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器械手段來強制扭轉。如果可以,還是送到專門的醫療機構會比較好。把握也比獨自在家吃藥要大。
……關於他的記憶……
他並非記憶受損,所有的記憶在理論上都是完好的。但如果受過某些打擊,從自我保護的角度,大腦會自
動封閉某些記憶。這方面的記憶也許在以後還會出現,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再想起了,就像真正的失憶一樣
。但鑒於目前他的精神已經異常,所以記憶的完整狀態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只能慢慢觀察他的表現。
因為副手大多都是青龍幫裡出身,對這邊的情況比對馬來一帶都熟,白虎會雖然是靠火速吞併其他幫派而
崛起,但也漸漸站穩了腳跟。作為異軍突起的大幫,雖然王曄強悍冷硬的作風使得道上一片風聲鶴唳,但
他並不冒進,也懂得圓滑地運用手腕,在尤其是手下還有陳川浩這種精明能幹能獨當一面的人物,說實話
,他並不太辛勞。至少不比在馬來拼搏的那兩年辛勞。
誠如醫生所說,白湘宇只是需要發洩,兩年來的少言寡語在一個月裡得到了充分的補充。而之後,他就基
本能做到有問有答,即使說話,也不會一扯一大堆。
面對這個已經不熟悉的人,王曄只能暫時觀察。反正他也不會惹麻煩,每天都老實地呆在屋子裡。
只有一次,他們在書房開會時,他突然闖了進去。說“闖”也不太準確。他是敲了門的,只是沒等屋裡反
應,就直接推了門。使得原先敲門的動作根本只是做個樣子。
被打斷了的屋子裡近十個人眼睛齊唰唰地望過去,穿著柔軟的純棉白睡衣的白湘宇局促地站在門口,畏縮
的表情十足像個孩子。他沒想到竟然有這麽多人,驚慌起來,急忙在人堆裡尋找那個人。
只聽到那聲冰冷的質問響起:“有什麽事?”
他一抬眼,看到寬大的書桌後坐著的正是他,高興壞了,急忙伸出手連連招呼他過來:“你來。”
用手撐著腦袋正在聽彙報的人銳利的目光對他只是一掃,又冷冷地回到桌面上的報告。“劉媽呢?”
那個正擔心得不得了的婦人從門的旁邊擠出來,緊張地對他陪個笑臉:“先生,少爺他說什麽都要來見你
,我實在……”
“出去!”
“這……”劉媽不敢多言,趕緊扯著白湘宇的袖子,“少爺,走吧。先生正在忙……我們回房,我給你拿
點心吃。”
“不,我得告訴他,很重要的,哎,王曄,我想起來了,真的,你不要聽嗎?就是那個……呀呀,劉媽,
我還沒說呢……這樣不行,劉媽……”
終於把他弄出來了,連忙把門關好。劉媽擦擦頭上的汗,剛才王曄散發出來的寒氣,腦子不正常的少爺沒
感覺,自己是已經萬萬受不了了。王先生那個人,可不比兩年前還是老爺手下的樣子了。
就這樣,白湘宇被送回了房裡。劉媽怕他再亂跑出去惹王曄生氣,連房門都鎖上了。
經過一個下午,書房的門才重新打開。人散盡了,最後出來的胖子全和陳川浩看到哭得一臉淚的劉媽站在
門邊,急忙問:“怎麽了?是少爺?”
劉媽只會拿手絹抹眼淚,連說話的聲音都不穩。“先、先生有空了嗎?能不能……去看看我們少爺?”
王曄去看,寬敞的房間裡,白湘宇跪在地板上,一筆一劃地寫。無論誰叫,也不理睬。只是寫,忘我地,
專心地,似乎整個人已經掉進了他寫的字裡。
曄。
下人每天的勤力打掃,淺棕色的地板光亮得能反射出人影來。現在,靠窗的那一小片,已經寫滿了字,大
大小小的“曄”,乾涸而變得深濃的紅色被夕陽一點一點渲染上其他色彩。淡淡的金退變成朦朧的橙,很
快火燒的紅掃過,又被曖昧的紫代替了。
天色漸濃,寫字的手指上再也劃不出字跡,白湘宇停下來蘸蘸額上,都已經幹掉的液體讓他疑惑起來。
“劉媽,寫不出來了……”他坐在地板上,看著終於被放開的劉媽撲到他的面前,一把抱住他,不停地哭
。
“少爺,少爺,寫不出就不寫了。你看身上都髒了,來,我們去弄乾淨。”
“可是……”他抬起頭,一下子看到站在門邊陰沈地一言不發的人,高興地跳起來,“啊,你來了。你看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的曄跟你的名字一樣啊。我怕我又忘了,趕緊寫下來。來來,”他過去拉他走近點
兒,“看,就是這個字哦,你的也是嗎?”
王曄沒有看字,只是看著他,眼神冰冷而犀利,試圖從那張只在一味微笑的臉上看出任何顯示著清醒的蛛
絲馬跡。白湘宇沒有得到回應,不解地望住他,兩簇眼光的交接,王曄似乎是受不了那水波一樣清澈潤濕
的眼睛,眼神一閃,答:“是。我的也是這個字。”
“我就說嘛!難怪聽起來很耳熟!”白湘宇歡快地拍了一下掌,又看劉媽,“劉媽你說是吧?”
劉媽期期艾艾地應著,小心地想過去繼續拉他:“少爺,我們去清理一下吧……”
陳川浩也很不安,這樣緊張的局勢,任誰都看得出王曄已經在爆發邊緣。白湘宇現在瘋了,即使把他掐死
也不能一解王曄積蓄已久的心頭之痛。他在後面正要出聲分散注意力,就聽王曄淡得聽不出情緒的聲音說
:“川浩,把這裡整理一下。”
不敢輕慢,連忙應了。眼見著王曄那雙可以直接把人的脖子擰斷的大手一把拖住白湘宇就往浴室走。
劉媽嚇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緊趕慢趕地跟在後面連聲說:“先生,小心弄髒,我來就行了。”
王曄停下來,回身,刀光一樣的眼神對她一掃,她已經動不了了。“我說我來,你有意見?”看了眼被扭
痛了胳膊正呲牙咧嘴的白湘宇,不屑地笑了聲,“而且,他早就很髒了。”
拖到浴室裡,把不安份的一直企圖甩開他的手的人丟到椅子上。去找了條乾淨的毛巾,蘸了溫水,一回身
,看到那個人直挺挺地站在離椅子最遠的角落裡。
“過來。”從頭到尾,他的聲音都像浸過了冰水,沒有溫度。可是湘宇少爺也很強。
搖頭,很堅決地把那頭柔軟的黑髮甩得要散開似的。抿緊了唇,表情極其堅定。王曄皺緊眉,直接走過去
,一把拉過他,再次丟到椅子裡。那個人一沾到椅子就跳起來,被電了一樣。
王曄看他那個樣子,有幾分了然:“為什麽不坐?”
“怕。”乾淨的聲音裡揉進了膽怯,有小小的顫音。
嗯,就是那麽回事。這是小事,懶得再管他。不坐就不坐吧,反正他夠高,夠得著。
“那過來這邊。”主動站開一點,靠近洗手池,讓他對椅子的恐懼不會轉移到自己身上。
邊瞪著好象隨時會跳起來咬他一口的椅子邊挪過去,兩年的時間他也長高了,能到王曄的下巴,雖然還是
瘦。
柔軟的毛巾沿著下巴的血跡擦上去,一點點,仔細而小心地,開了溫水,殘留的血被水沾到白毛巾上,化
成淺淡的芙蓉花一樣的水紅。
很久沒有這樣細緻而真切地看他了,在明亮的燈光下。依然細膩得看不見毛孔的皮膚,只要稍稍用力,即
使是毛巾這樣輕軟的東西也能在那柔白上留下潮紅的痕跡。
資料中說長水幫的幫主有SM的特殊嗜好,方鳴為了拿到他手上那塊地而把白湘宇送給了他一個晚上,即使
第二天一早趕緊接了回來,也躺了快一個月才勉強下得了床。不過方鳴也怕他真的被玩壞,找不到第二個
這麽好用的替代品。從此也不敢隨隨便便再“出借”。
不必看他睡衣下的身體,也能猜到被留下了什麽樣的痕跡。不過也是他賤,主動願意留在方鳴身邊,任何
苦都是他自找的,王曄一絲半點都不會同情。
想著擦著,擦到額頂髮際的那個小小的發源地了。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的人,是無法想像只有大概兩毫米的
很小的一個口子,只因在血管密佈的頭上,就能流下那麽多的血。足以讓他拿來揮毫寫滿一小塊地板的。
熱水碰上去,還有些疼,白湘宇“!”地倒吸了口氣,瑟縮了一下,就感到一個比毛巾更溫熱的軟乎乎的
感覺貼上了他的額角。一個柔軟而有韌性的東西在來回舔著那個破口,很舒服,很溫暖,像極了他記憶中
的那個暴風雨夜,簡陋的旅館房間裡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我愛你”。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心一意地體會。也,聽到那聲淺淺的歎息。
灼熱的陽光從細碎的枝椏間灑下來,暖風徐徐撥動他的衣裳,薄雪一樣潔白的柔嫩花瓣掃過他的臉龐,那
個人在寵愛地細吻,絲絲點點,都是幸福的味道。當他睜開眼睛,會看到晴朗的天空,淡藍的,又高又遠
,在手永遠觸不到的地方。濃鬱的芳草,碧青的,又多又密,延伸到眼永遠看不完的地方。我愛的人,近
在眼前的,一伸手就能牢牢抱住。
我不想摸到天,不想看遍地,只想,只想,和你在一起。
幸福地,比所有人都幸福地,在一起。
“噠噠噠”門被敲響了,人被驚醒了。眼睛睜開了,他不在這裡。
“大哥,少爺的衣服。”
兩個沈浸在幻想中的人都是一驚,王曄離開了他的傷口,白湘宇放開了雙手。
門打開,伏在門上的兩個人差點跌進來。
“大哥……” 胖子全奉上新的睡衣,小心翼翼地探向浴室裡,希望少爺還沒被老大拆骨洩憤。劉媽遞上
內容齊全的救護箱,沒有聽到哭聲,少爺不會被打得已經哭不出來了吧?
東西被一把拿走,“砰”!門再次關上。
翻出創可貼,用力地貼上去。剛才、剛才……都是一時衝動。
白湘宇被他的力氣按得腦袋直往後仰,回過神,“哎喲!”叫出來。
“把衣服脫了。”王曄拿著新衣服,不耐煩地吆喝。
看他不動,又大聲喝了一次:“沒聽懂啊?把衣服脫了!”
他不是沒聽懂,是……不想。
王曄的耐心總是被他一次次挑戰,今天心情特別不好,別怪他對病人動粗。衣服往椅子上一擺,直接上去
幫他脫。
“不要,不要!”白湘宇不住地後退,極度的緊張使聲音變又尖又高。不管多少次,他都會害怕,顫抖得
無法自己脫下衣服。所以常常都是被扯得一身破碎。
看他恐懼得連眼神都在抖動,水波連連晃蕩,像是隨時會傾覆。他皺緊了眉,強自耐下性子:“你的衣服
上沾了血,換新的好些。”
“不要!不要!”他說他的,白湘宇只管喊自己的。場面變成雞同鴨講。他的長臂一伸,搭上了他的肩。
“煩不煩啊?只是幫你換衣服而已……”剛碰到他的扣子,他整個人一下蹲到地上,縮成一團,一直不停
地搖頭。
王曄被晾在那裡,看他怕成這樣,火氣沖到頂點,一拳過來,對面的鏡子被打得粉碎。
驚脆的碎響回蕩在不算狹小的空間裡,白湘宇驚得已經忘了恐懼,呆呆地抬頭看他。
緊張又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王曄過去一把把門打開,丟下一句:“幫他收拾好。”說完,揚長而
去。
劉媽跟胖子全跌進來,陳川浩在最後,看了一眼現場,立即過去拎起救護箱就追出去。劉媽沖過去抱住白
湘宇,緊張又仔細地打量:“少爺,少爺,你怎麽樣?”
“沒事的,”胖子全站在被打成放射狀散開的鏡子前,那中間的凹陷深得似乎已經嵌進了牆壁。縫隙間沾
著的血,一滴滴慢慢順著邊緣流下來,像極離人傷痛的眼淚。
“大哥只要跟他在一起,傷的都是自己。”
陳川浩在書房找到王曄,還淌著血的手指間已經夾住了一根煙。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沈思地,看著昏
沈暮色中的花園。
“大哥。”輕聲地打了聲招呼,不必再多說,拿出東西清理傷口,再熟練地替他細細地纏上紗布。
“川浩,我錯了嗎?”白稀的煙氣散著,一樣飄渺的還有透過輕煙變得空寂的聲音。“我是不是應該當時
就把他跟方鳴一起殺了?現在變成這樣,他瘋了,我也快要跟著瘋了。”
“大哥,”專注地為他包裹傷口而一直低著的頭垂得更低了,回答像秋天裡吹落樹葉的風,清冷而無奈,
“如果他死了,你還會站在這裡嗎?”
“川浩……”
他抬起頭來,因瞭解而變得悲憫的神色讓王曄不自覺地停住了。“大哥,從開始,我們就看得很清楚。所
以到了這一步,不管是少爺,還是你,都要活下去。”
“川浩,你忘了,小方是怎麽死的?”
“我沒忘。可是少爺不願離開,也許有他的理由。小方……是運氣太差,才會給方鳴抓住。也是我的錯,
我該跟他一起去的。”難過得要落下英雄淚來,當時當日,情同手足的小方。
“那是陷阱,不管誰去都一樣。可是如果沒有他,這個陷阱根本就……”
“大哥,如果沒有他,什麽都不會改變了。沒有白虎會,沒有你被逐出,沒有我們的叛離,青龍幫也會傳
到你的手上。”激憤的語調一轉,仍是如雨前的天空般的壓抑,“可是沒有如果,所以不要再說如果了…
…小方是條硬漢子,他不是為少爺死的,是為了你!為了白虎會。不要把這個再怪在少爺身上,也放過自
己吧。”
“川浩,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不知道被最愛的人背叛的味道。”
陳川浩收起了救護箱,臨走,仍是低靡的語調:“可是我知道,少爺就算瘋了,也還是會寫那個字。”
一地的血紅,大大小小,深深淺淺,一筆一劃,用鮮血寫就。鋪天蓋地地襲來,他不由閉了閉眼。
曄。
我的曄……
當初,他一筆一劃寫在他的手心。
紛繁的白花如雪翻飛,湮沒了綠樹長草。
花開一季,夏雪無晴。
又有誰,知道花的心情?
手傷隱隱地痛著,代替心滴出看得見的血。
他不是不知道他害怕的原因,而是,不能忍受,在他眼裡,把他,和那些人一樣看待。
痛與痛,是如此的矛盾。
不知過了多久,飄渺的夜色中又響起了夜鶯的歌聲,一陣陣地飄蕩,像風起的白羽,淒清而優美。
小小的身影依舊蜷縮在窗的一角,明明是那麽高的人,卻因為太瘦,看起來分外的小。像是一抱就能藏在
懷裡。
歌聲停了,安靜地看著他坐在對面,兩個人靠在窗上,高高的窗,盈潤的月,童話書裡的插畫一樣美麗。
“為什麽總是唱一樣的歌?”
“因為,思念。那個人,跟你有一樣的名字。”
“也許就是我。”
“不,你們,不一樣。”
閉了閉眼,又睜開:“有多想他呢?”
波光粼粼,泛著哀愁。修長美麗的手撫上胸口:“想到,這裡會很痛很痛。”
“既然很痛,就不要想了。”
“不行,不想就會呼吸不過來,像要死了一樣。”
被震動的眼底忽然精光一閃。“你今晚的話很少。”
“因為我累了。我今天受了傷。”
“那為什麽不睡覺?”
“……不敢睡。”
“哦?為什麽?”
“因為有鬼,全身血紅的鬼……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爬過來,一點一點,慢慢地爬過來,沒有手,用骨頭指
著我,對我說,……啊──”
在驚懼的叫喊還沒有完全沖出喉嚨,就眼前一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就像,那個人的懷抱一樣溫暖。
精光掩進了低垂的眼簾,化為細柔,像窗外的星星,都映入他的心底。
大手在安慰地拍著他的後背,低沈的嗓音如催眠一般從耳朵傳到腦子裡:“有我在,誰都不敢來。好好地
睡吧。”
把他抱到大床上,剛剛並排躺上去。他立即向外挪開一點,秋水般溫潤的眼中流露的小心的戒慎和惶恐讓
人心疼。他沒有靠過去,保持著姿勢,等他看了一會兒,才悄悄地慢慢地移過來。
“鬼……不會來嗎?”
“不會。”
“如果來了呢?”
“我幫你打他!”
純黑的瞳孔順著他的話語映出纏著紗布的右手,嗯,今天親眼見過,放心了。輕輕的微笑如花一樣悄然綻
放,又靠過來一點。
十幾分鍾後。
“怎麽還不睡?”美得如夢的大眼睛依然圓睜,在黑暗中像寶石一樣熠熠閃光。
“我不習慣在夜裡睡覺。”誠實得直白的話讓他的心沒來由地一酸。
要麽不敢睡。要麽不能睡。
“那要怎麽辦?”
“我的嗓子很疼了,你給我唱歌好不好?”
“……還是講故事吧。我給你講個公主和騎士的故事。”
天色微明的時候,王曄就自動醒了。長期保持著早起的習慣,他應該準備下去吃早飯了。
剛要起身,忽然衣服被什麽扯住,一低頭,想起昨晚同情心氾濫的結果。
又是一個“好久”──好久沒有看著他熟睡的樣子了,像小貓一樣可愛的睡姿,喜歡蜷在一起,緊緊地靠
著人取暖。忍不住低下頭去,細細地看。精靈的容顏,美麗得不可思議,讓人永遠都看不夠。
時間不早了,他該起來了。而且太晚的話給其他人看到,又會引起不必要的猜想。小心地把衣角從那雙生
怕他半夜跑了而拽得緊緊的手裡一點點地拉出來,好不容易完成了,正要下床,忽然白湘宇一聲低呼。
趕緊回過頭去,是作噩夢,呼吸變得急促,眼睫微微顫抖,喉嚨裡發出不清晰的單音。他伸出手去,想拍
拍他,結果還沒伸到,白湘宇臉色已變,驚惶地皺起了眉頭,不安地翻動起來。
他連忙過去抱住他,企圖安撫,懷裡的人卻一聲低喘,大喊出一個字:“曄──”眼睛驀地睜開了。
還沒有焦距的雙瞳對到王曄的臉上,初醒的時分顯然還沒弄清楚眼前的人是誰,只知道應該急忙地閃躲,
急急地掙脫爬到距離最遠的床邊,又縮成一團,慌亂地雙手抱著頭,如小獸般帶泣低鳴:“我、我什麽都
沒說……不要打我,我什麽都沒說……不要,不要,求求你……”
王曄被他這一連串完全依靠身體直覺反應的動作嚇楞了,看到他那樣的慌張,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像有
雙魔鬼的手在一片片把他的心撕裂。
他慢慢下了床,隔著床對他說:“我不會打你。乖,過來。”
還是搖頭,慌得不知所以地搖頭。渾身顫抖。
他緩緩地伸出了手,低沈的聲音嚴肅而莊重:“過來。有我在,沒有人能打你。”
慢慢地等著,兩個人的時間,就像流水經過山澗,潺潺地淌,充滿舒緩的溫柔。
雪落下來,化作漫天的飛花,白得晶瑩,透得過夏日的陽光,是精靈的羽翼。
小獸顫巍巍地抬起頭看他,那脆弱而小心的眼神讓人心都要碎了。
這是個保證嗎?為何他的聲音聽起來這麽讓人信服?
就像……就像曄一樣。
看著,一點點,一點點地動作,終於,爬進了那個為他張開的懷抱。
“乖,不怕了。”輕撫著依然顫抖的單薄的脊背,王曄心裡的酸澀苦痛比任何時候都要濃重。
抱住他的刹那,心底的苦澀泛上來:為何,連恨也這樣難?
當初踉蹌地走出青龍幫,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只有一個聲音在空冥中不停地問: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湘湘……
子彈劃破長空,帶著呼嘯而來。縱使身體的反應能帶著他逃過第一槍,可是變得遲鈍的頭腦卻依然是生命
最大的敵人。
零亂的槍響,是胖子全一把揪住他往道旁的灌木叢一滾。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說,焦急的眼眸裡滿是了然的同情。
為了追隨他,連他也主動離開了。陳川浩和小方留在裡面,東山未起的時候,一切都還能有個接應。
於是,重回馬來,勵精圖治。
後來,是白起山的暴斃,方鳴一掌江山。
白少爺跟青龍幫,成為新幫主的所有。
歷史的帷幕,在悄悄拉起。
7.
一連幾天的雨,不大,可是淅淅瀝瀝,綿長得讓人鬱躁叢生。
王曄手支在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雨霧,似聽非聽地聽著房間裡那把沙啞的嗓子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如果貴會跟我們合作,整個東南亞的海路貨運線都能在掌握……不僅我們長水幫能有不小的贏利,貴
會貨船往來也是極大的方便。像貴會這樣大部分生意駐紮海外的,成了自家人辦事說話都……”
“你們幫主最近可好?”斜飛著眼睛,風雨不驚地瞟過去,懶懶的聲音輕易就把話插斷了。
“呃,鄙幫主一向康健,多謝王先生問候。”雖然不明白為什麽突然就問到了這個,但這個王曄為人行事
是有名的難以捉摸,刁鑽詭異,還是小心應付的好。
“既然如此,為何不是他來跟我談?派個小小的堂主,何以見得貴幫的誠意?回去告訴你們幫主,合作不
是不可以,備好詳細的資料再來談過。”
還要幫主親自來?真是不好對付。倉皇地站起來:“不不,派小人前來絕無怠慢之意,確實是鄙幫主近日
有些雜事纏身,脫不開身。這個……”
“那就等他有空了再來。”雙手撐在桌上,輕利的眼光一閃,那人竟不懾其銳,不由垂眼避了過去。“兩
幫合作事宜重大,太多條件需要商談,陳先生權責所限,如果回回都必須回去請示,豈不耽誤工夫?我的
雜事也多,賠不起這個時間,所以請貴幫林幫主親自來談也是這個道理。還有事忙,就恕我不送了。阿全
,替我送陳先生出去。”
看著胖子全客氣地將那人押出去,他慢悠悠地開口:“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陳川浩微低下身接話:“條子那邊放話出來了,不把林永富送進死囚室事情就不算完。
”
“嗯。就讓他們自己鬥去吧,趁長水幫現在不穩,水路那邊可以慢慢擴展過去了。幫我聯繫吳家幫,我請
吳胖子吃飯。”
“是。”
數日前在一所秘密的大宅裡發現一具男孩的屍體。全身傷痕,死狀可怖,法醫證實乃死前受過嚴重的虐待
,多處軟組織及重要部位受損,內出血導致死亡。出事地點是在長水幫名下,也有確鑿證據證實死者當晚
由長水幫主林永富帶回。林永富喜歡跟男孩玩SM遊戲已經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了,此前已經發生過幾次事件
,都因他在黑道的勢力,又在警方那邊略有些人脈,那些男孩又都是賣春的MB,隨便交代了幾筆也就過去
了。本來林永富以為這次也一樣,不想那個他在舞廳看上的狂妄小男孩竟然是警察局副局長的兒子!結果
只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夜路走多了終於遇上鬼。
其實這種多事之秋來找白虎會合作並非真的以賺錢為目的,而是天外來客一樣出現的王曄竟跟警察局長有
過命的交情!具體的種種沒有人清楚,但警察局長對他禮讓三分,並經常為白虎會開綠燈是道上人耳聞目
睹的事實。而白虎會是有名的不幫外人,所以長水幫想借合作跟白虎會拉上關係,甚至有意在合作中讓出
大半利益,好讓王曄變成“自家人”。現在林永富被關押在警局,因為嫌疑重大,又被警方做了手腳,不
得保釋。偏偏他們派來的堂主又自作聰明地想先拉好了關係再把事情當“家醜”說出來,還來不及透露意
圖就被王曄佯裝無意地推走了,委實是啞巴吃黃連。
而會更讓長水幫鬱悶的另一個事實是:從頭到腳,這件事都是白虎會策劃。愛玩又膽大妄為的副局長公子
被有心人士誘騙去嘗試刺激的玩意兒,“不小心”發現有趣的獵物的林永富當晚也是被有意安排前去。還
有後來的過程中連長水幫也不知道的被人拍下的證據,以及事發後警方被“及時”地通知。
而且現在“裡面”已經有條秘密的通告,林永富這次就算被判死刑,在行刑前也要讓他好好體會能舒暢地
活著的喜悅和可貴。行刑時,他會成為最快樂的囚犯。
有時候,死,會成為人最大的期盼。
其實白虎會動長水幫是遲早的事,只要水路一天沒有落入白虎會的掌握,現在瓜分出海通道的幾個幫會都
是目標。但會這麽快拿長水幫開刀,還是因為某天王曄看到了一些東西。
那天夜裡,王曄一個人還在書房,白湘宇光著腳就又闖了進去。
“又怎麽了?”從煙霧繚繞中抬起頭,看到那個纖瘦的身影站在桌的對面,穿著純白的睡衣,眼睛彎彎地
笑著,夜開的香曇一樣美麗。
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夜裡也不光呆在房間裡唱歌,會自己下樓來書房找他說話。
兩隻手合成一個小小囚籠狀地越過桌面伸到他的鼻子尖,“噓──”先做了預告,然後小心地,小心地把
手打開一點點,讓他看到手心裡。
起先他除了看到一隻很小的蟲子,什麽都沒有,正要習慣性地皺起眉,卻看到那只小蟲子在手掌籠罩出的
陰影裡慢慢地發出微微的光芒。振著翅飛起來,像盞小小的燈籠,在小小的空間裡上下浮動。黃色的光其
實很微弱,卻似乎能從指縫間透出來。
“漂亮吧?”他壓到最低的聲音,其實已經沒有聲音了,只有氣流帶動出近距離才能聽到的話語。
螢火蟲而已。王曄想說,可是看到他那個興奮的樣子,不情不願地還是點了下頭。他更興奮了,放開了手
,小小的燈籠飛出來,在兩張臉之間星光一樣地漂浮,愈升愈高。其實在這樣燈火通明的內室,那微弱的
光亮跟不存在一樣,看得並不很清晰,但當王曄穿過螢火蟲看到對面那雙盯著小蟲的明亮的眼睛,滿是驚
歎和著迷的小臉,他不得不承認那就是這屋子裡唯一的光源──螢火蟲於白湘宇,而白湘宇於他。
無需回避和隱瞞,心中的悸動是確實存在的。
注意到他的目光,星光一樣閃亮的眸子移下來,清澈透亮得能讓他在裡面看見自己的倒影。還是笑得眼睛
彎彎的:“這只是自己跑進我的屋子裡的,外面還有好多,我們去看吧。”
說著,就跑去打開了書房通向花園的落地窗。
“來。”也不管他樂不樂意,過來拉起他的手。王曄幾乎是無法抗拒地就這麽被拉了過去,走進花園裡。
夜裡的空氣是濕潤而涼爽的,有夜露的關係,甚至有些輕寒。
草地被仔細修整過,小草平整而細密,白湘宇光著腳踩在上面,涼涼的,似乎還有點濕,舒服極了。夜已
經深了,連蟬也睡了,星星點點的螢火蟲聚在樹旁,柔和得像天上落下的星星。
白湘宇輕快地跑過去,小燈籠們立刻就散開了,他又追著跑,帶著燈籠的小蟲們被他追得一陣聚一陣散。
跑了好一陣,終於放棄了,圍聚在他周圍。他用快要把脖子折斷的姿勢仰望著天空,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咕
嚕聲。天上的星星,和他身邊的星星,呵呵,呵呵,好美麗,好快活。
像鳥一樣伸開雙臂,像鳥一樣自由地飛翔,夜裡有風吹來,拂過寬鬆的衣衫,輕動地,似乎真的要飛了起
來。
好久,沒有這樣快樂了。鬆弛得宛如沒有重量的感覺,輕飄飄,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一樣被風吹起來……
吹啊,吹啊,還有身邊的星光,真的可以飛吧?
頭仰得太厲害了,也或許是太想隨風的飄蕩,身子直直地往後倒下去,完全刹不住地仰倒。倒下去,倒進
了一個寬厚的懷抱。慢慢地睜開了眼,彎彎的,彎彎地笑著,無論是倒影著星光的眼睛,還是花瓣般的唇
,都是彎彎的,快樂而滿足。
“真想讓他也看到啊。”歎息似地流轉著清水一樣的眸光。
“誰?”渾厚低沈地問話,平日裡精光四射的眼睛裡有的只是不自覺的寵溺。一次又一次,沈迷在這讓人
驚歎的美麗裡。
“曄啊,如果曄也能看到該多好。”
眼裡的溫柔潮水般地退去,又一次被提醒了。
那個孩子,輕輕閉起眼睛,做夢似地說著:“如果我一直在這裡,他會不會來?他不來,是不是不知道我
在這裡?他知道我在這裡,會不會來?我等他,我一直在等他來,可是,為什麽他一直不來?他什麽時候
會來呢?我等了這麽久,他怎麽還不來?是迷路了嗎?還是忘了我?他會不會忘了我?他是忘了湘湘嗎?
他還會不會來?……”
繞口令一樣的疑問持續了很長時間,抱住他的人沈默著。漸漸失去了邏輯的話語就像被風吹散的碎花,紛
亂又輕飄,承載重重複複的擔憂和疑慮,讓人想抓也抓不住。
那個答案,就連他,也不知道。
夏季的天氣就如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明明還是晴好的夜空裡忽然飄來了三兩朵烏雲而驟變。
不知不覺地已經跑到遠離房子的地方,雨下來的時候還只是細細的,可是雨勢加大的速度明顯超過了王曄
帶著他奔跑的速度,等回到屋子裡,兩個人都已經是落湯雞了。
濕答答的睡衣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骨感的曲線。水順著柔滑的曲線滑落,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畫出蜿蜒
的小溪。
王曄也一身濕透,拉著他往樓上走,“啪嗒啪嗒”,濕漉漉的光腳板踩著地板,像鼓點一樣踩出仍然激奮
的心情。
打開浴室的門,把他推進去。又去幫他開了熱水,試到合適的溫度,注滿浴缸。“自己洗,沒問題吧。”
“當然,我都是自己洗的。”還在踩著水玩,驕傲地揚起頭,滴著水的黑髮甩出一道晶瑩的弧線。
王曄點點頭,也趕緊回房洗澡換衣服。
再回到白湘宇的房間,已經是快四十分鍾之後了。知道他會害怕,所以也避開了。誰知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
浴室裡傳來悠揚的歌聲,雜拌著哼哼,顯然還在邊洗邊玩。
水早就涼了吧?王曄輕皺著眉,敲門。“洗好了就快出來!”
“啊?啊,”歌聲被打斷了,然後就是嘩啦啦一陣水響,一疊聲地應著,“我就出來了就出來了──”
從一系列的聲音完全可以想像他進行的步驟:從浴缸裡慌忙地站起來,急急忙忙抓起架上疊好的浴巾,裹
好,跨出浴缸──“啪”!
一聲悶哼,王曄毫不猶豫立刻推門進去,白皙的身子摔在地板上,連大浴巾也飛到了一邊。
誰讓他剛才只顧把濕腳踩在地板上玩?水漬積留在光潔的瓷磚,滑不溜腳,莽莽撞撞地踩下來,摔倒了。
無聲地過去扶起來。可是一絲不掛的身子一被碰觸,立刻條件反射地開始打顫。只要不是他認同的那個人
,任何人都會讓他害怕。像小獸一樣發出“嗚嗚”的低鳴,抗拒地又要縮起來。
王曄無奈,手臂撐起他的,把浴巾揪過來,包住。面朝下的姿勢,只能看到他的後背,可只是光裸細膩的
背上觸目驚心的鞭傷、燙傷和各種細小的劃傷已經讓他的眼睛又危險地眯了起來。
“長水幫,林永富?”
光是聽到這兩個名字已經讓他抖若篩糠,甚至連牙齒都能抖出“咯咯”的聲音。
抿緊唇,大手一抱,直接把他抱進房間,放在床上,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這才慢慢不抖了,濕潤的眼
睛輕輕抬起來看他,像春寒料峭中早發的小花骨朵,微顫著卻又鮮靈的美麗。
王曄在咬牙。雖然兩年裡白湘宇過著不堪的日子,像物品一樣被人踩在腳底,重重蹂躪。可是當時小方要
帶他一起來找他,也是他自己拒絕的,還害得小方被方鳴抓住,嚴刑逼供他的下落,下場慘烈。所以一切
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不會同情他,一點也不會!
可,心還是會絞痛。
甚至有時想起,也會猜測,是否因為自覺當初有虧於他,沒臉再見,所以才拒絕了小方?
不過怎樣都不重要了。小方死了,方鳴死了,他也瘋了。一切都成為過去,被時間的沙土漸漸掩埋。
他不會像折磨方鳴那樣折磨他。但,原諒是另一回事。
背叛,是不值得原諒的。
在虐殺方鳴的時候,已經把他的痛苦,他的憤恨一一展現,讓他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怕得瘋了。永遠無
法擺脫的恐懼感,現在這樣,已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眼光一閃,晃過那眼睛無心的誘惑,把全套新衣服找出來放在床頭。“自己穿好。我過一會兒再回來。”
走到門外,吸了一支煙,在考慮要不要去把劉媽叫起來。雖然他很怕被碰觸,但至少不會排斥劉媽的幫忙
。他對人的戒心,只存在於“接受的人”和“不接受的人”。
就像,他強烈地想念“曄”,卻仍對“王曄”心存防備。
你們,是不一樣的。沙啞而孤獨的聲音說。
不一樣?或許吧。
門悄悄地打開,探出的腦袋看到他正站在走廊,微微地笑了,招招手:“好了。”
回到他的房間裡,從浴缸裡出來,頭髮還是濕的,順手拿過旁邊的幹毛巾幫他擦。擦完了再稍稍吹幹。他
乖順地任由王曄擺佈。
穿著寬鬆的新睡衣,蓬著鬆軟的頭髮,坐在地毯上的人看起來好小好小,清麗的美貌像山林中的精靈,瘦
削的背上像隨時能展開蜻蜓一樣透明的翅膀,輕盈地在花間穿梭徜徉。
“……He is free, free like the wind, he is free, and he will win……”
小小聲地,他又開始哼了,永遠也不會膩似的歌代表著他每次每次不一樣的心情。
“這麽喜歡這首歌,為什麽只唱這兩句?”王曄隨口問。每到晚上的時候,喜歡跟他說話。聽他亂七八糟
地扯,不知不覺就放鬆了自己。
沒有回答,還是唱:“……He is free, free like the wind, he is free, and he will win……”唱
完這句,哼著拖過下麵的節奏,慢慢地又轉回這兩句。
就是在告訴他,他只會這兩句。王曄不由笑了聲:“越來越聰明瞭。”
他一抬頭,難得出現不高興的表情:“笨的是你們吧?我看起來很傻嗎?我只是腦子有問題,又不是智商
有問題。”
呆楞地聽他言辭眈眈,差點被口水嗆到。是啊,好有道理。
說完,又落寞地注視著被風吹來滴落窗上的雨點:“我知道我有時候說話連自己也控制不了,說著說著,
自己也會忘了要說什麽。但是我不傻,真的。我知道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有些事情我記不太清了,太
用力地回想頭就會很痛很痛,要裂開了一樣……比如我不記得你是怎麽出現的?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醒
來就看到了你們。你身邊兩個人的名字都很熟悉,可是我不記得以前認識他們……但是,更早以前的事,
我都記得……總是被送到不同的地方去,見到不同的人。有些人很溫和,有些人很粗暴,但不管怎樣,我
都會害怕……還有更早更早以前……你看你看,我又不知說到哪裡去了……”
王曄的手輕輕地托起他的下巴,雖然仍是揣測打量的眼光,卻是溫暖的。“那我們就來說說別的。你有什
麽願望?”
“不要再吃這麽多藥!”十分斬釘截鐵。王曄想起每次劉媽端過來的藥,理解地笑。
“不吃怎麽好得快?現在雖然已經好多了,可是不是還有事情想不起來嗎?”
“可是……我覺得有時想不起來反而是件好事……也許都是些可怕的事。”
王曄摸摸他的頭髮:“還有呢?”
“還有……想睡了……”
還是把他送到精神病院複查了。醫生鑒於目前的康復情況良好,更是大大地褒獎了一番。
王曄聽完陳川浩的報告,望著晴朗的天空出神。最近他越來越常出現這樣沈思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到
底在想什麽。
陳川浩有些忐忑地思忖,有時王曄會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似乎有什麽要說,可是想過了之後還是放棄了。
初夏的天空是最美的,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色,蒼茫高遠,像神深邃的眼在俯視。雲也是淡的,絲絨一樣飄
來,風很乾淨,帶來淺淺的陽光的味道。
轉身面對那片開滿了白花的山坡。嫩白的,嬌弱的,小小的花朵,明明是風大雨急便會被摧倒的脆弱,可
是花冠仍然固執地高昂著,在麗的陽光下,有著作為一朵花的堅持。王曄常常來這裡,有時下雨,看著那
些花兒被風吹雨打得要支離破碎地散掉,可是風雨過了,它們又驕傲地直起腰肢,露出燦爛的笑。雖然只
有三個花瓣,可是每一瓣都不會輕易地落下。
就像,嬌嫩脆弱的外表下,有一個高潔不屈的靈魂。
“川浩,你是不是還有什麽沒有對我說?”清風掠過草尖,他的聲音變得飄渺而凝思。
陳川浩一楞:“都在這裡了呀。對了,還有,少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把過去和現在的記憶完全割裂了
。兩個時間裡的人在認知上無法重合,就像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在他腦子裡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對我和
阿全也一樣。即使跟以前認識的陳川浩、胖子全名字相同,甚至長相一樣,他也不認為是一個人。夏醫生
說,這是最麻煩的,有可能一輩子也做不到認知重合。”
“我不是說這個,而是更早的事……他在方鳴手裡時的事。”
“大哥是說……”
“你還有什麽沒對我說的?”他轉過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陽,陳川浩低著頭,覺得眼前一暗。緩緩地
搖了頭:
“大哥這是不相信我了。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
“我們同生共死這麽久,沒有你們,我也沒有今天。就連這個位子,如果你說你想坐,我也可以毫不猶豫
讓出來。說不相信,太重了。”刀一樣的眼神慢慢地停駐在山坡中段的一棵大樹,枝繁葉茂的綠樹被風舞
動了枝葉,別樣的婆娑。“我只是常常在想,他明明是那麽嬌弱的人,在經受了那麽多的玩弄,踐踏,為
什麽,還能活下來?甚至,活得這麽風輕雲淡?”
陳川浩的身子一震,強自鎮定著:“大哥,人總是會長大的。況且還是少爺碰到的環境,要活下來,自然
必須選擇屈服。”
“川浩,你雖然一直在他身邊,可是卻不如我瞭解他。”他向旁邊走出幾步,漸漸看得到樹後露出一塊青
灰的大石,在白花叢中,又有高長的草,如果不是太熟悉,根本發現不了。“他是被嬌養出來的,脾氣性
子卻比一般富人家的孩子還要平和,甚至膽子也小很多,害羞,內向,不太主動跟人接觸。都以為這樣的
人特別好說話,容易服從,可是又不完全如此。他到底是個男孩子,自有他剛強倔強的地方。當初為了跟
我在一起,那樣頂撞白幫主,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大概也都覺得意外吧?這樣的外柔內剛,說是好事,
也有不好。在遇到太大的打擊和自尊被毀滅的危機時,鋼太硬,是會折斷的。換個說法,就算他的脾氣再
怎麽不像,他畢竟也是自小被捧在掌心的青龍幫少爺,一個在黑幫長大的呼風喚雨的太子爺,從沒吃過苦
,怎麽能忍受被人糟蹋的命運?就算換作普通人,忍不下去尋了短見也是很正常。可是他沒有,他被人一
次次地玩弄,還被虐待,還是活下來了。所以我覺得奇怪,為什麽?為什麽要堅持著去忍受?他並不知道
我們會端了青龍幫,明明是看不見希望的未來,為什麽還要一次次地去面對,要選擇屈服地活下來?所以
我問你,是不是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就──如同,吳胖子不說起,我還沒想到他是這樣過的兩年……”
“大哥,”陳川浩頭低得低低的,不敢看他,“那件事是因為我覺得少爺太可憐了,你,又一直這麽恨他
,就算告訴你,大概也會……”
眼刀直劈過來:“跟方鳴一樣?”
“不是不是,”汗又出來了,唉,天氣又要漸漸熱了。“是大概也會置之不理。說與不說,差別不大。況
且當時我重回你身邊,白虎會還剛成氣候,事情又多又雜,就這麽耽擱下來了。”
“是嗎?那現在大家都很清閒,天氣又好,你可以慢慢講。”
“其實,大多數你都已經知道了,主要就是方鳴利用少爺談生意……我看,阿全的資料整理得挺齊全的。
呵呵。”乾笑兩聲,因為突然想起那次自己找藉口提前跑路了。
“……有一次,他做噩夢醒過來,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可是又一直很害怕地連聲否認……”
“這個……”汗水順著滴下來,太陽這麽大,不是要中暑了吧?今天被專門拉到這裡來審,被遷怒的話會
不會被就地活埋?“是因為……呃,方鳴有時候會對少爺,呃,施暴……少爺大概是痛極了,矢口喊出你
的名字,就、就被方鳴連扇了幾十個耳光,打得一嘴的血,連耳朵都一度暫時性失聰。從此以後,就絕對
禁止少爺提你的名字,特別是在……在床上……少爺也是被打怕了……大哥?”
又轉過身去了,看不見表情,可是他面前的那片草好象……要燒起來了……是不是錯覺?
明明說得恨得不得了的,可是實際上……愛和恨不過是一體兩面吧?
“明明是他自己選的,怎麽還要用強的?”自言自語問了這麽一句,又發現破綻,“他們床上的事,你怎
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腦子“嗡”地響成一團,就怕問這個,老天快派個菩薩來救命啊!!
救命的菩薩名叫周文全,人稱胖子全。在關鍵時刻用電話也能殺到:“大哥,天興幫到我們金灣堂口找茬
,傷了幾十個弟兄,現在我派了人過去增援,接下來要怎麽辦?”
“不用急著下殺手,堵住他們別放跑了,我馬上就到。川浩,幫我接李警司。”
在路上,幾個電話,大問題就沒有了。
“川浩,我剛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啊,啊?這個節骨眼了還……認命地歎了口氣:“因、因為……我當時就在旁邊……”
“哦?原來你有這種愛好。”
關、關冷氣啦!氣溫要接近零度了。
“不是不是,我、我當然沒有那個……是方鳴的命令,他每次都要當著我們的面上、上少爺,尤其有我在
,少爺就會特別難受……就如你說的,少爺骨子裡其實很倔,是鋼。所以,要折……”
那天天興幫和白虎會的火拼,天興幫趕到金灣的幾百號人,回得去的只有幾個。在場的人都說白虎會的陳
川浩和胖子全已經是難惹的人物,不想這次大當家王曄出場,才知道為什麽青龍幫會如摧枯拉朽說倒就倒
。
更有江湖好事者謠傳,當時所見,王先生啊,連眼神說話都冒著寒氣,那些人哪兒是被他打傷的,根本就
是先被凍傷的……
舉此種種,不一而足。
8.
“有一天,小兔子跑到麵包店,問老闆:‘老闆,請問你們有沒有一百個小麵包啊?’老闆搖搖頭:‘對
不起,我們沒有一百個小麵包。’‘這樣啊。’小兔子很遺憾地走了。
第二天,小兔子又跑到麵包店去:‘老闆,請問你們有沒有一百個小麵包啊?’老闆又搖搖頭:‘很抱歉
,我們沒有一百個小麵包。’小兔子只好又沮喪地走了。
第三天,老闆早早就專門準備了一百個小麵包,小兔子又來了,它又問:‘老闆,請問你們有沒有一百個
小麵包啊?’這次老闆很高興地回答:‘有的,我們有一百個小麵包了。’小兔子立刻拿出錢來,說……
你猜它說什麽?”
唱作俱佳地表演著講故事,那雙笑眯眯的眼睛一下伸到他的鼻子跟前,可愛得就像一隻小兔子,讓人對他
的強行進來打擾的行為也無法怪罪了。
這個故事,他早就聽他講過。因為這是白湘宇唯一會講的故事,而且是覺得最好笑的故事,每次講都會笑
個不停。他不管是模仿小兔子可愛得不行的語調,還是麵包店老闆老成持重的聲音,都覺得非常有樂趣,
著實,這也是個好故事。特別是因為白湘宇的喜歡。
他很順應表演者希望地搖搖頭,不冷不熱的態度並沒有降低小兔子的熱誠,他又馬上站好,用嚴肅認真的
表情說出那只超級欠扁的小兔子的臺詞:“它說:‘好,那請給我兩個。’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哈
哈。”
抬頭看了一眼正樂不可支的自娛自樂者,王曄把手上剛簽好的檔遞給旁邊的陳川浩:“準備車,我帶他
出去。”
陳川浩被白湘宇的樣子逗得其實很想笑,可是看老大那個表情,不敢造次,在肚子裡忍到內傷,趕緊接了
東西出去。
白少爺為這個老故事終於不再笑時,才發現王曄完全沒有反應,只是深思地一直看著他。
“不好笑嗎?”他趴在辦公桌上,可憐兮兮地瞅他,“以前曄也很喜歡這個故事的,每次都會笑。”
“你覺得我和他,一樣?”他站起來,拿起外套穿上。拿起鈴叫劉媽進來。
“不一樣,……可是,有時我又覺得,很像……”
輕聲地說著,跟劉媽出去換衣服,準備出門了。
王曄靠在桌沿,隨手點起一支煙,煙霧嫋嫋間,窗外陽光燦爛的花園裡似乎可以看見兩個笑得開懷的人。
我要去問你家老闆,請問你們有沒有一百個白湘宇啊?
沒有沒有。少年的笑裡有陽光飛揚,晶瑩的眼中有清晨草葉上透明的露珠,裝作老闆的樣子粗著嗓子答,
我們沒有這麽多白湘宇。
那就快去準備!我不要一百個,兩個就夠了。
沒有沒有,兩個也沒有。只有一個,白湘宇只有一個!不要就沒有了!
煙霧似乎繞進了眼裡,視線變得朦朧起來,夏日的風吹過一陣,花園裡的人與笑聲都散了。
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
……
忽然間,他又看到了那雙迅速向旁邊瞥過的眼,方鳴飽含深意地笑,頭微微一點,那雙眼純真的看不出雜
質,又看向他,然後,慢慢地,眼神不經意地垂下去,對著左邊的槍,垂下去……
“先生,少爺都準備好了。”劉媽進來說。
回過身,把沒吸完的煙用力摁進煙灰缸裡。粉身碎骨。
車停在山坡腳。白湘宇從走在這條路上就興奮異常。一下了車就深深吸了一大口空氣,讓青草的味道,陽
光的味道,還有風,和樹,都吸進身體裡。
根本就沒再理會過王曄,自己一個人“蹭蹭蹭”地一下跑到了坡頂,兩年沒來過這裡了!這個人怎麽知道
……怎麽知道?
“啊──”大聲地喊出來,小花們、小草們、大樹們、風啊,陽光……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我最喜歡這裡了!風景很漂亮,夏天來最舒服!”轉頭面向那個悄無聲息站到了身邊的人。
那個人似乎是受不了太陽的熱烈,微微眯起了眼睛,薄利的唇邊浮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我也是,雖然
是第一次來,但是一來就喜歡上了。”
有些驚訝:“……是麽?”……竟有人跟曄的回答一模一樣?
顧不得了,張開了手臂,迎著風,沖下去──
“小心……”王曄的話才剛從喉間轉出來,人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