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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百合] 不分 作者:天藍若空

VOL.11
   我坐在廖家裡昂貴舒適的沙發上,大腦因剛才受到的震撼而高速運轉。廖和May是兄妹,May說她愛廖。May懷著他人的孩子。廖把雞肉放在May的碗裡,滿眼關懷神色。
       兄妹之間的愛,我們通常稱之為亂倫。
       我把這個齷齪的字眼從頭腦裡趕出去,這才注意到,May把手輕輕放在我的手心,她的手掌柔軟寒冷,使得我居然有種猝不及防的悲涼。她本該得到更好的命運,像她這樣的女子,有多少人都願意用心去呵護。可惜人心本來就難以控制,愛慕自己的親生兄長,本來就是一件悲哀而無法讓人面對的事。
       心,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我有心臟病,分娩對我來說,有可能會危及生命。May淡然說道。
       我又一驚,不自覺地握住她的手,問,那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想要一個孩子。May嘴角仍然帶著一絲笑意,說,我想生一個男孩子,我知道,他一定會長得和廖很相像,男孩子通常都會長得和舅父相似。
       我心裡一陣紛亂,只是盯著她看。她的臉容安靜,同時又深不可測,讓我想起拉菲爾筆下的人物,遠離塵世般純淨高貴。這樣一個女子,卻陷入感情的泥濘。也許是因為自己所面對的破碎的現實,我覺得自己能感覺到她心底的創痛,無聲地流著無色的淚,汩汩不曾停息。我抓緊May的手,半天不作聲響。
       我們小時候並不是在一起長大。May說,三歲時,父母離異,我和父親一起生活到十四歲。十四歲那一年,父親再婚,後母對我苛虐,我一個人從廣州乘火車到上海,來找我毫無印象的母親和哥哥。
       我沒有插話,只是握著她的手默默傾聽。這些話,她一定從來無法對人傾訴。我有責任聽她細說一遍,再說,作為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上火車前我給他們發過一封電報。到了上海站,有許多人在車站。我提著少得可憐的一小包行李,從硬座車廂下來,在站台上東張西望。那是我一生中最無助的時刻。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接我。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母親和哥哥長什麼模樣。我所有的,只有一張缺了一個角的全家福相片,那上面是我們一家四口,照片上我還是個嬰兒,被母親抱在手裡,他只比我大一歲多一點,是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坐在父親膝蓋上,張著嘴,傻傻地笑。
       當我越過人群看到他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立即知道,那是我的親哥哥。他穿一件白襯衫,是一個那麼乾淨出色的男孩子。他走到我面前停下,對我說,累了嗎,我來幫你拿行李。他甚至沒有問我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我們都清楚地認出對方,我總相信這就是緣分。
       我在心裡歎一口氣,而May繼續說道——
       再後來,我留在上海,和他還有母親,住在一個普通的弄堂裡。母親是附近一所小學的會計,很嚴肅,不愛說話。我知道她是愛我的,可仍然有點怕她。我只是整天和他粘在一起。我不叫他哥哥,而是叫他的名字。我不習慣,那麼多年都沒有叫過人哥哥,當然不習慣。結果,後來我就一直叫他廖,直到現在。
       我們一點點長大,我讀書讀得早,所以和他是同級,只是不同班。初中和高中,我們都在同一個學校。我知道他班裡的哪幾個女孩子喜歡他,每天放了學,我都坐在他自行車後面回家。他總是穿白襯衫,有著任何一個男孩子都沒有的乾淨。我總喜歡靠在他身上,聞他的襯衫裡透出來的肥皂的香味,混合著他自己的味道,好聞極了。
       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終於分開了。我走讀,他住校,只有週末才能看到他。那個時候我已經有點察覺到,我對他的喜歡,似乎並不僅僅是手足之間的感情那麼簡單。大學裡有一個追求我的男孩子,我一直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若即若離地偶爾一起出去玩。
       大三那一年,有一個週末,他帶了一個女孩子回家吃飯。那一天我終於明白,我其實很愛他,只是自己並不知道。
       我看著May,想說,每個女孩子,在哥哥第一次戀愛的時候,都會感覺到妒嫉。但是我終於沒有這麼說,May已經並不是大三,她現在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歲,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
       May說,然後我做了一件事。你猜是什麼?
       我沉思片刻,說,你開始和那個追求你的男孩子談戀愛。
       她笑起來,笑得雙肩發顫。她輕歎道,你真聰明,心。
       不是聰明,只是因為我也有類似的經歷,找一個不愛的人,來確定自己能夠和別人戀愛。我說,當然,我們的情況不完全一樣。
       哦。她緩緩說道,戀愛其實很容易,做愛,其實也很容易。只要你真的決定不在乎。
       我的心不由得隱隱作痛,她對我俏皮地輕笑一下,說,不瞞你說,我那時候相當亂呢,後來同時和三個男孩子交往,一三五二四六都輪不過來。
       可那不是你想要的。我說。
       對,不是我想要的。她輕歎,隨即說,我累了,我們到書房去,我躺下來和你說話,好麼?
      
       我們走到書房前,May舉手敲兩下門,才推門進去。廖坐在書房電腦前盯著屏幕,看見我們進來,他起身問May,是不是又不舒服。
       還好。May說,我們想在這裡聊天,會妨礙你嗎?
       我正好要出去。廖答道,公司有點事。你們慢慢聊吧。如果晚飯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打電話給我,我回來以後做。
       不用你忙。如果不介意,我來做就是。我對廖說。
       他看我一眼,說,那就麻煩你照顧一下她,我出去了。
       廖離開後,我把茶杯從客廳端來,把書桌前的電腦椅移到May的床前,聽她說話。May半倚在床上,褪掉了玫瑰紅的披肩,沒有那件衣服的映襯,她的臉色顯出幾分蒼白。她之前說想喝牛奶,我幫她去冰箱取了牛奶加熱,此刻,May正捧著裝有熱牛奶的杯子,小口輕啜。
       方心,和你在一起,總覺得很舒服。她悠聲說道。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和你在一起總是很放鬆。我說。
       可惜你有你的她,對廖不屑一顧。她說,我不止一次想過,換了別的女人和他在一起,我一定都無法忍受,但你不一樣。若他能娶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微笑,因為她提起韶華,這個微笑多少有些不大自然。好在May並沒有發現,只顧自己回憶往事。
       那個時候,我淪變成一個桀驁不馴的女孩子。冬天裡穿著黑色吊帶的裙子在校園裡走,惹得所有的人都回頭去看。她說。
       我輕笑歎氣,真無法想像那樣一個May,簡直就是現在的反面。人總是有不同的面,而日子,總是一段段地過,我們都不復從前的自己,每一天每一刻,這個自己也在變化。我又想到,韶華不知道和家人相處怎樣,她父親的病究竟如何,我不在她身邊的每一日,她所見的人所經歷的事都和我沒有關係,我很怕這樣一天天下去,兩個人終將變得形同陌路。就這樣,我懷著亂紛紛的思緒,一會兒想到May,一會兒想著韶華,秋日的陽光從書房窗戶悄然入內,溫柔地鋪滿我和May的身上。她穿的也是白色的衣服,我們一個躺一個坐,一個說話一個傾聽,時間就這樣不留痕跡地過去。
       May說,我不是沒有被人愛過,只是無論我和什麼人在一起,都會不自覺地和他進行比較,然後覺得世人都不如他。
       May說,母親死於交通事故,在我們大學畢業那一年。她沒能等到我們回報她的養育之恩,但這也許是一種幸運,因為去世得早,她不用看到我的忤逆。
       May說,她自殺過兩次。兩次都是因為廖即將到來的婚事。到了第二次,廖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May說,那一年我二十五歲。他給我找了房子,讓我搬出去住。從此很少見面,他關心我的生活,我辭職後為我籌款開花店,在每一個節日和我一起吃飯,可我在他的眼睛裡,只看到無聲的拒絕,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
       May說,這麼多年以來,我終於重新和他日夜相對。而這卻是因為我懷了別人的骨肉。心,你說,這是不是很諷刺。我知道他在心裡,未嘗不是鬆了口氣。他知道我不適合生育,卻也沒有勸過我放棄做這件事。我很清楚,他一直想得到解脫,想和我做平常的兄妹。
       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為她拭去眼淚。她的臉涼極,只有眼淚滾熱,似乎她身體裡所有的熱量,都蘊藏在這幾滴眼淚裡了。
       彷彿是過了許久,我對May說,我想,廖並不是你所說的那麼無情,只是,他對你,只有手足之情。
       我知道。May答道。
       有很多事情,只能說是無緣。反過來想,情侶之間不存在天長地久,但是你作為他的親人,可以永不分離,也不是一件壞事。我又說。說的時候覺得自己很沒有說服力,但我總得說點什麼才是。
       不分……?May緩緩說道,沒有人能夠真的不分。就好像我這個孩子,雖是親生骨肉,也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不再需要我在他身旁。
       我試圖緩和氣氛,立即說道,你剛才說不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接著,我對她解釋了聊天室裡的TP之分,以及什麼叫做不分。
       May愉快地輕笑,說,都是女人,為什麼還要弄得這麼麻煩。感情的事,本來就沒有辦法做任何區分。就好像愛一個人,說不清前因後果,誰是誰非。
       我在心裡咀嚼半響她這句話,不由惘然。我和韶華之間演變成現在的狀況,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太在意前因後果,誰是誰非。
      
       從廖的家裡回來以後,我洗了個澡,從冰箱裡拿出一瓶薑汁汽水,吃了幾塊曲奇餅乾作為晚飯。本來打算在離開之前做一些吃的給May,但她說不想吃東西,我看過廖的冰箱,發現還有大半碗雞粥,於是對May說如果餓了就用微波爐熱一下吃。May點頭答應。她的神色顯得有些疲倦,不過似乎暫時沒有大礙,說到底,我對於怎樣照顧一個虛弱的孕婦,完全沒有任何認識可言。看來還是應該稍後上網查一下資料,我如此想著,和May告別回家。
       開著電視心不在焉地看著新聞節目的時候,我的腦中不斷浮現出May蒼白平靜的面容,她和她沒有歸宿的愛情,不知為何使得我的心裡有幾分抑鬱。不論對象是誰,單戀本來就充滿了悲哀的涼意。同時我覺得,讓人想為之歎息的,不僅是May,還有廖。從May避開細節的敘述裡,我意識到廖畢竟是為了避免刺激May而兩次放棄了結婚的可能,他孑然一身至今,多少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固執的妹妹的緣故。我想起廖對我的態度的微妙變化,不知道該為此感到慶幸抑或惆悵。也許還是值得慶幸的,如果他不改初衷,說不定我總有一天會因為軟弱或者其它因素而動搖,可那不是我想要的。倘若因為無路可走而投向某個人,一定會讓我在往後的日子里長久地鄙視自己。
       我只想留在這裡,等韶華回來。如果,她還願意回來的話。
       電視裡開始播放天氣預報,明天是十一月十九日,播音員說,明天的天氣晴好,可以說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我這才意識到,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幾乎忘記了這件事。
       不知道韶華是否還記得我的生日,這個念頭在我的心裡亮了一下,立即被我掐滅。不管怎麼說,現在不是期待這些溫馨無用細節的時候,我對自己說。
       明天要到廖的公司去報到,想到這裡,我多少有點安慰。總算可以不用一個人面對四堵牆壁,而且我喜歡那個公司的氛圍,那是我畢業時曾經夢想過的工作環境,而現在卻是為了逃避過多的思念才跑去廝混,想到這裡,我不由覺得人生真是莫測。世事往往如此,當你對以前熱切渴望過的東西已經毫不在意的時候,反而會水到渠成地得到,可這時你卻已經不復當初的欣喜和狂熱,多麼諷刺。
       因為第二天要上班,我早早便睡了,直到被持續的電話鈴聲吵醒。
       我睡眼朦朧地打開床頭燈,拿起話筒前,看了一眼放在電話旁的手機,十一點五十五分。
       這麼晚會打來電話的人,應該只有韶華。我頓時清醒過來,飛快接起電話。
       喂。我說。
       話筒那一端傳來滯重的沉默,我真擔心她會就此掛上電話,好在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片刻之後,她開口說,嗨。
       嗨,我握緊話筒說,你好嗎?
       不好。她淡淡地說,這幾天一直陪在醫院,沒法好好睡覺。
       你父親的病,怎麼樣了?
       他是老毛病了,糖尿病,加上心臟不好,血壓又偏高。這次發作得比較嚴重,不過住一陣子院應該就好了。韶華答道。仍然是輕描淡寫的語氣。
       那,你和他關係還好吧?
       怎麼可能好。韶華冷然說道,他一看見我,就氣暈過去一次。
       我頓時不知所措,聽起來她似乎心情惡劣,但正因為如此,使我感覺和她之間不那麼疏淡冷漠,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好現象。
       你呢?你還好嗎?韶華終於問我。
       還好,我說,我明天要去公司上班了。
       哦。她僵硬地答道,我不知道她是否會想到廖並且為此多慮,但一時間不便對她說明今天經歷的一切,於是只好沉默著,等她開口,同時害怕她隨時掛上電話。我真想就這麼握著話筒沉默下去,即便不和她交談,起碼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再孤寂。韶華就在話筒的另一端,隔著無名的沉默。
       生日快樂。我聽到韶華低低地說。
       嗯?我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零點了。現在是十九號。生日快樂。
       我歎息一聲,隱約有想哭的衝動。我閉上雙眼,將話筒貼緊耳廓,彷彿這樣便能離她更近一些。
       謝謝。我說。
       傻瓜,你不用謝我的。她柔聲說道,去打開我的內衣抽屜看一下。
      
       我應了一聲,放下話筒,走到衣櫥前,拉開右側第四個抽屜。韶華的內衣整齊地分類放在裡面,其中多是藍色,深藍淺藍或灰藍的蕾絲,喚起我心中悵然的回望,擁有這些內衣的那個優美身影,已然不在我的身畔。我想起她狂亂甜美的微笑,她微弱溫熱的鼻息,她滾燙纏綿的雙唇,還有她幽深如水的眼神。我有種略微窒息的感覺,並終於發現韶華讓我看的究竟為何物。
       抽屜的角落裡靜靜躺著一個藍色的硬紙盒子,上面印有銀色的花體字。盒子四四方方,看起來比一般首飾盒略大。
       我拿起盒子,轉回床前坐下,拾起話筒對她說,是一個藍色盒子,對嗎?
       打開它。韶華沉靜地說。
       我乖乖打開盒子。
       裡面是兩枚戒指。厚重的銀色光澤,應該是鉑金而不是銀製的。兩枚戒指的尺寸和款式都完全一樣,略微交錯著嵌在黑色的海綿底座上。那情形透出親密的意味,如同兩個人肩並肩相依而坐。
       我的眼底再次開始溫熱。我拿起其中一枚戒指,輕輕摩挲著它光滑的表面,這時我注意到,戒指的內側刻著字。
       看到了嗎?我聽見韶華在我耳邊說,上面有字。
       我正在看。我說著,將戒指對著檯燈的光線仔細察看。戒指上蝕刻著漂亮的斜體字——
       2002.11-forever-hua
       哪一枚是我的?我問韶華,並拿起另一枚戒指來看,這一枚上刻的是2002.11-forerve-xin。
       我本來想把寫著我的名字的送給你。韶華說。
       本來?那你現在怎麼想?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她沉默。我把兩個戒指都放回盒子裡,擱在膝上等韶華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她的答案,這感覺如同在等待宣判,實在是煎熬備至。我彷彿是等了許久,韶華終於開口說道——
       我的想法從來沒有改變過。從一開始到現在。
       我輕歎一聲。
       你願意戴那枚戒指嗎?韶華低聲問我,我覺得她似乎哭了,這大概是我的錯覺。
       我願意。我答道,聲音有不自覺的微顫。我取出刻有韶華名字的戒指,小心地套上左手的無名指。戒指的大小恰好合適。二十六年來,我從來不曾戴過戒指,因為總覺得那是代表太多含義的飾物。看著手指上那個銀色的環,我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心。
       我大約是沉默太久了,以至於韶華終於忍不住輕聲喚我。心,你在聽嗎?她說。
       我在聽。
       我覺得,我們現在分開一段時間,其實也不是沒有好處。她說。
       是嗎?可我覺得,我快要瘋了。我惻然道。
       雖然你比我年長,可是有太多事情,你不會懂。你一直太單純了,心。
       你是想說我在象牙塔裡長大?我輕笑,說,你怎麼會這樣想。
       我不是這個意思。譬如說,你以前不知道聊天室。她說著,停頓了一下,我咬一下嘴唇,聽她繼續說下去。
       你總是覺得,愛情就是兩個人的事。其實沒有那麼簡單,心,你是個堅強的女孩,我知道你可以說是一個人長大的,我有時候很羨慕你,因為你可以不用面對家庭,還有其他一些問題。
       你指的是什麼問題?
       我這幾天回到故鄉,看到父母,我想了很多。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們的將來。我以前從來不敢考慮將來,但我現在很認真地在考慮這個問題。心,你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嗎?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飛快地答道,forever。
       韶華在電話那端輕笑,她分明是哭了。她邊哭邊笑著說,心,我走了之後才發現,我有多麼愛你。
       傻孩子,不要哭。我說,你從來都不哭的,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好嗎?這樣我沒有辦法幫你擦眼淚呢。
       這時我倏然驚覺到,其實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心,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嗎?韶華最後說,等我父親身體好些了,我就會回到你的身邊。
       我當然說好。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想到,還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才和韶華重聚。
      
       韶華不在的日子裡,我總覺得時間的步子並非勻速如一。投入工作因而得以忘懷其它時,幾個小時便能刷刷而過,但如果在家裡靜下來,總覺得時間慢得相當難捱,一寸寸光陰數著過去,往往要到了晚上,才能接到韶華的電話,等到和她通上話了,時間便如瀑布流水般飛速逝去,讓人來不及在其中挽起一個水花。
       而我便置身於這樣忽急忽緩擺動不停歇的時間裡,一天天瑣碎地過著我的生活。韶華的父親一直在住院,她每天除了和母親輪流到醫院照顧父親,就是在家裡上網工作。工作用的是她帶去的蘋果筆記本,沒有PC做輔助,總有諸多不便。我對她說,既然忙,工具又不稱手,不如索性辭職在家裡歇息一陣,她卻拒絕說,這份工作畢竟是她自己喜歡的,請了大假回家,本來就是老闆給面子,如果就這樣放棄掉,無論從做人還是做事的角度來看,都顯得太不地道。我知道她骨子裡是對工作相當認真的人,於是也不再多話。
       韶華問及我的工作如何,我淡淡說還好,就是忙。其實何止是忙,只是太過千頭萬緒,讓我一時都無法說明。
       如果盡可能概括的話,那就是,我不再是文案了,現在我的職務,是這家廣告公司的副總。這個聽起來冠冕堂皇的行頭,當然源自廖的安排。
       我來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廖領我坐在宛如咖啡館的大廳一角,然後問我,有沒有興趣做文案以外的工作。
       我問他具體指什麼。他說,因為May身體不好,他有時要回家去照料她,所以公司裡的事情,現在需要一個人幫手。他覺得我是可以信賴的人,想請我做他的副手。
       我說好,說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答應下來的後果,因為我對公司的經營管理,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概念可言。
       結果就變成了現在的狀況。我每天都必須比其他人早一個小時到公司,處理前一天晚上加班的設計人員交上來的意見和報告,並且安排好這一天的工作日程,大大小小的設計班組會議,營銷人員的會議,對重要客戶的說明會議,我都必須參加,如果廖在一旁還好些,而如果廖不在,很多事情都要落到我頭上來拿主意,從某人提議的公司旅遊計劃,到出差人員的名單擬定,以及每一個案子的狀況瞭解和方向把握,這些或瑣碎或考人決斷的工作,我實在無法想像廖以前每一天都是怎樣處理得當。如果一個公司足夠規模,自然有各個部門的管理人員來分擔處理,但這個公司畢竟還只是起步階段,十餘人的公司,除了幾個負責行政人事財務的年輕女孩子,就都是只管自己眼前工作的設計和銷售人員,而讓這些人能夠更好地發揮作用,就成了廖和我的全部責任。
       這是一言難以說盡的工作,總之,我感到自己的大腦一直處於高負荷狀態,總怕自己想漏了什麼,考慮不周到什麼,一點點一項項,都要思量到最佳的步驟。每天每天都忙著面對電腦裡的郵件,客戶難得滿意的面孔,以及公司裡那幫不知人間疾苦的設計師少爺們。
       而晚上,則不時有應酬的飯局。廖每每匆匆逃回家去做他的二十四孝兄長,只剩我和一干銷售兀自苦苦支撐笑臉相陪。
       一次,又是被迫喝了許多酒,耗到很晚方才得以回到家中。我在電話裡對韶華訴苦說,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她在電話那端沉默片刻,說,心,你變了,變得堅強了,外向了,明快了。
       我說,不管細節怎麼改變,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其實我又何嘗感覺不到韶華的變化?如果說我變得明快尖銳,說話直截了當,那麼她則沉默許多,隱忍許多。我彷彿看到她總是微皺著眉頭,並為此感到隱約心疼。我不知道她在故鄉小城過著怎樣的生活。她畢竟離我太遠了,有很多話語和感受,在電話裡也不可能說盡道明。我們之間的陌生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寸許加深。我看著這一切發生,卻只是無能為力。
       我問她,你父親好嗎?她說,病情不太穩定,時好時壞,猶如那人的脾氣。
       我沒有問過為何她和父親時有齷齟發生,因為我隱約感到她並不想談論這些。如果她什麼時候想說,一定會告訴我,我這樣認為。
       不管怎樣,我與韶華之間,總算已經沒有冰封的溝壑存在。我們會在一天裡不間斷地聯繫對方,短信,E-mail,電話。即便只是寥寥數語,或者簡單的一句「你吃了嗎」,也有種溫熙的暖意蘊含其中,讓人倍感安心。
       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樣的彼此傷害,此刻,都終於沉澱在我們各自的心裡,不再記得,不再提起。我真的幾乎已經忘卻了在酒吧發生的那一幕,直到十一月底,瑤找到了我。
      
       瑤能夠找到我,不能不說是充滿了偶然的必然。
       那是在某一天的午休時間,我坐在公司樓下的麥當勞靠窗的位置吃一客草莓新地。據說寂寞的人容易沉溺於甜食,或許如此,我以前幾乎不碰這種甜到發膩的冰淇淋,現在卻隔三差五吃一個解悶。草莓的紅色加上冰淇淋的白色,以及柔軟的冰淇淋在口中融化的感覺,都有種和此刻天氣截然相反的酣暢淋漓。我想起自己看過這樣一句廣告文案,愛人的滋味,就是冬日裡冰淇淋的味道。當時覺得整句話半通不通,現在卻終於明瞭那份隱藏於其中的情懷。
       還好我從來不會因為食物而發胖,否則,等不到韶華回來,我就要因為寄思念於冰淇淋而變成一個肥婆了。
       如此想著,我閒閒舀了一勺混合著紅色草莓汁的冰淇淋送入口中,一邊看著窗外陽光下走過的各色行人。這是我難得的一刻悠閒,偏偏手機不識趣地突然響起。
       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晴朗。我有些意外,她最近和我沒有太多聯繫,只發過寥寥幾個短信。我也沒有對她多說過我的近況,只平淡地說一切尚好。我以為這個人也終將成為一個消逝的小水花,湮沒於時間的河流裡。上次在酒吧發生的事,雖然並不能怪她,卻也和她脫不了干係,所以我多少有些不想再和她扯上瓜葛,只是沒想到她又會主動聯繫我。
       我接起電話,說了聲喂。隔著店內放的COCO的歌聲,耳邊傳來她明朗帶笑的聲音。嗨,她說,你最近沒上網?一直不見你。
       你指聊天室?我說,最近太忙,有一陣子沒去了。
       哦。怪不得。有人找你呢。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
       什麼?
       有一個人在聊天室的留言板上發帖子找人。我想那人找的應該是你。晴朗說。
       哦?你怎麼知道那人找我,她寫了些什麼?
       很簡短,我可以背給你聽。帖子標題是,心,那天酒吧誤會至深,匆匆無法說明原委。想見你一次。瑤。
       我略微一驚,但仍是不動聲色地問她,就這些?
       嗯,帖子內容是一個手機號碼,我記下來了,要不要我報給你聽?
       好的,謝謝你。
       晴朗報出手機號,我儲存在手機上,然後對她道謝。
       不用客氣,她說,我知道你想避嫌,不願意見我,不過等那天你有心情有空了,來我家坐坐吧。我和母親說起過你,她想請你吃頓飯。
       我當然說好。心裡不免有點疑惑,晴朗這個傢伙,不知對她母親說了些什麼。我最怕應付的就是家長,但又不免好奇,獨自將晴朗這樣一個從外形到內心都酷似男性的女子撫養長大的人,究竟是何等模樣?
       當下我們在電話裡說再見。她沒有問我關於瑤的事,我最欣賞晴朗這一點,從不問一句多餘的話。掛上電話以後,我重新對著紅白兩色的新地,不知怎的卻失去了吃的慾望。我看一眼表,時針已近一點,於是我折回公司上班。回去後,剛一落座,我立即被工作纏繞,無暇就剛才晴朗告訴我的事多做思考。
       直到夜裡和韶華通電話時,我才想起瑤的留言。我握著電話猶豫了一會兒,不知是否應該告訴韶華這件事,卻聽她匆匆地說,我今天晚上在醫院陪夜,沒法和你長談。
       我知道她父親的狀況本來已經好轉,晚上不用家屬在醫院陪伴。她這麼說,一定是情況又發生變化的緣故。我急忙問她究竟情況如何,她答道,現在還不知道,我有空時再和你聯絡。說罷,她掛上電話。
       聽到話筒裡傳來的斷線聲,我愣了片刻。兩個人相隔遙遠,總有種無法分擔的無力感,我只能在心裡希望她周圍的一切都平安順利,只能在每一次通話時告訴她我對她的想念和關切。
       我其實痛恨這種什麼也做不了的狀態。
       我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喝了點水,開了電視看了十幾分鐘又關掉,最後終於忍不住拿出手機,撥打晴朗給我的號碼。
       鈴響了三聲之後,有人接起。是瑤溫和的女低音,我立即辨認了出來。
       是我,方心。我說。打擾你了嗎?
       不至於。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她沉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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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2
  
       哦,是嗎?我只能對瑤這麼說。說完,我陷入沉默,等待她開口對我說出她準備好的話。
       而瑤只是簡單地說,你這個週末有空嗎,我有事來上海,到時碰個面,好嗎?
       我答應了下來。週六下午我會去看望May,所以和瑤約好晚上七點半在海上星見面。地點是她提出的,聽到海上星這個詞,我的心裡掠過瞬間的恍惚,那是我以前常和齊越混跡其間的地方,而如今,連名字也聽來陌生。
       週六很快就到了。
       下午,我在廖的家中做客。因為我來的緣故,廖得以抽空到公司處理我留給他的疑難事務。May說,我到時他剛離開不久。雖然我覺得此舉也多少有些躲開我的意思,但反正我並不在乎。我帶了一大束紅玫瑰給May,是她最喜歡的暗紅色,濃郁得驚心動魄。
       喜歡嗎?我把那束花舉到她眼前,問她。
       May的臉亮了一下,說,傻孩子,你送我玫瑰做什麼。
       何必太介意花的含義,我笑道,我亂送花而已,只是為了開心。
       我當然不會介意。我很喜歡。謝謝。May說著,從客廳的櫥櫃裡拿出一個乳白色半透明的長形花瓶,放在客廳茶几上。
       能幫我把花插進去嗎?她偏轉頭問我。神情一如得到禮物的孩子。
       我拿了花瓶和花走到廚房,解開玫瑰的褶紗紙包裝,修剪去多餘的枝葉,把玫瑰插在瓶子裡,注上三分之一的水。我做這些事的時候,能感覺到May安靜無聲的注視。她站在我身後不遠,一手扶牆,一直在看著我。
       這些事,本來是你最擅長的。我輕聲說。
       是啊。我現在才知道,偶爾這樣被人照顧,原來感覺如此之好。她答道。
       照顧弱女子,是我的榮幸。我笑道。
       你的她一定很幸福。May似乎是由衷地說道。我不由得停頓了半拍,然後繼續插花的動作。調整好整個花束的效果之後,我把花瓶擺在了客廳茶几上。
       有沒有想過孩子的名字?我隨意地問May。
       現在考慮這個,還太早了吧。May愉快地笑道,而且我打算把這個任務交給廖。
       我突然意識到,May的孩子將會和她自己一樣,姓廖。這背後,自然有某種百轉千回的心思存在。不過那畢竟與我無關了。
       只是不知道廖對這整件事,又會作何感想。我只看到他作為一個家庭婦男般細心照料May,卻從來不見他流露心事。這個深沉的傢伙,他現在似乎把事業和未來的外甥同樣並重,我覺得他不是不知道May的心計,但如若孩子真能順利出世,對他或者對May,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到那個時候,也許這份糾纏的愛情,終能沉澱成親情也說不定。
       我沒有問過May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誰,因為覺得沒有問的必要。May所介意的,只是孩子這一存在,說不定那個賦予她腹中嬰兒的男子,早已被她拋到腦後。雖然我覺得May的行為不免荒誕,但這畢竟是她的自由。而作為朋友,我只希望她快樂。懷孕的May臉容有些散淡,只有笑容依舊溫婉沉靜,每當她的眼神和我相觸,我都能在她眼中看到柔得化不開的淡淡的快樂。而我,也因為和May在一起,得以暫時忘卻工作中堆積的瑣碎和疲倦,以及和韶華分離所帶來的無力和焦慮。我深深感到,May的存在對我來說極其重要,雖然我無法明瞭,對我而言,她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
       他會不會在你身體裡做踢腿運動?我又問May。和她在一起的話題,總是圍繞將要出生的小生命。這對我來說是新鮮的經驗,未來的母親談起自己的baby,總是滿懷著溫柔的期待。我喜歡看著這樣的May,並由此分享到生命的喜悅。
       當年,我的母親,是否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觸呢?我不經意地閃過這個念頭,隨即被突如其來的酸楚情緒擊中。我只記得她每日和父親爭吵,狀如瘋婦般哭泣,對房間裡的我視若無物,毫不關心我的感受。最後,她終於離我而去,在一張陌生的照片上重新神采飛揚地微笑。
       每一個母親都曾經是天使。而現實,有時會讓孩子失落他本來擁有的天堂。
       我忍不住在心裡絮絮地祈禱,祈禱這個孩子能平安地降臨人世,祈禱他能得到正常的關愛,來自他的母親,舅父,以及,這個對單親家庭依然存在偏見的社會。
       沒過多久,坐在May的身旁感染到的好心情,因為韶華的一個短信而煙消雲散。
       她的短信是這樣的——
       父親的病情發生了變化。我現在心情很亂,今晚不能給你打電話了。再聯繫。
       雖然只是寥寥數語,可我從未見過韶華如此混亂無措。這使得我也忍不住心懷惴惴,臉上頓時失去了微笑。
       怎麼了?May溫柔地問。
       沒什麼。我說,她在老家,家裡出了一些事。
       她不在你身邊?May愕然道,你怎麼一直沒有告訴我。
       沒什麼可說的。我苦笑道,我自己會應付。
       你呀,May凝視我,柔聲說,你看起來脆弱,其實相當強韌,總是一個人扛著所有的事。因為這個緣故,廖才放心把公司的事情交給你擔待。
       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堅強,我說,我只是勉強對付,不管是感情,還是事業。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撫開我額前垂落的一縷長髮,說,你想她,對嗎?想她就去看她吧,不管有什麼事,能和愛人一起分擔,總是強過獨自面對。廖那邊,我可以幫你和他說,一定不會有任何問題。
       我看著May散發母性光輝的臉,心裡略有所動。
      
       七點十五分,我來到淮海路的海上星咖啡館。這裡一如既往聚集著各種膚色的人群,男侍一手端盤子快步輕盈地走過,空氣裡浮動著音樂聲,刀叉聲,細碎的笑聲和英語談話聲,以及咖啡的氣味,混合著隱約的各種混雜香水氣息,在我進門的那一刻撲面而來。這是熟悉的屬於往日的氣息。我在門口站了一秒,壓下無端湧起的淡薄惆悵感,走了進去。
       我四下看一圈,立即看到瑤坐在角落裡對我揚一下手。她似乎偏愛角落的座位,也有可能純粹是因為別處沒有空座位才落座這裡。我走過去,對她微笑一下,在她對面落座。
       瑤今天穿了白色的毛衣和同色的褲子,長髮緊緊地挽了個髻,佩著簡潔的兩粒白金耳釘,看上去很是乾淨。我再一次忍不住在心裡猜度她的年齡,瑤一定比我年長,至於究竟是否過了三十,我並未得知。她有種沉靜的美,那是和May截然不同的沉靜,其中包含了某種歷經沉澱而變得柔軟的東西,讓人油然覺得可以信賴和依靠。我有點明白了韶華為什麼喜歡她,她確是一個特別的女子。
       我坐下來問瑤,有沒有吃過晚飯。她搖頭說,還沒,本就打算等你一起吃,你先點你喜歡的吧。
       我隨即點了沙拉和炸魚排,瑤點了牛排,我問她是否要酒,她沒有過多的猶豫,點了一瓶紅酒。我頓時明白,今天的這頓飯會很長,而她的話也將會很長。事已至此,我當然只有慢慢應對。等菜上來的時候,我收到韶華發來的一條短信。她說,我這裡一切都亂紛紛,唯一明確的,就是對你的思念。我拿著手機把那句話看了三遍,然後回信道,我也想你,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在這裡等你。你這幾日累了,要注意休息。
       發完短信,我抬起眼,正遇上瑤微妙的眼神,似笑又不是笑,眼睛裡有一點點憐惜。
       韶華去了多久?她問我。
       四十一天。我說。
       瑤這才真的笑了一下,說,只有相愛的人,才會這樣數著日子。
       那麼你呢?你不再牽掛她了嗎?我想這麼問,卻終於沒有開口。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在杭州時瑤定定站立目送韶華的身影,那形象又一次輕微地撼動了我的內心。
       你一定很想知道那天韶華為什麼和我在一起。瑤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從頭開始說,好嗎?
       從頭?我茫然地重複道。
       瑤點點頭。這時紅酒和沙拉已經上來,她抿一口侍者倒好的酒,開始她的講述。我聽了片刻才醒悟過來,她所謂的從頭說起,是從她初遇韶華說起。
       瑤的敘說並不帶有太多感情色彩,她的聲音低沉悅耳,十分適合娓娓傾訴。我吃著沙拉,不時喝一口紅酒,聽她講述始於2001年4月的過往。她說,那一年她三十三歲。我不由得想到,那時的韶華,應該是二十三歲。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兒,愛上比自己年長十歲的女人,我知道一切都不會如韶華曾經輕描淡寫地提起過那般簡單。
       瑤說,遇見韶華,在她,有如在劫難逃。她那時已有婚約,卻仍不改去聊天室張望的習慣,很多時候,並非為了聊天,只是在一旁安靜地觀望他人的慾望湧動。一個夜晚,她遇見了韶華,一個在網絡裡個性鮮明的女孩,讓她不由得好奇,在那些或調侃或溫柔的句子後面,是怎樣一個靈動的女子。她們約在西湖中央的一個茶館見面,她自此不能自拔,生活從此變得截然不同,雖然仍是上課教書,在每一個獨處的瞬間裡,她知道,自己唯一期盼的,就是每一周和韶華的見面。
       韶華是做自由職業的人,但自稱習慣了這個城市,不願離開去杭州生活。而瑤的骨子裡融盡了杭州城的婉約,也不慣都會的嘈雜。何況,她的婚約以及職業,都不容她擅做定奪。她們都無法為了對方放棄自己的生活,可她仍固執地以為這樣的日子將一直持續,沒有盡頭。其實她自己也很清楚,眼前的快樂不過是鏡花水月,隨時都會消散不見。
       後來的事實證明,愛情有時確實不堪一擊。
      
       可以問個問題嗎?我說。
       請講。瑤悠聲道。
       直到你們分開,你依然愛她,對嗎?
       瑤沉思片刻,緩緩點頭。
       那麼,我又問她,你恨過我嗎?
       這一次,她慢慢搖頭。
       她想要的,我不能給她。瑤說,而你可以。所以,這怪不得你,也怪不得她。
       她想要的?
       她想要有人全心全意對她,瑤微笑一下說。她笑起來眼角已然有細微的皺紋,儘管幾乎看不出,可那畢竟是皺紋。我總覺得,比起我第一次看到她,她又略微老了幾分。女人是不經老的,尤其當衰老從心底開始的時候。
       我不明白。你也很愛她,不是嗎?
       可是我畢竟是要結婚的。瑤淡然說,而且我的過去,她始終有些耿耿於懷。
       我注視著瑤,沒有發問。她自顧往下說道,我以前的女友,和我偶爾見面,雖然我們之間已經沒有特別的情誼,但我知道韶華一直介意。說到這裡,她轉過眸子看我一眼,露出一個隱約的笑容,說,我聽說了,韶華之前,你不曾喜歡過女人。
       我有略微的尷尬,對她笑了笑算是回答。在這一刻,我有種衝動,想要問瑤,如果你當時遇到的不是韶華,而是另一個對你來說可愛的女人,你是否也會同樣愛上她?
       但這個問題未免太過輕浮尖刻了,我沒能說得出口。
       而瑤在此時似乎是看穿我的心思般說,心,我和你不同。你愛她,因為她是她。而我愛她,首先因為她是一個女人。
       我呆呆注視面前的酒杯,對這句話回味再三,然後毅然說,我覺得愛一個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瑤輕歎一聲,對著我舉起酒杯。乾杯,她說,我現在終於明白,韶華為什麼對你如此用情至深。
       我們碰杯,高腳酒杯清脆地敲擊一聲。一瓶酒此時已耗盡大半,而瑤也終於說到正題。
       那天在酒吧,你只看到我和韶華,其實我們是三個人。瑤說,還有一人,是我一個初次見面的朋友。
       我的思維因為紅酒的關係有略微的飄忽,但依然迅速反應過來。我說,你是去那裡見網友。
       你真聰明,心,來,我再敬你一杯。瑤輕笑道。
       我再次一飲而盡半杯紅酒。瑤熟練地為我斟上新的酒。隔著鬆軟如雲的酒意,我看著她成熟的臉龐。
       你很美。我喃喃說。
       你有點醉了,心。瑤說,我不能再這樣和你喝酒了。
       我沒醉。那天你是去見網友?那你為什麼要拉上韶華?為什麼要和她一起跳舞?
       因為我害怕。瑤沉靜地說,年紀越大,越怕在陌生的地方面對陌生的人。但是那個人約我在酒吧見面,而我想見她,所以只好在臨去前打電話問韶華可否陪我同去。你知道她人很好,而且她確實不放心我,所以就和我一起去了。至於為什麼她和我跳舞,理由很簡單,也很可笑。因為我見了那人,發現和我想的截然不同,我很失望,並且為了避免糾纏,所以故意拉韶華上去跳舞。
       我似乎確實有些醉了,所以說話開始不經大腦。我尖酸地說,你不是愛她嗎,既然愛她,為什麼還要去見什麼網友?你這樣韶華會難過的。
       瑤笑了。她的笑容既遠又近。我聽見她說,心,你真是纏夾不清,我和她既然已經結束,為什麼不能尋找新的愛人?我沒有辦法愛我的丈夫,我還是只能愛女人。可以是韶華,也可以是其他人。不和你說這些了,你不會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說,我只愛她一個人,如果她離開我,我也許會愛上其他某個人,但這很難,對我來說,一定非常難。也許永遠不會愛其他人了,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說完這句話,我就昏睡了過去,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個瞬間,我看見瑤的表情,那是我見過的最為悲哀的表情,我在醉意中恍惚地如此覺得。
      
       那天後來發生的事,在我的腦海中只留存了稀薄的印象。瑤扶著全身乏力頭重腳輕的我上了出租車,之後送我到她住的飯店。我昏睡到半夜兩點起床,居然一點酒意也無,於是自去洗漱,並在心裡慶幸自己未曾吐過。瑤這時在我旁邊的另一張床上睡得正香。我從浴室出來,坐在床上看了一會兒她的睡臉。瑤的臉容安靜,失去了平日裡的某種鋒芒,讓人忍不住生出一點憐惜之意。
       我給她留了一個字條,寫道,今天真是狼狽,謝謝你照顧我。改天請你吃飯。你對我說的話,我會記在心裡。其實,那天發生的事,我覺得早已不再重要了。
       猶豫片刻之後,我又加上一句,祝你幸福。寫完後頓時覺得這句話加得太過突兀,但既然寫了,也就不去改它。
       畢竟,我是真的從心底裡希望她也能得到幸福。儘管從我的角度看來,對於瑤來說,幸福將會困難重重。
       到家時已經是三點半,我倒在床上對著天花板吁一口氣。有多久不曾喝醉了呢。只不過兩個人喝一瓶紅酒而已,我真沒想到自己那麼輕易就會醉倒。總之還是情緒作怪,但這多少也說明我莫名其妙地把瑤看作是自己人,否則如果沒有安全感我是絕不會放任自己喝醉的。
       結果其後未能順利入睡。一直到天光大亮,我都清醒得要命。因為睡不著,平日裡強壓心底的種種念頭,都悄然翻騰出來,在思維的各個角落裡任意流竄。我一會兒想到瑤對我說的一番話,一會兒想到韶華,一會兒想起May,千頭萬緒,理不出一個頭緒。
       唯一分明的,就是我對韶華的思念。她的背影在我腦海裡清晰地呈現,然後她微微轉過臉,對我嫣然一笑。這個鏡頭不斷重複,讓我的心無聲地悸動惆悵,歡喜悲歎。我想念她至深,一想到她在遙遠的地方獨自面對我所不知道的一切,我就感到強烈的不忍。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如果能和她共同承擔,我想,一定會對她有所助益。
       早上八點半,我打通廖家裡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廖,他問我是否找May。
       不,我找你有點事。我簡短地說,我想請假,從週一開始。
       多久?廖問我。
       不知道。我說,可能幾天,也可能會長一些。
       好。他說,May還在睡,你要不要今天過來看她?
       我今天不過去了。你幫我轉告May一聲。謝謝。我說完,掛上電話。隨即,我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了南下的機票,對方告訴我有三班飛機,我選了今天下午兩點四十五分的航班。
       做完這些事,我又撥一個號碼,這次是打給晴朗。
       她很快接起電話,聽到她明朗的聲音,我的心情頓時變得十分輕快。我告訴她,自己要出門一陣子。
       之前你說要我來你家做客,如果你不介意,就今天中午,可以嗎?我說,我坐下午兩點三刻的飛機走。
       晴朗好聽地一笑,說,當然好。不過,你什麼時候突然變得這麼積極了?你主動打電話給我,這可是頭一次。
       我想把很多事情都了結掉,我說,其中也包括你。
       她大笑起來,說,你的說法聽起來要訣別似的,真可怕。
       我也笑,同時在心裡想道,這確實是訣別。我有種感覺,這次南下,必將再一次徹底改變我的生活。對我來說,和晴朗吃這頓告別飯,就等於是揮別我的某一段過去。
      
       晴朗的家位於市西的石庫門群落中。她在公交車站等我,然後領著我穿行於頭頂兩三米處晾滿衣物的弄堂之間。我對於在這樣的建築群落裡的人們的逼仄生活,一直都缺乏直觀的認識,如今實際看來,我發現這裡比我所能想像的要熱鬧得多,也寒磣得多。老人們聚在門口曬著初冬的太陽,彎腰在門前水龍頭上洗菜的中年婦人轉過臉漠然地掃視我們,我緊隨晴朗的腳步,目不斜視地向前走,一邊注意著不要碰到斜斜停在某家門口的自行車。
       到處都是熙攘的聲音,我幾乎有些出汗,這時我們終於到了晴朗的家。
       她的母親在樓梯間陰暗的廚房裡做飯,晴朗喊了聲媽我們先上樓了,隨即領著我走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樓上是一個比我的起居室大不了多少的房間,在一旁用隔板隔出僅能容納一張床的空間。在不算明亮的光線裡,可以看到單人床上鋪著淺藍色和白色格子的床單,床旁牆壁上的木擱架上擺著一排書,依稀可以看出大都是心理學的書籍。
       直到讀大學以前,我都住在這裡。晴朗平淡地對我說。
       我們坐在隔板另一邊的房間裡聊天,雖然毫無長物,但收拾得十分乾淨。舊木地板和略顯黯淡的仿古董傢俱,看得出都被細心愛護地使用著。樓下飄來煎魚的香味,可以聽到外面雜沓的聲響。這裡有說不出的生活氣息,瑣碎而溫情的。雕花衣櫥旁的牆壁上掛著一把琵琶,也和這個家裡的一切物品一樣充滿了歲月的痕跡。我開玩笑問晴朗說,你不是男孩子嗎,男子學琵琶豈不是顯得很奇怪?晴朗看一眼琵琶,說,那當然不是我的,是老媽的。
       午飯時,我終於見到了晴朗的母親。她說一口軟糯的滬語,略有些發胖了,但輪廓裡仍能看出當年的清秀。吃飯時她母親絮絮地說著話,讓我多吃些菜,給我和晴朗挾菜,並親暱地嘮叨著晴朗不在家的一周以來的瑣事。我聽了一會兒後明白過來,原來晴朗的母親是一個評彈藝人,現在已經基本不再工作,只有週末在附近的老人文化宮免費演出。
       這是一頓尋常人家的午餐。我很久不曾沉浸在這樣的家庭氣氛當中,不由得有幾分惶恐而喜歡。晴朗的母親很親切,對我細緻周到。一切都很讓我愉快,只除了一點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就是,晴朗的母親對我的態度,一如長者對待第一次來家裡的準兒媳般。我不知為何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聯想,或許純粹是因為坐在一旁和年輕男子別無二致的晴朗。
       吃過飯,晴朗堅持送我到車站。我們再次穿越曲折複雜的巷子走到外面街上。石窟門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沉靜古舊的顏色,那背後是我所不熟悉的人們的生活。而晴朗也出生並成長於這樣的角落,她走出來時不斷和周圍鄰居打招呼,似乎那些老人和婦女都對她十分親切。我忍不住想道,他們是否根本就不知道她身為女性,但這顯然不太可能。我感覺到有些眼神複雜地落在我的身上,只是裝作毫不在意。
       站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晴朗對著我燦爛地一笑。
       謝謝你。她說。
       這話應該我說才是。謝謝你家款待我。我說,不過之前你說你母親想要見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晴朗說,她問我有沒有喜歡的女子,我說有,並且答應她帶給她看。
       我錯愕到極點,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開玩笑吧?我邊笑邊說。
       不是開玩笑。我所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晴朗注視著我,說,我還告訴她,我喜歡的女子,已經有了心愛的人。
       我聽懂了她的告白,卻避重就輕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母親她,知道你喜歡女人?
       這裡所有的人都知道。晴朗苦笑一下,說,就連鄰居都知道我選擇成為一個男人。我小的時候,媽一直給我作男孩兒裝扮。到了十五六歲時,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不在於容貌氣質,而在於我的內心。直到大學一年級時,我自己選擇了作為一個男孩子生存下去。那時有鄰居在背地裡說我是變態怪胎什麼的,被我媽聽到了,結果她坐在家門口唱評彈,大意是她沒有女兒,我就是她的兒子。從此以後,我們沒有再聽到過鄰居們的閒言碎語。久而久之,似乎大家也都習慣了,接受了我這樣的存在。
       我聽著晴朗不動聲色的述說,不由得再次驚笑。那個做一手好菜的眉眼溫文的中年婦人,完全看不出有那麼強硬潑辣的一面。在這樣的行為的背後,是否也有諸多無奈呢?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己深深羨慕晴朗,有一位那麼愛她的母親。
       這不正是你所想得到的嗎?我微微仰起臉,問晴朗。她年輕的面孔在明亮的冬日光線裡漂亮依舊。或者應該用清秀來形容更為合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都是個不錯的男人。
       沒錯。這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很幸運。晴朗伸出一隻手說,希望你也足夠幸運,能夠得到你想要的。
       我伸出手,和她用力一握。晴朗的手毫無疑問屬於女性,掌心傳來陌生又熟悉的感觸。我凝視著她,露出一個微笑。
       這時車恰好進站。我對晴朗說了聲bye,轉身上車。車門關上以後,我看到她站在原地,隔著車窗玻璃遠遠看我。車緩緩開動,而晴朗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直到車駛離可以看得到她的角度。
      
       下午,我搭廖的車到機場。他打電話來說要送我,我婉拒說不用,可他仍是堅持來了。行車途中,廖沒有放音樂,也沒有和我說話,只顧默默驅車前往機場。
       他陪我買了機場建設費,這時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在機場內的咖啡廳坐下來,他喝咖啡,我喝礦泉水。我們各自看一本雜誌,過了五分鐘後,廖終於開口說話。
       May的孩子,你能幫忙取名嗎?他突如其來地問我。
       她不是說讓你取嗎?我反問他。
       我想過了,但想不出合適的。廖說,只好問你。
       孩子姓廖,對吧?
       他點點頭。
       我沉吟片刻,說,若是男孩,取名叫「梓」,意思是良材美質。若是女孩,取名為「萱」,是忘憂草的意思。
       廖拿出筆記本,寫下這兩個名字,隨即頷首說好。
       謝謝。May也應該會喜歡這兩個名字。他說。
       你不用說是我取的。我淡然說,就說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好了。
       廖看我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廣播開始播報我所搭乘的航班號,廖付了賬,幫我拉著行李箱走出咖啡館,一直送我到檢票口。
       謝謝你來送我。我接過行李說,照顧好May。
       我會的。他凝視著我,答道。我感覺他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他終於沒有再說話。我們彼此說了再見,我拿著票走入檢票口。
       走進去很長一段路後,我心血來潮地回過頭去。我以為會看到廖消失於人群紛雜中的背影,卻沒想到他並未離去,依然站在原地看我。他一手掖著風衣,一手插在西褲口袋裡,遠遠看去,是個不英俊卻挺拔的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分明感覺到他正在注視著我。我衝他揚一下手,轉身繼續向前走遠。廖以及我所熟悉的城市,都被我拋在了腦後。
       飛機起飛時,照例是在播放千篇一律的安全規範。我早繫好安全帶,此刻放低了座椅打算休息片刻。閉上眼睛之前,我輕輕撫摸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銀色的戒指,如果不特別留意,沒有人會注意到戒指上所刻的細小的字,那是韶華的名字。戴了這許多日,戒指宛然已經成為了我自身的一部分。每當看到或觸摸戒指,我都會感覺到莫名的安心,如同靠在韶華的懷抱。
       三個多小時後,我抵達雲南昆明。根據臨行前在網上查閱的資料,這裡距離韶華一家所在的叫做下關的地方,還有兩百多公里的路程。出了機場,我直接乘出租車到客運站買了晚上七點半發車前往下關的車票,這才多少緩了口氣。之前我沒有吃機上的食物,只喝了點飲料,此刻不由得飢腸轆轆,於是在附近小吃店裡吃了一碗米線充飢。那家不起眼小店裡的食物居然意外地美味。吃飽肚子,我買了一本當地的旅遊指南,坐在候車室裡邊看邊等待上車。其間,我猶豫了不下五次是否給韶華打電話,最終還是忍住沒有打,我決定等到了下關再給她打電話。
       旅遊指南上對於下關這個城市只提到寥寥幾筆,似乎只是夾在大理麗江等著名景點之間的一個交通樞紐城市。只有某一篇文章中簡略地寫了這樣一句話:上關花,下關風。我看了一會兒書,依舊不得其解。反正我也不是為了旅遊而來到這裡。一想到明天就可以看到韶華,我的心跳不由得有些忐忑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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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3
   車到下關是在凌晨。天還沒有亮,整個世界一片昏暗。從長途客運站出來,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路燈一盞接一盞冷清地亮著。四周有幾個在流動攤位前賣早點的小販,乘客們帶著各自的行囊匆匆散去,我站在空曠的街道上,呆呆看著這個陌生的城市,風從我面頰上呼嘯而過,並不冷,只是風勢強勁。
       下關風原來是這個意思。我恍然想到。
       一輛小巴停在我跟前不遠處,賣票的中年女人對我喊出一段話,我沒聽清,走上前去問她這車是否能到賓館,她大聲說是,我於是上車坐定。車子在風流激盪的街道上飛快地開過,四五站後,女人告訴我下車後右拐有一家賓館,我謝過她,隨即下車。
       如她所說,我沒費什麼力氣便找到了那家賓館。賓館在任何一個城市都大同小異,大廳裡牆上掛著表示各國時間的掛鐘,前台坐著穿制服的女接待員。我預付了兩天的房錢,拿了鑰匙,去到四樓的房間,洗澡睡覺。我確實是相當累了,以至於很快就沉沉入睡。
       醒來是因為電話的聲響,我睜開雙眼,困惑地看了一會兒白色的天花板,這才想起我是在下關的一家賓館裡。發出聲響的手機在床頭櫃上,我伸手拿過電話,看一眼來電顯示,然後忍不住開始微笑。
       是韶華打來的電話。
       我接起電話,她在電話那端低低地嗨了一聲。我立即發現她心情不好。怎麼了?我問她。
       沒什麼。只是問候你一下。韶華說,今天工作忙嗎?
       我這才注意到賓館的窗簾外已經天光大亮,我大約睡了四五個小時。
       你先告訴我你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我說。
       她輕歎一聲,說,告訴你又能怎麼樣呢?乖,你不用為我擔心。
       好,我說,那等見了面你一定要告訴我。我不喜歡聽你歎氣。
       我聽到話筒那端傳來滯重的沉默,我想她一定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半分鐘後,我聽見她小心翼翼地問,你剛才說什麼,心?
       我在下關。我說。我不知道我住的地方離你有多遠,不過這個城市很小,應該不會太遠吧。
       她發出一個急促的歎音,像是在笑,又像是純粹被我嚇到了。
       心,你說的是真的?她叫道。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給你驚喜。我含笑說,我只是怕你不准我來,所以才沒有事先通知你。你現在可以告訴我,怎麼到你那裡了吧?你是不是在醫院?
       你現在在哪裡?韶華飛快地問道。
       在賓館。我說著,從床頭櫃上拿起賓館的使用指南,翻開來找到賓館的名稱和地址,讀給她聽。
       好,我馬上過來。她說,馬上。
       我放下電話,靠在枕頭上安靜許久,心跳依然沒有立即平復。一想到韶華即將出現在我眼前,我就忍不住緊張得要命。這簡直不像是我自己了,心底的歡喜翻滾不定,讓我覺得渾身無力,我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燒得厲害。
       結果等門鈴響起的時候,我正在浴室裡淋浴。洗澡時我開著浴室的門,就是怕聽漏任何聲響。我關掉水龍頭,顧不上渾身依舊濕漉漉,裹上一條浴巾就跑去開門。
       門外站的正是韶華。她對著我微笑,我一時間竟然看不清她的臉,感覺一陣暈眩。
       韶華立即注意到我狼狽的裝束,她略微蹙一下眉,閃身進門並把門關上,然後一把擁住我。我的浴巾本就沒有裹緊,這時刷地被碰掉在地上。
       我的身體立即赤裸在韶華的懷裡,那麼嚴實那麼不留餘地。我發出一聲短暫的抽噎,靠在她肩上,說,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她在我耳邊說,小東西,你這副樣子,是來誘惑我的嗎?
       我把你弄濕了。我說。
       她輕咬一下我的耳朵,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誰教你的,嗯?
       我一怔,隨即醒悟過來,忍不住大笑。所有的憂慮,所有的想念和煎熬,所有獨自生活的日子裡積累的疲倦,在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我在韶華的懷裡笑到渾身無力,任由她把我抱到床上。
       你真是個super girl,我笑著對韶華說,你居然能抱得動我。我們差不多重呢。
       這是因為愛的力量,她頑皮地笑道。她附下臉來,和我鼻尖相觸,維持著這個姿勢差不多五六十秒。我感覺到她細微的呼吸,和我的混合在一處,我們凝視著彼此,都不捨得把目光移開片刻。
       終於,她的唇溫柔地掠過我的呼吸,我們的唇糾纏在一起的剎那,我這才發現,原來我渴望這個吻至久,以至於心裡泛起柔軟的疼痛,讓人感覺幾乎想要流淚。我閉上眼,眼前是一片燦爛的紅色,燃燒著將我吞沒。
      
        我懶懶躺在韶華的懷裡,窗簾外的天光緩慢無聲地發生著變化,逐漸接近了黃昏。
        這是真的嗎?我仍然覺得像是在做夢。她用手指輕輕摩娑我的下巴,輕聲說。
        是真的。我笑著吻一下她的唇角,說,百分之百。
        她不說話,良久,歎息一聲。
        我該回醫院了。她說。心,我明天再來,好嗎?
        我心裡閃過瞬間的不快,於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我可不是來和你聊解肌膚飢渴的。
        韶華驚訝地轉臉看我。我繼續往下說,話語如同沒有經過自己的大腦般一古腦兒宣洩而出。
        我來,就是為了看望你的家人,和你生活的這個城市。我認真地說道。
        韶華一翻身,將臉對著我的臉,注視我許久。她的眼睛裡閃過複雜的情緒,而我早就學會讀懂那背後的遲疑,安慰和退縮。
        你瘋了。她最後只是說。
        我是瘋了。從我決定來的那一刻。我直視著她,說,我要把你帶回去,我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如果不這樣做,我只會真的瘋掉。
        但你沒必要見我的家人。韶華說,我處理完這裡的事,自然會回去。我說過不打算回上海嗎?
        真的嗎?我慢慢地說,如果我不來,你真的會回去嗎?你不能保證。我們誰也不能保證。可是我現在已經來了,你真的不願意讓我見一下你的家人嗎?我不會露出破綻的。我只是想看望一下你的父母,生你養你的家人。
        她沉思良久,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往浴室走去。我坐在床上等了三十秒鐘,腦中一無所想。如果我真的只能什麼也不做地等待她和我一起歸去,那麼和我在上海的煎熬又有什麼不同呢?這不是我想要的。無論將要面對的是麻煩還是阻力,我想要和她共同進退。
        就在這時,韶華從浴室探出頭來,揚聲說道,你還坐在那裡發呆幹什麼?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醫院嗎?
        我略微一怔,隨即欣喜地起身,走入浴室。
        結果因為兩個人一同洗澡的緣故,又多少遲了一些才出門。淋浴時,我們把泡沫往對方的臉上身上抹去,如孩子般笑個不停。和韶華在一起,往往有這樣混忘一切世故人情的瞬間,快樂如肥皂泡般不斷從心裡往外翻湧飛舞,久久不曾消散。
        在去醫院的路上,之前曾經隱約閃現的鬱鬱,不覺間像影子一樣悄然爬滿韶華的眼角眉梢。我悄然伸出右手,握住她的左手,並感覺到她用力的回握。我們十指交纏,彼此間沒有說話。
        醫院附近必然有花店。我打算買一束花去看望韶華的父親,她卻擺手說不用,我只好兩手空空地和她一起走在醫院的長廊上。空氣裡蕩漾著消毒水的氣味。我討厭醫院,在這之前幾乎從來不曾來醫院探視過病人,但這些細節在此刻完全不重要。我想著見到韶華的父親該說些什麼話,不由得心裡怦然緊繃。多年沒有過這樣緊張的情緒了,雖然我知道自己只不過作為一個來此出差的朋友身份出現。這是韶華在進醫院時對我交待的話。
        韶華還說,我父親脾氣不好,如果他不搭理你,你不用管他。你看過他,就早早離開吧,我稍後再聯繫你。
        我嗯了一聲,覺得韶華如此緊張多少有些大驚小怪。即便她父親真的個性古怪,我畢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作為長輩,他總不至於不理不睬。
        沒想到居然真的被韶華說中。她父親從頭到尾,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在叫過一聲伯父之後就不知所措,同時對韶華事先不說明情況感到略微的氣惱。
        她沒告訴過我,她父親現在是失明狀態。
        我聽過說糖尿病會導致白內障,但韶華向來只是簡短地說起她父親的病情,以至於實際看到眼睛佈滿渾濁陰霾的敦實小老頭靠在床上一言不發的情景,我理所當然地感到震撼。她本該告訴我這些情況才是。
        而韶華從進門起,就忙著收拾地上被打翻的保溫飯盒。她對父親說,爸,這是我同事方心,她來出差,順便來看看您。她父親對此置若罔聞,對我的禮貌問候也完全無動於衷。我走向韶華打算幫她收拾那片狼藉,她扔給我一個阻止的眼神,我只好坐在一旁的高腳凳上默不作聲。
        趁此機會,我得以仔細打量了一番韶華的父親。不難看出,韶華的鼻子和下巴的線條都遺傳自她的父親。尤其那位老人家坐在一旁生悶氣的樣子,讓我覺得莫名的有幾分親切。我忍不住獨自微笑起來。
        媽到哪裡去了?韶華一邊用抹布擦乾淨水泥地面,一邊問道。
        她父親這才開口說話,是略帶雲南口音的普通話,聽來有種堅硬的粗糙質地。
        去給你姐姐打電話。打個電話打了這麼久,我旁邊連個人也沒有。他大聲說,還有你,就忙著招呼你的朋友,我死了你也不會知道。
        韶華不做聲,拿了抹布和飯盒走了出去。房間裡頓時只剩下我和老者面面相覷。我看著他,他看不見我。我居然覺得空氣十分滯重,沉沉壓在我的肩上。我對著他,開始作出一個職業性微笑,儘管明知他根本看不見。微笑是征服客戶的第一步,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老人沉默如雕像,只有略微緩慢的呼吸顯示出他是一個活人這個事實。我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和韶華如出一轍的臉部線條,和他無法視物卻依然有些逼人的雙眼。
       彷彿是過了許久,韶華還沒有回來,而老人輕輕動了一下,他伸出手,似乎是打算拿床頭櫃上的什麼東西,隨即又縮回手去。
       我掃一眼床頭櫃,那上面擱著一塊看來頗有點沉重的掛表,和一個陳舊的搪瓷茶杯。我起身走過去,在他床旁站定,看一眼掛表上的指針,輕聲說,現在是五點四十一分。
       老人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彷彿沒有聽到我所說的話。我決定走回去坐下,不再做多餘的行為,這時,我瞥見他的唇角,已經乾燥得有些皴裂。於是我問他要不要喝水。老人沉默著,片刻之後,終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我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坐在床旁拿著小勺將水一點點餵進韶華父親口中時,我心裡有片刻的恍惚。儘管容貌矍鑠,但他畢竟是個老人了,而雙目暫時失明這一點,更加使得他看來有種無依的氣氛。韶華本該早些告訴我這一切才是。對我而言,她的家人在某種程度上是莫名親切的存在。這多少也因為我自己形同孤兒的緣故。我想起身為自己父親的那個男人,他的第二任妻子現在也不過三十幾許,我很久沒有聽說關於他的消息,只在半年前某張報紙上看到他公司的顯赫業績。那個男人的生活,早已與我無關,他本人的形象也在我腦中淡卻不留痕跡,甚至沒有眼前這個乖僻的小老頭讓我覺得親近。
       韶華父親擺擺手,我會意地停止餵他水,走回去靜靜坐在離他兩米遠的高腳凳上。窗外已然是半明半暗的顏色。我看著窗外,想起在遠方城市裡的廖和May,決定一會兒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他們。
       女娃娃。老人突然開口說道。
       我急忙應了一聲,走到他跟前去,問他有什麼事。
       你去幫我看看,那個死丫頭怎麼這麼久還不回來。他粗聲說。
       我心裡暗自好笑,同時說好。正當我打算走出去找韶華時,她走了進來,身後是一個身段略有些發福的婦人。第一眼看去,我立即知道那是韶華的母親,因為眉眼神情間相似之極,唯一的不同在於,婦人略顯疲倦的神色裡透出溫暖的氣息,和滿臉淡漠的韶華截然不同。
       婦人看到我,對我一笑。她笑起來和韶華一樣,兩頰有弧形的酒窩。
       你是韶華的同事小方對嗎,我聽說了。她溫和地說。韶華母親說的不是雲南普通話,而是字正腔圓的京腔,這讓我多少感覺到某種親切。我站起身來,對她說了聲伯母好。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和韶華基本上是無所事事地在一旁看著她母親細心地照料那位可說是脾氣乖戾的老爺子。她給他餵了少許從家裡帶來的飯菜,又細心地為其擦身,梳理頭髮,按摩手腳關節。她在床旁忙碌的時候,韶華幾乎幫不上手,只是站在一旁看著。
       爸,你要不要喝水?韶華問父親。
       等你來,我早就渴死了。父親哼一聲說。
       韶華抿緊唇不說話。母親輕聲說,你別總這麼衝她嘛,要喝水嗎?
       不用。他聲音緩和一些,說,剛才那個女娃娃照顧過我啦。
       韶華和母親同時朝我看一眼,兩雙女性的眼睛閃過不同程度的複雜神情。我自若地保持著我的微笑,在房間裡的水銀燈下,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多少還算有親和力。
       忙畢,韶華母親坐在床前和父親說著話。大女兒韶芳在電話裡說,她這次實在走不開,不然一定回來看你,她歎一口氣,說,女兒嫁出去,畢竟就是潑出去的水。她孩子還小,自己又要工作,確實也夠操勞的。
       父親冷然說,我也不指望誰來看我。沒那個必要。
       這話明顯是說給韶華聽的。她此刻站在我身旁,抱著雙手,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韶華母親又轉頭對我說,小方,你現在住在哪裡?
       我道出賓館的名字。她沉思片刻,說,住賓館畢竟不舒服,要不你到我家去住吧?
       我剛想說好,韶華突然接口說,不用了,媽,她是來出差,又不是來玩。賓館比我家方便些。
       這樣也好。母親說,小方還沒吃飯吧,你帶她出去找個地方吃飯,別只顧著自家事,怠慢了客人。
       韶華應了一聲,準備帶著我往外走。我悄然走近床幾步,向她的父母告別。做母親的含笑對我說了聲再見,那笑容在我心裡留下一個溫暖的痕跡。而父親只是幾乎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我對他們微笑一下,轉身離開。
       將醫院的味道和氣息留在身後時,我和韶華幾乎是同時伸出手交握在一起。
       想吃什麼?她一直緊繃的臉上這才露出笑容來,輕快地問我。
       隨便。我淡然說,找個安靜的地方吧。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到下關的第二天,我到韶華家裡去做客。韶華從醫院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在哪裡閒逛,並說母親堅持邀我去她家吃晚飯。
        我當時正站在洱海邊。說是海,其實只是一個內陸湖。洱海水色清湛,映著明淨幽藍的一方天空,水波微漣,讓我的心情也不由沉澱得清澈透明。雖然不能和韶華一起四處閒遊,但想到自己畢竟和她在一個城市,每天都可以見面,我已覺得十分欣慰。比起此前遙遙無期的思念之苦,現在的我可以說是相當幸福了。
        我告訴她說我在洱海畔的團山公園。她哦了一聲,隨即低聲說,我不能陪你,真是抱歉。
        沒關係。我說,照顧家人是應該的。我自己會消磨時間,別為我擔心。
        她和我約好下午在賓館會合,掛上電話後,我租了一條竹筏返回來時的岸邊。這裡的氣候溫暖,雖是冬天卻殊無寒意,我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毛衣,仔褲跑鞋,坐在竹筏上,我脫了鞋襪把腳探進水裡。水很冷,我哆嗦一下縮了回來。臉色黝黑的艄公衝我一笑,用雲南話大聲說了句什麼。我沒有聽懂,於是對他回以微笑。頭頂上是藍得讓人一無所想的天空,在竹筏周圍,洱海水漾出弧形的漣漪,逐漸消散開來。這一刻,我感到自己暫時遠離了很多東西,喜悅或憂愁都與我無關,甚至連韶華也暫時被隔絕到另一側的世界,而我在此側,只是孑然一身,對著整個世界。
        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解脫感了。這麼久以來,也許,我不是不疲倦的,因為愛,以及愛所帶來的一切。
        下午,我如約和韶華去到她的家。她家所在的小區附近,街道兩旁排列著羽毛形狀葉片的綠樹,在這個季節裡依然鬱鬱蔥蔥。韶華告訴我,這種樹的名字是合歡。
        韶華的家是普通的兩室一廳。臥室,書房和客廳。我注意到沒有韶華的房間,在客廳看電視時,我悄悄問她晚上睡哪裡,她說睡在客廳沙發。
        那你母親說讓我來家裡住,真是太過客氣了。我如果來住,豈不是搶了你的沙發?我笑道。
        我可以和母親一起睡大床。她隨口答道。
        我心裡略微一怔。我絲毫沒有想到過母女倆可以同睡,這是因為缺乏家庭概念的緣故。我不由得有些羨慕起韶華來了,尤其是,她有一位那麼溫婉謙和的母親。和我不同,韶華的家裡不乏平實的溫情,這從她和母親不多的交談中,以及她母親看她的眼神裡清楚地呈現出來。吃飯時,每當她母親含笑看她,我就垂下眼默默吃飯。我覺得自己妒忌得毫無道理可言,我突然很希望坐在那裡的女兒是我而不是韶華。
        韶華的母親對我很親切,不斷勸我多吃些,讓韶華給我挾菜。她家裡的菜式並非我這兩日已然習慣的酸而且辣的滇菜,大約因為母親是北方人的緣故。韶華母親問起我此次雲南之行的工作,我只好隨口敷衍幾句,並說,出差的任務結束後,我還會在這裡停留幾天,四處玩一下。
        那你應該陪小方去玩,韶華母親轉頭對她說,人家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
        韶華嗯了一聲,悶頭吃飯。
        她母親歎一口氣,對我微笑說,你看,韶華就是這樣,在家裡和我們沒話講,到了外面,完全是另一個人。
        我對韶華笑道,我倒覺得你和你母親關係很好呢。說真的,我很羨慕。
        小方,你父母是不是在上海呢?韶華母親問我。
        韶華接過去說,媽,你別問那麼多好不好。
        她母親於是不再言語,進廚房去給我們盛湯。韶華伸出手,在餐桌下面握一下我的手。
        我沒介意。我輕聲說,我很喜歡你母親。
        嗯。看得出來。她短促地笑一下,說。
        你父親什麼時候手術?我問她。我聽她說起過,父親將要做白內障摘除手術,因為是糖尿病引起的併發症,所以手術之前要做許多檢查,已經拖了一個多星期。
        還沒定下來,應該就在這個禮拜。韶華答道,那之後我就會有空陪你了。
        這個不重要,我說,我說過了,我來這裡,不是來遊山玩水的。
        可是我想陪你。她深深凝視我一眼說。我的心因為那個眼神,忽然就有一陣欲泣的輕顫。
        
        第二次見到韶華的父親時,他的情緒顯然比上次見面時愉快許多。韶華給他從家裡帶了午飯,仔細地餵他吃了大半,他說飽了,韶華走開去洗碗。於是和上次一樣,留下我和他父親在一個房間裡相對。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老人家主動開口和我說話。小方,你今天不用去工作嗎?他問我。他的口音照例有點怪異,而我也幾乎習慣了。
        今天沒什麼事,所以我和韶華過來看看您。我小心地答道。
        他沉吟片刻,又問我,你和韶華認識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簡短地說。
        老人陷入沉思,我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臉,靜靜地等著他再次開口,而他沒有再問我什麼,只是說,能幫我個忙嗎,把這本書念一點給我聽。
        我走過去,坐在床前,拿起他枕邊放著的一本書。書是白色的,封面上寫著書名,《百年孤獨》。我有些錯愕,但還是翻開書頁,三分之一的位置上有一個書籤,我念出書籤所在頁的第一個句子,問他是否從這裡讀起。
        韶華父親點點頭,我開始讀那本書上綿長的語句。《百年孤獨》我是在高中的時候讀的,大學時代又重新讀過,這是我最喜歡的小說之一,沒想到時隔這麼久,我又在一個老人的病榻上讀給他聽。人生確實充滿了千回百轉的際遇。
        為他朗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再一次感覺到作者所營造的那種纏繞著荒謬和真實感的脈動,如果讓我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命運。這是一個關於命運的故事,所有的情節都絲絲相扣,不合情理中隱含著水到渠成,個人的愛與恨,生與死,在整個家族和鎮子的命運裡被淡化為影子一樣的存在。
        我用幾乎不帶感情的聲音緩緩讀來。韶華不知何時已經回到病房,坐在遠一點的位置凝視著我。我感覺到她的視線,如同羽毛一般輕盈卻具有不可思議的重量,落在我的側臉。我沒有轉頭看她,只是繼續讀書,房間裡除了我的語聲沒有別的聲音。
        我一口氣讀完六頁紙,韶華父親低聲說夠了,我停了下來,這才覺得嗓子有點乾澀。
        謝謝。韶華父親說。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房間裡響起韶華的聲音。爸,你就這樣對待客人啊。你讓我給你讀不就行了嗎。她說。
        父親沒有答她,說,小方,你是韶華的好朋友,對嗎?
        我一怔,轉頭看一眼韶華。韶華眼睛裡滿是高深莫測的表情,她沒有看我,只是瞇起眼盯著她父親的臉。
        我們是朋友,我平淡地答道。
        那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又說。
        您說。
        我聽說了,你要過幾天才回去。你這個女娃娃不錯,我很喜歡聽你讀書。你能不能每天來給我讀一段書?
        爸!韶華低低地叫了一聲,似乎是想阻止他,卻沒就此說什麼。
        韶華父親自顧繼續說道,你可能覺得我這個老頭子的要求太過分,不過我這把年紀了,做事雖然顛三倒四,事理還是明白的。你如果不願意,直接跟我說。
        我微笑一下,說,您要是喜歡,我每天都來讀給您聽。
        好。他宏亮地笑了一聲,說,你這個女娃娃我很喜歡,比我那個不爭氣的女兒懂事得多。你要是不嫌棄,別住什麼賓館了,就住在我家吧。讓韶華和她阿媽擠一擠,你住客廳。
        也許是因為習慣了做領導,他說話間隱然是命令的語氣。我沒有猶豫,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雖然我多少覺得他這番行為有些古怪。
        而韶華在一旁,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就連我對她微笑,也彷彿視而不見。
        
        接下去幾天裡我的日子形成了某種規律。一早起床,吃一碗韶華媽媽做的熱氣騰騰的米線,差不多半小時後,韶華母親前往醫院。我幫著韶華打掃整理屋子,然後一起在家裡或者外面消磨時間,直到中午,母親回來做簡單的午飯,我們一同吃飯,帶上午飯去看望韶華的父親。韶華負責餵飯,間或向醫生徵詢一些事情,而我在病房裡讀書給韶華父親聽,讀書的長度依他老人家的心情而定,半小時到一小時左右。書在我手裡一頁頁翻過,我想起一千零一夜裡那個每日為暴戾的國王說故事不止的女郎,不由得在心裡自嘲地輕笑。每個日光明亮的中午,百葉窗在白色床單上映出深淺不定的陰影,我坐在陌生又熟悉的老者床旁,用單調的聲音誦讀《百年孤獨》的故事。如果一個星期以前有人告訴我這將是我在雲南的遭遇,我一定會覺得荒謬之至。
        我給廖和May分別打過電話。他們都還是老樣子,在我曾經熟悉的城市過著平穩而不乏溫情的日子。May開始有遲來的妊娠反應,讓廖頗為手忙腳亂了一番。他固執地沒有請鐘點工來照顧May,又要忙工作又要忙著護理孕婦,想必十分受累。他在電話裡的口吻溫和如故,我不是不欣賞這個男人的許多品質,但總覺得他活得十分壓抑,讓我簡直有幾分同情他的存在。
        May的聲音總是讓我覺得心情一下子塵埃落定。我很好,她說,寶寶最近調皮,開始折磨我了。
        我們閒聊了幾句,她問我雲南可暖和。我說還好。她說,廖給孩子取了名字。
        我聽她說出那兩個名字,唇邊不由得浮起一抹笑意。好名字,我說,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希望是個健康的孩子。她柔聲答道。
        掛電話前,May突如其來地喚我的名字。她的聲音透露出微弱的猶豫。
        什麼事?我扶住話筒說。
        沒什麼。祝你幸福快樂。她最後說道。
        你也同樣。我真心地說道。
        韶華母親出門後到中午,以及下午三點離開醫院以後的時間段,是屬於我和韶華的時間。儘管她近來心事重重,卻仍不忘想方設法逗我開心。我們在迴盪著強風的街道上閒逛,她領我去品嚐各式小吃,夜晚,我們去吃大排檔,韶華坐在街邊點一支煙,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看起來才是那個我熟悉的有幾分不羈的女子。她在家人面前從不吸煙。
        我幾乎快要愛上這個小城緩慢的節奏,雲南菜的酸和辣也很合乎我的口味。最重要的還是,每天和韶華父親相對而坐的時間裡,我對這個脾氣古怪的老人,不知為何萌生出莫名的親切和依賴,也許是因為他的個性與韶華有著微妙的相似。
        我讀書給他聽的時候,韶華父親總是用各種理由打發韶華出去,韶華便也識趣地走開一段時間。他們父女的關係,乍看相當緊張惡劣,其實若仔細回味,不難明白,老爺子只是喜歡無理取鬧,動不動就對韶華施以顏色,而韶華也不是忍氣吞聲的個性,氣氛在一分鐘裡就會突然劍拔弩張,而這時,韶華母親或者我,只要隨便說點什麼就可以化解凝滯的空氣。我分明能感覺到她父親對我十分偏愛,簡直如同父親對女兒無異,這讓我十分受用,雖然也隱隱覺得奇怪。
        這期間,韶華父親已經做了手術,因為術後恢復的關係,還需要戴幾天眼罩,過幾日便能視物。一想到韶華即將從每日的探視護理中解脫出來,我不由得著實鬆了口氣。其實她對父親算是無微不至,喂睡餵飯不說,就連擦身排泄,她也一一服侍周到,但在口頭上仍然繃著一副桀驁不馴的架勢,使得兩人間的火藥味一直不曾消散。
        夜裡,我躺在韶華家客廳裡打開成床的沙發上。常常是在半夜三四點,她起身去洗手間,悄然繞到客廳裡來看我。她向來沒有起夜的習慣,我知道這當然是因為我的緣故。我每次都會因為她的接近而頓時醒來,帶著睡意感覺到她落在我臉頰上和雙唇間的親暱。我半睡半醒地回應,她抱住我,磨蹭兩三分鐘,然後不捨地走開。其實白天我們有不少的獨處時間,但她偏偏喜歡在夜裡前來膩我。夜色朦朧間,我感覺到她的氣息,身體開始因她撩起的慾望而變得溫熱之際,她早已如貓一樣輕盈跳開,留我獨自在寂寥的客廳裡悵然微笑。
        一日午後,我們坐在一間古色古香的茶樓裡喝略苦的普洱茶,我笑著問韶華,為什麼每天晚上都要吃宵夜。
        宵夜?她詫異地看向我。
        豆腐。我說。
        她這才反應過來,眼底閃過一絲頑皮的笑意。
        因為這塊豆腐,夜裡特別香。她悠然說道,並迅速地靠近我耳邊,用充滿誘惑的聲音說,我就喜歡欺負你睡得迷迷糊糊的小樣兒,不行嗎。
        儘管我們已經熟稔至深,我仍然忍不住臉上一陣發熱。也許是我的性格軟弱之故,總是因這樣瞬間的心折,而幾乎忘懷世間一切。
        
        韶華父親取下眼罩那天,我與韶華和她母親都在醫院病房裡。
        時間是黃昏,房間裡沒有開燈,為了避免他的雙眼不適應強烈的光線。我們看著醫生給他取下眼罩,用一隻小手電筒查看他的眼球情況,然後醫生說沒事了,在報告上潦草地寫了幾筆走出房間去。韶華母親站在床前,伸出一隻手,韶華父親也伸出手握住她的。兩個上了年紀的人相望片刻,我突然感到鼻子有些發酸。
        辛苦你了。韶華父親歎道。
        韶華母親只是微笑。
        老爺子看一眼站在我旁邊一動不動的韶華,說,你過來。
        韶華慢慢走了過去,沒有說話。
        她父親又叫我,女娃娃,你也過來,讓我看看你。
        我乖乖地走過去,站在韶華和她母親對面的床側,對著他微笑。
        他的眼睛這時不再是混濁的顏色,眼神裡透出幾許精明,但更多的是溫和的神色。他注視我片刻,說,你這次都沒有出去耍,整天被我這個老頭子拴著,一定覺得很無聊吧。
        我說,我很喜歡來給您讀書,反正遊山玩水也沒多大意思。
        他沒有作答,繼續盯著我看。我自若地微笑,維持微笑對我來說並不難,何況我面對的是這個我已經不自覺地視為家人的老者,我只是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足足過了兩三分鐘,韶華父親清一生嗓子,開口說,韶華這孩子,我算是白養了。你好好照顧她吧。
        說完這句話,他就靠在枕頭上,閉目養神,不再說話。
        我站在原地,幾乎無法繼續維持臉上的笑意。我看向韶華,她的神色變幻不定,總的來說也和我一樣不知所措。我再看向韶華母親,這時天色昏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細微表情。她似乎是在笑,而那笑容多少有些慘淡。我的心遽然皺成一團,分辨不清其中滋味。
        那天夜裡,我幾乎徹夜未眠。我和韶華並肩坐在沙發床上,說了一夜的話。
        而我從她細碎的述說裡,拼湊完整了關於她的某一段過去。
        韶華高二那一年,父親辦理了病退,父母從北方回到下關老家,而因為要在原地高考,韶華沒有南下,繼續留在原來的高中唸書。對韶華而言,這一年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開始住校,另一件是遇到她喜歡的女孩。那是她下鋪的女孩,半年以後的高三上半學期,她們成了戀人。那是充斥著考試壓力和甜蜜緊張戀情的日子,兩個人形影不離,夜裡擠在韶華的上鋪同眠。在別人眼中,這只是兩個要好的女孩兒,即便看到兩人親密無間的神態和動作細節,常人也不會有多餘的念頭。
        東窗事發,是在韶華自己的家中。寒假時,韶華以到雲南旅遊並一起複習迎考為由,帶著相愛的女孩回到下關的家中。現在的書房那時是韶華自己的房間,她們每天一同起居複習,素來不用功的韶華一反常態地變得十分刻苦,讓父母都略感詫異和欣慰。她的朋友是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只有和韶華單獨在房間時才活潑談笑。
        一天,母親照例叫兩個孩子吃早飯,那一天她們睡得太酣,並且忘了將門反鎖。母親敲門叫了幾聲後沒有動靜,於是推門進去。韶華和女孩兒緊緊相擁著躺在床上,被踢到一邊的被子洩漏了兩個年輕身體的親密無間。女孩兒肩上新鮮的吻痕,無邪地袒露在冬日清晨的陽光裡。母親奪門而出,韶華聽到關門的聲音,這才驚醒過來,她立即明白過來自己的處境。
        當天下午,韶華將女孩送上火車。對不起,她對女孩說,你先回學校,或者回家。女孩站在火車窗前,沒有說話,也沒有哭。那是個倔強的女孩,韶華輕歎一聲說,心,她和你一樣,倔強得讓人忍不住疼惜。
        學校開學時,韶華沒有重返學校。父親靠幾個電話就辦妥了她的轉學手續,新的學校是在下關,儘管本地的教學質量相對偏低。等高考時我再押你回去,父親說。
        而從那時起,她和家人之間,便被套上了無形的鎖鏈,雖然息息相關,卻牽扯著沉痛不堪。母親有時黯然落淚,父親從此冷眼相待,韶華對此一言不發,她只是麻木地上學讀書,直到考上北京的一所學校,離開父母身邊。
        那麼,你喜歡的那個人呢?我忍不住問她。
        我不知道。韶華說,我打她家電話,她家裡人說她不在。我給她寫信,寫到學校和家裡的,全都寫著「查無此人」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我後來終於放棄,沒有再聯繫她。她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牽扯,也在情理之中。
        我握住她的手,不說話,只是將自己的掌心盡可能貼住她的。
        那之後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韶華用平靜的聲音說,我在北京念完大學,畢業後去到上海。這期間,我都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把自己封閉起來。在上海的時候,我開始上網,遇到了瑤。
        嗯,然後,你遇見了我。我輕聲說。
        她將一隻手從我肩後伸過去,撫摸我的髮梢。我們許久沒有說話。
        你說,今天你父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問。
        我不知道。她略微有些疲倦地說,你也不用管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可以了,我爸很喜歡你,我從來沒有看到他對人這樣親切過。
        我咬一下嘴唇,沒有說話。我們相依而坐,彷彿是過了許久,韶華將臉埋在我的頸窩。她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一兩分鐘。我感覺到潮濕的氣息,於是伸出手攬住她的肩,輕輕地緩慢撫拍。我幾乎不曾見過她脆弱的樣子,這時的她,讓我的心裡湧出無聲的柔軟的憐惜。
        那天晚上,對不起。韶華含糊地說,我從來都不想讓你傷心。
        我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指的是那晚我在酒吧遇到她和瑤的事情。不知為何,時間的概念對我來說變得模稜兩可,那彷彿是發生在許久以前,其實也不過是不到兩個月之前。
        我說,不怪你,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我向她解釋了我認識晴朗的來龍去脈,只是略去了之前在晴朗家吃飯的一幕。本來按照我的個性,並不喜歡這樣不厭其煩地解釋什麼,但我不希望韶華心裡留存任何芥蒂,所以才從頭細說。
        瑤告訴過我,你和她見過面。韶華這時已經恢復了常態,聽完我的敘述後,她簡短地說。
        我早就不介意了,我說,倒不是因為她告訴我的那些事,而是因為我現在覺得,沒有任何事情會讓我介意。
        即便我和她真的有什麼?韶華故意問道。
        韶華。我輕聲叫她的名字,她向我轉過臉來,我在昏暗的光線裡,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
        我不會介意任何事了,現在。我說,我來這裡後想了很多。你對我而言,是情人,是手足,是家人,是朋友。無論你做什麼,只要你快樂,都是好的。你也許會覺得我的想法有點奇怪,可我真的是這麼認為。
        她伸出手,覆蓋在我的手掌之上,停留於她的面龐。我聽見她輕歎一聲。
        心,在你面前,我總覺得自己不夠堅強。你真的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堅強的女孩。
        如果足夠愛一個人,就會很堅強。我說。
        
        韶華的父親出院那天,我和韶華一同離開下關。我在這裡已經滯留兩個多星期,而韶華的父母,也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我此行出差的事情。這個謊言靜靜地橫亙在我們中間,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我們四人一起吃了頓簡單的飯,就好像女兒和好友以及父母的家宴。隨後,我和韶華出門離開。韶華對父母說了聲再見就往外走,沒有一點骨肉分離不捨的樣子,我站在她家門口,微笑著注視兩個老人。
        我沒有說話,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時,我看見韶華父親抬起手對我擺了擺,我還以一笑。
        坐在開往昆明的巴士上時,我的耳旁恍然響起韶華父親夾雜口音的普通話。女娃娃。他總是這麼大聲叫我,肆無忌彈的親切。我突然有點想哭。
        我知道,明天白天,我就能飛回上海了。坐在巴士上,我靠著韶華的肩,目光所及,是她清秀的下巴線條,她似乎是在微笑。
        累嗎?我問她,要不要睡一會兒。
        不累。她答道,倒是你,這麼久以來,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說,我總算是把你帶回去了。
        是啊,簡直是千里尋夫。韶華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笑意。
        千里尋妻。我更正她說。
        當然我是夫。她在我耳邊說,因為我們兩個,如果一定要做區分的話,顯然我是T你是P。
        我不這麼認為。我懶洋洋地說,人是無法被分類的。
        不過我也覺得,越來越無法區分。她沉思片刻,接著說,我覺得最根本的劃分標準,是性格。可是你,你是個堅強又溫柔的女孩,而你一旦執著起來,簡直讓我汗顏。我自問做不到你那麼真摯和堅守。
        我懶洋洋道,如果這樣說起來,我應該是T了。我追了這麼老遠,終於把某個動搖不定的女人帶回去了。你說,若不是我來,你是不是就有可能不回上海?
        她沒有回答,我明白那就是不確定的意思。我在心裡歎息一聲。不管怎樣,我終於還是不負自己的期待。儘管這個過程,多少讓我覺得疲倦和漫長。
        何必去區分那些東西呢?我輕聲說,就當我們都是不分好了。不區分性別,不區分TP,不區分任何東西。這些都不重要。
        對。都不重要。韶華應道,伸出左手和我的右手交握。我們將十個手指緊緊相扣,她的左手無名指和我一樣戴著銀色的戒指,我忽然想起那張我們兩人背影的照片,照片在家裡電腦旁,鑲嵌於透明的相架中。回去後我要提醒韶華看這張照片,我如此想著,將頭舒適地偏在她的肩上。這個動作我已經熟悉到細胞深處,自然得無需多做調整挪動。
        我要睡了,我對韶華說。我閉上雙眼,感覺到倦意逐漸瀰漫開來。我知道醒來時,她將仍在我的身旁,不會分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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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喜歡一個人要分T,P,太辛苦,何必執著,愛了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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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棒,看到結局時情不自禁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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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nckwin獲得醫療補助現金50Ds幣.


同一樓上的話
我自己也不自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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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
很舒服的文章
很貼近生活
彼岸花輕輕地隨風搖擺

我 站在岸邊等待妳的歸來

等待 吾所愛戀之人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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