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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異推理] 《崩潰》作者:朱夜【完結】

《崩潰》作者:朱夜【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小芳子 您是第1970個瀏覽者
 崩潰

  1  

  馮從德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阿迪已經脫光了衣服,抱著蓮藕色的被褥,團著身体睡在大床中央,從背頸到臀部的肌膚全部裸露在外,小腿上細細的絨毛在燈光下呈半透明的金色。他看上去非常年輕,黑色的頭發有几束長長地搭在額前,半遮住一張娃娃一般精致的面孔,一雙無辜的漆黑的眼睛正從被褥的縫隙中閃爍不定地望著浴室門口的方向。看到肌肉松弛的中年男人的影子,他害羞般地把臉埋進被子。馮從德的視線沿著阿迪身体移動的波浪從后頸直下到他又緊又小的臀部。他脫下眼鏡,在紊亂的呼吸中,兩手拿著浴巾左右開弓,胡亂在身上抹了几下,丟開浴巾,几乎是扑到了床上。  

  “恩﹍好重啊﹍”阿迪在被子底下發出含混不清的抱怨聲,左胳膊卻趁勢摟住中年男人的肩膀,把自己脖頸奉在他貪婪的唇下,右手嫻熟地從被子底下探過去,握住了男人正在逐漸達到頂峰的陽具,輕柔而靈巧地揉捏著。  

  馮從德大聲地呻吟著,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殘存的一絲理智,擋開了阿迪的手:“好小子﹍我可不想這么快結束﹍”他拉過枕頭,從被子底下塞入阿迪的臀下,把他的雙膝高高舉起。一雙細白的腳從被子邊緣露出。他低頭含住一只圓潤的腳趾,吮咬著,汗水沿著他腮幫子上的贅肉流下。沒關緊的落地窗縫里吹來一絲微風,窗帘略略飄動了一下。阿迪警惕地望向窗帘。  

  “啊!痛!”男人的牙齒突然加重了力道,阿迪惊叫一聲,曲起膝蓋,試圖抽回自己的腳。這個動作使他的臀部進一步迎上了男人堅挺的陽具。触到那個火熱的東西的時候,他急忙說:“等一等﹍”話音未落便轉成痛苦的悶哼。那男人沒有用任何潤滑劑便迫不及待企圖進入他的身体。他反射性地屏緊了肌肉,縮緊臀部阻止异物進入身体。  

  “等一等﹍”阿迪終于掙脫出一只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只裝在塑料包裝袋里的安全套,在那男人的眼前大力搖晃著,“這個!別忘了這個!”  

  男人肥胖的腦袋跟著阿迪的手左右搖擺了几下,喘著粗气說:“用那個干什么?怕我不干淨?”  

  “不是的﹍”在對方身体的重壓下,阿迪艱難地擠出聲音說,“增加一點情趣嘛﹍”他從被子里抽出另一只手,折騰了几下撕開包裝袋,隨手往床下一丟,把折卷著的安全套拉長,抬起脖子,伸出鮮艷的紅舌在安全套凸起的頭端舔了一下。馮從德喘息著,著迷一般看著他淫蕩的表演。阿迪往后靠在枕頭上,眼睛凝望著那男人的臉,用右手食指松松地套著安全套一點一點送進自己嘴里。他精巧的嘴唇嘟成迷人的小丘,最后完全吞下了自己的食指。雖然他的身体擺出极為屈辱不适的姿勢,室內有野獸般的欲火在燃燒,阿迪卻自然地流露出孩童般的純淨,最多不過天真的幼童恰巧犯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錯誤,被嚴厲的師長當場活捉時那一點點窘迫。  

  阿迪把潤濕的安全套從嘴里拿出來,用食指和拇指捏著,掀開被子,從頭開始一路捋下去,套在那男人身上它能實際發揮作用的部位。“啊﹍你好厲害呀!”他低呼一聲,臉上浮起一陣潮紅。當那男人洋洋得意地再次插入時,阿迪咬著牙,右手一揮,把剛才不小心從枕頭底下帶出來的手机推回去。  

  怡和賓館的大堂里,一個穿風衣戴黑色運動絨帽的瘦高個子年輕男子邁著輕松的步子,哼著歌走過。他沒有直接上電梯,而是靠著服務台邊站定,悄悄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他稍稍立了一會儿,從樓梯上樓。在走廊里他沒有遇上其他住客。他走到416房間和417房間之間擺放的盆栽金橘邊,靠著牆,似乎在研究對面牆上貼的餐廳廣告上的菜式。与此同時,他的一只手悄悄地在身后摸向金橘花盆。他又略等了一會儿,在走廊上轉了几個圈,順便朝窗外看了几次。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年輕男子隱秘的异常行動,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相貌打扮。     

  “啊﹍.啊﹍.輕一點呀﹍受不了﹍”阿迪右手手背遮著眼睛,弓著身体,不斷發出低呼聲。他身上的中年男人呼哧呼哧地喘著,通了電一般瘋狂地抽動著臀部,無情地插入他的身体,兩眼失神地瞪著廉价的仿柚木床頭板。  

  阿迪的臉漲得通紅。他咬著牙,圓潤可愛的腮幫子上肌肉痛苦地鼓起,在每一次低呼的間隙,從手腕間的縫隙望向窗口。在极其接近的距离中,他盡量保持不和身上的男人有目光接触。他煩躁地几次向枕頭底下伸手,但被男人大力地搖晃著,他的手最終縮了回來。  

  突然,門外響起房卡插進門鎖的聲音。門“  ”地一聲被推開。年輕男子叉著手,冷冷地緩步走進過道。此前過道上開啟房間電力的插座上插著的只是普通的電話卡,而非賓館配置的房卡。  

  馮從德費了4、5秒鐘才從空白的意識中回過神來,急急地從阿迪身体里抽出,轉身用被子圍著腰,气急敗坏地責問:“你是什么人!關門!給我把門關上!”  

  “有話好好說,不要著急么!”年輕男子悠悠地說,搖了搖手里帶攝像功能的彩屏手机。他所站的位置既可以使外面走過的人不至于一眼看到床上的春光,也不在馮從德從床上跳起所能襲擊到的范圍,而且能在最快的時間內向門外奔去。416房間外一轉彎就是貼著“如無火警請勿使用”的招貼的樓梯門。  

  “你要干什么?”馮從德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全都在浴室門背后,怒火漲紅了他的臉。他惱怒地低吼道:“你是這小男娼的同伙?”他用力拍了一下被子,才發現拍了個空。阿迪靈巧地套上了毛衣和長褲,正在穿鞋子。  

  馮從德開始聞到了熟悉的交易場的味道。沒想到自己會栽在這里。他這么想著,唇邊浮起一絲冷笑:“你知道我是誰?只要你有膽子到哪家數碼店去印照片,我保證你媽明年這時候也找不到你的尸首。”  

  年輕男子盯著馮從德的臉,面無表情而沉著地開始按手机的鍵盤。  

  馮從德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咒罵道:“他媽的!我要把你關進去,讓人干到你死!”  

  年輕男子微微揚起下巴,半嘟起的嘴唇上露出不屑的笑。  

  馮從德咬牙切齒,再也說不出話來。  

  年輕男子把手机屏幕翻過來讓馮從德看,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正是晚報上常常登載的某法律事務所首席代表的手机。他的拇指緩緩移向“發送”鍵。  

  “等等!”馮從德喘息著,“你要多少錢?”  

  阿迪飛速套上外套,從枕頭底下掏出自己的手机塞進口袋,靈巧地跳上窗台。沒過一秒鐘,他突地跳了回來,把手伸進椅子背上馮從德的外套內袋,掏出錢包又跳了出去。前后不過几秒鐘。他和后來者已經交換了眼神。  

  年輕男子迅速從浴室背后挂鉤上拉下馮從德的所有衣服,朝他微笑一下,瞬即消失在門外。馮從德罵了一聲,伸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匆匆忙忙抓起電話,貼到耳邊才發現沒有撥號音。他用力一拉,拔出插頭的電話線從床頭柜后面拖了出來。他彎下身子伸手去插插頭,努力了好几下,粗壯的手臂也沒法從床頭柜后面的空隙中伸下去。他拔出手臂,怒气衝衝地用被子圍著身体從床上爬起來去關門,走了几步卻被絆倒。他狠狠地拋下被子,奮力關上門。他轉過身的時候腳下踩到了一個冷膩濕滑的橡膠制品,低頭一看自己軟縮的下体,惡狠狠地咒罵著。        

  年輕男子把衣服從走廊拐角扔上通向樓上的樓梯,然后飛跑下樓,從后門跑出賓館,一直跑過半條街。前方一輛出租車中伸出一只手:“上來!泰雅!”他拉開車門扑進去。阿迪催促司机:“快!開車!到美術館!”  

  暗紅色桑塔那一個拐彎融入城市平淡無奇的滾滾車流。  

  “你看到什么了?”季泰雅剛坐定,便往后車窗看去,“我什么都沒看到嘛!”  

  “我也沒看到什么。”阿迪喘著气說,“我只是感覺不對。”  

  “什么不對?哪里有不對?”  

  “對面開來的車速度明顯快起來。好象有人清場的感覺。”  

  “切!神經過敏!”  

  桑塔那轉過一個彎,只見對面車流中几輛藍白相間的警車滾滾而來。頓時車上的兩個人都禁了聲。泰雅拉下帽子,搖晃著一頭染成深棕色的長發,瞥了同伴一眼。阿迪扣緊了扣子,無言地望著車窗外。     

  門被“砰砰”敲響的時候,馮從德已經成功地把床頭柜搬開了一點,正光著身体用力把電話插頭往牆上的插座插。听到敲門聲,他無奈地圍上被子,把門拉開一點。屋外的警察讓他臉色一變,隨即強作鎮定地問:“什么事?”  

  “我們是公安,正在執行任務。請問剛才是不是有人和你在一起?”  

  他略一思索,大聲嚷嚷道:“對!就是有人!有人搶了我的東西!抓強盜!抓強盜呀!”     

  阿迪和同伴在美術館門口下了車,緊邁几步加入人群,經過几個轉彎,在人民公園旁買台灣燒烤的小店里轉悠了几圈,很快走進地鐵通道。沒几分鐘他們便坐上了開往莘庄的地鐵一號線。  

  他們在擁擠的地鐵里抓著同一根不鏽鋼杆子,臉朝著相反方向,耳朵對耳朵地站著。阿迪感覺到對方正盯著自己在看,不覺問:“干什么?看什么?”  

  “看看你這超級敏感的家伙的构造和別人有什么不同。”  

  阿迪笑了出來:“你有毛病啊!我才要好好看看你呢!你這滿腦子邪惡的家伙。”  

  地鐵晃動了一下,開始減速。喇叭里穿來优美的女聲報站:“各位乘客,陝西南路站到了。到百盛購物中心、二百永新的乘客請做好下車准備。”  

  大批乘客下車,阿迪身后空出几個座位來,泰雅努了努下巴,阿迪還沒來得及轉身,那些位子很快被旁邊的人填滿。泰雅皺著眉頭,低聲說:“遲鈍!快點坐上去不行么?”阿迪輕嘆道:“我很難受嘛!誰讓你動作這么慢?你要是早點進來我就不會被那頭豬上到了。沒收到我發的短消息嗎?你磨蹭什么呢?”  

  泰雅抬眼看著車頂燈,“哧”地笑了一聲:“要讓豬擺好架勢才好開膛破肚么!嗨,這個家伙長得真的很象豬啊!是不是?恩?”他用胳膊肘捅了阿迪一下。  

  阿迪低下頭,隨著車身搖晃著,不吱聲。  

  “嗨!生气了?”泰雅低下頭,湊近阿迪的臉。阿迪轉過頭去,眼里憋著淚水。泰雅撇著嘴笑起來,順手捋了一把頭發,不再理睬自己的同伴。  

  “把照片刪除掉。”阿迪堅決地說。  

  “算了吧!”泰雅說,“你又不是沒有賣過。這种常規姿勢算得了什么?上次那回才叫絕﹍哇  ,真佩服你的柔韌性﹍你爸真的不該把你送去學美術,應該去學体操才是,否則不是浪費資源嗎?”他嘿嘿地笑著,又捅了阿迪一下。  

  廣播喇叭報了常熟路的站名。地鐵停下。阿迪用力擠開身邊的人,大步走出車門。  

  “嗨!你去哪里!”泰雅跟在后面急匆匆地下車。        

  馬南嘉警官撩起416室的窗帘向外看。馮從德已經差不多穿戴得整整齊齊,臉色鐵青地用力整理著自己的領帶結,指著窗台說:“他就是從這里跳出去的!”  

  “這里?”馬南嘉的手指輕輕在窗台外沿上抹了一下,抬起手指聞了聞,接著探頭向窗外遠一點的地方看去。416房間靠近裙樓,一個身体靈巧的人從這里可以輕易跳上群樓的頂層。在馬南嘉現在的視角中還可以看到天台樓梯。此刻正有警察在那里察看。  

  他回過頭問:“馮處長,你說的嫌疑犯有多高?”  

  馮從德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這么高吧?”他手掌只比馬南嘉的顴骨高一點。  

  馬南嘉點了點頭:“是少年嗎?”  

  “看上去象垃圾中學里的小混混。哼,現在的學校收了錢就什么都不管,看看我們的孩子都成什么樣了!”  

  “馮處長,”馬南嘉抬手制止了他的抱怨,“他用什么東西開的房門?”  

  “應該就是那張電話卡。他還偷走了我的房卡。”  

  “你除了錢包什么都沒丟嗎?”  

  “錢包還不夠嗎?”馮從德几乎在吼叫,“我的信用卡!證件!我女儿的照片!全都在里面。”  

  馬南嘉解釋道:“我是說,他沒有拿你放在桌上的手机和床頭柜上的手表嗎?退一步說,你的鑰匙扣和打火机都是名牌,几乎和手机差不多价錢,他一點也沒興趣嗎?”  

  馮從德義正嚴詞地說:“我怎么知道?這种社會渣滓怎么會知道好東西的价值?馬隊長,這种公然上門搶劫的惡性案件對社會危害极大,必須盡快偵查,從重從嚴處罰,加大打擊力度。否則我們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的臉面往哪里去?”        

  夜色中,美美百貨的櫥窗亮著柔和的燈光。阿迪低著頭在前面悶走。泰雅帶著無可奈何的微笑隔開一段距离跟在他背后不緊不慢地走著,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看吶!這個麻煩的小孩!”  

  阿迪被貼在門口的旅游宣傳畫吸引,在一家藏飾店門口停了下來。泰雅跟到他背后站定,拖長聲音念道:“九月与你相會在四姑娘山﹍呵呵,好名字。這是產美女的地方嗎?”  

  “是雪山吶!”阿迪仰著頭出神地說,“雪山的名字。”  

  “在哪里?在西藏?”  

  “阿壩。”  

  “阿壩?阿壩是什么地方?還是說你爸帶你去過?”  

  “你什么都不懂!”阿迪憤憤地往前走。  

  泰雅在后面追了上來,呵呵笑著說:“不懂所以問你嘛!你不說我怎么會懂呢?誰讓我是不讀書的人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來嘛!說嘛!哦,難道你自己也不知道?呵呵,如果不知道就直接說不知道,不要不好意思嘛﹍”  

  “是很遠的地方。”阿迪悠悠地說。  

  “哦,那是當然。去一次要多少錢?”  

  “最起碼5000一個人。”  

  “對了,說到錢我想起來了﹍本來想逼他去ATM机取錢的,這家伙﹍”  

  阿迪頭也沒抬,掏出偷來的錢包遞給泰雅。泰雅接過錢包,啪啦啪啦地翻開,把大票塞進上衣內袋,把硬幣倒出來塞進阿迪外套口袋:“以后乘車用。”  

  “以后什么以后!沒有以后了!我再也不干了!任你說什么我都不干了。”  

  泰雅好象已經听慣了這种話,沒有直接反駁或者責罵。他翻出馮從德的身份證,就著路燈的燈光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把身份證往阿迪眼前遞:“瞧!瞧這家伙!比照片上還要象豬!”  

  阿迪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你給我先把照片刪掉!”  

  “好啦好啦!”泰雅摸出手机按了几下,遞到阿迪面前,“看!全部都刪除了!”  

  阿迪低著頭往前走。泰雅跟在旁邊輕松地邁著步子,隨手把皮夾丟進希爾頓賓館門口車站邊的灌木叢。他邊走邊說:“別人看到照片倒不一定會告訴他老婆,可是沒几天開始他就是辦公室茶余飯后最大的笑柄了,呵呵。我猜他收到照片肯定會以最快的速度發給所有有彩屏手机的同事。不過照片上的你不太清楚。如果他們看清你是個男的,這張照片還要有爆炸性。”  

  阿迪說:“你夠了沒有?”  

  泰雅聳聳肩:“夠不夠?哈哈,1000多塊錢,夠我們用一陣子了。”  

  阿迪說:“下次我不做了。”  

  泰雅哈哈一笑:“為什么?你既不是第一次賣,又不是第一次這么倒霉‾‾上次那個號稱老板的人皮夾子里竟然只有20塊錢,還害得我們差點給黑貓(警察)抓住,記得不記得?哈哈哈哈﹍”他輕松地笑著,仿佛正在講別人的笑話,一邊用肩膀去搡阿迪。  

  阿迪憤怒地推開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反正被操的不是你!”  

  泰雅止住笑聲,聳了聳肩:“喂,我也不是沒干過。大家都是干這個的,何必呢﹍下次換我干不就行了么?你怎么火气這么大?是餓了吧?”  

  “我不餓。”  

  “不,你當然是餓了﹍剛才和豬在一起的時候你都沒吃什么東西。我們去哪里吃晚飯?前面不遠就是錢柜。吃了飯去唱卡拉OK?”  

  “我想离開這個地方,”阿迪突然說,“哪怕就一會儿:几個星期;几天﹍”  

  泰雅聳了聳肩:“去哪里?不要怕呀!越大的城市越容易藏身。警察忙得要命,哪里有工夫對付我們呢?要是到那种小地方去,出門大家都是熟面孔,你以為能藏得更好嗎?你太嫩啦!”他伸手摸阿迪的頭。  

  阿迪甩開他的手:“不要摸人家的頭!會長不高的!”  

  泰雅大笑道:“算了吧!你比我還大一歲呢!還想長?我看你忘掉它吧!個子小有個子小的好處。”他伸手搭住阿迪的肩膀:“好了好了,我們做一起做好小孩,到綠陽春吃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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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gracelai3打劫壇主不成, 罰了現金155Ds幣.


2  

  泰雅和阿迪從綠陽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泰雅高高興興地挽著阿迪的肩膀,輕松地哼著歌,他無意中瞥到了旁邊美術專科學校的鐵欄杆里黑漆漆的操場,隨口說:“哎,這地方的面還真不錯。我以前上美校的時候為了省錢,從來不吃。真是可惜啊!”  

  阿迪吸了吸鼻子,沒有答話。  

  泰雅翹起拇指,輕輕刮著他的鬢角:“哎,你只比我高一屆,可我上學時從來沒有注意到你呀。誰讓你戴這么大的黑框眼鏡,整天穿著藍色的運動衫褲和大棉鞋,看上去活象動畫片里淨給人欺負的傻冒儿?”說著他自己先笑起來,“教導處的那只老甲魚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恐怕眼鏡都要摔碎了吧?”  

  “我很不舒服。”阿迪甩開他的手低聲說,“那凳子太硬,坐得我下面難受死了。我渾身疼,那里更加疼,他媽的這頭豬根本不是人養的。”  

  “唉,你就是嫩啊!只怕回去又要發燒。現在藥房都關門了。我們去對面醫院里看次病配點藥吧。”  

  “我不去!”阿迪干脆地說,“我討厭看病。我去醫院的次數太多了,他們會起疑心的。”  

  “哈哈哈哈﹍”泰雅大笑起來,“這种小毛小病,多看几次也無所謂。”  

  “反正我不去。”  

  “那好,你在這邊等著,我去給你配藥。”  

  阿迪悵然若失地望著泰雅跑過馬路的身影后飄動的發梢,賭气地扁了扁嘴。  

  急診室的夜晚,太平無事的時候宁靜而安詳,美麗的護士低垂眼帘坐在護士台前看放在台下的言情小說,象天堂的招貼畫。忙碌的時候則活像地獄。  

  泰雅從兩輛救護車之間的空隙穿過去,貼著躺在平板推床上渾身是血的正在哀號的傷者身旁轉進前廳,湊到護士台前。他沒有急著挂號,而是先把當班醫生的工號列表瞄了一眼。看到創傷科醫生那個熟悉的工號時,他回頭望了一眼并排的這兩輛救護車,暗笑道:“菜鳥﹍”  

  “讓我走一下!”年輕的男醫生戴著藍色的紙制帽子口罩從他身后擠過去,抓起護士台上的電話机,撥了號碼,“喂?總机?我是急診,請call外科總值班下來搶救病人,恩﹍等等,呀!怎么這么快挂掉了?”他冒著汗,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一下,又撥了號碼,“總机?還是我,請call心電圖室的人來做心電圖﹍我是那里?哦,對不起,忘記說了,我是急診。”  

  “對不起讓我走一下﹍”男醫生放下電話,艱難地從泰雅身后擠過去。  

  護士小姐嫻熟地問:“有沒有醫保卡?挂什么科?”  

  泰雅流利地答道:“自費。挂創傷科。我弟弟摔了一跤,我叫了出租車把他送來。就在門外邊坐著。”  

  護士小姐習慣性地探頭張望了一下,隔著正把救護車上的重傷員抬進診室的人群她當然什么也看不見。她舉起圖章,在空白的門急診卡上重重地敲上“創傷科”:“12塊5。”  

  菜鳥醫生不停地在創傷科診室和搶救室之間奔走。泰雅拿著挂號紙和病歷卡,坐在交通要道的護士台旁邊帶著看好戲的笑容,看著他忙碌,在他每次經過自己面前的時候,适時地揚一下手里的卡:“喂!醫生,配藥。”  

  菜鳥醫生趴在護士台上低頭奮筆疾書,頭也沒抬地說:“急診室規定只看急症、重症,配藥明天看門診。”話沒說完就衝向搶救室。  

  沒10秒鐘他又跑了回來,大聲問護士:“配血單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   

  “在對面櫥里!”泰雅伸腳指了指方向。  

  “啊﹍謝謝﹍”他低著頭跑到櫥門口,等著他的是赫然一把大鎖。他無奈地折轉身問:“鑰匙在哪里?”  

  “在護士台桌上的鑰匙板上。”泰雅說。  

  “啊﹍謝謝﹍”他低頭衝向護士台旁邊的小腰門,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轉頭訝异地問:“你是誰?你怎么知道?”  

  泰雅忍住笑說:“櫥就在我對面,配血單就在中間這一層,櫥門是透明的,我這里看得清清楚楚。鑰匙板么,我挂號時就看到了。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地寫著‘搶救室’、‘擴創室’、‘衣櫥’什么的嗎?”  

  “哦‾‾”菜鳥醫生拖長了聲音,伸手去拿鑰匙板。他回過身的時候,泰雅又把空白的病歷卡在他眼前晃了一次:“醫生,配藥!”  

  “我告訴過你急診只看急症﹍.”  

  “哎!”泰雅豎起大拇指,抵在自己唇上,翹起食指指著牆上的文明公約,“服務禁語哦!”  

  菜鳥醫生愣了一下,紅了臉說:“我什么也沒說!”  

  泰雅笑了:“說出來后面半句必定是‘你這個人怎么搞不清楚’,是不是?呵呵。菜鳥!”  

  “我想起來了!”菜鳥醫生說,“上次也是你!纏著我配消炎藥。”  

  “說明我們很有緣分。”  

  “什么話!是看我忙得要死,沒有空給你好好解釋急診規定吧!今天又是這樣!”  

  “花時間向我解釋廢話,不如快點寫几個字給我配藥。”  

  “不行!今天我忙著呢!”  

  “所以我會一直纏著你,菜鳥。”  

  “你﹍﹍”菜鳥醫生气得說不出話來,憋紅了臉,叫道:“我叫朱夜!不叫菜鳥!”  

  這時從搶救室里走出一個病人家屬:“醫生!我愛人什么時候能輸上血?能不能快點?”  

  泰雅站起身,拿過鑰匙板,扯了護士台上一張空白處方,和病歷卡一起推到他面前:“朱醫生吶,那就請你給我配點消炎和止痛藥吧!反正我是自費病人,即使藥方費用超標也不會罰你錢‾‾這個是上次再上次你就對我說過的。拿配血單這种小事我就代勞了。病人等著你去搶救呢!”他走到放在走道上的玻璃櫥跟前,用鑰匙板上的鑰匙打開櫥門,取出一疊配血單,又原樣鎖好櫥門,轉身回到護士台。只見朱夜一邊對家屬解釋著傷者的病情,一邊眼不看紙地沙沙地寫著那張空白病歷卡。泰雅把配血單推到他面前,他一邊繼續對家屬講著手術的目的和可能性,一邊把處方和龍飛鳳舞的病歷卡推給泰雅。泰雅接過東西,對准他的耳朵悄聲說:“謝啦!菜鳥!”末了,往他的耳朵眼里頑皮地吹進一口气。  

  醫生的喉嚨象是突然被什么卡住了,沒了聲音。口罩從他臉上滑落,露出惊愕地半張著的嘴。  

  泰雅早就擠出急診室,往收費處去了。        

  泰雅回到馬路對面的時候,阿迪抱怨說:“怎么這么久?”  

  “病人多嘛!你沒看到那么多救護車停著嗎?醫生忙得要死,我等了一會儿。”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走得遠一點到靜安寺的雷允上日夜藥房去買藥。”  

  “算啦算啦!瞧我不都配好了么?我們到烏魯木齊路乘93路回家吧。”        

  (越寫越覺得象給路痴們寫的上海旅游購物指南,汗﹍)        

  “上海‘申搏’成功,對治安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們要力爭在5年內把上海的治安狀況再提升一個台階,讓所有到上海來交流工作的人切實感受到世界級大城市的清洁和安全。同時切實從我做起,從各位警官的本職工作做起,讓各類違法犯罪分子在此地無藏身之處,做到露頭即打,順藤摸瓜,嚴打到底,決不手軟﹍﹍”  

  負責宣傳工作的副局長滔滔不絕地講著。馬南嘉輕輕打了個哈欠。  

  坐在他旁邊的段濤忍不住笑了一聲:“嗨,老馬,我看局長也很好做么。他去年到今年的講稿除了‘申搏’成功以外,几乎一個字都不差。”  

  馬南嘉冷笑了一聲。雖然他只有31歲,卻已經習慣于被人叫做“老馬”。在這种環境中要生存下去,必需學得老于世故。沒有學到個中真諦的人早就自動淘汰了。馬南嘉屬于學過但沒有學好,所以未被完全淘汰出局,而是被安插在“掃黃打非”專案組。在警局內,俗稱“殺雞專業戶”。  

  副局長還在講著:“﹍.入冬以來,各區的黃賭毒案件逐漸減少。但是,這就說明我們這個城市干淨了嗎?安全了嗎?”他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提高調門說,“非然也!狡猾的犯罪分子正逐步轉入地下活動!明娼好抓,暗娼難防!本次開展的專項整治工作,就是要﹍﹍”  

  段濤偏了偏頭,湊近馬南嘉悄聲說:“听說他在干部進修學院讀研究生課程,最近正在上中國語文課。我看他中學語文還沒學好。”說完自己先低低地笑起來。  

  馬南嘉揚了揚眉毛,沒有笑:“上次那個市委紀檢處的副處長,叫馮從德的,以前涉嫌猥褻男童。”  

  “哦?你怎么找到證据的?這种人的檔案肯定干干淨淨,紅光滿面。”  

  “他在市委党校學習的時候,曾經有人控告他。但是內部調查的結果否定了犯罪事實。并嚴肅批評了企圖敲詐勒索國家干部的家屬。”  

  “哈!有意思。你覺得怎么樣?是他自己招‘鴨’,結果被‘鴨’搶了?”  

  馬南嘉微微點點頭。  

  段濤說:“你有什么證据?”  

  “衛生間的垃圾桶里有一個用過的安全套。馮從德聲稱自己一直是一個人。不過沒有劫匪會連人家的內衣褲一起偷走,然后扔在走廊里,更沒有人會戴著安全套打手槍。”  

  “哈哈﹍”段濤捂著嘴笑成一團。前排几個人側目而視。段濤硬憋住笑,坐直身体,悄聲問:“上次四川南路上几個不上星級的賓館也出過這种案子。巡警來的時候,受害人已經悄悄溜走了。賓館保安也不配合。”  

  “這种賓館本來就是淫窩,里面什么事情都會發生。受害人可能打了110,后來又后悔了,所以悄悄溜走。這种案子應該至少有兩個人,一個人引人上鉤,另一個唱白臉敲詐錢。”  

  “你看怎么辦才能抓住他們?”  

  “很難判斷他們隔多少時間干一次。估計和他們手頭的錢花銷的速度有關。我看馮從德不是那种會善罷甘休的人。他會動用他的力量去查。”  

  段濤用下巴指指台上正在講話的副局長:“又要嚴打了,這也是他的力量之一嗎?”  

  馬南嘉點點頭:“不止這個。他會利用白道找到的線索,然后讓黑道去報复。”  

  段濤做了個鬼臉:“到時候那几只小鴨肯定后悔不如早早歇工投案自首進來吃几年牢飯。”  

  “我要在黑道前面找到他們。”馬南嘉說。  

  “為什么?”段濤惊訝地問,“黑道也許會痛揍一場,用鞋跟跺爛他們的蛋蛋,或者敲光他們的牙齒,但不一定會殺了他們。到時候我們還是可以有抓到手的犯罪分子交差。”  

  “要抓要連嫖客一起抓。”  

  段濤輕笑道:“你瘋了?呵呵,你真的是瘋了。”  

  馬南嘉笑道:“對,我是瘋了!”他也呵呵地笑起來。  

  台上的副局長慷慨激昂地講道:“公安戰線的同志們!為了完成人民交給我們的任務,我們是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話音剛落,會場一片寂靜。他自己也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下面的話一時接不上。有人忍不住笑出聲。几秒鐘之內竊笑如台風般席卷會場。馬南嘉和段濤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差點連气都喘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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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看這線條﹍看這顏色﹍”畫師‾‾或者更為确切地稱為“行為藝術家”于悠然迷朦的眼睛看向窗外黑暗的夜空間里無限遠處閃動不息的城市燈光,不知是在說阿迪還是在說這個城市。他干瘦的身影投照在紫色的尼龍床罩上,顯得詭异非凡。床背后的木架上擺放著各种形狀的大號玻璃瓶,里面裝著不同顏色的透明液体,浸泡舊齒輪、蜥蜴和用過的衛生巾。木架后的桌子上除了几個用過的杯子,還攤開著几本雜志,上面登載著先鋒派藝術展的新聞和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并排放著几個瓶子,上面的標簽從很遠的地方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腦漿”。木架后的陰影里,一個比黑暗更黑的影子蹲伏著,影子里有個紅點微微閃爍。這是市郊接合部一個奇怪的地方:這只是一幢二層樓的農民房子,周圍是被這不可一世的城市拋棄的一片破舊倉庫。橋下深色的河水緩慢地流著,橋頭一個拐彎外就是繁華的開發區,如上古巨人般漠然矗立的辦公大樓徹夜亮著燈。耀眼的燈光照著車流如織的高架路。稍遠一點銀河賓館彩虹般拱形的輪廓閃著淡淡的銀光。阿迪就是在那里搭上了看上去很闊綽的于悠然。  

  現在他的左手腕上繞著大紅色的絲綢長巾,右手沿著阿迪的額角撫摸而下,描畫著他精巧的下顎和脖頸。在他的注視下,阿迪自己慢慢解開緊身襯衣的鈕扣,眼光不敢過多瞟向窗外,心里卻打著小鼓,叨念著:“泰雅你這死家伙,你在哪里?”  

  于悠然推高阿迪的膝蓋,把他的身体團起,猛地抱攏兩臂,用紫色的床罩把阿迪包裹在里面。“別怕﹍乖﹍”他哄貓咪一樣地說著,在阿迪光裸的臀部輕輕抓撓著。  

  “你﹍你要怎么上?”阿迪害怕地問。他的手里抓著一只安全套。但是他吃不准是否現在就要拿出來。  

  “我不急。”于悠然小心地折疊著紫色尼龍料子的邊角,把阿迪全身細細包裹起來,只有臉露在外面。他一邊做著手里的工作,一邊帶著欣賞稀世珍品的目光注視著阿迪,臉上甚至露出中世紀歐洲古典繪畫中常見的虔誠而哀傷的神情。阿迪感到有跟東西開始固定自己的襁褓,他掙扎了一下:“那是什么?”  

  “噓!”藝術家气味如煙缸的嘴唇壓了上來,“不要動,不要破坏了你的胎衣。”  

  “喂!你到底要干什么?要上就上!少來這一套!”  

  藝術家痴迷地說:“世界上最优美的東西莫過于純真的嬰儿,中醫說嬰儿是純陽之体,集天地之精華,斂父母之精血﹍.”他一邊說著,臉上的肌肉猙獰地鼓起來,手中的長巾緊緊套住了阿迪的脖子。  

  “救-命-啊!”阿迪奮力掙扎著,嘶聲叫著,紫色的包裹怪异地蠕動著,如同即將分娩惡魔的子宮。一直躲在木架后陰影里的大塊頭站起身,手執數碼攝像机,咯咯地怪笑著,走近大床,專注地拍攝著。  

  門外傳來“  ”的一聲響。但是門沒有被踢開。  

  泰雅抱著踢痛的腳,倒退了几步,在樓梯口稍作整頓,鼓起勇气猛地撞上看似不堪一擊的木門。他哪里知道,這扇門經過特殊加固,門紐和貼腳處都包著鐵皮,實際上非常結實。這也是于悠然看中這幢房子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他的撞擊下,門紐只是搖晃了一下。門里阿迪的叫聲愈發凄厲。  

  “喂!開門吶!”泰雅的拳頭“砰砰”地擂著門,然而里面正在品嘗惡魔的饗宴的人充耳不聞他的抗議。他在門口轉了個圈,掏出手机撥了110。        

  絲巾勒得阿迪無法順暢呼吸,卻也不至于立刻昏迷。他垂死地掙扎著。數碼攝像机的鏡頭魔眼般盯著他扭曲充血的臉拍攝著。突然他的左腿掙脫了捆綁,從床罩里伸出來,狂亂地踢到了攝影師的肚子。  

  “啊!”那人后退半步,撞倒了木架。玻璃瓶唏哩嘩啦地摔碎在地上,嗆人的福爾馬林味道充滿整個房間。于悠然抬頭叫道:“啊!我的杰作!”在他放松手下的間隙,阿迪掙扎出右手,揮拳朝他的下顎猛擊。他怪叫一聲,重新收緊勒繩,但是卻勒在了阿迪的下巴上,沒有勒到他的脖子。阿迪不顧手指關節流著血,一拳又一拳地沒頭沒腦地往于悠然臉上、嘴上、牙齒上一陣亂打。在大塊頭從地上爬起來以前,他已經大半個身体掙脫了床罩。于悠然擦著嘴邊的分不清是誰的血,嘶叫著:“抓住他!”  

  大塊頭罵著髒話抽了阿迪一個耳光,把他打倒在床上,貪婪地舔著他立刻紅腫流血的嘴唇,攝像机拍下了全部場面。阿迪抽泣著,雙肘雙膝往前爬,試圖從床罩中完全爬出來。于悠然抓住他的腳踝,揮掌抽打他的臀部。阿迪曲起膝蓋踢蹬他的腦袋,卻被大塊頭抓住另一只腳。于悠然狂笑著爬上他的背,反剪他的雙手,抓住他的頭發把他的頭拉起來,讓大塊頭拍他的臉。        

  泰雅跳下樓梯,繞到房子側面,抓著落水管爬上晒台,操起長著枯死的太陽花的花盆砸碎窗玻璃。他揮動花盆把碎玻璃敲掉,伸手進去卻摸到了屋里裝著的防盜欄杆窗。他罵了一句,丟下花盆,從欄杆縫隙里伸進手去開通向晒台的門。一只沉重的凳子從屋里丟出來,砸在他的手臂上。他痛得大叫一聲,但他沒有縮回手,拽住門鎖使勁一紐,門開了,他几乎跌進屋里。  

  “放下他!”泰雅大吼著,接下大塊頭扔過來的第二個凳子,狠狠地砸回去,正砸中大塊頭的面門。大塊頭怒吼一聲,丟下數碼攝像机,朝泰雅扑來,扭打成一團。“阿迪!快跑!”泰雅叫道。  

  阿迪乘于悠然分心的間隙掙脫雙手,操起床頭的煙灰缸,猛砸他的腰脅。于悠然始終死死抓著他的頭發。他一路向前爬,一路哭,一路踢著打著身后死沉沉的身体。突然他覺得身后的拉力變輕了。他匆匆踩進自己的鞋,不顧一切地跑上晒台,踩著碎玻璃跑到晒台邊緣,望著下面的黑暗,只是稍一猶豫,便縱身跳下。  

  阿迪十分幸運地落在平地上。震痛從腳踝傳到腰跨。他光著臀部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待痛得麻木的腳在几秒鐘后開始服從大腦支配后,飛速跳起身,赤著身体哭著向外跑。他跑上大路的時候已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警車。  

  警車“嘎”地一聲停下,巡警厲聲問:“發生什么事情了?”  

  阿迪趴在車前蓋上,順著前車蓋的曲線慢慢滑到在地上,失去知覺。        

  馬南嘉從警車上下來時,救護車剛剛載著情緒激動的于悠然和鼻青臉腫的大塊頭离開。他踏進亮了燈的藝術創作室,只見滿地狼藉。他戴上手套察看地上的各种碎片,尋找著任何的蛛絲馬跡。  

  “應該至少有兩個人。”段濤說,“受害者聲稱遭到了洗劫和毆打。”  

  “但他們不是打110報案的人。”  

  “對。他們打110的時候我們的人已經到了,還發現了第三個受害者。他運气比較好,已經逃到了路上。報警電話是不是他打的呢?”  

  “光著身子的人打電話?笑話。”  

  段濤晃了晃腦袋,不以為然地說:“他是用手机打的110。可能手机掉在路上了,天亮就會找到。”  

  馬南嘉揀起外殼碎裂的數碼攝像机,翻過机身看屏幕‾‾完全的灰暗,沒有任何圖像。他把數碼攝像机放在證物袋中,拍了拍:“我敢打賭,上面會有凶手的圖像。”  

  段濤笑道:“賭什么?一頓火鍋?”  

  “你發胖了,別整天想著吃。”馬南嘉在段濤的肚子上輕搗了一拳,“第三個人在哪里?”        

  阿迪從昏迷中醒來,目光在泥灰脫落的天花板上游移了一陣,逐漸轉移到白色的牆,白色的床褥、巨大的褪色的紅十字和門窗上的鐵條。突然,馬南嘉的面孔進入他的視野。他嚇得一縮,才發現手足都被寬紗布帶綁在床腳上。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看清馬南嘉的制服,他尖叫起來。  

  馬南嘉溫和地說:“你冷靜一點,現在你沒事了,安全了。能告訴我們這是怎么回事嗎?”  

  阿迪打量了馬南嘉的肩章和帽徽一陣,別過頭去說:“我不知道。我是精神病,我什么都不知道。”  

  馬南嘉笑道:“精神病人不會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的。你這么說不是打自己耳光嗎?”  

  阿迪說:“我發病的時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發病的時候人家告訴我說我是精神病。”  

  “人家說你是精神病,你就是精神病了么?”  

  “﹍﹍”阿迪一時語塞,閉目不語。  

  馬南嘉說:“我正在想法幫助你,如果你配合我,那么我便可以幫你抓住傷害你的人。如果不去抓,他們會傷害更多的人。”  

  “你說你會幫助我,你就真的會幫助我嗎?”阿迪喃喃地說。  

  “典型的不合作型吶!”馬南嘉嘆了一口气:“至少告訴我你家屬的姓名地址,我們好聯系他把你送回去。”        

  馬南嘉吃早飯的時候,段濤打著哈欠,一手摸著腦袋,一手提著帽子走過來:“老馬,你欠我一頓飯。那個數碼攝像机徹底摔坏了,里面什么照片都沒有。”  

  “那是因為它摔坏了,不是因為沒有。我再去找個人試試。”  

  “嗨嗨嗨,你真的是要發瘋了。”段濤坐在馬南嘉身邊,“你還記得這世界上有种東西叫做‘證物保護管理條例’嗎?物證科搞不出來的東西,沒有批准程序不能讓外面的人來弄。否則就失去證据的效力。”  

  “我不急于讓它作這次案件的證据。我要抓住連續作案的人。再說,物證科不是沒弄出來嗎?”馬南嘉看到段濤尷尬的面孔,笑著說,“不用擔心,我會及時申請。不會連累兄弟們。”他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個冒著熱气的肉饅頭遞給段濤。  

  “哎呀,我不是說你什么,”段濤接過饅頭咬了一口,“我是被連累怕了。如果不是上次丁杰那家伙搞的爛攤子,我也不會給塞到這里‘殺雞’。再出什么岔子,只怕要去巡街了。其實我也覺得這第三個人很可疑。那兩個畫家咬定這小子是他們找來的模特儿,但是完全說不清楚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他們的話相互矛盾。而且,賀迪這小子說的那個手机號碼正是打出110的電話號碼。對此他完全沒有解釋。我想這里面事情肯定很复雜。唉,不去想它了。快點結案吧。我累得腦子一片漿糊,快要崩潰了。有這口飯吃不容易。”  

  “不要著急嘛,”馬南嘉說,“一步一步慢慢來。總會有結局的。我想跟蹤賀迪一段時間,排查一下他的社會關系,看看能不能挖出大魚來。”  

  段濤滿嘴是食物,含糊地說:“老馬,為什么你總能保持冷靜呢?如果什么事讓你崩潰,那肯定全世界的人都發瘋了,天崩了,地裂了,地球滅亡了﹍”  

  “你再不快點豆漿要被我吃光了。”馬南嘉淡淡地說。        

  凌晨的急診室處于短暫的和平气氛中。灰蒙蒙的天色下,一輛出租車停在門口。泰雅跳下出租車,捂著胳膊,四下張望一番,貼著牆根繞到急診室背后的廁所門口,悄悄地從觀察室后門進入。他穿過急診觀察室,觀察室里睡滿裹著白被子的病人,要不是每個病人還有一個腦袋露在外面,如同放滿了成排的尸体。他湊近觀察室和急診室之間門上的玻璃,仔細看牆上挂著的當班醫生工號。當他看到自己期待的數字,便悄悄打開門,避開護士台挂號護士的視線,閃進創傷科診室。  

  創傷科沒有病人。朱夜正伏在桌上攤開几大張外語參考文獻的复印件,在一張紙上划划抄抄。感覺有人進門,頭也不抬地說:“看急診請先挂號。”  

  泰雅突如其來地扑到他面前,把他嚇了一跳,手中的鋼筆掉在地上。  

  “你?!又是你?你這次是要干什么?”他气惱地問,臉色卻不爭气地紅了起來。  

  “噓!”泰雅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回身關上門,“這次是我自己要看病。我不想挂號,就請你給我看一看。我還有事情,馬上要走。”  

  朱夜為難地說:“你可能不知道現在醫生有多么難做,一只腳踩在醫院,一只腳踩在法院。如果你不挂號,沒有記錄,万一誤診漏診出什么醫療事故,我可怎么辦?最起碼你不挂號沒法拍付費拍片子。”  

  “我知道!知道!”泰雅不耐煩地說,“我沒時間拍片子。你也得為我想想,我現在急需你的幫助!”  

  “哎呀!我也需要你幫助!朋友!你幫幫忙,不要叫我做這种事情好不好?算我看到你怕了行不行?”  

  “不行!”泰雅用沒有受傷的右胳膊脫下外套,捋起袖子,把左胳膊伸到朱夜鼻子底下,“幫我看一下!就一分鐘!你有空和我說一堆廢話還不如快點幫我看一下!”  

  “又來了!又是這套!”朱夜不滿地嘀咕著。  

  “我是自費病人,沒有工作單位,沒有醫保記錄,來無影去無蹤,活著沒人愛,死了沒人埋,不會去法院告你的。我吃飽了撐的?你倒是快點看吶!”  

  朱夜不情愿地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泰雅身邊。他低眼看著泰雅的胳膊,兩手握著他的手腕和胳膊肘,把他的胳膊抬起一點點。泰雅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朱夜一抬頭,發現自己眼鏡框离他的臉不到20厘米,頓時紅了臉,改為用兩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他的胳膊,一節一節地捏過去:“哪里痛?”  

  “哪里都痛﹍哎呀!對!這里最痛!”  

  “怎么會受傷的?”  

  “摔了一下,砸到凳子上了。”  

  朱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說:“說謊吧?你是和人打過架了吧?你對我說謊我怎么給你看病?”  

  “我沒說謊。第一我摔了一跤,從屋外摔到屋里,正跌在一堆碎玻璃上,差點割開脖子,瞧我的外套也廢了!我是說謊嗎?第二我被一個凳子砸了,凳子邊正中我的胳膊,傷痕就在這里,瞧,都青了,這里,就是這里!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誠實的人嗎?”  

  “你﹍﹍”朱夜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這就對了么。世界上真的很少有比我更誠實的人了。”  

  “你這人﹍”朱夜咬緊牙齒兩手交錯一掰,泰雅痛得歪過身子:“啊‾‾你要干什么!”  

  “我在檢查你有沒有骨折,”朱夜面無表情地說。  

  “有嗎?”泰雅瞪著眼睛問。  

  朱夜一本正經地說:“沒有假關節、骨擦音,應該沒有骨折。只是一般的瘀傷,兩個星期就會褪干淨。”  

  “你平時都這樣檢查病人嗎?”  

  “不愿意拍片子的就得這么檢查。”  

  “你知道這樣有多痛嗎?”  

  “不知道。以前我看過的所有的病人都叫他們去拍片子。”  

  “你﹍也真是誠實呀!”泰雅沒好气地說,“算了算了,碰到你算我﹍怎么說呢?還是算我運气好吧。謝謝了。”他努了一下嘴唇,裝出要親吻朱夜的樣子。不知是由于他的嘴唇的丰盈,還是由于診病的醫生离病人太近,這個禮節性的裝裝樣子的吻差點變為現實。  

  “你干什么呀!”朱夜反射性地推開了泰雅。他的臉早就紅到了脖子跟。  

  泰雅暗笑著,做了個“拜拜”的手勢,一溜煙地出門從原路返回。  

  朱夜嘆了一口气,低頭揀起鋼筆,重新坐下,無聊地面對桌上的參考資料,卻再也沒有興趣讀一行字。他低下頭,一邊咒罵著“該死”,一邊握拳敲打著自己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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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泰雅填完登記表,衝著管理員友好地笑了笑,拉著低頭不語的阿迪走出醫療中心的大門。這是精神衛生中心的一個特殊部門,專門處理与警方有關的精神疾病患者。雖然說是官方組織,工作人員還算和气。  

  遠處一個一直等在街角的穿寬大黑色運動衫和牛仔褲戴墨鏡的年輕男子悄悄地跟上了他們。  

  他們沿著陽光普照的冬日街頭走了一陣。  

  “餓了吧?”泰雅問。阿迪沒有回答。他自己徑自到路邊攤位上買了兩串魷魚卷,給阿迪一串:“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肚子餓了沒有力气走路。不走就回不了家。”  

  “我以后再也不干了!”阿迪沒有接魷魚卷,而是突然地狠狠地說。  

  泰雅急忙捅了他一肘:“小心!這里离那地方這么近,可能還有人盯著我們跟蹤吶!要說什么回家再說!”他不由分說把食物硬塞進阿迪手里,自己跟著大嚼手中的魷魚卷。  

  阿迪木然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后一如既往是摩肩接踵而互不相識的人群。  

  他們回家,阿迪洗漱過,在嘴唇上貼上創可貼,泰雅便迫不及待地帶他出去逛,展示自己的新玩意儿:數碼照相机。他也給阿迪買了水筆和厚面筆記本。在這個難得的晴朗天气里,他一鑽出地鐵站,就興奮地拉著阿迪往太平橋綠地走。  

  “你受傷了?”阿迪問。  

  “一點小傷,沒問題。我找醫生看過了。”  

  “這是什么?你沾上了我的血?”  

  “這是沒洗掉的咖啡跡!我有那么笨嗎?前天晚上我穿的外套已經扔掉了。你看我穿的是哪一件?”  

  “你總是相同的外套買兩件,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件?”  

  “用腳趾頭也應該想到是另一件嘛!”  

  “你扔掉舊衣服一點也不心疼。”  

  “那可不是!要我扔掉我喜歡的衣服當然心疼。所以我看中的衣服一次買兩件。”  

  “所以某一時刻你不會只喜歡一個人。一旦一個保不住了你還有另一個。”  

  泰雅停下了腳步,回身俯視阿迪的臉。他的黑發散在前額,遮蓋了部分瘀傷。嘴唇上創可貼蓋不住的青腫如同破碎的瓷器上釘的鋸釘一樣触目惊心。然而他的眼睛仍然是這樣純淨,眸子黑得深不見底,臉上沒有憤怒和怨恨,一如既往地如瓷娃娃一樣精致,一樣空白。  

  泰雅捋了一把及肩的長發,“哧”地笑了出來:“他們給你吃了什么藥,把你腦子弄坏了?”他攬住阿迪的肩膀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吶,要我對你說一千句一万句什么我愛你、我想你、我要你之類陳詞濫調,我馬上可以站在國際飯店頂上說上几個小時,保證沒有重复,寫下來足夠編一本暢銷書。你說這有必要嗎?如果我說上一千句一万句,但是實際上我不愛你,那不還是白搭嗎?”  

  他們正經過新天地青磚外牆,阿迪在一張招貼畫前停了下來。“九月与你相會在四姑娘山﹍”他一字一句地讀著,眼睛突然濕潤起來。  

  修葺整齊精工雕刻的木門恰好打開,走出一個送客的服務生,看到阿迪和泰雅,不免上下打量。  

  泰雅用沒有受傷的胳膊拽了阿迪一下:“走吧。”  

  阿迪跟上了泰雅的腳步,神志迷离地說:“去哪里?去四姑娘山?”  

  “你發花痴啊?當然是去太平橋綠地。”  

  他沉默了一會儿,又說:“我再也不想干了。”  

  “恩哼!”  

  “無論你說什么,我也不去干了。”  

  “恩哼﹍”  

  “我想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比較好。”  

  听到這句話時,泰雅一只腳已經踏上了跨過人工湖的制作成原木模樣的水泥橋。他收回腳步,當街立定,不顧傷臂的疼痛,掰過阿迪的肩膀,迫使他面對自己:“你在說什么?”  

  “我是說﹍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比較好。”  

  泰雅冷笑一聲:“為什么?因為你害怕了?”  

  阿迪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這兩天你在干什么?”  

  “我?你問我?”泰雅拉著他走向人工湖邊觀魚的平台,“看來我們到了需要好好談一談的時候了。”他強拉阿迪坐定,神情嚴肅地問:“說!你是不是在里面被人干過了?”  

  阿迪漠然地搖搖頭。  

  “是不是有一幫子無聊的女人拉著你的胳膊東摸西摸,不停地說‘好可愛’,‘好標致’什么的,讓你想起美專的老師?”  

  “那里沒什么女人。”阿迪淡淡地說。  

  “那么好,他們給你用過什么藥了?讓你睡覺的藥?讓你興奮起來的藥?讓你說怪話的藥?”  

  “我沒問那些是什么藥。”  

  “那你這是為什么?我看你今天一副吃錯藥的模樣。”看到阿迪不說話,泰雅說,“好吧,我來一樣一樣說給你听。我把那兩個人渣揍暈了以后恰好發現了他們的票夾,隨便扔在台子上。如果我不拿,也是被后來的不知什么人拿走。而且他們還沒付過你錢。所以我就先拿了。路上我去看了一次病。回家我才發現里面有4000多塊。昨天我買張新SIM卡。我那張老卡不能再用了,否則警察會找上我。但是我想如果我就這樣扔掉,你就沒法找到我了。你一個人孤苦伶仃怎么辦呢?誰知道你象只地鼠一樣一個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呢?所以我留著這張舊卡沒有動。直到我接到電話要我今天去把你領回來。然后去給你買了這套衣服。剩下的錢我買了只數碼照相机,正好是限時搶購,只有平時一半的价錢,超級便宜。不買豈不是很可惜?順便給你買了水筆和筆記本。你那本舊的要用完了。”  

  “那么說我們又沒錢了。”  

  “還有100來塊,可以用上1、2天。”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攢夠5000塊?”  

  “你要干什么?去四姑娘山?”  

  阿迪點點頭。  

  泰雅大笑了一陣,正色說:“好吧!我們攢夠錢就去四姑娘山。”  

  “要真的攢錢,節約著用。不能象以前那樣,一面說要攢錢,攢到多少多少就洗手不干,回身就把錢全用掉了。”  

  “那還是我們在一起賣的時候的事情吧?想想那時候,我們都挺傻的。攢到了一定數目,就開始覺得自己傻,不是一般地傻。干上這個就象上了沒有出口的高速公路,要么開到慢慢熄火停下,被后面來的新車撞爛,要么自己撞爛。反正是沒有回頭路的。只有天真到家的人才會有洗手不干的念頭。”  

  “是你自己習慣了這种生活,沒法再回到書桌前定定心心地畫稿了。”  

  “我從來都不喜歡畫稿。我喜歡照相。”他頓了一下,看著阿迪的眼睛說,“再說,我回去了,你一個人怎么辦?怕是早就象跑過大街的一只地鼠,即使沒被車子壓死,也要被開過的車子嚇死。”  

  阿迪吸了一口冷气,豎起衣領,默不作聲。  

  泰雅撫摸著他的下頜說:“別說傻話,也別做傻事了。在天上刮來一陣怪風以前,日子還得這么過下去。”  

  “那﹍你現在怎么不賣了呢?”   

  “因為我愛你呀!”泰雅笑了,“我總得有什么實際行動表示我愛你吧?我給你買衣服,照顧你起居,帶著你到處走。可是這些事情一個秘書都能做。我得來點特別的。我選擇為你保守節操。所以我不能到處去賣。從我打算這么做的這天開始,我就是你的了。”  

  “但是你可以眼睜睜看那些人上我﹍”  

  “看多少也無所謂。我愛你,所以不會用那种俗气的眼光看待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任何你在此時此地必需做的事。”  

  “任何事﹍”阿迪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我想去四姑娘山。”  

  “好吧好吧!我們馬上開始攢錢,然后去四姑娘山。”  

  “我絕對不愿意再做了。”  

  “好好好﹍不做了,不做了﹍你說不做就不做了。”        

  馬南嘉和同事開著沒挂警燈的警車路過太平橋綠地時,他的同事指了指正在草地上變換不同角度拍攝坐著畫畫的阿迪的泰雅:“瞧,就是這兩個人吧?”  

  “對!沒錯!”馬南嘉唇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根据下面巡警的對講机報告,他們一個下午都在這里。還要監視嗎?要監視他們几天?”  

  “要看几天吧。到了晚上更加要注意監視。把這兩個人的照片傳給其他片區的巡警。”  

  “搞得這么大?”  

  “吊大魚嘛!呵呵。”  

  “嘿嘿,我們可沒有正式申請過監控這兩個對象。現在全靠我兄弟們的人情。你可別忘了啊。”  

  “哪能忘記呢,呵呵呵呵﹍”        

  阿迪專注地畫著池里的魚。在池水中倒映的不是金碧輝煌的高檔寫字樓,而是四座一字排開高低不同的雪山。        

  朱夜放掉洗臉池里的水,俯身端詳著鏡子里自己的面孔,不自然地半別過身去注視自己臉頰上一小塊地方。隨即又放了一盆熱水,抓起肥皂在掌心搓出泡沫,使勁地洗著臉。  

  “吃晚飯啦!”他的媽媽在門外喊道。  

  “知道啦!”他含糊地應著。  

  他媽媽轉身离開衛生間門口,向廚房走去,咕噥著:“睡了一個白天,現在算是吃早飯還是吃晚飯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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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穿便裝的段濤豎起衣領抵御扑面而來的寒風,端著10塊錢買的兩盒盒飯貓著腰跑到車上,車門一開,他先把飯遞進去,縮著脖子咒了一句:“這天可真他媽的冷。”  

  馬南嘉接過盒飯,說:“你錯過了好戲。他們突然搞成了。”  

  “什么?”段濤坐進車里,意外地說,“這么快?”  

  “廢話。這么冷的天誰愿意在外面磨蹭?”  

  段濤抬頭看了一眼沒有云朵形狀只有一片鉛灰色的天空,打了個寒戰,咒罵了一聲:“該死!先吃飯還是先去追?”  

  “吃飯吧。”馬南嘉說,“他們裝作被那個人的桑塔那撞了,拖著那個倒霉蛋直接進了醫院。我們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醫院急診院子里的動靜。吃冷飯對胃不利。”  

  “呵呵,說得好!”段濤打開了裝著荷包蛋和大排骨的一次性飯盒。  

  “醫生,醫生,請你救救他吧!車撞在他腰上,他一下子就摔倒了。他還年輕,腿斷了可怎么辦呢?他痛得要命呀!他的腿不能彎了,肯定是斷了!”阿迪很認真地大呼小叫著,泰雅則配合以不停的呻吟。車主是外地人,煩惱地揉著手里的女式提包,不斷給人打著手机尋求幫助。今天的急診出人意料地清閑,除了這一攤以外只有2、3個感冒發燒的人在吊鹽水。各科醫生和4、5個護士的眼睛漠然地望著這吵吵嚷嚷作戲般的3個人。  

  衛生員把泰雅躺著的推床推進擴創室便走開了,任其在狹小的推床上蜷縮呻吟。車主一邊打手机一邊往外走。“喂!你上哪里去!”阿迪追了出去。那女子不滿地說:“干什么!里面信號不好,我看看外面信號好不好,你干什么拉著我!”阿迪喋喋不休地說:“你別走呀!這事情還沒完呢!醫生才剛開始檢查。如果要開刀怎么辦?”  

  負責挂號的年長護士朝朱夜哧了一聲:“吵死了!一幫拎不清的人!給我去把他們搞定!”  

  朱夜喏喏地拉了拉歪斜的口罩,走進擴創室,反手關上門。  

  門剛關上的時候泰雅仍然堅持地表演著傷痛的樣子。朱夜站到他頭一側,拉下遮住面孔的口罩,嘆了口气:“又是你!”  

  泰雅停止呻吟,抬頭看了看朱夜,擠擠眼睛笑了一下:“當然啦!我是有備而來的么!你的排班順序是6天一輪,今天是早班,明天是中班,對不對?”  

  “你到底什么意思?”朱夜的臉開始紅了起來,“你盯上我要干什么?”  

  泰雅悄聲問:“這里說話外面听不見嗎?”  

  朱夜下意識地點點頭。突然他聞到這里面陰謀的味道,馬上又搖頭。  

  泰雅一骨碌從推床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笑咪咪地說:“那么事情就好辦多了。這就是你我之間的事情了。”  

  “什﹍什么叫你我之間?”朱夜后退了半步,“為什么把我和你搭在一起?我和你什么關系都沒有。”  

  “當然有呀!你是給我看病的醫生呀。”  

  “我看你什么病也沒有!你是思想道德有毛病。”  

  “呵呵,這話我很多年前在學校里听教導主任講過。”  

  “你﹍你還有懶病,年紀輕輕卻整天想著不勞而獲。”  

  “恩﹍我不把這個叫做懶,我把這個叫做創造性。你想,醫生這种職業和妓女一樣自古就有,大概是人類最古老的几种職業之一。到今天你居然還在做醫生。真是沒有想象力。”  

  “几千年前就有小偷和騙子,到今天你居然還在做小偷和騙子,你就有想象力了嗎?”朱夜不知哪里來的靈感,快嘴回了一句。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敏捷嚇了一跳,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掏出手帕擦汗,“你到底要干到什么時候?”  

  泰雅滿不在乎地說:“干到我厭煩的時候。”  

  “你什么時候才覺得厭煩呢?”  

  “等我覺得厭煩的時候。”  

  朱夜嘆道:“唉!卿本佳人,奈何﹍”他突然頓住了,無論如何也憋不出下面兩個字,直愣愣地望著泰雅,頭上几乎冒出蒸汽,仿佛是突然超過了壓力面臨崩潰的老式鍋爐。  

  泰雅直勾勾地望著他的眼睛,唇邊浮起一絲調皮的微笑。他緩緩向前伸手摸上醫生工號牌上的照片,指間順著照片上鼓著腮幫一臉惊愕相的人臉的輪廓消消地向下移,落到前胸口袋的邊緣。他的手指輕柔地在袋口撫摸了一陣,靈巧地抽出了醫生的鋼筆,在空中畫了一個优雅的半圓形弧線,握著筆帽,把筆尾貼上自己額角的發際。筆尾順著他的臉龐向下划,撫上他丰潤的嘴唇,在他的下唇輕輕打了几個螺旋,便被嘴唇一點一點地吞沒。  

  朱夜一直愣愣地看著,這時喉嚨里抑制不住地發出“咕嚕”一聲。  

  泰雅微微張開嘴,用洁白的牙齒小心地輕咬著鋼筆中間的部分,濕潤的紅舌蠕動著舔過筆尾的尖端。  

  朱夜的呼吸急促起來。  

  泰雅雙眼對視著朱夜眼鏡片背后逐漸迷朦的眸子,靈巧地用手指控制著筆的方向,捻轉搖動著。  

  突然朱夜低哼了一聲,露出痛苦的表情。泰雅拔出鋼筆,無聲地大笑起來。朱夜漲紅了臉,好象正在偷嘴卻被當場活捉的小孩。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笑,泰雅說:“你有多久沒有打手槍了?這么敏感?呵呵,以后和別人一起看A片可要小心哦!”        

  朱夜紅著臉快步走出擴創室,走過護士台前。護士們目送他衝進自己的創傷科診室,扒拉出護士放在桌上的寫著“季泰雅”名字的病歷卡,摸出口袋里的水筆嘩啦嘩啦地寫著。  

  泰雅瘸著腿走出擴創室,手里舉著一支鋼筆:“醫生,你的鋼筆掉了!”護士們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走進創傷科診室,在病人坐的板凳上坐好,伸直傷腿擱在旁邊。        

  創傷科診室里,朱夜板著臉奮力地寫著,開出一堆藥方和化驗單,往泰雅面前一推。在此過程中他的眼睛始終看著桌面。  

  泰雅接過病歷卡,皺了皺眉:“完全看不懂你在寫些什么啊!”  

  朱夜屏著气,一聲不吭。  

  “不過沒什么,有藥方和化驗單就好。”他笑著說,一邊前傾上身,越過桌子靠近朱夜。  

  “干什么!”朱夜惊跳了一下,椅子背發出難听的“嘎”地一聲。  

  “放松點,別怕嘛!”泰雅笑著把鋼筆一下子插進他的口袋,在袋口拍了拍,“還給你!”  

  正當朱夜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時候,泰雅忽地湊到他耳邊對著他的耳朵眼說:“謝謝啦!我欠你一頓飯。”說完在他的耳廓上輕呵了一口气。  

  朱夜張大嘴還沒發出叫聲,泰雅已經迅速地抓著藥方和化驗單起身离去了。他如同泄了气的吹塑玩具一般癟癟地癱倒在椅子里,煩惱地抓摸著本來就亂糟糟的頭發。他用力在臉上抹了几把,掏出鋼筆起身走向水斗。鋼筆拔出的同時從他的口袋里帶出一張紙片。他俯身拾起紙片,上面寫著一個手机號碼。        

  泰雅一走到別人目力所及的地方,就換成一瘸一拐的腳步。他撩開急診室大門的棉帘,走進前院尋找他的伙伴。迎接他的是阿迪沮喪的面孔。  

  “對不起。”阿迪低聲說,“被她逃走了。”  

  泰雅愣了一陣,拖著他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出前院,一直到街角不為人注意的地方才改成正常步態。  

  “對不起﹍”阿迪哼哼唧唧地說。  

  “算啦算啦,知道為什么我把你帶得那么遠?”  

  “不知道。為什么呢?”  

  “因為你一臉可怜相的樣子太可愛啦!叫人好想親一口﹍”  

  “去死!”阿迪推開泰雅的臉,“隨便你說什么我都不會再去干的!”        

  “真沒意思!”段濤吞下了最后一口飯,戀戀不舍地用一次性筷子戳著啃得精光的排骨骨頭,“居然讓車主溜掉了。”  

  “你應該覺得幸運才對。”馬南嘉說,“一是因為他們這次沒有弄到錢,下次會出手騙嫖客的可能性更大。二是我今天晚上就會忘記你啃骨頭的樣子,我這個人有時侯記性不太好。”  

  “你這家伙!”  

  馬南嘉發動汽車朝前開去。一個穿著寬大運動衫戴黑色墨鏡的年輕男子一言不發地出現在街角對面,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阿迪和泰雅租住的地方是20多年前造的公房,衛生間非常小,只有一個馬桶和一個發黃的瓷磚砌的浴缸。坐在浴缸里沒法伸直腿。裸露的水泥牆壁上爬著鏽蝕的管道。其中看上去最新的一根是熱水器的水管。熱水從廉价的塑料水龍頭里噴出來,流過泰雅赤裸的身体。他的胯部有一片瘀傷。他側轉身体讓熱水淋在瘀傷上。水珠澆到他身体的時候他咧了咧嘴,暗自罵了一句。  

  阿迪進門來上廁所。泰雅連忙坐進浴缸的深處,用毛巾遮住胯部。  

  “是我呀!你搞什么呢?”阿迪不滿地說。  

  泰雅笑眯眯地說:“我沒搞什么。我在看你呢!”他夸張地伸長了脖子去看阿迪,“喲!好小呀!呵呵呵呵﹍”  

  “十三點!”阿迪罵了一句,拉上拉鏈轉身就走。        

  街燈的光線從窗帘縫里滲進來,照著桌上攤開著的報紙的求職欄。不遠處大路上集裝箱卡車開過,震得老式五斗櫥上玻璃盤里的杯子    地響。  

  “你睡著了么?”阿迪輕聲問。  

  “睡著了還不是照樣被你吵醒?”  

  “其實你是真的受傷了是吧?”  

  “呵呵,我演技還不錯么!我可以考慮去上影厂當群眾演員,穿著長袍馬褂,一听到導演的指揮就捂著胸口和一群人一起陸續倒下。我敢保證我肯定是倒得最优美的一個。”  

  阿迪頓了一會儿,說:“我就不行。我什么都做不好。今天不知怎么的就給她逃掉了。我一個人在門外面差點哭出來。”  

  “你畫的畫很好。”  

  “你騙我的。接下去你就要說我長得很好,然后要我再去干。我知道你這套把戲的。隨便你怎么說,我再也不干了。”  

  “天晚了。該睡覺了。”  

  “明天怎么辦?”  

  “明天的事情明天辦。”  

  “我要去應聘那個廣告公司嗎?”  

  “隨便你。”  

  “他們會預支一部分工資給我嗎?”  

  “唔﹍如果他們要用你的話﹍也許吧﹍”  

  “如果沒有預支給我工資呢?我們只剩50塊錢了。”  

  “我上學的時候50塊可以用半個月。”  

  “那么兩個人就是1星期。1星期以后怎么辦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睡覺啦!你真煩啊!”        

  衛生間里,朱夜用力地搓洗著什么。媽媽打開臥室的門,披著外衣走出來:“咦?你還沒睡?在洗什么?”  

  “沒什么!我睡不著。”他急忙把內褲塞進肥皂水底下,“你要上廁所?我這就出來。”  

  他的媽媽和他擦身而過,關上衛生間的門,坐在馬桶上,打了個哈欠,嘆道:“唉!上班上得日夜顛倒。這急診班實在太害人了!”               

  6  

  日上三杆的時候朱夜還在被子里沒有起床。不過他已經醒了,握著手机反复看通訊錄,每一次停在那個最新輸入的號碼上,又往下翻,如此周而复始,反复循環。終于他鼓起勇气選擇了“撥號”。在“确定?”問句跳出的時候,他的手指又在可以“确定”的功能鍵上方1毫米處停了下來。  

  突然手机“滴滴”地想了兩聲。是短消息的信號。他如釋重負地按了“放棄”,然后查看短消息。看到“來自”后面那個名字的時候,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臉又紅了起來。  

  朱夜在吳江路步行街上走著,不時地抬頭看商店的門牌號碼,在摩肩接踵的人群和一個又一個賣長毛絨玩具、拼圖游戲和時尚雜志的攤位前几乎迷失方向。他最后一次抬頭的時候正好看見仙蹤林沿街二樓的玻璃隔牆后面,季泰雅正在向他揮手。        

  “你怎么知道我手机號碼的?”朱夜還沒坐下,就急急地問。  

  “你就不用問啦。”泰雅笑眯眯地說,“不能說是你的同事不仁不義出賣你,只能說是我太狡猾聰明所以騙到手的。呵呵呵﹍喂!小姐,剛才我點的套餐現在可以上了。”他穿著灰色粗毛線衫、黑色緊身牛仔褲和靴子,戴著黑色的有芝加哥公牛隊標記的絨線帽,發梢在肩膀上略打著卷。  

  “不﹍那個﹍”朱夜急忙搖手。  

  泰雅嚴肅地說:“你什么意思?你不會是說你吃了午飯才出來的吧?”  

  飯菜端上來的時候泰雅低頭便吃,朱夜撥拉著飯粒,呆呆地看著他。  

  泰雅停止吃飯,抬頭問:“怎么了?看能看飽嗎?”  

  “我﹍不餓。”  

  “吃一點。很好吃的豬排飯。”泰雅指了指他的盤子,“不吃浪費。我討厭浪費。”  

  “我﹍不能吃病人和病人家屬的東西。”  

  “不能吃為什么來?”泰雅用餐巾紙抹著嘴說。  

  朱夜低下頭狠狠地塞進一大團飯,閉著嘴巴垂著眼睛嚼著。  

  泰雅不由得笑了起來:“慢慢吃。別噎著。”  

  話說得沒錯,朱夜果然噎著了。他連喝了几大口湯才喘上气。湯碗頓時見了底。泰雅微笑著看著他用餐巾紙擦著腦袋,把自己的湯推到他面前。  

  朱夜不好意思地小口喝著泰雅的湯:“早上在家里干什么呢?”  

  “什么也沒干。沒什么可干。”  

  “是嗎﹍真是羡慕啊。我也想過這樣的日子,可是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如果你真的想這么做,其實很容易。就是有些無聊。”  

  “什么時候找點事情做就不無聊了。”  

  “呵呵,可能等哪一天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我眼前的一切都沒有了,我才會從頭開始。現在么,得過且過。”  

  朱夜問:“昨天那個人是你的﹍?”他有意拖長了音調,見泰雅不答話,只好自己說:“是你的伴侶?”  

  泰雅“扑”地笑出來:“虧你想得出這么古怪的一個字眼。你果然是沒有想象力的人。”  

  “哦‾‾那個﹍不是嗎?”  

  “他是和我同住的人。”  

  “我還是不太明白。”  

  “我們是工作的時候認識的。因為和他同租一間房子的人正好想搬出去住,他就問我愿意不愿意一起住。兩個人分擔房租更合适一點。”  

  “是在做什么工作的時候相識的呢?”  

  泰雅朗聲說:“就是做鴨啦!”  

  听到他的話,朱夜本能地一縮肩膀,四下看去。所有食客都自得其樂,沒人注意到他們。  

  “怕什么?”泰雅說,“你在這里大喊一聲‘我是拉登’也沒人會注意你。但是如果你喊‘地上有張100塊’,效果就肯定不一樣啦!”  

  朱夜小聲問:“你們﹍一起﹍做?”  

  “是啊。”泰雅答道,“有個大款包下一個PUB開私人PARTY。我們都參加了。那天晚上最幸運的家伙拿到2000塊小費,我和阿迪沒拿多少。我認出他是和我一個學校里的,我們多數時間在一邊講話,沒怎么想法弄錢。”  

  “什么學校?”  

  “美專。”  

  朱夜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牙齒疼?”泰雅問。  

  “不﹍沒什么。”他低頭夾起一塊豬肉,“進美專很不容易啊。畢業了可以找很好的工作。”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你也就這點想象力﹍算了,不說你了。你慢慢吃吧。”  

  朱夜吃了几口,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前几次來配的藥就是給阿迪的吧?”  

  泰雅微笑著答道:“你想問的是這個吧?讓我告訴你‾‾我現在已經不賣了。”  

  朱夜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是阿迪還在賣。我好几次想搬走,最后都留下了,就是因為他。他這個人,怎么說好呢?你養過貓嗎?”  

  “呃,小時候養過。”  

  “是買的還是撿來的?”  

  “都不是。是鄰居家老貓生的。”  

  “那我這么說也許你不會明白。反正對你說也無所謂。阿迪就象一只孤獨怕了的流浪貓,和你在一個窩里呆過了就認死了你,整天盯著你纏著你,為了討你歡心可以干任何事情,只要你不要丟下他。每次他這樣我就頭大得要命,几乎要發狂。”  

  “可是你一直和他在一起?這也挺奇怪的。我看你不象那种猶豫不決的粘乎乎的人。”  

  “話是這樣說,但是一只貓養得久了,到了要扔掉的時候總會猶豫一下,不知道你离開以后它會變得怎樣可怜兮兮髒兮兮,也許會吃了死老鼠中毒死掉,与其這樣還不如自己掐死它。可是一定要掐死它好象也很難下手,畢竟在最冷的冬天里它給你暖過腳。在你猶豫的這一瞬間它又蹭了上來。然后就不舍得扔了,只好再養下去。”  

  “是嗎?”朱夜喝了一口湯,“我也很喜歡貓。”        

  “對不起,你沒有學校的畢業文憑,我們不能錄用你。”  

  只是這樣簡單地一句話,阿迪和他的畫滿畫稿的筆記本便被打發出了廣告公司。他抱著筆記本慢慢地走著。天很冷,沒有風也沒有太陽。他偶爾抬頭看看鉛灰色板結一片的天空,反手拉起皮茄克上連著的帽子戴在頭上。他的皮茄克是飛行員外套式,連著一個帶護目鏡的帽子,內襯深褐色的人造毛皮,看上去非常暖和。但是他還是覺得冷,一面走一面不斷把里面穿著的灰色細毛線衫的高領往臉上拉。  

  他在一個轉彎以后走上了93路車站相反的方向。他沒有察覺,仍然沿著長滿高大的梧桐樹的小路往前走。枯枝把他頭上的天空切割成無規則的多邊形。一旦開始走上岔路,開始是沒有發覺所以走不回來。到了后來就算發現了也走不回來了,因為已經望不清回頭路。阿迪惶然地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叉路口。印象當中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93路車站也沒有這么遠。他的左面是加油站,前方是一幢高大的老式洋房,形狀如乘風破浪的巨船,把一條寬大的馬路生生劈成兩半,一條朝他的右前方走,一條直接橫在他面前。  

  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儿,轉過頭往剛才走來的方向走。他只走了兩步便停住。  

  穿著便裝的馬南嘉微笑著說:“終于發現尾巴了?”他走上前來,在阿迪面前站定:“你是想把我甩掉還是真的迷路了?”  

  阿迪茫然地四下望了一圈,點點頭。  

  馬南嘉笑道:“等于沒有回答。走吧,我送你到車站。”他伸手招呼阿迪。阿迪反射性地退了一步。馬南嘉說:“那么我在前面走,你自己跟著我就是了。”  

  他大步地在前面走。阿迪猶豫了一下,隔著兩步跟在他后面。馬南嘉并沒有直接往車站的方向走,而是抄了個近路穿進弄堂。弄堂出口的地方是一所中學,正是放寒假的時候,不大的操場上凌亂地落了些枯葉。學校對面的台灣小食店也一樣蕭條,門上貼著褪了色的反町隆史和松島菜菜子的海報。馬南嘉問:“你沒吃午飯吧?”沒等阿迪回答,便徑直走進了旁邊的蘭州拉面店。  

  阿迪猶豫了一會儿,也走了進去。        

  店員端上面條的時候,阿迪說:“請給我用一次性碗裝。”  

  “用一次性碗加兩毛錢。”店員說。阿迪點點頭。店員把面條倒進白色發泡塑料碗里,連同一次性筷子一起端上來。原來在最上面的牛肉這下全部被翻到底下去了。阿迪沒有在意,夾起一筷面條嘟著嘴細心地吃著。  

  “怕不干淨?”馬南嘉問。  

  阿迪不置可否地恩了一聲。  

  “我常吃這种東西。”馬南嘉說,“上海灘要得肝炎我肯定是第一個。”  

  阿迪沒有接口。  

  馬南嘉說:“對了,后來還有沒有碰到奇怪的人和危險的事情?或者任何不平常的事情?都沒有?你現在能想起來那個晚上發生過的事情了么?”  

  阿迪一路搖著頭。  

  馬南嘉笑著搖搖頭,低頭吃了几口面。阿迪仍然不吭聲。  

  “你很警惕啊。”馬南嘉最后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這是在想法幫你?現在你很危險。可能你完全沒有感覺到。實際上我覺得這几天你越來越遲鈍了,常常在發呆。你在想什么呢?”  

  “我﹍沒想什么。”  

  “真的?”  

  “我只是在想玩的事情。”阿迪的目光穿過小店的門望向對面中學的圍牆。那上面貼著一張宣傳畫,畫上是穿藏袍的美女和背景中一字排開的4座雪山。  

  馬南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九月与你相會在四姑娘山’﹍呵呵,那里离成都不遠吧?”  

  “你怎么知道?”阿迪有點吃惊地問。  

  “我上學的時候有個同學在那里的成都軍區特訓營訓練過。每天早上起床跑步,全是山路。倒數第一的人要給大家打飯。他生在上海長在上海,一到高原完全及不上當地土生土長的警校學員。那是大熱天,上海連續十几天在35度以上。而那里屋前就能望見終年積雪的山頂,晚上要蓋棉被才能睡覺。他剛去的時候恨雪山恨得要死。但是几個月混下來,他和那里的人成了鐵哥們。最后他走以前大家喝了一場。他哭了。嚷嚷著一定要再回來,和大家一起去雪山上玩。”  

  阿迪仿佛已經神游遠方,沉浸在對雪山的想象中。  

  “后來他回到上海,入了党,分配在市局,然后是派駐香港,經常吃海鮮。現在他已經有180多斤重,別說爬雪山,連爬5層樓都要喘气了。”說到這里,馬南嘉哈哈地笑起來。  

  阿迪收回眼神不滿地望著馬南嘉。  

  “我的意思是,”馬南嘉正色說,“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它看上去那個樣子,也不是非達到那种結局不可。雪山在照片上看很漂亮,很讓人激動,但是人就是人,人是會變的動物,喜歡吃吃睡睡,喜歡過太平日子,搓搓小麻將。沒有人天生就是圣人,可以保證出污泥而不染。常在河邊走的人最終總是會濕鞋。”  

  阿迪玩味著他的話,沒有立刻回答。  

  馬南嘉推開空碗,摸出一支煙:“濕了也沒關系,把鞋晒一晒換條路走就可以了。你還年輕。”  

  阿迪淡淡地說:“是不是還要說不要走我的老路?”他說話的時候,仿佛身處遙遠的雪山背后日光的陰影里。  

  馬南嘉握著打火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什么意思?”他說話的時候香煙在他雙齶的運動下不斷在半空中揮動。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阿迪說,“你也應該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謝謝你的好意為我帶路,不過我知道應該往哪里走,剛才只不過是想到處走走逛逛而已。祝愿你早日高升,找個好位子,不用再做巡街的黑貓。”他在桌上丟下一張10塊錢,起身就走。  

  馬南嘉點上香煙,望著他的背影,悠悠地說:“需要幫忙的話盡管找我!”  

  阿迪停下了腳步,回頭說:“為什么你認為我會來找你?”  

  馬南嘉不緊不慢地說:“在醫療站里,我把我的手机號碼寫在了你的鞋子側面。而你并沒有把鞋扔掉。”  

  阿迪會過頭大步地走了。        

  “﹍然后我拼命地趴在地上到處找。我想這回可完了,我一定要在阿呆之前找到它。否則阿呆肯定會把它當什么小玩意儿撥弄著到處玩,還會帶到床底下的深處去。到時候更加找不到了。”朱夜揮動著手里吃冰激凌的小勺說。  

  “呵呵呵,后來呢?”泰雅問。  

  “后來我覺得頭上一重,可是沒想到是怎么回事。還以為是自己老是低著頭所以大腦充血。”  

  “哈哈哈﹍”  

  “然后我听到頭上喵喵的叫聲,這才意識到阿呆正趴在我脖頸后面。我回手往背上一抓,結果抓到一條軟軟長長的東西。竟然是那條長統絲襪。原來阿呆抓著它爬到我身上,以為我在找什么更好玩的東西,丟下了這雙長統絲襪專心幫著我一起找。你說巧不巧,我捧著被阿呆抓得抽了絲的長統絲襪傻愣愣地呆坐在地上想辦法的時候,小潁正好從衛生間出來,看到我拿著她的絲襪,气得滿臉通紅。”  

  “哈哈哈哈﹍她沒有當場給你這個色狼一個耳光吧?”  

  “那倒是沒有。她光著腳穿上皮鞋就往外跑。后來她再也沒有對我說過話。”  

  “呵呵呵,你可真失敗呀!阿呆呢?給它什么教訓?”  

  “沒辦法。沒什么教訓。干脆拿絲襪綁上一個木塞吊在門框上給它當球扑。它玩得高興得不得了。”  

  “哈哈哈哈﹍”泰雅笑得几乎趴在桌子上。朱夜也跟著呵呵地笑。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泰雅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怎么?要上班了?”  

  “是呀。”朱夜嘆了一聲,“玩的時間總是過得太快。3點半我要上中班去。”  

  “你算了吧!”泰雅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這也算玩?你對玩的標准定得太低了吧?以后有空再好好出來一起玩吧。”  

  “哦?啊!真是太好了!”  

  “以后不要說不能吃病人請的飯什么的!”  

  “呃﹍呵呵,你還記得這個!肯定的了。今天算我請你吧。”  

  “那怎么行?說好我請客的。”  

  “哎!不行!你一定得讓我來。以后我們是朋友了,大家請來請去無所謂,這是第一次,你仍然只是病人,所以得我來。”朱夜急急忙忙地往外掏錢包。  

  “說到這個,昨天回家我一看真的有一個很大的烏青塊。你說要緊嗎?”  

  “只是烏青塊,下面沒有腫嗎?”  

  “是。應該沒有什么事情。過1個月會退掉的。”  

  “啊?要一個月?”泰雅叫道,“我們那里的中藥房里有种膏藥賣,說可以止痛消淤什么的。”  

  “是呀。有的中藥治跌打損傷不錯的。”  

  “可是那种膏藥要400多塊一包,而且不能拆包賣。正好這几天手頭不太方便﹍”  

  “沒關系,要多少錢我先借給你,等你有錢了再還給我好了。”  

  泰雅微笑著說:“那就多謝了。你這人心腸真的是很好呢。”  

  朱夜被他說得紅了臉,一個勁地呵呵笑。
飄浪。JT 是我和涵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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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泰雅回到家的時候阿迪正在煮方便面。門口阿迪的休閑式運動鞋一只正著,另一只翻了個身扔在旁邊。如果仔細看的話,鞋幫上确實有圓珠筆寫的數字。但是几天來無論是泰雅還是阿迪本人都忽略了它們的存在。  

  “回來啦?”阿迪問,“這么晚才回來?去哪里了?”  

  泰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脫掉鞋子躺在床上,看儲存在數碼照相机里的照片,選擇了几張,把號碼抄在手中的小本子上。阿迪端著方便面進屋的時候他問:“今天廣告公司怎么樣?”  

  “沒怎么樣。老一套:沒有文憑免談。”隔了一會儿他又說,“你說,如果現在我回學校去補辦肄業證書他們會給我辦嗎?”  

  “會。不過你得先交上4、5000塊這個費那個費,然后寫檢查,說明為什么這么多年不來辦离校手續。說不定檔案已經給退到居委會里,還得去找。另外你還有2個處分沒有消掉,還得廢點精神去對付,否則它們會跟著你的檔案,你更沒法找到工作。”  

  阿迪嘆了一口气,耷拉下肩膀,把方便面放在桌上。他回頭看看泰雅:“咦?你這是在干什么?”  

  “我今天看到一個傳播公司招拍旅游紀錄片的助手,听上去很有吸引力吧?。而且是臨時工,可能不要文憑,只要身份證。”  

  “是嗎?”阿迪湊上來看了看泰雅選出的那些照片,“可是以前我不是上過當嗎?給那個公司畫了大半個月動畫稿,最后只拿到100塊錢。他們可能根本不和你簽合同,到時候翻臉不認帳。”  

  泰雅露齒而笑:“這個紀錄片是在四川拍。拍攝地點包括九寨溝、瑪尼溝,還有這個山那個山的,我沒記全。不過肯定有四姑娘山。”  

  “真的么?太好了!”阿迪說,“他們要做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去嗎?”  

  “到時間我去了再說吧。明天先要到數碼店去把這些照片打几張出來。”  

  “可是那很貴吧!我們已經沒錢了。”  

  “不要緊。我弄到錢了。500塊。”泰雅說著,從外套內袋中掏出皮夾子揚了揚。  

  “你﹍”阿迪頓時變了臉色,“去賣過了?”  

  “哈哈哈,沒有啊!”泰雅說,“你小子想到哪里去了?我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弄到錢了么?”  

  阿迪蒼白著臉,冷冷地說:“那你是怎么弄到的?”  

  泰雅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說:“小秘密喲!等我有了那份工作再告訴你。”  

  “為什么﹍為什么現在突然不愿意告訴我?”阿迪的眼里漸漸泛起水色,“以前你什么都愿意說給我听。我這樣相信你,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去做誘餌,現在你卻告訴我說這是你的‘小秘密’﹍”  

  “你又來了!”泰雅搖頭說,“好拉好拉別哭啦!看見你哭我就頭大!行了!別哭了啊!”他坐起身去摸阿迪的臉。  

  阿迪翻手推開他:“你先告訴我這錢是哪里來的。別想這么糊弄過去。”  

  “沒辦法!”泰雅盤腿坐在床沿上,把相机端在怀里,“讓我來告訴你吧。你听好了,我說的可全是真話。如果你听了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說吧。”阿迪的眼中淚珠顫動著,但臉上完全是空白的表情。  

  泰雅說道:“你還記得那個醫生么?他也幫了我們不少忙。今天我請他出來吃午飯。順便問他借點錢。不料他是個很客气的人,不但借給我錢,還付了飯錢。”  

  “說謊。”阿迪咬著嘴唇說。  

  “我為什么要說謊!”泰雅叫道。沉默了几秒鐘,他改口說:“對!我是說了謊。我請他吃飯的時候就想好了要怎么借他的錢。當時我對他說是要買傷藥。他一點也沒有怀疑,馬上就借給我了。他走了以后我倒有點說不出來的感覺。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了招人的廣告,然后想到現在手里正好有這么一筆錢可以用在這個地方。這樣說來我對他說了慌。我剛才對你說的也不清楚,我沒有告訴你我向他借錢的最初目的。滿意了吧?”  

  “我不相信。”  

  “瞧你瞧你!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既然這樣為什么還要逼問我?”  

  “哪里有人會把錢借給你?誰會這么傻地把錢借給陌生人?”  

  “喂!你听我說好不好?他為什么這么傻我怎么會知道?也許天底下真的就有這么傻的人,生出來就是為了給別人騙的,我怎么知道為什么他要生下來,然后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城市里讓我遇到?我要能知道那我不是成了張天師了?”  

  阿迪冷冷地上下打量著泰雅。泰雅憤憤地撫了一把長發,歪著腦袋看向窗外。  

  阿迪問:“這就是你假裝被車撞了以后我們在急診碰到的醫生?”  

  “對。就是他。”  

  “就是那天,你花了很多時間才從醫院里配好藥出來的那天,你遇到的那個醫生?”  

  “恩。”  

  “前几次配藥也是這個醫生?”  

  “是。”  

  “這么明顯的几件事情放在一起,你還說你和他完全沒有別的關系?”  

  “哦喲!我的天!”泰雅高舉雙手,“你這樣推理下去簡直沒完沒了!就是因為恰好几次碰到的都是他,然后才比較熟悉。然后我才摸索出他們的排班表,挑他當班的時候裝作被撞傷。這樣會比較好講話。你懂不懂啊!”  

  “你沒有在別的場合碰到過他?”  

  “沒有﹍哦,有。你被弄進去的那天夜里,我的胳膊受傷了,去找他看過,也是在醫院的急診室里。”  

  “你去看過病?病歷卡呢?”  

  “你有沒有搞錯?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從警察眼皮底下逃出來,身上衣服弄得亂七八糟,上出租車的時候還怕司机看著我不對勁直接拉我去派出所,我哪里有膽子直接挂號看病?我不就自己跑去叫他看了一下?”  

  “你以為我也是傻瓜?你沒挂號他怎么肯給你看病?”  

  泰雅气得臉色發青,拍著自己的膝蓋說:“你到底要說什么?你一定要說我和他有一腿是吧?或者是說我在別人面前只有賣的价值,在別人眼里我也只有可買的价值,所以我和別人只能是肉体買賣的關系是吧?反正你已經習慣了這么想你自己。你一定要這樣看待你自己我沒有辦法,你不要把我也一起扯進去呀!”  

  阿迪的眼淚嗍嗍地流了下來。他用力抿著嘴,防止自己哭出聲。  

  看到他的淚水,泰雅的怒火慢慢地消散開去。他無力地擺擺手,從床上下來:“嗨!我可不是故意要揭你的傷疤。你別老把自己割得渾身傷口,把割下的肉給別人吃,沒有人要求你這么做。你有很多好處,只是你自己沒有發現﹍...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我們吃飯吧。”他用筷子卷起面條吃了几口,轉頭贊道:“恩,不錯么,哪里買的方便面,這么好吃?”  

  阿迪仍然站在那里默默地流淚。  

  “我告訴你,”泰雅放柔了聲音,正色說,“那個醫生人真的不錯的,挺熱心也挺肯幫忙的。你想現在還有多少非親非故的人只要懇求就肯幫忙?今天我這錢算是問他借的,等我有錢了就還給他。我真的是碰都沒讓他碰一下。人家很老實的,你把人家想成什么了﹍好啦好啦,別哭啦!”他拿起數碼照相机,發現剛才無意中按動了快門,翻到最后一張照片,正是他把照相机放在膝蓋上時拍下的,上面是阿迪嘟著臉生气的樣子。他一邊伸手大把地抹著阿迪的淚水,一邊把照相机的預覽窗口給阿迪看:“呵呵,瞧瞧你自己,樣子多滑稽呀!笑一笑,吃飯吧。”  

  阿迪背轉臉到衛生間去洗臉。泰雅嘆了一聲回到桌邊吃面。     

  夜里,依舊是繁忙的集裝箱卡車開過窗外的聲音。五斗櫥上玻璃杯的晃動聲中,多了一絲寂寞的意味。  

  泰雅翻身抱住了阿迪,把鼻息噴在他的后脖頸:“還沒睡?”  

  “睡著了也要被你吵醒。”  

  “在想誰呢?想到你媽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我媽?”  

  “听到你的頭發在說話的聲音。”  

  “瞎說!你又在瞎說了!”  

  黑暗中泰雅無聲地笑了:“其實是因為吃晚飯的時候我說了的那些話﹍我想會讓你想到你媽。”  

  “我沒有想!”  

  “哦‾‾!我知道了。”泰雅在他的后頸輕吻了一下,雙手沿著他的腹部往下摸。  

  “別碰我!討厭!”阿迪抓住他的手腕往身后一放,“我要睡覺了。欲求不滿就自己打手槍去,別來煩我。”  

  “還在不開心啊!唉!真是小孩子呀!”泰雅嘆了一聲,翻身睡去。               

  8  

  “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紀檢處的劉副處長把桌子拍得山響。停下喘息片刻,他點上了一支煙,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說:“小馬呀!你還年輕!還有培養希望嘛!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前途問題!這也是為你好。我問你,為什么要調查賀家的事情?不要認為人家老頭子過世了就沒有顧忌了。人家在位的時候有這么多老同事老戰友,現在還有好几個親戚和實力派人物有深交,現在人家反映到我這里來了不是?你去查他們家的事情,到底有什么企圖嘛!”  

  馬南嘉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只是查案子而已。賀迪恰好是嫌疑人,按照常規要查嫌疑人的相關社會關系。”  

  “常規常規!你混了那么多年,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按常規來辦的嘛!”劉處長猛吸了一口煙,“老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富貴不過三代。凡是大戶人家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肖子孫,這也是可以想象的嘛。”他頓了頓,又問:“你查到些什么?”  

  馬南嘉打開了面前的文件夾:“198*年68歲的賀**于与26歲的待業女青年董**結婚,婚后生育一子,名賀迪。在此以前賀曾結婚兩次,共有子女5人,其中長女在農村,其余分布于上海和南京各地。199*年賀**過世,賀的家族分給董遺產1000元人民幣,宣布從此与她及賀迪脫离一切關系。而董未提出异議。當時賀迪尚未成年,董是他的法定監護人。此后董一直沒有工作,和儿子一起依靠母親的退休金生活。199*年其母去世。在這些年中董曾几次涉嫌違法事件,包括假填儿子年齡讓儿子賣血和數額較小的詐騙,手法是假稱車輛撞倒了自己的儿子。董199*年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我問你,”劉處長用一只粗大的手指點著攤開的文件夾,“即使這些都是事實,和你現在要查的案子有什么關系?靠這個你能證明賀迪詐騙?還是能證明他賣淫?完全不搭界的事情嘛!”  

  馬南嘉不緊不慢地答道:“讀他的過去有助于我們把握他和他搭檔的關系,從而瓦解他們之間的犯罪結盟。”  

  “笑話!”香煙差點從劉處長的嘴角隨著這句激烈的話語一起噴出來,“你說他是和什么人聯手犯罪?他媽?”  

  馬南嘉答道:“顯然不是。但是一個對賀迪來說起到類似心理作用的人。”  

  “那他干嘛不直接找個老太太?”  

  馬南嘉微笑道:“劉處長,我是說那是一個對賀迪來說起到類似心理作用的人,就是讓他依戀的人。他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下,對身邊親密的人傾向于產生絕對的依戀,表現為沒有是非感的盲從、自我价值的否定、夸大的取悅別人的衝動和自傷衝動。”  

  劉處長瞪大著眼睛,仿佛馬南嘉在說的是阿拉伯語。最后他揮了揮手說:“我不管你這套,反正我警告過你了。你給我好自為之吧!要是再有什么可不要怪我幫不了你。”     

  上午的陽光照進陳設荒蕪的老式新村房間。朝東的房間不是睡懶覺的好地方。阿迪已經醒了,愣愣地望著天花板。泰雅還在睡。  

  泰雅的手机響了。他閉著眼睛皺著眉頭摸索著,按下接收鍵:“喂?哪位﹍﹍啊!是你啊!﹍﹍”他翻過身把手机緊緊扣在耳朵上,“﹍﹍呵呵呵,我已經醒了﹍﹍沒有沒有,一點也沒有打扰我。你已經下班了么?哦!對了,你昨天是中班。怎么樣?昨天忙嗎?﹍﹍真的啊?這么倒霉?怎么不多睡一會儿?今天還要上晚班吧?”  

  阿迪煩悶地起身開始穿衣服。泰雅還在煲電話粥,不時發出會心的笑聲。阿迪狠狠地蹬進褲子,踏進拖鞋,重重地在斑駁的棕色水泥地上跳了几下。泰雅專注地听著電話,沒有注意他的舉動:“﹍﹍羽毛球?當然會打。小學里就會了。什么?現在還有地方可以打羽毛球啊!那不錯啊!呵呵,我不忙,今天要到徐家彙去應聘,別的就沒事了。看你啦。你什么時候有空呢?后天?讓我想想﹍﹍應該沒有問題啦!﹍﹍這個警告聲?哦!呵呵,是說我的手机快要沒錢了﹍沒關系,我今天就去買充值卡。那么,如果沒有什么意外就這么定了嘍﹍﹍好的。再見!”他收了線,把手机往枕頭底下一塞,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轉頭問阿迪:“陪我去打印照片嗎?”他的話擴散在床和走道之間無人的寒冷空气里。  

  “我要去買雙新鞋。”阿迪在衛生間說。  

  “新鞋?你這雙沒穿几個月呀?”泰雅不解地說,“你上次還說很喜歡呢。再說我們現在也沒有多余的錢,買太便宜的對不起自己。還不如等有錢了買好的。”  

  “沒關系。給我200塊就行。”阿迪說。  

  泰雅起身穿上衣服,從外套里掏出皮夾,捻出2張100元。阿迪走過他身邊時伸手去拿,被他虛晃一下,沒有拿到。泰雅高舉著200元說:“你去哪里買鞋?”  

  “人民廣場地鐵下面。”  

  “給我听好了,一個人的時候不許和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听到了嗎?”  

  阿迪伸手搶下那兩張錢,冷冷地說:“你放心。一個人打不成羽毛球。”  

  “說什么吶!小子!”泰雅捋了一把垂落到眼前的長發,大聲斥道。阿迪沒有答理他,穿上鞋子徑直出了門。  

  泰雅在路邊買了一個油墩子當早飯,一邊吃一邊等著照片從柯達數碼店拿出來。他買了一個文件夾,到路邊的打印复印店讓人打了一份應聘書。在他路過賣手机充值卡的小攤的時候數了數皮夾子里僅剩的錢。最后他沒有買充值卡,而是關掉了手机。        

  朱夜喜孜孜地在易初蓮花大賣場超市的運動服裝架前挑選。他身邊的購物籃里已經放上了一雙羽毛球拍、兩筒羽毛球、印著鄭伊健頭像的飛影去屑洗發水和碧柔男士洗面奶。他拿起一件藏青色長袖T恤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感覺太沉悶,隨手放下,又拿起了一件鮮艷的天藍和亮黃鑲拼的運動衫。“先生你穿這個很洋气的!”促銷小姐不失時机地鼓動道,“現在是買二送一,再挑一條褲子可以送一雙名牌運動襪!”  

  “是嗎?”正當他的手伸向相配的運動褲的時候,怀里的手机響了。他放下手里的東西拿出手机,看到上面的號碼便皺緊了眉頭:“喂?方和,你找我什么事?”  

  “不好意思!你今天能替我上一會儿早班嗎?我現在有急事要走開。3點半的時候楊向東會來接你的班。在上夜班以前你可以到病房值班室睡一會儿。”  

  “什么事這么急?我正在外面買東西呢。”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知道這樣你很累,可是我家里出了急事,我非得馬上离開不可。”  

  “我說了我不在家里,正在買東西。要回家再赶出來至少要中午。”  

  “沒關系,我等你。你什么時候到我什么時候走。幫兄弟一把吧!兄弟我不會虧待你的。”  

  “好拉好啦我知道啦!這种可怜兮兮的話就不要再說啦。我盡快過來。”  

  朱夜挂掉電話,提著購物籃去結帳。        

  中午剛過,馬南嘉一下車便被劉處長叫住了:“小馬,馬上來開會。不能缺席。”  

  “什么會?”  

  “關于紀律整頓的會。在606房間。”  

  “為什么在那里?”馬南嘉皺起了眉頭,“這么小的會議室?我有什么資格參加核心會議?”  

  劉處長長嘆一聲:“你去了就知道了。”  

  “什么時候開始?我還沒吃飯?”  

  “沒吃午飯?”  

  “恩。也沒有吃早飯。從昨天下午5點到現在我還沒有吃過東西。我們盯了一個容留賣淫的大窩點。”  

  劉處長干笑了几聲:“你要對我說你這几天所有的工作時間都花在這上面,哪怕說你把個人時間都貼在這上面,我絕對相信。可是你得想法說服別人和我一樣相信。走吧。”  

  馬南嘉一揚眉毛:“怎么?還得煩勞您親自送我去?”  

  劉處長攤開雙手:“我也沒辦法!我也是服從上級命令。我們都是公安干警,不服從命令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馬南嘉被帶到了隔音設備很好的606房間。門一開他就明白了什么:紀檢處的正處長、党委書記和几個不認識的人在長桌后一字而坐,長桌前擺著一把椅子。這是正式審查的場面。  

  馬南嘉淡淡地一笑:“干什么?需要我交待什么?”  

  “馬南嘉同志,請坐!”處長把手一擺。  

  馬南嘉跨上一步,輕松坐下。  

  党委書記說:“到現在為止我們之間都是同事關系,是為打擊犯罪而戰斗的戰友。你常年在外偵查,同志們對你了解不夠,外面也有風言風語,說的都是對你很不利的話。今天叫你來,是想找個時間好好和你聊一聊,听取你具体的工作彙報,工作上、私人生活上有什么困難也盡可以說。”  

  馬南嘉平靜地問:“別人舉報我什么?”  

  党委書記正要開口,紀檢處處長搶先說了:“小馬!你的態度要端正一點!這是原則性的大問題!”  

  “所以我才要問是什么問題。”  

  “你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問題嗎?”  

  “我的問題就是現在我很餓了。如果不去吃飯待會儿就會完全沒有食欲。”  

  “馬南嘉同志!”紀檢處處長大喝一聲。党委書記制止了他,轉用柔和的口吻說:“小馬,你應該知道身為公安干警,姑息包庇帶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分子的犯罪行為,是很嚴重的罪行吧?”  

  紀檢處處長補充道:“如果你對自己這些天來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記憶的話,有人為你寫下了詳細的報告。你的偵查計划到底是什么?現在誰是嫌疑人?誰是布控監視對象?你怎么确定這些對象?具体監控措施是否得力?有沒有制止和預防其犯罪?你最好詳細報告一下!”  

  這時,馬南嘉的手机響了。雙方都沒有說話。刺耳的電子鈴聲響徹空气凝結的房間。鈴聲響了2次以后馬南嘉低聲說“抱歉”便把手伸向怀里。  

  “把手机給我。好好開會。”劉處長說。  

  這時馬南嘉已經看到了屏幕上跳動的人名。他急忙說:“很抱歉。這可能是一個重要線索。我追蹤這個案子已經很久了。請讓我接這個電話。”  

  “不行!”紀檢處處長斬釘截鐵地說。  

  劉處長把手伸到馬南嘉面前。  

  空气中有某种東西到了一點就著的地步。馬南嘉有力的大手攥緊了手机,掌緣的肌肉鼓了起來,緊抓著手机外殼的手指關節擠得發白。他的臉色仍然很平靜,然而他的內心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在他腦海中反复閃現著掀翻桌子打倒劉處長衝出門外奔向阿迪的鏡頭。  

  劉處長把伸在馬南嘉面前的手晃了晃。  

  響了7、8次的手机鈴聲嘎然而止。馬南嘉不甘地把手机拍進劉處長掌心。劉處長拿著手机走出606會議室,反手關上門。               

  9  

  雖然得白白為別人上班,朱夜的心情仍然相當好。這可能歸功于今天晴朗的天气。同樣因為宜人而溫暖的天气,各科急診病人都不多。普外科醫生甚至在午飯后打了一個盹,補回昨夜打游戲的欠覺。內科醫生和神經科醫生聊著美容的話題。朱夜兩手交叉在腦后,翹著椅子,望著窗外雨蓬和防盜窗之間一線碧藍的天空,輕聲哼著歌。  

  “朱夜啊!發什么花痴吶?”護士露露倚著門框,拿筆指著他說,“呵呵,大家來看朱夜的花痴樣!”  

  “什么?哪里有花痴?”普外科醫生從夢里游回來,迷迷糊糊地說,“我要看!”  

  “什么啊!你在說什么吶!”朱夜連忙坐正身体,拉了拉衣領,一本正經地說。  

  “嘻嘻嘻嘻!他剛才在唱歌哦!我都听見了喲!”露露不依不饒地說,“大家來審問審問他!看他有什么事情這么高興!”  

  “好!”普外科醫生一拍桌子,“朱夜你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干什么!干什么!”看到內科和神經科醫生也來湊熱鬧,朱夜不免叫苦。  

  “嘿嘿,是在想和哪個女孩子約會的事情吧?”年齡比較大,已經結婚多年的內科醫生說。  

  露露拿筆敲著朱夜面前的桌子說:“好啊!有好事情怎么不告訴我們!該罰!”  

  普外科醫生對著空气吸了一通鼻子,晃了晃腦袋說:“恩!肯定有問題!否則我怎么聞得到香味呢!是這小子身上的!肯定沒錯!”  

  “我﹍我只是剛洗了頭﹍”朱夜結結巴巴地辯解道。  

  “瞎說!你以前難道不洗頭嗎?”露露說,“為什么以前一點味道也沒有?”  

  “我以前用肥皂洗頭﹍”  

  “啊!這么沒有品味的男人也有人看上!”露露大叫道,“上海的女孩子這么急吼吼地要嫁人嗎?”  

  “別這么說人家。”神經科醫生說,“朱夜啊,女孩子什么時候可以帶來給我們看看?”  

  “到底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呢?”露露的粉拳直往朱夜肩頭捶去。  

  “呃﹍啊﹍”朱夜含糊地應著。  

  “瞧啊瞧啊他笑了!肯定是有的嘍!”露露敲著他的腦袋說。  

  朱夜再也忍不住笑臉,低頭紅著臉。  

  “是剛認識的吧?”神經科醫生問。  

  朱夜點頭。  

  “長得好看嗎?”普外科醫生問。  

  朱夜含笑點頭。  

  內科醫生嘆了一口气:“小年輕啊!現在只知道幸福!不要被蒙住眼睛哦!小心上當受騙。”  

  普外科醫生不滿地說:“你怎么能在這時候說這种話呢?人家正在幸福當中。”  

  內科醫生說:“你不知道有句話說戀愛中的男人智商為零嗎?”  

  普外科醫生說:“這句話應該是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  

  露露插嘴說:“都不對!正确的說法是戀愛中的男人智商為負數!”  

  普外科醫生說:“喂!你不要一打擊一大片好不好?”  

  露露說:“哪里有一大片?這里明明是女的多!”  

  神經科醫生說:“智商是除出來的,怎么會是負數?”  

  露露說:“我來舉個例子吧!我們這里就有一個智商是負數的人。”  

  普外科醫生拿手一指朱夜:“他?”  

  露露揮著手說:“不是不是!是方和呀!”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你們知道他為什么早班不上,匆匆忙忙地要走?他是去追他的錢吶!”  

  “錢?什么錢?”普外科醫生問,“他能有什么錢需要去追?”  

  露露惊訝地說:“啊!原來你們都不知道啊!早上他一個勁儿地在打針間后面打電話,我把前因后果都听見了!他最近談了一個女朋友。人家說是做服裝生意的,長得又漂亮,打扮得又有气質。他被人家三花兩花就花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人家說做生意要進貨沒現錢,他立馬就掏出8000塊。”(此句中“花”是動詞,解釋為魅惑。)  

  “這么多錢!”神經科醫生嘆道。  

  “你知道嗎!”露露吸了一口气,頓了一下,欣賞著自己制造的戲劇化气氛,然后說,“他是被騙了呀!他才知道因為整個商場生意不好她租的服裝柜台早就不做了,几乎空關著。他打電話問了女孩子一次,人家就不理他了,也不肯還錢。他發急了,一上午都在給介紹他們認識的人打電話。”   

  內科醫生惊訝道:“什么?這种騙錢的女人竟然還是別人介紹的!”  

  露露說:“就是呀!現在別人介紹的都不能相信!更不要說馬路上搭上的、不知根底的人了。人家長得再漂亮、嘴巴再甜,也不能給人家花倒哦!听到沒有!朱夜!”  

  朱夜仍然在笑,只是五官已經漸漸扭曲了形狀。  

  其他醫生漸漸忙碌起來。創傷科卻仍然沒人挂號。這對朱夜來說更是一种折磨。他在狹小的診室里不停地繞著圈子,一次又一次地摸出手机撥號,得出的是一樣的結果:“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机,請稍后再撥,謝謝!”  

  他惶然地抬頭看挂在護士台上方的鐘,伸手抓撓著從上班以來一直意外地整齊的頭發,神經質地把手里的鋼筆拆了又裝,裝了又拆。        

  泰雅擠在一大群求職的人當中排了很長時間的隊。他不時地伸頭看看周圍的人手里的材料。看到別人都有文憑,未免有些著急。終于輪到他進去,卻只是讓他填了一份表格,上面只有一些很簡單的問題,諸如是否能接受出差和艱苦的生活,是否能具有團隊精神,是否暈車。他填完了表格,回頭看看后面擁擠的人群,大聲對主辦人說:“請看看我拍的照片吧!”  

  主辦人正忙于接收人家的表格,看也沒看他一眼,點點頭。  

  “請看看我拍的照片吧!”泰雅大聲說著,把文件夾遞在他眼皮底下。  

  主辦人不耐煩地瞟了他一眼,指指手下的一堆文件夾。泰雅無奈地把文件夾放在那一堆的最上面,被后來的人擁擠著走出房間。  

  他走出辦公樓,路過賣電話卡的小攤的時候,猶豫了一陣,沒有買充值卡。他給阿迪發了個短消息,沒有任何回音。他吃了一個玉米棒充饑,在地鐵站附近轉了几圈,忍不住撥了阿迪的手机號。話筒里傳來“您剩余的話費少于10元,請及時充值”的電子合成女聲,不耐煩地說:“知道啦!知道啦!”然而,后面卻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這家伙怎么回事?”他走下地鐵,投了3元硬幣買票。  

  他在迷宮一般的通道中到處走,一邊把目光投向所有站在貨架前身影。雖然說午后并非高峰時期,迪美購物中心里紅男綠女摩肩接踵,邁著悠然輕快的步子与他擦身而過。  

  “該死!這家伙會去哪里?”泰雅在鞋店櫥窗前立定,身前的玻璃櫥窗反射出身后對面首飾店櫥窗的布局,而首飾店的玻璃櫥窗再次反射鞋店的櫥窗。如此反复,在泰雅面前的玻璃中形成光怪陸离的影像。這個購物中心位于人民廣場地下,是50-70年代修造的防空洞改造分割而成,平面几乎和整個人民廣場一樣大,現在開放使用的只是實際能使用的面積的1/3,在林立的商鋪盡頭,正有新的空間被整理出來裝修分隔,設計成店鋪的形狀。店鋪和店鋪之間是相同寬度、相同地面鋪設的筆直的棋盤格通道。在商鋪群体的邊緣,店鋪燈光消失的地方,這些通道仿佛通向無限遠處,那里是黑暗陰濕的防空洞。泰雅打了個寒顫,小心地沿腳下最寬的通道走向地下商場的腹地。        

  時針已經指向3點35。別的科的日班醫生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紛紛交班离開。朱夜象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牆角和門之間5、6步的空間里來回踱步。他在窗縫里瞄到了楊向東的身影,便脫下百大衣往抽屜里一塞,匆匆跑出去。他擦過楊向東身邊的時候說:“早班很太平。祝你好運。”  

  楊向東先是吃了一惊:“哦?是嗎?我怎么看到有救護車在往這邊開?哦!我死定了!為什么不早一個小時開來呢!呀?朱夜?怎么是你上早班?早班不是方和嗎?那么今天誰來接我的班?仍然是你嗎?”他問完這几句,朱夜早就跑出了大門外,人影都不見了。  

  朱夜下意識地跳上了他第一眼看到的93路車。他記得在談話中泰雅說起過常坐93路車。他上了車后說服自己,這輛車可以到徐家彙。  

  車開得非常慢。一輛又一輛自行車從車窗外扭扭地蹭過,超過車頭,在岔路拐彎。車子在前方路口是紅燈的時候完全動不了,在綠燈的時候也只能緩緩蠕動。每過一個路口都要停兩個紅燈才能通過。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他不顧周圍同樣擠在車上的人的抱怨,吃力地摸出手机,一次又一次地撥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机,請稍后再撥,謝謝!”机械的禮貌用語讓他感覺窒息。他大聲喘著气,用力拉松衣領,焦急地望著前方的車輛的一字長蛇陣。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接近10年來上海最嚴重的交通擁堵的發源地和重災區。自從車子開過高安路以后几乎沒有移動過。車窗前和車窗后擠滿了不滿地喘息著的出租車。雖然是冬天,站在93路公交車上的人汗流  背。  

  “前面怎么了?”身邊的乘客抱怨道。  

  “不知道。可能是施工吧?”有人猜測。  

  “是什么領導人訪問吧?”  

  “不是吧?這几天沒听說什么人到上海。會不會是搶銀行?”  

  “不會的!什么人這么大膽子?你們听到爆炸聲了嗎?”  

  “現在的人什么都做得出來。”  

  “不會的!”死机發話了,“肯定是車禍。要不就干脆什么也沒有。”  

  “﹍不好意思,請讓我下車。”  

  司机接著說:“有一次也是這樣堵得要命。結果好不容易開到前面﹍”  

  “不好意思﹍讓我下車好嗎?”  

  司机沒有注意到那個聲音,接著說:“﹍結果發現前面什么都沒發生!不知怎么就堵車了。真他媽的奇怪呀!”  

  “讓我下車!”朱夜吼道。  

  “這里怎么下車!”司机不滿地說,“你自己看看我怎么給你開門?警察馬上就要來抓我!”  

  “我不管!”朱夜用力扒著車窗,“讓我下車!”  

  “我告訴你不能在這里開門!這是公交公司的規定!”司机也發火了。  

  朱夜死命拉開車窗,硬從里面往外擠。  

  “算了算了!開門吧!”有乘客說。  

  “沒有用的!”另一個人說,“車這么擠開了門他也擠不到門口。”  

  “扑通”一聲,朱夜像一團東西一樣掉落在旁邊出租車前蓋上。車上有人笑出來。司机不屑地說:“切!拎不清!(不識時務)”  

  “我知道出什么事情了!”一個車上的女孩子對同伴說,“程倩給我發短消息了。她被堵在43路上。听說肇嘉  路上一幢正在造的大樓頂上有几個人跳樓。其中一個已經跳了,正落在路上。”  

  “原來是這個?”她的同伴說,“誰這么無聊在這個時候跳樓?”  

  “快到年底了,是討工錢的民工吧?”旁邊一個中年男子說。        

  朱夜團著身体爬起來,無視不滿的出租車司机怨恨的目光,踩著車前蓋跳下,往人行道上跑。前面堵賽的車流一望無際。他跑了几步,突然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气。身邊富豪東亞酒店的碩大新年彩燈的麋鹿正好冷冷地盯著他的后腦勺。  

  他突然想起來,雖然他非常明确徐家彙是在哪個方向,即使他能生出一對翅膀飛离車流,也完全于事無補。他完全不知道泰雅是在哪里應聘,是上午還是下午應聘。在新年狂歡的時候,徐家彙地區可以彙集13万人。現在被堵在路上、寫字樓和商店里的差不多有這個數字的一半。他到哪里去找季泰雅這么一個人呢?  

  他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信號顯示電池余量不多。他一個鍵一個鍵地按著今天按了千百遍的數字,小心翼翼地按了“呼出”鍵。屏幕上代表呼出的箭頭開始閃動。他摒住呼吸等待著。突然屏幕閃了一下就完全沒了信號。電池用盡,自動關机。  

  朱夜扔下手机,抱住酒店門口的梧桐樹,瘋狂地搖晃著,大聲呼叫:“老天啊!為什么啊!我再也受不了啦!”                        

  10        

  阿迪在地下商場逛了一圈,在某家鞋店的櫥窗前駐足片刻,選了一雙式樣顏色都和原來那雙非常接近的休閑鞋。  

  他買了鞋子,提著有商店名字的塑料袋往外面走。從下沉式露天休閑小吃廣場邊的自動扶梯往地面上去。  

  天气非常好。陽光燦爛,和風輕吹,一掃多日來的陰霾和濕冷。阿迪站在平穩運行的自動扶梯上,打量著漸漸從他眼前升起的這個城市:繁華的樓頂廣告牌在白天也變換著不同的花樣;從遠到近的摩天大廈傲然挺立;近處的馬路上沒有生命的汽車喧囂塵寰;腳旁是人工精心栽培在冬天也保持著驕奢的嫩綠色的的草坪,和漫步在据說比地毯還要貴的草坪上的略顯臃腫的廣場鴿。  

  他打了一個哈欠。  

  阿迪加快腳步,走向离得最近的露天長椅。但是一對游客搶在了他前面。他轉身往旁邊走,尋找其他長椅。廣場上人很多,空位子還不好找。阿迪看到一對情侶坐著一張長椅,相互拿手中的串燒喂對方吃。他別過頭就往相反方向走。最后他來到一個最隱蔽的長椅前。這張長椅正對著一個地鐵商場的出口,非常小,只是剛好能容納兩個人并排上下的樓梯,挂著一個小小的地鐵記號,离馬路只有几步路。  

  長椅有點髒。阿迪鋪開裝鞋子的塑料袋坐下,脫掉右腳上的舊鞋,換上新鞋。然后他翹起左腳的舊鞋,那上面馬南嘉用圓珠筆深深地寫下了他的手机號碼。他最后掃了一眼這個如同恥辱印記一般的號碼,開始解鞋帶。在他解到一半的時候,動作慢了下來。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小動物一般本能的恐懼抓住了他。他抬頭四望,周圍依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往前下方看去,意識到自己的不安來自于地鐵口:這個通道自從他坐到那里以后還沒有人從里面出來過。他放下左腳,再次向身后望了一眼,穿著兩只不一樣的鞋子悄悄地向通道底下探頭張望。樓梯打了個拐彎,看不清樓下的情況。他扶著牆壁囁手囁腳地走下樓梯,卻發現這是一個正在裝修照明設備的通道,通向主客流通道的地方被三合板擋住了。從三合板的縫隙里可以看到外面主通道里來來往往的一雙雙腳。  

  想到別人對他“超級敏感”的評价,他搖搖頭,低咒一聲“該死”。  

  阿迪轉身回到地面。他的腳還沒有站穩,便被兩個穿深色運動風衣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架住。沒來得及掙扎几下,便象小兔一樣被人拖走。他已經脫下的那只舊鞋被他踢到一腳,骨碌碌地滾下樓梯,在牆上撞了一下,反彈到傾斜的通道里,卡在三合板下面。  

  “咦!那里有一只鞋!”一個男孩的聲音傳來。一只穿著白色運動鞋的腳把阿迪的舊鞋從三合板底下勾了出來。“啊!我來射門!”另一個男孩的聲音傳來。另一只穿著黑色運動鞋的腳狠踢了舊鞋一腳。白色和黑色的運動鞋交替踢著舊鞋,男孩的嘻笑聲傳了一路,不免夾雜著路人不滿的嘖嘖聲。終于他們膩煩了這個游戲离去了。舊鞋孤獨地留在了路中央。在這天剩下的時間里,有無數雙腳走過這只舊鞋旁邊。那些穿著  亮的皮鞋、鞋幫毛絨絨的尖頭高跟鞋、鞋跟又扁又直的高跟靴、普通的保暖鞋、運動休閑鞋的腳,大多漠然地經過。偶爾有童心大起的,漫無目的地踢上一腳。有時它遇到的,則是心怀不滿的掃帚。在匆匆來去的人流中,這只舊鞋從一家商店門口,被掃到另一家商店門口。從一條通道,被踢到另一條通道。  

  終于,這只舊鞋停在了一條死胡同里貼著“禁止入內”的地下通道門前。在那里旁邊的地面上,還扔著一堆裝修留下的垃圾。  

  它陪著那堆垃圾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泰雅在地下商場里轉了接近1個小時。他走到這個死胡同前,正要轉身,突然瞥見了胡同底里那只孤獨的舊鞋。他飛跑進去,捧起這只鞋左看右看。“阿迪﹍”他喃喃地呼喊著,抬頭看到通道門上“禁止入內”的貼紙,寒气從他的胃里直往上冒。  

  “阿迪!”他嘶聲喊道。空無一人的通道和正在裝修尚未開張的商鋪連嗡嗡的回音都沒有。  

  “阿迪!回答我!阿迪!”他叫著,拍打著門。門漠然地立著。門縫里沒有一絲流動的气体。  

  “阿迪!你在哪里?阿迪!”他提著單只的舊鞋在通道里跑過,衝進每一間可以打開的門,查看空貨架下的紙箱和泡沫塑料堆。他已經作好了在那些地方看到血淋淋的昏迷的軀体的准備。  

  但是,什么也沒有。一個有血有肉的軀体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阿迪!你快點給我滾出來!”泰雅吼道,漫無目的地在通道里奔跑著,四下呼喊著。他從一個過道跑到另一個過道,漸漸又回到人流熙熙攘攘的主干道,聲音越來越絕望。他喘著气,顧不上擦一把汗,疲憊地在人群中四下張望。來來去去的,是一張張平靜而陌生的臉。在他背后樓梯拐角上,一張被巨幅打折廣告遮掉一半的招貼畫上,穿著節日盛裝的藏族美女靜靜地微笑著。  

  “阿迪!別鬧啦!我實在受不了啦!”站在人流當中,他無助地哭喊,“快出來啊!我答應你,我們一起去四姑娘山吧!”  

  多年以后,很多在那個下午曾經從人民廣場地下通道經過的人,或在迪美地下商城買東西、會朋友、談戀愛、閑逛、發呆的人,都記得有一個長發的年輕男子,在地下商城和地鐵通道組成的迷宮中邊跑邊喊:“快點出來啊!求求你﹍回來吧﹍我們﹍一起去四姑娘山吧!”        

  在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灰色小面包車上,阿迪一邊叫著救命,一邊奮力掙扎踢蹬著。一個高胖的男人狠狠一拳搗在他胃部。他悶哼了一聲,捂著肚子綣成一團。胖男人得意地喊:“阿三!綁起來!”阿迪身后那個叫阿三的人取過一卷繩子,用力拉扯阿迪捂住腹部的雙手。几下拉扯之后阿迪的衣服里掉出一部手机。胖子揀起手机,看到上面顯示“正在呼叫”,后面是一連串號碼。他得意地掐斷電話,獰笑一聲:“好你個臭小子!”哪料阿迪突然一頭撞向他,把他撞得差點倒下。司机罵道:“死胖子!快把他搞定!”胖子支著駕駛員的座位靠背抬起身,抓住阿迪背上的衣服往后座一扔。阿三從背后反剪他的雙手,迅速地綁住。胖子揪起阿迪的衣領,右手細心分開他的頭發,露出那張瓷娃娃一樣精致的小臉。他摸著阿迪的臉頰,嘿嘿笑了一聲:“好可愛的一張臉吶!”說完,猛地扇上一個耳光。     

  車到目的地的時候,阿三和胖子已經把阿迪牢牢綁住,用紗布嚴嚴實實地堵上嘴,外面貼上大號創可貼,套上寬松的連帽風衣,拉上拉鏈,一條圍巾脖子里一扎,遮住大半邊臉。阿三和胖子一左一右地架著他走進大樓里。阿迪細小的身体在寬大風衣里晃來晃去。司机留在最后鎖車門。他進大樓以后特意把門留了一條縫,然后便追著胖子沉重的腳步聲上樓。  

  這是肇嘉  路、高安路交界處一幢停建了好几年的樓房,仿若擁擠的城市中無人的孤島。30多層的大樓骨架已經全部搭好。除了4樓以下的裙房以外,4樓以上的大樓外牆也已建好,只是尚未裝修,裸露的牆壁上抹不去几年風吹雨打的斑駁。裙房腳手架已經拆得只剩一個空架子。風吹來,鏽蝕嚴重的鐵圓杆不時往下掉鏽渣。進出大樓的唯一通道就是他們剛才進入的臨時鐵門,上面挂著一個巨大的鐵制插銷。     

  阿三掀下阿迪的風衣帽子,掏出他嘴里的紗布,冷笑道:“好小子!你叫吧!這里用高音喇叭叫,外面也听不見。”阿迪冷冷地四下望著,不做聲。阿三把手机伸到阿迪面前一晃:“小子!給你搭子(搭檔)打個電話,讓他過來,我們有事找他聊一聊。”  

  “我是一個人。”阿迪說。  

  “他媽的欠揍!”胖子從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腳。阿迪一個趔蹶摔倒,額角磕在地上。他的臉下積起小小的一攤血。胖子揪著他的衣服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搖一只布娃娃般搖晃著,吼道:“你給我識相點!臭鴨子!快說!”  

  血順著阿迪的臉頰往下流,他努力睜著沒有被血糊住的一只眼睛,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說話。  

  “你他媽的不想活了!”胖子一拳捶在阿迪臉上,血沫從他嘴角飛濺而出。  

  “等等!”阿三揮了揮手,“我找到了!這小子手机的電話簿里竟然只存過一個聯系人!哈哈!胖子,等我給那只小鴨打電話的時候,讓這一只發出點‘專業’的聲音來。”  

  胖子猥褻地嘿嘿笑了几聲,把阿迪往地上一扔。阿迪艱難地弓著身子爬起來,阿三一腳踩住他的背。胖子撿來一根生鏽的鋼筋,動手拉阿迪的褲子。“放開我!死豬頭!”阿迪踢蹬著不讓他靠近。阿三撥了手机。阿迪的手机屏幕上顯出“泰雅”的名字,旁邊一個電話的符號閃動著。阿三把手机貼近耳朵,獰笑著。突然他罵道:“出鬼了!竟然關机!”  

  胖子听到這話,揪起阿迪象扔一個枕頭一樣往樓梯上一扔:“死不要臉的東西!竟敢踢我!我讓你踢!我讓你再踢!”阿迪奮力翻身想爬起來。胖子抓著他的腳踝往下拖,把他的小腿擱在一級水泥樓梯上,提起腳狠狠往下一跺。阿迪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司机皺了皺眉:“別耽擱時間了。先把這個解決掉,另一個以后再說!”  

  胖子獰笑著說:“我還沒玩夠呢!演出開始嘍!”        

  看管工地的唯一的保安穿著褪色的制服,悠閑地剔著牙齒,從大樓后面不知哪個角落里繞出來。他走過死气沉沉的裙房,跨過一個漏水的水龍頭,走向他在大門口一邊的小屋。突然他停下了腳步。几個月無人光顧的工地通道邊,竟然停著一輛灰色的面包車。他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從車窗向里看,沒有看到任何熟悉的公司的標記。側耳傾听,只有風的呼嘯,和鏽蝕鋼筋受拉的嘎嘎聲。他注意到大樓唯一的出口鐵門隱隱開著一條縫。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沒法确定自己上次是否把門關好。于事他關上鐵門,插上插銷,往裙房另一邊的工棚走去。以前工地的臨時辦公室就在那里。如果公司里來了人,通常直接往那里去。        

  胖子和阿三拖著斷了一條腿的阿迪來到電梯口前,把他壓倒,臉朝上,腦袋懸空在電梯井里。這是工地上裝在電梯井里的臨時客梯,只有一個空空的鐵架,沒有電梯門。阿三拉了一下開關。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緩慢的喀啦聲,鐵索唏哩嘩啦的聲音,鐵架微微震了一下。然后震動開始加大。  

  “救命啊!”阿迪嘶聲尖叫。  

  “見鬼!”阿三說,“鏽得這么厲害!”  

  “是呀!”胖子說,“晃得好厲害!聲音還這么響!”  

  司机說:“看你們干的蠢事!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胖子壓住阿迪的身体,卡住他的喉嚨,大聲問阿三:“你到底能不能讓它在這一層差一點的地方停下?我只是想看他嚇得尿褲子的樣子,不是真的要背個死人回去。你到底有沒有把握?”  

  阿三答了什么話。  

  胖子又問了句。  

  司机急得直跳腳,在旁邊大吼著。  

  他們的聲音全部淹沒在電梯粗嘎的隆隆聲中。只見失控的電梯轎廂如上古時期的蒸汽机頭一般吼叫著,帶著勢不可擋的動力,從不可知的高度直衝下來。  

  阿三和胖子抬頭呆看著飛速直下的轎廂,張大了嘴。直到司机各踢了他們一腳,才触電一般從地上躍起,連連倒退好几步。  

  這時候轎廂的底部离阿迪的眼睛還有2米左右。  

  他一直在蠕動著,尖叫著,努力眨著被血糊住的眼睛,想要看清黑暗中快速猛衝下來的鋼鐵怪物的來勢。  

  這時他突然停止了掙扎,出神地凝望著。  

  他的眼睛終于睜開了。  

  映照在他眼睛里的,不再是鏽蝕粗礪的机械,而是高原碧藍如洗的天空,低垂的白云,蒼翠欲滴的草地上,戴著高高的黃帽子穿深紅色袍子的喇嘛古銅色的臉上,充滿了宁靜的微笑。他身后的地平線上,并排靜靜矗立著四座雪山。     

  電梯轎廂在這一層“嘎”地震了一下,便帶著雷霆般的怒吼直落到底樓電梯井的深處。空洞的電梯口里“轟”地冒出一股煙塵。        

  工地保安從無人的臨時辦公室里探出頭,惊訝地張大了嘴。        

  “這下怎么辦!你們看看你們干的好事!”司机怒道,“回去怎么向老大交待!害得連我一起被連累進去!”  

  阿三回頭望了一眼,赶忙收回視線,拉著胖子說:“赶快先离開這里!要惊動別人了!”  

  他們跑下樓,卻發現門被從外面插上了。在大樓各處兜了几個圈子,都沒有找到出路。阿三指著裙房殘留的腳手架說:“從外面爬下去!”  

  胖子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  

  司机問:“可能嗎?那東西吃得住一個人的份量嗎?”  

  阿三說:“管他呢!民工能爬,我們也能爬!下不去的就是留在這里被黑貓(警察)抓!”  

  “我先來!”胖子推開阿三,搶先爬下窗口。  

  阿三和司机跟在他后面。  

  街上行人看到有人爬在高高的鐵制腳手架上,開始駐足觀望看熱鬧。有人撥了110電話。  

  胖子的腳踩過鐵架,整個腳手架發出嗚咽般的“吱嘎”聲。突然他扭頭望向背后的同伴大叫了一聲:“要斷了!”  

  “什么?”阿三和司机同時叫道。  

  話音未落,胖子連同他腳下的腳手架整個向一側傾倒。開始速度相當慢,他滿臉恐怖的表情如同電影中定格的特寫鏡頭。然后速度開始加快。腳手架成片倒下。阿三和司机緊抓住手下的鐵架,大聲狂叫起來。        

  越來越多的車輛停在路當中。其中有一輛正好是某媒体采訪車。記者迅速地下車,當街抗起攝像机。        

  胖子“砰”地摔倒在半截露著鋼筋的柱墩上,鋼筋從他腹部穿出。他殺豬般慘叫著,掙扎了好几分鐘才斷气。  

  阿三和司机緊攀著唯一沒有倒下的腳手架,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他們互相對望了一眼,同時衝著大街大叫:“救命呀!!!”        

  夕陽斜斜地照進辦公室的時候,段濤打開辦公室的門,看見馬南嘉在整理東西。  

  “老馬,你怎么了?”段濤吃惊地問,“為什么這時候收拾東西?”  

  馬南嘉平靜地說:“准備去巡警大隊。他們一下調令,我馬上就可以動身。”  

  “出什么事情了?”段濤追問。  

  馬南嘉說:“這已經不重要了。說吧,你什么事?”  

  段濤頓了頓,沉聲說:“需要你确認一具尸体。可能就是我們最近一直在擠時間追蹤的那個監控對象。”  

  馬南嘉從書桌上抬起頭,眼里几乎要冒出火來。段濤似乎感覺即將有東西從他頭頂躥出,聚在黑沉沉的天花板下,舞動著利爪,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他嚇得倒退了一步:“你一天沒監視他,他就死了。實在是他自己運气不好。這不能怪你!”  

  馬南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從兜里往外掏煙盒:“你怎么知道是他?”  

  “實際上我是猜的。他的尸体已經完全沒法認出﹍.你看了就知道了,法醫還要做詳細的檢驗。現場勘查發現他穿著兩只不一樣的鞋子。其中一只是舊的,鞋幫上有你的手机號碼。”  

  馬南嘉點上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這次是重案組接手的案子。”段濤說,“陸涼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他打不通你的手机,讓我來找你。如果你有興趣參加,他愿意向上級申請把你調入重案組。這是個寶貴的机會!”  

  馬南嘉籠罩在自己噴出的淡藍色煙霧中。他思索了片刻,說:“最寶貴的机會已經錯過了。”  

  段濤露出失望的表情:“老馬!你這是怎么了?”  

  馬南嘉抽了最后一口,把香煙掐滅在煙灰缸里,問:“陸涼現在人在哪里?”  

  段濤呵呵地笑了起來:“我就知道!這才是你的作風啊!”               

  

  11.尾聲  

  3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  

  因為貪污、受賄等罪行,馮從德被判終身監禁。  

  行為藝術家于悠然正因卡波西氏肉瘤纏綿病榻的時候,他的伙伴被查出肺孢子虫肺炎,且病原体對任何抗生素都沒有反應。如果醫生的估計不錯,他們是在差不多相同的時間感染的艾滋病,也應該會在差不多向同的時間里共赴黃泉。     

  刑偵二分隊小組會議剛剛結束。早一年加入的刑警小唐唾沫橫飛地對新來的刑警小周介紹著:“你不知道吧?老馬可是咱們這里的傳奇人物!想當年人家從布控監視入手,抓到了一個重要線索,挖出了一大串人吶!”  

  “是嗎?”小周說,“就是今天總結戰果的人嗎?看上去很年輕呀!”  

  “是不老么!人家還不到40歲!”  

  突然背后有人叫住了小唐,正是馬南嘉。“你們有空嗎?”他說,“上次我中的獎,可以在快鍋火鍋城免費吃一頓,我沒時間去。你們有空的話你們去吧。”  

  “啊!太謝謝了!”小唐興衝衝地接過优惠券,“還好你今天給我!到9月2日為止。那就是明天了。”  

  “什么?今天已經是1號了么?”馬南嘉說,“呵呵,我都忘記了。”  

  “你太忙了嘛!”小唐說,“有空也該出去玩玩吶!”  

  馬南嘉微微一笑。年輕刑警走后,他感嘆了一聲:“已經到9月了呀!”  

  急診室仍然向以往一樣忙碌。新來的創傷科急診醫生在車禍病人身邊忙得大汗淋漓。護士在旁邊不停地催促他開各种化驗單,偏偏就是找不到空白的配血單。就在他快要癱倒的時候,一個人影大步踏進急診間,從護士台旁邊的桌上抓起鑰匙盤,用其中一把打開走道對面的櫥,扯下一疊空白配血單扔到他面前。他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總值班終于來了!”  

  朱夜拿起病歷卡和X光片各掃了一眼,對菜鳥說:“你去開單子,我來和家屬談開刀的事情。”  

  “啊!好!我去把家屬叫來!”菜鳥一路小跑地去了。  

  朱夜從口袋里摸出一張手術通知單,照著病歷卡的封面填名字,末了,填到日期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問護士:“今天是8月30號還是31號?”  

  “什么呀!”護士說,“已經是1號了!”  

  “哦!是嘛!”他低頭寫下日期,感嘆道,“已經是9月了啊!”  

  路過的內科醫生湊上來說:“你家沒有正在讀小學的小孩,當然不注意8月31號和9月1號的差別呀!”  

  護士說:“對了,朱夜,你怎么還不結婚?”  

  朱夜低頭寫字,裝作沒听見。        

  奉賢海濱的公路上,一輛四輪驅動吉普車飛速地開著,最后停在松鶴園的停車場。除了冬至和清明以外的時間,這里通常冷冷清清。  

  車上跳下一個穿著黑色T恤、迷彩褲和山地靴的年輕男子。他皮膚晒得黝黑,頭發在腦后扎著一個小辮子,戴著深褐色的遮陽鏡,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個鑲嵌綠松石的藏式銀鐲,背著一只高級數碼照相机。  

  他進了空無一人的墓園,一路找尋著嵌在草地上的40*60厘米見方的人造大理石墓碑上的名字。最后他終于找到了淹沒在一大片墓碑中間的目標。他在草地上盤腿坐下來,摸出挂在腰間的水瓶,打開喝了一口,用一种尋常聊天的口气說:“嗨,阿迪,好久不見了。別怪我心狠,我得混出個樣子來才能來看你。你小子怎么樣?旁邊那個老太太是不是很嘮叨?哦,也許一點也不嘮叨,特別喜歡你作伴呢。恩﹍你瘦了﹍你該多吃一點,吃方便面不長肉的。別把你的坏習慣都帶到那里去了﹍”  

  說到這一句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水色。他用力擦著墓碑上的浮塵,一邊說:“喂,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感染了艾滋病?最后居然還是法醫告訴了我,你知道我那時心里是什么滋味?難道這就是你從來不肯跟我親熱的原因,怕傳染我,因為你知道自己不干淨?或者說早晚要不干淨?他媽的,為什么你要怜惜那些強暴你的家伙,為他們買安全套?你真的是太﹍﹍你有許多优點,不過我一直錯過了對你說,你最大的优點是善良。哪怕明知道對方是一頭豬,你也宁可傷害你自己﹍讓那些臭豬統統得艾滋病見閻王去吧!根本不用可怜他們!﹍你這坏小子,你什么也不告訴我﹍什么都不讓我分擔﹍你完全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話說回來,小子哎,你那時真的知道自己有多喜歡我嗎?﹍”  

  他擦完墓碑,拍了拍手,把水瓶里的液体倒在墓碑前。空气中彌漫起濃郁的酒香。他從腰包里掏出一疊打印在白紙上的數碼照片,澆上酒,用打火机點燃。他接著說:“現在是9月了呢,天還這么熱。我去過四姑娘山了。在那里呆了6個月。照片都在這里。慢慢看吧。青稞酒你也該嘗嘗。不許多喝啊!后勁很厲害的。圖片社忙得不得了。我這次回來只呆几天,把一個老朋友的事情處理一下,然后馬上要到酒泉、張掖那一帶去,過年才回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許一個人去和別人七搭八搭的,要當心被人欺負,記住了么?我會托旁邊的阿婆照看你,免得你一個人又跑開﹍”  

  火堆慢慢熄滅。灰燼隨風而去。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最后望了墓碑一眼,抬腳就走。走出十几步遠,才悄悄抬手背擦一下眼睛,然后便大步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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