雲沉雅這孬種有瓜葛的人,又能清道哪兒去?」
  
  舒棠聽到此,不禁倏然站起來。她的話音有些顫,底氣卻足:「你胡說!雲官人才不是孬種!」
  
  梁佑卻未搭理她。他俯身將那聘禮單子往舒棠面前推了推,吊兒郎當地道:「喲,說一句雲沉雅的不是,你就這麼氣啊。要不是胡通預先跟我打過招呼,今兒我就要奇怪,怎得娶個媳婦兒,盡幫別的男人說話。乖,簽了這單子,梁爺我便跟你既往不咎。」
  
  舒棠愣了愣,因著憤怒,臉手也顫抖起來。她伸手抓起桌上的聘禮單子,狠狠撕成兩半,帶著哭腔道:「我不嫁你了,你的聘禮我一丁點都不稀罕……」
  
  誰料此時,梁佑的語調倏然變冷:「不嫁了?我既然應了這門相親,豈是你想不嫁就不嫁的?」說著,他又面露一譏誚之笑,「再說了,長這麼漂亮,我也不能便宜了別人。」
  
  語罷,梁佑左右使了眼色,幾個小廝便將正門堵住。
  
  舒棠見門被堵了,心裡一急,便將桌布巾一扯,趁亂往左偏間跑。誰想她還未跑到,偏間的門便「吱嘎」響了。牙白身影似是一晃,舒棠便撞入一溫厚的胸膛。
  
  渚雲閣裡突然多出一人,在場的人都愣住。舒棠亦呆了呆,不禁問道:「雲公子……你怎麼在這兒?」
  
  雲沉雅未答這話。細碎的額發後,一雙眸子陰晴不定。他將舒棠從懷裡扶了扶,牽了她的手,低聲地道:「走吧,我帶你走。」
  
  直到被他牽著,舒棠才發現他也在微微顫抖,像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
  
  興許是被雲沉雅一臉冷色駭住,堵在門口的小廝,不由讓出一條道。兩人剛剛走至門前,舒棠卻被一人從後面逮住手腕,狠狠一拽。腳下一個趔趄,舒棠險些跌倒。而另一頭,梁佑卻不肯放手。他一臉不屑地看著雲沉雅,調笑道:「這不是,棠酒軒的雲公子嗎?怎麼,難不成姓雲的都跟這棄婦有一腿?」
  
  雲沉雅怔了怔,目光落在舒棠身上,卻見她只是低下了頭,神色委屈。
  
  梁佑畢竟是個生意人,曉得所謂「雲曄」雲大少做生意的雷霆手段,便也讓步說:「棠酒軒也是剛開張,我們東門子茶鋪,也不願與你們結怨。這舒棠,看著人美,但實打實是個棄婦。今兒個我梁佑不嫌棄要了她,還請雲公子行個方便,將人留下。」
  
  其實舒棠的心裡頭,是希望雲沉雅能帶她走的。可她素來不願給人添麻煩,聽到這裡,只不由抬頭看了看雲沉雅,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一句話。
  
  眼裡蓄著淚,猶如兩年多前,在紫薇堂的那一幕。可當年她受委屈,是因方亦飛設計陷害,而今她受委屈,卻全然因為自己。
  
  心裡有些鈍痛。雲沉雅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須臾,他伸手拂了拂舒棠鬢邊凌亂的髮絲,努力撐起一笑:「別怕,我帶你走。」
  
  舒棠眼裡的淚意更濃了,她沉默須臾,重重地點了點頭。
  
  淚盈於睫的樣子令雲沉雅喉間一澀。下一刻,他伸手輕輕擋住舒棠的雙眼。
  
  折扇急速旋轉起來的樣子,是刃花如雪,光影如電。伴隨著梁佑一聲慘烈的叫喚,鮮血頃刻迸濺而出。舒棠只覺拽著自己右腕的手忽地鬆開,屋裡有人倒地,有人發出驚呼。
  
  雲沉雅挑斷梁佑的手筋,廢了他一隻手。
  
  爾後,他再未看他一眼,牽著舒棠,便逕自離開了。
  
  街頭陽光燦爛依舊。舒棠出了臨江樓,便掙開雲沉雅的手。她一副訕訕的樣子,對他說:「雲公子有家室,這樣被人瞧見不好。」
  
  街上無風,人來人往,喧囂又燠熱。雲沉雅低頭看著突然分開的手,有點兒恍惚。少時,他點了點頭,對她道:「我帶你去牽騾子車。」
  
  棠酒軒的鋪子在不遠處,雲沉雅繞過店舖,走街邊小弄。至這會兒,舒棠已然緩了神,見前邊雲沉雅一言不發的樣子,便不由地道:「雲公子,你別擔心,我沒事。」
  
  雲沉雅一僵,片刻沒有答話。日頭將他的倒影拉得長,斜映在石牆上。須臾,他低聲問:「小棠,你……一直被人這麼說?」
  
  舒棠愣了愣,不明白他言之所指。
  
  雲沉雅回過身來,又問道:「他們,一直說你是個棄婦?」
  
  舒棠聽到這話,方才笑起來。她說:「雲公子,這不礙事的。其實兩年多前,他們說的還要厲害些,後來阮鳳哥幫忙,這一年來也沒甚人說我了。」
  
  雲沉雅看著她,也微微勾唇,只是眼裡沒有絲毫笑意。「那你……方才為何滿腹冤屈的模樣?」
  
  舒棠怔了一下,埋下了頭。「因、因他們說雲官人的不是。」她默了一會兒,又囁嚅道,「他們說雲官人的不是,我就很生氣。」
  
  巷弄石牆上,斜映著的修長身影微微一顫。雲沉雅垂下頭,細碎額發垂下來,遮住他的眼。他低低笑了一聲,身畔的手卻握緊成拳,「那個雲官人……何德何能啊……」
  
  雲沉雅,你到底何德何能啊……
  
  可其實呢,這兩年來,也有人這般問過她。阮鳳問過,舒三易也問過。可連舒棠自己也尋不到答案。而其實呢,她已經許久不曾提及他了,只是眼前的這個雲公子,有時候與她的雲官人很像,搖扇的樣子,說話的神色,以及……他方才不顧一切要帶她走,就像兩年前的初秋,他說要娶她,帶她離開紫薇堂,在萬千的斥責與質問中,選擇相信她。
  
  舒棠想到此,不由將頭垂得更低了些,囁嚅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因為……因為那個雲官人,一直對我很好……」
  
  雲沉雅猛地抬起頭來,定定地將她望著。
  
  還是那個小傻妞啊。他想。雖然兩年過去,她變漂亮了許多,變能幹了許多,可性情依然老實,老實得有點偏執。於是這一瞬,他明白自己是喜歡她的。也明白了自己為何喜歡她。
  
  大抵在波雲詭譎的朝堂上,在深寂莫測的深宮裡,在他算計復又算計的二十多年生涯中,唯有這麼一個小傻妞,如此單純而堅韌地活著,在看似侷促甚至笨拙的表象下,她不矯飾的恣意與唯心,是他一直的可望而不可及。
  
  雲沉雅的喉間哽咽著,然後他不知不覺地便說:「我、我一直很努力地去承擔,一直。但是到頭來,我還是很對不起一個人,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記掛她很久了……」
  
  南方的屋簷,翹腳處都塑花鳥魚獸。陽光打照過來,映在巷弄裡的石牆上,模糊得像一簇又一簇竭力綻放的春花。穿堂風過,花團隱隱搖晃。
  
  舒棠也有點恍惚,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她似是明白地笑起來,說:「原來雲公子也有記掛的人。」
  
  雲沉雅發怔地看著她。不知怎地,臉頰微微一紅,便道:「嗯,有一個。」
  
  舒棠又問:「對了,今天雲公子怎麼會在渚雲閣?」
  
  雲沉雅又是一愣,連借口也拙劣起來:「我……不大會照料兔子,便去臨江客棧尋你,剛到那裡,卻見梁佑帶著一群人上樓。我不大放心,便上樓去偏間瞧一瞧,於是便撞見了。」
  
  舒棠牽著騾子車從雲府裡出來時,抬手在眉骨搭了個棚。她看了看天,神色便不由沮喪下來。
  
  時辰耽擱了,天不久就黃昏,兔子去水邊吃草怕是不行了。
  
  雲沉雅送舒棠至門口,看著她駕著小騾子車還沒跑幾步,便見前方有轆轆車馬,興師動眾而來。

第44章
  
  來者是梁佑,左手腕剛剛包紮好掛了脖,便招呼了幾十個家丁將雲府圍住。人群後又停一輛寶頂馬車,車上跳下一人,卻是胡通。
  
  時隔兩年,斗轉星移,如今的胡通亦今非昔比。卻說當年南俊王廢了三大家族的勢力,但方家失勢,那麼大塊家業仍在。因胡通的爹與方家有親緣,近水樓台先得月,他藉著方家家底往上爬,撈了個三品官的閒職做。故而胡通也從小惡霸,混成了大少爺。
  
  胡少爺嘴裡叼著一根山參,一搖一擺地晃過來。得到了舒棠面前,他上下將她與雲沉雅打量一番,「哧」得一聲便笑起來:「我說是誰呢?可不就是兩年前跟姓雲的訂親的舒家閨女兒舒小棠嘛?怎麼,耐不住寂寞了,又找了個膽肥的替你出頭?」
  
  胡通的秉性,舒棠清楚得很,同他講道理,猶如對牛彈琴。舒家小棠並不搭理他,轉而將目光落到梁佑的左手腕。白紗布上滲著血跡,舒棠一丁點兒也不覺同情。她復又抬頭將梁佑望著,問道:「那你要怎麼辦?」
  
  其實梁佑這等跋扈子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莫說廢他一隻左手,便是將兩手都廢了,也不見得會影響他的生活。可偏偏,小人最會生事。
  
  梁佑餘光裡覷了雲沉雅一眼,冷笑一聲,道:「好說,廢了他一雙手,你梁爺我便既往不咎。」
  
  舒棠一聽這話就急了,還沒答話,身旁的雲沉雅也笑了一聲。揚開折扇搖了搖,雲尾巴狼道:「你來廢啊。」
  
  話方出,梁佑便對周圍家丁使了個眼色。十數人團團圍上來,但因他們方才見識過雲沉雅的本事,一時間皆不敢動作。這時,司空等人聽到動靜,也出了府來,看到這形勢,自是明白了內裡因由。
  
  梁湖二人以為自己人多勢大,饒是對方多出幾人,胡通亦呵斥道:「還愣著做什麼?!」
  
  不等對方出手,司空幸已然眼疾手快地迎上去,與對方十數名打手纏鬥在一處。
  
  其實,憑司空幸的本事,哪怕對付幾十上百個三腳貓功夫的家丁,也不是片刻之間的事。但因此廂他易了容,不便暴露身份,只好拿出不到三層的功夫,將那群家丁困住。
  
  騾子車停在道旁,兔籠子放在車上,兩隻小騾子不聞世事,即便眼前亂作一團,它們也自顧自地尋石板縫裡的青草吃。舒棠立在騾子一邊,臉上全然一副緊張神色,她看著迎鬥的司空幸,不由便對雲沉雅道:「雲公子,對、對不住,這事兒害你捲了進來。」
  
  雲尾巴狼看了她一眼,忽地又一笑。他沖白貴招招手,白老先生頃刻顛顛地跑過來。
  
  雲沉雅道:「看好小棠姑娘。」
  
  說著,他便回過身來,看了梁佑胡通各一眼,似笑非笑道:「不是要廢我手嗎?怎麼還不上?」
  
  除卻與司空幸纏鬥的,這邊餘下的家丁不足二十人,聽了此言,俱是面面相覷。
  
  突然間但聞鏗鏘一聲,刃光閃閃。雲沉雅手中扇子隨意一旋,十二扇骨處,便露出寸長的利刃。雲尾巴狼握著扇子,一臉無所謂,可他往前走一步,周圍的家丁,便逕自後退一步。
  
  胡通是個膽肥的,看了這廂情狀,心知倘若不使詐,恐會敗得慘烈。他靈機一動,朝舒棠那頭望了兩眼,便想出一個轍。
  
  頃刻只聞胡通厲聲道:「白花銀子養你們了嗎?!將他給我圍起來!」
  
  周圍家丁聽了這話,狠狠一咬牙,皆從各個方向攻向雲沉雅。然而就在此刻,胡通卻從腰間拔出一匕首,朝舒棠與白貴的方向刺去。
  
  胡通有多少斤兩,雲沉雅清楚得很。即便手有利器,他也敵不過白貴三招。更何況,不遠處還有司徒雪。雖則此刻司徒雪要掩飾身份出不得手,但她若逼急了,要廢掉胡通不過瞬間之事。
  
  誰成想,就在白貴攜著舒棠退出老遠的同時,胡通忽地腳步一轉,騰身便刺向騾子車上的兔籠子。白貴此刻卻無暇顧及了。舒棠心跳忽地一頓,她驚駭地瞪大眼,還未叫喊出聲,只見春陽下,忽有青衫隱隱。伴隨著一聲粗啞的叫喚,下一刻,鮮血四濺。
  
  雲沉雅雖先胡通一步護住兔籠子,然則要防他呃匕首,已是來不及了。左手抱起兔籠子的同時,右臂便拉開一道口子。雲沉雅眉間一蹙,折扇在手裡一轉一旋,回身在胡通的胸口處狠劈出一道血痕。
  
  胡通吃痛,叫喚一聲便倒地不起。而另兩邊,因司空幸與司徒雪未瞧清狀況,只當是雲沉雅受了重傷。情急之下,兩人一人以最快速解決了周圍的打手趕過來,一人飛身掠到雲沉雅跟前,飛刃如雨,即刻便擊敗一干家丁。
  
  只是,他們沒有瞧見,不遠處有人於馬上看到這一幕後,隨即愣了。
  
  阮鳳是得知梁佑之事,趕來尋舒棠的。然他方至街口,卻見雲沉雅等三人精湛的武藝。撇開雲尾巴狼不說,司空司徒的武功,足以比過南俊禁宮的護衛。
  
  阮鳳怔了怔,再看雲沉雅一眼,心底隨即生出一個揣測。
  
  胡通從地上爬起,見週遭人皆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頓時面露驚惶之色。須臾,他正預備著招呼人再上,脖間忽地一涼,一疼。
  
  雲尾巴狼持扇抵住他脖頸之間,扯出一道半深不淺的口子。有溫熱的液體流下,胡通心裡駭然,正要罵出聲出來,不想雲沉雅卻道:「你儘管再嚷一聲試試,再動一下,我割的就不只是你脖子這層皮。」
  
  胡通被他一嚇,只好閉了嘴,不再言語。此刻,卻是梁佑忽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只聽一陣馬蹄聲,再抬起頭來,眼前已是面露慍色的小王爺阮鳳。
  
  阮鳳下了馬,本欲斥責胡通等人幾句,可這會兒,他們也是一派狼藉。再一想,此時是舒棠的事要緊,教訓胡通梁佑卻是來日方長,是以,阮鳳不加多言,只冷聲讓他們撤了。
  
  待胡通一群人撤乾淨。雲沉雅將手中兔籠子墊了墊,正欲交還到舒棠手上,不想阮鳳卻上前幾步,拂了拂舒棠的髮絲,溫言道:「沒事吧?」
  
  舒棠抿著唇,埋頭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她正欲說什麼,不料阮鳳卻抬手拍三了下。巷口又駛來一輛馬車。阮鳳道:「今日之事,我自會尋胡通給你一個解釋。此時天已晚,我送你回家。你的騾子車,我手下亦會幫你驅回舒家客棧。」
  
  再一沉吟,阮鳳忽又道:「阿棠,既出了這事,你不如與舒伯伯一道搬來我府邸住幾日?」
  
  舒棠愣了愣,搖頭道:「不了,阮鳳哥,今兒、今兒個雲公子幫我教訓了他們,他們日後一定不敢招惹我了。」
  
  阮鳳聞言,似是想起了何事一般,又回頭詫異地看了雲沉雅一眼。
  
  這會兒的雲尾巴狼卻是愣怔,手裡拖著兔籠子,見舒棠望來,不禁又怔來了一下。
  
  阮鳳道:「今日之事,還需多謝雲公子搭救。」
  
  「路見不平罷了。」雲沉雅道。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只是梁佑胡通等人,實屬市井無賴,小王爺倘若擔心小棠姑娘的安危,不妨安插幾人在舒家客棧。」
  
  語罷,他再未說甚,只將兔籠子放在阮鳳的馬車上,又將騾子車牽了,交給阮鳳的手下。
  
  手臂的傷不深,過了一會兒便凝住了。可青衫上仍然血跡,舒棠看著,喉嚨便哽了哽,喚了聲:「雲公子……」
  
  雲沉雅卻笑得清淡,他道:「日後相親,自己要多提防著些。」
  
  明明不算俊雅出眾的模樣,可笑起來時,卻猶如天人臨世,就像從前的雲官人。
  
  舒棠忙不迭答應:「哎、哎……」
  
  雲沉雅再一笑,目送她上了馬車。
  
  又是一個黃昏。他都不記得,他們有多少次再雲緋滿天時相聚或別離,有多少次看著暮色一點點染盡霞光時,還在竭力地,想要將心底那份岌岌可危的情愫保護周全。
  
  馬蹄聲起,舒棠坐在搖搖晃晃的車馬裡,忽地想起那一年,雲沉雅將兩隻兔子喂肥了送給她。素來恣意妄為的他,原來也有那麼不善言辭的時候。蹲在一旁看她逗兔子,唇角就浮起笑容。
  
  那副神色,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副神色,就像、就像今日在巷弄裡的雲曄一般。
  
  舒棠心底一沉,忽地喊了聲「停--」,她從馬車上跳下來,抱著兔籠子便亟亟跑到雲沉雅面前。
  
  雲尾巴狼怔然地將她看著。
  
  舒棠抬起頭,氣喘吁吁地卻問:「雲公子,你喜歡兔子嗎?」
  
  雲沉雅愣道:「還好。」
  
  舒棠又連忙道:「那、那小狗呢?我家有兩隻獒犬,它們叫萵筍白菜。萵筍白菜真正的主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它們、它們雖然長大了很多,可是一直很想念他。」
  
  雲沉雅心底一片荒蕪,手指動了動,掌心的扇子險些落地。
  
  這時,舒棠小心翼翼地問:「雲公子,你若改日得空,來瞧瞧它們吧?」
  
  雲沉雅喉結上下動了動,過了一會,卻笑得隨意:「好啊。」
  
  舒棠一呆。
  
  雲沉雅道:「不過雲某並未有養獒犬的經驗,屆時還望小棠姑娘多指點。」
  
  舒棠難以置信般將他看著,可她仍不死心,片刻卻問:「雲公子……我日後喚你雲官人成麼?」
  
  左手背在身後,指節捏的發白,可右手卻揚開扇子搖著,臉上的笑容隨和又清淡。
  
  他一直是這幅樣子。不讓人瞧見他背後的承擔,亦不願給一個也許擔當不起的承諾。
  
  「所謂稱呼,小棠姑娘隨意就好。」雲沉雅道,「只是雲某記得,舒姑娘心底已有一位雲官人,何必……妄生執念。」
  
  說得輕巧,卻足以瞞過單純的她。
  
  舒棠抬頭詫然地看著雲沉雅。過了會兒,她重重點了點頭,老實道:「對不住,雲公子,我方才……我方才認錯人了。」



第45章
  
  舒棠坐在馬車上,垂著頭,發呆地看著裙裾一朵婉約海棠繡。兩隻兔子大抵太聊賴,湊過來,隔著籠子舔她的手。舒棠愣了一下,轉頭看向肥又呆的灰爪兔,不由露出一笑。她將手伸進籠子裡,拍拍它們的頭。
  
  老實人最易被人看穿。
  
  阮鳳瞧著這一幕,曉得她心裡有事,更曉得她心裡裝著何事。
  
  「在想雲沉雅?」阮鳳道。
  
  舒棠動作一頓,抬頭看了阮鳳一眼,抿了下唇,默默不語。
  
  隔了一會兒,阮鳳又道:「阿棠,那個雲曄雲公子,你以為如何?」
  
  舒棠聞言,不禁愣道:「阮鳳哥?」
  
  即便這天下的易容術可以出神入化,但一個人的真實身份,卻並非由他的樣貌決定。平素裡的小習慣,不經意流露的感情,以及他與身邊人的關係。哪怕雲沉雅城府再深,他能易了容貌,易了性情,卻無法掩飾他與生俱來的氣度,以及他避無可避,又深藏之深的感情。
  
  阮鳳想到方才一出手便驚世駭俗的司空幸與司徒雪,想到方才雲沉雅看著舒棠,嘴角含笑,眼梢有傷的模樣,驀地明白了為何遲鈍如舒棠,也會抱著兔籠子跳下馬車,頻頻追問他是否是當年的那個人。
  
  原來滴水不漏的英景軒,亦會有軟肋。
  
  阮鳳唇角微勾:「小棠你可會覺得,這個雲曄,與某個人有些相似?」
  
  聽了這話,舒棠便明白了阮鳳所言何事。她問:「阮鳳哥,你是不是懷疑雲公子就是雲官人?」
  
  阮鳳看著她,沒說話。
  
  仔細想了一會兒,舒棠搖搖頭,老老實實道:「不是的。我先前也以為他是雲官人了,可是我後來問他,他連萵筍白菜都不知道。」說著又頓了頓,她垂下眸子,聲音更低了些,像有些難過,「如果真是雲官人回來,他怎麼會不認我呢?從前我們那麼好。」
  
  阮鳳回到王府,墨色已染了天際。
  
  六王爺府,仿大瑛的皇家園子,又夾雜了些南邊靈動風情。穿過曲徑流水,翠林花圃,才至一水榭。
  
  水榭內,有人身著白衣,坐在裡面撫琴。阮鳳遠遠立著聽了會兒,走近拱手道:「父王。」
  
  白衣人是六王爺杜涼。說起杜涼,他的身份雖金貴,但這兩年來卻遠離朝政,偏安世上。其實歷來的王爺都如此,不然俯首甘為孺子牛,不然兩袖清風皆可拋。
  
  杜涼兩年前助南俊王剷除三大家族後,已有功高震主的趨勢,倘若再立一功,不啻於引火燒身。是以這兩年,他借病由告假,不參與政事。
  
  水榭裡,琴音止。杜涼隨手拂了拂磨光的琴角,對阮鳳道:「久日不曾撫琴,技藝也生疏了。」
  
  阮鳳看了一眼七絃琴,道:「父王思念娘親了。」
  
  杜涼歎了一聲:「今日去看她,沒見到她的人,反倒是院外一株海棠,花開正好。」
  
  阮鳳見杜涼面露頹唐色,便走過去,半跪在長案旁,為他斟了一盞茶:「海棠花是水?姨情之所鍾,水?姨去世後,娘親便栽種些海棠來惦記昔日的姐妹情。」
  
  杜涼持茶呷了幾口,又將茶盞放下。他拍拍手,喚丫鬟拿酒來。
  
  待酒水到,杜涼卻也不飲。似是想到了什麼事,他忽地問阮鳳:「對了,你前些日子去瞧瑟兒,那七絃琴,她可曾在撫?」
  
  阮鳳一愣,方才想起杜涼所說的七絃琴,乃是他這年托人從瑛朝永京的霜露琴師處討來的一把。百年泡桐的琴身,冰蠶絲的琴弦,乃是琴中至品。
  
  當年的水瑟,也有這樣一把琴。並以此琴將自己的琴技傳授給水瑟。後來杜涼與水瑟有了情,才不遠萬里為她也尋了同樣一把名琴。不過那時,水?已經去世,水瑟與杜涼,業已因此事分開了。
  
  阮鳳道:「孩兒雖未見娘親撫琴,可那琴卻被娘親妥帖收著,塵埃不染。」
  
  杜涼聽了這話,卻露出一笑:「到如今,她都是這樣的性子。」
  
  阮鳳點了點頭:「娘親性情剛烈,所思所想,亦是旁人不可左右。水?姨對娘親有救命之恩,有再造之恩,可卻因娘親的緣故去世,因此這麼多年,她對父王雖未忘情,卻也不肯全然原諒自己。」
  
  杜涼喉結動了動,斟了一杯酒想喝,可看著杯中晃動的水紋時,眼前像是浮現誰的笑靨,又將杯子放下了。須臾,他問:「那她近來,可對你說過什麼有趣的事?」
  
  阮鳳沉吟片刻,道:「趣事倒沒有,只有一樁事,令孩兒頗感慨。」
  
  水榭裡瀰漫著輕微酒香,外面是月下池塘,粼粼閃閃。
  
  「娘親說,等過些日子,讓我帶阿棠去探她。她想看看阿棠。」
  
  此言出,杜涼猛地看向阮鳳,問道:「她……竟想見舒棠?!」
  
  阮鳳點點頭:「想必這許多年過去,娘親也看開了些。與其自己內疚,不願面對水?姨之女,不如對她好些,用後半生去彌補。」
  
  阮鳳說到此,不由低低一笑:「小時候常常聽娘親提及水?姨,那時便不敢相信,這世上哪有這般單純老實的人。直到近些年與阿棠相熟,才得知娘親並未誇大其辭,女兒肖母,阿棠的性情,果真與水?姨一般純好。」
  
  杜涼想起舒棠,卻十分感慨。如果說當年水?是因了他與水瑟才香消玉殞,那他與水瑟,又如何不是因為水?,才生生相離,彼此不得團圓呢。
  
  可世事像個車軸,週而復始地運轉。杜涼歎了一聲:「舒棠……」他抬起頭來,看著阮鳳:「所以水?之女舒棠,便是你遲遲不肯娶妻的原因?」
  
  阮鳳一怔。須臾,他亦牽起一絲笑,笑容有苦意。
  
  「不是。」他道,「怎會是呢?孩兒與阿棠之間並無可能,便是傾南俊一國的國力,孩兒也不敢生此妄念。」
  
  也是了,水?的身份那般金貴,倘若有朝一日,他人曉得舒棠是水?之女,憑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保護舒棠。
  
  阮鳳想,興許舒棠能遇上雲沉雅,真真是一樁幸事。這個姑娘的性情最適合尋常老百姓的俗世生活,但她的身份,卻只會令她命途多舛。而有能力有本事維護她與生俱來的單純與老實的人,怕是天底下,只有那一個人了吧。
  
  只隔了一日,曹升便帶著他家老婆子上舒家客棧致歉。梁佑雖是跋扈子弟,平素裡,卻還算佯裝了一個公子哥外表。曹氏只當他年少不懂事,討個媳婦兒管管就好,又念及舒棠是個棄婦,找到好人家也不容易,當即也沒多想,就撮合了這一門姻親。誰知道梁佑竟被胡通挑唆,鬧起事來。
  
  舒棠自己沒受損,又聽人解釋得在情在理,當下全沒怪罪,還送了兩小壇沉棠酒給曹升夫婦。
  
  倒是雲尾巴狼,這幾日又活得極有內容。這回來南俊許久,一直繞著一些雜事轉悠,除了調侃司空司徒,沒處尋樂子。這回他得罪了一個梁佑,又送上門一個胡通,尾巴狼興致高昂,精神煥發起來。
  
  本來梁佑只廢了一隻左手,可沒隔幾日,臨江街頭便起了個傳言。傳言很簡單,就有點兒偏離,把左手換成子孫根,說梁佑的下面被人挑斷了筋,從此以後,硬不起來了。
  
  再往深點胡說八道,又說梁佑的筋雖被挑斷,但索性沒傷及血脈,傳宗接代也不無不可,就是日後閨房之樂,恐怕享受不到。
  
  這則流言雖則猥褻,但小老百姓間,最愛傳誦的,也不過就這點兒事兒。加之那日有不少人看見梁佑一身是血哭天搶地地被人從臨江客棧浮出來,不出日頭,這流言便成了臨江街最紅的一則八卦。
  
  八卦傳久了,人們便相信了。眾口一致,饒是當事人也百口莫辯。梁佑氣得緊,又怕人指點,不敢出門,派人出去打探,得知這流言的源頭乃是雲尾巴狼,便放狠話說,從即日起,東門茶鋪便和棠酒軒槓上了,這臨江街,有狼沒他,有他沒狼。
  
  這話傳到雲沉雅耳裡時,尾巴狼正在盤算著要搞垮梁佑的生意鋪子。小廝跑來將這話跟他一說,雲尾巴狼「哧」地一聲便樂起來。
  
  此時,白貴正坐在雲沉雅對面,看到這隻狼樂成這副樣子,知道必定會有天災人禍。是以,他又埋頭打算盤,做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怕自己受牽連。雲沉雅扣指敲敲桌,問:「算好了嗎?」
  
  白貴做出一臉苦相,道:「大公子,這帳委實沒算頭。這棠酒軒才開了不足月,盈利也就上百兩銀子。憑咱們的財力,何必執著於這頂點兒蚊子錢,大公子你若想端了他東門茶鋪子,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雲尾巴狼「嘖嘖」兩聲:「一炷香端了他的鋪子,就沒意思了嘛。」
  
  白貴頓時語塞。
  
  雲尾巴狼又道:「凡事你得尋個樂處,鈍刀切肉,疼得最厲害,是為上上策。」
  
  白貴默默無言。
  
  雲尾巴狼又樂起來:「而且得罪人,一定要有個原則。這個原則,你想不想聽?」
  
  白貴悲催道:「很想聽。」
  
  尾巴狼興致勃勃地說:「這得罪人的事兒,最忌諱半途而廢。一旦得罪了人,一定要將他上上下下得罪個乾淨。」

第46章

    一連幾日,梁佑出門失錢財,入門栽觔斗。人如惹上了掃帚星,一身晦氣洗也洗不掉。豈料這還只是個前奏,好戲在後頭。東門茶鋪南北兩間分鋪被人端了,梁佑的相好東西二位姑娘跟人跑了。原本梁佑只是不招老百姓待見,誰知近來連隔街的大黑狗也認準了他欺負,追著攆著咆哮了八條街,咬住梁佑小腿不放。

    梁佑被狗咬,走路便瘸了些,穿梭於市井間,難免被人指指點點。是時人群中又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禍害,戴著斗笠遮了臉,沖旁人曰:「哎呀他只不過被狗舔了小腿怎會跛成這樣?聽說他近來身患隱疾硬不起來莫非是真的?難怪他面色土灰步伐虛浮原來是三條腿已斷了兩條了啊……」

    不過,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梁家雖比不得他雲沉雅權勢熏天,但到底還是一方魚肉百姓的商戶。派人查一查,便曉得這些壞事統統是一隻大尾巴狼所為。

    梁佑氣不過,即使瘸了兩條「腿」,仍帶了一幫打手上棠酒軒鬧事。

    彼時司徒雪出門辦正事了,雲尾巴狼正坐在後院堂子裡,興致高昂地追問司空幸願不願意娶司徒當媳婦兒。白貴立在一旁,以無比同情的目光,默默地望著司空。

    這時,有個小廝從鋪子裡跑來,氣喘吁吁道:「大少爺,大少爺不好了!梁佑曉得那大黑狗是我們放的,上門鬧事來了!」

    雲沉雅聽了此言,眼神兒登時一亮,茶碗蓋撥兩撥,咧嘴笑起來:「呵,不怕他知道,就怕他不知道。」語罷,尾巴狼抖抖袍,施施然率著司空與白貴,上鋪子裡欺負人去了。

    梁佑此番的遭遇,不用想也能料到。雲尾巴狼從言語上攻擊他,從身體上毆打他,從氣勢上壓倒他,從自尊上傷害他。

    等等惡劣行徑,自也不比贅言。只見一個來時辰後,梁佑佝僂著背,無比滄桑地帶著一群蝦兵蟹將回到茶鋪,明媚而憂傷地淚奔了。

    得罪完人,雲沉雅通體舒暢,樂開懷地往雲府去。白貴碎步跟上,在尾巴狼身後曰:「大公子,東門茶鋪的類屬梁佑的分鋪,我們已經得罪得差不多了。不過梁佑雖敗類,梁父在南俊的勢力卻不可小覷,我們接下來,可是要繼續得罪下去?」

    尾巴狼一笑:「去查他們鋪子收茶買茶的路徑,來一招釜底抽薪。」

    白貴遲疑:「可若這樣下去,事情遲早會鬧開,屆時我們的身份,也更易曝露。」

    雲沉雅轉頭清清淡淡地看白貴一眼,無所謂地道:「那阮鳳已然曉得我們是誰,身份曝露又何妨?我們對付的人,不會比阮鳳簡單。」

    白貴聽了此言,頃刻了悟。既然身份已被人知曉,查探聯兵符的事,勢必會受阻。如此一來,不如吞併了東門茶鋪來擴大自己的勢力,反正茶葉生意這塊肥肉,不吃白不吃。

    隔幾日,大地又暖了一些。南國之春,花開熱鬧,喜氣洋洋。

    這一天,雲尾巴狼四處溜躂回府,途中見一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眉目清秀的模樣,身旁跟著兩條土狗。小姑娘不及舒棠小時漂亮,但也沒小棠的傻氣。土狗跟她關係好,搖著尾巴,她走它們走,她停它們停。

    已經好些日子沒見舒棠了。雲沉雅想。那日他對她說他並非雲官人時,舒棠臉上頃刻出現的失望與黯然令他不知該如何面對。

    可是每一回,當棠酒軒門前響起騾子咯噔聲,雲尾巴狼總會起身逛到鋪子口探頭望一望,渴盼著有個小傻妞從騾子車上跳下來,送酒來。

    只是,春光已深靜,舒棠卻久日未至。

    盼人不來,雲沉雅看著路旁一個神似心中人的姑娘,忽覺相思入了骨。

    背著手哼起小曲兒,尾巴狼轉悠進雲府。打頭一個瞧見的是白貴。白貴見了雲沉雅,即刻抱了一卷賬本迎上來。手裡卷冊翻幾頁,白老先生指著其中一處,說:「大公子,將茶葉買斷的事兒,受了點阻礙。」

    雲沉雅目光落在賬本上,神色有點恍惚,像是沒有在聽。

    白貴詫然,又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這一回隔了一會兒,雲尾巴狼才應了一聲。思緒拉回來,雲沉雅集中注意力看了看那賬冊,抬手點了另一處,說:「根本原因不是這筆帳的問題,是梁家在南俊做茶葉生意,時日已久,人脈極廣。我們斷了他一方來源,他還卻還有別家買賣。」

    這便是所謂的百足之蟲。

    其實茶葉盛產於神州大瑛,若然要切斷梁家生意最大的源頭,只需搬出他英景軒大皇子的身份即可。但這等法子太費事,且又要動用多方人脈,不到關頭,不便使用。

    白貴一時沒了主意,不禁問道:「那大公子的意思是……」

    雲沉雅皺起眉來,想了片刻,道:「兵行險招,你去查南俊近內,稍有實力的茶葉商戶。尋一家相對可靠地合作。」

    白貴一愣。本來商家合作是極其尋常的事,可是因他們的根本目的,並非經商,而是弄權,多一方勢力參與,便是多一分危險。

    可成大事者,在許多時候,也是迎難而上,知險不退的。

    正說著話,院子的另一端,卻見一個小廝抱著一罈酒而來。酒罈子上沒寫「棠」字,可雲沉雅一眼便認出那是舒家客棧的老酒罈子。他叫住小廝,招了招手。

    小廝跑過來,見雲尾巴狼的目光落在罈子上,即刻會意道:「上回舒棠掌櫃送酒來,差人附送了三小壇果酒。因舒掌櫃喜用這樣的小酒罈,小的將酒水勻到大罈子裡,本說要將這酒罈送回去。誰知又送漏了一個,正巧白掌櫃結了賬目差小的給舒家客棧送去,小的就拿了這酒罈子一併去了。」

    其實這小廝一番話說下來,雲沉雅也就抓了一個重點。他愣了愣,問說:「你要去……棠花巷子的舒家客棧?」

    小廝點點頭。

    雲沉雅有些怔然,眯起眼睛看天穹,白雲浮浮冉冉。

    自打再來南俊,他一直未曾去過棠花巷子。不知那老舊的,生意蕭條的,散發著淡淡酒香的客棧,如今又成了怎樣一番模樣。不知從前跟著他身後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萵筍白菜,在跟了舒棠兩年之後,會不會變得老實善良一些。

    那天她問他心裡是不是也記掛著一個人。

    他說有一個。

    他一直記掛著她。

    雲沉雅轉而又一本正經地看向小廝,理了理袖口,將那酒罈子接過來拋兩拋,說:「你不必去了,我去送。」

    院子裡的幾株海棠開得花姿瀟灑,粉白相間。舒棠蹲在樹下,正在給兩隻洗乾淨了的獒犬擦水。萵筍白菜長大了許多,一臉服帖地懶在舒棠腳邊,時不時地叫喚一連聲。

    可忽然一下子,兩隻獒犬皆是一怔,彷彿從不遠處,傳來了它們久違了的,有些思念的氣息。

    一身水還沒幹,萵筍白菜抖抖毛,吠了兩聲便撒丫子往客棧外跑。

    春日當真靜好,巷子裡也深寂。雲尾巴狼竄到巷口,悠哉樂哉地走。可在離舒家客棧還有幾步路時,他忽地頓住了腳步。

    巷子還是老樣子,客棧還是老樣子,那堵石牆添了點青苔,舊時光片片剝落。

    有點情怯,有點躑躅。

    雲尾巴狼正猶疑,卻聽客棧裡一陣響動。伴著一陣暌違已久的犬吠,兩隻長大許多的身影,風馳電掣般就往他的懷裡飛撲而來。

第47章
  
  見兩隻獒犬撲來,雲尾巴狼朝一旁挪動幾步。萵筍白菜撲了個空,正預備著再接再厲,誰想上頭掃來一道清淡目光。
  
  雲沉雅看了它們兩眼,勾唇一笑。萵筍白菜即刻退了幾步,戒備地將他望著。
  
  舒棠從客棧裡追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和諧光景--雲尾巴狼單手托著酒罈立在客棧外,萵筍白菜於不遠處,猶如乖乖兔一般溫順地蜷著。
  
  舒棠見了雲沉雅,不由詫然。她往前走了幾步,似是沒敢相信:「雲、雲公子?雲公子怎的來了?」
  
  她今日穿著粗布衣裳,這副模樣,就像從前那個小傻妞。
  
  雲沉雅一愣神,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閒著無事,便將結好的賬目送來,你也好對一對。」說著,他又道:「上次你送來了三壇果酒,這小罈子不易買到,下人將酒水運出來,我便順道給你捎來。」
  
  舒棠聽他說罷,忙不迭接了小酒罈。尋了一處將罈子安放好,舒棠便將雲沉雅請進客棧。
  
  穿過小廊子,舒家客棧的後院還跟往常一樣。唯一的不同,便是多了幾株海棠花樹。
  
  午後的風拂過葡萄架,團團綠籐,翠色逼人。雲尾巴狼在葡萄架下的石桌坐了,看著舒棠對賬目。她本是聰穎,做事又專心,算珠撥的噠噠響,一副熟稔的模樣。
  
  雲沉雅看久了,便不由勾起唇角。淺淡溫和的笑意掛在臉上,他覺得這些年來,她像是變了,又像是沒變,幸而一直都在他心底。
  
  兩隻獒犬在後院打著圈,這會兒,又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們從前的主子。
  
  舒棠對好賬目,抬頭對雲沉雅一笑,說:「雲公子做得賬目都是對的。」
  
  說是雲沉雅做得賬目,也就是個泛指。可笑靨如花,一時亂了他的心神,雲沉雅怔了怔,愣然道:「不……不是我做的賬目。」
  
  此話出,他便覺察出不對勁。雲沉雅尷尬地咳了兩聲,又將語鋒一轉,說:「小棠姑娘好些日子沒來棠酒軒做客了。」
  
  但是,她又為什麼要來呢?她是小掌櫃,下頭雇了小廝跑路。再者說,棠酒軒她統共就去了那麼一回,若非順道,她尋常也是不去的。
  
  一時之間,雲沉雅不禁覺得窘迫,像是說什麼都不對。
  
  誰知舒棠聽他這麼一提,也面露赧色。她垂下頭,嚥了兩口唾沫,道:「因、因上次我將雲公子認錯了,以為雲公子生氣,此後我、我便沒親自送酒……」
  
  雲沉雅一愣,又不知該說什麼了。一向伶牙俐齒的他變得笨拙起來,片刻只道:「這樣啊……」
  
  舒棠重重點了下頭,抿著唇,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春深似海,花開如錦。方才萵筍白菜那般興奮地跑出去,她還以為是他回來,那麼開心。
  
  可惜……不是。
  
  因他說他不是。即便他真的和她的雲官人很像。
  
  舒棠也不知是該相信他,還是該相信自己的直覺。有時候她總會將這個雲曄認錯,如同那日他在臨江客棧不顧一切地牽著她走,如同今日他坐在葡萄籐下,沉靜地看她撥算珠子。
  
  但即便是這樣的似是而非,有他的到來,舒家小棠仍是開心的。像是等了這兩載余,終於等來了一絲晴朗。
  
  舒棠忽地抬起頭,亟亟道:「雲公子,你……你坐坐吧,先別走。」
  
  雲沉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我新釀了果酒,你嘗嘗成嗎?」
  
  雲沉雅注意到她身後有海棠花瓣拂落,將她襯得像個畫中人。
  
  他瞇了瞇眼,目色迷離起來:「好,我嘗嘗。」
  
  這時,院裡有門「吱嘎」一響,舒三易聽到院外的人聲,便出來瞧瞧,可卻在看到雲沉雅背影的一瞬愣住。如果不見長相,他真的很像那個人。
  
  舒三易驀地明白了為何舒棠近日來的笑容比往昔更明媚。哪怕這兩年來,她從未在他面前提及雲沉雅這三個字。可舒三易知道,她依然等著。否則,以她按部就班的性情,又豈會不急於自己的親事。
  
  舒棠老實單純,旁人對她好,她便對旁人好。其實這是個不容易動心的性子。可有朝一日,她若真的喜歡上誰,也會是死心塌地的。
  
  而如花的年齡已快過去,長這麼大,她只對雲沉雅一人如此特別。
  
  舒三易不知雲曄到底是誰,他想要做的,只是保護水?的女兒。
  
  「紅妞,來人了哇?」舒三易道。外衫披在肩上,他一瘸一拐地從屋內走出來:「估摸著又是要下雨的天,水汽重,我這膝蓋骨又疼起來了哇。」
  
  舒棠聽了此言,連忙上前將舒三易扶住。她看了看雲層積厚的天,老實點了頭:「爹,雲曄公子來了,我去給他拿酒。下雨了你進屋裡歇著。」
  
  這時,雲沉雅卻從另一旁扶住舒三易,與舒棠道:「先去溫一壺水來吧,我扶老先生進屋歇著。」
  
  屋外風更大了些,一枝海棠花枝從鏤空窗探進屋,帶著幽香。雲沉雅扶著舒三易在桌前坐了,又抱了棉被,幫他蓋在腿上。
  
  舒三易沉默了一會兒,忽地說了一句話。
  
  他說:「紅妞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雲沉雅動作一滯,頓了一下,他又回轉過身,淡淡道:「老先生患了風濕,待會兒怕是要落雨,不若雲某去讓小棠姑娘將酒水也溫了,老先生也好喝幾口來保暖。」
  
  舒三易歎了口氣,沒應聲。
  
  雲沉雅轉而凝眸去看窗外開得極盛的海棠,默了一會兒,道:「舒老先生,那年我送小棠一枚海棠花的簪子,怎得這次回來,一直不見她帶著?嗯,還有……」說著,他斂起眸子,話音有些啞然,「還有一隻白玉鐲子。」
  
  舒三易一愣。
  
  雖是明知故問,卻是相思入骨。
  
  須臾,舒三易又歎一聲:「唉,你這又是何必呢?」
  
  「既已離開,不如放下。她念著你,是隨心而為,並非太過煎熬。而你如此,苦的卻是你自己。」
  
  雲沉雅垂著眸,沒有答話。
  
  「你走了以後,紅妞難過了很久。第二年的夏天,她把攢著的銀錢用來買桃子,買了很多桃子回來,不知道給誰吃。」
  
  「後來有一晚,她來問我,是不是你嫌棄她。倘若你嫌棄她,她已不奢望嫁給你了,只想留在你身邊,給你做個丫鬟就好。紅妞打出生以來,從沒在一樁事上這麼任性過,當時我讓她不要再念著你了。」
  
  「我知道你並非嫌棄她。紅妞雖單純,卻也不傻,因你當初是真心對她好,所以她才會這麼記掛著你。但是,我雖不知道你是什麼身份,可你既然捨她離開,想必你知道你與她不可能有結果,你還有不能逃避的責任要去面對。」
  
  「你給不起承諾,亦不願再傷人一次。寧肯選擇不相認,不遠不近地看著,也不願再如當年一般重蹈覆轍。」
  
  舒三易曾無數次想過倘若有朝一日再見到雲沉雅,一定要將他罵得狗血淋頭,一定要斬釘截鐵地將他舒家小棠棠嫁給其他人做媳婦兒,一定要氣死他悔死他懊惱死他。
  
  可是這一刻,當這個如玉如畫的人再次站到舒三易面前時,往昔的怒氣忽地就煙消雲散。
  
  這麼驕傲的,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卻無法選擇地,只能以一種小心而自持的方式,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的女兒。
  
  他是時而狡詐的尾巴狼,是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可他現在的這副樣子,連她為何不帶一支自己送的海棠花簪也不敢問,充其量也只是個可憐人罷了。
  
  舒三易也轉頭看著屋外海棠,雨水絲絲片片地落下,花枝搖曳。
  
  「那幾株海棠,是小王爺送來的。紅妞的娘親喜歡海棠花,紅妞自個兒也喜歡。」
  
  「阮鳳……」雲沉雅忽地笑起來,有點自嘲,「真是對她不錯。」
  
  「是不錯。」舒三易說,頓了一下,他似是下了決心,「小王爺也不曾娶妻。既然你不能跟紅妞在一起,而紅妞也不小了。我預備著琢磨個日子,便跟小王爺提一提這門親事。」
  
  雲沉雅呼吸一滯,忽地抬起頭來。「可是……阮鳳與小棠……」
  
  「不是。」舒三易道,「他們不是親兄妹。」

第48章
  
  雨很輕,沾地無聲,像江南的梅子雨。
  
  舒棠送雲沉雅出門,本是撐著傘的,但是雲尾巴狼說酒後暖了身,在這等雨水中走一走,倒別有一番風味。
  
  兩人再走一段路,雨水便小得似有若無。雲沉雅正預備著跟舒棠道別,忽聽身後一陣偷偷摸摸的噠噠聲。他背影一僵,頓住腳步,然而這個時候,那噠噠聲又消失了。
  
  舒棠似也注意到那聲音。轉頭一瞧,卻見巷子不遠處,一對獒犬聳拉著腦袋,怯怯地看著他二人,想要上前,又似是不敢。得見雲沉雅的目光也落在它們身上,萵筍白菜便小心翼翼地吠了兩聲。
  
  雲尾巴狼一愣,沒有說話。萵筍白菜見他沒攔阻,便顛顛地小跑過來,在他腳邊蹭一蹭,又往舒棠的腿邊再蹭一蹭。它們也不是從前小小的模樣了,如今再做出這幅憨態可掬的諂媚像,便頗顯傻氣。
  
  雲沉雅起先心境不佳,這會兒瞧見萵筍白菜,臉上倒浮起笑容。他蹲□,不輕不重地往它們腦袋上拍了兩巴掌,心裡頭就起一個困惑。
  
  尾巴狼問:「這兩隻獒犬品種名貴,在南俊更是少見,殊不知小棠姑娘是怎樣得來的?」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見萵筍白菜與雲曄親近,也不由欣喜。這對獒犬,除了她,雲沉雅,以及小世子杜修,倒還未認過其他人。
  
  舒棠說:「萵筍白菜原先是雲官人養得,兩年前,它們只有這麼丁點兒大。」
  
  說著,她伸手比劃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又道:「雲官人是很好的人,萵筍白菜也喜歡他。不過他走以後,那個胡通便上雲府鬧事。所幸他沒能鬧成便被小世子制止了。小世子見萵筍白菜怪可憐,便將它們牽給我照顧。」
  
  聽了此言,雲沉雅訝異地挑起眉梢。他轉頭看了舒棠一眼,不禁笑道:「儲君小世子?小棠姑娘竟與他有交際。」
  
  舒棠撓撓頭,訕訕地道:「是因為、因為雲官人識得小世子。他是大人物,不認得我的。那日只是剛好撞見。」
  
  雲沉雅又是一笑。他拂了拂衣擺,直起身來,想了想,又問:「這對獒犬喚作萵筍白菜,不知小棠姑娘養得那對灰爪兔,又喚作什麼名兒?」
  
  舒棠也跟著站起來,聽了這問,不由愣住。須臾,她比劃了個手勢讓萵筍白菜回家。兩隻獒犬雖也不捨,倒也十分聽話。戀戀不捨地走了,一步三回頭。
  
  舒棠這才斂著眸道:「兔子沒名字。」
  
  雲沉雅一怔:「這是為何?」
  
  她微垂著頭,瑩澈眼角的淚痣色澤幽幽。
  
  「我、我等人回來給它們起名字。」舒棠說。
  
  雲沉雅心中一沉,立在她的身旁,靜靜地看著她。只見舒棠喉間動了動,又嚥了三口唾沫,她像是有點兒尷尬,問說:「雲公子,我老在你面前提雲官人,你會不會覺得很煩?」
  
  過了好一會兒,雲沉雅才輕聲道:「何出此言?」
  
  舒棠仍是垂著頭,目光落在雨後濕漉漉的地面:「因、因我爹爹不讓我提他,阮鳳哥也不喜歡我說起他。就連、就連曹大哥也讓我忘了雲官人。他們都說他不好,可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很想他。不過既然他們不喜歡,我就不說了。我怕雲公子你也……」
  
  「怎會?」雲沉雅輕輕吸了口氣,仰頭看著霧茫茫的天,「小棠……小棠姑娘肯將心事與雲某分享,是雲某之幸。」
  
  舒棠愣了一下。忽然一下子,她覺得還是不一樣的,哪怕身邊這個人與雲沉雅有著許多共同點,可他的疏離客套,卻與曾經厚臉皮叫他小棠妹的雲官人天差地別。
  
  她不知道,這樣的疏離客套,是他強忍著保持的距離。
  
  見她沉默,雲沉雅又溫聲道:「小棠姑娘若心境鬱結,可與雲某言說。雲某知道……有些事,憋在心裡,箇中滋味,並非好受。」
  
  舒棠默了一會兒,重重點了下頭。
  
  於是她道:「雲公子。我、我想,要是雲官人回來就好了。他從前總希望我能對自己好點,如果他能看見現在的我,一定很開心。」
  
  雲沉雅垂下眸子,兀自一笑:「嗯,他會。」
  
  舒棠又道:「雲公子,其實有很多事,雲官人都沒告訴我。我早就猜到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了,他的身份也一定很不一般。這樣的人,其實離我很遙遠。」
  
  「今年入春的時候,曹大哥問我,是不是在心裡還惦念著誰,所以才不願嫁人。我後來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對。不過、不過我現在沒奢望要嫁給他,也不用、不用跟著他。我要是能瞧他一眼,就能安安心心的了。」
  
  「傻丫頭。」他笑道,「何以執著於一眼……」
  
  舒棠吸了口氣:「他走得那個清晨,我去送他,我躲在巷子後頭看他上馬車,沒勇氣叫住他。後來馬車走了,我才追出去。我當時很後悔,我想我哪怕能再看他一眼呢?再道別一聲呢?然後這個念想,便一直在心裡頭留著了。」
  
  雲沉雅臉上的笑意漸漸散了。可過了一會兒,他忽又笑起來。
  
  他歸來後,笑容裡一直有傷色,只是舒棠看不見。
  
  如同她看不見在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他掀起馬車的後簾,一直沉默地看著她。如同她不知曉,同樣的那個清晨,在她離開後,他不顧丞相與司空幸的阻攔,又縱馬回來過,一個人立在秋聲蕭瑟的空巷,徹底失了神。
  
  那是他一生至今,唯一一次不計後果地去做一件事,唯一一次失算。倘若那時她還在。
  
  舒棠說著,忽地沉默一笑:「雲官人走了以後,我便時常去他從前住的地方瞧一瞧。」
  
  「不過深秋入冬,花圃裡的花都枯敗了。家丁散了許多,留下的也不精心打理園子。第二年春還沒來,我送他的雞仔染了病,都去世了。當時,萵筍白菜還很傷心,跟我一起刨坑將它們埋了。」
  
  「幸而那一年,我買了許多桃子,桃子爛掉了,桃核還在。我聽原先雲府的老管家說,雲官人從前想著種桃樹,因下種太晚,之後又沒打理,所以種子便沒發芽。所以我將桃核在雲府種了,這一年也開出花來。我想,倘若雲官人能回來,我就能看看他,領他看看我從前種的桃樹。」
  
  桃樹喜光,若好生栽種,於兩年後,才能開花結果。這是雲沉雅回了大瑛永京後,尋了書卷翻得的。
  
  離了舒家客棧,雲沉雅依舊有些恍惚,腳步子管不住,便往從前的雲府而去。
  
  雨水漸漸收了,天邊又有艷陽如金。得到他至從前的雲府,已是黃昏了。
  
  這座偌大的府邸,長久沒人好生打理,已略顯荒棄。夕陽下,只有從前的老管家坐在前院兒籐椅上,瞇著眼睛似在養神。
  
  聽得有人叩門。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待將門打開,則見眼前立著的俊秀公子,長身玉立,似是從前的雲沉雅。可,這張臉,又分明比不上那絕色的雲官人。
  
  老管家一愣,道:「這位公子……」
  
  雲沉雅極目朝府內一看,果是有些荒蕪,所幸並非滿目瘡痍。
  
  雲沉雅拱了拱手,道:「老人家,在下雲曄,是打大瑛而來。聽聞此處乃在下好友雲沉雅雲公子的舊居,便來探望。還望老人家行個方便。」
  
  這個地方除了舒棠,也是太久沒人來瞧一瞧了。老管家接待雲曄,便多了三分熱情。
  
  他一邊將雲沉雅迎入院內,一邊嘮嗑道:「雲公子你卻不曉得。從前大公子還在時,這處可是個繁華地兒,不過後來大公子離開,便無甚人願意打理。」
  
  雲沉雅笑道:「怎得老人家還守在這兒?」
  
  老管家道:「這也是小世子吩咐的,說是這處府邸得給大公子留著,倘若日後大公子,抑或者大公子的親人來了,也好有個落腳處。」
  
  雲沉雅一愣,笑說:「小世子倒想得周到。」
  
  老管家歎了一聲:「不過下人還是散了不少。雲公子,我與你說句不好聽的話,那大公子雖有時古怪些,但還真是個待人和氣的好主子。我人也老了,樂個清閒,也就留下來幫他看著這地兒了。」
  
  雲沉雅默了默,點了一下頭道:「有勞老人家了。」
  
  說著,兩人便要去到後院。
  
  是時天邊有雲緋,奪目的霞是紅梅色,而過渡到天地相接處,卻是一派天藍淺碧,淡若潔玉。
  
  後院的小徑,雜草叢生。道旁的樹枝因不曾裁剪,籐蔓垂下,似形成一道翠色的簾子。分花拂柳而行,雲沉雅抬頭一望,卻倏然愣住。
  
  荒園中,碧色裡,桃花灼灼,朵朵如煙霞,更勝天際黃昏璀璨。
  
  那是他離開後,舒棠來種下的。到了這一年,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朵朵桃色掛在枝頭,如春意熱鬧,可饒是開得難管難收,卻依然簡靜。
  
  雲沉雅忽地想起兩年多前,自己為了一顆桃核,反覆灌溉,終不得其果。
  
  原來世事可以往復,從前夭折的,興許會在彼年的今時盛放。或許只要堅守,便能生生不滅,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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