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冷之扆城兼旬 01
01
是夜，月如盤，剛好十五。
放眼望去，都城悄然，偶爾幾聲犬吠嬰啼。
一陣吆喝後，更夫趁空往窮巷走去。就在他面對牆角拉開襠褲時，頭殼頂上一襲黑影飛掠而過。更夫嚇得臉色發白，顧不得那溫水打濕了新納的布鞋。他僵硬地回頭，只見巷口空蕩蕩的，不見人影。聞說當朝的太子猝死是因為鬼怪作祟，無故心底發毛，趕緊扯著褲頭投胎似的奔出窮巷，逃命是也！
身手靈敏的黑影在一個又一個瓦楞上跳躍，有條不紊。待至一偌大府第牆簷上，他停下了，俯身稍微探察一下形勢，不作多想便飛簷走壁地潛入內堂。一路上輕易地避開了所有守衛，暢通無阻，分明是一個熟客。
明月當空，府中悄寂無聲，唯有庭院中花葉搖曳的細碎輕響。
黑影飄蕩到書房外的大樹上，是個觀察裏頭的極好位置。入目是一弱冠左右的錦衣男子，金冠束發，鑲玉腰帶，顯貴不凡。他俯身研墨書寫，眼下全神貫注，並沒有發現有不速之客到訪。黑影正躊躇要不要當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之類，但又懼怕對方耍花招。先別說他不曾在世上最陰險狡詐的地方打滾過，對方的手中可是有他的把柄在。跑得和尚跑不了廟，到頭來還不是白折騰。
“蘇徊兄，王府大門可沒有鎖著，何苦每回光臨寒舍都翻牆越窗呢？”書房中的錦衣男子依然背對著黑影，壓根沒有轉身的意思，老神在在地挽袖揮筆。沒等對方回應他就逕自猜測，“難不成這是蘇徊兄的雅好？”
“放屁！”蘇徊怒斥，見對方早已覺察他的到來，大大方方地從窗扉一躍而進。剛一坐下才想起自己就是應了那句話，恨得牙癢癢。
環視室內，當真除了眼前這個素有往來的友人──百里滄瀾，不，應該是素有往來並且每每見面都把他玩得團團轉的友人外無他了。還有那一聲令他頭皮發麻的稱呼，這三個字如同瘟神，一出准沒好事。蘇徊心裏暗道不妙，故意抄起茶壺直往嘴裏灌，好讓自己清醒一些。只是蘇徊不懂，有時候你明知前面是無底深淵，你還得往下跳，且心甘情願。
“有話快說。都什麽時候了，三王爺你神通得緊，可以不眠不休，我這個凡夫俗子還得睡呢。”蘇徊轉頭看看天色，快二更了，不知道那人會不會等他。
不動聲色地將友人一舉一動納入眼皮，百里滄瀾把剛寫好的書箋收到信封中，折上口子卻沒有澆上火蠟，真教人暗中生奇。難道這只是一封普通的書信？
“這一封信，有勞蘇徊兄送到城郊鬼莊。”百里滄瀾輕飄飄地擲出一句，害毫無準備的蘇徊雙目圓睜，一下子被茶水嗆到了，兩頰漲紅拼命地咳嗽。
“咳咳……你……你說什麽！”城郊？鬼莊？不正是他要去的地方？
原來城郊有一座方圓百畝的山莊，無人知曉它的來歷，但見斷垣殘瓦門庭冷清，連個正式的門匾名諱都沒有，遂呼作無名莊。後來一田姓秀才半夜路過山莊，親眼見山莊上空飄著一些若有若無的怪影，伴隨著些尖銳的非人異響，當場嚇得昏睡過去。醒罷他神情癲狂，披頭散髮，逢人就驚呼有鬼啊有鬼啊。從此，鬼莊這個名號就傳出來了，膽敢接近那裏的人少之又少。
“這一封信有勞蘇徊兄送到城郊鬼莊。”百里滄瀾重複了一遍。
“我？”蘇徊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這裏沒有其他人了。”百里滄瀾好心地提醒他。
“為什麽是我？怎麽不讓你那些‘死屍’去送信，‘死屍’對鬼莊不是挺合適的麽。”蘇徊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而據理力爭，他所說的“死屍”就是百里滄瀾收攬的四個好手，慣稱四仕。
聞言百里滄瀾狡黠一笑，心想道：“我可沒有大方到把得力左右手送給別人當靶子。你不是每逢十五都要鬼莊一遊麽，橫豎死不了你。”深知友人雖然表面吊兒郎當，但也不算厚顏無恥。他因賭氣而送上門當人家的靶子，這丟臉事兒還是不當面拆穿為妙，省得日後找不到可靠的腳力。
“你不想去？”
“當然！”
“若蘇徊兄不願意，那我只好讓小昳去送。看他那個乖巧的樣子，只怕那些妖魔鬼怪都不忍心傷害他啊……”百里滄瀾慢騰騰地說，祭出蘇徊的心頭肉──蘇昳，他的胞弟。
“你……你你……”蘇徊霎時俊臉發青，涼氣倒吸，指著百里滄瀾一直喊著個你字卻半天說不下去。
那個地方說是鬼莊，但實質上是什麽龍潭虎穴沒有人比親身陷陣的蘇徊更清楚。好幾次，連他這個江湖上有名氣的好手都差點看不到第二天的日輪。若不是睹那一口氣，他才不會以身犯險去跟那只活僵屍似的人有任何的往來。要是他的弟弟到了那樣的地方，什麽不忍傷害，是骨頭都不剩一根才對!
“百里狐狸算你狠！”蘇徊面上佯作怒火沖天的，但心以為友人不知他的底細，正暗自慶倖，反正送一回信不算苦差。一手抽掉百里滄瀾手中的書信，嘴上卻嘟囔著，就當我蘇大爺偶爾行善積德。
他這個友人啊……百里滄瀾故意咳嗽幾聲掩飾，才沒有因狂笑而破功。
“俗話送佛送到西，你當真沒有話要我轉達？”瞄了信的外頭一眼，一片白茫茫。蘇徊的第一反應，王府該不會窮困到連墨汁都買不起吧。這個自然不可能，想必是內有玄機。但是依照鬼莊那只活僵屍的性格，一個不爽放火燒老窩的可能都有，那他豈不是竹籃子打水白忙一場？
“沒有，鬼莊的人看到信後就會明白了。”
“哦，這就好。”蘇徊心中嘀咕道，反正鬼莊裏也只有那只活僵屍。
“唉，我蘇徊上輩子一定是個無惡不作的汪洋大盜，殺光了你全家老老少少兼且連你家的狗都烤了吃。不然這輩子怎會給你當牛又當馬？早知道會交上你這樣的損友我乾脆呆在娘胎裏不出來！”蘇徊臨走不忘抱怨了幾句。語畢，翻躍起三兩個騰空，踏窗臺，淩牆簷，身影最終消失在夜色中。
蘇徊離開後，百里滄瀾忍不住訕笑道：“有種就不要露出那種迫不及待的神色。”
其實，他要脅蘇徊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趕狗入窮巷，這樣的手段對付敵人是不宜的，更何況蘇徊不是他的敵人。
“三年了，事隔三年了……”
百里滄瀾喃喃自語，捏起銅針閑挑燈芯，微弱的燭光歡快地跳躍。
窗外，月盤皎皎。
七弦冷之扆城兼旬 02
02
扆城一茶樓裏，鬧哄哄的。
滑頭滑腦的店小二在人堆裏穿行，又是倒茶水又是擦桌椅。待有客人下好了單子，只聽得他向掌櫃那兒吆喝了一聲，熟練地從衣帶縫裏抽出兩塊竹板，邊敲打邊把菜名兒都編成了個順口快板唱出來，逗樂了在場的客人。
東南角三五成群地坐著些粗眉大眼的漢子。他們這一夥都是幹苦力的，才剛替城外的富貴人家陳府搬運過新置的古玩，累得大汗淋漓濕透了褂子，有的乾脆光著膀子。
東南角牆邊築了個三尺見方一尺多高的小台，擺著一小幾，幾上放著一陶壺子，口子缺了一小塊的茶杯倒扣在壺嘴上。小幾旁還伴著一張凳子，光滑光滑的顯然有些日子了。一年近古稀的老先生正坐著說書，時而捋捋花白的鬍子，時而擺弄擺弄親筆手書的摺扇，不是用來東指西點，就是用來敲敲那些愚鈍白丁的頭。
“自盤古開天辟天始，世間已千年。如今大地上除了兩個泱泱大國以後，就是些流竄小賊一樣的異族外民，不足為道。要是說到兩個大國，一個是咱老百姓安居樂業的北軒，另一個就是隔江而治的南轅……”
“老頭兒，你老糊塗了吧你，昨天說過了今天又說，嫌口水多？不如去跟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婦人一道較勁去。”苦力中的一個粗嗓門漢子抱怨道，繼而回過頭想詢問那些同伴的意思，沒想到受到同伴一致白眼。他還丈二的和尚摸不著腦袋，“你們怎麽了你們，大白天見鬼了？”
見了你這個大頭鬼才對！苦力同伴們的一致腹誹。
“老先生是個有學問的，甭管那個大老粗，請繼續說下去。”苦力中一個曉世事的打完場道，還不忘誇上老先生幾句。
老先生本來有點氣悶，想他也是老了沒事幹，又跟茶樓掌櫃投契才回來到這個裏說說書論論事。沒什麽工錢，就是一兩頓微菜薄酒招待，老先生意在混日子也不去計較這些。哪里想到今個卻遭到那個粗嗓門漢子的詰難，說不生氣是假的，但經那個曉世事的打完場發幾句牢騷也就了。老先生驀地站起來，精神抖擻，老眼炯炯。“這不過是昨天的事兒，生怕有人水過鴨背才提提一兩句，現在才是正題。”
“話說三年前，南轅王墨重光不幸染疾駕崩，太子墨子庭尚幼，無力處理朝政。王後林氏乃太子親母，垂簾聽政，以一介女流之力支撐大局。不然那些虎視眈眈的族內叔伯早就謀了朝篡了位，寶座也不知換了多少個人坐了。其實南轅王族子弟不見得個個出類拔萃，好比那個自幼體弱多病的六王爺。他甚少出席王宮宴會，有時連祭天求雨也不露面，單單蝸居六王府中。俗話說傻人有傻福，至少他不必步南轅二王爺墨重雲的後塵……”
老先生喝了口茶潤一潤，緩過氣後繼續說。
“那二王爺仗著幾分聰穎，不甘屈居在一個女人和一個奶娃娃腳下。於是以美女珠寶賄賂祥京的禁軍統領，率領三百精兵密謀造反。假裝外敵入侵，在慌亂之際殺害太子，繼而以烽火為信，咋現之時便是入主王宮之日！密謀當晚火光咋現，墨重雲得知後狂喜不已，穿戴整齊暗中織制的龍袍，帶著一批親信飛奔去王宮。可惜墨重雲急功近利，不多加辨析，他萬萬想不到前方等著他的不是傾權的王位而是劊子手的白刃。他這次可是白白送死啊！墨重雲到了王宮門定睛一看，頓時臉無血色，嚇得瑟瑟發抖。你猜他看到什麽？”
老先生神秘兮兮地掃台下一眼，見個個都翹首以待，他有些得意了。於是越發賣力地說故事，佯作惶恐地說道：“滿地屍骸呀！滿地的鮮血啊！三百多名士卒的鮮血鋪滿了宮門前的青石板！爾後幾年，青石板上的血跡任風吹雨打都抹不去，始終是陰沈沈的顏色！”
“就在墨重雲驚慌失措之時，宮門訇然中開，一隊披堅執銳的侍衛一分為二團團包圍了墨重雲一眾。當中一人緩步前來，明黃龍袍，碧綠腰帶，正是當朝太子墨子庭。雖則年幼卻氣宇不凡，一看就知道不是池中物。面對高頭大馬上的叛親太子厲聲痛駡道，墨重雲你身為南轅王族一員，享盡榮華富貴，乃前生修道。而你卻不知足，竟在先王屍骨未寒之際罔固綱紀，率眾叛亂，你可知罪！那墨重雲早被那一堆血淋淋的死屍嚇得兩股打顫，如今陰謀又被識破，晃了一下就摔下馬去，不住地向他素來小覷的奶娃娃叩頭求饒。其後，太子念及血緣之親赦免墨重雲的死罪，將之軟禁在一座偏遠的高塔頂上，終生不得離開半步。一場將要掀起腥風血雨的王位爭鬥，人稱‘血門之亂’，就這樣以三百人鮮血灑地胎死腹中！”
老先生慣例打開摺扇，在胸襟前扇上兩扇，今日的故事就說完了。台下的人無一不拍手叫好，那個粗嗓門的更是不好意思地傻笑，連聲謝罪。
“老先生請留步。”一個清潤的聲音自樓上雅座傳來。眾人抬頭望去，欄杆邊上探出身子，圓眼烏髮，原是個有些女相的清麗少年。
“老先生說得繪聲繪色，讓不才如同親臨，實在佩服佩服。話說回來，老先生可知道那三百條命到底該歸在誰的帳子上？”
慘了！不但是那些聽眾，就連正打算盤記賬的掌櫃都嚇呆了。
原因這老頭兒的脾氣古怪，他曾經信誓旦旦地立下規矩，旁聽者不得問長問短。要是有人觸犯他就生氣，好幾天都見不著人，悶得那些愛聽古今奇趣的發慌。客人一少，掌櫃就更愁了。所以熟悉門道的人都不去觸犯這個規矩，怎料這個外來的少年不知厲害，在太歲頭上動了土！
場面一下子冷了，鴉雀無聲，所有眼珠子都盯在老頭兒和少年的身上。
突然，怪老頭兒呵呵一笑。
“少年郎，這老夫就真的不知道了。有人說是先王顯靈助幼子攘奸除害；有人說是王族內暗中培植的精銳；有人說是江湖中的英豪路見不平……而真相究竟如何，至今沒有人能說個清楚明白。或許，當年那個熊熊燒的烽火臺曉得。”
“謝老先生指點，不才打擾了。”少年拱手作揖，邁步離開欄杆。
“哎呦，這小公子問東問西就可以，老子就不行，同人不同命啊！”
“什麽同人？那小公子長得白白淨淨，看著也教人如沐春風。你？往門邊上一站保管妖魔鬼怪退三舍。再說他謙和有禮，有人能狠得下心才怪呢。”
聽見身後傳來的話語，少年會心一笑。
推開兩扇虛掩的門，繞過簡陋的屏風，只見一青年男子背對著少年一動不動。似乎是在想著些什麽事情，又似乎是看著簾子外的風景。
“小昳，事情總算有些眉目了。”百里滄瀾將紙箋夾在指間遞過肩頭，示意蘇昳接下。
“那很好啊。”看罷，蘇昳將紙箋放浸茶杯中，一攪，字跡化了。
“要不要讓你哥也摻一腳？蘇大俠看到那封留書後恐怕急得團團轉，他一定很想知道寶貝弟弟被居心不良的好友拐到哪里去。”百里滄瀾半玩笑半認真地說。
“悉隨尊便。反正這邊挺缺人手的，連個斟茶倒水的丫頭小廝都沒有。”
“你的意思是讓你哥來斟茶倒水？”
“咦，公子說什麽呢，不才有這樣說過麽？”
自動忽略這不相干的狡辯，百里滄瀾沈默片刻。“不如趁著天還沒有黑，去買個使喚的回來，這事兒或許……得至少花上半載。”
“公子所言甚是。”
七弦冷之扆城兼旬 03
03
豔陽底下，一個熙熙攘攘的市集，但看起來卻有點名不副實，這裏沒有琳琅滿目的貨品，有的只是人。目之所及，均是兩三個大人領著個孩子站在街道的一邊，老的，少的，醜的，美的。老的醜的，通常是販賣孩子的牙婆牙郎；少的美的，通常是易脫手的伶俐兒；老的美的，通常是來買孩子的青樓老鴇；當然也有少的醜的，那是最難纏的賠本貨。
天殺的，他楊癩子就是他娘的倒楣才會得了個賠本貨！
“狗養的，呸！”楊癩子旁若無人地吐了口痰，兇狠地瞪了抱膝縮成一團髒兮兮的啞巴一眼。大半天了，非但無人問津還害他白白費了幾個當地保的銅板！他再次厲聲警告，“要是你這個死啞子敢逃，看老子把你打成了瘸子不！”
撇頭瞧瞧別處，他這廂門可羅雀，人家那廂可是門庭若市。
只見那個穿得花枝招展的老鴇喬二娘仔細地挑選好貨色，有時還要到暗巷去驗一驗身子。貨挑好了，她那一張紅豔豔的嘴唇張張合合，跟那個牙婆討價還價，你來我往決不下三百個回合。兩人鬧得臉紅耳赤眼眉倒八都沒有達成協議，最後還是喬二娘讓了一步。若是搭上牙婆手中餘下的瘦弱男孩，她就多加幾個錢。牙婆終是扭不過她的三寸不爛之舌，也深知到這個病怏怏的男孩幹不了多少事兒，沒准賠湯藥都賠死這只尖酸刻薄的老妖精！於是假笑著答應了，還說了些什麽下次進貨一定要找她之類。待牙婆走後喬二娘捧腹大笑，嘴裏嘟喃著揀到天大的便宜了之類。
“喲, 嘴巴都快歪了還是收收吧，小心夜裏沒有男人上你的床。喬二娘，總算一場相識，說說看你到底得了啥便宜？”見喬二娘投以猜疑的目光，楊癩子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保管這張臭嘴不會漏風。”
喬二娘得了個寶心裏確實高興，人也變得大度了點兒，左看看右看看後，湊到楊癩子耳邊悉數說出那個因由。
“真的有這個回事？瑞都的達官貴人都好這口？”楊癩子活了大半輩子了，都沒有聽說這種玩意。
“可不是！你看那些男孩生得比女孩還要水嫩，方便帶在身邊不用說，玩起來又沒有留種為患之憂。甚至有大戶人家夫人親自給相公買上幾個伶俐的，在不便之時代替侍寢，省得那些下賤的生下一堆小雜種。”
楊癩子聽罷樂了，他手下的啞少年不就是個病秧子麽？要是……
“喬二娘，你看這個啞子怎麽樣？”楊癩子將手中的麻繩一扯，衣衫襤褸的啞巴自屋簷暗處踉蹌跌出，蓬亂的發間插著一枝蓍草，是貨物的標識。而那條麻繩打了個活結套在他的脖子上，像一條狗。
“這種貨色？”喬二娘皺眉打量著啞巴，約莫十一二歲，雙目無神，面黃肌瘦，身子跟枯木頭相差不遠，連嘴唇都是乾裂的。有何過人之處，就是叮著他的蠅子特別多。喬二娘立馬地走開，抽出手絹揚了揚，生怕招惹了啞巴身上的蠅子。
“不如這樣吧，這貨乾脆給了你，好替掉老子先前欠下的嫖債，如何？”喬二娘對啞巴的厭惡如此明顯，楊癩子只想趕快出手。反正是他仗著惡相白撿的，無本生利，能當作一個銅板就算的一個銅板，穩賺不賠！
“把這啞子給老娘？還不如拿去喂狗。老娘幹的是賣肉生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身上連半兩肉都沒有，怎麽個賣？去青樓的都是尋溫柔鄉解語花，哪有人去活受罪？”喬二娘忽然靈機一觸，陰陰地笑了。“要是你把他剁成肉沫賣給蔡包子，說不準還有幾個銅板進口袋呢。”
經喬二娘這麽一說，楊癩子像個被刺穿尿泡子，癟了。手中緊拽著的麻繩也有了些鬆動，啞巴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幾下，瞄準空隙，趁機一鼓作氣地往入群裏逃去，可惜沒跑多遠就直摔了個大馬趴。原來那楊癩子也有點小聰明，悄悄地將麻繩的尾端拴住了銅環，啞巴是跑不掉的。
“死啞子！老子讓你逃讓你逃！逃啊，怎麽不逃？”楊癩子一時火光，竟然一腳踹在倒地的啞巴身上。他滾了幾圈後，又被麻繩生生止住了，一塊朱褐色的東西從破爛的衣衫中掉了出來。楊癩子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撿前來細看，是雕著大馬的環佩！用膝蓋想也知道是個好貨色，多少能換點錢花花。
“嘿嘿，果然深藏不露，想必是你這個小子從人家那兒偷來的賊贓，老子得報上官府處，好懲治你這個小毛賊！”楊癩子淫笑著將環佩藏在衣帶裏，誰都看得出他此時想著的是青樓裏的老相好，而不是老態龍鍾的縣太爺。
就在他笑得合不上嘴時，啞巴一個勁地往他身上捶打，拼上一條命想要奪回那個環佩。楊癩子掄起袖子就是一拳，啞巴再次倒地，實力懸殊。
苟延殘喘地躺在地上，眯著眼縫看頂上的旭日……
好痛！不知是刺眼的陽光還是楊癩子那一記重拳，啞巴只覺得身上火辣辣的，難受極了。他想爬起身來，踉踉蹌蹌幾次又倒下了，手腳無力。他艱難地翻了個身，背對著當空烈日，臉沾滿了灰塵。多日未洗涮本來就汙黑納垢，如今又在地上打滾，身上淨是塵土。
好餓！足足三天了，莫說粒米未進，水也沒有多喝一滴。若不是這樣，他也不會被發酒瘋的楊癩子逮住，被拴著脖子拿到這裏賣，像一條走投無路的狗。
手，一點點地伸向前方，收攏，抓住的只有一把塵土，不是依靠。這個時候他可以靠誰？可以靠誰？除了自己還可以靠誰！唯有依靠自己才能走出這個困境。
此時，圍觀的路人漸漸多了，自發湊成了一圈子。有的嘲笑楊癩子欺善怕惡；有的唾駡啞巴不自量力；有的嘻笑著看好戲……各式其式，就是沒有人願意管那啞巴的死活。在這種人是貨物的地方，人死了，就是貨物壞了。難道世間有傻子會理貨物的死活？倒是啞巴的衣衫被拉扯成布條，晃晃蕩蕩地掛在身上，露出了一段柔韌的腰身，教那些圍觀的露出了難耐的臉色。當中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更是喉結咕嚕咕嚕的，不停地吞咽口水。
啞巴緩緩弓起身子，手腳並用，狼狽地爬起來，再向楊癩子那邊沖去……
“你有完沒完！”楊癩子金剛怒目，狠狠地刮了一巴掌。
孱弱的啞巴像一張薄薄的宣紙般飄出去，卻像塊石頭般墜地。
……怎麽會，軟軟的？
在啞巴詫異那凹凸不平的石板居然變軟了之際，雙手驀地被握住了，他才知道有人當了他的肉墊子。
七弦冷之扆城兼旬 04
04
刹那間抬頭，一個是驚慌惶恐，一個是怒火中燒。
啞巴莫名為之一顫，連爬帶滾想要離開，但是那路人的衣料相當華貴，泥鰍一樣滑溜溜的，就是爬不起來。掙扎間，墨汁似的手印留在對方的衣襟上。
糟了，惹到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啞巴嚇得慌瑟瑟，顫慄栗，就是離不開那個人的身上，直到他被楊癩子拎小貓狗那樣拎起來，拖到一個那尖嘴猴腮的男子面前。
“陳總管請隨便看看。這少年是個啞巴，其實也有好處，耳根可以清靜些，兼且底子厚有夠……耐打。”楊癩子三除兩下地解開繩結，反剪著啞巴的雙手。他剛聽說那種豢養孌童的風尚，故意將那二字說得氤氳曖昧，讓人一聽就知道此為何意。
“不錯，這腰身的確長得結實，長得柔韌。”淫爪探到啞巴的腰身上捏摸了半晌，陳總管非常滿意。活結明明就被解了，不知道是先時耗了好多的力氣，還是被那路人的怒目一瞪嚇著，啞巴任那陳總管擺佈毫不反抗。
“不知道這貨色要怎麽個賣法？”
“隨意便是。難得有陳總管的青睞，一個兩個銅板小人也心甘情願。”
“呵呵，生意總歸是生意嘛，怎好意思讓你破財呢？”陳總管說著不好意思，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笑得那個奸佞。
楊癩子面上脅肩諂笑，暗裏咒駡道：“死老色鬼！找錢袋有找了半天的？呸，還不是想占老子的便宜！待會一定是說，‘哎呀，老半天了居然忘了帶錢袋，你看我這老糊塗啊’。”
“哎呀，老半天了居然忘了帶錢袋，你看我這老糊塗啊。”
果然！楊癩子暗地白了對方一眼，卻不敢公然抱怨一言半語。
“陳總管，小人和你也是相交一場，這幾個銅板算得了什麽？你要是只講錢那就是不給小人面子了。”楊癩子怕惹了這條老地頭蛇，省得日後多事，乾脆咬咬牙把啞巴當人情送出去，破財擋災。“這個少年自然是……”
“本公子買下！”那個方才被撞倒在地路人一手從楊癩子手中奪過啞巴，拉扯著他大步流星地揚長而去，嘴裏還罵道，“想逃？眾目睽睽之下害本公子出洋相你居然想逃！哼，事情可沒有那麽簡單！”
楊癩子剛要追回啞少年就被擋住了，被一錠黃澄澄的金子輕易地擋住了。
“這是買身錢。”另一個路人將金子拋給楊癩子。
楊癩子趕緊把金子攏在手心中不讓他人窺探。剛想跟陳總管寒暄幾句，就發現他臉色灰白得跟個發黴的饃饃似的。順道瞧去，目光竟是緊跟著那兩個路人消失的方向，不過半晌也跟著不見了。
楊癩子聳聳肩，管他們呢，重要的是有個錢壓壓口袋。本以為今天虧定了沒料到收穫不菲，區區一個啞子竟換來了一塊環佩和一錠金子。楊癩子摸摸胡渣下巴想著怎樣花銷這筆橫財，春風滿面地走出市集。這個目不識丁的大老粗不曉得塞翁失馬的道理。
日暮黃昏，華燈初上。
秦樓楚館如灶子上鍋子裏的水漸漸燒開了，熱鬧了，各色妖冶女子風情萬種地倚在樓面招攬恩客。百里滄瀾一行到錢來客棧投宿，本來想要兩間鄰近的客房。可惜近日來扆城的人確實不少，閒置的房間寥寥可數，唯有將就要了天字第一號和七號，相隔頗遠。
客棧掌櫃是個精明的商人，瞥見那華貴的衣著就二人知道非富則貴，於是低聲吩咐小二栓子好生照看，莫要得罪貴客。栓子連連點頭，畢恭畢敬地帶著客人們上樓。
“這是什麽樹？我竟從未見過，擺在這兒不礙人麽？”蘇昳注意到樓道木欄上放置著盆綠樹，尺來多高。適逢夏日，枝葉豐茂，青蔥可愛。
“客官有所不知，這是小店的鎮店之寶，響噹噹的風水樹！話說起來可長呢……”店小二栓子小心翼翼地說，他可不想得罪客人。
“不妨，我和公子為出門游賞而來，自然要聽一聽當地的趣聞。”
“喲，客官，你可問對人了，小店裏除了掌櫃外就數我栓子最清楚這事兒。”說起自家客棧栓子眉飛色舞，迥然不同先前的誠惶誠恐。
“這一盆是櫸樹，北國之內實在罕見，據說是土壤比不上南國，因此極難存活。當初錢來客棧開張之日，咱掌櫃的好友就送來這麽一盆小樹苗，說是經由高僧開光的寶樹。可它長得乾癟，黃豆芽似的，個個看了都要搖頭。還發財？發黴才對吧，客觀你說是不？掌櫃當時也不願意收下這麽一份禮呀，可惜騎虎難下只要硬著頭皮接了。說起咱們的掌櫃呀，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可養花草就不在行了。沒過幾天小豆芽就彎腰了，客棧的生意也少得可憐，掌櫃整天愁眉不展。”
“如今這櫸樹枝葉繁茂，莫非受了哪個高人的指點？”蘇昳猜測道。
“對對對，就是受了高人的指點！眾人皆知扆城因翠屏山而得名，野圃是因花甲老人秋翁得名。這個老人家無人清楚他真實姓名，自稱秋翁，不好與人往來獨愛花草，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奇功。某日，他路過小店看到小豆芽就痛心不已，嘴裏嘀咕著你們怎可以這樣對待它呢？掌櫃那時悶得發呆，就細細地聽秋翁嘮叨，如何如何澆灌；如何如何施肥；如何如何修剪……聽著聽著，掌櫃居然聽出個味來，於是依樣畫葫蘆。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小豆芽活過來了。咻的一聲往上竄，長啊長，原來只有小指粗的樹幹也成了油條粗。客官你看，長到現在不是好好的嘛！錢來客棧越發名副其實，錢財滾滾來。”
“如你所說，那秋翁真是一個奇人。”
“當然！有個與秋翁交好的道學先生作了一首打油詩：扆城雙奇寶，翠屏秋翁老。山中少白醜，圃外多癩狗。詩中的圃就是秋翁的野圃了。若客官想去拜訪一下就得謹慎，那老人家最怕別人打擾他的清靜。”
一直是小二栓子和蘇昳的對答，百里滄瀾始終緘默，倒是聽到那秋翁的事後不禁眉梢上揚。至於那個啞巴，他在一邊默默低頭站著。
稍後栓子經過樓道，眼尖地察覺到那盆樹被人摘去了好幾片葉。他慌忙地遮掩過去，這可是他們掌櫃的心尖子，少半片也要鬧個雞飛狗走。不知道是哪個家夥幹的好事！
────────────────────────────────
扆城，扆，大屏風之意，因翠屏山故取此名。後來百度了一下，扆城是福建福安縣的別稱，這是後話。
翠屏山，當初只是想城裏有座像屏風的山，翠綠色的，於是隨意取了這個名字。後來在《語文基礎手冊》看到兩條歇後語，翠屏山的和尚──普愛眾生，翠屏山的蝴蝶──花花世界，當場囧了！百度百科了一下，我國有五座翠屏山，分別在台州、賓宜市、四川省達縣、淄博市沂源縣和濟南市平陰縣玫瑰鎮。
秋翁，《今古奇觀 灌園叟晚逢仙女》或《醒世恒言 第四卷灌園叟晚逢仙女》，某雪從裏面直接挪過來用的人物，炮灰惡少張委也出自此處，不再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