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玄幻奇幻] 《碧玉奴》作者:π【完結】

《碧玉奴》作者:π【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s021084 您是第4937個瀏覽者
一  

紫檀木的陳年傢俱,雕著雲紋細理,不知過了幾百年的打磨,雖舊,卻還是上好的質地。床頂的香羅帳,卻已有些朽了的模樣。雍容地垂下,可可罩住一床的旖旎春光。  
什麼對象,年歲久了,都免不了一股朽爛的味道。觸鼻,入目,無一不帶著陳腐氣。只除身底下那具軀體,赤裸的,細滑的,柔軟的,是真真實實的所在,有鮮活的緊致纏綿,時斷時續的呻吟,還能提醒著一點生人氣。  
奇黎其實不喜在這裡行事。  
他不喜這陰氣,厭這朽味,縱是做到興致正高的時候,他也不忘睜開眼嘟喃一聲,「有鬼氣。」  
我俯下身,嘴對嘴兒,吮著他唇舌,把他沒完的話吸咽到肚裡去。  
他失了力氣,掙扭幾下,也就忘了想說什麼,一心一意廝磨纏綿,漸入佳境。  
這孩子,他不知我愛的恰是這鬼氣。  
有鬼,便少有人來。偌大一個學堂,最靜的便只這一處。  
什麼是鬼?這床上不見天日,赤條條的,纏綿綿的,便是鬼。  
學堂裡打雜事的小丫頭阿寶跟我神秘秘地說起後院西廂裡半夜裡也弄出的古怪聲響時,那一臉的懼意,險些讓我失笑出聲。  
我淡淡地告訴她,把前堂灑掃清潔了,便是她該做的功課,後院裡既是不乾淨,少來便是。她於是信了。  
「或許……她聽到的真是鬼呢?」  
奇黎睜亮了眼睛問我。  
「傻。」我捏一捏他鼻頭,身下稍稍使力,他便呻吟出聲來。  
「輕些兒,讓阿寶聽見,又當是鬼。」我含笑道。  
他在迷亂中眨眨眼,忽地心眼明亮了,臉上卻羞紅上來,直紅透到耳際去,惹得人不由情動如火。忍不住俯身在他艷紅唇上親了親,輕提身下腰臀,原本緊窒的地方更加火熱不堪,就著這個勢,狠命往裡嵌了嵌身子,他吃痛,倒吸著冷氣,卻也不肯求饒,只把手臂圈住了我肩背,反往底下勾了下去。  
「無忌,無忌,靠我近點兒,再近些兒……」他呢喃。把整副身子都貼上來,星眼如餳,每一寸肌膚都熱得發燙,貼到身上,恨不得讓人把他整個揉進身子裡,化下去,不留一點痕跡。  
「握緊了,別鬆手。」我輕聲告訴他,捏起他一隻腿,讓他自己攀住,只把後庭放得往外些。這個姿勢,他不會太辛苦,卻正好讓我抱個滿懷。我知他怕冷,這蜀錦的床褥,蘇繡的邊兒,雖然綺麗,卻涼。沾身就是遍體的冷,他初來時不習慣,一脫了衣裳,便蜷成一團,縮進我懷裡,總要給他摩挲半日才能舒展開身體。時日長了,才有今日這成就。  
我摟緊他,待他全身都舒展開來,才放倒在床上,一寸寸壓實,一寸寸嵌進他身子裡去,在他肌膚上烙下水漬斑斑。他喘息,抑不住出口的淫迷,抽搐著緊實的腰身,一記一記,我用力戕進他體內。柔靡的嘖聲,在他身下進出迴盪。愈來愈亢奮,愈來愈不受掌控,終於他身形一軟,腰腹間最後一道磨擦,竟先於我洩了。  
我抱著他,含笑看他羞愧地別轉眼睛,拉開他急於遮掩的手,咬住他的唇,緊緊壓住他,一挺身,在他身子裡急送。熱流湧迸,齊黎身子一痙攣,不顧一切地大聲呻吟,四肢將我箍得更緊,良久,才慢慢平復下來。  
汗水津津地流淌下來。我拎起枕邊的綢巾,給他拭淨。放了他,柔聲道:「起來吧。」  
奇黎大睜了兩眼,他已是精疲力竭,聽這話音必是不清楚。  
我攬了衣,鬆鬆地罩住身子,往床欄斜倚住,解釋給他聽:「不過是黃昏,過了晚飯時辰,下了鑰,你回不去,要學堂裡那班學生又要傳閒話,好好歇一歇,回去吧。」  
他彷彿才明白過來,掙了一掙,想往上坐,卻力軟,坐不起來,只望住我叫了一聲「無忌……」  
我攬住他往上提。順手將扯落的衣衫給他披在身上,附於他耳際,輕輕囑道:「出了門,別忘了再叫我什麼。」他咬了唇,似有一些差惱,復抬頭時,唇邊上咬出一道紅痕,帶了一絲狠,重重叫道:「先生!」  
「乖。」我咬咬他耳朵,笑出聲來。  
奇黎緩慢地穿整齊了衣裳。  
有些步履艱難地走出去,打開門,外面已是漆黑的天,他猶豫了一下,似是想回頭,卻終於還是跺跺腳自己出去。  
到底還是個脾性倔強的孩子。明明怕鬼,卻不肯求告一聲。  
我笑,心裡想,我未必不是個狠心的人。  
屋裡漸靜下來。  
明滅的油燭在案上搖曳。我放下那一直的笑意。倦倦地靠在床欄上,看著已經斑駁陸離的青磚牆上扯出的我虛無縹緲的暗影,輕嗅著週遭遺下的Yin Mi 之氣,我搖頭,心裡忽然一陣空茫。是不是這屋裡真有鬼氣森森?為什麼每次完事之後,心裡頭總是這般空蕩蕩的?我不怕鬼,可是,我不習慣這死寂。  
自枕下取出那只碧玉簪來,溫潤的碧綠的光澤,在燈下散著柔和的光暈。我拿起,湊在唇邊溫柔地吻了一吻,再從床側暗匣裡取出一支冰魄龍涎香,於燭上點燃了,插在博山爐裡。看青煙裊裊上升,氤氳的香氣沁入口鼻,甜膩,細柔,淡淡的氣息,有驅寒的力量。我嗅著。看著那煙淡淡成形。  
像輕雲摶成的軀體,雪白的,纖細的,輕巧精緻,像奇黎一樣的年紀,卻有比他明麗的看透人心的雙眼。他在我面前立定,緩緩俯下身來,坐進我懷裡,一塵不染的赤裸的軀體,纏上來。他碧玉一般晶瑩綠澈的眼睛,忽然透出勾魂攝魄的笑意。  
他在我頸邊輕噓一口,一點清涼的氣息驟然繞上來,我於熏熏然中忽然清明,張臂摟住他。緊緊摟住他,低下頭,輾轉尋找他的唇,慢慢印下去,還是那點冰涼。涼涼地鎮住了未盡的情慾,我清醒,慢慢掙開了看他。他卻柔婉一笑,復纏了上來。靈巧的舌,抵住我牙關,慢慢地啟開,一點點鑽了進來,抵死的纏綿,我倒吸冷氣,撐住他的頭,想掙開去,他卻不放。  
「碧玉,碧玉……」我喚道。恍惚中卻竟還記得,奇黎方才也是這般喚我的名字。我在做什麼?我在做什麼?  
不過一個綺麗的不真實的夢。  
他欺上我尚未著衣的身子,纖細卻有力的臂膀緊緊纏住我的腰肢,像我對奇黎做過的一樣,緩緩將我按壓在那餘溫尚在的床上。 我只看見他碧玉一樣的瞳,在忽然變成乳色的光暈中,折射出我自己的影。如臨花照水,花將墜,人如醉,我慢慢倒下去。  
只這般赤條條地纏在一起,朦朧裡覺出他亦將我摟抱滿懷,屈起的腿覆在他身上,後庭入口處,觸到漸硬的張狂高聳。我呻吟,喘息,漸漸喊不出的迷離高吭。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舌,沿著身子每一際每一線撫摩下掠,吞噬我被挑起的快意慾望。  
我勾住他脖頸,在他聳身頂入的一刻迎合他挺起腰身。他的薄唇暖舌,依舊攀住我不能放鬆的敏感之域,雙手卻於全身撫弄,時而順至身下,挑弄著那不停律動之處,迫我放鬆,收緊,吐納。弓起的腰令慾望在緊貼的腰腹間摩擦,一個喘息便是一次魅惑的訴請,我化作一攤爛泥一般,掛在他身上,由著他擠壓掠奪,一次次傾疊上的重量,溫熱的觸感,彷彿要嵌入血肉骨骼一樣的緊抱,在一次次的撞擊之後,終於釋放出那失控的燥熱。  
我呃聲大叫,一洩如注。  
睜開眼,盈盈的碧色,他從上方望著我,淡淡地笑,依舊純淨沒有雜質的笑容,湮滅在輕煙之後,如夢如幻,似要隱去。  
「別走!」我揪住他,摟住他,張開無力的腿企圖箍住他不放。  
徒勞。  
一陣輕煙,如來時一般,冉冉化去。  
沒有一句話,沒有一點交流。他的臉,他的笑,他絕美的姿容身形,在我的夢裡又一次消失不見。  
是夢麼?  
我從喘息中回神,手往下摸去,一手的精濕。身後的不適提醒著我。伸手自後庭拔出,那枚晶瑩剔透的碧玉簪,被淫液浸得溫潤漉濕。微腥的氣息,是交歡的痕跡。  
這不是夢。可是,我捕捉不到他。  
「碧玉……」  
我呢喃,在那重又昏黃的燭光中沉沉睡去。  
二.  

天明,未至五更,我便早早出了那鬼屋。  
在這裡行事也不只一次,事畢偶爾也在這裡休憩,卻從來睡不瓷實。這次睡到將近五更天,已經意外了。  
回到我房裡剛剛梳洗畢,遠處藥師覺寺的鐘聲已經敲到五響。  
我攬鏡自照,摸摸臉頰,恍惚又自覺瘦了一些。神銷骨立,似不遠矣。古人云,房事過度,非法出精,易傷身。我這可算縱慾過度?我笑一笑,把鏡子反扣下。  
整理衣冠,到天亮時,那班小學生應該已經開始作早課了。  
到了堂上,才知道神銷骨立的不唯是我。奇黎坐在首席,見我進來,頭也不抬,我卻知他眼角在悄悄瞄我。坐在案前,打量他一眼,雪白的臉子上多了一抹悴色,眼睛下兩圈淡淡的青暈,一眼瞧過去便知他一夜未睡好。他覺到了那眼角餘光,終於抬頭看我一眼,目中悒鬱,似有怨意。  
我心中一動,卻也未有歉疚之意,我教他雲雨之樂,卻不曾教他為情所困---情,有這東西麼?我自嘲,剝了這身衣冠,便也不過是畜生禽獸一流。坐在這堂上,卻就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先生。  
早課只是個應景,一班學生搖頭晃腦地背昨日學過的功課。  
大一些的在下面開始做早備下的論題。我點了幾個已經入過學的小子上來,正了正字,挑簡單的作對子,也無非是明月對清風,大地對長空這些簡單的把戲,又問了一段書,答得還好。揮手叫他們下去了。我便走出學堂,自行散散心。  
在這家學院教書,有一份好處,便是自由隨人,沒那麼多拘束。閒來可以隨意走動,去藥師覺寺跟老和尚下下棋,講講經。人說和尚是色中餓鬼,我去便看那些禿驢如何假模作樣,那主持大師卻偏要說我有慧根,想來也好笑。這院裡本來也生源旺盛,後來忽然有傳出鬧鬼的事來,有些人家便轉學他處了,雖然冷下來,卻也正投了我意。  
昨夜睡得太沉,不料外面風疏雨驟,竟然下了一場好雨。院裡芭蕉被雨水洗得鮮明。幾叢海棠卻落了不少。我轉了幾轉,想作兩首詩感懷一下,卻只搜出一兩句來,成不了律,去了韻,便弄首五絕也好,不料連湊五字也只走險韻。罷罷,只當腦枯才盡,不費那心力了。  
轉身待往回走,卻聽到那院角籬牆外傳來兩聲支吾呻吟。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分明就是個雲雨交歡的調調,只是語聲稚嫩。我皺眉,慢慢走過去,愈近心裡愈是一沉,到了茅廁那邊,咳了一聲,一腳踢開籬笆門,裡面一幕活色生香倒教我怔了一愣掙。  
靠著角門站著的那個分明是班裡坐西首的一個學生郭璦,年紀最大,卻也是最調皮的,四書讀了四年,竟是沒讀下來,吃喝玩鬧卻是班裡的一流。那躬腰撅臀在他身前承歡的卻是坐他後面的馮子維,利落乾淨一個孩子,沒想到躲在這裡做這個勾當。  
那馮家孩子聽到人來,呀的一聲,掙扎著便要起來,那郭璦想是正做到好處,按著他臀著實又抽弄了幾下,才放了手。馮子維掙了兩下,腳一軟卻跌在地上,亦不敢抬頭看我,只拿袖子掩了臉哀哀地哭,口稱「先生饒了我吧」。  
當此情形,我再不知說什麼好。那郭璦卻似面無慚色,收了收腰帶,理好衣褲,卻拿眼只斜睨著我。這般的有恃無恐。我冷冷看他,終究沒有發作,只對那馮子維道,好好收拾了,去堂上學習。下次再讓我撞見,決不饒你。  
馮家孩子大約沒料到這般輕省發落,扔了郭璦不管,一溜煙地去了。  
我對著郭璦挑了挑嘴角,說:「跟我來。」  
他倒還不至於違逆,一路跟著我走到後院廂房前。我點點大門:「你進去。」他回頭,有些驚悚,眼珠子上下轉了一遭,想不出我會怎樣罰他。  
「怎麼?敢做這樣勾當,怕了什麼?」  
他咬咬牙,一腳踢開門,黑黝黝的堂廳透進一些兒光線,白日浮塵在暗影裡舞動,襯著吱呀一聲朽爛的開門聲,大白天的竟也有幾分詭異。  
我入了門,再不理他。從案後取了燭,點燃起來。  
郭璦開始打量四周的擺設,他似不是頭一遭來,但對這裡的陳設卻極是不熟悉。轉了幾轉,眼光定在中堂那張黑檀木大床上不動了。  
我撩袍子坐在凳上,上上下下打量他。  
他終於給瞧得不自在起來,牙齒裡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我笑,拿案上扇子挑起他下巴頦:「說說,這是第幾遭了?」  
他不答,卻挑起眼角來,氣橫橫道:「先生做得,我們做不得?」  
我料他也會如此答,亦不生氣,拎過他來放在自己膝上,拿手摸他臉蛋,到底還是少年,觸手總算細嫩,卻不是奇黎那樣的柔滑,撫摩了一回,手漸往下滑,在他腰間一抻,把汗巾子解了開。他本來還強自鎮定,這回卻帶了哭音,拿手罩了下身,連連叫「先生,先生……」  
「怕什麼?」我拿扇子敲敲他頭,「怕是做得爛熟的,這會子怕我吃了你?既有本事跟我叫梁,便給我看看是不是個銀樣鑞槍頭。」  
他再料不到我會這般行事,只瞪大了眼,張口結舌半日,卻也紅了臉,那褲已是一抹煙去了。臍下那話兒直挺挺地豎起來,瞧著竟已小有模樣。  
我忍不住笑,拿小指勾住了一捋,他受不住,登時叫出聲來。我伸手入他中衣,慢慢捻弄幾下,瞧著他臉色從紅到青,到白,再紅得發紫,知道這孩子雖然頑得淘氣,卻終究不是外面風流慣了的浮華少年,卻不知是哪裡學來的習氣,若果是從我這裡看去的,倒是我的罪過了。  
「班裡都有的這些孩子,你弄了幾個了?」我一邊挑弄他,一邊慢條斯理的問。他嗯啊出聲,緊緊攀住我肩背,既羞忿,卻又不捨,「只……只那馮子維一個。」  
「嗯?怎麼跟他說的?」我拿小指慢慢揉弄他後庭,又撫到前面來,上下三指一撮弄,不消一刻,看出他立時酥倒,說話時都帶了哭腔:「……沒說甚麼,只嚇他……不從我,就,就……告訴先生……」  
「哦?」我忽然來了興致,「告訴我甚麼?」  
「告訴他……他在廂房角里偷聽……」  
我心裡一沉: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自覺與奇黎做得隱秘,再想不到這幫孩子有這般偷天竊地的本事。話問到了,我再沒興致對付他。以食中二指在他後庭加緊一搓,拇指扣上他前端,幾下用力。他已然挺不住,一鼓作氣洩了出來,我拿他裡衣襯住,將那濁流裹了,免污我衣裳。待他發作畢,將他提下膝去。他想是沒料到如此完事,呆怔怔地站在原地。  
「快不快活?「我冷笑問他。  
他咧嘴,竟有些忸怩,慌慌地點了點頭。我忽然厭極了這副醜態。  
「穿上褲子。滾出去!」我一字一字喝道。  
他驚惶地攬起衣褲,不知就裡地望著我。  
「蠢才,這點子本事也敢學人勾當,好好的先把《四書》去讀完了。再教我知道你這般不長進,仔細著下回剝了你的皮!」  
我不知道這恐嚇有無用處。看著他連蹦帶跳地滾出這黑屋子,忽然心裡沉得要死一般。  
「畜生!畜生!」我抓起案上一個對像便往裡扔,不知罵的是自己,還是什麼人。只覺罵出來,心裡頭便舒坦了些,那個被我扔出去的東西噹啷一聲響,定睛看時,卻是供香的瓷爐。紛紛揚揚的灰灑了一地,爐滾在床上,連那床也污了。  
我撲過去,從枕底取出那支簪來。簪還是好好的,晶亮透潤。我握緊,咬牙用力,一點點捏緊拳頭,最後卻終於還是鬆開。  
垂坐在床畔,我望著它在手心裡一團澄綠,力氣好像忽然散盡。  
「你出來,你跟我說!你教我這些,教我成了這個樣子,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是什麼東西?我又是個什麼東西?你說啊!」  
那簪並不會答我。我知道夜裡只要燃起那柱龍涎香,不消一刻,他便會來。但是白天裡卻不成。我試過。有時候他便令我疑心便是這宅裡的鬼。只有鬼才不敢出現在日光下,可是這裡分明也沒有光,我分明也就跟鬼沒什麼兩樣。是人是鬼?這話忽然堵得我心頭賁漲。  
我到底捨不得它。攥了一攥,還是放回原處。那些孩子雖然鬧,卻終究不敢進這屋裡來翻看。  
三.  

這之後幾夜,我再沒來這處地方。  
學堂裡生涯忽然教我厭煩起來,原本我的事也不怕人知曉,現在知道大約是公開的秘密了,心裡頭倒也不見得有什麼難堪,只是煩躁。這幫小學生有的已經不小,通人事的居多了,在課堂背後玩那等陰陽遊戲的,想來只是背著我。從奇黎口裡,我套了幾次話,他卻什麼也不說。那倒也罷了,耳不聞為淨。  
只是我覺得,該離開這個地方了。  
那天又去藥師寺參了會野狐禪,主持大師偏生閉關,跟那上香的小和尚調笑了幾句,無聊而歸。回來時晚了,我也不曾回房睡,直接摸上那廂房裡去。沒有點燈,摸黑上床時卻驚覺被裡有人。  
我畢竟猝不及防,險些驚叫出聲。  
卻被人連身子擁住,一隻手摀住了口。我不敢信,第一句便問:「碧玉?」  
能這般不動聲色出現的,只有他,可他如何會來?  
那人鬆開了手,劃亮火石,點起燈來,竟是奇黎。  
他悶悶不樂地看著我,似是打量我的神色。樣子有幾分古怪。  
「你怎麼會來這裡?」他雖然不拒跟我一起,卻從來是怕黑怕鬼,沒我帶他,他一向不願入這個門的。我脫了衣裳,掀被上床,摟住了他,他只著了小衣,細細的身子有些瘦不盈骨。我抱緊,忍不住往他身上摸過去。他卻蜷了一蜷,作出一點抗拒的姿態。  
「怎麼了?」我詫異。  
他沉默,半晌,問道:「碧玉是誰?」  
我失笑。「不相干的人。你身上怎麼這樣涼?」伸手便去扯他衣裳。他依舊擋開。我忽然有些不耐煩上來,口齒便刻薄起來:「怎麼了?想做就脫了衣裳,不想便裹了一邊去睡,做什麼鬼鬼祟祟爬到人床上來,又裝起清倌人來了。」  
我任起性起來時,覺得比奇黎還要小,不懂事。  
他果然沒有作聲,只抖抖索索脫了衣衫,鑽進被來,將我上下摟住,便一動不動,似等我求歡。他身上冰涼,一剎那我忽然興致全無,只抱緊了他,拿唇在他臉上摸索了幾下,有幾滴水漬落下來。他哭了。  
「到底是怎麼了?」我反覆吻他的臉。奇黎只咬住唇,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過了不知多久,我耐性快耗盡的時候,他卻摟了我脖子,說他要走了。  
「我爹要我轉去別處。明兒家裡來人替我取行李。再以後,不能上這裡來了。」  
我靜靜地聽,替他揩去臉上淚痕:「所以你來我這裡,就只圖這一宿?」  
他忽然止了抽泣,大聲說:「我只想問你一句,到底你當我是什麼人?」  
我愣住,什麼人?總之是人,不是肯與我為伍的。這話我卻說不出。放了他,側過身去,我疲倦欲死。  
「無忌!」他抓住我肩膀,不依不饒在耳際哀求:「別在這裡這樣下去了。去趕考吧,我知道,憑你的本事,一定有出人頭地的時候……」  
「出人頭地,於我有什麼用?」我翻轉身,撫住他臉:「這樣子,又有什麼不好?」  
他說不出話,答不出。我笑:「傻孩子,我已經是這樣了,你聞聞這週遭的氣味,是爛的,朽的,我已經跟它們沒兩樣了。你還早,走吧,走遠些,離了我也好,有什麼值得哭的。嗯?」  
他發起瘋來,「亂說,不許你亂講!」一邊來捂我的嘴。  
我拿手縛住他臂膀,死命將他壓下去,一番掙扎,到底把他制服。我終於抵到到他裡面去的時候,他已經哭得氣噎,眼淚長長地流下來,順著那一陣瘋狂的律動,他的哭泣聲變成呻吟嘶喊,到最後嗓子都有些啞了。  
這實在是我們在一起過的最糟的一夜,也是最後一夜。  
奇黎走了。  
我在學院的日子終於過到索然無味。有些東西它在的時候是看不見也不在乎的,譬如那個一直坐在首席的少年,他不甚明朗的眼角的餘光,現在忽然失去了,心裡頭也空落落地少了塊什麼一般。  
更何況剩下的那班鬼頭鬼腦的小學生,越來越有惹人厭的趨向。我不關心他們背後搗的什麼鬼,可是居然有一次,那個郭璦居然又摸上我門來,一副食髓知味的模樣,眼珠子上下亂瞟,我有一陣確想把他提到床上去狠狠操弄一把要他知曉厲害,最後卻只一腳將他踢出門去了事。  
一來這孩子惹我憎厭。二來,六道輪迴裡還有個畜道。衣冠底下那個獸字,總時不時蹦出來警醒我:我還不想徹底變成畜生。  
我也該走了,只是沒怎麼下定決心。  
因為要想想去哪裡就事。奇黎說的也許對,我應該去趕考。那科舉並不在我眼裡,卻不失為另一門營生的好法子。  
我還未作好決定。那一夜,卻終於出事了。  
四.  

我很久沒召碧玉來了。  
那老和尚想是見我瘦得厲害,無事便在我耳邊叨念戒色遠色,色是那般好戒的麼?我瞧他天天作高僧得道之狀,到了修煉之時,也要閉了眼睛冥思苦想,當真戒得了,便兩眼皆空,四大皆空。入目全是皮相肉相,還要費那元神去參悟。這等的戒,我嗤之以鼻,卻也不肯當面駁他。只恭恭敬敬作了規矩模樣。不管怎麼說,他也是為了我好。  
不過,不見碧玉,卻跟他沒相干。  
我有些怕見他,有些不想見他。  
遇見他之前,我不過是個浮華放蕩的敗家子弟,遇到他之後,卻覺得自己隱抑在衣冠下的獸性全釋放了出來。他教會我那種百般蝕骨銷魂的妙處,我卻把這手段放在了自己的學生身上。勾引奇黎上床的時候,我想前世裡我莫不是什麼淫行放蕩的畜類,多數便是個修煉老辣卻遭了雷霹的老狐,吸了太多精氣,所以這一世裡給我這般姣好的面貌,卻又是這樣的身性。想著,便不禁失笑出聲。奇黎是習慣了我常常失神的,半睜半合了雙眼,開始還從下面問上兩句,後來便依了我的狂,一力放縱起來。  
奇黎……我閉了眼。怎麼又想起他來?  
一想起難免胯下又一陣血脈賁張,我定了定神,從枕下摸出那簪,端詳著,心念轉了數轉,還是決定不見他。  
在爐裡燃了一柱安息香,靜神凝氣。不一會兒便睡去。  
人跟畜生,到底還是有一道的區別的。  
那香起了作用。一夜無夢,我睡得甘甜。  
恍惚彷彿已經到了快天明時,忽然有人在我耳邊喚我,身子也被他推搡。我朦朧睜眼,心想莫不是在夢中?可是方才不是想,這夜沒做過甚麼夢麼?怎麼眼前便是紅光一片?  
我大熱,身上彷彿被火炙烤,處處都燙手。  
再看推我醒的那人,碧瞳澄澄,玉貌雪膚,不是他是誰?  
「碧玉?」我驚詫,伸手欲攬他。  
卻被他急急推開,捲了身上衣便拉我下床。「你睡糊塗了,還不快走!走水了!」  
走水便是起火。我揉眼,果然四周那轟轟烈烈劈劈剝剝燃得急的,那紅光,是著在大床四周的火。只我身處的這一塊,還是安全的。  
我驚懼地看著身陷火海,不知道該往何處逃去。心裡隱隱約約有些覺得不對的地方,那一時半刻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別慌,跟我來。」碧玉沉著對我說。他的氣息在這烈火裡辟出一點清涼之氣,我不禁往他身邊靠了靠,他緊拉了我的手,往著火勢最盛的地方走。我拚命往後退,這不是要我去赴死嗎?我雖然憊賴,卻還沒想過要決然捨命。他的力氣卻驚人的大,眼看著一步步便要葬身火海,腳底下只微微一燙,我卻已經出了那火場。  
定睛看時,原來是我一個人站在院中。  
周圍大呼小叫的聲音嘈雜不堪。有人持桶來回奔走。往火裡撲水。我從昏昏然中醒來,但見週遭皆是熟習的人影。幾個小學生爬了起來,穿得衣冠不整,鵪鶉一般,在院裡箍成一堆。  
來回奔走救火的是院裡的學工。  
我瞧見阿寶的樣子,似乎在喊:「先生在裡面,先生沒出來。」模樣頗有幾分著急,我忽然心底一慰,這小丫頭居然還對我有幾分關顧。也不枉我一直對她和言悅色,厚待不薄。  
只是這般站下去也沒甚麼意思。  
我舉步,待往前走,忽然發現這群人都沒看到我。  
「莫往前,他們瞧不見你。」身後有人輕輕說,如金聲玉振,聲音玲瓏動聽。  
我聽過這聲音的。沒有回頭,我叫了一聲:「碧玉!」  
「我不叫碧玉。」他微笑著走到我面前:「叫我玉奴。」  
我執住他的手,微涼。看著他翦水雙眸,一陣的波心蕩漾。我忽然知道了方才為什麼覺得不對。從我認識他到現在,並不曾聽他開口講過一句話。  
「莫往前走了,」他微笑著看我,只顧自說:「我使法術救了你出來,他們見不到你,都以為你葬在裡面。這樣也好,這裡原不是你的來去處。你一直恨我害了你,卻不知道自己種的前因後果。從今天起,我們去個新的地方,我帶你走吧。」  
我忘了詫異,只覺得他聲音真是好聽。  
這一切發生得太不切實際,我驟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在夢裡。  
「碧玉……玉奴。」我顫著手去撥他的發,用唇去試他的臉。都是真的。我忍不住抱緊他,用力去探他口中,一個深吻,便欲糾纏下去。  
他輕推開我,撲哧笑出來:「你這個淫行浪蕩子,便是這時候了也不忘這些事。還不快走!」  
就在他這一聲裡,我像做夢一樣,離了那片火場,離了我這一世造下原孽的地方。  
五、  

小小的蘭蓀書院裡少了一個姓鄭名無忌的教書先生。去往洛陽的官道上卻多了一個姓夏的書生。  
我應該姓夏,這是玉奴告訴我的。為什麼這樣,他卻不說。反正我對自己的名字原也無所謂。從被父親攆出家門始,我本已經被奪了使用那姓的權利了。我用那姓,原也不過是繼續羞辱門風。姓夏卻也不錯。  
玉奴跟在我身側,無論打尖行路,總是垂了頭,不與路人相視。我知道他怕那雙碧眸露了痕跡,其實在這亂世裡,五胡交雜,生了胡人相的漢人並不少見。但是能見他在天日下行走,我心裡甚是歡喜。原來他並不是鬼。  
不是鬼,卻是什麼呢?  
到了夜間,在旅店裡歇息,我自是不肯放過他。  
給我鬧得急了,他也不惱,只溫存地膩在了我身上,任我上下其手。溫香軟玉抱得滿懷,到動真格的時候,我卻常不是他對手。被他壓住了,便大叫不從。他無奈,只含笑看我,說我真是生就的無賴。  
「說給我聽聽,那天夜裡到底是怎麼回事?」趁他分神,我笑嘻嘻地反攻上來。纏住了他,一邊親嘴兒,一邊探他虛實。  
「怎麼回事,你不是都看到了麼?」  
「那天你說了很多怪話兒呢,我當時沒顧上理會,可別當我都忘了。」  
他「呃」地一仰脖,被我弄得頸窩騷癢,暈生雙頰。  
「那天……火起來,我見你睡得沉實,只好現了形,來叫你。這般簡單……」  
「簡單?你不是一直不說話麼,怎麼那會子忽然開口了?」我逗弄他,拇指往他後庭扣去,他瞳孔一縮,被刺激得極了,兩眼像汪出一潭碧水來。  
「無忌,停停……」他哀告。身子卻扭得我越發出火兒。  
我其實並不非要知道他底細。打從認識他起,便直覺他不會害我,這次又是踏踏實實救了我一回,生死相交,也不過如此,就算他是妖是怪,肯害我,我償他一命又有何不可?何況是這樣一個尤物,能得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玉奴,玉奴……」我撫著他滑不溜手的身段,喃喃地叫。「我前世卻是修了什麼福分,得你相伴,也不枉此生。」  
他咯咯笑起來:「你前世裡哪有什麼福,便是個壞人,壞了九世,著我纏了你九世,不是福,卻是禍。」  
「那麼你便是個禍水妖精了。」我亦嘻笑反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今日便認了吧。」我已是情動如火,再按捺不住,剝了他最後一件小衣,摟得瓷實了,就往床上放。  
「無忌……」他喘著氣勾了我脖了,星眸如醉:「你放了我。你要我不打緊,我怕我收不住,吸了你的精去,便是死路一條。聽我話……」  
我知他說的是實話,心頭卻不豫上來,難不成這樣跟他一起,我便總是被壓的主兒?長此以往,還有什麼快活?  
他看出我不樂,綻開唇微笑,勾住頸坐起來,順勢在我唇上吻了一遭,吻得我神魂俱飛不知所以,才慢慢將我放開,盯著我眸子說:「你要我也可以,只不過得辛苦些。剛才那種姿勢是不成的。」  
說罷,分開兩腿,跨坐到我膝上,我後面便是床欄,往後一倚,便成了個懷中抱月的姿勢。  
胯下那物被他掇弄了半晌,早已經堅硬似鐵,直豎豎地挺起來,正抵著他後庭菊穴上。他歎一口氣,慢慢下腰,口裡說:「你辛苦,我卻也奉陪吧。無忌,你要專心,出精時不可放肆……我若真的吸了你枯乾,卻是罪過大了……」說到最後,臉上嫣紅,一張宜喜宜嗔春風面,在我面前上下晃動。  
我大喜。只坐著不動,他慢慢坐下去,竟不需要滋潤,那孽根被他後穴一點點自行吞沒,滋味之美妙,與平時床上纏綿翻滾,全然不同。  
原來這浮世交歡,男女也好,男子也罷,不管是怎麼個肉慾迷了心竅,有情無情,到底還是不一樣。  
從前跟玉奴交合,總得他技藝,不得他言語。夢裡來,雲裡去,再怎麼快活都也是虛的。現下忽然得了他一個真實有質的玉人兒,手把手,嘴對著嘴,操弄得恰到好處時,他卻把柔情話兒一句句遞上來,不時撩撥,攛掇得人心頭火也一跳一跳,只恨不得將身子也化在他身上也好。  
我抱了他,初時還由著他自上自下,圖個輕鬆,到後來卻收不住了,攏緊雙腿,箍住了他身子,上下吮弄,片刻也不願他離了身。捺不住火的時候,便忍不住要把他往床上按倒。他卻抵死不從,雙手圍過我,捉住了身後床欄,死命的不鬆手。兩個人相抗了半晌,那孽根在他體內磨得被火蝕了一般,我原還指望他能最後放手,卻終於自己先堅持不住,骨頭一酥,身上通竅俱開,便在他身子裡洩了出來。  
他吁一口氣,身子一個寒噤,癱倒在我懷裡,後庭裡兀自激靈靈抽了幾下,那股熱流沿著未曾彌合的臀縫裡溢出一點來,我覺到了,扶著他喘息稍定,微微挪了挪身子。他半張開眼,臉上紅暈漸褪散,依舊張胯坐在我腿上,嬌弱不堪地說一聲:「被你累死。」  
我在他淡紅唇上啄了一下:「這話是怎麼說,不是你自己要的這個姿勢麼?」  
「你知道什麼?」他斜嗔我一眼,忽然翻身下去,往旁邊懶懶一躺,「這般姿勢,你尚難自控,若是依了你狠命地頑,只怕早已精盡人亡。」這「精盡人亡」四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真正嬌啼婉轉。我雖然才洩了火,卻也禁不住心癢難搔。扯過床邊汗巾,去拭股間濁液,一邊過去攙了他想替他清理,卻愣了一愣。他那裡乾淨白?,只除了我的,自己卻是滴水全無。  
「玉奴,你怎麼不出精?是不是……我玩得太辛苦了?」我心裡歉疚,但凡歡愛,總要雙方都好,才是真實快活,若是他只為我一人做,那未免太委屈他了。  
「我怎會有精?」他斜晲了我說:「吾乃得道真仙,又不是你這等皮膚濫淫之蠢物,自然不會出精的。」原來跟我不到幾日,他便現了原形,也敢說這等狠話來調笑我。  
我不饒他,撲過去在他身上咯吱搔癢,他笑得玉迸聲碎,拚命求饒。鬧得終於乏了,才掛到我身上,由著我狠命親了幾下,才幽幽說道:「我原是個魂魄,托你的福,附了體,得了人形,卻哪裡有什麼真正的精氣?若有,也必是吸了生人的陽氣來,幸而不是那些妖狐鬼怪,不然,跟你這般胡鬧,你早死一百回了。」  
「說到底,原來是個玉精。」我笑他,心裡卻著實惴惴:「既如此,你交歡之際,又怎會快樂?可不只是苦了你了?」  
「呆頭!」他捏住我耳朵往上提,笑靨如花:「我自有我的法術,別忘了我可還是你師尊。」  
我羞惱,再去頑他,兩人卻都已疲了,只笑鬧了一回,雲收雨住,也就相擁交股疊頸地睡去。有了這麼個人踏實摟在懷裡,這一夜睡得沉穩,直到日上三竿,方從夢中醒來。  
六  

弄了這一夜,到了白日上路時,便有點乏。  
玉奴是沒這身臭皮囊拖累的,再怎麼鬧,也不見有半點困頓,我卻是個凡骨肉胎,走不上一兩里路,便停下來歇腳。反正前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去洛陽,便是赴考也還有半年的日程。我拚命赴死般趕路作甚?  
玉奴有時看得我透,見我賴皮,便故意往前不停腳的跑,走到一處山崖,指道我前世哪時曾經來過,做了些什麼事;再看到一處泉下,又說我哪一世又曾攜誰到訪。真真假假,被他嘻笑講來,我偶爾信了,他卻眉眼挑動,咯咯一笑,我只覺得慾火時時如熾,全忘了他說的是什麼,若不是荒郊野林,難免便要抱著他求歡。他卻半推半拒,不讓我得逞也罷了,末了那「淫行浪蕩子」幾個字,總要在嘴邊掛一掛。  
我雖不是豁達之人,這幾個字卻是全不放在眼裡,何況由他說來,再怎麼污濁之詞,也覺得款款動聽。  
「玉奴,前世裡我莫不是夥同你作祟,害了人,你被拿住了,鎖在了這玉簪裡,罰你生生世世來協同我繼續作孽,我們方才有這段孽緣?」歇腳的時候,我捉他在懷裡,亦半真半假地調笑於他。  
他卻不再笑,亮晶晶的眼睛望了我說:「總算讓你猜對了,孽緣,我遇上你,可真是魔障。」說罷,便纏上來,口裡說道:「前生害得人太多了,害人害己,這輩子,你便只害我一個人罷。好歹把這一次度化了,過了那孟婆橋,喝了忘川水,下一回我們乾乾淨淨,你過你的好日子去,我們再不糾纏……」  
他話未說完,便被我堵住了嘴。  
雖然跟他相識不過屈屈時光,我卻覺早與他廝磨綿長,前生來世的說法,卻也不全是調戲之語,他來得奇怪,一見如故,若不是從前有點宿緣卻如何去解釋?  
跟他鬧慣了,乍聽他這般正經地吐出這些話來,倒似聽藥師寺的師父講經一般,弄得我渾身不自在,堵了他口,也免得自己聽了心慌。  
一路上這樣對話有一搭沒一搭,時時少不了。  
比起那一眾風塵僕僕入京趕考的書生,我是交了華蓋運的。有玉奴在身邊,不要說行李,連書箱也不必備一個,他為遮人耳目,在背上背了一個竹箱子,扮作我的書僮,裡面卻是空的。到了打尖吃飯的時候,卻總能見他變戲法一般拿出銀子器物來。  
我安安心心地享受這不勞而獲之惠,有時候忍不住也問他,從哪裡來的這些黃白之物,若是不義之財,畢竟要小心官府,被捉了進去,只怕他的法術救不出我來。  
他便橫晲我一眼,說道是我前輩子攢來的余惠,安心享用便是了。這等話聽得我耳也起繭了,頑了幾回,他方用指心血,在我眉間抹了,教我放眼去看,夜裡忽然開天眼,地下遠遠近近大大小小,若有人家埋下的遺財,金銀珠寶,竟盡數得見。  
他只給我展了展法術,便收了回去,道我凡夫俗子,不可以窺覬天機。這些財物,我享得,卻看不得。我駁他與我同流合污,卻如何可看得。  
「別忘了,我是玉精。」他嗔道。  
玉精的本事,似乎總是給我無盡的意外驚喜。想來世人奔波忙碌,說到底不過是為個衣食,他卻伸手得來全不費功夫,若果都如他一般,人生一世,卻還有什麼倚盼?  
我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似乎一眼便看準,有時便三言兩語勸我說,皮相色相,都是眾生相。人在俗世裡,便想紅塵事。你不過得了我的緣法,比其它人來得順些,若真能借此看得透了,倒是我的造化,云云。絮絮叨叨全不似他往日為人,竟是比那藥師寺老和尚還要囉嗦。說得我煩了,二話不講,便將他弄到床上去。那時他倒會老實下來了。  
一路走,偶爾我便問他,既是這般衣食無憂,人生在世,也不差那住行二字,何不買了宅子,尋山野僻地,作一個安安穩穩富家翁,與他長相廝守,不就好了?何必定要去趕那勞什子的考?非我所願。  
他不笑我的沒出息,只淡淡說,那不是我的來去處。  
這句話,他救我出火場時,我也聽他講過一次,問他哪裡是那「來去處」,他卻又不說。聽他的口聲,竟似拉我去趕赴我之宿命一般。人大凡困苦焦慮之際,總想拿那千里鏡瞧瞧自己前方是個什麼物景兒,所以才有了算命打卦這些騙子行家。我倒不用算命,我身邊便是一個人精,掐算前生來世彷彿都在他指掌之間,他卻不告訴我。  
這滋味倒什麼周易八卦都來得有趣,我跟著他走,倒有一大半是把命放在某處秤一秤,搏一博的味道,比起我從前波瀾不興,朽爛如腐的生活來,倒是別出生面。  
不知不覺掐指算算,我們離了蘭蓀書院已有近一個半月了,離洛陽城也只有十分之一的路程。  
人煙漸漸繁華,畢竟是京都氣象,盛景不凡。  
連路邊的客棧酒店,也比來時路上的氣派講究。可恨的是人也跟著浮躁。玉奴跟在我身邊已經有些擋不住風流氣韻。在酒棧用飯的時候,總有那不地道不尷尬的客人斜了眼來瞟。時不時地還會有人上來搭訕,有時是找他,有時竟然是找我。  
早在書院時,我亦知自己相貌太過姣麗不似男子,可是跟玉奴相見之後,便覺天上地下,任何一等人物都被他比了過去。更遑論自己,只有粗蠢不堪。想不到也有人色膽轉到我身上來。每逢這時候,玉奴便低了頭哧哧地笑。若是找上了他,他卻不懼,抬起頭來,眼波三兜兩轉,便將那人魂魄收了大半。我看得生氣,便攜了他手扔了銀錢走人。  
三番五次之後,我恨不得在他面上罩上紗巾,只到晚上打開來給我自己看。  
他覺得稀奇,自言自語說,想不到我今世裡轉了性子。  
我問他如何轉了性,他便又把那淫行浪蕩四字拿出來往我頭上栽。不僅如此,且是頭一個不專一不守性的,最是豁達風流,來者不拒,沒想到……話不等說完,便被我扔到床上去。  
拿這手段對付他,倒是得用得緊。  
一邊弄他,一邊調笑說,我不過是沒看到那等真才實料的,這些腌臢人物,豈會在我眼裡。  
玉奴不與我爭,他卻知道,我這句話,並不是完全玩笑的。  
到遇上孟秋白那天,這話才真真一語成讖。  
七、  

那一日是在洛陽郊外的烏衣酒樓。黃昏時分,我跟玉奴上了樓,這些時日為避麻煩,玉奴點名要的全是最上等的雅座包廂。也不知他哪來的那麼多神通,不管走到哪裡,對各處佳餚名饌都瞭如指掌,如數家珍,我跟著他東奔西走,沒有奔波勞碌,竟純粹是打秋風吃白食了。  
烏衣樓也是洛陽四郊出了名的客家。  
玉奴跟我說這裡頂出名的是洛陽水席。所謂「水席」,有二層含義。一是以湯水見長,二是吃一道換一道,一道道上,像流水一般。故名「水席」。這菜原本來自民間,酸辣味殊,清爽利口。唐時,將洛陽水席旨進皇宮,加上山珍海味,製成宮廷宴席,又從宮廷傳回民間。遂形成特有的風味。因仿製官府宴席的製作方法,故又稱官場席。  
席上二十四件,簡稱「三八席」。先上六個冷盤下酒,四葷四素。繼上十六個熱菜,用大小各各不同的青花海碗盛放。十六菜中有四個壓桌菜。其它十二道菜,每三道味道相近的為一組,每組各有一道大菜領頭。叫「帶子上朝」,吃一道上一道,如行雲流水。  
這名頭光聽玉奴講來也讓我眼花潦亂了。  
待到一道道珍味上來時,已是食指大動,饕餮大開。玉奴見我吃得開心,只笑吟吟作陪,入口卻沒幾筷。我問他為何沒有胃口,他只說自己早幾輩子前便吃過不知多少次了。我聽他講這怪話已不只一次。給他個白眼,便自顧自享用。  
這樓上只寥寥數席,我只顧埋頭苦幹,不想樓梯上蹬蹬響,抬頭時眼前一亮,一個著秋香色錦衣的青年公子便緩緩步上樓來。  
樓上只我二人,他立定了,向這邊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便向著窗邊座位上走去,坐下。  
「你要的真才實料的人來了。」旁邊玉奴低低地說了一聲。我才察覺原來我的筷子懸在那缽不翻湯上已經有時。正好便是那錦衣公子落座的時候。  
我紅了臉。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若只是跟書院裡那群小把戲弄耍,也枉為玉奴教我那些手段,何況身邊已是坐著一個玉奴,如何會為旁人開眼?  
只是那錦衣公子那一眼,淡淡的全不著意,怎麼就跟比玉奴的眼睛還要厲害,彷彿一下子攝了人魂魄去?  
他只靠窗坐著,頭再沒向我們這裡轉一轉,頸後一把折扇,我只看見他幾縷髮絲垂上來,撩得人心裡忽冷忽熱地難過。  
店家上了菜,他卻只要了一壺老君眉和玉壺春酒,一份鯉魚跳龍門,幾樣清涼小菜,我叫不上名來,玉奴見了,卻道,這人品味可比你高多去了。幾樣菜,雖然貌似尋常,卻是這家店裡不外傳的百年手藝,這人想必也是個世家子,行裡人。  
我瞪他一眼:我的品味差,可還不是你點的菜?  
玉奴撲哧一笑:我不過是投其所好,你現在可不是吃得腦滿腸肥了麼?  
若不是有外人在場,定要又有他好看,可是礙了這錦衣公子在,我卻也不甚差惱,只有些心不在焉,沒吃完的水席,也不願再上。吩咐店家給我照樣上了一壺老君眉。玉奴抿了嘴笑,也不說甚麼。  
我們來得比他早,完事也快。他慢條斯理在那邊一邊小酌,只顧觀風賞景,全然不著意這邊。  
我愈坐愈悶。玉奴見我心神不定,唇邊的笑意漸漸轉作冷笑。  
揚手一招,喊道:「店家。」  
「你做什麼?」我一驚。  
「結帳啊。」玉奴挑眉道。  
我囁嚅幾聲,終究沒阻攔他。  
臨下樓時,要從窗前過。我跟在玉奴後面,姍姍而下,心裡不知為什麼,就有塊壘兀自未去,卻又不能向他回頭望一眼。平生最恨的是那等浮滑浪薄子弟,總不成自己也學了那不成器的舉止去。  
不料一轉身的當兒,背後卻聽他叫道:「這位公子!」  
我心裡一喜,腳步已自是轉了。  
他手裡揚起一塊帕子,卻是我袖裡掉落的。天助我也!  
我心裡大叫一聲,面上卻不露出來,伸手去接,口稱:「多謝!」手止於空中,他揚著那塊帕子,忽然往回一收,什麼也沒說,往鼻下輕輕一嗅,眼眸深深一轉,在我面上一流連。我忽覺週遭氣息都停窒,那一眼攝得人心神俱碎一般,正正地站在那裡,再出不得半點聲響。  
身後伸過一隻手,是玉奴替我接了帕子去。  
「謝這位公子,我們告辭了。」玉奴錚瑢有致的聲音將我冷不丁警醒。拖了我手,他寸步不停往樓下走。饒是如此,我還是聽到他細如游絲的聲音在我耳際道:「今晚兩更,在我房裡等你。」  
「你當真要去?」  
玉奴坐在床榻上,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似乎有些不悅。  
我定了定神,走過去攀住他,帶了點央告氣,說道:「我也不知為什麼,被他一眼看來,就覺得失了魂兒一樣,渾身都不自在。」  
「那是自然!」玉奴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是……」話未說完,忽然止口,歎了口氣道:「唉,都是冤孽!你去罷,我只盼你撿半條命回來!」  
「這是什麼話?」我依舊心神不屬,全沒注意到他話裡弦外之音。其實,我要去赴那人的約,原也不需玉奴同意,從前我跟奇黎偷歡,想來他總是在旁邊看著,從未說我什麼,怎麼這一路相處下來,只覺得跟他欠個交待似的。  
便是跟往日自己比一比,也覺得太沒出息。從來不是見了什麼絕色便拔不動步的人,何況那個公子,也不算什麼絕色,只一對眼睛,確然勾魂兒。  
我輾轉幾下,忽然想起個憊賴主意,涎著臉對玉奴道:「要不,咱們一起去……」  
玉奴變了臉色,拂袖怒道:「你自己弄一身腌臢也罷了,為什麼要纏上我!去!」  
他一振袖,竟然輕煙一般,便消失不見了。  
我驚怔,自與他相識,從來不見他有這般生氣。亦從未想過他要消失。難不成被我惹急了,從此不肯相見?我惴惴之餘,忽然又有些生氣:不過是個玩笑話,如何便如此當真?說不見便不見了!  
話雖如此,還是忍不住拿出懷裡玉簪,細細瞅了瞅,好好的還在,也看沒出什麼異樣,心裡才鬆了口氣。將它攥在手裡,密密親吻,好聲好氣地求了幾句,要他再出來見我,他卻沒聲息了。  
我倍覺無趣。一時惱,一時悔,一時想起玉奴的溫存體貼,百般好處,一時眼前又浮現出那錦衣公子一雙如水雙瞳。心裡雖然覺得對不住玉奴,卻竟然照舊抗拒不了他那眸中一股深情,實在是怪了。  
捱到近二更時,我忍耐不住,高叫了一聲:「你若再不出來,我便去了!」  
說完,屏著氣息等了片刻,沒人應聲。我作勢要走,觸到門閂,拉出一點來,還是恨恨地放下。  
也罷,也罷,便為那麼句話,肯放了我不管不問。以後再出來時,也休要見我。  
想起那人的邀約,心裡忽如貓爪一般難受。坐臥不寧地回到床上輾轉了一會兒,懷裡那根玉簪像刺一樣抵住胸口,玉奴的好處,一段段全浮了上來。認真思想,這些日來,兩人相處,已全不是書院裡那沒著沒落的情形了。玉奴雖不說,我卻知道,他也極喜我專心一致待他,不然也不會說「只來害我一人便好」這等話。  
我如此負他,又說出那等調笑話來,也難怪他生氣。  
這般想了想,便咬牙道:「罷了,不去便不去。終歸不是個畜生。」  
閉了眼睛,努力入睡,卻哪裡睡得著?  
翻了個身,一骨碌起來,卻聽耳際咯咯一聲笑,我道是玉奴,伸手捉他,驚喜喊他名字,開眼一看,只驚得魂飛魄散。  
八  

眼前黑色雙瞳,一段風流香色,不是那錦衣公子,卻是誰?  
他卻如何無聲無息,不開門啟戶便來到我床前的?  
他淺笑,聲音纏綿有致:「你不來赴約,我只好來找你。」每說一個字,我便覺被他多奪一分魂魄去。  
「在下姓孟,字秋白。夏公子,失禮了。」  
我瞠目結舌,只覺口乾舌燥,他伸手攬我起來,看到我懷中碧玉簪,哧地笑了一聲,退後一步,將自己頭上簪子拔了下來,一頭烏黑黑髮嘩地流瀉下來。他含笑望住我,將身上衣衫外袍緩緩去除,輕聲道:「我比你家那小奴,如何?」  
我如在夢中。這番情形,便是玉奴在時,也演繹不出這等手段。他真心待我,卻是俏皮精靈,只在床上時方施展手段,卻從未作出這等銷魂姿態。我再難自持,失魂落魄地站起來,便向他走去。  
我平生閱人,縱不算多,也不弱於那些見慣風月之人。  
去城裡吃酒摸牌時,也總有些個老練公子放出手段來勾我,若不是太過齷齪之徒,只要真心幫襯歡喜的,也就跟他順水推舟了。  
有那等老辣之人,幾個時辰磨下來,也不見精出,到我手底下,不消半個時辰,便一去千里。  
這原不是拿來得意的對象,只每每在玉奴和奇黎面前提及,我總不必氣餒。  
總以為這世上男男交歡,也不過如此了。沒想到出了井底,才知道自己是那坐井觀天的蛙,見了世人,才知道天外還有重天。  
孟秋白果然是頂風流人物,勾得我情動時,尚不忘問我一聲,是想做上,還是做下。依著我向來爭強好勝喜掐人尖兒的性子,又豈肯受他委屈?又見他如此人物,心裡便懷了個私心,想嘗那後庭花滋味,不知會是如何的妙不可言。  
他卻也坦蕩,利落去了衣衫,被我放回床上,撫著他胸前肌膚,只覺得膩如鵝脂,白嫩緊致,不知一男子如何生出這等體質來。我讚歎沉醉不已,再往下探手,兩腿間玉莖軟垂,睪如鵝卵,色澤微粉,毛髮竟是銀色白毫,果真是美到極致的身子。他卻只閒閒在依在床欄上,拿手繞著垂在胸前的墨發,一縷縷捲來看。神態倦慵之極。我看得呆了,最後還是他懶懶地勾住我頸,香了香嘴兒,這才回過神來做正事。  
只是心神蕩漾,胯下縱使熱火朝天,也還將他身子吻了個遍,吻得他亦火出,過了那溫香軟玉的癮,再將他兩腿一分,攏於身側,我努力想著從前用過的那些手段,伸指去叩他後穴。只覺溫熱而緊窒,原以為插不進去,卻輕易便讓我入了兩個手指。我大喜,抽出手指,親身抵上,在那穴口略略研磨,濡弄得有些濕意了,才慢慢送進去。  
我動作並不急暴,想他這般弄慣風月的,也不至受傷疼痛,不料才一入內,他便痛呼連連,那聲音入耳,卻更似淫聲浪吟,惹得人一陣陣急躁。我撐不住,將下面先入定了,俯身過去吻住他唇,親了數下問他有甚不適,他醉眼微張,卻嫣然一笑,伸手下去捉住我便往裡再送。  
我方知原是他作勢起興的好手段。如此,再無顧忌,一鼓作氣往裡捅去。  
他似一團浸淫了烈酒的棉,沾身便是濃得化不開的醉意。我從不知男子谷道也可如他這般收縮如意,在那孽根頭上擠,壓,撥,聳,一收一放,一顫一噬,粘貼反覆,似挑逗,卻不得手,只弄得人心顫神悠,火焰一叢叢往上頂。恨不得把他身子折了兩半,壓在身底下,蹂躪到死。恨不得打碎了這兩個身子,化了泥,和了漿,再揉成了一個。我叫得比他還響一些,迷醉中只覺全身仿似要散架了,手裡握著他的玉莖,卻忘了摩弄,只一味地捏玩,他痛,自己伸下手來,撐住我五指,不讓我再動。谷道裡忽然加力,我頓覺腹下三寸全然失力,熱火一波一波往上直湧,有大江直去的趨向。這感覺實在把人推到快意的峰巔,我於那極致的纏綿裡,卻忽然隱覺出一絲異樣的不妙感。胡亂把著他的手,不成章法地嚷:「等……等,讓我出來……!」  
我出不來!  
他忽然抬起身,那些淫聲浪語隨著消失不見,他緊緊地吸住我下面,鐵箍一樣的疼,驟然替代了那浪峰浪頂上的快感。他睜大了眼,媚眼如絲,卻帶著邪惡的誘惑的笑,他說:「我讓你出,射啊,射出來便好了。」  
是我剛遇見他時的那般聲音,卻似入魔一般,我彷彿知道那聲音背後是無底的深淵,而我,舉步立在淵口,隨時縱身而下。  
「不!」我無力地叫,我想喊玉奴,卻口顫舌結,什麼也喊不出,只知道在那一刻我還有一點靈台清明。我知道我將大難臨頭了。  
然而,我看見他的瞳孔一瞬間在我面前驟然放大,身子像遭了雷亟一般極度抽搐;我看見他倒下,身後現出玉奴淡如輕煙的容顏,和那支剛剛拔出來的碧玉簪;我大叫一聲,身下驟然鬆開,我離了他身,濃濁的白液噴湧而出,再不省人事。  
悠悠醒轉時,已不知是什麼時辰。我睜眼,只看見玉奴的身影倚在欄杆上,略略打盹,他本是玉精,不似凡人容易困頓,如何也乏成這個樣子?  
我起身欲去喚他,卻發現全身綿軟無力,似被抽空了一樣,心裡大是驚惶,呀地叫了一聲。玉奴驚醒,見我這般模樣,面露一絲驚喜,轉而不豫。幫我把被子往裡掖緊,嗔道:「果然去了半條命,不要再動了,還逞什麼強!」  
「玉奴,這……是怎麼回事?」我艱難打量室內,還是我們來時那間客房,別無二致。卻不知為何身不能動,形狀怪異。  
「還能怎麼回事?」玉奴沉了臉,恨道:「還不是你那真才實料的孟公子,七魂六魄勾走了三魂四魄,就差把條命全搭進去了。」  
「他……他人呢?」我抬身四處看。玉奴將我一把按下:「還戀著他!」  
玉奴真正吃起醋來,眉豎面寒,不比平時溫柔模樣,還真有幾分嚇人。不過說他吃醋也有些冤枉他,恐怕半數倒是被我氣的。我閉目想了想,前後情形慢慢回憶起來,心裡大抵也明白了七八分,歎口氣道:「也不知道那孟秋白是什麼人物,怎麼有這般厲害手段?莫不是人傳說的精怪?」  
玉奴哼了一聲,道:「他若是精怪,你哪裡還有命在這裡說話?他只不過是半狐半人的體,也會吸人的精陽,卻不能盡根。不然,你今日必被他弄成枯屍。」  
我驚了半晌,回過神來,握住他手,感激地道:「玉奴,今日又是你救我性命。我……我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  
玉奴臉一紅,往外抽手,說:「你要改性也不必這樣快,好好的說這些酸話做什麼?下回再見到張公子李公子,又被吸了魂魄去,可別再指望我來搭救你。」  
我精神才好,忍不住又要跟他嘻笑:「說到底,還是你不好,明明知道他有術法,卻生生看我被他攝了魂去。我還說呢,似我這等自命風流的人物,怎麼會見了那麼個人就魂不守舍了,你沒守住我,還一聲不吭自己溜掉了,怎麼回頭倒怨我?」  
玉奴氣得甩了我一掌,罵道:「你再說!好好的那狐狸怎麼會找上你,自己前世作的孽,還敢說!」他一提前世,我立即噤口,眨著眼睛望他。玉奴醒過神來,截了話題,像怕我追問,便換個話說道:「休要小瞧了他,他雖是個半人體,卻學了些道法來,比我功力深許多,他已經纏上你了,我又不是他對手,不躲開還能作甚?若不是你纏住他,令他一心只想吸你精魄,我也得不了手。」  
我恍然大悟,這才知道他作色離開的真正原因。心底一寬,牽著他手道:「我放心了,原來還當你太過正經,受不了我那些話,才生我氣離開,原來你不在意,這可太好了。」  
玉奴冷冷地哼了一聲:「你想得好!今日不過是有事,我不跟你計較。我教你這些風月手段時,並沒想著讓你往那猥亂淫穢途上走。你自己不長進,休要怪到我頭上來!下回再聽到那等下流話,我真的生氣再不回來了!」  
他正起色來,我倒有幾分訕訕的。說到底也不會玩那班無聊遊戲,便只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沒想到我這般乖覺,倒是回頭認真看了我一眼,忽然面色有點淒涼,撫了撫我額上散發,柔聲說道:「無忌,你雖然荒唐放蕩,卻總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也就仗著這點,還沒真墮入那畜道。這以後一劫一劫還長著,你千萬好生為人,不可再行差踏錯,有什麼災禍我可以替你擋。只這心口上一點清明,倘若真的蒙住了,就再沒轉機了。你要記著啊!」  
我驚奇地聽他說這番話,只覺得悲苦,朦朧覺得又是與我宿緣有關,可是身上乏力,腦中虛弱,也無力去細想細問,只點點頭:「我知道。」  
他歎一口氣,「你若真是知道還好了。」  
我已經倦得很,拉住了他,嘻笑道:「瞧在我半條命快沒了的份上,還不寬慰寬慰我?」便把他往被窩裡扯。  
他不忍拗我,卻只和衣鑽進來,抱住了我,說道:「你元氣大傷,這一段日子裡,也不敢讓你近房事了。好生歇息吧。」  
他不說我也明白,再說現在這情狀,就算我有心,又行得了什麼事?  
樂得抱著他大被同眠。想想從認識他之初到現在,只要一沾上身,便少不了雲雨之歡,沒想到今日這樣相擁而眠,卻是另一種滋味的溫馨。  
我眼皮稠滯,全身粘澀,嘟嚷了一聲:「你現今不像老和尚,倒像個老媽子了。」不一會兒就昏睡過去。
—— 早起的小攻有受吃~早起的小受被攻吃 ——

TOP

九  

我聽說狐怪妖精,倘若被人傷了元氣,不是像我這樣躺上數日便好了的,必會打回原形,現出本身。是以對孟秋白現下形狀極是好奇,不知道他是怎樣一隻狐狸。  
玉奴雖沒要他性命,那一簪戳在他元陽根器上,卻是傷得極重,也沒能離開旅店,就在那客房裡歇憩。雖然他圖謀我命,但這幾日玉奴照應我之外,也少不了過去看顧他,免得掌櫃和房客知曉了真相,對我們兩個也不好。  
我?著身體好些了,免不了纏著玉奴要去看他。  
玉奴初時生氣,道:你這個人真正古怪,差點死在人家手裡了,還不長記性,難道就真的戀著他不肯放手?  
我央不過他,便把自己那念頭一五一十給他講了,倒引得他大笑。說我果然呆子。  
「他不過是狐精跟人生的,怎麼會現出狐形來。現在也跟這屋裡的死人一樣,在床上躺著呢。」他拐彎罵我,我也不生氣。這些日子勞他來回奔走,還時不時度點元陽給我,才復原得這般快,對他的感激,比剛開始時又深了幾重。我只覺得自從跟玉奴在一起,小時候那些任性嬌氣竟盡數使了出來,原來那個怪僻孤寒的教書先生竟是在我身上一些也尋不見。有時候胡思亂想:他總說跟我前世有緣,可不知道前世裡他是我什麼,莫非是我娘? 瞧著他是越來越像了。  
過了七八天,我身上好利落了。到底央著玉奴扶我去孟秋白房裡看了他一眼。  
他分明是想奪我的元陽,這會看到他,卻比我淒慘不少。我畢竟已能下床走動,他卻兀自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臉色灰白中透出青氣,看樣子真是傷的不輕。  
我輕聲咕噥,又被玉奴譏笑了一通。也是,我居然忘了,這幾日裡玉奴悉心照料我,自然要比他來得勤快。怎好拿他跟我比。  
我去時他其實是醒的,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我注意到他看見玉奴時的目光,雖然冷厲,卻似有幾分盼望,見到我時,卻哼地一聲轉過頭去。  
回頭我笑著對玉奴說,這傢伙似乎對你很有些好感了。玉奴駁我說,他那一簪,差點毀了他畢生功力,他不恨死我已經謝天謝地阿彌佗佛了!我笑一笑,也不跟他爭,妖精鬼怪但凡成了形,便跟人的七情六慾也沒什麼分別。有些事情微妙得很,也說不清的。  
我坐在床側端詳他病容,雖然枯瘦得厲害,到底還是翩翩公子的底色,面容挺秀,依舊不遜常人。  
回想他當日床上銷魂模樣,腹中似乎又躥起一股熱浪,我嚇得急忙定神運氣,把那綺念壓下去。笑笑說:「孟兄,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你沒害了我,我也不要你的命。人生在世,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得多,便和好了吧。」  
他睜眼,目光還是凜冽,卻沒了當初那股奪魂氣勢,原來去了那法術,他也不過是個俊美青年,我大膽看他雙眼,吁了一口氣。  
「你死了這條心吧!你若想省事怕麻煩,索性今日將我了斷了!不然,舊帳未盡,新仇又來,早晚我還會跟你算清楚!」他中氣不足,話雖說得狠,恐嚇的力度卻少了許多。我頗為好奇地研視他的眸子,問道:「新仇就不用說了,什麼舊帳?說給我聽聽。」  
他哼了一聲,卻轉過頭去,再不理我。  
玉奴將我一把揪出來。給他換了補藥,便拉我回房。  
「好玉奴,到底我是怎麼得罪這位哥哥了,告訴我吧!」我拉著他撒嬌,這等手段原來是打死我也做不出的,不知為什麼最近是越來越熟手。  
玉奴面無表情地顧自往前走,被我纏得緊了,住了腳說:「你第六世時是一隻狐狸。」  
「當真?」  
「嗯,」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接著道:「他娘也是一隻狐狸。」  
「然後呢?」  
「你住在前山,他娘住在後山。」  
「然後呢?」  
「後來有一天……他娘偷了一隻雞,沒吃到嘴,又被你偷了去。」  
「……然後呢?」  
玉奴搖頭歎口氣:「沒然後了,就這麼結了仇。」  
我大惑:「不可能!就這麼點偷雞摸狗的事,至於隔了三世還找她兒子來討嗎?」  
玉奴摸摸我腦殼,說:「果然元氣大傷。你想想就憑你的手段,除了偷雞摸狗還能有什麼大事?」  
…………  
我覺得,自從我跟了玉奴,是變得笨了!  
在洛陽城外流連了近半個月,我其實已經復原得沒什麼大礙了,孟秋白卻比我遲了好多天才勉強能走動。  
我跟玉奴說了晚一些走,觀察一下他情形如何。  
鬧了這一場,倒覺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離了誰也不方便。  
玉奴譏我是惦記著他的後庭花,我也不作理會。  
要說不想是假的,可是有色心沒賊膽,要我再上他一回床,打死我也不敢了。  
到了離店那一日,我們起得早,備了乾糧,玉奴還是裝模作樣背了那竹箱,站在門口觀天望日時,見孟秋白也慢慢走了出來。  
我其實很同情他,原來好好一個貴公子,現在弄成這般灰頭土臉樣子。  
玉奴淡漠地看他一眼,說聲「走。」  
我們前面走,他在後面慢慢跟著。開始還特地停下來等他,他卻旁若無人地自我們身邊過去,渾似沒看見一般。待我們攆上去了,他又在後面慢慢地跟。向他打招呼,他卻理也不理。  
走了這麼幾天,我忍不住對玉奴說:「這位孟公子……哦……這隻狐狸到底想幹什麼?是不是跟我們一路的?」  
玉奴慢條斯理地看我,笑說:「那不用擔心,反正你惦念著他的後庭花,他記掛著你的元陽體,一路作伴,誰也丟不下誰?」  
我被他的伶牙俐齒恨得癢癢,又不能對他怎樣。自從孟秋白這回事以後,我發現自己有些懼怕玉奴了,起碼不像從前那樣對他愛怎麼使性子便使性子,用他一句話交待:因為我變笨了。  
十  

這一日終於進了洛陽城裡,京師熱鬧,完全不能跟蘭蓀書院那種地方比。我發現要找一處靜僻之地原來是這樣難。  
玉奴拉著我大街小巷走,想租賃一處房子,靜下來好讀書,奔走了三天,才落下腳來。  
這房子是一家土財主的,宅子很清幽,賃金也便宜。以玉奴的本事,助我找家更好些的宅子不是不能,但他自有他的道理:你一個外地窮書生,身無餘財,卻住得起那等豪宅,不是給賊惦記,就是給官府懷疑。能少些麻煩,便少些麻煩吧。  
反正這宅子條件並不錯,裡外兩進,卻是東西向的,租了東首那家給我們。明堂一間,暗室四間,院子是分開來的,兩進各有各的獨門,互不干擾。我最中意的是屋前有泉,庭中有樹,亭亭如蓋,罩得整個院子都清幽寧靜。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鬼氣森森。  
對了,玉奴租這房子什麼都好,就一點,是鬧鬼的宅子,前後死了不少人。所以賃金便宜是有緣由的。  
「反正你又不怕鬼!」他白了我了一眼,淡淡地說。  
最有趣的是搬進宅子的第二天,隔著東西院間的石牆,我發現孟秋白也在那端指揮著僕役搬東西。  
他動作倒是挺快。明明一起上路時還是見他孤身一人的,怎麼洛陽大街小巷鑽了幾天,竟也湊到一處來了?  
「孟兄,早啊1」 我正在澆花,揚起勺子笑嘻嘻打了個招呼,那水順著袖子便流了一胳膊。他視我如無物,漠然望著前方。  
玉奴聞聲出來,望了院中那棵陰森森的大槐樹,忽然問我道:「這院子建得奇,我們這裡到底是前院還是後院?」我聞言向外展望,見孟秋白那邊的門牆顯然比我們這邊的高大氣派,便不假思索道:「應該是後院吧。我覺得那邊要敞亮些。」  
「嗯,這就對了。」玉奴點點頭說:「我聽說槐樹早先就叫作玉樹,果然是好大一棵玉樹後庭花呀!」  
那一整天裡,再沒見孟秋白露過臉。  
我不怕鬼,不等於鬼就怕我。  
因為孟秋白的事,這一路上,玉奴絕不准我再碰他,且找房子住下之前,我們風塵僕僕灰頭土臉的,也沒甚麼心情力氣去歡好。  
到得終於安定下來,我卻按捺不住了。  
晚上玉奴為我打來了洗澡水,那浴桶是橡木繃實了的,這家主人想必從前極會享受,半人高,極寬闊的底,裡面足足可裝下三個半大孩子洗澡。玉奴來回打了十桶水才把它裝滿,又備了七桶熱水在旁邊放著,我心疼他來回勞碌,便助他一起將那浴桶填滿。身上衣衫都給水濺得濕透。我利落卸了衣裳,便硬要拉玉奴要他與我同浴。  
他有些不情願,被我左磨右泡,終於肯下了水。  
多日未曾碰他,加上那水溫尚熱,霧氣騰騰,他一入我懷,我立時血脈賁張。在水裡攪了個天翻地覆,已經不教洗澡了,渾是打水戰。  
玉奴在書院時分明就是個妖精,每每夜裡纏得我精疲力盡方才隱去。這回落實了過日子,突然就莊重起來。  
不管我怎麼弄他,只是咬了牙,一聲不吭。我不滿,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一邊在他肩頭脖頸處舔咬不休,一邊捏住他胸前細粒,不住拈弄,時不時地滑下手去,就著水流,在他後庭和玉莖上來回揉按,到底我的手段還沒退得不成樣子。他抵禦不住,忽然高亢地叫出聲來,返身撲住我,兩眼碧澄澄水汪汪,我知是他動情的徵兆,心裡大喜,卻見他張臂縛住我的手,輕輕巧巧一用力,我便在水中轉過身去,悶哼一聲,竟然坐到他膝上去。玉奴雙臂用力,向後一帶,我便坐到了他懷裡。  
他輕笑,撲地吹了一下我耳廓,這是從前他玩耍時的手段,沒想到今日突然拿來用。下身後庭處硬硬的,已是他的東西抵了上來。  
我大驚。沒想到挑弄他半日,倒要自己自食其果。正掙扎了兩下,他卻湊到我耳際道:「今日不從,以後便別想再近我。」  
我定了身子,想他此言非虛,以後要真哄得他入豰還真是不易。心裡萬般不願,也只好聽了他。  
還好玉奴的手段到底比我高明些,後庭裡只微有些疼痛,借了水的潤滑,加上多日不做的亢奮,幾乎微不足道。倒是他一雙手,在身周遊走挑抹,弄得我慾火如熾,竟不自禁扭腰擺臀去迎合他,哼哼唧唧半晌,只差求他快些干我了。  
到末了,還是待我精出,他才歇手,兩人都倦了,一時便躺在桶沿上喘息。  
我是被頑的一方,也加上疲倦,便不像從前那樣完了事再去抱他。  
玉奴仰頭在桶沿上靠了一靠,忽然抬起頭來,手臂在半空裡劃了一個漂亮的弧,一串水珠倏地射了出去。  
我看見兩隻小飛蛾舒開翅撲簌簌落在塵埃。  
「怎麼了?」 我看他面有厲色,不由詫異。  
他哼了一聲,埋進水裡,忿忿地說了一句:「還不是你那好鄰居!」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蟲兒蛾兒可以受精怪控制,便似注了千里眼一般,飛到哪裡,便是個探子。孟秋白兄沒少往我們家奉送這些東西。玉奴懶得理它們,也為不礙大事,可是連我們上演活春宮他們也要來作觀眾,就未免有點過分了。  
十一  

我跟了玉奴千里迢迢來洛陽是為了讀書趕考。還未到時,原想著來了京師,不知會有多拘束,不料住下以後,一來景致幽靜,二來萬事有玉奴替我擋著,週遭服侍順暢,竟比在那書院時的日子還要舒心自在幾分。  
只一點不好:玉奴自從來了京城就跟轉了性一樣,把從前的風流狂放盡數收起,每日裡除了家計收拾,便是耳提面命的教我讀書。  
我一向中意的是詩詞歌賦,曲玩雜耍。書也是讀得的,卻恨它陳腐不化,邊讀邊罵的時候多。如今被他這一禁錮,倒似關進了一個囚籠裡,愜意歸愜意,時日一久,便覺渾身的不自在。  
待要跟他發脾氣----我讀書的時候,他卻也在讀。讓人一絲脾氣也沒有。只是他讀的不是那詩書禮義,是八卦周易。問他讀這勞什子作甚,他只笑笑不語。逼到急了,便說為了卜筮算數,學一點知天文地理的手段。  
我笑他:「你也用得著學這個麼?已經是個妖精了。」  
他卻搖頭,認真說,他雖然能知未來,卻知之不詳,只是這幾世裡積下來的見識,見得多了,逢事總能明白個大體脈絡,知吉知凶,卻不知如何逢凶化吉。  
我興致上來,問他究竟有多少年歲了,他卻又含笑不答。  
再問下去,少不得就問到個溫柔鄉里去。但是自從那日發現孟秋白在我家裡設的局之後,便是這歡愛也不自在了。我倒無所謂,他卻在意得很。恨得我就差隔牆見著孟秋白就給他幾句難聽的,他卻當作沒聽見一般。  
這般生活過了數十日,我終於跳腳受不住。玉奴無奈,望了我說,既是劫數難免,便出去走一遭,是福是禍,看我自己的機緣吧。  
我早習慣了他顧自念叨,只聽到了出去走一遭,興沖沖早打點好,便往集市上最熱鬧處鑽。  
到了京城,我再不肯讓他扮我書僮,一則不像,二則也委屈他。兩人都作了一式的青衫打扮,集市上這樣的人不少,一望而知便是入京趕考的書生。  
我不熟悉道路,只拉著他在小攤鋪面上亂走,他看了興致勃勃的模樣,便笑我恰如那放風的囚犯,沒頭蒼蠅般到處亂鑽。反過來扯了我手,引我往那有名的古玩、花鳥、書畫、紙硯、小吃、茶酒、魚市上走,我倒想去看看青樓買笑,博局呼盧,被他眉一皺便否了,再不敢提。  
洛陽城畢竟繁盛,一日下來根本逛不完全。我多日不出門,不習遠步,逛至靈台,便已腿腳酸軟。  
玉奴體貼地帶我坐下歇腳,路邊有茶館,他挑了家鋪面乾淨的進去,要了一碟酥果,兩人坐了,一邊喝茶,一邊聽他給我講洛陽的人情風致。  
我始終最愛聽玉奴的聲音,在書院之時,跟他再怎麼歡好,聽不到他說話,總覺得缺些什麼。現在聽他講故事,風土人情娓娓道來,不疾不徐,聽上去卻覺妙趣橫生,實實令人撫掌解頤。  
連旁邊掌櫃的聽了都讚道:這位小哥怕是在洛陽生長了多年吧,雖不是當地口音,對這裡風物卻是瞭如指掌。  
玉奴笑笑不語,我正要替他解釋,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說:「瞧這位公子打扮,應是剛剛入京趕考的,怎會在洛陽生長多年呢?」  
我吃了一驚,自打酒樓上遇見孟秋白以後,對這等莫名其妙搭話的人,我已經心生芥蒂。對動聽的聲音,有魅惑的眼神,更加警惕。這把嗓子,便陰沉沉的頗有些不懷好意。回頭一看,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男子,文士衣裝,正站在我們身後,看相貌倒文雅。  
玉奴看見他,還是沒有接腔,卻目光轉向我,示意我走。  
我對他的言傳行止,已經很能領會了。知道他的意思,便點頭朝那人笑了笑,拉了他手便走了出來。  
待走到街中心熱鬧處時,我問他:「人家找你搭話,怎麼看也不是個壞人,這麼一聲不吭就走了,不太好吧?」  
他看著我,隱隱有些愁容,歎了口氣說:「唉,你我的劫數到了。」  
劫數,劫數,我撇撇嘴。果然是劫躲不過,便一起應付罷了。我現在發現和他一起,最不爽利的一點還是他把那些命定的東西看得太重,不管有沒有,先闖一闖再說,他卻總覺得有些事情是注定了不可免的。比如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劫數。  
我仔細回想那個中年文士的說話,想不出什麼不妥,只那雙眼睛頗為犀利,讓我覺得有些不喜。  
出來一趟不容易,我亦不願杞人憂天,只作不知道,帶著玉奴依舊玩了個通天徹地才回家。等到回屋時已到掌燈時分了。隔了院牆望,孟秋白院裡點了紙白燈籠,倒像給我們特地照亮一般。我跟玉奴說,他笑道狐狸慣愛在曠野點燈,為的就是化成人形引路人入豰。他對姓孟的從來沒一句好話,我聽了哈哈一笑,攜了他手進門。  
不料這一回卻著實讓玉奴說中了。  
我們此次出遊,沒跟任何人多打交道。過不了幾日,忽然便有一個青衣僕役打馬過來,送一副拜帖,指名給我和玉奴。  
看了看署名,竟是吏部主事唐小山。這個名字渾然陌生。我把拜帖遞給玉奴,問他:你何時認識了這麼一號人物。他拿過來也搖搖頭,說道他在洛陽並不認識什麼人。  
「吏部主事,」我看著那手帖,自己念叨:「可是管科考的官兒呀,雖然不大……」  
「……可也不小。」身後忽然有人接腔。  
我跟玉奴都嚇了一跳,轉身看,竟然是那老死不相往來的孟秋白孟老兄。  
「你進人家家門都是不打招呼的麼?」玉奴氣忿,雙眉一豎,便沒有好話。  
我是沒長性的人,前些日子恨他恨得牙癢,現在看他活潑潑出現在面前了,倒有一些歡喜:「哎呀呀,孟兄,不曉得你師父當年教你穿牆術時,撞破了幾面牆啊?」  
他老了臉皮,對我們的調侃怨怒都視而不見,伸手接過拜帖,微笑著說:「兩位,大家都是進京來求功名的,這可是送上門的好事呢。不知道原來兩位聲名遠揚,才來京城,竟然結交上這等人物。」  
此言一出,我立即把他當成祿蠹一流人物。沉了臉還沒等說話,玉奴已經一伸手把那拜帖奪了過來,揉巴揉巴扔出門口:「孟公子想要這功名,便拿這拜帖去回拜一下吧,我家無忌沒這心情。」  
好玉奴,你真是我的知己!  
孟秋白一點也不惱,笑嘻嘻踱到玉奴面前,對他說:「你一心讓他上京來趕考,圖的什麼?怎麼機緣到手了,反往門外扔?有些事,總不成你比我還不明白,縣官不如現管,這主事若能巴結好了,他不是一步登天?也省了下面那些周折了。呵呵,我倒不差這張帖,論手段,你以為我不比你強麼?」  
玉奴初時還聽他講,到後來皺皺眉,哼的一聲轉過臉去。  
我在旁邊瞧著忽然覺得不對,繞啊繞到他對面去,碰到他眼神,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恍然明白過來,氣得我滿屋子亂找,抄起一把掃帚便往他身上招呼:「臭狐狸!死狐狸!滾出我們家去!」  
他來時不用我們請,去時也不用我攆,嘻嘻一笑,一溜煙兒的便沒影了。  
我還在跳腳罵,玉奴一把扯住我:「幹什麼?他說的也不是不對。」  
「還替他說話,這死狐狸把你也魅住了!他比我還不記打,這半條命沒丟乾淨哪,又來用魅術!」我想起他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就氣不打一處來----用在我身上不打緊,對玉奴也用這手段,罪不可恕!  
玉奴原來滿面沉思,現在忽然換了滿面興致地看著我,撲哧一笑。  
「你還笑!」  
「無忌,你學會吃醋了!」  
我臉一熱,僵了半晌,忽然上前一把抱起他來。  
「幹什麼?!」  
「他不是喜歡偷看嗎?讓他看個夠!」我一邊抱著玉奴往裡間走,一邊嚷嚷。  
我輾轉又反側,反側又輾轉,直到把玉奴吻得喘不過氣來,這才放手。我自上而下壓住他,得意洋洋地說:「我比那狐狸手段如何?」  
他咯咯一笑,長腿一勾,便輕易把我覆到身子底下,學著我剛才的模樣,在我鼻頭上一摁:「傻瓜,這有什麼好比的?」  
我不服氣,又有些傷心:「是不能比。你們都是妖精,會使這些那些的手段,我是什麼也不成的,連你們說什麼都不知道。」  
「哦……」玉奴若有所思。從我身上下來,與我臉對臉靠在枕上,問我:「無忌,我對你可從用過什麼手段?」  
「當然,」我不假思索地說,想了想,他雖然對我用過法術,卻都是為了救我,幫我,話在嘴裡打了個轉兒,衝口變成了:「……沒有。」  
玉奴笑了,捧著我的臉說:「無忌,你一直放浪成性慣了,我真怕你哪天不要我了。」  
「胡說八道。」我一急,「你樣樣都比我好,事事都照顧著我,怎麼會是我不要你了?」  
「你跟我在一起,就是因為我樣樣比你好,事事照顧你?」  
「不是,不是!」我不知如何分辯。玉奴的眼睛像一灣盈盈秋水,在我面前蕩漾,他溫柔的聲音,忽然讓我沉溺進去一樣,我把頭埋在他胸前,捂了半晌,才掙出來,說:「玉奴,我也不知道,遇上你之前,我就是個浪蕩子,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這日子過著有什麼意味。我跟他們頑,在人前裝模作樣,人人見我過得快活,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跟一塊朽木頭沒什麼兩樣。哪怕是做那種事的時候,我這裡……」我拉過他的手,摁在自己心口上:「這裡總是空蕩蕩的,填不滿。沒人能填滿!我的心是空的,朽的,爛的。現在不一樣了。」我湊過去,吻著他的臉,他的唇,慢慢地壓到他身上,讓他的心口抵著我的心口:「你聽,聽見沒有?我覺得,這裡面像有一個你,只要跟你在一起,裡面就漲騰騰的,特別踏實。我覺得我們這個地方是一樣的。我再也不用跟從前那樣把自己塞進那鬼屋子裡去。你是妖精,可是我覺得你比所有人都像人……我要是只能活四十歲,從前那半輩子都是白活的,只有這下半世跟你在一塊,才是真正開心,踏實……」我忽然有些哽咽,眼圈一紅,竟然說不下去。真是丟人。  
玉奴靜靜地聽我囉嗦,開始臉也微紅,聽到後來,便失了神一樣,再聽到這裡,忽然摀住我的嘴:「瞎說八道。你怎麼會只活四十年,你能活一千年,一萬年的……」  
「那除非是跟你一樣變成妖精。」我吻著他的眼皮,掩飾自己的尷尬:「玉奴,我剛剛說的,都是真的。我……我還從來沒對人說過這麼長的話……」  
「我知道,」他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幾不可聞:「無忌,不枉我等你這幾千年……」  
我沒聽到後面的話,似乎是他沒說完,不過那麼溫柔又主動的玉奴真是少見,我記得,後面的話是被他的吻截斷了……  
「玉奴,你不怕姓孟的……偷看了?」我從他快要磨死人的吻中透出氣來,喘吁吁地問。  
「管他!」  
「那唐小山的事……」  
「>_<你剛剛不還說心裡只有一個我嗎?」  
「這……好像是兩回事……」  
「閉嘴!」  
………………  
…………………………  
我只好閉嘴。  
說起來,在我跟玉奴翻天覆地的時候,別說唐小山,就是唐大山又算是什麼?我可沒想到,後來他能把我們的生活給翻了個個兒。  
十二  

後來我還是從孟秋白那裡知道,這唐小山不是別人,就是那天我們在茶坊裡遇見的主兒。  
難怪!玉奴還是比我識人的。想想那傢伙的眼神,越發覺得不懷好意。我跟玉奴說,那人好好一個官兒,巴巴地跑上來結交你一個窮學生,想來不是好事。我們就照了個面,能有什麼讓他青眼相看的,只除了這相貌。那傢伙看眼神就是個好男色的。  
玉奴瞅瞅我的臉,笑道,你這相貌還沒到傾城傾國的地步,怕甚麼?  
我氣得撓他。損我也就罷了,我明明是擔心的他,他卻跟沒事兒人一樣。  
雖然那拜帖我們終究沒回,我還是不放心,趁玉奴不在的時候,寫了個回帖,去孟秋白家裡找他幫忙送回去----他自從在這宅子裡住下,隔三岔五總有些不認識的人過來,看模樣也不是他的僕從,個個衣冠楚楚的,派頭十足,倒有些像官府中人。反正這個人妖裡妖氣的,本事總是比我大一些,我可不想親自去見那個唐小山,好好的惹回一身腥來就麻煩了。沒想到我前腳一進門,他就猜到了來意,順便告訴我玉奴早托他送過去了。  
要不是那晚我們情意綿綿推心置腹了一個通宵,我這飛醋又要潑翻天了---什麼時候開始,這兩人開始有商有量了?居然還把我拋在一邊!  
「他怕你分心,想讓你好好讀書,天天向上啊!」孟秋白一拋手中的書卷,居高臨下地朝我笑:「大才子,離著秋闈取試就不到倆月了,你可準備好了?可千萬別讓你們當家的失望啊。」  
他對玉奴說話客客氣氣酸文假醋,對我怎麼就像打發個窮要飯的?  
我瞪他一眼,哼哼冷笑:「孟大公子若也想跳這龍門,我不介意比試比試。」  
「無妨!」他眉一挑:「狀元、榜眼、探花,你說咱們選哪一樣吧,隨便點!」  
我怒氣沖沖地衝回我們家。  
臭狐狸,死狐狸,不可一世!想炫他中狀元易如反掌也罷了,居然擲骰子拋繡球一樣下彩注,他當那狀元榜眼探花都是他家鍋底菜,牙口好,慢慢挑?  
氣歸氣,細思一下,我還真沒他那底氣,來了這裡以後,心思總是散的,書讀得半零不落。我自詡才子風流,真拿到考場上去,這點旁門左道的文才恐怕不成氣候。沒辦法,只得抄起那些老黃歷來學我當年的學生,搖頭晃腦,認真看了幾眼,心裡想的是,那狐狸憑什麼猖狂?莫不是想在考場裡做法術吧?可玉奴說過,那考場有神靈護著,等閒妖物不可靠近的,想著想著又走神了,眼睛卻定定地沈在書本上。玉奴進門時,剛好看到這情形,以為我在苦學,不禁大喜。我想起他不聲不響去找孟秋白的事,卻不禁一怒。  
「怎麼了?只是找他送個信而已。唐小山那邊我也不想得罪,他既然自己找上門來了,讓他幫個忙又何妨?多個朋友多條路,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玉奴連一點無辜的樣子都沒有,一邊替我收拾筆墨,說得輕描淡寫。  
我語噎,不錯呀,跟那個姓唐的打交道是為了我,找姓孟的送信還是因為我的一句話,一點漏洞都沒有,為什麼我總覺得不對?  
「話是這樣說,你……你不是一直很討厭姓孟的嗎?怎麼又跑上門去找他?」  
「咦?你不去找他,怎會知道我去過了?反正總要有個人去說話,你去我去有什麼分別?還是我跑一趟,你自己用心讀書便好了。」  
我被他駁得無言以對,又想起孟秋白的話來,不由得悶氣:「讀書讀書!現在德容言工的正經娘子也沒有你這樣賢淑!你那麼大本事,替我去考好了,非要逼我讀這沒用的東西作甚?!」這句話一出,我恨不能咬斷自己舌頭。說這種話的人已經算不得個男人了。想想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靠玉奴養著,衣食無憂,連書也不能讀,還能做什麼?若他是個女子,我豈不就是那吃軟飯的沒骨頭的沒用的廢物?(插花= =:咦,現在難道就是不是個廢物?)但是,我實在極厭科考功名這些東西,我認他做知己,他亦知我心意,為什麼定要逼我去做這些腌臢事?這一點我極是想不通,問極了他便說這是我的命數,卻又說什麼天機不可洩露,從不跟我說清楚。我樂得渾渾噩噩陪他頑,但玩出個唐小山來,恐怕就不是好玩的了。  
我發作完,心裡便悔,過去抱緊他,也不敢看他眼睛,只把頭埋到他肩上:「玉奴,對不起,我只是擔心那個姓唐的對我們不好。你若不逼我去科考,咱們怎麼也惹不到他,可是要進考場,我的名冊總得從他手裡過,誰知道會出什麼事?你知道的比我多,難道不明白嗎?我沒出息,我寧願跟你去那偏鄉僻地,安居樂業終老一生,也強似在這裡提心吊膽掙什麼功名。」  
玉奴撥開我的手,慢慢抬起我臉來,眸色沈靜如水:「無忌,我明白,我若能替你,我恨不能替了你。可是,這是你命定的數,你自己還不滿,總還有下一世的苦。但凡我能擋的都會替你擋。可是有些事,總得你自己去做,自己去償的。」  
我放開他,苦笑:「我覺得,你好像總在逼我去赴死一般。」  
「無忌……」他臉色都變了。我從不願意看到他這般淒慘模樣,揮揮手說:「罷了,反正這條命都是你給救的,你喜歡,我就去做。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張了張口,欲辯無言。看著我轉身坐下,他忽然撲到我背上,什麼話也不說,只一點一點細吻著我耳廓,柔情濃濃地在背後化開。我是最沒出息的,對別人怎麼都成,就只他,拿出這一手來,我連手中書都扛不住了。  
「你要實在不想學,罷了,就歇一歇,我陪你玩一會兒。」他柔聲說道。  
誰說我不想學?我強言駁他,卻連聲音都變了。他撲哧一笑,伸手去摸我頸子。觸手的柔滑,我險些跳起來。轉身看見他的碧眸,整個人就溺進去了,正想去抱他,卻聽見隔壁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響。我們兩個同時愣住。  
「什麼東西?」我拉了他手,跑到隔壁牆上側耳傾聽,似乎竟是絲竹絃樂。孟秋白在弄什麼古怪?  
我滿臉狐疑地看看玉奴,他眉頭挑了挑,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我給你玩個戲法。」  
我興致勃勃地看他取了那支碧玉簪,在牆上慢慢畫了一臂抱大的圓。又讓我打了一銅盆淨水來。嘴裡唸唸有詞, 伸指在水中畫了個符,伸指一彈,水珠如聯機一般射到牆上,那牆登時被打了個大洞。  
「糟了,孟秋白要讓我們來賠的!」我驚叫。  
「呆頭,再仔細看!」  
我定睛,原來不是那牆被打穿,是像水面一樣,在那裡畫出一面水鏡來。隔著牆洞,只能看見屋子裡一部分景象,在這裡水鏡裡卻不折不扣地現出孟秋白屋中種種情狀。原來他在宴客。  
好生稀奇!屋中熱熱鬧鬧擠滿屋,客人只七八個,侍候的丫頭童仆倒有一堆。  
那幾個客人看上去有些面熟,似乎便是曾在他門內出入過。我驚奇的是剛剛去孟家還看他青瓦白牆,乾淨得跟我們家沒什麼兩樣,這會子如何就裝點得如此富麗堂皇?瞧那華堂錦帳,金屏碧幢,兼之美酒佳餚,姣童美娃伺候著,做神仙也不用這樣逍遙吧?看這格局,也不是原來那個大小。  
「這是幻鏡,」玉奴給我指點:「不過看到的都是真景。」  
我點頭,瞪大了眼睛往裡看:「他不會看到我們吧?」  
「旁人是看不到的,他可難說。」  
孟秋白高踞在席首,意態很是瀟灑,他本就是妖,要裝裝超凡脫俗的樣子來還是很像的。倒是座下那幾個客人,談不上形容猥瑣,只是令我覺得一股濁氣。宴席方開,有幾個已經頗有醉態,眼光一力往周圍的僮僕丫環身上溜。可恨,可恨!  
「他從哪裡來這麼多使喚的?」我納悶。  
玉奴清風般淡笑一聲:「不是人的……」  
「喔!」我愣了一下。  
卻見那邊倚在榻上的孟秋白,忽地轉過頭來,朝我們這裡轉了轉眼波。他並沒做出訝異之態,玉奴卻低聲道:「被他發現了。」  
他揮一揮袖,想去水盆裡蘸水除滅這水鏡,孟秋白卻已走了過來。不知道牆那邊是什麼,我只看他不著痕跡地站到我面前,抬袖在鼻端一嗅,一雙眸子深深地望著我們,不動聲色的眨了眨眼---這個動作,跟我第一次遇見他時一模一樣。  
他看見我們偷窺,似乎一點也不生氣,還有心思調戲!話說回來,他來偷窺我們家的次數也夠抵了。我生氣,一把扳過玉奴。  
「做什麼?!」  
「給他看!」  
「……唔……」  
玉奴給我一陣揉搓,吻得氣喘不定,抬起頭來時,那老狐狸已經回座位上去了,卻沒了剛才的逍遙情狀,臉繃得跟什麼也沒看到一樣,我得意得哈哈大笑:「死狐狸,看我們兩情相悅,嫉妒死他!」  
十三  

「胡鬧!」玉奴沈了沉臉,臉上卻紅暈滿頰,一點威懾力也沒有。  
我當著孟秋白的面跟他親熱,他一定不喜。不過頗讓我覺得解氣。剛剛跟他吵了這一通,這會子總算順過氣來了。我笑嘻嘻地擋在他面前,不許他把那水鏡抹掉,如果那狐狸再敢有什麼狂妄舉措,我定讓他瞧一幕活春宮。呃……玉奴答不答應那再說吧。  
那邊眾客卻是蒙在鼓裡,仍舊宴飲盡歡,有人已經開始不勝酒力了,席間觥籌倒錯,亂彈琵琶。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孟秋白在座上看著他們,臉上掛著不露痕跡的嘲意,眼珠還時不時地往這裡轉一轉。我強拉了玉奴悠然坐下,他朝這邊暗送秋波,我也立即回情傳意,互相都不甘落了下風,忙得不亦樂乎。  
那群客人懵然不知,卻已經醜態畢露了。浪語戲謔不絕於耳,一個個拉住了身邊的嬌娃,作嘴兒的,搓捏個不住的,心肝寶貝亂叫一氣的,若不是礙著主人在場,想是恨不得按倒就地便做成一處。孟秋白熟若無睹,也虧他坐得住。  
玉奴瞧著諸般醜態,忽然對我笑道:「我且來幫他一幫。」  
五指捻出個譔字,往外微張。隔壁那銀釭金燭一時齊齊歇滅。連我們這邊也沒了光亮,只聽見那邊一陣驚呼尖叫。一剎時寂滅,再一剎時卻是一些古古怪怪的異響,像黑暗裡人吹氣兒,鬼作息,悉悉窣窣半晌。我屏住了氣兒,約摸猜著了玉奴是什麼意圖。拿手去試他手心,清涼涼一團,方纔那鬃橫釵亂的景象鬧得我心頭也跳個不住,忍不住就摟過他來想好好親一親,卻被他一把擋開。  
「你也學那些不成器的樣兒。」他低斥道。  
我們這邊的情形,終究跟那班放浪客人不一樣,可是他這樣義正言辭說出來,心裡雖然不願,我也不敢違拗,只好胡亂摟了他腰,掐他手玩,想來倒真是作繭自縛了。黑暗裡只聞他身上淡淡的清涼體息,他繃不住的哧哧笑意,惹得我幾乎出火,不知道孟秋白看不看得到這裡,不然可真要叫他笑死了。好容易捱了半柱香功夫,玉奴吁了一口氣,五指再彈,那邊燈驟亮,又是一片尖叫。我慌不疊地去看,地上那場景真煞是好看:琵兒琶兒都扔在別處,人全滾在桌下;戴帽兒的,帽歪了;穿袍的,袍沒了;個個衣襟散漫,裸裎露懷,有剛出完火的,心滿意足收攏了褲,有情熱正熾的,正按著嘴對嘴兒做到好處,有在那女人身上坐懷抱月的,有拉著那童兒橫插香爐的,一地橫陳,衣冠盡褪,好一副盛宴媾樂圖。  
玉奴一手導出這手好戲來,自己卻看不去。啐了一口道:「我道只有半個畜生,原來竟沒一個是人。」  
我樂極,可惜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半個畜生什麼情狀,他手一拂,已經把那幻鏡除了。  
我大歎可惜,再央他做出來,他卻興致寡然,往別間抽身就走。竟還回頭囑我趕緊讀書是正事。我哪裡還有心思看書?看他的情形,今晚也不敢找他廝纏了,一腔火挑了起來卻沒處洩,這個叫郁氣,思來想去,找不著人恨,倒把孟秋白又恨了個牙癢。  
這之後,我亦尋機問過他來的是些什麼人,他顧左右而言他,問極了來了一句:非禮勿問,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好好的做你的正經人,管那畜生甚事?  
我知他果然跟玉奴一樣,明悉洞察這邊勾當,更加氣噎。自此後,我在我家裡青燈苦讀,他在那邊夜夜笙歌,央玉奴再給我玩那戲法,他卻得了教訓,再不肯給我顯了。反指我心思不正,盡往淫邪下流路上走,嚇得我唯唯諾諾,把那念頭束之高閣,卻全忘了誰才是始作俑者。  
就這麼一晃眼,居然也已兩個多月,玉奴催命一樣催我去赴的那個科考,轉眼即至。  
十四  

臨到考期八月初七這一天,玉奴給我打點了考籃,用了他最好的手段,給我備了豐美無比的餞行宴。我吃到口角流油,被他譏為豬吃牛飲。我一邊大嚼,一邊含糊道:「誰叫你不肯跟我同去,到了考場,三天不出,人人自己支鍋造飯,我又不會做,只好吃那生面,現在不吃得夠本,餓死在那裡,有多不值!」  
他也無奈,可畢竟是非人之身,進不了那地方去。原來妖精畢竟也有不便之處。我問他為何孟秋白可以大模大樣進去,他說他本就是一半的人。  
說起這個來,孟兄還得謝我,若不是我毀了他大半元陽,那狐狸的道行肯定掩不住,那一次丟了他半條命,把他的妖氣盡蓋了,守場的門神竟然也察覺不出來。饒是這樣,進考場時,他還是往我身邊溜。他後來坦承,是因為我與玉奴處久了,身上妖氣重>_<,所以跟我在一起,掩一掩,縱使有蛛絲馬跡也就混過去了。哼哼,明明是這麼可憐,在考場外遇見我時,卻是趾高氣揚跋扈的很。伸出三個指頭在我面前一晃,我不知他是說連中三元,還是指狀元榜眼探花三樣任選,或者乾脆就說他想中個探花。要知道下棋時算準了只輸一子,比贏棋還來得困難。我也不信他肯放了那狀元不要,巴巴地?准一個探花。懶得回他,便只伸出中指向他比了比。孟秋白撇撇嘴,滿臉鄙夷地去了。  
苦讀了這兩個月,我終究也不是笨蛋,臨行前一晚上,已經扯滿了帆準備順水行舟。老實說,若不是跟孟秋白賭這口氣,我對這功名後果根本犯不著看重。來赴考是玉奴的意思,若不中又有什麼要緊?----這個我居然是考前三天才悟出來的道理。可見人若陷了一個執念,便是進了死胡同出不來了。一想透了這個,我下筆如有神。何況玉奴這幾日為養我精力,把持得比廟裡小和尚還謹慎,整整半月不許我碰他一指,憋了這許多時的郁氣,一股腦兒放到筆墨下,三場考完,卷卷圓滿。  
考完試,出了門,重見藍天,我趕著回家去跟玉奴先報聲平安。不料身後一把被孟秋白扯住。  
「夏公子,急著趕什麼路呢?」  
我回頭斜睨他一眼:「孟兄,就算高中頭名,也不必這般氣宇軒昂吧。我知那三元都在你探囊取物之間,我是沒出息的,只想回家快快洗洗身上這臭烘氣。」  
在那監牢般的考號裡縮頭縮腦關了三天,身上只差生蛆。  
「不急不急!」孟秋白笑得一臉不懷好意。兩根指頭捏了我袖子,「來來,我先帶你一個去處。」  
「幹什麼?」我驚慌,就差高呼救命。這傢伙前不久還圖謀我的元陽,我不信他食髓不知味肯放了我。平時有玉奴護持,這會子可麻煩了。  
「嘖嘖,」他譏道:「瞧你這副樣子,莫非怕我吃了你?」  
那還真不好說。  
他玩味著我一臉曖昧,低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耳邊說:「放心,你們當家的現在不在家!」  
「你說什麼?」我愣了一愣,回過神來,他已經施施然往前走了。  
「喂,姓孟的,把話說清楚了。」我追上他,在他身邊嚷嚷。  
他顧自往前走,等我嚷夠了,才道:「你不信,儘管回家去瞧,他現在顧自在外面快活呢,哪裡還管得了你?」  
這個人,竟然這般含血噴人糟踐玉奴,我氣得身子抖了一抖,正想轉身走。他卻似讀得懂我心思一般,說:「男人嘛,在外風流快活是正常事,這算什麼糟踐,嗯?你們家那個天天守著你過日子,把你也養呆了!」  
「再不信,你跟我來看。眼見為實。」他皮笑肉不笑。  
這可真是應了玉奴常掛嘴邊上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劫數了。我萬料不到一出考場就遇到這檔子事,更不知道自己怎生稀里糊塗就信了他。呆呆著跟他繞了兩條巷子,兜兜轉轉,全迷失了方向,來到一處說不上是荒涼還是僻靜的園子。  
十五  

看天上,日頭已快落了,偌大一個園子,古木參天,綠樹垂拱,不見鳥語花香,但聞樹竅木穴作八聲。陰沉沉的黃昏氣象,雖樓舍連亙,竟似一個人影兒也不見,一陣風兒吹來,我有些毛骨悚然,往孟秋白身邊靠了靠,極是後悔跟了他來。就算玉奴在外面有什麼不當,我回家去等著他,他總是要回去的,到時候問問清楚可也好,為什麼要跟著他來趟這渾水?這小子笑得奸詐,話裡九成九還是騙人的。若不是現在已尋不到路,我真想立即拔腿就走。  
孟秋白到了這時候卻不急了,手裡一把折扇瀟瀟灑灑扇了幾扇,逕直領著我向那荒樓裡走去。到了門前,我抬頭望,漆黑一團,什麼也瞧不出來。  
「是在這裡?」我狐疑問他。莫不成他便是領我來這裡看?這傢伙十足是個騙子了,裡面哪裡有人煙的樣子?  
孟秋白裝模作樣豎起一指在唇邊:「噓!噤聲!」  
我不耐,正待駁他。卻聽裡面漆裡咕咚,竟真鬧出一陣響來。再細聽,聽得細緻了,腦門血往上漲,心眼似塞進了一把亂草,無名之火騰騰地燒起,五臟廟裡像打翻了醋醬糖鹽器,酸甜苦辣齊齊地湧上來,一時竟不知是想哭,還是該怒。  
那裡面呻吟吶喊絲絲銷魂的,可不正是我的玉奴。  
孟秋白一把捂了我的嘴,拖著我往窗邊去,在那已破敗不堪的窗紙上小指一旋,戳了個眼大的洞出來,手上一推,正把我推到那洞眼兒前。我抻了頭往裡看,險險沒背過氣兒過去。那屋子外面看著黑,裡面竟是亮得白晝也似,寬寬蕩蕩一間大堂裡,端得是金鉤碧箔,光明射眼;溫紗軟帳,旖旎無雙。最叫我心都揪成一團兒的,是那床帳側春凳上,赤條條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那胯下承歡的的,是我的玉奴,那背對著我正使力的,看不見臉,待他回頭,卻原來是我在那茶坊遇見又送帖上門的吏部主事唐小山。  
唐小山!他……他……  
我揪緊了胸襟,迫了自己去看玉奴。嫣紅的臉兒,柔韌的身段兒,那般風情萬種坐在那姓唐的懷裡,嘟了嘴兒,弓了腰兒,百般作態,可不就是那晚初上路時他在我懷裡的模樣?這個姿勢,他說不要吸了我的精氣去,寧願辛苦一點兒,我可沒想到在他人懷裡亦復如是,便是在我懷裡,他沒見他這般放浪形骸過。  
是幻像,不是真的!我在心裡頭吶喊。孟秋白是心懷叵測,他是妖,他弄出這副手段來,無非是想離間我和玉奴,可這於他有什麼好處?我想回身罵他,想質問他,腳卻似釘在了那裡,眼珠子也釘在了那裡,看著玉奴輾轉承歡,魂魄出竅般快活開心。我心裡只有痛,痛死了!  
「呵呵呵呵!」孟秋白那作死的笑響得刺耳。  
我終於回過神,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裳,咬牙切齒道:「你……你把這像快快除了!無恥卑鄙下流沒用的臭狐狸,想挑唆我跟玉奴,死了你這條心吧!我不上你的當!玉奴是我的,誰也要不他去!你再使這下流手段,我讓他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淬了你的肉拿去餵狗吃!呸!」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也能說出這般惡毒的話來,孟秋白聽到後面幾句,臉色都變了。嘿嘿,他也有怕的時候!痛快!  
才腹誹了一下下,我自己的臉色也變了,孟秋白那眼裡寒光四射,真正是個要吃人的模樣了,我退了一步,有點結舌:「你,你別過來!」  
「哼!」他止了步,上下端量我,眸子光一斂,怒氣攸地便隱了去。我正鬆一口氣,他把手裡折扇一收,輕佻地挑起我下巴來,在我面前吐氣兒:「你儘管罵,這是幻像還是真景,回家問你們當家的去。可是你自己想想,你在他面前,給過他這種快活嗎?嗯?」  
他冷笑,又惡毒地加了一句:「我若是他,早把你這銀樣蠟槍頭給融了一邊去。他好耐性呢……」  
16  
你在他面前,給過他這種快活嗎?  
給過他這種快活嗎?  
這話像五雷震頂,轟得我五臟六腑一齊作響。  
我在書院裡胡鬧的時候,頂喜歡掐個尖兒爭強好勝,這種事上是極計較的,管他逢場作戲還是一時露水真情,但凡上了床,總要叫人踏實快活,方方面面都不肯落了人下風。  
是個男人總要計較計較這個。到後來得了玉奴,倒把這事看淡了,覺得那個情字比什麼都來得貴重。沒有情分,便是做起來也索然無味。我從來沒想過玉奴是不是快活。我覺得他應該是快活的。  
「他不快活!」孟秋白繼續森森地笑:「你想想,他有多久不許你碰他了?呵呵,真是家有惡妻鬼也嫌,你怎麼不想他為什麼叫你一力去趕這個考?難不成他也指望著你飛黃騰達好跟著討個誥封品位?當今皇上恐怕也糊塗不到這份上呢。呵呵,呆頭,他打發了你去鑽那故紙堆,為的是什麼?再想一想!」  
我恨他句句刺骨。卻又不能不順著他思想往下想。每句話都扎扎實實敲進我心底裡去。  
真的,真的,玉奴一力敦促我去趕這個考,為的什麼?他從來都沒跟我細說。我是個傻子,便也真的什麼都不去問。他每每出外勞碌,我可問過他去幹什麼?沒有,我只安心坐等家裡,受他的寵,順著他打點得條條理理。我可沒想過,他為什麼突然規矩起來,從前可不是這樣。  
我想起那黑屋子裡半夜現身的妖精少年,跟我屋裡現在這個賢惠淑德的當家的,哪一點像?哪裡像?我想不出。我頭暈目眩了。  
「孟秋白,你……」  
我咬牙捏緊了拳,卻覺得全身都軟弱無力。他不放過我,伸手便來撫我臉,笑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呵呵!不打緊的,我教你!」  
我悚然一驚,抬了頭,想了想,小心翼翼去?他眼睛,只見他瞇了那雙桃花眼,卻沒見精光四射,心裡稍稍放了輕鬆。也是,這傢伙自己元氣還沒全復呢,哪來的本事再使魅術?可是,他那句「我教你」,是什麼意思?  
他笑得兩眼彎彎,照我鼻子上勾了一把:「呆頭,你忘了,還欠我一次呢。那次的滋味如何?你難道,不想學?」  
我慢慢退後兩步,臉上忽然漲得熱起來。自打我們那次結怨,到一塊做了鄰居,有玉奴與我為伴,我還著實忘了跟他有過一遭魚水之歡,那次險些要了我一條命的歡愛,老實說,要忘掉那蝕骨銷魂的滋味也是不可能的。只是想想罷了,可不敢真去試,何況,有玉奴。  
玉奴……我想想剛剛看到的那情形,不管真的假的,只覺得心裡頭好像戳進了一頭刺,刺得我生疼。我當真不能給他快活。他跟我在一起,到底有什麼益處?這個情字,在他心裡,到底有幾斤幾兩重,他可從來沒跟我說過呀。  
老狐狸雖然沒了魅術,可那雙眼睛還是有穿透人心的本事。  
他一定讀透了我的心思。我看著他臉上的笑,跟著我的想法一點點陰轉晴,越來越深淺莫測,就知道玩完了。他抓我在手心,我既然跟他來了,必是逃不過這五指山。  
「玉奴!」我忽然轉身驚呼,他不是在裡面嗎?他若是真的,他必會救我,他若不是,我亦不用害這心痛了。「玉奴!!」我大聲喊,再喊!--  
--「唔……」聲音被堵在嗓子眼裡。掙了幾掙,孟秋白放開我,抹了一把嘴唇,狠狠地往前一推:「呆頭,進去吧你!」  
我的身子好像不聽使喚,呼呼悠悠便飄進了一個去處。是那剛剛還有人在交歡的屋子,可是,又不似那間屋子,我看到的活色生香的兩個人呢?我看到的那些金帷繡帳呢?怎麼周圍是黑的?縹緲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的身子呢?輕得像根羽毛,沒有一絲質地。像個魂魄在雲裡霧裡走。  
我高呼「玉奴!」 卻好似一聲也發不出來,到最後我乾脆喊孟秋白,連他也沒有了。  
17  
「孟秋白,你在哪?你出來!」  
我徒勞地喊,在黑暗裡摸索。 我不怕鬼,可這次是真的見了鬼了。我跟自己說,這是孟秋白使的幻術,是夢魘,我只是被魘住了。可是這夢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前頭好像是個黑色的甬道,就在我四處輕飄飄地亂摸亂走的時候,忽然有了一絲極弱的光亮,我慌忙循著那光亮摸過去,走啊走,走了不知多久,那光卻不見了,我站在那裡,撕破了嗓子一樣大喊。沒有人!  
「玉奴!」我好似帶上了哭音。我是個沒出息的迷了路的孩子,在這裡找著我唯一那個倚賴,可是他不出現。  
「玉奴不要你了。」一個聲音在我腦後說。  
我驚駭回頭:「誰?誰說的?你是誰?!」  
那個聲音不答我,只是邪惡地笑:「他不要你了,他要我!」  
我看見前面光亮驟起,我看到剛剛才看到的那幕情形,我又看到玉奴在那個猥瑣的男人懷裡,跟他顛鸞倒鳳,欲仙 Yu 死。我憤怒地撲上去,他們卻像影兒一樣飄沒了。  
「出來!滾出來!」我色厲內茬地大聲喊。這一次卻不是徒勞無功,有人從背後伸手攬住我,氣息兒一絲絲滾過我耳際頸窩:「你這樣不成的。」  
是孟秋白。  
他抱著我,擁著我往前走。我本已驚駭欲絕,傷心欲絕,這個身子好像也沒了形一樣,跟著他就往前飄,我無力地聽他在我耳陣容絮絮地說話。  
一幕幕奇怪的景像在眼前,在那黑暗裡像流光倒影一樣飄過去。那是什麼?那些什麼人啊?  
我看見瑰麗奇古的宮室,縹緲的熏香的椒房,盛裝打扮的女子在服侍古時的君王。  
我看見姣美的孌童,酒池肉林的奢靡,男男女女赤身Luo體地翻覆糾纏;  
我看見那Yin Mi 而綺麗的景象攸忽被詭異幽森的山林代替,奔逐的人馬,獵犬吠嘯,被圍困的野獸在突圍逃生;  
我看見夕陽青山,血色荒原,峨冠博帶的孤客登高台而吟遊,驅車乘而往返;  
我看見丹羽白鶴,七彩煙霞,道房裡裊裊的藥息,竹榻上道貌岸然的男女纏綿交合;  
我看見青燈古佛,白衣的僧人坐化於歡喜佛下,紫檀的木魚在暮鼓晨鐘裡失色黯淡  
…………  
我看見一幕幕塵世浮圖,忽然沉墮,忽然頓悟,忽然紅塵翻滾風光無限,忽然看徹眾生慈悲感歎。  
我伸出手,什麼也捉不住。  
我邁不出步,我的身子淡如輕煙。  
我想停下來看仔細,身後那個聲音卻一直催促。  
他說,這不是你的去處,走吧,走,往前看,再往前。  
我掙扎,我扭住他手,扣住他肩,我想回頭,他不讓。只執了我頸,不讓我回轉,讓我一幕幕看仔細。  
放手,放手!我在心裡納喊,他哧哧冷笑。我被他施了法,降了術,昏昏迷迷只跟他走。他說,你不是想知自己前生來世嗎?你不想知道玉奴是什麼來處嗎?你看那些人的臉,你看清。  
我看得清楚,那些像在雲霧裡繚繞的臉,那些被壓在身下承歡交媾的男女,那動了情的,如了意的,情願不情願的,一半一半,總有一些似我。  
「你看清了,這才是你的本相,你的底色。」  
他邪惡的魅惑的聲音,似入了魔,折了墮。我迷了心竅,跟了他走,一點點看過去,那景象忽然飄遠,像煙一樣散了。我週身好像墜在雲裡,我那輕飄飄沒有著落的軀體驀然便有了觸覺,驀然地便是水氣氤氳,熱騰騰的煙霧在身周繚繞,我低頭看,卻身無寸縷,便落在那水中央。我驚惶地打起水波,四處游轉。  
這是什麼?這是哪裡?莫非這便是傳說中的投胎落地?  
我怎麼會在水裡?這是……這是……  
身後一雙臂膀溫柔地纏過來,我墮入了一個寬闊的懷抱裡,緊緊擁住我,那雙手繞過我,像輕軟的羽毛在我身上慢慢拂拭,他細膩的跌宕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我忽然忘了他是誰,我忘了我是誰。我迎上他的唇,纏上他的身。他的手插進了不該放的地方。觸摸在肌膚上每一寸都在發燙,收緊。似一尾活魚落進了熱泉之淵,我忘乎所以地翻騰旋轉。我沒進水裡,讓他游上身,我閉了眼睛,聽他呢喃。他教我,他說這是真正的魚水之歡。我聽見,卻似聽不見。他似一尾蛇,華麗的囂張的蛇,無處不在的無所不至,在我身上纏繞,揉動,溫柔纏綿。水淋漓,汗津津,他和著那水流那汗津硬生生地襲入,在我體內催花吐蕊,鑿枘穿梭。我腦中有萬千景象,到那時只合成一個,是那幻境裡的歡喜佛,我呻吟輾轉,這身不似己身,這人也不是本我。我是誰?我在哪一世,我傍著依著,是人是狐是妖是怪,忘了,全忘了。  
我只覺得這浮世如塵如水,沒有什麼掛得住靠得著,我勾了他頸,把自己整個祭到他身上。  
「玉奴……」我在那忘乎所以如登仙境之中猶自迸出這個字樣,我只是歎息,舒服到了極致的歎息,那種種的溫柔情致卻倏忽便離我而去。  
夢乍然醒了,我聽見有人在我耳畔輕斥:「去!去!」  
我睜了眼,那溫泉,那夢境全然不見。  
我看見那黝黑的房頂,結蛛網的梁,豆粒大的昏黃的燈在暗影裡搖曳。我彷彿回去了,這是哪裡?是蘭蓀書院,是玉奴給我置下的家,還是……我抬頭,掙扎,身底下卻一陣刺痛……後庭裡滿滿全是漲塞的感覺。  
孟秋白,他在我身上,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瞳像滴了水。他在我身子裡面。  
我慘然大叫,他卻俯身抱住我,一點點舐干我的眼淚。他溫軟的唇舌自我臉上捲過,卻給我前所未有的恐怖。我中了他的邪術。我只道我被他魅住。  
他固住我,不讓我亂動,我大叫玉奴,他臉上露出古怪形容。  
蜷了身端詳我半晌,不知在想著什麼,我看見他眼中光亮一閃,有噬人之感,心裡驚怖欲絕。他卻忽然俯身,噙住我唇,我只覺得嘴間滑溜溜一樣東西,像珠子一般,冰涼涼地滾下腹去。  
我狂呼,卻喊不出聲息。入腹的那物像是活的,在我腔子裡亂走,所到處捲起一股子熱流。  
他自上往下看著我,壓住我四肢,臉上甚有得色,又有幾分期盼之色。  
我嗚咽出聲,那意識卻終於漸模糊。  
我以為他又要開始肆虐,他卻放了手,只俯了身,在我耳邊唸咒一般,喃喃說了兩個字:「勿忘!」  
勿忘,勿忘。勿忘什麼?  
我頭痛欲裂,身似火燒,卻被他釘在春凳上牢牢動彈不得。那珠子依舊在我身裡遊走,在體內掀起一陣強似一陣的漩渦,熱浪滔卷,升自臟腑,墮進丹田,炙入口鼻,我被燒得六魂出竅。像入了油鍋的魚,在那春凳上顛扭擺動,他略一鬆手,我便直彈了起來,身子卻固在他身上,顧不得,只勾了他身,在他懷裡百般廝磨扭動,那股邪火,才好下去些。  
孟秋白唇邊噙了一絲冷冷的笑,只管抱住我在我口裡咋弄,我腔子裡那顆珠,順著他每一口氣再激活三分。我覺得自己要化成泥,化成水,就要死在他身上了。這情形彷彿在哪裡見過,那一刻,腦子裡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看著我絲絲喘息,一邊摩弄我,一邊在我耳邊呢喃:「勿忘,勿忘……」一聲聲,直似要從我七竅打入靈台,釘進腦心一般。  
勿忘什麼?我大叫,股下一陣劇顫,竟然便爆發出來。與此同時,後庭裡抖動。一股粘稠熱流亦澆遍我四肢百骸。  
他竟然有精?  
倒下去的時候,我腦裡居然模糊還有這麼個可笑的念頭。  
他緩緩自我身上抽了出去。我疲倦欲死地倒伏在那凳上,看著他乾乾淨淨著上衣衫。看他彎了腰,笑吟吟過來看我。  
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絕是一塌糊塗。卻連張大眼睛瞪他的力氣也沒了。  
「乖,你已經出師了,可把那珠兒還我。」他俯身,作勢便來噙我嘴唇。我眼前一花,在他氣息尚未觸到我鼻端時,忽然一道銳芒劃過來,向著他腦頂便刺過去。  
狐狸動作極其麻利,我還沒看清他如何躲閃,已經跳到離我十丈遠了。  
「小奴兒,你可真忍得住,看著自己心肝寶貝跟人歡好,到現在才肯出來,佩服,佩服!」  
孟秋白遠遠地站著,冷笑說。  
我心底的驚駭不亞於剛剛看到孟秋白跟我交歡時的感受。玉奴?是玉奴?  
我想起自己這副樣子,恨不能一頭撞死。他怎麼會來這裡?他怎麼會現在出現?他……他是不是把什麼都看去了?  
我閉目,只聽耳邊清脆的聲音,像打破了玉瓷,擲地有聲:「孟秋白,我們對你以德報怨,不害你性命,你不感激也罷了,竟使出這等陰狠手段來對付他,就算你是半個畜生,難道就沒半點人性?!」  
他忽然現身,我睜開眼時,只見一條青影立在我面前。  
我從未見他這般裝扮,一身淡青勁裝,把他修長挺拔的身段全顯了出來,乾淨利落一個少年,全然不似在我身邊枕畔溫婉柔順的模樣。  
他……他手裡提著的是什麼?  
劍!  
我暈倒。  
他居然會用劍?!  
孟秋白卻沒我那般驚駭,雷打不動地笑:「真是不知好歹,我教你家良人些些手段,日後再撞上了什麼災禍也學著應付。你總不成見天跟在身邊護持著他?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好人?」玉奴亦冷笑:「你用那珠子誘他,也是為做好人?他腸穿肚爛之時,你去給他換副肝腸來?」  
「他那副肝腸本來也朽了,便是換一副又如何?」  
話音未落,玉奴手一抬,刃如寒霜,向著他胸口便刺了過去。  
老狐狸早有防備,腿腳也還算快,騰挪跳躍,左支右擋,竟然沒給他刺中,但玉奴一劍狠似一劍,他到底落了下風,我只看見一片白花花的劍芒耀花了眼,劍風劃得我心驚膽顫,沒幾下子,我跟孟秋白一起喊起來:「停停停停停--!」  
玉奴忽然收勢,那劍卻嗖地一聲,正正插在孟秋白腳前磚地上,顫個不休。  
「姓孟的,今日我且饒了你,你再敢出言不遜心懷叵測,休怪我取了你性命!」  
我看出那狐狸真的有了一些懼意,他本就受了傷,現在剛剛洩了精氣,要真打起來,怕不是玉奴的對手。但依著他的脾性,卻又不是一個肯討饒的人。  
他眨眼看了看他和我,抽出頸後折扇,搖了一搖,笑道:「小奴兒,你也不要太偏心。明明是他自己笨,怎可全栽到我頭上來?說起來,這還是你的不是。那科舉考地,何等污濁的地方,專吸人精魂心氣,好端端一個人進去也變成笨牛撞出來,你非要把他往裡推,現在見著了?一些靈氣也無,你到底是在助他,還是在害他呢?」  
「孟秋白!你不要血口噴人!」玉奴氣得發抖:「我為什麼要他赴考,你裝不知道便罷了,冤有頭債有主,你自己的帳自己去清。再纏著他不休,我絕不放過你。」  
孟秋白冷笑一聲說:「說得不錯,冤有頭債有主,我跟他的帳還沒算清呢,你不要他還,再帶到下一世去?」  
「你害他兩次還不夠?還要怎麼還?他不過欠你一丁點的過,你怎麼不去找元兇下手,跟他糾纏個不住,甚麼相干?」  
「我害他?我看他快活得很呢!」孟秋白怪叫道:「一丁點的過?若不是他,怎麼會害得我娘元神都不能歸位,重入畜道輪迴?好,看你面上我且放他,可必得著落在他身上找回我那冤家對頭,不然,休想我放手!你有本事便見天守著他。」  
「孟秋白,你不要太囂張了,別忘了,你的元珠還在他肚裡!」玉奴忽然陰沉沉道  
「哈!」孟秋白狠搖了幾下扇子,「我有何懼?有本事,你讓他一直吞著嚥著,看他能受多少時候!」  
玉奴哼了一聲,不再搭理他。回頭看看我,彎下身來給我穿衣。他們唇槍舌劍說得雲遮霧障,我聽得懵懵懂懂,趁那時候已經忙忙地把地上衣服揀了攏在身上,可是全身跟散了架一樣,也不過是遮遮羞,看上去還是一片狼藉。玉奴長眉一皺,瞪了我一眼,伸手過來幫我整理。  
他雖未說話,我卻知道他生了氣,不知道是生我的氣,還是恨那隻狐狸---八成兩者都有。  
「玉奴……」我委委屈屈地叫了他一聲。剛剛孟秋白那番話,我聽懂了一半。原來我這般容易被惑了心智,也有他的錯--這一點真好,不然我真沒臉見他了。  
他寒了臉不作聲,幫我弄好衣物,伸手似想抱我,想了一想,卻問道:「你能不能自己走?」這不是故意為難我麼?可是我一個大男人,要讓他抱來抱去?我想搖頭,又想點頭,到最後還是什麼也不敢說,只拿眼睛可憐巴巴地看他。  
他歎口氣:「真是作孽。」  
伸手一招,那插在地上的劍攸地化成一根碧簪收回手裡,他把簪插入髮際。再橫臂將我抱起。待走,又停下,頭也不回地說:「姓孟的,我不管你知道多少,以後少來攙和我們家事。你那元珠就留這裡了,他欠你的,我早晚替你找了來。別指望在他身上尋根問底。咱們十日以後見!」  
我還沒緩過神來,已經飄飄悠悠被他緊在懷裡。再睜眼時,便是我們在槐樹堂的家了。  
回家了,真好。  
我不聽玉奴吩咐,出了考場便跟孟秋白亂走,又是在那種情形下給他見著,原以為他必定被我氣死。一直惦念回來以後如何向他解釋。不料他回來之後,面無表情。只忙著給我打水淨身,又安頓我好好歇息。連考場上的事也一字沒提。好似考不考得上,他全然不關心。  
我只是累得狠了。身體稍一恢復,孟秋白在我身上施的那些手段就顯了出來。回來以後,那種如坐針尖的感覺還是讓我心裡麻酥酥地跳。我也說不上是後悔還是歡喜,只覺得身裡身外,有些空蕩蕩沒著沒落的。  
若是跟玉奴還好,免不了要跟他試煉一番。可是他現在不理我--  
「玉奴--」我扯長了聲音叫。「我痛啊!」  
好不好的,這時候看什麼易、經!他給我叫得煩了,撇了書本來看我。  
「哪不好?發燒,肚痛?」  
「這裡疼。」我拉住他手,嘻皮笑臉往身下蓋。他啪地甩了手。回去桌子旁顧自看書。  
有沒有搞錯,我都考完了,他用的是什麼功?  
一賭氣,我自己下地,又不是不能走了。我過去拿茶水,他旁邊瞧見了,一把把我拉起,扔到床上去。自己端了水過來,就著手給我喝。其實我不渴,喝不上兩口,就撇了茶杯去抱他。口裡亂叫:「好玉奴,你不生我氣了吧。」  
他卻依舊臉若冰霜,甩手便走。  
我實在無計可施了,回頭細思怎麼上了姓孟的當,從頭想起來,眼前忽地浮動起在那荒宅裡見到的虛像。玉奴跟那姓唐的情形,雖然是假的,現在想來,怎麼就那麼真切?我雖然一直想問問玉奴那是怎麼回事,可是要自己出口描摹形狀,以他現在的心氣,還不氣死/?我更不用指望他會好好理我了。  
這一想,忽然氣悶,那幕香艷情色在眼前浮動,我又是惱,又是恨,又是心癢,玉奴似乎還不曾在我跟前那般作態過……想得多了,自己給了自己一巴掌,他這般待我,我怎麼就那樣去那樣想他?我該把那些虛像盡數忘了才是。可孟秋白在我耳邊不停念叨的那兩個字「勿忘,忽忘,」那又是什麼意思?  
胡思亂想了一遭,我忽然覺得體內隱隱不適。丹田里一股氣震動,熱騰騰地便往上漲。血都往臍下三寸湧去。這情形好似孟秋白在我身上弄珠時那般。雖然沒那樣狂野,卻也血脈賁張,越來越不安分。  
「玉奴!」我驚慌起來,喊他,卻喊不動。  
他定以為我又在玩把戲了。  
可是,這回是真的不好。我忽然想道:莫不是體內的玄珠在感應起來?那老狐狸說過什麼來著,腸穿肚爛,換副肝腸?我要死了!  
我捂著肚腹在床上翻滾,跟著疼痛漲起來的,還有慾望。臍下硬得像一塊生鐵,鐵熔了,化成水,我要被燙死了!  
那珠子像要把我全身熔化、剖開一般。我頭昏,目眩,腦漲。  
昏昏沉沉中,恍惚有人按著我的肩膀叫:「無忌!無忌!」  
我撲過去,抱住他不放:「玉奴,救我!」
—— 早起的小攻有受吃~早起的小受被攻吃 ——

TOP

18  
恍惚中是他抱住了我,對著唇給我度了一口清涼之氣,是他褪了我衣衫,上下拂拭,替我消了那情慾,洩了那郁氣。我從昏迷中再度醒來時,對上的便是玉奴那清澈的眸子。我大慚。他滿眼的焦慮關切。摸了摸我身上,說:「還好,火氣下去了。」  
「玉奴,我是怎麼了?那個東西,幫我拿出來吧,好生難受。」  
他苦笑一聲:「傻瓜,誰叫你肯受他招惹。那東西別人求也求不來。可是到了你這裡,便是腐骨的毒藥。我要是能拿出來,那也不是他的元珠了。」  
我慘叫,穿腸腐骨,難道我真的要為它穿腸破肚?  
「你放心,總有法子的。」  
「玉奴,讓孟秋白替我取出來吧,好不好?他自己放的,他自己自然取得。」  
「你不要命了?」玉奴不悅,「他自然取得出來,可你的命也得陪他一半。那珠子現在積了你多少元陽精氣?他大半功力毀在你身上,現在是想連本帶利奪回去的!」  
我這才明白一點,可還有些懵懂:「那以後呢?難不成一直讓它在這裡?」  
「也不是,等它在你腹內呆滿十日,十日以後,它吸納的元氣都洩了,再取出來還他就是。」  
十日。我掐著指頭數,難怪玉奴臨走時跟他說:十日後見。原來是這個意思。  
可是……  
「十日內,你不能再動情慾,不然,只怕元氣越流越多。你就是取出珠子來,一樣沒命。」  
我再慘叫。  
這種事情怎麼控制得了?  
「難怪你不理我,原來是為這個。」  
玉奴一敲我頭,「總算沒太笨。你放心,別胡思亂想,十天過得很快的。」  
十天一點也不快!  
我每天都捱日如年。說來也怪,有些事吧,如果你沒放在心上,倒也未必想起。一旦刻意去提防了,反而時不時地便移念。我總在心頭記著,不可動情!那情字卻偏偏時時想起。  
那老狐狸在我腦中打進去的字現在可顯形了。勿忘,勿忘,我果然沒一時忘得了。  
我要死要活也罷了,只是苦了玉奴。既不肯與我同床,又不能看我發作時不作理會。只能衣不解帶守在我床前。每次情動之時,他便替我按摩揉納,匯陽度氣。平時還要大補那些清涼敗火的蔬果,又要持齋,只差拿本佛經來敲敲木魚作假和尚了。十天下來,我都覺出他臉蛋清減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幻覺。  
這等有情不能用的日子,實在是非人間的酷刑。在這十日裡,我沒一刻不咒那死狐狸早日回畜道輪迴顯形。可惱的是,他居然也一直沒再來騷擾。  
到了第十日,我雖然沒能清心寡慾守住精氣,倒也沒有慾火焚身。玉奴顯然頗為滿意。  
他說再守半日,到了午夜時分,把那珠子取出來,也就功德圓滿了。  
我問他如何取。他橫我一眼說,說出來你豈不是前功盡棄?  
那話讓我著實想入非非了一把,險些又食指大動。  
總算平安到了後半夜。  
玉奴來到我房裡,在香爐裡插了一枝陳年檀香。  
「月上中天之時,便可以作法。」他說:「這枝香燃盡,畢其功於一役。」我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含糊應了。  
他在我面前盤膝坐下,含笑對我說:「無忌,你可知歡喜佛?」  
我怎會不知?子不語怪力亂神,我是一向只講旁門左道的東西。儒佛道,我單挑那離經叛道的去看去解。這歡喜佛,在我看,就是個天若有情天亦老,佛也有情佛結緣的意思。我嘿嘿一笑,他便苦笑搖頭:「你雖然知道,卻是半點也不懂。」  
你不懂佛家雙修之道,在世人眼裡是Yin Mi ,在佛眼中是清靜。由陰陽而交感,由交感而通靈。男女所修,都是大智能。豈是你那等下流淫穢玩樂之想?  
說道最後一句,他便有點生氣。  
我扯了他手說:既是修佛,不可動氣喔。他哼了一聲,差些保不住清靜顏容笑了出來。垂目半晌,才抬頭認真道:「無忌,你心裡,現在是不是只愛著我一個?」  
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句話來,抓住他的手,急道:「當然!當然!我只怕你不信我。」  
他推開我手,淡淡說:「我不是為這個。信不信,今日你卻要拿命來鑒證了。你不必知這佛理,你跟我一起,不管我做什麼,你只要記著一個情字,不要單往那慾念之上去想,你可能做到?」  
我愣住。這說法委實太過新鮮,我聽得半懂不懂。在我想來,情即是欲,無情亦可有欲,有情才更安樂,可是要做到有情無慾,這如何可能?  
玉奴問我:你跟我一起時,抱著我時,是不是時時都只想著雲雨之歡?  
我想了想,好似有一次不是,便搖了搖頭。可是接著又解釋道:那次是累壞了,被死狐狸吸了半條命去。  
玉奴頗有點哭笑不得的樣子。歎口氣道:「你再想想。」  
我想,我拚命地想。我因那雲雨情事認識了玉奴,可是自從跟他相處至洛陽,一起生活近半載,要說天天想著這種事,那是不可能。可是要說我不想抱他,那是假的,只是他一直防得嚴,時不時給我來個齋戒,管得緊了,就跟那十天裡一樣,越是不讓想,越想得緊。若是他一直不管我,會不會我自己也看淡些?倒也說不準。反正,跟他一起,總覺得親愛多於歡好,日子處久了,有時只看他在身邊也覺得心裡坦然的,舒服的。跟從前的放蕩想比,是全然不同了。  
我跟他雜無頭緒地慢慢地講,他聽得眼睛晶亮,最後忽然抱住我,在我額上親了親,說:那就好。就像你那天跟我說過的話,我一直沒忘,你可也別忘了。無忌,我要開始用功了。你只想著這幾句話,不要有雜念。那便好。  
外面月華似水,順著窗欞鋪進來,清幽無比。在這樣的夜裡,忽然跟他有了這麼一番娓娓交談,我忽然覺得好生開心。他抱住我的那一刻,似乎真的沒有一絲綺念,只覺溫馨滿懷,有種莫名的感動。玉奴清麗的面容在月色下莊重得不似平常。我忽然訝異他這變幻莫測的容顏,似乎每次關注到他的模樣,他給我的感覺都不盡相同,莫非,他便是來度化我的觀世音菩薩?  
阿彌陀佛!佛祖知道了,莫怪我!  
玉奴給我交待完,便緩緩替我去了衣衫,自己亦裸裎相對。他抱住我,令我分開雙膝坐於他腿上,雙臂展開,再慢慢合體。 這個姿勢,正是我在廟裡曾見過的秘宗歡喜佛模樣,但平時用在交歡之中,未免太過滑稽,此際心裡一片清明,竟全無戲謔淫猥之感。我心裡止不住地驚奇。微睜了雙眼看玉奴如何動作。他半閉了眼睛,輕輕攏住我全身,唇舌沿著我肩頸胸一路舐弄而下,這亦是平常做事的舉動。我沒覺出什麼不同,只是體內玄珠似隱有感應。丹田微震,那珠子開始隱隱上升。  
「無忌,持住丹田,別動,」他低聲細語,「慢慢感覺那玄珠,讓它自己上升,待它升至喉間,便可以出來了。」  
他沿著體內經脈給我一點點往裡度氣,一邊挑動我動念,卻同時把握著度,不讓它脫出控制。那珠子有了感應才會動,若動得太快了,難免令我元氣大傷,只能不疾不徐慢慢圖之。我不得不佩服玉奴的手段,比孟秋白其實不知高了多少。我大氣也不敢出,只配合他舉動,腦中念著他平時對我的好,全把床第之事拋於一邊,倒真的一時清明。這情形對我來說,真是太稀奇了。  
運了大半個時辰的功,玉奴已經出了密密的汗。他真的很累很辛苦。連我這一成不動只專心享受的人都有些受不了,他還要聚精會神把持功力,可想而知有多不易。  
「玉奴……」我輕輕叫了一聲。他立即固定住我身體不許我動。  
「快了,這就好了。」我知道那珠子已升至膈間。在這裡已不似腹中難以索求,平時只消打個膈,肚中的積氣也會返上許多。玄珠行至此處,那離著出喉不遠。  
我亦屏息凝氣。只待他一舉成功。  
窗外月漸圓滿,那一柱香看看將要燃盡。  
我覺得心好像提到了嗓子眼裡,不,是那顆珠子彷彿到了嗓子眼裡,待要喊他,已覺喉間咯咯作響。玉奴大喜,伸嘴便去噙我口唇。  
不料,此際窗外忽然驟黑,一片烏雲被風急吹過來一般,正遮在那圓滿無瑕的月華之上。就那一際的光線變化,我看到了玉奴臉色大變。  
「小奴兒,十日之約已到了,我來取我的珠子,如何?你們兩個好辛苦啊,有沒有大功告成呢?」就這千鈞一髮之際,半空裡卻傳來了那該死的狐狸的聲音。  
我一震,那珠子沿著喉嚨骨碌碌滾了下去。  
我心裡的懊惱,比玉奴還甚,這一夜辛苦,全作廢了。且不說以後還要重頭做起,或者還要十日齋戒,我豈不是死定了?  
玉奴倒還沉得住氣,拔下頭上玉簪順手畫了個符,那玉簪錚地一聲,變成一柄長劍,我看他頭也不回,將那劍向窗外一擲,便有人痛叫一聲,登時無聲無息。  
死狐狸,中招了!  
可是我們的功也白費了。  
我苦著臉勸玉奴:「不要緊,我再齋戒十日,這回一定不讓你操心。」  
玉奴臉色慘白,搖了搖頭:「不成,那珠子再擱下去,你的五臟六腑定然受不住,會盡數化毒的。」  
我一聽也坐不住了。「那怎麼辦?」總不成找把劍把肚子割開,拿出來?  
「那珠原是靠丹田之氣養著的。」玉奴看上去也甚是黯然。他捧起我臉,細細端詳,又在我唇上印了一吻,喃喃道:「無忌,這果真是咱們的劫數,我也不強求了。」  
我不知他什麼意思。正要問他時,他卻張臂摟緊了我,吻上我頸窩,在我肩胛上蹭一蹭,微聲道:「無忌,我知你這十日忍得辛苦,你想要我,是不是?我太累,你來吧。」  
這幾句話分明便是個求歡的意思,我呼地漲紅了臉,他一直教我忍著不要動情,到了此際功敗垂成,難道是豁出去不管了?還是別有他法?我原本就忍得勉強至極,好不容易自持得心境清明,被他這樣一挑,哪裡受得住,何況那珠子自落下去,便在丹田里跳躍迴盪,攪得我那一陣險險沒發作出來,這時候一齊感應上來了,我情動如熾。不顧一切地便抱住他吻下去。  
我真正是個沒有出息的。多日不曾交歡,忽然沾了玉奴的身,又見他全不似方纔那般冷靜莊重,一雙星眸纏綿如醉,溫柔體貼,又有意無意地挑我的火兒,根本把持不住,把剛剛從孟秋白那裡學來的些許手段一齊放在了他身上,只弄了個死去活來才罷。直到連洩了三次,玉奴最後也撐不住了,翻身覆住我,嗔道:「便是個不知死活的,就算不要了這元陽,也不必把自己弄個精空。」  
「有了你,我還管死活作甚?不要了這身臭皮囊,跟你去陰陽界做個快活鬼也罷。」我嘻笑著去扯他,卻被他堵下口,噙住我便吻了個喘不上氣來。我還兀自沉醉,他攸地離了我口,我覺得喉間一跳,有什麼東西似乎幽幽地自嗓子眼裡扯了出來。再一抬頭,一枚燦然的乳白色珠子銜在他淡紅的唇間,那景象剎是誘人。  
我恍然大悟,跳起來便去奪那珠子:「騙人!明明這般容易便取了出來,還跟我做什麼把戲,騙人!害死我了!我要再嚥下去,讓你再取!」哼哼,這麼簡單的調情手段,我居然被他蒙過去了。  
他嘻笑,不讓我得逞,爭搶間,他一骨碌把那珠子嚥下了肚去。  
「玉奴!」我驚叫。不管怎麼樣,那珠子終究不是良物,他這樣嚥下去,我可怎麼為他取?  
「不礙事,」他笑得神秘,附近我耳朵,輕聲說:「只是我情動之時,你卻要為我幫忙。」  
我臉一熱。今晚真是賺到了。自來洛陽,很少見玉奴這般主動,他這般撩我,我如何不從?只是,該怎麼幫他?  
我翻身撲倒他,調弄他道:「沒有問題,三次不夠,再來三次。你若不願意,我為你做也可以啊。總之今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是,」他笑,伸手握住我:「我們換個玩法,無忌,你來為我品簫,好不好?」  
19  
品簫這手段,我以前也玩過的,只不是我品,是別人為我來做。  
我心裡有個偏見,總覺得這活兒是孌童所為,朋友交好,可以不分上下,可是用嘴去做,總犯了我一點點潔癖了。而且和玉奴在一起,他從不出精,也用不著這手段。  
但是他今日既這樣說了,我決不忍拂他。想了想,便點頭同意。  
只一句話:我沒練過,若是咬疼了你,概不負責。  
他含笑點頭。  
真到上手時,他才知道我這句話不是虛的。弄了沒三下,倒咬了他兩口。我把握不好舌頭和牙齒的距離。他那話兒又委實不小。實在看不出來這樣一個纖瘦少年,怎麼會生出這麼雄偉的器具來。他被咬疼幾次之後,便退了出來,「罷罷罷,還是我重操舊藝,給你當回老師再說。」他口舌當真舒服得緊,我被他伺候得正受用,他卻罷了手。誘我說,倘若我能做好,便依樣給來上三次也不為多。  
便是沒有這樣條件,我亦不肯放過他的。  
我喜歡著玉奴,就像喜歡自己的心。從前對自己的身子也覺骯髒嫌惡。自從有了他,反而連帶著都珍惜起來了。為他做這件事,倒像帶著三分膜拜的心情。  
我看不見他臉,但覺他微微的呻吟便是我最好的助興。我知道他快活,那便行了。  
我學藝果然很快,品不到多時,他那話兒已怒張起來。我忽然想到他從不出精,可不知這下去怎麼收場。遲疑了一下,他卻按住我的頭說,不要停!  
動作雖然溫柔,卻是強制的。我一邊納罕,一邊繼續。玉奴一直不說話,只是隨著我的動作,不時低低地呻吟出聲,那聲音弄得我自己都險些忍不住動起情來。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他忽然全身寒噤了一下,我知他是到了時候了。若是常人,這時候只怕早已一洩如注,他卻兀自矜持。我亦不知後面會如何。便住了手,抬起頭,他這回沒再迫我,只秀眉微蹙,看上去極是難受。這不對啊,我心裡怪想,怎麼會是這副神情?  
我上前抱緊他,關切道:「玉奴,你怎麼了?難道我弄得你不舒服?」  
他蒼白著臉,搖一搖頭。說:「無忌,去把那簪子找回來!」  
我愣住。那簪子早被他化成劍擲在窗外,這黑燈瞎火的讓我去哪裡找?  
「就在窗外,院牆下第三格梅花磚下。去啊!」他咬著唇,似在忍著什麼,聲音有些急。  
我諾諾點頭,披了衣,出去時月亮已經上來了,連燈也不用,就見那根簪子碧瑩瑩地在月下閃著寒光。旁邊有一攤小小的血跡。想是那狐狸中劍之時留下的。  
我好奇心起,若不是惦著玉奴,怕要追出去看看那血跡到了哪裡。  
此時卻不敢耽擱,忙忙回到屋裡,玉奴接了簪子,橫銜在嘴裡,對我說:「你不要看!」  
我茫然轉過頭去,只聽他悉悉窣窣不知弄了一陣什麼聲響,忽然一聲長呻,似極是痛楚,又極是沉醉。我顧不得他禁我,回頭一看,他嘴裡還銜著那簪,簪上竟然多了一縷碧油油的血跡,襯著他淡紅的唇,蒼白的膚色,睜得大大的眼睛,淒艷無匹。  
我只覺得心眼一動,有什麼東西,倒湧出來一般,一剎間眼前全是醉意。  
無忌……他喃喃地叫我,扶著我肩在榻上跪起。  
他那話兒已不似尋常陽具,卻帶了一點碧綠翠意,碧中帶紅。恍惚間,我只覺他眸中有晶光一閃。我猝不及防被他按在胯下。  
「呃……啊……」我抱住他纖瘦的腰身,半被強迫半是適意,自根至囊,一點點包裹,在他胯下吞吐吸納。那種灼熱的挺動,漲滿喉間的充實,全然陌生的,卻又毫不意外。我想著玉奴異樣的目光,不再壓抑的高亢的喘息,一種莫名的興奮,令比我任何時候都要渴望。我抱著他,緊扣住他腰身,一瞬間又有了那化了獸一樣的慾望,一個含吮,他腰身一挫,嘶聲長呼,一股激放出來的熱液沿著我的喉嚨便衝了下去。我顧不上驚異,也忘了閃避。更加因為他覆於我肩上的雙手,他按著我,略帶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字地說:「飲下去,不要留。」  
他不讓我抽身,他的從未釋放過的元精,他的元氣,在那一刻盡數灌注到我體內。  
我仰起頭,眼角忽然有淚大大地滾了出來。  
玉奴,玉奴,我是傻瓜,我到現在才知道你想做什麼。  
他終於軟倒,我撲到他身上。看他嫣紅的雙頰轉作蒼白。他彷彿一瞬間瘦下來的臉龐尖得嚇人。臉上卻是寬慰的笑,他捧起我的臉,慘然說了一句:「無忌,你好……」  
我流著淚,捶他,問他,他痛得蜷作一團。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他的身體,一點點縮小,肌膚變得像玉一樣晶瑩,透明,他彷彿在消失。我抱緊他,拼了命地呼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在我懷裡縮起,越來越小,像小小的初生的嬰兒,最後變成巴掌那樣大的小人兒,在我掌上緩緩舒展開身體。  
「玉奴!」我大睜著兩眼,淚已經干了。  
他變了那樣一丁大點兒,在我掌上兀自立不起來。只強撐著抬眼看了看我,嘴巴一張一合,說了句什麼,我卻聽不見。他失望地拱起身,抱著我一根手指輕輕咬了一口,我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再看他時,已經抱著那根手指一動不動了。我開初以為他死了,撲在榻上哭都哭不出聲來。卻見他微微伸了一下身子,蜷在那裡竟似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悲喜交加,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就捧著他癡癡地看了半晌,才想起給他挪個地方。  
什麼地方呢?  
這屋子說大不大,兩個人住的時候,鬧起來還嫌擠,現在卻只覺得太大。放在哪裡也不放心。真正捧在手心怕跌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想放在床榻上,我怕我一個翻身會壓死了他。  
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屋裡打磨磨轉了半晌,瞅見他用來裝書本的錦盒,大小倒正合適,便取了來,拆了一面殼去。在裡面墊上錦鍛絲棉,給他造了一個小小的窩。放在我枕旁。  
這晚,我一夜未合眼,就看著他睡到天明。心裡不知是憂是喜。  
喜的是他終究沒死。憂的是這個模樣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我怎麼才能讓他恢復?難不成就一直這樣下去?  
想到這個我就恨自己的蠢鈍。玉奴把元氣度給我之前,必定是把前因後果都思量過了才作此決定。若不是我愚鈍不敏,何至於事到不可挽回之地才恍然大悟?  
他不肯告訴我實情,或是他怕我知道了便不肯接受,卻不知他這樣,扔下我一個人手足無措,以後可怎麼辦?  
從前一直是他照顧我,現今換了我照顧他。我不怕吃苦頭,卻怕我的力量護不了他。那隻狐狸,不知什麼時候還會來找麻煩。他的元珠,畢竟還在玉奴腹內。  
對了,元珠!我想起那顆珠子噙在玉奴齒間的模樣,到底也不小,可現在玉奴自己也不過那麼大一點兒,那珠子可還是在他身子裡麼?  
我被這些問題弄得失魂落魄。 接連三天,覺也睡不踏實,飯更是吃不下。其實究竟是過了幾天也鬧不清楚的。昏昏噩噩,只覺日上三竿復又西沉,屋裡明瞭又暗,暗了又明。我的心境,卻跟那黑沉沉的夜晚一樣,沒什麼分別。  
玉奴精神似乎總是不濟。一天到頭除了睡就是睡,碰一碰他,他偶爾醒來,皺了細眉打一個呵欠,再趴過去睡。看著他那麼大一點,蜷在自己手心裡慵懶的模樣,這種感覺實在奇異,好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在自己手中一顰一笑,一投足一舉手,宛轉嬌啼,甚是可憐可愛。我以前從未見他睡得這樣沉,想著他累得慘了,便是認真歇息一回也好。可是這種樣子,也讓我不免擔心:他總這樣下去,可怎麼是好?我怎麼才能將那失了的元氣還給他?想到這,就有捶胸頓足的恨意。  
幸虧那狐狸一直沒來找過麻煩。想來玉奴那一劍傷得他不輕,我疑心他找地方養傷去了。還顧不上我們。他可不知道玉奴現在這種情狀吧?  
我日日胡思亂想,吃飯自然敷衍了事。玉奴倒用不著吃飯,不然更是讓我手忙腳亂了。  
那天他忽然醒了過來,坐在那兒抬頭看著我若有所思。  
我把他放在枕旁,躺下跟他說話。  
我不知道他聽我的聲音,是不是會跟雷劈一樣,也不敢大聲出氣兒,只好朝了他傻笑,再傻笑。  
他忽然拿手在自己臉上比了比,又指指我自己的臉。我猜了一猜,知道他想說「你瘦了」,便撲簌簌掉下眼淚來。我輕輕呢喃說:玉奴,你怎麼能復原回來,告訴我法子,情願捨了我命我也幫你。  
他蹣跚地爬過來,握緊拳頭在我唇上敲了幾敲。我知道換作平時,他又要捂我的嘴,現在卻夠不著,張口說話,細弱的如同蚊蚋之聲。  
兩人終至一籌莫展。相對兩無言,惟有淚千行。  
我掉淚,他卻跳到一邊去了,那淚珠砸在他身上可不是好玩的。我擦了擦眼睛,破涕為笑。伸了一根手指給他玩打鞦韆。  
日子就這麼過。渾渾噩噩地不知又過了幾天,我們那冤家對頭到底還是上門來了。  
孟秋白找來的時候,我正趴在榻上陪玉奴呢喃說話。  
他一進門我便聽出那作死的笑聲,「小奴兒,元氣可復了沒有啊?快快還我珠子來!」  
恨啊,那一劍怎麼沒把他刺死?我跳下床,撲過去將他堵在門口,拼了命一樣跟他廝打。我知道自己力氣遠遠不是他對手,這次是攢足了勁先下手為強,要死也得護住玉奴,可是一拳出去,孟秋白竟被我打得一個趔趄。他吃驚,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拿了拳頭在眼前晃一晃,呲牙咧嘴地笑了一笑。可惜我到底不是他對手,那狐狸也不和我真打,躥來跳去,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幾個回合我便被他制住。  
「停停停停!」他捏住我拳頭,把臉往後拚命躲,想是我那凶神惡煞的模樣也把他嚇了一跳。  
「你瘋了?」他氣得大叫:「比你們當家的還狠,我這傷還沒好呢,專往我傷口上搗!」  
鬼知道他的傷在哪?老天有眼啊,難怪我這一拳一拳揮出去都不像自己的手。  
「姓孟的!你敢碰玉奴一指頭,我跟你拚命!」我聲嘶力竭地大喊。他現在真的受不起哪怕一指頭的碰了。  
「瞧瞧,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怎麼你們倆都這副德性?我來救他的,成不成?」孟秋白嘖嘖嘴。  
他會有這麼好心?我狐疑,拳頭卻鬆了一下。  
他握住我的手,忽然咦了一聲:「怎麼,他把自己的功力都給了你?厲害!那麼深的修為,你小子怎麼受得住?」  
我把手往後一抽,瞪了他一眼。死狐狸,別以為不知道自己做的什麼孽,若不是你半路出來攪場,玉奴何至於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呆頭,別這麼苦大仇深的。你家小奴兒呢?」他竟然伸手在我臉上擰了一把,嘻皮笑臉地說。  
我氣得又要跟他拚命,他使了個巧,輕輕鬆鬆便把我繞在他懷裡,順便又在臉上親了親:「嘿嘿,真是乖巧,已經學會投懷送抱了。不錯不錯,出師有成啊。你再不說,我可要上下其手了。」  
我氣得吐血,又擔心這情形給玉奴看見,他豈不更是生氣傷神?眼角便忍不住往床上瞥去。  
孟秋白何等機靈的人,順著我眼光一瞅便知端倪。這一看樂了,拉了我手,強拖到床邊去,俯身一看,笑開了嘴道:「小奴兒,這回可真名副其實了!」  
玉奴盤腿抱膝坐在那裡看著他,全無懼意。我卻怕他暗下毒手,顧不得,轉身緊緊抱著他兩臂,深恐一鬆手玉奴便遭殃。他被我的熱情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回頭一邊掙一邊道:「怎麼辦,呆頭,讓他跟我走吧,你這回是不成了。」  
「你做夢!」我脫口而出。讓玉奴跟他走?除非天上掉下個月亮來。  
「天上月亮是掉不下來,不過我卻有辦法取那日月精華助他恢復,現下可只有我能救他性命了。」  
「胡說八道,我總會找到法子的,誰要你這老狐狸來假慈悲扮好人!你害得我們還不夠麼!」  
孟秋白被我罵了從來都不惱,只笑嘻嘻道:「你能救他?你連他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衝口想說,可是轉念一想,我雖然知道是因為他失了元氣,可為什麼失了元氣就會縮成這個樣子呢?我還真是一頭霧水。  
「因為他原是純陽精魄,有的形體只是精氣凝聚而成,他把元氣全給了你,剩下的那點功力也就夠維護他不死。縮小一點才能凝聚得住一點精氣,若不然,怎麼能支撐得住?怕早散了飛灰了。」孟秋白說完,回頭看我,「想不到你個呆頭艷福不淺,肯有妖精為你這樣捨了命。唉,我孟夫子怎就沒這等福氣?」  
我也鄙夷地朝他撇嘴:早就知道這個狐狸嫉妒我們嫉妒得不行!  
他看我皺死了眉頭不放手,也覺無奈。退一步道:「也罷,你既不讓我帶他走,那我搬進來住。看不著他,我不放心。」  
天啊,天上真的要掉下月亮來了。這個人,黃鼠狼上宅,絕對沒安好心,居然這樣厚臉皮,還指望我們自己引狼入室不成?  
不行!我一口回絕。  
他嘿嘿一樂:「呆頭,你可不要太不識好歹,我現今要帶他走,易如反掌,就憑你能攔得住我麼?我肯幫他不過是因為我元珠在他那裡。他現在變這麼一丁點兒,我要取出來可真害了他了。」  
這話聽起來倒像有點真。說實在的,他要來硬的,我又哪裡有什麼辦法?只怕最後搭上了自己也不成。我遲疑鬆了手,眼睛還是凶巴巴地盯著他不放。他搖搖頭:「看來,不給你點好處看看,你終歸不信我。」  
他甩了我手,往床前一坐,伸手便端起了盛著玉奴那個錦盒。  
我大驚,正想過去奪過來,他伸手一擋,我瞧著盒子裡玉奴的模樣,似乎一點不慌,垂眉閉目,很是配合的樣子。心裡又是一奇。  
「小奴兒,你把我糟蹋得不成樣子,這回可是我以德報怨,不過,我元氣也就那麼一些了,你收著點,可別給我全吸了去。」他含笑對著盒中說話,臨了還撅嘴作勢對玉奴親了一下。  
我被他噁心倒了。這只色狐狸,對這麼個小人兒也下得手去!  
調笑歸調笑,孟秋白做起正事來還是蠻像模像樣的。微微閉了眼,右手作勢捏了一個訣,左手把錦盒平端起來,讓玉奴剛好跟他臉持平。我看見玉奴盤膝坐著,竟也採了個同樣的姿勢。垂眉閉目,微微仰頭,好似知道他要做什麼一般。心裡不由地驚奇:他們兩人之間很有默契啊!  
我忽然覺得嘴裡酸溜溜的。  
我嫉妒,我居然在嫉妒。玉奴在這樣生死關頭上,我居然還嫉妒他們。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可是看著他們那麼有默契,我實在覺得黯然。玉奴肯把命都捨了給我,我卻始終不知道他心裡想著是什麼。難不成只有妖精和妖精才能心意相通?  
唉,我,我真是個沒用的廢物!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孟秋白已開始唸唸有聲,忽然自口中吐出一縷白氣來,絲絲縷縷,纏纏繞繞,向著玉奴飄過去。到了玉奴唇邊,他也張了口,那白氣便順著他嘴一點點吸了進去。我大氣也不敢出,看他們這般度氣。玉奴雖然很配合,但畢竟他太小,那白氣入得很慢,約摸過了一柱香功夫,孟秋白收了氣,繞在空中的那些氣,來不及為玉奴吸收,慢慢地就消散了。  
他閉了眼,又捏了個訣,歇了一息,這才跳起來,口裡嚷嚷:「好累!好浪費!」  
我怕他跌了玉奴,忙忙從他手裡搶過來,放到床上,盯著左看右看,玉奴卻只盤膝打坐,什麼變化也瞧不出來。我不敢擾他,回頭向著狐狸道:「你到底給他灌了些什麼鬼東西?你要害了他我跟你沒完!」  
孟秋白氣了個愣掙,「呆子,說句好聽話你不會死吧!什麼鬼東西?那是我的先天罡氣,比你那亂七八糟的元陽來得值錢多了,你知道我多少年才能度化出這麼一口氣?你們兩個……」他氣得甩甩手,「算了,本來也不圖你們報答!」  
跟這個人說的話,我其實並沒當真。說起來,他害我,挑唆我和玉奴,到玉奴今天變成這個樣子,都跟他有莫大干係,我應該很恨他,防範他才是,可是我就是恨不起來。也許因為我身邊就這麼兩個妖,物以類聚,想跟他脫了干係,也不容易。但是到底心裡有怨氣,只好嘴巴上佔佔便宜,看他也不在乎。這回卻似是真急了。我不知那先天罡氣是什麼東西,想來是非常珍貴的物事,可是玉奴接了,怎麼沒一點動靜呢?我急得繞著他左看右看,團團亂轉。  
「傻瓜,他自己還要含化一陣子呢,哪能這麼快!」孟秋白在後面敲我腦袋。  
我愣了一下:「含化?就是說你送進去的氣,他能融到自己身上?」  
「當然了。不然我捨了這口氣給他作甚?」  
「如此說,我如果已把元陽之氣給了他,他自己也可以含化的?」  
「那可不成!」  
「為什麼?」  
「他是妖精你是人。根本不同路嘛。」  
「那你幹嘛還要來奪我的元陽?」  
他不耐煩地回了一句:「我還有一半是人吶!」  
我又想起玉奴腹內那顆元珠,這麼說來,對他是沒什麼用處了,這話要不要告訴孟秋白?我想了想,還是不要了,省得他再打歪主意。玉奴現在的功力比一個嬰兒還不如,真要把那珠子生生取走,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命在。  
正想著,孟秋白撫掌大笑:「咄!出來!出來!」  
我驚回頭,床上玉奴盤坐的地方一陣細煙輕冒,原來那個巴掌大的小人兒竟然已迎風見長,忽地變成一尺來長,竟和初生嬰孩差不多大了,形貌卻還是原來的模樣。  
我好生驚喜,搶上前去向他張開雙臂,怕摟疼了他,輕輕將他抱起。他張開小手,抓住我頭髮往上一蹬,便撲到了我肩上。  
「無忌……」我聽見了他叫我,雖然還小,在耳邊卻已細弱可聞。真的是我朝思暮想的聲音!是我的玉奴!  
久違了,玉奴!  
我抱著他,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他亦緊緊摟住我脖頸不放。  
20  
我捧著他臉,左看右看,連哭帶笑,在他額上腮上左親一下右親一下,心裡喜歡得不行。原來他能長,那看來只要他一點點回復元氣,遲早能長回原來的模樣。太好了!  
他卻蹙了眉,皺了小臉,張著小手對我又撲又擋,爬到我耳邊生氣地說:「你弄得我滿臉都是口水!」  
啊呀,真是對不住了!我一時忘形,對不住對不住!我忙不疊地道歉。  
旁邊孟狐狸坐不住了:「咳!咳!我說,這邊還有人吶!」  
我抱著他轉過身,擦著眼淚破涕為笑說了聲:「多謝你。」  
「呵,呵呵!」他聽到了一句正經話,反而有些訕訕地不好意思起來。眼珠轉了轉,瞅著玉奴說:「你家娃娃……長得還真是可人兒呀。」  
玉奴怒哼一聲,「蹭」地把頭別了過去,藏在我肩窩下。唬得我趕快轉了個身。忘了他還光溜溜的什麼也沒穿,小時還不要緊,現在可不能再讓他佔便宜了。  
「早看光了。」狐狸嘟嚕了一聲,站起來四下踱了幾步,說:「屋子有點窄,將就吧。反正我的東西也不多,再晚些時候我把鋪蓋搬過來,嗯,你挑一挑,睡哪張床?我讓你們。呵呵!」  
我愕然:「你說什麼呢?」  
「呆頭,你不是忘了吧?剛剛還答應我,以後來跟你們同住的。我不搬鋪蓋,將就你的床?」  
「你……你做夢!」我惱怒道:「誰答應你了!」我和玉奴的家,怎麼會讓外人進來?更何況,是他這麼個……這麼心懷叵測的傢伙。  
「呆頭,你不是怕我對你趁機下手吧?」他湊了過來,對我曖昧地笑:「你放心,他還小,你嘛……」他瞇了眼,伸手想來端我下頦,冷不防旁邊玉奴轉過身來,揮起小手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雖然沒甚麼力氣,卻打得他呆了一呆。  
我差點笑出聲來,抱著玉奴往後退了一步:「你看見了?我們同仇敵愾,不歡迎你。」  
他摀住臉,作勢揉了揉,道:「小奴兒,不要太托大。我可是為你好,七七四十九天,他要是有本事護得住你安然無恙,我把皮剝了給你做衣裳穿。」  
玉奴打了他一掌,便轉回去趴在我肩上,全不理會他,更不聽他講了些什麼。我訝然問他:「什麼七七四十九天?」難不成玉奴還有什麼後劫?  
「問你們家娃娃吧。」孟秋白記恨:「我可不想再挨一巴掌!」  
「玉奴……」我回頭看他,他竟然趴在我肩上睡著了。  
就這麼著,最後也沒跟孟秋白達成共識。我打定主意就是不讓他搬進來。請神容易送神難,誰知道這隻狐狸上了門以後會對我和玉奴怎樣?他雖幫了我們一忙,我終究還是信不過他,誰叫他嬉皮笑臉沒個正經呢?都不知道哪句話該信,哪句話不該信。  
到了晚間,我跟玉奴說話。我東拉西扯,跟他講這幾日的亂無頭緒,說到歡喜的地方就笑,說到難過時就掉淚,他只含笑聽,許是太累了,聽不上一半,竟偎在我懷裡睡著了。我看著他小小的身子蜷在我懷裡睡得香甜,不禁啞然失笑,將他輕輕放進被裡照顧好了,披衣起來,想著要給他弄幾件衣裳穿,總不成天天這樣光溜溜的吧?  
可是針線刀剪這種東西,我平生還從未碰過。家裡也不知道有沒有這種東西。翻箱倒櫃半天,找出玉奴從前放雜物的盒子來,居然真有一管針和線。  
我捏起他從前穿過的衣裳,揀了揀,覺得心酸,又放下。挑自己穿舊了的一件,提起來正不知該如何下剪,半空裡忽然有人咯咯笑。  
我咬牙:又是狐狸!  
「笑!笑個夠吧!」我嘟囔:「不速之客,人家不歡迎,就自個兒闖進來,好不要臉!」  
還沒說完,半空裡居然飄過兩件碧綠顏色的小衣裳來,似有人橫空托著一樣,一直飄到我面前。  
咦?我拾起一看,大小很合適啊。死狐狸有這麼體貼?還給玉奴制了衣裳?  
我樂顛顛地趕到榻邊,想給玉奴試試新衣,一看他卻睡得正熟。心想也不急於一時,明早再說罷。倒省了我的功夫了。又一想,這東西是狐狸給的,玉奴要貼身穿的,不管是穿幾天,這個……  
我想想,再想想,終於還是回到了針線刀剪前。  
在指頭上紮了無數個針眼之後,我終於弄出來一件--貌似口袋的東西。口袋上有兩個洞,上邊一個,下邊一個。  
算了,口袋就口袋吧,要我學女子拿針捏線?真正是驅牛入窮巷了。拿根繩打橫一系,也一樣當件衣服穿。玉奴不會嫌就好。  
回到榻上,我一時無睡意,支著胳膊看了玉奴一會兒,忍不住又在他小臉上塗了一堆口水。忽然想起他那晚問過我的話:無忌,你跟我在一起時,抱著我時,是不是時時都只想著雲雨之歡?  
我想,我心裡,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只想守著他,呵護他,看他靜靜入睡。  
第二天,我掂量半天,還是給他換上了我做好的口袋。玉奴套上這東西,活脫脫一似廟集上擺賣的小小不倒翁。他眨眼看我,看看我,似乎不相信我會給他穿這麼個東西。我心虛氣短,給他扯線頭繫腰帶。「玉奴,嗯……似乎你把上下穿反了……這個,上面的洞小,下面的洞大一些……」  
「哈哈哈哈!」死狐狸一進門就是他的招牌笑。我絕對不承認他笑是因為看到了玉奴的新衣裳。  
「可憐,可憐,這就是你們當家的……娃娃?」  
自他看到玉奴縮水以後的樣子,當家的三個字已經習慣替換成娃娃了。  
「嘖嘖,怎麼看都像是一隻……沒腿的青蛙!」他無視我的橫眉冷對,繞著繞後走了一圈,下了定語。  
「孟秋白!」我咬牙,一字一字說道:「你是來炫耀自己會一手好女紅嗎?」  
我翻出壓在枕頭下的小衣裳,扔到他懷裡:「我們才不稀罕,拿回去吧你!」  
他拈起那兩件小東西,皺眉頭瞧了瞧,又放到鼻底聞了聞,忽然臉色一變:「這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你自己巴巴地半夜來獻慇勤,夢遊呢?都忘了?  
我斜眼睨他。裝得倒挺像,這人裝模作樣慣了,我還真沒見他肯認真變過臉色。  
「昨晚?我根本沒來!」他駁道。  
繼續裝!  
「哼!」他見不能取信於我,冷笑一聲,伸手往牆角里一招。一隻出洞覓食的小鼠探頭探腦地伸出頭。不一會兒,便畏畏怯怯地爬到他面前來。他伸手捉起,對我道:「你看著!」  
拿起一件衣裳就要給那老鼠往身上套,小鼠見了那衣裳,似乎極是畏懼,吱吱叫了兩聲,被他給硬套上了,往地下一放,那小東西四處奔竄起來,在房中央瘋了一樣打轉轉。我嚇得抱起玉奴跳腳閃開,生怕它真的發了瘋跳到床上去,傷了玉奴。可才一眨眼功夫那小鼠便跑不動了,收手收腳縮在當地,吱吱叫得淒慘。我驚駭地看著他身上那件綠衣愈縮愈緊,被困住的老鼠被繭蛹裹住的蠶,亦跟著越縮越小,最後竟成了一具枯乾的活屍,小得幾乎看不出形狀,尚在微微蠕動。  
我驚怖欲死。如果,如果昨夜我給玉奴換上了這件衣裳……  
我不敢想,摟著他瑟瑟發抖。  
玉奴靜靜地望著地上的鼠屍,什麼也沒說,只輕輕抱緊了我的脖子。  
孟秋白拎起剩下那件小衣裳來,吹一口氣,抖了一下,那衣裳便化成了一支萌著綠芽的老樹皮。  
他神色凝重地在屋裡踱了幾步,往半空裡嗅了嗅,說道:「有妖氣!」  
見鬼,怕不是他帶來的妖氣。  
「怎麼樣?今晚要不要我來幫忙呀?」  
不要!我習慣了脫口而出。  
他悻悻地抖一抖肩:「那好吧!」竟然舉步便走。  
我這一次卻大有悔意,滿指望他會如往常一般再死皮賴臉回來纏一回,他卻走得爽利。一眨眼就不見人影了。  
「死狐狸,該幫忙的時候溜得快!」我跺腳。心裡大悔,可是明明是我把人趕跑的。歎氣。  
我望著玉奴愁眉不展。正想給他說幾句什麼話壯壯膽,他卻把手一招,我湊到他嘴巴上聽,他一字一字說的是:「你別怕。」  
有沒有搞錯?不管他多麼大,我都要依靠他?  
21  
縱然我一百個不情願,十二分的沒面子,到了晚間,還是不得不依著玉奴吩咐去行事。  
畢竟,他是妖,我是人,要對付妖怪,還是妖精拿手。這可不是我在找借口喔。  
我取了墨來,依他所言在黃裱紙上畫符。常言道那寫字拙劣的如同鬼畫符,想不到要學鬼畫符倒比寫字還難,我寫了一張又一張,拎起來抖抖,總覺得不像話。放下,再寫。惹得玉奴最後發了急,看看恨不能跳進墨硯裡去把自己做了筆來畫。我這才罷手,看著他咬開了指心血,念了咒,鄭重其事地施在那符上,看得我心疼得要死,趕緊把我那些鬼畫符盡數揉掉,揀像樣的幾張往門庭,窗欞,正堂,玄關上一一貼了。最後一張貼在那化了衣裳的樹皮上,放在床榻被窩裡。  
一切安置妥當,他也不跟我講什麼緣由,哄我抱了他往另一處房裡去睡。  
我哪裡睡得著?  
院裡風響,階前露下,一聲兒一息兒,我都會驚跳起來,支耳朵聽半天。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最後什麼事兒也沒有,倒把自己弄得膽戰心驚。我吁口氣,往被窩裡躺下,低頭一看,卻見玉奴一雙碧澄澄的眸子盯了我似笑非笑,似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  
我氣極,又惱:「好沒良心,還笑!虧得我替你擔心個不住。早知道便把你送給那死狐狸!」  
他忽地咧嘴,笑得更開心,跳將上來,一把抱住我便在唇上輕輕親了一下。又縮回被窩裡去,兩眼亮晶晶地,兀自滿是笑意。  
我愕然,伸手撫著唇瓣怔了半天。臉呼地一下子熱了起來。  
我像鴕鳥鑽進被窩,兜頭把被子攬在頭上,都不敢把他抱在懷裡。  
「無忌,你別怕!」他在身後伸了小手抱住我,輕聲細氣地說。  
「我才不怕呢。我又不怕鬼!」我悶在被窩裡答他。  
我怕的是這個小鬼。  
他……他在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我這幾日清心寡慾都快成聖人了嗎?  
不能多想,我一定不能多想!  
我把孟秋白趕跑了,其實要去求他回來也容易。我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在隔壁住著。可是要開這個口,總覺得實在是難。這個時候後悔起來,似乎已經晚了。撐到二更天,始終沒什麼動靜,我又轉念懷疑是不是那狐狸故意嚇我們,沒準那衣裳老鼠都是他故意弄出來的把戲,逗我們玩,很開心麼?可是連玉奴也沒說什麼……嗯,想來還是有點古怪。我輾轉反側睡不踏實,把玉奴從這邊抱到那邊,不放心,又從那邊抱到這邊。他現在好似一個小娃娃,真是好玩極了--玩不上一會兒,他終於給弄煩了,照著白天對狐狸的模樣,竟然揮手給了我一巴掌。死小鬼,這麼親疏不分!我氣不打一處來,正想去捏他臉蛋,那貼在牆上門上窗上的黃裱紙竟然嘩嘩抖動著響了起來。  
我一生之中,大約從沒聽過這種聲響。那聲音很大,震得整個屋子也搖晃起來,又很空洞,似從地底發出。  
「空!」 「空!」 「空!」 ……  
似有人由遠及近走入,那聲音卻絕不是尋常人能發出的腳步聲。  
符紙抖的越來越厲害,我想我大概也抖得跟它們一樣了。玉奴被我摟在懷裡,他急著要掙出來,一次,兩次,三次……未果。他終於要哭出來:「無忌,你快快鬆手!」  
我不能鬆手,松不了手!  
我聽著那聲響到了庭院,到了階前,咚咚叩門。  
清晰的敲門聲,在深夜凌晨交替時分響得讓人毛骨悚然。孟秋白所說的妖氣,彷彿從四面八方每個角落每道地縫裡都一絲絲一縷縷地滲出來。  
我一動不敢動。玉奴在我耳邊叫,我卻伸手捂了他的嘴。  
不要喊,不要喊!玉奴,不要讓那鬼物看到你!再歇歇,再等等就好了。  
我恨不得捂上耳朵,好讓自己也聽不見那敲門聲。  
然而,忽然有一刻,那聲音消失了,連同那些符紙都突然停止了抖動。  
我驚魂甫定地扯起耳朵,想聽得真切細緻些,難道那妖怪已經走了?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鬼,還是我自己聽錯?怎麼,一絲聲息也沒有了呢?  
窗外有月光,月華還是一如既往地從窗隙中瀉進來。照得地上,榻上亮如白晝。  
我緩緩地,一點點放開繃直的身軀,只覺身上全是細密的汗珠,我轉了眼珠,想去看懷裡玉奴是否還安好。這一轉頭不打緊,只見窗外黑影一遮,一個巨大的黑乎乎的東西呼地一聲探進頭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經長聲慘叫,那一刻只覺耳邊彷彿有什麼東西呼嘯而過,全身僵成了一塊木頭,我連玉奴的呼喊聲也聽不見了。  
我到這會子才知道,我不怕鬼,是因為我從來沒遇到鬼。玉奴有一陣子曾經被我當作是鬼,但他若是鬼,這世上也沒一個是人了。  
眼下這個它才真正是符合了做鬼的標準啊。  
它……它它的臉怎麼會那麼醜?  
長得醜不要緊,可是它……它它為什麼要跑出來嚇人?  
22  
它沒有頭,亦沒有臉,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一具枯乾的屍,一段枯焦的木,還是遭了雷劈被了火的夜叉,臉上一團焦黑,猙獰扭曲,分明看不出五官,卻布著幾個可疑的洞。我盯著那兩個疑似為眼睛的空洞,我為什麼沒有即刻暈過去?卻與它面對面,眼對眼,直到看清它臉上每根縱橫突起的筋絡,看到它忽然咧開下面那個洞,向我報之可稱為一笑的舉動。我才全身震動,嗓子眼裡那聲慘叫薄積厚發,幾乎便要破嗓而出。玉奴忽然一把摀住我的嘴巴--不對,是兩把,他兩隻手下了死命地按在我唇上,不讓我張口。我從不知他縱使化了身,縮了形,也有這般力氣。不對,他什麼時候跑到我身前去了?擋在我和那妖怪之間,他為什麼一點不懼?  
「無忌,別怕,他看不見我們。」他把聲音壓低,再壓低。我在全身心地提氣凝神準備把那慘叫盡數釋放出來的時候,居然聽到了他細若蚊蠅的這聲叫醒兒。  
什麼?看不見?難道只能我們看見他?  
我猶疑了一回,顫著唇,拚命嚥了嚥口水。我竟然有膽伸出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的手抖得像秋風瑟瑟裡一片枯葉子。  
可是,真的呢,它木呆呆地杵在那兒,好似什麼也沒看見。雖然我懷疑它那個「眼睛」,到底能不能看到什麼東西。  
它僵僵地轉著頸子,巨大的頭顱似乎在屋裡巡視了一番,便呼地縮了回去。我這才發現,這傢伙塊頭之大,竟然把整個窗子都頂開了。  
「它進不來。」玉奴放開了手,投到我懷裡。「窗上有符,它什麼也看不到。」  
原來如此。我鬆了一口氣。驚魂甫定,那傢伙的醜臉在我面前浮了一浮,我忽然忍不住作嘔。  
好醜啊!玉奴,怎麼會有那麼醜的妖怪?!簡直是給你們妖精敗壞名聲!  
玉奴生氣地擂了我一拳:你拿我跟那木鬼比!  
木鬼?木鬼是個什麼東西?  
「吁!」他樹起一根指頭,在唇邊靠了一靠。我即刻噤聲。卻見他小手招了一招,貼在玄關上的一道符,飄然而下。落在我膝上。  
「玉奴,你做什麼?」我大驚。我還不知道那妖怪走了沒有呢,他就把那符揭了,難不成想放鬼進屋?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我坐的床,周圍的屋,都地震一樣顫了起來。四周的門框窗欞嘎嘎想,我還聽到一陣似氣喘一般的嘿聲。這是什麼?  
那鬼……它竟然想進屋來!它要把這屋掀翻了!  
我終於哇的一聲,把玉奴往懷裡一捂,我們這回在劫難逃了。玉奴啊,你好不好的,身子一小,人也笨,什麼時候變得比我還笨,不管怎麼著,我們等天亮了,鬼去了,再揭那符也不遲啊,這回死了。我們死定了。我想著它那漆黑的鬼臉,那沒口沒鼻沒眼睛一片焦枯的臉,腦子裡不禁還想:我竟然要葬在這麼個黑鬼肚裡,我屈呀!  
玉奴一點也不著慌,只依著我箍緊我的脖子。我似乎聽他輕念了個什麼,嘴裡吐出一口涼氣來,正激在我眉心上。我給刺得一個激靈,嗖地抬起身來。  
「無忌,你看。」  
隔著牆,穿了柱,眼前一團螢螢火,引了我往前看去,那邊廂,我們平日睡覺的房裡,燈火通明。我竟然看見那小被裡裹著的,睡得正香的,儼然便是玉奴。  
我大奇,轉身看他,兀自在我身邊盈盈笑。  
我明白了。「玉奴,你什麼時候施的法術?」  
「呆子,你忘了那符。」  
那道貼了符的樹皮,被他置在被裡,作了假像。那不長眼的木鬼,抗不動這屋,懶得費那力,就著那燈火亮處,忽地一隻長臂伸進來,如同一枝陳年老枝椏,一把抓住那睡得正香的假玉奴便曳出屋去。  
我瞪大了眼去看那鬼如何發作這樹皮符,眼前那螢火卻突然滅了,所有景兒都被擋住,什麼也看不到。只聽院裡,忽然一聲暴雷也似的吼,緊接著地面也撼了一撼,震得我耳朵幾乎聾掉。  
「玉奴!」我嚇得跳了一跳,心裡卻大是好奇,那鬼遭了什麼災?怎麼叫得比我還響?  
我把玉奴往裡抱了一抱,腦袋便往窗外一拱--  
「無忌!」後面玉奴開始慘叫。  
他若有先見之明,一定會把我弄昏,打暈,免得我出來礙手礙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讓我倒了大霉,頭甫出窗欞,便聽有劈哩啪啦的被火之聲,鬼叫連天,一隻黑影,卻朝著我當頭罩下來,我百忙中還抬了一下頭,嘿嘿,煞是好看,那黑木炭這回變成了紅木炭。它必是性急,一口吞了那假人兒,這會子從腹臍那兒,騰騰地冒出煙火氣來,整個身子燒得通紅?亮,好熱,好熱,好大一塊火炭,夠燒幾年的飯了……咦?我竟然看到它的身子?那長逾屋高,粗可圍抱,黑煞煞,陰曈曈的,是它的身子?那罩在我頭上的是什麼?是它的手!!  
我哇呀一聲往回縮脖子,已被那枯枝一樣的東西勾住了衣領,嗖的一下,差點便奪窗而出,跟著它半空裡打鞦韆去了。身後當地一聲響,我在那火燒煙燎的當兒,還聽見脆聲聲的一聲叫:「孽障!快放手!」  
那鬼被削了一隻指去,哇哇大叫。我腦袋一痛,身上生拉硬拽那股力沒了,就著這個勁勢往裡一縮,骨碌碌滾到了床榻底下。  
「玉奴!」我爬起來,昏頭漲腦,心裡還惦記著他。莫不是我探頭出去,破了那咒符,才讓那鬼看見了我?  
抬頭時卻看見外面火光沖天,窗台上映得通紅明亮,卻氣宇軒昂地站著一個小人兒,擎著劍,揚著頭,是玉奴,他竟然不顧一切衝過去護著我。  
我眼眶子一熱,心裡大驚。那木鬼被了火,已經燒得氣眼通紅,真正鬼迷心竅,高高在上吼叫一聲,舉起那巨靈掌就拍將下來。我搶過去想抱開他,他卻靈活得很,蹭地一下便跳了下來,那掌拍在窗台上,爆炭一般,火星四濺。頂頂糟糕的是,我看見那窗上的符,似乎也著了火,慢慢變灰,竟捲曲起來。  
沒有了符,我們可還拿什麼防身?  
「玉奴,快逃!」我拼了命過去抱住他,往後便躥。那鬼手卻不依不饒透過窗戶便伸了進來。房裡原沒有後門,我退無可退,拿背抵著牆。看著懷裡他兩眼晶亮,面色卻極平靜,不禁大悔道:「玉奴,是我害你。這一世不成了,下輩子我去還你。」我在他臉上狠命親了一下,摟緊他。低了頭,弓了腰,只想要死先死我一個吧,我可不能看著玉奴被他活吃到肚裡去。  
我等,等,等了半日,卻全不見那鬼有半點動靜。難不成它走了,死了,燒乾了?我狐疑抬頭,瞥出一隻眼睛來偷看,卻見它燒得通紅的面孔正正地瞪視著我,哈的一聲怪叫,搭在我面前的鬼爪便朝我叉了過來。  
我死了!  
我亦尖叫。  
那這生死關頭的當兒,它只差一分就夠到我們,一道寒光倏忽罩了過來,一分不差,一分不少,削掉了它那噁心八啦的鬼爪子。  
「孟秋白!孟秋白!」我帶了哭腔看我們的救命恩人。好狐狸,有情有義的狐狸,不管從前有多少怨,有多少仇,沖今天這一遭,我原諒你了。我也不要這臉面了,只消你救了玉奴的性命,要我怎麼著都成。  
孟秋白很難找到這麼個機會顯示一下他的瀟灑俊朗英挺不凡。他又是從哪裡偷來的釵,化成的劍?到了他手裡,耍得真叫一個好看。我看他左飄,右閃,上騰,下躍,左一劍,右一劍,把那鬼侍弄得像倒了青山,醉了羅漢,扭成個奇形怪狀,給他削得一點點坍塌下來,那張醜臉,和著呃呃啊啊的叫聲,也不知道他是傻笑,是快活得要死了,還是痛哭自己要亡了,總之是手舞足蹈,讓我真真開了眼界。  
嘖嘖。那生死遭際一過去,我頓然忘了方才有多淒慘,睜大了眼瞧他在面前拿姿弄態,飄飄若仙,仙人指路,峰迴路轉,九九十八彎,也彎不過他那窈窕身段。  
……………………  
「我說,孟秋白,你有完沒有?你要在那爛木頭上刻花?」我終於不耐煩地叫起來。  
他收了劍,往腳底那堆滋滋作響的朽木渣上瞪了兩眼:「這就完事了?可惜,我這一百零八式清風明月劍還沒使完呢。」  
我拂衣站起,拍拍身上的灰,撇一撇嘴:「看看,你把我們家弄得這麼個亂七八糟,滿地是渣,你要負責打掃乾淨喔!」  
他若有鬍子,定要把那鬍子也吹起來了:「有沒有良心啊,是我救了你們一命呢!不,兩命呢!」  
「不打掃乾淨,你怎麼住進來?」我哼了一聲。全不顧玉奴狠狠地掐痛我胳膊。  
23  
不管玉奴怎麼反對,我終於自己當了回家,作了回主。  
這一回過去,我終於知道,人光有骨氣沒本事是不成的,靠我這麼個沒事找事有事誤事的呆頭想護住玉奴也是不成的。不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裡,只消保證了玉奴的安全,就是請只黃鼠狼子上宅,我也認了。  
可是孟秋白這個人,果然是上不得檯面,給不得臉。好不容易我們鬆了口,他卻拿起了腔,捏起了調,吭吭咳咳半天,在玉奴身上吃了不知多少塊豆腐,我差點飛起一腳把他踢出門去。死狐狸,不要再過來了!我情願讓那木鬼吃了我們。  
「反正那鬼也亡了,現在說這話,好英雄!好氣魄!」他嘿嘿譏笑。  
我臉一紅,沒話駁他。真是,那鬼現下是死得透透了,可到底是個什麼來處?我們初搬來時,便知這院裡鬧鬼,怎麼竟是這麼個鬼?果然厲害。去到院裡一看,天井裡像遭了雷劈,一片狼籍。那株當了一夏天的老槐樹,給劈得只剩了一地木炭。收了起來,可可的正好能做一冬作柴火。  
「國之將亡,必生妖孽。連一株老樹也能成了精,嘖嘖,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呀!」孟秋白望瞭望了天空裡雲氣星相,大逆不道地說。  
幸而這院子裡孤處一地,沒人理會,雷劈也好,造反也罷,都沒人聽見的。  
可是,我有點納悶,這院鬧鬼早有名聲在外,前段時間我們不也住得好好的嗎?那時候怎麼不鬧?  
「前段,是因為有你們家當家娃娃在,那鬼不敢肆虐,這會兒他變成這個小模樣,別說鬼,就是人都想欺一把喔。」孟秋白嘻笑,拿手就去摸玉奴的臉。  
「你也算人?半個人罷!」我狠狠地一肩膀把他抗開。伸手把玉奴抱到一邊去。  
繼續跟他討價還價:「一句話,你到底是住進來還是不住進來!」  
「不住!」他拒得乾脆。  
我還真是難住了。難不成,這死狐狸真要落井下石,讓我磕頭求他才成?我看了一眼玉奴,心裡盤算要我捨了面子跟保他安全,哪樣更要緊些,還沒算停當,玉奴朝著孟秋白招了招手:「孟秋白,你過來。」  
狐狸嘻皮笑臉湊過去,把耳朵附在他嘴邊,我看兩人咕咕唧唧說了一會子,又成了那個我想說話也插不進去的局面,心裡無名火起,胃裡酸氣攀升,正坐臥不寧,那狐狸忽地直起身來,臉色一肅:「你說的可是當真?」  
「我應了你的事,自然要做到的。你去看一看便知是真是假。」玉奴緩聲說道。  
那狐狸看也不看我一眼,拂了袖子,竟然返身便走。  
「喂,你……」我呼喊未定,他來無蹤去無影,已經消失得不見了。  
見鬼,玉奴跟他應了什麼事?難道是什麼交易?這狐狸怎麼看都不像是不得好處就給人賣命的傢伙,這麼一去不見了,今晚,明晚,後天晚,這這這……可還會回來麼?  
「你放心,我只是幫他找到了他XX的皮囊所在,指給他看,他找到了,自然便會回的。」玉奴沉靜道。  
我聽得一頭霧水,在他身前坐了,認真問道:「玉奴,你總說我跟他有前債,到底是欠了他什麼債?總不成真是為了一隻雞?」  
「你真想知道?」  
我點頭!  
他莞爾一笑,掐指算算:「那是你第七世的事了,他娘那時是一隻得道的狐仙。」  
「啊,我知道,我也是一隻得道的狐仙,他娘住後山,我住前山,」我不滿地大皺眉頭--這話聽你說過一遍了,欺負我呆啊,還拿這話哄我!  
「不是,」玉奴搖頭,「那話是我哄你的,你那時候投在一家富戶裡,是那人的妾媵。」  
「啊?」怎麼會是這麼個出身,晦氣啊!  
他看了我笑:「無忌,六道輪迴,轉了那麼多世,不會世世都生男兒身的。」  
「我知道!」小妾就小妾吧,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總是受寵的那只吧,不對,我又是怎麼跟那狐仙結仇的?難道那狐狸的娘不守婦道,去魅了我的家主,妾不如偷,嗯,爭寵不過,才跟我結了怨?  
「胡思亂想什麼呢?」他皺一皺眉頭。揮手在我腦袋上打了一巴掌。  
「好痛,好痛,玉奴你接著講嘛。」  
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玉奴娓娓道來,我像聽別人的故事,原來那一世裡,我才是這麼一個不貞節,不守婦道,不善良的小女人!我跟了家主耀武揚威地出獵,我們遇到了那狐,不知死活地想來魅他,卻被他一箭過去,射了個死透。那也罷了,偏生跟在他身邊的我,進一出讒言,把那狐狸剝了皮,制了裘,害它失了皮囊,元神無處飄蕩,那狐狐狸去了泰山碧霞元君那裡告了歪狀,從此這賴帳便著落在我身上。  
「你本性難移,哪一世也不見得清白的。」他低了聲,想是怕刺激我。  
我嗚咽。我不為別的--射死那狐狸的又不是我,為什麼她兒子要三番五次來害我的命,尋我的麻煩?好不好的,他怎麼不去找那死男人算帳啊!我不過剝了它皮,就這般恨到我骨子裡?那元兇呢?欺軟怕硬,天道何存?!  
「他亦不是不想報仇,只是隔了幾世,要普天下找到那人,也難。偏巧碰上了你,只好將就吧。」玉奴抿了嘴笑:「許是我妖氣太重,他一眼就看到了,說來是我的罪過。」  
「那他幹嘛死命揪著我不放?又要我的元陽,又要跟我同房,玉奴,我……我好冤啊!」  
他哭笑不得:「他跟咱們住,原是有緣由的。他找不到那元兇,便想著落在你身上。因你跟那人還有點前世瓜葛沒分算清,這一世少不得糾纏一遭,只要纏上了你,總能看到那人的。」  
我昏倒,欠了狐狸還不夠,還要跟那死男人有孽緣?我到底要欠多少風流帳?  
忽然,我靈機一閃,騰地坐起來,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直到望得他汗毛直豎:「無忌,你……」  
「玉奴,我曉得了,那個男人,一定就是你!」  
「啪!」他一巴掌落在我頭上:「我怎麼會是那個臭男人!」  
「嗚……」我抱了頭,「那,那他是誰。」  
玉奴眸子裡一閃,忽然說:「沒找到。」  
我不信,我就算是呆子,跟他處這麼久,他一顰一笑,一蹙眉一眨眼,我還是能分出一點真假來的。玉奴有事瞞我,他不肯對我說!我想起他跟孟秋白嘀咕說話的情形,跳起來:「你騙我!你跟孟秋白說話,是不是就找到了那個人,他是誰?他在哪?」  
「無忌,我只跟他說找到了他XX的皮囊所在。」玉奴提了聲音:「那狐皮給你制了裘,傳了世,一直放在人家裡,我前些日子才探得到,這會只是告訴了他,讓他自己找去了。」  
「那,那裘在哪裡?」  
「……在那唐小山家。」  
24  
唐!小!山!  
我跳起來。  
玉奴不解其意,莫名其妙:「無忌,你怎麼啦?」  
我怎麼了?我腦中又開始往外蹦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唐小山,怎麼又是他?我咕嚕了幾聲。那個跟我們不過有一面之緣的男人,怎麼就這麼陰魂不散?聽到他的名字,我不高興。  
「說起來,也不知道你考中了沒有,這個人,似乎沒找你什麼麻煩呢。」玉奴還跟沒事人一樣呢。  
我彎下腰,一把抱住他,悶聲道:「玉奴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他被嚇著了吧,一聲也不答。  
我摟得再緊一些,喃喃地又加了句:「玉奴,答應我,不准跟別人好,聽見沒有?」  
還是沒聲息。我有點著慌,難不成那姓唐的,真的跟他有什麼古怪?低頭一看,玉奴在我懷裡,小臉憋得通紅,一似要閉過氣去,氣若游絲地說:「無忌,你要捂死我了……」  
…………  
這麼一鬧,這樁事糊裡糊塗就揭過去了。  
玉奴總這麼大可不是個辦法,我真怕哪天一個頭腦發熱真的擠死、悶死、壓死了他。  
「玉奴啊玉奴,你到底什麼時候能長回來?」我望著他愁眉不展。  
「你放心!」他「啵」地一聲在我唇上親了一下:「等我養足精氣神,自有法子。」  
其實他已經在努力了。每晚月上中天,月華正盛之時,他都會爬上窗台盤膝打坐,我屏息靜氣看他在月光下吐納煉氣。煉到好處時,他會突然仰頸向月,孟秋白那顆元珠自他口中升浮起動,月下燦然若星,那一縷縷月華精氣便沿著元珠盡數吸入他腹中;到日中之時亦是如此,他吸了這些日月精華,每每運氣催化,時日稍長,也能看出身體漸長,卻見效甚慢,不是孟秋白那口先天罡氣那樣厲害。  
他只是在等,等體內積聚的日精月華多了,一氣呵成,將它們盡數化作己身元氣,便大功告成了。  
「只是那麼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閉關修習,你現在吉凶未卜,我可不敢隨意離了你。」他這麼說。我卻知道,他只是不肯拂了我的面子。似這樣坐關修煉之事,我在蘭蓀書院時沒少聽那老和尚講過,若不清門閉戶,靜心守念,極容易走火入魔。凡人尚且如此,他們精怪妖仙,恐怕修習起來更是不易吧,這木鬼才鬧過一遭去,下回再來個金鬼水鬼土鬼,我護持不了他,可不等於把他雙手奉送給那群鬼怪胡鬧去?  
他要等一個人幫他,那個人便是孟秋白。  
死狐狸一去不回頭。我晚上一個人守了玉奴,心裡絲絲發毛,唯恐再出來什麼古怪聲響,什麼妖氣,什麼鬼怪。家裡那些陳了年的盅兒帚兒杵啊棰的,我都疑心能化了精,全部拿出去燒的燒,賣的賣,換了新新一套回來,可是難保再出來個花精樹妖的,這年頭世道不大吉利,聽說有人家連窖藏多年的金銀寶貝也有成了精禍害主人的。唉,果真是世風日下呢。  
我雖然心疼玉奴,怕到了極處,也央求他再畫幾道符來,貼在門欞上,好歹求個萬無一失。他卻精神怏怏地不肯理我。撥弄他幾遍,他便顧自睡了。  
世上妖魔鬼怪,倒有大半是人心生成。我提心吊膽了十來天,半點影響也沒有。慢慢有點放心,翹首盼那狐狸不來,那日心裡發一個狠:那以後再敢進這家門,定要把他打了出去。  
可見他是個頂惹人厭的,哪天心裡不念他了,這狐狸蹬蹬蹬自己跑上門來。  
「呆頭,做什麼這樣惡狠狠看著我?幾日不來,可是想我想得狠了?」他神采倒好,滿面春風在我臉上擰了一把:「小奴兒呢?」  
我捂著臉瞪了他一眼,正思量要不要真的拿那新買的掃暈把他掃地出門,那邊廂玉奴已是看見了,大聲問:「孟秋白,你的事都做好了?」  
狐狸對了我花樣百出,對玉奴這回倒是恭謹客氣極了,只嘴巴上還一般的油腔滑調:「小奴兒,你險些沒害死我。這本帳連本帶利,你怎麼還我?」  
「怎麼?」玉奴眉一蹙:「我告訴你的可沒有一字虛言。」  
「話是不假,你怎不告訴我他房中有那般利器?可別跟我說你沒進去過!」  
玉奴微微而笑,眼中竟有狡意:「我想你本事高強,區區道具必不在你話下,怎麼會也栽了跟頭?」  
「小奴兒,」孟秋白扯長了聲音念道,扯下扇子搖了兩搖「:我看你是借刀殺人,攢足了勁是想給你家呆子報那一箭之仇吧?」  
玉奴悠悠然別了臉,顯然並不想否認,「那又如何?」  
「又如何?」孟秋白哀叫:「果然與畜為伍不要與人為奴,你沾了個奴字兒,便壞了良心。我那般救你,你這般害我,天道何在呀?」  
「孟秋白,我?你手段高,不過想試一下你,又不曾害了你性命,你亂叫什麼?」玉奴皺了眉道:「別是你自己本事不濟,沒有取來吧?」  
「嘿!休要小?我,」孟秋白收了笑,「那姓唐的雖有寶器卻不能用,我稍使點手段他便不知天南地北了。小奴兒,別的本事我不敢跟你比。這上面你可敢跟我一較長短?」  
玉奴忽然蹭地紅了臉,不接言。  
我又暈了。他們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字兒也聽不懂。  
「罷了罷了,莫嚇了你們家呆頭。」孟秋白看他紅了臉,噤了聲,扇子一收,樂呵呵地站起來:「我己把那東西取出來了,也替我娘做全了水陸道場,念足了往生咒。這筆帳從此了,你放心,我再不纏著那呆子了。」  
我一喜,他這說話,我倒是聽懂了九成九,孟秋白看來已尋到了他XX的狐狸皮,送那老太太投胎去了。他既已許了這話,我可從此再不必擔心他時時謀算我了。大妙!  
唉,不過是剝了她一張皮,那母狐狸有什麼怨念解不開?念念不忘這三世了,還要托兒子來討債,真是小氣!  
玉奴唔了一聲,臉色卻沒我那麼歡喜。我聽他淡淡地問道:「那元兇不曾找到,你可能放下心來?」  
孟秋白臉上模樣一變,冷笑道:「小奴兒,你裝什麼裝?托你的福,順便,我也找到那正主兒了,輪迴簿子上有他自己的欠帳,不幹你們事,這筆帳自會有人慢慢向他討。你便放心吧。」  
我聽懂了!這回我聽懂了!  
那所謂的元兇,不就是害死他XX的那個人嗎?不就是我前世的那個男人嗎?玉奴說過我跟那個臭男人還有一世糾纏,這個我可不能不管不問。  
「孟秋白,那個人是誰?」我上前,急扯他袖子問。  
孟秋白望著我臉色忽然有些古怪,瞅瞅玉奴,又瞅瞅我,忽然笑道:「小奴兒,你當真口緊的得很,難道從來不跟他說過……」  
「孟秋白!」玉奴陡然提高了聲音,喝止他道:「你挑唆我們離間得還不夠?定要看我們家破人亡才好?」  
孟秋白被他噎了一噎,拿扇子敲敲頭,自嘲道:「罷罷罷,清官不斷家務事,我昏了頭了。你自個兒先保重著,明晚三更我來助你作法,還有一宵時光,你們好好珍惜吧。我先去了!」  
他來得快去得也快,蹭的一下又沒影了。  
我管不著他,望了玉奴哀哀地問:「你到底告不告訴我那人是誰?」  
玉奴無奈望著我,大眼睛裡竟有一點悲傷:「無忌,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你何必定要知曉?知道了也不會快樂,我都是為你好……」  
「你對我一點也不好!」我傷心地嚷嚷:「你瞞我,把我當成傻子,卻跟那死狐狸把話說得透透的,你們倆有說有笑有打有鬧,只當我一個是傻子。我不快樂!我不開心!你什麼也不告訴我……」  
玉奴忽然抱住我脖頸,「好,無忌,我什麼都告訴你。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前緣嗎?我這就跟你說。」  
「從第一世開始!」  
我心花怒放,這個聽故事的好機會,我絕不能白白浪費。其實,我最想知道的,是我跟玉奴怎麼認識的。他一直藏著掖著,若不是中間有這麼些亂七八糟的事隔著,我早等得不耐煩啦。  
「第一世,你是個女子。」他說完,停了一停,看我一眼。  
我氣短。  
雖然聽故事前我心裡已打足了氣,就算這幾輩子是花是樹是狐狸我也認了。可是玉奴那眼神兒,讓我覺得有點不大妙。  
「女人就女人吧,九世輪迴,也不能世世都是男兒身。」我嘟噥著學他的話。  
「可是,」他低頭掐指算,「嗯……算起來,你這九世裡倒有六世都是女人呢。」  
「玉奴!」我暴跳。不是畜生我就很開心了!你到底講還是不講了?  
「好,好……」他抿了嘴笑,接著說,「你那時是宮裡得寵的妃子,我是你陪侍的獵奴。」  
哇,這個身份好,我居然比他還高!我一樂,差點學孟秋白的模樣摸摸他腦袋,叫一聲「小奴兒」,是不是那時候你勾引的我呀?  
我知我跟他之間這段情分必不似一般人尋常,沒想到是這麼個起興,偷情都偷到宮裡去了!看來,當年我們很是驚心動魄地鬧過一場呢。不錯!大妙!  
玉奴垂了眼,淡淡地說:「誰勾引誰,也說不上來。你開始時從不理我。宮裡誰都知道你心地良善,待下人周到,就是性氣太高傲了。跟誰也是冷冷的。有一回,有人欺我,我跟他拚命,最後受罰挨刑的卻是我,你見著了,便央那君王救了我。從此後,我便對你死心塌地了。你卻還是對我愛理不理的。」  
他提到了那個曾經的女子,聲音柔和,眼裡滿滿的全是柔情,好似真的沉到了那一世的情境裡。我亦感動,原來那便是前世的我。那宮裝的女子,那些瑰麗的奇幻的畫面,那些在夢裡曾經出現的奇古的宮室,原來是這樣的。  
「好啊,我說你現在怎麼動不動就不理我,原來是我那世裡欠下你的,不要緊,這會子我還,我要天天理你,每一刻都來煩你,你不理我都不成!」我揉他,嘻笑說。  
25  
他抬起頭來微笑:「再瞎鬧,我可不講了。」  
「好,我乖乖的。」我在他身前趴下,聽他娓娓地講那前世女子的故事。  
「你雖然不理我,可是什麼事都護著我,再也不讓人欺我。我知道,我只是個下賤的獵奴,你是尊貴的妃子,我近不了你,也從來沒敢有什麼奢望,那時候,我只想著,就那麼遠遠地守著你就好了。你若能朝我笑一笑,我就是死了也甘願。可是,你從來不笑……  
你不快樂。君王年紀大了,那一眾妃子都在爭寵,都想替他生個兒子,母以子貴,他卻只寵著你一個人,你好像也從來不爭這個,可是,就連你也沒能給他生個繼承王位的兒子。  
直到有一天,我隨你們騎馬去出獵,到了林子裡,山林裡有野突然來襲你的座騎,那馬突然受了驚,便滿山遍野地狂奔,我拼了命地縱馬去攔住你,抱著你滾下馬來。  
你突然對我笑了。我才發現,原來你笑起來這樣好看,  
我吻你,我管不住我自己,你也瘋了,緊緊抱住我不放。  
後來你跟我說,那個男人,是個廢人,他不成的,他永遠都不會有兒子,所以打你,折磨你,看著你哭,他就高興。別人以為你受寵,只有你自己知道守著個什麼樣的人,受著什麼樣的刑。你在我懷裡哭得淚不成聲,你說你原以為這輩子就這麼完了,誰知道會遇見了我。  
我心痛得要死了,捨了命也想救你出那火坑。我們計劃好了一起出逃,可是到底被人發現,追了回來,我被綁到君王面前,要被他五馬分屍,你那麼心高氣傲的人,跪了求他,說只要饒了我一命,你便安生陪他一輩子,他願意怎樣便怎樣,都依了他,再不生別念。  
他……他竟然答應了你……」  
「是麼……」 我忽然有一些迷惘,「他真的答應了你?」  
玉奴搖搖頭,緩緩說:「他的事,被我知道了,他怎麼會真的放了我們?他不折磨你,又怎麼會開心?我到底被他派去的人害了。他……他端了我的頭給你看…… 」  
我啊了一聲,伸手攥緊他的手,小小的手在我掌心裡微微痙攣。我覺得我的心,似乎也隨著那手絲絲地顫起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淒然一笑,接著說:  
「你一看就瘋了,抱著那顆頭不住地親吻,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我就在你身邊,看你哭得肝腸寸斷,我想跟你說,不要哭了,那只是具沒用的身子,我在這裡。可是你看不見。  
你想死,他卻不讓你死。只有你活著,他才報復得開心。他怎麼會輕易讓你死?不久,你就開始變了,你在宮裡四處勾引男人,鄰國的皇子,外疆的使臣,甚至從前你看都不會看一眼的賤役,你想方設法跟他們每個人歡好,讓他知道,讓他看見。  
宮裡傳你Yin蕩無行。我知道,你的心已經死了,你想報復他,卻沒有力量。我……我只是個孤魂,什麼也助不了你。  
他捨不得殺你,卻殺了那些男人,你勾引一個,他便殺一個。到最後,終於殺得人人恨他入骨,有人合了謀,引著敵國的人起來造了他的反,直殺到宮裡去,將他化骨揚灰。王宮被攻破的那一天,你在宮裡,引火把那宮殿給焚了。那火一直燒了兩個月……火滅了以後,我想去找你的魂魄,都找不到。」  
他講完,忽然情不自禁地全身發顫,淒然道:「夏姬,夏姬……」轉目瞧著我,目中淚光瑩然,那眼神卻不似在我身上。  
我渾身一震,他說過,我應該姓夏。  
原來是這樣。  
夏姬,那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我一些兒印象也沒有。她是前世的我,是連結我和玉奴的緣,是玉奴到現在也念念不忘的深愛之人,我卻不認得她,在我身體裡記憶裡,連她的一絲兒影子都沒有。沒有!  
我把頭埋在胳臂上,抬起頭,抵聲問他:  
「後來呢?」我喉間忽然有些哽澀:「你既能看見她,你的魂魄能去找她,為什麼一直不能去投胎轉世,重新為人?」  
「我不想去投胎。」他低了頭,慢慢地說:「因你還活著,我想看著你,捨不得走,所以不肯喝那忘川水、孟婆茶。我早錯過了投胎的時候,在冥河岸上晃了幾年,後來遇上上元鬼節大赦,我的魂靈就飄飄蕩蕩出了幽冥界。  
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有一個好心的地精指點我去了中皇山女媧廟,求女媧娘娘庇佑。我只是個孤魂野鬼,怎麼能進了那廟裡?後來便守在她出遊的路上,攔了她求她讓我再見你一面,讓我知道你已經轉世平安,我也就安心了。可是她說,你作孽太多,幽冥界不收,又一世淫行,陰陽冊裡早已打了烙印,貶入畜道,十世之內再不能轉生為人。  
我苦苦求她,說我情願不投胎,不轉世,只要你不入那畜道,重進人世輪迴,我情願陪著你,一世一世還那些孽債。娘娘心地良善,又見我誠心,到底答應了我,許你重新做人,只是你前生欠下的,下一世裡,必要盡數還清,一世還不清,便到下一世,輪迴果報,永無終了。她賜了我那枚玉簪,把我的魂魄附在了那簪上,給了我一點法力,說生生世世,不管走到哪裡,憑這根簪子,我就可以找到你,同你結緣。」  
「所以你總說我前世前世,因為你一世一世找來,已經陪了我九生九世。」我嘶啞了聲音說。  
26  
原來是這樣的前世,我跟他,是這樣結的緣。  
難怪我跟他初相遇,便覺似曾相識;難怪我在那樣的頹廢折墮之中,想到他,心裡也會踏實,會有淡淡的歡喜;難怪我跟他夢裡相交,醒來便這般信他愛他依戀著他。因我們已幾世糾葛,早已糾纏不清,因他為我守護千載,矢志不渝。我有何德何能,得他深情至斯?  
「玉奴,我問你一句話,」我啞聲道:「你心裡真正愛的,到底是那前世的夏姬,還是今世的我?」  
他怔怔地看著我的臉,似乎沒想到我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來,隔了半晌,才笑道:「傻瓜,你和她,有什麼分別?你是她,她就是你啊。」  
「不是!」我叫道:「我不是她,我記不得她是誰。她活在幾千前,她的想法,我一些也想不起來!」  
我想著他看我時的眼神,心裡有一處地方,隱隱地痛。有什麼東西,莫名其妙的,忽然令我心寒,令我害怕。  
我搖著他小小的身子,哀求他:「玉奴,你愛的是我,是這一世的我,跟她跟別人都沒有任何關係。你說啊!」  
他不說,只微微低了頭,歎氣道:「無忌,你不懂,這幾世輪迴下來,你換了多少模樣,在我眼裡,都不要緊,我認得的,只是你的心。我從來都沒問過你,你愛我什麼。你跟別人在一起也好,只要我一個也罷,我只要能陪著你,這一世一世走下去,就很開心了。」  
我鬆開了手,是啊,他都沒要求過我什麼,我憑什麼這般不講理?  
我腦中亂成一團,有個聲音在我心裡大聲說,不對,有些事情不是那樣的。可是我想不清那到底是什麼。我只是拚命搖頭。  
「無忌,不要再胡思亂想了」玉奴歎氣,伸手撫住我臉頰:「這已是你在人世第九個輪迴。人常說九九歸一,這一世你倘若能好好做人,功德圓滿,從前便可既往不咎,你再也不用受那孽債之累。我也不必再為你擔心了。」  
「我不要!」我緊抓住他的手不放:「我就要你跟著我,要你為我擔心,要你哪一生哪一世都離不了我!」  
原來,原來我們是這樣一段孽緣。  
很好!不知道為什麼,我難過之後,心裡反而有一點古淒涼的歡喜。  
我想,這債永遠還不清才好。玉奴,玉奴,我欠了別人再多,都抵不上對你一個。十輩子不夠,我用永生永世來還。生生世世都要你陪著我,不離了我。  
「傻瓜,我怎會離了你?」他淡淡地笑,「我若想離開,就不會一次一次來找你啊。」  
我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玉奴,我這幾千年輪迴轉世裡,你既然世世都來找我,我難道,難道從來不曾有負了你的時候?」我問他,聲音卻發顫,不知是想聽到答案,還是不想聽。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那答案肯定是不好的。我常常那麼突如其來地怨恨自己,嫌惡自己,一定不會沒有來由。  
他靜靜地望了我一眼,半晌,搖搖頭。  
我不信。看他的眼神我便知道,他不想說真話,  
為什麼?  
他無奈苦笑:「無忌,你罪孽未除,打入畜道,被女媧娘娘從輪迴台上喚下來時,身上已烙了畜行之印,就這麼帶進了輪迴,這每一生每一世,總脫不了的一個淫字,我若要計較,如何能計較過來?幸好你心智未失,不管怎樣,心地總是良善的。已經……已經是額外的福份了。」  
我心裡冰涼涼一片。畜行之印?那……那是怎麼回事?  
我跳起來,顫了手去胡亂摸身上,什麼印?在哪裡?在哪裡?我為什麼看不見??!  
他看著我舉動,神色似有不忍,搖頭道:「別找了,你看不到的。無忌,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我軟倒在那裡,抱了頭,欲哭無淚。  
這到底是什麼孽?  
畜生,畜生!原來我真是畜生!  
我軟倒在那裡,抱了頭,欲哭無淚。  
這到底是什麼孽?  
畜生,畜生!原來我真是畜生!  
我想做人啊!  
老天,你既給了我這個人身,為什麼又要這般罰我?到底是什麼解不開分不清的債?  
玉奴靜靜地俯過來,拿臉抵住我,輕輕地蹭。我抬起頭,淚眼婆娑看眼前這個小人兒。他的眼睛為什麼那樣清明,那樣憐憫?那些執掌人間生死福禍的滿天的神佛菩薩,為什麼都不能有他的慈悲,他的寬容?  
我抱住他,在他小臉上輕輕地親,哽咽道:「玉奴,你告訴我,那幾世裡,我待你到底怎樣?我到底有沒有負過你?」  
我人也不要緊,是畜生也不要緊,只要有他,只要他肯陪著我,我就總有機會,總有希望。我若欠了他,這一世我加倍地補償。  
「你不欠我什麼。」他微抬了眼,眼睛裡全是寬慰的淡淡的笑意。  
「你有!」我固執地搖他,「你剛剛的眼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是傻子,可是你的心思,我總能看出來。我們相守這麼多年,難道是白過的麼?你說,你不是要我一點點還了這些債嗎?我欠別人的,怎麼會就不欠你?你說啊!」  
他大概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自己變成這般模樣吧。我把他搖得頭也昏了,他終於撐不住,頭昏腦漲地喊說:「不要搖了,我說,我說!」  
我鬆了手,像要把他吃下去,直直地盯著他。  
他定神。退到離我遠一點的地方坐下,靜靜想了一會兒,道:「那次, 原是我自己糊塗……」  
「那一世,還是在皇宮裡。只不過這一回,你投錯了胎,投到了很窮的人家。自幼,便被淨身入了宮……」  
我昏。造孽,真是前世造孽!我連太監也做過?  
「我去找你。你自然認不得我……不過,你對我也很好。」他忽然低低笑起來:「無忌,那是我們倆之間最清白最乾淨的一世。」  
我咳咳嗓子,臉紅。「……後來呢?」  
「後來……後來皇帝看到了我,你就把我送給了他……換了一世榮華。」他垂了眼睛,說得極平靜。  
我的心突地跳了一跳,不會跳了:「玉奴,你說什麼?!」  
他依舊垂了眼,淡淡笑道:「其實也沒什麼,那時候正是亂世,皇宮不久就被外敵攻滅,皇帝南遊去了,撇下後宮裡一干后妃,都無人理會。其實我也沒有呆多久。」  
「後來呢?」  
「再後來……」他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說:「後來隔了一世,我再沒去找你。我覺得……」他躊躇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頗難措詞,沒把話說完,轉道:「後來我去四海五嶽游訪尋仙,也學了一些仙法劍術,不再像從前那麼沒用了。到下一世,我終於忍不住還是四處尋訪你。」  
我抽了抽冷氣,幾乎想哭出聲來。玉奴他輕描淡寫,我卻知道,他那一次必定是傷了心。傷得極重。  
「玉奴,我實在不配你對我這麼好!」我抱著頭,埋頭把眼淚藏在袖子裡,不住地噎氣。  
「傻瓜!」他溫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淚。「我不對你好,又能對誰好?幾千年來,我就記了你一個人的名字。」他歎了口氣道:「我央求女媧娘娘將我封進那簪子的時候,就已經落定了心思,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便做什麼樣的人。不管好壞,我都跟定你了。可是……每一世你總要挑一些麻煩,你性子便是這樣,誰也奈何不得你。有時候我也氣得要死,真想折了那簪子,由你自生自滅去。可是,娘娘對我說,要等你自己開了心眼,明白了這個情字,我便可以跟你永世相守,再不必去還那無盡的債。無忌,我一直等那一天。」  
27  
伐樹不盡根,雖伐猶復生。  
伐愛不盡本,數數復生苦。  
猶如自造箭,還自傷其身。  
「這個意思呢,呃……其實就是說,有生便有死,有愛慾便有輪迴,如再造之箭,無分善惡。你若不看不破呢,便如那伐樹不盡,重複生苦,生生世世,無窮無盡……你說呆頭!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我無精打采:「孟大才子,我知你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也用不著這破爛佛經來搪塞我吧?」  
「阿彌陀佛,你毀佛謗道,要下拔舌地獄的!」死狐狸嚇得閉了眼睛裝老和尚。  
拔舌地獄?嘿,我怕不就是那輪迴台上下來的,嚇唬誰呢?  
我抄起那幾本快被他翻爛的經書,唰唰唰檢開幾頁,念給他聽: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後有無,聚散起止,唸唸相續,循環往復,種種取捨,皆是輪迴。未出輪迴,而辨圓覺;彼圓覺性,即同流轉;若免輪迴,無有是處。譬如動目,能搖湛水,又如定眼,猶回轉火,雲駛月運,舟行岸移,亦復如是。」  
「聽聽,這佛理一會子教人看破輪迴,一會子又說連世界都是輪迴的,佛自家都說不圓,教人如何看破?我幹嘛要去看破?我就喜歡輪迴,喜歡砍樹,喜歡造箭,永遠都砍不盡造不完才好呢!」  
「唉!」孟秋白把那手中經卷一拋,搖頭晃腦:「朽木固不可雕,孺子固不可教!」  
「那便不要雕不要造了!」我跳腳:「你在這裡守著我作甚,去守著他呀!」  
見鬼,閉關就閉關吧,修煉就修煉,卻弄了一堆佛經來唬我做功課;不讓我見就不見吧,還弄隻老狐狸來礙我眼。那天推心置腹跟我說了一晚上的話,原來都跟做夢一樣。我恨!  
孟秋白抽了折扇在我面前優哉游哉地搖:「他在那邊好好的,我現在過去作甚?那正午太陽正盛,甚麼妖魔鬼怪也近不身,只怕連我去了也實時燒化,你擔心個什麼?」  
「那我倒是人,為什麼不讓我去看看?」  
「你?」他露了一口白牙笑,「你去了,他一個把持不住,前功盡棄也罷了,萬一走火入魔,到時候找誰去?」  
我沒話說,只能坐了等。繼續看那些被我譭謗得不成模樣的佛經。怪了,玉奴臨走發話,定要我看這些半通不通的東西,那佛經果能救世,為什麼這世上還有這許多苦人?為什麼我跟他孽緣不了,還要一世一世糾纏?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枯等,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半夜月上中天,孟秋白瞅了瞅天色,才送我去那所謂的日精月華之地。  
「孟秋白,這就是你的洞府?」  
我站在那四壁光禿禿,頭頂一線天的狐狸洞裡,心裡何止是大失所望!原以為要來見識一下那世外仙山,琅玕洞府,想不到這裡比我在蘭蓀書院鑽過的荒林野洞來還得悲慘。  
他用了遁地法把我弄了來,外面什麼光景還看不到,但是也不用看了----還能好到哪裡去?  
唉,狐狸看來你家底實在不厚啊,難怪你娘為了一副皮毛會窮窮索要上三世。  
想想玉奴要在這個地方呆上七七四十九天,我淒惶搖頭。  
他鐵青了臉只差在我頭上砸個爆栗。  
「呆頭,你給那塵世浮華熏染個俗透,懂得個什麼!這裡受天地精氣,浴日月光華,沒一絲濁氣污氣,洛陽方圓百里之內,你能給我找出這麼個清靜之地,我把那元珠給了你們當家的,不必討回來了!」  
「你說的日月光華就是這道縫吧?」我指著頭頂一線天譏笑他:「難怪你白天不敢來,連個屋頂也沒有,開著天窗呢,太陽曬下來,把你曬也曬死了。玉奴呢?你就把他在這裡晾著?」  
我深一腳淺一腳往洞深處走,別說,這個破山洞還真夠長,真夠深。若不是頭頂有那道裂縫,漏下點光,我是不敢往裡探的。死狐狸有意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腳。明明是他的洞窟,連待客之道也不懂。我不敢埋怨,誰叫我急著見玉奴!  
九曲玲瓏洞,風光在最裡。越走,那洞變化越大。一線天縮得越來越窄,終至不見,洞裡是暗的,卻並非全然無光,白色的鐘乳石從洞頂懸垂下來,石尖上掛著欲滴的水露。沿著那暗徑走下去,眼前乍現一抹光亮,在那石洞盡頭,在那光亮的中心,我見著了玉奴。  
他盤膝坐在乳白色的石台中央,頭頂上巖洞生成一道天然細孔,天外月華正滿,唯一的一線光亮漏下來,正映在他頭頂。是孟秋白的元珠孤懸於他頭頂上方,那珠吸飽了月華,已煉得燦然晶亮。淡淡的柔和的光瀉下來,披在玉奴身上,他已長大了一些,垂眸閉目,捏訣而坐,我們的到來,對他全然沒有影響。無知無覺,顯然已經修習到了入境之界。  
孟秋白見了也大吃一驚:「想不到他功力這樣深。」又看那珠子的飽滿,大喜道:「這元珠此次修煉完畢,怕要增百倍的功力。我賺到了!」  
死狐狸!就知道他絕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我橫了他一眼。眼睛轉回玉奴身上,不禁有些癡了。  
真美啊。他靜靜盤坐,全身都是半透明狀,像月下一個精魂,一個玉雕的像。仰望過去,我忽地想起那肌膚若冰雪,餐瓊英,飲風露的姑射真人。我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驚了這仙人的修行。  
「呆子,你們家娃娃這次修煉成了,恐怕要成個玉娃娃了,你以後抱著捏著可要小心些。」孟秋白在我耳際悄聲笑道。  
我知他脫不了這調笑的脾氣,這幾句話不知為什麼,卻極是中聽,我大力點頭。他看出我有些傻了,俯耳過來,道:「些須時辰,見到了人,放了心,可該走了。」  
我點頭用過了力,習慣地多點了幾下,他捏了一個口訣,重使那遁地法,雲裡霧裡,一回頭時我竟已在洛陽家中。  
「孟秋白!」我在房裡跺了腳罵他。  
半空裡傳來他放肆的大笑。  
我雖然鬱鬱不樂,卻也無可奈何。七七四十九天,只好先放了這狐狸守著玉奴,白天時他亦不在,只是放了那元神在旁邊護持著,倘若真出了事故,他自有那些神神怪怪的法子實時趕了過去。我絕對懷疑孟秋白用了那遁地法把玉奴弄到那荒山野林裡去,又小裡小氣地每晚只許我見他一面是存了私心雜念的。想到他我心裡就慌慌的,想到玉奴卻又放下心來,不管怎麼說,他現今這個時段上,那老狐狸便是有歪心思也不敢成什麼事。只是每晚孤衾難眠,便免不了胡思亂想。想想我與玉奴這一世相逢,實在沒有一天分開過。便是他化了身,縮了形,那時放他於枕邊,心裡也是伏貼踏實的。忽然地空了一面的床榻,心裡酸酸的,涼涼的,竟是說不出的淒惶。那一日這長吁短歎被那狐狸使神通聽見了,竟然厚了臉皮跑我房裡來自薦枕席。將他打了出去,從此連那些想念也收了收,好歹不過四十九天,每晚總還可見一面聊解相思,待這幾十日過去,便可大功告成了吧?  
寫到這兒,忽然想起來犯了一個大錯,就是那科考取仕的事,如果按了明清的規矩來,秋闈是鄉試,因在八月舉行。春闈才是會試,要上京趕考的,一月下旬還是什麼時候舉行。夏無忌去趕的絕是會試,怎麼會弄到秋闈裡去?這個很重要。因為下文我們的男配角一要閃亮登場了。  
姐姐們,這皇帝讓他年輕英俊點好,還是年老跋扈些好?說說看來。
—— 早起的小攻有受吃~早起的小受被攻吃 ——

TOP

28  
我掐著指頭數日子,從早盼到晚,度日如年。恍光惚惚過足一月,那一日去終於看厭了那些經史子集破爛佛典,看時辰尚早,出外一轉,不知不覺晃到當日跟隨玉奴去過的茶坊。人物照舊,那茶坊老闆見了我竟然還認得,一臉和氣出來招呼,我原也悶悶的,百無聊賴在他這裡且坐一坐,飲不上一杯茶,外面亂哄哄的忽然一群人跑過去,似是去趕什麼熱鬧,街道上一時熙攘不堪,間或有人歡喜而呼,聲音卻聽不太真。  
「這是做什麼?」我詫異,翹首向外望。只見擁擠中有些紅色黃色紙字散得到處都是。  
店老闆笑嘻嘻道:「公子竟然不知麼?今日會試揭榜,喜三元發的紅錄金榜,赴考的才子都去爭著看呢。公子也是考場中人,怎麼一些兒也不關心?」  
我一口茶險些沒噴出去。這些日子事兒一串接著一串,當日玉奴是為了什麼才帶我來洛陽的,早忘了。原來時光流轉這般快,轉眼便到放榜了?可不知是誰進了那頭三名。  
那店老闆熱心又勤快,跑去街上替我拾了一張紅錄來。所謂紅錄是那頭腦靈活的商家,每到大比之年,將會元揭曉的名次,用紅紙刷了出來,成批外賣。名次不斷出,紅錄便不斷賣。有全副身心都放在這名次上的考生,免不了時時守在那裡,翹首相望,只盼那紅錄上能有自己一名字。我便是再不關心,畢竟也是費了半年功夫被玉奴耳提面命教導出來的,別的不在意,首先卻要看看那狐狸是不是在我之上。這口氣絕不能低了他去。  
拿過紅錄來一瞧,自上至下幾十號人,沒我大名,亦沒一個姓孟的。  
「這是後面幾十名的,前頭的都發完了,公子若是想知道成績如何,何不到前頭自己買張看一看/」老闆好心提醒我。  
那卻也是。我起身付他帳,他卻不要,只道:承蒙公子看得起,以後若高中了,肯來這店裡一坐,或者題個字作了牌匾,小店風光一世,可不比這一碗茶錢來得榮光?  
他說的倒是實情,感情京城裡坐地這些年,天天見這人情世故,早歷煉得透了。我給他打了哈哈,虛與委蛇幾句,出了店便去買那紅錄。  
走不上幾步,有個人瘋瘋癲癲迎頭撞過來,險險撞我個趔趄,他手裡紅紙散了一地,我忙替他拾起,想道聲對不住,他卻跟走了魂兒一般,連哭帶笑地一路往前奔去了,那紅錄也不要了。我望著他背影搖頭嘖嘖,這情形在街上見怪不怪,沒得說,又一個被這科舉吸了魂兒去的。看那樣子,已是瘋了半成了。  
手裡倒還捏著那幾張紙,往上溜了幾眼,好事,省了我銀錢,這從一名到末元,都盡數在這幾張紙上了。再看一眼,我大愣,仰起頭來,狂笑三聲。  
孟秋白呀孟秋白,這該算你輸還算你贏?想不到我夏無忌大名高居榜首,可是……那隻狐狸居然真真中了個第三名!  
那中間夾著個什麼名字,我全然不管,眼珠子在上下兩個名上轉了半天,把那幾張隨手一拋,捏著這紅錄興沖沖便往家奔。  
好了好了,這下總算跟玉奴交待得過了。  
一路走一路笑,思想自己跟那剛才發了瘋的也沒什麼兩樣,管他。  
到了家,才知道這事情到了個名利頭上,比那風兒傳信還要快;人若沾上了個攀高枝兒的機緣,來捧腳的比那蒼蠅還繁,我這還沒理順頭緒,正忙忙找孟狐狸秋後算帳時,門口外鑼鼓喧天,屋裡屋外已被來報信的看熱鬧的塞了個紮實成堆。左一聲道喜,右一聲沾光,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孔在面前晃得我頭暈。我在洛陽無親無友,僻居此地,除了玉奴孟秋白,沒見過第二個人影兒,這一會子從哪裡鑽出來這一眾十八桿子也打不著的親朋好友?  
百忙中有人遞進一張帖來,竟然是媒婆上門來提親。我昏頭漲腦正要捏巴捏巴揉了,那邊又塞過來一張,一起揉……等等,這帖名字看著怎麼這般眼熟?  
唐小山!  
唐府離這裡還真是遠,我被那群童僕掇弄上了轎,還有些暈乎乎的。一顛一顛也不知走了多少程,到外面終於有人喊到府下轎時,我腦中已清醒了半晌。我怎麼便迷迷糊糊跟著來了這男人府上?怕只是當時被那一堆人弄得暈頭漲腦了,借轎上台,脫了身再說。沒想到就躍到這賊船上來了。  
別說,到底是京城氣象。唐小山一個小小吏部主事,竟也住得起這等高堂敞院。轎子三兜兩轉,在裡進一處小院裡落了腳,我在轎簾裡悄悄窺視,牢記了那出門的路徑。到得屋裡,卻不是書房,中間一張雕龍著鳳鑲壽桃嵌牙飾的紫檀木床,兩幅帷帳全拉開,勾了玉帶鉤,疊了紅綃錦被,鋪了軟巾香枕,旁邊花梨木的案,青花纏枝牡丹瓶上插了鮮艷的碧月桃,銅博爐裡還吐著綿綿龍涎香,這是什麼所在?我轉了一圈,這姓唐的果然不地道!心裡有些悔,但想這青天白日的,他總不成便做出什麼不開眼的勾當來?  
正打磨磨轉,背後一聲笑,門簾子掀開,那人滿面春風走了進來。  
自茶坊一見,我還沒細打量過他臉。老實說這人長得倒不算難看,白淨面皮細長眼兒,五官也算端正,只兩眼瞇了細細瞧人,卻讓人看了著實不舒服。他想是剛剛下了值回來,那身綠油油的官袍還不曾得脫,就手拱了拱,「公子肯光臨寒舍當真是蓬蓽生輝啊哈哈」。  
有沒有搞錯?我又沒拿那元珠修煉得通體透亮,生的什麼輝?  
「怎麼令弟沒跟了公子來?這群下人做事,便是這般不牢靠。」  
什麼令弟?  
「上次令弟來時,向我提及,在下不孚所望,公子今番榮登榜首,同喜,同喜啊。」  
還有上次?這人在說什麼東西?  
「公子?夏公子?」  
他張起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緩過神來。  
「唐大人,在下從不曾有什麼弟弟。」  
「啊?」  
「你說的那人是誰?」  
「唔……」  
「還有這榮登榜首,是怎麼一回事?」  
「……」  
他瞇了眼睛看我,忽然那目光變得意味深長。看得我毛骨悚然,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唐大人?」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心裡亂糟糟一把,他卻不似方才著急了,悠悠然繞我兜了圈兒。  
站定了,慢慢說道:「既如此,夏公子,咱們明人不必說暗話。自上次茶坊偶遇,在下對公子和……公子相伴之人委實傾慕的緊……」  
呃……我閉眼,早知道這人不懷好意。  
「玉郎想是沒與公子說過,我與他其實已相交甚篤,只是上一回之後,再無緣相見,在下甚以為憾,只是今日見到了公子,也是一樣的……」  
他眼睛愈發瞇得細長了,那貪婪索求之色卻全不加掩飾,我看得真切,心裡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腦中不可遏抑地想起給孟秋白魅惑那日見過的虛像幻景。玉郎,玉郎……玉奴,我心裡火燒一樣。直想離了這個牢籠樣的小房間,快快回家找玉奴問個明白。  
「夏公子,急什麼!」他張了雙臂,往我身前一攔,「我既許了玉郎的話,今日公子已經高中,難道便這般輕易脫手?」  
這竟是明著赤祼祼跟我索要好處來了。莫說我不知他到底做了甚古怪事,便是知道,他想跟我來這等交易,做夢去吧。  
「唐大人!」我擠了笑對他道:「今日之前,無忌只跟大人一面之緣,考場上亦是嘔心瀝血作得文章,想不到這中間還有許多奧妙。此事須得回家問明了玉郎才好說話。今日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訪。」  
他嘿然冷笑:「夏公子,你雖然文采風流,可是那科場之上人才濟濟,要拔得頭籌也在所不易,在下為了成全公子,可是冒了掉腦袋的大險呢。現下好不容易請得公子上門,擇日不如撞日,何必改那無定之期?」  
我心裡大罵,跟玉奴廝混了這數月,我全不知世風改易至此,什麼妖邪外道都肯跑出來現世。這等沒品沒人緣急色鬼的求歡,我倒是多年來頭一回見。  
好,我倒不必急著走了。回轉身,上下打量他,忽然勾了唇一笑:  
「唐大人,你也太急了。難不成,你就穿著這一身官袍跟我……」我把話留了餘地,噙了笑,朝他上下一打量,話盡在不言中。  
這個蠢才果然作出恍然大悟狀,退後扯了玉帶,扒了外袍,小心翼翼疊放在旁邊案上。  
上前就來抱我:「無忌,想不到你這樣知情識趣,不枉我覬覦這麼久,拼了命地抬舉你……」  
「哎!」我伸手抵住他拱上來的嘴巴,把頭偏開。  
「嗯?」他愣了一愣,嘿嘿笑起來:「無忌,良宵苦短,你就別再玩這些花樣了。」  
他……他的嘴巴怎麼那麼臭?我抑住噁心看他那副嘴臉,冷笑道:  
「唐大人,你是不是誤會了?我原想說,等你把這綠袍換成紫袍,再來找我吧。唐大人想成什麼了?」  
他一怔,一顆豬頭騰地漲成紫茄子。  
嘖嘖,這人居然也知道臉紅?!  
「夏無忌!」他惡狠狠地沉了臉說:「你不要欺本官官小,就以為奈何不得了你!我既萬全得了你,也毀得了你。今日你便是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不要不識抬舉!」  
這頭豬,他當我是遭惡霸調戲的良家婦女?  
我忽然抬頭,指半空道:「唐大人,你頭上面那是什麼東西?」  
他遲疑了一息,還是忍不住抬頭往上看。我手裡早捏過櫃頂上的花瓶,自上而下蓋下來。他連哼也沒哼一聲,像一條蛐蟮,翻了白眼便委在我面前。  
「笨蛋!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個都不懂!」我整整衣衫,從他身上橫跨過去。  
走出門去,在外面侍候的童僕見我先出來,都不勝驚奇。我若無其事道:「你們大人在休息,囑你們不要打擾,一個時辰後進去侍候。」說罷,揚揚告辭。  
那伙童僕笑得好不曖昧,隨他們去吧。我打他那一下不重,等他自己痛醒過來,我早到家門了。讓這幫人聽他發作去!到那時才知道誰笑得好看。  
出了唐府,一路只啐晦氣。我也不敢回了槐蔭下老宅,怕那夥人來癡纏。在門外遙遙地看著,待門口三三五五來拜訪的人都漸漸不見了影兒,我先去找孟秋白,那狐狸竟不在。團團找了一圈,蹤影全無,呆了半晌,只得回去自己關了門,閉了戶,生怕再有人來擾。  
細思量這一連串的事,想得不勝頭痛。我就是個傻子,現下也想得出來是怎麼一回事。我不信玉奴肯背了我去找那姓唐的。我要那功名作甚?難道他真指望我去拿個狀元頭名回來,於他又有什麼意思?可是唐小山那些話說得有鼻有眼,再想那日玉奴跟孟秋白說過的那些雲遮霧障的話,我愈覺千頭萬緒,想得我頭大如斗,想不明白,也不想了,單等晚上見了狐狸再說。  
我六神無主地坐等,卻直等到月上中天也不見他來。  
莫非,莫非,是玉奴出了什麼事情?  
我心裡揣了一把亂麻,出門張望半日,徘徊半日,再回來枯坐半日,等得都快睡著了,也沒見他人影。心底不由地著慌。倘若玉奴真有什麼不測,黑燈瞎火,那荒山野嶺我連去處都不曉得,要找又往何處找去?那狐狸害了我們不下一遭,該死,我怎麼就這麼輕易信他?  
「呆子,我只一時不來,便這樣腹誹我,你的良心壞了!」  
死狐狸大剌剌地突然現身,倒把我嚇了半死。  
「孟秋白,你來得正好,快帶我去……」  
「去見玉奴是不是?今晚不要指望了。我知你去見過了唐小山。」狐狸嘴巴快,截住了不要我說話。  
我怔住,瞠目望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孟秋白笑瞇瞇湊近了道:「呆子,你若這麼信不過他,不如將他讓了給我如何?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你……休想!」死狐狸說得我臉騰得燒起來,心頭卻也火起。他既看得我心思透透,明指我在胡亂懷疑玉奴,那當日他給我看的卻是什麼?若不是那個引子,何至於我時不時地吃些沒來由的乾醋?  
「那不過是些虛像,為引你入豰來著,想不到你個笨蛋,一直念念不忘。」狐狸恬不知恥地笑。  
虛……虛像?我大張了口,這一日的六神無主總算有了點著落。心裡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別的什麼,這狐狸一手作了好戲,翻也由他,覆也由他。真不知哪句話是該信的,哪句是不該信的。這句……權且信了罷。我心裡,還是願意信的。  
他搖頭歎氣:「「傻子,枉那小奴兒為你吃這許多苦頭。你到現在心裡還是對他疑神疑鬼。他助你,卻是為了什麼?可歎,可歎!」  
我大慚。難得這狐狸今日說出句像人樣的話來。雖是指責我,我卻聽了極是受用。連他一個外人尚看得清楚,我卻在這裡亂疑心的什麼?  
「孟秋白,是我錯疑了他。玉奴他現在怎樣了?你快快帶我去看他。」  
「他現在好好的,你去了就不好了!」孟秋白斬釘截鐵地道:「你身上濁氣沖天,肚裡晦氣盤旋,去衝撞了他倒罷了,毀了我那元珠,我怎麼辦?」  
他便時時不忘打他那算盤!我咬牙瞪他:「那今日你怎地回來這麼晚?」  
孟秋白皺了眉道:「今日這裡俗氣太重,熏得我受不住,出去躲了一躲。唔,都是你惹來的!」  
「我?」我知他說的是那些來道賀的人。這又不是我自己招來的,他現在裝什麼模樣,他那時夜夜笙歌歡宴招來的人,可不比這些人俗一百倍?我想起那唐小山,好好個人,怎麼穿上了官袍就變成了畜生?要說畜行之印,怕是那進了官場的,少不了都得在身上烙一個。  
他聽了大笑,「乖乖,你現今這般說,他日你也要入官場了。這會試頭名,進士及第,待殿試下來,怎麼都逃不脫天子門生的名頭,你就等著官袍加身吧。」  
「你說我,你不是也得了第三?」  
說起這個來,我有點心虛,不管那姓唐的是不是作了手腳,我這個頭名來得有點冤,且那死狐狸本來就自己下注要了第三,這一場比試,我是輸給他了。  
他一哂:「我投那考試,不過是為去找我仇家,順便陪你耍耍,現今人也找到了,還去殿什麼試?呆頭,你不說我倒忘了,我們還賭了一場呢,我贏了!可惜沒跟你賭綵頭,早知道就把你們家小奴兒押上。」  
「做夢吧你!」我啐他。「你那仇家,到底是誰?就是剝了你娘狐狸皮的那個?」  
他也不生氣,笑嘻嘻掐我臉道:「天機不可洩漏。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呆頭,休要胡思亂想,好好準備你的功課去赴那殿試去吧。我伺候你們家小奴兒一整天,現在可是累狠了,困了困了!」  
說完竟倒頭便睡。我推了幾把推不動,愣了半晌才想起來:死狐狸睡的是我的床!  
唉,他那仇家,就是我前世的……夫君了,玉奴不肯告訴我,狐狸又打哈哈。到底是問不出來,算了算了,前世緣分再多,有如何?現今我只有玉奴一個。  
孟秋白給我那去赴殿試的意見,卻給我拒了。  
我認真地想了想,當初來赴試,也是玉奴的意思。如今他萬事不能問,我又遇上唐小山這等事,不管玉奴以後會怎麼生氣,這回我是打定主意要違拗了他。算算日子,離他大功告成也只剩不到七日,我收拾打點好了待他身子一好就帶他離開洛陽,去三山五嶽五湖四海,去努力參透那個情字,跟他永世相守,可不必在這些人煙旺盛的地方呆了。  
何況那唐小山被我砸了一頭,我不信他便會放過我。再去考什麼殿試,可不是拿自己去作風險賭麼?  
打定這個主意,此地就不能再呆了。孟秋白儘管時時譏我身上濁氣入骨,不讓去衝撞了他的神仙洞,這會子沒處去,也只好央告他,帶我去那裡先避一避。  
玉奴修煉了這許多時日,身形變化已然極其明顯。不僅長大了許多,肌膚也愈加晶瑩,通體的玉白映著那月光,實是美得不似人間物。我忘了,他原也不是塵世之人。  
我不敢擾他。只得於那月下陪他,靜靜聆聽他每絲呼吸,看他每一分每一寸的變化。如花開有致,花落有聲。望著他,便忘了那光陰流轉,七日之期轉眼易過。終於到了他出關的那一日。  
29  
那晚,天宇澄清,萬象空明。  
孟秋白告訴我到了午夜太陰最盛之時,玉奴將體內最後一絲玄陰之氣催化了,與白日所煉日精交會融合,收了元珠,便是大功告成。他現在身形尚小,是內裡元氣尚未盡數恢復。一俟午夜破關之後,便大不相同了。  
他居然開恩准我在旁邊觀瞻這偉大時刻--不准也不成。玉奴身上通體一絲不掛,這只色狐狸借什麼助他練功運氣的藉口大吃豆腐都是極順當的事,我可不放心。  
到得午夜月上中天,水銀般的光從那洞頂細孔裡如注瀉下,到了石台之上,光線如傘般慢慢張開,玉奴週身便籠在那如水月華之下。頭頂元珠經過這幾日洗煉,已煉得大如鵝卵,通體透亮,折了那月華自他頭頂百匯正中貫下,他頭頂似隱約有氣吸入。  
我一眨不眨在下面仰望那元珠,看它,瑩光灼灼,漸漸由大變小。孟秋白亦在他身旁坐了,仰頭張口,吸納吞吐,那珠子於空中順著玉奴頭頂緩緩繞行,愈行愈急。那滿目光華也驟然膨脹,彷彿要散開,裂開,鋪天襲地,蓋滿這間斗室。我被那光耀得眼暈頭昏,玉奴小小的身子在那光下開始輕顫,漸漸劇震,我擔心,他的功力可承受得住麼?  
元珠運轉,終於過了一個周天,隨著天頂月落,那頭頂光也收斂了許多。看看時機已到,孟秋白大喝一聲,雙手持住玉奴身子,仰頭,張口,那元珠光茫暴長,空中彷彿綻開了千株萬株玉樹瓊花,乍現即收,化成幾束銀白色光線盡數沒入玉奴體內。那小小的元珠失了光芒,攸然落回孟秋白口中。  
滿室光華俱斂,萬物空靜,皆無聲息。  
我叫玉奴的名字,我看著他張目,碧眸如水,向我緩緩顧盼。我微顫著站起,向他張開雙臂,盼著他也喚我一聲,可是我沒盼到,就在他張開口的那一刻,我……我居然沒出息地暈過去了。  
待我終於聽到他喚我名字時,已是悠悠醒轉,月落中天。  
暗夜晴空下他的臉俯於我上空,一雙明眸裡全是焦慮之色,我緩緩睜眼看他臉。這是我的玉奴麼?  
我捧住他的臉,一聲聲叫他名字,他含笑望我,亦不答話,只俯下了頭,在我唇上輕輕一吻:「無忌,是我,我回來了。」  
是的,他回來了。煢煢數月,呎尺天涯,七七四十九天的守候,都沒有白廢。  
他回來了。  
我眼角有淚珠滲出。他俯身,替我輕輕吻去。  
靈巧柔軟的舌頭探入我口中,裹住了我的唇舌一點點含吮舐弄。我覺得全身似要軟下去了,腦中轟鳴。玉奴,這是我的玉奴,他全然復原了。  
我熏熏然,順應著他的吻,與他口舌纏綿。  
「玉奴,玉奴,我想死你了……想得我發瘋……你好麼……」我喃喃的說。  
「我很好。」他微笑,用溫柔到極致的吻響應我。「無忌……抱住我。」  
他眸子裡彷彿蒙上一層水氣,這句話,在我身體裡播下了一粒火種,這火要將我們兩個燒熔,燒化。  
我捉住他的手,握住他的腰肢,覆住他的軀體,顫抖的手指撫遍他全身如玉的肌膚。他在我懷裡,那身子因了暗夜的光華流逝,消了一些晶瑩,仍然是溫潤的,光潔的,如嵐山明月,如玉一樣的質感。  
我不敢相信,這是玉奴?我不是在做夢。但是我不敢相信。我們已經有那麼久那麼久不曾在一起了。  
「無忌,你傻了。」他在我身下低笑,帶嗔地向上瞟了一眼。長腿勾住我腰際,往我身上慢慢覆來。我頓覺魂也失了,骨也酥了。  
我喃喃地叫他名字,吮住他的紅唇,埋於他身上,聞著他淡淡的清香。我緊貼著他的肌膚,在他身上一點點地舔弄。他仰了脖,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他像一隻沒了爪的小貓兒,一個脫了胎換了骨的妖精。他在……勾引我。  
我不敢放肆,我始終記著從前他跟我說過的話,多日的禁慾不是白來的。我已多少學會節制自己的慾望。然而,他附了我耳際,悄聲地溫柔地說:  
「無忌,你放心,我已破了純陽之體,以後跟你在一起,怎麼做,都不會對你有礙。」  
他於是放平了身子,摟緊了我脖頸,任我予取予求。我一時之間,如在夢中。不,比那美夢還要美妙三分。  
那湮息多日的情慾之火,終至為他而燃燒至盛。  
我進到他身體裡面去的時候,他蹙緊了眉,呻吟出聲。那個地方,似乎比從前更加緊窒。我擔心,不忍,收住了不肯再往裡進。  
「不要緊,受得住……」他半閉了眼,長長睫毛蔭覆上來,掩去一點勾魂攝魄的光。他只微笑著握住我手。  
這是玉奴?我的玉奴?  
我於是不再忍,那熾烈的火漫天卷燒起來,將他吞噬,將我也吞噬。我肆無忌憚,一寸寸攻城掠地,他柔順地承受,玉一樣的身體卻有綿的軟,像潮水,將我裹覆,吞沒。他碧玉的眸,似一潭沈水,深不見底;那噴湧自身體深處的熱情是火,是火山底的漿,沉在了這水裡,攪不起一星火屑,卻將那水攪得翻湧,滾燙。一波更強似過一波。  
我情願醉在這水裡,化在這水裡。  
但是,他卻只半醉,他那裡尚未醒覺,持慵倦之姿。他仰首,在銷魂奪魄之中,露一絲痛楚。我俯身,放下他纏繞的腿,吻上他的唇。有點痛,可是不要緊。只要他也快樂。  
從他身上退出,我向下退,含住他。從上到下,一點點地咂弄,吸吮,去喚醒那沈睡的精靈,張開它慾望的翼。  
「無忌,不要……」他於迷醉中撐起身,掙扎著試圖阻止我。  
不要緊,不要緊。玉奴,我一直記得那一晚,看著你在我懷裡痛得曲了身,在我手裡慢慢縮化,玉奴,你可知我心裡有多痛?我是這樣自私,請予我一個機會,讓我彌補這痛,補好這傷。  
他終於至沉醉,至失神,瑰麗的欲色暈染雙頰,呻吟,激放,痙攣的身子驟然舒展開來。我觸到那滾燙的精華,盡數飲下。重新傾身而上,他舒展開身子迎接我。勾住我脖頸,靈巧的舌攸地鑽入我口中,攪動,纏綿。  
良久,才分開。  
「這是你的……下面,是我的……」我含笑吻他。舉身重新壓入他體內,他悶哼一聲。驟然弓起身子。  
我灼痛了他。  
他大口呼吸,似一尾脫了水的玉鯉,卻不肯放開我。溫柔而強制地將我鎖在裡面。  
不分開,不分開也好。不必再想什麼輪迴轉世,便是死,也死在了一起,化作了一個,永世不分開。  
他臉上嫣紅,抑住呻吟:「這些日子教你看的佛經,原來都是白看了。」  
「佛經?」我吃吃地笑,身子稍動,他痛,一聲呻吟瀉出口來。「你跟我這個樣子還談佛論經?佛祖知道了怕是要被你氣死。」  
「呆子……」他無力地附在我身上,吐氣如蘭。「我還以為你這些日子好些了,想不到……」  
「想不到情慾大開,不滅更漲。」我調笑他,吻住他嘴:「玉奴,你勾引我,又冤枉我。你……也不想想,有多久我沒碰過你了?」他掙了幾下,沒掙出,反倒是我擠在他身裡,給扭得有些出火,漸至硬挺,他咬住唇嗚咽了幾聲,卻把那火越燒越旺。  
「玉奴,你不可再動……」我顫了聲告警。待要放了他,掙扎再三,卻終於還是攬住他腰緩緩按下,方才一直顧惜他身子剛好,這會通竅既已開,又怎能不盡情為歡?便放開了罷,我再不管不顧,與他吻作一處,耳鬢廝磨,一面大動。  
那一刻,只覺天上人間,四海遨遊,亦不抵此際這荒山野洞裡的快樂。  
情,情是何物?便是此刻這欲,這愛。  
玉奴,我參出來的情字,你可失望麼?  
30-31  
這如是一個夢,我情願它永遠不醒。夢卻總是要醒的。  
常言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恨不得這句話是真的,它卻終究不是真的。  
我在那洞中與玉奴一夜廝纏,歡好到極致時,渾忘了那唐小山的齷齪事。醒過來後,卻覺口齒生澀,不敢說,亦不想說。  
我怎忍心壞了這久別重逢的喜悅,這溫柔纏綿的情致?  
玉奴什麼也不知道,便讓他什麼都不知道吧。  
只是到了家,無論如何也要找個借口離了洛陽。但是,找什麼借口呢?我絞盡腦汁地想。這般一來,便現了躊躇之相。我的心思瞞不住孟秋白,倒可以瞞住玉奴。  
「無忌,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悶聲:「家?那又不是我們的家,不過是租賃來的房子,玉奴,我們還是不要回去了。」  
他奇怪,卻也不願拗我,道:「那好吧,你若嫌那房子不好,我們換一處也可以的。租來的不成,我們買一處。」  
「玉奴,莫非你真的想在這裡安家?這洛陽有什麼好?處處都是人氣浮躁,我不喜歡!」  
「傻瓜,你不喜歡也不能把京城搬到別處去。誰叫你要趕考呢。」他還是很溫柔。  
我望了他,嚴肅了問他:「玉奴,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這回老實答我。」  
「嗯?」  
「你為什麼定要讓我趕考?你明知道我寧死不會入仕的。別說是天機不可洩漏,你連前世因緣都告訴我了。」  
他沒有立即答,輕咬了唇,沉默片時,道:「無忌,你前緣未淨,循環輪迴,總有一些償不盡的債,你可明白?」  
「我明白。」若是照了我現在這個性子,如他所說,這一世世舊帳不了又開新帳的事情估計少不了。可是這有什麼相干?  
「我說過,這是你第九世的輪迴了,倘若這一世能功德圓滿,便可以免了以後那些痛楚。你還記得?」  
「記得!」見鬼,其實我覺得這麼輪迴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別的都好說,只有一樁債,是頭等的要緊。你若還不上,便永世都要沉淪。我替你卜算過,只算出一個考字來。才領你到這京城,只指望能遇見這個人。你好生還了他。我們便可了了這樁心事。」  
「什麼人?我那……那是欠誰的?」  
他咬了牙,輕輕道:「便是你第一世的君王。」  
有沒有搞錯?!他……他?就是那個害了我也害了玉奴的廢人?究竟是誰欠誰?我沒有找他算帳已經不錯了,憑什麼要去還他?怎麼還?還什麼?  
玉奴望了我,目光憫然:「無忌,你讀過那麼些書,有些道理總該明白的。他是君,卻為臣所弒;他為夫,卻被妻所叛;他一生無子。這三綱五常,他沒有一樣得享。單這股戾氣,便足可為禍人間,殆害一方了。」  
三綱五常?  
大笑話!我夏無忌一生注定無妻無子,目中一向無君無父,逍遙自在,不受拘束,我去講那倫理綱常作甚?玉奴啊玉奴,我以為你玲瓏剔透一個人兒,竟然也學了那些俗人去染一身濁氣。我大笑,心裡卻郁氣大結,直想大哭一場。  
玉奴咬了牙,顫了聲,道:「我亦不想的。可是無忌,我在這世上幾千年,若不守著這規矩,早已被擊得魂飛魄散了。我怎麼能得見你?你從來就是離經叛道的,可天地之間,又怎能跟你一人想法一般?天上地下,倫理綱常原本就是相通的,倘若不為他出這口氣,以後還怎麼支撐這輪迴報應?還怎麼治世?」  
輪迴報應?他為人時亦為惡多端,那最後的下場,也是他自己作下的孽,惹下的障,怎不見他遭報應?  
「你不知道,他已還過了。他輪迴過了十世,十世皆是畜道。」  
我氣苦大笑,「好啊,畜道是不是?這帳好還啊!我們去那豬狗牛羊市上去尋,尋到哪頭是,回來好生供養,送它的終養它的老成不成?」  
「無忌!」玉奴看了我無奈。「他這一世輪迴在哪裡,我始終算不出來。他積了這十世的怨,怕這一回便是來報這第一世的仇的。」  
玉奴!我慘笑:他要報仇,我們就依他報仇,可是,我們拿什麼還?拿你,還是拿我?我們欠他一份情,難道要我還他一份情去?玉奴,你傻了,我現今心裡只有你一個。你讓我還他什麼?  
玉奴第一次被我問住,他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無忌,我太著急了,總想著你把這些債清了,我們好無牽無掛,永遠能在一起。」  
「清不了的,你跟了我這麼多世,難道還沒有看透?倘若人人都能償了一世的債,他們還要這輪迴果報做什麼?人生一世,誰能永遠不犯錯?錯了就要還,這一世不清,下一世再來,循環往復,這世道才能輪轉下去,他們才能治下去。那天上地下才有他們的寶座。所以,他們怎會讓你真的償還一清?玉奴,你這麼聰明個人,你怎麼沒想明白?你想想,你想想啊!」  
我不知道我從哪裡來的這些靈光,或許這一夜跟他一起,真的脫胎換骨了,真的沾了仙氣靈氣,可是玉奴卻被我弄傻了,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抱住他,緊緊地摟住他,細細地吻他:「玉奴,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當初要把自己鎖進那簪裡?」  
你想把自己綁住,想跟我永世在一起,是不是?  
「是……」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一世一世,不管我輪迴到哪裡,你總能找到我,不管我變成什麼人,我們總能結緣,這不就好了麼?何必定要求那解脫?我不想解脫,我怕一解開了,再也見不到你。  
「無忌!」他也緊緊抱住我,喃喃地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一世一世,找得你好辛苦,我好容易等到你認真待我。便又放了手。待到下一世,你又轉了性。我怕呀。無忌,我……我太累了。」他眼圈一紅,動了情,淚珠簌簌地落下來。  
「你放心!」我吻去他眼睫上晶瑩的淚珠:「這一世,我再也不會有二心。我若是死了,往那孟婆橋上走的時候,我也不喝那茶。他們若是逼我,我就在身上刻你的名字,到下一世也不忘,你等我十幾年就好,我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世都不忘了你。我再也不讓你受那樣的折磨了。你相信我。」  
我認真地說話,他眼淚卻越發止不住了,在我懷裡掉了半日的淚,抬起頭來,忽然吱唔道:「十幾年也很長的,而且,萬一……萬一你又投生成了太監……」  
我要昏倒了。  
「好吧,」我咬牙說:「那我現在就了斷了,也變了魂魄,也去求女媧娘娘,我們一起變了妖,變了精,一起鎖在那玉簪裡,這樣不好麼?還費那麼多事做什麼?」  
他伸手捂了我嘴,變了臉道:「胡說,你當女媧娘娘那麼好求的麼?」  
我拉下他手,「你不說,我也知道,當初你必是吃了極大的苦頭,才求得這個緣分。不要緊,今番也該輪到我。我要去問問她……」  
說到這裡,我心裡忽然一亮:「我要去問問她,不是說,我們都是女媧娘娘造出來的麼?她既是生了我們這些小孩子,譬如父母生養,掌心掌背都是肉,她心裡怎麼會有偏頗?這天地倫理綱常,我就不信是開天闢地便有的。我們去找她,看她怎麼說!我便是不求她賜我什麼福,也要聽她一個說法。你陪我去,好不好?!」  
玉奴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我,忽然笑道:「你就是這樣無法無天的性子。也罷,我倒是想陪你去,可是,倘若她問起來,問你可明白了那個情字,你怎麼說?」  
「我自然要告訴她,我已經參得透透的了!」  
玉奴卻含笑搖頭,他不信。他竟然不信。  
我抱住他作勢要親,口裡嚷嚷,「必是要我做給你看你才信,到了女媧娘娘面前,怕就不能這樣放肆,也好,就在這裡先把你給結果了。」  
他笑倒一邊。止了我不許胡鬧。  
末了他伏在我懷裡,喃喃道:「無忌,你說的也有道理,枉我這些年,從來都只跟著那天道輪迴,沒有一絲的違拗。現在想,也許這天地之間,總有些別的路子可以走,我們也可以試試。」  
他終於被我勸服了。要跟了我去中皇山,去女媧廟。  
夏無忌自從認識了玉奴,終於比他聰明了一回,可是,什麼事物過了頭都不好,臨到最後,還是我一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便逆轉了乾坤。  
我跟他提議說,臨走,再去看孟狐狸一眼吧,打聲招呼,也不枉作了這些日子的鄰居,不枉他害我們這一場,又救我們一命。  
說來說去,我覺得挺捨不得狐狸的。現下在這世上,除了玉奴,也只有他,打起交道來,沒那麼濁氣逼人。以後我們若去了中皇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他。別也是轉世輪迴幾個世紀,那可就太可惜了。  
玉奴別無二話。出去時卻有個小小的麻煩。我來時原是他用遁地法攝來的,狐狸半夜助玉奴出了關,便作態說要回去歇息,留了他在這裡陪我,現在要召他來幫忙,他卻不肯出現了。玉奴不會那個什麼遁地術,卻自有他的法子。他通天眼,看一看便知我們身處何方。這一看卻嚇了我一跳,原來離著洛陽已經有百十里路。  
周圍都是荒山崗野樹林,這可怎麼回去?  
「不要緊,總歸都是一路上慢慢地走,在哪裡也是一樣的。」玉奴勸慰我。  
這幾句倒是頗有道理,反正人生一世,確實,不管是福是禍,在哪裡,還不是一樣慢慢地走?只要有他陪我便好。  
一出了洞,便恍若隔世。我只覺很久沒聞過那野花香,碧草綠,沒路過這山水逍遙。一路上同玉奴一回玩,一回走,走走停停,餓了有野果,渴了飲山泉,只覺得好生快活。這段路便沒什麼知覺已經走了大多半。漸至有了路途,人煙開始稠密,打尖行路都有去處了,我卻反而有一些失望。  
玉奴去賃了一輛馬車來,我不喜那車伕,他笑,把馬鞭給我要我執鞭,這分明是強人所難嘛!真真假假跟他爭執了一回,到底還是把那馬車買了下來。  
這以後腳程便快了許多。到得洛陽家中時已是近黃昏時分。我有些擔心屋裡前後會不會還有俗人騷擾,還有那唐小山不會善罷甘休,把馬車停在那裡有一會兒,卻始終沒有什麼聲息動靜。沒了那棵老槐樹,院裡是我們後來栽的幾棵細柳,迎著風招展,靜謐至極。  
想想我便笑自己太過胡思亂想。我一個窮趕考的書生,偶中了一個頭名,惹得那夥人鯗魚落了地般撲過來要啃一口,啃不著也就罷手了吧。且算算時間,這殿試日期怕是已經過了,我錯了日子,這功名再落不到我頭上,也該死心了。  
至於那唐小山,這麼丟人的事,他會明目張膽去宣揚?一定不會。我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跳下車來。玉奴說:你先去看那狐狸吧,我去收拾一下屋裡的東西。畢竟也是過了近一年,有些能拿走的還是要拿走。  
我去了西院,叩狐狸的門,沒人應聲。再叩,還是沒動靜。死狐狸,怎麼居然不在家?我怏怏地轉來,回自家院去,想應該在這裡等他一晚,還是就此上路? 若是不告而別了,那不是白回來一趟麼?可是狐狸本事大,若真是想找我們,想必也能趕得上來吧。  
轉回去,卻發現我們屋裡也一個人影兒都沒有。  
「玉奴!」我扯了嗓子喊。難不成收拾個家當也會跑遠路?他又不是那等守家過日子的人。看看屋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動過的跡象,我納悶。  
揀來揀去,沒揀到什麼非要帶走的東西。只懷裡一根碧玉簪,我想了想,還是別在髺上。出門去張望了一下,卻見門口馬車上,多了一個人。  
「玉奴?」我走近。他不是玉奴。玉奴怎會有這般丑?  
他在馬車上坐得板直,見我過來,面無表情地說:「公子,方纔那位公子招呼了,讓我來趕車,請公子上路吧。」  
「呃?」怎麼會?玉奴這麼快從哪裡找來的車伕?他難道不知我不喜歡有外人打擾?  
「那他呢/」  
「那位公子在前面那家客棧等。」  
我想也是,玉奴畢竟不是我要靠腳力走路的。或許他等煩了。只是前面哪家客棧呢?我上了車,那車門車窗忽然盡數閉下來。車裡有濃濃的熏香氣,我熏得直打噴嚏。  
「喂!喂!開門!」  
我忽覺不妙。這不是玉奴打發來的車。  
那車伕卻飛也似地趕路,我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也辯不得外面的路。那香氣入鼻,有讓人昏昏然目眩之效。不多會兒我已手腳無力,全身發軟。心底駭然,大悔。玉奴玉奴,大事不妙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車終於停下。  
車門打開,一絲火光映進來,我抬起虛弱無力的眼,費力氣去看。車外只站了寥寥幾個人。我看見一個身著紫色官袍的人站在火把底下。  
有人把我從馬車上拖下去。摔在他腳底下。我聽見有人叫他大人,說人已經帶過來了,驗一驗,看是不是真。  
他那一臉瞇瞇眼的奸笑,一點也沒變。  
「夏無忌,你可看清了,托你吉言,本官現今果真綠袍換紫,可要大大感謝你一回啊!」他俯身對我說。  
我看他一眼,沒力氣,啐得不夠遠:「唐小山,你這條狗!」  
他臉色一變,好似要過來踹我一腳,狗奴才就這樣沈不住氣,可那一腳還沒伸出,便又停住。他俯下身,在我耳邊變了惡毒的冷笑:「你就嘴硬吧,到了那龍床之上,恐怕你連狗都不如呢。」  
我腦子有點昏,他又在說什麼?  
旁邊有個拿拂塵子的人走過來,對了他道:「唐大人,時辰不早。可不要讓皇上等得急了。你可驗得真切?」  
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這尖聲細嗓白面無鬚的,莫非是……宮裡的太監?我汗毛也豎起來了,我竟被帶到了宮裡來?  
唐小山換了副臉對那太監道:「驗過了,公公放心,便是這個人,絕無差錯。還望公公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了。」  
老太監鼻子裡哼出一聲來,「嗯,倒不枉了唐大人舉薦一場,放心,只要得了皇上歡心,唐大人的福氣還在後頭呢。這個人,」他朝我陰惻惻地瞟了一眼,「只怕要再打理打理,莫要浪費時間了,抬下去吧。」  
他身邊幾個小太監過來抬我。我拼了力氣捉住了他袍角叫了一聲:「公公!」  
他回頭,笑了一聲:「難怪唐大人一力舉薦,果真是人才風流。夏公子,將來得了寵,可莫忘了老奴哇!哈哈!」一拂袖,逕直走了。  
唐小山臉色變得很不好看,老太監的話像是提醒了他,他湊了近點想跟我說什麼,我偏了臉狠力一啐,很好,終於準準地吐在他臉上。我看著他發綠的臉,絕望裡升出一絲暢快來。  
「唐小山,你等著,絕沒你好下場!」我撂了句沒用的狠話,讓他過後尋思難受去吧,我自己,卻跟了這最後一把力氣使盡,暈了過去。就這麼著,我進了宮。  
我被扔進了溫水池子裡,從裡到外洗刷了乾淨,熏上香,浴了發,裹上輕袍,送進了一處宮院。這裡似乎不是皇宮,只是皇家的別院。我經過的地方,有亭台池榭,小橋流水,風景甚是幽雅,但不過是晚上的匆匆一瞥,以後那些漫長的時間裡,我再沒看過那邊的景色。  
我被送進了一處極寬大的宮殿。很奇麗的擺設。到處是金燦燦的裝飾,這麼惡俗的顏色,看久了令人目盲。其實進去不久我就發現,這處宮室並不很大,但是周圍全是鑲嵌的銅鏡。鏡裡映出來的景象,便把這屋子擴大了一倍還不止。殿裡別無陳設,在中央一張矮腳大床,堆了厚厚的錦褥。輕帷高垂,在它周圍,架了一副高高的黃金架,上面有垂懸的鉤和鏈,看了讓人悚然心驚。若不是那黃金質地,顯得頗為華麗,看上去倒更似一間刑室。  
不用多久,我就明白了,這裡跟刑室也沒什麼兩樣。  
我沒看清他從哪裡推門進來的--這裡四壁上全是鏡子,似乎每一扇都可以推開便是門,我後來試過,卻一直沒成功--他也只著了一件輕袍,跟我身上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是輕黃色的。  
我也聽說過當朝皇帝雖然不是開國之君,卻喜好一些馬上功夫,不是圖的文功武治,卻拿來用在了遊冶畋獵之類的玩藝上。我想他大約應該是個特等的紈褲,雙料的頑童。卻沒想過會是這般陰鷙的模樣。我跪在他面前,他從帳子裡拿出一樣東西,勾起我下巴來,讓我抬頭看他。  
我費力地仰起頭,只記住了他寬寬的肩,擰得極重的濃眉,和眉下一個挺直的鷹鉤鼻子,這兩樣東西掩了其它眼口耳目的風頭,給他的五官都布下了濃重的陰影。他從帳裡拿出來的,原來是一柄劍,我這才發現,在那寶帳裡,排了一排的劍架,擱的都是帶鞘的刀劍。  
「新科殿試,朕的頭名會元跟第三名都不見了。」他慢慢開口,「唐小山給你開脫,說你生性風流,怕是不知道哪裡去放蕩去了。還把你誇了個天上地下,舉世無雙。」他抽了那劍,亮閃閃的鋒芒把我嚇了一跳,卻沒往我肉上來,只往外一挑,那件跟沒穿也沒什麼兩樣的袍子就勢離了體,分了家。他端詳一下,譏道:「依朕看,也不過是尋常,倒是這身子還有幾分可取之處。回頭朕再找他算帳。」  
他一扯身上,把自己的袍子也拽了下去。我眼睛落在他那個東西上,嚇了一大跳,還沒醒過神來,只聽他道:「聽說你頗精於此道,好生伺候,讓朕見識見識你的本事。」他手往前一拽,我嘴裡老早被套上的銀麻核便扯了出來,頭上被加了一股力,突地往前一衝,正正對準他胯下迎了上去。  
我一陣作嘔。  
他那個東西,怎麼會那麼大。那本來是用來給人歡愛的,生成了這個樣子,根本就是一個怪物了,跟畜生還有什麼區別?  
我只含著那東西吞吐了不到一下,已受不住,牙關一合,便想咬下去,無奈上下顎被撐得太開,要合攏起來也艱難,根本還未著力,已被他兩指一掰,抽了出去。我險些沒脫掉下巴,反被他一個窩心腳踢到了一邊去--一陣頭昏,沒來得及爬起,又被一股大力抓住頭髮,從地上拖了起來。我被這幾下弄得頭昏眼花,勉強抬起頭看他,只見那雙陰得滲人的眼睛正正地盯著我看。他似乎沒怎麼生氣,那張臉,生不生氣,也看不出來吧?  
但是他力氣大得驚人,我就這麼著被提著頭髮,一下子扔回到床上去。床很軟,我還是被他摔得全身要散了架一般,掙了幾掙,沒爬起來,背後一隻大手已經把我緊緊按住。  
「上面的不成,試試下面的吧。」他輕描淡寫地說。我覺出不妙,已經晚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從身下傳過來,我意識到他在把那個東西插到我身體裡來,心裡的恐懼更勝過身上的疼痛。我想往前爬,爬不動。  
他居然進來了!我在快昏迷過去的時候,還想著唐小山那句話,連狗也不如,我現在完全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他根本就不是人!  
32  
是人怎麼會有那種畸形的東西?別說是男人,便是女人也受不住。誰跟他做會有樂趣?然而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器具,使出了百般的花樣來滿足它,或者用它來滿足自己。  
第一晚,我被他弄得半死,已經全然不省人事。醒過來之後,便有幾個太監過來抬了我去洗浴。我問他們這是什麼地方,他們沒一個人答。那個接我入宮的老太監忽然踱過來,說這裡是豹房,是皇帝玩樂時專用的行宮。  
原來這裡是豹房,我隱約想起來,是有這麼一處地方。專供皇帝冶遊獵艷用的處所。在洛陽住了那一年,在三街六坊轉著玩的時候,茶坊裡聽人興致勃勃地說起過。說當今皇帝不愛室女,只愛婦人,也常有美少年被弄進去,有沒有活著出去的可就不知道了。  
我頭皮一陣發麻。那老太監卻陰陽怪氣地說,好好伺候著,別等皇帝玩膩了,放了手,那可便慘了。這一處地方,可是別人想進也進不來呢。那種曖昧的眼神順便在我身上一瞟,我毛骨悚然,只覺進的不是皇宮,是鬼域。  
我也不是這鬼域中的一個,恐怕其它角落裡,多的是這樣受制的奴隸。  
他怎麼會玩膩?  
第一夜過去之後,日子便重複在苦刑中進行。分不清晨昏黑白,我只有洗浴的時候才出得了那宮室。他把那些劍擺在帳帷裡,似乎從來不擔心我會用那劍刺殺他。劍是沒有開刃的,即使我要刺他,也全不是他的對手。也不擔心我會用那劍自盡,會自盡的人,又怎會承受他這樣的酷刑,日復一日?真的死了,怕也沒什麼要緊。一個胯下承歡的男奴而已。  
我覺得,我遲早要死在他手裡。  
那些花樣,他已經玩膩了。他也不用什麼器具,他自己便是最好的刑具。  
他很少說話,每次進來便直接做,等我昏死過去之後,便見不著他,自有人進來抬了我去洗浴。偶爾我沒有昏過去的時候,會看到他噬人的目光,那一刻常讓我覺得他跟我是有刻骨的仇怨,他用彷彿要把我生吞活剝了的架勢在我身體裡橫衝直撞,擰轉扭刺。  
他最喜歡把我倒提起來,分成兩半,什麼滋潤也不用,就著那個站立的姿勢順上而下逆插進來。我覺得自己像被撕成了兩半,疼到了極處,也就沒有疼了。我像一根稻草,一塊碎布,輕飄飄地掛在他身上。感覺著自己身體一次次地撕開,合攏。血水沿著腹胸後背流下來,他獰笑著讓我自己去舔舐自己血的滋味。  
他為什麼不直接把我撕開個口子?這樣他每天進來時也會順利些,不用在那兒磨蹭半晌,他自己也好過不到哪裡去。或許他的樂趣就在於折磨我。  
只有一次,這個魔鬼突然變得很溫柔,他上上下下地舐弄我的全身,像要吃掉我一樣把我揉來揉去,嘴裡喃喃呢噥,我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因為全身痛得麻木了,心和腦子裡全是一把亂草。但是他在我身下舔來舔去,我覺得他像一隻狗。於是我放肆地大笑。他命人把兒臂粗的玉勢釘進我身子,倒吊起來掛了一夜,直掛到我口鼻流血才放我下來。  
我已經習慣了,十八般酷刑,不過是每天在我身上輪一遭。  
時日一久,這身子就不像是自己的,我常想我若是就此化了魂兒,出了竅,就可以出了皇宮,去尋著玉奴,跟他從此四處飄蕩,倒也不必再受這塵世之苦。可是我又怕,聽說人死便立即要進那冥河岸,飲那孟婆茶,我怕我死了來不及去找玉奴,丟了他,作個孤魂野鬼,那時可怎生是好?  
玉奴,想起這個名字,我心裡就說不出的心痛。不,我覺得已經沒有心了,空著的那塊地方,就滿滿地填著這個名字。只唯此,我還能活下去。我甚至在那暴君的床上也時時忘情地喊出這個名字來,在我痛極而呼的時候,在我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聽見了,提了我的頭髮,狠命地往床欄上撞,我隻字不吐,不告訴他那個人是誰。但我看出來了,每提到這個名字,他的臉,他的瞳,他的模樣都會變出一副古怪形容,說不出的可怖。他似乎也在想,回想著什麼解不開的謎。我們在互相的猜度中拚死相抗,他下了死命地蹂躪我,我拼著命也要活著。  
活下去,只為去見一個人。  
我相信我們終有再見的一天。  
我慶幸一入宮時便精明地將那玉簪藏在了床塌之下。鏡殿裡什麼東西都一覽無餘,我身上從來是一無寸縷,我只有把那簪藏在床褥下,掖在床角里。他進來,出去,從來沒有發現,也拜他所賜,他除了折磨我,別無他趣,所以,那簪子一直完好無損地藏在那裡。  
可是終於有一天,他看到了。  
那天,他把所有花樣都玩遍了,再想不起什麼好法子,便踢了我兩腳,氣忿忿地奪門而出。  
按著慣例,他一走,這一天就不會再回來。我撐著要被他踢散了的腰骨,一節節坐起來,伸手往褥角去摸,摸到了那點溫潤的玉質。我取出來,把它貼在頰上。  
「玉奴,玉奴!你在哪?你在哪?」我呢喃。  
我們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突然的日子就會翻了天覆了地?我一點一滴地回想跟他從山洞裡回到洛陽,在洛陽家裡上了那輛馬車,然後進了宮,整個過程,就像做夢一樣,不,像一個夢魘,我尋不著那夢的源頭,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突然就被魘住了?玉奴,你在哪裡?你若有知,你來見一見我!  
他從不出來見我。  
玉奴,我只在夢裡見過他一遭,我看見他臉色白得像鬼,遊魂一樣出現在我面前,我抱緊他,問他去了哪裡,他卻什麼也不答。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就那樣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相擁著過了一個晚上,醒過來以後,我心裡變空落落的。  
我覺得他是來過的,可是我分明還在這屋裡,什麼也沒變。他為什麼不救我出去?  
他不是一直護著我,牽掛著我,不肯讓我吃苦頭的麼?這一回,他怎麼消失不見了?  
我愴然淚下,握著那隻玉簪,細細地吻。我想著我們在洞裡過的那最後一夜,心裡好像要碎掉了。  
我不知道,這時候會有人從後面走了進來。他不費力氣地就將我提起來,去奪我手裡的東西,我的頭髮被他扯住,頭皮像要被扯落了。我痛呼,幾乎不假思索地就用手中的簪去扎他。我快要扎上他的眼睛了,卻被他輕巧地將玉簪打落,一把將我摔在地上。  
玉奴!玉奴!我大驚,什麼也不顧不得,爬上前便去尋那枚簪子。還好,地上鋪的是極厚的波斯毯。那簪子落在上面,全無影響。我探過去,終於將簪子攏在手裡。太好了!可是,我還未仔細看一眼那簪子,掌上便突然傳來一陣巨痛。他的腳踩在我手背上,儘管是赤著腳,手骨也像要被他踩斷了一樣。  
「放手!」他喊。  
我忍著痛,死活也不敢放平手掌,那簪便在我手底下,踩斷了骨頭倒也罷了,把簪子弄碎了,我怎麼見玉奴?我怎麼跟他交待?  
他見我不鬆手,微微冷笑,在腳上又加了力氣,狠狠往下蹬了蹬,左拈右轉,我眼前一黑,幾乎便要昏過去,不顧一切地往前一爬,抱住他的腳背狠狠咬了一口。他吃痛,將我一腳踢開。  
我喘一口氣,抬手看手裡的簪子,完好無損,竟然咧開嘴朝他笑了笑。也許我滿嘴是血的模樣把他嚇到了,我看他愣了一愣。臉上又出現那種古怪的形容。下一刻,我便被他揪起,扔到了床上。  
無休止的折磨過去之後,我吐出最後一口氣,筋疲力盡地昏了過去。  
我被一陣劇痛弄醒時,目光所及,是那枚簪子正正地插在我前面。我險險又昏過去。忍著痛把它拔出來,血水已經溢滿了身下的鋪褥。  
我無力地握著它,心裡吁了一口氣,還好,它終於沒有被弄壞。  
33  
我保住了簪子,可是我自己也快要死掉了。  
那之後我連發了幾天的高燒,右手的手骨斷了,而身下那一處又不停地流出血水。我怕我是要廢了。這個念頭讓我覺得生不如死。死就死吧,我萬念俱灰地想,死了就可以去投胎,轉世;死了就可以放棄這具沒用的肉身,不過是再過一次幽冥岸;死了就可以從這個鬼域裡解脫,我要去好生看一看,這個魔鬼到底是什麼轉世來的?我跟他有什麼前緣孽障?  
可是,我這麼死了,玉奴會知道麼?他怎麼去找到我?  
「無忌,我一世一世去找你,找得好辛苦。我怕一放手,到了下一世,你又轉了性。」他含著淚的聲音在我耳邊又響起。  
下一世,下一世我不會讓你再這麼辛苦了。我舉起手臂看了看,不知道在這具肉身上劃上個名字,會不會帶到陰間裡去。我手邊又沒有什麼得用的工具,只除了這只簪子。我試著在皮膚上劃了一下,連點尖銳刺痛的感覺也沒有。我苦笑著放棄。  
環視這間屋子裡,我看見了擺在帳內的那些刀和劍。我要笨死了,這麼稱手的東西怎麼都沒想去用?  
拔出一柄劍來,沒有開刃,再拔一把刀,還是鈍的。除非我是想把整條胳臂砍下來,倒很順手。等我不想活的時候,再拿這些東西自已了斷吧。眼下……我閉目歇了一息,忽然心裡頭一點火苗燃起來:無忌無忌,你為什麼要這麼傻?你可以去死,為什麼不能去殺了那個昏君再死?是他害你這樣生不如死,是他害你跟玉奴陰陽相隔,便是再不可能,你為什麼不試一試。  
心裡這點念頭毒毒地浮上來,我便躺不住了,我起來把每一把刀劍都認真地打開試了試,比較長度、力度、厚度,放在手裡看是不是稱手。我才發現這些傢伙都不過是個擺設而已,笨重,也很沉,沒有一把是可以方便地抽出再揮出的。我盯著那些鏡子,想像他會從哪個角度走進來,在他沒有發覺之前,從哪裡揮劍刺出去,有幾成得手的把握。這麼一想,覺得簡直完全沒有成功的希望。我反覆思量了一回,還是挑了一柄最細長的劍,抽出劍鞘放在枕下。那劍是黃金色的,我懷疑也是金子打成的,儘管不夠鋒利,但比起沒有開刃的鐵來,還是要快得多。如果我能一擊得手,也只有指望它了。  
我作好了必死的準備,他卻不來了。  
從我那日傷重開始,他再沒涉足這間宮室。抬去沐浴的時候,那老太監的眼神,分明是又看到了一個棄奴。他們給我用了藥,很珍貴的傷藥,宮裡不缺這個。那裡被止了血,結了痂,很快就長好了。我已經不在乎。那個念頭一旦種下便無可遏抑,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迫切地等他。我凝望著那每一扇鏡子門,側耳傾聽每一絲可能出現的響動。可是,他卻再沒有來。  
來的,是玉奴。  
我朝思暮想的玉奴。  
他在我夢裡,臉色還是蒼白的,他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我聽見他說:無忌,不要亂來。  
他說話了。夢裡面,他俯下身,輕輕含住我那裡,細細地輕柔地舐弄,溫存而舒適。不是那種熟悉的悸動,只是清涼,細膩,帶了些許的安寧,那裡一直疼痛而焦灼的感覺隨之而去。我聽見他臨去又說:無忌,你不要怕。  
玉奴!  
我大叫著驚醒。起身看時,那裡竟然有抬頭的痕跡。我確定他是來過了,可是,為什麼去得這樣快?他為什麼不肯聽我說一句話就走?為什麼不把我從這個牢籠裡救出去?  
我大睜著眼睛看著這暗影幢幢的黃金的囚籠。抄起身邊一柄劍狠狠地擲向那些鏡子,噹的一聲重響,在這暗夜裡分外刺耳,沉重。我淚流滿面。  
這件事打消了一點我想死的念頭。只要想到我還有可能活著見到玉奴,我便不想這般輕易去死。何況,要殺掉他的機會,實在是萬中求一。  
我還在躊躇,那一晚,他又來了這間宮室。推門聲入耳,我知道我已失去了機會。他直接來到床前,把我按倒。  
「倒是恢復得很快。」他盯著我下身,陰冷的眼神裡透出一絲難得的活氣。 「為了那麼個破簪子,就敢跟朕拚命,你膽子倒不小。」  
我咬了牙不作聲,只恨怎麼沒能早點聽到他進門。  
他伸手拈弄了一下,忽然譏道:「可惜這個對象,沒你的膽子大。」  
那麼大的,是畜生!我心裡暗罵,卻只敢瞪了他不說話。他一把擰過我臉來:「說,把那東西又藏哪去了?」  
我吃痛,只哼了一聲。那簪子已被我擱到帷帳角上。在這麼個地方,地下藏不著,也只有往天上放了。無論如何,我不能再讓他發現。  
「再不說,是想讓朕自己找出來,再給你插回去麼?」他捏住了我,狠狠一掐。  
「殺了我吧,別指望問出來……」我痛得全身打顫,抖了半天,只擠出一句來。  
「你當朕真不敢殺你麼?」他臉一變,鬆了我手,伸手自枕下把那柄細細的黃金劍抽了出來。  
我心裡一沉。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的力氣,我忽然騰身向他撲過去。伸手去奪那劍。卻未等近身便被他輕輕撥到一邊去。他下了床,一把曳起我頭髮向那旁邊的黃金架子走過去。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只見他舉手拽住什麼往下一扣,我後肩登時一陣碎骨般劇痛,低頭一看,那只黃金鉤子竟然從我肩上穿了過來,我怔了有十數息功夫才緩過神,痛得尖聲慘叫。  
他就這樣釣魚一樣把我鉤在半空裡,好整以暇地退回到床側邊,仰頭看我。我開始還掙扎,不多時就發現這樣只會讓那鉤子越鉤越緊,我咬牙放了松,那半邊身子只當不是自己的。腳趾頭勉強能夠著地,我努力支起足來,調整自己能掛得稍微不痛一點。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在那裡拚命掙扎,我這個樣子,像一條垂死的魚吧?他那是什麼眼神?禽獸!我痛得額上冷汗一串串往下淌,嘴唇上亦是一陣冰涼。但我還是聽見自己的聲音,又不似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你為什麼不殺了我?這麼折磨我,你好快活麼?昏君!畜生!」我不想活了。我沒用,我痛得受不了了。我要激怒他,便是讓他給我來個痛快的吧!  
他卻只陰沉著臉,望著我的眼神十分地古怪,那種熟悉的形容又出現了。  
「我是想殺了你。我一見到你就非常討厭!」他嫌惡地說,「可是為什麼我不想殺你?只有這般折磨你,我才開心。」他失神地笑。他的聲音亦不像平時。如果不是現在身上痛得半死不活,我一會多看他幾眼,看他給什麼鬼附了身。  
可是現在,我只想著把那半邊已經發木的身子從鉤子上拿下來。那鉤子吊得太高了,再怎麼掙扎也只是徒勞。他冷冷地笑,伸手一曳,一幅床帳飄搖而下。我看見半空裡閃過一道碧光,劃然落地。  
是那枚簪子。  
被他發現了!  
玉奴!我顧不得痛,扭了身子,大叫:「玉奴,快逃啊!--」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喊出這麼一聲來,我的聲音淒厲得不似人聲,不像發自我的身體,好像幾千年了就有這麼一聲,它一直在我腦子裡迴響,只不過今日,我終於把它放了出來。  
玉奴,快逃啊!  
我喊得嘶啞了,恨不能把心也從嗓子裡喊出去。我像網中的魚,在那鉤子上掙扎,擺扭。  
他眼睛都紅了,提劍便往我身上劃過來:「賤人!賤人!」  
他氣得嘴唇也哆嗦了。  
「我要挖出你的心,挖出你的肝!看看是些什麼東西。你的心是石頭做的,是黑的,爛了!跟了那個賤奴走,我讓你跟那賤奴走!」  
他瘋了。他發了狂,不成章法地舞著劍在我身上劃來劃去,尖銳的劍氣劃破了我的皮膚,我已經不知道痛了。我只看見血從我身上流下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雷殛一般,釘進我腦子裡,我目瞪口呆望著他。我還清醒。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攫住了我,我張口,對著地上那玉簪,喃喃地無聲地說一句:「玉奴,我找到了……」  
我看見兩滴輕煙從地上淡淡升起,覆在我眼睛之上,我什麼也看不見了,耳邊卻有人唸咒一般說道:「出來!出來!」  
這個聲音……好熟悉啊。  
34  
我跟了他走了出來。  
他牽著我的手,轉過臉來,瞅著我笑。我亦瞅著他笑。  
「呆子,要把你弄出來還真不容易呢。」孟秋白還是不改那一臉的嘻皮相,他上上下下打量我:「還好,就是這赤身Luo體的不大好看,回去得讓你們家小奴兒給你弄身新衣裳。」  
孟秋白,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你難道沒有看見我一身的傷,滿身的血?可是,為什麼連我自己也不覺得痛?我顧不得看自己的身體。夜風在我們身邊呼嘯而過,我好像在御風飛行。孟秋白,這又是你使的遁地法麼?玉奴,他在家裡等我?我要回家了,是不是?  
他不答我,只是微笑著領我向前。  
我認不得路,只跟著他走。可是他領我去的方向,不是洛陽我們的宅子,也不是他那狐狸洞。這是哪裡?我們來到了一處深宅大院,富庶豪華的府第,前後數進的院落,他領了我的手,一進一進往裡走,在院裡有僕役打扮的人來回穿梭,忙忙碌碌,我瑟縮了一下,我記得我沒穿衣服,讓他們看到了可不羞死人了?可是他們好像什麼也沒看到。孟秋白就這樣輕快地領著我穿過了幾道門,到最裡進那處院子。我聽見有婦人的淒慘的痛呼聲,還有其它人雜七雜八的說話聲。  
「夫人,再用力,再使一點勁就好了!」  
「快,快出來了……再去拿一條熱手巾來!」  
…………  
這是什麼?我迷惘地抬頭看孟秋白,「你不是要帶我去見玉奴麼?」  
他含笑把一樣東西塞在我手裡,對我說:「去吧。你記著,玉奴說了,要你十八年後,去泰山觀海石那找他。他在那裡等你。勿忘,勿忘!」  
他將手一推。我的身子便飄飄悠悠不受控制一般,向前進了那家的門,我看到滿室的婦人,年老的,年青的,我驚懼且羞慚,我這個樣子,怎麼讓她們得見?  
可是,她們欣喜地看著我,叫道:「生了,夫人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我大驚,我想跑,卻有人抱住了我,給我裹上了被子,還把我抱起來,在我身上連拍帶哄。  
「夫人,恭喜恭喜了,這孩子生得真是漂亮,一看就是聰明讀書相,以後夫人可有福了。」  
榻上那婦人微欠起身,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  
接著又有人驚叫:「呀,這是什麼?」  
我手一鬆,一隻碧綠的簪子啪地落了下來。有人撿起起來,大聲讚歎:「天哪,是一隻碧玉簪!難怪夫人生得這樣艱難。懷玉而生,這孩子天賦異秉,將來怕是要大富大貴啊。」  
胡說八道,那是玉奴的簪子,你們還我簪子!  
這時,我好像聽見窗欞外,有一聲縹緲的歎息,有一個影子,像輕煙一樣淡去,散了。這絕不是我的錯覺。  
我驚懼地看自己,這才發現我的身子原來這麼小,我的胳臂腿都這麼短,我……我轉世投胎了。孟秋白,你這個騙子!我想大叫,卻叫不出聲來,我悲憤地揮舞著胳膊,在襁褓裡掙扎。  
他們很快就發現不對,「咦,這孩子怎麼不哭?」  
有人把我遞給那穩婆:「劉婆婆,你老經驗足,看一看吧。」  
老婆子抱過我來,胸有成竹地說,「沒大礙,定是那轉世時迷魂湯沒喝足,打兩巴掌就打醒了。」她竟然把我倒提過來,在我屁股上啪啪甩了兩巴掌。  
「死老太婆,我跟你前世有仇啊!打得這麼狠!」我氣憤地瞪她。她也被我嚇了一跳。  
倒提過來,她抱著我看了看,有些底氣不足了:「夫人,別嫌我說話不顧忌,這孩子的眼神不大對呢,我看,還是找點黑狗血來灑一灑好些。太聰明了,別夭壽,先蒙一蒙心竅再說吧。」  
我嚇了一跳,她要給我灑黑狗血?那我豈不是把前塵舊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我不要給她泯滅記性,我要記著,活著,去找玉奴!  
我拚命地掙扎,想擠出這個身體去。可是,投胎這種事,原來進來容易,出去難。我左蹬右蹬,魂魄還是牢牢地固在這個小小的身體裡,元神就是出不了竅。好在那個夫人看上去有些不忍,抱著我看了半天,說,還是等等吧,怪聰明的孩子,萬一飲了狗血,再變癡呆可怎生是好?  
聽得我一感動,差點就想留下來當她兒子了。  
可是,不行,我得趕在他們弄什麼黑狗血來之前趕快走掉。我不吃不喝,不哭不笑,苦思冥想了三天,忽然想起來當日看玉奴修煉的時候,孟秋白那元珠上的精華之氣,不都是從他頭頂百匯穴上進去的嗎?那要出去的話,是不是也可以試試這裡?我想明白了,聚精會神把元神都聚在腔內一處,使足了力氣,向那百匯穴上一衝----  
老天菩薩神靈諸佛保佑,我衝出來了!  
我元神脫了竅,又飄在了半空裡。回頭一看,好玄,他們已經掇了一碗狗血,準備往那孩子嘴邊送了。可憐,我一出竅,他立馬頭一耷拉,眼一閉,嚥了氣。身後立刻是一片哭天喊地的聲。我不忍聽,捂著耳朵逃出了這家宅子。夫人啊,算我對不住你,反正我欠的債也夠多了,這一輩子就當你欠我的,我是來討債的。下回你求拜送子娘娘好生換一個大胖兒子回來。可別找我這樣的主兒了。  
35  
可是我飄在半空裡,茫茫然不知去路。  
我該去哪裡?怎麼去找玉奴呢?  
我站在半空,俯瞰大地,我不確定這神州方圓幾萬里,到底哪裡才是我的依身之處。我只好扯了嗓子大喊:「玉奴!玉奴----!」  
沒人應。我又喊:「孟秋白!你這個老騙子!給我出來!--」  
沒幾聲,後面就被人堵住了嘴。  
我唔唔兩聲,反過身來抓住他死捶!  
「孟秋白你這個騙子!」  
他歎口氣:「唉,幸好我沒走遠,就知道你小子不會安分!你想把天上地下神靈都喊醒啊?枉我費心費力地買通了無常,打通了陰陽關竅,還浪費了碧霞元君一張符,才把你送到這等好人家去。巴巴地跑出來做什麼?你果真是個沒福享的!」  
「廢話少說,你快帶我去見玉奴!」  
他被我拽住了不放手,氣得吹鬍子瞪眼,搖搖頭說:「我怕也是前輩子欠你們的!跟我來吧!」  
我們又回到了洛陽老宅裡去。事實上,我覺得除了這裡,也沒別處好去。  
孟秋白把我帶到門口,往裡一指,說:「喏,他在裡面,你進去,自己跟他說吧,你們兩個牽來扯去的,自己不嫌累,我跑這大半夜可是累了,我要去睡一會兒,你不要來擾我啊!」說罷,大搖大擺地往隔壁去了。  
我心裡暗喜,他還真是識趣。  
我急急地衝進了屋,想大喊玉奴,忽然靈機一動,「他現在會在幹什麼呢?他一定不知道我現在回來了,也變了魂魄,跟他一般樣了,我要……給他一個驚喜,還是嚇一嚇他?」  
我拿不準主意,歇了歇氣,在窗欞上往裡透著看。傻玉奴,我終於看著他的模樣了!他在,他不是在夢裡那個影子了。可是,他怎麼跟我一樣失魂落魄的?他在那屋裡轉來轉去,拿起床上的枕,放在臉旁偎一偎,拾起窗前落的扇,也俯首看了,輕輕搖一搖。他在懷念我?他以為我去投胎做人了,要十八年以後才能再見,所以才這樣丟了魂兒一般!  
我想明白了,偷偷從後面進去,一下子將他抱個滿懷!真好,原來我做了鬼也有實體。他被抱住了,驚了一驚。轉頭看是我,什麼話也不說,緊緊摟住我不撒手了。  
「玉奴,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一迭聲地說,抱住他的臉不住地吻,一邊不停地傻笑。「你看見我,歡不歡喜?」  
他……他好像並不歡喜。他只是怔怔地看著我,摸著我的臉,我的眉骨,我的眼睛,一點點地摸,好像看到什麼久別重逢的物事,要確定它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存在的東西一般。  
「玉奴,你傻了,怎不說話?」我愣愣地問他。  
「無忌,真的是你……」他喃喃地,「你回來了,這,太好了……」他不再發怔,抱住我,眼淚濡濕了我的肩頭。  
「是我,我回來了。」  
「你……你怎麼沒有去投胎?是不是孟秋白……」  
「我去了!孟秋白把我騙了去,他說要帶我來找你,結果把我推到那個什麼夫人那裡去轉世,這小子本事倒不小,不知道把哪家的魂魄趕跑了讓我去填空。可是我又跳了出來。玉奴,我不想什麼轉世輪迴,就這樣挺好的,我現在身子好輕快,以後就能永遠跟你在一起了。我們……我們再也不分開。」  
他低垂了眼睛,默默地聽我講。我本想問他我怎麼會突然到了宮裡去,想問他這些日子在做什麼,可是他不作聲,我歡喜得打磨磨,抱了他親了又親。我覺得這些日子有太多事要問他,要跟他交待,可是不知道從哪裡下嘴,忽然想起一樁頂要緊的事來。  
我摸出那根簪子,歡天喜地放在他手上:「玉奴,你看,我雖然沒用,可是保住了這根簪子,那昏君,他……他到底沒把它奪了去,也沒把它弄碎,我真怕它壞掉了,就再找不到你。喏,我現在把它還你了,你不用等我十八年,不用在泰山那見了,我們現在就可以廝守,我陪你。」  
我咧了嘴笑。他看到那簪子,低頭撫摸著,一遍又一遍,「撲」,一滴眼淚掉在上面。我愣了,捧住他的臉抬起來看,他眼睛裡淚光瑩瑩。  
「玉奴,你怎麼了?你不高興我回來?」  
他搖搖頭,悲傷地說:「你真傻,為什麼要拼了命去保那根簪子?它只是個死物,碎了也就碎了,留著又有什麼用?」  
我愣了一下:「怎麼會呢?你不是說,你的精魂都附在這上面,你要靠著它才能一世世找到我?我丟了它,以後怎麼跟你相聚呢?還好現在用不著了……」  
「是,現在用不著了!」他忽然抬起頭來,他不再掉淚,語氣變得生硬。眼神也變了,為什麼那麼古怪?  
我給他的眼光盯著,吃力地嚥了嚥口水,有點艱難地說:「玉奴,你不是……不是嫌我……」我不知道怎麼措辭,不會的,他怎麼會嫌棄我?他不是在我受折磨的時候去看我,去安撫我,他不是告訴我不要亂來,要我別怕麼?這難道真的都只是夢?  
「玉奴,你去救過我,是不是?我知道你去過。你為什麼不把我從那裡救出來?我……」我想說,我吃了好多苦頭。但是又一想,還是不要把那些苦告訴他,他聽了一定會心痛死。反正,我現在已經解脫了,那些痛也忘了,傷也不在了。說不說的都沒什麼大緊。我握住他的手,想想又想笑:「你知道麼,為了這根簪子,我差點成廢人了,我當時想,那以後跟你在一起可怎麼辦呢?呵呵,還好,你去見了我,若不是你,我一定活不下去……」  
「你現在也已經死了。」他抽回手,冷冷地說,「你只是一個魂魄,沒有依靠,太陽出來就要形神俱滅,你這個傻瓜,什麼都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跟了孟秋白去投胎,重新做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這不是我的玉奴,玉奴不會這樣跟我說話。是,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做了鬼,要晚上才能出現的。玉奴,他不也是白天晴日活得跟我們沒什麼兩樣麼?  
「那是因為我有女媧娘娘的法力護著,你什麼也沒有,你怎麼跟我比?」  
「不要緊,玉奴,我也可以去求女媧娘娘啊,你忘了,那之前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去中皇山的……」  
「不要做夢了!」他依舊是那副嚇人的語氣:「你以為女媧娘娘是那麼好求的麼?我求她,她許了我,是因為我一世清白,沒做壞事,你呢?你第一世便犯了淫行,後面幾世輪迴,沒有一世是乾乾淨淨的,身上還打了畜印,像你這樣的人,娘娘怎麼會答應幫你?你還是老老實實去投胎吧,還有機會準備下一世重新做人,來還清這些債。洗清你造的孽。」  
我胸口好像被重錘擊了一下,全身都痛得顫慄起來。  
玉奴,在你眼裡,原來我是這樣的?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你不是一直陪著我,心甘情願同我縛在一起的麼?  
「我……我已經還清了,玉奴,我找到了那個人,我還了,我連命都給他了……」我顫著嘴唇,不受控制地說。我覺得胸口痛得要命,可是,有些話,我要把它交待清楚。  
他不為所動,轉過身去:「是,你還清了,所以,我們之間的緣分,也該了了。」  
「……你說什麼?!」  
「無忌,你聽著,我……我們之間,原本就是那點孽緣,娘娘當年也跟我說了,只要你還清了前世的債,就再也沒什麼瓜葛了。我騙了你,我……陪了你九世,已經累了。我急著要你去找回自己的前世,去償清這些債,我就可以解脫了。我也想做人,不想……不想再這樣陪著你一生一世兜轉下去,再怎麼相愛的人,相處久了,也會膩,也會煩,你……你難道就不煩麼?」  
我不煩!我想跟你永世廝守啊!我心裡亂成一團糟。玉奴,玉奴,你不能這麼殘忍!你跟我說那些前生來世,說得那般情真意切,你怎麼會是騙我呢?不會的!  
他攸地轉過身來,眼睛亮得嚇人:「你不信?你怎麼不問問,你是怎麼進的宮?是我,是我把你送進去的!是我把你送到那皇帝的身邊,讓你去受苦,去熬刑,因為我要看著你還清了,我才能走得乾淨,走得利落……」  
我不信,我不信!!我狂亂地搖著頭,我覺得我已經不會思想了。  
「我沒有騙你!」他走過來,抓住我,一字一字地說:「我們的緣分盡了,你聽見沒有?去啊,去投胎,轉世,做你的好人去!不要再纏著我。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我失神地抓住他,沒有捉住,我的手摸到了一樣東西,碧玉簪。  
我舉起來:「玉奴,你看著,你若不是騙我,就把它打碎,否則,打死我也不信。」  
他眼裡閃過一抹光亮,倏然又黯淡,他冷冷地笑:「我打碎了它,又有什麼用?不過是個死物,你喜歡就留著吧。我的話,你信不信,也只由你。不過,天快亮了,你再不去投胎,就再也沒有轉生的機會了。」  
我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往下沈,終於沉到了底,冰涼涼一片,是真的,他沒有騙我。原來這麼久以來,他都是在騙我。我在蘭蓀書院活得好好的,我頹廢,墮落,靡爛,他一定要我來進京趕考,他把我送到那昏君的身邊,讓我受百般折磨。他要我還什麼債,他好走得輕鬆。是啊,他原本愛的,就是那第一世的夏姬,他看她的眼神,與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我一直連累他,傷害他,這九世下來,他怕早已不耐煩了吧?他不跟我說,只是想騙我繼續還那無盡的債,既如此,何必當初?何必把自己鎖進那簪子裡?  
我萬念俱灰,高高舉起那只碧玉簪,把淚咽進肚裡,一字一字說:「好,你不捨得,我幫你。打碎了它,從此以後你不必再糾纏在我身上,什麼九生九世,前塵孽緣,一概了斷。從此你是你,我是我。我放你自由,我們再不相干!」  
我鬆手,那簪子從我手裡落下來。  
那一瞬間,我看見玉奴眸子陡然睜大,他驚呼了一聲,似乎想搶上來接住那支簪,卻終於沒有挪步,只慘然看它滑然墜地,跌得粉碎。他自己也跟著全身震了一震,盯了半晌,臉上卻露出一絲淡淡的笑,似有一些絕望,更有一些古怪。  
我的心何嘗不是在滴血?我不能再看他那碧鬱鬱的眸子,那眸色彷彿融進了夜的黑,每看一眼我便覺心裡被生生剜了一塊去。  
我踉蹌出門,走不上多少步,胸口一陣激痛,張嘴噴出一口鮮血來。  
是血?  
36  
我只是個魂魄,怎麼會有血呢?我覺得這顆腔子裡,應該什麼也沒有了,以前還有顆心,還是為一個人跳動著,現在呢?什麼都空了。  
玉奴他不要我了。我再往哪裡去?  
「天亮之前,你再不去投胎,就魂飛魄散了。」  
散了吧散了吧!我現在留著這條魂魄還有什麼用?我坐在冰冷的地上,任夜風從我身邊刮過去,我像木頭一樣呆呆坐著,等著東邊天亮,等日頭一出我便煙消雲散。可是,夜卻是這麼長,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回頭細思想這一世,還做過什麼事,又欠過什麼債,一條條想起來,竟然是無牽無掛,只除了一個人--我還欠狐狸一項人情呢。  
不管怎麼樣,他總算也幫我去投胎,把我從那個鬼牢一樣的豹房裡救了出來。  
我得去謝謝他。  
這世上,我再沒什麼瓜葛牽掛了,從那以後,也沒了什麼來生後世。魂飛魄散之前,總要跟他好好打個招呼吧。  
我現在終不過是一縷遊魂,進了孟秋白房間,卻把他嚇了一大跳。原來他真在高枕無憂地大睡。  
「咦,跟你們家小奴兒談妥了,又來求我?」他笑嘻嘻的,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  
一提到這個名字,我的心口就痛得直抽冷氣。  
「孟秋白,死了的人,還有沒有元陽精氣?」我問他。  
他奇怪地瞅了我一眼:「鬼魂就是一股精氣呀,怎麼了?」  
「好,」我慘笑,「你有沒有什麼法子,把鬼魂的精魄吸了去?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元陽嗎?都給你。」我想,我實在沒有什麼好報答他的了,連身體也沒有了,大概就這點東西,對他還有用吧。  
他端詳我,左看右看,右看左看,忽然笑起來。「呆頭,你莫不是真變傻了?我費了這般力氣把你弄出來,你就是想報答我,也不必把自己搭上。我孟夫子現在可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你……你不要亂來喲。」  
這隻老狐狸,什麼時候都忘不了這一手。我懶得跟他計較,上榻在他面前坐好。  
「隨便你,來吧。你要多少,拿多少。」吸得一乾二淨最好,那樣我也不用去受那魂飛魄散時的煎熬了。  
他端起我臉來又瞧了瞧:「不對呀。」他掐著下巴認真思索起來:「莫非你突然開了心竅,厭了那小奴兒,看我孟夫子風流倜儻玉樹臨風,想來投懷送抱?……唔……雖然是好事,可是,也不大好,萬一他發起瘋來,找我算帳,只為一夜風流,那可不划算得緊……」 他顧自唸唸有詞,我聽得氣不打一處來。  
「孟秋白!」我大喝一聲:「你到底要還是不要?再不趕緊點,等天一亮你想要也沒了!」  
「要!」他乾脆應道:「想要得緊!不過呢,」他轉身拿了件衣裳給我披上,「我說呆頭,我們訂個約吧,等你投胎轉世了,十八年後我去找你。到那時再報答我也不遲,嘿嘿。」他伸嘴在我臉上親了親,「喏,這算是付訂金了,到時候,要是那小奴兒趕了前頭去,你可要記得為我預留喔。來吧,我這便送你去投胎,但願那小娃娃還沒死透。」  
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到這時候了,他還耍我!投胎投胎,投什麼胎?他們怎麼都急著把我扔進那輪迴裡去?  
「孟秋白,沒有下一世了,天一亮我的魂就要散了。我們跟玉奴已經完了,沒緣分了,你聽懂沒有?」  
他收回要下床的一隻腳,坐回來聽我說。這一回他總算認真安靜了下來。  
「你說……怎麼回事?」  
「我們完了,玉奴說,我們的緣法已經盡了,他不想再跟著我受罪。孟秋白,你笑我吧,我不想轉世,他在我身邊我活著才有意思,他走了,我還要那輪迴做什麼?他說,鬼照不得光,天一亮,我就活不成了。可是,我還欠你一份人情,我給不起你別的,你要這元氣精魂,就盡數拿去,我……我只剩這點東西了。你不要再耽擱!」我一口氣說完,眼淚忍不住又往下掉。  
孟秋白沒有說話,伸手接了那眼淚,慢慢在他手心積了一小窪,他擎到我眼前給我看:「你瞧,這是什麼?」  
廢話,是我的淚啊。  
「鬼是不會流淚的。」他微笑地看著我:「鬼不會哭,也不知道冷熱。你要知道兩件事:第一,你還不是鬼,你只是個生魂。第二,你也不欠我的人情,你欠玉奴的。是他央了我來救你,不是他, 我也救不出你來。」  
孟秋白,你說什麼?  
我忘了掉淚,大張著口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敲敲我腦袋,歎口氣道:「我還以為你們兩個談妥了,要我再送你回去,原來這小奴兒這麼不濟事,還要我來講。」  
「呆子,你只知道自己被那死皇帝擄了宮裡去,你可知道,是什麼原因?你只知道自己糊裡糊塗就出了宮,可知是誰有這樣大的神通,能進了皇宮把你弄出來?」  
我知道,是唐小山在那皇帝面前進的讒言,是你把我救出來的,是……是玉奴他親口承認他自己將我送進去宮去的……  
「蠢才,說你呆還真不假。」孟秋白繼續敲我腦袋:「你也不想想,當年他便是為了救你出火坑,才搭上了自己一條命,隔了這麼多世,陪你這麼幾千年,到頭來,又怎會親手把你送到那昏君身邊?那宮中皆是有神靈守護之地,就憑我的本事,又怎能進去把你弄出來?他說什麼你便信什麼,你自己心裡,可有半分自己的判斷?你只信他的話,卻不信他對你用過的情,不是個呆子卻是什麼?」  
我懵了。孟秋白告訴我的這些話,我一時想不明白,卻只知道了一件事,玉奴他沒有騙我,不,他是騙我的。他說那些話都是故意的,要趕我走,要我離開,可是,為什麼?  
「那日你被那鬼卒弄上了車,小奴兒才知道事情不妙,他不敢跟了進宮去,只回來路上截了那鬼卒,才知道宮裡現在當家的,就是你那前世的冤家對頭。那人做了十世的畜生,不知道怎麼轉了運,竟然落在這一世皇帝運上。  
小奴兒給嚇壞了,連夜奔波跑到泰山鬼府,去求見那泰山府君。他跟我說,若是平常人,你欠了他,無非就是吃點苦頭,受點罪就過去了。換了這個主兒,只怕你不搭上條命是出不來的。他只有求泰山府君點頭開恩,大約才能換你一世性命。可是泰山府領天下之鬼都,眾鬼所歸,尋常人怎麼進得去?他仗了女媧娘娘的印得見府君一面。這才知道今世鬼府換易職司,新任府君,是在天上生事被玉皇貶落的十八太子。  
這位太子殿下在天上便不安分,到了鬼府之後,點化了一批積世戾鬼,借時運不濟,盡數放歸塵世,有怨索怨,有仇報仇。他還不太敢胡鬧,否則必定把那皇宮變成了個鬼域魍魎城。饒是這樣,那皇帝寶座已給人篡了去了。呆子,你那冤家對頭,就這般走了華蓋運。他做了十世的畜生,被人踩踐殺害,還清了那世的孽,可積了十世的怨。你只在那宮裡受了幾日的苦,只道他害你,他害的人,可不只你一個。跟他有仇怨的人,下場淒慘著去了。唉,世道不幸,都不過是他們神仙佛道一念之間,遭難的卻是天下百姓。」  
我呆呆地聽,我從沒想到,在我背後還有這麼多故事。  
那玉奴呢?他怎麼求到的府君?我是怎麼被放出來的?  
孟秋白瞧著我,眼神有點古怪:「說出來,你可別難受。他答應了那府君,留他身邊做一世的侍童,便可換你一世平安。」  
「你說……說什麼?」我跳起來,又抱著頭跌坐下去,僵了半晌,全身都發顫。  
孟秋白他不會騙我。我想起在窗欞縫裡看到玉奴的情形,想起他撫著我臉頰依依不捨的模樣,想起他故意發狠說的那些話,他……他是捨不得走啊。這一走便是一世永隔,他怕我不應,怕我任性,所以故意拿話來騙我。我……我真正是個傻子,一些也不會想,一些也聽不出,我竟然還摔了那簪子!  
「我竟然摔了那簪子!」我抱著頭喃喃。  
孟秋白皺眉道:「說什麼?」  
「孟秋白,你幫我!」我忽然醒神兒,拽住他袖子道:「我要再見玉奴一面,我要跟他說,不要緊,不要說一世,他能等我幾千年,我也可以等回他來,叫他不要傷心,我不知道會是這樣,我不該摔那簪子,我……我現在可該怎麼辦?」我說著眼淚便迸出來。孟秋白卻聽愣了:「你說……你摔了那根碧玉簪?」  
「嗯,」我流著淚點頭:「是我蠢,你罵我吧。」  
他歎氣,跌坐回去,復點頭:「蠢才,蠢才,你果真愚不可及!你可知道,那簪上是他精魂所繫,你這麼一摔,只怕他已形神俱碎。」  
我說不出話來。我整個人都僵了。  
孟秋白拉住我的手,「跟我來。」 我們連門也不必走,直接穿牆而過,到了我剛剛還跟玉奴立足過的房間。我看到了我摔碎簪子的地方,沒有簪子,也沒有碎玉,只有一汪碧水,像一掬淡淡的青色的眼淚。  
我慢慢走過去,跪下,用手小心翼翼地去碰那碧水,我不敢動,這裡面是玉奴的魂,我怕驚散了他。可是,他已經散了。  
我想著他那蒼白的笑,他古怪的眼神,那一陣子他分明是想去搶這簪子的,可是終究沒有動。為什麼?  
他放棄了?還是他失望了?我看著那汪碧綠的水,彷彿他盈盈的眼眸,裡面有我的小小的影像。我的眼淚滴落下來,落在那灣碧水上,一滴,兩滴……水上起了細細的漣漪,我又看到了他那縹緲的笑,他說:無忌,無忌,我累了……  
我痛哭失聲。我伸出手去,停在那灘碧水上,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能做。  
覆水難收啊,便是如此。  
三十七  
我不相信玉奴便這樣去了。我回思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說過的每一件事,他說過,要過了這一世世的劫數,便再不必受這輪迴之苦。他說女媧娘娘許了他的,只要我開了心眼,懂得了那個情字,便可以與我永世相守。  
我已經懂了,我開了心眼啊,他怎麼會不見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狐狸說,你沒有懂,你還沒有明白真正的情為何物。情之一字,是相知相守,不離不棄,不疑不嫉。你沒有參透,所以你時時疑他,怨他,嫉他。你還親手摔碎了他。  
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簪子會這樣重要。  
簪子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對他的心,你始終不相信他。始終有疑懼,所以你還是沒有參透。  
我問狐狸:你懂了麼?你經歷過真正的情麼?你真正愛過一個人麼?你為什麼看得這麼透?  
狐狸拂拂袖子站起來說:因為我旁觀者清。情呀愛呀這些東西,只有你們這些傻瓜凡人才會相信。我幾百年的道行,為什麼要毀在這上面?  
是啊,他既已把人世看得這麼透,又何必來沾惹紅塵?可是有人有千年的道行,一樣為了這一個字生死相許。  
我知道,這一回,沒有人能幫我了。我必須靠我自己。  
我首先需要一個肉身。  
東邊太陽快出來了,照見了陽光,儘管我不會立即魂飛魄散,但也會元氣大傷。狐狸說,你只是一個生魂,入不得人世,進不了鬼門,比那真正的鬼魂都不如,且六道不收之魂魄,時日久了,必會銷蝕殆盡,你如何去找他?如何去找回你們的緣分?去重新投胎吧。  
投胎?不。十幾年的時間太長,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我怕等不及長大,那縷魂魄早已煙消雲散。  
我有一具現成的軀體。我對孟秋白說:「送我回宮裡,是死是活,你不要再管我。」  
活著,我可以去三山五嶽訪遍仙術法師,去求遍神靈諸天佛祖菩薩,召喚他的魂魄歸來。只要活著,總有機會的。  
死了,那就變一縷真魂,上窮碧落下黃泉,總會有他的消息。我不信他會消亡。便是真的沒了,消散了,到時候,大不了我也跟著一起煙消雲散。我們原就是相伴相守的一對,好比一個完整無缺的圓,一起陪伴了幾千年,現下缺了那一半,從此怎麼還會有圓滿?我怎麼能忍受生生世世的重複輪迴?沒有了他,這世上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孟秋白說:「好吧,那你要自己保重。我幫不了你什麼,把我這顆元珠拿去,它至少可以護著你,不會教你元神俱滅。」  
我說,我吃了難道不會腸穿肚爛而死?  
他笑了:「你現在哪裡還有肝腸?也不過是個精魂而已。記著,只有十天的時間,到了時候,我還是要來取回的。」  
我吞下那珠子,對狐狸說:你雖然嘴上說不相信,其實心裡想的還是不一樣的吧?你常常撒謊哦。  
狐狸摸摸我腦袋,難得的沒有譏諷我,他說,誰教我認識了你們這對冤家,我只好作冤大頭羅。  
我說不會的。狐狸,如果我回不來了,我剜了我的心還你。反正,我留著它也沒有用,我開不了心眼,看透的東西還不如你多。狐狸用複雜的目光看著我,什麼也沒說。  
我又回到了那個惡夢般的皇宮。  
我開始以為要找到自己的身體一定很難。他們也許裝了它扔到了臭水溝裡,也許不知道埋在哪個角落裡,也許根本就沒有屍體,早已架了火化骨揚灰了。那倒也罷了,如果挖出來一具面目全非的東西,我是要還是不要?我忽然能明白孟秋白他娘對那具皮囊念念不忘的心情了。壞了真身的人,元神想歸位是如此之難。只能成一個孤魂野鬼四處飄蕩了,對於我,甚至會更慘。  
幸運的是,我不費力氣便找到了曾經關住我的那間宮室,更加幸運的是,我找到那間宮室的時候,發現我的身體完好無損地在床上躺著。身上的傷口都已經彌合,塗了藥,裹了油,連一點疤痕都沒留下。禁宮裡對付這種事情的手段真是高明啊。  
可是,我為什麼沒死?為什麼還能呼吸?難道我的身體,不是在元神出竅的那一刻就靜止了,死掉了?  
我想不通。也許只要我沒真正去轉世投胎,那口氣就會在吧,所以對於生魂,才會人世不收陰世不留,因為他還有一口氣懸著,通著陰陽,陰間裡怎麼會讓這樣的人一步邁了進去?  
我俯下身,想細細看看我自己的模樣。我忘了出來時是怎麼出的,現在就有些頭痛該怎麼進去。是不是還應該從百匯穴試試?可是我現在的身體這麼大,不是一縷煙,怎麼能縮進去那麼個小孔去?這可有些麻煩,早知道應該問清楚了孟秋白的。  
我從來沒有這麼真切地打量過自己的模樣,但是就在低頭看的時候,「我」的眼皮忽然一動,我看到了那長長的睫毛也好像眨了一眨,我嚇傻了,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還在竅體之外啊。  
幸而,他只是動了一動,我沒看到他張開眼睛,他已經沉睡過去了。  
便在這時,那角落裡的門一響,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我在剎那躊躇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躲到哪裡去。可是一想,我現在只是個魂魄,恐怕凡人肉眼根本看不出來,我往床帳一側閃了閃,最後還是一躍上了帷帳頂。我現在的身子真輕,鬼魂就是有這個好處,何況,有孟秋白那顆元珠護著。  
我看見他上了榻,俯身凝視著我那具還有活氣的身體。我心裡忽然升起一陣恐懼:他想做什麼?難道我人已經死了,連屍體也不放過?……雖然那還不算是具屍體。  
出乎我意料,他並沒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他只是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看著「我」。我想著他陰鷙的眼眸,有一剎那的驚心膽寒。  
他俯著身,我從上面看不到「我」的樣子,想必還是在昏睡著。他就那麼陪著坐,不知道在想什麼,也沒有離開的跡象,我在帳頂呆得都有些膩了,他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離開?我不知道生魂存於世,是不是只要不見陽光就可以。在這間宮室裡,沒有一絲透光的地方,黑夜白日都靠著燈燭取光。我倒不用擔心陽光洩進來,但如果是黎明一至我便要消亡那可糟了。  
就那一會兒,我忽然聽到下面一聲極細微的呻吟聲,心裡大駭,那個身體,要醒了?  
我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下面那個男人,也聽到了這聲呻吟,忽然伸手撫住了「我」的脖頸。他的手很大,我清楚地看見那細長的頸項在他手底,有一折便斷的脆弱。他想做什麼?扼死我?  
他卻沒有什麼動作。那隻手擱在我頸上,呆了一會兒,便收了回來。  
我正鬆了一口氣,卻見他伸手自帳裡取了一柄長長的劍,是我那天想行刺他用的金劍。他拔劍出鞘,劍光金閃閃地耀得我眼前一盲。他持著那柄劍,慢慢地平舉到我胸前,在心口那個位置劃了個圓,我嚇了一跳,幾乎以為他就要把我的心剜出來。他卻放平了劍勢,在一隻乳頭上伸劍輕佻,一劍,兩劍,三劍……我忽然明白了他要幹什麼。這個瘋子!他的劍術的確不錯,這樣重這樣長的劍,要把握好了應該很不容易,他的每一下卻都恰到好處,既不傷到那身體,又點到為止,兩粒小小的乳頭很快被他弄得紅腫而挺立。我想,那具身體如果有知覺,會很容易被他這樣挑起慾火的。  
即使這樣,那身體也有反應了。長長的睫毛越動越快,身子慢慢有了起伏,他終於半睜開了眼,在他發出第一聲輕呼的時候,我腦中轟的一下,彷彿要炸開了。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38  
「朕等了你三天三夜。」他不再用劍挑弄「我」,把那劍拿平了,鋒銳的劍端緩緩抵在「我」喉上,淡淡地說道,語調是他一慣的陰冷。  
那個「我」沒有作聲,只是睜大了眼睛望他。我努力地抻直了頭想去看他的眼神,心裡忽然七上八下,悲喜交加,努力控制著自己才沒有抖成一團。  
他很少開口說什麼話,既是說了這麼一句,下面差不多也該動手了。這回卻有些例外,他只是拿那劍在「我」喉間、頸上摩來蹭去,有幾回我都以為他大概是想用那劍結果了「我」,他卻沒有。他劍下的那個「我」被劍抵著,開始並沒聲息,到最後卻一連串地咳了起來,不知道被他觸到了什麼要害,痛得瀉出一連串的呻吟,他每叫一聲我的心就揪緊一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要忍不住跳下去看個明白了。他卻把劍一拋,忽然合身撲了上去,一把掐住「我」的脖頸,惡狠狠地說:「你這是什麼眼神?為什麼要這麼看著朕?朕哪一點對不住你?寵著你,護著你,事事讓著你,你跟了那個賤奴逃走朕也捨不得殺你!你還要什麼?你還想怎麼樣?你說!你說!」  
他又發瘋了。  
他留著十世前的記憶,可是這記憶並沒讓他有一絲半點的反省,他只記住了我的不好,記住我們對他的虧待,記住了他的仇,他的怨,不錯,這一世他來,就是為了報仇報怨的。「我」在他手底下一直沒有出聲,只是不停地掙扎,他也不捨得真的扼死了我,看「我」掙了半晌,便鬆開了手,卻伸手拉下了袍子,騎到了「我」身上。  
他捉住「我」的手,去摸他那個碩大無比的東西,聲音忽然變得好生淒厲,又帶著三分柔和:「夏姬,你看,你不就想要這個麼?我給你,我都給你。你別走,別離開我。你給朕生兒育女,跟朕一起快快樂樂過下半輩子。」  
他真的瘋了,生兒育女?他難道看不清我是個男人?我差點放聲狂笑。  
他說完,自己也怔了一怔,又說道:「不要緊,不要緊,你是男人也好。那些女人她們會給我生兒子,我只要你,只要你陪著朕就好。我……我再也不打你,不罵你,我要寵著你,比從前寵你一百倍。夏姬,我已經等了你十世,我等得你好苦啊。」  
十世?十世畜道輪迴,他就從畜生那裡借來了那麼個玩藝?我看著那個大到不堪入目的東西,他一邊喃喃咕噥,叫著「夏姬,夏姬……」,一邊伸手去捏「我」的雙頰,好似試圖把它放進「我」嘴裡。  
身下的「我」突然劇烈地掙扎起來,他力氣好大,幾乎將他甩到一邊去。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他大聲說。  
我腦中譬如五雷轟頂,這回我終於聽得真真切切,他喘息了幾下,繼續道:  
「你不配!你只知道糟踐她,折磨她,你什麼時候珍惜過她?她好好一個人,被你弄瘋了,弄死了!那一世你對不住她,這一世你還不放過她,她已經去投胎了,你死了這條心吧,再輪迴十世,她也不會愛你! 」  
那皇帝似乎也被嚇到了,他愣了半天才問道:「你是誰?」  
是的,他是誰?我也想知道,可是,我還用問嗎?那個聲音,烙進我腦海,刻進我骨子裡,一輩子,十輩子也忘不掉。  
玉奴,玉奴!我喃喃地叫出聲來,眼淚奪眶而出。你在,我知道你不會就這麼捨我而去。你真的在呢!  
我的眼淚滴落下去,下面的兩個人一時都聽見了我的聲音,一齊抬起頭來。  
「誰?」他厲聲喝道。  
「無忌!」他卻不用看第二眼,便喊出聲來。  
我躍下帳去,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我翻身去撿那柄被他棄在一旁的金劍,握住了,便向他刺過去。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不要還什麼債了,我不管它陰陽果報了。我眼裡只有這個惡人,這個仇人,他毀了我和玉奴一世,還不夠,他還要毀這一世,我恨哪!  
我畢竟不習劍術,也沒什麼力氣,幾下劈刺,全部落了空。我聽見玉奴的驚呼聲,他翻身起來,想助我,但是,他用的畢竟是我的身體,他的元神也已經大傷,我們兩個加在一起,也不抵他一人的力氣。初時他還有些驚慌,不知道眼前是種什麼情形,很快,便反撲了上來。玉奴被他一腳踢中,嘔了一口血,便掙扎不起。我卻被他制住。他奪了我的劍,一把將我按在鏡牆上,驚疑不定地看我,看他,問道:「你……你是誰?」  
「是你前世的冤家!這世的仇人!」我抓住他扼在我頸上的鐵爪,掙扎著,咬牙切齒地道。  
我大聲地嘲諷他:「上輩子你不是個男人,這輩子你是了,卻沒學會做人。你還是個畜生,畜道輪迴沒讓你醒悟,只教會了你畜性!看了你真讓我作嘔!」  
他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忽然曳了我的頭髮,拖到鏡牆上一處角落裡,啟開一個密格,從裡面拿出一面鏡子來。他拿那鏡子對我照了一照,我還沒看清,他忽然大笑:「好!好!」話音始落,我胸口一陣尖銳的疼痛,我聽見玉奴驚呼了一聲,那把黃金的劍,被他戳在我前胸,透過我的肩背,一下子就那樣把我釘在了牆上。  
我以為生魂不會疼痛,不會有血。我錯了,我既有實體,有淚,能吐血,我就知道疼。那一陣的劇痛差點讓我回過氣去。他放了手,不再怕我掙扎,回身往玉奴走去,還是拿那鏡子,也往他臉上照了一照。  
他縱聲狂笑:「好,天賜我也!報應!報應!」  
他摔了那鏡子,揪起玉奴扔到床上。他撲過去,狠狠地壓住他,他捏住他的臉,迫他轉頭看自己:「天報應你們,讓你們這對姦夫淫婦讓朕再遇著!很好,朕這便讓你們知道,什麼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翻轉過他的身子來,死死按壓住他的後背,提起自己那刑具,便狠狠地撞了上去。玉奴慘呼一聲,身子整個痙攣,他大笑,一插至根,狠命地抽插起來。  
不要啊!我大叫。  
我嘶喊,踢打,掙扎,那黃金的卻插在我的胸口上,牢牢地釘住了我。  
我喊破了嗓子,卻只能眼睜睜看他猙獰地笑,看著他把玉奴翻轉,折起,再翻轉,按在身下百般作踐。沒有人受得了這樣的酷刑,那種要把人生生釘在榻上,把人撕成兩半一樣的痛,我受過。可是像這般既沒有濕潤之物,亦沒有任何預備的舉措,一力的狠命抽插,是把人活活磨成了器具。沒有活人抵受得了!那是我的身體,可是痛的是玉奴。  
我大張著口,呼喊不出聲來,彷彿玉奴的痛,全擠到了我的身上。我沒有用!我是廢物啊!我看著自己深愛的人在別人身下抽搐,被踩踐,被蹂躪。我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  
我還要聽那暴君瘋狂的笑!我要瘋了!  
玉奴!玉奴!我喊得聲嘶力竭!  
玉奴不應我。  
除了開始時那一聲慘叫,他再沒出一聲,儘管他已痛到極處。  
那個人在獰笑,他在下了死命的折騰。  
前世裡他沒有的,這一世裡他得到了補償,但他沒有資格得不到的東西,還是照舊得不到,他怎麼甘心?  
他要的不是那欲,那肉體,他只是要洩恨。他恨不得撕裂了那具軀體。攪散了他的魂,粉碎了他的魄,挫了骨,化了灰,揚到那陰陽界上再看不到的地方。才解了他的怨,他的仇。前世裡他不是個男人,這一世裡他作了男人,卻還是個畜生!那六道輪迴裡給他打下了畜印,他再隔九生九世也去不掉,磨不平!  
玉奴!我的心好像跟他一起被撕開,欲哭無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些金晃晃的鏡子裡,重複著無數個鏡像,我看見床榻上肆虐的一幕又一幕,那些影像從四面八方轟轟烈烈地打進我腦子裡來,我要瘋了。  
他艱難地抬頭,我看見了他慘白的臉,滿眼的淚,他一張一翕的口形,沒有聲息的呼喊,合著絲絲冷氣,他在喊我的名字:「無忌!」  
他一直叫著我的名字。  
「無忌!」  
「無忌!」  
我不知道這名字是不是給他一點緩衝痛苦的力量。他痛得變了形的臉,失了神的眼,扭得不成形狀的軀體,在我面前彷彿一點點放大,一點點收縮。  
「無忌,你別怕!但凡有的災禍,我都替你擋著!」  
「無忌,我恨不能替你!替你受這所有的苦,償這所有的債!」  
「無忌,我……我一世一世地去找你,找得好辛苦……」  
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在我耳際轟轟作響,他真的替了我,終於替了我!從出現在我身邊的第一天,他就已經很辛苦!我不知道,我像不懂事的孩子,依賴他,拖累他!半點忙也不會幫他!卻只會折磨他,冤枉他!我不是人啊!  
我佝僂下腰,不知羞恥地放聲大哭。  
在我的哭聲裡那暴君縱聲狂笑。他終於得意了。他盼了幾千年,就為了這麼一刻。  
他紅了眼睛,化成野獸,他用牙齒咬,用四肢撕擄那血肉之軀,他在那軀體裡拼了命地橫衝直撞,縱橫奔突。我哭得昏天黑地,我們痛得死去活來,便是助了他的興,壯了他的行。  
他不是人,他是畜生!  
蒼天啊,為什麼要有輪迴,為什麼要有報應?!誰說從第一世我就錯了!是誰立下這樣的規矩,誰定的這樣的酷刑?!若我們真的是錯了,你若真想報,盡數報在我身上吧!  
我喊,為什麼不讓我去死!?我寧願死也不要看到這樣的情景!  
為什麼不讓我去死?!  
我真的快死了。  
許是我哭喊得累了,胸口上尖銳的痛,漸漸變成一片空茫,體內好像有一股火熱的力量慢慢升騰起來。  
是孟秋白的玄珠……  
含了那顆玄珠,我靈魂才脫出了自己的竅,現在我覺得連這個生魂一樣的實體也不存在了,我像一縷輕煙升於空中看自己在這人世上依舊受那苦難酷刑。我看見這個我,另一個我,無數個我,生生世世,依稀彷彿的情形,都受著這一樣的磨難,紅塵百丈,脫不出個欲字,色即是苦。  
我看著那錦繡帷帳裡,那梳著高髺的女子祼著美麗的身體在劍下狂笑,她大聲譏諷那臉色鐵青的君王:「你知道你為什麼熱衷練劍,佩劍?因你身無寸鐵,所以你想自己手裡有牢靠的能持得住的劍。」  
我看見她跟那貌美的少年逃出宮殿,馳向曠野的馬車在黃昏裡疾奔;  
我看見他們被追來的騎者團團圍住,火把掩映下的破碎的馬車,年輕的戀人臉色蒼白,眼睛裡卻映著不屈的火焰;  
我看見銀絲盤上盛住美麗的頭顱,心碎絕望的女子用自己的吻為他覆上依依不捨的雙瞼;  
我看見大火中巍峨華麗的宮室頹然崩塌,琉璃碎雨自天而降,火中那絕美的女子揚起她烏黑的長髮,淒然狂笑;  
我看見那孤伶伶的少年在冥河岸上徘徊躑躅,在萬丈軟紅塵裡苦苦找尋,驀然回首處燈火通明……  
我看見前塵、今世,我看不到來生。  
我看見一切的一切,卻看不到我自己的心。  
我的心呢?  
「你的心在這裡……」  
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  
我想起來了,我用那顆靈珠換了我的心,我剜了自己的心去換了通天的眼,去撥開這人世浮塵,看清那人世間的情與孽,怨憎會,愛別離,  
我其實已經早就沒有心了。我這個地方,這裡,從來就是空空蕩蕩,一世一世,都是那個叫玉奴的少年。  
玉奴,為什麼想到這個名字,我就揪心的痛?  
我茫然地回頭看,四處尋。  
「無忌!無忌!」還是那個聲音,他在叫我。  
我又回到了茫茫塵世,回到了這個金色的囚籠裡,原來,我自始至終都未離開。  
都是幻像,只是幻像!  
「無忌!--」榻上撕心裂肺的喚,我在朦朧的淚眼中看見玉奴,他轉過臉,他在那鐵爪一樣的壓制下艱難地弓起身子,我忽然止了淚,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他那陡然放亮的眼神,像一瞬間的寒光,刺得我眼睛生痛!強烈的不祥感像寒噤樣一樣襲過來,我一剎那全身僵直!  
「玉奴!不要啊!」我陡然明白了他的意圖。  
他像一株枯乾的籐,緊緊攀住那懸崖上的枝,他吸附在那壓搾他欺辱他的身軀上。  
「無忌,你好好保重。」他仰頭淒然地叫道。  
我聽見了。  
我聽到慘叫,彷彿哧哧作響的火水交融之聲。他要和他同歸於盡。  
陰陽交感,乾坤動搖。他想用他從未用過的手段,將那作惡的人吸乾,吸盡他的精魂。  
玉奴,不要!不能這樣!  
我的身體,忽然變得像沸水一樣滾燙,我已經脫出了魂竅,我輕飄飄地出了那桎梏。  
我向前掙一步,兩步,再一步,我脫出了那黃金的劍,我在玉奴的驚呼聲裡舉起劍,對準那暴君的後脊準準地刺下去。  
一聲慘烈的呼喊,血光和著純陽之氣在我面前呯然迸開。我眼前忽然焦灼一片,熾紅耀眼。  
紅光消匿之後,一切化成了虛無。我看見那剛剛還在作惡的人,現在成了一具枯屍。  
我身上,是他的血,滿身的腥紅的血,我手裡還持著那劍。  
玉奴!我喊了一聲,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我張開手在血霧裡摸索找尋。  
無忌!  
他掙扎著離開了那榻,踉蹌倒地,向我艱難地爬過來,身後一道殷紅的痕跡。他伸出手,慘淡的蒼白地笑:「無忌,無忌……」  
我雙膝一軟,一下子跪倒。  
我向他爬過去。呎尺之外,我的手終於握到了他的手。我勾住他的手指,一點一點,把他拖進我懷抱,緊緊抱住他。  
「玉奴,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再也不要分開了。  
39  
我摸索著他的唇,吻著他的臉--我的臉,我恍然大悟,揀起地上被那暴君棄在一旁的鏡子,我拉了他並肩去照。鏡裡一對少年的臉,一個他,一個我。  
其實要不要這鏡有什麼要緊?我已經開了心眼,開了天眼,我的眼睛早透過那外面的軀殼,看到的是內裡的心。從他第一聲細微的呻吟,第一個眼神,我已經認出了他,再換多少軀體,再經過多少世,我也不會認錯。  
玉奴,你那一世一世來找我時,是不是也是如此?  
他艱難地綻開一個微笑,抬起手指揩去我臉上的淚,「無忌,你聽我說……」  
「好,我聽你說。」我一邊說,卻不給他機會,一遍遍在他臉上吻著,。玉奴,你知不知道你離開了我,我有多麼懼怕?我真的無法再承受一次那樣的失去,我太需要確認你存在,知道你活著,不管你在哪個身體裡,都好。只要你活著,真是太好了。  
「無忌,我現在用的還是你的身體……」  
我知道,我很大方的,沒關係,你儘管住在裡面好了。再不行,我也進去,我們住在一起可不可以?  
「無忌,不要胡鬧了……」  
我不胡鬧,我把頭枕在他肩上,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無忌,你聽我說,我原本……已經不會存在於世了。你不要哭,不干你的事,你不知道那簪子有那麼要緊,是我……我自己也不想活了。我答應了泰山府君去做他的侍童,便已覺得生不如死,我想著只要把你送入輪迴,能讓你重新開始,我便是魂飛魄散,也沒什麼了……不要打我了,以後我再不這麼想,好,好,我答應你,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可是,我想不到魂魄要散原來也不容易,你打碎了那簪子,我只覺得一時無處歸依,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就四處飄蕩,我以為就那麼渾渾沌沌地日子久了就散了,沒想到,偏有一處地方,一直引著我過去,那吸力太強,我終於住進去了,才明白是你的身體。無忌,你忘了麼?那一回,我把自己的元氣渡給了你,你不會用,它便一直在你身體裡存著,好比一個器具,一直等著我來灌滿,你明白了麼?我……我真的不是有意來搶你的身體。」  
傻瓜!我哭哭笑笑,我抱了他蹭來蹭去,你要這個身體,我就給你,我打碎了你的容器,還你一個好了。玉奴,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活著,我已經有多麼開心!我怎麼會生氣?我恨不能把自己也換了一個你!  
「無忌,」他托起我的臉,依依不捨,還有一些怯,「還有件事,你不要著急,你一定要聽我說。……再等一會兒,孟秋白,他便會來救你出去。我終於……弄死了他,這世上,已經沒有我容身之地了。」  
「你說什麼……」  
他摀住我嘴,慘笑:「聽我說……這原本也是我的罪過,你替我背了幾千年,這回,也該輪到我了。無忌,你不要傷心……」  
不,這是怎麼回事?我聽不懂,我不知道!  
「我到底害了他的命,這債,咱們還不上……不還了!我不要你再去受罪,無忌,你已經解脫了……你聽我說,我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是歸期,你若有心,便等我,十八年後,你記著,在泰山……觀海石那裡,我去那兒等你……」  
玉奴,你在說什麼?我們不是剛剛見面,剛剛回來麼?為什麼又說出這種話來?我不要你走,你要走到哪裡去?  
他抱住我,不讓我說話,他的唇舌堵住我的嘴,細膩的柔滑的封住我所有未出口之言。  
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道從他唇舌之間生出,我只覺得自己要被吸走了,如果我還有魂魄,那魂魄一定要被吸進去。可是這樣,我也變得輕飄飄的,我的身體似乎脹大無比,又似乎驟然縮小,我在這種擠壓收縮之間掙扎得欲生欲死,我以為是他的吻讓我忘情而銷魂,但是我聽見他縹緲的聲音在我耳邊說:「無忌,你沒有身體,終究是不成的,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不可再糟蹋自己。等我,一定要等我……」  
我不等,我不要你走!我在心裡吶喊,可是我沒有一點力氣,連一個小指也勾不動。  
那股磅礡強勁的力量,像一陣颶風從我週身席捲而過,我陷在漩渦裡身不由己,隨它沉浮,我終於徹底地淪陷進去,待我昏頭脹腦地醒來,我突然發現,我在玉奴的懷裡,是真正的玉奴,不是盛著他魂魄的我的身體?我呢?我自己呢?我抬起手,動一動胳膊,這上面的傷,這上面的血,還是剛剛留在那具軀體上的,我摸摸胸口,沒有劍的痕跡,我回來了?  
我大喜,這個身體已經與我合二為一,可是瞬即我便不知所措。玉奴呢?  
他含笑地看著我,可是為什麼他的聲音越來越淡,他明亮的眼睛離我越來越遙遠。  
我驚惶地發現他的身體,變得毫無質地。他抱住我,依依不捨地吻我的唇,拚命地撫摸我的臉,可是那吻,那觸摸,都變得若無所覺,他在消失,化成輕煙消失!  
玉奴!在孟秋白來救我走之前,我只來得及大叫了一聲,便昏厥過去。  
我像做了個夢,夢裡面我與玉奴相知相識,我們歷盡磨難終於在一起,可以永世廝守。可是夢醒來,一切都碎了,一切都不復存在。世事如雲煙,畫了一個圓之後,終於又回到了起點。我們還是一無所有。  
最初的日子,我確實有些傻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不鬧,我只靜靜地守著那面從豹房裡得來的鏡子,我反覆地照自己的臉,希望從那裡能再照出一個玉奴來。可是沒用,怎麼照都是那張鬼一樣蒼白憔悴的面孔,我就是我,在這個身體裡,再也沒有玉奴的魂魄。  
孟秋白被我折磨得心力交瘁,我從來不知道狐狸也會生氣上火。  
他摔了那面鏡子,他拿著那些碎片,喃喃自語說:唐小山啊唐小山,你就是死了也不做好事,好好一個寶器被你弄來禍害人,他現在已經被你弄得不人不鬼了,這下可開心了滿意了吧?  
其實,跟那鏡子沒有關係啊。是我自己的魔障,我自己不能消除,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只是朝了他傻笑,笑得他自歎百年道行,也敵不過一個癡字。  
癡?我哪裡敵得過那個為我送了一條命,連魂魄也搭上的癡人?  
我不信他真的去泰山府君那裡做了侍童,他說過,那樣讓他覺得生不如死,可是他去了哪裡?  
孟秋白不告訴我。他只說,十八年的時間,如果我都等不來,那就不要再期望太多了。時間,最是能消磨人世情愛,對神仙來說,十八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對世人,那便足可以搭上一生。他說,你有這個信心麼?  
我笑,一生?何止一生,只要我還在這輪迴裡,生生世世,我都願意給他一個人。  
可是,十八年畢竟太長了,在等他的時候,我總需要做一些事情。那麼見到他時,我便可以告訴他,我都做了些什麼。讓他也開心,高興。  
十八年,世事變化畢竟很大。  
最早的時候,江邊的皇帝行宮豹房失火,當朝皇帝竟然活活燒死在裡面,這樁震動朝野的天案自然株連了不少官員,吏部尚書唐小山據說和這件事有莫大的干係,首當其衝西市凌遲處死。有人說他挺冤,不過是給皇帝貢上了一面家傳寶鏡,那失火當地發現那鏡子又跟他什麼關係呢?孟秋白卻說他一點也不冤。「早在他一箭射死我娘還把她扒皮棄骨的時候,就該想到這一世的輪迴報應了。何況,」他轉頭對我說:「呆頭,你不知道他那一世裡怎麼對待自己髮妻父母的吧?也就對你一個人還不錯,偏偏你又在外面偷人,給他弄了不知道多少頂綠帽子戴。要不要聽我講講這故事?」我偏過頭去,不聽。狐狸果然都是心胸狹窄的,得罪不得。得道成精的也一樣。  
皇帝沒傳遺詔,卻早立了太子,鬧哄哄一幫大臣爭權奪利,扶了皇太子登基,雖然亂,卻也沒什麼大的差池,對老百姓來說,什麼樣的皇帝都不要緊,有好日子過就行了。這一次朝變,倒是藉機肅清了很多官吏,政治也漸清明,街坊都傳,當今皇帝倒不似他老子,是個勵精圖治的人物。我想,那玉皇的十八太子,大概也是胡作非為的緊了,已經被召回天上去了吧?不知道泰山府裡,又換了一位什麼樣的府君。  
40  
我不喜歡在一處地呆著,便東奔西走。用一雙腳量遍三山五嶽。我去了泰山,也在觀海石那裡盤膝靜坐,思量十八年後會是一副什麼情形。自此後,每年一度,在玉奴消失的那天,去那裡看一看,已經成了我的習慣。  
我回去過蘭蓀書院,那裡倒日漸興旺起來。我看見那馮家的孩子娶了妻,安安分分地讀他的書,考他的功名,少年時的荒唐事大約早忘記了。  
我看見阿寶那小丫頭,也穩妥地嫁作他人婦,一個很老實的男人,跟她一起在書院裡做活。她總是讓人放心的。不出幾年,恐怕已要膝下兒女成群了吧。  
我看見郭璦,他卻已病入膏肓,命不久長,他父母恨這個兒子不成器,卻又難過白髮人送黑髮人,更加地痛不欲生。我想過要不要去床前看他一眼,終於還是去了。他卻已說不出話,見到我的時候,只眼前一亮,便黯淡下去。我附著他耳說了一句:這一世,是先生對不住你。他也許聽到了,也許沒有聽到,這些話,都不會帶過孟婆橋去,不肯喝那茶的人,畢竟是極少數。只不知道,這一句,會不會又成了下一世的讖語呢?  
我看見了奇黎。他最是讓我意外。我見到他的時候,已是藥師覺寺的一名僧人。他並不缺錢,亦沒什麼情傷往事,卻竟看破紅塵出了家。我陪他在佛前坐了一下午,飲了他們寺中一盞茶,燃了一柱香,那些綺麗荒唐的過往故事,就這麼在茶的清香裡煙消雲散。他什麼也不說,雙掌合什送我出了寺。這是我在玉奴去後,唯一一次有些傷情,我不曉得,那便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再見到他時,他已於寺中坐化了。住持方丈留了他一道偈子給我說若是有緣,十三年後或當相見。我看那偈,卻原來是《出?經》裡的曾被我大加鞭撻的那幾句:  
伐樹不盡根,雖伐猶復生。  
伐愛不盡本,數數復生苦。  
猶如自造箭,還自傷其身。  
奇黎,奇黎,你若真能看透,又何必定那十三年的約期?  
偶爾,我也會邀了孟狐狸一起出去轉一轉。他時常笑我似老僧入定,已經看破紅塵了。但是那次陪我去藥師覺寺見過奇黎之後,他便不敢再毀僧謗佛。我以為是奇黎佛性太強,鎮得住他,他卻說:阿彌陀佛,我怕說得多了,你真出了家,變成那副樣子,豈不是我的罪過?  
與他一起,免不了還要遭他戲弄,比得玉奴在時是少得多了,可是他本性難移,若是枯守著兩個人不說句放肆點的話,便活得不自在。我卻又懶得理他,百無聊賴至極,有時候便看他招了不知什麼人來作宴縱情。卻不是當年那些人了。他總覺得自己那時為了找尋前世冤家對頭結交那群道貌岸然的畜生,忍了許多的污濁氣,太過吃虧,因此現在每到開宴之時,便作法取了那些官家的盤碗碟盒來,有時候順便把那些人家的丫環僕從也召了來,暈暈沌沌用完了宴,再想法送回去。只要不鬧得太過,我就只好忍了;鬧得過分時,總有法師道長之類找上門來作法降這只妖狐,我只好--跟了他一起逃。雖然他自稱法術比這群邪門外道來得高明得多,跟他在一起的日子還是堪稱顛沛流離。  
改一改,去掉一句  

十幾年的日子便這樣攸忽彈指過。那一日,我約了孟秋白自洛陽往杭州,去天竺寺拜會香火,途經葛洪川,忽聽川上有牧童歌謠,唱道: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我聽得癡了,張口便呼:「玉奴,是你麼?」  
那牧童注目我良久,顧自拍牛背而去。  
遠處依舊傳來他的童聲清唱。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己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我不能解,孟秋白忽然拍了我背笑道:「呆子,前世欠了人家不夠,這世裡還要傷人的心。恐怕是你前輩子的小情人,那藥師寺的小和尚來拜會你來了。」  
我算算時間,一十三年已滿,或許真的是奇黎魂兮歸來。  
忽然傷懷,悶悶不樂。  
算時間,與玉奴見面的時間也迫在眼前了。三生石上舊精魂,難不成,他是投胎轉世去了?再見面時,會不會也是一個小娃娃?我摸摸自己的臉,很懷疑地問孟秋白,我是不是老得很了?人已不復少年,倘若跟玉奴見面差得太多,可怎生是好?  
孟狐狸大笑拍掉我手中鏡子,說,不要緊,他若嫌你,我收留你好了。  
……這句話一點安慰作用也沒給我。  
==============  
三生石上的故事,出自蘇東坡的僧圓澤傳,用GOOGLE搜一搜,就會有各種版本,我直接抄來了,因為覺得這故事實在太美.其實剛著筆寫奇黎時,想到他將來可能的出路,就想到了這一出.  
抄古人的東西,等於欺負人家不會說話,剛剛有大人問我要不要出書,單憑這一點,恐怕就不能出了.  
把那個典故原文附在這下面:  
 僧圓澤傳  
  洛師惠林寺,故光祿卿李登居第。祿山陷東都,登以居守死之。  
  子源,少時以貴遊子,豪侈善歌聞於時,及登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  
寺中五十餘年。  
  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遊,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  
  一日相約游青城峨嵋山,源欲自荊州沂峽,澤欲取長安斜谷路,源不可,曰:「行止固  
不由人。"遂自荊州路。  
  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甕而汲者,澤望而泣:「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  
  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今既  
見,無可逃者,公當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兒時,願公臨我,以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  
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  
  源悲悔,而為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視之,兒見源果笑,具以告王  
氏,出家財,葬澤山下。  
  遂不果行,反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  
  後十三年,自洛適吳,赴其約。至約所,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三  
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呼問:「澤公健否?」  
  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墮,乃復相見。"又歌曰:「身前  
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己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遂去不知所之。  
  後三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
—— 早起的小攻有受吃~早起的小受被攻吃 ——

TOP

[發帖際遇]: s021084得到壇主贊賞,送出現金45Ds幣.


41  
少年窮白首,皓皓終有時。  
我到底等到了那一天。  
隔了三個月時間,我從洛陽起程,直赴泰山。我不敢去得太早,若是在那裡守上一年,那等人的心焦,我只怕受不下來。我邀孟秋白同行,他誇張地叫說:相好的要去見老情人,他卻要在一旁看著守著,萬一心碎了誰來修補?我雖是習慣了他這般叫囂,卻到底也不放心,回頭囑他一句:見了玉奴切不可胡說八道。我跟你這十幾年,可……可都是清清白白的。  
狐狸竟然一拂袖就去了。小氣鬼!  
十月初七那天,我終於到了泰山,連夜尋山路登山。到得泰山頂上,剛剛是二更時分,天方交亮。我過了中天門,南天門,上了觀海石。十月的風有些涼,但是爬山出了一身透汗,疲累欲死,那時候也不覺得冷了。我坐在那裡,看著下面雲蒸霞蔚,如海翻騰,心緒便也如那雲海一般。塵世尚已滄海桑田,陰陽界的變化,又會是何等之巨?旭日初升,萬道霞光,我覺得那便是我們的光明前景,我盼著玉奴從雲霞中來,張開雙臂等我,一如我們當年相見。  
我一面想,忍不住地咧開嘴笑。  
我慢慢地等。從早晨等到了中午,日頭漸漸升到中天,玉奴沒有來。  
從中午等到了下午,旭日變作夕陽,朝霞變成了晚霞,他還是沒有來。  
待到夕陽也要落了,我心裡慌起來,他莫不是不會來了吧?  
他雖然沒跟我說哪一天,但是,除了我們分離的那一刻,還有別的約期麼?或者,他本沒指哪一天,只是要我等,或者我等晚了,錯過了?那不要緊,我可以再等,多等幾天,等完這一年。我已經等了十八載,不差這幾日。  
饒是如此,我心裡卻還是慌,我坐不住了,太陽越沉越低,眼看便要沈到雲海之下去。我若再等,連夕陽也看不到,這一天就算過去了。我跳下觀海石,往玉皇頂上奔。那裡已是泰山最高處。我站在那裡,看著夕陽還是止不住地往雲海裡落。我的心也跟著一點點往下沉。  
「玉奴!玉奴!」我攏起掌在唇邊,大聲地喊。  
他也許是來過了,也許只是沒看到我,聽到我的聲音,他會過來。他怎麼會失約呢?  
「玉奴!--我在這裡!我在等你啊!」我對著那雲海高聲地喊。  
「等你啊--等你啊----等你啊----!!」  
響應我的只有萬里層雲,千山空谷。回音從極遙遠的地方打回來,落進我心裡,那個地方更加的空蕩,絕望。我心裡一時冰涼,一時滾燙。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全變作冷汗沁出額頭。  
我喊得嗓子啞了,終至喊不出聲。我呆呆地站在那裡,恨不能變出根長繩來把那日頭繫住,好教它永不墜落,太陽不落,這一天就不算完,我就有希望。然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太陽終於沉沒,天邊最後一點火紅也為黑暗天噬。我的心,也跟那夜色一般,再找不到一絲光亮。  
山風猛烈地吹過來,吹得我身上透涼。可是我已不覺得冷。  
我失魂落魄地下了玉皇頂,重新回到觀海石上。  
天是黑的。一彎月牙從天頂慢慢升上來。它照著我這個傻子。照著我像石像一樣,在那裡一動不動。  
有一個聲音對我自己說:「傻子,他已經死了。他十八年前把身體還給你的時候,就已經魂飛魄散了。他騙你,只為教你好好活下去。這麼多年,你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麼?傻子,你居然就一直好好的活著,從來不想他去了哪裡。這世上,早沒他的影子了,死了,散了。這些年來,你也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你卻一直自己騙自己。傻子!」  
我抬頭看那深藍色的天,月牙兒從雲彩裡慢慢探出臉來,我想起玉奴的笑靨,他盈盈的悲傷的眸子,含著淚,卻帶著笑。  
他在那裡。  
十八年,他對我說:無忌,無忌,你不要傷心……  
騙子!騙子!  
我淚流滿面,我對他大喊:  
你騙我!你騙我!為什麼?為什麼騙我?  
為什麼騙我?----為什麼騙我?------  
響應我的還是空谷回音。  
夜色一層層地湧上來,無盡的黑暗終於將這裡全然圍裹。  
我忽然覺得口乾舌燥,丹田里一股火氣無處可去。心底裡一時涼,一時熱。我頹然坐在那石頭上,回想這十幾年來的經過,只覺殊為荒唐可笑。我活在這裡,到底有什麼用呢?早該結束了。  
我活著等不來他,死了總還有個魂魄,那魂魄上下九天,去找他,總會方便一些。十八年前我就這麼想過,可笑白白耽擱了這麼多年,到最後還是一樣下場。我抬眼望著腳下烏沉沉的雲海,玉奴啊玉奴,你選的這個地方真好,從這裡下去,估計屍骨也不會剩一根,那倒是去的乾淨。我再無流連,吸一口氣,縱身向那雲海深處飛了下去。  
我從未體會過這種御風而行的滋味,我也不知道原來泰山是這麼高,好似永遠飛不到盡頭一般,風從身邊刮過去像刀子一般地利。下降飛快到了極致,靈魂彷彿也一絲絲給剝離了竅體,死,原來就是這麼個滋味。  
只是,它什麼時候能到個盡頭?  
我想像粉身碎骨時的感覺,我想一觸即碎的情形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定會很可怖,也很過癮,可惜,我沒等到那個時候。  
我只知道自己在半空裡飛了很久,風在空中好像靜止了一下,輕輕一挫,彷彿整個軀體便張開了,沒有痛,也不覺得冷。我在真正地御風飛翔。  
這種感覺很久以前有過一次。  
我飄飄忽忽地站在半空裡,忽然毛骨悚然,這不是那次我元神出竅時孟秋白帶我在半空裡飛時候的感覺嗎?難不成,我……又變成了一個生魂?  
「生魂,鬼門不入,人世不收。」孟秋白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那麼,我變成一個魂有什麼用?想再死一次都沒機會。  
我往下看,已經看不到我的身體,它一定像一件破布飄下去了。我後悔莫及,往下紮了幾個跟頭,卻扎不下去。身體太輕,沒有質地。  
是不是要返回觀海石上再跳一次?我暗暗盤算。以那個高度上墜下來,再輕無質地的東西,大概也能摔個粉碎。  
「放心,已經死透了,再跳一次,你連魂也沒了!」不知道哪裡傳來的聲音,我嚇了一跳。  
轉身找,再找。  

我破顏而笑:孟秋白,我知道,每次我找不到路,你一定會出來幫忙的。  
他板了臉對我皺眉頭:「有什麼辦法,老相好要跟別人去殉情,我只好來送個行。」  
「狐狸,我真的死透了麼?」  
他指腳下雲端給我看:對不住,你選的那個地方太高了,你那個皮囊,我實在沒本事搭救上來。不過救不救也無所謂了。反正你們家小奴兒,也找不到住處了,你們兩個鬼,一起做伴吧。  
我一震,顫手拉住他:你……你知道他在哪?  
孟秋白兩眼向上:「你不是自己要去找他麼?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跳下來了。唉,人我留不住,那皮囊留給我也好啊,值不少錢呢!」  
這種時候求他幫忙,不可違拗他的意思,他願意說點刻薄話,我只當耳朵為他長的。只要能見到玉奴,只要他肯帶我去見玉奴,我就是再死一回又有什麼?  
「孟秋白,你知道,我不認路的。」我軟語求他。  
他冷冷一笑說:對不住,那地方我沒法領你去。  
「孟秋白……」我以為他還在耍脾氣,雖然這脾氣來得有些古怪。他卻擺了擺手,對我說:「呆子,我問你,那小奴兒為你吃了九世苦頭,你可願意為他還報一二?」  
一二?我慘然而笑:孟秋白,難道非要我死第二次你才肯相信麼?  
「只怕,比你捨兩回命還要難一些呢。」  
孟秋白從來難得有這麼嚴肅一回,他說:無忌,人世間公堂上已敲定的案子,若你要翻案,也要滾一回釘板,歷一次死劫,那種苦楚,你可受得?  
受得!怎麼受不得,權當那身子不是自己的。  
「可是上刀山,下火海,炸油鍋,挨那生鋸繩串,你也受得?」  
只要不讓我去畜道輪迴,我都受得。我顫聲說:「我不怕作畜生。我只怕入了輪迴,說不得人話,做不得人事,下輩子見了他也認不出來。」  
「唉,」他長歎一聲,「你們兩個癡子!小奴兒他因為你,到底遭了大難,給鎮在泰岳底下陰陽界已經十八年。你道他不肯來赴約,以為他騙你,卻不知他是脫身不得,十八年來在那陰陽界酷寒暑熱之地日夜煎熬。你若想見他,怕也要把泰山府的一百零八遍酷刑輪一番才成。」  
我成!我成!  
玉奴,為什麼每次孟秋白帶來你的消息,都是把我的心剜了一塊去?泰岳底陰陽界,那是個什麼去處?酷寒暑熱之地,又會是什麼樣的煎熬?你……你這個傻子,為什麼總是不跟我說一聲,就替我作主了?你知不知道,這樣的情,我怎麼負得起?我實在負不起啊!  
玉奴,你等我!我這就來!  
42  
我終於踏進了泰山府。  
原來人間有冤,可以在公堂上擊鼓;陰間有恨,也可以在九泉下鳴冤。只是這代價,比塵世裡更慘烈百倍。地府裡的酷刑,原是用來對付陽世犯了重罪卻未得懲處的鬼魂,鬼是沒有形體的,那種痛楚加諸於軀體,只能倍受其痛,卻不能毀其魂魄。所以,一百零八遍刑罰輪下來,等於死了一百零八遍,卻死得其慘無比。風一吹復魂歸於體,接著受刑。  
孟秋白說這個地方他進不來。他費了大力氣從鬼卒那裡打聽到玉奴的下落已殊為不易,我不能再連累他。他卻取出自己元珠來,說:呆子,我別無長物,到了那等地方,別的法術也不管用。這一回,是真要搭上我一世精元了。尋常人便是一種刑罰已足夠魂飛魄散,你心志雖堅,怕也承受不住。這顆珠子,能保你多久便多久,你也不必再還我。記著,不要說話,一說話神就散。那一百零八遍刑,你不要一下子應承下來。雖然說長痛不如短痛,但你想輪番受下來,必得留點體力,零零碎碎受點苦頭,頂多是晚些時候見到小奴兒;一口氣受完,我怕你早早的就把魂打散了。  
他絮絮叮囑。我含了淚不敢看他。狐狸,我欠你這麼多人情,以後怎麼還呢?  
他笑笑:你不是說,有些東西,我雖然說著不信,還是想試一試麼?就看你們兩個能不能證實給我看了。……呆子,我其實早一年就打聽到了小奴兒的下落,總想著也不差隔這一年,或許一年之後,他便被放了出來。依你的脾氣,聽到了怕馬上就要趕來赴死,兩個人要受那雙份的苦,何其不值。所以隱瞞至今,哪想到你還是從那觀海石上跳了下來,你……不怪我吧?  
我搖搖頭,眼淚啪啦啪啦掉下來:狐狸,我怎麼會怪你?你一定要在這裡等我回來!我肯定會帶著玉奴回來的!  
他替我揩乾了淚,歎了口氣:「到了那邊,就要把淚收一收羅。酷刑之下,也顯得有骨氣點。」  
可是,骨氣二字,怎會是說一說便可以有的?  
到了閻君殿上,萬鬼號呼,聲震雷霆。雖相比人間公堂威武之聲,其威武卻全不可媲。  
我仗著孟秋白的元珠護體,總算沒嚇破了膽。但那個東西卻護不得我一路。  
塵世上時,動輒便說生不如死,說什麼甘願上刀山下火海,及至此刻,才知說這些話的人,何嘗有一個是從九幽十八獄裡出去的?  
到了第一獄,第一刑便是上刀山。那山卻也不甚廣闊,峻削壁立,利刃縱橫,密密地倒像春日生筍。我去時已有數人掛在那上面,腸腹畢露,忍了忍,不去聽他們慘呼。旁邊同行的一個鬼囚,是被判了一起上刀山的,卻畏縮乞憐,始終不敢上前。被那鬼卒捉了起來,往空一擲,已串在刀山之上。我委實也不願一步步去爬那刀山,索性學了那模樣,自己一躍,落下時身子倒是極輕的,及至串到山上去,全身卻是生生地被劈碎了。我不敢去看身上,一看之下,只怕失了勇氣。想不到那刀卻是活的,插在身子裡頭,慢慢開刃,只覺到身體已被零割碎豁,才陡然脫落。我記著孟秋白的話,咬緊了牙不出聲,那牙怕是要咬碎了。  
旁邊的鬼卒似乎有些驚奇。到刀山二次合攏之時,他已用叉把我挑了下來。一落地,身子便完好無損,只全身筋痛骨碎一般,一時難以復甦。  
我痛得緩不過神來。朝他呲牙咧嘴笑了一笑,那模樣想必已經慘淡無比。他更加驚奇,送我回閻君殿時,聲氣甚好,不似對待旁人。  
「喂!」我要轉身進殿時,他叫我:「你到底有什麼冤情?說實話咱們這裡有幾百年沒人來找這罪受了。」  
我無力地看他一眼,搖搖頭,怕說話分了神。  
他無奈,忽然從身上解下一條腰帶來。「我說,我瞧你夠硬氣,這條腰帶,你先圍上吧。後面還有一百零七遍,每一刑都比這刀上厲害三分。你若沒什麼護著,怕要受不住。有這個東西,能護你一時。」  
那根腰帶又髒又臭,但他既這樣說了,我又怎好推托?接過來在腰裡圍了,身上忽然酸痛俱消,這才知道它的好處。心裡感激,卻不知道怎麼謝他。摸了摸身上,正在找,他忽然明白過來,將我推了進去:「去吧去吧,我若肯收你銀錢,也不在這裡做事了,直接上那陽世間投胎作皂役去!」  
雖然他生得醜,可是鬼裡面的好心人倒比陽世間公堂上多一些。  
接下來的果然一關比一關難熬,有幾回我以為自己已經被打散魂魄了,醒過來身子卻還是完好的,地獄裡不見天日,鬼火閃爍,我亦忘了日月差異,孟秋白告訴我不可以把一百零八遍刑一次全受下來,唯這一句我卻沒有聽他,急急地受完一次刑,但趕赴下一處。我想我已成了泰山府的逸聞之一。那些鬼卒,在我一入刑獄便爭先恐後跑來看我。看這個不知死活像奔命投胎一樣搶著受刑的人。  
我的心急差點害死了我,第四十三關下油鍋的時候,我已連受了繩穿,木鋸,杵臼,礁骨四刑,全身都已骨質纏綿,脆不可當。我以為靈魂是沒有質地的,怎麼折騰都受得起。想不到總有一物降一物的東西。這一百零八遍刑罰,自創世起,大約也沒想過要有鬼魂去真的全套嘗下來,譬如人間的滾釘板,雖然設了這麼一條案,但是真的敢抱了冤狀去滾一遭的又有幾人?我拿自己親身作了試驗。一下油鍋,隨波沉浮,沸油入口,肌膚焦灼,那倒也罷了,卻從肺腑裡炸裂上來,烹徹內外。一瞬間我覺的不是骨酥肉脆,而是焦糊成一團,最可怕的不是痛,是沒有感覺。對鬼魂來說,沒有了痛覺知覺,那便是魂魄也不存在了。在前面那些刑罰中都沒有過的恐懼感一下子攫住了我。我怕,我以為要這樣魂消魄散了。我還要見玉奴啊!  
我似乎在油鍋裡呼喊了一聲,那種恐慌的沒頂之感真的徹骨而來,我根本不記得我是否掙扎過,後來那些鬼卒說提著我的腰帶把我提出來時,油鍋外一落地,已經不成形了,拿巨叉叉出,在風輪上連煸了幾煸,才慢慢催生出來,從那以後幾十關,便放鬆了些速度,我雖然心急,卻再不敢拿自己冒險。  
熬刑久了,起初我還能算一算到了第幾關。到後來便成一團活著的精氣,一塊沒有肉的軀殼,任他們糟踐,折磨。我只道總有一天會熬得完的。我只道玉奴在那邊受的苦楚,與我沒什麼兩樣,再怎麼樣的痛,我便都能抗下去。他已熬了十八年,我難道不能過一百零八遍?孟秋白說,不讓我們受雙份的苦,那便我來分一點。  
一百零八次的灰飛煙滅,一百零八次的起死回生。每一次把那苦楚受一遍,我便有一點點縹緲的欣慰,那意味著我朝著玉奴又近了一點。  
我已數不清熬過多少遍刑罰,我已不知道這個身子生生死死有多少次,痛,苦,焦,爛,零,剮,磔,裂,上演到最後也再沒了什麼花樣。死而復生,生而復死。  
地獄,終不過是如此。我終有熬出來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終於是到了。  
43  
最後一關,是火海。,人世裡常說刀山火海,原來也是個起始終結的意思。連油鍋裡都炸過了,我以為這火海亦無可懼。領路的小鬼卻對我說,你不要小瞧了這一關,火海裡面的火倒也罷了,是要緊的是你要認得路,記得方向。別走錯了向,到時候一百零八遍酷刑再從頭輪一遭,我瞧你這個樣子,也不要去試了。  
我差點哭出來。誰不知道我生就的路癡?要我去認路,還是在海裡,我……我顧不得孟秋白教我的話,什麼骨氣也拋一邊去了。眼淚珠子稀里嘩啦地掉了下來。那小鬼被我哭得手足無措:喂,你怎麼啦?這麼多遍都過來了,這最後一道你卻熬不住了?這……這算怎麼回事!  
我擦了淚問他:這位大哥,我要是出不來這火海,是不是就葬在這裡連一絲魂魄也不會剩了?  
他說差不多吧。  
那我從入泰山府至今,已有多少日子了?  
他掐指一算,說你一天至少受兩次刑罰,來到這裡總也有一個多月了。  
是啊,我一個多月的時間都在這地獄裡摸爬滾打,受這非刑熬煎,到頭來,最後一關功虧一簣,我死不瞑目啊!  
他笑說,你還沒試,怎麼就知道不成了?  
我……我天生不認得路。  
他端詳了端詳我,忽然歎口氣說:算啦,看你熬了這麼多的份上,我助你一臂之力。你過來!  
他朝我招手,我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把嘴巴湊上來。我嚇了一大跳,難道在這鬼府之中,也有鬼卒膽敢有這般非分之想?  
沒想到他伸出舌頭,在我眼睛上舔了一舔,說:「這麼著,你的眼睛就是著了煙,也不會被迷,火海裡睜大眼,看清了路,心裡頭持一點清明,就不會有礙,去吧,看你熬到這份上也不容易,如今這世上沒幾個這等人了。」  
鬼舌舔過的眼睛,果然清亮。那火海原也不是海,只是一片廣袤的烈火之地,火焰濃煙漫捲過來,一眼望去,無邊無際。腳下是燒紅了的炭,一腳踩下去,立時焦糊一片。我含了孟秋白的那顆玄珠,眼睛睜大了,一些也不敢放鬆,只怕走錯了向,腳底下骨爛脂糊,血肉交融,卻已顧不得了,只盼能早些走出這片火野去,便可找到玉奴。  
席捲的煙迷了來時的路,我在火的煎熬裡向前探索尋找,我知道我的腳已潰爛,我的皮膚已焦裂,我的身體,從內向外地乾枯。  
我只能不停地走,一直走下去。  
不能停,一旦停下來,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好像前生幾世之前便曾經這樣的走路,找一個人,只是一直沒有路,現如今我終於找到了方向,我怎麼會被這火阻住?  
他曾經,也這樣找過我的,不是麼?當他在那萬丈紅塵裡輾轉尋覓的時候,我卻迷失在這來時去時路上。  
玉奴!玉奴!  
我那時的心裡,盛不住這個名字,現在我的心裡,卻只有這個名字。  
他是暗夜的一點火光,是火海中的一點清涼。我只能靠著這個名字走出這個地獄,走出我的劫難。  
我努力地睜大眼睛,我捲曲的發不再焦枯燃燒。我看到前方,血紅的火光慢慢消彌,焦黑的山慢慢顯露出來。那是,是火海的邊緣?  
我出來了!  
一百零八遍的地獄之刑,我終於一番番地熬了出來!  
陰陽界呢?陰陽界在哪?  
44  
我用枯焦的手臂,去摸那些完全沒有生命的石頭。  
我的欣喜被緊張和慌亂所代替。  
孟秋白告訴過我的,他在陰陽界泰岳底。閻君殿上也許了我,只要闖過了火海,受過了那一百零八番酷刑,便是陰陽界,我便可以見到他。  
可是,這裡,這裡為什麼沒有一點活氣?  
他在哪裡?  
「玉奴!你在哪裡啊?」  
我在這些火燒過後一樣的巖山裡絕望地摸索著,絕望地呼喊。  
而我脆弱的魂魄已然承不住那渴望與烈火的交迫煎熬,步出火海的第一步,陰陽界上吹來的寒風,瞬息便吹愈了我的身體,卻也吹散了我薄弱得不能再薄弱的意識。  
我昏倒在炎海的邊緣。  
是什麼在拂著我的身體,那般的柔滑,舒適而細膩?  
是誰,溫柔地舐弄我乾枯的唇,哺入清新而濕潤的氣息?  
是誰的手,帶著些微的涼意搭上我的額頭,為我撫平皴裂的肌膚,焦枯的發?  
我睜眼,看到那雙淡淡的水色的碧眸。我不知道自己是醒來,還是在做夢。  
我抬手,緩緩地碰觸他臉上的淚珠。  
我竟沒有想像中的欣喜若狂,只是一點點地碰,一點點拭去他的淚。我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咬舐。  
是玉奴麼?是他的味道。  
在那漆黑的瀰散著苦焦腐爛氣息的地獄裡,在那生不如死的熬刑的日子裡,我有多少次,這樣夢著他的氣息,他的模樣?  
沒有多少次,我沒有時間做夢,我只有在折磨與痛楚,創傷與平復偶爾交錯的瞬間空隙裡,想起他,想像描摹這一天。有時候,我以為這一天再也不會來了。  
可是它到底還是來了。  
我伸手,想把他攬進懷裡。我已經很累很累了,可是……你為什麼要躲?  
「傻瓜,你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因為你騙我啊,你說等我,我來了,卻沒有人。你不來找我,我只好來找你。  
「沒有用的,你來了,我也出不去……」  
他的淚水滴落在我肩頭,我伸出手去,去拭乾他的淚,他又躲開了。  
「那好吧,出不去,我便在這裡陪你。不是說好了麼,永生永世,都在一起。你不准再躲開。」  
玉奴,你忘了,你說過女媧娘娘許了你,只要我開了心眼,懂了那個情字,我們就可以在一起。我懂了,我們在一起,原來是這樣……,不過,沒關係。  
「不,不是這樣。無忌,我的真身不在這裡,在泰岳的千層冰獄,因為你來找我,府君開恩,才放我上來看你。可是……只是虛的,你明白麼?」  
我明白了……  
難怪你不許我碰你,玉奴,難道我受了那麼多的煎熬,就只能看你一眼?我們,我們到底圖的是什麼?  
我心裡百苦焦酸,所有的淚,那一剎時全泛了上來。  
「玉奴,你過來,便是虛的,我也要看看你。我去求府君,我能闖過來看你一眼,便能求他放你出去。再受一百零八遍,三百六十遍酷刑,都可以!」  
「你受不住的。他們這樣折磨你,就是想你知難而退。他們想不到你會真的闖進來。無忌,地府的規矩是他們定的,只能為他們自己改變,怎會為我們這些小小的凡人毀壞一點?我若是肯順從他,也早就不必在這裡受這煎熬了。你明白麼?」  
「那我怎麼辦?我放你在這裡受苦?不如把我也一起壓在那泰山底下,怎麼樣我們都是在一起了!」  
「你出去,去求女媧娘娘,只有她能救咱們了。她許過我的,她答應我們今世相守,生生世世都不分開。你問她,這句話怎麼兌現?她會答應你的!去吧!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呵!」  
玉奴!你等等啊!  
我張開雙臂,我焦急地想拉住他的手。他的稀薄的身影卻淡得如輕煙一般就要化去。  
無忌,你記著,如果我出不去,不要再來找我了。我知道,這一生一世,你心裡已經有我這一個人了,我……我已經知足了。  
不!我不知足!我們受了這麼多苦,我怎麼會知足?玉奴,你不要走,你等我啊!  
他走了!  
我孤伶伶地跪在陰陽界那陰冷與灼熱交錯的風口上。  
我體會著那酷暑嚴寒風交替的磨礪,時而寒徹入骨,時而如受火灼。我似被整個的冰封住,又似被拋入沸水中週身洗了一遭。我從地獄的酷刑裡滾過,猶不能勝,而這,是玉奴在這裡每日必要經歷的麼?我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狂笑,玉奴,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比那千層地獄更難打破的東西?而我們,我們是這樣渺小。  
----------------------------------------------------------------  
衝不破情網  
歌手:李翊君  
也許我不該固執的尋找  
滄海也會有沸騰的嚮往  
如果你願意癡癡地陪在我身旁  
甘心迎接風雪中  
一次又一次的傷  
衝不破情網  
只好帶著你飄蕩  
看今生要用多大的痛苦  
才能償還欠你的淚光  
衝不破情網  
只能安靜的悲傷  
算人間不能結合的緣分  
都是一場末代的荒唐  
衝不破情網  
只好帶著你飄蕩  
看今生要用多大的痛苦  
才能償還欠你的淚光  
衝不破情網  
只能安靜的悲傷  
算人間不能結合的緣分  
都是一場末代的荒唐  
45  
我被遣出了泰山府。  
死後的魂魄是要收歸地府的,但是我吞了孟秋白的元珠,與這世上有一分的糾葛,他們便不要不收。於是,我被攆出來了。人說忘事情忘得乾淨,譬如進了一次黃泉,飲了那忘川的水。我進了地府,卻只記住了那地獄裡景象,只在腦中更深地刻下了那個人的名字。然後,兩手空空,一無所得地出來了。  
「你畢竟見到了他。」孟秋白說。  
那有什麼用?他在受苦,而我一無用處。我想起那寒徹入骨的冷,那遍體焦灼的熱,我心裡就在滴血。十八年,他在那裡呆了十八年。  
「孟秋白,帶我去見女媧娘娘。我求你。」  
這些日子,我已經求慣了人,不差這一個。  
他憐憫地看我:「你們到底還是不肯放手麼?」  
「讓他出來,讓我進去,我就放手!」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要讓我們都出來,我不能跟他一樣,孤零零撇下一個人在這世上輪迴受苦。  
孟秋白到底答應了我。  
也許他其實早就做好了準備。從我踏出泰山府的那天起。  
我不知道玉奴當年是怎麼去中皇山求那位娘娘的。我們去的時候,路已經很遠。他損了元珠,已經不能再用遁地法,也不能御風翔。我們只能靠了馬車一步步地趕路,晝伏夜出。我瘋狂地鞭馬,每想到玉奴要在那裡受一刻的煎熬,我就恨不得這馬車再快一步。  
到了中皇山,我是個鬼魂,進不得那廟,孟秋白去了,那守山的神僮卻告訴他,娘娘去了泰山找碧霞元君下棋去了。真是諷刺。天上一日,世上千年。莫非這便是真的?我伏在孟秋白懷裡,放聲痛哭了一場。他變得越來越寬厚了,他伸手給我擦眼淚。他說:不要緊,我們再趕回去。總有機會的。  
我點頭。可是當夜,我趁他睡著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起程了。我是鬼啊,我不必以腳行步。一夜之間,我也可以往返千里之間。孟秋白,謝謝你,我不能再拖累你了。這一次,讓我自己來吧。  
我感謝那個給我擦亮眼睛的小鬼。他讓我在黑夜茫茫之中也找到了回去泰山的路。我已經來過這裡無數遭,我在這裡過了生死一關。我怎麼會再認不得這個地方?  

我寫出BUG來了,唉,鬼是沒有眼淚的.  
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去找女媧娘娘。  
我去了碧霞元君祠。我在祠外守著,我記得玉奴說,他當年便是在女媧娘娘出遊的路上截住了她,才得了她的庇佑。我沒有那個機會。我……還是不認得路,我只能守在我熟悉的地方等她們出沒。  
可是,神靈出現的時候,萬鬼迴避。我實在想像不出來,當年的玉奴,是冒了怎麼樣的危險去求女媧娘娘的,要知道,一不小心,那便是要被護法神靈打散靈魄的呀。  
我在碧霞祠外轉,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一個當值的鬼卒突然出來,說:元君娘娘讓你進去。  
我看他一眼,很面熟。他笑一笑說,我們換司職了。今日我當值,順便出來透透氣。  
他是我在刀山上見過的那個贈我腰帶的鬼。  
我摸一摸腰間,那條腰帶卻找不到了。  
他笑了笑說:別還了,那東西到了陽世便一錢不值,凡俗人也看不見。  
進祠之前,我想起一事,「娘娘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他說,你的事,在泰山府都傳開了,誰都知道有個不要命的小鬼,硬受了一百零八番酷刑,就為了見一個被壓在泰岳底的鬼魂。你們兩個都夠硬氣。去吧,娘娘今天心情好,在跟女媧娘娘下棋呢,沒準能給你們點福氣。  
已經不打草稿了,爭取在大伙去睡之前把它弄完.  
我苦笑。  
原來是這樣。  
我們的生死奔波,只是他們眼裡的耳口相傳的故事。  
我不敢放肆。  
玉奴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響在我耳邊。他說,你問她,這句話怎麼兌現?她會答應你的!  
是啊,她怎麼兌現?可是我又該怎麼問?  
我正躊躇,一個青衣小鬟帶我去進去洞府,遞給我一枝燭台:「去吧,娘娘們正在下棋,你悄聲,不要擾了她們就成。」  
就這樣簡單?我正想再問她幾句什麼,她卻飄然而去了。  
除了廟裡的泥塑土偶,我從來沒跟這些神仙菩薩如此靠近過,如果不算十殿閻君的話。  
我仰頭觀瞻兩位娘娘的真容。  
我心裡想的竟然是……她們跟廟裡的像長得真不一樣啊。女媧娘娘既是始祖娘娘,為什麼長得比碧霞元君看上去還年輕些?哪一個看上去更慈眉善目一些、?更好說話一些呢?  
她們在下棋,眼角也顧不上掃我一下。我在心裡胡思亂想的時候,聽見她們中有一個忽然「嗯」了一聲。一枚白子兒被扔在棋盒裡。  
「我輸了。」碧霞元君笑吟吟地把那子兒揀回來。  
「回回都是你輸,明明是讓著我。」女媧娘娘顯然有些不悅。  
「我怎麼敢欺瞞娘娘呢?」碧霞元君笑道,「我若讓,也不會讓得這樣准。每次都輸一子。」  
「便是每次都算準了輸一子才最是厲害。你當我看不出來?」  
這個道理我也知道的。看上去女媧娘娘才是個頭等厲害的主兒,我若是碧霞元君,便連棋也不跟她下,又要輸,又要輸得體面,這可難煞人了。等等……她們在這裡閒情逸致地說著下棋的事,為什麼要我在這裡伺候?難道是與人恩惠便算一點小小的好處?玉奴呢?他還在千層冰獄裡受那煎熬之苦。我想到這裡,便要站不住了,險些拋了燭台,跪下求她。就算她把我打出去,也顧不得了。  
可是,有個聲音在腦裡不住勸我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無忌,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不可魯莽啊!  
我胡思亂想,亂想胡思。壓根沒注意到那燭台已經歪了,斜了,一滴蠟淚滴下來,滴在我手上,我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這下完了。  
我便是不跪也得跪了。  
我拜倒在地。只說娘娘恕罪。  
碧霞元君好似忽然回過神來,不僅沒怪我的罪,反對女媧娘娘笑道:「我們在這裡下棋下得好興致,卻把人家孩子的正經事給忘了。娘娘現在若是不忙,不妨給辦一辦。」  
我瞧出來了,面慈心善的這個是碧霞元君,脾氣不大好的是女媧娘娘,怪了,這跟玉奴說的好像不大一樣。  
「也罷,叫外面再換一枝蠟燭來。你這裡還真是,連點光也照不起。」  
碧霞元君瞅著我抿嘴笑了笑,沒有回她。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之所以讓人點蠟燭,是因為我是鬼,鬼是照不得光的。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眼光卻淡淡地轉向了外面門口那裡。  
有人捧了另一枝燭台慢慢走了進來。  
我看見乳黃色的光暈染在他臉上,拂額的劉海覆著白?的臉,低著頭,直到走近,他才緩緩抬起頭來,碧玉般的眸子忽然向我一轉。我登時一窒,心也不跳了。  
我腦裡轟轟作響,只知道朝了他傻笑。  
他卻沉靜了臉,只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便低頭轉過去伺候了。  
這是怎麼回事?  
他從那千層冰獄裡出來了?  
那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我千里奔波費時造力地來這裡求告?  
我傻傻地看著他,連娘娘連呼我兩聲都沒有聽見。  
「無忌!」玉奴轉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啊,啊!」我醒過神來。  
我看見女媧娘娘搖了搖頭:「這孩子好似笨了一點。我不要!」  
她什麼意思?  
碧霞元君倒是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那也罷了。反正你先瞧上的,你願意要哪個就要哪個。」  
她們在說什麼?  
「無忌,你的事,不用多說了,泰山上下都已經傳遍了。我和女媧娘娘商議過了,地府的事理,我們也從來不曾插手,今番把玉奴從泰岳地底提了出來,要放你們二人自由,有一個法子,女媧娘娘有意收你們在身邊,便作個隨身的侍童。我看,玉奴還乖巧伶俐,便跟了她,你麼,便跟了我好不好?」  
碧霞元君說的這番話,堪稱和言悅耳,我聽得傻了。  
好不好?這是在問我?還是在告訴我?  
娘娘,我有選擇的權利麼?  
我看玉奴,他低垂著眼瞼,卻狠咬著嘴唇。  
他已經作勢要跪了,難道是要謝她們的恩典?  
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把那燭台往旁邊一放,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跪到地上大聲道:「求娘娘收回這個恩典!」  
這句話不僅嚇住了玉奴,也好像驚住了兩位神仙娘娘。  
我一個小小的鬼奴,陡得被降恩升職,成了位列仙班的司僮,大約放在誰身上都會高興得暈過去吧?可是,我好像要把她們弄暈了。  
我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兩位娘娘,我跟玉奴前世結緣,糾纏千年,用情已深,這份情分已經不是我們自己解得開了。倘若真到了娘娘御前伺候,只怕時日久了,只要見面,必生差錯,無忌不敢冒這等險。求娘娘恩典,我只求跟他一起,逍遙自在,哪怕做個鬼魂,只要在一起便好。我,我不敢應娘娘的恩賜。」  
我說出這一番話,一直糾在心裡的結便鬆開了一些,是殺是剮隨便了。總之,我不能和玉奴分開,也不要去做什麼仙僮神僕。  
我抬頭望身邊:「玉奴,你也說,你願不願意?」  
我在逼他,他一向乖巧,一定不願違拗娘娘的意思。可是,我不能,玉奴,你若知我,便不枉我去地獄裡捨命與你相見。  
他沒有說話。  
我等。  
那兩位娘娘也在等。  
他終於抬眸,看了我一眼。看到他的眼神,我笑了,我看著他走到我身邊,依然低垂了頭,輕輕跪下:「求娘娘收回恩典。」  
好玉奴!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再沒什麼畏懼。就是這樣,永不分開。無論天上地下,什麼力量,如果一定要讓我們離散,那麼,便一起魂飛魄散。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刑罰能比那地府裡更令人畏懼。  
沒有響應。  
很久,沒有人作聲。我聽見棋子敲棋坪的聲音。偷偷抬眼一看,女媧娘娘竟然在往棋坪上擺棋子兒。她在下棋!  
我差點暈過去。我們兩個的命呵,還不如那一盤棋來得要緊。  
正在這時,女媧娘娘突然開口了:「這個,卻有些為難了,你說怎麼辦?」  
碧霞元君,你面慈心善,你大慈大悲,千萬一定要說句好話啊!我心裡暗暗禱告。  
她說了,說的卻是:「那便靠這一局來定勝負罷。你總說我讓你,這回便不讓了,我們使出各自手段,必要爭個勝負。娘娘,事關兩個孩子的運命,今番我可不敢敷衍了事呢。」  
前半句聽了讓我暈,後半句倒是順耳些了。原來越是面善的人越是藏得深。她這句話,分明就是想說:想贏我,拿出點本事來吧!偏偏說得這樣謙遜動聽。  
可是,他們定的什麼勝負?什麼事關我們的運命?  
46 結局了~  
棋盤上叮叮錚錚的響聲此起彼伏。  
有時我希望她們下的慢一點,這樣說明很慎重地在考慮我們的命運,有時又希望她們下得快一點,這樣我可免遭這種零割碎剮式的難耐之痛。我緊緊握住玉奴的手,他手心裡,也竟是冰涼一片。玉奴,你怕了麼?我們……我們或許只有這一次在一起的機會了,這局棋,到底會將我們拋向何方?  
我忘了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著那棋坪上白子黑子吞來噬去,時如長龍擺尾,時如黑雲壓陣,戰至棋鼓相當,我心裡便呯呯亂跳,不管誰壓倒誰,那敲棋落子之聲都似壓在我頭上的緊箍,越箍越緊。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碧霞元君輕輕呀了一聲。  
棋坪上殘存的黑白子數了一數。  
「戰平!」她向著女媧娘娘揚了揚眉。  
平局?  
是不是比有輸有贏要好很多?  
我心裡忽然鬆了一口氣,不管她們在我們身上壓的什麼賭注,押在誰身上,只要是平了,總是無分上下,不會有高有低了。只要我跟玉奴能在一起,平平安安就好。我抹一把汗,卻聽碧霞元君道:「平了,這可怎生是好?」  
我看那美麗的女媧娘娘貝齒輕咬下唇,蹙眉思索了一下。「也罷,那便這樣吧!」招手喚人端來一個小小的托盤,盤中兩盞琥珀杯。  
兩杯酒擱在我和玉奴面前。  
「這一杯酒,叫作銷魂,喝了以後,魂消魄散,這世上,再沒你一絲一毫的蹤影;這一杯,叫作忘情,飲下它,從此前塵舊事,忘得一乾二淨,再不受那前世孽緣牽絆。  
你們兩個,一直為情所苦,結下九世孽緣,今日我助你一臂之力,將那前塵一筆勾銷,可是兩個人總得犧牲一個。我與碧霞元君方才本想一局決勝負,賭你二人哪一個來喝這銷魂,哪一個忘情去輪迴,不料戰至平手,那麼,你們自己來決定吧。」  
女媧娘娘笑吟吟地望著我們,似乎頗為這明智決斷而自得。  
我像遭了天打雷劈,聽得心碎魂斷,原來,這就是我和玉奴苦苦求來的結局。我們受了那麼多苦,捱了那麼多難,那種種酷刑輪番嘗遍,到最後,就是這麼個結局。  
我想哭。我恨啊!可是,我的手卻比我的心更快。我搶在玉奴前面拿到了那杯銷魂。一飲而盡。  
他終究比我跪得遠了一些,遲了一步。看著我飛快飲下那杯酒,他撕心裂肺般喊了一聲,爬過來,抱住我,忽然便往我嘴上吻過來,我知道他想幹什麼,伸手撐住他:「玉奴,晚了,我已經嚥下去了。你聽我說,你忘了我,忘了我,下一輩子,好生轉世投胎去吧。這世上,從此再沒有無忌這個人。我再也不會累你,害你,讓你永世不得超生了。這是……好事啊!」  
我想笑,眼淚卻一串串落下來,聲音也跟著哽咽,我的心好像痛到了極處,身體也要撕裂開來。  
玉奴,你知道不知道,我捨不得你,我真的捨不得你啊。  
「無忌!」他不顧一切,在我肩頭放聲大哭。「我不要忘,沒了你,我活著作什麼?!」  
他忽然轉過身,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娘娘,求你,再賜我一杯銷魂酒。我情願跟他一起魂飛魄散,玉奴幾千年裡骨子魂靈兒都已經熔了這個人的名字,玉奴輪迴幾世也忘不了他!娘娘,求你們了!」  
兩位娘娘垂目望著他,都沒有說話。我忽然才覺得,原來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佛仙道,那些慈悲模樣,都是這般假,這般可恨。他們根本不懂人世間的情,他們超然物外,不染紅塵,怎麼會懂我們凡俗人的苦,我們的痛,我們的心酸?  
我們求她們,有什麼好處?有什麼用處?  
我淒然而笑。我過去抱住玉奴,不讓他再磕頭,我抱住他,眼淚:「玉奴,不用求了。你聽我話。我生下來就是來這世上作孽的,咱們有緣相識這一場,我已經不枉來世上走這一遭,我一點也不恨。你忘了我,只記我一句話,下輩子,咱們做鬼,做獸,做畜生,也不要再做人了,做人苦,比什麼都苦。」  
「無忌,無忌……」他哭得腸噎氣斷。「我不要輪迴,我不轉世,我只要你!」  
我忽然覺得整個身體好似起了輕煙。我渾身發虛,像要迸碎了一樣難受。這就是要魂飛魄散了嗎?我看見玉奴的淚眼在我面前,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可是我什麼也聽不到?我要死了。我要消失了。  
玉奴,玉奴,我捨不得你,我真的捨不得你啊。  
我痛得佝住身子,拚命抓住他的手,我的指尖卻一點點變成光,變成影,變成塵砂。這個身體,要散架了,我好像被熔開了一樣的燙。那些飄忽忽的往事,怎麼像當年孟秋白給我看過的一樣,一幕幕從我眼前劃過去。我看著那一個個我,在一世一世裡輪迴,放蕩的,墮落的,腐爛的,不長進的,沒有出息的我,一個個飄來蕩去,慢慢銷熔。那些臉一張張沉墮下去。我好像喝了忘川的水,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玉奴,玉奴。我只記得腦裡還有這個名字,我急迫地去喊他,找他。我怕丟了他,他是誰?他不是找了我九世麼?我們在一起幾千年了,我不能丟了他。  
我在那天地間飄來蕩去,飄來蕩去,仙山頂上的罡風很烈,我的魂兒越來越稀薄,越來越淡,我覺得快承受不住了,玉奴,你到底在哪裡?我一定要找到你才能走,才能魂飛魄散。  
「無忌,我在這。」  
我回頭,茫茫雲海,人影不見。  
我落回塵埃,萬丈紅塵翻捲,迷了人眼。  
我飛過泰岳,瀛洲,蓬萊,方丈,萬水千山,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的魂兒像風迷了方向,在天地間橫衝直撞。可是,我為什麼沒有化作一股戾氣?為什麼我這樣全身無力?好像魂魄被透析支離,分散了出去?  
玉奴!玉奴!我大聲地喊,我想抓住一樣東西,好讓我自己不要這般軟弱無力。  
「我在這裡……「有人在我耳邊輕輕地念。  
我睜眼,玉奴!他真真切切地對著我笑。他臉上還掛著淚痕,可是他在笑。我握住他的手,往嘴裡湊,狠狠咬了一下,不痛!  
「呆子,是我的手,我痛啊!」  
他痛得皺了眉,可是到底不捨得打我。我呆了。  
是玉奴,是真真正正的玉奴,我沒丟了他!可是,我在哪?  
他怎麼會跟著我來了?  
「無忌,娘娘們都在這裡,你……」他紅了臉,不肯讓我抱他。  
娘娘?我恍惚抬頭。這不還是在泰山頂上麼?我沒有死,沒有消失?  
「無忌,你現在可知這銷魂、忘情的滋味了?」那縹緲的御座間傳下這樣的聲音。  
我知道了,我知道這種痛徹心肺的感覺了,娘娘,你莫不是要玉奴也要受這般煎熬?這卻是為了什麼?  
那悲天憫人的神仙搖了搖頭:「可歎,那銷魂、忘情二詞,世人濫用,卻又有幾人真正明白它們的意思?把那皮膚淫慾當作銷魂極樂,把那紅塵歡愛當成忘情之境,真是糟蹋了這四個字。無忌,我曾許你,只消你認得了這個情字,便賜你二人永世相守,不離不棄,現今便應這諾言。  
「這兩杯酒,每飲一杯都有萬年壽元。我和元君娘娘方才作注,賭你二人誰願為誰忘情,沒想到不分上下,也罷,合該你二人有此福運。這兩杯酒一併賜了你們。無忌,玉奴,你們既能再世相遇,必要珍惜這緣分,萬年壽元,不過彈指一瞬,好生珍惜。」  
我冷汗密密冒出,不知道是歡喜傻了,還是被她嚇傻了,萬載歲月不過一瞬,這位娘娘說話好大口氣。我看她一臉落寞的樣子,這天上神仙生活是不是過膩了?人活得太久,的確是要無聊死的。  
女媧娘娘一雙鳳目原本正笑彎彎地望著我,忽然哼的一聲,橫了過來。  
「無忌,我還忘了,剛剛我不過拿酒試煉了你一下,你在肚裡腹誹的是什麼?」  
我嚇了一跳,原來我的心思,一點也沒逃過她的眼睛,這個女人真是厲害,既如此,還勞心費神試我們做什麼?難不成真是仙界呆得太無聊,想看出好戲開開心?  
心裡這樣想,嘴裡卻還是老老實實說了出來。  
玉奴聽得目瞪口呆,他那樣溫順的人,大概想不到我會這般大逆不道吧。  
女媧娘娘搖搖頭,又對碧霞元君點點頭:「果然是頑性不改。」  
「也罷,為小小懲罰你一下,先把這好處收一收,再罰你們下世走一遭,修煉一世,不可再有差池,否則,我必把這萬年壽元也給你們收了回來。去吧!」  
什麼嘛!!女人真是小氣!!我肚裡大叫。  
卻看見女媧娘娘秀眉一挑,挑高了聲音又輕輕嗯了一聲。糟了,她又不高興了。  
「無忌!」玉奴狠狠在我臀上擰了一把,我吃痛,險些大叫出聲來,那時候,似乎碧霞元君大袖一揮,我這一聲沒叫出來,身子已經飄飄悠悠地飄出了九天雲外。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我哇哇大叫,在九霄之上飄來蕩去,在四海神洲之上尋來覓去,不知道應該落向何處去。終於墜地之時,卻傻了眼。我……我這是在哪裡?  
天上一日, 地上千年,墜地之時,只覺滄海桑田,前塵舊事宛然。  
我在哪裡?  
我一路走,一路問,揉一揉眼睛,似乎並不是很陌生,很熟悉的僻靜清幽的四周,舊時小樹,今已亭亭如蓋,青瓦白牆,卻依舊沒變。竟然是我們在洛陽的那處家。  
什麼都沒變,我站在院中央,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玉奴!」我大喊一聲,往屋裡急奔。卻跟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孟……孟秋白?  
「你,你的臉?」我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氣哼哼地捂著臉說了一句:「沒良心的,我耗了一世精元幫你們,最後這麼小氣!」  
跑掉了。  
他……他說什麼啊?  
裡面有人追著跑了出來。  
「玉奴!」我像在做夢,只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忘了該做什麼。  
「無忌?」他似有些著急,「那狐狸沒跟你說什麼,對你做什麼?」  
啊?我回過神來,沒有啊,玉奴,他是不是得罪你了,怎麼臉上紅得跟猴兒屁股一樣?  
玉奴寒了臉,「他心懷叵測,圖謀不軌,被我打了一巴掌。」  
心懷叵測,圖謀不軌?玉奴你沒有搞錯吧?  
玉奴看看我,皺眉道:「你呢?哼,下來那麼慢,我早了一小步,竟然在這裡等足你兩個月。」  
不對啊,明明是我先被踢下來的。唉,我以後可得學著認路些。  
不管了,我上前,抱住他親個嘴兒:「兩個月算什麼,我可要等足你一萬年。」  

幸福的新居對話:  
「玉奴,我們真能活一萬年嗎?」  
「是啊,娘娘許過的話,從來都沒錯過。」  
「好長啊!好無聊啊!那麼長的時間,我們做什麼啊?」  
當然是做相愛的人愛做的事羅。  
………………  
………………………………  
「哦呵呵呵呵 ……」  
好不好的,隔壁又傳來那死狐狸刺耳的笑聲。  
我從玉奴身上氣喘吁吁地爬起來,抄起旁邊的棒子便要去砸牆。  
「不要啦,砸壞了又得我們自己修。」玉奴莞爾一笑:「我來給你變個戲法。」  
他伸手在那牆上畫了個圓,取了淨水畫了符,往那牆上一點,一面水鏡又完完整整地出現了。  
那邊廂,死狐狸左擁右抱,摟了兩個美少年,正在溫柔鄉里不亦樂乎。看到我們,撅嘴送了一個吻過來。  
「色狐狸!厚臉皮!」我狠狠啐他。可是,等等,他身邊那是誰?  
那左邊穿黑衣的,眉清目秀的,旖旎如畫的,那個,是……我?右邊穿白衣的,風情萬種,溫柔可人的,是……玉奴???  
他,他他在搞什麼鬼?!  
「哼!」玉奴看得生氣,伸手點起兩滴水珠,往那水鏡裡甩去。正中那兩個跟他纏綿個不休的冒牌貨,攸地兩響,叮噹落地,竟然化了兩枚黑白棋子兒。  
老狐狸干看吃不著,竟然在家裡自娛自樂解饞。突然被我們攪了興,也不敢發作,蔫蔫地,悻悻地拾起棋子扔回棋盒裡。  
我跟玉奴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抱到一起,吻了個昏天黑地地久天長海枯石爛,過了不知有多久,我們依依不捨地,遲遲地終於分開。  
喘息稍定,我們倆異口同聲地說:「讓他看,看個夠!」  
<完>  
好了,我終於,居然,把它完結了!!!  
寫個後記.如果有人轉載,或者這篇文還會流傳出去,請務必把這個後記帶著。  
這文的起因,已經在開頭就打上了。  
一時心血來潮,YY之作。在線填,不定量。後面那句,既已收場,可以去掉了。  
算算這文章寫了大概四五天?把我個聖誕節全放進去了。  
剛開始填文的時候確實是這樣,隨意至極,且可著勁要往YY的路子上走,所以怎麼Yin Mi 怎麼來,模板是三言二拍明清小說,金瓶梅手邊沒有,不然肯定也借鑒一下。  
到後來就不成了,感謝在線幫我捧文的同志們,沒你們,這文寫不了這麼多,也寫不完。尤其星際飄雪的評論,其實很多東西剛寫時我什麼也沒想到,越寫靈感越多,最後居然成這個樣子,也實屬僥倖。  
這個結局是開篇不久就布下的,覺得挺有趣,所以先寫下了,跟那時的心情風格相合。萬萬沒想到後來會橫生這許多枝節,連地獄都搬出來了,(FT!我覺得我才算是地獄裡走了一遭,)走了這麼多曲折路,再出來這樣一個結局很顯得不搭調,沒辦法羅。最後天上這段純是被急著了,我今天再不填完,什麼事也甭干了。十二小時在線填,只吃了一碗米飯,5555== =!!  
這裡面可能最為人詬病的就是無忌仿著楊過那一跳。其實開始時是這麼打算的,朦朧有個構思是玉奴被泰山府君迫著去作侍童的時候,在觀海石上跟無忌講了所有前生來世的因緣,含著淚對他說,如果我真的被迫要離開你,我不如從這裡跳下去。後來無忌遍尋他不到,便一發狠真從那跳下去了。再後來一想,他本來也就是個魂,跳下去也死不了,何況情節發展到最後都離譜了。這段就沒用,結果弄來弄去居然成了神雕俠侶再生版。  
呵呵,反正是隨手寫來的東西,也沒什麼認真。裡面用了一點典,打上關鍵詞用GOOGLE一搜,到處都是。也不必指摘我抄了。  
這文其實用青白評無忌那句來概括最好,原本是個婊子,墮落到底也就罷了,一定要它從了良,反而掙扎不起,所以更慘。大體上這文也就是這樣吧,裡面作為地雷文的要素該有的都有了,平胸,艷情,虐,H,沒有SM,那玩藝我不懂,不敢亂來。  
前生來世神仙鬼怪的亂謅一氣,寫得比較痛快。只是有些地方可能完全不搭界。譬如人家說那鄉下沒見過世面的想像皇帝過的日子,「左手一糖罐,右手一糖罐,愛吃哪只吃哪只。」我想像神仙們的生活時,已經沒功夫去想了,隨手打隨手出,倒跟這情形差不多。  
至於這裡面是不是還有點值價的東西,不管怎麼樣,我打這麼久的字也不容易,樂見其評。只別罵我的小狐狸,書生和小奴兒,說出來不怕人笑話,寫他們最後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的時候,幾次弄得我自己泣不成聲,愛不上自己書裡的人物寫不出好東西來,愛上這些人物卻也是頂糟糕的事。到底生出來了,就得對他們負責啊。  
最後,誰要是喜歡狐狸的話,願意給他寫番外我也不反對,那個結尾,實在很對不起他。我把過頭的話還刪了不少呢。  
好了,大功告成,我要恢復正常生活了。GAME OVER!  
再補充糾正一下後記,不是四五天,是12天,呵呵,把日子過糊塗了,原來我沒那麼牛。  
寫得太倉促,裡面有不少漏洞,比如會試趕考的時間,一邊寫一邊跟帖糾正,各位轉文的時候,請勞煩把那些小細節也跟著轉一轉。實在嫌煩,把我這個回帖轉過去也成。多謝!  
這幾天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剛睡足十二小時,全身像給人打了一頓,貌似要落下肩椎炎了,= =!!  
下面要去沐浴更衣買東西填肚子,番外是不會有了,結局就是狐狸跟兩口子過著幸福的搗亂的百無聊賴的小日子。誰要真捨不得他們就自己寫番外吧,我樂得看!
—— 早起的小攻有受吃~早起的小受被攻吃 ——

TOP

這篇.....好像在看聊齋的感覺......
> <~~
有點小看不起那個攻說,
受嘛....
不太能夠接受...他的個性有點軟...

TOP

好長的一篇文...
嚇得我真的以為不能在一起了....
不過好看....
2個都是癡情種~

TOP

多謝你的分享,
我最討厭軟弱的人~~~~

TOP

前面看的有占迷糊
後面賺了我一把淚
結尾卻是讓我無語
如洗三溫暖般的心情呀

TOP

發新話題

當前時區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4-6-4 17:10

Powered by Discuz! 6.0.0Licensed © 2001-2014 Comsenz Inc.
頁面執行時間 0.446441 秒, 數據庫查詢 8 次, Gzip 啟用
清除 Cookies - 聯繫我們 - ☆夜玥論壇ק - Archiver - WAP
論壇聲明
本站提供網上自由討論之用,所有個人言論並不代表本站立場,並與本站無關,本站不會對其內容負上任何責任。
假若內容有涉及侵權,請立即聯絡我們,我們將立刻從網站上刪除,並向所有持版權者致最深切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