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少年窮白首,皓皓終有時。
我到底等到了那一天。
隔了三個月時間,我從洛陽起程,直赴泰山。我不敢去得太早,若是在那裡守上一年,那等人的心焦,我只怕受不下來。我邀孟秋白同行,他誇張地叫說:相好的要去見老情人,他卻要在一旁看著守著,萬一心碎了誰來修補?我雖是習慣了他這般叫囂,卻到底也不放心,回頭囑他一句:見了玉奴切不可胡說八道。我跟你這十幾年,可……可都是清清白白的。
狐狸竟然一拂袖就去了。小氣鬼!
十月初七那天,我終於到了泰山,連夜尋山路登山。到得泰山頂上,剛剛是二更時分,天方交亮。我過了中天門,南天門,上了觀海石。十月的風有些涼,但是爬山出了一身透汗,疲累欲死,那時候也不覺得冷了。我坐在那裡,看著下面雲蒸霞蔚,如海翻騰,心緒便也如那雲海一般。塵世尚已滄海桑田,陰陽界的變化,又會是何等之巨?旭日初升,萬道霞光,我覺得那便是我們的光明前景,我盼著玉奴從雲霞中來,張開雙臂等我,一如我們當年相見。
我一面想,忍不住地咧開嘴笑。
我慢慢地等。從早晨等到了中午,日頭漸漸升到中天,玉奴沒有來。
從中午等到了下午,旭日變作夕陽,朝霞變成了晚霞,他還是沒有來。
待到夕陽也要落了,我心裡慌起來,他莫不是不會來了吧?
他雖然沒跟我說哪一天,但是,除了我們分離的那一刻,還有別的約期麼?或者,他本沒指哪一天,只是要我等,或者我等晚了,錯過了?那不要緊,我可以再等,多等幾天,等完這一年。我已經等了十八載,不差這幾日。
饒是如此,我心裡卻還是慌,我坐不住了,太陽越沉越低,眼看便要沈到雲海之下去。我若再等,連夕陽也看不到,這一天就算過去了。我跳下觀海石,往玉皇頂上奔。那裡已是泰山最高處。我站在那裡,看著夕陽還是止不住地往雲海裡落。我的心也跟著一點點往下沉。
「玉奴!玉奴!」我攏起掌在唇邊,大聲地喊。
他也許是來過了,也許只是沒看到我,聽到我的聲音,他會過來。他怎麼會失約呢?
「玉奴!--我在這裡!我在等你啊!」我對著那雲海高聲地喊。
「等你啊--等你啊----等你啊----!!」
響應我的只有萬里層雲,千山空谷。回音從極遙遠的地方打回來,落進我心裡,那個地方更加的空蕩,絕望。我心裡一時冰涼,一時滾燙。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全變作冷汗沁出額頭。
我喊得嗓子啞了,終至喊不出聲。我呆呆地站在那裡,恨不能變出根長繩來把那日頭繫住,好教它永不墜落,太陽不落,這一天就不算完,我就有希望。然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太陽終於沉沒,天邊最後一點火紅也為黑暗天噬。我的心,也跟那夜色一般,再找不到一絲光亮。
山風猛烈地吹過來,吹得我身上透涼。可是我已不覺得冷。
我失魂落魄地下了玉皇頂,重新回到觀海石上。
天是黑的。一彎月牙從天頂慢慢升上來。它照著我這個傻子。照著我像石像一樣,在那裡一動不動。
有一個聲音對我自己說:「傻子,他已經死了。他十八年前把身體還給你的時候,就已經魂飛魄散了。他騙你,只為教你好好活下去。這麼多年,你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麼?傻子,你居然就一直好好的活著,從來不想他去了哪裡。這世上,早沒他的影子了,死了,散了。這些年來,你也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你卻一直自己騙自己。傻子!」
我抬頭看那深藍色的天,月牙兒從雲彩裡慢慢探出臉來,我想起玉奴的笑靨,他盈盈的悲傷的眸子,含著淚,卻帶著笑。
他在那裡。
十八年,他對我說:無忌,無忌,你不要傷心……
騙子!騙子!
我淚流滿面,我對他大喊:
你騙我!你騙我!為什麼?為什麼騙我?
為什麼騙我?----為什麼騙我?------
響應我的還是空谷回音。
夜色一層層地湧上來,無盡的黑暗終於將這裡全然圍裹。
我忽然覺得口乾舌燥,丹田里一股火氣無處可去。心底裡一時涼,一時熱。我頹然坐在那石頭上,回想這十幾年來的經過,只覺殊為荒唐可笑。我活在這裡,到底有什麼用呢?早該結束了。
我活著等不來他,死了總還有個魂魄,那魂魄上下九天,去找他,總會方便一些。十八年前我就這麼想過,可笑白白耽擱了這麼多年,到最後還是一樣下場。我抬眼望著腳下烏沉沉的雲海,玉奴啊玉奴,你選的這個地方真好,從這裡下去,估計屍骨也不會剩一根,那倒是去的乾淨。我再無流連,吸一口氣,縱身向那雲海深處飛了下去。
我從未體會過這種御風而行的滋味,我也不知道原來泰山是這麼高,好似永遠飛不到盡頭一般,風從身邊刮過去像刀子一般地利。下降飛快到了極致,靈魂彷彿也一絲絲給剝離了竅體,死,原來就是這麼個滋味。
只是,它什麼時候能到個盡頭?
我想像粉身碎骨時的感覺,我想一觸即碎的情形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定會很可怖,也很過癮,可惜,我沒等到那個時候。
我只知道自己在半空裡飛了很久,風在空中好像靜止了一下,輕輕一挫,彷彿整個軀體便張開了,沒有痛,也不覺得冷。我在真正地御風飛翔。
這種感覺很久以前有過一次。
我飄飄忽忽地站在半空裡,忽然毛骨悚然,這不是那次我元神出竅時孟秋白帶我在半空裡飛時候的感覺嗎?難不成,我……又變成了一個生魂?
「生魂,鬼門不入,人世不收。」孟秋白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那麼,我變成一個魂有什麼用?想再死一次都沒機會。
我往下看,已經看不到我的身體,它一定像一件破布飄下去了。我後悔莫及,往下紮了幾個跟頭,卻扎不下去。身體太輕,沒有質地。
是不是要返回觀海石上再跳一次?我暗暗盤算。以那個高度上墜下來,再輕無質地的東西,大概也能摔個粉碎。
「放心,已經死透了,再跳一次,你連魂也沒了!」不知道哪裡傳來的聲音,我嚇了一跳。
轉身找,再找。
我破顏而笑:孟秋白,我知道,每次我找不到路,你一定會出來幫忙的。
他板了臉對我皺眉頭:「有什麼辦法,老相好要跟別人去殉情,我只好來送個行。」
「狐狸,我真的死透了麼?」
他指腳下雲端給我看:對不住,你選的那個地方太高了,你那個皮囊,我實在沒本事搭救上來。不過救不救也無所謂了。反正你們家小奴兒,也找不到住處了,你們兩個鬼,一起做伴吧。
我一震,顫手拉住他:你……你知道他在哪?
孟秋白兩眼向上:「你不是自己要去找他麼?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跳下來了。唉,人我留不住,那皮囊留給我也好啊,值不少錢呢!」
這種時候求他幫忙,不可違拗他的意思,他願意說點刻薄話,我只當耳朵為他長的。只要能見到玉奴,只要他肯帶我去見玉奴,我就是再死一回又有什麼?
「孟秋白,你知道,我不認路的。」我軟語求他。
他冷冷一笑說:對不住,那地方我沒法領你去。
「孟秋白……」我以為他還在耍脾氣,雖然這脾氣來得有些古怪。他卻擺了擺手,對我說:「呆子,我問你,那小奴兒為你吃了九世苦頭,你可願意為他還報一二?」
一二?我慘然而笑:孟秋白,難道非要我死第二次你才肯相信麼?
「只怕,比你捨兩回命還要難一些呢。」
孟秋白從來難得有這麼嚴肅一回,他說:無忌,人世間公堂上已敲定的案子,若你要翻案,也要滾一回釘板,歷一次死劫,那種苦楚,你可受得?
受得!怎麼受不得,權當那身子不是自己的。
「可是上刀山,下火海,炸油鍋,挨那生鋸繩串,你也受得?」
只要不讓我去畜道輪迴,我都受得。我顫聲說:「我不怕作畜生。我只怕入了輪迴,說不得人話,做不得人事,下輩子見了他也認不出來。」
「唉,」他長歎一聲,「你們兩個癡子!小奴兒他因為你,到底遭了大難,給鎮在泰岳底下陰陽界已經十八年。你道他不肯來赴約,以為他騙你,卻不知他是脫身不得,十八年來在那陰陽界酷寒暑熱之地日夜煎熬。你若想見他,怕也要把泰山府的一百零八遍酷刑輪一番才成。」
我成!我成!
玉奴,為什麼每次孟秋白帶來你的消息,都是把我的心剜了一塊去?泰岳底陰陽界,那是個什麼去處?酷寒暑熱之地,又會是什麼樣的煎熬?你……你這個傻子,為什麼總是不跟我說一聲,就替我作主了?你知不知道,這樣的情,我怎麼負得起?我實在負不起啊!
玉奴,你等我!我這就來!
42
我終於踏進了泰山府。
原來人間有冤,可以在公堂上擊鼓;陰間有恨,也可以在九泉下鳴冤。只是這代價,比塵世裡更慘烈百倍。地府裡的酷刑,原是用來對付陽世犯了重罪卻未得懲處的鬼魂,鬼是沒有形體的,那種痛楚加諸於軀體,只能倍受其痛,卻不能毀其魂魄。所以,一百零八遍刑罰輪下來,等於死了一百零八遍,卻死得其慘無比。風一吹復魂歸於體,接著受刑。
孟秋白說這個地方他進不來。他費了大力氣從鬼卒那裡打聽到玉奴的下落已殊為不易,我不能再連累他。他卻取出自己元珠來,說:呆子,我別無長物,到了那等地方,別的法術也不管用。這一回,是真要搭上我一世精元了。尋常人便是一種刑罰已足夠魂飛魄散,你心志雖堅,怕也承受不住。這顆珠子,能保你多久便多久,你也不必再還我。記著,不要說話,一說話神就散。那一百零八遍刑,你不要一下子應承下來。雖然說長痛不如短痛,但你想輪番受下來,必得留點體力,零零碎碎受點苦頭,頂多是晚些時候見到小奴兒;一口氣受完,我怕你早早的就把魂打散了。
他絮絮叮囑。我含了淚不敢看他。狐狸,我欠你這麼多人情,以後怎麼還呢?
他笑笑:你不是說,有些東西,我雖然說著不信,還是想試一試麼?就看你們兩個能不能證實給我看了。……呆子,我其實早一年就打聽到了小奴兒的下落,總想著也不差隔這一年,或許一年之後,他便被放了出來。依你的脾氣,聽到了怕馬上就要趕來赴死,兩個人要受那雙份的苦,何其不值。所以隱瞞至今,哪想到你還是從那觀海石上跳了下來,你……不怪我吧?
我搖搖頭,眼淚啪啦啪啦掉下來:狐狸,我怎麼會怪你?你一定要在這裡等我回來!我肯定會帶著玉奴回來的!
他替我揩乾了淚,歎了口氣:「到了那邊,就要把淚收一收羅。酷刑之下,也顯得有骨氣點。」
可是,骨氣二字,怎會是說一說便可以有的?
到了閻君殿上,萬鬼號呼,聲震雷霆。雖相比人間公堂威武之聲,其威武卻全不可媲。
我仗著孟秋白的元珠護體,總算沒嚇破了膽。但那個東西卻護不得我一路。
塵世上時,動輒便說生不如死,說什麼甘願上刀山下火海,及至此刻,才知說這些話的人,何嘗有一個是從九幽十八獄裡出去的?
到了第一獄,第一刑便是上刀山。那山卻也不甚廣闊,峻削壁立,利刃縱橫,密密地倒像春日生筍。我去時已有數人掛在那上面,腸腹畢露,忍了忍,不去聽他們慘呼。旁邊同行的一個鬼囚,是被判了一起上刀山的,卻畏縮乞憐,始終不敢上前。被那鬼卒捉了起來,往空一擲,已串在刀山之上。我委實也不願一步步去爬那刀山,索性學了那模樣,自己一躍,落下時身子倒是極輕的,及至串到山上去,全身卻是生生地被劈碎了。我不敢去看身上,一看之下,只怕失了勇氣。想不到那刀卻是活的,插在身子裡頭,慢慢開刃,只覺到身體已被零割碎豁,才陡然脫落。我記著孟秋白的話,咬緊了牙不出聲,那牙怕是要咬碎了。
旁邊的鬼卒似乎有些驚奇。到刀山二次合攏之時,他已用叉把我挑了下來。一落地,身子便完好無損,只全身筋痛骨碎一般,一時難以復甦。
我痛得緩不過神來。朝他呲牙咧嘴笑了一笑,那模樣想必已經慘淡無比。他更加驚奇,送我回閻君殿時,聲氣甚好,不似對待旁人。
「喂!」我要轉身進殿時,他叫我:「你到底有什麼冤情?說實話咱們這裡有幾百年沒人來找這罪受了。」
我無力地看他一眼,搖搖頭,怕說話分了神。
他無奈,忽然從身上解下一條腰帶來。「我說,我瞧你夠硬氣,這條腰帶,你先圍上吧。後面還有一百零七遍,每一刑都比這刀上厲害三分。你若沒什麼護著,怕要受不住。有這個東西,能護你一時。」
那根腰帶又髒又臭,但他既這樣說了,我又怎好推托?接過來在腰裡圍了,身上忽然酸痛俱消,這才知道它的好處。心裡感激,卻不知道怎麼謝他。摸了摸身上,正在找,他忽然明白過來,將我推了進去:「去吧去吧,我若肯收你銀錢,也不在這裡做事了,直接上那陽世間投胎作皂役去!」
雖然他生得醜,可是鬼裡面的好心人倒比陽世間公堂上多一些。
接下來的果然一關比一關難熬,有幾回我以為自己已經被打散魂魄了,醒過來身子卻還是完好的,地獄裡不見天日,鬼火閃爍,我亦忘了日月差異,孟秋白告訴我不可以把一百零八遍刑一次全受下來,唯這一句我卻沒有聽他,急急地受完一次刑,但趕赴下一處。我想我已成了泰山府的逸聞之一。那些鬼卒,在我一入刑獄便爭先恐後跑來看我。看這個不知死活像奔命投胎一樣搶著受刑的人。
我的心急差點害死了我,第四十三關下油鍋的時候,我已連受了繩穿,木鋸,杵臼,礁骨四刑,全身都已骨質纏綿,脆不可當。我以為靈魂是沒有質地的,怎麼折騰都受得起。想不到總有一物降一物的東西。這一百零八遍刑罰,自創世起,大約也沒想過要有鬼魂去真的全套嘗下來,譬如人間的滾釘板,雖然設了這麼一條案,但是真的敢抱了冤狀去滾一遭的又有幾人?我拿自己親身作了試驗。一下油鍋,隨波沉浮,沸油入口,肌膚焦灼,那倒也罷了,卻從肺腑裡炸裂上來,烹徹內外。一瞬間我覺的不是骨酥肉脆,而是焦糊成一團,最可怕的不是痛,是沒有感覺。對鬼魂來說,沒有了痛覺知覺,那便是魂魄也不存在了。在前面那些刑罰中都沒有過的恐懼感一下子攫住了我。我怕,我以為要這樣魂消魄散了。我還要見玉奴啊!
我似乎在油鍋裡呼喊了一聲,那種恐慌的沒頂之感真的徹骨而來,我根本不記得我是否掙扎過,後來那些鬼卒說提著我的腰帶把我提出來時,油鍋外一落地,已經不成形了,拿巨叉叉出,在風輪上連煸了幾煸,才慢慢催生出來,從那以後幾十關,便放鬆了些速度,我雖然心急,卻再不敢拿自己冒險。
熬刑久了,起初我還能算一算到了第幾關。到後來便成一團活著的精氣,一塊沒有肉的軀殼,任他們糟踐,折磨。我只道總有一天會熬得完的。我只道玉奴在那邊受的苦楚,與我沒什麼兩樣,再怎麼樣的痛,我便都能抗下去。他已熬了十八年,我難道不能過一百零八遍?孟秋白說,不讓我們受雙份的苦,那便我來分一點。
一百零八次的灰飛煙滅,一百零八次的起死回生。每一次把那苦楚受一遍,我便有一點點縹緲的欣慰,那意味著我朝著玉奴又近了一點。
我已數不清熬過多少遍刑罰,我已不知道這個身子生生死死有多少次,痛,苦,焦,爛,零,剮,磔,裂,上演到最後也再沒了什麼花樣。死而復生,生而復死。
地獄,終不過是如此。我終有熬出來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終於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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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關,是火海。,人世裡常說刀山火海,原來也是個起始終結的意思。連油鍋裡都炸過了,我以為這火海亦無可懼。領路的小鬼卻對我說,你不要小瞧了這一關,火海裡面的火倒也罷了,是要緊的是你要認得路,記得方向。別走錯了向,到時候一百零八遍酷刑再從頭輪一遭,我瞧你這個樣子,也不要去試了。
我差點哭出來。誰不知道我生就的路癡?要我去認路,還是在海裡,我……我顧不得孟秋白教我的話,什麼骨氣也拋一邊去了。眼淚珠子稀里嘩啦地掉了下來。那小鬼被我哭得手足無措:喂,你怎麼啦?這麼多遍都過來了,這最後一道你卻熬不住了?這……這算怎麼回事!
我擦了淚問他:這位大哥,我要是出不來這火海,是不是就葬在這裡連一絲魂魄也不會剩了?
他說差不多吧。
那我從入泰山府至今,已有多少日子了?
他掐指一算,說你一天至少受兩次刑罰,來到這裡總也有一個多月了。
是啊,我一個多月的時間都在這地獄裡摸爬滾打,受這非刑熬煎,到頭來,最後一關功虧一簣,我死不瞑目啊!
他笑說,你還沒試,怎麼就知道不成了?
我……我天生不認得路。
他端詳了端詳我,忽然歎口氣說:算啦,看你熬了這麼多的份上,我助你一臂之力。你過來!
他朝我招手,我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把嘴巴湊上來。我嚇了一大跳,難道在這鬼府之中,也有鬼卒膽敢有這般非分之想?
沒想到他伸出舌頭,在我眼睛上舔了一舔,說:「這麼著,你的眼睛就是著了煙,也不會被迷,火海裡睜大眼,看清了路,心裡頭持一點清明,就不會有礙,去吧,看你熬到這份上也不容易,如今這世上沒幾個這等人了。」
鬼舌舔過的眼睛,果然清亮。那火海原也不是海,只是一片廣袤的烈火之地,火焰濃煙漫捲過來,一眼望去,無邊無際。腳下是燒紅了的炭,一腳踩下去,立時焦糊一片。我含了孟秋白的那顆玄珠,眼睛睜大了,一些也不敢放鬆,只怕走錯了向,腳底下骨爛脂糊,血肉交融,卻已顧不得了,只盼能早些走出這片火野去,便可找到玉奴。
席捲的煙迷了來時的路,我在火的煎熬裡向前探索尋找,我知道我的腳已潰爛,我的皮膚已焦裂,我的身體,從內向外地乾枯。
我只能不停地走,一直走下去。
不能停,一旦停下來,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好像前生幾世之前便曾經這樣的走路,找一個人,只是一直沒有路,現如今我終於找到了方向,我怎麼會被這火阻住?
他曾經,也這樣找過我的,不是麼?當他在那萬丈紅塵裡輾轉尋覓的時候,我卻迷失在這來時去時路上。
玉奴!玉奴!
我那時的心裡,盛不住這個名字,現在我的心裡,卻只有這個名字。
他是暗夜的一點火光,是火海中的一點清涼。我只能靠著這個名字走出這個地獄,走出我的劫難。
我努力地睜大眼睛,我捲曲的發不再焦枯燃燒。我看到前方,血紅的火光慢慢消彌,焦黑的山慢慢顯露出來。那是,是火海的邊緣?
我出來了!
一百零八遍的地獄之刑,我終於一番番地熬了出來!
陰陽界呢?陰陽界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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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枯焦的手臂,去摸那些完全沒有生命的石頭。
我的欣喜被緊張和慌亂所代替。
孟秋白告訴過我的,他在陰陽界泰岳底。閻君殿上也許了我,只要闖過了火海,受過了那一百零八番酷刑,便是陰陽界,我便可以見到他。
可是,這裡,這裡為什麼沒有一點活氣?
他在哪裡?
「玉奴!你在哪裡啊?」
我在這些火燒過後一樣的巖山裡絕望地摸索著,絕望地呼喊。
而我脆弱的魂魄已然承不住那渴望與烈火的交迫煎熬,步出火海的第一步,陰陽界上吹來的寒風,瞬息便吹愈了我的身體,卻也吹散了我薄弱得不能再薄弱的意識。
我昏倒在炎海的邊緣。
是什麼在拂著我的身體,那般的柔滑,舒適而細膩?
是誰,溫柔地舐弄我乾枯的唇,哺入清新而濕潤的氣息?
是誰的手,帶著些微的涼意搭上我的額頭,為我撫平皴裂的肌膚,焦枯的發?
我睜眼,看到那雙淡淡的水色的碧眸。我不知道自己是醒來,還是在做夢。
我抬手,緩緩地碰觸他臉上的淚珠。
我竟沒有想像中的欣喜若狂,只是一點點地碰,一點點拭去他的淚。我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咬舐。
是玉奴麼?是他的味道。
在那漆黑的瀰散著苦焦腐爛氣息的地獄裡,在那生不如死的熬刑的日子裡,我有多少次,這樣夢著他的氣息,他的模樣?
沒有多少次,我沒有時間做夢,我只有在折磨與痛楚,創傷與平復偶爾交錯的瞬間空隙裡,想起他,想像描摹這一天。有時候,我以為這一天再也不會來了。
可是它到底還是來了。
我伸手,想把他攬進懷裡。我已經很累很累了,可是……你為什麼要躲?
「傻瓜,你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因為你騙我啊,你說等我,我來了,卻沒有人。你不來找我,我只好來找你。
「沒有用的,你來了,我也出不去……」
他的淚水滴落在我肩頭,我伸出手去,去拭乾他的淚,他又躲開了。
「那好吧,出不去,我便在這裡陪你。不是說好了麼,永生永世,都在一起。你不准再躲開。」
玉奴,你忘了,你說過女媧娘娘許了你,只要我開了心眼,懂了那個情字,我們就可以在一起。我懂了,我們在一起,原來是這樣……,不過,沒關係。
「不,不是這樣。無忌,我的真身不在這裡,在泰岳的千層冰獄,因為你來找我,府君開恩,才放我上來看你。可是……只是虛的,你明白麼?」
我明白了……
難怪你不許我碰你,玉奴,難道我受了那麼多的煎熬,就只能看你一眼?我們,我們到底圖的是什麼?
我心裡百苦焦酸,所有的淚,那一剎時全泛了上來。
「玉奴,你過來,便是虛的,我也要看看你。我去求府君,我能闖過來看你一眼,便能求他放你出去。再受一百零八遍,三百六十遍酷刑,都可以!」
「你受不住的。他們這樣折磨你,就是想你知難而退。他們想不到你會真的闖進來。無忌,地府的規矩是他們定的,只能為他們自己改變,怎會為我們這些小小的凡人毀壞一點?我若是肯順從他,也早就不必在這裡受這煎熬了。你明白麼?」
「那我怎麼辦?我放你在這裡受苦?不如把我也一起壓在那泰山底下,怎麼樣我們都是在一起了!」
「你出去,去求女媧娘娘,只有她能救咱們了。她許過我的,她答應我們今世相守,生生世世都不分開。你問她,這句話怎麼兌現?她會答應你的!去吧!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呵!」
玉奴!你等等啊!
我張開雙臂,我焦急地想拉住他的手。他的稀薄的身影卻淡得如輕煙一般就要化去。
無忌,你記著,如果我出不去,不要再來找我了。我知道,這一生一世,你心裡已經有我這一個人了,我……我已經知足了。
不!我不知足!我們受了這麼多苦,我怎麼會知足?玉奴,你不要走,你等我啊!
他走了!
我孤伶伶地跪在陰陽界那陰冷與灼熱交錯的風口上。
我體會著那酷暑嚴寒風交替的磨礪,時而寒徹入骨,時而如受火灼。我似被整個的冰封住,又似被拋入沸水中週身洗了一遭。我從地獄的酷刑裡滾過,猶不能勝,而這,是玉奴在這裡每日必要經歷的麼?我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狂笑,玉奴,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比那千層地獄更難打破的東西?而我們,我們是這樣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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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不破情網
歌手:李翊君
也許我不該固執的尋找
滄海也會有沸騰的嚮往
如果你願意癡癡地陪在我身旁
甘心迎接風雪中
一次又一次的傷
衝不破情網
只好帶著你飄蕩
看今生要用多大的痛苦
才能償還欠你的淚光
衝不破情網
只能安靜的悲傷
算人間不能結合的緣分
都是一場末代的荒唐
衝不破情網
只好帶著你飄蕩
看今生要用多大的痛苦
才能償還欠你的淚光
衝不破情網
只能安靜的悲傷
算人間不能結合的緣分
都是一場末代的荒唐
45
我被遣出了泰山府。
死後的魂魄是要收歸地府的,但是我吞了孟秋白的元珠,與這世上有一分的糾葛,他們便不要不收。於是,我被攆出來了。人說忘事情忘得乾淨,譬如進了一次黃泉,飲了那忘川的水。我進了地府,卻只記住了那地獄裡景象,只在腦中更深地刻下了那個人的名字。然後,兩手空空,一無所得地出來了。
「你畢竟見到了他。」孟秋白說。
那有什麼用?他在受苦,而我一無用處。我想起那寒徹入骨的冷,那遍體焦灼的熱,我心裡就在滴血。十八年,他在那裡呆了十八年。
「孟秋白,帶我去見女媧娘娘。我求你。」
這些日子,我已經求慣了人,不差這一個。
他憐憫地看我:「你們到底還是不肯放手麼?」
「讓他出來,讓我進去,我就放手!」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要讓我們都出來,我不能跟他一樣,孤零零撇下一個人在這世上輪迴受苦。
孟秋白到底答應了我。
也許他其實早就做好了準備。從我踏出泰山府的那天起。
我不知道玉奴當年是怎麼去中皇山求那位娘娘的。我們去的時候,路已經很遠。他損了元珠,已經不能再用遁地法,也不能御風翔。我們只能靠了馬車一步步地趕路,晝伏夜出。我瘋狂地鞭馬,每想到玉奴要在那裡受一刻的煎熬,我就恨不得這馬車再快一步。
到了中皇山,我是個鬼魂,進不得那廟,孟秋白去了,那守山的神僮卻告訴他,娘娘去了泰山找碧霞元君下棋去了。真是諷刺。天上一日,世上千年。莫非這便是真的?我伏在孟秋白懷裡,放聲痛哭了一場。他變得越來越寬厚了,他伸手給我擦眼淚。他說:不要緊,我們再趕回去。總有機會的。
我點頭。可是當夜,我趁他睡著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起程了。我是鬼啊,我不必以腳行步。一夜之間,我也可以往返千里之間。孟秋白,謝謝你,我不能再拖累你了。這一次,讓我自己來吧。
我感謝那個給我擦亮眼睛的小鬼。他讓我在黑夜茫茫之中也找到了回去泰山的路。我已經來過這裡無數遭,我在這裡過了生死一關。我怎麼會再認不得這個地方?
我寫出BUG來了,唉,鬼是沒有眼淚的.
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去找女媧娘娘。
我去了碧霞元君祠。我在祠外守著,我記得玉奴說,他當年便是在女媧娘娘出遊的路上截住了她,才得了她的庇佑。我沒有那個機會。我……還是不認得路,我只能守在我熟悉的地方等她們出沒。
可是,神靈出現的時候,萬鬼迴避。我實在想像不出來,當年的玉奴,是冒了怎麼樣的危險去求女媧娘娘的,要知道,一不小心,那便是要被護法神靈打散靈魄的呀。
我在碧霞祠外轉,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一個當值的鬼卒突然出來,說:元君娘娘讓你進去。
我看他一眼,很面熟。他笑一笑說,我們換司職了。今日我當值,順便出來透透氣。
他是我在刀山上見過的那個贈我腰帶的鬼。
我摸一摸腰間,那條腰帶卻找不到了。
他笑了笑說:別還了,那東西到了陽世便一錢不值,凡俗人也看不見。
進祠之前,我想起一事,「娘娘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他說,你的事,在泰山府都傳開了,誰都知道有個不要命的小鬼,硬受了一百零八番酷刑,就為了見一個被壓在泰岳底的鬼魂。你們兩個都夠硬氣。去吧,娘娘今天心情好,在跟女媧娘娘下棋呢,沒準能給你們點福氣。
已經不打草稿了,爭取在大伙去睡之前把它弄完.
我苦笑。
原來是這樣。
我們的生死奔波,只是他們眼裡的耳口相傳的故事。
我不敢放肆。
玉奴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響在我耳邊。他說,你問她,這句話怎麼兌現?她會答應你的!
是啊,她怎麼兌現?可是我又該怎麼問?
我正躊躇,一個青衣小鬟帶我去進去洞府,遞給我一枝燭台:「去吧,娘娘們正在下棋,你悄聲,不要擾了她們就成。」
就這樣簡單?我正想再問她幾句什麼,她卻飄然而去了。
除了廟裡的泥塑土偶,我從來沒跟這些神仙菩薩如此靠近過,如果不算十殿閻君的話。
我仰頭觀瞻兩位娘娘的真容。
我心裡想的竟然是……她們跟廟裡的像長得真不一樣啊。女媧娘娘既是始祖娘娘,為什麼長得比碧霞元君看上去還年輕些?哪一個看上去更慈眉善目一些、?更好說話一些呢?
她們在下棋,眼角也顧不上掃我一下。我在心裡胡思亂想的時候,聽見她們中有一個忽然「嗯」了一聲。一枚白子兒被扔在棋盒裡。
「我輸了。」碧霞元君笑吟吟地把那子兒揀回來。
「回回都是你輸,明明是讓著我。」女媧娘娘顯然有些不悅。
「我怎麼敢欺瞞娘娘呢?」碧霞元君笑道,「我若讓,也不會讓得這樣准。每次都輸一子。」
「便是每次都算準了輸一子才最是厲害。你當我看不出來?」
這個道理我也知道的。看上去女媧娘娘才是個頭等厲害的主兒,我若是碧霞元君,便連棋也不跟她下,又要輸,又要輸得體面,這可難煞人了。等等……她們在這裡閒情逸致地說著下棋的事,為什麼要我在這裡伺候?難道是與人恩惠便算一點小小的好處?玉奴呢?他還在千層冰獄裡受那煎熬之苦。我想到這裡,便要站不住了,險些拋了燭台,跪下求她。就算她把我打出去,也顧不得了。
可是,有個聲音在腦裡不住勸我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無忌,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不可魯莽啊!
我胡思亂想,亂想胡思。壓根沒注意到那燭台已經歪了,斜了,一滴蠟淚滴下來,滴在我手上,我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這下完了。
我便是不跪也得跪了。
我拜倒在地。只說娘娘恕罪。
碧霞元君好似忽然回過神來,不僅沒怪我的罪,反對女媧娘娘笑道:「我們在這裡下棋下得好興致,卻把人家孩子的正經事給忘了。娘娘現在若是不忙,不妨給辦一辦。」
我瞧出來了,面慈心善的這個是碧霞元君,脾氣不大好的是女媧娘娘,怪了,這跟玉奴說的好像不大一樣。
「也罷,叫外面再換一枝蠟燭來。你這裡還真是,連點光也照不起。」
碧霞元君瞅著我抿嘴笑了笑,沒有回她。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之所以讓人點蠟燭,是因為我是鬼,鬼是照不得光的。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眼光卻淡淡地轉向了外面門口那裡。
有人捧了另一枝燭台慢慢走了進來。
我看見乳黃色的光暈染在他臉上,拂額的劉海覆著白?的臉,低著頭,直到走近,他才緩緩抬起頭來,碧玉般的眸子忽然向我一轉。我登時一窒,心也不跳了。
我腦裡轟轟作響,只知道朝了他傻笑。
他卻沉靜了臉,只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便低頭轉過去伺候了。
這是怎麼回事?
他從那千層冰獄裡出來了?
那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我千里奔波費時造力地來這裡求告?
我傻傻地看著他,連娘娘連呼我兩聲都沒有聽見。
「無忌!」玉奴轉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啊,啊!」我醒過神來。
我看見女媧娘娘搖了搖頭:「這孩子好似笨了一點。我不要!」
她什麼意思?
碧霞元君倒是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那也罷了。反正你先瞧上的,你願意要哪個就要哪個。」
她們在說什麼?
「無忌,你的事,不用多說了,泰山上下都已經傳遍了。我和女媧娘娘商議過了,地府的事理,我們也從來不曾插手,今番把玉奴從泰岳地底提了出來,要放你們二人自由,有一個法子,女媧娘娘有意收你們在身邊,便作個隨身的侍童。我看,玉奴還乖巧伶俐,便跟了她,你麼,便跟了我好不好?」
碧霞元君說的這番話,堪稱和言悅耳,我聽得傻了。
好不好?這是在問我?還是在告訴我?
娘娘,我有選擇的權利麼?
我看玉奴,他低垂著眼瞼,卻狠咬著嘴唇。
他已經作勢要跪了,難道是要謝她們的恩典?
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把那燭台往旁邊一放,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跪到地上大聲道:「求娘娘收回這個恩典!」
這句話不僅嚇住了玉奴,也好像驚住了兩位神仙娘娘。
我一個小小的鬼奴,陡得被降恩升職,成了位列仙班的司僮,大約放在誰身上都會高興得暈過去吧?可是,我好像要把她們弄暈了。
我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兩位娘娘,我跟玉奴前世結緣,糾纏千年,用情已深,這份情分已經不是我們自己解得開了。倘若真到了娘娘御前伺候,只怕時日久了,只要見面,必生差錯,無忌不敢冒這等險。求娘娘恩典,我只求跟他一起,逍遙自在,哪怕做個鬼魂,只要在一起便好。我,我不敢應娘娘的恩賜。」
我說出這一番話,一直糾在心裡的結便鬆開了一些,是殺是剮隨便了。總之,我不能和玉奴分開,也不要去做什麼仙僮神僕。
我抬頭望身邊:「玉奴,你也說,你願不願意?」
我在逼他,他一向乖巧,一定不願違拗娘娘的意思。可是,我不能,玉奴,你若知我,便不枉我去地獄裡捨命與你相見。
他沒有說話。
我等。
那兩位娘娘也在等。
他終於抬眸,看了我一眼。看到他的眼神,我笑了,我看著他走到我身邊,依然低垂了頭,輕輕跪下:「求娘娘收回恩典。」
好玉奴!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再沒什麼畏懼。就是這樣,永不分開。無論天上地下,什麼力量,如果一定要讓我們離散,那麼,便一起魂飛魄散。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刑罰能比那地府裡更令人畏懼。
沒有響應。
很久,沒有人作聲。我聽見棋子敲棋坪的聲音。偷偷抬眼一看,女媧娘娘竟然在往棋坪上擺棋子兒。她在下棋!
我差點暈過去。我們兩個的命呵,還不如那一盤棋來得要緊。
正在這時,女媧娘娘突然開口了:「這個,卻有些為難了,你說怎麼辦?」
碧霞元君,你面慈心善,你大慈大悲,千萬一定要說句好話啊!我心裡暗暗禱告。
她說了,說的卻是:「那便靠這一局來定勝負罷。你總說我讓你,這回便不讓了,我們使出各自手段,必要爭個勝負。娘娘,事關兩個孩子的運命,今番我可不敢敷衍了事呢。」
前半句聽了讓我暈,後半句倒是順耳些了。原來越是面善的人越是藏得深。她這句話,分明就是想說:想贏我,拿出點本事來吧!偏偏說得這樣謙遜動聽。
可是,他們定的什麼勝負?什麼事關我們的運命?
46 結局了~
棋盤上叮叮錚錚的響聲此起彼伏。
有時我希望她們下的慢一點,這樣說明很慎重地在考慮我們的命運,有時又希望她們下得快一點,這樣我可免遭這種零割碎剮式的難耐之痛。我緊緊握住玉奴的手,他手心裡,也竟是冰涼一片。玉奴,你怕了麼?我們……我們或許只有這一次在一起的機會了,這局棋,到底會將我們拋向何方?
我忘了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著那棋坪上白子黑子吞來噬去,時如長龍擺尾,時如黑雲壓陣,戰至棋鼓相當,我心裡便呯呯亂跳,不管誰壓倒誰,那敲棋落子之聲都似壓在我頭上的緊箍,越箍越緊。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碧霞元君輕輕呀了一聲。
棋坪上殘存的黑白子數了一數。
「戰平!」她向著女媧娘娘揚了揚眉。
平局?
是不是比有輸有贏要好很多?
我心裡忽然鬆了一口氣,不管她們在我們身上壓的什麼賭注,押在誰身上,只要是平了,總是無分上下,不會有高有低了。只要我跟玉奴能在一起,平平安安就好。我抹一把汗,卻聽碧霞元君道:「平了,這可怎生是好?」
我看那美麗的女媧娘娘貝齒輕咬下唇,蹙眉思索了一下。「也罷,那便這樣吧!」招手喚人端來一個小小的托盤,盤中兩盞琥珀杯。
兩杯酒擱在我和玉奴面前。
「這一杯酒,叫作銷魂,喝了以後,魂消魄散,這世上,再沒你一絲一毫的蹤影;這一杯,叫作忘情,飲下它,從此前塵舊事,忘得一乾二淨,再不受那前世孽緣牽絆。
你們兩個,一直為情所苦,結下九世孽緣,今日我助你一臂之力,將那前塵一筆勾銷,可是兩個人總得犧牲一個。我與碧霞元君方才本想一局決勝負,賭你二人哪一個來喝這銷魂,哪一個忘情去輪迴,不料戰至平手,那麼,你們自己來決定吧。」
女媧娘娘笑吟吟地望著我們,似乎頗為這明智決斷而自得。
我像遭了天打雷劈,聽得心碎魂斷,原來,這就是我和玉奴苦苦求來的結局。我們受了那麼多苦,捱了那麼多難,那種種酷刑輪番嘗遍,到最後,就是這麼個結局。
我想哭。我恨啊!可是,我的手卻比我的心更快。我搶在玉奴前面拿到了那杯銷魂。一飲而盡。
他終究比我跪得遠了一些,遲了一步。看著我飛快飲下那杯酒,他撕心裂肺般喊了一聲,爬過來,抱住我,忽然便往我嘴上吻過來,我知道他想幹什麼,伸手撐住他:「玉奴,晚了,我已經嚥下去了。你聽我說,你忘了我,忘了我,下一輩子,好生轉世投胎去吧。這世上,從此再沒有無忌這個人。我再也不會累你,害你,讓你永世不得超生了。這是……好事啊!」
我想笑,眼淚卻一串串落下來,聲音也跟著哽咽,我的心好像痛到了極處,身體也要撕裂開來。
玉奴,你知道不知道,我捨不得你,我真的捨不得你啊。
「無忌!」他不顧一切,在我肩頭放聲大哭。「我不要忘,沒了你,我活著作什麼?!」
他忽然轉過身,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娘娘,求你,再賜我一杯銷魂酒。我情願跟他一起魂飛魄散,玉奴幾千年裡骨子魂靈兒都已經熔了這個人的名字,玉奴輪迴幾世也忘不了他!娘娘,求你們了!」
兩位娘娘垂目望著他,都沒有說話。我忽然才覺得,原來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佛仙道,那些慈悲模樣,都是這般假,這般可恨。他們根本不懂人世間的情,他們超然物外,不染紅塵,怎麼會懂我們凡俗人的苦,我們的痛,我們的心酸?
我們求她們,有什麼好處?有什麼用處?
我淒然而笑。我過去抱住玉奴,不讓他再磕頭,我抱住他,眼淚:「玉奴,不用求了。你聽我話。我生下來就是來這世上作孽的,咱們有緣相識這一場,我已經不枉來世上走這一遭,我一點也不恨。你忘了我,只記我一句話,下輩子,咱們做鬼,做獸,做畜生,也不要再做人了,做人苦,比什麼都苦。」
「無忌,無忌……」他哭得腸噎氣斷。「我不要輪迴,我不轉世,我只要你!」
我忽然覺得整個身體好似起了輕煙。我渾身發虛,像要迸碎了一樣難受。這就是要魂飛魄散了嗎?我看見玉奴的淚眼在我面前,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可是我什麼也聽不到?我要死了。我要消失了。
玉奴,玉奴,我捨不得你,我真的捨不得你啊。
我痛得佝住身子,拚命抓住他的手,我的指尖卻一點點變成光,變成影,變成塵砂。這個身體,要散架了,我好像被熔開了一樣的燙。那些飄忽忽的往事,怎麼像當年孟秋白給我看過的一樣,一幕幕從我眼前劃過去。我看著那一個個我,在一世一世裡輪迴,放蕩的,墮落的,腐爛的,不長進的,沒有出息的我,一個個飄來蕩去,慢慢銷熔。那些臉一張張沉墮下去。我好像喝了忘川的水,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玉奴,玉奴。我只記得腦裡還有這個名字,我急迫地去喊他,找他。我怕丟了他,他是誰?他不是找了我九世麼?我們在一起幾千年了,我不能丟了他。
我在那天地間飄來蕩去,飄來蕩去,仙山頂上的罡風很烈,我的魂兒越來越稀薄,越來越淡,我覺得快承受不住了,玉奴,你到底在哪裡?我一定要找到你才能走,才能魂飛魄散。
「無忌,我在這。」
我回頭,茫茫雲海,人影不見。
我落回塵埃,萬丈紅塵翻捲,迷了人眼。
我飛過泰岳,瀛洲,蓬萊,方丈,萬水千山,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的魂兒像風迷了方向,在天地間橫衝直撞。可是,我為什麼沒有化作一股戾氣?為什麼我這樣全身無力?好像魂魄被透析支離,分散了出去?
玉奴!玉奴!我大聲地喊,我想抓住一樣東西,好讓我自己不要這般軟弱無力。
「我在這裡……「有人在我耳邊輕輕地念。
我睜眼,玉奴!他真真切切地對著我笑。他臉上還掛著淚痕,可是他在笑。我握住他的手,往嘴裡湊,狠狠咬了一下,不痛!
「呆子,是我的手,我痛啊!」
他痛得皺了眉,可是到底不捨得打我。我呆了。
是玉奴,是真真正正的玉奴,我沒丟了他!可是,我在哪?
他怎麼會跟著我來了?
「無忌,娘娘們都在這裡,你……」他紅了臉,不肯讓我抱他。
娘娘?我恍惚抬頭。這不還是在泰山頂上麼?我沒有死,沒有消失?
「無忌,你現在可知這銷魂、忘情的滋味了?」那縹緲的御座間傳下這樣的聲音。
我知道了,我知道這種痛徹心肺的感覺了,娘娘,你莫不是要玉奴也要受這般煎熬?這卻是為了什麼?
那悲天憫人的神仙搖了搖頭:「可歎,那銷魂、忘情二詞,世人濫用,卻又有幾人真正明白它們的意思?把那皮膚淫慾當作銷魂極樂,把那紅塵歡愛當成忘情之境,真是糟蹋了這四個字。無忌,我曾許你,只消你認得了這個情字,便賜你二人永世相守,不離不棄,現今便應這諾言。
「這兩杯酒,每飲一杯都有萬年壽元。我和元君娘娘方才作注,賭你二人誰願為誰忘情,沒想到不分上下,也罷,合該你二人有此福運。這兩杯酒一併賜了你們。無忌,玉奴,你們既能再世相遇,必要珍惜這緣分,萬年壽元,不過彈指一瞬,好生珍惜。」
我冷汗密密冒出,不知道是歡喜傻了,還是被她嚇傻了,萬載歲月不過一瞬,這位娘娘說話好大口氣。我看她一臉落寞的樣子,這天上神仙生活是不是過膩了?人活得太久,的確是要無聊死的。
女媧娘娘一雙鳳目原本正笑彎彎地望著我,忽然哼的一聲,橫了過來。
「無忌,我還忘了,剛剛我不過拿酒試煉了你一下,你在肚裡腹誹的是什麼?」
我嚇了一跳,原來我的心思,一點也沒逃過她的眼睛,這個女人真是厲害,既如此,還勞心費神試我們做什麼?難不成真是仙界呆得太無聊,想看出好戲開開心?
心裡這樣想,嘴裡卻還是老老實實說了出來。
玉奴聽得目瞪口呆,他那樣溫順的人,大概想不到我會這般大逆不道吧。
女媧娘娘搖搖頭,又對碧霞元君點點頭:「果然是頑性不改。」
「也罷,為小小懲罰你一下,先把這好處收一收,再罰你們下世走一遭,修煉一世,不可再有差池,否則,我必把這萬年壽元也給你們收了回來。去吧!」
什麼嘛!!女人真是小氣!!我肚裡大叫。
卻看見女媧娘娘秀眉一挑,挑高了聲音又輕輕嗯了一聲。糟了,她又不高興了。
「無忌!」玉奴狠狠在我臀上擰了一把,我吃痛,險些大叫出聲來,那時候,似乎碧霞元君大袖一揮,我這一聲沒叫出來,身子已經飄飄悠悠地飄出了九天雲外。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我哇哇大叫,在九霄之上飄來蕩去,在四海神洲之上尋來覓去,不知道應該落向何處去。終於墜地之時,卻傻了眼。我……我這是在哪裡?
天上一日, 地上千年,墜地之時,只覺滄海桑田,前塵舊事宛然。
我在哪裡?
我一路走,一路問,揉一揉眼睛,似乎並不是很陌生,很熟悉的僻靜清幽的四周,舊時小樹,今已亭亭如蓋,青瓦白牆,卻依舊沒變。竟然是我們在洛陽的那處家。
什麼都沒變,我站在院中央,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玉奴!」我大喊一聲,往屋裡急奔。卻跟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孟……孟秋白?
「你,你的臉?」我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氣哼哼地捂著臉說了一句:「沒良心的,我耗了一世精元幫你們,最後這麼小氣!」
跑掉了。
他……他說什麼啊?
裡面有人追著跑了出來。
「玉奴!」我像在做夢,只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忘了該做什麼。
「無忌?」他似有些著急,「那狐狸沒跟你說什麼,對你做什麼?」
啊?我回過神來,沒有啊,玉奴,他是不是得罪你了,怎麼臉上紅得跟猴兒屁股一樣?
玉奴寒了臉,「他心懷叵測,圖謀不軌,被我打了一巴掌。」
心懷叵測,圖謀不軌?玉奴你沒有搞錯吧?
玉奴看看我,皺眉道:「你呢?哼,下來那麼慢,我早了一小步,竟然在這裡等足你兩個月。」
不對啊,明明是我先被踢下來的。唉,我以後可得學著認路些。
不管了,我上前,抱住他親個嘴兒:「兩個月算什麼,我可要等足你一萬年。」
幸福的新居對話:
「玉奴,我們真能活一萬年嗎?」
「是啊,娘娘許過的話,從來都沒錯過。」
「好長啊!好無聊啊!那麼長的時間,我們做什麼啊?」
當然是做相愛的人愛做的事羅。
………………
………………………………
「哦呵呵呵呵 ……」
好不好的,隔壁又傳來那死狐狸刺耳的笑聲。
我從玉奴身上氣喘吁吁地爬起來,抄起旁邊的棒子便要去砸牆。
「不要啦,砸壞了又得我們自己修。」玉奴莞爾一笑:「我來給你變個戲法。」
他伸手在那牆上畫了個圓,取了淨水畫了符,往那牆上一點,一面水鏡又完完整整地出現了。
那邊廂,死狐狸左擁右抱,摟了兩個美少年,正在溫柔鄉里不亦樂乎。看到我們,撅嘴送了一個吻過來。
「色狐狸!厚臉皮!」我狠狠啐他。可是,等等,他身邊那是誰?
那左邊穿黑衣的,眉清目秀的,旖旎如畫的,那個,是……我?右邊穿白衣的,風情萬種,溫柔可人的,是……玉奴???
他,他他在搞什麼鬼?!
「哼!」玉奴看得生氣,伸手點起兩滴水珠,往那水鏡裡甩去。正中那兩個跟他纏綿個不休的冒牌貨,攸地兩響,叮噹落地,竟然化了兩枚黑白棋子兒。
老狐狸干看吃不著,竟然在家裡自娛自樂解饞。突然被我們攪了興,也不敢發作,蔫蔫地,悻悻地拾起棋子扔回棋盒裡。
我跟玉奴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抱到一起,吻了個昏天黑地地久天長海枯石爛,過了不知有多久,我們依依不捨地,遲遲地終於分開。
喘息稍定,我們倆異口同聲地說:「讓他看,看個夠!」
<完>
好了,我終於,居然,把它完結了!!!
寫個後記.如果有人轉載,或者這篇文還會流傳出去,請務必把這個後記帶著。
這文的起因,已經在開頭就打上了。
一時心血來潮,YY之作。在線填,不定量。後面那句,既已收場,可以去掉了。
算算這文章寫了大概四五天?把我個聖誕節全放進去了。
剛開始填文的時候確實是這樣,隨意至極,且可著勁要往YY的路子上走,所以怎麼Yin Mi 怎麼來,模板是三言二拍明清小說,金瓶梅手邊沒有,不然肯定也借鑒一下。
到後來就不成了,感謝在線幫我捧文的同志們,沒你們,這文寫不了這麼多,也寫不完。尤其星際飄雪的評論,其實很多東西剛寫時我什麼也沒想到,越寫靈感越多,最後居然成這個樣子,也實屬僥倖。
這個結局是開篇不久就布下的,覺得挺有趣,所以先寫下了,跟那時的心情風格相合。萬萬沒想到後來會橫生這許多枝節,連地獄都搬出來了,(FT!我覺得我才算是地獄裡走了一遭,)走了這麼多曲折路,再出來這樣一個結局很顯得不搭調,沒辦法羅。最後天上這段純是被急著了,我今天再不填完,什麼事也甭干了。十二小時在線填,只吃了一碗米飯,5555== =!!
這裡面可能最為人詬病的就是無忌仿著楊過那一跳。其實開始時是這麼打算的,朦朧有個構思是玉奴被泰山府君迫著去作侍童的時候,在觀海石上跟無忌講了所有前生來世的因緣,含著淚對他說,如果我真的被迫要離開你,我不如從這裡跳下去。後來無忌遍尋他不到,便一發狠真從那跳下去了。再後來一想,他本來也就是個魂,跳下去也死不了,何況情節發展到最後都離譜了。這段就沒用,結果弄來弄去居然成了神雕俠侶再生版。
呵呵,反正是隨手寫來的東西,也沒什麼認真。裡面用了一點典,打上關鍵詞用GOOGLE一搜,到處都是。也不必指摘我抄了。
這文其實用青白評無忌那句來概括最好,原本是個婊子,墮落到底也就罷了,一定要它從了良,反而掙扎不起,所以更慘。大體上這文也就是這樣吧,裡面作為地雷文的要素該有的都有了,平胸,艷情,虐,H,沒有SM,那玩藝我不懂,不敢亂來。
前生來世神仙鬼怪的亂謅一氣,寫得比較痛快。只是有些地方可能完全不搭界。譬如人家說那鄉下沒見過世面的想像皇帝過的日子,「左手一糖罐,右手一糖罐,愛吃哪只吃哪只。」我想像神仙們的生活時,已經沒功夫去想了,隨手打隨手出,倒跟這情形差不多。
至於這裡面是不是還有點值價的東西,不管怎麼樣,我打這麼久的字也不容易,樂見其評。只別罵我的小狐狸,書生和小奴兒,說出來不怕人笑話,寫他們最後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的時候,幾次弄得我自己泣不成聲,愛不上自己書裡的人物寫不出好東西來,愛上這些人物卻也是頂糟糕的事。到底生出來了,就得對他們負責啊。
最後,誰要是喜歡狐狸的話,願意給他寫番外我也不反對,那個結尾,實在很對不起他。我把過頭的話還刪了不少呢。
好了,大功告成,我要恢復正常生活了。GAME OVER!
再補充糾正一下後記,不是四五天,是12天,呵呵,把日子過糊塗了,原來我沒那麼牛。
寫得太倉促,裡面有不少漏洞,比如會試趕考的時間,一邊寫一邊跟帖糾正,各位轉文的時候,請勞煩把那些小細節也跟著轉一轉。實在嫌煩,把我這個回帖轉過去也成。多謝!
這幾天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剛睡足十二小時,全身像給人打了一頓,貌似要落下肩椎炎了,= =!!
下面要去沐浴更衣買東西填肚子,番外是不會有了,結局就是狐狸跟兩口子過著幸福的搗亂的百無聊賴的小日子。誰要真捨不得他們就自己寫番外吧,我樂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