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永福回到護國將軍府已經兩個多月了,儘管君無邪調整過幾次用藥,永福依然沒什麼起色。然而有了魏鵬細心的照顧,還不惜下重金為永福張羅精緻的食補,永福雖然失神,但整個人的氣色也較好,本來瘦到只剩一把骨頭的樣子已不復見。
在冷宮照顧永福的那幾天,是魏鵬出生以來心頭最難過的日子,眼看著永福雖然睜著眼卻對吃喝拉撒全然不理會,永福面對魏鵬也像看著空氣,魏鵬心裡除了著急心痛就是難以原諒自己的自責。
冷宮中伺候永福的太監們這幾個月來也抓到了永福大致上的作息時間,他們一邊教著魏鵬大概什麼時候該幫永福解褲如廁,又大概得隔多少時候幫他小解,雖然還是有些時候算不準,得幫永福處理清潔。三餐定時定量喂永福吃飯,餐後則用藥。一天當中,永福自己若想睡覺,閉上眼他哪兒都能睡。
永福走路時會晃蕩,因為他兩隻腳的腳趾都已截去,腳板上少了個支點,走路容易跌倒,只要走動,左右一定有人攙扶。所以魏鵬從照顧永福開始,都把永福抱來抱去的,盡量不讓他用到腳。其實他是不喜歡別人去碰觸永福,就算是太監他也不喜歡。
那幾天皇帝也還是天天來看永福,還得一邊拉著永福的手,皇甫衡容才會覺得要這樣自己所說的話永福才聽得見,搞得坐抱著永福的魏鵬心底極不爽快。皇甫衡容也給魏鵬放話了,說他今後會常常光臨護國將軍府。魏鵬不滿地抱怨皇上,還質問他是不是喜歡上永福。皇帝但笑不答。
魏鵬為了照顧永福也向皇上辭官,皇帝不准。皇甫衡容讓魏鵬請長假,等永福恢復後再讓魏鵬銷假。皇帝留不住魏驥,總得留下一個能信任的幫手吧,所以魏鵬的官沒能辭成。
永福回家後就直接住進魏鵬房裡,所有事情都是魏鵬照料,護國大將軍反而成了自己小廝的貼身僕人,魏鵬做得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他甚至也會抱著永福,像皇帝跟永福說話那樣,對永福說說話,只是永福一點反應都沒有,讓他很沮喪,總還是不停說著。相對於皇帝需要的就是永福的靜,魏鵬卻想從永福身上求得的有反應的動,這造成魏鵬心裡沉重的負擔。因為他希望永福快點醒來,醒來接受自己的情感,但這希望似乎遙不可及,魏鵬只能天天看著永福,祈求上天讓永福能痊癒。
每一秒魏鵬都盼著下一秒就能看到永福真正的清醒,在魏鵬充滿關愛細心呵護地服侍永福的每個動作裡,這種期盼的心意早已融入魏鵬的血液之中。
護國將軍府中,似乎所有人都能察覺魏鵬對永福的在意與重視,那種程度已超出一般主子對僕役的關心,連身為弟弟的魏驥也沒被魏鵬這麼在意過。全府上下只當魏鵬對當日將永福扔出後門之事深感愧疚才如此用心地事必躬親來彌補永福。
幾日前,傅庭君已回京,第一件事就是面聖稟報懷南一地官員更替後任職上的監督與糾劾,第二件事便是探望魏鵬。在呈報完懷南事務後,皇帝親自告訴傅庭君永福已尋獲,魏鵬正親自照料。對於這個消息,傅庭君心中並無多大的起伏,只有淡淡的惆悵。
他其實一直就知道魏鵬不會因永福的消失就接受其它人,他心中好像早就接受這樣的結局,卻還挖空心思想要做些什麼企圖改變這個牢不可破的結果。擺在眼前的事實也證明,就算皇帝聽了他傅庭君的慫恿而對永福設下計謀,且不曾對魏鵬說這全是出自他傅庭君的授意,魏鵬仍然不會因為永福不在而多看他一眼、不可能分出一點心思對他。從魏鵬憂心如焚地尋人大半年的行動當中,傅庭君看到自己感情上的落敗。
經過幾日的休息後,傅庭君還是以好友的名義去探訪魏鵬。
他一進到將軍府就被領到後花園,魏鵬攬抱著永福坐在一起,不料皇上也在,他竟還拉著永福的手說話……怎麼心尖感到些微刺痛?這刺痛到底是來自皇上拉握著永福的手,還是魏鵬擱在永福身上的手?
「微臣叩見皇上。」
「啊!是庭君來了,免禮,過來坐吧。」
「子居找到永福了,真令人高興。」傅庭君臉上掛著笑容,表示他也為魏鵬高興,只是心裡不明白,永福為什麼能與皇上、子居平起平坐。
「是啊!永福,瞧,庭君來了。」魏鵬對著永福輕語,永福卻毫無回 應。
傅庭君看出來了,看出永福的不對勁。
「永福怎麼了?」
皇甫衡容與魏鵬迅速對看一眼,那一眼的玄妙道盡彼此的默契:永福如何變成這樣是不必向傅庭君描述的。傅庭君雖不明白他們的眼神交流了什麼,卻也因為這一眼,瞬間明白了自己已被摒除在外,本來就不怎麼溫暖的心又涼了一半。
為什麼會有這種失落感?他們本來就是很親的表兄弟,我又何必嫉妒他們的交情?何必覺得格格不入?又幹嘛憑空生出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傅庭君臉上笑著掩飾了心裡的慌亂。
「永福對外界沒有反應。」魏鵬看著永福說,臉上有淡淡的疼惜。
「大夫怎麼說?」傅庭君表示自己的關切,雖然他對永福為何變成如此並不怎麼感到愧疚。永福會失蹤,始作俑者是他傅庭君,但人既然找到了,那麼失蹤之時發生的事情並不是他所能主導,所以他不覺得自己必須負什麼責任。
「先幫他慢慢調養好身子,其它的聽天由命吧!」皇甫衡容拉著永福的手沒放開過,此刻也還是握著永福的手看著永福說,表情平和。
傅庭君猛然間對永福產生一股相當強烈的妒意:你有了魏鵬,為什麼還要搶走皇上!……搶走皇上?!我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會這麼在意皇上對永福的好?難道我真……真……對皇上……?不可能!可是皇上轉移了對我的注意力,這讓我很不舒服、很在意!我不希望他看別人!我……為什麼變成這樣?!我愛的不是魏鵬嗎?
從小從跟魏鵬一起讀書學習,傅庭君就開始慢慢地喜歡上他,眼裡一直只有他,雖然從小到大,傅庭君常常受魏鵬作弄,但心裡卻是高興的,因為這表示魏鵬並非對他完全沒有感覺,自己還是受注意的。他知道魏家是武功世家,功勳彪炳,有一天魏鵬也必須娶妻生子,是無法響應自己感情的,所以他才認命地不去刻意坦白自己的感覺,能像現在這樣一直當魏鵬的好友,於願足矣。但這時卻讓他發現魏鵬愛上的竟然也是男人!自己是不是已經錯失先機了?魏鵬為什麼要用那麼深情的眼眸看著永福?……應該是他,魏鵬看的應該是他傅庭君!他甚至比永福還早認識魏鵬!而且他與魏鵬一起長大有著相同的背景!為什麼魏鵬愛上的不是他?!不甘心!滿懷的不甘讓他想著辦法要破壞,即使他知道……知道自己就算破壞了這兩人也得不到魏鵬……
皇甫衡容卻在這時看著傅庭君,給足他關愛,認定自己愛著魏鵬所以對皇甫衡容不假辭色,所以仗著皇甫衡容對自己的喜歡而利用人家,做了件白費力氣的事,還將皇甫衡容越推越遠……
傅庭君看著皇甫衡容,想到歷來皇帝的三宮六院,想到他們的似多情卻無情,想到他們隨時可舍下的情感,想到他們沒有永遠的愛情……難道這個皇帝也跟所有的皇帝一樣喜新厭舊、不能為自己破例?
傅庭君心一驚:我處心積慮地想得到那明知不可能得到的人,卻又眷戀著皇上之前對我的熱烈慇勤,到底……這意味著什麼?我到底愛的是誰呢……?真得……好好想想……
表面上與皇甫衡容、魏鵬談笑生風的傅庭君,內心裡實是波濤洶湧。
皇甫衡容握著永福粗糙的手掌,一邊與魏鵬、傅庭君聊著。每每看著傅庭君,心裡總像激盪著浪潮,兇猛地將自己淹沒,但他總得端著皇帝的架子,盡力不辱沒了皇帝的威嚴。自從開始練紫炎金心,他的性子就開始加溫,不再冷淡如昔,因此心裡對傅庭君越發放不下。但放不下又能如何,傅庭君依舊厭棄他,自己只能盡量釋懷,然而這種感情上的苦楚,他能向誰說去?還好,紫炎金心越往高層練,他越能調和自己的心境,加之,在照料永福的那段期間,對永福訴說已成了習慣的抒發管道。現今的心情於是沒這麼苦悶了,雖然他對傅庭君的感情越加深厚,是以每次見到傅庭君,心頭總得按耐下顫動不已的深情。現下他的手緊緊捏握著永福手掌,他真希望手中所握的,是傅庭君細白的手掌。
「皇上,永福的手快被你捏壞了!」魏鵬不斷瞄著皇甫衡容抓著永福的那隻手,實在很想打掉他,可他不能打,因為人家是皇上。
「永福不至於這麼不濟吧?子居看扁你呢,永福。」皇上當永福能反應似的與永福說話,還拿起永福的手不停撫摸,他也知道魏鵬不能拿他怎麼樣。看魏鵬吃鱉突然讓他心情很好,讓魏鵬也嘗一嘗憋困的滋味,總不能所有甜頭都讓魏鵬佔了。
魏鵬一把搶回永福的手,捧在手心裡輕輕撫摸,還對著皇帝開玩笑地說:「你別看我們好就心裡酸,找著機會就挑撥離間,永福才懶得理你呢!對不對,永福?」
看著這兩個人對不言不動的永福溢於言表的寵愛,傅庭君喉頭漫上濃濃的酸澀。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變成永福這樣,你們也就能這般寵我?……不……我不是永福……,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個木頭人,你們會這般寵愛我嗎?
落寞的冰冷,颼颼地吹著傅庭君心窩。
[7]
又見飄雪。只是今年的雪,大片大片兇猛地下,跟著狂風撲天蓋地而來。才三日,就把整個京城覆蓋得像是從白沙中鏟出的古城。風雪一停,街上才開始有人活動,京畿戍更派出維持皇城整潔的什役上街鏟雪,恢復交通。護國將軍府中的一些僕役也正在做同樣的事,將府中路徑上的雪鏟了,以利通行。
雪霽天晴朗,雖然仍冷,魏鵬還是吩咐人把後花園池邊的亭子整理好,用一件魏驥遠從西域送回來的上好毛裘長袍把永福裹了緊實,才抱起永福,往亭子裡去,讓在屋裡悶了好久的永福透透氣,呼吸一點冬末初春的清爽空氣。
一路跟著魏鵬的下人們,有的捧著軟榻,有的捧著暖爐,有的拿著薄被,有的拿著糕點茶品,都在進入亭子後,聽從魏鵬指示的位置把東西安放妥當,才全退出亭子。
將永福放在軟榻上,魏鵬拉過薄被把永福腰部以下位置都蓋著,便在永福身旁與他面對面坐著。
拉起永福的手,才發現他雙手冰冰涼涼的,忙運內力渡了暖勁過去,搓揉著它們讓能快些暖起來。
「永福,你冷嗎?怎麼都不說,是不是還在跟我嘔氣?都怪我……吶,我知道都是我的不對,你就原諒我,饒了我吧,開口跟我說說話嘛……
下了幾天的雪,都悶在屋裡,悶壞你了吧?所以趁天氣一放晴,我就讓人先把這兒收拾了,咱出來透透氣。否則如果又開始連日下雪,就還是只能待在屋裡了。
雖放晴了,天還是冷,我給你穿了司晨特地托商隊遠從西域送回來的毛裘,質地輕暖,我想應該價值不菲,你覺得如何?暖和嗎?
司晨這次跑得也太遠了,身邊一個人也沒帶就往西域跑,雖然說司晨的武功已經可以無敵於天下,但他一個人隻身在外,還是會讓人掛心。……這次他跑去西域遊歷,不曉得會碰上什麼新奇好玩的事。
你那兩年跟著他在外面遊歷是什麼情形?你給我說說,讓我聽聽是不是像司晨說的那般有趣……
幾個月前我不是被皇上派去南方嘛,回京時,經過一個地方叫朱慶,司晨說你們曾南下遊歷去找我,也曾在那兒待過一段時間。那裡沒什麼風景名勝,就是盛產硃砂,當地有人為了壟斷硃砂的生意,還因此發生了件天人共憤的滅門血案,地方官也與那個壟斷生意的商人有勾結,草草了結此事,只當被滅門的那一家口遭匪盜入侵,全把責任推到樊毅的部屬陘天他們頭上。司晨說你們在那兒待了兩個月,你除了幫他跑跑腿,根本就只能無所事事地到處蹓蹓。等他把事情都查清楚,還制裁了那個商人和那地方官才離開,他說你完全不曉得他在辦些什麼事,我倒真想知道,你跟著他遊歷時,都做了些什麼。
你說,等你身子好後,我也去辭官,我們也到處去遊山玩水好不……我真羨慕司晨可以帶著你,兩人私下到處去玩,光想著就讓我嫉妒……」
魏鵬牽著永福的手,看著亭前的小湖,有點恍惚地說:「你看我們家的小湖表面上都結冰了,還好剛開始颳風下雪時,魏忠就讓人把裡頭的魚全都撈起來養在廚房裡,否則這些魚到這時恐怕也……」
魏鵬突然發現自己所說的話讓自己好難過,因為這種天氣、這樣下雪,就讓他想到去年永福被他親手丟到門外,可能幾乎凍死的情形。唉……若早知道自己受到雪景如此巨大的影響,就不吩咐人在這兒布上這些東西了……忙轉了個話題,用輕快的語氣問永福:
「冷嗎?我倒杯熱茶給你喝,暖暖身子。」
魏鵬起身倒茶,先餵了永福喝了兩口溫熱的茶水,把杯子裹在永福的手掌中,讓永福的手掌握著以保持溫暖。
「廚房新做了些糕點,你也嘗些。」
在永福身前坐下,魏鵬右手拿著糕點,左手指輕撫永福嘴唇,待永福雙唇微張後,才輕輕撥下一小片,餵入永福嘴裡。
他就這樣輕柔地餵著永福慢慢地吃糕,一小片一小片地剝著,一邊喂永福,自己也分食這甜得膩人的綠豆桂花糕,還不時捧起永福的手,讓永福喝茶潤嘴。手裡的糕喂完了,又傾身從旁邊的小几上取了另一種糕點。
一回身抬頭,只見永福臉上淌下兩行淚,叫魏鵬驚得呼吸都停了。
永福……你流淚……哭了……你醒過來了?……天啊!求求您!求求您啊!讓永福回 應我!天啊!求您了!
魏鵬凝視著永福祈求了好久,才輕輕地喊:「永福……?」
永福張了嘴,粗嘎難聽的聲響衝出喉頭,沙啞破碎的嗓音含著遲疑與不確定:「小……王……爺……?」
淚水那間充滿魏鵬的眼。
放下手中的糕點,取下永福手中的茶水放到一邊,顫抖地握起永福的雙手,眼珠透過淚水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永福,激動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滿腦子只剩下永福的名字,心裡一個勁兒地感謝上天。
永福看著魏鵬爬滿淚水的激動神情,不明瞭為什麼小王爺哭了。自己呢?自己又為什麼哭了?剛才一瞬間的記憶重回眼前:小王爺餵著自己糕點,和他十歲時印在心板上的溫柔一模一樣……只是……少了分高傲,多了分關愛……那雙淚眼中滿盛的激動與情感是自己不敢奢求的……
看錯了嗎?關愛?可能嗎?怎麼睡了一覺起來,心中的期盼就圓滿了,可能嗎?……猶記得,自己是被丟出後門外的……
「小……王……爺……,我……皇上……只脫了……我衣服,皇上制住我……,不能動……不能說……,小王爺……小的真……的不知道……錯在哪了……」永福粗嘎的聲音努力解釋。
魏鵬心犯疼,好疼……為什麼錯的是自己,卻是永福急著解釋。他伸出雙手,將永福緊緊擁入懷中:「別說了,別說了,是我的錯,都是我亂髮怒,都是我沒長眼睛,都是我昏庸,都是我!你沒錯,一點也沒錯,別再折磨我了永福……」
魏鵬這麼說,反倒讓永福慌了,只能愣愣地任魏鵬抱著,不曉得魏鵬這回又想怎麼戲弄自己。
「小王爺……」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永福真的在他懷裡叫著他,不是夢!這不是夢!是真的!他的永福終於回來了!魏鵬抱著永福開始痛哭,忍不住就把年來梗在心頭的難受藉著眼淚流出來。
回來?我不是只被丟在後門嗎?被丟在後門……門關上的那刻,就決定不愛了不是嗎……?因為好累啊……愛得好累啊……所以我才……嗯,我睡了多久?看府內到處都是積雪,應該睡了有幾天了吧……
想要起身來做好自己下人的本分,才發現自己的所在和週遭的一切,自己被溫暖所包圍,妥善地安置得好好地躺坐在暖椅裡,為什麼自己一醒來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小湖邊的亭子裡?雖然靠在躺椅背上,卻被小王爺緊緊摟住,推不開小王爺,只好笨拙地安慰小王爺。……小王爺為什麼這般難過?還喊著『你回來了』,自己回來了不好嗎?永福心裡苦苦的……
「小王爺……你傷心嗎?」
魏鵬抬起頭,抹去臉上的淚,說:「我高興的,太高興了。」
看著永福疑惑的神情,魏鵬笑了,輕輕地開口:「永福,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高興,高興得哭了?」
魏鵬對著永福的溫柔笑臉,讓永福驚異:我有資格知道嗎?永福臉上感受了魏鵬雙手的輕撫,那輕柔像一種呵護,好像在對自己說著沒關係、什麼都可以。這才遲疑地點了下頭。
「你還記得我……狠心地……把你……把你……」說到自己的殘忍過錯對永福造成的傷害,魏鵬難過自責地說不出口,眼淚又浮滿眼眶。
眼看著永福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他知道永福記得。
「記得……」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所以不想愛了……為什麼想著不要愛你了,心卻會這麼痛?
「皇上跟我解釋了,我很恨自己,後悔任自己對表哥的嫉妒爆發,不由分說地傷害你……那時我立刻到後門尋你,可是你憑空消失了……」
嫉妒?……永福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兩個字給抓住,內心盪開了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有人在他心頭點了一簇煙火,轟地一聲熱辣辣地漫開。
「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漫天風雪中消失不見,我到處找你……」
我不見了……?可是這裡……是將軍府……我一直在這裡不是嗎?他記得這個亭閣、閣前的小湖、湖邊的花園、花園一角的假山……
「……你被我們師父藏起來了……因為他不想我再傷害你。」
永福聽著,為什麼自己被小王爺的師父藏起來?疑問表情絲毫隱藏不了地顯露在臉上。魏鵬瞭解永福的疑惑,便說:
「我們師父是你父親君有征的同胎雙生兄長……」
看著永福臉上逐漸堆積的震驚表情,魏鵬猜測永福從來不知道這位伯父的存在。
「我伯父?我從來沒聽爹說過……我有伯父……」就算在衛王府當差,永福也從來沒見過君無邪,因為君無邪總會避開永福,不讓永福看到自己。
「你會到衛王府也是師父受你父親所托而安排的。」
他以為,除了父親,自己再沒有別的親人了。突然得知了這個消息,那股想見親人的慾望竄得如此之強,永福衝口而出:「我想見伯父!」
永福施力掙開魏鵬的懷抱,拿開蓋在腿上的薄被,還來不及挪動雙腿,就被魏鵬所阻,魏鵬擔心永福起身會站不穩,便先擋在永福身前。他忽然意識到,永福還不知道他自己的腳趾……永福知道後會受不了吧……就連幫永福沐浴擦澡時,每每看到永福所失去的,自己都會受不了而忍不住落淚了,為自己所造成的傷害使永福失去腳趾而深深自責、悔咎、心疼……
只是不管再如何自責,他仍得告訴永福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的殘缺,他只是害怕……怕永福會受不了……
魏鵬伸手拉了永福的手。
「你別急,師父這兩天就會來看你。……當天你失去了蹤影,是師父把你帶走的,如果沒有師父救你,我……我可能早就……失去你了。師父救了你後,發現你身上已有受凍壞死的地方,為了防止壞死擴大而危及性命,便……不得不……」
看著魏鵬充滿傷痛的表情,還有魏鵬話語的語意,永福心中升起濃濃的不安:「……不得不?」
魏鵬緊緊地握著永福的手,眼睛又濕潤了:「……不得不……截去……你的……腳趾……」
[8]
「我的……腳趾……」永福難以相信地想動動自己雙腳的腳趾,卻發現一點也感覺不到趾尖。眼淚慌亂地冒了出來,刺痛了雙眼。永福猛地推開魏鵬,屈起雙腿,急著伸出手摸著自己穿了鞋襪卻短了一截的雙腳。他開始拚命動著腳板,好像這樣就能把腳趾變出來似的。
「我的腳趾……」眼淚越流越多,無法制止,忍著不哭卻壓抑不了嗚咽聲。
看到永福這樣,魏鵬心痛難忍,滿懷悔恨,他知道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安慰永福,卻還是靠上去緊擁著永福。
「都是我的錯,你罵我!你打我!別獨自一個人承受、哭泣。看你這樣哭,我心都揪疼了……如果能,我可以把我的腳趾都給你!你可以恨我!可以殺了我!就是請你別再這樣哭……
我好不容易等到你醒來了,我一直有這心理準備,隨便你怎麼罰我、處置我,因為你所受的苦都是我所造成的,就算你想殺了我也行……
永福,我不想看你難受,你已經失去的我沒辦法補償給你,那就讓我贖罪,……只要你今後幸福平安快樂,你的要求,什麼我都願意為你去做……只要你快樂,我……」
永福緊抓著魏鵬背後的衣裳低泣,耳邊魏鵬痛苦的傾訴與對自己的在乎只讓他越聽越心驚。他一點也不想要小王爺的命啊!他一點也沒有責備小王爺的意思!他的主子竟然心甘情願以死謝罪?小王爺大可不必為自己少了腳趾這麼自責……他一個當僕奴的,連命都是主子的,就算被取去了腳趾,那又算得了什麼?歷來當主子的有誰會如此珍視一個下人?不好使喚的僕奴多半被遣走,哪能像自己這樣被捧在手心裡在乎著……而且,只是腳趾沒了,需要哭得像個娘們嗎?這事,永福認了……
「小王爺……」
耳邊傳來永福淒楚的聲音。鬆開抱著永福的臂膀,魏鵬面對面凝視著自己愛戀的這張臉,那臉上的委屈、未干的淚痕緊緊勒著他的心。
「嗯?」
「我還能走嗎?我能走吧?」永福委屈地問。
「能!當然能!練習練習應該就能走穩。要試試嗎?」魏鵬起了身,攙扶著永福站起來。
邁開步伐。是有些不穩,不習慣,腳上少了個支點,不好平衡。魏鵬的臂膀卻穩穩地撐著自己,臉上也有鼓勵的神情。小王爺怎麼對自己這麼好?是因為對自己失去腳趾而感到自責?永福心裡輕歎,主子是不必為下人所受到的任何對待負責的……或是自己感情上的奢求真能得到回 應?永福轉而有些驚喜,雀躍油然而生……還是因為伯父的關係,怕交代不過去?剛才雀躍的心情又沉寂下來……想到伯父……
「伯父……」對啊,剛才自己有提到想見伯父。
「師父這兩天就會來,你醒了,他一定很高興。你這一年來,一直都不言不動,就連張著眼時,魂也不在,像是失了魂……」
我睡了這麼久啊……一年……
「師父為了讓你清醒,試過好多種方式,配換了好多種藥讓你服下,應該是這次喝的這藥奏效了……」
不是……不是藥……是藥嗎?
「我天天都在盼著你快點醒來,好讓我告訴你,我喜歡你。我好高興,你終於醒了,好高興終於能傳達我的心意,讓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我還在作夢嗎?看著魏鵬滿心歡喜的表情,永福想自己一定還在睡,而且正在做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
從這夢一開頭,十歲時小王爺喂糕的記憶與剛才小王爺喂糕的畫面重疊開始,一切都好不真實。自己突然有了伯父、自己的腳趾沒了、小王爺喜歡自己……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像真的!
是夢啊?我不是應該死了嗎?爹來接過我啦……那是,我太留戀小王爺所以不想離去,魂縈夢牽地還是待在這裡了……所以是我的魂魄啊……我的魂魄在發夢,夢想些我所無法擁有的……原來死了是這樣……
永福臉上出現寂寥且落寞的笑容。
魏鵬的心緊緊一揪。永福不想我喜歡他嗎?否則為何露出這樣的表情?
「你老實告訴我,我是在作夢對不對?」永福那一臉不在乎的笑讓魏鵬心驚。
「不!你確實醒了!你不是作夢!」
「我知道我已經死了。這只是一個死人在做的美夢而已!消散吧……讓我毫無牽掛地去投胎,別再用美麗的幻景牽絆我!消散……全部消散吧……求求你……」濕熱的淚流出眼眶冰冷了臉頰。他好想這美夢是真的,他好想抓住到手的幸福……可是他只是個死魂……
「永福!你沒死!」永福的樣子讓魏鵬害怕,他真怕永福瘋了,因為自己的對待而瘋了。他必須想辦法,證明給永福看,讓永福清楚認知他根本沒死,他還是好好的活著!
魏鵬二話不說,就扒開自己的上衣,在冷風中敞露出精壯溫潤的上身,拉起永福的手貼上自己溫熱的胸膛。
「感覺到了嗎?我的體溫、我的心跳?你感覺到了嗎,永福?」
驚訝於魏鵬的行動與手中的溫熱,指掌末梢傳來的陣陣心跳醺紅了永福的臉頰。
「永福,我是熱的,有感覺的,你也有!」魏鵬雙手捧上永福的臉,又說:「你瞧,我摸著你,你也是熱烘烘的!你不是鬼魂!你沒死!你感覺得到的,對不對?」
「嗯……」熱的,雙手撫摸到的地方,到處都是熱的,再也不是雪地中那從心裡、骨子裡冷出來的冰寒,所以,不是夢?一切都不是夢……!
自己心愛的人輕撫著自己的胸膛,魏鵬心跳加快、體溫上升,眼裡迸出沉醉……捧近愛人的臉龐,毫不遲疑地吻了上去,滿心渴望著對方的回 應。他吻著的,從此,再也不會是沒有一絲溫度、任自己擺弄且毫無反應的冰冷雙唇,他吻著的唇舌正隨著自己翻滾。
激吻使得體溫節節升高,彷彿兩人被一團熔岩的火熱所包圍,阻絕了四周的冰雪寒冷。這一吻傳遞了魏鵬無盡的相思與愛戀,勾出他心底深藏的柔軟,體貼地不讓永福喘不過氣,魏鵬這才緩緩撤回自己的舌,又愛憐地輕舔了永福雙唇一下。
「永福……我愛你……很愛你的……」雖然載著濃烈的慾望,魏鵬眼裡的深情卻毫不掩飾地流露。
張開雙眼凝視著擁吻已久的魏鵬,永福粗喘中,心頭也不禁一陣悸動。不由自主地也開口:「我也……」突然發覺自己想說「我也愛你」,就害羞地住了口,本已因慾望而潮紅的臉上更增紅艷。
魏鵬好想聽永福把那句話說完整,他屏息地等著。
等待中,卻見永福開始手忙腳亂地幫自己整裝,慌張地說:「你會冷!」
永福的不顧他自己委屈還惦念著魏鵬光裸的上身,讓魏鵬心中一甜,又把永福攬進懷抱緊緊擁著:「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永遠都不會冷了!」
※※※
還沒等來君無邪,兩人倒先迎接了皇甫衡容的到來。
皇甫衡容微服出宮,身邊誰都沒帶,學師父從後門翻牆而入,避開所有下人的視線,隱密地往魏鵬寢居前進。他自己也是被連日的大雪悶在宮裡悶得慌,放晴了兩三天後,趁著朝事處理告一段落,才逮著機會放下國事,從宮裡偷溜出來。
這一溜進魏鵬寢居的前廳,就聽見房裡傳來魏鵬的嬉鬧聲。好啊!我倒要聽聽子居你趁著永福還沒醒背著他偷做了些什麼事!皇帝這可當了回樑上君子,運起神功不偷東西卻偷聽。
『該穿這件!你把身上那個脫下來!快點!』魏鵬的聲音帶著笑意。
『不要!你別脫我……啊……』這聲音有些熟悉。
『都說你用不著再穿下人的衣服了,你怎麼都不聽話!』布帛的拉扯聲。
『我……不習慣……別!別拉……唉……』
『我不都跟你說了嘛?你本來就不是下人的!』
『啊……小王……』後面的聲音被硬生生堵住。一陣親吻的聲音……
過了好久……
『跟你說過要叫我什麼?』魏鵬的聲音喘著。
『……鵬哥哥……』
『乖,再親一下。』
皇甫衡容越聽越是義憤填膺,心想,我把永福交給你照顧,你說愛他,就是背著他跟其它下人苟且嗎?氣不過自己當成弟弟般疼愛的永福遭受這種委屈背叛,皇甫衡容立馬衝進魏鵬房裡,卻在看見站在床邊那兩人的身影時,氣憤消失得無影無蹤。
「永福?」那被驚動而瞧著自己的人,不是永福是誰!
「表哥?」好傢伙!來得讓我一點察覺也無!魏鵬也驚訝。
皇甫衡容搶過去,也不管永福身上現只穿著單衣,伸手一把拉過永福的雙手,把永福抓在身前上下打量著,臉上是掩不住的高興,興奮地直問:「什麼時候醒的?」
這景象看著讓魏鵬酸味直冒,忍不住又一把將永福奪回自己臂膀中,應了皇帝一句:「三天前醒的。」
「好!好!醒了就好!子居,你怎麼沒派人來通報一聲?」皇甫衡容高興地責怪了下魏鵬。
「你隔三岔五的都會來一趟,來了就知道了,這還需要特別通報嘛……?」魏鵬理所當然地說。
「說這什麼話!醒來好!讓我也能替你們高興一下啊……可,又有點不好,那以後誰聽我訴苦啊?」皇上臉上出現了令人玩味的無奈。
「滾你的吧!你當我家永福是你垃圾桶?」魏鵬開玩笑地做勢踢了皇帝一腳。
「喂喂喂!好歹我是皇帝,有人對皇帝這樣說話的嗎?」皇上一點也不以為意。
永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惶惶不安地說:「皇上萬吉……」
「唉唉,別跪!你也是我家的永福,子居沒跪上,你怎麼跪上了?起來起來!」皇甫衡容伸手攙起永福。
「什麼永福也是你家的?別亂兜!」魏鵬笑著輕輕掃了皇甫衡容一掌,又把永福帶回身邊。
「我早就決定要在永福醒後,下詔認義弟,封永福為昭義侯,他當然也是我家的人!這事我跟師父提過了。……還有,你們倆快把衣服穿好,我去外間等你們。」
永福紅著一張臉,忙拿起床上的衣物往身上套。
「就跟你說不准你再穿下人的衣服了……」魏鵬搶下永福手上拿著的衣物,打開窗子往外丟。
皇甫衡容搖搖頭,笑著往外間去。
[9]
小王爺上朝去了,因為之前皇上來訪時說了,永福已經醒來,不必魏鵬整天待在他身邊親自照料,要魏鵬共體時艱,分擔皇帝的重任,幫皇帝處理國事。
皇上也說要先讓永福再修養一陣子,不久後再宣詔封君永福為侯。以後魏鵬上朝永福就跟著入宮,退朝後能讓皇帝跟他說說話。永福聽到受封就開始惶恐著拒絕,直到聽到皇帝要跟自己說話而產生納悶時,那惶恐才被疑惑所取代。那天皇帝走後,才問魏鵬,魏鵬說那是他失魂期間,皇帝曾受君無邪所托照顧他大半年,照顧期間常常去跟毫無反應的永福話家常。說到這件事,魏鵬才有機會把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對永福描述清楚。
永福卻開始納悶,現在他醒了,皇上對他說話,他也不會沒反應了吧?那皇上還要繼續跟他說話嗎?
魏鵬的示愛、皇上的封侯,其實讓永福一直處在一種不確定的狀態,總覺得清醒之後的生活太美好,好到不像真的。他常常趁魏鵬不在身邊,偷偷用力捏自己一把,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作夢,往往痛得自己激出淚來。有一次魏鵬指著永福手臂上的淤青,緊張地問他怎麼弄的,他據實以告說是自己捏的,被魏鵬又親又舔地念了大半天。所以他只能偷偷地私下捏,還只能捏魏鵬瞧不見的地方。
魏鵬也跟家裡所有下人都交代,說永福最近被證實原來是魏家世交的後輩,今後要以公子禮見之。這讓永福彆扭了好一陣子,根本無法調適。對疼愛他的魏忠,永福還是像以前一樣親暱,只是其它下人現在看到他都君公子君公子地叫,讓他渾身不對勁。以階級定下的距離一拉開,原本會一起打鬧的同僚,現在面對他,眼裡都多了分羨慕,行為上多了些保留,總之不再像以往那麼毫無顧忌。這使得他好想求魏鵬讓自己回去當下人。
躺在書房前廊下的暖椅裡,腿上趴著看到一半的書,透過眼前才冒出新芽的扶疏葉影,仰望一片澄藍的天空,這種氛圍與感覺讓他想到跟著魏驥出遊的那兩三年,往往在某處逗留而魏驥讓他自己出去玩時,自己躺在草原某處嘴裡咬著草根曬著太陽仰望穹蒼的悠閒。但那悠閒中卻隱隱帶著急迫,隱含想早日見到魏鵬的渴望。
在外的那幾年,他總是想家,想魏鵬所在的那個家。不管隨魏驥走到哪兒,他的心思總沒帶全,一大半兒還是留在家,腦海裡老是盤旋著與魏鵬一起的回憶,就算那些都是些魏鵬想法子作弄他的回憶,他也甜在心頭喜滋滋地想著。魏驥帶他一路遊歷去找魏鵬,他滿懷希望就期盼快見著魏鵬,卻連著兩次撲空,心情就像從高空掉落,空虛得難受,連魏驥都瞧得出他的落寞,只是他看不出永福始終受著相思的煎熬,還怡然自得地遊山玩水一邊仗義江湖。
現在永福坐在這,卻心不在焉地納悶著不曉得魏驥游到哪一方去了。
眼前寧靜停滯的院景,叫眼角那抹白灰的閃現更加突顯,定睛一瞧,永福震驚了。
「爹……」他懷疑地叫出聲。站在眼前的人跟爹長得一模一樣!
「永福。」這聲音也跟爹的聲音一模一樣!
可是這爹比印象中的爹更為高大。永福不由自主地想站起身。
「別起來,你坐著就好。」爹說,露出慈愛的微笑,連這笑都同以往別無二致。
腦中浮現出小時後,爹常常抱著自己的景象與感受。淚水忽地盈滿眼眶,永福伸出雙手,他想抱爹,好想抱著爹爹!
白灰人影閃眼間就移近,站在永福跟前,讓坐著的永福從大腿處抱了滿懷。君無邪輕拍著永福的肩膀柔聲安慰。
「好了好了……沒事了,你醒來就好……」
「爹……」
「我知道你想你爹。鵬兒對你說過嗎?我是君無邪,是你伯父。」君無邪還是溫柔地說著,緩緩拍著永福肩背。
「伯父!」永福抬頭看向被自己抱著的人,君無邪的臉龐與他展現出來的寵愛與已故的父親一模一樣。「伯父!」說著又一頭埋入君無邪腰間,緊緊抱著。
「永福……清醒後,有哪裡感到不適沒有?」
「沒有……爹……」好希望抱著的就是爹!可以讓自己多叫幾聲爹……抱著伯父,幼時爹教自己識字、爹教自己背文、爹帶自己上街的愉快記憶一一浮現。
「想爹嗎?你想有征嗎?……我真傻,你當然想的……」君無邪盡其一生除了醉心於武學,心裡能留人的角落就一直被自己的雙生弟弟佔著。他還記得君有征在他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的樣子,有征心滿意足,還親口許下來世,這成了十年來,他唯一可追憶的甜蜜。甚至那時,他也下了決定,要把永福當成自己的兒子,他和有征的兒子。「你可以把我當成爹……如果你……願意的話……」
「爹!爹!爹!」他願意的,願意把伯父當成爹。永福抱著君無邪叫著,把眼淚都往君無邪身上抹了。
「好了,既然身體都好,那麼我也不擔心了。鵬兒待你好嗎?他若敢欺負你,要跟爹說啊,爹會教訓他!」君無邪寵溺的語氣暖了永福的心。
「爹……他對我很好……」爹這麼問,不會是知道魏鵬與自己已經在一起了吧?而且自己是跟男人在一起,爹不會責怪嗎?想到這就不禁心慌,臉也紅了。
「鵬兒跟你提過我愛著的人嗎?」君無邪離開永福身邊,走到書房外院子裡的一顆梅樹下。
「沒有。」魏鵬沒告訴他伯父的任何事,除了救自己。
永福的回答讓君無邪當下決定把這段對有征的愛戀永遠埋藏心中,因為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是永福該承擔的。只說:「我愛上一個男人,也許這是我們家的血緣吧。……我想你愛著鵬兒,鵬兒對你也有很深的感情吧……」
原來伯父愛的也是男人……他說這是我們家的血緣,那麼爹呢……爹愛的也是男人?!愛上男人這件事也許是不必慌了。不過,小王爺對我有很深的感情?這話聽起來就是那麼不真實……永福恍然。
看到永福的表情,君無邪輕笑。
「你知道你還沒醒時,他是怎麼照顧你的嗎?」
永福搖搖頭。他問過,魏鵬只是笑著用雙臂拉近他、緊緊擁著他,什麼也不說。
君無邪微笑。
「他給你把屎把尿,照顧湯藥,餵你吃喝,幫你擦洗沐浴,絕不假他人手。你啊,失魂的時候,什麼都要人照料的。」
永福傻了,愣愣地站了起來。
「能走動吧?」君無邪本來以為今天來又會看見不言不動的永福,是來給永福看診換藥的,沒想到永福醒了。怎麼醒的?難道是這趟用對藥了……
「能……」永福慢慢地走向君無邪,已沒有以往走路那種大踏步的開闊,反而有些搖曳。
永福無法想像照顧自己方便的魏鵬,貴為護國大將軍,應該是替自己找個貼身的下人來照顧自己吧,不需要事必躬親啊。是不是就因為他一直照顧著自己,所以,剛醒來那幾天,一到特定時刻,魏鵬總會問他想不想如廁,還一副緊張他不能自理的神情。
這是真的嗎?小王爺說著愛著自己,這真的可以當真了嗎?不再是作弄?不會再受傷?
他聽魏鵬說過,伯父曾告誡皇上,如果自己醒來,還願意回魏鵬身邊,才讓皇上告訴魏鵬自己的所在。這表示伯父是維護自己的,他不想讓自己受到魏鵬的傷害。所以如果現在伯父也相信魏鵬對自己的感情,把自己托付給魏鵬,自己是不是就無需再害怕什麼、再懷疑什麼。
「爹,我可以相信嗎?我覺得這一切都好不真實。」永福遲疑地問。
「你想相信嗎?」這個問題讓永福心中一凜。
君無邪低頭向身側的永福低語:「沒有人能為你下決定,你的任何選擇都可能產生你預料不到的事情。一旦你決定,就勇往直前,並承擔可能會有的意外。你想要什麼呢?你覺得你該怎麼做呢?釐清思緒,正視你的心意,下個你想要的決定吧。」
永福似乎被這番話觸動而心有所感。
※※※
皇甫衡容一提及要給永福封侯的事情,著傅庭君行文各部著手辦理。傅庭君心中掠過一陣驚駭,滿懷的不樂意、不願意由衷湧出。
「微臣斗膽敢問皇上,皇甫皇朝歷來封侯非皇親國戚不封、非與國有功者不封,君永福何故可受封昭義侯?」
皇甫衡容眼底星芒一閃,他怎麼可能看不出傅庭君的嫉妒與不悅。庭君啊庭君,你為何要如此敵視永福啊?
皇甫衡容除了武功是皇甫王朝史上第一,他的帝王術、相人術該是皇甫王朝有史以來最強的帝王,且在君臣長期下來的共處之下,皇甫衡容其實非常瞭解傅庭君,然而依照他選擇伴侶的條件,傅庭君這種極富深沉心機的人,他防都來不及了,能遠離就遠離。但皇甫衡容卻發現他這次的喜歡完全不同於以往,這喜歡毫無道理可言、可循,就在他越瞭解傅庭君的同時,他也越陷越深,他並非不曾以理智制止自己,但每次接觸了傅庭君後,才知道他對著傅庭君根本毫無理智可言,喜歡越發增加,愛戀也越深。還好隨著神功日進,他知道對傅庭君的情感雖抹滅不了,但他還有能力隨遇而安,也不想再騷擾傅庭君、不做讓他討厭的事,一切止乎君臣之禮,能以這樣的關係讓傅庭君伴在自己身邊,也是不錯了。繼而,也不奢求到底是否能從傅庭君那裡得到任何形式的回報了。
只是,雖說不求傅庭君的任何回報,皇甫衡容內心裡還是隱藏著希冀,希冀著如果傅庭君真的能跟自己在一起,那必定不是因為傅庭君對他有任何方面的虧欠而覺得必須回報的恩情,而一定得是要傅庭君毫無猶豫、不折不扣、心甘情願、全心全意的感情。他從未對任何人、或任何一段感情有如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堅定想法。這也是他從未嘗過的苦情滋味啊!
也許是太在乎傅庭君的感受了,皇甫衡容竟有些安撫傅庭君意味地和顏悅色對他說:
「永福是皇親國戚,朕認他為義弟了。永福絕對與國有功,因為他為朕消弭了許多心頭煩悶,使朕可以清楚地理好國事,朕這些時日以來若是沒有永福,也許在很多施政上會出現很多錯誤啊。這回答了你的疑惑沒有?」
還有一點,皇帝沒說,那便是他對當初下手給永福禁製造成永福截去腳趾懷有相當的愧疚,所以才想給永福爵位,讓永福往後能生活無慮。不說這一點,也是因為皇帝不想讓傅庭君覺得這個封爵最終是因傅庭君而起,因為他這個皇帝是為了要幫傅庭君才去做了那樣的事。他就是不想讓傅庭君覺得欠了自己什麼。
「這……,多謝皇上為微臣解惑。」傅庭君聽了,更不滿意了。原來皇上越不來親近自己,是因為有永福在的關係?心裡竟開始燃起一把怒火,灼燒地疼痛著?
看著傅庭君微蹙的眉頭,皇帝也知道剛才那番話惹惱了傅庭君,心中不無無奈。好像對著庭君,他說什麼都不對。他只有納悶著:這會兒,庭君又是為了什麼惱怒啊?
「那麼明日早朝朕就宣詔,你著手去辦吧!」皇甫衡容笑著擺了擺手,不等傅庭君回話,就吩咐鄭誼去太樞殿找宰輔張清。
他不愛我了?他不愛我了嗎?!傅庭君慌張躬身送駕,心裡怨怒劇增。君永福!你已經搶走了子居,還不知足嗎?我絕不允許你把皇甫衡容的心搶走!不允許你!聖上只能愛我,我要讓聖上只能愛我!只要你不在,皇上就只能愛我……想辦法!我要想個辦法……
[10]
從永福失蹤到被接回將軍府這段時間,傅庭君其實就越來越少去找魏鵬了,因為每次他去找魏鵬,魏鵬總是因為懸念永福而心不在焉。加上他總在無意間發現自己越來越在意皇上,永福醒後,他知道魏鵬愛戀的目光絕對不會折射向他,反而將整副心思都用來思索著該如何奪回皇上的注意。
永福封侯後,曾有幾次跟著魏鵬進宮,朝後被召喚到養性閣說話。能進養性閣,那是天大的恩賜,所有朝臣當中,也只有宰輔張清、護國將軍魏鵬進去過,他傅庭君都還沒進過呢,這也讓傅庭君因嫉妒而悶怒了好半天。對傅庭君來說,皇上對永福的好,是他前所未見的,比之先前纏著自己時的那種對待要好上百倍。可是,他哪裡知道,永福的存在對皇上來說,是一個能讓皇上輕鬆下來、讓皇帝暫時拋開後宮的爾虞我詐與繁重國事的重要管道。永福的單純與太過老實養成了皇甫衡容對他的絕對信任,這在歷來所有得時時提防著週遭的皇帝之中,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了。
所以傅庭君誤會皇帝對永福的好,也以為魏鵬尚未向永福表達愛意,認為永福有左右逢源之利。而這利益,本該是他的!如果沒有永福……
機會終於讓他等到。
君永福受封為昭義侯一段時間後的某天,傅庭君因國土東邊圈地之事,受皇上所命走了一趟衛王府。
「如此,晁大人請托之事,就拜託王爺了。」
「哪兒的話,有勞傅大人為皇上分憂,肯讓本王盡盡力,本王能幫得上忙之處自然盡力而為。」魏邈客氣地說。
「下官代晁大人多謝王爺。」
「傅大人不必言謝。」
「姜王於晉東圈地之事,雖非大惡,但長久以往,已嚴重影響該地百姓生計。姜王與衛王爺素來交好,由王爺出面私下調停該是最好的方式。王爺肯如此仗義,實為下官們這些後輩的榜樣,讓侄兒起了傚法之心,有件事不吐不快,真想仗義執言一番。」
傅庭君做足了表情,一臉扼腕、可惜、不忍,引得魏邈詢問。
「傅大人何事困擾?」
「……事關子居終生幸福,侄兒不知……該不該說……」
魏邈臉上除了微笑,未露半點思緒:「傅大人但說無妨。」
只要事關子女,一般父母都會表露出一定程度的關切吧,衛王卻不動聲色,令傅庭君相當納悶。
「小侄唐突,敢問子居近來可曾回衛王府?或者王爺曾至大將軍府探望子居?」傅庭君一臉小心。
「鵬兒每過十天半個月的都會回來一趟。」
「他可曾帶昭義侯一同回來?」
「永福嗎?有啊,永福封侯後同鵬兒回來過一次。」
魏邈仍是一臉仁慈的笑容,不知道他等會兒聽了兒子的事會有什麼反應。傅庭君故做遲疑緩緩地開口:
「……小侄曾聽說,一直以來,子居與昭義侯過從甚密,子居甚至……甚至對昭義侯懷有愛意。小侄不願相信,於是登門探訪,發現……傳言並非空穴來風。身為子居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小侄實在不願見子居的幸福就此斷送。也許王爺知道後,能動之以情,規勸子居,使其清醒……」
衛王爺像是聽到笑話似地大笑著問:「傅大人是鵬兒自幼一起長大的好友,可知永福從小是在衛王府長大的?」
傅庭君驚訝,低聲道:「……這小侄就不清楚了。」難道永福比我早認識子居?傅庭君心中不無訝異。
「若要說鵬兒、驥兒與永福的感情只比親兄弟親,這一點兒也不為過。傅大人恐怕是誤會了,還白白擔心了一場,本王代鵬兒多謝傅大人關心。」
衛王始終微笑著不動聲色。魏邈如此鎮定,幾乎都要讓傅庭君相信了魏鵬與永福間只有手足之情。既然無法說動衛王相信自己,反而被衛王勸說,這就不好再繼續從這點上遊說施壓,該另闢蹊徑。
「看來倒真是小侄誤會了。既然如此,子居與我年歲相仿,應該也跟我一樣有成婚的打算了吧?」
「傅大人要成婚了嗎?」
「這……,小侄已有意中人,只是尚未登門提親。此事尚屬未定,不敢多言……」
「原來如此。鵬兒的婚事,本王不急,還是讓鵬兒自個兒尋個喜歡的人家再做打算吧!」
「子居從來不跟我提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王爺對此可有個底?」
「這……鵬兒不曾提起。」魏邈突然想到很久以前魏鵬曾喜歡呂芳,但他卻不想透露給傅庭君知道。
魏邈觀其行、察其言,總覺得此人雖貌美無匹,卻似笑面虎,不知道此人心裡正在計謀些什麼,所以一直用兵家常理「以不變應萬變」與傅庭君應對。傅庭君此行除了公事,在在都在刨探魏鵬的私事,讓魏邈陡然升起警覺,這是一種對警訊的直覺。所以對傅庭君的所有疑問,一概撥開,謹防對方知己知彼。
「這樣啊……侄兒本想為他引薦一些大人的千金……」
「難得傅大人有心,如此關照鵬兒,本王代鵬兒謝過。至於鵬兒的意思如何,改日等他回來,本王再問問他便是。」
「既然如此,下官也不便再多說什麼了。下官還得進宮面聖覆命,這也該告辭了。」
「傅大人慢走。」
魏邈等送走傅庭君後,才露出深思的表情,一路走回與王妃的寢居鎮主樓。衛王妃碧祥公主正在鎮主樓前修剪花草。
魏邈招呼了夫人,說方才傅庭君奉皇命而來,希望自己為晉東圈地之事,也許近日得啟程前往晉東一趟。說完這些國事,魏邈面容轉趨凝重,遲疑地提起:
「碧祥,方才傅庭君還說了些有關鵬兒的事……」
「鵬兒?鵬兒怎麼了?」見丈夫臉色沉重,知道他將提起的家事也許相當嚴重,碧祥公主便將手邊的花剪交給貼身女僕,揮手遣退。兩人一同進入鎮主樓的內房。
魏邈將傅庭君與自己的對話一字不漏轉述給夫人知曉。碧祥公主不負公主之名,表面鎮定如常,雖則她內心已然焦躁不安。
「如果傳言屬實……」碧祥公主緩緩悲語。
「妳說,咱們找一天出奇不意地去看他們,探探虛實可好?」
「邈哥,鵬兒一直不願娶妻,莫非真是為了永福?」
「……碧祥,我們先別庸人自擾,待觀察他兩行止後,再做定奪吧……我只是懷疑傅庭君的用心……」通常身為好友的,這麼嚴重的事情,應該是會代為隱瞞吧,為何傅庭君要藉好友之名,行探察之實呢?
兩位老人家的愁,凝了週遭的空氣,四下彷彿都變得重重沉沉的……
※※※
傅庭君回頭望向剛剛才從當中走出來的衛王府大門,心頭思緒翻飛。看樣子,衛王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他到底要如何才能走到那一步:把永福趕出他們的生活。
傅庭君沒想到的是,他所走的這一步,促成了他想像不到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