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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家教)再見西蒙》作者:Sunness【完結+番外】

第28章 新生活

  加百羅涅家族於一八七五年八月末對托爾托裡奇的居民自衛隊予以警告。
  
  自衛隊的首領喬托?彭格列在慎重的考慮過後,決定將自衛隊遷出西西里——而這只是做給加百羅涅看的戲碼,事實上自衛隊僅僅是從托爾托裡奇遷往西西里島首府巴勒莫。在維爾特勞斯公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之下,即使是掌控了西西里大局的加百羅涅家族也沒有膽量在這個美麗的回教城市發起動亂。
  
  至於收拾托爾托裡奇的殘局、製造自衛隊遷離西西里的假像的任務,就被這位年輕的首領交托給了他那位身份神秘但勢力絕不容小覷的朋友阿諾德……儘管對方自始至終都沒有同意幫忙。
  
  科紮特帶著自衛隊儲備部隊與喬托會合前往巴勒莫時,正是九月初的一個尋常黎明。黯淡的晨光沿著厚重的雲層邊緣在天際映出一塊塊破碎的青白,幽僻的林蔭道上可以瞧見一隊馬車隱匿在樹林之中,他遠遠地就看見金髮青年掀開馬車的幔帳跳下來朝他們揮手。
  
  「早上好,科紮特……原來卡列琳也來了,我可真是沒想到。你還好嗎,卡列琳?」
  
  裝作沒有注意到科紮特跟卡列琳都並沒有攜帶任何行李,喬托的視線掠過兩人,與往常一樣處變不驚地笑著同他們打招呼。褐發姑娘點了點頭算作回應,很快就將目光挪向了別處,而紅發青年則是回以他一笑,「早上好,喬托。很抱歉我們來晚了……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要跟你說,能去那邊談一談嗎?」
  
  他指了指一旁避開人群視線的地方。喬托了然地笑了笑,頷首跟著他走到那處陰翳下,壓低了聲線問道:「是成立西蒙家族的事?」「嗯。原本我是打算再在西西里待一段時間,但既然現在自衛隊遷去巴勒莫,我也就趁這個時候回去福羅倫薩好了。」見對方已經猜到了大半,科紮特順勢直懇地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他,「這樣也不會讓加百羅涅有太多懷疑。」
  
  「所以才沒有帶上行李啊。」喬托點頭,沒有什麼異議,略略低下眼瞼思忖了兩秒,才抬起眼來對上他的視線:「那麼,回到福羅倫薩以後……」
  
  早在一個月前,科紮特就向喬托提出了成立西蒙家族的建議。兩人商討過後,意見都十分統一,只是喬托不免擔心西蒙家族一開始就在黑手黨聚集的西西里發展會有太大的危險,現在趕在自衛隊遷去巴勒莫的時段離開西西里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按照原定計劃來做。西西里這邊的石油化工業投資會慢慢增大,福羅倫沙那邊……我們會努力經營工廠。」安之若素地接下他的話,科紮特伸出手,酒紅色的雙眸裡映上了一層晨光,注視著金髮青年的眼神鄭重而誠摯,唇齒間溢出的語句字字發音平穩,「等到時機成熟了,科紮特?西蒙——以及那時的整個西蒙家族,都會竭盡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看著面前的紅發青年,喬托溫軟無害的目光亦徒增了幾分堅定的色彩,他抬手緊緊握住他的手,目不轉睛地與他對視:「為了未來。」
  
  這樣的情境就好像回到了他們初識的那一天。科紮特牽動嘴角,用左手拉了拉自己略歪的帽檐:「為了更多的歡笑。」
  
  兩人相視一笑。明知道會分別很長一段時間,此刻也已經沒有了離愁別緒。他們都很清楚,他們擁有共同的目標,這個目標能使得他們走到一起,即便途中因為它而不得不分離,他們也總有一天會再站到這一片土地上——西西里,他們的故土。
  
  喬托更是因此感到欣慰。從二月份與科紮特相識到現在,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過半年,卻是由第一次碰面起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兩人的默契也意外地好,在大問題上的考量也基本沒有出現過意見分歧的狀況。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相互信任。這直接體現在當初建立自衛隊時科紮特推舉他做首領,而科紮特想要成立西蒙家族時喬托也從未懷疑過他是否有其他意圖。
  
  不過……他不懷疑,並不代表自衛隊裡的其他人放心。想到這裡,喬托不禁皺了皺眉。通過愛琳娜的引薦而加入自衛隊建設的戴蒙?斯佩多在聽說要成立西蒙家族的時候,頭一個表明了懷疑的態度。雖說事後喬托已經用充分的理由同他交談過,他也表示出了不置可否的立場,但直覺總提醒著喬托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地結束。
  
  一瞬的思考之後,喬托抬眸看了看科紮特,還是準備掂量出適當的措辭來告知科紮特。
  
  與此同時,在那隊馬車前等待兩人的卡列琳隻字不語,立在一邊看著身為儲備部隊教官的艾莉婭?加百羅涅遊刃有餘地指揮部隊藏進馬車。這個金髮碧眼的姑娘行事極為幹練,假設卡列琳不知道她加百羅涅的姓氏,說不定還會把她判斷成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人。當然,假設不會成立。
  
  正盡可能逼迫自己不再將注意力放在艾莉婭身上,卡列琳就感到身旁有人輕輕用手肘捅了捅自己。轉過頭去,瞧見的果然是不知何時挪過來的朱裡。「這附近的障眼法倒是佈置得挺好的,」完全沒發現褐發姑娘的手正下意識地攥緊外衣口袋裡的□□,朱裡挨近她,難得嚴肅地蹙著眉,轉眸四下裡看了看,聲音壓得很低:「自衛隊裡還有術士?」
  
  「術士?」挑眉反問,她斜睨他一眼,「自衛隊裡怎麼會有。這裡除了你以外沒有術士。」
  
  聽得她回答的朱裡愣了愣,眉頭反倒是擰得更緊了。
  
  「你在開玩笑嗎?整個樹林都佈置好了幻術,所以從外面才一點也發現不了這兒還藏著一隊馬車。」一面解釋著一面迅速環顧四周,他微微眯起眼,視線最終落在了距他們最近的那輛馬車上:「施術者……應該在那裡。」
  
  像是回應他的猜測,那輛馬車的帷帳突然被一隻手掀開——坐在裡頭的一個身影稍稍彎下腰,從帷帳後露出了臉,朝他翹了翹唇角。朱裡隨即怔住,因為這個坐在馬車裡的不是別人,正是跟他見過幾次面的……
  
  「戴蒙?斯佩多……」循著他的視線望向那兒的卡列琳念出了他心中所想的名字,她在看清戴蒙?斯佩多那張熟悉的臉後同樣擰起了眉,「你是說他是術士?」
  
  他們與馬車的距離不算太遠,卻也不至於讓他們的談話聲落進戴蒙的耳朵裡。可褐發姑娘剛說完這句話,馬車上那個髮型顯眼的青年嘴邊就忽而勾起了一個鬼魅的弧度,幽邃的眸子一轉,看向了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視線,卡列琳還來不及揣測他眼底笑意的含義,就見他的瞳仁突然像化開一樣渾濁,緊接著又逐漸凝結成了黑桃的形狀……
  
  「等等,卡列琳——別看他的眼睛!」敏銳地發覺到這一變化的怪異,朱裡趕緊轉開目光,捉住卡列琳的手腕試圖提醒她,沒想到轉頭看她時她已經眼神渙散,等到碰到她的手,他登時間感覺到大腦好似遭到擠壓般一陣緊縮,下一秒就有股熱流從他抓著她手腕的那只掌心沿著手臂急沖而上,猛地竄進了大腦!
  
  朱裡只覺眼前一黑,那股熱流便帶著火紅的畫面湧向了他的雙眼——他跌在大片火海之中,耳邊聽到的是大火蔓延吞噬著周遭的家居的聲音,劈裡啪啦的燃燒聲裡彌望的是無邊的火光,他驚覺自己身處一幢不小的房子裡,前方搖晃著幾個人影,屋外還間歇地傳來槍響。
  
  「媽媽——媽媽——」孩童稚嫩的嗓音發出的刺耳尖叫刺激著耳膜,朱裡一顫,順著聲音望過去,儼然是一個加百羅涅常備軍制服的男人正猖笑著把一個三四歲大的男孩兒按在已被燒去一半的沙發上,扒掉男孩兒的褲子,急不可待地解開自己的皮帶,不顧男孩兒的哭喊和掙扎,把自己骯髒的下/身捅進了男孩兒的□□!
  
  伴隨著男孩兒撕心裂肺的哭叫,原本渾身是血地癱倒在地上的一個中年婦女發了瘋地爬起來,恐懼而絕望地撲上前:「塞利!!塞利!!」
  
  她的裙角早被燃著的地毯燒著,火苗竄上了她的背脊她也渾然不覺,滿臉的涕淚跪倒在那個正旁若無人地在男孩兒的體內抽/插的士兵腳邊,扯著他的褲腿嚎哭著乞求:「放過他!!求求你放過他!!」
  
  「不——不!!」中年婦女嘶喊的聲音被另一個尖銳的驚叫聲掩蓋,還處在震驚之中的朱裡猛然一回頭,看見的是一位褐發少女被又一名士兵抵在牆邊,長髮淩亂地披散,身上的衣物已被殘暴地撕扯得破破爛爛,裸/露出的雪白肌膚佈滿了青紫的痕跡——那名士兵還在蠻橫地扯去她的底褲,不耐煩於她的掙扎,便抽出隨身攜帶的軍刀,狠狠將她的雙手交疊,以軍刀插穿釘在了牆上!
  
  「啊——」少女的慘叫聲穿透了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響徹整個廳堂。
  
  「貝拉——」目睹這一幕的中年婦女失聲痛哭,火已經燒燃了她的頭髮,她卻根本顧及不了,掉過身要朝著被淩/辱的少女爬去,但又很快聽見身後沙發上傳來的男孩兒的哭號:「媽媽——媽媽——」
  
  「塞利……我的塞利!」痛哭地喊叫著,中年婦女回過身想要再向那名士兵乞求,頭髮上的火苗卻燃及了那士兵的衣物。對方一驚,轉腳就踢開了她,罵著「婊/子」抄起槍,不留迴旋的餘地便一拉槍栓,沖著婦女扣下了扳機。
  
  血色與火光交融,朱裡怔忡地跌坐在原地,他已經意識過來這是戴蒙?斯佩多借一種術抽取了一段記憶進行重放,可是這個認知非但沒有讓朱裡冷靜下來,還令他愈發地不安——他明白戴蒙施術的物件並不是他,自己只不過是碰巧在與被施術者觸碰的時候遭到了牽連……也就是說,這段記憶是專門為卡列琳準備的。
  
  所以,沒有猜錯的話……
  
  「快逃……快逃!!」不待朱裡想完,他就被拽了起來——一個中年男人不由分說地拎起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他扔出了窗戶!玻璃破碎的聲響就在背脊接觸到它冰涼的質地時響起,朱裡失去重心地在滿地的玻璃碎渣中滾動了一圈,抬起頭再從視窗看進屋內,彌望的大火裡展現的場景竟是將他扔出來的那個中年男人奮不顧身地撲到那開槍打死中年婦女的士兵身上,拼盡全力與他搶奪他手中的槍……換來的,又是一聲冰冷的子彈出膛的聲音。
  
  映在朱裡眼中的最後一幕,就是胸口正中一槍的中年男人倒地的那一瞬,望向他的絕望神情。男人張合著唇瓣,音量極小,小到朱裡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就眼睜睜地見他死去。
  但根據他的嘴型,朱裡已經能夠看出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卡列琳……」
  
  「卡列琳!」眼前霎時一亮,朱裡驚呼出聲,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然而他才剛從這段記憶裡抽離,轉身要阻止身畔的褐發姑娘,她就先他一步拔出了那把隨身攜帶的黑色□□上膛,面目猙獰地舉起槍沖前邊察覺到不對勁以後向她看過來的艾莉婭?加百羅涅緊扣扳機!
  
  「還有一件事,科紮特。雖然不太肯定,但是我覺得你應該注意一下戴……」喬托恰在這時要對科紮特提醒些什麼,未說完的話就這麼硬生生地被「砰」的一下槍響打斷。
  
  科紮特聞聲一驚,與喬托不約而同地扭頭,在眾人的驚喊聲中赫然瞥見卡列琳正雙手舉著槍口還冒有一縷白煙的□□,而她的槍口指著的方向……居然是艾莉婭震驚地張大雙眼看著她,捂著胸口的右手已有猩紅的血液從指縫中溢出!
  
  金髮碧眼的姑娘難以理解地糾起眉心倒退兩步,下一刻,頹然癱倒。
  
  「阿夜!!」喬托瞳孔驟縮,拔腿便飛快地向她跑過去,而科紮特也從怔忪中回過神來,偏首發現開槍的褐發姑娘雙目發紅,充盈著接近於瘋狂的恨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已然倒地的艾莉婭,不顧身邊朱裡的阻攔,蠻力掙脫他的手就又要給槍上膛,好像巴不得要讓艾莉婭的身體變得千瘡百孔。
  
  「冷靜點卡列琳!!你聽到我說話了嗎!!那都是幻術——是幻術——不要被矇騙了!!都過去了!!早就過去了!!」朱裡不得不妄圖扣住卡列琳的手,他使盡全力要奪走她手中的槍,大聲在她耳邊喊著,卻得不到半點效果——卡列琳似是根本就不認得他,緊咬壓根發了狂地掙開他,兩人的對峙中她好幾次開了槍都因朱裡的抓扯而打偏,險些要擊中拿著槍/械警惕地圍上前來的儲備部隊成員!
  
  注意到她的情緒愈來愈狂躁,朱裡惱火地大吼:「放下你們的槍——這樣會嚇著她,別圍上來!!」
  
  人們面面相覷,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明就裡。
  
  坐在馬車裡觀看好戲的戴蒙•斯佩多見狀莞爾,走下馬車打算上前煽風點火,轉眸間沒來得及掩去唇邊的笑意,就毫無防備地觸及到了一束冰冷的視線。他愣住,再看過去,見到的是科紮特•西蒙沉默地撥開圍堵了朱裡跟卡列琳的儲備軍們,來到剛好掙脫了朱裡束縛的正欲再次開槍的褐發姑娘跟前,不做猶豫地一記手刀劈山她的後頸,就讓她頓時吃痛地睜大眼,失去意識向前栽倒——科紮特就勢把她虛軟的身體摟進懷裡,彎下腰打橫抱起她,始終沒有回頭去看第一時間叫來醫護人員處理艾莉婭傷勢的喬托。
  
  朱裡總算松了口氣。
  
  金髮青年聽聞騷動已經平息,看了眼因傷及肺葉而暈倒的艾莉婭,才抬眼向科紮特的背影看去。
  
  「抱歉,喬托。」就好像感受到了他投過來的視線,背對著他的紅發青年沉緩的聲音傳來,「我不該帶卡列琳過來,希望你和艾莉婭小姐能原諒她。」
  
  一邊的朱裡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掃了眼面向著自己的科紮特的表情,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吞回去,緊抿住唇。
  
  「沒關係……我知道。」聽明白了他話中的意味,喬托眸色一黯,不著痕跡地瞥了眼科紮特抱著的褐發姑娘,目光滑過她垂下的右手裡還未鬆開的槍,垂了垂首:「我會告訴艾莉婭,她會諒解的。」
  
  「那就祝大家一路順風。」摟緊了懷裡精瘦的身軀,科紮特這麼說完,稍微側過身,「另外,」
  視線不期然地與戴蒙•斯佩多相撞,他口吻平靜地開口——「這種事情我不會容許第二次,斯佩多先生。」
  
  面色一凝,戴蒙不作聲。
  
  這是他頭一次在科紮特•西蒙眼裡看到那樣懾人的眼神。那雙酒紅色的眼內不再像往常那般閃爍著柔和溫藹的光,取而代之的是平寂的眼波以及眼仁中一分恰到好處的銳利,藏在那古井無波的視線裡就好比一把尖刀,刺得人背脊發涼。
  
  然而這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也僅持續了不到一秒,因為科紮特看過他一眼,就轉身離開了樹林。朱裡乜斜了眼戴蒙,也跟了上去。直到他們消失在這條林蔭小道的盡頭,手持武器的儲備軍們才徹底放下心來,好幾個人急切地沖上前詢問艾莉婭的傷勢。
  
  喬托只好把醫護人員的話重複了一遍,告訴他們不用擔心,在眾論紛紛時暗自歎了口氣。
  
  這毫無疑問成了一場不愉快的道別。
  
  儘管這樣一次小意外使得隊伍中有了傷患,自衛隊遷離托爾托裡奇的形成也不能改變。他們帶著暈厥的艾莉婭開始趕路,喬托一路上在馬車內照顧著她的傷勢,既因為她蒼白的臉色擔憂,又覺得沒辦法把責任歸咎到卡列琳那兒。他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思想掙扎,倒不知科紮特一行人已順利在晨曦中搭乘上了駛向博瓦灘海灣的船。
  
  卡列琳睜開眼睛的時候,恍惚間映入眼簾的是科紮特被夕陽橙紅的光暈籠罩的紅發。她感到腳下的地面在一下下輕微地晃動,短暫的愣神過後,才意識到他們正處在行駛中的火車車廂裡。她跟科紮特坐在同一排座椅上,對面是拉吉龐然大物似的身影,安吉拉和安迪依偎著他睡得正熟;拉吉身後那排座椅上吊兒郎當地軟癱著打著呵欠的朱裡,他的對面則是正小聲地與乘務員爭辯著吸煙問題的維妮。
  
  「醒了麼?」熟悉的聲線於耳畔響起,卡列琳還沒反應過來,科紮特溫暖的掌心就貼了貼她的額頭,而後替她捋了捋耳際幾縷垂到臉前的髮絲,刻意壓低著聲音以防吵醒睡著的兩個孩子,「我們已經上火車了,大概再過兩三個小時就能到福羅倫薩。」
  
  她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是靠在他肩頭的。
  
  回憶起前一天早晨發生的事,槍響仿佛還能在耳邊回蕩,卡列琳皺起了眉。看來在她沒了意識之後,科紮特就馬不停蹄帶著他們前往福羅倫薩,甚至直到這個時候都沒想要人為地弄醒她。
  
  「你也好幾天沒休息好了,所以我沒叫醒你。」即使她沒有提問,科紮特也隨口解釋了她的疑問。卡列琳原以為他會再談談她差點兒槍殺艾莉婭的事,卻沒想到他側過臉來一如既往地對她笑笑,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髮,跳躍性極強地道:「餓不餓?」
  
  「……」抿了抿唇,她乾咳一聲瞟了眼對面佯裝熟睡的拉吉,「不餓。」
  
  「嗯,那等回到家以後再吃點東西。」科紮特裝傻,好像一點兒也沒明白她的行為示意,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福羅倫沙那邊……就跟之前說的一樣,我們租的那間公寓已經退租了。海德幫我們在另一個街區買了兩套房子,拉吉跟維妮合住一間,我們兩個帶著安吉拉和安迪住一起,好麼?」
  
  聽出來他是不準備再提她對艾莉婭開槍的問題,卡列琳輕歎一口氣,只得點頭。她知道如果事情鬧大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們此時就不會安穩地待在火車車廂裡。因此科紮特多半是已經做出了處理,她不需要擔心,也不需要替自己辯解。
  
  兩個半小時後,他們抵達了福羅倫薩。
  
  佇立在夜色彌漫的火車站前迎接他們的是闊別已久的艾迪爾海德,還有一臉不情願地硬被她拉來的嫚蒙。古怪的是,在瞧見跟在拉吉身側的安吉拉與安迪時,艾迪爾海德首先做的並不是跟老朋友們或是老朋友的同伴打招呼,而是疾步趕至兩個孩子面前,蹲下身細心地給他們理好衣襟,態度溫柔地問他們的名字以及年齡。
  
  「安吉拉八歲,我十二歲。」免不了緊張起來,褐發少年小心地把紅發女孩兒拉到自己後頭,護崽的小雞似的警惕地盯著艾迪爾海德。
  
  她十分耐心,也沒有對他的反應感到不滿,反而是站起來面向科紮特才突地發起火,雙手叉腰,眉毛都要豎起來:「八歲、十二歲——你們……你們兩個到底是有多瘋狂?!科紮特就算了,為什麼連卡列琳你也……」
  
  教訓到這裡,她遽然一頓,不可置信地打量了一眼一愣一愣地挨了兩句罵的卡列琳:「等等,十二年前你才多大?」「什麼?」愣是沒聽懂她的意思,卡列琳眨了眨眼。一樣是受了教訓的科紮特卻反應了過來,轉過頭望向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入黑夜裡的朱裡——「朱裡……你究竟是怎麼跟海德說的?」
  
  艾迪爾海德聽完這話也恍然大悟,憤恨地扭頭叫住了那身形一僵的青年:「朱裡!你又胡扯了些什麼!」
  
  這一聲怒喝,引得在場的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在寡不敵眾的情勢壓迫之下,朱裡尷尬地停下腳步,舉起手作出投降的手勢,轉身臉色難看地老實交代:
  
  「我就說……你們兩個這次回去西西里是為了帶回年輕的時候一念之差造就的……幼小生命……」
  
  吞吞吐吐地言畢,他轉了轉眼睛,底氣不足地想要為自己扳回一城,嘟囔道:「其實我說的也沒錯……」
  
  
第29章 奪政權

  「一八七六年八月,我們在那不勒斯和米蘭開設的分工廠已經開始了穩定的經營。就像當初我們料想的一樣,不少大城市的電機利用得到重視,不僅有資本家開始加入發電機生產的競爭,政府也集資投入電機生產行業。
  
  我們的業績一向穩定,得到政府的資金以後按照科紮特的計畫,並沒有急著擴大生產,而是專注於技術革新。拉吉在這方面的天賦超乎我的想像,在生產技術和對發電機本身的改造上他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們的生產成本降低,效率大幅度提高,由此獲得的盈利難以計數。
  
  ……
  
  一八七七年九月,與預期的相同,西蒙家族跟福羅倫薩政府建立起了緊密的利益聯繫。然而主要通過Mizuno來維繫這種關係還有一定的風險,現任福羅倫薩市長和多瑪佐家族交往密切,而多瑪佐家族目前也仍舊壟斷了福羅倫薩的幾大傳統支柱產業,這直接導致福羅倫薩政府內部形成了兩大派別,Mizuno的勢力相較之下還不夠穩定,同時也說明西蒙家族現在的實力不足以跟多瑪佐抗衡。
  
  不過兩年內達到這樣的效果,已經很出乎我的意料了。比起我,科紮特倒顯得不怎麼擔心。在西西里石油化工業的投資漸漸加大,西蒙家族的名號也終於引起了西西里政府的重視。
  
  月底,我們收到喬托的來信,彭格列家族已經在巴勒莫如期成立。
  
  ……
  
  一八七七年十一月,把一半的股份轉讓給彭格列家族以後,科紮特又跟喬托協商好,在墨西拿港口附近建分工廠,交由彭格列經營管理。經過家族會議的討論,科紮特決定將一部分資金投入福羅倫薩的燃料進口產業,考慮到還有海德跟嫚蒙給他做各方面考量,我沒有太關注這件事。近段時間我都常常和Mizuno待在一起,明年五月的市長競選是我需要傷腦筋的問題,這關係到今後福羅倫薩的政權究竟鹿死誰手,也將間接決定西蒙家族與多瑪佐家族誰能夠掌控福羅倫薩的大局。
  
  據我對龍祥的瞭解,他在西西里失勢後帶領多瑪佐家族退到北義大利,的確不可能輕易放過讓勢力範圍拓及福羅倫薩的機會。跟費達報社水火不相容的曼達報社也傾向了以現任副市長卡奇?布蘭多為首的黨派,現在就連平時無所事事的朱裡也因此把精力投進這件事上來,甚至不惜高價聘請嫚蒙利用幻術的遮掩搜集布蘭多黨派的醜聞。如果不是這也關乎到家族的利益,我想我很樂意觀看這場輿論界上演的狗咬狗喜劇。
  
  但此時我想的是,必要的時候,我一定不擇手段。
  
  ……
  
  一八七七年十二月……」
  
  「打住,打住!」不等盤腿坐在桌邊的紅發少年繼續讀下去,朱裡?費達的後人加藤朱裡就忍受不了地捂住了耳朵,扯下腦袋頂上的帽子嚷嚷起來:「饒了我吧炎真,這都是些什麼內容!」
  
  手捧著舊日記的古裡炎真抬頭看了看他,臉色還因沒有完全調整好時差而顯得十分蒼白,沒有多說什麼,低下頭來靜靜地合上了日記。四個小時前炎真才下了抵達東京的飛機,鈴木艾迪爾海德和加藤朱裡特地趕到東京去接他回並盛町,過了三個小時才回到這間他們好幾人合住的狹小房子裡。在鈴木的詢問之下,炎真把得到這本舊日記的事情告訴了他們,並就勢翻到自己下飛機前讀到的地方,為他們讀了接下來的內容。
  
  「真的是女性的日記嗎?聽起來更像記實錄……給我看看,炎真。」瞪了加藤一眼,從頭到尾都認真地聽著的鈴木艾迪爾海德向炎真伸手接過那本日記,隨手往前翻了翻,視線掃過上頭的筆跡和內容,微微挑了挑眉:「沒想到西蒙家族不只是比彭格列家族更早成立,而且一開始就是為了自衛隊而建立的。初代西蒙……真是比想像中的還要偉大。」
  
  單是從日記裡提及的幾個名字來看,她就能找出他們自己這一代西蒙家族成員的祖先的影子。鈴木曾經想過在那樣的一個時代中,西蒙家族這種規模極小的黑手黨家族究竟是怎樣生存發展下去的,無數種猜測裡都沒有料到原來西蒙家族與彭格列家族的前身——西西里島托爾托裡奇的居民自衛隊居然存在這種聯繫。
  
  「這麼看來,還真的很像是兄弟家族。」一邊迅速流覽著日記內記載的事件,她一邊自言自語,「也難怪說初代西蒙和初代彭格列的關係親如兄弟了……」
  
  回想起前陣子他們與彭格列十代家族發生的危及性命的糾葛,鈴木艾迪爾海德心裡不禁有點兒五味陳雜。
  
  「雖然是這樣……但是不會覺得太奇怪了嗎,炎真——你確定這玩意兒不是彭格列九代目偽造出來的?」鬆開捂著雙耳的手,加藤朱裡瞥了眼她手上的日記,轉眸看向了古裡炎真。
  
  「誤會已經解開了,偽造這種東西……我想應該沒有意義吧。」動了動盤得有些發麻的腿,炎真習慣性地曲起雙腿,用兩隻瘦削的胳膊環住膝蓋,將下顎輕輕擱在膝蓋後,想了想,才輕聲開口:「其實之前我也有聽媽媽說過,關於科紮特的事。」
  
  「誒?!」兩人聞言都驚訝地望向他,反應比他想像的還要強烈。
  
  愣了愣,紅發少年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睜著疲憊的酒紅色眼睛瞅了瞅加藤,又看了看鈴木。
  
  「那時候還小,媽媽經常在睡前給我跟真美講故事。」交代出實情,炎真眨眨眼,緩緩一轉視線,目光落在了鈴木拿著的舊日記那兒,「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那只是個很長的故事……後來翻了這本日記,發現情節基本吻合,才知道原來媽媽說的就是科紮特的經歷。」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略微低下頭把半邊臉埋進了衣服後頭,抱著膝蓋的手臂微微收攏,低了低眼瞼:
  
  「不過……故事還沒有講完,媽媽和真美就都不在了。」
  
  鈴木和加藤都眸光一黯,任何想要說的話統統吞回了腹中。
  
  「炎真……」輕歎一聲,鈴木艾迪爾海德走上前,把日記遞到紅發少年跟前,難能可貴地收斂下往日裡盛氣淩人的長輩架勢,露出了鼓勵的笑容:「那我們就一起把這本日記看完吧。反正等下拉吉他們也要回來了,吃過晚飯我們一起看。」
  
  抬眸對上她的雙眼,炎真隻字不語地點了點頭,勉強支起一個微笑。
  
  加藤朱裡也不做反對,又拿起被自己丟到一邊的帽子扣上臉,籲了口氣。
  
  等到鈴木走去廚房準備晚飯、加藤也趁機纏著她鑽進廚房,古裡炎真才再次拾起那本舊日記,小心翼翼地翻找到他讀完開頭便被加藤打斷的那一段內容,一面默讀一面看了下去。
  
  「一八七七年十二月,我跟科紮特正忙著抽空粉刷兩個小傢伙的房間時,收到了西西里那邊喬托的來信……」
  
  時間倒流到一八七七年的這一天,聖誕日前的福羅倫薩一如往年沉浸在喜悅的忙碌之中,由於要為安吉拉和安迪準備節日的驚喜,早在開始裝點屋子的時候卡列琳就扮黑臉把兩個孩子趕到了隔壁拉吉他們住的房子裡鬧騰幾天,這時她還滿手油漆地蹲在安吉拉的房間內刷牆,就聽見隔壁家傳來的小孩子們激動的尖叫聲。
  
  知道這天有好幾個同一條街的孩子被邀請到拉吉他們那兒聚會,卡列琳翻了翻白眼從視窗向隔壁望過去,可以看到與拉吉同住一個屋簷的維妮推開了房門,瞧見幾個孩子正把她的床當做蹦蹦床使勁兒在上頭蹦躂時,簡直要暈過去。
  
  「噢上帝——快給我下來,你們這些魔鬼!」
  
  這個棕發女人從來不像拉吉那樣喜歡小孩子,也極度缺乏耐心——只見她揮舞著手臂嚇唬那些隨時可能跳塌她可憐床鋪的孩子們,不一會兒就把他們轟出了自己的房間。
  
  看到這一幕的卡列琳一時失笑。一年前的聖誕夜朱裡和艾迪爾海德不負眾望地走到了一起,而幾乎誰也沒想到的是,兩年的相處下來,竟然連維妮都跟拉吉成了一對。這就好像兩年之前科紮特帶著他們回到福羅倫薩,與艾迪爾海德說明自衛隊的存在以及成立西蒙家族的事時,艾迪爾海德出乎眾人意料地沒有提出異議、並且告知他們她能夠使用冰河屬性的火焰一樣,令人震驚卻又找不到理由不予接受。
  
  不算上孩子的話,如今的西蒙家族正如當初科紮特所計畫的,是個僅由包括Mizuno在內的七人組成的小規模黑手黨家族。家族內部的聯繫十分緊密,也正因為規模極小,而沒有在剛成立的這兩年裡發生過較大的意見分歧。自衛隊在正式成為彭格列家族以後,西蒙家族的第一階段目標算是順利完成,只是接踵而至的第二階段逼得人沒有喘息的機會,尤其是在福羅倫薩市長競選的日子逼近的這段時間,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不敢放鬆。
  
  想到這些,卡列琳又頭疼起來。她放下手裡的牆刷,撐著膝蓋站起身打算稍作休息,不料剛要坐下來,就聽得屋子的大門被打開,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一抹熟悉的身影一溜煙跑進了房間,沖上來給了她一個用力的擁抱,滿臉欣喜就差沒摟她起來轉圈。
  
  「卡列琳!」抑制著喜悅的心情喚了她一聲,才剛鬆開她的科紮特忍不住又再抱了抱她,拿出手中攥著的一封信件晃了晃,示意她看看:「我剛剛收到了喬托的來信,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接下那封信,褐發姑娘狐疑地瞧瞧他,由信封裡抽出信紙來。
  
  「卡塔尼亞那邊要修路了,」紅發青年看著她不緊不慢地讀信的動作,迫不及待地先撿著要點告訴她,一雙酒紅色的眼眸裡盡是興奮,禁不住咧嘴笑起來的模樣就像小孩子從聖誕老人那兒得到了糖果那般高興,「從大城鎮到鄉下的小鎮——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路都會被翻修一遍。不只是卡塔尼亞,還有托爾托裡奇、錫拉庫薩、墨西拿……都要修路。」
  
  「也就是說……那些見鬼的路,都會變得……平平整整?」聽到他的話,卡列琳一挑眉梢,抬首不大確定地反問:「馬車也能通過?」
  
  眼底盈滿了笑意,他肯定地點點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像是在保證:「下雨天不會再滿褲子的泥水,不管是走到哪兒,都不會那麼困難了。」「這真是個好消息……」意料之外的是,她聽得他的保證,竟破天荒地眉開眼笑,唇邊揚起的弧度怎麼也壓不下來,暖褐色的眼中都溢滿了欣悅的色彩——「在西西里待了那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政府決定要修路!」
  
  或許是這個發自肺腑的笑容來得太突然,科紮特一愣,旋即笑了笑,替她把耳際不聽話的頭髮捋到耳後,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也不介意她身上沾著的油漆,輕輕摟住了她。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他笑著說。
  
  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舉動,被他摟著的褐發姑娘絲毫不在意,難得話多地跟他抱怨起了卡塔尼亞那些泥濘的、長滿野草的小道,尋常女孩兒似的又是歎息又是感慨。科紮特專注地聽著,唇角一直帶著淺淡的笑靨。
  
  他在兩個月前寫給喬托信中提起過西西里許多地區城鎮交通不便的問題,也是暗示喬托要想辦法就這個問題與政府交涉,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結果。本來只是覺得這個消息會讓數月以來皺著的眉頭幾乎沒松過的卡列琳放鬆一些,科紮特卻沒料到它的效果比意料的更好。
  
  這一好消息令整個西蒙家族都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新年。
  
  可是對立的事物總是形影不離,還沒等他們從新年的愉悅中抽離,一八七八年一月初的一個早晨,朱裡面色鐵青地帶來了噩耗。
  
  「你最好趕緊告訴Mizuno這個消息,科紮特——」敲開工廠二樓辦公室的門,朱裡踏進辦公室的第一時間就沖著坐在辦公桌後的科紮特咬牙道:「他那黨派裡的好友——我們可愛的大衛先生……四個小時前被捕了!你要知道,待會兒曼達報社的報紙開始在街邊叫賣,全市的人都會看到頭版新聞——福羅倫薩大學教育處處長大衛•凡達強/暴女學生!」
  
  手裡還拿著一本書的紅發青年略略一驚,不過一瞬的時間,又抿唇微擰起眉頭冷靜下來,兩秒的思考過後問他:「那個女學生已經向法院上訴了?」
  
  「當然!」朱裡摘下帽子,神情凝重把它揉變了形,接著洩氣地拍掉了帽子上的水珠,外衣肩頭被雨水淋出了大片深色,看上去頗為狼狽,「我來這裡的時候他們已經錄完了口供,要是阿諾德還在的說不定還能想辦法拖個兩天,偏偏那傢伙被調去了西西里,現在員警署還有幾個不是布蘭多黨派的人!」
  
  「先不要急,朱裡。」站起身來,科紮特神色平靜地來到衣架前,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一顆顆系好扣子,低垂著眼瞼,眸中看不出半點慌張:「Mizuno那裡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你幫我通知維妮,要她去裡歇爾校長那裡拿那個女學生的資料,他會很樂意幫忙的。另外,卡列琳現在應該還在家裡,你告訴她我讓她去貧民區找巴頓,她知道該怎麼做。」
  
  深受他鎮定態度的影響,朱裡舒了口氣,重新戴上帽子:「好吧——不過你這是要去哪裡?」
  
  「找嫚蒙,她能掩護我見到那位女士。」紅發青年也從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帽子,扣上腦袋戴好。
  「好的好的……等等,不對!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現在去找那個學生已經來不及了,她肯定早就去了法院,沒人會攔著她——」
  
  話音未落,「咚咚」的敲門聲就打斷了朱裡的話,隨之響起的是辦公室門外強尼沉穩有力的聲線:「科紮特先生,布魯斯警長有要事要見您。」
  
  朱裡剛想要咒駡,聽見這句話後猛然一怔。
  
  科紮特倒是不見絲毫的緊張感,拉了拉帽檐將帽子戴正,「請他進來吧。」
  
  應聲而入的是一個穿著警服的男人,他扶了扶警帽,對站在門邊滿臉訝異的朱裡點了點頭以示道好,便看向了衣架旁的科紮特。「我只是來報個信,」男人嗓音低沉地出聲道,五官粗獷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請放心,西蒙先生。萊諾小姐已經回到了她的家,我們告訴她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能上訴。」
  
  「好的,麻煩您了。」科紮特從容地轉首沖他一笑。
  
  男人點頭,脫下警帽禮帽地彎腰道別,離開了辦公室。
  
  「他——他不就是那個坐上了阿諾德之前在警署的位置的新警長嗎?」直到確認他已經遠離了工廠,朱裡才驚訝不已地轉過頭與科紮特對視:「你認識他?」「1872年的時候見過一次。沒想到他後來做了警長,我知道的時候也很吃驚。」不慌不忙地解釋,科紮特隨意理了理外套的領口,轉身同他擦肩而過,停步在門前,抬手握住門把,偏首朝他看過去:「好了,朱裡,我們可以出發了。還記得我剛剛交代你的事嗎?」
  
  朱裡回過神來,垂了垂腦袋。
  
  被強/暴的女學生名叫莎莉•萊諾,是福羅倫薩大學的精英。科紮特出門時買了一份曼達報社的早報,果然瞅見了這一醒目的頭條。不得不承認曼達報社的記者不僅消息靈通,還十分擅長於在短時間內搜集到最詳盡的事件經過——可憐的莉莎•萊諾小姐夜裡偶遇教育處處長大衛,兩人一同喝了些酒,不想大衛醉酒後失去了理智,向莉莎坦露愛慕之情,並且不顧她的抗拒強/暴了她。
  
  「還不確定是不是有人在酒裡下了藥,因為大衛先生自己都記不清當時的情況。但他也對員警承認,他的確喜歡那個莉莎•萊諾。」維妮找到科紮特的時候這麼說著,一甩手將莉莎•萊諾的資料丟給他,兀自掏出香煙來點燃,眯眼深深吸了一口,「校長說,如果這事鬧上了法庭,那麼大衛先生肯定完蛋。你知道亞當•理查嗎?他是卡奇•布蘭多一手提拔的布蘭多黨派第二把手,儘管最近才混得風生水起。聽說現在法院裡大多是亞當的人。」
  
  等在一旁的嫚蒙冷笑一聲,對此並不驚異。
  
  科紮特穩穩接下公文袋,頷首表示他明白。「回去照顧安吉拉和安迪吧。這裡我們能解決。」
  
  扁了扁嘴,維妮叼著煙含糊地答應,恰好也不想插手什麼,便掉頭回了家。他們在一個偏僻街區的窄巷裡碰頭,即便是在白天也鮮少聽到街頭有行人活動的聲響。科紮特拆開公文袋,大略翻了翻資料,記下莉莎的位址。
  
  「嫚蒙,你覺得大衛先生是被陷害的麼?」半晌,他忽然開口,視線還留在記載著一行詳細位址的大遝資料上。「不像。假如真的是有意陷害,我們就沒有機會去見那個莉莎•萊諾了。」嫚蒙稍微抬頭看了他一眼,實在無法從他平淡的表現中琢磨出什麼,「可是這件事既然已經曝光,要是沒有得到一個解決,不管怎樣布蘭多黨派都會捉著不放的。」
  
  科紮特依然垂著腦袋,頷了頷首,「嗯。」
  
  嫚蒙不作聲。她緊盯著科紮特,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怕。和表弟朱裡不同,嫚蒙從不主動接觸科紮特,也只有在他出高價時才會在需要的時候對西蒙家族提供幫助,因此她跟科紮特稱不上相熟。以前科紮特留給她的印象都是老老實實、識大體、懂規矩、待人真誠和善,常常嘴邊掛著笑容,有時還有點兒傻氣。但自從西蒙家族成立,嫚蒙就下意識地開始與他保持距離——因為她發現,他變得令人捉摸不透……又或許一開始科紮特就是這樣,他總是不多話,多數時候都是一副笑著的好欺負的模樣,可事實上並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從前不知道還好,畢竟他只是想想,不會將什麼想法付諸於實際,不過現在就不同了。
  
  通常科紮特想到的,他們想不到。而他就是仗著這一點,總讓人出其不意。
  
  「你打算怎麼做?」終於,嫚蒙還是問出了口。
  
  紅發青年抬眼對上她的視線,沒有回答。
  
  第二天,在這起強/奸案經過報紙的宣傳而鬧得整個福羅倫薩沸沸揚揚的情況下,莉莎•萊諾到法院上訴。只是令人震驚的在於,她起訴的對象並不是福羅倫薩大學教育處處長大衛,而是貧民區的一個流浪漢巴頓。她聲稱那天晚上是巴頓強/暴了她,當時在場的大衛已經喝得迷迷醉醉不清楚狀況,事後她非常害怕、痛苦,又怨恨明明愛慕著她卻又沒有及時救她的大衛,所以才指證大衛是施暴者。陪審團譁然,待巴頓被帶上法庭,他含糊其辭地狡辯了許久,最後也還是認了罪。
  
  於是這一事件就以巴頓落獄為結果,逐漸平息了下來。直至三年過去,莉莎•萊諾剛從福羅倫薩大學畢業就與大衛•凡達結婚時,才有人恍惚間記起這個事件,徒勞地隱隱發覺有些不對勁——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一八七八年的二月,眼看著五月份的市長競選就要到來,福羅倫薩政界兩大黨派的鬥爭也愈發激烈,一項項醜聞接連曝出,兩大報社每天選擇的頭條也都成了福羅倫薩市民們熱論的話題。
  
  卡列琳早出晚歸的次數越來越多,幾個月以來已經無暇顧及工廠的事情,就連少有的幾次晚會都是丟下科紮特一個人,沒有陪他出席。到了二月中旬的一個深夜,她一如既往地輕手輕腳回到家,摸黑走到客廳,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就見到沙發那兒有個人影動了動,「卡列琳?」
  
  聽出是科紮特的聲音,她才鬆開反射性地伸進衣兜裡握住槍的手,緩步走上前:「你還沒睡?也不點燈,坐在這裡幹什麼……」「我也剛回來,安吉拉跟安迪都到拉吉他們那邊去睡了。」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辨出她的身影,科紮特伸手攬住她,順勢將她拉下來坐到自己腿上,疲倦地抱著她的腰身,埋首蹭了蹭她的頸窩,「你最近都好晚回家。」
  
  「喝了酒?」敏銳地嗅到他身上的一點兒酒氣,卡列琳記起他今晚應該有去參加晚宴,短歎一聲:「怎麼不叫維妮陪你過去,她酒量很大。」
  
  「我不想麻煩她。」動作緩慢地搖搖頭,科紮特似乎有點兒昏昏沉沉,語氣卻還是同平時一樣,僅僅是帶了幾分倦意,「今天還見到了布魯斯。聽他在外區的一個同事說,他們那裡有個牧師……這幾年受過賄,還犯了很多事……現在有人起訴他,他就準備來福羅倫薩想辦法開脫……」
  
  話頓了下來,太陽穴的脹痛讓他蹙了蹙眉,不再開口。
  
  注意到他的突然沉默,卡列琳偏了偏臉在黑暗中看看他:「頭又痛了?放我下來,我給你按一按。」
  
  科紮特輕嗯了一下,順從地放開了摟住她的手。她站起來坐到他身邊,想叫他跟往常一樣躺下,他卻忽而湊了上來,吻住她的嘴唇。和以前的親吻不太相同,科紮特傾過身體將她圈在了柔軟的沙發裡,溫熱的舌撬開她的雙唇,纏住了她的舌頭吮吻,呼吸有些沉,昏暗的光線裡看不清表情。
  
  卡列琳著實驚了驚,只覺一陣暈眩,口中的空氣都要被攫取過去,險些因忘了呼吸而缺氧。再回過神來,她已經被壓著半躺在了沙發上,隨意地綁著的頭髮散開來,發尾掃過脖頸帶來的瘙癢感令她渾身一顫。這個反應好似讓科紮特恢復了神智,他身形一頓,結束了這個持續已久的深吻,犯了錯的孩子似的埋下腦袋抱緊了她。
  
  「抱歉。」
  
  松了鬆緊繃的身體,她合了合眼,「沒事。」
  
  科紮特更緊地抱著她不說話。
  
  兩人緘默許久,還是卡列琳先出了聲:「科紮特?」
  
  他聞聲抬了抬頭,沒想到迎上的是她挨過來的唇瓣。
  
  他怔了怔,接著便一發不可收拾。
  
  
第30章 多瑪佐

  「西蒙先生……西蒙先生!」
  
  哆嗦的呼喊隨著大門被猛力推開的聲響傳遍了整個空蕩蕩的告解廳,佇立在懺悔室門邊的科紮特合了合眼瞼,視線依舊停在前方的十字聖像上,靜默地立在原地。正是四月中旬,他穿著一身乾淨的白色襯衫和筆挺的黑色西褲,袖管卷至肘處,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肩頭,襟前的領結被拉得鬆鬆垮垮,蓋過耳際的紅發蓬鬆,遠遠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閒散年輕人,一點兒也不出眾。
  
  「西蒙先生!」闖進告解廳的矮小男人連滾帶爬地來到他身後,「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他的腿涕泗橫流地開始哭號:「求求您,西蒙先生……求求您救救我!」
  
  緩緩低下頭,科紮特一言不發地垂眼看著這個男人,臉上的神情不變,沒有其他的動作。「是卡列琳小姐……卡列琳小姐告訴我可以去拜託那位亞當?理查的!」男人死死攥著他的褲腳,豬肝色的臉龐寫滿了恐懼,好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直勾勾地盯著紅發青年,張合的雙唇不停顫抖,滾燙的淚水滑進嘴角也渾然不覺:「你們……你們只是想搞垮布蘭多黨派對不對?現在、現在亞當?理查已經被查辦了,你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求求您……我知道您是西蒙家族的首領,您一定能想辦法救我……就看在我也幫了你們的份兒上……求求您……」
  
  「我很抱歉,比爾先生。」眸中映著他發顫的身影,科紮特不疾不徐地出聲,「不論是受賄還是強/暴教會中的教徒……每一件事都證據確鑿,我想我幫不了您。」
  
  被喚作比爾的矮小男人霎時間露出了絕望的表情。這一天烏雲密佈,僅有幾片天光偶爾從雲層的縫隙中遺落,有氣無力地穿透教堂告解廳的彩窗,投下色彩模糊的光斑灑在他的腳邊,在科紮特的角度卻只能看見他腆起的圓滾滾的肚子。
  
  「如果不是剛好碰上這個時間段,或許您還能再為所欲為幾年。只是您不怎麼走運,剛好成了這場鬧劇的犧牲品。」科紮特蹲下身來,慢慢替比爾理了理衣襟,平靜地解釋的聲音令比爾顫得愈發厲害,而科紮特像是絲毫沒有察覺,抬眼對上他的視線,將右手搭上他的肩膀,俯身湊到他耳邊:「希望在牢獄裡的十年能讓您好好與上帝交談,為您犯下的罪進行懺悔。」
  
  他的話音未落,告解廳門口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幾個身著警服的員警沖進了告解廳,不由分說地押住這個狼狽的男人,將他拖了起來。科紮特順勢收回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也站起來,不為所動地目送著他被員警押走。比爾一直用震驚的眼神盯著他,直到消失在拐角。
  
  「您沒有受傷吧,科紮特先生?」為首的員警留了下來,等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才關切地向身旁的紅發青年問道。
  
  科紮特對他微笑,搖了搖頭。
  
  「真是太好了。」員警頓時松了口氣,又朝他彎腰鞠躬:「原本只是要把他帶回本地的警署,沒想到他半路居然偷偷跑來了這裡……叨擾您了,很抱歉。」
  
  「沒關係。」看上去並不介意地給予諒解,科紮特同他隨口寒暄了兩句,就禮貌地回應他的道別,笑著看他離開了告解廳。緘默地站在原地,直到距離最近的一間懺悔室內傳來茶杯碰倒的聲響時,科紮特才轉身踱至那間懺悔室前,打開門走了進去。
  
  隔著一道木質的牆壁看不到隔壁坐著的神父,科紮特卻能想像他慌張地收拾著灑出的茶水的模樣。他所在的這間教堂是福羅倫薩外區的一間天主教教堂,而剛才被員警帶走的比爾則是同在這個地區的一間基督教教堂的牧師。比爾受賄、強/暴女教徒,種種罪行都早已在兩教之間傳開,幾乎無人不知。一個月以前,他趕去福羅倫薩,通過某些管道結識了亞當?理查,用行賄的手段托亞當聯絡福羅倫薩法院的法官,試圖給自己脫罪。然而這骯髒的交易很快就被曝光,不僅比爾本人被判處重刑,亞當?理查與法院中同他有所牽連的職員也一併查處。
  
  這項醜聞由費達報社發行的報紙大肆宣傳,已嚴重挫敗了布蘭多黨派的勢力。親手將亞當?理查提拔起來的副市長卡奇?布蘭多在聽聞這個消息以後險些一病不起,病怏怏地好幾天沒有再在公共場合露面,即將來臨的市長選舉事實上也已成定局。
  
  「神父。」嗓音略低地開口,科紮特低頭,抬起左手,以指腹摩挲著右手食指上戴著的那枚指環,「我有罪。」
  
  懺悔室隔壁的神父不敢做聲。科紮特並未在意,停頓兩秒,繼續道:「我讓一個無辜的流浪漢成了一起強/奸案的替罪羔羊,以此抵償他欠下的一筆債。不只這樣,我還請那個可憐的姑娘指證他,作為交換的條件是……保證那個真正的犯人——我的朋友,在她畢業後與她結婚。」
  
  隔壁依然沒有動靜。
  
  「聽說您打算建議教會創辦一間福利院,資金的缺口我會替您補上。」抬了抬眼皮,他起身,輕輕推開了懺悔室的門,最後留下一句平淡的禱告——「但願這能夠減輕我的罪。」
  
  踽步踏出狹小的懺悔室,科紮特頓了頓腳步,抬首望向那尊十字聖像,許久,才離開。
  
  他步行回到福羅倫薩已是三個小時以後的事。禮拜日的街道上能瞧見不少帶著容光煥發的孩子們出門的行人,科紮特停在街邊的一家水果店鋪前,挑了一些新鮮的蘋果買下來,接過店家遞來的紙袋,剛轉過身就看見了正臉色難看地從街道對面朝他走來的棕發女人。
  
  「你一上午跑哪兒去了?」擰著眉新一臉焦躁地來到他跟前,維妮一反往常地沒有嘴中叼著香煙,還沒停穩步子就急著問他。
  
  「出去逛了一下,」對她的態度有些不解,科紮特愣了愣答著,詢問的目光撇向她的眼睛:「出什麼事了嗎,維妮?」
  
  說這話時,幾個闖進視野的人影引去了科紮特的注意——那是三個打扮得尋常、卻不斷小心謹慎地四處探望的強壯男人,他們由維妮适才走過來的那條街疾步趕來,距她只有五六米遠。目光一緊,科紮特又轉頭往身後看去,果然發現又有同樣三個跟他們扮相相似的男人正從另一個方向走來。
  
  「我有點事要……」       
  
  維妮的話還沒說完,科紮特就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後,一隻手臂的臂彎裡還夾著裝滿蘋果的紙袋,微微挨近她把她擋在了背後。這樣突然的舉動令維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轉眸掃了一圈不知何時已圍成一圈把他們倆堵在牆邊的六個壯漢,忍不住皺眉:「嘖。」
  
  「西蒙先生,維妮小姐。」其中一人面無表情地審視了他們一眼,「多瑪佐先生希望見你們一面,希望你們能跟我們走一趟。」
  
  龍祥?維妮臉色微變,伸手拽了拽科紮特的胳膊,想要示意他不能跟他們走:「科紮特……」「我知道了,我們跟你們走。」沒想到科紮特就好像沒有發覺她的暗示,從容地答應下來,不忘回過頭安撫地拍了拍她抓著他手臂的手,沖她翹了翹嘴角溫和地一笑:「不用擔心,維妮。」
  
  不大放心地挑了挑眉,維妮也別無他法,只得點了點頭。
  
  六個壯漢領著兩人走過街頭,一路上有許多人禁不住側目,又全都被六人凶煞的神情給嚇退了回去。科紮特的步伐不緊不慢,沒有試著和維妮耳語交談,而是安靜地垂首,記下他們走過的路線——兜兜轉轉拐進好幾條巷子,他們才在一幢紅磚砌成的舊屋門前駐足,一個壯漢走上前給他們打開了門,示意他們進屋。
  
  這間屋子與沿街其他的房屋差別不大,屋內的擺設也十分簡單,找不到任何貴重的擺飾,只不過每間房間的地板上都鋪好了厚厚的米色羊毛地毯,踩上去柔軟得教人不適應。穿著西服的一名身型頎長的男子等候在玄關,在科紮特進屋時禮節性地向他鞠了個躬,張開單臂作出「請」的姿態,將他跟維妮帶向了二樓的主臥房——這兒已經被改造成小小的書房,四面牆都架著暑假,只露出一扇半敞的窗和一道門。
  
  書房裡還擺著一張寬大的書桌,書桌後頭的軟椅上靜坐著一個黑髮男人,他逆著光,科紮特略微眯起眼才能看清他的臉。這是個五官輪廓極深的英俊男人,看起來不過四十歲出頭的模樣,額邊的一處傷疤像是彈痕,高挺的鼻樑與狹長深邃的眼眸讓他瞧上去氣勢懾人,精實修長的身體被灰色的西裝襯得筆挺。他安之若素地坐在軟椅上,聽聞開門聲後稍稍抬眸,視線首先落在了同樣望向他的紅發青年身上。
  
  「很高興見到您,西蒙先生。」勾起唇角禮貌地淺笑,黑髮男人朝科紮特頷首,接著又一轉目光瞥向了他身邊的棕發女人:「好久不見了,維妮。」
  
  維妮別開視線,聽得身後房門關上的聲音,咬了咬牙環抱雙臂,退後半步倚到了門邊。科紮特則是沉著地回以他一個笑容,站在門邊沒有下一步動作:「見到您我也感到很榮幸,多瑪佐先生。」
  
  「我很快就要離開福羅倫薩,所以在此之前想同您作別。」收回流連在維妮那兒的注意力,龍祥?多瑪佐動了動搭在扶手上的雙手,十指交疊,迎上了科紮特古井無波的眼神,「能請到您過來真是太好了。」
  
  餘光範圍內可瞅見靠在門邊的棕發女人怔了怔。維妮一開始就在擔心他把他們帶過來的目的,路上考慮過很多可能性,甚至做好準備要迎接一場惡戰,卻沒想到得到的會是這樣的結果。她小心地瞟了黑髮男人一眼,見他一如她印象中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不禁抿了抿唇。
  
  紅發青年聞言斂下嘴邊的笑意,短歎了一口氣,略帶歉意地注視著他的雙眼,「不知道您這麼快就要離開,沒來得及準備禮物,失禮了。」
  
  「看來西蒙先生對這件事並不感到驚訝。」多瑪佐笑了笑,歪了歪腦袋,饒有興趣地仔細端詳了他一番:「我很好奇,您完全可以不用等到加百羅涅來下手。早在您壟斷了福羅倫薩的燃料進口業的時候,就已經有能耐這麼做了,不是麼?」
  
  一句輕鬆的反問使一旁的維妮渾身一僵。從這幾句對話中,她已經能找出幾個關鍵的訊息——因為加百羅涅的緊逼,多瑪佐家族不得不撤離福羅倫薩,儘管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五月份的市長競選布蘭多黨派必然落敗。實際上這種結局她是早有預料的,可是……壟斷燃料進口業是怎麼回事?她疑惑地挑起了眉梢。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多瑪佐先生。」在她極力思索的時候,科紮特已經開了口,語氣同往常一樣誠懇,就好像他的確聽不懂多瑪佐的話,並且聽出了他隱藏得極好的懷疑意味,很擔心他誤會自己:「不過聽起來您似乎太高估我了,西蒙家族也只是單純地在做生意而已,並沒有別的意圖。」
  
  扯了扯唇角,維妮下意識地斜睨了一眼科紮特,差點兒掩飾不了眼裡鄙夷的神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多瑪佐聽完他的說辭並沒有感到分毫的不滿,反倒是愉悅地笑起來。「您和我想像的相差很大,西蒙先生。怪不得從我這兒溜走的兩個得力助手會選擇投奔你。」好容易才止住笑聲,多瑪佐偏首轉向她,「對麼,維妮?」
  
  沒料到他的矛頭又調轉到了自己這裡,維妮扁了扁嘴,像是打定主意不作聲。
  
  他倒也不生氣,繼而又問:「怎麼樣,看在我們之間舊情的份上,要不要回到我身邊,跟我一起走?」「這話你可以去問卡列琳。」她這回卻答得飛速,顯然料想到了他的問題,擰起眉來表現得萬般不耐煩。
  
  科紮特原本正耐心地聽著兩人的對白,一聽到熟悉的名字就條件反射地轉過頭看她,想要說什麼,結果被她一瞪眼瞪了回去。
  
  
  「那倒不用,我知道她是不會回來的。」多瑪佐佯裝沒看見他們的小動作,抬手托著下顎,凝視著她妖嬈的身段,別有深意地笑道:「但你不同,維妮。你曾經是我的女人。」
  
  「現在已經不是了。」毫不遮掩眸中的不耐煩,維妮依舊是即答,還伸手扶了扶額頭,似是記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事情——「你也應該知道當初我是沒有辦法。」「哦?我還以為你拒絕的理由會是你已經有了新的男人呢,」不驚異於她的回答,他笑得雋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兀自總結著:「看來你很護著你現在的男人啊。」
  
  維妮糾起了眉心。
  
  眼看著兩人提及的內容愈來愈古怪,科紮特及時不動聲色地挪了半步擋到維妮前邊,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飽含歉意地對黑髮男人欠了欠身,「雖然不想打攪兩位敘舊,但是午飯時間快到了,我想我們得趕著回家,不然會讓家裡人等急的,多瑪佐先生。」
  
  「那可真可惜,本來還想邀請你們留下來享用午餐的。」不拆他的台,多瑪佐歎息著搖了搖頭,又贊同地與他對視一眼,拍拍手,看著之前帶他們上來的那個西裝男人應聲推門而入,「的確不該讓家人等待太久,那麼就此告別吧,西蒙先生。」
  
  維妮不給面子地沒說話,科紮特友好地向他道別。
  
  西裝男人送他們出了這幢房子,就闔上門不做尾隨。先前領兩人過來的那幾個壯漢也一早就不見了蹤影,科紮特按照記憶沿原路返回,一點兒也不擔心會不會有人藏在暗處沖他們開槍。維妮警惕性相較起來要強得多,她跟在科紮特後頭,四下裡瞄著,一刻也不敢放鬆。
  
  直到兩人回到他們買水果的那條街,順著最近的路趕向家的方位,她才稍稍松了繃緊的神經,加快腳步走到科紮特身畔,壓低了嗓門:「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動手?」「其實我也不太確定,」科紮特埋下腦袋,把手伸進臂彎裡抱著的紙袋中,數了數蘋果的數量,「只是想到我們畢竟還有點生意上的影響力,他應該不會這麼做。」
  
  「……也就是說你在不確定生命安全會不會遭到威脅的情況下就跟著他們走了?」鮮見地用了拗口的長句,維妮一口氣說完,不敢相信地瞠目:「還帶上了我?上帝啊,我看你那麼淡定,還以為你胸有成竹!」
  
  「那種情況下只能跟他們走,維妮。我們不能在這種緊要的關頭造成騷動。」確認了蘋果的個數,科紮特偏首坦然地對她揚起了微笑,眼底不見半點兒促狹,「而且如果我不冷靜一點,你不是會更緊張嗎?」
  
  噎了噎,棕發女人輕哼一下,從衣兜裡拿出打火機、香煙,習慣性地點燃了煙:「那龍祥說你在壟斷了燃料進口業的時候就可以下手,是什麼意思?」
  
  「福羅倫薩的燃料進口業被我們控制,對他壟斷的幾大傳統支柱產業也會有所牽制——他指的或許是這個吧。」轉回了頭去,他漫不經心地四處看看,開始想著該不該帶些糖果回家,「之前決定投資的時候我也考慮到了這點,不過這是留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才拿出來作為底牌的。聽阿諾德那邊有情報說……加百羅涅決定趁著市長選舉的機會攆走多瑪佐,我想剛好不需要我們再為這件事傷腦筋,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聽著挑了挑眉,維妮回憶著方才龍祥•多瑪佐的一系列舉動,「我覺得龍祥也有自己的考慮。他暫時撤到北義大利,等到時彭格列跟加百羅涅鬧翻,就有機會坐收漁翁之利。」
  
  科紮特但笑不語,視線不經意間又掃過懷裡的紙袋時,才想起什麼似的問她:「對了,維妮。剛剛去那裡之前,你原本是想跟我說什麼?」
  
  「誒?哦……」眼神變了變,維妮稍頓兩秒,雲淡風輕地啟唇:「我懷孕了。」
  
  走在身旁的紅發青年猛然滯住了前進的步伐。維妮翻了個白眼,也停下來,側過身看向他,意料之中地見他正怔忪地愣在原地,旋即又反應過來,趕緊幾步上前拿掉了她嘴裡的香煙,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神情相當複雜,也不知究竟是驚喜多一些還是驚悚多一些:「拉吉他……知道了嗎?」
  
  「我剛從醫生那裡回來就去找你,還沒告訴他。」嫌他大驚小怪,她嘟囔了一句「該慌的時候怎麼不見你慌」,便直說了自己的最終目的:「所以你催催他快點向我求婚,朱裡不是打算等市長競選結束以後就跟海德求婚麼?剛好我們四個把婚禮一起辦了,不然到時候挺著個大肚子真丟臉。」
  
  「不、等等——這種請求你其實可以說得婉轉一點,維妮……還有——朱裡要向海德求婚的事你怎麼會知道?他說他只告訴了我……」
  
  「我以為你已經進化了,科紮特。」鄙夷地打量幾眼已有些語無倫次的他,維妮搖搖腦袋,慣性使然又從衣兜裡掏出了一根香煙,「沒想到還是這麼幼稚,連朱裡的話都相信。」
  
  「……」默默地將香煙奪過來,科紮特乾脆湊到她身旁撈出了她兜裡剩下的香煙,統統扔進手邊的垃圾桶,嚴肅地對上她的視線:「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先戒煙吧,維妮。」
  
  眼睜睜地看著他毫不猶豫的動作,維妮猛地記起那盒香煙的價錢,登時覺得他剛才扔的不是香煙,而是整遝鈔票——「……靠。」
  
  「髒話也不能再說了,維妮。」歎了歎氣,科紮特認真地提醒,「對下一代不好。」
  
  「……」
  
  一八七八年五月,Mizuno成功競選為福羅倫薩市的市長。就像朱裡私下裡對好友們預告的那樣,他在博爾恩公爵為新市長舉辦的慶賀晚宴上向艾迪爾海德求了婚。科紮特相信,那是他頭一次看到艾迪爾海德臉紅透的緊張模樣。而同樣是在這場晚宴中,拉吉也順利向維妮求婚。
  
  這兩對情侶的婚禮在這年的七月一同舉辦,與他們的親朋好友一起坐在教堂的長椅上看著他們走進婚姻的殿堂,科紮特由衷地露出笑容,只在一旁艾迪爾海德的母親海倫低聲哭著遺憾海德那還在牢獄中的父親約翰不能來參加婚禮時,稍稍斂下了笑意。
  
  「你是否願意這個男子成為你的丈夫與他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神父嘹亮的聲音響徹了教堂,科紮特垂下眼瞼,默不作聲地握住了身邊褐發姑娘的手。
  
  卡列琳偏過臉來瞥了瞥他,輕輕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我願意。」兩位新娘的回答如期而至。
  
  神父接著又轉向新郎:「你是否願意這個女人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我願意。」得到的答案亦是肯定。
  
  籲了口氣,神父面向前來參加婚禮的眾人:
  
  「你們是否都願意為他們的結婚誓言做證?」
  
  「願意。」一致的應和響起。科紮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也聽到了卡列琳的聲音。
  
  握緊了她的手,他在教堂內沸騰的歡呼聲中靜靜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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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小尼克

  坐在客廳還能夠聽到廚房內傳來的鈴木艾迪爾海德教訓添亂的加藤朱裡的聲音,古裡炎真聞聲抬起頭朝廚房看了看,想起剛剛在舊日記裡看到的婚禮內容,不自覺地一愣。他認識鈴木的時候,她已經跟加藤很熟了,兩人似乎是從小就在一起。
  
  這麼說來……他們的確是遠親吧?這麼想著,炎真眨了眨眼,又垂下頭,繼續翻讀那本舊日記。後兩頁的內容都只是零星記錄了幾句較大的事件,他很快地讀過,再往後翻了一頁,便見一張發黃的小紙片從日記本中滑落,似乎一開始是夾在這一頁的。他拾起它仔細瞧了瞧,才發現這應該是張由日曆上撕下來的紙片,上面最顯眼的只有一個用數字標出的日期:17。撕下它的人還以很細的筆在數字下標注了兩個名字:維妮,尼克。
  
  不明白這張紙片的含義,炎真想了想,還是將它小心地夾回那一頁,開始看日記的內容:
  
  「一八七九年二月,我們收到喬托的來信,彭格列已經做好準備與加百羅涅開戰。科紮特決定代表西蒙家族在三月初前往西西里助戰,理由是他有過上戰場的經驗,加上能夠使用大地屬性的火焰,關鍵時刻可以派上用場。
  
  海德第一個提出反對,畢竟科紮特是西蒙家族的首領,這麼做的風險太大。我沒有發表意見,海德的考慮的確有理,但這一戰西蒙家族必須參與,當初成立家族的時候我就料到了這一天,相信科紮特也一樣,所以才會這麼快做下決定。跟我想的差不多,海德的想法是除了拉吉和懷孕的維妮,其他人都一起去西西里。朱裡首先就不同意這樣做,如果我們幾個都出了什麼萬一,安吉拉、安迪還有維妮的孩子不能都只靠著拉吉夫婦生活——我知道朱裡其實也是不想海德參戰,可他的說法也確實在理,至少還要留下一個人在福羅倫薩主持大局,而這個人除了科紮特,最佳人選就是海德。
  
  眼看著這對夫妻就要吵起來,維妮聽得不耐煩,做出了最合理的建議——海德留下,換拉吉跟我們去西西里。事實上一開始就該這麼安排,只是海德畢竟還是不能丟掉感性的因素,太顧及維妮孕婦的身份而不能接受這種決定。拉吉本人雖然也不放心,但也點頭同意。我看了眼科紮特,原以為他會和海德一樣極力反對,沒想到他並沒有急著說話,而是耐心地等待這場口舌之戰的最後海德的落敗,然後認可這個最終決定。他的反應讓我松了口氣,這幾年他已經懂得如何取捨,很多時候都可以完全靠自己作出正確的抉擇。
  
  我們用近一個月的時間來打點福羅倫薩的瑣屑事,Mizuno那邊科紮特已經跟他說明過情況,有他在福羅倫薩坐鎮我也更加放心。
  
  原本以為趕赴西西里以前不會再出什麼問題,我們誰也想不到的事卻在二月中旬突然發生了。
  
  維妮早產,孩子驚險地生了下來,她卻因為血崩過世。」
  
  回到一八七九年三月十七日這天,科紮特聞訊趕到拉吉家中時,已到了下午三點。他敲開門沒來得及看替他開門的艾迪爾海德,就疾步找到臥室,而後在門外刹住腳步,微微喘著氣看著站在緊閉的房門邊的私家醫生,以及一樣作為醫生的海德的母親海倫。站在這裡可以聽見二樓有嬰兒的哭聲,見到科紮特趕來的醫生卻向他搖搖頭,抿抿唇告訴他:「孩子很好,就是有點虛弱。維妮小姐……沒有多少時間了。」
  
  海倫低頭捂住臉,終於忍不住哭起來。她本來是個堅強的女性,尤其身為醫生,面對生死向來能夠在短時間內讓自己冷靜下來。可自從她的丈夫被送進了監牢、女兒又一夕之間成了黑手黨,她就開始常常情緒不穩。前一刻還在恍惚中沒有回過神來的科紮特聽著她的抽噎聲勉強拉回了神智,克制著緊揪胸口的鈍痛感,走上前給予她一個安慰的擁抱。
  
  臥室的房門被推開,拉吉的身影從門後出現。他腳步無聲地走出房間,哭紅了眼眶的灰藍色眼睛將視線轉向科紮特,臉上除卻憔悴,再沒有從前的麻木:「她說有話想跟你說。」
  
  科紮特與他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踱進房間,將門闔上。寬軟的床鋪已經被簡單收拾過,躺在厚重的被褥下的棕發女人臉色青黑,緊合的雙眼下一圈烏青,嘴唇發紫。他來到床邊,微微俯下身,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這只手冰冰涼涼,掌心佈滿了厚繭,就與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科紮特握著的蒂芙尼的手一樣。他覺得仿佛有什麼東西堵在了自己的胸口、喉間,喘不過氣,也發不出聲音。
  
  「維妮。」良久,科紮特才出聲,輕聲道。
  
  維妮動了動眼皮睜開雙眼,像是在寬慰他,勉強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其實那天告訴你我懷孕的時候……本來我還想說,我的母親就是生我時早產死的。」扯起嘴角一笑,她自嘲地看著他,每一個發音都說得極為吃力,「剛開始也只是擔心,沒想到現在……我還是走上了她的路。」
  
  
  低下眼瞼不作聲,科紮特替她掖好被子,又拿起床頭擱放的毛巾給她擦去了額前的汗珠,才重新握緊了她的手:「你先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緩慢地搖了搖頭,維妮閉上眼歎了口氣,「有些話必須跟你說……不然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科紮特沒有說話,略略頷首,以示自己在聽。他想起蒂芙尼病逝前的那一晚,小破屋外風雪交加,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她也和此時的維妮一樣,想用最後的氣力把什麼話說完。只不過不同於那個冬天,這個二月中旬的午後福羅倫薩的陽光和煦,透過薄薄的窗簾將光亮灑在維妮的臉上,令她的氣色看上去沒有那麼難看。
  
  「科紮特……回答我,當初帶著卡列琳離開西西里……在福羅倫薩創業……然後幫助喬托組建自衛隊……成立西蒙家族……」張合著雙唇把幾年來他的所做一一臚列,維妮合了合眼瞼,疲憊地轉眸,注視著他的眼睛:「這麼多年,做這些……你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讓科紮特記起很多年以前,卡列琳決定跟他一起來到福羅倫薩時問的話。那個時候他沉吟片刻,便給了她答案。現在相似的問題從維妮口中問出,他隱隱心頭一緊。
  
  「為了未來。」同樣是思索了兩秒,不變的答案在腦海中浮現,他嗓音沉緩地開口,「還有更多孩子的歡笑。」
  
  棕發女人蒼白地一笑。
  
  「果然……維托也說過這樣的話。」她說著,眼睫微顫,氣若遊絲,「打造那七枚大地七屬性的指環的時候……我想的只是有一天能夠用它們的力量來輔助正確的人……和平,歡笑……誰不嚮往呢……上帝之所以賦予人性美德跟罪欲,就是為了讓人們在對比中學會珍惜吧……
  
  「他曾經說過,他不認可愛自己的地上之城……也不認可愛上帝而遺忘自身的天上之城……那傢伙啊,最想要看到的,是在人性醜惡的罪欲裡用很少……卻堅不可破的愛和美德堆砌成的城池……」
  
  唇邊的弧度揚出了苦澀的意味,維妮側過臉,目光移向窗外淡藍的天際,試圖聽聽屋外有沒有初春時鳥兒清脆的啼叫聲。
  
  「那時候我還嘲笑他……現在想想,他又有哪點不對呢?根本沒有絕對的善和惡,人性本身就是由這兩部分組成,誰也擺脫不了……但只要相互寬容……自愛……只要存有那麼一點點的善意……這座城池就有可能建成啊……」喉中哽咽,她凝望著蒼穹,一隻飛鳥的影子映在她的眼眸裡,極快地掠過。那一瞬間她差點兒落淚。「這或許也是當時我把那枚大地指環交給他的原因吧……不論如何,力量被帶有希望的人握在手中……那一天……就有機會到來……」
  
  她囈語般的聲線在耳邊清晰可聞,科紮特低下了頭,用力捉緊她的手——就像在回應她,那一天總會到來。維尼合上眼瞼,呼吸顫抖地抿住了唇。
  
  「科紮特,記住你說的話……沒有不滅的榮耀……你想創造的不是輝煌的歷史……也不是讓後人記住你的名字,你的事蹟……」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她不再嘗試著張開疲倦的雙目,她知道該是她迎接黑暗的時候了。「你想要留給他們的……」
  
  接下去的話語輕微得聽不見。
  
  「我知道,我不會忘記。」科紮特抬眸凝視著她的臉龐,篤定地、一字一句地答應她,卻不覺自己的嗓音早已沙啞,「我不會忘記,維妮。」
  
  「這樣真不錯……我也有臉去跟維托交差了。」閉著眼睛的棕發女人安然地笑了笑,緩慢地轉過頭來,眼中的淚水已然乾涸。
  
  ——「祝你好運……西蒙。」
  
  這是她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床畔的科紮特垂下眼簾,輕輕將她冰冷的手放了下來。
  
  「謝謝。」他說。
  
  兩天以後,維妮被安葬在了福羅倫薩郊外的墓園裡。與幾年前埋葬蒂芙尼不同,站在墓前的安吉拉沒有再掉一滴眼淚。科紮特知道,她早在維妮逝世的那一晚就哭了幾乎一整夜。然而佇立在墓塚邊的這個紅發女孩兒卻已經能夠抑制情緒,她懷裡抱著維妮和安吉拉的孩子,靜默地目視著拉吉把一捧百合花擱置到墓碑前,緊抿著唇的側影顯得單薄而堅毅。
  
  如幾年前那樣立在卡列琳身旁的安迪也不再像彼時那般隱忍著握緊了拳低著腦袋,卡列琳明白她再也不需要拍拍他發顫的肩膀來安慰他。四年的時光足以讓兩個孩子懂得很多東西,他們曾經傍依的人會陸續理他們而去,接著便不知何時會輪到自己。而當他們認清這一點,也默默在他們細瘦的肩膀上扛上一份責任,就不再擁有軟弱的權利。
  
  安吉拉懷中的嬰孩從睡夢中醒過來,忽然放聲大哭。紅發女孩兒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摟著他低哄,卻不見絲毫效果。蹲在墓前的拉吉這才有了反應,緊張地轉過身來,由她手中抱過小嬰兒,又晃又逗,好容易才把他再次哄睡。
  
  「想好名字了麼,拉吉?」安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科紮特問道。
  
  「嗯,」拉吉頷首,灰藍色的雙眼映出嬰兒酣睡的模樣,「維妮說,叫做尼克。」
  
  「尼克?」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科紮特愣了愣,視線轉向鐫刻著維妮名字的墓碑,怔怔地呢喃:「勝利……嗎。」
  
  回想起她最後的那句話,他明白了什麼,隨即翹起唇角露出了極淡的笑容。緩步來到拉吉旁邊,科紮特抬手,小心地捏了捏小尼克溫軟的小手,鄭重地吻了吻他的掌心。
  
  「願你帶來勝利。」
  
  春風輕拂大地,田間的叢草搖晃著腦袋,福羅倫薩風景依舊。大教堂的鐘樓響起鐘聲,遠遠地傳來,流淌在風中,幾個世紀都未曾改變。
  
  同年的三月初,前去西西里之前,科紮特將維妮給他的六枚指環中森林屬性的指環交給了安迪。「我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請你照顧好安吉拉和海德。你已經是大人了,我相信你做得到。」他扶著褐發少年的雙肩,蹲在他面前,直視他的眼。
  
  看著眼前的紅發青年,安迪將那枚指環緊緊攥進手心,堅定地朝他點了點頭:「我會的。」
  
  科紮特對他粲齒笑了笑,揉了揉他的腦袋。
  
  臨行前安吉拉與艾迪爾海德、安迪一起把他們送到了火車站。艾迪爾海德顯然是同朱裡吵過架,但到了送別的時候,還是不再僵持,替丈夫理了理衣襟:「一切小心。」「你也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不要太忙忘了吃飯。有什麼要緊的事就去找嫚蒙幫忙,她那裡我已經說好了。」朱裡難得不再痞氣地開玩笑,吻吻她的前額,不忘囑咐著。
  
  艾迪爾海德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以免讓他不放心。
  
  安吉拉踮起腳摟了摟拉吉的脖子,像對待要出遠門的父親那樣親吻他的面頰,俯在他耳邊悄悄告訴他:「我會保護好小尼克的,拉吉。你不要太難過,也不要擔心這裡。我們都會好好的。」
  
  說完,她鬆開他,退後兩步跑回安迪身旁,環視了一眼即將離開的他們,最終看向了科紮特。眼見著女孩兒的視線撇向了自己,科紮特剛想要說點什麼,就見她咧嘴沖他笑了——那笑容就跟他們第一次在西西里的泥濘小道上相遇時,她那甜美的微笑一模一樣。
  
  「我們等你們回來。」紅發女孩兒說道。
  
  科紮特莞爾,亦回她一個一如當年的笑容:「好。」
  
  火車的汽笛聲於十五分鐘後遠去。一節節車廂駛向博瓦灘的港口,那兒有船能將他們送去西西里。通過火車車窗目不轉睛地望著外邊急速後退的景致,科紮特伸手撫了撫右手食指戴著的指環。
  
  抵達巴勒莫已是三天之後的事。他們同喬托會合,根據戰略計畫帶領兩支隊伍攻陷加百羅涅在卡塔尼亞的一個小分部。喬托的安排非常合理,卡塔尼亞作為港口地區是十分重要的攻陷點,而經過彭格列家族在另外幾個地區分散性的突襲和幾次集中攻擊,加百羅涅在卡塔尼亞的戰力已大部分轉移,西蒙家族要一舉拿下這裡,帶領兩支隊伍簡直綽綽有餘。
  
  卡塔尼亞的加百羅涅據點是一間大莊園,在還是多瑪佐家族管轄這片地區時這裡曾是斯坦福家的莊園,園內隱蔽的一處種著大片的罌粟花,用以提煉毒品。西蒙家族帶領彭格列的隊伍在五月十三日的夜晚展開突襲,朱裡和拉吉組織其中一支隊伍分點突破加百羅涅在各個城鎮的小駐點,而科紮特則是與卡列琳一起帶另一支隊伍分頭闖進莊園內的據點進行掃蕩。
  
  正如喬托的預計,這片地區的主力軍已轉移出去,留下的幾支常備軍戰力組織無序,也基本不存在火焰的使用者,槍林彈雨下即刻見血,一面倒的局勢根本沒有扭轉的可能性。可沒有人料到,就在大勢已去的情況下,伴隨著腳底的爆破聲,整幢城堡都忽地開始了地震似的搖晃!
  
  
  「他們埋了炸彈!!」
  
  不少震碎的牆體一點點坍塌,巨響中有人意識過來,大聲地朝周圍的同伴呼喊。不僅是彭格列的部隊,被圍困在城堡內的加百羅涅常備軍們聞言都憤怒地咒駡起來,他們看起來對炸彈的存在毫不知情,發了狂地沖著敵人開槍掃射,想要突圍撤出城堡。
  
  「媽的——是湯瑪斯!!肯定是湯瑪斯那狗/娘養的幹的!」
  
  「那傢伙想要我們同歸於盡!?」
  
  「他早就跑得遠了!!該死——就知道上頭派那老傢伙過來沒好事!!」
  
  辱駡聲不斷,爆炸聲亦愈來愈近——可以判斷每一層樓都藏有炸彈,最開始引爆的炸彈埋在城堡的地基附近,震動引起了一樓炸彈的自動引爆,爆炸便隨著震感的縱向傳遞展開,仿佛死神踩著一級級階梯前來的腳步,爆破聲越近,恐懼感就蔓延得越快。
  
  「撤退!撤離城堡!」
  
  科紮特以最快的速度指揮隊伍撤離,但這也令城堡內加百羅涅的常備軍有機可乘,隨時可能突破重圍逃出生天。等到彭格列的部隊快要全部離開城堡的時候,這幢建築已經搖搖欲墜,殘破的牆體支撐不起建築的骨架,眼看著就要坍塌——加百羅涅常備軍緊跟在敵軍後頭,捉准了時機扣下扳機準備突圍,勝負只在毫釐之間!
  
  但他們料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們欲要突圍的前一刻,已經撤出城堡的彭格列隊伍中忽然殺出了十餘人不要命地端著槍朝他們掃射,步步緊逼,硬是將他們堵回了城堡裡!城堡在這一刻轟然頹坍,只見不惜冒著生命危險送他們下地獄的十多個人在這電光石火之際抽身拼盡全力往城堡外沖,六七個身手敏捷的人順利逃了出來,而落下的四五人則都在城堡的轟塌聲中成了加百羅涅的陪葬!
  
  城堡外的人皆是驚駭地目睹了這驚險的全過程,科紮特在看到他們跑出來後條件反射地左右張望,不論看向哪裡都找不到他熟悉的那抹身影——不祥感油然而生,他一個箭步跑上前,抓住於最後關頭脫身的幾個男人中距他最近的一個:「誰讓你們這麼做的?」
  
  「是另一個指揮官……卡列琳小姐,」對方還在驚魂甫定地喘著氣,指了指身後轉過頭去:「她也跟我們一起——」
  
  話還沒說完就卡在了嗓子眼裡。他不可置信地將身後的幾個灰頭土臉的同伴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等……卡列琳小姐呢?!她明明是跟我們一起沖進去的!?」
  
  「我最後出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她……」逃出來時跑在最後的那個隊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往後望瞭望,同樣驚詫地瞪大了眼:「該不會是跟另外幾個人一樣沒來得及出來?!」
  
  
  他的話音未落,就被科紮特忽然抬高的音量蓋了過去——「去跟分隊會合,在碼頭那邊!」
  
  「科紮特先生——你要做什麼?!」
  
  幾個死裡逃生的隊員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見紅發青年跑向了早已坍塌的城堡,爬進廢墟中拼命地搬開他能夠搬動的大塊建築物殘骸,一刻也不停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用最大的力氣向廢墟裡喊:「卡列琳!卡列琳你聽得到嗎!」
  
  他瘋了!所有人都被他的行為嚇到——之所以要賭命把加百羅涅常備軍逼回城堡,就是要讓他們葬身於廢墟之中——那幾個隊員拼死這麼做時早已有了丟掉性命的覺悟,被埋在裡頭的哪有可能生還!但現在……作為指揮官的科紮特這是要命令他們自己離開,他留在這裡徒勞地尋找?!
  
  兩個隊員第一時間沖上去阻止,拽住他的胳膊妄圖說服他:「別找了,科紮特先生!如果是被埋在了裡面,卡列琳小姐不可能還……」
  
  「我剛剛叫你們去碼頭跟分隊會合,」掙開兩人的手,科紮特轉過頭瞥向還留在原地的隊伍,語氣平靜得不容抗拒:「不要讓我再重複。」
  
  大家面面相覷幾秒,稀稀散散地應和了一聲,服從指令有秩序地離開莊園,僅留下這兩個隊員和一名醫生,無所適從地看著他再次彎下腰來一塊塊搬開那些斷瓦殘垣,也不知是該幫忙還是該繼續勸他。
  
  不想就在他們作者心理鬥爭的時候,廢墟深處竟傳來了模糊的敲擊聲——科紮特一怔,滯住動作屏息聽著,果然又聽到了兩下石塊敲擊發出的聲響!「在這裡……」他趕緊循著那聲音的方嚮往廢墟裡挖,不顧被磨破了十指、掌心劃出一道道血痕的雙手,偏首對著倍感驚訝的兩個隊員道:「幫幫忙,幫幫忙!」
  
  兩個隊員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確認剛才的確也都聽見那聲音,便點頭爬上廢墟幫助他。合力搬開了幾塊大的碎牆體,他們又往底下挖掘了十來分鐘,終於找到了被困在廢墟裡頭的褐發姑娘——她處在之前離城堡大門約有十米的位置,大廳的穹頂坍落之後無意地架起了一個半圓的防護圈,擋住不少砸下來的牆體,幸運地沒有將她就這麼砸死。
  
  他們掘開一個可供一人出入的小口子,向裡頭看進去時還可以瞧見卡列琳手裡握著一個小石塊在敲擊著地面,她似乎卡在了什麼地方動彈不得,滿身的沙石塵土,好像連聲音都無法發出來。不等兩個隊員決定好下一步該做什麼,科紮特就從入口鑽了進去,攀到半圓防護圈的底端,矮下身蹲到了她身邊:「卡列琳……」
  
  他這才發現她的整個背部都紮進了城堡大廳頂部那盞半琉璃半鋼制的大煤油燈裡,砸碎的琉璃與錐形的鋼片將她的背刺得血肉模糊,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出不了聲,無法動彈。不僅如此,她的左臂還被夾在了倒塌的大理石柱下,柱子上頭壓著不知多少殘骸。
  
  昏暗的環境中她的呼吸都輕微得像要消失。
  
  「醫生!醫生你還在嗎?!」呼吸一窒,科紮特捉住她還在下意識地敲著石塊的手,扭頭朝廢墟外喊著,不過一會兒就得到了醫生的回答:「還在,還在!我這就下來!」
  
  醫生小心地拎著一盞煤油燈滑下來,好不容易才站穩,半爬半走地摸索到他們這兒,舉起煤油燈很快就看清了她的情況:「上帝啊……快,先抬她的身體起來,別讓那些碎片紮傷了她的肺部和脊髓!」
  
  科紮特頷首,按著他的指示扶起卡列琳暫且沒有受傷的肩膀,小心地抬起她的上半身——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氣,身子狠狠痙攣了一下。醫生湊過來,由隨身背著的急救箱內拿出消毒的酒精、面前和小鑷子,手腳利索地給她拔掉了紮在背上的碎片,又簡單地處理了一番,才如臨大敵地打量她被大理石柱卡住的手臂。
  
  左臂攬著她的肩將她支在懷裡以免觸及背上的傷口,科紮特見醫生忽然沒了動作,不禁蹙了蹙眉,抬首詢問地看向他:「現在該……」「科紮特先生,」胡亂地用髒兮兮的袖管擦去了鼻頭上的汗水,醫生在煤油燈熒熒的火光中對上他的視線,「沒別的辦法,只能截肢了。」
  
  身形一僵,科紮特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
  
  截肢?他偏過頭看了眼卡列琳被卡在柱下的手——幾乎整個手臂都壓在了底下,只留有一小截上肢露在外邊。要截肢……她會連半隻胳膊都保不住。
  
  「這裡隨時可能再坍塌,科紮特先生。」見他一直沉默不語,醫生四下裡張望了一番,忍不住要提醒他:「我們動作得快。您要是不同意,我也下不了手,所以您……」
  
  抿緊的唇瓣張了張,科紮特不自覺地攥緊了懷中褐發姑娘的肩骨,指尖略微發顫:「沒有別的辦法?」「我剛剛已經說過了。」醫生歎了口氣。
  
  科紮特再度陷入了沉默。他攥著她肩骨的手還在無意識地收攏,手指的關節用力得發紫。這樣的疼痛令意識模糊的卡列琳清醒過來,她聽著醫生與他的對話,蠕動乾澀的嘴唇,從幹啞的嗓子裡擠出了聲音:
  
  「截吧,」她說,「不要拿命開玩笑,快點截。」
  
  兩人都稍稍一驚。
  
  「但是卡列琳——」
  
  「你想讓我死在這裡,還是就丟一隻胳膊?」打斷科紮特的話,她轉眸瞥了眼自己被壓得麻木的左臂,滿臉的塵粒遮去了表情:「左手而已……只要右手還能拿槍,沒了一隻胳膊也沒關係。」
  科紮特酒紅色的眼眸裡有什麼東西震了震。
  
  醫生贊同地垂下腦袋,將徵詢的目光拋向紅發青年:「科紮特先生。」
  
  閉上雙眼,片刻的沉寂過後,科紮特握緊了褐發姑娘的右手,用自己那挖掘過程中早已皮開肉綻的掌心覆著她的手背,就好像要以此血肉交融:
  
  「……截吧。」
  
  
第32章 黎明前

  一八七九年五月,卡塔尼亞的戰役在一夜之間結束。
  
  雖然仍有加百羅涅的餘黨在這一地區出沒,但西蒙家族帶領的兩支彭格列部隊已經展開了嚴密的部署,掌控大局的同時就連政府也不敢在短時間內輕舉妄動。西西里其他地區的戰爭不斷,卡塔尼亞動盪的局勢卻在這之後的半個月內得到了穩定,與其他已由彭格列保護的地區一樣取得了整體上的戰後安寧。
  
  西蒙家族依照彭格列家族上層的指示將分配到的物資分發給卡塔尼亞貧困的居民,讚揚聲頻頻響起,卻因為西蒙家族在施助時僅僅是提到彭格列家族而使得彭格列名聲大噪,西蒙家族則是默默無聞,很少有人提起。
  
  科紮特在五月中旬來到了艾德鎮。就像喬托前一年在來信中提過的,卡塔尼亞的道路都被政府翻修,艾德鎮也不例外。和八年前回到這裡的時候相同,科紮特不緊不慢地走在通往艾德鎮的小道上,穿著筆直的黑褲,一身粗面料的白色襯衫外套著一件灰色馬甲,頭上歪歪斜斜地戴著頂布帽。不過他這次不再只是背著一架手風琴、一邊略低著頭前進一邊時不時看看自己沾滿了泥水的褲腳。這一次他帶著幾車的食物、衣物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在平坦的小徑上,遠遠地就停下了腳步,望了眼艾德鎮,便回過頭對駕著馬車停到他身後的幾個青年笑笑:
  「好了,就像之前說的一樣,你們過去吧。」
  
  語罷,他還不忘提醒:「別忘了鎮子外面還有個貧民窟。」
  
  幾個青年相互看了看,都情不自禁地審視了一番馬車上標記的彭格列徽章。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科紮特先生?」其中一人忍不住開口問道,「其實發放的物資裡有一大半都是西蒙家族出力……一直都只說彭格列的名字,不太公平吧?」「有什麼不公平的呢,」也不因他多餘的問題而發火或是不耐煩,科紮特翹起嘴角,語氣溫和地回答:「只要能衣食無憂、不用再擔心被子彈打中,是誰改變這一切都不重要。」
  
  他們不太認同地又對看了一眼,想要再說點什麼,最終卻還是被科紮特一句微笑的反問駁得無話可說:「我們想要的是生活,而不是什麼榮耀,不是嗎?」
  
  小夥子們都歎了口氣,看著他自覺地退到道路的一旁給他們讓出路來,也只好逐個向他道別,駕車駛向前方的艾德鎮。科紮特佇立在原地許久,凝望著他熟悉的鎮影,半晌才轉身,獨自繞到鎮外小山坡上的那間舊農舍,將他事先買好的一捧白百合擱在農舍院內一座無名的墓碑前。他不會忘記這裡埋葬著一個女孩兒,生前想要買一束百合花送到母親的墳前,卻沒有完成這個心願。
  
  在墓邊坐了一會兒,科紮特站起身走出農舍,又頓足偏首看向艾德鎮的方向。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站在這裡能夠看到那間猶太教教堂,還有教堂外大片的狗尾巴草。科紮特想起了赫汀,繼而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父親,蒂芙尼,甚至還有安東尼、安娜和傑克。他們都曾生活在這裡,但留下來的卻少之又少。
  
  科紮特曾經很希望在艾德鎮恢復他記憶中的安逸和平時,他能夠再回到這兒,親眼看看這片他無法割捨的故土。然而此時此刻,他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這麼做。
  
  他知道,這幾年以來他的改變太多,正如從前艾德鎮的改變一樣,他們彼此都感到陌生。但即便有了這種改變也還能這樣站在遠處看著艾德鎮走向新的未來,對科紮特來說已經是再幸運不過的事。就像他所說的那樣,他期望的不過就是西西里備受苦難的人們期望的,只要清楚他們即將迎接他們希望的未來,那麼能不能享有榮耀、享有這份自豪感,都已經不重要了。
  
  「再見,艾德鎮。」拉了拉帽檐,科紮特好像以往一般有些傻氣地咧嘴一笑,「祝你好運。」
  
  他想,或許他今後不會再回來。
  
  同好友道別似的說完,他轉過身,踏上來時的路,離開了艾德鎮。
  
  由於西蒙家族這次來到西西里的成員只有四個,在卡塔尼亞的局勢穩定下來以後他們便一起住在了中心城鎮的一幢普通居民屋裡,從艾德鎮徒步走回這個鎮也只需要兩個小時的時間。科紮特回到住所的時候意料之中地看見朱裡正在廚房手忙腳亂地準備午飯,拉吉則是坐在餐桌前改裝著一把□□。
  
  「醫生剛走,」聽到科紮特回來的動靜,朱裡趕緊從廚房跑出來,揮了揮手裡油乎乎的鍋鏟,幾步走到他面前壓低聲音說著:「卡列琳還在睡——你確定我們不需要弄醒她?老實說我懷疑她其實早就醒來了,但是裝睡不想跟我們說話。」
  
  科紮特聞言只是低了低眼瞼,面不改色地彎下腰換好鞋,「她想醒來的時候自己會起來的。」
  
  「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挑眉上下審視他,朱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推了推鼻樑上架著的眼睛:「兩個星期都沒進過她房間看看就算了,現在還說得出這種話?」
  
  「我不想逼她,朱裡。」與他擦肩而過,科紮特來到餐桌前,拿起水壺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在卡列琳的問題上,我沒有哪次不是自私的。我不想總是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強加在她身上,她需要時間來調整,我不能因為自己受不了就去逼迫她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
  
  原本正專注於改裝□□的拉吉抬起腦袋看了看他,同往常一樣麻木的臉上沒有多少神情變化,卻是動了動臘腸似的嘴唇,欲言又止。
  
  「得了吧科紮特,不要給自己找藉口了!」朱裡禁不住有點兒惱火,走到餐桌邊用鍋鏟敲了敲桌沿以引起科紮特的注意,小心翼翼地不敢抬高嗓門以免讓二樓房間裡的卡列琳聽見:「你親眼看著她被截肢,那條胳膊又不是從你身上鋸下來的,難道你還會比她更怕見到她沒了胳膊的樣子嗎?」
  
  拉吉被他凶巴巴的架勢嚇了嚇,再轉過臉瞅瞅科紮特,竟見他好像沒聽到朱裡的話那樣鎮定地喝了一口水。清冽的水淌過喉間,科紮特放下水杯,酒紅色的雙眸裡眸色黯了黯。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他又回到了幾年前在萊恩鎮的那個夜晚,聽著褐發姑娘一遍遍地喊著「忘不掉」,不知道該怎麼辦。
  
  「朱裡。」良久,他啟唇,語調平靜,「你覺得她會留下來麼?」
  
  前一瞬還咄咄逼人的朱裡噎住。科紮特很少用這種語氣對家族成員說話,朱裡不是看不到科紮特近幾年的變化,就好像嫚蒙曾隨口說過的,這個紅發青年從很多方面來說都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黑手黨首領,只是面對同伴時他總會不經意間原形畢露——這也是西蒙家族的幾人依然將他當做科紮特而不是當做首領來看待的原因。
  
  「廢話,卡列琳這麼多年為了你、為了西蒙家族做了多少,你比我清楚!」或許是因為他的語氣令人有些心慌,朱裡咬咬牙還是強硬了口吻答他,「她寧可缺一條胳膊也要保住命,說到底不也是為了西蒙家族,為了你!她都做到這種地步了,你說她怎麼可能離開?」
  
  「我是說……」他的反問並未得到回應,科紮特微微垂首,眼睫尾端沾上了窗外穿透樹木繁密枝葉灑進的亮光,光斑映在眼球中,隨著樹影的晃動而顫了顫,「她還會不會留在我這裡。」
  
  還有滿腹的牢騷要倒出來,朱裡卻在聽完他這句話以後噤了聲。
  
  「就是因為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我才會擔心。」不出意料地得來他這個反應,科紮特沒有去看他,伸手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塊懷錶,緊緊將它攥進手心裡:「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一開始就不那麼自私,她會比現在要輕鬆很多。她不需要壓抑自己的仇恨,不需要在廢墟中因為聽到我在叫她而拼命敲石頭回應我,不需要在我猶豫的時候替我選擇丟一隻手臂。」
  
  這塊懷錶從一八七二年的耶誕節開始,陪伴了他將近七年。而送給他這塊表的人,陪在他身邊的時間更久。科紮特還記得半個月以前他在城堡的廢墟裡親眼看著那個褐發姑娘的左臂被截下來的場景。那時他握著她的手,告訴她太痛的話可以咬他,可她寧可忍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直至暈倒也不喊疼,不把痛楚發洩到他這裡。
  
  其實那個時候科紮特就知道,卡列琳選擇的不僅是丟掉一隻胳膊。她哪怕只剩半條命也能夠為了西蒙家族硬拼,但她不會允許殘廢的自己再與科紮特•西蒙保持從前的關係。
  
  「你知道那時候她問我什麼嗎?」苦笑一下,指腹摩挲著懷錶表蓋上雕刻的精美紋飾,科紮特合起雙眼,想要借黑暗來讓自己冷靜下來,卻在合眼的瞬間覺得自己仿佛墜進了無底的深淵:「她說,『你想讓我死在這裡,還是就丟一隻胳膊』。她知道我不能失去她,所以她拿這個來逼我做選擇。而在我選擇之前,她已經替自己做出了選擇。
  
  「即使是在那種時候……她也在為我考慮。」
  
  朱裡盯了他很久,搖搖頭,歎了口氣。他不再說話,拎著鍋鏟回到廚房,繼續做午餐。拉吉也沉默地低下頭,拾起工具對□□進行改裝。他明白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卡列琳就會恢復——因此他想在那之前做好一把適合她使用的□□……畢竟她只剩下了右手。
  
  科紮特看著拉吉的動作,緩緩將掌心裡的懷錶擱回了衣兜,收回視線朝樓梯口走去,踏向自從住到這間屋子以來他一步也沒上去過的二樓。卡列琳的房間一片死寂,站在房門外聽不到裡頭有任何的動靜。科紮特擰動門把踱進屋,能夠看到房內唯一一扇窗戶被窗簾遮擋了一半,只留半邊透進天光,斜斜地將屋內劃開明暗兩部分。
  
  褐發姑娘一動不動地側臥在床榻上。科紮特走近床畔,看清了她蒼白消瘦的臉。她背部的傷還沒有痊癒,身上穿著無袖的薄短衫好讓傷口透氣,右臂曲著壓在身下,手捏著蓋至襟前的被褥。她的左肩往下,原本該是纖細的胳膊,此刻已成了長度不過五釐米的斷肢,被一圈圈繃帶包紮。空氣中漂浮著藥與血混雜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自始至終閉著眼,好像真的睡得正熟,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科紮特扶著床沿,小心地坐下來,然後側躺在了她身邊。他伸出手輕輕圈住她的肩膀,避著她背上的傷和左肩,摟住了她。距離很近,他可以聽見她均勻的呼吸。
  
  「我剛從艾德鎮回來,」攬著她的肩將她稍微拉近,科紮特低下臉,前額就這麼貼著她的額頭,閉上眼睛,嗓音略為喑啞地細語道,「突然想到我們一八七一年在那裡開始有交集,到現在也已經八年多了。」
  
  卡列琳像是還在睡著,沒有半點反應。他睜開眼,吻了吻她緊閉的雙眼。
  
  「謝謝你,卡列琳。」
  
  謝謝你活了下來,他想著,而後托著她的後腦勺,稍稍加大力道抱緊了她。
  
  「Tiamo。」
  
  懷裡的褐發姑娘呼吸有一刻的不穩。科紮特假裝沒有發現,低頭將臉埋進了她的頸窩。
  
  這天深夜,科紮特聽到了有人悄悄出門的聲響。他自己房間的床上起來,走到窗邊向外看去,落入眼簾的是卡列琳孑然立在街道邊的身影。她一身單薄的短衫跟長褲,褐色的長髮披散在肩頭,獨臂的影子被鎮中每一戶人家門前掛著的煤油燈燈光拉得很長。她開始在平坦的街道上走動,最初是緩慢前行,漸漸又加快了步伐,直到最後變成了疾步奔跑。缺少一隻手臂的身體失衡嚴重,她沒跑出幾步就身子猛地仄歪,栽倒在了路邊。
  
  從科紮特的角度能夠看到她的上身幾乎都栽進了道路兩旁的積水渠內,她狼狽地曲起右臂,艱難地想要用右手支起身體,瘦弱的胳膊不斷發顫。科紮特凝視著她的背影,搭在窗沿的手用力扣緊了窗框,強忍著一聲不吭,就這樣佇立在窗邊看著她。
  
  她顫抖地爬了起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繼續前行。
  
  科紮特靜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影,扣著窗框的手逐漸鬆開,垂到了身側。
  
  第二天,卡列琳在早晨自己走出房間,在朱裡驚詫的視線下拉開椅子,坐到了餐桌邊。
  
  她的起居飲食恢復了正常。
  
  三人都默契地沒有去提她的右手,拉吉把那把經過改裝的槍交給她,她很快習慣了單手用槍,不論是上子彈還是拉槍栓都沒有困難。她時常遵照醫生的指示出門走走,儘快令虛弱的身體找回健康——即使她從來都是自己出去,誰也不知道她在外邊曾經碰到過別人怎樣的眼光。她隻字不提。
  
  朱裡好幾次提醒科紮特陪陪她,科紮特都只是笑了笑,搖搖腦袋。卡列琳對每個人都有所疏遠,對科紮特的態度就跟對待朱裡和拉吉一樣——表面看上去似乎很公平,可實際上誰都清楚,她把自己跟科紮特的關係劃得最開。
  
  彭格列與加百羅涅的戰爭還在西西里的各個地區陸續打響,到了九月初,身為彭格列家族首領的喬托又不得不安排西蒙家族帶領另外兩隊人馬趕赴錫拉庫薩作戰。臨行之前,科紮特意外地得到了屬於西蒙家族的一支部隊——那是由四十五個端著槍桿子的男人組成的隊伍,他們年紀不一,從十八歲到四十歲參差不齊,共同點就在於……他們全都來自艾德鎮。
  
  「您需要自己的軍隊,首領。」領頭的鎮長哈雷帶著這支自備槍械、訓練有素的隊伍找到科紮特時,是這麼對他說的,「雖然人數不多,但我們都願意為了未來上戰場。請讓我們加入西蒙家族吧。」
  
  正準備帶著彭格列的部隊出發前往錫拉庫薩的科紮特被這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環顧了一眼這支隊伍,發覺每一張面孔竟都頗為熟悉。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境下再見到他們,看了看昔日裡趾高氣昂的哈雷,張張嘴半晌才擠出聲音:「哈雷先生……」
  
  「彭格列首領曾經來過艾德鎮,科紮特。」哈雷的目光掠過拉吉以及站在他身後、一直沉默不言的獨臂姑娘,又對上紅發青年的視線,想要對他微笑,卻只是紅了眼眶,告訴他:「這些年你們做的事情,我們都知道。」
  
  科紮特一怔,驚訝的神情從臉上褪去,他抿唇,看著哈雷的眼睛。
  
  對方則像是被他凝重的表情逗樂,開懷地大笑了兩聲,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是最後一次叫你混球小子了,我們可都沒料到你會絕情到不回鎮子一趟,所以乾脆我們自己來找你。」粲齒朝他一笑,哈雷退後兩步站到排列整齊的隊伍前方,斂下笑容,挺直腰杆鄭重地舉起了手中的槍:「請讓我們助你一臂之力,首領!」
  
  「首領!」隊中的所有人都齊齊舉槍,沉穩有力地大喝一聲,以表決心。
  
  科紮特在簡直要震天的喝聲中回不過神,半晌,才抬手一拉帽檐,沖他們咧齒笑起來。
  
  他說,好。
  
  一個多世紀以後,當他的後人古裡炎真從卡列琳的日記裡讀到這一段內容,也不自覺地微微笑了。
  
  「一八七九年九月,我想我忘不了這一天。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與艾德鎮有所聯繫,我卻沒想到鎮上的人組織了一支部隊,在我們去錫拉庫薩以前趕來,請求為西蒙家族效力。我們在福羅倫薩有一定掌控力,在西西里卻勢單力薄。這一支隊伍來得很及時,家族成員一下子就由六人變成了五十一人。看得出來科紮特也很高興。
  
  這場戰鬥十分順利。」
  
  舊日記內接連幾頁都在記錄戰事,有時是一筆帶過,有時又記載得非常詳細。炎真仔細地讀著,發現這場戰爭居然持續到了一八八一年才結束。戰爭的結果即便不讀日記也能夠猜想到,古裡炎真掃了眼對這場戰爭的最後幾筆記錄,果然找到了「勝利」的字眼。他再往後翻了一頁,沒想到又有一張小紙片夾在日記本中。
  
  愣了愣,炎真遲疑了兩秒,將那張小紙片拿了出來。和之前夾在日記本裡的紙片一樣,這張紙片也是從日曆上撕下來的日期:23。數字旁寫著一個名字——拉吉。
  
  「一八八一年三月,拉吉戰死的消息傳來後,他的遺體過了兩天就被送了過來。科紮特拉住拉吉的手,低著頭,什麼話也沒說。那一刻我以為他會哭,但是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掉下眼淚。
  
  西西里的局勢還沒有完全穩定,我們需要再待上兩個月才能回去福羅倫薩,不過我們都認為必須把拉吉安葬在福羅倫沙那邊,跟維妮一起。科紮特決定讓朱裡先帶著拉吉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把朱裡送到了碼頭,請了兩個工人幫助他運送拉吉的遺體。
  
  科紮特似乎有很多話想要對朱裡交代,可到了上船以前他才只對朱裡說了一句話:
  
  ——別告訴安吉拉。」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BGM:<embed src="http://www.xiami.com/widget/3782959_1770119697/singlePlayer.swf" type="application/x-shockwave-flash" width="257" height="33" wmode="transparent"></embed>
  
  戰爭付出的代價。
  流血與犧牲,就算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也不願觸及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再見,艾德鎮。再見,媽媽。再見,爸爸。再見,赫汀。再見,安東尼。再見,安娜。再見,傑克。再見,維妮。再見,拉吉。
  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在你做下選擇時就需要做好與之告別的準備。
  下章本卷結束,進入後卷。
  JJ抽得厲害所以現在才更得了!!!!!!!!不知道這兩天還會怎麼個抽法,大家記得關注文案裡的公告,如果出了問題我會及時修改文案的!!!!!!!!!
  ——————————————正文看不到就看下麵——————————————————
  一八七九年五月,卡塔尼亞的戰役在一夜之間結束。
  
  雖然仍有加百羅涅的餘黨在這一地區出沒,但西蒙家族帶領的兩支彭格列部隊已經展開了嚴密的部署,掌控大局的同時就連政府也不敢在短時間內輕舉妄動。西西里其他地區的戰爭不斷,卡塔尼亞動盪的局勢卻在這之後的半個月內得到了穩定,與其他已由彭格列保護的地區一樣取得了整體上的戰後安寧。
  
  西蒙家族依照彭格列家族上層的指示將分配到的物資分發給卡塔尼亞貧困的居民,讚揚聲頻頻響起,卻因為西蒙家族在施助時僅僅是提到彭格列家族而使得彭格列名聲大噪,西蒙家族則是默默無聞,很少有人提起。
  
  科紮特在五月中旬來到了艾德鎮。就像喬托前一年在來信中提過的,卡塔尼亞的道路都被政府翻修,艾德鎮也不例外。和八年前回到這裡的時候相同,科紮特不緊不慢地走在通往艾德鎮的小道上,穿著筆直的黑褲,一身粗面料的白色襯衫外套著一件灰色馬甲,頭上歪歪斜斜地戴著頂布帽。不過他這次不再只是背著一架手風琴、一邊略低著頭前進一邊時不時看看自己沾滿了泥水的褲腳。這一次他帶著幾車的食物、衣物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在平坦的小徑上,遠遠地就停下了腳步,望了眼艾德鎮,便回過頭對駕著馬車停到他身後的幾個青年笑笑:
  「好了,就像之前說的一樣,你們過去吧。」
  
  語罷,他還不忘提醒:「別忘了鎮子外面還有個貧民窟。」
  
  幾個青年相互看了看,都情不自禁地審視了一番馬車上標記的彭格列徽章。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科紮特先生?」其中一人忍不住開口問道,「其實發放的物資裡有一大半都是西蒙家族出力……一直都只說彭格列的名字,不太公平吧?」「有什麼不公平的呢,」也不因他多餘的問題而發火或是不耐煩,科紮特翹起嘴角,語氣溫和地回答:「只要能衣食無憂、不用再擔心被子彈打中,是誰改變這一切都不重要。」
  
  他們不太認同地又對看了一眼,想要再說點什麼,最終卻還是被科紮特一句微笑的反問駁得無話可說:「我們想要的是生活,而不是什麼榮耀,不是嗎?」
  
  小夥子們都歎了口氣,看著他自覺地退到道路的一旁給他們讓出路來,也只好逐個向他道別,駕車駛向前方的艾德鎮。科紮特佇立在原地許久,凝望著他熟悉的鎮影,半晌才轉身,獨自繞到鎮外小山坡上的那間舊農舍,將他事先買好的一捧白百合擱在農舍院內一座無名的墓碑前。他不會忘記這裡埋葬著一個女孩兒,生前想要買一束百合花送到母親的墳前,卻沒有完成這個心願。
  
  在墓邊坐了一會兒,科紮特站起身走出農舍,又頓足偏首看向艾德鎮的方向。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站在這裡能夠看到那間猶太教教堂,還有教堂外大片的狗尾巴草。科紮特想起了赫汀,繼而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父親,蒂芙尼,甚至還有安東尼、安娜和傑克。他們都曾生活在這裡,但留下來的卻少之又少。
  
  科紮特曾經很希望在艾德鎮恢復他記憶中的安逸和平時,他能夠再回到這兒,親眼看看這片他無法割捨的故土。然而此時此刻,他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這麼做。
  
  他知道,這幾年以來他的改變太多,正如從前艾德鎮的改變一樣,他們彼此都感到陌生。但即便有了這種改變也還能這樣站在遠處看著艾德鎮走向新的未來,對科紮特來說已經是再幸運不過的事。就像他所說的那樣,他期望的不過就是西西里備受苦難的人們期望的,只要清楚他們即將迎接他們希望的未來,那麼能不能享有榮耀、享有這份自豪感,都已經不重要了。
  
  「再見,艾德鎮。」拉了拉帽檐,科紮特好像以往一般有些傻氣地咧嘴一笑,「祝你好運。」
  
  他想,或許他今後不會再回來。
  
  同好友道別似的說完,他轉過身,踏上來時的路,離開了艾德鎮。
  
  由於西蒙家族這次來到西西里的成員只有四個,在卡塔尼亞的局勢穩定下來以後他們便一起住在了中心城鎮的一幢普通居民屋裡,從艾德鎮徒步走回這個鎮也只需要兩個小時的時間。科紮特回到住所的時候意料之中地看見朱裡正在廚房手忙腳亂地準備午飯,拉吉則是坐在餐桌前改裝著一把□□。
  
  「醫生剛走,」聽到科紮特回來的動靜,朱裡趕緊從廚房跑出來,揮了揮手裡油乎乎的鍋鏟,幾步走到他面前壓低聲音說著:「卡列琳還在睡——你確定我們不需要弄醒她?老實說我懷疑她其實早就醒來了,但是裝睡不想跟我們說話。」
  
  科紮特聞言只是低了低眼瞼,面不改色地彎下腰換好鞋,「她想醒來的時候自己會起來的。」
  
  「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挑眉上下審視他,朱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推了推鼻樑上架著的眼睛:「兩個星期都沒進過她房間看看就算了,現在還說得出這種話?」
  
  「我不想逼她,朱裡。」與他擦肩而過,科紮特來到餐桌前,拿起水壺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在卡列琳的問題上,我沒有哪次不是自私的。我不想總是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強加在她身上,她需要時間來調整,我不能因為自己受不了就去逼迫她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
  
  原本正專注於改裝□□的拉吉抬起腦袋看了看他,同往常一樣麻木的臉上沒有多少神情變化,卻是動了動臘腸似的嘴唇,欲言又止。
  
  「得了吧科紮特,不要給自己找藉口了!」朱裡禁不住有點兒惱火,走到餐桌邊用鍋鏟敲了敲桌沿以引起科紮特的注意,小心翼翼地不敢抬高嗓門以免讓二樓房間裡的卡列琳聽見:「你親眼看著她被截肢,那條胳膊又不是從你身上鋸下來的,難道你還會比她更怕見到她沒了胳膊的樣子嗎?」
  
  拉吉被他凶巴巴的架勢嚇了嚇,再轉過臉瞅瞅科紮特,竟見他好像沒聽到朱裡的話那樣鎮定地喝了一口水。清冽的水淌過喉間,科紮特放下水杯,酒紅色的雙眸裡眸色黯了黯。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他又回到了幾年前在萊恩鎮的那個夜晚,聽著褐發姑娘一遍遍地喊著「忘不掉」,不知道該怎麼辦。
  
  「朱裡。」良久,他啟唇,語調平靜,「你覺得她會留下來麼?」
  
  前一瞬還咄咄逼人的朱裡噎住。科紮特很少用這種語氣對家族成員說話,朱裡不是看不到科紮特近幾年的變化,就好像嫚蒙曾隨口說過的,這個紅發青年從很多方面來說都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黑手黨首領,只是面對同伴時他總會不經意間原形畢露——這也是西蒙家族的幾人依然將他當做科紮特而不是當做首領來看待的原因。
  
  「廢話,卡列琳這麼多年為了你、為了西蒙家族做了多少,你比我清楚!」或許是因為他的語氣令人有些心慌,朱裡咬咬牙還是強硬了口吻答他,「她寧可缺一條胳膊也要保住命,說到底不也是為了西蒙家族,為了你!她都做到這種地步了,你說她怎麼可能離開?」
  
  「我是說……」他的反問並未得到回應,科紮特微微垂首,眼睫尾端沾上了窗外穿透樹木繁密枝葉灑進的亮光,光斑映在眼球中,隨著樹影的晃動而顫了顫,「她還會不會留在我這裡。」
  
  還有滿腹的牢騷要倒出來,朱裡卻在聽完他這句話以後噤了聲。
  
  「就是因為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我才會擔心。」不出意料地得來他這個反應,科紮特沒有去看他,伸手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塊懷錶,緊緊將它攥進手心裡:「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一開始就不那麼自私,她會比現在要輕鬆很多。她不需要壓抑自己的仇恨,不需要在廢墟中因為聽到我在叫她而拼命敲石頭回應我,不需要在我猶豫的時候替我選擇丟一隻手臂。」
  
  這塊懷錶從一八七二年的耶誕節開始,陪伴了他將近七年。而送給他這塊表的人,陪在他身邊的時間更久。科紮特還記得半個月以前他在城堡的廢墟裡親眼看著那個褐發姑娘的左臂被截下來的場景。那時他握著她的手,告訴她太痛的話可以咬他,可她寧可忍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直至暈倒也不喊疼,不把痛楚發洩到他這裡。
  
  其實那個時候科紮特就知道,卡列琳選擇的不僅是丟掉一隻胳膊。她哪怕只剩半條命也能夠為了西蒙家族硬拼,但她不會允許殘廢的自己再與科紮特•西蒙保持從前的關係。
  
  「你知道那時候她問我什麼嗎?」苦笑一下,指腹摩挲著懷錶表蓋上雕刻的精美紋飾,科紮特合起雙眼,想要借黑暗來讓自己冷靜下來,卻在合眼的瞬間覺得自己仿佛墜進了無底的深淵:「她說,『你想讓我死在這裡,還是就丟一隻胳膊』。她知道我不能失去她,所以她拿這個來逼我做選擇。而在我選擇之前,她已經替自己做出了選擇。
  
  「即使是在那種時候……她也在為我考慮。」
  
  朱裡盯了他很久,搖搖頭,歎了口氣。他不再說話,拎著鍋鏟回到廚房,繼續做午餐。拉吉也沉默地低下頭,拾起工具對□□進行改裝。他明白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卡列琳就會恢復——因此他想在那之前做好一把適合她使用的□□……畢竟她只剩下了右手。
  
  科紮特看著拉吉的動作,緩緩將掌心裡的懷錶擱回了衣兜,收回視線朝樓梯口走去,踏向自從住到這間屋子以來他一步也沒上去過的二樓。卡列琳的房間一片死寂,站在房門外聽不到裡頭有任何的動靜。科紮特擰動門把踱進屋,能夠看到房內唯一一扇窗戶被窗簾遮擋了一半,只留半邊透進天光,斜斜地將屋內劃開明暗兩部分。
  
  褐發姑娘一動不動地側臥在床榻上。科紮特走近床畔,看清了她蒼白消瘦的臉。她背部的傷還沒有痊癒,身上穿著無袖的薄短衫好讓傷口透氣,右臂曲著壓在身下,手捏著蓋至襟前的被褥。她的左肩往下,原本該是纖細的胳膊,此刻已成了長度不過五釐米的斷肢,被一圈圈繃帶包紮。空氣中漂浮著藥與血混雜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自始至終閉著眼,好像真的睡得正熟,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科紮特扶著床沿,小心地坐下來,然後側躺在了她身邊。他伸出手輕輕圈住她的肩膀,避著她背上的傷和左肩,摟住了她。距離很近,他可以聽見她均勻的呼吸。
  
  「我剛從艾德鎮回來,」攬著她的肩將她稍微拉近,科紮特低下臉,前額就這麼貼著她的額頭,閉上眼睛,嗓音略為喑啞地細語道,「突然想到我們一八七一年在那裡開始有交集,到現在也已經八年多了。」
  
  卡列琳像是還在睡著,沒有半點反應。他睜開眼,吻了吻她緊閉的雙眼。
  
  「謝謝你,卡列琳。」
  
  謝謝你活了下來,他想著,而後托著她的後腦勺,稍稍加大力道抱緊了她。
  
  「Tiamo。」
  
  懷裡的褐發姑娘呼吸有一刻的不穩。科紮特假裝沒有發現,低頭將臉埋進了她的頸窩。
  
  這天深夜,科紮特聽到了有人悄悄出門的聲響。他自己房間的床上起來,走到窗邊向外看去,落入眼簾的是卡列琳孑然立在街道邊的身影。她一身單薄的短衫跟長褲,褐色的長髮披散在肩頭,獨臂的影子被鎮中每一戶人家門前掛著的煤油燈燈光拉得很長。她開始在平坦的街道上走動,最初是緩慢前行,漸漸又加快了步伐,直到最後變成了疾步奔跑。缺少一隻手臂的身體失衡嚴重,她沒跑出幾步就身子猛地仄歪,栽倒在了路邊。
  
  從科紮特的角度能夠看到她的上身幾乎都栽進了道路兩旁的積水渠內,她狼狽地曲起右臂,艱難地想要用右手支起身體,瘦弱的胳膊不斷發顫。科紮特凝視著她的背影,搭在窗沿的手用力扣緊了窗框,強忍著一聲不吭,就這樣佇立在窗邊看著她。
  
  她顫抖地爬了起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繼續前行。
  
  科紮特靜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影,扣著窗框的手逐漸鬆開,垂到了身側。
  
  第二天,卡列琳在早晨自己走出房間,在朱裡驚詫的視線下拉開椅子,坐到了餐桌邊。
  
  她的起居飲食恢復了正常。
  
  三人都默契地沒有去提她的右手,拉吉把那把經過改裝的槍交給她,她很快習慣了單手用槍,不論是上子彈還是拉槍栓都沒有困難。她時常遵照醫生的指示出門走走,儘快令虛弱的身體找回健康——即使她從來都是自己出去,誰也不知道她在外邊曾經碰到過別人怎樣的眼光。她隻字不提。
  
  朱裡好幾次提醒科紮特陪陪她,科紮特都只是笑了笑,搖搖腦袋。卡列琳對每個人都有所疏遠,對科紮特的態度就跟對待朱裡和拉吉一樣——表面看上去似乎很公平,可實際上誰都清楚,她把自己跟科紮特的關係劃得最開。
  
  彭格列與加百羅涅的戰爭還在西西里的各個地區陸續打響,到了九月初,身為彭格列家族首領的喬托又不得不安排西蒙家族帶領另外兩隊人馬趕赴錫拉庫薩作戰。臨行之前,科紮特意外地得到了屬於西蒙家族的一支部隊——那是由四十五個端著槍桿子的男人組成的隊伍,他們年紀不一,從十八歲到四十歲參差不齊,共同點就在於……他們全都來自艾德鎮。
  
  「您需要自己的軍隊,首領。」領頭的鎮長哈雷帶著這支自備槍械、訓練有素的隊伍找到科紮特時,是這麼對他說的,「雖然人數不多,但我們都願意為了未來上戰場。請讓我們加入西蒙家族吧。」
  
  正準備帶著彭格列的部隊出發前往錫拉庫薩的科紮特被這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環顧了一眼這支隊伍,發覺每一張面孔竟都頗為熟悉。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境下再見到他們,看了看昔日裡趾高氣昂的哈雷,張張嘴半晌才擠出聲音:「哈雷先生……」
  
  「彭格列首領曾經來過艾德鎮,科紮特。」哈雷的目光掠過拉吉以及站在他身後、一直沉默不言的獨臂姑娘,又對上紅發青年的視線,想要對他微笑,卻只是紅了眼眶,告訴他:「這些年你們做的事情,我們都知道。」
  
  科紮特一怔,驚訝的神情從臉上褪去,他抿唇,看著哈雷的眼睛。
  
  對方則像是被他凝重的表情逗樂,開懷地大笑了兩聲,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是最後一次叫你混球小子了,我們可都沒料到你會絕情到不回鎮子一趟,所以乾脆我們自己來找你。」粲齒朝他一笑,哈雷退後兩步站到排列整齊的隊伍前方,斂下笑容,挺直腰杆鄭重地舉起了手中的槍:「請讓我們助你一臂之力,首領!」
  
  「首領!」隊中的所有人都齊齊舉槍,沉穩有力地大喝一聲,以表決心。
  
  科紮特在簡直要震天的喝聲中回不過神,半晌,才抬手一拉帽檐,沖他們咧齒笑起來。
  
  他說,好。
  
  一個多世紀以後,當他的後人古裡炎真從卡列琳的日記裡讀到這一段內容,也不自覺地微微笑了。
  
  「一八七九年九月,我想我忘不了這一天。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與艾德鎮有所聯繫,我卻沒想到鎮上的人組織了一支部隊,在我們去錫拉庫薩以前趕來,請求為西蒙家族效力。我們在福羅倫薩有一定掌控力,在西西里卻勢單力薄。這一支隊伍來得很及時,家族成員一下子就由六人變成了五十一人。看得出來科紮特也很高興。
  
  這場戰鬥十分順利。」
  
  舊日記內接連幾頁都在記錄戰事,有時是一筆帶過,有時又記載得非常詳細。炎真仔細地讀著,發現這場戰爭居然持續到了一八八一年才結束。戰爭的結果即便不讀日記也能夠猜想到,古裡炎真掃了眼對這場戰爭的最後幾筆記錄,果然找到了「勝利」的字眼。他再往後翻了一頁,沒想到又有一張小紙片夾在日記本中。
  
  愣了愣,炎真遲疑了兩秒,將那張小紙片拿了出來。和之前夾在日記本裡的紙片一樣,這張紙片也是從日曆上撕下來的日期:23。數字旁寫著一個名字——拉吉。
  
  「一八八一年三月,拉吉戰死的消息傳來後,他的遺體過了兩天就被送了過來。科紮特拉住拉吉的手,低著頭,什麼話也沒說。那一刻我以為他會哭,但是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掉下眼淚。
  
  西西里的局勢還沒有完全穩定,我們需要再待上兩個月才能回去福羅倫薩,不過我們都認為必須把拉吉安葬在福羅倫沙那邊,跟維妮一起。科紮特決定讓朱裡先帶著拉吉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把朱裡送到了碼頭,請了兩個工人幫助他運送拉吉的遺體。
  
  科紮特似乎有很多話想要對朱裡交代,可到了上船以前他才只對朱裡說了一句話:
  
  ——別告訴安吉拉。」
  
  
第33章 戰爭後

  巴勒莫五月的夜晚海風濕黏,黑夜與海平面聚攏,卻挨不著這座被一盞盞弧光燈照亮的城市。這兒平坦的道路一直延綿到鄉間的每一個小鎮,夜間有零零散散的人影漫步,大教堂的鐘樓敲響的悠揚鐘聲振動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傳播開來,一派安寧的夜裡再不見過去的兩年黑手黨之間戰事頻繁時的人心惶惶。
  
  西面的小鎮內每戶人家門前都掛著煤油燈,圈養的牲畜安睡,留下草叢林間的昆蟲歡愉地哼鳴著小調,偶爾的風吹草動也驚動不了它們。坐在屋子二樓的陽臺能夠聽見鎮內還沒熄燈的一些屋子裡傳來的模糊人聲,卡列琳將日記本攤在微微曲起的腿上,右手握著筆借一旁煤油燈的燈光寫字,懷裡還擱著□□。她剛洗完澡不久,微濕的長髮略為淩亂地披散在肩頭,早已習慣用一隻手打點,這天卻沒了興致,就這麼任由它們摩挲著肩膀,涼意切膚。
  
  沒有腳步聲的警醒,一道氣息就出現在了身後。卡列琳條件反射地放下筆抓起槍,還沒來得及回頭,雙肩就略略一沉——一件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接著響起的便是熟悉的聲線:「在寫什麼?」
  
  科紮特來到她身旁坐下,看了看她腿上攤著的日記本,好像沒有發現她握槍的動作似的,笑著問道。
  
  「日記。」別開視線,她不著痕跡地放下槍,合上本子,拉了拉肩邊的外套,「謝謝。」
  
  沒有因為她不冷不熱的態度而尷尬,科紮特不介意地對她笑了笑:「之前也沒發現你有寫日記的習慣。」「以前不常寫,也只是記一記大事。」敷衍地回答完,她便拉下了外套塞回給他,拿好本子、筆和槍,想要站起身離開:「我先回房間了。」
  
  原以為又會和過去一樣順利脫身,卡列琳卻沒料到就在她準備站起來的那一刻,科紮特忽然按住了她的左肩——自從成了獨臂她就開始習慣將重心轉到左側以維持平衡,再被他這樣不輕不重地按下,她自然是身子一歪又坐了下來,有些吃驚地轉過頭看向他。
  
  「抱歉,」紅發青年對上她的視線,歉疚地翹了翹嘴角,「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再陪我一下。」
  
  褐發姑娘抿了抿嘴,點點頭,將注意力轉向陽臺外的夜景。
  
  「過兩天就可以回福羅倫薩了,我想回去以後……帶你們出去逛逛。」重新給她披上外套以免她著涼,科紮特的語氣聽上去輕描淡寫,稍作一頓,才把話說完:「我們去遊歷世界。」
  
  驚了驚,卡列琳偏首瞧他,沒想到恰好撞見他彎起眼朝她微笑的模樣。科紮特這天不像以往那樣穿著襯衫,而是換上了一件薄薄的米色長袖衫,袖管卷了兩圈,露出一小截手腕。昏黃的燈光下他渾身的暖色跟臉上的笑容一樣柔和,明明已經到了二十七歲的年紀,眼神看起來竟還像十七歲時一般純粹乾淨。
  
  她感到心沉了沉。這兩年來她幾乎沒有正視過他,現在猛然發覺一切都好像沒有變化,心裡說不上是寬慰還是失落。
  
  「帶上你,安吉拉,安迪……最好朱裡跟海德也一起。家族裡的其他人願意去的也一起。我們在西西里開一間分工廠,剛好可以交給剩下的家族成員管理。福羅倫沙那邊的話,前陣子海德的父親已經出獄,如果海德也跟我們一起去,就可以把工廠交托給嫚蒙和他打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見過她露出愣神的表情,科紮特不禁笑笑,抬手揉了揉她額前的頭髮:「我們一路上可以做點生意,每到一個地方都待上半年左右,這樣也可以兼顧福羅倫沙那邊的情況。你覺得怎麼樣?」
  
  溫熱的掌心觸及額頭的時候,卡列琳一僵。他們在這兩年私下裡都沒有說過話,當然更不用提親昵的舉動。現在即使這樣揉揉頭髮,她也已經不再習慣。
  
  「你是首領,並不是每個決定都需要考慮家族成員的意見。」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她依然口吻冷淡,不動聲色地向一旁挪了挪,與他拉開了些距離,「這樣挺好的。不過可以不用帶上我,我也留在福羅倫薩會比較好。」
  
  「那我就不考慮你的意見了。」早已見慣了她刻意保持距離的小動作,科紮特佯裝沒有察覺,輕鬆地點頭表示認同她的說法:「跟我們一起去,卡列琳。」
  
  「……」她這才發覺她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西西里動盪的局勢已經穩定,卡洛斯已成了加百羅涅家族的前任首領,新任首領重整家族,與彭格列家族協和以後主動退出西西里,給這個島帶來長期紛擾的因素也正式宣告消失。西西里政府經過前段時間的內部調整與這場長達兩年的戰役結束之後帶來的影響,組成結構已然有所改變。正如科紮特料想的,現在還無法實現西西里的自治,但當西西里人也成為政府的組成部分之一,這裡的治理也就隨之改善。彭格列家族已取代加百羅涅家族奪得了西西里黑手黨界的霸權地位,他們同以前其他黑手黨一樣既與政府合作,又牽制著政府。
  
  西蒙家族和彭格列家族都投入大量物資給政府資助西西里貧困地區的居民,他們的生活因此安定得很快,原先參戰的彭格列家族成員都開始分批次回到家中與家人團聚——彭格列原本就是由居民自衛隊發展而來,雖說後期也有許多階層身份不一的人加入,但絕大多數人都只是逼不得已拿起槍桿子的居民。
  
  當然,更多在這場戰役中失去了至親的西西里人也終於有時間歎息,幸運的人能安葬逝者的遺體,不幸的則只能在各個教堂的禮贊中進行悼念。人們感謝耶和華,感謝彌賽亞。西西里人以無數犧牲的代價換取了他們期望的未來,在這一次的抗爭中他們追隨著引領他們向前的彌賽亞,即使踩踏著鮮血,即使身後已有數不清的同伴倒下離去,也依然在這染血的聖途上前行,流著淚唱響讚歌。
  
  然而付出了生命的不僅僅是他們,還有同為上帝之子的敵人。卡洛斯勢力的餘黨或是暫時撤離西西里準備東山再起,或是仍於西西里苟延殘喘、三不五時地鬧出動靜,他們的家人——以及他們死去的同伴的家人也都生活在這片土地。這些家人大多是婦女、老人和孩子,他們遭人唾棄、辱駡、驅趕,甚至無法到家中逝者的墳前獻上一束花,無法到教堂替逝者致悼詞。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會與卡洛斯餘黨勾結,成為內賊。因此沒有人肯接納他們。他們受到了排斥,他們被孤立。
  
  在面對如何處置他們的問題上,喬托和科紮特的看法仍然一致。西西里人曾經經歷苦難,可這並不代表他們有權利反過來將這樣的苦難加諸到別人身上。因此彭格列將這些卡洛斯勢力餘黨的家人集中安置在了巴勒莫郊外的一個小鎮裡,一方面能夠保護他們,一方面也能監控他們的行動。
  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最佳的決定,竟鑄就了一場慘劇。
  
  五月中旬,突如其來的爆炸幾乎夷平了這個小鎮,鎮中的居民沒有一人生還。
  
  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遍西西里的時候,彭格列家族卻保持了沉默,沒有做出任何解釋。本來在決定將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憐人安置在這個鎮上時,彭格列高層就出現了反對的聲音——他們堅持認為應該斬草除根。所以在得知小鎮被爆炸毀滅之後,這極端的手段究竟是哪方勢力採取的,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如果讓其他西西里的群眾知道始作俑者,這善意的安排帶來的結果無疑就會被認為是陰謀,彭格列家族也無法立足。
  
  因而直到五月末,彭格列家族才放出風聲,稱這次事件的實施者是對加百羅涅家族心存不滿的西西里居民,這才給彭格列家族不公開處理此事找到了藉口,平息了人們心中的不安。
  
  又一個西西里初夏悶熱的陰天,卡塔尼亞的港口繁忙依舊。在靠近碼頭的某個人煙罕至的破敗荒村裡,兩個身影碰頭在一條曲折的窄巷中,其中一人一言不發地將一個皮箱交給了另一人,看著對方打開皮箱掂了掂裡頭的金條。
  
  「西蒙家族還真是大手筆,」確認了金條的真假和數目,身著怪異斗篷的老頭兒「嗤嗤」笑出聲,扭頭望向了面不改色地把這箱黃金交給他的褐發女人,「不過就是埋幾顆炸彈而已……能出這麼多錢,都是為了封口吧?」
  
  「真正要封口的話,我會在這裡一槍崩了你的腦袋。」褐發女人神情冰冷地回答他,「還有,不要搞錯了,這是彭格列家族某些高層的計畫,與西蒙家族無關。」
  
  老頭兒又再次笑起來。他眯起他的小眼睛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這個女人——個子精瘦,還算漂亮的臉蛋因長期的疲勞而面色黯淡,膚色和五官都頗有西西里人的特徵,尤其是一雙暖棕色的眼睛,不卑不亢的銳利眼神極其奪人眼球。只可惜她在這麼悶熱的天氣還一身長袖衫跟馬褲,左袖管裡空空蕩蕩,無非就是不願她缺了一條胳膊的樣子太嚇人。
  
  「就算是彭格列家族一些高層的計畫,要通過西蒙家族這個小埠來實行……你們的首領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吧?」對她的話不以為然,他眯著眼瞅了瞅她,唇邊的笑意顯然不懷好意:「我可不相信你是代表個人來參與這個計畫的。」
  
  不料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喀嚓」一聲上膛的聲音,褐發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舉起□□指著他的腦門,面無表情地施以最後的警告:「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言辭,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了你滅口。」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揮揮手以示投降,老頭兒愉悅不減地抖著肩膀桀桀地笑著,拎起皮箱一掀斗篷,整個人就化作一團靛色的霧氣飄散在空氣中逐漸消失,留下那詭譎的聲音作別:「那麼就此永別了,卡列琳小姐~」
  
  收起槍,卡列琳看了眼那抹靛色消失的方向,便轉身打算離開。而她沒有想到,就在她轉身的瞬間,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側影就落入了視野內——紅發青年站在距離她不到十米的巷口,微側著身注視著她。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那雙酒紅色的眼眸裡映著她的身影,眼波平寂。
  
  許久,他才旋身,平靜地開口:「回去吧。馬上就要出發了,看看還有沒有落下的東西。」語罷他便邁開步子,向前走。
  
  「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褐發姑娘卻在這時啟唇,盯著他的背影,一步也沒挪動:「全都聽到了吧。」
  
  科紮特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來,視線對上她的雙眼,「你希望我說什麼?」
  
  「你應該早就察覺了,不是麼?」已斂下第一眼看見他時的驚訝神情,她冷靜地和他對視,一字一頓地敘述著:「不只是這次,從前還有很多事都是我瞞著你做的。」
  
  他的眸子黯了黯,卻像是等待她的下文一般,保持著沉默。
  
  「那回的罷工運動,為什麼大部分合作商經過我的『和談』都沒有再提索賠跟不再合作的問題?」沒有絲毫躲閃地直視他的眼睛,卡列琳不做停頓地反問他,而後將她的所作所為一一闡述:「從一開始……我就是看准了那些合作商的。那兩年在福羅倫薩,我通過我以前對加百羅涅黑色交易的調查,鎖定了那些有所參與的廠商。那次為了挽回損失,我就和阿諾德做交易,他負責我的安全,我給他提供情報,同時以此威脅那些廠商。」
  
  抬手捉住自己的左肩,她扯了扯嘴角,眼神陰冷。
  
  「這只手臂也算是我付出的代價了。傑克遜•湯瑪斯比我想像的要有能耐,我沒有料到他會從此混進加百羅涅的高層,看准了時機對我進行報復。」
  
  頓了頓,她垂下手,唇邊的冷笑褪去,抬眸繼續道——「槍殺漢姆並且嫁禍於約翰的也是我。嫚蒙在監視曼達報社的時候發現漢姆聯繫了那間報社的記者,想用罷工運動的內/幕換取錢財。那天晚上我正想著要怎樣解決他,就看到海德的父親跟他在酒館裡爭吵,於是我找了個外區的小夥子假扮殺手去引誘約翰,要他拿了錢就走。而我則去親手殺掉了漢姆。」
  
  科紮特聞言低下了眼瞼。他不再去看她的雙眼,這也令她看不到他眼裡的情緒。
  
  「你以為這麼長時間以來不坦誠的都只有你麼?你感到自責?你因為我丟了一隻胳膊而內疚?」嘴邊浮現出嘲諷的笑容,卡列琳歪了歪腦袋,眸中盡是冰冷的譏誚:「我天真的首領啊……你怎麼不想想,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卑劣、不擇手段,這是黑手黨的做法,也是我的做法。你或許認為現在的你也成了這樣的人,可你的仁慈畢竟要比我多太多。你還在為別人的利益和感受傷腦筋的時候,我早已經踩著屍體往前爬了。」
  
  他仍然不作聲。
  
  「知道你最大的失誤是什麼嗎?你小看了仇恨。」她緩緩收下那笑容,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扭曲,「我告訴過你……到死我也不會忘記。只要那些畜生還活在世上一天,一個也好,一群也好——我都不會放過他們。包括他們的家人——在你們的眼中那些無辜的人。」
  
  那句「無辜」的修飾咬詞很重,仿佛用盡了她這幅殘破身軀的所有力氣,狠狠敲擊著他的耳膜。
  
  「我從沒有小看過仇恨,卡列琳。」科紮特忽然低聲道,「我只是相信時間。所以我想帶你離開義大利。」
  
  卡列琳下意識地一怔。她看著他,見他依舊維持著微微低頭的姿態,低垂的眼瞼幾乎要遮住他那酒紅色的眼仁,使她無法瞧清他眼裡的神色。他略顯沙啞的嗓音極其平靜,好像她剛才的一切坦白都對他沒有影響似的,平靜得就如他早已知道了這些。
  
  「你是西蒙家族的一員,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存在。你需要的只是時間。」他這麼告訴她,語調平緩,篤定,「不管你說什麼,這個決定都不會改變。」
  
  她苦笑,搖搖頭。
  
  「到了現在,你還在堅持什麼呢。」身心俱疲地垮下雙肩,卡列琳望著面前這個與她相識了十年的青年,只覺體內就像有什麼東西在崩塌,尖銳的碎片劃過她的軀體,紮進她的內臟,比兩年前她被困在廢墟中的那個夜晚感受到的疼痛還要清晰,「並不是所有的罪行都能得到寬恕。這就是你當初建議喬托建立自衛隊,自己則成立西蒙家族的原因。就像加百羅涅的所作所為一樣,在這些年你我都犯下了很多罪,我更是有過之而不及。」
  
  穿梭過窄巷的海風拂起她的長髮,挽在耳後的髮絲淩亂地打在臉邊。
  
  「我跟你不一樣,科紮特。你做這一切的理由,直到今天都沒有絲毫改變。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也正是因為這樣,你本質的仁慈改變不了。」她逆著風,又後退了兩步。耳際獵獵作響的海風摻雜著她熟悉的海腥味,她空空如也的左袖被風撩起,飄在半空中顫動。「但我不同。從頭到尾……我這個人都和加百羅涅的雜種沒有區別。我憎恨他們的同時,自己也罪不可恕。這個惡性循環遲早會讓我下地獄。」
  
  科紮特合上了雙眼。良久,他張開眼瞼,朝她走過去。
  
  「我們一樣,卡列琳。」科紮特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輕,輕得他有些擔心他的話會不會順著風向溜走,「無論目的是什麼,既然為此選擇了這條路,那麼我們就都有罪。初衷不能作為罪責的藉口,不然善與惡又怎麼可能劃分清楚。」
  
  他在卡列琳跟前駐足,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握著槍揣在衣兜裡的右手拿出來,抽走了她手中的槍,扔到腳邊。此時他們的距離很近,科紮特已經能夠看清她的表情。他看到她咬緊牙關,滾燙的淚水早就溢出了眼眶,卻隱忍著同他對視,固執地什麼話也不說。
  
  「你在外面生活的時間太長,抓著槍的時間也太長了。因此一時間沒有辦法放下。」
  
  科紮特習慣性地抬手替她捋了捋頭髮,接著拉著她的手腕將她拽得更近,輕輕抱住了她。
  
  「所以回家吧,卡列琳。」他說,「我們回家。」
  
  懷裡的褐發姑娘嗚咽一聲,終於伸手捂住嘴,哭出了聲。
  
  科紮特摟緊她發抖的身體,第一次發現,原來她也已經瘦弱了這麼多。那一刻他感覺有點兒慌。他記起他的母親、父親,記起安東尼、安娜和傑克,記起蒂芙尼,記起維妮,記起很多他再也見不到的面孔。
  
  他意識到,這些年以來,他曾經想要保護的那些人、他曾經珍視的事物,都一個個悄無聲息地離開。很多年以前他在失去父親的那個晚上質問過上帝為什麼要奪走他們,上帝就如過去的任何一次一樣,沒有回答他。而現在抱著卡列琳,科紮特突然覺得,或許上帝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就好像人類來到這世上手中空無一物,離開這個世界時也帶不走任何東西。他最初就在獨行,不論這一路遇到了多少人,曾經擁有過多少愛,最終都只會一個人走到盡頭。
  
  科紮特一直以為他是在與他們告別,卻不知道,那是他們在與自己道別。
  
  刮過耳畔的風悶熱而濕潤,那是多少年間他熟悉的、無法忘記的味道。
  
  他緊緊抱著她,閉上了眼。
  
  百餘年後,古裡炎真在那本舊日記中讀到了最簡短、卻單獨留下一整頁來記錄的一句話。
  
  ——「一八八一年,我們離開了義大利。」
  
  【中卷 1881年,彌賽亞的讚歌——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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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內容很重要,希望大家不要光撿著對話看。
  
  ——————————正文看不到就看下麵——————————————
  巴勒莫五月的夜晚海風濕黏,黑夜與海平面聚攏,卻挨不著這座被一盞盞弧光燈照亮的城市。這兒平坦的道路一直延綿到鄉間的每一個小鎮,夜間有零零散散的人影漫步,大教堂的鐘樓敲響的悠揚鐘聲振動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傳播開來,一派安寧的夜裡再不見過去的兩年黑手黨之間戰事頻繁時的人心惶惶。
  
  西面的小鎮內每戶人家門前都掛著煤油燈,圈養的牲畜安睡,留下草叢林間的昆蟲歡愉地哼鳴著小調,偶爾的風吹草動也驚動不了它們。坐在屋子二樓的陽臺能夠聽見鎮內還沒熄燈的一些屋子裡傳來的模糊人聲,卡列琳將日記本攤在微微曲起的腿上,右手握著筆借一旁煤油燈的燈光寫字,懷裡還擱著□□。她剛洗完澡不久,微濕的長髮略為淩亂地披散在肩頭,早已習慣用一隻手打點,這天卻沒了興致,就這麼任由它們摩挲著肩膀,涼意切膚。
  
  沒有腳步聲的警醒,一道氣息就出現在了身後。卡列琳條件反射地放下筆抓起槍,還沒來得及回頭,雙肩就略略一沉——一件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接著響起的便是熟悉的聲線:「在寫什麼?」
  
  科紮特來到她身旁坐下,看了看她腿上攤著的日記本,好像沒有發現她握槍的動作似的,笑著問道。
  
  「日記。」別開視線,她不著痕跡地放下槍,合上本子,拉了拉肩邊的外套,「謝謝。」
  
  沒有因為她不冷不熱的態度而尷尬,科紮特不介意地對她笑了笑:「之前也沒發現你有寫日記的習慣。」「以前不常寫,也只是記一記大事。」敷衍地回答完,她便拉下了外套塞回給他,拿好本子、筆和槍,想要站起身離開:「我先回房間了。」
  
  原以為又會和過去一樣順利脫身,卡列琳卻沒料到就在她準備站起來的那一刻,科紮特忽然按住了她的左肩——自從成了獨臂她就開始習慣將重心轉到左側以維持平衡,再被他這樣不輕不重地按下,她自然是身子一歪又坐了下來,有些吃驚地轉過頭看向他。
  
  「抱歉,」紅發青年對上她的視線,歉疚地翹了翹嘴角,「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再陪我一下。」
  
  褐發姑娘抿了抿嘴,點點頭,將注意力轉向陽臺外的夜景。
  
  「過兩天就可以回福羅倫薩了,我想回去以後……帶你們出去逛逛。」重新給她披上外套以免她著涼,科紮特的語氣聽上去輕描淡寫,稍作一頓,才把話說完:「我們去遊歷世界。」
  
  驚了驚,卡列琳偏首瞧他,沒想到恰好撞見他彎起眼朝她微笑的模樣。科紮特這天不像以往那樣穿著襯衫,而是換上了一件薄薄的米色長袖衫,袖管卷了兩圈,露出一小截手腕。昏黃的燈光下他渾身的暖色跟臉上的笑容一樣柔和,明明已經到了二十七歲的年紀,眼神看起來竟還像十七歲時一般純粹乾淨。
  
  她感到心沉了沉。這兩年來她幾乎沒有正視過他,現在猛然發覺一切都好像沒有變化,心裡說不上是寬慰還是失落。
  
  「帶上你,安吉拉,安迪……最好朱裡跟海德也一起。家族裡的其他人願意去的也一起。我們在西西里開一間分工廠,剛好可以交給剩下的家族成員管理。福羅倫沙那邊的話,前陣子海德的父親已經出獄,如果海德也跟我們一起去,就可以把工廠交托給嫚蒙和他打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見過她露出愣神的表情,科紮特不禁笑笑,抬手揉了揉她額前的頭髮:「我們一路上可以做點生意,每到一個地方都待上半年左右,這樣也可以兼顧福羅倫沙那邊的情況。你覺得怎麼樣?」
  
  溫熱的掌心觸及額頭的時候,卡列琳一僵。他們在這兩年私下裡都沒有說過話,當然更不用提親昵的舉動。現在即使這樣揉揉頭髮,她也已經不再習慣。
  
  「你是首領,並不是每個決定都需要考慮家族成員的意見。」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她依然口吻冷淡,不動聲色地向一旁挪了挪,與他拉開了些距離,「這樣挺好的。不過可以不用帶上我,我也留在福羅倫薩會比較好。」
  
  「那我就不考慮你的意見了。」早已見慣了她刻意保持距離的小動作,科紮特佯裝沒有察覺,輕鬆地點頭表示認同她的說法:「跟我們一起去,卡列琳。」
  
  「……」她這才發覺她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西西里動盪的局勢已經穩定,卡洛斯已成了加百羅涅家族的前任首領,新任首領重整家族,與彭格列家族協和以後主動退出西西里,給這個島帶來長期紛擾的因素也正式宣告消失。西西里政府經過前段時間的內部調整與這場長達兩年的戰役結束之後帶來的影響,組成結構已然有所改變。正如科紮特料想的,現在還無法實現西西里的自治,但當西西里人也成為政府的組成部分之一,這裡的治理也就隨之改善。彭格列家族已取代加百羅涅家族奪得了西西里黑手黨界的霸權地位,他們同以前其他黑手黨一樣既與政府合作,又牽制著政府。
  
  西蒙家族和彭格列家族都投入大量物資給政府資助西西里貧困地區的居民,他們的生活因此安定得很快,原先參戰的彭格列家族成員都開始分批次回到家中與家人團聚——彭格列原本就是由居民自衛隊發展而來,雖說後期也有許多階層身份不一的人加入,但絕大多數人都只是逼不得已拿起槍桿子的居民。
  
  當然,更多在這場戰役中失去了至親的西西里人也終於有時間歎息,幸運的人能安葬逝者的遺體,不幸的則只能在各個教堂的禮贊中進行悼念。人們感謝耶和華,感謝彌賽亞。西西里人以無數犧牲的代價換取了他們期望的未來,在這一次的抗爭中他們追隨著引領他們向前的彌賽亞,即使踩踏著鮮血,即使身後已有數不清的同伴倒下離去,也依然在這染血的聖途上前行,流著淚唱響讚歌。
  
  然而付出了生命的不僅僅是他們,還有同為上帝之子的敵人。卡洛斯勢力的餘黨或是暫時撤離西西里準備東山再起,或是仍於西西里苟延殘喘、三不五時地鬧出動靜,他們的家人——以及他們死去的同伴的家人也都生活在這片土地。這些家人大多是婦女、老人和孩子,他們遭人唾棄、辱駡、驅趕,甚至無法到家中逝者的墳前獻上一束花,無法到教堂替逝者致悼詞。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會與卡洛斯餘黨勾結,成為內賊。因此沒有人肯接納他們。他們受到了排斥,他們被孤立。
  
  在面對如何處置他們的問題上,喬托和科紮特的看法仍然一致。西西里人曾經經歷苦難,可這並不代表他們有權利反過來將這樣的苦難加諸到別人身上。因此彭格列將這些卡洛斯勢力餘黨的家人集中安置在了巴勒莫郊外的一個小鎮裡,一方面能夠保護他們,一方面也能監控他們的行動。
  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最佳的決定,竟鑄就了一場慘劇。
  
  五月中旬,突如其來的爆炸幾乎夷平了這個小鎮,鎮中的居民沒有一人生還。
  
  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遍西西里的時候,彭格列家族卻保持了沉默,沒有做出任何解釋。本來在決定將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憐人安置在這個鎮上時,彭格列高層就出現了反對的聲音——他們堅持認為應該斬草除根。所以在得知小鎮被爆炸毀滅之後,這極端的手段究竟是哪方勢力採取的,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如果讓其他西西里的群眾知道始作俑者,這善意的安排帶來的結果無疑就會被認為是陰謀,彭格列家族也無法立足。
  
  因而直到五月末,彭格列家族才放出風聲,稱這次事件的實施者是對加百羅涅家族心存不滿的西西里居民,這才給彭格列家族不公開處理此事找到了藉口,平息了人們心中的不安。
  
  又一個西西里初夏悶熱的陰天,卡塔尼亞的港口繁忙依舊。在靠近碼頭的某個人煙罕至的破敗荒村裡,兩個身影碰頭在一條曲折的窄巷中,其中一人一言不發地將一個皮箱交給了另一人,看著對方打開皮箱掂了掂裡頭的金條。
  
  「西蒙家族還真是大手筆,」確認了金條的真假和數目,身著怪異斗篷的老頭兒「嗤嗤」笑出聲,扭頭望向了面不改色地把這箱黃金交給他的褐發女人,「不過就是埋幾顆炸彈而已……能出這麼多錢,都是為了封口吧?」
  
  「真正要封口的話,我會在這裡一槍崩了你的腦袋。」褐發女人神情冰冷地回答他,「還有,不要搞錯了,這是彭格列家族某些高層的計畫,與西蒙家族無關。」
  
  
  老頭兒又再次笑起來。他眯起他的小眼睛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這個女人——個子精瘦,還算漂亮的臉蛋因長期的疲勞而面色黯淡,膚色和五官都頗有西西里人的特徵,尤其是一雙暖棕色的眼睛,不卑不亢的銳利眼神極其奪人眼球。只可惜她在這麼悶熱的天氣還一身長袖衫跟馬褲,左袖管裡空空蕩蕩,無非就是不願她缺了一條胳膊的樣子太嚇人。
  
  「就算是彭格列家族一些高層的計畫,要通過西蒙家族這個小埠來實行……你們的首領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吧?」對她的話不以為然,他眯著眼瞅了瞅她,唇邊的笑意顯然不懷好意:「我可不相信你是代表個人來參與這個計畫的。」
  
  不料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喀嚓」一聲上膛的聲音,褐發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舉起□□指著他的腦門,面無表情地施以最後的警告:「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言辭,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了你滅口。」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揮揮手以示投降,老頭兒愉悅不減地抖著肩膀桀桀地笑著,拎起皮箱一掀斗篷,整個人就化作一團靛色的霧氣飄散在空氣中逐漸消失,留下那詭譎的聲音作別:「那麼就此永別了,卡列琳小姐~」
  
  收起槍,卡列琳看了眼那抹靛色消失的方向,便轉身打算離開。而她沒有想到,就在她轉身的瞬間,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側影就落入了視野內——紅發青年站在距離她不到十米的巷口,微側著身注視著她。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那雙酒紅色的眼眸裡映著她的身影,眼波平寂。
  
  許久,他才旋身,平靜地開口:「回去吧。馬上就要出發了,看看還有沒有落下的東西。」語罷他便邁開步子,向前走。
  
  「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褐發姑娘卻在這時啟唇,盯著他的背影,一步也沒挪動:「全都聽到了吧。」
  
  科紮特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來,視線對上她的雙眼,「你希望我說什麼?」
  
  「你應該早就察覺了,不是麼?」已斂下第一眼看見他時的驚訝神情,她冷靜地和他對視,一字一頓地敘述著:「不只是這次,從前還有很多事都是我瞞著你做的。」
  
  他的眸子黯了黯,卻像是等待她的下文一般,保持著沉默。
  
  「那回的罷工運動,為什麼大部分合作商經過我的『和談』都沒有再提索賠跟不再合作的問題?」沒有絲毫躲閃地直視他的眼睛,卡列琳不做停頓地反問他,而後將她的所作所為一一闡述:「從一開始……我就是看准了那些合作商的。那兩年在福羅倫薩,我通過我以前對加百羅涅黑色交易的調查,鎖定了那些有所參與的廠商。那次為了挽回損失,我就和阿諾德做交易,他負責我的安全,我給他提供情報,同時以此威脅那些廠商。」
  
  抬手捉住自己的左肩,她扯了扯嘴角,眼神陰冷。
  
  「這只手臂也算是我付出的代價了。傑克遜•湯瑪斯比我想像的要有能耐,我沒有料到他會從此混進加百羅涅的高層,看准了時機對我進行報復。」
  
  頓了頓,她垂下手,唇邊的冷笑褪去,抬眸繼續道——「槍殺漢姆並且嫁禍於約翰的也是我。嫚蒙在監視曼達報社的時候發現漢姆聯繫了那間報社的記者,想用罷工運動的內/幕換取錢財。那天晚上我正想著要怎樣解決他,就看到海德的父親跟他在酒館裡爭吵,於是我找了個外區的小夥子假扮殺手去引誘約翰,要他拿了錢就走。而我則去親手殺掉了漢姆。」
  
  科紮特聞言低下了眼瞼。他不再去看她的雙眼,這也令她看不到他眼裡的情緒。
  
  「你以為這麼長時間以來不坦誠的都只有你麼?你感到自責?你因為我丟了一隻胳膊而內疚?」嘴邊浮現出嘲諷的笑容,卡列琳歪了歪腦袋,眸中盡是冰冷的譏誚:「我天真的首領啊……你怎麼不想想,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卑劣、不擇手段,這是黑手黨的做法,也是我的做法。你或許認為現在的你也成了這樣的人,可你的仁慈畢竟要比我多太多。你還在為別人的利益和感受傷腦筋的時候,我早已經踩著屍體往前爬了。」
  
  他仍然不作聲。
  
  「知道你最大的失誤是什麼嗎?你小看了仇恨。」她緩緩收下那笑容,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扭曲,「我告訴過你……到死我也不會忘記。只要那些畜生還活在世上一天,一個也好,一群也好——我都不會放過他們。包括他們的家人——在你們的眼中那些無辜的人。」
  
  那句「無辜」的修飾咬詞很重,仿佛用盡了她這幅殘破身軀的所有力氣,狠狠敲擊著他的耳膜。
  
  「我從沒有小看過仇恨,卡列琳。」科紮特忽然低聲道,「我只是相信時間。所以我想帶你離開義大利。」
  
  卡列琳下意識地一怔。她看著他,見他依舊維持著微微低頭的姿態,低垂的眼瞼幾乎要遮住他那酒紅色的眼仁,使她無法瞧清他眼裡的神色。他略顯沙啞的嗓音極其平靜,好像她剛才的一切坦白都對他沒有影響似的,平靜得就如他早已知道了這些。
  
  「你是西蒙家族的一員,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存在。你需要的只是時間。」他這麼告訴她,語調平緩,篤定,「不管你說什麼,這個決定都不會改變。」
  
  她苦笑,搖搖頭。
  
  「到了現在,你還在堅持什麼呢。」身心俱疲地垮下雙肩,卡列琳望著面前這個與她相識了十年的青年,只覺體內就像有什麼東西在崩塌,尖銳的碎片劃過她的軀體,紮進她的內臟,比兩年前她被困在廢墟中的那個夜晚感受到的疼痛還要清晰,「並不是所有的罪行都能得到寬恕。這就是你當初建議喬托建立自衛隊,自己則成立西蒙家族的原因。就像加百羅涅的所作所為一樣,在這些年你我都犯下了很多罪,我更是有過之而不及。」
  
  穿梭過窄巷的海風拂起她的長髮,挽在耳後的髮絲淩亂地打在臉邊。
  
  「我跟你不一樣,科紮特。你做這一切的理由,直到今天都沒有絲毫改變。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也正是因為這樣,你本質的仁慈改變不了。」她逆著風,又後退了兩步。耳際獵獵作響的海風摻雜著她熟悉的海腥味,她空空如也的左袖被風撩起,飄在半空中顫動。「但我不同。從頭到尾……我這個人都和加百羅涅的雜種沒有區別。我憎恨他們的同時,自己也罪不可恕。這個惡性循環遲早會讓我下地獄。」
  
  科紮特合上了雙眼。良久,他張開眼瞼,朝她走過去。
  
  「我們一樣,卡列琳。」科紮特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輕,輕得他有些擔心他的話會不會順著風向溜走,「無論目的是什麼,既然為此選擇了這條路,那麼我們就都有罪。初衷不能作為罪責的藉口,不然善與惡又怎麼可能劃分清楚。」
  
  他在卡列琳跟前駐足,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握著槍揣在衣兜裡的右手拿出來,抽走了她手中的槍,扔到腳邊。此時他們的距離很近,科紮特已經能夠看清她的表情。他看到她咬緊牙關,滾燙的淚水早就溢出了眼眶,卻隱忍著同他對視,固執地什麼話也不說。
  
  「你在外面生活的時間太長,抓著槍的時間也太長了。因此一時間沒有辦法放下。」
  
  科紮特習慣性地抬手替她捋了捋頭髮,接著拉著她的手腕將她拽得更近,輕輕抱住了她。
  
  「所以回家吧,卡列琳。」他說,「我們回家。」
  
  懷裡的褐發姑娘嗚咽一聲,終於伸手捂住嘴,哭出了聲。
  
  科紮特摟緊她發抖的身體,第一次發現,原來她也已經瘦弱了這麼多。那一刻他感覺有點兒慌。他記起他的母親、父親,記起安東尼、安娜和傑克,記起蒂芙尼,記起維妮,記起很多他再也見不到的面孔。
  
  他意識到,這些年以來,他曾經想要保護的那些人、他曾經珍視的事物,都一個個悄無聲息地離開。很多年以前他在失去父親的那個晚上質問過上帝為什麼要奪走他們,上帝就如過去的任何一次一樣,沒有回答他。而現在抱著卡列琳,科紮特突然覺得,或許上帝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就好像人類來到這世上手中空無一物,離開這個世界時也帶不走任何東西。他最初就在獨行,不論這一路遇到了多少人,曾經擁有過多少愛,最終都只會一個人走到盡頭。
  
  科紮特一直以為他是在與他們告別,卻不知道,那是他們在與自己道別。
  
  刮過耳畔的風悶熱而濕潤,那是多少年間他熟悉的、無法忘記的味道。
  
  他緊緊抱著她,閉上了眼。
  
  百餘年後,古裡炎真在那本舊日記中讀到了最簡短、卻單獨留下一整頁來記錄的一句話。
  
  ——「一八八一年,我們離開了義大利。」
  
  【中卷 1881年,彌賽亞的讚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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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卷 1883年 再見舊時代

第34章 格陵蘭島

  ——冰原廣布。
  
  這是卡列琳從鎮子裡走向海岸的過程中,對於沿路瞧見的景色唯一的想法。格陵蘭島幾乎全部是由冰雪的顏色組成,姿態各異的瑰麗冰峰在陽光下呈現出剔透的青藍色,漂浮在海面的矮峰更是時常將光線反射過來,有些刺眼。除去靠近海岸的地區,這座島上很少有未被冰雪覆蓋的地方,偶爾裸/露出的黑色山地也只是為大片的雪白繡上簡陋的點綴。
  
  他們來到這裡已經將近半個月,居住的小鎮位於格陵蘭島西南部。卡列琳基本沒有出過門,考慮到語言不通、不適應夏季也依然寒冷的天氣,她成天窩在屋子裡的壁爐邊不與鎮上的居民打交道,除了正常的飲食和休息以外都坐在軟椅中把時間消磨在閱讀裡——這也就是艾迪爾海德態度堅決地轟她出來去找帶著安吉拉跟安迪不知到哪兒去瘋玩兒的科紮特,叫他們回家吃飯的原因。
  
  然而此刻卡列琳站在廣袤無垠的冰原上,抬頭可以看見無雲的鈷藍蒼穹,低頭四處看看卻瞅不見半個人影。艾迪爾海德只告訴她科紮特他們多半是在海岸邊,而她迷迷糊糊中也忘了問清楚是在哪個海岸,就用厚厚的長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出來了。
  
  看來過於安逸的閒散生活的確容易讓人變得庸碌,卡列琳想著。
  
  她正準備繼續前行,身後就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響——「卡列琳小姐!」
  
  西西里人特有的口音令她愣了愣,停下步子轉過身,見到的是一個駕著雪橇的陌生男人正朝她趕來。他的穿著與這兒的居民無異,褐色的連帽厚襖看上去十分暖和,精實修長的塊頭與帽子底下輪廓有如刀削斧削的臉卻都不像當地人,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和一雙有神的眼睛倒有幾分西西里人的感覺。
  
  「您是要去海邊找科紮特先生吧?」雪橇在褐發姑娘身旁停住,幾隻雪橇犬調皮地試圖走上前嗅嗅她,結果被男人拉緊韁繩拽了回去。他抬起頭來看向她,「應該往南面走,還有比較長的一段路。艾迪爾海德小姐催他們回去吃飯,您上雪橇來,我帶您過去接他們。」
  
  「那真是太感謝了。」她轉眸掃了眼他坐著的雪橇,發現後頭竟還拉著一輛空雪橇,看起來應該是準備待會兒給科紮特他們的,「不過……您是?」
  
  卡列琳有自知之明,已經確定了自己迷路的現狀,這個男人的出現實在及時。可不論她把他的臉仔仔細細端詳多少遍,她都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他。
  
  「我的名字是格雷,西西里人,在這裡住了十多年了。」男人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不僅不因她的問題而尷尬,還顯得心情愉悅了不少,表情也頓時友善了許多:「前陣子科紮特先生找到我,說希望我來做翻譯,所以最近我常去你們那兒。但您不太出門,沒見過我也是正常的。」
  
  印象裡似乎有這回事,卡列琳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伸出右手捉了捉自己空空的左袖,以示行動不便:「我不能駕雪橇。」「沒事,兩輛是接在一起的,您坐在後面就可以了。」並不對她殘疾的身體感到驚訝,格雷撇了撇下巴示意她先上雪橇。
  
  他們乘著雪橇飛快地趕到了海岸邊,路途中不免有些顛簸,但已算是非常平穩,比起她來這裡的頭一天晚上乘雪橇時地震似的感覺要好得多。南面的海岸不再蓋滿冰雪,甚至漸漸還能看到灌木狀的木岑,還有大片開滿了紫色草類與黃色花卉的草甸,仿佛茫茫白沙中的綠洲,奪人眼球。
  
  半個月以來已經習慣從屋子的視窗看到的外邊的雪景,卡列琳在遠遠地目睹這樣一幅勝景時不禁微微愣神,刺骨的寒風撲向臉龐帶來的涼意也因此不再吸引她的注意。「很美,不是嗎?」前方忽然響起了格雷的聲音,「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很驚訝。沒想到在這個常年被冰雪封凍的島上也有這麼美的植物生存。」
  
  冷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她偏過臉望向他的背影,涼意由眼角滑過,她不得不略略眯起眼睛。
  
  「就像在告訴看見它們的人,即使是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裡,生命也能汲取到光與熱,展現它們最美的姿態。」他的嗓門已經儘量抬得很高,只是由於他說話時平靜的語氣而依舊被風聲模糊,「聽說你們不久前去過西西里。我離開那裡的時候,它簡直一團糟。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就算是在那種人人自危的情況下,也還是有願意施捨的人——不僅僅是在西西里……哪兒都一樣。」
  
  卡列琳的腦海中閃現出很多記憶裡零碎的片段,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突然發覺外邊也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冷。她想她或許可以考慮接下來幾天都出來走走。
  
  「能在活著的時候認識到這一點很幸運,雖然有點兒遺憾不能去看看現在的西西里,但我也不後悔來到這裡。」
  
  格雷的嗓音渾厚,儘管沒有熱情或是溫柔的口吻,也意外的好聽。
  
  「嗯。」她不自覺地頷首,眸子裡映出那彌望的冰雪中一抹鮮明的色彩,唇邊舒展開了笑容:「很美。這樣很好。」
  
  駕著雪橇的男人轉頭不著痕跡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沒有多少溫度的臉上也牽起了微笑。
  
  他們在海岸邊找到科紮特的時候,那個紅發青年懷裡正捧著一簇鮮嫩的黃花往鎮子的方向走,一手牽著跟他形同父女的紅發女孩兒以防她踩在冰面上滑倒。一旁的褐發少年則護在女孩兒的另一邊,即便沒有刻意去扶著她,眼神也明顯留在她腳下,注意著別一個不小心讓她跌倒。三人明明都穿得臃腫厚實,一眼看上去卻都還讓人覺得瘦得營養不良,單是格雷同他們相比就綽綽有餘,更別說這兒普遍人高馬大的當地人了。
  
  「卡列琳!格雷!」不經意間抬頭,科紮特就發現了向他們趕來的雪橇,抽不出手來對雪橇上的兩人招手,便乾脆大聲喊了出來。等到雪橇犬們停下,卡列琳跳下了雪橇,沒什麼好臉色地走上前,剛想要把艾迪爾海德交代她的話說出來教訓這三人一通,科紮特就將懷中的那簇花塞給了她,任她愣愣地曲起臂彎摟住它們。
  
  「本來是想帶回去給你,再找時間跟你一起過來的。」他彎起嘴角沖她一笑,如常地抬手替她拉緊衣襟,目光柔和的酒紅色眼眸裡盡是喜悅,好像迫不及待地要與她分享什麼寶貝:「剛剛來的路上看到了嗎?很漂亮哦,在這麼冷的地方也有盛開的花。」
  
  或許是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表情,卡列琳不禁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午後科紮特第一次獻寶似的將奶茶端給她的模樣,瞬間有點兒失神,低下了頭不去看他的眼睛:「嗯,看到了。」
  
  「卡列琳是來接我們回去吃飯的麼?」紅發女孩兒——或者說已經成為十四歲少女的安吉拉眨巴眨巴她澄澈的金褐色眸子問著,經過冷風的吹刮和剛剛玩耍時的運動已經紅撲撲的臉蛋褪去了幼年時的嬰兒肥,五官生得極漂亮,眉宇間的神態卻同小時候沒有多大區別,笑起來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雙眼彎得好似月牙:「我就說很晚了,海德見我們還沒回去一定會生氣。」
  
  還不等卡列琳回答,褐發少年就吸了吸鼻子,一臉不情願地開口:「反正回去以後她還是會罵我們,你現在就別重複她的話了吧,卡列琳。」
  
  卡列琳把視線轉向安迪,這時候才驚覺他居然已經跟科紮特差不多高了。十七歲的少年已然不再是當年那個疲憊到昏睡因而被她背回鎮子的皮包骨的小鬼,這幾年不僅身高噌噌上長,連膽識也變大起來。她忍不住後悔沒有多花時間好好管教他:
  
  「在外面玩得忘了回家的人沒資格這麼說。」
  
  「你最近也經常看書看著看著就在壁爐邊睡著了啊……」果不其然,安迪立即找到了理由反駁她的話,並且很快別開眼試圖說服她:「每回都被海德嘮叨不是麼,大家同病相憐就不要相互攻擊了。」
  
  挑了挑眉梢,她一橫眼冷冷瞥向面前的科紮特,想要示意他這個監護人說點什麼,只可惜後者完全沒有自覺,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一般朝坐在雪橇上等待的格雷揮了揮手——「有兩輛雪橇嗎,格雷?」
  
  「沒錯,科紮特先生。」格雷稍稍揚高了聲音回他,神態一如既往地平靜,「只有我們兩個會使用的話,您可以帶著兩個孩子乘後面那輛大點兒的,卡列琳小姐跟我坐前面。」
  
  「好,我知道了。」這才把視線挪回眼前的褐發姑娘身上,科紮特用自己溫熱的掌心捂了捂她冰涼的臉頰,轉頭對安吉拉和安迪催促:「我們趕快回家吧,不然海德真的要發火了。」
  
  安吉拉渾然不覺他的動作太過親昵,高興地點頭就跑上了雪橇,而安迪則是堅持非禮勿視的原則,目不斜視地跟在她後頭跳上雪橇。卡列琳僵著身體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除了三個月前離開西西里之前的那個擁抱,這段時間以來她還是保持著與科紮特的距離,可通常情況下都是她退一步他便進一步,僵持不下的局面也不知要延續到什麼時候。
  
  她後退一下避開了科紮特的雙手,什麼也沒說地轉身走向雪橇。科紮特並不沮喪,見她手裡還捧著那簇花就已經很滿足,也坐上了雪橇。格雷已經解開了兩輛雪橇,科紮特拉起韁繩正打算出發,身旁的安迪就忽而用手肘捅了捅他,小聲道:「你可別讓其他男人拐走她了,科紮特。」
  
  「誒?」一句莫名其妙的提醒令科紮特不解地瞧了瞧褐發少年,而對方抬起下巴示意他看看前面,他抬眼便見到格雷取下了自己的一隻手套遞給卡列琳,還順勢細心地給她拉了拉帽檐,以防待會兒她的帽子被大風吹開。
  
  「……」這場面使得科紮特拉韁繩的動作頓了下來。
  
  分明只是友人間交往都會出現的普通舉動,不知究竟是因為安迪的提醒還是因為別的原因,這時看上去竟格外刺眼。科紮特與格雷的來往已經比較多,對他的印象從來都是比較冷淡、不會主動親近人,卻沒想到他也會這麼細心。
  
  而且細心的物件偏偏是卡列琳。
  
  接下來的幾天裡,仿佛在證實安迪的那句話,格雷越來越頻繁地前來造訪他們,而且時常能夠把平時習慣昏昏欲睡地待在家裡的卡列琳帶出門。又由於語言相通,交流起來並無障礙,平日裡話很少的卡列琳居然也破天荒地能跟格雷聊得來——格雷年長她將近十歲,在來到格蘭陵島定居以前遊歷過很多地方,遭遇的事情也稀奇古怪,她似乎對他的經歷很感興趣,每回兩人在一起談起這些時都聽得津津有味,還常常忍俊不禁,一個星期內笑的次數比科紮特和她一起生活十年見過的笑容總數還要多。
  
  科紮特差點兒急得焦頭爛額,最初他還能告訴自己格雷對卡列琳應該只是朋友的態度,但自從他無意間聽鎮上的居民說格雷以往從不向他人提起自己的過去,事實也就十分清楚了:不論他那些經歷是否具有真實性,他的確是在卡列琳面前投其所好。
  
  因此即便沒有安迪和朱裡的多次警醒,科紮特也開始在每次格雷來找卡列琳的午後泡上一壺紅茶送進書房,以下午茶為藉口跟他們待在一起,卻又因為自己也聽得入了神而未讓這一舉措得到一丁點兒效果。
  
  於是,沒過幾天,朱裡就發現一向精神不錯的科紮特在白天變得有些萎靡,甚至還有了午睡的習慣。偶然一次晚歸,朱裡才找到了他發生變化的原因——科紮特•西蒙,他們西蒙家族的首領,竟然每晚都在書房裡熬夜看小說。
  
  「……科紮特,你沒病吧?」
  
  這是朱裡得知真相以後半天才擠出的一句話。
  
  「我知道為什麼卡列琳會對格雷說的那些感興趣了,」某個手裡還抓著書本的紅發青年卻對他話裡的諷刺意味毫不在意,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的雙眼,嚴肅地將自己觀察的結果道出:「她前陣子不是都喜歡在家裡看書麼?我發現她看的都是小說,一定就是因為這個,她才會喜歡聽格雷說故事。」
  
  朱裡聽完抽了抽嘴角:「所以你也準備積累素材?」
  
  看到對方認真地點頭,朱裡霎時間有了翻白眼的衝動。
  
  「雖然以前在博爾恩公爵的莊園工作的時候,也陪著維爾讀過很多書……但是我看的小說真的很少。」科紮特短歎一聲,歪著腦袋看了看手邊摞成一堆的書籍,倍感壓力地合上眼瞼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耷拉著肩膀有些洩氣:「而且也不能像格雷那樣把故事講得吸引人。」
  
  「……好吧,這算是個理由。可你為什麼不白天看?」
  
  他這副疲憊的樣子讓朱裡不大忍心順著他的話打擊他,掂量了一下措辭還是換了個話題。
  
  按揉太陽穴的動作一頓,科紮特面色僵硬地抬起頭,不太好意思地笑得靦腆。
  
  「白天看的話會被卡列琳發現的……」右手食指輕輕刮了刮臉頰,他摸了摸自己發涼的鼻子,因底氣不足而聲音愈發的小:「不能讓她發現我只是把讀過的故事複述一遍……」
  
  朱裡聞言,扶額長歎,臉上的表情無疑是在告訴他「你沒救了」。
  
  
第35章 遠洋日本

  十二月初的午後,格陵蘭島冬季惡劣的天氣已經日趨明顯。漫天的風雪遮擋住了天光,沒過膝蓋的雪海中人們舉步難行,裹著厚實的棉襖想念著被壁爐烘暖的小屋。科紮特坐在書房壁爐邊的軟椅上小憩,略微歪著腦袋,手裡還捏著擱在腿上的書,肘邊小圓桌上是早已涼透的紅茶。
  
  雙膝忽然沉了沉,他感到有人將薄毯蓋在了他身上,迷迷糊糊中困倦得睜不開眼,直到不一會兒又聽見茶壺被擱置到小圓桌桌面時發出的輕微聲響,才強撐著張開了雙眼。並不意外地看到桌上的茶壺與茶杯都換了一套,精緻的瓷壺裡盛著熱騰騰的紅茶。
  
  「卡列琳?」科紮特下意識地喚了一聲,書房門口果然有了動靜。
  
  「重新泡了一壺茶,冬天不要喝冷的。」
  
  褐發姑娘的語氣仍舊不冷不熱,他聽了無可奈何地一笑,偏首輕聲道:「陪我說會兒話好麼?」「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她拒絕得很果斷,拉開房門要離開,就聽得他歎了口氣,聽上去竟頗為疲憊。
  
  「你剛從外面回來。」平靜地出聲,科紮特不再像剛才一樣用懇求的口吻對她,語氣裡沒有責備的意思,卻平淡得不容置疑:「總是跟格雷在一起,也不願意和我這個首領說說話嗎?」
  
  身形頓了頓,卡列琳握著門把的手收攏了五指,最終還是將門合上,回到小圓桌邊一言不發地站著。「今天早上我收到了喬托寄來的信。」科紮特合上手裡的書,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紅茶,「西西里那邊一切都好,他告訴我們不用擔心。」
  
  她頷了頷首。
  
  「我們下一站去日本,要在那裡做點生意,所以應該會待上一年左右。」呡了一口茶便放下茶杯,他抬眸看向她,注視著她垂著眼皮的眼睛,「大概一月底出發。」
  
  這一回卡列琳沒有立刻給出回應。她沉默了良久,才點點頭:「嗯。」
  
  科紮特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面前,稍稍用力就將她拽下來坐到了自己腿上,與從前一樣摟住她的腰身,蹭了蹭她的頸窩。「我知道你還需要時間適應,卡列琳。」察覺到她渾身一僵,他放鬆了一些力道,好讓她不要那麼緊張:「所以不要有壓力。」
  
  卡列琳連點頭都做不到。被這樣熟悉的氣息圈住,她只覺左肩的斷肢又開始了電擊似的發麻的疼痛。這種幻肢痛從她截肢以來就從未消失過,有很多個夜晚她都疼得無法入睡,可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她知道這是心理障礙引起的疾病,沒有其他的方法治療。說到底,這也是她至今為止仍然在跟科紮特劃開關係的原因。好幾次她都逼迫自己看著鏡子裡殘缺的身體,反復告訴自己一切都已成事實,她的傷口已經癒合,她必須接受——只是這種做法往往只會導致她因噩夢和劇痛在深夜驚醒。
  
  她想總有一天她能跨過這道坎,但那需要的時間太長,她自己都沒有信心能夠等到。所以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科紮特。
  
  這樣的反應讓科紮特有些心緊,他還是耐心地沒有再多說什麼,就這麼抱著她,休息片刻。
  
  耶誕節很快就到來,格陵蘭島是聖誕老人傳說的發源地,即使這兒居住的人口不多,也都因此十分重視這個節日。西蒙家族總共有十二個成員同行,其中還有人帶上了家人,這也就造成他們不得不忙碌地為耶誕節做準備,開一場派對。
  
  卡列琳由於獨臂的關係而有了偷懶的機會,整日無所事事地在家中看著大夥兒忙活,終於在平安夜的早晨被格雷帶出了鎮子,一同去更南面的小鎮購買食物。她造訪其他城鎮的機會不多,語言不通而又不能與居民交談,於是只等在一旁的雪橇上,看格雷把一大籮新鮮的海魚安置在雪橇後頭。
  
  鎮子裡熱情的居民同他打招呼,他們交談了幾句,好像提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都笑了起來。儘管不是第一次看到格雷的笑容,但卡列琳也清楚這個男人其實不常笑,一時間好奇,也就在他跳上雪橇坐回她身邊時隨口問了一句:「你們說了什麼?」
  
  「他們說你很漂亮,」格雷拉住韁繩,轉頭對她笑了笑,「我告訴他們,我喜歡你。」
  
  她怔住。雪橇犬拉著雪橇快速地奔跑起來,刺骨的風在耳邊掠過,灌進她沒有拉緊的衣領,一陣涼意令她抖了抖。她趕緊低下頭來把衣領拉好,身旁的格雷凝視著前方的路,並沒有在意她驚訝的反應,只是輕笑一聲,問她:「你不會要告訴我你到現在還沒發覺吧?」
  
  「我是個殘疾人,格雷。」寒風讓卡列琳拉回了神智,她扣緊帽子,一隻手艱難地遮住眼睛,不讓風雪飄進眼裡。說這句話時她的心跳很快,她想起不久前科紮特對她說過的話,不知是不是因為眼前顛簸的場景而頭暈,她有些害怕。
  
  「我什麼時候介意過你是殘疾人?」格雷的反問波瀾不驚,他早就料到她會這麼說。
  
  卡列琳咬了咬下唇,她開始擔心在疾風中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還是黑手黨。」
  
  「我知道。你們是西蒙家族,科紮特先生是家族的首領。」正如她預料的那樣,這個心思敏銳的男人早已對他們的身份心知肚明,「這也不影響我們在一起。」
  
  她感覺到有點兒呼吸困難,她不敢張開嘴大口地吸氣,她擔心太冷的空氣會凍壞她的口腔。她抿著唇,腦內一片空白。
  
  「我看得出來你並不喜歡現在的生活。」趁著她沉默的間隙,格雷繼續說道,「跟著家族一起四處遊歷,你不喜歡這樣。如果你把你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我相信科紮特先生不會為難你。你太顧著他的感受了,所以才一直勉強自己。」
  
  他渾厚的嗓音在風雪之中也依然清晰,卡列琳的心不禁一沉。她與格雷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很瞭解她。他這樣直白的說法使她動搖。科紮特也好、同伴也好、家族也好,不管是和誰在一起,她都並不喜歡這種生活。或許沒有這副殘疾的身體她還能夠漸漸適應,可這個假設無法實現。
  
  「卡列琳,我不清楚你以前經歷過什麼事,但我看得出你已經付出了很多,這些足夠了。」這是格雷第一次沒有對她使用敬稱,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一字一句傳進她的耳朵裡,險些要將她長期以來堅守的底線打破,「接下來的時間,你應該順從自己的想法,選擇你想要的生活。我曾經跟你說過,在這個環境惡劣的島上,也開有很美的花。我們這段時間在一起,你也很高興,不是麼?要是你留下來,我可以給你安穩的生活。」
  
  頓了頓,他最後說完「你好好考慮」,便不再出聲。
  
  一路上只剩下了緘默,好在雪橇犬很快就將他們帶回了鎮上,出門時的小雪已有要演變成暴風雪的趨勢,凜冽的強風推著她精瘦的、重心不穩的身體,像是隨時要將她掀倒。她下雪橇因此非常費勁,格雷見狀跳下雪橇繞到她身邊,緊緊捉著她的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抱了下來。風雪迷眼,卡列琳恍惚中感到雙腳挨到了地面,卻很難前行。
  
  格雷脫下自己的大衣給她披上,摟著她的背脊為她擋去不少風雪,帶著她走向家門。她只顧著低頭走路,沒想到快要到達屋門前時,身畔護著自己的溫暖身軀忽然抽離,就連攬著她肩膀的大手也同時離開——她驚了驚,還未意識過來發生了什麼,手腕就被用力拽住,整個人因突如其來的力道而栽向了什麼人的胸口,鼻尖觸及對方冰冷的前襟,霎時間清醒過來。
  
  「謝謝你把她安全送回來,格雷。」科紮特的聲線近在咫尺地響起,卡列琳被他稱得上是疏遠的語氣一驚,想要站穩身子,卻被他更緊地按進了懷裡,「後天我們就要出發離開這個島了,這兩天收拾行李可能沒時間接待你,剛好現在跟你道個別。這段時間很感謝你的照顧。」
  
  後天?這個消息令她的臉色轉青,而不待格雷回應,科紮特就抓著她的手把她帶進了屋,重重地關上大門。卡列琳這才得以掙開他,身上格雷的大衣滑落下來,她的頭髮有些淩亂,頗為狼狽地喘著氣看向了站在門邊的科紮特。
  
  本以為會看見他沉著臉盯著自己,卡列琳卻沒料到剛一抬頭,對上的就是紅發青年一如往常的笑容:「我早上發現你不在,就出去找你。後來看到快到午飯時間了,就折返回來,果然你自己回來了。」
  
  他的看上去並不比她的狀況好多少,肩頭、領口和髮絲裡都沾滿了雪花,平時戴著的帽子不知丟去了哪裡,清瘦的臉被冷風吹得蒼白。「很冷吧?我去泡杯紅茶。」把大衣脫下來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科紮特拍了拍頭上的雪,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換好鞋,與她擦肩而過走進廚房:「大家都去了隔壁,我們換身衣服,等暖和一點了再一起過去。」
  
  卡列琳深吸了一口氣,彎下腰也換下雪靴,緊跟著他跑進廚房,脫口問道:「不是說一月底才出發嗎?」「計畫有變,我想快點去日本。」科紮特伸手從櫥櫃裡拿出茶具,輕描淡寫地回答的語調和以往無差,卻沒有回過頭看她。
  
  這個答案激起了她對格雷說過的話的回憶,她垂在身側的右手動了動,而後捏緊了拳。她知道她該做決定了。
  
  「科紮特,」直視著紅發青年專注地準備紅茶的身影,卡列琳遲疑兩秒,還是蹙緊眉心,開了口:「我想……」
  
  「不要逼我好不好,卡列琳。」科紮特打斷她,所有的動作都已經頓住,始終沒有轉過身面向她,只有那很輕的聲音和過去一樣疲倦而小心地咬詞,「我不想每次到最後都要用首領的身份來逼你。」
  
  手指一顫,她噤聲,到了嘴邊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
  
  半晌,她才垂下眼瞼,走上前,用自己的右臂抱住他。
  
  「好。」她說。
  
  科紮特對此顯然不曾預料,在她的單臂環住他時下意識地僵了僵,被她的回答怔住。卡列琳發現,原來在感覺到自己擁抱的人僵直著身體,心裡會這麼不適。她鬆開他,不給他機會反應過來,就退出了廚房:「趕緊泡紅茶吧,我有點冷,先去換件衣服。」
  
  她疾步回到自己的房間,盡可能什麼也不去想,褪下長襖,摸了摸自己冰涼的脖子。坐在雪橇上的時候她的衣領裡灌進了雪花,融化之後自然濡濕了裡頭的衣物。她不得不再脫下毛衣,煩亂的心情讓她手腳都不太利索,僅憑一隻右手掀著衣角怎樣努力都沒辦法把衣服順利脫下來。她只得改為扯住領口扒,這才勉強讓腦袋鑽了出來。
  
  這時候她聽見了開門聲。動作猛地一頓,她記起她忘了鎖上房門。
  
  因而科紮特看到的,便是褐發姑娘正試圖將右臂扯出毛衣的袖管、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臉憋得通紅的模樣。他頭一次見到被這種小事惹得暴躁起來的卡列琳,也是頭一次真正認識到獨臂帶給她的影響。
  
  他無奈地微笑,很慶倖這個姑娘以後還會待在他身邊。上前幫助她脫下了毛衣,科紮特看著她忍著涼意在衣櫃裡翻找衣服的樣子,本來想要對她說的話都頓時間忘光了。
  
  「卡列琳。」
  
  「嗯?」
  
  她擰眉聞聲抬起頭,結果雙唇就挨上了他溫熱的唇瓣。科紮特就勢摟住她,呼吸已有點兒紊亂,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吻著她,沒有輕易做出下一步舉動,擔心嚇壞了她。而卡列琳在短暫的怔忡過後,略略昂首,有些生澀地主動回應了他。
  
  這一次她沒有再拒絕。
  
  屋外的寒風凜凜還在清晰作響,屋內卻已是一室暖意。
  
  在這以後,西蒙家族於耶誕節的第二天離開格蘭陵島,前往日本。從一八八一年到一八八三年初,卡列琳的日記都是籠統地略寫下來的。這樣的略寫占滿了日記本的整整三頁。
  
  ——「一八八一年十二月,耶誕節過去之後,我們離開了格蘭陵島。我沒有去跟格雷告別,他應該也已經猜到了我的決定。其實他說得很對,我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勉強自己做一些我並不喜歡的事,也因為這樣,才讓自己一直背著很重的包袱。但是每一次看到科紮特,我都沒辦法不心軟。他這個人,要考慮的事情太多,要顧及的方面也太多,而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一再退讓,給我時間。再這樣僵持下去,對我們都不好。
  
  
  他總是不想逼我,我又怎麼能逼他呢。
  
  歷時三個月,我們來到了日本。路途中海德總是忍不住嘔吐,起先我們都以為只是暈船,沒想到到了日本以後找到醫生看診,才發現她已經懷孕一個月了。朱裡樂得忘乎所以,急著拍電報去福羅倫沙那邊,告訴家裡人這個好消息。尼克一向把海德當母親來看待,也不懂什麼叫懷了小寶寶,還是整天奶聲奶氣地纏著海德。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看孩子,所以這段時間照顧尼克的任務就被安吉拉主動攬下,安迪也只好幫著她。轉眼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才意識到他們都長大了。當年照看他們兩個的時候他們還鬧出過不少笑話,不知道現在換成他們來看孩子又是什麼感想。
  
  另一方面,我們在日本的生意也出乎我意料地順利。剛開始科紮特說要在這裡投資電燈生產的時候我還不放心,畢竟東方的多數國家工業化進程都非常緩慢。不過我沒有料想到,日本的工業發展速度極快,甚至連文化也積極向西方學習。這樣開明的國家掃清了我一開始的疑慮,很顯然科紮特的決定是對的。
  
  到日本的天氣轉暖時,科紮特突然神神秘秘地帶著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個無人小島上。原本以為他只是突發奇想要帶我們來這裡體驗一下與世隔絕的生活,我卻驚訝地發現,他早在剛到日本的時候就雇傭了工人在這個島上修建一幢建築。科紮特告訴我們,他打算在這裡蓋一座城堡。
  
  海德聽到他的話差點兒把喝進嘴的水吐出來,就連安迪都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問他為什麼要在這種無人小島上蓋城堡。科紮特還是跟往常一樣傻笑,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前段時間讀了太多稀奇古怪的小說,思維方式也受到了影響。
  
  他說再等等,以後西蒙家族就到這個島上來生活。大家都覺得他腦子進了水,沒把他的話當回事。我看著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不論我怎麼想,都想不到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後來我問他,他說再等等,是在等什麼。
  
  科紮特回答我,他在等一切結束。」
  

第36章 趕赴戰場

  指尖無意識地觸著舊日記上那句寫著「他在等一切結束」的雋秀字跡,古裡炎真已經能夠想像接下來的內容記錄的是什麼。他就這麼愣愣地盯著這一頁日記,始終沒辦法動一動手指翻開下一面。他突然覺得,或許在百餘年前,科紮特•西蒙早已料到了那一天的到來,否則也不會事先在日本的孤島上為西蒙家族建城堡,還說出「在等一切結束」這種話。
  
  假如真的已經對西蒙家族的結局有所預料,那這個男人……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做這一切的?炎真無法想像。而在這之後倖存下來的西蒙家族成員,又是怎麼看待他的做法的?這本日記的主人……也能接受嗎?
  
  「怎麼不繼續看了?」耳邊遽然響起一個聲音,紅發少年一驚,轉過頭才發現加藤朱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來到了自己身旁,正一手托腮看了看他手裡的舊日記:「你想看就先自己看一遍吧,我不告訴艾迪爾海德。剛好我也很好奇,作為當時西蒙家族的一員,這本日記的主人是怎樣記錄那一段歷史的。」
  
  炎真與他對視一眼,猶疑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往後翻了一頁。
  
  屏住了呼吸,他將那一行行文字收進眼底,跟之前一樣緩緩在心裡默讀出來:
  
  「一八八三年六月,嫚蒙休假來到日本,也帶來了三封喬托給科紮特的信件。最後一封信裡提到彭格列現在正面臨一場重要的戰爭,喬托懇請科紮特帶著西蒙家族全員去援助彭格列。我仔細看了信件的內容,發覺有幾個地方有些奇怪,我想科紮特應該也注意到了,不可能輕舉妄動。
  
  然而我沒想到,科紮特第二天就對這兩年來跟我們一起旅行的家族成員宣佈了要回去西西里支援的決定,並且拍了緊急電報聯繫到還留在西西里的家族成員,通知了他們這件事。天知道當時我有多震驚。他不可能沒有察覺這封信很可能是個陰謀——我想要私下裡問清楚他,他也刻意沒有給我機會。
  
  我們離開西西里以前彭格列內部的勢力就已有分化的趨勢,我想過遲早有一天不滿喬托溫和做派的勢力會搗出亂子,這次的戰爭說不定也與這個有關。如果真像我想的那樣,那麼西蒙家族這回去西西里支援喬托一定是早有人設計好,要剷除科紮特這個支持喬托的威脅因素,乘機擊垮西蒙家族。我們恐怕會有去無返。
  
  要是科紮特也的確想到了這一點,那麼他應該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其實按照他的想法來看,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想要設計西蒙家族的人既然能夠偽造喬托的信件送到我們這裡,也就說明在喬托那一方勢力中存在內奸,並且一直在密切關注我們的行蹤,做下了完全的準備。假如西蒙家族不赴戰,不管我們逃到哪裡,都會成為喬托的弱點,同時造成更多的犧牲。科紮特一定就是考慮到了這個,才決定帶領家族去涉險。
  
  我看著家族裡的孩子們,猜到科紮特應該會留下至少一個人來照顧他們,但沒料到那個人居然會是我。不僅是科紮特,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應該留在日本照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女跟孩子,監督島上的城堡早日完工。
  
  我沒有反駁他們的意見。這件事已經勢在必行,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
  
  不過我已經有了自己的決定。既然科紮特決定做出犧牲,那我也只能跟以前一樣,把損失縮減到最小了。
  
  這是最後一次。今後……我想我不會再有縱容他的機會。」
  
  回到百餘年前的這天,日記的主人在黎明時將整裝待發的同伴們送到了港口。日本六月的海風濕涼,她孑然一身地立在碼頭,遠遠地目送著他們上船,空空的左袖被風拂起,身影在青白天際的映襯下顯得愈發單薄。
  
  科紮特在踏上船之前轉頭看向了她,兩人的目光相撞,他忍耐許久,還是走上前摟了摟她,替她將臉前的髮絲捋到耳後。
  
  「好好照顧他們。」他低聲囑咐,吻了吻她的眼睫,「我會很快回來。」
  
  明知道這句話多半不能兌現,科紮特也忍不住要說出來,逼著自己注視她的眼睛。而卡列琳頷首,平淡地回了他一句「一切小心」,便沒有再說什麼。
  
  他點頭,像往常那樣對她粲齒一笑,回去了船上。
  
  海鷗沿著海面滑翔,忽而一點水平面,身子驟然沖向蒼穹,劃破了天空。輪船漸漸遠去,汽笛聲仿佛樂曲一般悠揚。卡列琳佇立在原地,直至輪船的影子化作一個小點消失在藍色海平線的一端,也沒有離開。
  
  她等在港口,五個小時後就等到了下一艘開往義大利威尼斯灣的輪船。從港口附近的旅館內取出了自己的行李,卡列琳登上船,很快就等到了出發的訊號。她站在甲板上,隨著輪船逐漸遠離日本,向那座孤島的方向眺望,正微微失神,身後就傳來了熟悉的女聲:「從威尼斯到西西里還需要一段時間啊,看來到時候我們都不能休息了呢。」
  
  「嫚蒙?」褐發姑娘一驚,回頭驚訝地望向背後出現的穿著顯眼黑色斗篷的女人,「你怎麼會在這裡?」「看到了你留下的那封信,受不了安吉拉煩人的請求,我就趕過來了。」抬手習慣性地觸了觸被自己塗成鬼魅的絳紫色的唇瓣,嫚蒙身上斗篷的帽子遮去了她的大半邊臉以致卡列琳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她語氣卻十分輕鬆,「反正你要去找彭格列首領的話,有一個術士陪著也更安全吧。這可不是免費的,事後我會跟科紮特要錢。」
  
  「你瘋了!」卡列琳聞言呵斥出聲,已經竭力壓低聲線,還是引來了甲板上兩三個人影的側目,只是她早就顧不了這些:「你難道不知道安迪也和科紮特他們在一起?島上只剩下安吉拉帶著那些孩子跟婦女,萬一我們都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
  
  「你自己還不是也丟下他們了,」嫚蒙泰然自若地答她,「知道安吉拉是怎麼跟我說的嗎?她說,『這裡交給我,請放心』。我還從沒在她臉上看見過那樣的表情。」
  
  卡列琳擰眉,眼神變了變。她的腦海裡浮現出紅發少女無憂無慮的開朗笑靨,想到臨行以前她的那句「我們等你們回來」,心頭一緊。
  
  「這麼多年以來你們的相處模式都沒有改變多少嘛,看著就讓人覺得累。」見她沉默下來,嫚蒙就毫不留情地將自己的看法一股腦說出來,嘲諷的意味很是明顯:「的確,你們都想要保護家族裡的弱者,但怎麼都不用腦子想一想,過了這麼多年了,很多人都已經成長到能夠自己來擔當一些事。我倒覺得這回最成熟的不是科紮特也不是你,而是安吉拉。」
  
  褐發姑娘不作聲,將目光挪向了遠方的海平線。
  
  「兩年前我們告訴她拉吉已經去世的時候,她手裡還拿著親手給拉吉做的夏裝。」回憶著過去的往事,她直到現在還能記起那時紅發女孩兒笑著落淚的場景,「她問我們,這是不是代表她的這份禮物也送不出去了。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她八歲那年,她學會了織圍巾,想要把織好的第一條圍巾當做聖誕禮物送給她的媽媽。但她的媽媽卻在那天斷了氣。」
  
  嫚蒙抿了抿唇。
  
  「你說的沒錯……過了這麼多年,她也已經能夠承擔這些了。可是這麼多次我們都讓她白白等待,這對她來說很不公平。」揣在衣兜裡的右手握緊了藏在裡頭的槍,卡列琳合上雙眼,任憑透涼的海風撲面,「這一回……我一定會讓大家好好的回來。回到她身邊。」
  
  籲了籲氣,嫚蒙唇邊也不經意露出了微笑。
  
  一八八三年八月底,西蒙家族的首領科紮特•西蒙抵達西西里,帶領四十九名家族成員對彭格列家族首領喬托•彭格列的部隊進行支援。不過科紮特並沒有與喬托見到面,西蒙家族的部隊剛要前往巴勒莫那邊的彭格列總部,彭格列那邊就已派人來傳達喬托的指示,告訴他們不需要去巴勒莫,直接趕向托爾托裡奇參戰。
  
  在托爾托裡奇的戰役持續了半個月,西蒙家族才剛剛攻陷敵軍,彭格列就又下達了指示,要求他們前去切盧法赴戰。疲乏不堪的西蒙部隊經過短暫的休息便出發,每個人的精神狀況都非常糟糕。
  
  七天后,位於西西里首府巴勒莫的彭格列總部正召開緊急會議,家族的晴之守護者納克爾就忽然急匆匆地闖進了會議室,大氣都來不及喘地喊道:「不好了,Ⅰ世!!有我方部隊被敵方給孤立包圍住了!!」
  
  「什麼?!」坐在會議桌前的喬托身軀猛然一震,即刻轉頭看向他,一不小心撞翻了手邊的墨水瓶,「是哪個家族的?!」
  
  「家族的名字是『西蒙』!」
  
  屋內好幾個身影同時一怔。抱肘站在桌邊的阿諾德緊抿著唇線瞥向納克爾,接著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會議桌對面神色凝重的戴蒙•斯佩多。「你說什麼!?」得到回答,一旁的G也頓時驚駭地出聲反問,險些要撞翻椅子站起身來。
  
  「科紮特他在那裡?」喬托不可置信地開口,皺緊了眉略微眯起他金褐色的雙眸,焦慮與迷惑浮上眼眉:「為什麼科紮特會在那裡……他應該不知道這場戰鬥啊!」
  
  納克爾壓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得急急地擦了把汗:「敵人把他們團團圍住,被打敗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金髮青年咬了咬牙,撐著桌沿站起來,環顧了一眼屋內的六位家族守護者。
  
  「我去救科紮特,」他沉聲說道,「後面的事就拜託你們了。」
  
  「千萬不可以去,Ⅰ世!如果你現在胡亂行動,不僅會影響到彭格列全體,還會動搖到士氣!」戴蒙•斯佩多首先出聲阻止,蹙眉踱至會議室的門邊,轉身面向他,直視著他的雙眼:「這件事請交給我去辦。我帶精銳部隊把敵軍引開,一定會幫助西蒙家族打開一條脫身之路。」
  
  「戴蒙……」對上他的視線,喬托抿了抿唇,良久,鄭重地向他道謝:「那就麻煩你了。」
  
  戴蒙點了點頭,旋身離開會議室的瞬間,唇角勾起了一抹不被察覺的陰鷙笑意。
  
  就在他動身趕往切盧法六個小時以後,伴隨著來勢洶湧的槍聲,從彭格列總部的後門通往會議室的通道上一個又一個的人影陸續倒下,血色飛濺,不斷的槍響驚動了駐留在總部的彭格列守衛部隊。獨自待在會議室中的喬托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他目光一緊,下一秒就聽得會議室大門被猛地推開——一個獨臂的褐發女人單手持槍,渾身血跡斑斑地靠在門邊,喘著氣抬眼同他對視。
  
  「喬托。」她緊盯著他的眼,叫出了他的名字。
  
  金髮青年警惕的目光旋即一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卡列琳?」
  
  他的話音未落,一團靛青色的霧氣就忽而急速飄至褐發女人身邊,凝聚成人形,頓化成了一個身著黑色斗篷的年輕女人——她咬咬壓根護在褐發女人身側,煩躁地道:「這些人是怎麼回事,難道也不奇怪為什麼一路上還埋伏著他們不知道的『同伴』?」
  
  喬托這才注意到彭格列總部的守衛部隊已經緊隨而至,眼看著就要開火,他趕緊制止他們——「等等,住手!她們是同伴,不是敵人!」
  
  經過一番簡短的解釋,守衛部隊有些雲裡霧裡地審視了這兩個開出一條血道殺進總部的女人,最終還是遵從了首領的指令,收起武器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喬托松了口氣,再回過頭卻看見卡列琳臉色蒼白地扶著門框滑坐下來,好像脫了力一般,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他見狀立馬上前扶住她,擔憂地看著她身上的血跡:「是不是受傷了?我帶你們先去醫療部……」「不用管她,就那點小羅嘍還傷不了我們。」與她一同前來的嫚蒙倒是一副他大驚小怪了的口吻,漫不經心地瞟她一眼,兀自理了理寬大的袖管:「大概只是太累了,孕婦都這樣。」
  
  「孕、孕婦?」吃驚地抬起頭來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彙,喬托一愣一愣地看了看嫚蒙,又看了看卡列琳:「這麼說來,卡列琳你……科紮特他知道了嗎?所以你們才沒有跟其他同伴在一起?」
  
  褐發女人搖了搖頭,乾燥而毫無血色的雙唇張合了一下,一轉視線落向他的眼睛,「他還不知道。這個不重要……你已經知道西蒙家族來西西里參戰了?」
  
  「我也是剛剛聽說的,為什麼科紮特會知道這場戰役?你們不是在日本嗎?」
  
  「看來那封信的確不是你寄的。」皺著眉歎了口氣,她顧不上拭去額角滑落的汗水,對他道:「聽我說,喬托,你們這裡有內賊。六月初的時候科紮特收到了一封偽造的你的信,說是請求西蒙家族來西西里支援。我想現在西蒙家族已經陷入危險的境地了,你得去幫科紮特……」
  
  「他們現在被敵軍圍困在了切盧法,」蹙起眉,喬托的眸光黯了黯,將實情告訴她,「戴蒙已經帶上精銳部隊趕過去營救了。」
  
  「……戴蒙?!」聽到這個名字,卡列琳猛然一下震顫,突地抓住他的手臂,克制不住驚恐和憤怒的情緒,失控地死死攥著它:「不可以——一定就是那傢伙做的!!他就是內賊!!他怎麼可能去救科紮特,他會害死他們!!」
  
  「冷靜一點,卡列琳。你現在懷有身孕,要控制好情緒。」按住她的肩膀以讓她冷靜下來,喬托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沖她微微翹了翹嘴角,「放心,我早就有安排了。」
  
  「什麼……?」
  
  卡列琳神情一滯,不太確定地盯了他許久,直到他的笑容都變得有些無奈。
  
  與此同時,切盧法的戰局呈一邊倒的趨勢進行,西蒙家族被敵軍圍困在一片谷地之中,恰好這裡就是曾經的雕金師聖地萊恩鎮的所在。小鎮內的居民們早已撤離,鎮上的屋子都在爆炸和炮擊下成了頹垣斷瓦,敵人將整個家族圍堵在了鎮子裡,沿萊恩鎮的外圈放火,等待他們被燒死在裡邊,又或者逃出來遭受圍剿。
  
  科紮特與倖存的二十余名家族成員一同躲在萊恩鎮的一處小廣場裡,暫作休息的同時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們已經在這裡堅持了兩天,派去巴勒莫請求支援的同伴仍沒有消息。所有人都疲憊至極,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讓萊恩鎮成為他們的葬身之地。
  
  「科紮特……」朱裡扶著左臂重傷的艾迪爾海德,抬頭剛想要對科紮特說點什麼,就感覺到空氣中傳來一陣細微的波動——朱裡霎時間繃緊了神經把艾迪爾海德護到身後,警惕地對身遭的同伴大喊:「有術士過來了,大家小心!」
  
  眾人趕快拾緊武器,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他們面前聚攏了幾團霧氣,一點點化作人形,儼然是五個穿戴著斗篷和面具、瞧不見面孔的男人。他們並沒有對西蒙家族發起攻擊,其中一人轉向仍倚在牆邊坐著的科紮特,拿出了一張帶有死氣印的指令書:「科紮特•西蒙大人,接到西蒙家族的求援,我們是戴蒙•斯佩多大人的手下,前來支援你們的。」
  
  「援軍……是援軍!」苦戰已久的西蒙家族成員頓時沸騰起來,人們喜悅地喊著,統統放鬆了警惕。
  
  「大家安靜。」紅發青年卻在這時抬手示意他們噤聲,酒紅色的雙眸古井無波地看向了這五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平靜地笑道:「少說謊了,不是受到戴蒙的命令來把我們全滅的嗎?」
  
  前一刻還歡騰的氛圍瞬間凝滯。
  
  手裡還拿著指令書的男人愣住,「你……」
  
  「果然是這樣啊……」輕輕歎息,科紮特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瞼,聽見同伴們都憤怒地端起槍指向那五人:「看來彭格列這邊確實有背叛者。」
  
  被二十幾個槍口瞄準的五人皆是一怔。
  
  「第三封信裡有寫著『彭格列Ⅰ世寄』。喬托是不會自稱為Ⅰ世的,所以那一封信是戴蒙偽造的吧。」用衣袖擦了擦嘴邊的血跡,科紮特雙目一黯,「不過我擔心喬托,所以還是趕過來了。看來……是戴蒙•斯佩多更勝一籌啊。」
  
  語罷,他握緊了右拳,火紅的火焰由食指上的那枚指環中躥出,裹覆了他的拳頭。他站起身,毫無畏懼地迎上五人的注目,語氣平緩而篤定——「既然如此,就算是這具身體消耗殆盡,我也會戰鬥到最後。」
  
  「首領……」
  
  舉著槍的同伴們怔忡地看著他,接著都捉緊了槍桿,齊聲應和:
  
  「我們也是!」
  
  這樣的陣勢令五個面具人緘默下來,為首的男人忽而一笑,隨手將手中的那張指令書撕成了兩半。科紮特見狀一愣,卻見五人都伸手,各自松了松臉上的面具。
  
  「我們想說,其實彭格列Ⅰ世比戴蒙•斯佩多更勝一籌。」撕毀了指令書的男人這麼說著,終於解開面具將它拿了下來,露出了他臉上的刺青:「遵彭格列Ⅰ世之命……不,基於你和喬托之間的友情。」
  
  五個人俱是丟開面具,一把扯下身上的斗篷,拋向了一邊——斗篷下邊的五人,竟是久違的紅發青年、鉑金髮青年,還有一個神態慵懶的藻綠色頭髮的少年、一位穿著日本陰陽師狩衣的東方男人、一名打扮得像是神父的銀髮男人。
  
  G面上含笑,與暫態間怔在了原地的科紮特對望一眼,同面無表情的阿諾德以及另外三位彭格列守護者一起,並排站到了他的跟前。
  
  「我們會把西蒙家族……死守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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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終章 再見西蒙

  萊恩鎮依偎著的矮山南面是連綿起伏的山脈。
  
  西蒙家族傷痕累累的成員們被安置在了一個隱蔽的石穴中,彭格列帶來的醫生正匆忙替他們處理傷口。已包紮好腿傷的朱裡搖搖晃晃地走到倚著石壁休息的艾迪爾海德身旁,坐下來攬住她的肩,又看了眼對面坐著的閉眼小憩的安迪,才真正松了口氣。
  
  彭格列的守護者開出一條血路來讓他們撤出了萊恩鎮,G帶著他們來到這個石穴已是好幾個小時前的事。這場戰鬥雖然令西蒙家族失去了大半的同伴,但所幸還是有這麼多人活了下來。環顧了一眼石穴內的傷患,朱裡的視線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松下緊繃的神經之餘摟著一言不發的艾迪爾海德,眼眶竟有些濕潤。
  
  取下髒兮兮的眼鏡揉了揉眼睛,他想他是真的以為他們要葬身在萊恩鎮了。
  
  凝視著洞穴外正欲落山的夕陽,朱裡很煞風景地想起了他許久沒吃過的西西里的柑橘。那顆被雲層壓扁的太陽就如柑橘的果瓣,皺皺巴巴地擠出了一灘酸甜的橘汁,順著雲朵的邊沿流淌開來,溢滿了天際。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吃到那柑橘,朱裡由衷地默念了一聲感謝上帝。
  
  「科紮特呢?」他偏首看看自己的妻子。
  
  「跟著G去見喬托了。」艾迪爾海德難得沒有彆扭地從他的臂彎裡掙出來,疲軟地倚著他的胳膊,歎息一聲:「也不知道他們決定怎樣處置戴蒙。」
  
  「處置?你在說夢話嗎,艾迪爾海德。」一道倩影緩緩從洞口踱進來——嫚蒙一手拿著剝開的柑橘,一手優雅地撕下一瓣果肉填進嘴裡,悠悠然地道:「按照科紮特的個性,這件事最後也只能由西蒙家族做出犧牲。要剷除戴蒙•斯佩多可不是簡單的事,強硬處理只會引發西西里的動盪。想想看西西里人才過了幾年安穩的日子,科紮特難道還會慫恿喬托以小失大麼?」
  
  「在對你出現在這裡的這個問題作出合理的解釋以前,不要插嘴,嫚蒙。」剜了她一眼,朱裡瞪了瞪她手裡誘人的柑橘,狀似不放在眼裡地撇過頭:「而且你說話的語氣是怎麼回事?越來越像卡列琳了。」
  
  「當然,因為這是她的原話。」一點兒也不在意地端詳了一番自己青蔥似的手指,她理所當然地回答他,「我不是解釋過了麼,她跟在你們後頭跑來西西里找喬托,所以我在安吉拉的一聲令下也跟來了。」
  
  朱裡忍不住朝她翻了翻白眼。
  
  艾迪爾海德不禁又歎了口氣,「現在想想,果然在決定去日本的時候,科紮特就已經做好這個打算了吧。」「之前我還抱著僥倖心理希望那座城堡不是為了這一天而準備的,真是蠢透了。」聽完她的話,合眼假寐的安迪也接道。他撐著地面直了直身體,結果牽動了腰部的傷口,疼得直抽冷氣。
  
  「……我說你們兩個,該不會都偷看了科紮特在格蘭陵島收到的信吧?」聞見兩人的話,朱裡眼角跳了跳。艾迪爾海德抿了抿唇算是默認。
  
  「說出這種話,看樣子你也偷看了呢。」安迪斜睨他,得出結論。
  
  被他們幾句話攪和得昏了頭,嫚蒙停了停往嘴裡塞橘子的動作:「你們在說什麼?」
  
  「先前我們在格陵蘭島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科紮特就收到過一封喬托的來信。他沒怎麼對我們提信裡的內容,就說喬托告訴他西西里一切安好。我覺得不太對勁,所以去偷偷拿了那封信看。」朱裡撓了撓頭,有些嫌麻煩地解釋著,又看了眼艾迪爾海德跟安迪,「海德跟安迪也一樣吧。信裡的確寫了西西里的情況不錯,但是科紮特隱瞞了一點:喬托說彭格列內部有一股勢力在迅速膨脹,這令彭格列發展飛速,同時也讓喬托開始擔心彭格列總有一天會變成真正的只有欲/望和野心的黑手黨。到時候可能憑喬托的力量也無法阻止,而且或許還會殃及無辜的西西里人跟西蒙家族。」
  
  點了點頭,海德疲憊地總結:「那封信裡的意思就是,希望科紮特帶著西蒙家族繼續在外面遊歷,在一切結束以前不要回來西西里。」
  
  「哦,」嫚蒙聞言繼續將橘子送進了嘴中,「所以不僅僅是科紮特,你們其實也已經做好準備背負上虛假的歷史,跟著他去孤島上的城堡生活,與世隔絕?」
  
  頓了頓,她的視線掃過朱裡和艾迪爾海德,「我還以為你們會想回去福羅倫薩,和父母一起生活呢。」
  
  夫妻倆怔了怔,相互對視一眼,似乎都從對方眼中得到了答案。
  
  「家裡那邊,沒有我們也是一樣的。」稍稍短歎,艾迪爾海德笑了笑,對上嫚蒙的視線,真誠而坦然:「畢竟早在我們加入西蒙家族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一輩子追隨科紮特了。」
  
  石穴內一時陷入了沉寂。艾迪爾海德這才回過神來,發覺原來洞中的人們早已安靜下來,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們幾人身上,也不知對剛才的談話聽到了多少。「我們也都是這麼想的,」作為前任艾德鎮鎮長的哈雷忽然沖他們咧嘴一笑,打破沉默的同時還不忘瞅瞅大夥兒,「而且我們這些人裡,不是還有幾個人的家人都在城堡那邊等我們嗎。就算是離開西西里,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是一個家啊。」
  
  「就是說啊,生活在孤島上的城堡裡——噗,聽起來不也很夢幻嗎?」
  
  「所以當初決定這麼做的首領肯定是讀太多浪漫主義小說了……」
  
  「喂喂,別借機嘲笑首領不懂怎樣泡妞啊!」
  
  大家一唱一和地鬧起來,最後哄堂大笑,慶倖著他們可憐的首領不在這裡。
  
  「你們都願意過那樣的生活?」扁了扁嘴,嫚蒙糾起眉,愈發不明白地問道:「真是搞不懂。這樣做的話,西蒙家族的名字說不定就會隨著時間的演進消失在歷史上了。即使你們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後人也不會知道,更不可能感激。這樣又有什麼意義?」
  
  「你所謂的意義是指什麼啊?」安迪不緊不慢地反問她,臉上恢復了一貫的懶散神態,「在歷史上記下輝煌的一筆,讓後人感激、膜拜?西西里人決定反抗,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這個理由的吧。我們想要的只是西西里的和平安定,想要安穩的生活。如果做到了這些,其他東西——榮耀也好,感激也好,有必要嗎?」
  
  哈雷看向這個印象中小小個頭、如今已經拔高到勝過自己的褐發少年,贊同地頷首:「說的不錯,我們已經得到了我們想要的東西,還能留條命回家抱抱老婆哄哄孩子,已經是最好的了。」
  
  「啊,別提孩子了……我現在把老婆摟在懷裡,就只差回去抱抱寶貝女兒了,真遺憾。」朱裡一邊感歎著一邊毛手毛腳地摟緊了艾迪爾海德,把手摸索進她的衣襟裡:「誰快去把科紮特拖回來啊——我們快點兒回那座孤島上的城堡吧~」
  
  回應他的是艾迪爾海德毫不留情的一拳和同伴們的笑聲。
  
  即使是在不遠處的樹林裡也能聽見他們的哄鬧,佇立在這兒的科紮特朝石穴的方向瞧了瞧,與面前的喬托相視而笑。
  
  「真的就這麼決定了?」金髮青年問道。
  
  「啊,你也看到了,我的家族裡沒有人回避這個問題。」科紮特點頭笑笑,指了指石穴,笑容同往常一樣沒有半點兒陰霾:「就按照剛剛說的,假裝西蒙家族在這場戰鬥中全滅了吧。」
  
  「我知道了。」明白了他的堅持,喬托合眼微笑,然後抬眸與他對視,金褐色的瞳仁眼神柔和而堅定:「那我就在這裡立誓好了,科紮特。只要彭格列家族存在一天,就一定會支持西蒙家族到底。」
  
  說完,他向他伸出了手。科紮特隨即愣住,緊接著卻又粲齒笑了。
  
  「那麼,我也立誓。」回握住他的手,科紮特回以他鄭重的一握:「對於此事,西蒙家族絕不會怨恨彭格列家族。而且,兩個家族在未來也不會有任何爭鬥。」
  
  兩人唇邊的笑意不約而同地加深,有力地握在一起的手鬆開來,對對方點了點頭。
  
  「對了,喬托——我聽說你們那裡有個叫做塔爾博的優秀雕金師,不知道可不可以請他幫個忙。」突然想起了什麼,科紮特低下頭,從自己經過長時間的戰鬥而早已髒兮兮的衣兜裡掏出六枚指環,又取下自己手上戴著的那枚,把他們一起放在了掌心裡,「這七枚指環……我想請他幫我封印它們。」
  
  自維妮將這些指環給他開始,他就陸續把它們托給了火焰屬性分別與之對應的同伴。其中兩枚已成了維妮和拉吉的遺物,一枚始終沒有給出去,另外三枚則是剛剛從海德、朱裡跟安迪那裡要回來。它們基本都經歷過了戰爭的洗禮,指環上鐫刻的花紋都模糊了不少,刮痕也條條清晰,在科紮特眼裡卻都同他第一次見到的一樣,沒有改變。
  
  「封印它們?」
  
  「把它們交給我的人希望能借它們的力量來實現她和她哥哥的夢想,」科紮特笑著輕輕點頭,一雙酒紅色的眼眸裡映著這七枚躺在手心的指環,收攏五指,最後一次緊緊地將它們攥在掌中。
  他的耳畔又響起了維妮的那句話,囈語一般清晰地在腦海中迴響。
  
  ——「不論如何……力量被帶有希望的人握在手中……那一天……就有機會到來。」
  
  科紮特彎起雙眸,眼底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溫柔。
  
  「我想……現在這個夢想已經實現了。所以,我們也不會再需要它們的力量。」
  
  林間烏青的鳥兒騰躍而起,劃過緋色的天際,離開鳥巢朝更遠的天邊翱翔。驚落的枝葉擁抱大地。
  
  山谷外寧和的小鎮裡,這只鳥兒的影子在一個獨臂的褐發女人眼中掠過。她靜靜地站在鎮子旁的一片湖邊,凝望著漸漸滑下地平線的橙陽,緩緩眨了眨眼,略略失神。一群鎮上的孩子一蹦一跳地從她身後經過,他們歡快地唱著新學的童謠,稚嫩的嗓音哼出的曲調清脆好聽。
  
  「西西里的笨騎士,他有一匹老馬兒,還有大把白鬍子~西西里的笨騎士,他喜歡爭鬥,他喜歡勝利~西西里的笨騎士,他自封為騎士王,他幻想成為大英雄~西西里的笨騎士,哦,他卻有一顆仁慈的心,他卻幫助貧困的人~西西里的笨騎士,西西里的笨騎士,哦,人們不記得他的名字,卻忘不了他的好心地~西西里的好騎士,西西里的好騎士,願上帝保佑你……」
  
  歌聲隨著孩子們的步伐而逐漸遠去,靜立在湖畔的褐發女人垂下腦袋,淚水從她的臉龐滑落,跌在如鏡的湖面,漾起了一圈圈無聲的漣漪。
  
  第二天的黎明,她在這裡迎來了她的同伴。
  
  紅發青年在晨曦的微光中遠遠地就瞧見了她的身影,他跑上前,緊緊地擁抱她。
  
  「我們回來了,卡列琳。」捧著她的面頰吻了吻她的額頭,科紮特高興地告訴她,捋了捋她額前的頭髮,「大家都已經決定回去那個小島上生活,我們下午就可以出發了。」
  
  卡列琳對他淺笑,「嗯。」
  
  緊跟在他後頭的西蒙家族成員都打趣地看著他們,像是在醞釀著如何調侃。她望瞭望這些三兩成群、正竊竊私語不知打著什麼鬼主意的熟悉面容,臉上的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溫和。
  
  科紮特把右手攏進衣袋,捏住裡邊冰涼的戒指,原本已想好的開場白因此變得一團糟。大家等著看好戲的眼神和褐發姑娘的表情都令他有點兒緊張,他淺籲了一口氣,露出平常的笑容,牽起了她的右手。
  
  「首領。」她卻在下一秒不輕不重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轉眸看向他的眼睛:「請允許我……從今往後退出西蒙家族。」
  
  捏著戒指的手一緊,科紮特頓住身形,唇邊的笑容褪去。這句話就好比一盆涼水,毫無預警地潑在了在場所有人的頭上,令那小聲的討論統統停止。他們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沒有哪個人能說出話來。
  
  良久,安迪才第一個反應過來,挑起了眉梢:「你在說什麼啊,卡列琳?」
  
  「就是啊……這種時候開什麼玩笑嘛。」朱裡亦回過神,接著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門——「哦哦,我懂了,是退出家族,專心做首領夫人吧?」
  
  這個玩笑稍微緩和了一下僵滯的氣氛,大家勉強笑出聲,卻見卡列琳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科紮特,神色不變,一點不像是在開玩笑。
  
  「卡列琳,」在她的注視下緩慢地張了張唇,科紮特冷靜下來,腦內已然空白了大片,「你想說什麼?」「我想留在西西里。」她的回答十分平淡,破曉的晨光映著她的臉龐,將她的眼眸照得湖水般澈亮,「我離不開這裡,科紮特。有太多的東西……我放不下。」
  
  攏在衣兜裡的手死死攥著那枚戒指,科紮特凝視她的臉,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做夢。他記得幾個小時前他在離開萊恩鎮時來到了山坡上,在貝拉•門捷列林的墳前獻上了一束花。他那時想著,這十多年來他真的非常幸運。他遇到過很多人,也失去過很多人。而最後,他還能與他珍視的人在一起度過餘生。這恐怕是除了生命與苦難以外,上帝給予人類的最大的恩賜。
  
  這樣的恩賜,是不是不能將這個陪伴了他這麼多年的女人也包括進去?兩年以前他就在思考這個問題,可直至今日他才得到答案。
  
  「不能再考慮一下嗎?」科紮特想要握緊那枚戒指,卻一不小心讓它從手中滑落,「我想……」
  
  
  「不要逼我好不好,科紮特。」輕聲打斷他,褐發姑娘啟唇,微微仰著頭同他對視。
  
  同樣的話從她口中問出,紅發青年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翹起唇角,向她微笑。
  
  「好。」他說。就像過去的這幾年,他每次對她提出請求時,她給出的一成不變的回答。
  
  然後科紮特看見,卡列琳也像他一樣,朝他微笑。
  
  她伸出右臂抱了抱他,轉身離開。他聽到艾迪爾海德和安迪大喊她名字的聲音。他們追上去想要拉住她,但她越跑越快,沒有人追得上她。
  
  科紮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裡,目視著她的背影,仿佛幾年前她拖著殘臂悄悄出門的那個夜晚,僅僅是看著她獨行,沒有試圖拉著她,擁抱她。他知道,這一次,她再也不會跌倒在路邊。
  
  而他也再不需要依靠著緊摳住窗框來逼迫自己不去幫助她。
  
  遠方的教堂傳來鐘聲。
  
  天光終於將黑夜完全驅散,人們迎接一個新的天明,澄澈的光芒鋪灑向西西里的大地,無聲地祭奠已逝的時代。
  
  跨越一個多世紀的時間以後,科紮特•西蒙的後人古裡炎真捧著一本舊日記,讀到了最後兩頁的內容。
  
  「一八八三年九月,我在切盧法的一個小鎮租了間房子,決定定居下來。十多年以前我把老騎士吉涅留斯葬在了這裡,沒有想到十多年後我又回來了。這個鎮子和從前的萊恩鎮很像,靠近山谷,鎮子旁邊有一片湖,鎮上的居民會在禮拜日一起去這片地區的教堂。
  
  我住下來的第二天,有個猶太人小姑娘在早晨敲開我的門,問我是否願意給她一瓶牛奶帶給她偷偷養在外頭的流浪貓喝。我把牛奶給她的時候,她才發現我是個獨臂人。小姑娘踮起腳摟了摟我的脖子,給了我一個擁抱,輕聲說著願上帝保佑我。
  
  我站在屋子門口看著她離開,不久以後又看到她的母親牽著她的手經過,她們似乎要趕去附近的猶太人教堂——那可比天主教教堂要遠多了。我站了很久,還見到了那群喜歡唱歌的調皮小鬼,他們圍成一團相互取笑髒兮兮的衣服,在大人們怒氣衝衝地走上去的時候尖叫著一哄而散,興奮得直跳。
  
  他們的笑聲讓我想起了科紮特曾經說過的話。如果他也有機會看到這些,應該會很高興。
  
  回到屋內,我把揣在兜裡的槍鎖進了抽屜裡。我希望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用到它。
  
  拿起筆時,我聽到了教堂的鐘樓敲響的鐘聲。我知道人們正虔誠地在教堂進行禮拜。他們心懷感激,陪伴在他們身邊的有他們愛的人和愛他們的人。他們都敬愛著上帝。
  
  過去幾年對於上帝的排斥感忽然消失,一切都已經結束,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
  
  再見,西蒙。
  
  假如這十多年的記憶可以編寫為一個故事,那麼,這或許就是故事的結局了。」
  
  
第38章 尾聲 那首歌

  舊日記的底頁小心地粘貼著一張折疊起來的信紙。打開這張紙邊發黃的信紙,可以看見上頭與日記中清秀字跡不同的剛勁有力的筆跡。在看清楚信紙一開頭的日期時,古裡炎真愣了愣,繼而準備接著看下去,卻聽到了廚房裡傳來的鈴木艾迪爾海德的叫喚聲。坐在他身邊的加藤朱裡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站起身往廚房走。
  
  炎真想了想,還是將信紙重新折疊好,夾在日記本裡。他放下舊日記,也跟著加藤跑向了廚房。
  
  這本舊日記靜靜地躺在榻榻米上,如同在它被埋於土地深處的那段漫長的時間中一樣,沉默地等待再被翻開的那一刻。幸而這一次,它沒有再等待太久。日記底頁粘著的信紙內塵封的一段記憶也終在不久之後為人知曉。
  
  ——「1946年6月,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我趕回了日本。
  
  這次回來得很匆忙,除了必要的路費和一兩件換洗的衣物,我就只帶上了六年前我作為反法西斯士兵趕赴歐洲參戰時,父親給我的那本母親留下的日記。這幾年的戰爭中反復翻閱它已成了我的習慣,我不敢相信父親會將這麼重要的母親的遺物交給我,因為自從母親病逝,它就像她一樣一直陪伴著父親。
  
  如今父親也要離開,我想現在是時候把它帶回他身邊了。
  
  抵達島上的時候,尼克的妻子維亞已經在城堡的大門等我。我擁抱了她,沒有多說什麼。我並不知道兩年前在我寄信回來告訴大家尼克戰死的消息時他們是什麼反應,這也是戰爭結束以後我沒有立即回來的原因。
  
  我來到父親的房門前,莉莎和醫生剛好一起出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只是搖搖頭,不說話。十年前她的父母朱裡•費達跟艾迪爾海德相繼去世,我也是這樣安慰她的。想到即將輪到我來面對這一切,我忽然有些害怕。
  
  推開房門,我走到床邊,坐下來握住了父親的手,好像當年母親過世的那會兒他所做的那樣。在看那本日記以前,我從沒想過這麼多年以來他的家人和朋友一個個離開他,他會有什麼感受。那本日記內提及的人裡,除了我,恐怕母親就是陪他到最後的了。我握著他的手,想起日記裡寫過的,他一次次送走那些他珍視的人,突然很難過。我很後悔我沒有在戰爭結束之後就馬上回來陪他,如果是這樣,或許我還能多和他聊聊,讓他不至於這麼孤單。
  
  他慢慢睜開眼,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知道他的視力已經衰退,看不見我的臉。我喊他爸爸,告訴他我回來了。他的聽力也已經變得十分差,我需要俯在他耳邊大聲地喊,然後我忍不住哭了。
  
  他點頭,問我戰爭是不是結束了。他可能已經神志不清,我哭著回答他是的,已經結束了。他接著再次點點頭,蒼白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我對他說,爸爸,西西里島獲得了自治權,那兒發展得很快,再也不會有那麼多西西里人一輩子都生活在苦難之中。
  
  父親連眼睛都已難以張開,但他還是笑著說,這樣真好。
  
  他的聲音很虛弱,我明白這意味著他的時間不多了。我捉緊他的手,將母親的那本日記放在他的手裡,告訴他這是什麼。日記的最後一頁頁尾,有一小行字記錄著母親最終還是和西蒙家族一起回到了這個小島,可沒有提起這中間發生了什麼。我問父親,他聽完卻只說,這些年他在自己生日那天都反復期許著同樣兩個願望,第一個是爭取到西西里的未來,第二個則是要給母親一個家。
  
  他輕輕摸著那本日記,告訴我他很高興他的第二個願望在母親病逝前已經實現,而第一個願望,也終於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實現了。他不停地重複著『真好』,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再無法發出聲音。
  
  他的表情那麼安詳,安詳到我都不能相信他已經走了。
  
  我們將父親的遺體跟母親葬在了一起。站在墓前,我想著我所知道的父親的這一生,感謝上帝能夠在他生前讓他遂願。安吉拉哼起了一首我們都爛熟於心的歌,安迪抱來了父親留下的那台手風琴,開始就著她哼唱的節拍拉響那熟悉的旋律,張嘴與她同唱。
  
  由於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島上,尼克的小孫子丹尼爾也跟著唱起來。或許是受到他們的影響,我們幾個參加這場簡單葬禮的後輩全都唱出了聲。蒼老的聲音,沉穩的聲音,年輕的聲音,還有稚嫩的聲音。我聽著這些聲音,恍惚間明白了父親想要傳遞給我們的是什麼。
  
  時間能改變很多事物,就像西蒙家族曾經的那段記憶會被歷史湮沒,不為外人所知。但是,當初他們這麼選擇時,就很清楚他們會留給後人時光都無法改變的東西——那不是所謂的榮耀,不是被歷代傳誦的事蹟,甚至不是他們的記憶。他們留給我們的,是我們的生命。這生命中包含的罪欲和美德,還有我們這一生享有的苦難與幸福。
  
  而他們的生命與我們交織在一起,我們的生命又跟下一代相互交融,我們各不相同,卻都有著一點或是很多共同的期許。
  
  我想,這份珍貴的寶物需要依靠我們的力量,繼續傳遞下去。相信不論西蒙的後人今後會遭遇怎樣的挫折或是不幸,都能夠秉承著這段記憶來面對。
  
  也許是因為剛剛從戰場中抽離沒多久,我立在父母的墓碑前聽到大家唱著的斯卡布羅集市,六十二年來頭一次感到戰爭結束後的喜悅。我可以想像父親他們離開西西里的那一天,西蒙家族的大家坐在遠洋日本的輪船甲板上,邊聽父親抱著手風琴拉出的旋律邊笑著唱歌的模樣。
  
  那時候西西里的海風拂過他們的臉頰,他們帶著笑容離開那片養育他們的故土,像是以歌作別,歌聲坦然。那是我能想像的,最美的一次歌唱。
  
  在此,我將這首嚮往著和平的歌的歌詞記下,贈予翻閱了這本日記的西蒙後人。
  
  願你們也能在同珍視的事物道別時,露出微笑。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On the side of a hill in the deep forest green)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Tracing of sparrow on the snow crested brown)
  Without on seams nor needle work
  (Blankets and bedclothes the child of the mountain)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Sleeps unaware of the clarion call)
  
  Tell her to find me an acre of land
  (On the side of a hill asprinkling of leaves)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Washes the grave with silvery tears)
  Between the salt water and the sea strand
  (A soldier cleans and polishes a gun)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reap it with a sickle of leather
  (War bellows blazing in scarlet battalions)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Generals order their soldiers to kill)
  And gather it all in a bunch of heather
  (And to fight for a cause they've long ago forgotten)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END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BGM:
  看完之後可以聽一聽這首歌,回想一下這麼多年屬於他們的時光:
  
  獻給大家的尾聲。
  這是最好的結局。他們吟唱的那首歌裡,she就是他們的故土,西西里。這是對西西里的告別。
  而墓前他們再次唱這首歌,是對舊人的告別,也是對舊時代的告別。
  其實想說的話基本都在正文裡了,現在要我再嘮嗑點什麼,還真說不出來。
  還差一篇後記,大概5號我就會寫好發上來。
  謝謝大家這麼長時間以來的陪伴,雖然也期待你們能說一說讀到這裡的想法,但想到這麼久的時間裡大家都陪著我,就只希望看到這裡,看到這個故事真正的結尾,你們能不感到後悔了。
  
  留言我會抽空慢慢回,看到大家的長評真的好感慨,謝謝你們。
  定制相關的問題也要等到5號才有時間說,所以我們到時候見。
  
  
第39章 後記

  一直在想完結後要好好寫篇後記,現在終於能寫了。
  
  這次作者有話說很簡潔,裡頭有一首歌,是在這篇《再見西蒙》中與大家分享的最後一首歌,《変マベ行ゑ世界ソギバズ》,翻譯過來就是《為了逐漸改變的世界》,大家可以先按播放鍵。就像科紮特·西蒙和卡列琳的兒子在那本舊日記裡所寫的一樣,我把這首歌的中文歌詞獻給你們,算作這篇後記的開頭。
  
  《為了逐漸改變的世界》:
  
  「已經走了很遠呢,前方延續的道路
  究竟通往何方,現在仍不明了
  
  曾經在幻想中描繪過,那種未來已不在
  可是名為現實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再過10年、再過100年,這個世界逐漸改變
  就算那時我們已消失無蹤,想要守護的東西卻依然存在
  
  反復無止境的仇恨,還有愚蠢人們的紛爭
  終於漸漸地消散,這樣祈禱著
  這個國家也將會充滿愛吧
  
  一個又一個的好友漸漸地離我遠去
  究竟還要反復多少次,才能夠習慣這悲傷?
  天空比起昨日看起來低了許多
  只是那無可替代的笑容,請永遠不要消失
  
  再走一步、再走幾步,看看吧,在前方
  等待著相遇的如果是命運
  我就不會這樣在此結束
  
  再過10年、再過100年,這個世界逐漸改變
  就算那時我們已消失無蹤
  永不改變的思念卻依然存在
  
  無法回首,不能回頭
  
  這條道路,這個未來。」
  
  如果要我來說,那麼這首歌恐怕就是對科紮特·西蒙的這一生,最好的詮釋了。
  
  在給阿夏子的長評《身姿傴僂,邁步前行》的回復中,我提過我對科紮特·西蒙這個人的看法。一開始在漫畫原著裡看到他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除了那開朗得有點兒傻氣的笑容很耀眼以外,再沒有什麼別的特殊感。然而隨著原著劇情的演進,我越來越被科紮特吸引,到後來甚至覺得他帶給我的震撼勝過於當初雲雀恭彌帶給我的震撼(當然,就我個人而言,雲雀恭彌在我心裡還是獨一無二的No.1,這個地位即使是科紮特也無法動搖)。
  
  後來在很多的言論裡都看到,大家認為科紮特和喬托很像,簡直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喬托。這一點,我自始至終都不認同。因為在我看來,科紮特跟喬托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或許是原著中天野明給的描述實在不多,才會有那麼多人把「大地」和「大空」兩個概念混淆。但以我的角度來看,我覺得科紮特與喬托的區別,天野明其實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回顧一下漫畫裡的劇情:科紮特和喬托由於前者「不小心」落下錢包的行為而相遇,等到喬托透露出自己也「不小心」把買來的食物落在了保羅家,兩人就自然而然地開始相熟了。由此可以知道,在「善心」這一點上,這兩個人的確有相似之處。這也是他們能夠親如兄弟、相互信任的原因。接著再想想決定建立自衛隊的那段劇情,也許很多人都認為,這兩人的目標一致,所以在這點上也是相同的——可大家沒有想過,為什麼提出組建自衛隊的是科紮特,而不是喬托。
  
  相信還有人記得漫畫裡,喬托說著「我不想再看到小鎮這麼荒廢下去」時,科紮特的反應。科紮特當時懷裡摟著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低著頭,臉上可以說是沒有表情。這只占漫畫中的一小格,卻是我對科紮特印象最深的地方。那時候他在想什麼呢?明明同樣愛著這個小鎮,卻不像喬托那樣有這麼多感慨,甚至即使懷裡的孩子還在發抖,也只是緊緊擁抱他們,不出聲。直到最後,他才說出最關鍵的一句話。
  
  他說,組建自衛隊吧,喬托。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論是從字面意思還是從本義來看,這都多半就是用來形容他的了。
  
  僅僅是從這一幕,其實就可以看出科紮特跟喬托的不同了。要是說「大空」代表著包容,那「大地」代表的就是「沉默」。想想你再怎麼伸手也無法企及的天空,再想想永遠被你踩踏在腳下的大地,你能意識到它們的區別麼?
  
  在第一章的作者有話裡我寫過:
  
  「人們仰望天空,渴望飛翔,但即便是屬於大空的飛鳥也會有回到大地休憩的時刻。
  你伸手試圖觸碰蒼穹的時候,往往會忘記了支撐著你的腳步的大地。
  它自始至終匍匐於你的腳下,謙卑,沉默,包容著一切的罪與愛。
  科紮特·西蒙從來不是為承受著苦痛的人們帶來信仰的彌賽亞,因此這不是一個站在領導位置的少年的故事。
  他始終和處在苦難中的人們佇立在一起。」
  
  到現在,我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科紮特·西蒙與喬托·彭格列不同,後者是人們嚮往所在的璀璨天空,而前者則是支撐著人們追逐的腳步的堅實大地。有時候這麼想,或許這就是這兩個人最終的結局完全不同的原因吧。
  
  於是我開始思考,科紮特·西蒙究竟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反復的思考過後,我決定寫這篇《再見西蒙》,講述我理解的、拓展的西蒙的故事。我想描繪出代表著「大地」的科紮特·西蒙,而不僅僅是與喬托相似的好兄弟科紮特·西蒙。
  
  在《再見西蒙》裡,我把自己結合一部分史實描畫出的科紮特的過去寫出來,想要讓大家看到他本性中不可改變的仁慈究竟是怎樣形成的。想必提到這個,看完了這篇文的大家想到的,應該都離不開他的父親。父親這個角色,每一次的出場都是在科紮特幼年的回憶中。其實寫這些的時候我心裡很沒底,因為總覺得要完善一個原著人物的過去是件很具有挑戰性的事,我擔心過這樣寫會不被人認可,不過仔細考慮,還是就著原先的構想寫下去了。現在我也不後悔自己這麼堅持下來,在_Atlantis_end的長評《步履蹣跚》裡,我所寫的這些得到了肯定。她對科紮特一段理解與我想要表達的幾乎完全吻合:「柯紮特經歷過母親醜陋的死亡,因此他懷疑上帝、質疑上帝。而後他又跟隨著父親參加了西西里的起義戰爭,所以他所經歷的不會比別人少到哪兒去。他回到西西里後,以旁觀者的姿態自始至終用自己的眼睛平靜的注視著經歷十年變化的西西里,不相似於其它目睹西西里變化至此的人,他沒有休斯頓的虛偽,沒有弗萊斯的膽小懦弱、苟且偷生,沒有安東尼的歇斯底里,更不像那時的卡列琳一樣殘忍暴怒。他由始至終都很平靜,不是淡漠,不是麻木,他只是在看,在平靜的注視著西西里的十年變遷。脫下安東尼衣服前對視著拉吉的那雙酒紅色的眼眸仿佛在隱忍著什麼似的,至少這是給我的感覺。注視著安東尼歇斯底里的那一刻,平寂的眼神給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在等待著安東尼的回答。他用最平靜的語氣,最簡單的語言駁回了安東尼一切的解釋。」
  
  看到這裡,我已經放下了心。而後來終章寫出來以後,Quietstars的長評《再見,西蒙》更加讓我滿心歡喜。她說,「他和喬托很像,但僅僅是很像。他們兩個一見如故,相同的想法讓他們馬上成為了摯友。他們兩個同樣熱愛著西西里,同樣擁有著仁慈,同樣明白此時的西西里需要什麼,很多方面的他們的看法一樣,所以才會有西蒙家族與彭格列家族這對兄弟家族。但是,比起喬托,科紮特少了一份優柔寡斷,多了一份堅決,或許是因為曾經的經歷不同,科紮特明白,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仁慈,他不是不懂的如何殘忍,只是他害怕最終自己會如同加百羅涅的人一般,罪不可赦!但是有時候不得不為了同伴,為了更多人的利益選擇殘忍,科紮特本身也是出於無奈啊。畢竟,一味的寬恕與容忍,換來的只是更加無邊的噩夢。」
  
  她還說,「科紮特是天真的,別人在質疑著理想之城的存在,他已經描繪出了理想之城的未來;科紮特又是現實的,別人在哭求上帝屈膝而跪,他知道這並不是解決一切的萬全之策。
  當一個時代墮入了腐朽的深淵,終究會有那麼一些不屈服於命運的人掀起一場命中註定的革命。而革命,就意味著犧牲,意味著鮮血,更意味著一個民族或是一個國家的解放!
  科紮特用他十幾年的努力,用敵人的鮮血與同伴的生命為西西里贏回了自由!
  科紮特一直是個仁慈的人,說他是上帝之子我覺得並不為過,哪怕至今為止他為了歡笑的未來而犯下的罪。
  他用著自己的行動,自己的覺悟,去守護。」
  
  科紮特將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不說話,但看著的同時,也在不停地思考。他很明白在什麼時候該採取什麼措施,就算最開始還對和平的方式抱有期待,在後來也終於不得不選擇使用武力。而即便是個那麼仁慈的人,在做出這樣的選擇以後,科紮特也已經做好準備用他人、用自己的犧牲來換取西西里的未來,他做好準備背負罪惡,並且絕不優柔寡斷。這也就決定了他成為西蒙家族首領之後的變化。
  
  有人說,在原著中的科紮特從頭至尾都沒有改變過自己的笑容。這一點我承認,因為「大地」就是這樣,接納、包容的不只是愛,還有罪。好像他曾經告訴安吉拉的,「那麼快樂就是感到難過的時候哭出來,哭過之後依然能夠微笑」,「重要的並不在於你是不是曾經感到難過,而是在經歷過那些讓你難過的事情以後,你還能覺得自己很幸福」。他就是依憑著這樣的觀點、這樣的態度,來面對他所聞所見的一切。然而這卻不代表他沒有變化。我想請看過原著的大家回想一下,科紮特前兩次在漫畫裡的初登場,和後來他收到喬托的那封信、還有在戴蒙·斯佩多的陰謀裡出場時的樣子,覺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
  
  是有不同的。前兩次,科紮特還只是科紮特。後來幾次,他不再僅是科紮特,他還是西蒙家族的首領。這就是原著中展現給我們的,他的變化。在《再見西蒙》裡,我把這樣的變化從另一個角度更加直觀地寫出來,然後我看到了最具代表性的兩種評論:第一種來自于安黎顏,第二種來自於中三未滿。看到《再見西蒙》內科紮特的變化後,我記得安黎顏留了很長一段評,說她不是很喜歡這裡的科紮特,覺得他需要顧慮的很多,但面對困境時也還是會選擇不擇手段,就和卡列琳一樣。當時我回復了她,大致意思就是這樣的變化不可避免,他做出了選擇,就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而改變,這就是科紮特。接著我又見到了安黎顏的回復——她說就是因為知道他不想變成這樣,才會覺得更委屈。
  
  不得不說,看到「覺得更委屈」的時候我笑了。我認為就憑這一句話,已經能夠讓我感到在塑造科紮特這個形象的時候,我至少已經做到能讓一個人瞭解他了。
  
  而中三未滿的評論則是跟安黎顏截然相反。她的原話是:「真的超感動,心中一直飄忽不定的科紮特形象終於有了定形,科紮特也終於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男人,叫他教父也不是徒有虛名了。老子愛的男人就是這麼強!!」,當時我看到的時候快要激動翻了,借她的話,真的超級感動,我反復思考、反復斟酌之下描述的科紮特的形象,得到認可了。
  
  當然,在「舊錢包」那一章的評論裡,中三未滿的一段話也讓我印象非常深。她這樣說:「看到科紮特出門之前還對溫馨家庭生活戀戀不捨那兒愣了,突然覺得特別不爽,雖然這確實一點兒問題也沒有,而且他最終還是出去了。或許是我一直以來把他想像得太完美了,覺得他應該非常強大,可以建立一個強大的家族有強大的事業,而現在的科紮特實在是顧慮太多,當然放下顧慮鐵石心腸的必定已經不是科紮特了。」
  
  我很高興《再見西蒙》裡的科紮特被指出不完美,自負點來說,我覺得這是我描繪他這個形象的過程中做得最好的一點。事實上就像很多人說的那樣,《家庭教師Reborn》這部漫畫的劇情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但它的成功之處就在於人物的塑造。我也是因為天野明對於一個個角色的塑造而愛上這部漫畫的。在我看來,天野明做得最成功的,就是每個角色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點,但他們身上的光芒逐漸可以蓋過他們的缺點,讓他們的形象變得非常鮮活。人無完人——天野明對這一點把握得很好,我相信這也是她塑造角色這麼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在動筆前思考科紮特這個人時,我有想過他應該很完美,可是這個想法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我認為,如果我真的把他寫得那麼完美,那我就毀了他這個角色,不忠於原著。
  
  說到這裡,我想我對於《再見西蒙》中科紮特的解釋,也已經差不多結束了。接下來,再簡單談談這篇文裡的另外一位主角卡列琳吧。
  
  或許不會有人想到,當初在構思卡列琳這個角色的形象時,我給她的定義是「西西里」。在第一章的描述裡,有提到過她的一切外貌特徵都帶有西西里人獨特的風味。其實這裡就是第一次的暗示了,《再見西蒙》裡的卡列琳,代表的即是《再見西蒙》裡的西西里。就像你們所見,這個時代的西西里島,充滿著罪惡、貪婪、欲望,可同時也存著希望、愛、仁慈。而卡列琳同樣如此。她殘忍、不擇手段、心懷仇恨,卻也對光明的未來抱有期望,用自己的方式喚醒在苦難中沉睡已久的西西里人,告訴他們「從來沒有救世主」。
  
  她不是個善良的角色。正如西西里從不僅僅是天上之城。
  
  我記得我在回復阿夏子的長評時寫過,卡列琳與科紮特不同,也是從七歲起開始遭難,卡列琳卻是依靠著自己在西西里底層摸爬、打滾、掙扎,她有極端的價值衡量,有殘暴的手段,有陰狠的內裡。這些都是西西里賦予她的。但同時,她也見過無可比擬的仁慈——比如那個老騎士,比如科紮特。她就是在犯下罪惡、看著無數人犯下罪惡的同時看到了這樣至高無上的仁慈。她七歲以前接受的教育讓她內心存留著美德與善,這種美德與善其實很容易被她十年來經歷的事情摧垮,但支撐著它們的便是她見到的仁慈。她人格中美的那一部分,全是外界的仁慈的饋贈。她的全部人格都是西西里賦予的。她愛這樣的西西里。愛這片土地。有醜惡、骯髒,也有仁慈的西西里。所以才會嚮往著改變。所以才會寄希望於科紮特。
  
  我想這段話也是對她最好的詮釋了。也因此,在這篇故事裡,西西里島的結局與卡列琳的結局是相互照應的。在尾聲章還沒有發出來的時候,我記得中三未滿在看完終章後留下了一段評論,說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不過第二天的晚上,她就寫了長評《踽踽獨行》,讓我知道她已經能夠接受終章的結局了。看到她說「一直以來我都站在科紮特的角度看問題,相比較而言,與其說不理解卡列琳倒不如說很少從她的角度去想問題」時,我相當感動。我知道其實相信「終章的結局不是真正的結局」的大家,也應該都是這樣的。而我最高興的是,中三未滿說「今天首先想的是卡列琳為什麼如此重視西西里,西西里又究竟留給了她什麼。之前能夠想到的只有對加百羅涅的仇恨,但把長評和底下的作者回復翻了一遍,我發現之前確實忽略了一些東西。我這才發現西西里對於她的重要意義,不僅僅是家鄉,更已經成為了她自身的一部分。原本是以為,卡列琳能夠放下過去,跟著科紮特換個地方重新開始,但這無疑是奪走她靈魂重要的零件,她的根就在西西里,作為一個局外人,我確實不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她身上,畢竟是沒有過的經歷。」
  
  她的這段話和我想要說的,基本一模一樣。西西里就是卡列琳的根。這個角色代表著西西里,她的靈魂與西西里永遠無法分割。所以她才會說她放不下,她離不開。所以就算那樣愛著西蒙家族,那樣愛著科紮特,她也請求他,讓她退出西蒙家族,留在西西里。
  
  tato的長評《十年西西里》中有這麼一段話,也完全可以解釋她這麼選擇、而科紮特也這麼笑著答應的原因了:
  「卡列琳是個即使故鄉變成什麼破樣子、在故鄉自己經歷過什麼不想回憶的事情,也還是要留下的人。她不喜歡漂泊,但她也不喜歡看到科紮特無奈的表情。西西里對她太過於重要,或者說是她心裡其實很怕陌生的地方,還是故土給她安全感。到最後她回到故鄉,回到埋著姐姐的地方,把槍鎖進抽屜,至此她有了新的開始。
  這個開始是由科紮特開始的。
  她很愛科紮特。
  有兩句話。我愛你和但是組成的句子。
  卡列琳會說,我愛你,但是——
  科紮特會說,——但是,我愛你。」
  
  終章的結局裡,西西里有了孩子們的歡笑聲。他們唱著童謠,讚頌的是那位背景卷中卡列琳提到過的老騎士。這裡也暗示著,人們銘記仁慈,銘記善意。哪怕西蒙家族最後退出歷史的舞臺,他們也會留下不可磨滅的東西。因此,卡列琳站在湖邊哭了。
  
  在前段時間的評論裡,有不少人問起過這篇文中關於信仰的問題。有人說,《再見西蒙》裡對於信仰提及很多,但真正要表達的概念模糊不清,只覺得主角一直在提問,卻得不到答案。井在她的長評《但求甚解》裡也提到,她看完背景卷以後認為我對信仰的理解太過片面,信仰即使不談以前的艱苦歲月,對於現在的人類而言也是十分重要的。她說她有疑問:這篇文章想要表達什麼?表達哪一種看法?
  
  我在對她的回復是這樣說的:「宗教方面,不知道你有沒有看我給讀者們的回復。其實我本人認為宗教信仰是非常重要的,這也是整個故事中想要表達的,宗教問題會在故事的每一個階段以不同的方式提出來,對於信仰的看法,它並不是個一開始就確定的答案,而是要通過故事情節的發展,到最後才由主角得出結論。不過有一點要提的是……這整個故事想要表達的東西中,信仰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並不是主要的。」
  
  不知道她現在還在不在,如果在,是不是在看完終章以後已經得到答案了呢?
  
  「拿起筆時,我聽到了教堂的鐘樓敲響的鐘聲。我知道人們正虔誠地在教堂進行禮拜。他們心懷感激,陪伴在他們身邊的有他們愛的人和愛他們的人。他們都敬愛著上帝。
  過去幾年對於上帝的排斥感忽然消失,一切都已經結束,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
  
  在西西里的黑暗時期,人們不斷對上帝祈求救贖。而當這一切結束,信仰又回歸了它的本位,即井所說的,它作為一種人們對於自然對於生命的敬畏,約束著人們不去犯罪,使人們心存善念,承受苦難、不怨天憂人。
  
  這是卡列琳與西西里的答案,而科紮特,其實早在「西西里人的做法」那一章裡,就已經找到了答案:「他相信人性中七分的醜惡與罪欲,相信三分的美德與仁慈,相信不可或缺的愛。沒有哪一分人性能夠被否認。如果說這些都本由上帝賦予,那麼人性的惡之所以遠多於善,定是因為上帝知道世間往往僅有稀少的事物才得到珍視。」
  
  現在要問我《再見西蒙》的主旨,我還是會回答,我想讚揚的是人性。有善有惡的人性。
  
  而科紮特承認,這樣的人性是由上帝賦予。所以,存在在他心中的信仰,也已經就此定型了。
  
  再回到卡列琳和西西里的問題上來。我前面有說,卡列琳代表著西西里,因而西西里的結局也就是卡列琳的結局。正像在信仰的問題上,西西里人在終章再度擁抱美麗的信仰時,卡列琳說「我覺得這樣挺好」。而即使是在顛覆了終章的尾聲裡,西西里於1946年獲得自治權,卡列琳也已經在自己的所愛、並且愛著自己的人的陪伴下離開人世。不管大家接受的是終章的結局還是尾聲章的結局,它都是合理的,真實的。
  
  總結卡列琳這個人,我想我最想用的話,還是出自中三未滿的長評《踽踽獨行》:
  「仔細想的話,一直以來,除了那把槍和那個日記本,卡列琳還真是什麼都沒有呢。陪伴她的、對她有重要意義的,家人、老騎士、西蒙家族、科紮特,都一個個地送別離開。還真是踽踽獨行。」
  
  原本還想再說說每一章的背景音樂,現在想想,其實也沒那個必要了。《斯卡布羅集市》的意義,相信看過了尾聲,大家也都能明白了。所以,就簡單地說說最後我跟大家分享的這首《為了逐漸改變的世界》吧。
  
  看過這篇後記最開始的那段歌詞,不知道大家有什麼感想。
  
  我不說別的,就把「戰爭後」這一章的一段內容提出來,也許大家就會想到點什麼了:
  「他意識到,這些年以來,他曾經想要保護的那些人、他曾經珍視的事物,都一個個悄無聲息地離開。很多年以前他在失去父親的那個晚上質問過上帝為什麼要奪走他們,上帝就如過去的任何一次一樣,沒有回答他。而現在抱著卡列琳,科紮特突然覺得,或許上帝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就好像人類來到這世上手中空無一物,離開這個世界時也帶不走任何東西。他最初就在獨行,不論這一路遇到了多少人,曾經擁有過多少愛,最終都只會一個人走到盡頭。」
  
  最初,說到最初。最初,科紮特獨自一人降生在這個世界。然後,他的父母牽住了他的手,陪在他的身邊。到了他七歲的時候,母親離開了他,只剩下父親牽著他的手,帶他離開他的故鄉。而他十二歲那年,父親在戰火之中也離開了他,成了他一個人走。他幸運地結識了一群朋友,又在十七歲時回到西西里,遇見了卡列琳。一年後,他再次遠離故土,前往福羅倫薩,這次他與卡列琳一起走。再後來,他擁有了一個又一個的同伴,這一路上,他們同行。可很快,這些與他相伴而行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地離開,走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等到永別西西里時,陪伴他十三年的卡列琳也靜靜地離開。
  
  幸運的是,他還是找回了她,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和其他西蒙家族的同伴一同生活。
  
  然而,時光流逝,他們一個個老去,他一次次送走他珍視的人,到了最後,也終歸只剩下了自己。
  
  「在看那本日記以前,我從沒想過這麼多年以來他的家人和朋友一個個離開他,他會有什麼感受。那本日記內提及的人裡,除了我,恐怕母親就是陪他到最後的了。」
  
  可是,哪怕是這樣,他最終也還是面露笑容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謹記著父親臨終前對他說的那句話——「無論上帝、無論這個世界怎樣對你……都要好好的活。」
  
  這就是科紮特·西蒙的一生。無怨無悔的一生。
  
  這裡,我向科紮特·西蒙致敬。向西蒙家族致敬。
  
  《19世紀羔羊》完結時,明的留言裡有過這樣一段話:「我敬佩那些從思想到行為都遵守理想的人,但絕不會仿效,更會為其隨時可能碰個頭破血流而歎息;我仰慕那些在行為上妥協、用惡的理念達成上帝之城的人,他們絕對是我的偶像……至於我自己,大概是思想行為都遠離羔羊的天國之道,從裡黑到外從頭黑到尾了吧。」
  
  希望這個故事能讓你看到,聖城之上愛和仁慈的光芒是因為聖城之下罪欲與醜惡的黑暗而璀璨,科紮特·西蒙及整個西蒙家族,都是始終同我們站在一起、跟我們一樣雙手染血背負上罪責的人。但即使他們遠離了天國之道,也因為人性中那不可或缺的三分美德與仁慈,而安詳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我相信,迎接他們的,會是天國。
  
  附上終章「再見西蒙」的背景音樂《君ゎ光ズ変りサ行ゑ(你將化作光芒)》中文歌詞,感謝摩天0小幻向我推薦的這首歌。
  
  《你將化作光芒》:
  
  「在這陣溫暖吹過的風中
  不知傳來了誰的呼喚聲
  仿佛在歎息黑夜的結束
  黎明即將來臨
  
  明天
  這片美麗的天空
  一定會掛起銀色的彩虹
  
  為了這片悲哀的風景
  你將化作光芒將它們照亮
  讓每一粒渺小的淚珠
  都如同寶石般璀璨地滴落
  落向未來之中
  
  每人心中都有秘密的禁區
  卻還是不禁住要一窺其中
  在相互的觸碰中遍體鱗傷
  又被躊躇帶入重複的螺旋
  若能走過橋去到河流彼岸
  明天一定會……
  
  在正午的陽光之下
  正洋溢著春天的甜美芬芳
  從夢中醒來的人啊
  你到底在尋覓什麼?
  
  向著這片明亮的世界
  你將帶著我一同前往
  當我仍震驚於那耀眼的光芒
  也會有你靜靜將我擁在懷中
  為了這份渺茫的信念
  你將化作光芒將它們照亮
  讓清晨醒來後的淚珠
  寶都如同寶石般璀璨地滴落
  落向未來之中……」
  
  最後的最後,感謝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一直陪伴著我的大家。這是我高三停筆前的最後一篇完結長篇,一年後我會回來,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幸與你們再次同行。謝謝這麼長時間以來你們的陪伴,我將這個敘述拙劣的故事獻給你們,願你們也能為了自己的理想國而奉獻,願你們無悔,能夠在告別珍視的事物時露出微笑。
  
  我愛你們。
   ——Sunness,2012年8月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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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番外一 那座城(上)

  那是一八六二年的夏季。維妮十二歲,維托二十一歲。
  
  西西里鄉間的小道泥濘不堪,赤/裸的腳丫踩過一簇簇枯黃色的雜草,棕發少女一手拎著一隻鞋飛快地奔跑,隨著腳步而震盪的視野裡彌望著無垠的荒野和青白的無雲天際。厚重乾燥的風劃過耳際,她的呼吸因步伐的加快而愈來愈沉。
  
  終於,她遠遠地看見了那個她熟悉的棕發青年的背影。
  
  「喂!」       
  
  刹住步子,棕發少女盯著棕發青年的背影,卯足了勁兒沖他大喊。
  
  「維托!」       
  
  青年聞聲停步,微微側過身來,安靜地佇立在遠處,對上她的視線。他還是和往常一樣穿著邋遢的軍綠色工服,袖管綰到肘部,露出精壯的手臂。分明擁有高大的個頭和一張算得上英俊的臉,他卻成天打扮成這幅模樣,還戴著頂縫縫補補了好多次的舊布帽,總給人落魄不已的印象。
  
  儘管在她眼裡,他從不能用落魄來形容。
  
  想到這些,她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地深吸一口氣吼道:
  
  「你要是哪天死在的戰場上,不會有人給你收屍的!」
  
  「不要緊!」由於相距太遠,維托不得不像她一樣喊著回答,「反正過上幾十年也就是一抔土,死哪兒都無所謂!」
  
  「你死哪兒關我屁事!」愈發用力地喊話,棕發少女只覺胸腔中堵著一口氣,任憑她如何用力地呼喊都依然久久地憋在那裡,渾身上下因此而細微地發著抖:「讓我一個人留在多瑪佐家族,你就不怕我被那些黑手黨給分屍丟進地中海嗎!」
  
  她的眼裡映著棕發青年的身影,看到他因自己的一句話而陷入了沉默。有那麼一瞬間,維妮以為維托會朝她走過來,像過去他每回從工廠回家時一樣,將他被汗水濡濕的臭烘烘的帽子扣在她的腦袋上,而後帶著她回家。
  
  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這麼做。
  
  「那是你自己選的路,維妮!」他向她嚷道,以一貫灑脫的口吻說著在她看來不可理喻的話,聲音順著風撲面而來,燥熱而濕沉,「所以自己走下去,不要總巴望著誰能陪你到底!」
  
  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攥住了沾滿泥汙的布鞋,維妮咬緊了牙關,忽然扔下它們,從衣兜裡掏出了什麼東西,疾步向前跑了幾米,掄起胳膊洩憤似地狠狠將掌心裡攥著的東西擲向維托——
  
  「去你個王八蛋!」這聲咒駡簡直要用盡她全身的力氣,她彎下腰來又拾起一些石子拋向他,惱火的吼叫讓她的嗓音都變得沙啞起來:「我們各走各路,你他媽一輩子都不要再來找我!」
  
  維托有些意外地接住了她剛才擲過來的東西,攤開手掌一看,竟是一枚做工精細的指環。他愣了愣,再抬起頭望向棕發少女,卻見她已經氣急敗壞地轉身,重新拎起被她扔到一旁的髒鞋,朝著她來時的方向離開。
  
  「維妮!」看著她瘦削的身型,維托忍不住捏緊了那枚冰涼的指環,揚聲沖她喊:「對自己好一點!」
  
  「我就算每天抽煙喝酒也會過得比你好!」棕發少女頭也不回地大聲應著,賭氣一般抬高了手臂一揮空拳:「永遠都過得比你好!」
  
  維托聞言禁不住微笑。他轉過身,與她背道而行。
  
  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乾脆地走向不同的方向,也是最後一次。維妮曾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天,不論是何時,都沒有後悔過。她從不認為能有一個人能一直陪著她度過這一生,哪怕是這個從小和她相依為命的哥哥。只是,她曾經以為,至少他會陪在她身邊久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
  但他還是離開了。並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八六六年,龍祥•多瑪佐把維托戰死在海上的消息告知維妮時,她僅僅是在長時間的緘默過後倚到門邊,給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你看起來並不驚訝,維妮。」龍祥見狀故作疑惑地擰眉,「我以為你會很難過。四年前他選擇離開的時候也是如此,你的反應總會出乎我的意料。」
  
  輕輕吐了口煙圈,維妮沉吟數秒,才緩緩將視線挪向面前這個坐在軟椅中凝視著自己的男人,無所謂地歪了歪腦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希望看到我痛哭流涕嗎?」
  
  龍祥•多瑪佐微不可聞地一笑,交疊起骨骼分明的雙手,泰然自若地迎上她的視線,眼裡古井無波,「真正把你撫養長大的可以說是維托。你比我想像的要冷靜。」
  
  「你想說的是絕情吧,龍祥。」絲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他,棕發少女瞥了眼指間夾著的香煙,不管怎樣回想,也記不清那個棕發青年離開的那天說過的話,「他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給過我依賴他的機會。我不會依賴任何人,這是他教會我的。」
  
  維妮從不試圖與回憶抗爭,因為她很少會去回憶。她的母親在生下她時難產死去,專注于雕金師工作的父親則在她十一歲那年死於黑手黨之手,要不是有維托這個哥哥照料她,她敢打賭她的生活起居會變得一團糟。維妮知道教會她穿衣洗漱的是維托,教會她洗衣做飯的是維托,教會她一切必要的生活技能的人都是他。哪怕時至今日,她已經快要忘記他的長相。
  
  腦海裡搜尋到的只有零碎的生活片段,維妮印象最深的,或許也只有他丟下她離開的背影。一瞬間的恍惚中,她開始想不通,自己為什麼還能平靜地聽著他戰死海上的消息,若無其事地抽著煙。
  
  逃離遭到加百羅涅家族毀滅性破壞的萊恩鎮,她不顧維托的反對投靠多瑪佐家族的時候,也只是想著是時候依靠她的能力來支撐這個只剩下他們兄妹兩的家了。而這個選擇,卻讓維托再也回不來。
  
  那麼,她又是為了什麼,要繼續活下去?
  
  維妮眯起雙眼,鼻息間縈繞著濃郁的煙草氣味,思索許久,沒有得到答案。
  
  因此她掐滅了煙頭。


番外二

  科紮特回到島上時已近黃昏。
  
  日本的天氣終於要到了一年中冷的時候,島上的氣溫卻因為帶著點兒暖意的海風庇佑而沒有急劇下降。同這個島國的大陸相比,小島的氣候顯然要宜人不少,甚至讓裹著皮襖的科紮特跳下船時忍不住拉了拉領口,好透透氣。
  
  「你先回去吧,首領!這兒交給我們沒問題!」麻利地指揮著船上的家族成員將一船的貨物搬下來,哈雷匆匆扭過頭這麼沖科紮特喊著,還不忘打趣他:「不然孩子們該到處找你了!」
  
  「哈雷……」紅發青年聞言頗感無奈地一笑,最終還是點點頭,「那我就先回城堡了。」
  
  他們帶回了滿滿一船貨物:大米,蔬果,包括翻土機在內的農具……等到搬回城堡恐怕早就到了晚餐時間了,科紮特的確不能那麼晚回去。他只好獨自一人先行離開,往上山的石梯走去。
  
  這座無人島主要由山嶺組成,幾乎僅有東南面的海岸還留有小塊平原,他們通常把船停在這附近的淺灘上,而再往西就能看見幾個月前他們剛開墾的田壟。科紮特經過田地邊,順道踩著田壟穿過稻田,對下地耕作的男人們打招呼。
  
  他很快就不出意料地發現了還歇在一旁偷懶的朱裡。
  
  「嗨,你們回來了?」朱裡正用食指頂著草帽把玩,看上去懨懨無力。自從他被迫和家族裡的其他男人們一起下田勞作開始,他終於不得不接受他再也不能戴著他喜愛的禮帽耍帥的事實,畢竟一頂禮帽與他身上的邋遢汗衫太過格格不入,因此他忍痛割愛地把禮帽換成了草帽。
  
  科紮特隨手拿過他手上的草帽,習慣性地扣在了自己的腦袋上——不像其他辛勤勞作的農人,朱裡的草帽裡可沒有一點兒汗臭,科紮特絲毫不懷疑對方又一如既往地無所事事了一整天:「朱裡,去哈雷那兒幫把手吧。」
  
  朱裡給他的回應是痛苦地用手遮住了臉:「饒了我吧科紮特,我可累了一天了!」
  
  還在不停忙活著手中活計的男人們紛紛把目光投向他,忍著笑再瞧瞧科紮特,也不打算戳穿他拙劣的謊言。科紮特並沒有選擇跟他爭辯什麼,只是稍稍考慮了兩秒,然後像是做出了讓步:「好吧,那你從魚塘裡帶幾條魚回去?卡列琳今晚也許會突然想吃魚。」
  
  說完,他鄭重其事地取下帽子遞還給朱裡,誠懇地看著他的眼睛。
  
  「知道了,知道了。」受不了對方貌似妥協的模樣,朱裡不耐煩地接過帽子,抓在手裡狠狠□□了一番才又重新將它戴回頭上,甩甩手走向不遠處的魚塘,扁嘴不情願地嘀咕:「作為一個紳士,我願意為女士——孕婦效勞。」
  
  在冰冷的魚塘裡撈幾條魚上來也並不是容易的活兒,科紮特不再多說些什麼,目送他走到魚塘邊拾起長長的魚叉,才繼續朝石梯前行。
  
  小島的氣候與西西里不同,這兒潮濕的空氣和算不上肥沃的土壤並不適合種植麥穗,他們因此只能選擇開墾田壟種起了水稻。近幾年在西西里早已習慣於使用機器來輔助耕作的男人們還需要時間來適應種植水稻這種精細的活計,可眼看著冬天到來,已經到了播種的時節,他們便不得不先硬著頭皮忙活起來了。好在他們之中不少人從前就以農為業,對於農活兒非常熱忱。然而朱裡是自小在佛羅倫斯那種大城市長大的上流社會人物,要他在短短幾個月內投入這種生活中多半是妄想,所以科紮特從不強求他。
  
  
  上山的石梯早在城堡開始修建以前就已經搭好,按照科紮特的建議,他們還在山腰的幾處圈起了果園,這令家族內不少善於園林管理的女人高興了起來,至少她們不需要再每天悶在城堡中看孩子了。西西里人和懶散的北義大利人在勞動問題上歷來有不同的習性,他們多數樂於勞動,這也是科紮特認為他的家族能夠適應東洋國家的生活的原因之一。
  
  遠遠地望了一眼剛樹起一片蘋果樹苗的矮林,科紮特的腳步沒有停頓多久,就繼續踩著石梯上山。城堡蓋在山林深處隱秘的地方,這段山路因而也很長。科紮特以往走過這段山路時都會忍不住擔心他的家族成員該怎樣把船上的貨物搬上來,畢竟那相當吃力,如果不是在離開西西里以前就將西蒙指環封印,科紮特難保不會動用指環的力量調整引力好讓他們輕鬆地進行搬運。
  
  可此時科紮特有點兒心不在焉。每回去中京他都會拜訪喬托在日本的朋友朝利雨月家,這位脾氣溫和的日本友人對待西蒙家族總是熱情友善,經過他的幫助,從海外寄來的一些重要信件也終於能夠順利轉送到西蒙家族。科紮特這回也從朝利雨月那兒帶來了不少信件,其中一封是寄給他的妻子卡列琳的。信從西西里島寄來,寄信人是格雷。
  
  科紮特一向尊重他人的隱私,更何況他知道卡列琳和格雷的信件來往已經持續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他並不擔心格雷會在他的家庭方面給自己造成困擾,也從不會不經卡列琳的同意拆看她的信件。可是在拿到格雷寄給卡列琳的信時,科紮特的心情忽然變得微妙起來。
  
  因為他看見了收信人的名字:川上羽。這是卡列琳的日本姓名。為了防止家族的信件在發送的過程中出現什麼意外,他們與外界聯繫時都在用自己取的日本姓名,這個習慣早在三年前他們頭一次來到日本時就形成了。科紮特也有自己的日本姓名:古裡真守。
  
  但問題不在這裡。科紮特歎了口氣。
  
  考慮到後代戶籍的問題,打算在島上長居的西蒙家族都在日本境內的一些小鄉鎮辦理了戶籍登記。他和卡列琳同樣如此。而不論從法定上來說還是從實質上來說,卡列琳都已經是准「西蒙夫人」了,按日本的習俗來說,也是「古裡太太」。
  
  因此她應該姓古裡。古裡羽,而不是川上羽。
  
  科紮特不相信格雷不知道這些。就算格雷不清楚,卡列琳也一定是知道的。那麼,為什麼他們通信時還要用「川上」這個姓氏?
  
  這是件小事,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細節。可看在科紮特眼裡,卻莫名上升為一個小小的心結,這一整天都盤桓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
  
  科紮特還在猶豫。他在考慮該不該問問卡列琳,但又擔心因此讓她的心情變得糟糕。她已經懷孕六個月了,要不是剛在島上定居不久還有許多繁瑣的事需要處理,科紮特一定會每天陪在她身邊,直到他們的孩子出生。要知道,當他得知自己要做父親時,驚喜得險些把一整杯紅茶都灑在了身上。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介意姓氏這件事。科紮特還清楚地記得當初在格陵蘭島的時候,卡列琳差點兒就要選擇離開家族留在格陵蘭島——和格雷在一起。這個威脅給科紮特的印象實在太深了,哪怕他不至於到現在還耿耿於懷,也絕對不敢掉以輕心。
  
  該怎麼辦呢?他頗為苦惱地思考著。
  
  這時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即將成為一個父親,卻仍舊不擅於解決他跟妻子之間的感情問題。或許也是因為他迄今為止的大半人生都與幸運相伴,上帝因此決定將家庭和愛情的難題拋給他,好叫他困擾半輩子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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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非常好看。
很久沒有沉靜下來,看如此"深"的文了
一邊看,一邊想。覺得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直至終章,看完後記,最深刻帶給我的,是圍繞著西西里的一切----
為了追求自由、和平,這麼努力著的
即使踩著鮮血,也如此堅守的西蒙

作者的文筆真的很好,配合著BGM
彷彿讓人真的回到了歷史上的西西里、曾經的殘酷鐵血
有很多的心疼、悲傷,在看文的時候會不經意的流瀉
不只是對著男女主、甚至是很多。死去的、活著的。過去的、未來的。

不曾看過家庭教師原著全部,對過去西蒙初代和彭格列初代更是一無所知
但是我想,透過眾多的同人,即使每個人對於作品的認知不同
總是會有一個整體,最接近的形象出現
相信作者也一定看過了不少,也做了許多"功課"
近而寫出這樣的文
一開始沒特別注意,但我想,這篇真的會成為經典
至少在我心中,會是如此。
青色的小魚游啊游
何時能浮上水面見到月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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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是三年前看到的文了
至今依然深刻如斯

不枉我重新留爪
經典啊就是經典啊啊啊啊
青色的小魚游啊游
何時能浮上水面見到月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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