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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長歌行》+番外 作者:吳沉水(完結)

《長歌行》+番外 作者:吳沉水(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onnote 您是第50575個瀏覽者
文案

一個人有天賦,本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但若因天賦受盡磨難,你還會不會慶幸?
一個古代音樂天才的傳奇故事,一首用堅強譜寫的長歌行
「到目前為止,我有過好幾個名字。
每一個名字,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底,刻出很深的痕跡。
深到事隔多年,我每次回想起,還會疼痛。」

鄭重說明:某水出品絕對不會是悲文!

內容標籤: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情有獨鍾

主角:易長歌(阿黃、柏舟) │ 配角:谷主、罄央、景炎、沈墨山、薛嘯天、楊文鬃等等

[ 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3-7-16 20:2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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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有人跟我說:名字只是一個符號。

  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說,一個人叫什麼,只是為了稱呼上的方便,如此而已。因此,叫什麼並不重要。

  真的是這樣嗎?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一個人叫什麼,在某種程度上,意味的東西太多。他的出身、他的家庭背景、他自身的修養、他所擁有的財富,他父母對他的期許,他內心的盼望、他站到人群裡,周圍的人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他。

  名字絕對不僅僅是一個符號。

  或者應該說,符號從來都不僅僅是符號而已。

  名字只是一個符號,說著句話的人,在我看來,都屬於幸運的人。

  他們應該都有驕傲的資本,有過人的才能,有出眾的品貌,不用為三餐煩惱,身後沒有足以將自己拖垮的家庭負擔,也許,還經常能從別人眼中,收到或多或少的羨慕、嫉妒、憤恨又無可奈何的神色。

  這樣的人,本身就是閃閃發光的金子,又怎麼需要去在乎,這塊金子叫什麼名字呢?

  我心裡泛起一絲苦澀。

  我從來就不是那麼幸運的人。

  所以,當有人問起我叫什麼時,我總是很慎重,很慎重地吸一口氣,再慢慢說出來。

  到目前為止,我有過好幾個名字。

  每一個名字,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底,刻出很深的痕跡。

  深到事隔多年,我每次回想起,還會疼痛。

  毫無遺漏地疼痛。

  我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成功鍛煉成一個冷酷的人。

  可是左胸心跳的位置仍然沒法麻木。

  某些夜晚,一首久違的樂曲,一個脫口而出的字眼,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卻會讓它劇烈顫抖,裂開層層的舊痂,讓我被迫直視那些血肉模糊的傷痕。

  然後我才知道,一切原該塵埃落定的往事,其實都沒有過去。

  往事如煙。

  哪那麼容易就如煙?

  今日,我微瞇雙目,穿著領口微敞的雪白冰蠶絲袍,在三重綽約的輕紗之後,正襟危坐。前面的案几上擺著聞名天下的古琴「綠倚」,香爐內點著十兩銀子一兩的西域異香,我閉上眼,略定了定,慢慢地將手指,搭到琴弦上。

  微風輕拂,吹起淡淡煙霧,曼曼的輕紗一層一層蕩漾開去,宛如被吹皺的一池春水。

  我端坐輕紗內,客人坐在輕紗外,誰也不能在聽琴之時進入內室打擾琴音,誰也不能隨意撩開輕紗窺見我的面目。這是我定下聽琴的規矩,京都勝地,多的是能人志士,譜擺得越大,名氣越容易打響。

  於是我不用三月,便成為譽滿京師的長歌公子,我將自己擺在雅士隱者的位置,充分滿足了這些貴族老爺,商賈官吏附庸風雅的心思。

  是的,我現在的名字叫易長歌,是唯一一個,由我自己起的名字。

  正如從此以往,我要做的事,要過的日子,都將是我的選擇。

  等了三個月,才終於如願以償,等到輕紗外那位客人。

  我嘴角冷笑,既然來了,又豈能讓你白來一趟?

  我的拇指無意識撥弄了一下低弦,發出一聲沉著悠遠的迴響,宛如鐘聲縈繞在寂寥無人的山谷。我舉高手,審視自己的手:纖長溫潤,指甲淡紅,宛如晶瑩剔透的花瓣。繡有回向雷紋的長袖下,手腕光潔柔美,精雕細琢,右手尾指處套了黃金指套,為琴聲偶而加了點鏗鏘金戈之聲。

  這雙手,任是誰見了,都只會想到風花雪月,詩情畫意。又有誰知道,這雙手曾經傷痕纍纍,為了活命,幾乎幹盡天底下所有低賤的勞作?

  再往下,靠近脈門的地方,有時至今日,沿用天下最好傷藥也沒法消除的一道淡粉色疤痕。那是我自己割的,打爛一隻青花碗,用鈍瓷片,來回挫磨出來的。

  事隔多年,我還記得瓷片割破手腕時,那種尖利的痛感,以及那種整個心宛如漏風的破洞,空空蕩蕩的痛苦和絕望。

  那時候我才十五歲,可已經知道,什麼叫了無生趣,什麼叫心如死灰。

  我所受的苦,就算能白白作罷,但那被無辜牽連的人呢?難道也該死?

  天道不公,我不指望,所幸的是,我有我自己。

  我聚斂心神,開始彈奏。

  一百兩銀子一曲,就算只看錢,也不能彈砸。

  今天彈的是《長門怨》。

  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序》雲,「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於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上,陳皇后復得親幸。」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我一邊彈一邊冷笑。

  陳皇后復得親幸,天底下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薄倖之人,豈是一篇賦能夠挽回得了的?不要講一篇賦,哪怕拿你的命去拼,對那人而言,也不過是棄之鄙履。

  這個陳阿嬌,也不過是個傻瓜。

  如此一想,原本幽怨的琴聲,漸漸有了激越之意。

  突然「當∼」一聲巨響,琴弦崩斷,斷了弦反彈到我的手指上,頓時拉開一個口子,鮮血直流。

  我推開琴,有些愣住,看著自己流血的手,像玉石上綻開一朵妖冶的紅花。

  怎麼回事?我今天,似乎被自己的情緒絆住。

  紗簾外有異動,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嚷嚷起來:「怎麼停了,這才聽得好好的?」

  在廳堂伺候的小廝立即伶俐地答:「怕是弦斷了,列位再等等……」

  「斷弦?這京師第一琴的技藝,便如此不堪麼?」另一位男子冷冷地開口:「本侯今日邀貴客來靜聆雅音,卻遇到這等狀況,可見世間虛名傳聞,多有不實。」

  這大概便是今日付銀子聽取的主角陽明侯蕭雲翔了,我冷冷一笑,示意身後的童子執新弦而上,快手換了弦,重新試音,淡淡地說:「京師第一琴本就名不副實,若還想聽便坐下,若覺著一百兩銀子花得不值,那便請走好。但銀子是不退的。」

  我一開口,簾外那名侯爺果然坐不住,拍案怒道:「清音清音,便是擯棄凡俗,你開口閉口談銀子,已落了下乘,這琴不聽也罷!」

  「那送客吧。」我懶洋洋地接過童子遞來的巾帕,摀住手上傷口。

  「大膽!」厚重的靴聲傳過來,「本侯今日便要瞧瞧,哪裡來的刁民這般妄為!」

  雜亂的腳步伴隨著小廝叫著留步的聲音,紗簾唰的一下被扯開,兩名錦衣男子闖了進來,在見到我的剎那間,硬是呆愣在當地。

  我略抬頭,淡淡地看了回去,一見之下不禁冷笑,老天果然待我不薄,陽明侯蕭雲翔,看來這些年你保養不錯,沒病沒災,面色紅潤,甚好。

  我低眉垂目,輕聲問:「還聽琴嗎?」

  「聽……」他盯著我,竟然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

  「那坐下吧。」我略指了指那邊竹塌,蕭雲翔與那名錦衣少年忙轉身坐下,我試撥琴弦,嘴角含笑,斜看了蕭雲翔一眼,問:「長歌試曲新曲,侯爺聽聽?」

  他漸漸從初見我容貌瞬間的震動恢復了過來,重又換上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模樣,竟然朝我眉目傳情,曖昧一笑說:「自然,長歌彈什麼,本侯就聽什麼。」

  我的笑容加深,開始在琴上撥弄試過多次的曲調,這個曲調我從未在旁人面前奏過,是專門為那三個人準備的。蕭雲翔是第一個,我等了三個月,也許是更長的時間,我等了這麼幾年,為的不就是,親自在這三人面前,為他們,一一奏曲。

  曲調鏗鏘復又婉轉,於高昂之處金戈鐵馬,於低徊之處悱惻纏綿,不出片刻,他二人已經在我的琴聲中目光呆滯,神情逐漸恍惚,我冷笑,愈發催動琴中魔力,眼睛餘光瞥見蕭雲翔已經漸漸歪在榻上,臉上漸漸蒼白,手摀住胸口,呼吸逐步變粗。

  我笑得越發開心,帶金指套的手奮力一撥,琴聲高昂,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又有日月變色,山川無光,洪澇裂堤,天譴逼近。蕭雲翔眼見開始口吐白沫,似乎伸手想向我撲來,卻終於無力下垂。

  這首天譴,便是武功高強之輩,也難以運功抵擋,何況你這樣酒色之徒?

  就在我抬高手腕,就要以一聲裂帛之音取他性命之時,忽然砰的一聲,剛剛續上去的琴弦,再度斷裂。

  琴弦,被什麼東西,從中擊斷。

  功虧一簣,我又驚又怒,顧不得曲調反噬的氣血洶湧,強忍住湧上來的腥甜之感,從琴案底下飛速拔出匕首,撲向蕭雲翔。

  我要他死,我一定要這個畜生死!

  我的匕首還未刺中他,卻覺手腕上一痛,隨即叮鐺兩聲脆響,兩樣東西落地,一個是我的匕首,一個,竟然只是一枚銅錢。

  我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卻無比恐懼地望著簾外,是誰?竟然有這樣的功力,我的曲子,對他完全不起作用。

  不可能的, 我強撐著蹲下去,想撿起匕首,還未碰到,卻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就在這一刻,眼前一花,有人堪堪從旁伸出雙臂扶住我,口氣和煦:「小心點,別摔了。」

  我驚惶地抬起頭,卻見眼前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輪廓硬朗,笑如春風,穿得宛如一般店舖掌櫃,若不是一雙眼睛晶亮銳利,根本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

  但我閱人無數,早已知道,越是這樣的人,往往越可怕。

  我看著地上蠕蟲一般喘息的蕭雲翔,仇人近在咫尺,我卻受制於人,無法親手血刃,這一切,莫非是天意?

  剎那間我萬念俱灰,閉上眼啞聲說:「要殺快殺,你若不動手,他日我仍要千方百計殺了蕭雲翔。」

  「我為何要你死?」那男人驚奇地說,竟然若無其事地拉過我的手,搭起脈來,微笑地問:「你好像有什麼不足之症,可曾問藥延醫?來,張嘴。」

  他強行掰開我的嘴,往裡面不知迅速塞了什麼藥丸,隨後猛拍一掌,令藥丸順利下滑。我掙扎不果,怒道:「要殺就殺,別想用毒要挾!我若想死,天底下誰也攔不住!」

  他淡淡一笑,說:「巧了,我若想殺誰,天底下也是誰都攔不住。在下沈墨山,你呢,叫什麼?」

  我狠狠推開他,跌跌撞撞向外逃去。雖知無用,但那等落入敵手,被人折辱的經歷,我再也不願嘗第二次。我來到庭院,再走不動,扶著庭中的桃花樹喘息,風吹過,滿目落櫻,一片繽紛。

  揚起頭,閉上眼睛,仔細聽,似乎能聽到風穿過肩胛的聲音,柔軟的花瓣落地的聲音,腳下草地,不知名的蟲蟻忙忙碌碌的聲音。

  不知哪裡傳來女孩兒們習唱之聲,柔媚動聽。蔚藍的天空中,幾隻飛鳥翱翔而過,我幾乎都能想像它們振翅時那些微的噗哧聲。這是春天,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適合踏青、尋芳,適合馳騁、醉酒,適合獵艷、尋花問柳,發展戀情。

  適合重新開始。

  只是不適合我。

  遠處突然有個稚齡孩童朝我飛奔過來,邊跑邊喊:「爹爹,爹爹。」我聞聲如墮冰窖,這聲音,這樣子,竟然是我早先命人遣走的琪兒。我一回頭,那如鬼魅般的男人,正含著笑,從另一面,慢慢朝我踱步而來,那邊,琪兒舉高小手,歡快朝我奔來。

  「不……」我搖頭低呼,沒有辦法了,我立即轉身,用最後的力氣撲了上去。我從未習武,在這男人面前無異以卵擊石,但我就算死,也不能讓琪兒落入歹人手中?

  「爹爹。」

  我心痛如絞,一邊對琪兒大喊:「琪兒,快跑!」

  一邊一頭撞了過去。

  無意外撞空,卻腳下一軟,又被那男人雙手攙扶住,耳邊居然還聽得他含笑低呼:「都說了讓你小心點了。你到底叫什麼?」

  我掙脫不開他的雙掌,另一邊,琪兒呆呆站定看著我們,尖叫一聲「不要傷我爹爹」就撲了上來。那男人彷彿嘀咕了句:「怎麼父子倆都這德性?」隨即一手一個,竟然將我們禁錮在左右臂膀之間。

  他臂膀緊若鐵圈,琪兒奮力掙扎,張開小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我心裡大駭,那人竟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一大一小,莫非都是狗托生的?這樣好了,我叫你大黃,你呢,則是小黃,可好?」

  「我才不是狗!」小孩兒氣呼呼地說:「我是爹爹的乖寶琪兒。」

  「哦,原來你叫琪兒啊,那爹爹呢,爹爹叫什麼?」

  「易長歌。」我淡淡地說。

  「不是這個,」他搖搖頭,低頭好笑地看我,說:「你原本的名字?」

  我忽然冷冷笑了,抬眼看他:「這位爺才剛起的好名字,阿黃可不就是叫我?像狗一樣的名字,可不就是配我?」

  第 2 章

  是的,這個用來叫狗的名字,就是我的第一個名字。

  大概除了我,已經沒有人記得,曾經有一個小男孩,叫作阿黃。

  也沒有人知道,現在冠蓋滿京華的長歌公子,竟然有過一個,跟狗一樣的名字。

  以及,連狗都不如的童年。

  叫阿黃的我,一出生,母親就死了。

  母親是逃難才到那個村子的,那一年定河發大水,許多人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她與家人失散,顛沛流離,很餓,昏倒在一家農戶門口。長年耕田的莊稼漢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於是用家裡的種糧救了她,雖然她當時已經有了身孕,仍然堅持把她留了下來。

  再後來,她的肚子一天天大,到了生產那天,嬌生慣養的母親生了一半沒了力氣。村裡接生婆用手將我拽了出來,這一拽,就像打開水閘的閥門一樣,母親身上的血立時全部流盡。

  她走了,只剩下我,毫無準備地面對自己卑微而茫然的人生。

  我長到五歲,皮膚上總是籠罩一層不健康的蠟黃。怎麼洗也洗不掉,那層蠟黃,就如顏料一樣,緊緊吸附在我的皮膚上。

  所以,我的養父,為了省事,就管我叫阿黃。

  童年留給我的印象,只有一個字:餓。

  我總是很餓,肚子就像一個無底深淵,扔進去的東西,瞬間就沒了蹤影。為了抵擋那種瘋狂絞痛的飢餓感,我只好拚命喝水。

  久而久之,我漸漸四肢瘦削如蘆柴,肚子卻高高凸起,頂著毛髮稀疏的腦袋,長成一副奇怪模樣。

  我常常頭暈,胸口悶,別人家的小孩早能滿地滿野瘋跑的時候,我卻走兩步就要喘氣。因為這樣,我常常覺得對不起我的養父,長成這幅怪模樣,還成天身體不好,對他來說,可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拖累。

  為了不讓別人嘲弄養父,我盡量不跟村子裡的人接觸。

  我沒有玩伴,也無法像他們那樣精力充沛地奔跑。於是,村後的小山坡上發呆成為我童年唯一的消遣。我別的都不行,可對聲音非常敏感。天生就能分辨大自然中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別人聽起來枯燥無味的雨聲、風聲、水聲、鳥叫聲、蟲聲、牲畜叫喚聲,在我聽起來卻抑揚頓挫。我常常一個人躲在那裡,聽得津津有味,聽得久了,卻也能惟妙惟肖模仿各種聲音。在所有的聲音當中,我最喜歡鳥叫聲,常常是我用口哨一吹,滿樹林的鳥兒都會跟我合鳴。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決不孤單,因為我的玩伴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千上百。

  那是我整個童年,唯一快樂的所在。

  莊稼人本來生活就不富餘,沒有人家裡會養光吃不作的廢物。我不想成為廢物,但手卻不能閒著。幹不動地裡的活,我就燒火、做飯、搬柴、擦炕、洗碗、掃地、曬糧食、喂家裡僅有的一隻老母雞。

  我將所有幹得了的活都干了,可養父每次見到我,仍然臉色不善,愛理不理。

  後來,家裡多了個養母,我的日子更加難過。養父雖然對我不聞不問,可還不至於打我。養母可就不客氣了,她脾氣暴躁,順手操起什麼就用什麼往我身上招呼。原本每日還有干窩頭吃,現在只剩下糧食渣稀熬的粥。

  那年冬天,我又餓又冷,常常在夜裡凍醒,拚命喝水,也沒法將那種滲透到骨頭裡的虛弱感壓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了,不知怎地開始想起今天母雞下的那個雞蛋。我知道養母將母雞下的蛋捨不得吃,都攢起來準備到集市上換東西。可人就是這樣,越拚命壓抑自己不要去想的東西,越要違背你的意願冒出來。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冷硬得有如石塊的被窩裡,腦子裡一遍一遍描摹著雪白雪白的雞蛋那美好的形狀。

  我對自己說,偷吃一個,就一個,她應該不會發現吧?雞蛋的味道我以前嘗過,是村子裡的老婆婆看我實在太可憐,暗地裡給我吃過一回。記憶中的美味在那個寂靜的夜裡被無數倍地放大,越是這樣想,我的肚子就越餓得難以抵擋。

  終於,我實在忍不住披衣下床,摸進了廚房,摸到灶台後面養母藏起來的雞蛋筐。打開來一看,十幾枚雞蛋如同寶石一樣在裡面躺著,上面彷彿有一層白色的幽光。我興奮地手都在發抖,掂起了一個,小心放在手掌裡,手心都能感覺到蛋殼光滑的觸覺。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了爐門,添了柴火,燒起了水,將雞蛋放進去,片刻之後,它便變熟了。我將那枚雞蛋從白水中撈起來,差點把我的手燙壞。那一刻,我高興極了,夢寐以求的美味就在自己的手掌中。我輕輕地將蛋在灶台邊緣敲碎,仔細地剝開那層蛋殼,但裡面瑩潔如玉的蛋白逐漸呈現出來的時候,我的眼睛驟然間濕了。

  那時候,我想的是,哪怕下一刻被養母打死,我也心甘情願。

  第 3 章

  那個雞蛋,注定沒有辦法吃到。

  就如我生命中熱切盼望過的很多東西一樣,注定無法企及。

  我的舌頭只來得及舔到那光滑的蛋白表面,它就被人一巴掌打掉了。我目視著那個煮熟的雞蛋,在空中拋開一段完美的弧形,最終落地,沾上一層土灰。

  無聲無息。

  在那一瞬間,我清晰地聽到體內有某個東西斷裂開,在那個寂靜的深夜裡,喀嚓一聲,斷裂開。

  茫然之後是心痛,心痛之後是恐慌。

  養父的臉在我頭頂上放大。

  我本能地抱住了腦袋,蜷起身子,等待他如鐵一般硬的巴掌。

  可等了一會,卻沒有意料當中的劇痛。

  我悄悄從胳膊間抬起眼,卻看到他貪婪地盯住我的腰,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到自己瘦削的腰身和臀部,在早已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下,露出了一大截。

  我很奇怪他為什麼一邊喘氣,一邊這麼看我,他的眼神不同以往,格外猙獰,猶如暗夜中盯住獵物的野獸。

  是的,就像野獸,那種眼神,彷彿恨不得扒光我的衣裳,將我撲倒在地,狠狠咬開我的喉管。

  我真的害怕了起來,忽然意識到也許會有比挨打更可怕的事情要發生,我開始慢慢地往後縮,乘他不注意,轉身就跑。

  他撲了上來,抓住了我,將我亂打亂騰的雙手壓在身下,一把撩起我的上衣,拉下我的褲子。

  我嚇得尖叫了起來,他順手從灶台上抓起一塊抹布,塞進我的嘴裡。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根本沒法掙開。不一會,他分開了我的大腿,將我兩條細細的大腿分成奇怪的角度,然後,我感覺他的手擠開我的臀瓣,一個硬梆梆熱呼呼的東西,抵在那裡。

  「老子他媽白養了你這麼多年,收點利息,也是應該的。」他在我耳邊惡狠狠地說,唾沫噴了我一耳朵。

  下一刻,那根硬邦邦的東西強行擠進我的體內,一陣天昏地暗的裂痛,幾乎讓我痛暈過去。

  我拚命掙扎起來,將十年來缺斤少兩的力氣全用上,可仍然沒法掙脫體內那個幾乎要割裂我的鈍器。我無聲地哭喊著、哀求著,但聽在耳朵裡,都是碎滿一地的咿唔聲。

  「還真他媽緊,妖精,小妖精,差點把老子夾斷了。」

  體內那根東西動了起來,明明不能再深入,可它還是一味固執地深入,像一把又尖又硬的利器,蠻橫地、不顧一切地要把我的身體鑿穿。我全身冷汗涔涔,已經痛到不能再痛,忘了掙扎,全副心神抵抗著那一波一波難以承受的痛感。我的眼前漸漸出現一片白茫茫,耳朵邊彷彿聽到一陣鋸木的聲音,一棵纖細的樹苗,正被人攔腰鋸斷,血汩汩地從斷裂處流了出來。好一會,我才意識到那是我身體內流出的血,血腥味從身下一直湧到喉嚨口,我的整個身體,就像一個百孔千瘡的口袋,由著人搓揉、彎曲、摺疊、拉扯,由著那血,從破裂之處,流出來,流向四面八方。

  我已經哭不出來了,在一片交織著汗水、粘液、血液和分泌物的濕漉漉中,在那個男人在我身上發出愜意的呻吟聲中,我彷彿離開了自己的軀體,飄到高處,俯視著灶台邊交疊在一起,像畜生一樣流汗、嘶咬的人。那個年紀的我,還不知道,那天晚上進入我幼稚身體的,除了這個男人粗大醜陋的□,還有揮之不去的污穢之感;我還不明白,某種真正意義上的玷污從此開始,終其一生,我再也無法重新潔淨。

  那個年紀的我,在一片空茫之中,不知為何,注意到滾在角落裡,那個來不及送進嘴的白煮蛋。那個蛋,光潔如玉,卻臥在泥地上,滾上一層骯髒的、令人鄙夷的污垢。

  不知道洗洗後還能不能吃呢?

  我想。

  這是我陷入昏迷前最後一個念頭。

  我醒來後,仍然倒在廚房的泥地裡。下身一片冰涼,褲子仍然被褪到腳跟。

  養父無影無蹤,幾乎讓我以為,剛剛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我動了一下,撕裂一樣的痛感傳來,我忍不住唉呀了一聲。

  夜還沒有過去,但天色已經有些轉白。

  我忍住疼痛,慢慢爬了起來。地上一灘骯髒的血跡,不用看,也知道是我流出來的血。

  兩腿間黏糊糊的,沾了一片紅白之物,夾雜砂土。我咬著牙,蹭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動手清洗。

  洗完後,那瓢水被我澆到地上,沖淡了那灘骯髒的血。我勉強將褲子繫上,手指顫抖,繫了三四次才繫好。

  天色已經發白了,隔壁院子,不知誰家養的公雞,開始打鳴。

  我軟軟地靠著門框,一心想挪回自己的小屋,一邁腿,一陣天旋地轉。隨後,我聽見自己重重跌到地板上的聲音。

  模模糊糊,彷彿養母的破嗓門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罵我。

  朦朧中,彷彿有棍子打到我軟如棉花的身體上,卻沒有知覺。

  朦朧中,有誰拉著我的頭髮打我的耳光,一下一下,空洞得很。

  「他病了。」

  是養父的聲音。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有誰托著我的腋下,拽著我的領口,把我拉了起來,像丟廢物一樣,丟到又硬又冷的床上。

  我聞到自己被褥熟悉的霉味,是我的床。

  我感到一陣鬆懈,終於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從此徹底昏迷也無所謂吧。

  醒來後已經過了三天。

  接著,又在床上躺了三天。

  這期間,養父沒有來過。養母則每天必隔著門,恨恨地罵上半個時辰。

  她的嗓門雖大,語氣雖然惡毒,詞彙卻實在貧乏得很,罵來罵去,無非是嫌棄我像個廢物一樣病倒在床,沒法幹活,她不得已還要照看我,很吃虧。

  罵歸罵,她卻沒有對我動手。

  因為沒法動手,她才更加氣憤,整日裡罵個不停。

  身下那個傷口漸漸痊癒,但因為我碰了涼水,又發了好幾天燒。

  照顧我的是村東偷偷給我吃雞蛋的老婆婆。我昏倒那天,她正好路過,在她的威逼下,我的養父母不得已同意我在家裡養病。

  可憐她每天挪著小腳,提著竹籃,從村子東邊顫巍巍地走來,就為了餵我吃點棒子粥,喝黑乎乎的草藥。

  「苦命的娃啊。」她看著我,臉上帶著我不能承受的悲哀和憐憫。

  我一聽,眼眶就紅了,淚水不住線地往下掉。

  別人稱呼我,來來去去都是賤種、臭小子、賠錢貨、小王八蛋,只有這個善良的老婆婆,會說我是苦命的娃,因為她這麼說,我才忽然意識到,我其實只有十歲。

  十歲的孩子,如果生在富人家,恐怕還會窩在奶媽懷裡吃奶吧?

  就算生在父母雙全的貧家,也會得到關愛吧?

  燒退後沒幾日,我能下床,能慢吞吞地,做一點家裡的事情。

  老婆婆在與養母大吵一架後,也不好上門來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跟往常一樣幹活,跟往常一樣吃很少的東西,跟往常一樣,每日在養母的打打謾罵中度過。

  只是我開始小心地避開養父,盡量不與他碰面,絕不跟他單獨呆在一塊。

  不是不想將那天晚上的事告訴別人,只是,不知道對誰說。

  養父對我做的那件事,與他跟養母在屋裡干的那件事大同小異,想必在養母心裡,養父只能跟她,如果知道也可以跟我,我的日子會更難過。

  對老婆婆說嗎?我已經夠貧賤不堪,又何必再讓人知道更為污穢的一面呢?

  何況,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夠怎樣?

  我總不能指望一個老人家來保護自己。

  我有的,只有自己而已。

  第 4 章

  八月,幹完活後,我又坐在村後的小山坡上。

  傍晚的風習習吹來,漫天彩霞,明艷到讓人目不暇接。

  那種雲,叫火燒雲。

  樹林裡唧唧喳喳,各種各樣的鳥盤旋著,呼嘯著歸巢。

  我閉上眼睛,傾聽著風吹過身體的嗚咽聲,自從那天晚上以後,我總覺得養父在我身體裡鑿開了一個洞,風可以很輕易地吹過。

  忽然,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遠處傳來,吹著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動聽的旋律。

  那笛聲一下子抓住了我全部的注意,我側耳傾聽,笛聲輕飄飄地融匯入晚風,如歌如訴。

  我聽了一遍,已經能記住那個旋律,然後,我摘下一片嫩葉,放出唇齒之間,用另一個旋律來迎合它。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笛聲彷彿是我相識多年的老友,毫不費力地,我就找到了跟它無比契合,幾乎天衣無縫的合調。

  那個調子,彷彿在我心裡蘊藏了許久,此刻從唇邊吹出,自然而然。

  遠處的笛聲,聽到我吹葉子的聲音,似乎停滯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我的意圖,欣欣然地重複那個調子。

  一笛一葉,唱和了許多遍,直到那天的晚霞黯淡下去,直到樹林中,再也聽不到鳥兒歸巢的聲音。

  不知何時,我取出唇齒間的葉子,已經開裂枯萎。我的嘴唇,應用力過度而顫抖不停。

  臉上一片濕意,我竟然流了滿腮的眼淚。

  可我心裡,卻是無窮的歡喜,原來,在這天地之間,我並不孤單。

  有一個人,不知是誰,在那看不見的某處,聽懂了我的調子,願意和我唱和。

  重要的是,那個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一連五天,每日我早早地幹完活,帶上一個干饃饃,來到那個小山坡上,等那把笛聲。

  我在等吹奏笛子的那個人。我等了五天,那個人都沒有來。

  到了第六天,又是一個火燒雲的傍晚,仍然等不到。

  我心灰意冷,呆呆地坐了半天,月升中天,慢慢啃完那個干饃饃,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回去。

  就在這時,我再次聽到那個熟悉的笛聲,演繹一曲全新的調子。

  我激動得全身發抖,忙不迭地摘下一片樹葉,卻連摘了四五下,才算摘到。來不及檢查那片葉子厚薄如何,我急忙塞進唇邊,開始唱和。葉聲嗚咽嘶啞,吹了出來,才嚇了我自己一跳。

  此時,遠處的笛聲,已經吹到曲末。

  我站在那裡,手上拿著那片過老過厚的葉子,懊喪得想以頭搶地。我竟然,竟然只顧著摘葉子,忘記了那調子的前半部分。

  遠處的笛聲,見無人唱和,吹了一遍,就停下來了。

  萬籟俱寂,我卻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

  我明明守在這裡寸步不移,卻為什麼,還是會錯過?

  錯過了,要怎麼樣,才能夠重來?

  我哭了許久,哆哆嗦嗦地,藉著月光,重新摘了一片新鮮的葉子。

  沒有人唱和,我就吹一個曲子,給自己聽吧。

  一開始很難聽,因為我一邊忍著哭泣的慾望,一邊吹奏。後來就漸漸地流暢,一個從沒聽過的旋律,如泉水一樣,潺潺地從我心底流淌出來。

  我想到過去十年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想到春天裡到處盛開的亮堂堂黃色小花、夏天草地上隨處可見,掰開來可以吮吸甜味的草根、秋天裡蔚藍的天空中優雅滑翔的飛禽的翅膀、冬天裡,塞給我一個熱騰騰紅薯的老婆婆的笑臉。

  我想到那些平日裡不敢跟人講的夢想:我夢想有一天能跟村裡有錢人家的小孩那樣上私塾,能搖頭晃腦背誦那些我聽一遍就可以記得的詩文,有一天我也能上京趕考,像老婆婆給我講的故事那樣高中狀元,騎著大馬,穿著紅色的漂亮衣裳回來。

  可惜,這些都只是幻想,我的心情黯淡了下去,葉聲嘎然而止。

  出乎意料的,就在我停止吹奏的同時,遠處熟悉的笛聲又響起來。

  曲調跟我剛剛信手吹來的一模一樣,只是在他的手裡,比我用樹葉吹奏的,不知明晰透亮了多少倍。

  原來,他一直沒有離開,原來,他的沉默只不過為了更好地傾聽我。

  我傻傻地笑了,重新摘了一片嫩葉,附合著他清澈見底的笛聲,慢慢地,用其他的調子,和著自己隨心所欲吹出來的旋律。

  一時間,彷彿天地萬物俱不復存,所有的,只剩下一笛一葉,一個他,一個我。

  那天晚上,我高興過了頭,一直吹到月已西斜才回去。

  到了後來,笛聲低低,隱隱有勸歸之意,我才意猶未盡地挪動腳步。

  月色迷茫,鄉下人睡得早,此時村裡除了幾家還透著蠟黃的燈外,大部分已漆黑一片,只有偶聞幾聲狗吠。

  我下了山坡,沿著兩片菜園之間的狹窄道路往巷口走去,路上隱隱有一層泥腥夾雜著雞屎味。兩旁的菜地影影綽綽,也不知種了什麼,在暗夜裡看來,格外神秘。我正在心裡揣摩著要種蘿蔔的話,沒準可以趁著夜裡偷挖一個出來,這一想,肚子不禁有些餓。我貓著腰,低頭拐入菜地,還沒摸清那葉子的形狀,猛然被一雙大手從背後抱住。我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掙扎,那人熟練地往我嘴裡塞了一塊破布,迅速把我壓到壟溝裡。

  「臭小子,白天躲晚上躲,老子看你今天能躲到哪去。」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渾身戰慄。

  是養父,除了他,誰也不會在這樣的夜裡,像飢餓的狼一樣專門等著我。

  我哭、掙扎、尖叫,像一個落入泥潭的泥鰍一樣用力鑽,卻沒有辦法擺脫他。很快,我的雙手又被壓到他身下,身下一涼,褲子又被扒落,我的雙腿又被他以那種恥辱的姿勢分開。這一次,他還抬高了我的臀部,雙手探入臀間摸索了一番,然後,上一次那種鑽心裂肺的疼痛再次鋪天蓋地而來。

  月涼如水,清輝滿地。透過籬笆,在我□的、遍佈虐痕的身體上穿梭而過,黑夜無邊,倘若永遠是黑夜也好,卻又為什麼要有白天,為什麼要有光亮來襯托夜有多深沉?

  為什麼,在我欣喜若狂地月下唱和之後,要讓我再承受一遍這種地獄般的煎熬?

  我被堵上的嘴無聲地開合著,叫著某個我沒有意識到的名字。很久以後,我才忽然想起,在我備受□的那個夜晚,我一直在叫著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女人。

  我在用全身的力氣,哭喊著:「娘親∼」

  身體裡的裂痛沒有進行多久,忽然之間,我感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重量消失,那具骯髒的軀體莫名其妙被人擰了起來,毫不客氣地丟到一邊。

  我回過頭,勉強翻身,痛得齜牙咧嘴。看到月光下,靜靜地站著一個青衣人,長身玉立,風姿不凡,一張臉長得平平常常,表情卻異常冰冷。

  養父撲在地上瑟瑟發抖,兩腿間醜陋的器官還昂然凸立,上面粘著濕漉漉的血液,指著青衣人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是人是鬼?」

  青衣人不答,卻掃了眼我兩腿之間的性 器,道:「原來是個小男孩。」

  話如其人,仍是冰涼入骨。

  他伸手將我口中塞的破布取出,手指觸及臉頰,冰涼入骨。我打了寒戰,惶惑地看著他。

  「這麼小?看起來不足八歲,那不會是你了。」他端詳了我半天,喃喃地說。

  暗夜裡冷不防看到這有如鬼魅的人,連一向粗暴大膽的養父也變得膽戰心驚,他看了看青衣人腳下,發現也有影子,斷定是人,膽子驟然變大。拉過來穿好褲子罵道:「幹你娘,沒事快走,不要在這妨礙老子快活。」

  我看到養父拍屁股準備走來拉我,心知這青衣人一走,不免又是一翻折磨。也顧不上身體裂痛,半身□,撲上來抱住青衣人的腳哭道:「大叔,大叔救我啊,我會死的啊大叔。」

  青衣人冷冷道:「你會不會死,與我何干。」

  我喉嚨梗住,一時間覺得這世上人人自危,我死與否,確實與他無關。可就這麼讓養父帶走,卻是寧死也不幹。猛然間,我瞥見青衣人腰間別著一直碧玉笛子,通體瑩潤,底下還系有貴重華美的穗子。

  我心裡一震,哆哆嗦嗦地抓緊他的穗子,青衣人衣袖一甩,一陣勁風襲來,我不由自主摔向一邊。他長袖拂身,似乎要撣掉我抹到他身上的灰塵,道:「既然不是蕭某要找的人,那就打擾了,你們繼續。」

  說完,青衣人轉身要走,我情急之下,用口哨顫巍巍吹響剛剛在山坡上唱和的調子。

  青衣人背影一頓,緩緩轉過身來,凝視著我,道:「是你?」

  我拚命點頭,淚水簌簌流下。

  「騙我的話,可不只被強這麼簡單。」

  我搖頭,聲音嗚咽。

  「你如何證明?」

  心裡像被針刺一樣難受,我抬起頭,擦掉眼淚,慢慢地,將第一次聽到笛聲的曲調哼唱出來。

  他聽完,眼裡的寒霜才方有所解凍,問:「這個男子,是你何人?」

  「養父。」我低頭,羞愧到滿臉通紅。

  他似乎低笑了幾聲,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然後,他轉向養父,道:「這個男孩我要帶走,你有兩個選擇:第一,你把他賣給我;第二,我殺了你。」

  他語氣森冷,氣勢逼人,養父禁不住有些害怕,道:「你,你憑什麼?」

  青衣人嘿嘿冷笑,清光一閃,卻聽到養父慘呼連天,滾到地上,雙手摀住□,鮮血從指縫中不住冒了出來。

  我不知道青衣人使了什麼法術,也不知他對養父做了什麼,看到他這樣,倒害怕得尖叫一聲。

  青衣人掃了我一眼,我忙雙手摀住嘴。他轉向養父,冷冷道:「怎樣,選哪個?」

  「第,第一。」

  光當一下,一錠銀錠子和一個小瓷瓶被拋到地上。青衣人道:「看這個孩子瘦削的樣子,你肯定也沒給他吃飽過,這五十兩紋銀就算便宜了你。這孩子以後是我的人,沒我同意,誰也不能碰他,所以要閹了你,那藥你自己敷上吧。」

  他又對我道:「穿上褲子,跟我來。」

  我忍痛找回了自己的褲子套上,邁出一步,卻兩眼一黑,差點站不住。恍惚間,我看到他彷彿不耐煩地轉身,一陣頭暈目眩的失重,我大驚失色,半響才意識到他將我打橫抱起。他身上的衣料也不知是綢是緞,臉貼上去,涼沁沁的很是舒服。我偎依在他懷裡,聞到他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直達心底,喚起由衷的溫暖。我在那一刻,莫名其妙感到心安,多年來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了。

  如同有看不見的大鐵錘狠狠砸到腦袋上,我一下子被拖入了昏睡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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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我常想,我的整個人生,是因為遇到他而改變。

  如果不是那天我剛好跑到山坡上,如果不是他剛好想吹笛,如果不是我剛好能毫不費力地與他合奏,那麼我的人生,可能會走怎樣的道路?

  是會更簡單,還是會容易,亦或,更麻木?

  或許,起碼會更平常,更瑣碎,更能,過得快一些?

  然而沒有如果。

  所有看似偶然的人生際遇,在我回首往事的這一刻看來,都是不可避免的。

  就如這一刻,如果沒有從前那些恩怨,我不會對那三個男人恨之入骨,如果我沒有設計誅殺蕭雲翔,就不會莫名其妙,被這個叫沈墨山的男人強行擄走,逼著我,跟他每日共對。

  這個人想幹嘛,要怎樣,我已經懶得探究,最壞的打算,不過父子二人,一起死在這裡。

  只是委屈了孩子,他生下來就喪母,跟著我這幾年顛沛流離,好容易過上點安穩日子,又被我所累。

  我抱緊懷裡的小琪兒,冷冷打量著眼前一切,我們現下身處城南一處雜貨鋪後院廂房,地方雖然乾淨,但分明簡陋異常。沈墨山吩咐人開了飯,也是一張四方桌上擺了簡單三菜一湯,並無粉白黛綠的美婢,也無並陳水陸的佳餚,用的器皿,也不過尋常竹筷陶碗,不要說螺杯象箸,就是像樣點的官窯細瓷也不得見。

  沈墨山招呼一聲,大咧咧坐我們身側,夾了一筷子豆腐嘗了一口,笑逐顏開道:「好,豆腐夠嫩又新鮮,快嘗嘗。」

  舉止似乎自然之極,但我分明記得,蕭雲翔稱他為「貴客」。

  蕭雲翔是世襲的陽明侯,這些京城達官貴人,旁的本事沒有,看人下菜碟子的功夫是年久日深。他既稱沈墨山為貴客,捨得請他聽一百兩一首的曲子,那這位沈墨山,就肯定有其「貴重」的地方。

  更何況,這身深藏不露,高深莫測的功夫?

  我端坐不動,懷裡的孩子卻捱不得餓,待我察覺時,他已經悄悄兒伸出小手,摸上邊上一盤大白饅頭,正雙手捧了張大嘴待咬上一口。

  我心中一驚,一把拍落那個饅頭,低喝道:「琪兒!」

  小孩小嘴一扁,很懂事地縮回手,卻小小聲說:「爹爹,琪兒餓……」

  我一聽喉嚨有些哽咽,這孩子雖然跟著我受苦,但我小時候餓怕了,再難都沒讓他捱餓過,可現在如果讓他吃,怎麼能保證這一口饅頭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餓了就該吃,」沈墨山在一旁淡淡地說,他隨即拿起調羹,舀了一小碗豆腐,嘗了一口方遞過來,似笑非笑地說:「怕的話就餓著。你能扛,孩子可扛不了。」

  我怒目而視,再低頭看自家孩子不住嚥口水的可憐相,終於狠狠心,接過碗,先吃了一口,琪兒抬頭眼巴巴地看著我,怯生生叫:「爹爹……」

  「等等,過半柱香,若爹爹沒事你再吃。」我低頭說。

  沈墨山聞言撫掌大笑:「阿黃啊阿黃,你這樣,真不知該說是瞧得起我還是瞧不起我。我若想動手腳,這樣試毒又有何用?」

  我放下碗,冷冷地盯著他,啞著聲問:「抓我們來,你到底想幹嘛?」

  「你猜?」他眨眨眼。

  我扭過頭,自嘲一笑,挺直了脊樑骨:「易長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無長物,倒拖著個孩子和仇人,你帶走我,他日蕭雲翔必要找你麻煩,我實在想不出對你有何好處。」

  「誰說沒有,」沈墨山微微一笑:「我可以你為交換,讓蕭雲翔淮安鹽道,再讓利三成。」

  原來如此,我心裡一涼,深吸一口氣,卻聽他語氣一轉,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我也可以,隨時改變主意。」

  我抬頭直面他。

  「我是個生意人,不做虧本買賣。」沈墨山含笑說:「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不把你交出去。」

  「除了琪兒。」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要拿孩子說事。」

  「放心,我不至於。」沈墨山點頭。

  「你不怕得罪陽明侯?」我微微蹙眉:「蕭雲翔為人自詡風流,實則陰狠,我險些要了他的命,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沈墨山宛若聽到什麼好笑的事,臉上笑容加劇,眼底卻精光四溢,口氣清淡,卻霸氣天成:「區區一個蕭雲翔,我還不放在眼裡。」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問:「你待如何?」

  沈墨山忽然轉成溫柔一笑,拿起筷子說:「吃飯吃飯,吃了再告訴你。阿黃,你愛吃什麼,小阿黃呢?告訴我,明日我讓廚子燒去。」

  我還未答話,琪兒卻鼓起腮幫童聲朗朗:「爹爹才不叫阿黃,琪兒也不是小阿黃。」

  「哦?確實是不好聽啊,」沈墨山好脾氣地應答小孩:「但是易長歌也很難聽啊,琪兒給你爹再取個好聽點的名?」

  琪兒很得意地偏著小臉,竟然說出一句我怎麼也想不到的話:「我知道,爹爹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柏舟。」

  我如遭電掣,慘白著臉,久經滄桑的心底,竟然由不得開始顫抖。

  柏舟,柏舟,多少年,沒人這麼喚過我了。

  那個時候,青衣男人沒有問我叫什麼名字。

  他只是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然後漫不經心地說:「從今往後,你就叫柏舟吧。」

  那時候,我還沒讀過書,書本對我來說是非常神秘的東西。我不知道他當時隨手拿起的書叫《詩集傳》,也不知道他只是正好翻到《柏舟》篇。我只是單純地高興,高興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像人一樣的名字,柏舟柏舟,發音清脆,乾淨利落,聽起來很好聽。我傻傻地笑了,傻傻地問:「柏舟是什麼意思?」

  他道,就是柏木做成的小船。

  柏木?就是柏樹嗎?

  嗯。

  我認得那種樹,會掉皮,味道很香,於是我更高興了,咧開嘴說,我喜歡這個名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後來,當我終於能識字斷文後,我迫不及待地翻閱了這首與我同名的詩篇,那字裡行間的憂憤之感,讓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既迷惑又哀傷的感覺: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首由他無意間翻到的詩篇,竟然成了我此後半生最佳的註解。沒有想到,那樣一個午後,那樣一雙修長白皙的手,隨便一指,我的命運,就這樣一語成讖。

  我們住的地方,叫疊翠谷,顧名思義,一年四季,均是滿眼蒼蒼綠綠,鬱鬱蔥蔥,就如同滿眼兌現不了的希望,滅了一個,又生一個,明明滅滅,沒完沒了。

  我們住的竹樓外面,一株枝幹粗大,卻葉細如水的樹偏安一隅,每個月圓的夜晚,他臨窗佇立,一襲青衣,玉纖橫笛,悠揚的樂聲,總能吹裂那一派氤氳的綠色。

  「罄央哥哥,那是什麼樹?」曾經有一次,我問罄央。

  罄央嘴角上翹,臉頰上浮現柔和的微笑,摸著我的腦袋說:「那個啊,叫鳳凰木。」

  我還記得,我們相識在我入谷的第三天,那一天,他隨手一指,我就叫了柏舟這個名字。

  其後,他將我交給一個少年。

  那少年大我好幾歲,長得比年畫上的女孩還好看,笑起來,比最清冽的山泉,還要令人目眩神迷。

  他對我說,「你就是新來的小柏舟啊,我是罄央,你可以叫我罄央哥哥哦。」

  我當時很迷惑,不太反應「柏舟」喚的就是我,只知道愣愣地看著這個纖細柔美,如一桿鳳尾竹般的少年。

  我不敢相信,這樣合該美上雲端,遙不可及的人物,會對醜陋如斯的我,不帶譏諷和厭惡,只是這麼單純地微笑。

  「小迷糊,跟你說話呢,想什麼呢?」他笑得更深了,唇齒紅白分明,湛湛生輝的眸子裡,滿滿的,全是溫柔到要溢出來的光。

  「沒,沒想什麼,」我窘得手腳不知放何處好,偷偷瞥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說了句:「你,你真好看。」

  「呵呵呵……」他開心地笑了,笑聲如珠玉落盤,清脆動人。我的臉哄的一下燒起來,難堪地垂下頭,絞著新換上的粗布衣的衣角。

  「小柏舟,你還真可愛。」他邊笑邊摸摸我的頭,說:「罄央哥哥不算好看,這谷裡啊,有的是比我好看的人,你以後就知道了。」說完,他又仔細端詳我,笑著說:「嗯,就是小柏舟,長大了,也會是很漂亮的人呢。」

  我目瞪口呆,剎那間斷定,他肯定是太善良了,善良到,不惜說這樣的彌天大謊來安撫我小小的,不為人知的自尊。

  「跟哥哥走好嗎?」他朝我伸過來一隻手,「谷主說,你以後就和我住一起哦。」

  我呆呆地伸出手去,再快要接觸到他細白柔軟的掌心時,又窘困地縮了回去。我將手背到身後使勁擦了擦,才惶恐地,放入他的掌心中。

  罄央什麼也沒說,卻執意拉過我那一隻企圖藏在身後的手,微笑著說:「我們走吧。」

  哪怕到了今日,只要閉上眼睛,我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罄央清俊的臉上,那柔軟到心底去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間,驟然點亮了我晦澀的世界。我必須承認,在以後很多年裡,我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純粹,更能在第一時間打動我的微笑。

  他的笑容,從此便珍藏在我心間,就如童年藏在枕頭下,捨不得吃的麥芽硬糖一樣,只有在心裡太苦,苦到我幾乎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才會鄭重拿出來,舔一舔,汲取回憶中的甜味,再小心翼翼地收好它。

  罄央,他告訴我,這世上,除了冷漠、殘酷、傷痛和愁苦外,還有善意,還有溫柔,還有對人,不需要問原因的好。

  第 6 章

  是的,那時候,罄央真的對我很好。

  即使是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仍然要說,罄央,真的對我很好。

  在那間本來完全屬於他自己所有的廂房裡,罄央親自支起另一張竹床,鋪上曬了太陽的,又鬆又軟的被褥,移來雪白的紗帳,然後,笑著把我抱到上面。

  我嚇到了,直覺要跳下來,那麼細密綿軟的棉布被褥,我怕坐上去,會弄髒。

  他按住了我的肩膀,說:「別動,這是你的床啊,從今以後,你就睡這裡了。」

  這裡嗎?我狐疑地看他,我狐疑地看四周,那個房間,就如罄央的人一樣,如此纖塵不染,如此簡約高潔,這裡唯一不合適的,就是我。

  只有我。

  我搖頭,慌亂地說:「這,不行的,我,不是,這裡,我不能住,我……」

  「不住這裡?是房裡太素了嗎?」他抱歉地衝我笑笑,說:「對不住啊,我生來不愛那些多餘的東西,你要喜歡那些,改天罄央哥哥去跟其他人討些來送你,好不好?」

  我睜大眼睛,搖頭得更猛了。

  「小柏舟,谷主說你住在這,你就住這,不要鬧脾氣好嗎?乖乖的。」他輕聲軟語地哄我。

  我拚命咬了嘴唇,才沒將眼眶裡濕熱的液體淌下。我看著這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那裡面沒有戲弄,沒有鄙視,只有猶如微風吹拂過枝椏,貼慰葉脈般的溫柔。

  於是我說了,我告訴他,其實我只是怕自己弄髒這張床而已。

  說出來後,我就後悔了。我警惕地看他,這個少年,全身遍是非一朝一夕養成的優雅高貴,這樣的人,如何能理解我,如何能明白,身上這件入谷後換上的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已經是我穿過的最好的衣服;如何能明白,在我十歲的生涯中,從沒敢奢望過,有一天,能有一床屬於自己的細軟棉被。

  我打算,只要他眼裡稍微流露出一絲輕視或鄙夷,我就用加倍的冷漠來回報他。

  哪知他半張了嘴,呆了呆,立即展開雙臂,我被擁入他單薄的懷中。

  那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擁抱,很溫暖,超過了體溫的溫暖,還有,就是他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青草淡香。

  他一邊抱我,一邊摩挲著我的背說:「柏舟,永遠不要說自己髒。只要你的心不髒,你就永遠乾淨。」

  他的意思是,只要我堅信自己純淨若清泉,則哪怕塵埃滿身,也無法玷污自己半分。

  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辯駁,不明白,這其實是多麼美好,又是多麼一廂情願的想法。

  我天真地想,或許,只要努力,就真的能把屈辱的記憶,被玷污的身體,從此洗滌乾淨。

  於是,我貪戀地窩進他的懷裡,貪戀地信賴他說的話。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後來我才認得,那種清香,屬於疊翠谷中,每逢春季,唯一會盛開的白色小花的味道。

  那種花,谷主起了名字,叫「歡顏」。

  整天面無表情的谷主,卻為目所能及,唯一盛開的鮮花,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隨後,我又和罄央單獨呆了三天。

  那三天裡,罄央耐心地陪著我,教我熟悉疊翠谷日常事務,教我明白谷中的大小規矩,教我知道,我的身份。

  更確切的說,是叫柏舟的那個男孩的身份。

  他和罄央,和這谷中十六位其他的少年一樣,在谷裡非主非僕,非徒非奴,如果真要說清楚,那只能說,我們都是疊翠谷的人。

  這個身份,身後站著的是疊翠谷,是那位神出鬼沒,無人知其來歷的疊翠谷谷主。

  我那個時候,對江湖事並不知曉,也不知道我們谷主大人,在江湖中,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罄央給我說了半天,我也似懂非懂,只知道,整個南武林,沒有人敢小覷這位亦正亦邪的谷主,沒有人會不賣他手中那二尺玉笛的面子。

  聞言,我怦然心動,因為我知道,跟著這樣一位了不起的谷主,我真的是柏舟,而不是阿黃。我,真的不再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村童,不再是一個遭盡冷眼,卑微而低賤的小阿黃。

  如果我努力,我甚至可能擁有卓越的武功,有錦繡的前程,有風光的未來。

  那以前遙不可及,連想都不敢想的生活,竟然真的可以企及了,對嗎?

  雖然,那過程注定要充滿困難艱苦,可我真的不在乎,我已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於是,我拚命壓抑激動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盡量平靜地問罄央:「那麼,我們是谷主的弟子麼?」

  罄央笑了笑,說:「我們不同其他的武林幫派,我們不是谷主的弟子,我們是他的學生。」

  「弟子和學生,不是一回事嗎?」

  「不是,弟子的話,就意味著有一個師傅,但學生的話,則意味著有很多個先生。」他笑笑說:「谷主,是我們其中的一位先生。」

  「那其他的先生呢?」

  罄央說:「這個谷中,無論大小,不分長幼,只要是有才學,都可當別人的先生,只要有虛心,都可拜他人作老師。

  「一個人的一生,再天縱驕子,再才華橫溢,總有其鞭長莫及的地方。所謂問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這是一種生來的限制。但是,咱們在疊翠谷,卻可以不求聞達諸侯,

  罄央看了看我,噗嗤一笑,揉揉我的臉頰說:「小柏舟,不要一幅小老頭的樣子好不好,你要做什麼,谷主自然會吩咐下來。」他想了想,正色地補充了一句:「不過,如果谷主沒有吩咐的事,你千萬不要做,知道嗎?」

  我點點頭。

  他不放心,又加重了一句:「一定不能忘記哦。」

  我再點點頭。

  我十歲才識字,早已過了孩童最佳的啟蒙年齡。學起來,自然比其他人要吃力得多,但我學得很認真,很刻苦,因為我比他們其他人都明白,能識字,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筆墨紙硯即便在今天,在我的心裡,仍然是神聖而珍貴的東西。當時,每個谷中的少年每月都有定額的紙張筆墨可領,但我捨不得用,我用細棉布將字帖和潔白的生宣包好收起。平時我用樹枝在沙地裡練字,手指頭蘸水在桌子上練字,對著看不見的虛空比比劃劃。

  罄央笑著揉我的頭,笑罵我小瘋子。

  除了罄央,我後來又陸續遇到了谷中其他的人。疊翠谷很大,除了雜役奴僕,就是許多來此學習的學生。令我高興的是,他們年紀都不大,長相都偏好,閒暇時湊在一塊拌嘴打鬧,玩樂嬉戲,跟一般少年也沒什麼區別,只是一到授課時間,便個個自覺正襟危坐,搖頭晃腦,煞有介事。

  除了讀書,這裡的學生還要習武。每日午後院子教場以及綠茵地上望過去一片熱火朝天,他們或舞劍弄刀、耍鞭揮槍,少年英豪的雛形已然呈現。

  而且這裡無論讀書習武,並不拘泥,誰做得好,誰就是先生,是先生,就不得藏私,要向虛心請教者傾囊相授。

  他們都有一個目標,要做到最好,因為那個人,如果在三年一度的選拔比試中奪得頭籌,則會有綵頭,那便是由谷主大人親自傳授一路武功。

  疊翠谷谷主武功高深莫測,疊翠谷名震江湖,能得他青睞指點,將來揚名天下,成一代少年英雄不過指日可待。

  有目標便有衝勁,有衝勁便有收穫,對學習階段的少年人來說,這是我見過的,最能促進教學相長的一種方式。

  我並無榮幸與他們一道叱吒教場,每到習武時辰,我都會端一杯水,抱一本書,默默誦讀。

  之前的種種遭遇已經令我這具身子虧空過大,經絡損害過重,谷內醫師斷定,我大概,終生不能習武了。

  也就是說,我那個江湖夢,注定,只能成為一個泡影。

  但令我痛苦的並不是這些,令我痛苦的,是我無法跟其他人一樣優秀,我怕,谷主大人會後悔救了我。

  會後悔帶回來一個廢物。

  沒有人會願意帶回來一個廢物。

  那個時候,谷主在我心裡,是猶如神祇一般的存在,對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來說,又有什麼比將之救出火坑的男人,形象更為高大的呢?

  同樣的,有什麼樣的擔憂比得上,被那個如神一般存在的男人否定鄙夷更令人痛苦的呢?

  日復一日,我連瞥見這個男人的資格都沒有,連跪拜心中的神的資格都沒有。

  我迫切地想尋找我的用處,我想證明給他看,我不是一個廢物,我雖然不能習武,字寫得也不好看,但我不是一無是處。

  我甚至有一個簡單而愚蠢的念頭,只要他需要,我就算是為他去死,也心甘情願。

  雖然我這條命,值不了幾個錢。

  第 7 章

  十歲,我還不知道,天底下的東西再金貴,也金貴不過自己的命。

  什麼都有可能是別人給予,也有可能由別人收回,唯有活著這件事,是真真切切,關乎自身的事。

  這本是像我這樣的底層小人物早該琢磨明白的道理,可歎我卻兜兜轉轉,繞了老大一圈,才明白過來。

  後來有了琪兒,我的信念便愈加明確,自己要活著,這孩子也要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盡量比我好。

  所以我即便設計誅殺蕭雲翔,也為自己預留了後路,如果不是半路殺出個沈墨山,此刻蕭雲翔早已一命歸西,京師第一琴師葬身火海,而我父子二人,正走在南下的水路上。

  可是現在,沈墨山將我二人軟禁在這雜貨鋪後小小的方寸之地裡,雖然不曾苛待,但,卻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對我們做什麼。

  正因為不知道,才更可怕。

  猶如利劍懸頂,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

  我在這不敢多喝一口水,不敢多走一步路,連日的提防忐忑,不安焦灼,已經讓我倦怠到極點,這一日只是歪在榻上,竟然也能神昏疲憊,漸漸的眼皮猶如千斤重般,闔上便無法睜開。

  正睡得黑甜,忽聞小孩大哭之聲,我心裡一驚,掙扎著醒來。屋外小孩啼聲大作,聽著就像是琪兒。我嚇壞了,已經顧不上穿鞋,立即撲到門邊,卻見院中大樹之下,沈墨山抱著琪兒,琪兒卻在他懷裡掙扎,小臉上哭得通紅,我怒道:「沈墨山,你幹什麼?把孩子放下!」

  沈墨山笑吟吟地轉過身來,輕拍著琪兒的背,說:「他摔了一跤。」

  我立即跑過去,一把搶過孩子,緊張地先摸他小手小腳,確定沒有異狀,才略放下心來。琪兒見是我,愈加撒嬌,一頭扎進我懷裡抱著脖子大哭,一面喊:「爹爹痛痛……」

  「哪裡痛?」我把他板下來,著急地問。

  「腿……」他可憐兮兮地說。

  我小心地挽起他的褲管,卻見白嫩的膝蓋上擦破一塊皮,身上衣裳也髒了,頭髮也亂了,一張小臉沾了不知多少灰土,我心裡一疼,問:「怎麼弄的?」

  「琪兒要摘葉子給爹爹,摔,摔的……」他小嘴一扁,又待要哭。

  這些年我每著他風餐露宿,漂泊不定,閒暇時為逗他,常常採葉子吹奏,所以在他心中,樹葉就等於樂器,等於玩具。

  我心裡又急又痛,叱責道:「樹這麼高,是你能去爬的嗎?摔下來怎麼辦?不是讓你乖乖在屋裡呆著嗎?怎麼這麼不聽話?」

  琪兒深感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行了,男孩子老哭什麼!」沈墨山在我們身後冷冷地說了一句。

  說來也怪,他一開口,小孩哭聲竟然漸漸低下去,最後成為嗚咽。

  我一陣惱怒,卻也無可奈何,孩子總是敏感直接,知道誰惹不起。對這個摸不著底細的沈墨山,就連我都存了三分懼意,更何況一個稚齡幼童?

  沈墨山踱步過來,遞上一條潔白手巾,簡潔地命道:「喏,自己把眼淚擦擦,跟個泥猴子似的。」

  琪兒怯生生地止住哭,偷看我一眼,我沒好氣地伸出手,欲拿那塊手巾,哪知沈墨山手一縮,我竟然碰不到。

  我一扭頭,冷笑道:「沈爺這是消遣我?」

  「你多心了,」沈墨山蹙眉道:「他是你兒子,可也是個男孩,將來養活大了就算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味這麼寵著不教,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怒道:「我兒子愛怎麼對待是我的事,你又懂什麼?他小小年紀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嗎?我恨不得把他含嘴裡捧手心都補償不了,要你多管什麼閒事!」

  沈墨山的臉頃刻沉了下去,一把扯過孩子,在我來不及反應之前將琪兒扔出幾尺遠。我驚呼一聲,撲了過去,沈墨山臉色不變,單手輕鬆扣住我,在我肩膀處輕輕一拍,我半邊身子立即麻木酸痛,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摔在地上的琪兒呆愣了一下,立即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

  我心如刀攪,拚命掙扎著,回頭罵道:「沈墨山,你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麼英雄?有本事你衝著我來,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他似乎輕笑一聲,在我耳邊曖昧地說:「好主意,欺負小孩確實不過癮,不如欺負你,你說呢?」

  我渾身僵硬,一股寒氣自脊柱蜿蜒而上,這種不懷好意的聲調,故作曖昧的低沉,宛若難以揮去的噩夢一般令我不由得心懷恐懼。就在這時,沈墨山似乎吸了口氣,猛地推開我半尺,這次卻換上平日朗笑之聲:「看你兒子!」

  我顧不得自己,立即轉頭看地上的琪兒,卻見平日被我嬌生慣養的孩子,此刻自己爬了起來,小臉氣得通紅,握住小拳頭狠狠地盯著沈墨山,大聲喊道:「大壞蛋,不許欺負我爹爹!」

  我有些驚奇,卻聽沈墨山冷聲說:「就憑你現在這副哭得像娘們似的窩囊相?」

  「誰說我哭了?」琪兒急沖沖地吼回去,自己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淚,怒道:「快放開我爹爹,不然等我長大了就殺了你!」

  沈墨山彷彿忍著笑,無賴地答:「那麼在你長大前,我想欺負你爹爹就欺負他,你能奈我何?」

  這算什麼話?琪兒才五歲,沈墨山以為自己也五歲嗎?我皺了眉頭,不耐地道:「放開我。」

  沈墨山哈哈大笑,鬆開搭在我肩上的手,又拍了兩拍,溫言道:「教孩子非得讓他吃苦頭,不然不長記性。放心,我剛剛拿捏著力道,沒摔疼他。」

  我默然不語,這道理誰都明白,但不為人父母,卻怎麼懂這裡面的心疼和不捨?

  更何況,倘若你一無所有,這孩子成為你的全部。

  我走過去,將那孩子攬入懷中,輕撫他的背無言安慰,小孩這次終於肯乖乖窩在我懷中,忽然悶悶地說:「爹爹,我想聽調子。」

  我一愣,抬頭看了看樹葉,柔聲哄他道:「這些樹葉子太厚,吹不了。」

  「正好,我也想聽,」沈墨山笑吟吟地說:「我前兒倒得了柄玉笛,玉質瑩潤上層,乃漠北不可多得的羊脂白玉,漠北皇家樂坊匠工精製而成。你名滿京師,想必琴瑟簫笛樣樣精通,不如現下就試上一試?」

  漠北白玉,漠北匠工,任一樣都是天下聞名,可遇不可求。沈墨山老謀深算,明白樂癡對名笛,就如良醫對痼疾,酒徒見佳釀一般不可抗拒。他算得很好,若我是一般人,只怕此刻便會不由自主應了他的要求,落入他的圈套。

  但這一次,他真的算錯。

  我抬起頭,深吸一口氣,慢慢脫下戴在右手尾端二指上的金甲套,對著他,舉起右掌。

  陽光下,原本細白如玉的五個手指,卻有兩個,被人從中間指節,硬生生斬斷。

  看起來真是醜陋。

  沈墨山臉色一變,雙目精光暴射,臉上表情竟然又痛又怒,喝道:「怎會如此?誰,是誰弄的?」

  「陳年舊事,多說無益。」我淡淡地說:「沈爺,您猜得對,其實諸多樂器,長歌最擅吹笛,但現下,恐怕這一生,我都沒福氣試您的名貴玉笛了。」

  「去他娘的笛子!」沈墨山咒罵一聲,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將我的斷指攏在他的兩個手掌當中,嗓音中竟然有些發顫:「到底哪個王八蛋干的?蕭雲翔?因為這樣,你才要千方百計殺了他?」

  我微微閉上眼,又睜開,搖頭說:「與你無關。」

  沈墨山死死盯著我,目光炙熱而鋒利,忽然一笑,輕輕摩挲我的手指道:「終有一日,你會將所有故事告訴我。」

  「此不肖事,何必復言?」我淡淡一笑。

  他定定地注視我的眼睛,目光漸漸轉為柔和,竟然有種憐惜的錯覺,溫言問:「你只用三指便作了這京師第一琴師,想必,下了很多苦功?」

  我垂下眼瞼,沉默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只會這個。」

  沈墨山伸出臂膀,輕輕攬住我,拍了兩拍,笑道:「琴技出神入化,這等本事,我走南闖北,卻也頭一次見到,卻不知師承何處?」

  我心中一凜,強壓那等洶湧澎湃的恨意和痛楚,只抿緊嘴唇,卻不作答。沈墨山不動聲色地觀察我,輕描淡寫地道:「怎麼?不願說?也是,江湖多有能人異士,本事越大,怪癖指不定就越多,別是收你入門,就要你發毒誓不得洩露師門何在吧?」

  我自嘲一笑,抬頭迎視他彷彿能窺探內心的銳利目光,搖頭道:「沈爺想多了,長歌彈的,不過野路子琴,難登大雅之堂,無有師承一說。」

  「那總有個教你宮商角徵羽的人吧?」沈墨山呵呵笑了:「我還從沒見過有誰,一出娘胎就曉得這些的。」

  「那,自然是有。」我的目光悠遠起來。

  「哦?是何人?」他饒有興致地問

  「敝人的兄長。」我淡淡地答。

  第 8 章

  我沒有騙沈墨山,基本的樂理,確是罄央所授。

  罄央待我寬厚慈愛如兄如師,又手把手教我許多東西,稱他一聲哥哥,其實,是我佔了便宜。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他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說,小舟,看著哥哥,要這樣按,這樣撥,泛音要輕靈清越,散音要沉著渾厚,按音卻要舒緩凝重,記住了嗎?

  說來慚愧,我直到今天,都記不住這些。

  因為我覺得曲調從心,心卻寄托情緒,情緒則需要表達唱和,一味的山高水長,寧靜致遠,或許是雅士風度,卻非我心頭所好。

  那時候我還小,心中的曲調要麼高山仰止,要麼大河奔騰,要麼金戈鐵馬,要麼悲催斷腸,所思所想,俱是激越慷慨。

  彷彿心裡有一團火在燒,想表達,想宣洩。

  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想他能明白,能如當年那般,與我唱和。

  我讀書讀到「士為知己者死」這一句,不知為何,想到的,都是面無表情,不苟言笑的谷主。

  我永遠忘不了,他如何聽懂了我信手拈來的曲調,如何在我痛苦的童年帶來一絲真正的溫暖和曙光。

  即使是時過境遷的現在,有些事情,也不是想忘記,就能忘記的。

  但我沒有想到,我在谷中一直呆了兩年,才終於有機會正面看到那個男人。

  還是疊翠谷三年一度的選拔賽場上。

  那天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疊翠谷中的管事僕役早幾個月便開始忙碌準備,谷中樹上絲帶結花,張燈結綵,裝點得熱鬧漂亮。大紅地氈鋪在木樁累就的高台上,每個少年個個鬥志昂揚,摩拳擦掌,要在那天展現自己最好的狀態,最好的武藝。

  雖說是為谷主賀壽,但老規矩不變,拔得頭籌那位,將有幸由谷主親自傳授一路武功。

  這直接奠定了這個人在疊翠谷的地位,以及,他今後在江湖的地位人生。

  我也很興奮,因為我,也有份表演。

  罄央真是溫柔的好人,他知道我仰慕谷主的心思,特地替我去央求總管大人,讓我也有機會像谷主表示自己對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更重要的,罄央明白我想表達的,其實是,我在谷中這兩年沒有白過。

  我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廢物。

  那一天,我穿上仔細洗的乾乾淨淨的白色儒袍,罄央幫我梳了兩邊抓髻,用紅頭繩繫了兩個俏皮的結子,雙手抱琴,早早地去到高台之下。

  就如朝聖的信徒,虔誠而忐忑。

  去得最早,卻排到最晚。

  我的演奏最無關緊要,因此要待眾人演示過後才輪到我。一直等到飢腸轆轆,眼巴巴地看著眾位少年英姿颯爽,在高台上各顯神通,還是沒能輪到我。

  越看,越心裡沒底,越覺著,誰都比我好,誰都比我聰明且用功。

  待得後來,罄央白衣勝雪,翩然若仙地飛掠而上,少年倜儻,手舞長劍,若游龍戲鳳,翱翔九天,說不盡的風流嫵媚,看得我目瞪口呆。

  原來,平素溫柔如水的罄央哥哥,竟然如斯優秀,通身氣派,熠熠生輝。

  這些人,每個都是人中龍鳳,千挑萬選的奇才,除了我。

  我正恍惚間,罄央已經技驚四座,含笑收劍,對著谷主單膝跪下,朗聲頌道:「恭賀谷主山河之壽!」

  他這麼一喊,底下眾人紛紛單膝下跪,齊聲道:「恭賀谷主山河之壽!」

  我也充滿跟著跪下,胡亂喊了一句,心中卻一陣沮喪,罷了罷了,有這麼多金玉在前,我上去奏琴,能不算出醜就不錯了。

  正恍惚間,台上的男人帶了平時聽不到的些許讚許道:「罄央學得不錯,該賞!」

  罄央朗聲說:「啟稟谷主,學生不過一日不敢忘谷主教誨,盡本份而已。」

  「雖說是本份,但若無勤學苦練,也無今日之成。」這是總管大人在發話。

  谷主微微頷首:「說得有理。」

  罄央激動地臉色泛紅,此時雙膝跪地,道:「谷主謬讚,罄央惶恐,說到勤學苦練,學生卻自認不如同屋的小柏舟。」

  我萬萬料不到竟然會提到自己的名字,心裡狂跳,卻聽罄央繼續朗聲說:「谷主明鑒,柏舟身子骨無法習武,卻一心念著谷主的恩情,刻苦習琴,以為谷主壽。趁今日大喜,請谷主破例聽他彈奏一曲,這孩子為了給你獻藝,已經練了兩年,這番苦心……」

  「行了。」谷主冷冷打斷他,與總管大人密語幾句,似乎在問誰是柏舟之流。我心裡又恐懼又歡喜,又感激又激動,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卻聽谷主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讓他上來彈奏一曲吧。」

  總管大人站了起來,銳利的雙目直射向我,朗聲道:「柏舟奏曲。」

  我哆哆嗦嗦站起來,抱著琴,神情恍惚地朝高台走去,在上樓梯的時候被過長的前擺絆到,險些摔倒,底下一片哄笑之聲。我臉紅耳赤,心跳如鼓,將琴放到安上,卻因用力過大,發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這就是你竭力推薦的?」谷主冷冷地說:「連琴該怎麼放都做不好,能指望他彈出什麼?」

  罄央跪下說:「谷主見諒,柏舟人小力單,且是為谷主彈奏,想必心下激盪,也是有的。」

  「罷了,你下去吧,讓他快點彈。」谷主冷聲道。

  罄央叩首再起身,後退而下,經過我身邊時捏捏我的肩膀以示鼓勵。我感激地衝他一笑,撩起下擺,端坐琴前,開始戰戰兢兢彈我準備了許久的《山居吟》。

  也許是心裡太過緊張的緣故,原本應當彈得舒緩自得,閑雅悠遠的一首古曲,被我彈得磕磕絆絆,我越著急,彈得就越差,彈得越差,心裡就越發驚懼不安。

  如何是好?我等了兩年方有機會在這個男人面前彈奏,這一曲彈得不好,我這一生,恐怕就再無第二次機會,有幸在他面前設案陳琴。

  越忙越亂,突然只聽「砰——」的一聲,琴弦突然被撥斷。

  我在眾人的哄笑中徹底傻眼,怎麼會這樣?我明明好好檢查過,明明為了今天,特地換上,我平時怎麼也捨不得用的上等絲絃。

  可偏偏,卻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出這樣無可挽回的失誤!

  我霎時間萬念俱灰,愣愣地呆坐著,卻聽谷主帶了怒氣冷硬地道:「旁人用蘭香雅音解穢,你倒好,上古名曲被你硬是糟蹋成市井噪音!」

  我一時委頓匍匐,也不知該怎麼反應,低下笑聲越來越大,偷眼望去,只有罄央對我投來憐憫擔憂的目光。

  「看在罄央份上,我就不罰你了。但疊翠谷不留無用之輩,辛總管,明日就把這等劣童遣走!」谷主冷冷地道。

  我猶如五雷轟頂,炸得腦袋一片空白。

  恍惚之間,我聽見罄央焦急地喊:「谷主,求您三思啊,小柏舟彈不好,是我沒教對,求您罰他,不要趕走他——」

  座上那個冷酷的男人似乎還說了什麼,但我已經聽不見了。我滿腦子只迴盪一個念頭,那就是谷主不要我了。

  我視為神明的男人,終於也要拋棄我了?

  不,如果這樣,我寧願去死。

  我爬了起來,在自己有所意識以前,已經撲到琴邊,雙手搭琴,撥出聲來。

  然後,我不給那個男人拒絕的機會,立即開始彈奏。

  仍然是《山居吟》。

  但卻是在斷弦的狀況下,彈奏的《山居吟》。

  然後,在起承轉合之處,我自然而然加入心中悲憤和無奈,傷感卻渴望的曲調。

  我想到當時我與他,一葉一滴,於明月下唱和的樂趣。

  我想到自己對他難以言說的渴慕和崇敬。

  我想到噩夢結束的那一刻,他抱起我,身上絲綢衣料沁涼卻柔軟的質地。

  我想告訴他,這些我都記得。

  不但記得,我還很珍惜,幾乎是我唯一所有的美好回憶。

  我彈得渾然忘我,彷彿這是我生命中最後一次演奏。

  等到最後一個回音結束在指尖,我才發現四下俱靜,每個人都呆若木雞,不敢置信地望著我。

  而我正對著的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從座上站起,反手抽出玉笛,橫在唇邊,微微沉吟,立即吹出悠揚動人的調子。

  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改過的《山居吟》唱和的曲調。

  我含著淚笑了,他終於還是記得我。

  我低下頭,忙不迭撥弦弄琴,跟上他的步伐,笛聲低徊處琴聲激越,琴聲厚重處笛聲輕揚。

  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彷彿已經合奏過千百回,彷彿生來就該如此。

  滿心歡喜中,我的淚水卻一滴滴落在琴面上,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了,不由分說抬起我的下巴。

  手指冰涼而纖長,是他。

  我顫抖著抬起頭,注視到他的眼睛,目光複雜,似乎有驚愕,也有審視,有興致,也有考量,黑眸深處,彷彿有團暗夜的火焰,灼灼燃燒。

  如果是現在,我會知道,那目光中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應當具備的喜色。

  甚至在他把我拉起來宣佈找到玉笛的傳人時,他的眼中,也還是沒有喜色。

  可我那時候什麼也不懂,只知道高興,高興,單純的,彷彿升天一般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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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從那以後,我就跟著谷主學笛,倒將五絃琴、七絃琴擱置一邊。

  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以操琴當飯碗,掙得遍身羅綺、繡檻文窗。除了最初那兩年吃盡苦頭,越到後來,其實日子過得越富足。憑著琴技,我雖顛沛流離,卻始終不曾風餐露宿,於那破廟牆根枕塊斜臥,柱油破盞。

  連我的琪兒,也盡量往富裡養著,這世上種種飢寒交迫、怨憎會求不得的苦,他在我的羽翼下,還未得嘗。

  說起來,我還該慶幸我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文臣當道,崇古音雅樂,不然,我也沒法以此為生。如果連活著都堪輿,那又談何報仇雪恨?

  還是要感謝罄央。

  若不是當年他手把手把那點皮毛傳授與我,我不會成為今天的易長歌。

  不會將他教的那點技藝發揚光大,把樂曲,譜成殺人不見血的利器。

  那日對蕭雲翔彈奏的《天譴》,耗費我許多心力時間,曲成以後,我曾挑選綠林中出了名的悍匪試驗,結果無不耽於魔音,任我宰割。

  加上我現在這張臉,殺了蕭雲翔,本來是十拿九穩的事。

  但我沒想到半途上殺出一個沈墨山,不費吹灰之力,便破了我的曲調。

  這件事讓我心驚膽顫,沈墨山武功高深莫測自不必說,我以為無懈可擊的《天譴》,實際對上真正的高手,卻猶如隔靴搔癢,並無作用。

  曲子無用,我的仇就報不了,非但報不了,恐怕還會,死得很慘。

  我死不足惜,最怕的是,會連累琪兒。

  小孩兒現在正側臉抱著我的腿睡得正香,一張精緻的臉龐上全是單純滿足的表情。我掏出手絹,輕輕擦拭他額頭的汗,禁不住微微一笑。這孩子才剛沒來由在前鋪後院一陣瘋跑。這會跑累了,好容易才歪著我的膝肯睡下午覺。

  說來也怪,沈墨山限制我的行動,卻並不限制琪兒的,任他到處亂竄,大概覺得黃口小兒,也翻不出天來,索性由著他去。

  我冷眼旁觀,沈墨山自那天看到我的斷指後,不知為何,對琪兒竟有些另眼相待起來,常常有意無意,教導他更為有用的生活技巧,糾正他那些慣出來的任性和愛嬌。

  沈爺老謀深算,深諳恩威並施的伎倆,拿下一個小孩兒自然不過舉手之勞。但對我來說,這卻未必不是好事。

  現在的琪兒懂得錢銀來之不易,知道我關在這鬱鬱寡歡,會在前面鋪子尋些新鮮玩意兒來討我歡心,會嘰嘰喳喳講些前邊夥計哄他玩的小故事來與我聽。

  他原本是靦腆乖巧的孩子,現在,卻好像變得開朗和活潑,我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警惕。

  沈墨山,你從琪兒這入手,到底,意欲何為?

  我靜靜地勾著桌面,虛擬琴弦波動,忽然心口一滯,劇烈的痛楚突然湧了上來。

  那一日被沈墨山擊斷琴弦,樂曲反噬自身,我心脈已經受損,此刻不過往虛空裡撥一下琴,就已經痛不可當,喉嚨底隱隱湧上一陣腥甜。

  我「唔」了一聲,揪住前襟,額上冷汗涔涔,琪兒被我驚醒,見我這般模樣,帶了哭腔直喚:「爹爹——」

  「乖,爹爹沒事……」我一句話未說完,卻已經胸口一陣憋悶,兩眼發黑,隨手一抓,竟然帶落炕桌上的茶盞碗蓋,頃刻間一陣乒乓利響。

  琪兒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一股腦爬起,抓住我的手直叫喚:「爹爹,爹爹……」

  我喘不上氣,只得勉力指著門外,希望這個傻孩子還知道求救。

  幸好他明白過來了,立即跳下炕邊跑邊喊:「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嗚嗚,救救爹爹啊……」

  我還想囑咐他小心地上瓷片,他已經跑了出去,隨即後院門被誰一腳踹開,幾個人衝了進屋,我神志有些恍惚,只覺得有誰小心扶起我,又有誰擠上來切脈,藉著幾個人吵起來,似乎意見不一,吵得甚為激烈,又有琪兒尖利的哭喊聲,聽得我頭昏腦脹,卻聽一個人極富威嚴地大喝一聲:「都閉嘴!」

  他一發話,四周立即安靜下去,那人繼續扼要發號施令:「小棗兒,把孩子給我領出去,他爹還喘氣呢,嚎什麼嚎!」

  「栗亭,這個脈還得再號,你明兒把這小子身子早年虧損的,暗傷的,經絡毀壞的,都給我察明白了再說。對症施藥對症施藥,你症狀還未判斷清楚,倒有閒工夫在這跟人吵,瞧你這點出息!」

  「劉鐸,等栗亭的方子擬出來,你拿總掌櫃的令牌,調京城春暉堂的好藥出來,別讓那幫兔崽子藏私糊弄了去。」

  「老梁頭,你把咱們這次帶著應急的那東西拿來。」

  我聽得一頭霧水,卻聽一把蒼老的聲音驚道:「使不得啊東家,這味藥現如今全天下都剩不到十枚,這可是留著咱們保命的靈丹……」

  「少廢話,藥就是拿來救人,救誰不是救?」

  亂哄哄一陣,又安靜一陣,再又亂哄哄一陣,我被人輕輕托起,板著下巴掰開嘴,硬是塞入一丸芬芳撲鼻的藥丸,那人拿捏穴道力度甚準,一捏一拍,伴著一股熱流衝入,那味丸藥竟然穩穩當當吞嚥進去。

  「吞了,趕緊的,參湯!」

  一個瓷碗湊近我的嘴唇,我耳邊響起那男人半帶脅迫,卻半開玩笑的話:「小黃欸,你吞下的那丸藥可是價值連城的聖藥,你要不給我嚥下去也成,只是快些吱聲,我好準備快刀剖開你食管再取出來,省得浪費了不是?」

  我一陣氣苦,閉著眼用力將送到嘴邊的水飲下吞嚥,說來也怪,那粒梗在喉嚨的藥丸遇水則化,彷彿有暖意盎然的溫水順著胸腔朝心口流去,再衝向四肢五臟,那陣陣窒息的壓迫感逐一得以緩解,我吁出一口長氣,耳邊聽得有誰喊了聲:「好了,救回來了。」

  「那就好,否則這把瘦骨頭拆拆賣了都值不回我那根老蔘。」那男人不甚滿意地道:「行了,都出去,小黃要歇息。」

  「我們出去了,東家你幹嘛還在這呀?」

  「你們能跟我比?才剛花的誰家的銀子?我不留著再守一會,那銀子白花了的話,你賠我?成,年底花紅你甭找我。」

  「沈兄真會說笑啊,呵呵,哎呀,今兒個春色尚好,鄙人還是出去踏春吟對為上……」

  亂勁終於過去,我心裡漸鬆,逐漸沉入夢想,忽然身邊有人靠近,我心裡一驚,卻閉目佯裝熟睡。不一會,那人坐到我身側,似乎輕微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小黃啊小黃,你這下真的欠我天大的人情了。怎麼還才好呢?」

  長髮被誰輕輕觸碰,那人喃喃自語:「受這麼重的內傷都死扛,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兒子雖說只有五歲,可比你懂事多了。」

  「好好睡吧,做夢也別盡想些血刃仇人之類的,這世上受苦遭罪的人多了去了,不多你那些,活下來就是老天爺賞你的,你說你不可勁著對自己好,還想幹嘛?腦瓜子又不夠靈光,盡琢磨些力所不能及的賠本買賣,夠傻的……」

  「可怎麼長得這麼可人疼……」

  這些混話是那位陰險狡詐的沈墨山該說的嗎?我聽得怒火上湧,一口氣沒上來,硬生生地,被他氣暈過去。

  第 10 章

  這一夜,我竟然連發噩夢。

  夢境中有令我恐懼萬分的男人慢悠悠逼了過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卻驚駭莫名,慌不擇路,一直逃跑,但怎麼也擺脫不了那人,逃著逃著,偏偏又跑進無路可逃的地方,終於力竭撲倒,渾身顫抖,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越走越近。隨即,下巴被兩根冰涼的手指頭緊捏住抬起,那男人聲調陰寒滑膩,宛若山洞盤踞的蛇,他陰森森地笑著,道:「柏舟,你越長越好看了,這麼瞧著,可人疼得緊哪,你跑啊,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你跑得了嗎?」

  我拚命掙扎,卻恐懼過度,渾身僵硬無法挪動分毫,就在此時,那男人模糊的面目中突然伸出來一條鮮紅的長舌,猶如毒蛇吐信,直向我頸項處伸了過來。我嚇得尖聲高叫,突然之間,猛然睜開了眼睛。

  長得可人疼,如此這般的話,到底伴隨著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和恐懼。

  我歎了口氣,儘管睡醒,仍倦怠萬分。

  還是沈墨山禁錮我的雜貨鋪後院廂房,白牆灰炕,棉紙糊就的窗格子,身上蓋著的,仍舊是那領半新不舊的棉被,卻搭著一襲華貴的黑緞鑲皮毛披風。

  正恍惚間,門被嘎吱一聲推開,一名清秀少年提著銅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見我醒著,嚇了一跳,調皮地吐吐舌頭,笑嘻嘻地說:「易公子您醒了?身子覺著怎樣,可曾松爽許多?」

  我認得這是沈墨山的小長隨,名喚小棗兒的,遂點點頭,淡淡地加了句:「大好了,多謝。」

  「易公子太過客氣,小棗兒跟這的諸位爺平日裡都是呼呼喝喝的,哪裡用得上謝字?」小棗兒笑著說:「爺說了,您病著這幾日我過來伺候,這謝來謝去的,可折殺小人。對了,小哥兒您也放心,跟著前面諸位爺呢,自然有人領著他玩耍習字,耽擱不了功夫。」

  他一面如倒豆子般輕快地說,一面倒熱水兌涼水,將架上手巾浸入,先過來服侍我漱口,方遞過絞好的手巾與我拭面。

  伺候人的功夫倒是嫻熟流暢,堪比我當日琴閣請過的貼身小廝。

  我擦完臉,他居然打開隨身攜帶的木匣子,裡面修面修發傢伙什一應俱全,笑瞇瞇地道:「公子爺病了這兩日,可有些蓬頭垢臉,胡兒渣都出來,小人給公子修修,您放心,這手藝小人是家傳的,前頭諸位爺也常由小人伺候著,倒沒人嫌棄過呢。」

  我閉上眼,啞聲道:「不用,我要蓄須。」

  小棗兒驚奇地瞪大眼,半響撲哧一笑,說:「公子爺可真會說笑,這面白無鬚才是俊俏後生,您長成這樣,不是小的說,便是蓄須也威武不來。況且您可是赫赫有名的京師第一美人琴……」

  我募地睜開眼,直盯小長隨,冷冷地問:「什麼京師第一美人琴?」

  小棗兒悄悄退了半步,吶吶地說:「這,這也就是外頭渾說,您琴好,人生得更好,依小的看,原也不曾說錯……」

  「滾。」我閉上眼,冷聲道。

  「易公子,這不是誇您的麼,何必動怒?況且您要一副邋裡邋遢的腌臢模樣,怎麼見我家爺?我勸您還是……」

  「給我滾!」我暴喝出聲。

  這孩子實不該話裡暗示得這般明白,沈墨山不明不白地錮我,我思來想去,越發往那一處不堪的境地靠攏。

  這張臉,當日已然有文人雅士賦詩填詞,暗喻名花傾國,甚至拿我堪比當年大啟天朝艷名冠絕一時的晉陽公子。

  晉陽公子是何人?那就是數十年前,我朝最著名的皇家孌寵。

  明裡暗裡,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我笑話,易長歌,你裝得再清高,也不過待價而沽,等著哪一位出得起價錢,藏之金屋罷了。

  孌寵。

  天道不公,徼幸取利者比比皆是,傭兒販夫每每為錐刀下之魚肉。世道將人分三六九等,高賃華屋者橫行霸道,而倡優之流卻朝不保夕,命賤若草芥。孌寵一詞細想之下真乃大妙,直直將人的特性剝除得一乾二淨。

  只餘下物的一面。

  孌寵,就是一個漂亮精細的寵物,一個玩意兒。

  只不過,這個玩意兒是個人,還是個男人。

  我顛沛流離,掙扎求生,好不容易方活出個人樣,便絕無道理,再做那不是人的物件。

  小棗兒面色悻悻,正要收拾東西離去,卻聽門外一人大步踏入房中,身量高大,目光如炬,正是沈墨山。我正沒好氣,見他立即拉下臉轉頭不理,小棗兒則如受了委屈的小狗見了自家主人,立即喚了聲:「爺——」

  內裡對我的不待見,披露無疑。

  「這是怎麼了?你這小猴兒,是不是沒好好伺候易公子,惹他生氣了?」

  「才不是,我不過請易公子修面,哪知他卻……」

  卻如何?不知好歹,不識抬舉?

  那又如何?

  我冷冷一笑:「長歌蝸居此處,難不成還要束髮斂妝接客?不敢勞動尊駕,這面修不修也罷。」

  沈墨山一愣,隨即大笑:「小黃把這當自己家,率性隨意,我心甚慰,這小東西不會說話,惹惱了你,我代他賠不是了。」他上前來隨意拉起我的手,反手搭上脈搏,看似輕手輕腳,我卻掙脫不得,沈墨山含笑看我,輕聲道:「嗯,脈象穩了許多,呆會栗亭兄會過來與你把脈看診,再開方子,咱們好好養。」

  我看著他,輕聲道:「沈掌櫃,昨日多謝相救了。」

  「謝就不用,我不會白白救你。」他笑著道。

  我盯著他,道:「要我做什麼?」

  「要你做什麼,你難道都應承?罷了,等你大好了再說,現下安心養病就好,」他微微一笑,拍拍我的手背道:「小琪兒自今日起,便要學些幼童啟蒙的功課,孩子不能白白荒廢了。」

  我蹙眉道:「他在哪?」

  「你還是不放心?我能拐了他?」沈墨山呵呵低笑。

  「不能拐,但可以用來要挾我。」我冷冷地道:「沈墨山,你到底想幹嘛?什麼時候放我們走?平白無故養了兩人,可不像一個生意人會做的事。」

  沈墨山看著我,饒有興致地問:「你覺著我能拿你做什麼?」

  「反正你休想逼我。」我狠聲道:「大不了不報仇,反正我也活膩了,休想逼我做任何不堪之事!」

  「哎呀,你這人,」他無奈地站起來,撫摩我的後背,一股暖流湧了進來,沖淡由怒氣湧上的刺痛:「不要動怒,還想不想再彈琴了?」

  我喘了口氣,愣愣地看他,如果沒理解錯,他剛剛,用內力助我。

  「你心脈受損,現下最忌煩躁鬱結,不然,我的銀子可白花了。」他戲謔地道:「昨日用了老蔘一棵,往後一段日子你要耗費的藥材,這些日子你們兩父子的吃穿用度,你兒子在前邊鋪子玩耍打壞的物件,對了,再加上房屋賃資,還有人工,小黃啊,你可欠了我不少。」

  我冷冷地道:「你強擄我二人來此,倒有臉跟我算賬,我還要管你要銀子賠我連日的身心俱疲,擔驚受怕呢。」

  沈墨山眼睛一亮,笑道:「如此說來,還是我的不是。那不知救命之恩怎麼算?」

  我皺眉道:「什麼救命之恩?」

  「你刺殺陽明侯蕭雲翔未遂,蕭雲翔當日可是率了府內親兵侍衛在你琴館外候著,就算你能殺了他,也逃不了一死;這些日子他報了順天府全城搜捕你,又下了懸賞令黃金百兩,重賞之下,京師內外想必不少人蠢蠢欲動。若不是我把你藏著,就憑你這副瘦身板,還帶著個孩兒,只怕在劫難逃。」

  我咬牙道:「若不是你橫插一竿子,我早殺了那畜生!你壞我復仇大計,又害我被曲調反噬,心脈受損,我又如何跟你算這筆賬?」

  沈墨山摸摸鼻子,苦笑道:「那敢情,我還欠了你的?」

  我冷哼道:「欠不欠的不敢當,頂多兩訖,沈掌櫃放了我,鄙人自然既往不咎。」

  小棗兒聽得撲哧一笑,說:「爺,易公子這張嘴可了不得,不該做什麼勞什子琴師,倒該跟著您做買賣才是。」

  沈墨山哈哈大笑:「確實有我沈家風範,怎麼樣,易公子考慮轉行吧?」

  「不敢高攀,」我拱手道:「沈掌櫃是做大事的,不如給易某這個人情,把琪兒領回了,把我父子放了,我自然感激不盡。」

  「這恐怕有點難辦。」沈墨山搖頭道:「你還欠我一個大人情。這可還不了。」

  我怒道:「沈爺,敢情說了半天,您都在消遣我?」

  「別生氣別生氣,」沈墨山笑嘻嘻地伸手過來幫我順氣,溫言道:「都說了別生氣,生氣多了,皺紋可多,不用兩年就不是驚才絕艷的京師第一琴,而是猥瑣駝背的老頭子。」

  「東家說的實話,」門外一清朗男聲應聲而入:「你昨晚服了一粒千金難求的靈丹,這人情啊,確實欠大發了。」

  門外進來一葛巾青衣男子,面容俊秀斯文,含笑看著我,先微微作揖道:「在下栗亭,奉命來與易公子把脈,這廂有禮了。」

  我一愣,自來這裡,見的都是沈墨山,忽然看到這樣的年輕書生,不禁有些意外,呆了呆方道:「栗醫師多禮,請恕易某臥床不便之過。」

  「哪裡,易公子身子不便,是栗某孟浪,」栗亭微笑著在床榻前坐下,取出脈枕,做了請的手勢,我將左手腕擱上,他輕柔將手指搭上,聽了聽,微笑道:「請換手。」

  我頓了頓,緩緩換了右手,細白皮膚之上,斷指並手腕上那道傷疤,醜陋而醒目。

  栗亭似乎愣了一下,沈墨山卻輕歎一聲,隨即調笑道:「老栗,自來江湖傳說的神醫,以絲絃聽脈,以一指診脈,卻沒見你這般聽了左手換右手,幾乎把自個十根手指頭都搭上去,我說,你到底行不行呀?」

  栗亭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你懂個屁,江湖上以訛傳訛,也就騙你這等無知村夫,望聞問切這四樣,少了哪一樣都不行,憑著絲絃就敢斷脈,那不是醫師,那是跳大神的。」他語氣一轉,衝著我溫柔一笑,變臉之快令我瞠目結舌:「易公子,麻煩抬高雙臂,臉朝著窗好嗎?」

  我心裡疑惑,卻仍然依言而行,栗亭掏出一把精巧的小木槌這裡敲敲,那裡打打,時不時詢問幾句,面色卻越來越凝重,終於示意我放下手臂,歎了口氣道:「易公子,恕在下直言,您幼年是否貧病交加,過得,甚苦?」

  我點點頭。

  「少年時期,卻又遭逢大變,以至心脈耗損,傷心過度?」

  我又點了點頭。

  「其後,是否有很長一段時間,飢寒交迫?」

  我再點了點頭,強笑道:「栗醫師無需再問,再問下去,易某人那點家底,都要讓你掏空了。」

  栗亭看著我,目光輕柔悲憫,微笑道:「易公子,醫者醫身卻無法醫心,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要看開些才好。」

  我道謝點頭,栗亭轉過去對沈墨山道:「昨兒個你誤打誤撞,給他用了那味藥,卻是對了,當年傳說那東西製出來,便是專為一人,那人體質與易公子的,卻有相近之處。只是,再好的藥,也許有個療程,這東西如此金貴,倒有些難辦……」

  沈墨山皺眉道:「你就不能自己創一味?老靠著前人那點東西,哪裡能長足進展?」

  「談何容易……」

  「世上無難事,」沈墨山擺擺手,豪邁地道:「你若做得出,春暉堂的藥儘管你用。」

  栗亭似乎眼中一亮,大笑道:「多謝老沈,有你這句話,我安心多了。」

  沈墨山與他相視而笑,拍拍他的肩道:「白神醫又如何?是吧,你要當個超過他的栗神醫。」

  栗亭欣然點頭,跳起來興沖沖地道:「那我現在回去想輒。」

  他似乎興奮莫名,立即一陣煙地跑了出去,沈墨山嘴角浮現狡黠微笑,得意地道:「老栗又發癡,這下好了,他多創幾味藥,老子千金一枚給他賣出,嘿嘿,到時候還不穩賺不賠。」

  我白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問:「你,你們剛剛說的,給我吃的藥,到底是什麼?」

  「沒什麼,」沈墨山輕描淡寫地道:「也就是當年名震天下的白析皓白神醫,留下了的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藥罷了。」

  第 11 章

  江湖載酒,快意恩仇,曾經成就多少美好的傳說。

  傳說中總有英俊少年仗劍千里,書劍恩仇,總有美貌嬌娥翹首以盼,柔腸百轉;總有冠絕天下的武功秘籍等著有緣人去尋獲而後技壓群雄;總有秘密的寶藏等著兩手空空的少年郎不勞而獲,縱使散盡千金,也是風流。

  多麼美好。

  每個傳說,就如這座古老都城頂上高遠飄渺的藍天,藍天上振翅飛翔,哨聲尖銳的鴿群,它承載著尋常人家多少說不出的幻想,普通小老百姓多少道不明的期望,它適合仰望,適合追思,適合心潮澎湃,適合集體夢想。

  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傳說中的英雄,其實也不過跟我們一樣,是普通人。

  所以,當小棗兒一邊服侍我喝藥,一邊煞有介事講白神醫當年如何神乎其神地救人性命,醫人所不能,如何自創靈丹妙藥普度眾生時,我總忍不住想笑。

  我故意問小孩兒,白神醫看來是神仙,卻不知神仙還用不用吃飯,用不用使夜壺摳腳。

  小棗兒拉下臉怒瞪我,若不是看在沈墨山面子上,我懷疑著孩子就該挽著袖子上前罵我。

  看來白神醫是他心中的偶像。

  我曾經也有偶像。

  或者不叫偶像,那個人,是我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天人。

  他將我從禽獸不如的養父手中救走,將我從水深火熱的屈辱生涯中救走。

  他給了我棲息之所,後來,又挑中我作為他唯一一個親傳學生帶在身邊,雖然我學的只是笛子和曲譜,但卻無疑成為谷中最受人嫉妒的少年。

  然後,谷主開始親自過問我的膳食和每日用的藥物,他說我身子太弱需好好進補,又說我早年全身蠟黃是得病,要將那個病徹底根除,藥一天都不能斷。

  緊接著,谷主給我佈置嚴苛的功課,詩書歌賦,務必樣樣精通,而靜修養氣,更是必不可少。他說要吹就曲中神品,演奏的人必須其質高潔,其行高遠,五臟六腑不得留低俗渾濁之氣。

  我從沒反省他的話,那個時候,他教的,他說的,都是毋庸置疑的聖人之道,我全心匍匐,頂禮膜拜尚且不及,哪裡敢心存疑慮。

  一直要時過境遷了以後,我才頓覺,他這些話,其實與我所好,相差甚遠。

  他技藝超凡,每每一曲吹奏,飄渺悠遠,猶若仙樂降臨,聞者莫不心曠神怡,寵辱皆忘。

  但我覺得這遠遠不夠,我更願用曲調狠狠碰撞人心底最隱秘的情感,最深刻的恐懼,最強烈的慾望,讓聞者如癡如醉,隨我喜怒,任我哀樂,什麼哀而不傷,寧靜以致遠,在我看來,全是狗屁。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這個世道,活著如此艱辛,若不酣暢痛快,怎對得住自己?

  但在當時,我沒有這樣的覺悟,我只是非常痛苦,怎麼苦練也無法達到他的最高要求,讀再多的書,每日用沐浴熏香,虔誠洗滌塵心,卻總也做不到,他要的那種仙人意境。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嘗到沉重的挫敗感。

  那一年中秋,谷主一些江湖好友陸續來聚,其中有些甚至是谷中少年的父母親人,俱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加上眾位谷中少年、谷中任職的各級管事並侍衛、僕役,一兩百人濟濟一堂,筵席圍了長長一圈,大家共同賞月吃餅,一起過節。

  席間免不了要有助興節目,武藝好的少年躍躍欲試,紛紛搶著在谷主和親朋好友面前露臉,連罄央哥哥都不能免俗,下場舞了一段劍。

  這等場合,便是不好看,也得違心說上幾句恭維話,更何況少年們風姿不凡,個個武藝超群,假以時日,必定又是江湖上揚名立萬的少俠。因而場上讚譽聲此起彼伏,連平素一張棺材臉的總管大人,都湊趣兒誇了幾句。

  人人知道,這明裡誇的是孩兒們,暗地裡,拍的卻是谷主的馬屁。

  谷主冰冷的目光似乎在這一刻也稍有緩和,突然有人說:「爹爹,我們谷中眾位兄弟拳腳了得那是應分的,但除此之外,卻還有一人天賦異能,有幸被谷主大人挑中,跟著習玉笛樂譜呢。」

  我嚇了一跳,趕緊抬頭,卻見谷中與我素日不太對盤的少年陸孝東,正坐在一位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身邊,一邊說,一邊朝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他一直嫉恨我得谷主親授技藝,平日裡已經為難甚多,可巧昨日又撞見我遭谷主責罰,兩隻小臂被細籐條抽出密密麻麻的傷痕,抬起手都困難,又怎能吹奏玉笛?

  「哦,果真如此?」那少年的父親,我聽聞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陸家莊莊主,此刻帶了驚詫的語氣,對谷主道:「谷主大人,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得以聆聽仙樂雅音?」

  我慌作一團,求救般望向谷主,卻聽他冷冰冰地道:「客從遠方來,自然主隨客便,柏舟,你下場吧,可別丟了疊翠谷的臉。」

  他的話我向來奉若神明,萬般無奈,只得抽出自己的玉笛,上場先拜了谷主一拜,再起身團團一揖,結結巴巴地說:「柏,柏舟獻醜了。」

  不知怎麼回事,場上竟然靜默了片刻,無數熱辣辣的目光均集中在我身上。我不由退了小半步,剛怯生生看向谷主,卻被他凌厲目光一掃,立即站直了身子,硬著頭皮迎視眾人。

  過了一會,卻聽那位陸莊主呵呵大笑道:「疊翠谷果然人傑地靈,這般月宮下凡似的玉人兒,方配谷主親授笛聲,我等今日瞥見,可真三生有幸啊。」

  他這麼一說,底下附和聲此起彼落,甚至有粗豪的嗓門大喊:「就是就是,老子才剛以為錯眼見著了小仙人了,谷主調教的妙人啊。」

  「這位小公子果非凡人,那曲子尚未得聞,已經令人不醉而醉。」

  我窘得雙手不知放哪好,悄悄兒看向谷主,卻見他也看著我,目光似笑非笑,我心裡一跳,卻聽他竟然語氣溫和地道:「各位謬讚,柏舟,挑那本《流月》細細吹來便可。」他頓了頓,竟然道:「莫慌,照你平日練那樣就行。」

  我受寵若驚,急忙點頭,橫笛貼唇,略定了定心思,方娓娓吹奏。這曲子是入門習曲,我練了不下百遍,早已滾瓜爛熟,便是閉上眼,也能吹得流暢自如。我心知谷主如此吩咐,是不可多得的體恤表現,原以為他不管我雙臂受傷,卻哪知,他在不經意中已經給我關照體貼。我感動得熱淚盈眶,一曲《流月》,也前所未有地詮釋得寧靜舒暢,溫暖細緻。

  待曲調悠悠而終,我抬頭四望,發現眾人面上均露出讚歎陶醉的面容。

  片刻之後,喝彩聲大作,總算不辱使命,我心中歡喜,看向谷主,卻見他也看著我,目光竟然是我之前想也不敢想的柔和。

  那一刻,大概是我活這麼大,最開心的一刻。

  被崇敬的人認可,哪怕沒有言語,只有一個溫暖的眼神,都足以讓我珍藏心底,暖上很久。

  那一刻,我昂首而立,得意地看向陸孝東,是,我是沒有他那麼好的家世,我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我終其一生都沒法像他們一樣成為少年英傑,我窮得連一粥一飯,都是靠旁人給予。

  但我有很多他們沒有的東西,我心底,珍藏了很多,他們不知道的溫暖記憶。

  大抵是樂極生悲,正當我想起要拱手道謝,鞠躬下場時,我抬起手,手臂一陣抽痛,適才被我忽略的疼席捲而來,我痛得整只臂膀均在發抖,竟然在咬牙執笛拱手時,手指一鬆,那柄谷主親贈的玉笛,直直掉到地上去!

  我慌忙去撈,卻抓了個空,正嚇得魂飛魄散之時,眼前一花,一雙白皙修長的手穩穩接住玉笛,隨後我肩上一重,已經被那人攬入懷中,抬起頭,竟然對上谷主若冰雪初融,璀璨若星的眼神,耳邊聽到他溫言說:「不是讓你別慌嗎?玉笛就是你的劍,它在你在,明白嗎?下次再如此冒失,自己去領罰。」

  我呆愣地點頭,谷主輕輕放開我,遞上玉笛,道:「還不好好收著。」

  我慌裡慌張伸手去接,觸到傷痛之處,忍不住哧了一聲。

  接下來,更為詭異的事發生了,谷主竟然自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我道:「塗在傷處,過兩日便好。」

  這一切就如做夢一般,美好得令人難以置信。

  現下想來,不知為何,卻想到一句話,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樹葉吹奏的尖利之聲嘎然而止,我才恍惚意識到,此時此刻,我吹的,竟然是《流月》。

  琪兒稚嫩而清脆的童音在我耳邊響起:「爹爹爹爹,你才剛吹的什麼,可真好聽。」

  我從往事中驚醒過來,抬頭一看,卻見琪兒滿頭大汗,撲到我膝蓋上嘟著嘴道:「爹爹你都不理琪兒。」

  「哪有不理你,」我微微笑了,抱起他坐在我膝蓋上,他立即拿胖乎乎的小手抓起另一片葉子遞給我道:「琪兒好乖,有給爹爹采外頭嫩葉兒,爹爹再吹一個,要好好聽的曲兒。」

  我抱住他,哄著說:「琪兒吹好不好?爹爹有教過你的,記不記得?」

  哪知小孩兒竟然不樂意地扭來扭去,大聲皺眉道:「外頭的夥計們不信我,說沒人能拿葉子吹成調調,琪兒就吹給他們聽,他們卻笑話我,說我吹的像,像人放屁!」

  我蹙眉道:「什麼混賬話,待爹爹出去教訓他們!」

  「就是,他們都不知道爹爹的厲害。」琪兒揮著小拳頭興致勃勃地道:「沈伯伯說了,有時候不用跟人廢話,直接揮拳頭揍人就好。爹爹,咱們去揍他們!」

  我怒道:「沈墨山教你什麼亂七八糟的,乖,下回不許聽他那些渾話。」

  小琪兒困惑地看我,咬嘴唇問:「什麼都不能聽嗎?」

  「那當然,你記住,這世上除了爹爹,其他的都不是什麼好人,」我加了一句:「尤其沈墨山那樣的。」

  「哦。」小琪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怎麼又成壞人了?」沈墨山笑呵呵著踏入後院,道:「小黃,我可倒貼了你不少好東西,銀子花得像流水似的,還得貼功夫找人照顧你兒子,就我這種急公好義之人現下可不多了啊,你有沒有良心。」

  「良心?」我涼涼地回他:「別告訴我你沒記賬。」

  「那是另一回事。」沈墨山毫不在意,轉頭對琪兒道:「小子,你說說,誰帶你出去騎馬玩兒,誰送會叫的蟈蟈給你?」

  「沈伯伯。」小孩兒非常響亮地回答。

  「那我是不是好人?」

  琪兒為難地看了我一眼。

  「不說是吧,成。」沈墨山伸出手指頭點他道:「 才剛有人送天香樓的點心,你這麼不乖,看來是沒分了。」

  「沈伯伯是好人!」小琪兒毫不猶豫立即倒戈,從我腿上跳下去,衝過去抓住沈墨山的袖子搖道:「琪兒要吃點心,有脆脆的有芝麻的花嗎?」

  「有。」沈墨山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說:「快去吧小猴崽子,都在前頭給你留著呢。」

  小琪兒歡呼著跑出去,沈墨山負手戲謔地看向我。我沉下臉,拂袖道:「騙個黃口小兒,算什麼本事。」

  「他今兒個生字默得不錯,那是鑒賞,若默不出來,就得在前邊院子扎半時辰馬步,這是罰。」沈墨山笑呵呵地道:「賞罰分明,我沈家商號的規矩。」

  我冷冷一笑:「那不知沈爺來看犯人,是想賞還是罰?」

  他竟然一本正經地道:「你這些日子有按時吃藥,出房門曬太陽,臉色看來好了許多,我才剛聽你吹調子,也不見阻滯,可見心脈已經逐步恢復,該賞。」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抬起頭,問:「有什麼賞?」

  「你要什麼?」他問。

  「我要你放了我。」

  「免談,除了這個。」沈墨山微瞇雙目。

  我歎了口氣,黯然道:「罷了,我也不指望了,真有事給個全屍就謝天謝地了。」

  沈墨山放柔語調,說:「不是要關你,是放你的時候未到。」

  我垂頭不語,他彷彿有些過意不去,道:「我說了,要獎賞你,想要什麼,先說明白啊,別要貴的。」

  「西域異香。」我抬起頭,緩緩地說:「不點那個,我夜裡睡不好。」

  「他奶奶的,十兩銀子一兩的玩意兒,你敗家也不是敗法吧?」沈墨山急得罵道:「這種東西就騙你們這些附庸風雅的外行,其實點了還不如尋常熏香。」

  「沈爺,您生意做這麼大,難道還用得著買十兩銀子一兩的?」我鄙夷地道:「這種東西,十兩中只有一兩不到的本錢,其餘全是名聲,別告訴我您弄不到本錢價的。」

  「本錢價不用銀子買啊。」沈墨山大叫。

  「鐵公雞。」我低聲罵了句。

  沈墨山不耐煩地揮手道:「得,算我欠你的。我可告訴你,只有一盒,多的沒有,你趁早給老子戒了這些個中看不中用的臭毛病。」

  第 12 章

  雖然百般肉痛,但沈墨山還是在數日之後,遣小棗兒送來一盒精緻異香,那味兒我向來聞慣,放到鼻端下微微一嗅,一股幽香撲面而來,確實是我往日需命人專門在京城最好的老號香鋪子裡頭提前預定的西域異香。

  十兩銀子一兩,真真貴過黃金,平白往香爐裡擱那一小撮的份量,便足夠一戶中等之家三五月的嚼用。

  我其實未必要如此奢靡,但這個東西用慣了,卻有它不為人知的好處。

  它能助眠。

  曾經我夜夜不能寐,頭一沾枕,即憂心忡忡,恐又難以成眠。越憂心越難入睡,越難入睡便越加憂心,如此惡性循環,終於大病一場。

  後偶然間得了這種異香,反而能鬆弛精神,夜裡雖然還是眠淺,可總算能模糊睡個囫圇覺。試過幾次後,便是再貴,也會咬牙買下。

  但對其他人而言,這物件便是再好,也不過熏香,倒不見得多吸一口便延年益壽,得道成仙。

  沈墨山其實罵得不無道理。

  想起這個人,我愈加困惑不解。

  他到底是個什麼人?說他吝嗇,千金難尋的聖藥眼也不眨便給階下囚服下;說他慷慨,偏偏一個銅子都算得清清楚楚,他拿來證明自己待我多仁至義盡的賬本上,竟然詳盡到小琪兒吃了多少點心,撕爛了多少紙張。

  說他一身銅臭味,可你又見識過他嚴峻威儀,令出必行的威風模樣;說他是大俠風範吧,卻偏偏喜歡嬉皮笑臉,沒上沒下,平日裡最愛領著小琪兒瘋跑,而且每次逗哭了孩子,便覺臉上有光,愜意非常。

  當然,他還喜歡逗我生氣,嘴又欠,行事又無賴,眼睛一瞪,儘是痞氣,嘴角上彎,笑也是不懷好意。除非事情實在多,否則他一日不氣我三回,自己都覺得對不住自己。

  我大概,成了他閒暇解悶的玩意兒。

  但我卻明白,他對我,真的沒話說。

  除了名義上的囚禁,但他從未苛待過我,甚至不惜重金,為我延醫問藥,我吃的用的,沒一樣是上等貨,但卻沒一樣不舒適實惠,令人只覺自在鬆弛。

  我活了這麼多年,幼年經歷不堪之極,不提也罷,入了疊翠谷,整日裡提心吊膽,生怕被其他少年嗤笑蠢笨,拚命練琴學書,只為爭谷主青睞;再後來,經歷了那麼多,幾乎只剩下活命這個念頭,等到我終於屹立站起,想的卻是如何手刃害我如此的仇人。

  細想想,竟然要數被囚禁這一月有餘,過得最為輕鬆。

  當然,這裡面的主要原因還在琪兒。

  這小東西自來這裡後,倒是混得風生水起,前院後院,掌櫃夥計,有一大半,或真或假,都待他甚好。小琪兒是頭一回被這麼多大人關注,每日過得比我要好上許多,常常在瞞著我背後藏一個誰送的竹蜻蜓,或是小荷包裡留幾塊誰塞的麥芽糖。這孩子過得樂不思蜀,我也隨他去,沒必要因我被囚禁而讓小孩兒陪著難受,那些沉痛的部分我一人承擔足矣,琪兒,還是合該這樣瘋跑、沒心沒肺,為點小煩惱哭泣耍賴,為點小得益歡天喜地。

  雖然時間長了,他也疑惑為什麼沈伯伯總也不讓爹爹出後院,我便哄他說,這是我與沈墨山玩的一個遊戲,看他能不能把我騙出去,而我偏不上他的當。小琪兒聽了興奮莫名,直叫爹爹不要輸爹爹不要輸。我摸摸他的腦袋,在孩子看不見的地方,苦笑著歎了口氣。

  時光流逝,可我的仇,卻還沒報分毫,這樣下去,我何時才能真正掙脫心底無窮盡的痛苦和恨意?

  這一日正是琪兒五週歲生辰。

  我命小棗兒備下瓜果酒水,在晚間特地請了沈墨山並前頭的栗醫師、大掌櫃劉鐸、各位夥計來後院圍坐,趁著這個機會,我要向沈墨山及眾人道謝。

  錢銀自然我出,我摘下頭上碧玉簪,交付棗兒換作酒資,菜餚直接從京師大酒樓頂下,滿滿擺了兩桌,看起來倒也豐盛。

  沈墨山以下眾人與他相類,均有白吃不得放過的心思;或許還存了好奇,似這等擄了人來,那人倒請客做東宴眾位獄卒,少不得要見上一見;或許如栗亭這般的君子醫癡,自然覺得世界大同,人人就該如此化干戈為玉帛,欣然前往,總之前院眾人,除了當值的幾個夥計,倒都來了。

  大伙熱熱鬧鬧團坐一起,說笑逗趣,無拘無束,倒很是歡喜。

  那一刻,我與他們,處得幾乎像是朋友。

  酒過三巡,我端起酒杯,站起對眾人團團一舉,朗聲道:「易某父子來此間滋擾一月有餘,為沈爺並各位掌櫃先生添了不少麻煩,尤其小兒賴皮,又缺管教,多虧諸位俠義心腸,諸多照應,易某在此敬各位一杯,以表謝意,請。」

  大家都望向沈墨山,沈墨山站起,舉杯朝我微笑道:「不敢,易公子肯屈居陋居,我等均覺蓬蓽生輝,我倒喜令郎冰雪可愛,一派童真,易公子教子有方,無需過謙。」

  我微笑道:「沈爺這說的哪裡話,易某於此養病,俯仰其間,已費了貴寶號不少好藥,這等恩情,易某銘刻在心,時刻未敢忘也。」

  「放心,我不會讓你忘,」沈墨山一臉壞笑:「便是我忘了,賬本也記著呢。」

  我好容易聽他說句人話,果然不出片刻,又原形畢露。我瞪了他一眼,逕直飲了酒坐下不語,氣氛略有些尷尬,栗亭忙打圓場笑道:「東家又說笑了,再提你那本破賬本,明兒個我就送小琪兒練字塗鴉。今晚是小琪兒的好日子,咱們可得好好說幾句吉利話送人孩子才是。」

  他在此間地位頗高,一發話,底下夥計自然附和著道:「易公子,小琪兒是咱們這些夥計的寶貝疙瘩,看著都舒心,照料是應當應分的,您太客氣了。」

  「是啊,咱們這可有些年頭沒聽見小孩兒的哭聲笑聲,他一來,鋪子裡熱鬧了不少,論理該我們謝您才是。」

  「這孩子乖巧懂事,長得又像您,我瞧著往後定然大有出息。」

  席間頓時一片附和,倒成了小琪兒的讚譽大會。我心下高興,琪兒雖然聽得似懂非懂,卻也明白是在誇他,笑得如一朵花似的,頭頂的沖天辮晃來晃去,可愛異常。

  我臉上含笑,再舉杯道:「多謝諸位謬讚,請。」

  下面一片請字,會喝的不會喝的都飲了不少。沈墨山偏偏停杯道:「要道謝可有不少法子,犯不著給自己個灌黃湯,別回頭把這段日子補下去的東西又打回原形,虧了那麼多好東西不是。」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放心,虧不了你。」

  我朝小棗兒點點頭,那孩子會意,笑嘻嘻地進屋搬了小香爐出來,點了西域異香,香氣微醺中,頓時連晚風也隱約起來。

  我捻起桌上一片嫩葉,微笑道:「易某身無長物,唯自幼記調子學琴比別人強些,現下身邊雖無琴,但借樹葉一片,吹點鄉野小調,聊表謝意。」

  我說完,又看了沈墨山一眼,口氣不善道:「可要仔細聽,一百兩銀子一曲呢。」

  「真的?」沈墨山來了精神,眼睛發亮道:「那我可得仔細聽著,一聲也不落下。」

  「東家,為何要一聲也不落下?」

  「你懂啥,一百兩銀子一曲,那一聲兒折下來怎麼著也得值幾弔錢,這還不得掏乾淨耳朵聽哪,萬一落下一聲半聲的,東家豈不得心疼死。」

  眾人哄堂大笑,沈墨山在笑聲中臉色不變,老神在在地道:「說得好,這就是聽錢響兒,明白了吧?一個個都給老子豎起耳朵好好聽吧。」

  底下一片亂七八糟的應和聲,只有栗亭拍著桌子掩面歎息道:「俗,一群俗物,太丟人了,簡直太太丟人了。」

  我笑著將樹葉湊近嘴唇,吹了一曲高昂而歡樂的《新嫁娘》,這是流傳京師附近數百里的嫁娶老調,大伙幾乎耳熟能詳,加上在座的夥計大多年輕,誰沒對婆娘遐想過,誰沒個洞房花燭的憧憬?一曲吹畢,眾夥計群情激昂,紛紛喝彩叫好。只有沈墨山大失所望地道:「不好聽。」

  我奇道:「怎會……」

  「這錢響兒直接落娶媳婦上,這不是暗喻娶親花錢這樁無底洞嗎?晦氣晦氣,不好聽。」他揮手懊喪地道。

  眾人又笑,這回連劉鐸大掌櫃都看不過去,扯扯他的袖子低聲道:「爺,您只管渾說,傳了出去,看哪個正經人家的小姐敢嫁您?」

  沈墨山滿不在乎地道:「那正中我意。」

  栗亭打斷他連連哀嚎道:「我的東家,求您別再耍寶行不?易公子可是京師第一琴,我們尋常容易聽得見麼?好容易有一回,你還非得攪和了,你這安的什麼心啊?」

  沈墨山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複雜,終於率性一笑,攤手道:「好,我不打岔,小黃,還有拿手的沒?再賞我們一曲。」

  「是啊,請易公子再吹一曲。」

  我微微一笑,捻起跟前乾淨瓷碟上的另一片新葉,欣然道:「那我再獻醜了。」

  我正色吹奏第二曲,這是我自己譜就的新曲,無名,但曲調柔緩安詳,平靜悠遠,是唯一一曲,我為自己而寫的曲調。那一年我為夜夜無眠所苦,突發奇想,若能編成新曲,只為助眠,該有多好。曲子寫成以後,我才想起,只有我一個演奏者,我要如何才能讓自己入眠呢?於是,這首曲子後來變成了哄琪兒睡覺的安眠曲,遇到他不肯好好睡覺的時候,屢試不爽,著實令我輕鬆不少。

  隨著曲調輾轉起合,似乎有暖風拂過每個人的心田,再加上西域異香的熏陶,席間每個人都漸漸眼皮耷拉,東倒西歪,慢慢伏在桌上睡下。我目光微瞇,直直看向沈墨山,卻見他似乎在努力掙扎著睜大眼睛,目光盯著我,已經開始變得凌厲。我心裡一驚,立即加重曲調中催眠的份量,他似乎有些抵擋不住,身子越來越歪,眼皮彷彿有千斤重擔一般不能睜開。

  就在我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沈墨山竟然咬牙抓住桌上筷子,舉起就往胳膊上刺去。我心中大急,這裡所有人,我只忌憚他一個,如果他不能成功被我的曲調所獲,則要前功盡棄,而且若再被他所捕獲,下一次要逃脫,怕沒那麼容易了。

  我一狠心,轉換曲調,變得更加溫柔纏綿,直如情人床榻低語,直如相思夢中隱現。這個轉調實際上是很危險,若聽的人無情無義,心中無有掛念之人,則不會想去入夢相見,也即不會被曲調所惑,但沈墨山紮下的筷子卻無力只在胳膊上輕輕一碰,隨即跌開,他雙目逐漸溫柔氤氳,嘴角似乎帶上一絲笑意,終於慢慢地閉上眼睛。

  我心裡一鬆,曲調也嗚咽轉下,漸漸低不可聞,滿座的人皆沉酣入夢,我立即抱起睡得昏天黑地的琪兒,邁步朝前院奔去。哪知踏出一步,衣袖卻被人攥住,我一回頭,幾欲嚇倒,卻見沈墨山伏在桌上,竟然又睜開眼,目光柔和地望著我,扯住我的衣袖,怎麼也不放手!

  我顧不上那許多,隨手操起桌上酒壺就想朝他頭上砸去,就在這時,卻聽一人喝道:「長歌,且慢。」

  我一聽這個聲音,心裡一鬆,吁出一口長氣道:「景炎,你可算找來了。」

  那人一躍而至,出手如風,迅速點了沈墨山身上十七八道大穴,這才笑著看我,接過我手裡的小琪兒,柔聲道:「可算找到你,還好你記得咱們約好暗號。」

  我腳下一軟,扶住他的肩膀催促道:「我也擔心你忘了暗號,現下太好了,咱們快走,這裡藏龍臥虎,呆久了恐生變。」

  景炎點頭,小心扶住我往外走,不知怎的,臨出門之際,我鬼使神差回了一下頭,竟然見伏在桌上的沈墨山,目光凌厲如劍,內裡怒火盛炙,幾欲燎原般瞪著我們。

  我心裡一凜,忙回過頭,跟著景炎,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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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 章

  景炎大概是這世上,我唯一信得過的朋友。

  也是唯一與我的過去有所聯繫的人。

  景炎於我,大抵便如一個見證,見證我的成長,見證我曾經白衣勝雪,神采飛揚,便是每日被罰焚香默坐,抄《周易》修心,卻仍然掩不住眉端鬢角的悸動愜意。

  如今想來,舊日如夢隔雲端,唯有恨意痛得真實,若無景炎,我實不知該如何捱過最難熬的那段時光。

  現在也還是多虧了他。

  我跟著狂奔一路,心跳如鼓,呼吸已是吃力,景炎扶著我,看我額頭冷汗涔涔,擔憂地道:「小舟,不若,不若歇會再走?」

  「不能歇。」我強打精神,喘著氣道:「那沈墨山不知何方神聖,連蕭雲翔那畜生都對他禮讓三分,我們停一下,就多一分危險。」

  「但是你……」

  「沒事,」我揮揮手,問道:「你備下的馬車呢?」

  「怕引人注意,停在一條街外。」

  「甚好。」我點頭堅決道:「咱們快走。」

  我們又跑了幾步,我卻腳下一軟,險些堪堪栽倒。景炎皺眉道:「這樣好了,我背你,反倒快些。」

  我一頓,搖頭道:「不必,我走得了。」

  「你就是好逞強!」景炎不由分說,蹲下道:「快點,我背你。」

  我遲疑了下,景炎催促道:「快點,看人追了來。」

  我趴上他的背,景炎深吸一口氣,抱住我雙腿將我背起。

  他的背部並不寬厚,但溫暖一如當年。

  「怎麼這些年你一點都沒長肉?」景炎不滿地道:「還跟那年似的輕得像隻貓。」

  我微微一笑,回他道:「你也未見得長多好,肩胛骨還那麼硌人。」

  那一年,也是這個少年並不寬厚的背,承載著我,倉惶奔走,死裡逃生。

  好容易拐了街,找到馬車,那趕車的一見我們,趕緊從車上跳下,揭了斗笠,卻是跟了我許久的小廝箜篌,紅了眼眶撲上來道:「我的天爺呀,公子爺,您可算平安回來,擔心死小人了。」

  我喘了氣,拍拍他的肩,道:「沒事,難為你了。」

  「那日琪哥兒哭鬧不休,小的沒法子,只好帶他回去,哪知道錯開眼就找不著你們,後來裡面那幾位醒了琴,凶神惡煞地帶了一幫官兵衙役搜府放火,見人就抓,小的怕極了,趕緊逃了出來,投奔了景公子。這一多月,我們找您又不敢明面上找,又擔心您讓惡人逮了去,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可愁死小的了……」

  我趕緊打斷他的長篇哭訴,簡短地命道:「知道了,日後再說這些事。景炎,我們趕緊上路。」

  「好。」景炎點了點頭,一手抱著琪兒,一手扶我上了馬車,我對箜篌道:「快走吧,後頭沒準有惡人追來了。」

  箜篌嚇了一跳,白著臉立馬爬上車,扯起馬鞭一抽,馬車穩穩向前駛去。

  一路顛簸,但我實在勞乏,竟然靠著車壁便漸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卻聽春雨淅瀝,滴滴答落在車頂油布上的聲音。我睜開眼,卻見景炎抱著小琪兒,正低聲說著什麼,小琪兒扁著嘴,一扭頭見我醒了,立即撲過來一頭扎進我懷裡。

  「爹爹爹爹,為什麼咱們要走?我想沈伯伯,想鋪子裡的夥計,我要回去跟他們玩。」他扭著身子撒嬌道。

  我無奈地捏捏他的辮子,望向景炎,景炎朝我苦笑一下,看來小琪兒已經纏他鬧了許久。我歎了口氣,柔聲問他:「琪兒喜歡沈伯伯對嗎?」

  「喜歡啊,他會給琪兒點心吃,還給我請先生識字,對了,還教琪兒武功。」

  「但他不也經常欺負你嗎?還老是把你弄哭,你忘了?」我問小孩兒。

  琪兒扁嘴道:「栗叔叔說,這是因為沈伯伯喜歡琪兒才這樣的。」他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問:「而且琪兒要學武功啊,沈伯伯說,只有學了武功,長大了才能保護爹爹不讓壞人欺負。」

  我一陣默然,心裡莫名湧上些酸楚,強笑道:「景炎舅舅武藝高強,他教你便好了。」

  「我不要舅舅,我要沈伯伯,栗叔叔說沈伯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做天下第一,我要沈伯伯,我要我要!」小屁孩突然鬧脾氣,我卻聽得暗自心驚,與景炎對視一眼,均在彼此眼中看到驚愕,什麼叫武功天下第一?這不是太狂妄,便是太可怕。

  景炎立即問:「琪兒,你乖,這位沈伯伯可曾告訴過你他師承何處,何方人士?」

  琪兒皺著小眉頭大聲道:「沈伯伯就是沈伯伯,他能摘個小葉兒打小鳥給琪兒玩。我要學打小鳥的本身,爹爹,我們回去,我們回去!」

  我怒而喝道:「回去作甚?看著旁人欺侮你爹嗎?!」

  小琪兒愣愣住嘴,委屈地看著我,眼睛迅速蒙上一層淚霧。

  我自小嬌慣他,從不打罵,呵斥都很少,這孩子受不得半點委屈,瞧著立即就要哭鬧,我大聲道:「沈墨山是你爹?還是我是你爹?你以為沈墨山對你好啊?你吃的穿的用的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找日子要你爹還銀子呢!就這樣你還要回去是嗎?行!箜篌,停車!」我對琪兒冷聲道:「你不是要回去嗎?現在就下車,自己走!」

  小琪兒顯是嚇到了,他從未見我發這麼大火,扁著嘴哭,又不敢大聲哭,我推了他一把,他立即緊緊攥住我的衣袖哭道:「琪兒不走,嗚嗚,爹爹不要趕琪兒,琪兒乖,爹爹不要趕琪兒……」

  「好了好了,」景炎過來抱住他哄著說:「跟爹爹道歉,說下回再不這樣了,請爹爹不要生氣。」

  琪兒哭得嗚咽難言,只是怯怯地看我,我心裡一軟,伸手道:「還不過來。」

  他立即鑽回我懷裡,哇哇大哭,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歎了口氣,摸摸他的後背,哄得他漸漸止哭,才溫言問:「知道錯了嗎?」

  他一面抽泣,一面揉眼睛,樣子顯然不是很知道,但還是識時務地點了點頭。

  「那下回就要乖。」我掏出手絹拭去他臉上的淚。

  「是琪兒吃點心太多了嗎?」小孩兒細聲細氣問我。

  我一愣,隨即答道:「是姓沈的小雞肚腸。」

  「爹爹,我們很窮了嗎?」他又問:「琪兒往後都不能吃點心了嗎?」

  景炎啞然失笑,道:「你爹窮了,還有舅舅我啊,只要琪兒乖乖的,往後都有點心吃。」

  他鬧了半天,漸漸地沉沉入睡。我和景炎相顧無言,想起沈墨山,均覺頗為棘手。景炎想了想,問:「小舟,那姓沈的武功真有那麼高?已到飛花摘葉的化境?」

  我咬了下唇道:「不知道,但《天譴》一曲,對他毫無作用。」

  景炎面露驚詫,隨即漸漸凝重,沉聲道:「武林中倒是有幾家沈姓名流,但,絕無能抵擋《天譴》的人。」

  我點點頭,說:「我猜來猜去,也猜不透他是何人。」

  「按理說,這樣的人不該默默無聞。」景炎道。

  我冷笑一聲:「旁人或許要追名逐利,沈墨山絕對會認為這是費錢不討好的事,他啊,寧做商賈不願為遊俠。」

  景炎古怪地盯著我,淡淡地道:「你對他,倒有別樣瞭解。」

  我臉上一熱,怏怏地道:「你見過有哪位豪傑俠客整日愛拿個賬本告訴你今兒個又多花了幾個銅子?」

  「如此說來,此人定斤斤計較,心胸狹窄,小舟,只怕咱們這次是惹了大麻煩了。」景炎憂心地道:「幸虧這次咱們投機取巧,任他武功冠絕天下,也絕想不到西域異香和甘泉酒,加上你的曲子,是催人入眠的好法子。」

  我吁出一口長氣道:「下次就用不了了。罷了,兵來將敵水來土堰,實在不行,你帶了琪兒速速離去便是。我一個人擋著。」

  「你總是這樣。」景炎握住我的手,柔聲道:「我當初救你,難道沒擔風險?」

  我微笑道:「就是這樣,才欠你太多。」

  「你我兄弟,無需說這些。」景炎拍拍我的手背,道:「蕭雲翔這幾日可透著古怪。」

  我眉心一動,問:「怎麼說?」

  「他滿京師抓捕你,但奇怪的是,除了第一二日大張旗鼓外,接下來都小心翼翼,不再動用官吏衙役,順天府和京師佈防衙門都沒再驚動,連驍騎營他拜把子的兄弟那也沒再借人兵力。」景炎笑道:「他雖然想抓你,怎奈沒個幫手,就憑陽明侯府內那些爪牙可不頂事。」

  我蹙眉道:「如此只有一種可能,他在朝中被人彈劾。不得不收斂夾緊尾巴做人。」

  「可能,但我們在朝中沒有眼線,打探不到消息。」景炎笑了笑,道:「無論如何,對咱們終究是好事。」

  我冷笑道:「那是自然,蕭雲翔這個王八蛋,他不放過我,我還不放過他呢。等著吧,過幾日還是他的死期!」

  「小舟,報仇不急於一時,你不若再等等……」

  「等不了了。」我深吸一口氣道:「今年九月,乃榆陽城五十年一遇的萬花節,屆時浦河沿岸南武林會將舉辦英雄賞花會,這等盛事,想來誰都會給面子去。」

  「也就是說……」景炎眼睛一亮。

  「也就是說,那個人,也會出現。」我咬牙道:「等了五年,我終於有機會血刃了他!」

  就在此時,馬車突然停下,卻聽車外箜篌的聲音道:「幾位官爺,小的這車內都是主人家眷,不是流賊,衝撞了可不好。」

  「少囉嗦!是不是流賊,老子們看過才作數!」

  第 14 章

  我與景炎對視一眼,景炎拍拍我的肩膀,無聲安慰一下。我點點頭,卻聽外頭箜篌聲音中帶了笑道:「官爺真會說笑,這青天白日,天子腳下,哪來的流賊?您看小人這身板,就算想做那營生,他也得做得來呀。」

  那流里流氣的聲音:「做不做得來那天知道你知道,我們不知道。這車上的誰都給老子們下來查查,趕緊的,咱們弟兄幾個天沒亮就出來當差巡邏,這口早飯可還沒吃上呢。」

  「哎呦我的官爺,您這麼盡忠職守,兢兢業業,實在是百姓之福,巧了,小的主母昨兒個賞的過節銀子,小的還沒捨得花呢,正好孝敬幾位爺,您看這也近晌午了,買碗水酒喝暖暖腸胃,回頭才能為皇上當差,為百姓當差不是?」

  我聽得抿嘴一笑,這小猴兒倒學精乖了。

  果然,那幾位變了腔調:「早這麼懂事多好。」

  「是是,您辛苦,您辛苦了。」

  「得,哥幾個,這車咱們看過了,無甚大礙,放行吧。」

  「謝謝官爺,謝謝官爺。」

  「快滾吧你。」

  外頭響起箜篌清脆的揚鞭聲,馬車再度徐徐行駛,待走了一會,我才問景炎道:「怎麼回事?剛剛那是?」

  「地保罷了。」景炎微笑道:「這個差事可不好當,若別的地方便罷了,可京師是什麼地方?扔塊磚頭出去沒準都能砸到皇親國戚,到處都是你得罪不起,不敢得罪的人。可若單靠那幾弔錢薪酬又怎生過活?便只好沒事攔一下外地人,要不便刁難一下咱們這樣的普通馬車,要幾個過路錢罷了。」

  我點頭道:「妙,不是綠林,更勝綠林。」

  景炎笑道:「這活你當誰都能幹?沒準什麼時候就得得罪微服出訪的達官貴人,才剛是你確實不好露面,不然讓箜篌語氣放硬點,態度囂張點,保管他們摸不透咱們的底,得乖乖讓道。」

  我笑出聲:「如此說來,還真是處處有玄機了?」

  「那是,一個參不透,那是掉腦袋的大事。」

  我正要說什麼,卻聽箜篌在外頭突然啪啪加了幾鞭,馬車登時快跑,我一個收不住,險些撞上車壁。

  景炎面露疑惑,立即掀開車簾往外一探,隨即變了臉色,喝道:「箜篌,不要加鞭,立即將車停到路邊!」他回頭後迅速撲到車廂一邊,打開一旁的箱子,扔出一套水色長衫襯裙朝我兜頭兜臉扔來,焦急地道:「快,換上衣服。」

  我接過一看,竟是女裝,不由心裡一陣緊張,忙問:「有人追來?」

  「驍騎營,」他目光微縮,補充道:「不一定追咱們。」

  我心中大駭,驍騎營乃京師聯防軍的重要組成,素來與龍騎尉並稱皇庭二軍,龍騎尉駐守皇城,驍騎營駐守京師,都是直接聽命天子的軍隊。

  但我們忌憚驍騎營,卻因為彼此都知道,驍騎營如今的掌印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是陽明侯蕭雲翔的拜把子兄弟。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與景炎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豁出去的剛毅,我心一橫,迅速扯下身上罩衫,換上女裝,拉下髮簪,長長烏髮覆蓋下來。我抱住小琪兒,扯過一旁薄被,剛剛將身子縮入被中,便聽得外頭鏦鏦錚錚的一片金鐵之聲,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箜篌早已吁了一聲,將馬車停在路邊,按我朝規矩,百姓庶民車馬行人遇貴族車馬需避道躬身。我與景炎屏息無聲,豎起耳朵聽車外動態,只聽那一片金鐵皆鳴,馬蹄聲聲,好一會都沒過完,外頭只怕有好幾千騎兵。

  我暗暗鬆了口氣,這至少證明一點,驍騎營此乃照例出兵巡城,並非衝著我來。

  景炎暗暗握住我的手,我衝他微微一笑。

  就在車馬將過之時,忽然聽得一人冷聲威儀地道:「等等。」

  立即有傳令官高聲大喊:「停——」

  「這是,誰的車?」

  外頭一陣靜默,片刻之後,卻聽撲通一聲人體墮地之聲,隨即傳來箜篌「哎呦」一聲痛呼,一人高聲罵道:「聾了嗎你?將軍問,這是誰的車?」

  「小,小人,家,家主姓景,今,今兒個,哎呦……」

  一陣清脆的耳光聲,顯是有人對箜篌動了手。我二人面色蒼白,景炎深深看了我一眼,毅然抽出握著我的手,朝我輕輕點了點頭,推開車門,大踏步跳了下去。

  車外傳來景炎朗聲道:「「草民姓景,南邊啟泰人士,進京做點小買賣,今日出行,不巧衝撞了將軍,求將軍恕罪。」

  「大膽,見二品將軍為何不跪?」

  「草民有功名在身,公堂不跪,此地非軍營重地,按我朝律令,也無需跪拜。」

  「放肆!將軍,此刁民滿嘴歪理,藐視我朝軍儀,請將軍拿下了治罪!」

  那位將軍默不作聲,底下卻一幫拍馬溜須的人喝罵著上前,車外一片推搡之聲,卻聽景炎大喊:「不問即罪,我犯了何律何令?」

  我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能讓景炎受辱,無論如何,我做不到看著自己最親密的朋友在我面前受辱。

  我咬緊牙關,豁出去道:「驍騎營乃我朝赫赫有名的龍虎之師,老百姓尋常說起均肅然起敬,心生往之,你們是何人冒充的?如此欺侮百姓,折辱斯文,敗壞我軍威儀,是何居心?」

  車外登時靜了下來。我索性放低嗓子,猶如中風嚴重的人那般啞聲道:「民婦在閨中聽聞,驍騎營掌印將軍薛嘯天乃國之棟樑,是我朝二十年來數一數二,頂天立地的將帥之才。這樣的大英雄大豪傑,怎麼會拘泥那般虛禮?更不會因為旁人不給他行禮,便大興私刑!」我說著說著迸出哭聲:「薛將軍啊,您快來吧,看看哪裡來不懷好意的賊子壞你名聲,毀你清譽,薛將軍啊——」

  這麼將了對方一軍,外頭若真是薛嘯天,定然愛惜臉面,進退難為,我心裡迅速盤算著念頭,卻在此時,忽聞車外一人輕聲一笑,淡淡地問:「說話的,是何人?」

  景炎的聲音有些顫抖:「回稟將軍,是小人的拙荊。」

  「哦?」那人似乎有些驚疑:「是女人啊。」

  「將軍,這刁民潑婦居心叵測,污蔑我軍,請軍法處置。」

  我立即回道:「民婦不懂何謂居心,何謂叵測,民婦只知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若道義忠信名節皆可棄之不顧,則君子與小人何異,仁義之師與狼虎之兵何異?天子何所倚重,社稷江山何有定鼎?驍騎營何以享譽百年,迄今猶如國之重器?」

  「好一張伶牙利嘴啊,」那人似乎笑了起來:「得了,都給我退下,別叫個女人笑話了去。」

  景炎道:「拙內被小人驕縱慣了,口無遮攔,衝撞將軍了,請將軍大人大量,莫要跟一個婦道人家計較……」

  「我若定要計較,只怕尊夫人又有大段道理等著我呢。」那人淡淡地道:「你才剛說是進京來經商?」

  「是。」

  「做何種買賣?」

  「啟泰錦緞。」

  「那倒是天下聞名的好東西。」那人似笑非笑地道:「買賣如何?」

  「不敢,僅能餬口罷了。」

  「這就不對了,能餬口而已,那為何你的車上卻有這麼濃郁的西域異香味?據我所知,那可是十兩銀子一兩的天價啊。」

  我嚇了一跳,低頭一聞,這才發覺車內果然有此類幽香。景炎素知我要靠那東西助眠,早已在車角一旁的小熏爐中點上異香,因而我一上車才能得以睡了個囫圇覺。想不到這倒成了惹禍的東西。

  卻聽景炎不急不緩地道:「拙內身子單薄,有自娘胎帶來的不足之症。要靠著這異香方能睡好,小的做生意不行,卻幸而還有幾分薄產,異香雖乃天價,但為了愛妻,小人也捨得。」

  「這麼一聽倒是伉儷情深。」那人問:「得你如此愛惜,卻不知怎樣的女子方有福消受。本將軍很好奇,欲求尊夫人一面。」

  「這,將軍,村婦醜陋,怕嚇著貴人……」

  「我死人都不知見了多少,還會怕一個醜婦?」那人提高聲調:「更可況,面容醜陋卻能如此得丈夫憐愛,本將軍更為好奇。」

  「此與禮不符,恕難從命!」

  「這麼說來,莫不是要本將軍強人所難?」那人口氣陰狠起來。

  氣氛一下凝重起來,我猛地一捶車板,暗罵一聲,卻聽一陣下馬之聲,有腳步聲頃刻來到車前。景炎焦灼地阻撓聲傳來,我只來得及將頭埋入被中,車門邊被人一下推開。

  「這位夫人,呵斥本將軍倒無畏得緊,怎的此刻卻藏頭縮尾,怯弱起來?」

  我默不作聲。

  他冷笑道:「尊夫義僕可都在車外呢。」

  真是直截了當的威脅。

  我握緊拳頭,掀開被子散著頭髮慢慢爬起,轉過臉來道:「好一個無賴將軍,今兒個民婦算是長見識了。」

  車外一個全身戎裝的青年男子,面容英俊,神色剛毅,原本藏著譏諷冷漠的黑瞳在看到我的瞬間不由微微一縮,愣了一愣,臉上現出片刻的呆滯,隨即一掃而光,換上威儀凜然的神色,冷冷地掃了景炎一眼,道:「真是過謙,尊夫人若算醜婦,這天下便無人敢稱美人了。」

  「將軍大人,你要看也看過了,請問我們犯了何律何法,若有便請將我等押送公堂,若無,便請讓我們上路。」我冷聲道。

  「不忙。」他擺擺手,盯著我問:「夫人這樣的奇女子,定然才藝也是出眾,卻不知會不會彈琴?」

  我道:「只會皮毛。」

  「夫人過謙,您如此品貌,琴藝定然出神入化,直追京師第一美易長歌易公子。您聽說過此人嗎?」

  我心下冰涼,直直凝視著薛嘯天,忽而微微一笑道:「易長歌京城之內,誰人不知。」

  「是啊,可惜這位易公子如今卻下落不明。薛某無緣,卻不能得見,不過今日得見夫人,卻也三生有幸。相見即是有緣,薛某想請夫人一行去我那盤桓數日,不知意下如何?」

  我狠狠地看著他,卻見薛嘯天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目光中隱隱有得色。

  確實,外頭數千精良的驍騎營將士,我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

  薛嘯天微微一笑,就在此時,景炎朝我使了一下眼色。

  他左腳微微踏前,十指暗暗收攏,這是他一招厲害的殺招,取的是出其不意,拿下敵人,我知道,他要出手了。

  就在此時,遠處突然一陣馬蹄翻滾,朝我們本來,一連十幾匹駿馬齊刷刷奔騰而來,捲起路上沙塵滾滾。當前一人,見到我們,竟然凌空一躍,於空中連踏十七八步,看著彷彿離得遠,實際上瞬間卻已到眼前。

  驍騎營諸軍紛紛拔出兵刃,攔住此人,那人大手一抓,長袖一捲,姿勢揮灑自如之間,竟聽得砰砰連響,兵刃叮鐺落地之聲絡繹不絕。擋住這人的士兵,竟然一個個未及近到他跟前,即被看不見的力道紛紛摔到一旁。

  他宛如天神臨世一般銳不可當,儘管腳下優雅,出招大開大闔,極盡瀟灑,千軍萬馬在他面前彷彿也能視作等閒,但一張輪廓硬朗的臉此刻卻崩緊,目光利若出籠野獸,被掃到的軍士,竟然不由自主會退個半步。

  來的人,不是別人,竟然是沈墨山。

  第 15 章

  烈日當空,陽光普照。

  太強烈的光線直射青石路板,一片光亮白茫,看不真切,但確乎能感覺那人氣勢如虹,直撲而來,銳不可當。

  我離薛嘯天很近,因此,很完整看到才剛面露得色,冷峻中夾雜譏諷的那張俊臉,如何在剎那之間,變了顏色,換上明明白白的錯愕、難以置信、憤恨和難堪。

  看到這一切後,我竟然由衷有幸災樂禍的快意,心裡模糊明白,他來了,薛嘯天就帶不走我。

  但我隨即緊張想起,又落到沈墨山手中,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我才逃跑不到一天,這人就能追來,這人簡直宛若看不見的魑魅魍魎,在我不知道的某處,死死跟住我。

  一股汗毛倒豎的寒意從脊椎尾骨慢慢爬起。

  薛嘯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也明白,若不是沈墨山不欲取人性命,此刻早已凌空越過眾人,直取他的首級,猶如探囊取物般簡單。

  這般武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上千驍騎營精兵,個個訓練有素,皆非等閒,但在沈墨山面前,直如紙糊一般。

  於是,他終於在丟光面子前大喝一聲:「住手!統統住手!」

  將士們應命停手,但任圍著沈墨山,尖刀長矛攏成半圓對準他。沈墨山負手而立,面色鐵青,冷冷地道:「薛將軍別來無恙。」

  「沈爺原來身懷絕技,著實令薛某開了眼界。」薛嘯天咬牙勉強笑道。

  「是薛將軍手下弟兄給了薄面,未曾性命相搏,沈某方僥倖未被亂箭攢心罷了。」沈墨山直直盯著他,冷聲道:「薛將軍,沈某只是一介商賈,此番冒昧,卻是不得已,並非要以一己微薄之力,做那阻盟津之師,叩馬而諫的大事。」

  薛嘯天挑高眉毛,勾起嘴角笑道:「那,卻不知沈爺所為何事?」

  「這事還真沒臉大庭廣眾下說,」沈墨山銳利的目光淡淡掃了我一眼,立即令我不由往車內畏縮一下,他掉轉視線,對薛嘯天冷笑道:「將軍身後車中那人,乃鄙人家中豢養的姬妾,與人私通,卷財夜奔,沈某雖不在乎那點錢財,卻丟不起這個面子。請將軍行個方便,讓我將這賤人並姦夫抓回,家法處置,一雪前恥。」

  薛嘯天眉心微蹙,陰沉地道:「然適才本將軍問話卻是此二人乃明媒正娶一對夫妻,且夫人聰慧,深得我心,本將軍正打算邀他二人過府做客,沈爺現在來這麼一說,空口無憑,恐怕天子腳下,你我都得講律法證據吧?」

  沈墨山慢慢看向我,似笑非笑地問:「將軍要看證據?」

  我突然心覺不妙,剛想往車內縮,卻見他凌空一躍,只覺眼前人影一花,右手手腕一緊,已被人硬扯著拖到車門邊。我尖聲驚呼:「沈墨山,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沈墨山冷笑道:「不給你點教訓,你還學不了乖了!」

  「放手,你憑什麼?王八蛋,放手!」我不管不顧,撲上去對他的手腕張嘴就咬。

  還未咬到,卻覺腦後頭皮劇痛,竟被他另一手扯著頭髮拉了開來。我怒瞪沈墨山,卻見他臉上一片鐵青,眼中閃著怒火,大聲道:「這賤人不守婦道,右手末端兩指已被我切下半截以示懲戒,哪知道他不思悔改,現如今又做下這等不知廉恥之事,將軍要看憑證?」他頓了頓,猛然一把拉高我的衣袖,鉗住我的手腕令我被迫露出殘缺二指,惡狠狠地道:「這就是憑證!」

  「不……」我喃喃搖頭,胸中如遭重擊,愣愣地看著自己殘缺的手掌袒露在烈日之下,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中,那是我深藏心底,平素每每想起都痛苦難擋,最最不堪,難以回首的回憶,便這樣被一個陌生人,露出強迫著展示出來,霎時間,彷彿天旋地轉,那些黑暗稠密的忿恨怨懟愁苦屈辱都被人硬生生撕開結痂,將內裡化膿污穢侵蝕醜陋的部分均曝露人前。

  我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耳邊嗡嗡直響,彷彿看到沈墨山舉高我的手,在說著什麼,薛嘯天又在應答著什麼。但那離我都太遙遠,太遙遠,遙遠到,我忽然感覺,與我全無關係。

  正如我那麼毀天滅地的恨意,折磨到自己夜不成寐寢食難安的痛楚,其實在他人看來,也不過是斷了二指而已的小疤痕而已。

  可笑的是,就在剛剛,在看到這個男人衝向我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些許小小的悸動。

  果然,老天在下一刻,用百倍的打擊,狠狠抹煞我的那點小悸動。

  讓它演變成一個笑話。

  我的一生,從未例外過,幾乎總會如影隨形的笑話。

  我咧開嘴,慢慢地笑出聲來,沒人明白這有多好笑。這位抓住我的手,一臉被人暗算誓要暗算回去的沈墨山大爺;這位明明別人死在他眼前都不皺下眉頭,卻偏偏要裝出愛兵如子的薛將軍;這幫作威作福,卻生死不由人,一生到頭都沒想過到底為那點忠君愛國的口號和那點俸祿值不值得賣命的兵士們;這該死的京師的春天,在陽光下,都顯得如此好笑。

  當然最好笑的,是我這個,剩下三根手指頭,卻妄圖彈奏天魔迷音,手刃仇敵的琴師。

  「你這個混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有誰嘶聲裂肺地怒吼,有誰奮不顧身撲上來與沈墨山斗做一團。我隔了一會才辨認出那是景炎的聲音,他已經顧不上隱瞞自己的功夫,用拚命的招數,與沈墨山纏鬥起來。

  但很奇怪,這彷彿也與我無關。

  我有些疑惑地睜大眼,自己舉高自己的手掌,對著太陽看。

  怎麼看,斷了兩根手指,也沒法覺得好看啊。

  連我都奇怪,那個少年時代立誓玉笛在人在的少年,那個有野心吹奏世上最複雜優美曲調,演繹最微妙唯美感情的少年,怎麼能夠在斷了手指,無法再吹笛的情況下,還能活下來?

  還活了這麼久?

  那個人,是我嗎?

  我安靜地笑了笑,收起手掌,常在袖子底下,一轉頭,卻見沈墨山反手制住景炎,景炎大概被拿了穴道,目光中幾乎要噴火,看向我,卻頃刻間換上那麼憐惜而溫柔的神色。

  我心中一暖,自來,也只有他,真心地擔憂我。

  「放了他,我隨你回去。」我淡淡看向沈墨山,「而且保證再也不跑。」

  「你……」沈墨山欲言又止,似乎很懊惱,又很憤怒。

  「放了他,不然我就自盡。」我平淡地道:「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要抓我回去,我想,你都不願我變成一個死人。」

  「你為了他,竟然甘願去死!」

  真奇怪,他為何這麼生氣?

  我疑惑地看向他:「那當然,這世上,我只願意為他交付性命。這是我欠他的。」

  「好!你很好!」他猛地一把推開景炎,怒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不行,空口無憑,我要你立據為證!」

  「無需那套虛的,我的話便是憑證,信不信由你。」我淡然地道,轉過頭,柔聲對景炎道:「景炎,不要再管我了,真的到此為止,你做得夠多,我,若還有命,一輩子都不會忘。」

  他大概被點了啞穴,口不能言,焦急得不得了,眼中甚至蒙上一層淚霧。

  「別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微笑著看他,「我一輩子感激你,然你待我早已經仁至義盡,夠好了。」

  他搖著頭,絕望而哀傷,一直搖頭。

  「就此別過,後會有期。」我笑了起來,甚至朝他揮了揮手。

  沈墨山不知與薛嘯天低語了幾句什麼,薛嘯天臉色一變,緊閉嘴唇,手一揮,大隊驍騎營立即紛紛讓出一條道來。沈墨山走了過來,深深看著我,正待說什麼,我別過臉去,卻見我的小琪兒,正睡醒了,揉著眼睛,從被窩裡爬出來。

  「乖寶,來這裡。」我張開手臂。

  「爹爹,」他嘟囔了一聲,乖巧地爬過來,迅速鑽進我懷裡,蹭了蹭,又閉上眼睛。我摸著他頭上柔軟的烏髮,一直軟到心底,直剛剛一直苦苦支撐的東西,突然間分崩離析。一陣尖刀剜肉般的痛楚襲上心頭,嗓子眼一陣腥甜,我沒再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緊接著兩眼發黑,我聽見四週一片雜亂,聽見琪兒尖利的哭喊聲,陷入昏迷之前,我死死抓住孩子的手,我唯一所有的寶貝啊,不要哭,你這麼愛哭,若哪一天沒我哄著,誰還心疼你的眼淚呢?

  第 16 章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今夕何夕。

  昏迷中我彷彿再度看到那個男人,他從後面環抱著我,手輕柔搭住我的手,教我如何吹笛,他的聲音清冽溫和,猶如三月春風,直接吹在頸項耳後敏感的肌膚上。

  無需飲酒,我已醺醉,手抖得險些握不住玉笛。

  他似乎輕笑,若有若無的唇輕輕掠過我的耳際,另一隻手緩緩摟住我的腰。

  那樣冷冽的人,其實靠上去,胸膛也有溫度。

  不多不少,卻能一直一直暖到你四肢骨髓裡,一直一直能,暖到你全身發軟,在一片慌亂羞澀中,升騰起一片美好的甜意。

  那個時候,諾大的疊翠谷,彷彿用糖酥酪蒸過,吸一口,都能甜進心裡。

  因為,我的谷主,他不再是我的谷主,他告訴我他的名字,他手把著手,教我寫下那兩個字,他還額外開恩,准許我在私下無人的時候,可以那麼叫他。

  雖然我從來不敢。

  對了,他的名字叫什麼?

  我的心情驟然焦急起來,猶如丟了最重要的東西一樣輾轉難安,他到底叫什麼?我怎麼可以遺忘了他的名字,我怎麼竟然遺忘了他的名字?

  我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夢中的我,急得眼淚直流。

  「你竟敢忘記谷主大人的名諱,膽子不小啊,來人,將他右手的兩根手指頭砍下了!」

  誰高聲怒罵,隨即,有人上來押住我,逼著我伸直右手,另一個高高舉起斧頭,毫不留情地砍了下來。

  劇痛如約而至,潮水般侵襲入心,我「啊——」的一聲尖叫,掙扎著醒了過來。

  「好了好了,救過來了,救過來了!快告訴東家去!」有誰喊了一句。

  我愣愣地聚焦視線,發現自己平躺榻上,邊上坐著一人,那面目清俊,笑容可掬的,卻是老相識栗亭栗醫師。

  「長歌,還認得我嗎?」他微笑著問。

  我喘著氣,瞪著他,良久,之前所遭遇的一切俱又想起,愣愣地點了點頭。

  他溫柔握住我的手,搭上脈搏,靜聽一會,道:「嗯,脈象平穩許多,覺著怎樣,可曾胸痛?」

  我張開口,卻發覺心中空茫一片,終於閉上眼,轉過臉去。

  耳邊聽得他微歎了口氣,輕聲道:「長歌,我自有習醫,看過的病人沒一千也有八百,然似你這等年少之人卻帶著遲暮之氣的脈象,我卻見所未見。想來你長年心思過重,鬱結於內,氣血兩虧,心脈俱損。長此以往,恐,非有福之人啊。你聽我一句勸,良醫在己身,好好保重方是上策,不然,便是大羅神仙也是束手無策,你可明白?」

  我嘴角上勾,自嘲一笑,終於啞聲道:「栗醫師,多謝你。」

  他頓了頓,道:「不用謝我,要謝,便謝東家,這回他可是把老底都交代出來,一瓶子總共五顆靈丹,全拿了出來。自幼跟他的老夥計都下跪了,求他為自己留條救命的後路,都被他堵了回去。那可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啊,做到這一步,我們這些跟了他有些年月的老人,都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

  我閉上眼,並不理睬。

  栗亭繼續道:「那個藥,對旁人或許是起死回生,千金難求的妙藥,對沈墨山,卻還多一層意思,那是他家中的授業長輩留予他的念想,遇著你,這念想啊,可也顧不得了。」

  我心裡一顫,張開眼,遲疑著轉過頭去。

  栗亭站起來,一邊就著茶几寫方子,一邊絮絮叨叨地道:「我們東家啊,那可是出了名的摳。旁人節儉是為著持家興業,他摳呢,完全是好這一口。打我認識他那天起,見天的算盤珠子提溜不停,夜裡翻賬本算輸贏比看武功秘籍抑或春宮圖還來勁。這些年買賣是越做越大,可那心眼卻越來越小,現在倒好,見了你越發容不下一顆沙子。」

  我疑惑地蹙眉。

  他抬起頭,見我聽得發愣,笑了一笑,持筆蘸墨邊寫邊道:「你說,這人若心眼小,又正上糟心的事兒,一昏了頭,自然難保就要說渾話干蠢事。長歌,咱們知書達理的,就千萬別跟他那等粗人計較,沒得氣壞了自個,你說呢?」

  我淡淡地道:「長歌哪裡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栗醫師此言,怕是不合適。」

  「你可見過刀俎為著魚肉嘔血嚇得臉色灰白,手忙腳亂?」栗亭停了筆,笑嘻嘻地道:「我如今可沾了你的光,以往鐵公雞對春暉堂私庫裡的藥材看得可緊,現下為了給你煉藥,竟然任我取用,長歌啊長歌,你倒是教教我,這到底,誰是刀俎,誰為魚肉?」

  我疲倦地閉上眼。

  栗亭見好就收,也不再說話,吹吹紙上的墨跡,道:「我讓人來伺候你洗漱,等下吃點東西,你昏睡兩天,可粒米未進。」

  他走了出去,片刻後,領著兩名小廝進來,輕手輕腳伺候我洗漱擦身,又替我換了衣裳,我被他們折騰了一大通,早已累得氣喘吁吁,卻也難得覺著腹中飢餓。就在此時,栗亭揭開帶來的食盒,端出一碗熱騰騰香氣四溢的碧綠粥,笑道:「這碗東西來頭可大了,乃照著古方熬出來的藥膳,最對你的體虛症狀,來,趁熱嘗嘗。」

  他指示一名孩子端過來舀了餵我,我也不推辭,低頭嘗了一口,竟然出乎意料的鮮美醇香。

  「味道如何?」栗亭問。

  「很好。」我點點頭,道:「有勞了。」

  他笑了笑,道:「這我可不敢居功。」

  我一呆滯,卻隨即想到,要恢復體力就必須進食,隨即又大口吃起來。

  一時飯畢,栗亭又與我說了好些閒話,看著我喝了藥,一直到掌燈時分方囑咐我好好安歇,第二日再來看我。

  此後三日,栗亭每日過來與我把脈問診,間或替沈墨山說點好話,無非此人並無壞心,只是因我逃逸方急怒攻心,方做出那等罵人揭短的混賬事來云云。我姑且聽著,從來沒有信過,沈墨山那日的行為,對他而言無可厚非,興許不過是一個從薛嘯天手中帶走我的計策罷了。我於他而言,本就是一個階下囚,那麼拿囚徒的殘疾取樂,世上每個獄卒只怕都幹過。更可況,那個囚徒還膽大妄為,設計越獄?

  他沒有對我刑具加身,我已是很慶幸了。

  又何必做出這種種悔不當初的戲碼?

  做多了,只顯得矯揉造作,令人厭煩。

  又過了數日,始終都見不到琪兒,我心裡開始恐慌。這孩子從小沒離開我身邊這麼長時間,我不能自抑地要憂心忡忡,一會疑心沈墨山不知在他身上做了什麼手腳,一會疑心沈墨山盛怒之下,沒準已經把我的寶貝殺了或賣了。

  這個混蛋其實早就算好,我忍到最後,還是得先求他。

  誰讓我授人以柄,又無計可施呢?

  終於在一日掌燈時分,我放下藥碗對栗亭道:「可以幫我請沈爺過來嗎?」

  栗亭眼睛一亮,喜道:「你想通了?」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栗亭無奈地喊道:「原來不是想通?長歌啊,你早點想通吧,這樣鋪子裡上下大伙們都少遭點罪……」

  「你在,說什麼?」我越發奇怪。

  栗亭搖頭歎了口氣道:「罷了,當我什麼也沒說,我去叫那個鐵公雞過來。」他轉過身,臨出門一腳又縮回來支支吾吾道:「長歌,你當真一點都不……」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蹙眉問。

  「沒什麼,」栗亭無奈地拖長音調,道:「看來跟你談完後,鋪子裡的夥計還得接著遭殃。」

  我略略閉眼,燈影朦朧,不知過了多久,忽有所感,睜開眼,果然見到沈墨山坐在我床頭邊上的椅凳上,支著下頜,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伸直胳膊,慢騰騰坐起。

  他走過來,熟練將一個枕頭塞到我後背,扶著我靠好,手慢慢下滑,終於搭在我的斷指處,握起我的手,歎了口氣,目光柔柔地看向我。

  明明那麼銳利黑沉的眼眸,此刻卻竟然溢滿溫柔憐惜,這比刀光劍影更令我悚然一驚。

  我立即抽回手,低頭道:「琪兒呢?」

  沈墨山似乎一愣,隨即柔聲道:「你病著,我怕他吵著你,找了專門的嬤嬤帶著呢,放心好了。」

  我閉上眼,又睜開,忍耐地道:「把他,還給我。」

  「小黃,你莫生氣,琪兒我也很喜歡,不會虧待他。倒是你,靜心養病方是當務之急……」

  我直直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要什麼?」

  他愕然地看著我。

  「要我簽契約嗎?賣身還是賣命?」我看著他問:「沈爺,您是生意人,給個價,只要不絕了我的活路,咱們都可以談。」

  沈墨山一下站起,微瞇雙目,似乎有黯然傷痛一掠而過,隨即慢慢咧嘴,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道:「很好,知我者莫過汝,不錯,咱們可以談談這筆生意。」

  「說,你要我做什麼?」我淡淡地問。

  「把,上回琪兒壽辰上,你吹的調子寫下來。」他聲音低沉地道:「尤其是,你,最後吹奏的那一部分。」

  我心裡一緊,一種說不出的情緒驟然間湧了上來,說不出難過抑或激動,只是很突兀,從未有人要求我寫下我譜的曲子。

  「好。」我點頭,「把琪兒帶回給我,並保證再不拿他作要挾。」

  「可以。」他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問:「咱們來談談第二筆生意。」

  我蹙眉問:「為何還有第二筆?」

  「很簡單,你答應留著,直到傷勢全好,都不得動離去或害人害己的念頭。」

  我悲哀地看著他,忽而輕聲道:「沈墨山,你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你想一輩子都拘著我?」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木盒,打開來,裡面竟然是兩個金絲纏繞,做功細緻華美的指套。他拉起我的手,輕輕替我戴上,啞聲道:「不會那麼久,只要你身子好到能離去,我不會拘著你。」

  「答應了,我有什麼好處?」

  他苦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正色道:「陽明侯,蕭雲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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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 章

  我確乎愣住。

  整件事聽起來太好,於我大有利,有利到令人不敢置信。

  只是我已非不諳世事的少年郎,我早已明白,若一件事聽起來對你大有利,則那件事肯定有問題。

  我默然垂下頭,帶了指套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那日我親見他憑一雙肉掌,於金戈鐵甲中如入無人之境,隨後,又是這雙手,揪住我的頭髮,強要我於眾人面前顯露殘疾。

  現在這雙手卻又一派溫情,近乎珍愛憐惜,小心翼翼將我的手掌置入他的掌心中護著。

  這般無常,我便是有心信他,卻如何敢信?

  更何況,他身為商賈,又為武人,利誘威逼,本就是這等人的拿手好戲。

  也罷,你愛做戲,我便陪你唱一出又如何?

  我搖了搖頭,啞聲道:「我的事,不靠你。」

  「小黃,」沈墨山斟酌著語句,小心地道:「蕭雲翔此人,我留著有用處,故暫時不動他。但我攔著你,不為自個,卻是為你。」

  他頓了一頓,捏捏我的手指,溫言道:「你琴技雖冠絕天下,可本人全無武功,你莫瞧著那日險些致他於死地,便以為你的魔音琴調,已無懈可擊,取人性命不過爾爾。我今兒明著告訴你,你的調子,確能蠱惑人心,然若遇真正的高手,以內力相拼,鹿死誰手,卻未可知。這就好比小琪兒與外頭野小子們打架,對方個個比他大出許多,又兼地痞混混出身,能花樣百出地整治他,但他卻只有一把你給的家傳利刃,好使是好使,可卻容易被人一下奪了去,你說,小琪兒怎麼打贏呢?」

  我咬著唇不作聲。

  他勻出一隻手,緩緩摸上我的頭髮,歎了口氣,道:「此只為其一,其二,你道蕭雲翔是何人?天啟朝開國近二百年,京師中蕭姓皇族旁支多如過江之鯽,若沒點本事,他如何能敕封陽明侯,還世襲罔替?此人誠然好色且愛附庸風雅,然內裡精明強幹,手段果敢毒辣,卻是個人物。你上回差點得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再來一次,你要如何設套令他坐下乖乖聽你彈琴?我若是他,別說彈琴,這會只怕略略絲竹之聲都避若蛇蠍,不用曲子,你告訴我,打算如何殺他?用樹葉吹小調?還是靠,你那位景炎?」

  我心中一動,立即抬眼看他,沈墨山沒好氣地道:「我沒傷那小子,只是讓他有多遠滾多遠,放心吧。」

  這倒是可信他,殺了景炎,對他並無什麼好處。我臉色稍霽,沈墨山狠狠道:「那小子拐跑你,害我調用不少人馬四下尋你們,這車馬糧草,人員誤工,可費不少銀子,這筆賬我遲早要跟他算!」

  我薄怒,冷哼一聲。

  「你還不服氣?若無他外頭接應你,你能跑得出去?」沈墨山眼中厲光一閃,冷笑道:「甚好!下次見著這位爺,欠我沈某人的錢銀,可得連本帶利好好算算。」

  我冷聲道:「沈墨山,景炎乃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有傷他之意,我立即自裁。」

  沈墨山握著我的手一下收緊,目光銳利如電,一眨不眨地狠狠盯著我。氣氛一下沉了下來,我卻絲毫不懼,冷眼看他,就如賭徒壓上自己最後一點東西,反倒生了豁出去的決心。

  終於,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放鬆攥緊我的手,改為輕柔拿捏,歎息道:「總有本事惹毛我,下次莫要這樣,這樣你只自討苦吃,剛剛可曾捏痛了?」

  確實很疼,但比起我曾受過的,委實不算什麼。

  他的口氣卻變得悠遠起來:「那日也是如此,一直熱熱鬧鬧地,大伙為琪兒那小東西慶生。你明明瞧著臉上喜色也多了幾分,還吹曲湊趣。你不曉得,我瞧著那樣的你心裡頭有多歡喜,想著這張小臉算多了點人氣……」他頓了一頓,苦笑了一下,道:「待追上你,我真是氣糊塗了,自來就沒遇著這麼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事兒,再攤上薛嘯天那隻老狐狸在那,情急之下才……」

  我心裡一痛,垂下頭,淡淡地道:「沈爺犯不著說得這般委屈,長歌是身有殘疾,外人要拿來取樂,原也沒什麼。況這兩日栗醫師為您說了一籮筐好話,我再不識好歹,也忒矯揉造作,沈爺無需多言。」

  沈墨山聲音低沉堅定,緊緊攥住我的手道:「你聽我說,那日做的事,是我做得不厚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何況你身世淒涼,我原不該挑著你的痛處下手,更不該氣得你當場吐血,病症加重。但做都做了,我不多說,總之欠你一個大人情,我還。沈墨山南北買賣做了不少,平生最講信譽二字,我既說歉疚,就一定會補償,你無需多疑。」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時間狐疑不定,顫聲道:「我不懂……」

  「我思前想後,你如此恨蕭雲翔,便必定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你的私事,我不過問。」沈墨山沉聲道:「我為人向來不問這些江湖恩怨,但大丈夫一諾千金,便替你除了他又如何?」

  我睜大眼,他的本事我不是沒見識過,此事若能拉他下水,那真比我自己動手,不知要便利多少。

  沈墨山一笑,搖頭道:「看,一說報仇,你眼睛都亮了。」

  他目光柔和,彷彿兩潭深不見底的水,內有我瞧不明白的波濤暗湧,被這樣的目光注視,我莫名覺得有些赧顏,吶吶地問:「你,不是哄我玩?」

  他歎息一聲,伸手欲觸摸我的臉頰,我心中大驚,頭一偏,堪堪避開。沈墨山笑了一笑,放下手,溫言道:「小黃,要整治蕭雲翔那樣的宗室弟子,不能拿江湖仇殺,快意恩仇那一套來。男人都有野心,有凌雲壯志的懷想,但朝堂之上,權力分割,利益相爭,那是波濤暗湧,一刻不休。蕭雲翔處在那種位置,本來便是不進則退,退則被人分而食之,不得不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對付他,只需要拿捏他的七寸,往死裡一捏,令他從此一蹶不振,不再有機會翻身,那才叫出了惡氣,報了仇。而不是你那樣,殺了人還得東躲西藏,追捕皇榜能逼你到天涯海角,明白了嗎?」

  我從未想過能從這些方面下手,但沈墨山只是一介商賈,他有何能耐撼動朝中權力格局?拉倒一位權臣,還是皇親國戚?

  「好了,今兒個跟你說了太多,總之就一句,蕭雲翔的事無需你再操心,我自會替你辦妥,現在乖乖地躺下睡,」他環視四周,深深嗅了幾下,怒道:「他娘的,誰又替你點了那勞什子西域異香?」

  我一驚,生怕他又想起上次用這種東西逃出去的事,哪知沈墨山竟然罵罵咧咧道:「一群敗家子,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你藥裡本就有助眠成分,哪還用得著點這破玩意兒,真真不花自己家銀子不心疼是不是?不行,我得去訓訓小棗兒那個猴崽子,還有栗亭,這假公濟私的……」

  他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不一會,又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口中念叨道:「險些忘了服侍你睡下,來來,乖乖的快些睡。」

  他輕手輕腳抽出我身後墊著的墊子,扶著我慢慢躺下,又替我細心蓋上被褥,摸摸我的額頭,點頭滿意道:「這幾日沒有低燒,那雪參看來是有些用處,明兒個再讓他們送些來,你可不許不吃,漠北雪域產的,運至京城極為難得,怕是宮裡頭例牌進貢都沒咱們的貨色好……」

  我輕聲打斷他:「那不是很費銀子?」

  「這你不用擔心,」沈墨山嘮嘮叨叨地道:「北邊通往天啟朝的貨物往來有大半是我的買賣,這東西雖難得,可不是吃不起。想當年我家長輩也是身子虛,那還不是靠這玩意兒養著……」

  我心裡湧上一層說不出的酸楚,又夾雜著感動,紛亂難言,索性閉上眼,睡了過去。

  夢中耳邊猶有一人絮絮叨叨,說的都是瑣碎雜事,也沒聽明白,但這一晚,我卻未曾夢見過往的事,也未曾自噩夢驚醒,冷汗涔涔。

  第 18 章

  算沈墨山言而有信,第二日起來洗漱過後,便瞧見琪兒由一位上了年紀,慈眉善目的老婦人領著,帶到我跟前。

  那孩子呆呆地任人牽著手,立在不遠處,怯生生地望著我,想撲過來,卻硬生生忍著,大眼睛裡瞬間蓄滿淚水,扁了扁嘴,竟然朝我規規矩矩行了禮,囁嚅地道:「爹爹。」

  我張開雙臂,微笑柔聲道:「琪兒,還不過來?」

  他正要撒腿,卻聽那老婦人輕咳一聲,立即收了腳,乖乖地走過來,待到我跟前,我早已忍不住,費勁扯過孩子摟在胸前,揉著他的腦瓜子歎道:「傻孩子,怎麼啦?受委屈了不曾?怎的這般乖巧?」

  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抱住我的腰抽泣著道:「他,他們說,爹爹病得很重,不能帶琪兒了,爹爹你不要生病,不要吐血,琪兒會很乖,一直聽話,爹爹不要病,嗚嗚嗚……」

  我那日馬車上在他面前嘔血昏迷,終究是嚇到了他,我聽得心疼不已,也不知這小小單純的心裡會怎麼理解這件事。我抱住他,搖著哄著道:「沒事了,爹爹不會生病了,沒事了,乖,莫怕,你看,爹爹已經好了,真的。」

  我想舉起他,就如往日那般抱在膝上,卻怎奈久病無力,試了兩次,竟然險些將孩子摔了。就在此時,旁邊一雙手穩穩扶住他,幫著他爬到我懷裡坐好,我一抬頭,竟然是那名老嫗,不覺一笑,道:「多謝。」

  「公子客氣。」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光有些古怪。

  我心下一突,微笑道:「這幾日犬兒多承照應,在下感激不盡。」

  「易公子說的哪裡話,老身清閒多時,明著看是我照應小公子,實際上卻是小公子陪著老身,他天真爛漫,聰明可喜,倒解了我不少寂寥,原是我該說多謝才是。」

  我聽她談吐不俗,料想絕非一般老嫗,遂欠身道:「夫人謬讚,犬兒頑劣異常,淘氣無賴,帶他最傷腦筋,夫人這幾日費心了。請恕在下抱恙在身,無法親身謝過夫人,待好了,再拜謝不遲。」

  她微笑著擺了擺手,道:「咱們這麼客氣來客氣去的,可怎生到頭?不若都拋開那等繁文縟節,不然再說下去,小琪兒要悶到睡著了,對不對啊?」

  她慈祥對著琪兒發問,聲音不似一般老年人嘶啞低沉,反而清潤柔和,煞是動聽。我仔細打量,卻見她一張臉雖爬上皺紋,卻仍依稀得見舊日好女兒樣貌。

  琪兒見問到他,往我懷裡縮了縮,認真地道:「琪兒不會睡著,琪兒要陪爹爹說話解悶兒。」

  我們聞言均是一笑,老婦人伸手摸摸他的髮辮,微笑道:「易公子莫怪老身多嘴,小琪兒這般年紀,正是啟蒙識字懂規矩的時候。若想習武,也得早早打下基礎。然我這兩日卻發現這孩子雖聰明伶俐,但只知玩耍,長此以往,好像不是個辦法……」

  我心裡苦澀,垂下頭,不知怎的,在這個溫和慈愛的老婦人面前,竟然說了實話:「我是,撐不了幾年,也陪不了這孩子多久,故此,能多疼他一日便算一日,不捨得拘束難為了他。」

  她吃了一驚,隨即拍拍我的肩膀,笑道:「這種半隻腳進棺材的話,往後莫要再講,說句不中聽的,我老太婆都沒嫌活夠,你怎可以出此喪氣晦氣之言?況且,你只管疼他,卻是害他,若真有撒手塵寰的一日,這孩子無一技傍生,便是替他準備了金山銀山,卻難保終究能不能讓他吃上一頓飽飯。疼他是要緊,然教他,更要緊。」

  我歎了口氣,默然不語。

  「也是我與這孩子有緣,你若信得過老身,我替你教養他。」老婦微笑道:「沈墨山那小子你別瞧著現如今人模狗樣的,當年穿開襠褲的時候,可也是老身拉扯的。你錯眼看去,現如今也算出息了,」她嫌棄地道:「當然,他那身愛錢的臭毛病可不是我教的,也不知道像誰,沈家向來出磊落英豪,頂天立地的漢子,偏生到他,怎的成了這樣也鬧不清,我每每想起,總覺著死後沒臉見他九泉下的親爹……」

  我聽得莞爾,小琪兒也來偏偏也來湊趣大聲道:「爹爹爹爹,我長大以後也要跟沈伯伯那樣賺好多錢給你。」

  「胡說!男孩兒就當立志高遠,當個商賈算怎麼回事?」老婦人假意呵斥。

  「沈伯伯說了,一文錢愁死英雄好漢,沒有錢就不能給爹爹請好大夫抓好藥,也不能給琪兒買好吃的點心……」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小心地看了我一眼。

  「小饞鬼,盡想著你的點心吧?」我捏捏他的鼻子,笑說:「別讓人笑話了,以為我養你都是喂草填糠。」

  「爹爹最好了。」小琪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把頭埋進我的懷裡,小小聲說:「如果爹爹能馬上就病好,那就更好了。」

  我憐愛地摸摸他的頭。

  那老婦人定睛看我,目光複雜,直看得我心存疑慮,抬頭道:「老夫人?」

  「哦,」她回過神來,微微一笑,道:「易公子莫要見怪,老身是因為公子像一位故人,這才唐突了。」

  「故人?」我蹙眉,淡然一笑道:「想必老夫人印象極深。」

  她歎息道:「見過那一位的人,誰都不會忘記他。」她搖搖頭,微微一笑道:「算起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唉,都老了。」她笑了一笑,溫言道:「原本我還疑惑,墨山為何單單對你這般好,現下見了你算是有些明白。」

  我莫名有些酸楚,輕聲問:「因為,我長得像您所說那位故人?」

  她看著我,微微一笑,柔聲道:「墨山早年受過那人極大的恩惠,一生最崇敬的人多半也是他。墨山最初帶你回來,或許是因著你與他確實有些相似的緣故,然若只為這點相似,他不會做到這一步。」

  我心下惻然,強笑道:「或許愛屋及烏,也是有的。」

  她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是與不是,端看你如何想罷了。小琪兒,還要鬧爹爹嗎?」

  「我要和爹爹在一起。」小琪兒立即抱緊我。

  「好,那你乖乖的不許折騰,記住婆婆教你的,聽見了嗎?」

  「知道了。」琪兒嘟起嘴。

  老婦人站了起來,對我含笑道:「你父子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我先出去了,雖說養病忌口,可你若想吃什麼,要什麼,只管開口。」她狡黠一笑,低聲道:「難得鐵公雞願挨宰,不要白不要,別虧待了自己。」

  我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她又看看我,歎了口氣,道:「你這樣外柔內剛的人,想必心思過重,也不易聽人勸,但老身還是想多說一句。我老婆子這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生離死別,國仇家恨之流的不曉得看了多少,任你蓋世英雄,帝王將相,終究不過一抔黃土,萬事易成空,但活著卻最緊要。好好留著你的命,你還有這麼可愛的兒子要養活呢。」

  我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省得。哦,夫人慢走。」

  她笑了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臨出門卻回頭道:「小琪兒瞧著不像你,想來像他娘多些了?」

  我心下一驚,道:「是啊,很多人都這麼說。」

  她點點頭,轉身出去,悠悠地道:「這孩子的娘想必頗有英氣,小琪兒往後長大了,定是濃眉大眼,國字臉懸膽鼻,不錯不錯。」

  我雙目微瞇,一直到這個高深莫測的老婦人出了屋,方覺著鬆懈下來,酸痛的背一挨上墊子,立即滑了下去,幾乎要坐不住。我抱住小琪兒,苦笑道:「乖寶寶,跟爹爹一起躺著蓋被被好不好?」

  「好啊。」他立即來了興致,自己蹬了小鞋子鑽進被窩,緊緊挨著我,撒嬌道:「爹爹現在都不喜歡琪兒,都不哄琪兒睡。」

  「抱歉,」我吃力地攬住他的小身體,微聲道:「爹爹往後改。」

  「嗯,爹爹身上藥味好重。」他皺皺鼻子,跟小狗似的嗅來嗅去。

  「別動,乖,跟我說說,這幾天都學了什麼?」我吻吻他的頭髮。

  小琪兒絮絮叨叨地開始講,我一邊聽,一邊覺著身子有些不對勁,似乎無力得厲害,彷彿這幾日將養的力氣,正在一點點地從身子遺漏出去。我心知不妙,咬牙努力平緩呼吸,對琪兒道:「乖寶,跟爹玩個遊戲好嗎?」

  「好啊。」他興致勃勃地睜大眼睛。

  「你現在出去,去找你沈伯伯或栗叔叔,但不要讓剛剛的婆婆察覺,能做到嗎?」我問。

  「嗯,」他重重點頭。

  「乖,」我拍拍他的頭,小琪兒立即爬起來,自己溜下炕,穿了鞋子輕手輕腳跑了出去。

  我抬頭望著半支起的窗欞,屋外似乎是個晴天,能瞥見一絲白雲和蔚藍的天色。

  忽然想起,我已近多日,未曾曬過太陽。

  我閉上眼,忽然覺著,就這麼當成終點,也未嘗不可。

  所有的擔子,仇恨,恩怨,責任,對琪兒的慈愛,對景炎的關愛,對那些死去人們的思念和愧疚,對仍活著那些人的怨懟痛苦,都突然拋下了,其實也未嘗不可。

  前面或許有平坦的康莊大道,路的盡頭,或許有早逝那些親人溫暖的笑容。

  就在此刻,一陣紛雜的腳步聲闖了進來,沈墨山焦灼呼喚的聲音,栗亭呵斥失常的聲音,服侍我的小廝們哭哭啼啼的回稟音,還有小琪兒尖利的哭聲,驟然間響成一片。

  「都給我閉嘴!」一個嚴厲的婦人之聲響起。

  四周果然安靜下來,沈墨山帶了顫音問:「姑姑,是你做的?」

  「是我,他肩上三處大穴,被我才剛以重手法下了手腳,至於怎麼解,你是沈家人,理應曉得!」

  「你明知他身子羸弱至此,如何還經得住?」

  「沒有經不住,唯有你捨不得!」那老婦人厲聲罵道:「瞧你那點出息!我最不欲見你走上這條斷子絕孫的路,可你偏不聽,非得這麼瞎折騰。折騰便罷了,卻又縮頭縮腳,沒個乾脆!我現下給你個機會,若真有心要走這條道,上去,冰魄絕焰的內力一輸入,那人便自此打上你的烙印,任天荒地老,也是你的人!」

  沈墨山怒道:「胡鬧!我沈墨山還不屑於趁人之危,做這等逼迫強來之事!」

  「你不聽我的是吧?行,往後有你哭的時候,你就等著跟你爹一樣孤獨終老,追悔莫及吧!」老婦人重重一拍案,不一會,傳來踹門聲和腳步聲。

  我的意識已經陷入昏迷,朦朧之中,感到有人扶起我,又有人解開我的衣裳,隨即人中等地方,被人以金針刺入,我打了個激靈,勉強睜開眼睛。

  入眼的是沈墨山和栗亭的臉,上面有不同程度的擔憂和焦慮。沈墨山見我睜開眼,尷尬一笑,輕聲說:「對不住,你這樣,是我姑姑任性妄為,栗亭與我會替你想法子另解,全套針法弄下來,會有些難熬,你千萬忍著。」

  我冷冷看他,聲音微弱地道:「你,姑姑,說的,都是,真的?」

  他臉色訕訕,強笑道:「那個,等你好了再說。」

  「沈墨山。」我咬牙道:「你,趁早,死心,我,絕不,唔……」

  一陣劇痛自胸腔傳來,栗亭下手如電,飛快點了我數處大穴,佐以金針,疏導氣血,沈墨山面沉如水,伸掌抵住我胸前,一陣熱流登時自肌膚相貼之處緩緩注入,他板著臉,沉聲道:「閉嘴,聽著就好!我阻止你殺蕭雲翔,初初只為不壞我籌謀之事,但帶你回來,卻出於一片惜才之心。後見你一人苦苦支撐,倔強剛毅,卻憐你早年不幸,欲待你好,不令你落入仇家之手,如此而已!再後來,」他聲音一頓,隨即飛速地道:「再後來,這種憐惜之心變得愈發加重,我見你一人將身子骨折騰成這樣,心疼得緊,欲好好留你,讓你養病,想你臉上多幾分喜色,常笑一笑,早日能再彈彈琴,多想點高興的調子。」他深吸一口氣,狠聲道:「易長歌,我便是看上你,也還不至於用那等奸猾威逼之計謀手段,你大可不必驚恐!我今兒個把話撂這,京師的事一了,你愛走便走,我若強留你,令我生意賠本,虧得哭爹喊娘!」

  我聽得愣住,近處端詳這張臉,卻見他臉色堅毅,嘴唇緊抿,大刀闊斧般的輪廓內,透著言出必行的氣勢。

  這個男人,明明是他惹出這麼多事,卻為何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倒好像我是令他受委屈的一方?

  就在此時,小棗兒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口裡嚷嚷著:「爺,不好了,前頭鋪子被官兵團團圍住,大掌櫃讓我回稟您,來的,」他遲疑地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道:「來的是陽明侯府並驍騎營的人。」

  第 19 章

  陽明侯蕭雲翔,他竟然找到此處!

  我掙扎著想坐起,卻被沈墨山一下按住,我抬頭,咬牙問:「你……」

  「別多想,萬事有我!」他低喝一聲,將我按回床榻之上,簡短有力地道:「栗亭,把他給我看住嘍。」

  「嗯,」栗亭頷首。

  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又低頭瞧了我一眼,目光轉柔,摸了一下我的鬢髮,含笑低聲道:「等我回來。」

  他說得熟稔而自然,彷彿之前已有千百回如此道別,彷彿以後將有千百回如此再見。

  剎那間,一陣說不出的感覺湧上心頭,似有歡喜,卻又酸楚,似有嘲弄,卻有感動。

  我心口劇痛,不由悶哼一聲。

  「放心,只是陽明侯罷了,他應付得來。」栗亭清澈溫柔的聲音傳來:「若是擔心自己,則更沒必要,東家定會想法子護著你,放心吧。」

  我心中紛亂,錯開視線,不去看他。

  栗亭輕笑一聲,道:「沈墨山那廝嗜錢如命,一毛不拔,臭毛病一籮筐,可到了卻有個好處,他護短。」他瞥了我一眼,微笑著接下去道:「我們這些跟了他許久的自不必說,連鋪子裡的夥計,跟著的小廝,若被他當自己人,那便是有錯也是自家關起門來責罰,輪不到外人插手。」

  「你罔顧他的好意,串通外人設計逃跑,又吃了他無數好藥,貼了他不少銀子,這些帳他自會慢慢跟你算,」栗亭笑嘻嘻地道:「但那是他跟你之間的事,與外人無干。你與陽明侯有何恩怨我不曉得,不過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你便縱使挖了陽明侯的祖墳,在東家看來,也定是他家祖墳擋了你的道,該挖。」

  我動了動嘴唇,有些想笑,卻哪裡笑得出來。

  栗亭收斂笑容,正色道:「別說話,接下來我會替你施十二金針法,這法子我也是倉促習得,有幾處用針很是凶險,痛楚麻痺難當,卻又為保血脈不阻,不能點你穴道。你可得忍著,不然要前功盡棄。」

  他拉開我的衣襟,隨手捻起一旁木盒內的金針,快速刺入我胸前穴道,一路向下,金針所至之處果如他所說那般,有的痛若利齒撕咬,有的麻癢難當,最詭異的是,自肩部彷彿有一股氣流,靈蛇一般在體內扭動亂竄,被金針指引著匯往一處。

  「沈家獨有的點穴手法,本來需以沈家獨門內功方能解開,但那樣省事是省事,手尾卻長。」栗亭手下不停,娓娓而談道:「墨山一身內力甚為霸道,反噬起來,不是一般人能受的。若身懷武藝之人用了,自然可百川歸海,自己慢慢練功化解,反倒受用。但你一點武功全無,只怕到時,卻又要沈家人出手化解……」

  栗亭雖竭力說些閒話來分散我注意,但那痛癢麻痺難受得緊,不一會,我已滿身大汗,微微喘著氣,咬牙拚命支撐,方不至於呻吟出聲。

  到得後來,已是神志麻木,朦朧中睜開眼,卻見栗亭也是神色凝重,下針越來越慢,似乎每一步都要再三斟酌一般。

  我心知他怕出岔子,但此時此刻,我寧願出岔子,也不願再受這等生生折磨。他見我睜眼盯著,勉力一笑,安慰道:「還有幾針,再忍忍,快好了。」

  我點點頭,閉上眼,卻再也忍不住悶哼出聲。卻在此時,聽得外面一陣喧嘩吵鬧,似乎夾雜兵刃相碰的鏘鏘聲,那聲音遠比平素來得尖利,彷彿化作利刃,一下下均割到我耳膜上。我唔的一聲痛呼,本能反彈掙扎,栗亭大驚失色,反手一下將我按住。

  外頭的喧鬧愈加激烈,猛然間聽得有誰大聲嚷道:「沈先生,你我向來合作愉快,互通有無,何苦為了一個倡優之流傷了和氣?」

  我身子顫抖得越發厲害,那是蕭雲翔,我認得這王八蛋的聲音!

  卻聽沈墨山帶笑的聲音道:「侯爺說的什麼?沈某可不明白。」

  「沈先生莫要做戲,驍騎營薛少將軍日前知會本侯,言道原本截獲欲對本侯行刺的犯人易長歌,卻半道上被沈先生搶了去。沈先生,薛少將軍言之鑿鑿,你可能抵賴?」

  「薛嘯天啊,他沒七老八十吧?」沈墨山哈哈大笑:「我日前是從他手中搶回一人,但那是我豢養的寵姬,明明是如花美眷,卻硬被當做大男人,這等眼神,怎叫人放心將京師防務交與他手上?」

  「放肆!薛少將軍乃當朝有名的少年將軍,豈是你能妄議的?」邊上有誰暴喝了一聲。

  「對不住,我不懂說話,只會直來直去。」沈墨山輕笑一聲:「來人啊,把添香那個賤女人帶上來,讓侯爺瞧瞧,這誤會還是盡早解了才好。」

  蕭雲翔冷哼道:「不必了,沈爺若堅持帶回的是女人,那便是女人。只是近來風聞昔日謀反作亂的流寇凌天盟又蠢蠢欲動,京師有些不太平。沈爺是買賣人,難免樹大招風,招引賊人。不若沈爺行個方便,讓驍騎營的將士們好好替您盤查盤查,或許您府上有細作,這下便一併找出,也算防範於未然不是?」

  「這可不敢當,」沈墨山呵呵笑道:「我用的都是鋪子裡的老夥計,幾十年的老人,侯爺來來往往也見了不少,若說細作,這斷無數十年如一日的細作,不勞煩侯爺了。」

  「沈爺客氣,你我朋友一場,為你解憂便是為我解憂,這便如此罷?」

  「侯爺,您果真執意要搜?」

  「沈爺,搜字太難聽,忠言逆耳,本侯也不過出於回護朋友的一片心思罷了。」

  我聽得心急如焚,渾身難以抑制地戰慄不停,正在此時,栗亭猛地一手困住我,一面將手中金針對準腹部穴道,猛地紮下。我再也忍不住,悶哼一聲,癱倒床頭,就在此時,卻聽蕭雲翔不懷好意地冷笑道:「這後院僻靜,最易歹人藏身,就從後院開始吧。」

  沈墨山漫不經心地道:「可以啊,不若我代為引路,侯爺這邊請。」

  請字尚未落音,卻聽外頭突然傳來蕭雲翔一聲痛呼,隨即四下的人亂嚷:「反了反了,挾持當朝侯爵,對持朝廷兵馬,姓沈的,你已是誅九族的死罪,識相的快將我家侯爺放下,不然定叫你萬箭穿心……」

  沈墨山一聲大笑,陰陽怪氣地道:「陽明侯,你幾時如此金貴,竟碰都碰不得?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挾持於你,大家老朋友了,你今兒個明火執仗地闖進來,我可膽小,與你靠近些,也借點龍子龍孫的膽氣,你不至於如此小氣吧?啊?」

  蕭雲翔的聲音顫抖著道:「不,不至於……」

  「那咱們聯絡下感情,說點生意場上的事,犯不著這麼大排場吧?我這的夥計可都是沒見什麼世面的鄉下人,平素裡不懂王法,只認主子,若大家有個不愉快,你帶的家丁便罷了,驍騎營的大人們萬一有個什麼閃失,你讓薛少將軍面子上怎麼過得去?」

  「都,給我退了……」蕭雲翔咬牙切齒地道。

  「侯爺,這……」

  「放心,現下還輪不到唱忠心護主這台戲。我沈墨山就只一介商賈,還得仰仗侯爺賞口飯吃,一向可良民得緊。侯爺,您說是不是?」

  「多,多嘴,還不趕緊地退了!」蕭雲翔猛地暴喝。

  隨即傳來兵刃入鞘之聲,人員後退之聲,沈墨山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沈某與侯爺,本就私交甚篤,哥倆好,有什麼不能談?來,侯爺,咱們好好親近親近。」

  「沈,沈墨山,這可是天子腳下,挾持皇親,該當何罪,啊……」

  「哎呀對不住,侯爺,您知道我膽子小,容易受驚害怕,一害怕手勁就變大,沒個輕重的,可別傷了您,來,快讓沈某瞧瞧,若要大夫,這都是現成的……」

  外頭蕭雲翔又是一聲痛呼,也不知沈墨山做了什麼,卻聽他聲音愈發顫抖:「你,你好大膽,莫非,莫非真不想要了定河漕運和鹽務的生意?」

  「要,誰說我不要,爹親娘親不如銀子親,我怎會跟銀子過不去。」沈墨山呵呵低笑,壓低聲音道:「侯爺提點得是,今兒個放您回去,您若是還肯好好跟我合夥賺銀子那才怪了,那可怎麼辦呢?沈某已經往裡頭扔了錢,總不能連個響兒都聽不見,盡數打了水漂吧?」

  「你,你快,快給我解開穴道,沈墨山,我,我起誓,定然既往不咎……」

  「可我信不過您,」沈墨山道:「這麼著吧,為表誠意,您再讓我三成利,怎麼樣?」

  「你,你莫要得寸進尺!」

  「侯爺,買賣人,這點誠意都拿不出,您讓我怎麼信?」沈墨山笑道:「鄙人已經擬好文書契約,您還是趕緊簽字吧。早簽了,鄙人還可早點放侯爺回去找大夫。」

  「你!」

  「侯爺,錢銀哪裡及得上前程?您是國之棟樑,宗室子弟,何苦為了幾兩銀子跟沈某,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沈某在您身上做的這點手腳,可是屢試不爽。您身上的痛過一炷香便變本加厲,若不在半個時辰內緩解,可會活活痛死。沈某早些年也是做事沒輕重的,用這等法子懲戒下人,也弄死過幾個,死之前可是痛到活活咬下自己肌膚血肉,嘖嘖,忒□人。」

  蕭雲翔沉默不語,過了不知多久,忽然傳來他一聲聲抑制不住的痛呼。

  沈墨山循循善誘:「侯爺,想簽了嗎?」

  蕭雲翔無聲無息,只是喘氣,過了好一會,終於咬牙道:「拿,拿筆來。」

  「侯爺真乃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痛快!」

  「快替我,解了……」

  「那是自然,然解這痛楚,還需佐以丹藥。這樣吧,我先替侯爺解了穴道,丹藥今夜奉到府上,如何?」

  「沈墨山,你若敢玩花樣……」

  「欸,侯爺說的哪裡話,沈某與侯爺如今休戚相關,等著一同發財,怎會讓侯爺貴體欠安?」

  ……

  我留心聽著外頭動靜,分了神,身上苦楚卻覺得好受許多,待到聽得沈墨山得意大笑,蕭雲翔充滿恨意地道:「後會有期」時,栗亭已經施針完畢,大汗淋漓地吁出一口長氣道:「總算好了,不負所托。」

  我早已被折騰得精疲力竭,卻猶自苦苦支撐著望著窗外。栗亭替我和自己擦擦滿頭大汗,笑道:「想來那位耀武揚威的侯爺鎩羽而歸了,我去喚東家進來?」

  我急切地點了點頭。

  栗亭微微一笑,推門出去,不一會,一人奔入,我睜眼一看,正是沈墨山。

  他笑吟吟看著我,輕聲道:「小黃,我回來了。」

  我伸出手,他臉上掠過驚喜,大踏步走了過來,握住我的手柔聲問:「身子覺著怎樣,要什麼?」

  我顫抖著手,啪的一下甩開他,恨恨地道:「沈,墨山,你,你好本事,漕運,鹽務,你官商勾結,中飽私囊,真是好本事……」

  沈墨山愣了愣,道:「都聽見了?」他笑了起來,道:「官商不勾結,如何賺大錢?」

  我眼前發黑,澀聲道:「既如此,又何必哄騙我?」

  沈墨山奇道:「我何時哄騙你?」

  「你要漕運,要鹽務,如何,能與蕭雲翔撇開關係?利字當頭,又如何肯為我殺了他而斷,自己財路?」我不知為何,明明並不信他真會為我報仇,卻在陳述這一事實時,卻滿心苦澀。

  他頓了一頓,隨即哈哈大笑,揉揉我的頭髮道:「小傻子,我說你腦瓜子不靈光吧?果然如此。」

  他又笑又搖頭,坐下來道:「你道蕭雲翔會老老實實遵守那張勞什子協議?那是他被逼無奈性命攸關時寫下,於他是奇恥大辱,怎肯還讓我賺錢?若我所料不差,他回去定是傾盡全力上奏朝廷給我安什麼莫須有的罪名,過不了多久,便會有大批順天府衙役來盡數將我京師的鋪子封查,既而懸賞於我。」

  我心中一驚,道:「怎會?」

  「怎麼不會?蕭雲翔心眼比針眼還小,」沈墨山微笑著道:「此刻只怕恨我尤甚於你。所以如今風緊,咱們得趕緊扯風撤了。」

  雖說一切是這男人自願,但累人散盡家財,亡命天涯,我久已冷漠的心,忽而湧上一股歉疚來。

  沈墨山歎氣道:「小黃,我可是為了你變成一枚窮光蛋,京師十九處買賣不消說定是沒了,南邊的鋪子,恐怕也趁早要關門大吉。可憐我半生經營,這下得罪權貴,只怕連頓安穩飯,都未必吃得上嘍。」

  我有些不安,掙扎著終於道:「我,我還有些積蓄,在景炎那,吃飯,還是不成問題……」

  「真的?」沈墨山立即眼睛變亮,握住我的手恬不知恥地道:「那我日後可得靠你養活了。」

  我睜大眼睛看他,忽然從他的眼睛裡品到一絲狡黠奸詐,立即明白上了他的當,怒道:「沈爺何等人物,哪裡需我這等人養活。」

  沈墨山嬉皮笑臉地道:「哪裡哪裡,我如今生意盡失,萬萬比不上你。小黃,大丈夫一諾千金,你可不能反悔。」

  第 20 章

  不出三日,順天府便以竊人貨殖、欺詐官府、私賣大內用物等罪名發衙役護軍將我們棲身的雜貨鋪圍個水洩不通,因忌憚沈記夥計身手,甚至調用驍騎營一百個弓箭手早早佔據有利地形,一聲令下後攻入店舖。在遍尋不獲一干首犯的情況下,京兆尹大怒,命人查封沈姓無良奸商名下買賣共一十九處,並發榜文廣佈四海,緝拿首犯沈墨山。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沈墨山就在我跟前,抱著琪兒玩耍,逗得小孩咯咯大笑,清澈童音響徹雲霄。

  我們連夜輾轉出京,行了大半日的車程,當在京郊,但我由始至終呆在車內,車馬勞頓,我才將養得好些了的身子受不住顛簸,一路上昏昏沉沉,上下均需靠沈墨山抱著,待睜開眼,已然到得太白山旁支太封山下一處別院。

  這一日,我身子好轉,能撐著慢慢走出房門。沈墨山在迴廊處設了躺椅,將我半抱著扶了過去,又把琪兒帶來,纏著我玩了半日。我才發現,原來身處的這所別院氣勢何等恢弘。整個建築依山而建,引山澗傳流而過,繞宅蜿蜒,自成水池,其餘亭台樓閣,風雅古樸,粗看渾然一體,仔細琢磨卻連一草一石皆有妙處。

  我看得暗自歎服,想來當年,建這樣的地方,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我問過沈墨山此乃何處,沈墨山嬉皮笑臉地答:「這是我一位長輩的產業,誰讓我沒出息,混到走投無路的地步,這會客棧旅店可哪也住不起,又不能委屈你,沒法子,只得先來投奔旁人,白吃白住一段時日再作打算。」

  我心裡狐疑,這別院已然如此雅致,倒得有什麼樣的主人方配得上?這位主人若身份不凡,則無論牽扯到廟堂抑或江湖,對我都不是什麼好事。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拜見此間主人?」我猶豫著問。

  沈墨山眼睛一亮,問:「小黃,你真想拜見?」

  我莫名有些尷尬,吶吶地道:「我只是不忍見你被掃地出門。」

  沈墨山笑了起來,湊上來摸摸我的頭髮,道:「放心,老傢伙們都出去雲遊,這宅子現下空著也是空著,不住白不住。」

  我歎息道:「這園子佈局巧奪天工,真乃神仙勝景。」

  「你喜歡啊?那多住些日子好了。」他擺擺手,不以為然地道:「你是不曉得,這宅子就是中看不中用,一年下來,開銷銀子不知多了多少,今兒個要修房頂,明兒個要粉刷牆壁,要不就是古畫翻新,要不就是重新置辦燈燭細軟等物,哪一項用度不是從我手中的賬本劃出去?過日子嘛,種那些個不著調的奇花異草幹嘛?瞧瞧,」他手指廊下一盆綽約幽香的蘭草道:「那叫紫蘭草,原不算金貴,卻來自南疆深山,移植京師就顯得貴重,而且還容易死,種這些玩意,真真吃力不討好。」

  我垂下頭,輕聲道:「但香氣悠遠,很好聞。」

  沈墨山笑道:「那容易,回頭我讓人給你做這種草的香囊,你隨身帶著,想怎麼嗅便怎麼嗅。」他在我身邊坐下,不勝感慨地道:「要叫我說,這地方開兩畝良田,種些瓜果,饑饉不愁,自給自足,多好。」

  如此蓬萊仙境,他竟想種菜,我忍不住莞爾,問:「那可需要養些雞鴨?」

  「甚好,」沈墨山來勁了,坐直身子嘮嘮叨叨道:「還可養豬,池子裡放魚,對了,還養些小鹿小兔給琪兒消遣,後院再備幾匹馬,這小子還能學些騎射功夫……」

  我聽得愣住,這話裡的意思,倒彷彿有長長的幾十年,要一起過一般。

  但我卻比他明白,人生到底是朝不保夕多點。

  我默然不語,卻聽忽而傳來一聲洪亮笑聲:「小山,你又胡扯什麼?真有這膽子,當著主子們的面說去,背地裡嘀咕算什麼男人?」

  說話間,一個臉色紅潤,身材魁梧的老者大踏步過來,沈墨山笑著站起,態度間竟然多了幾分恭敬,迎上前去道:「鄔大叔,您說您都幾十歲了,怎的也不耳背眼花些,跟耳報神似的,偶爾也讓做小輩的放肆點嘛。」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打小放肆得還少了?」

  我忙掙扎著從躺椅上下來,那老者卻伸手止住我,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易公子,果然相貌非凡,別說,才剛隔遠了這麼一瞧,還真有點敝處主人年輕時的風采。」

  我心裡狐疑,抬頭望向沈墨山,沈墨山嘖嘖出聲,道:「那是,我瞧他第一眼,就覺得像。要不是那位斷不會有後人子嗣流落在外,我還真懷疑幾時他跑出去神不知鬼不覺養了私生子……」

  「放屁!」老者笑罵道:「越大越沒規矩,你這話要傳到那位爺耳朵裡,還要不要有安生日子過了?」

  沈墨山呵呵低笑:「真是,我還沒活膩,大叔可別亂嚼舌根。」他微笑著看向我,道:「小黃,這位是別院的總管鄔大叔。」

  我拱手道:「鄔總管有禮了,冒昧打擾,還請見諒。」

  「呵呵,無需客氣,」鄔總管笑道:「易公子身子不好,正可在此好好養幾日。昔日敝處主人也是身子抱恙,餘下各式藥材並養生方子不少,東西都是現成的,要什麼只管與我說。」

  我欠身道謝,鄔總管又笑嘻嘻地看著沈墨山,道:「臭小子,聽說你把思墨全給了這位小公子了?」

  沈墨山大咧咧地點頭道:「是啊,那玩意兒還挺管用,就是太少了,宅子裡還有沒有?一併給我吧。」

  「一併給你?你口氣不小!知道那味丸藥配齊了有多難?當年為了這個,主人可是親上漠北,南下南疆,好容易才配了這十來丸,你當是花生米啊?還有沒有?」鄔總管一巴掌拍了過去,沈墨山笑嘻嘻側身躲開:「鄔大叔,您回頭瞧瞧小黃那小臉,好容易有點人氣,還得再接再厲不是?若有藥,您就拿出來,救人一命比收著發霉強。」

  「臭小子!一眨眼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也知道疼人了?」鄔總管好笑地道:「你可別在我這打主意,你那幾顆還是當年公子爺瞞著主人偷偷塞給你,我們這些都是下人,哪配有這種靈藥。」

  「鄔大叔,您別拐彎抹角,直說。」

  「思墨沒有,但有藥膳方子……」

  「拿來。」沈墨山立即道。

  「啊,我老人家有些健忘,放哪呢?我想想啊……」

  「老東西,」沈墨山咬牙切齒地道:「老子剛來時正賠了十九處買賣,告訴你,要錢可一個子沒有!」

  「鐵公雞!」那老者白了他一眼,罵道:「公子爺教你那些道理都進狗肚子裡去了吧?」

  沈墨山嘿嘿低笑:「哪裡,先生有言,做自己愛做的事方能快活一生,老子這可是秉承他老人家的教誨,時刻不敢忘。」

  「我不跟你扯歪理!」老者擺擺手,對我說:「我只要易公子一樣東西。」

  我詫異地問:「可長歌身無長物……」

  「老朽這有一譜,乃敝上當年所奏之曲目,老朽聽過一次再難忘記,可做下人的,總不好讓主子為自己操琴彈奏,易公子琴技名揚京師,不知可否……」

  我精神一振,問:「是什麼曲?」

  「敝上當年有言,名為越人歌。」他笑了起來,從懷裡摸出一本薄薄冊子,遞了過來,道:「這是曲譜,公子請看。」

  我接了過來,果見冊子黃舊,當有些時日,翻開來,卻見是我朝常見的七絃琴曲譜,但哼唱之下,卻曲調古怪,不似我朝風物。我全部看完,心潮澎湃,先為大驚,既而大喜,彷彿驟然間有條苦苦不得其門而入的道路,突然間向我敞開門戶。若用這種方式譜曲,若用這樣豐富的調子,大膽的停頓、斷裂和迴旋,那我的《天譴》,是不是也朝此修改,是不是,能更進一步,促進它的威力?

  是不是,就能斃那仇人於我琴下?

  我的心興奮得怦怦直跳,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直直坐起,對著沈墨山,迫不及待地道:「墨山,快,給我一張琴。」

  沈墨山呆了呆,隨即笑了起來,柔聲問:「身子能行?」

  這麼多天,我首次露出真心微笑,舒臂道:「若現在不給我彈,那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這裡也有好琴,只是久未用已然積塵,我拿過雪白方巾,慢慢擦拭,猶如劍客擦拭負載他全部光榮與夢想的名劍。然後,我熟練地調音,戴上指套,屈起手背,彈了起來。

  這是我從未接觸過,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一種譜曲方法,古怪卻意外地動人,彷彿一把鑰匙,直接推開操琴者與聽琴者的內心,直接就在訴說,在低泣,在晦澀地憂傷,在隱約地歡喜。

  我在這個調子中想起我經歷過的往事,想起當年,有誰一雙纖長手指,教會我什麼叫曲調,什麼叫吹奏,教會我彌足珍貴的東西,卻又親手,讓它們朝夕之間,分崩離析。

  曲調當中,我竟然彷彿又看到那個男人,俊逸如仙,他對著我徐徐揭開人皮面具,他溫言許諾我,可以在無人處喚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整個山谷都似乎為之黯然失色,他玉笛吹奏,所有的鳥兒都會飛出來唱和。

  他本來就如神仙一般,我與他,本來就是雲泥之別。

  他根本不知道,只要自己皺眉,我就會自動去做能讓他高興的任何事,哪怕讓我去死。

  在我身上,其實他真的不需花費那麼多心計。

  突然之間「嗡」的一聲,一隻手掌伸過來不由分說按住琴弦,所有的聲音嘎然而止,我不解抬頭,卻見沈墨山黑眸深沉,隱含怒氣和憐憫,他直直注視我,終於歎了口氣,柔聲道:「莫要彈了,太悲苦,你猶在病中,不宜作此哀聲。」

  我彷彿沒太聽明白,突然心口一痛,身子一歪,竟然坐也坐不住。

  卻在此時,一雙手臂將我攬入一個溫暖厚實的懷裡,耳邊聽得沈墨山用哄琪兒一般的聲調道:「乖,不彈了,咱們不彈了,莫要想不愉快的事,都過去了,乖。」

  我靠在他懷裡微微喘氣,苦苦撐著道:「我沒事。」

  他摟緊了我,彷彿恨不得將我嵌入胸骨之內,隨後撫弄我的後背,一股柔和熱流再度傳了過來,我知他在助我運氣調息,心裡感激,直待那股熱流走了五臟六腑一遭,方吁出一口長氣,輕聲道:「好,好了。」

  沈墨山放開我,卻負手不怒而威地道:「鄔老頭,小黃不適宜彈奏,你的方子愛給便給,不愛給,我斷了你明德山莊下個月的花銷!」

  「你敢!」鄔總管罵了一句,卻對我誠心誠意道:「對不住易公子,是老朽強人所難。公子技藝非凡,比之敝上,更為動人心魄。京師第一琴果名不虛傳,老朽有福,得聆聽此等仙樂。方子隨後便會奉上,公子放心。」

  我點點頭,道:「是易某有福,能瞥見此譜。」

  突然一人遠遠地道:「如此清音,果非凡品,纏綿低徊之中竟帶了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妙哉。」

  我心裡一跳,看過去,卻見遠遠地一人背部挺直,一身春季綢緞常服,負手而來,那氣勢卻彷彿一身戎裝,兵器在握一般。

  我猛地一下抓緊沈墨山的衣襟,失聲道:「薛嘯天?!怎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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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錯眼之間,天啟朝最年輕的少年將軍,被當今聖上委以重任的驍騎營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就這麼一身常服,舉止無害般緩緩步入,甚至面帶微笑,靜靜看向我。

  我卻驚疑未定,腦中瞬間千回百轉,想到的儘是人心險惡,或者下一刻驍騎營鐵騎一擁而入,將我等捕獲歸案;或者沈墨山早已與薛嘯天勾結,只待獻上我頸上人頭,便全了利益交換。

  不能怪我,我也是吃過大虧方始明白,一個人斷不會無緣無故待你好。

  我身體瞬間僵硬起來,直直坐著,避開沈墨山的觸碰,坦然迎視薛嘯天鷹隼一般探究的眼神。

  沈墨山察言觀色,拍拍我的肩膀道:「小黃,來,我為你正式引薦一下,這位是薛嘯天薛少將軍,他少年英雄,文韜武略均為我朝一等人才,而且也算咱們的朋友。這次能如此快速從京師撤出,薛將軍助力不少。」

  我警戒地看著他,冷冷道:「多謝薛將軍了。」

  薛嘯天微微一笑,彬彬有禮地道:「易公子客氣了,公子才氣沛然,有若珠明玉堅,薛某也是起了愛才之心,不忍見你平白落入他人之手,枉送性命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猶自記得那日他於官道上逼迫我的狠勁,心知此人表裡不一,說出來的話萬萬不能信。我抬頭瞥了沈墨山一眼,淡淡一笑,道:「易某這點彫蟲小技能入得薛將軍的眼,真乃不勝惶恐。」

  薛嘯天笑而不語,轉頭對沈墨山道:「看來,你未曾對易公子透露一絲半點消息,他現下心裡恐怕對你我皆有誤會。」

  沈墨山挑眉一笑,親暱地摸摸我的頭髮道:「這人就愛胡思亂想,薛將軍莫見怪。」

  我頭一偏,避開他的手,冷聲道:「我一介階下囚,未敢有什麼誤會。」

  「生氣了?」沈墨山摸摸鼻子,笑著蹲下來與我平視,道:「傻子,你可知你每回心裡不爽快,便是這般扭過臉,跟小琪兒一模一樣?」

  我臉上發熱,薄怒道:「沈爺莫要再消遣易某……」

  「易公子,切莫錯怪了沈爺。」薛嘯天呵呵低笑,道:「薛某此來,卻有二事,一為御史大人帶來口信,參陽明侯蕭雲翔自持皇親,買辦鹽鐵,逼害商賈,中飽私囊的折子已然送了上去;二為機要尚書處已搜到蕭雲翔勾結流寇逆賊凌天盟的罪證,聖上看後,龍顏大怒。」

  我聽得心頭大震,顫聲道:「這,這麼說……」

  「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陽明侯算是要交待在這了。」薛嘯天微笑看我,溫言道:「這下,你便是與他有何種仇怨,也該算報仇雪恨。」

  我心下一片茫然,愣愣地問:「怎麼會如此?」

  「這叫牆倒眾人推,也是他為自家主子斂財太過了。」沈墨山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低聲道:「不生氣了?嗯?」

  我回過神來,拂開他的手,正色道:「我不信。他是皇親國戚,嫡親的龍子龍孫,哪有,這麼容易便……」

  「小黃,我只能這麼說,」沈墨山耐性地道:「世上最不靠譜的親戚血緣,便是身為皇家人。朝堂之上,權謀算計,爾虞我詐層出不窮,與那看得見的權柄與看不見的隱患相比,一點皇家血脈,根本管不了用。」

  「陽明侯蕭雲翔,是朝中某派勢力的運財童子,他進駐吏部,擁了肥缺,私下買賣官營的路子,官商勾結,白花花的銀子就如流水一般進了自家的荷包。這兩年,他靠這個,斂財不下百萬,手段很狠,確實是個生財有道的能人。」沈墨山看我一眼,既而侃侃而談:「這世道本就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如此斂財,招搖樹敵,已不知結下多少怨氣,況且財勢想通,有財方能有勢,這個道理卻是人人皆懂。他為自己一黨廣開財路,自然就擋了其他人的道,故而此次扳倒他,並非我與薛將軍之功,只是將平日檯面下的暗箱操作拿到檯面上講罷了。」

  薛嘯天點頭道:「確實,明面下的勾當便是人盡皆知,但沒鬧出事來,沒人會去捅這層窗戶紙,皆因人非聖賢,官場之上,誰都有點見不得人的事。但凡事要有個度,若過了界線,冒犯到國之根本,則百官個個皆能化身衛道士,痛打落水狗,瞧著吧,等摸準了聖上的意思,參陽明侯的本定如雪片一般飛來。」

  「但,蕭雲翔不是某派勢力的運財童子麼?那他的主子難道任由財神爺被絆倒?」我蹙眉問。

  「這個問題問得好,」沈墨山呵呵低笑道:「但小黃想過沒,奴才放棄主子,可能要想背信棄義,賣主求榮等等,然主子丟棄奴才,卻只需一個理由,那就是有沒有用。」

  「沈爺所言極是,」薛嘯天補充道:「蕭雲翔是個斂財高手,然為他犯眾怒卻不值得,況且多年以來,他的主子一力維持賢良公正的美名,只會大義滅親,不會施與援手。只是這樣一來,日後行事,沒了錢銀的後盾,只怕要不方便了。」

  「豈止不方便,簡直要束手束腳!」沈墨山笑道:「你當賢良恭謙,急公好義的名聲那麼好賺?那都是用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來的。」

  他二人相視而笑,沈墨山撫掌歎息道:「不枉我陪這位侯爺玩了許久,如此說來,沈某幾時得沉冤昭雪?」

  薛嘯天笑道:「沈爺,您不是不知道這官場上的事,這一次就算能扳倒一位侯爺,然畢竟是得罪那一黨,若不找個人出點氣,這事如何收場?」

  沈墨山瞪大眼睛,怒道:「難道老子那十九處買賣就這麼沒了?」

  「沒入官庫的東西,你幾時見過還能吐出來?」薛嘯天含笑道:「還你一個良民身份,已是皇恩浩蕩了。」

  「不成不成,我這忒得虧大,鄔大叔,宅子裡有無尚方寶劍之流,難道先帝不曾為明德公子留點什麼?」沈墨山肉痛得哇哇大叫,揪住鄔總管嚷道:「我告訴你,買賣沒了,大伙全減花銷月錢,這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事……」

  「我不管,」鄔總管擺手道:「你丟了買賣是你惹的事,老朽什麼也不知道。你若敢剋扣錢銀,我立即飛鴿傳書稟報主子,自然有人收拾你。」

  沈墨山一臉黑沉,忽然瞥見我,立即奔過來哭喪著臉道:「小黃啊,這下老子真為你虧了血本了,明兒個干的都吃不上,只能喝稀的了,這可怎生是好啊……」

  我哭笑不得,抬頭見那二人,鄔總管別過臉去一副於己無關的姿態,薛嘯天卻眼含笑意,看著我,目光中有些複雜。我推了推沈墨山,無奈地道:「得了,看小琪兒笑話你。」

  一語提醒了沈墨山,他難得正形起來,轉頭看在廊下草地上玩得不亦說乎的小孩兒,歎了口氣道:「他奶奶個熊,算了,就當給孩子買個平安吧。」

  鬧了一陣後,薛嘯天告辭而去,沈墨山外出送他,鄔總管心疼小孩,備下一桌細點,我招呼琪兒上來吃點心。小孩兒坐在我膝蓋上,乖乖任我替他擦了小手,捧著一塊糕張大嘴咬了下去,含含糊糊地道:「爹爹,這裡真好,咱們不走了吧?」

  我一愣,道:「這是旁人的家,咱們可不能當成自己家。」

  「可是沈伯伯說,有他在的地方,琪兒就能當自己家。」小孩嘟著嘴道。

  我愣住了,忽然覺著事態發展有些出了掌控,我摸摸他的頭髮,柔聲道:「琪兒,爹爹跟你說,沈伯伯不是咱們的親人,等爹爹身子好了,還是要走的。」

  琪兒不解地扭頭看我,問:「為什麼呀?」

  「因為不是親人,不能總是住一塊。」我困難地解釋道:「而且,小琪兒不想景炎舅舅了嗎?」

  「想啊,」琪兒矛盾地皺眉道:「這裡這麼大,讓舅舅一起住過來不就好了?」

  「我說了,這是旁人的屋子,不是咱們家的。」我有些不耐。

  「可是沒有了沈伯伯,爹爹生病怎麼辦?」

  「舅舅會照顧……」我忽然頓住,沉吟片刻,鄭重問他:「琪兒喜歡沈伯伯還是舅舅?」

  「都喜歡,」小琪兒老實地道,想了想,又奶聲奶氣地說:「最喜歡爹爹。」

  我啞然失笑,吻吻他的發頂,歎了口氣道:「若能將你托付給沈墨山也極好,只是爹爹不能信這個人,算了,你還是跟著景炎吧,好歹我放心些。」

  小琪兒聽不懂,只顧著趁我不注意,將小胖手伸向另一塊糕。

  一雙大手伸過來接住了小孩兒,我一抬頭,卻見沈墨山笑呵呵地抱住琪兒,捏他的鼻子道:「還吃,再吃就變成豬了,就不是喂點心,得餵豬食了。」

  「不要不要,琪兒要點心,不要豬食。」小孩兒在他懷裡扭來扭去咯咯地笑。

  「不要豬食也成,那吃完了給老子蹲半時辰馬步去,還是把昨兒個學的那套伏虎拳耍幾遍?自己個挑。」

  小孩兒板著他的脖子撒嬌道:「不挑成不成?」

  「不成!」沈墨山虎了臉:「不挑就一個月沒點心吃。」

  小琪兒嘟著嘴道:「那,那耍拳吧。」他眼睛一亮,獻寶一樣對我說:「爹爹爹爹,琪兒耍拳給你瞧。」

  「好。」我點頭微笑。

  他歡呼一聲,從沈墨山懷裡掙脫了跑下地,奔下迴廊,到下面庭院有板有眼擺開姿勢耍起拳來,小眉頭皺著一臉正經的模樣,說不出的惹人疼愛。

  我笑著看他耍拳,猛一回頭,卻接觸到沈墨山黑沉的眼眸,心裡一突,笑容僵硬。

  沈墨山轉過頭,若無其事地道:「小東西假模假樣,還挺像那麼回事。」

  「還行,」我淡淡地道:「無論如何,謝謝你。」

  沈墨山冷哼一聲:「你可算不隨意冤枉好人了?」

  「你是好人嗎?」我挑眉問他:「閣下不動聲色扳倒皇親國戚,朝中重臣,能算好人嗎?」

  沈墨山笑著搖搖頭,道:「我待你可問心無愧。說到蕭雲翔的事,其實無需謝我,一切皆是機緣巧合。世事如棋,各有規律,有些走得慢,有些走得快,我不過照著規律推波助瀾而已。」

  我心下琢磨他的話,道:「我有一事不明,為何薛嘯天會跟你一路,他不是蕭雲翔的結拜弟兄嗎?」

  「但薛嘯天,卻是直屬皇帝的臣子。皇命高於一切,不然你以為他憑什麼年紀輕輕,便能擔當京畿防備要務?這個位置,若不是皇帝親信,怎放心將自己安危交付他手?」

  沈墨山頓了一頓,道:「驍騎營統領一職,並龍騎尉統帥,歷來都是皇帝親信擔任,他們多為大內一等侍衛外調,假以時日,均是國之棟樑,建功立業的大功臣。譬如名揚天下的大將軍厲崑崙,昔日便是龍騎尉都統。」

  我點了點頭,道:「所以蕭雲翔即便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也沒法給這個情面。」

  「他與蕭雲翔拜把子,沒準也是皇帝授意。」沈墨山冷笑了一下,道:「蕭雲翔自是受寵若驚,拚命討好於他,卻不知馬屁往往拍在馬腿上,你還記得當日與蕭雲翔一道去你琴閣聽琴的另一位錦衣少年麼?」

  我有點印象,當日他與蕭雲翔一道被我琴聲所惑,我還有些遲疑,殺了蕭雲翔後,要不要順手也殺了他。

  「那個少年,是薛嘯天的胞弟。」沈墨山笑得幸災樂禍:「蕭雲翔以為討好了弟弟就是討好了哥哥,見天帶著那孩子在京師各大妓院酒樓流連,著實讓那等古板軍人家出身的孩子見識了什麼叫聲色犬馬。卻殊不知,薛嘯天為人外表看著內斂深沉,其實內裡最是古板,尤恨這等風塵墮落之事。可憐陽明侯一早得罪了結拜弟兄而不自知,白白浪費了那許多心思。」

  我看著廊下比劃個不停的小孩兒,咬著唇,終於道:「沈,墨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麼?」

  「若蕭雲翔真被下了大獄,我想去見他。」

  第 22 章

  初夏,繁花開盡,葉肥綠厚,別院內侍女們紗裙綽約,新妝初成,瞧著自當賞心悅目。得鄔總管藥膳方子所助,每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用藥不斷,休養不息。我身子日漸好轉,亦能下榻慢慢緩行,雙臂也漸次有力,這幾日也能獨力抱起小琪兒。

  這小東西倒沉了不少,也是,日日在別院內如眾星捧月一般。鄔總管言道別院足有二十年未曾聞小孩啼鬧,上一次有蓬頭小兒嬉戲玩耍,還得追索到沈墨山小時候。好容易見著一個可愛伶俐的孩子,自然愛得跟珍寶似的,見天搜羅好吃的好玩的堆給他。

  小孩兒見天無拘無束地玩耍吃喝,一月下來,早已胖了一圈,粉嫩白淨,可愛得猶如年畫上抱魚的孩童。

  我生怕寵壞了孩子,不禁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老婦人,當初琪兒在她手裡帶著,可是不出幾日,便學得規規矩矩。

  這一日閒話,便不由問起沈墨山他家姑姑何在,他只是聳肩一笑,漫不經心地道:「老太太那日被我氣得夠嗆,收拾包袱家去了。話說回來,便是她不走,也斷無跟咱們來這的道理。這都是老黃歷了,上一輩紛爭恩怨的事,不說也罷。」

  我非好打聽之人,他既然不說,我便不再過問。

  「你不會,在怪她自作主張吧?」沈墨山忽而狐疑看我,斟酌著道:「我姑那種女人,自來就是江湖兒女,心思直來直去的。那件事,她做得是過了些,但沒存什麼壞心,你可別介懷。」

  豈止過了些,差點要了我的命,都道沈墨山護短,此言不虛。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問:「怎麼會,老夫人待琪兒教導有方,我還尋思若能請教一二方好。」

  沈墨山伸手摸摸我的頭髮——他近來嗜好此事,沒事也喜歡摸琪兒的發頂,我們兩父子在他眼中,怕也都是精巧好玩的玩意兒——笑了笑道:「要真不介懷方好,至於教導有方,姑姑那樣的,其實也未必真的好。我小時候被逼著練功,三伏天頂著大太陽不得歇息,冰天雪地裡又要打赤膊扛著,整日耳提面命的,均是沈家榮耀,父親遺志,那樣的日子,縱使擁有武林人人趨之若鶩的神功秘籍,也無甚趣味。至於小琪兒,」他的聲音柔和起來,問:「你不覺得孩子現在這樣才好?」

  我想起小東西拉著風箏線滿院子亂跑,不時被線絆倒卻又迅速爬起的模樣,禁不住微笑起來,嘴裡卻道:「不是嚴師出高徒麼,若無老夫人嚴加督管,沈爺難有今日成就。」

  「這你就錯了,」沈墨山搖搖手指頭,微笑道:「我長成現在這樣,倒與此間主人有莫大關係。」

  「願聞其詳。」我突然來了興致。

  沈墨山笑了起來:「起初是先父的一位結拜弟兄偷偷摸摸帶我來這,後來被此間另一位主人發覺,兩人險些撕破臉皮,大打出手。」

  我聽得一頭霧水,道:「這裡,還有另一位主人?」

  沈墨山點頭道:「是那人的愛侶。」

  我恍然道:「原來,教導你的,卻是位奇女子。」

  沈墨山呵呵大笑,道:「男子與男子之間,也能稱愛侶,也能執子之手,相守一世……比之男女,在情愛之上更有兄弟般的盟約,更顯慷慨雄渾,更有情真意切!」

  我心頭大慟,無數往事湧上腦海,剎那間,卻聽得自己聲音艱澀,猶如冷弦滑過,難聽之極:「這,怎可能?」

  沈墨山搭上我的手,笑道:「怎不可能?莫非你以為,世上男人與男人在一處,僅有主人禁臠,男寵男倌?」

  我心中紛亂一片,卻最終湧上一陣悲涼,搖頭黯然道:「不是這樣麼?除去意亂情迷,狎玩利用,誰會捨得嬌妻美妾,正經營生?誰能心中坦蕩,與另一位男子比肩共處?」

  沈墨山深深看著我,手掌收緊,將我殘缺的右手緊緊攥住,有力地道:「若將那名男子視為愛人,視為世上不二的珍寶,視為可性命交託的弟兄,視為可把酒言歡,慨而歌之的知己;視為可依賴可扶持的家人,」他頓了一頓,眼神熱炙地道:「有什麼不可以上天下地,唯此一人?」

  我真的被震住,看著他,吶吶說不出話來。

  沈墨山燦然一笑,拍拍我的手掌,收回手,道:「說回剛剛的事。那人的愛侶雖成名已久,身負絕技,然對我們沈姓一脈卻深為忌諱,我其實雖不過稚齡幼童,他卻恨不得將我斃命掌下。我二叔雖竭力護著我,然二人武功在仲伯之間,對頭卻使毒耍詐,終究著了他的道。就在他要震斷我三焦經脈,令我終生羸弱之時,那人出來救了我。」

  沈墨山臉上掛著柔和的笑,不無幸災樂禍地道:「我見著他,還以為見著仙人,哪知仙人卻勃然大怒,將那欲對我下毒手的愛侶罵得狗血淋頭。說來也怪,才剛還張牙舞爪的武林奇俠,竟然被訓得服服帖帖,只一味伏低做小,誠惶誠恐。」

  我有些好奇,道:「想來那人武功更勝一籌?」

  「你錯了,他滿腹經綸,聰明絕頂,若論治國方略,陽謀定奪那自然世上少有,但若論武功,他卻半點也無。非但如此,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多半時間要靜臥養病,吃藥比吃飯還多。」

  「那為何……」我躊躇不語。

  「這就跟世上懼內的男人一樣,」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多半非真懼怕家中河東獅吼,只是愛他甚深,自然對方一舉一動,皆會上心。」

  我心裡有些微酸楚湧上,淡淡地道:「他真好福氣。」

  「兩人在一處,日子過得順心,大家便都有福氣。」沈墨山微微一笑,道:「這場風波直過了數月方漸漸平息,為了我一個宿敵的孩童,他竟然連著三月,未嘗與自己愛人說過一句話,任對方每夜獨立中宵,怎樣賠罪認錯均不為所動。更有甚者,他還親自接我過來,教我讀書寫字,讓我愛學什麼學什麼。終究我還是愛做個庸碌商賈。士農工商,商為最下品,此事換作任何人,都要罵我忤逆,目光短淺,胸無大志,愧對祖宗。唯獨他聽了哈哈大笑,讚我自在灑脫,給了我第一筆本錢。」沈墨山嘴角上翹,目光溫暖地道:「我靠這筆本錢,開了第一個買賣,後來越做越大,姑姑無奈之下,只好把整個家業,均交與我打理。」

  我好奇地問:「你說了半日,此間主人,到底姓甚名誰?」

  沈墨山笑而不答,只說:「時候到了,我自然告訴你。」

  我默然,心裡卻知道,蕭雲翔的事若成,我與他便要分道揚鑣,江湖多風波,誰知道有無性命留著苟延殘喘,再度相見?

  哪裡來的以後。

  那位神秘的主人始終未曾現身,我又得以優哉游哉在別院住了半月,這一日京師傳來消息,一件震驚朝野的大案被御史台並機要尚書處揭發,圍繞陽明侯蕭雲翔「狂妄凶悖,貪婪無道,鼓眾劫掠,中飽私囊」等十大罪,龍顏大怒,當朝解了他官職,削了他爵位,勒令收押天牢,著大理寺嚴審。機要尚書處長史主審,驍騎營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協同副審,牽扯鹽鐵兩道官員十數人,從其陽明侯府內清點私庫銀兩竟達四百八十萬兩之巨,其餘金銀器皿,珍奇古玩不計其數。

  天啟朝每年修水患旱災用銀不過一百多萬兩,這位陽明侯,當真富可敵國了。

  消息來時,我心中一暢快,竟然覺得步履輕飄,忍不住想仰天長嘯。那一日天藍如洗,白雲如絮,我愣愣地抬頭,默默地道,小彤,小彤,你聽到了嗎?那個畜生身敗名裂了,你在天之靈,能否安息了呢?

  我淚流滿面,卻抱著琪兒呵呵大笑,教他跪在地上,朝天磕了三個頭。

  「爹爹,小琪兒為什麼要拜拜啊。」

  「是,拜祭你娘,」我哽咽難言,卻笑開懷,對他說:「乖寶,跟娘說,你很乖,很好,爹爹也很好,無需掛念,大壞蛋惡有惡報,你可以瞑目了。」

  「哦。」小琪兒乖乖地磕了頭,然後在我懷裡賴著道:「小琪兒也有娘的嗎?她為什麼不來看我?」

  「有的,不過她當仙女去了,你乖或不乖,她在天上都能看到。」

  「那她好看嗎?」小孩兒眨著酷似小彤的黑眼睛問我:「她有爹爹好看嗎?」

  「比爹爹好看得多,好看得太多……」我嗚咽著,將他牢牢抱在懷中。

  是的,小彤那樣美好的女子,又豈是我這等滿身污穢之人能夠比擬?她出身高貴,知書達理,卻偏偏無千金小姐的刁蠻任性,只有一顆最寬厚仁慈的心,這樣的女子,卻為何偏偏鍾情於我?為何偏偏要因為我而遭蒙大禍,香消玉損?

  我心痛難擋,跪在地上哽咽難言,抓著土一遍一遍喊著她的名字,小彤,小彤,我自知罪無可赦,便是死後也不配得到你的寬宥。但你為何從不怪我?為何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仍然握住我的手,要我答應你,好好活著。

  你甚至都沒想過要我照顧你的孩兒,到了了,你還是惦記我,惦記這個一無是處,又令你飽受傷害的男人。

  你只要我好好活著。

  當我活著,若不為你們討回公道,又有何臉面忝存於世?

  翌日,我求沈墨山幫忙,讓我進天牢見見蕭雲翔。沈墨山沒有答應,我復苦苦哀求,沈墨山歎了口氣道:「小黃,事情了結,不是去看仇人一面,是你心中真正放下這段仇怨。」

  我知道,但我還是要去見見他。

  沈墨山拗不過我,只得同意去打點安排。三日之後,他陪著我一乘輕車,從明德別院出來,悄悄往京師趕去。

  路途有些遠,待我們到了天牢,已是天色昏暗。沈墨山為我披上斗篷,扶我下車。也不知從哪得了腰牌,居然一路暢通,我很快便得以進入這座天啟朝最著名的監牢內部。

  沈墨山默然攜著我的手,穿過陰森幽暗的牢房,進了幾進,方到關押要犯所在。這裡比之外頭卻乾淨不少,只是空氣潮濕,引著我們的牢頭遞過來一柄燈籠,笑道:「爺,蕭雲翔就關在最裡頭一間,您直走過去便是了。」

  「多謝張大哥。」沈墨山從袖子中摸出一塊銀子,塞了過去:「更深露重的,哥幾個打幾壺好酒去去濕氣。」

  「可不敢收爺的,您是薛將軍關照下來要好好待著的,我要收了您的銀子,回頭薛將軍不得軍法伺候?」

  「拿著,薛將軍也知你們辛苦,斷不會這般不通人情。」沈墨山微笑著又塞過去一錠銀子,道:「況且這等小事,如無必要,也無需驚動薛將軍不是?」

  那人這才笑瞇瞇接了,道:「得,二位爺慢慢瞧,我去外頭給你們候著,時候不多,抓緊了。」

  「省得,張大哥自去忙您的差事。」

  那牢頭轉身走開,沈墨山雙手搭在我肩上,正色道:「小黃,能自己去嗎?」

  我點了點頭。

  他似乎欲言又止,但飛快拍拍我的肩,道:「我就在此處,燈籠你帶著,有事我會立即過去。」

  好。我無聲對他說了這個字,隨即轉身。

  最裡面一間牢房,稻草床上斜臥一人,並未穿囚衣,還是一身貴重錦衣,只是略嫌腌臢,鬢髮也紛亂,但全身並無血跡,想來他的貴族身份,並沒有被用刑。

  他一覺著有光,立即翻身起來,看見我,悚然一驚,大喊:「你,你是誰?來幹什麼?」

  他目光驚懼,臉色蒼白,大概以為我是來賜死他的使者。

  我拉下斗篷帽子,露出臉,定定地看著他。

  「你?」蕭雲翔疑惑地皺眉,忽然睜大眼睛,喝道:「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刺客,你是易長歌!你來幹什麼?來殺我?」

  這個男人即便強作鎮定,卻也如驚弓之鳥,哪裡有從前半點驕橫跋扈的模樣。

  我冷冷一笑,道:「閉嘴!我不殺你。」

  他一愣,隨即惱羞成怒道:「那你作甚?來看我如今落魄成什麼模樣?賤人!我便是鋃鐺入獄,也還是皇子皇孫,豈容你這等倡優恥笑?」

  我真的笑出聲來,邊笑邊道:「蕭雲翔,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像一隻過街老鼠,骯髒而卑微的老鼠。你還以為自己是皇子皇孫,太可笑了,哈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你,到底是何人?」蕭雲翔忽而冷靜下來,瞪著我道:「在聽琴之前,我從未見過你。」

  「哦?」我偏頭一笑,問他:「侯爺這麼肯定,未曾見過在下?」

  「若見過,你以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他目光微瞇,眼中精光大盛。

  「可我見過你。」我從懷裡慢慢掏出一柄短小的管蕭,道:「六年前,啟泰城,侯爺當時初承爵位,可春風得意得緊哪。」

  他疑惑地道:「你,你怎知……」

  我垂頭注視那柄管蕭,淡淡地道:「有一日,你遇上一位少女,帶著性命垂危的男子困守客棧,正是錢銀花光,陷入窘境之際。你發現那位少女容貌秀麗,又無意間認出她的身份,更推測她身上可能攜有家傳寶物。於是你頓起貪婪之心,想將人和東西都佔為己有。你大概想著自己英俊瀟灑,人才風流,怎麼著也比那位病入膏肓的男子要好上萬倍,卻怎知,那位少女抵死不從……」

  我擦拭了著管蕭,湊近嘴唇輕輕吹了兩個音,道:「於是你惱羞成怒,在客棧之中,當著那名男子的面強佔了她。事後又多行凌虐,將他二人攜來的東西搜個徹底,卻並未發覺有何寶物。於是你警覺稍低,也想著婦人貞節重於一切,既被你玷污了身子,那便是你的人,卻未曾想那少女寧死不屈,終於還是被她抓住機會,帶了那男子逃了出去。」

  我直視著蕭雲翔,淡淡地道:「後來,那名少女終於因此有孕,難產而死。那名男子卻機緣巧合,反倒撿了一條性命。你說,你若是那名男子,辱妻之恨,殺妻之仇,你會怎麼做?」

  第 23 章

  蕭雲翔震了一震,嘴角漸漸浮上一絲笑容,隨即笑容擴大,演變成歇斯底里的慘笑,他邊笑邊道:「這麼說,那個窩囊廢就是你?當年那個癱在一邊眼睜睜瞧著自己的新婚妻子被我強上的癆病鬼就是你?你如今來想怎樣?報仇雪恨?就憑你?!」

  他猛地踏前一步,囂張中帶著色厲內荏嚷道:「我乃堂堂天潢貴胄,現下不過暫時遭奸人所害,不出數日,定能出來仍舊當我的陽明侯!這天下都是姓蕭的,你一個小小賤民,能耐我何?不過死了個不識抬舉的女人罷了,還不算我親手所殺,這樣的糊塗賬想賴在本侯頭上,癡心妄想!」

  我抬起眼,靜靜地看著他,忽而一笑,道:「你說得對,天紀錯易,舉動大謬,我早已不信律法綱領,不信天理循環,我只靠我自己。」

  我將管蕭湊近唇邊,微笑著看向他,淡淡地道:「當日拙荊最喜聽我吹奏橫笛,我如今弄不了那東西,今晚且用管蕭替代,侯爺聽聽,比之當日琴閣琴聲,孰高孰低。」

  他臉色大變,立即倒退幾步,哆哆嗦嗦想撕下衣襟堵住耳朵。我冷冷看他,開始吹奏,這是一曲幽冥晦暗的調子,名字就叫《望鄉台》,乃《天譴》曲中第二部。曲調忽高忽低,尖利恐怖,猶如明滅鬼火,調子轉折之處猶如勾魂使者,但勾出的卻是人心底深藏的恐懼,不敢面對的慘狀,無法想像的損失。蕭雲翔在儘管拚命摀住耳朵,卻仍然面色蒼白,搖搖欲墜,目光中流露無盡的驚惶失措。終於,他尖聲叫嚷起來,抱頭鼠竄,縮到牆角不住慘叫。我知道,在這一刻,他所殺過的,害過的,直接或間接因他而死的人,大概都出現面前,競相要他索命。

  曲調越發恐懼,管蕭一會冷澀刺耳,一會低泣徘徊,蕭雲翔此刻在我眼底,就如慌亂掙扎的老鼠一般,只知道胡亂揮著手臂叫嚷饒命,卻再做不出任何動作。

  這就是所謂的天潢貴胄,如此醜態,卻還想妄稱高貴二字,卻還以為,自己有權視他人性命如草芥。

  但就是如斯卑微而鄙陋的畜生,生生毀了那樣堅強勇敢的女孩子。

  恍惚之間,我又見到那日情形。小彤的掙扎聲,哭泣聲,衣裳的裂帛聲,蕭雲翔得意而猥褻的笑聲,不入流的器具用在一個弱女子身上所引發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我卻裹著白紗布被包得嚴嚴實實塞在床角,動彈不得,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旁人侮辱如斯善良高潔的女子而無能為力。

  我淚流滿面,悲憤羞愧欲死。到了頭,卻仍然要靠那名女子,那名傷痕纍纍,被侮辱及被損害的女子,事後將我緊緊抱入懷中,一遍一遍,流著淚命令我,不許死,要留著命,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是她甘冒性命之虞救出來的,是她用清白之軀保下的。

  一直到她發現懷了琪兒,到她分娩難產,到她血流如注,生命彌留,她仍然握住我的手,試圖微笑,微弱地要我發誓。

  發誓活著。

  我不想答應,但我別無選擇,她一早已說過,我的命是她的。

  在她救出我,在她用千金小姐的柔白雙手親自趕馬車出逃;在她毫不猶豫將千金難求的靈藥用在我當時傷痕斑駁的醜陋身體上;在她典當羅裙釵簪只為換我一頓飽飯,一張舒適可安歇的床;在她於我心灰意冷,生無可戀之時陪伴我,鼓勵我,與我一道熬過那段原以為熬不過去的時光。

  我知道,我的命確實已是她的。

  她讓我活著,我便活著,她說喜歡我,我便娶她,她生了孩兒後撒手塵寰,我便傾盡所有,將她的孩兒視為世上最美好的珍寶。

  因為,這是我欠她的。

  但無數個長到能磨滅你所有希望和信心的夜晚,我抱著小琪兒,想著她。我想,如果我足夠幸運,還能留她在我身邊,那麼日子定然不會那麼難熬。

  如果她還在,一切都溫暖而平和,她永遠會勇敢而容易滿足,永遠會溫柔而信心飽滿。

  如果她還在,哪怕過去受過的那些傷痛,我都可以不去計較,我願意由她牽引著往前走,我心甘情願為她付出一切,好好地活。

  如果,她還在。

  我胸口募地湧上一陣劇痛,痛到手指發顫,險些捏不住管蕭。曲調嘎然而止,我暮然回首,卻已百年身。

  蕭雲翔慘白著臉,縮在角落中,盯著我的眼神猶如撞見鬼魅,恐懼之極。

  但我看向他,卻突然間不那麼刻骨仇恨,我驟然醒悟,便是將他千刀萬剮,小彤也回不來了。

  有人輕拍我的肩膀,我僵硬地轉過背,卻見沈墨山伸出一隻手,微笑地看向我。

  我愣愣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中,他立即牢牢握住,手掌乾燥溫暖,似乎能將周圍寒氣盡數驅散。

  「晚了,該回了。」他微笑道,攜著我的手,帶著我慢慢走。

  回哪?我茫然地想著。

  「今兒個晚了,外頭客棧早備下屋子。我已遣了小棗兒早早地過去,這會想來熱水熱飯都是現成的。」他絮絮叨叨地道:「還煨了燕窩粥,那玩意沒滋沒味,但要用慣了卻是好東西,於你身子大有裨益。如今漸要入夏,補藥一概不敢給你亂用,唯有先用燕窩對付著,上等血燕,你可不許不吃。」

  身後突然間傳來蕭雲翔嘶聲裂肺地喊:「易長歌,你回來!你回來!你才剛說我還有個孩兒,是不是真的?是男是女?啊?活著沒有?易長歌,你給我回來!」

  我身形一頓,沈墨山頭也不回,掏出一枚銅錢隨手往後一拋,他的聲音嘎然而止。隨後,卻聽沈墨山冷冷的聲音道:「蕭雲翔,好歹你也做過侯爺,別臨到頭了反像個孬種,哭爹喊娘的,成什麼樣子。」

  他在身後猶自唔唔出聲,我看了沈墨山一眼,低聲道:「我有些累了,咱們,快點出去吧。」

  「正是,這裡頭濕氣太重,陰氣也重,你身子才有起色,別染了風寒,那老子那些個……」

  「那些個用我身上的藥便白費了?」我淡淡地道:「沈墨山,你也換句新詞,見天嚷嚷這句,都不嫌囉嗦。」

  「錢銀的事怎算囉嗦?」沈墨山氣呼呼地拉著我的手加快步伐:「你須得愛錢,方愛惜用錢買來的東西,方明白這裡頭每樣東西都來得不易。你的身子現如今是拿大把銀子砸出來的,我還指望著日後沒個安生落腳的地靠你養活呢?嘖嘖,一百兩銀子一首曲子,比開黑店攔路打劫還強,這麼好的買賣,不調養好你的身子哪成……」

  一路絮叨,倒彷彿將適才的悲憤沖淡了不少。我隨著他出到外間,那名領我們進來的獄卒早候在那,見了人馬上堆上滿臉笑道:「才剛還聽裡頭隱隱有樂聲,二位爺想來見了故人,以那個,那個樂聲會友?」

  沈墨山笑了一笑道:「還以文會友呢,張大哥適才可聽得真那樂聲?」

  那獄卒樂呵呵地道:「隔著門,倒聽不太真切,似乎挺好聽,就是牢裡頭陰暗,那調子一慢,聽得有些□人。」

  沈墨山不著痕跡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是什麼好調調,他們讀書人弄的那套玩意兒,都七拐八彎難懂得緊,聽半天也沒配個冤家詞來,不若前頭胡同賞春苑裡的小娘們唱的小曲,那才叫勾人,改天我做東,張大哥一道去聽聽?」

  我瞪了他一眼,那獄卒卻心領神會,咧開嘴笑瞇了眼,直道:「正是正是,小的尤愛裡頭媚桃兒唱那一句情哥哥,哎呦誒,半天骨頭都酥了。」

  兩人狼狽為奸一般哈哈大笑,沈墨山又拍拍他的肩膀,約了下次一起逛青樓等事,這才復又攜著我的手七拐八彎出了天牢。

  外面空氣清潤,我深吸了一口氣,抬頭仰天,沈墨山在我身邊輕聲道:「那位獄卒沒事。」

  我心中一跳,瞪大眼看他,卻撞進他微笑的眼眸,聽他柔聲道:「我知你生怕連累無辜,那獄卒有些氣血阻滯,但我適才拍了他兩掌,已經助他通了經絡。」

  我張開嘴,卻不知說什麼,半響才道:「多謝。」

  「是我該多謝你給我面子,沒當場誅殺蕭雲翔。」他笑嘻嘻地走上前,撩開車簾,扶著我上車,又一躍而上,坐我身邊,道:「不然大牢裡死了要犯,這追究起來,許多人都逃不了干係。」

  我垂頭看著自己的手,輕聲道:「我不是,不想殺他。」

  「我知道,」沈墨山接口道:「我知道,但懲罰一個人痛苦地活,永遠要比令他痛快地死要狠得多。況且蕭雲翔被你的曲子勾起了懼意,此後恐怕噩夢纏繞,便是有恩旨,也快活不到哪去。」

  我咬著唇,抬眼看他,道:「我不殺他,可不是為了,怕給你惹麻煩。」

  沈墨山歎了口氣,伸出手來握緊我的手,道:「我曉得,你是為了琪兒。」

  我疲倦地閉上眼,心中千回百轉,未了澀聲道:「沈墨山,你能發誓,不將琪兒的身世告知於他嗎?」

  沈墨山低沉有力地道:「我發誓,絕不洩露半句。」

  我睜開眼,定定地看著他,問:「你,往後也能疼他麼?」

  「當然,」沈墨山微笑了起來,柔聲道:「我會將他視為己出,該打便打,該罵便罵,該疼也還是會疼。你無需憂心。」

  我知道他這種人從不輕易許諾,一旦許諾,卻是一諾千金。我心下感激,任他握著我的手,困難地道:「沈,墨山,你如此待我,我……」

  「別說了,」他打斷我,微笑道:「說得磕磕絆絆,又不是放印子錢,我還管你討利息不成?」他湊近我,柔聲道:「你只需記著,我對你沒有壞心便好。能記著嗎?」

  我抿嘴重重點了點頭,他深深地看向我,目光專注而黑沉,啞聲問:「說到利息,我倒想先跟你討一樣東西,肖想甚久。」

  我有些驚奇,忙道:「自然可以,只是我身無長物,唔……」

  話未說完,已被他迅速扣住後腦,隨即,兩片炙熱而柔軟之物,貼上了我的嘴唇。

  我聽見他滿足地喟歎一聲,隨即貼得更緊更深,而且輾轉反側,纏綿不休,一陣陣麻癢自嘴唇處傳來,伴隨著男子幾乎要燒灼人的氣息,我身不由己閉上眼,在那強悍中帶了溫柔的攻勢下有些軟了身段,被他佔了好一會便宜,才突然意識到,沈墨山在親我。

  第 24 章

  我後知後覺地驚慌起來,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掙扎,但手腳卻有些發軟,力道與他鐵圈般的手臂相比微不足道,身子一側,卻被他順勢壓在車壁上,抱住肩背,靈活的舌頭探入口中,攪得更緊,探得更深。

  彷彿不知滿足,彷彿迫不及待,呼吸越來越炙熱,越來越絮亂。

  這一生所經歷過的親吻,從未如此激烈,宛若要通過唇舌相交,吮吸出軀殼內暗藏的靈魂一般。

  腦中亂成一片,脊椎末端開始發軟,茫然之中,我被動地仰起頭,任這個男人攻城掠池,肆無忌憚。

  迷迷瞪瞪之間,他的唇轉移陣地,順著下頜的曲線往一側游曳,我一聲低呼,卻原來被他含住敏感的耳垂,登時全身力氣宛若被抽取一半,不由自主軟如春泥。

  耳邊傳來他的輕笑,隨後,是更為賣力的舔弄引逗。

  他唇齒並用,順著頸項線條一路往下,在鎖骨處流連忘返,輕咬重吮,又引起我連番細喘。

  不知為何,那些驚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突然不想掙扎,閉上眼任他施為。這世上從來未嘗有無來處的好,他做了這許多,便算這一切原本不是為我,而是於己有利的籌謀,扳倒蕭雲翔為我報仇不過是整盤計謀中順帶做的成分。但我仍然明白,若無有他,我要殺了蕭雲翔容易,但要全身而退卻很難。

  更遑論,日常相處點滴的照顧溫柔,連湯藥粥飯都替我安排得妥帖舒適,連對小琪兒也愛護有加,悉心教導。

  這些種種,就算出於某種算計或目的,我仍然承了他的情,欠了他甚多。

  更何況,他說對我無存壞心,我想信他。

  如若這具殘破的身子是他想要的,那我還給得起。

  然後明日天涯,我可以說一句兩訖。

  我順從地伏在他身下,在他拉開衣襟的時候幫著解下衣裳,在他唇舌並用,含住我胸前硬果時,配合地仰起胸膛,在他的手順著腰線托住臀部時,輕喘一聲,主動貼近他腰腹,那裡有硬物炙熱如鐵。

  我閉上眼,想,有多久沒經歷男子之間的情事?此間車廂內無任何潤滑之物,瞧他這等急色模樣,恐怕呆會我有大苦頭吃。

  他果然不是所謂的君子,手勢老道又頗有技巧,只是喜歡重重吮吻,又痛又麻,噬咬拉扯我胸前乳 珠,近乎想將之吞入口中一般。且練武之人行房事最不易吐出精華,沈墨山又是個中翹楚,今日也不知會弄多久,我能否捱著不昏過去?

  我咬緊嘴唇,努力放鬆身子,甚至主動分開雙腿,纏住他的腰身。

  他的呼吸越發粗濁,已顧不上溫柔,略帶粗糙的大手一把抓緊我的臀,不住揉捏,手指悄然往下,正要探向身後那處。

  我慘淡一笑,是了,快些進來,把我撕裂也成,讓我痛得死去活來,血流如注也成。反正,不要再這麼撩撥,我厭惡自己在男人身下喘息低吟,宛轉承歡的模樣。

  我怕自己會厭惡到忍不住當場吐出來。

  就在此時,我忽覺身上一輕,不由詫異地睜開眼,卻見沈墨山額頭沁汗,眸色深沉,明明一副恨不得撲上來將我拆吃入腹的模樣,卻偏在此時,深深呼吸了幾下,吐納一番,隨即卻眼中回復清亮神志,咧嘴一笑道:「在這要了你鐵定會受傷,算了,下回吧。」

  我驚愕地瞪大眼看他,卻發現他老臉一紅,罵道:「看什麼?再勾引我,便是拼著令你一月不下床,我也要做夠本。」

  我臉上一熱,他已經輕手輕腳替我合攏衣裳,將我攬入懷中,喘著氣啞聲道:「小黃,甭覺著我輕慢你,你原是要比旁人荏弱萬分,半點馬虎不得。我是心疼你,瞧瞧,被你浪得火都要燒身了,可還得懸崖勒馬,我容易嗎?你甭急,回去咱備好東西,選個花前月下的好日子再來。」他猛地親了我一口,忽然語氣轉為曖昧,流連忘返地嗅來嗅去,道:「真是冰為魄玉為膚,到底怎麼長的,讓人見了就勾了魂,只想吃了你。」

  我垂下頭,推開他的懷抱,坐遠了一些,沈墨山歎息道:「好了,是我說話欠妥當,愚兄這廂賠禮了。」他湊過來抱住我,笑嘻嘻地道:「好容易能抱著香一口,我可憋了許久,你也可憐可憐我。」

  我咬著唇,半響方輕聲道:「你,你若是想要,我……」

  「你什麼?」他嬉皮笑臉地湊過來,緊貼著我的臉頰,道:「你也應允了?好寶貝,我就知道你不是鐵石心腸,這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一片心意,你終究能領會得來……」

  我默默解開衣襟,抬頭看了他一眼,終究又心慌又窘迫,顫聲道:「我,我沒關係……」

  他目光變得專注,一眨不眨直盯著我,我咬咬牙,褪下外衣,又解裡衣,露出適才被他又親又咬一片狼藉的胸膛,沈墨山仍然不動,我臉頰一片火燒,又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要不要……」

  「行了。」沈墨山似乎回過神,斷然上前,一把上前拉住我的衣襟,輕輕撫過肩膀,強笑道:「如此妙曼的身子,我可定力不夠。」

  「沒,沒關係……」我垂頭吶吶地道。

  「我說行了!」他猛地低喝一句,我微微一抖,他歎了口氣,幫我將衣裳穿回去繫好衣結腰帶,隨後將我攬入懷中,大手拍著我的背柔聲道:「乖,不用做這些,真不用,我沈墨山沒這麼下作,你是我的寶,懂嗎?」

  我愣愣地靠在他懷中,忽然覺著前所未有的疲憊湧上心頭。這麼多年,獨立一人帶著琪兒,若不是心中的仇恨支撐,我早已潰不成軍。但此時此刻,這兩句普通的話,卻無疑直擊內心,在那已然麻木結痂的地方重重一錘,我痛得湧上眼淚,卻也在痛中明白,原來我的心中,還是有一塊角落,柔軟,不堪一擊。

  一句溫情的話,一句沒有來由,無法辨析真假的話,就足以擊穿層層封存的記憶,令我想起最初那一刻,在一切還沒發生之前,其實,我也有過如斯單純的時刻。

  「怎的哭了?小傻子,」他愛憐地撫慰我的頭髮,輕輕一吻,道:「有我呢,乖,不會再受苦了啊。」

  我啞然失笑,在他懷裡蹭掉眼淚,坐直了身子,道:「墨山,我有話要對你說。」

  「說吧。」

  我躊躇了一會,伸出右臂,露出脈門出微微的傷痕,啞聲道:「這道傷痕,是我當日自行咬的,那時我不想活了,咬得甚深,後來,便是小彤,哦,小彤就是我的妻子,也是琪兒的娘,她將大量珍貴的碧玉凝暇膏抹塗其上,卻也不能全部掩蓋舊有的疤痕。」

  沈墨山雙目微瞇,看著我,一言不發。

  「不僅這裡,」我苦笑了一下,道:「當日我全身上下,幾乎儘是傷痕,一張臉也給毀得七七八八,都是小彤費盡心力,將武林中人視為至寶的碧玉凝暇膏盡數用在我的身上,才有今日你看到的,這個我。」

  沈墨山眼中流露出心疼憐惜和狠勁怒意,伸出手握住我的,輕聲問:「誰幹的?」

  我搖搖頭,道:「我不能告訴你,你已幫我甚多,這筆賬,我得自己去討回。」

  沈墨山微愣,柔聲道:「小黃,若此刻換成旁人,我二話不說,資助銀兩人脈,送他去親手血刃仇敵。但你不同,我心疼你是一面,另一面,是你性子偏激,招招想著同歸於盡,我怕你仇沒報上,倒枉送性命。」

  我背部一僵,道:「我去意已決。」

  「什麼叫去意已決?」沈墨山驟然醒悟過來,怒道:「你一早盤算好,要趁著來京師的機會再度逃跑?」

  我心情沉重,但仍點了點頭。

  他不怒反笑,道:「不是,你是養不熟的狼崽子嗎?你外面打聽打聽,自來只有我沈墨山佔別人便宜,曾幾何時輪到我如老媽子一般對你噓寒問暖,怕你身子不好,花錢如流水,名貴藥材跟白菜蘿蔔一樣供你每日享用。你要收拾蕭雲翔,我二話不說,拼著京師買賣的根基被損也要替你出了這口惡氣;你兒子我也視為己出,養著寵著,就生怕待他一個不好惹你不高興。是,我待你好都是自找的,現如今你幾次三番執意要走,也是老子吃飽了撐的自找了!」

  我垂頭不語,他怒意越炙,猛然抓住我的肩膀咬牙道:「這會子算什麼?啊?先通報老子一聲,就不算偷跑了?你倒對得起我!」

  我忍著痛道:「我不想,令你誤會。」

  「誤會個屁!」他眼睛一轉,立即明白道:「又是那個景炎?你又與他暗通消息?我當日就該一掌斃了那個小白臉!」

  我悲傷地看著他,努力道:「墨山,別這樣……」

  「操你奶奶個熊!」他怒罵一句,一掌拍向炕桌,將之震為碎片,瞪著我目光利如刀劍,竟令我心中恐慌起來,他惡狠狠地問:「這次要怎麼跑?下藥還是吹迷魂曲?」

  我垂下頭,吶吶地道:「沒,只是待你意亂情迷,以授曲為名,叫你自行吹奏上回的催眠曲……」

  他冷笑一聲,道:「怪不得適才如此主動,那為何不按計劃進行?為何要告訴我?」

  「墨山,」我看著他,終於溫言道:「我不願再欺瞞你,我們有約定,你忘了嗎?」

  沈墨山面色一變,轉頭道:「沒忘!我原以為待你好,令你習慣我的好,自然不會再提及那個約定,哪知你根本就是……」他募地掩口,面上悲憤神色卻分明。

  我心裡一痛,也顧不得害怕,挨過去拉他的臂膀,他憤憤然甩開,我又拉住,柔聲道:「墨山,你應承過我,待我身子好轉,便放我走。」

  「可我沒應承過放你去送死!」他怒吼道。

  「我會小心,」我微笑著看他:「我答應你,待那些事一了,我就回來,琪兒放你那裡,我總要回來接兒子,對不?」

  他面色稍霽,皺眉道:「不行,我不放心。」

  「我已等了五年,」我含淚笑道:「你讓我去,我不是為自己那點冤仇,還有其他人被牽連致死,我必須為他們討一個公道。」

  沈墨山默然不語,但臉上已無適才的狂怒。

  我趁熱打鐵,低聲道:「等我回來,我會回應你的心意,好嗎?」

  他眼睛一亮,終於轉頭,問:「真的?不哄我?」

  我點頭道:「真的,不哄你。」

  他猛地將我抱入懷中,啞聲道:「我怎麼捨得。」

  「我現下不是以前的易長歌了,」我拍著他的背,輕聲道:「現下我有你要牽掛,還要看著琪兒好好長大,我怎會處處拚命,不計後果?」

  「傻子,你有我啊,這天底下還無一人我動不了!」他霸氣十足地道。

  「就因為如此,所以我不想你相助。」我靠在他胸膛上,微笑道:「你待我如此的好,我不忍再用你,卻也不想給你惹麻煩,更加不願你捲入我昔日的事中。那都不是什麼好事,我想,若有福氣,我想斬斷過往,乾乾淨淨跟你站在一起。墨山,我也是男人,不需你藏著護著,我的事,我也想自己解決。」

  「可我心疼,」他悶悶地道:「花了好多銀子才養得你略有起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沒你之前,我照顧自己也做得很好。」

  「好個屁!」他鬆開我,從懷裡摸出一個精緻瓷瓶,遞給我道:「罷了,你若一心想走,我也攔不住,這裡尚有三顆『思墨』,也即上回我給你用的,能起死回生的靈丹。你收著,不許推,好歹讓我放心些。」

  我收下瓷瓶,此時馬車外一聲長嘯,趕車的車伕道:「沈爺,前頭有輛馬車橫著堵住路。」

  我心下一驚,忙掀開車簾,卻見前面馬車前景炎一身勁裝,後面隨著四名護衛,正蠢蠢欲動。景炎當年轉攻的是天工物理,於機關等頗有領悟,這個架勢,那馬車定然暗藏玄機。

  我立即出聲喝止,轉身對沈墨山道:「我走了。」

  沈墨山面沉如水,猛地一把將我扯入懷中,當著景炎的面狠狠吻了過來,直要將我揉碎一般噬咬親吻,待放開時,兩人呼吸都亂了。沈墨山咬牙切齒地道:「記住,若無全須全尾地回來,我便將小琪兒那小東西大卸八塊,明白了嗎?」

  我微微一笑,跳下車,朝景炎走去,終於回頭,看那男人最後一眼,笑道:「墨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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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 章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內。達觀誰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我掀開車簾,默默注視車外。

  綠樹成蔭,繁花似錦,泉水蜿蜒流過整個榆陽城,家家白牆黑瓦,門前垂柳婀娜,牆頭廊下,常有鮮花一簇,溢出門外來。榆陽城北靠幽崖雪山,臨近南疆各地,四季如春,多有奇花異草鬥艷。城內多有南疆蠻夷遷徙至此,與天啟朝其他地方風土迥異。街上處處可見長裙狹窄,衣袖短小的異族女子腰肢搖曳;或頭纏白巾,耳垂大環,背著背簍帶著佩刀的異族男子大步流星。

  天啟朝南武林總盟,便設在此地。

  所謂南武林,其由來可追索至南疆大亂之年,榆林城首當其衝,險些遭異族侵佔洗劫,幸而有少年英雄挺身而出,率領一眾武林人士加入伐蠻大軍,與朝廷兵馬相互呼應,才令這古城逃脫一劫。其後那少年英雄更聯絡南疆各部落頭人,說服州府開放布市,容許易茶易物。經過多年經營,此地早已夷漢一家,南疆各族頭人子弟得以入官出仕,而那少年英雄更是娶了一位異族女子為妻,傳為一時佳話。

  為了拉攏威懾,南武林總會自戰亂後並未解散,南武林被皇上嘉獎為「忠義之師」,那少年時任盟主,更是被敕封為「忠義伯」,世襲罔替,並賞府邸官衙,莊院良田,比之京城一般宗室子弟,還要風光豪華。遇到大事,榆陽城州府官員要還得請忠義伯共商,忠義伯的折子,是可以上達天庭,無需經御史台上書房,直呈聖聽。

  但南武林在江湖中地位很高,除了衝著皇家恩典外,另一個主要原因,便是代代忠義伯,均為武功高強,義薄雲天的大俠,於國難時能扶顛持危,於平素裡卻又急公好義。在武林中倡義舉勇,慷慨解難,在廟堂上卻也能仗義執言,為民請命。

  這樣的人家,這樣的風骨,由不得整個南武林對其唯馬首是瞻,心甘情願,奉忠義府主人為南武林盟主。

  從第一代忠義伯開始,便有了一個規矩,每十年舉辦一次英雄會,廣邀天下英雄豪傑,名宿耆老,大家一起切磋武藝,互通有無。這個集會因為在榆陽城舉行,榆陽又多花卉,因而又有「萬花英雄會」之名。

  英雄如名花,一技傾天下,這場盛會,漸漸成為少年人長見識、青年人展抱負、各派長輩們聯絡感情、共謀武林大事的好去處。

  萬花英雄會一開,天下英雄莫有不來。

  我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由於英雄會舉辦在即,忠義府財大氣粗,弄了一個莊院,專門款待各處來的江湖成名人物並門下弟子隨從。饒是如此,卻仍有許多人不夠資格或來得晚了,住不進莊院,這下城內大小客棧便盡數爆滿。配戴兵器,氣勢洶洶的武人隨處可見,用各地口音呼朋喚友喝酒猜拳的嘈雜聲、切磋武藝的叮噹聲、看不順眼互相罵娘動刀子的辟里啪啦聲,整個榆陽城,倒平白熱鬧了許多。

  熱鬧得,彷彿江湖之氣,撲面而來。

  街上人一多,我便放下車簾,只安安靜靜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景炎在我身旁微微一笑,問:「累嗎?我已命人先行租下一處小院,不若去歇息,我自己去便好……」

  我睜開眼,搖頭道:「不,若來了此處而不去見他,他知道了,又該暗自難過。」

  景炎臉上現出恍惚的笑,道:「他最心疼你,若知道你累了,自然會先要你歇息。」

  我看向他,分明已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只是目光柔和中,卻蘊含經年離散的哀慟。

  曾幾何時,他變成這個樣子,我還記得當年這雙眼眸分明那幫清澈,如見底的溪流,總轉動透明的光。

  「怎麼如此專注看我?莫非我臉上開了花?」景炎回過神來,衝我一笑問。

  「不是,我在想,你當初進谷來的模樣。」我忍著笑,道:「明明張著一張文靜靦腆的臉,卻偏偏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調皮,你那時候整日嚷嚷要做一個能坐人的紙鳶,等做出來了,就帶我們飛上天。」

  景炎笑道:「可不是,旁人都道我是癡傻,唯有你問過我,那做出來了,可不可以帶你們飛。」

  我呵呵低笑,道:「那都是哄你的,其實那會我心裡想,這小子腦門鐵定叫馬踢過,小瘋子趕緊打發了要緊。」

  景炎瞪了我一眼道:「我就知道,你打小就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只有罄央哥真心待我,說了喜歡我做的東西,便是真喜歡。」

  罄央的名字,便如此突如其來被提及,我們兩人,都微微一愣,我臉上浮上一絲苦笑,他則目光又變得迷離,沉默了半日,我幽幽地道:「真是,不知他怎樣了。」

  「一定很好,」景炎抿緊嘴唇,斬釘截鐵地道:「一定會很好。」

  我點了點頭。

  馬車駛入巷子,又七拐八拐,來到一處,眼前驟然開闊,卻原來榆陽城城內便有山有水,此刻我們到得其城北一處小石頭山前,景炎命屬下停穩了車,抓住一個包裹,打開車門率先躍下,竟然有些迫不及待,連回身扶我都顧不上。我笑了一笑,抱住車內的七絃琴,慢騰騰地下了車。

  我永遠記得這個地方,果然一如記憶的深潭,潭水遠望黑沉,近看卻清澈見底,內裡長滿綠幽幽的長條水草,間或數尾黑魚,游曳自在。潭邊幾本野杜鵑,此刻過了花季,卻猶自留有幾處花苞,星星點點,煞是嬌嫩動人。再往前,兩叢茂盛垂柳,上百年的枝幹,質地紋理斑駁滄桑,枝條卻柔軟生姿,宛若二八少女輕柔腰身。

  再往前,柳樹之後,有屏風般一塊巨石,那下面一處孤塚,冷清孤寂。

  景炎早已在墓前擺好果品點心,甚至有一小壺酒。此刻正趴在墓碑邊,手持巾帕,仔細擦拭那塊石碑。

  沒有墓誌銘,沒有祭文,上面很簡單寫著四個大字「罄央之墓」。

  字體渾圓中帶了稚氣,一看便知是景炎的手筆。

  那時候,他這手臭字讓罄央又氣又好笑,偏偏景炎生性散漫懶惰,最煩在這等事上耽擱功夫。在疊翠谷呆了好幾年,同去的少年個個出類拔萃,人中龍鳳,唯有他仍然一手臭字,一生也改不了。

  那時候,罄央大抵沒想過,這手臭字,日後竟然會刻到自己墓碑上,便是死了,也不能擺脫。

  我笑了出聲,走過去也不客氣,隨意席地而坐,將七絃琴隨手一擱,捻起一塊豌豆黃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景炎,你這點心幾時買的?路上怎不見拿出來?」

  景炎橫了我一眼,道:「去去,怎麼跟小琪兒一樣饞嘴?這是給罄央準備的,有你什麼事。」

  我趕緊大大咬了一口,將那半塊點心遞回去道:「小氣,還你便是!」

  景炎懶得理會我,扭過頭去,使勁擦罄央的墓碑。

  我沒話找話道:「景炎,你給他挑的這地方還真不錯,趕明兒我要嗚呼哀哉了,你也把我埋這好了,罄央哥在這,我做鬼也還有人照應。」

  景炎手一頓,轉過身來惡狠狠盯著我,看到我心中發毛,吶吶地道:「怎,怎的?」

  他冷哼一聲,將巾帕一扔,怒道:「憑什麼想我收屍?想得美!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你們當我是什麼?啊?!不過小時候學藝承你們照顧過兩年,罄央便罷了,你小子何德何能?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找到你?這幾年為你又做了多少事?縱使我欠了你的,也早就該還清了?憑什麼還想讓我收屍?憑什麼?」

  我們相識多年,除去少年時代肆無忌憚的嬉笑怒罵外,自遭逢變故以來,他對我總是心疼照料多些,從未如此聲色俱厲。我被他吼得有些發懵,瞬間明白了過來,暗歎一聲,過去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片冰涼,他聲調降下,卻仍餘怒未消:「王八蛋,你若死在我前面,我定然任你曝屍街頭,絕不多瞧一眼,絕不!」

  我點頭,柔聲哄著他:「好,你愛怎麼樣便怎麼樣。」

  景炎胸膛不住起伏,突然一把拉住我,道:「跪下。」

  我老實下跪,對著罄央的墓碑,景炎按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道:「罄央哥,柏舟就愛胡說八道,你可千萬別當真。你這麼好,此刻定然升仙的,就保佑一下這個小混蛋,讓他別橫死枉死病死,別真有天非得我去收屍,這等事,一次就夠了,罄央哥,你若是怕沒人陪,我燒很多丫鬟小子去伺候你。柏舟好吃懶做,又多病,其實沒什麼用,你做了神仙可得多照應他……」

  我心裡一酸,強笑道:「罄央哥,景炎都是污蔑我,你別當真。要真的能保佑誰,您就還是保佑景炎吧。他現在出息了,除了一筆臭字還是拿不出來見人,京師酒樓的生意可經營得紅火呢,自身功夫也沒耽擱下。現在走大街上,也終於有大姑娘小媳婦肯瞟兩眼,咱們哥倆可算欣慰了……」

  景炎「呸」了一聲,急切地道:「放屁,明明是我長得比你英俊有男人味,你這是心存嫉妒,嫉妒跟我一道走,娘們看的都是我。」

  我哈哈大笑:「嫉妒你幹嘛?你縱使有滿街的女孩兒青睞,也比不上我的小彤。」

  景炎嗤之以鼻:「小彤真是吃錯藥被豬油蒙了心,居然看上你這麼個癆病鬼,若活著,此刻不定腸子都悔青了。」

  我梗著脖子道:「她就是喜歡我,怎麼樣,我就算癆病鬼,她還是喜歡我,這叫姻緣天定。」

  景炎罵道:「你個不要臉的,還來勁了啊……」

  我們打鬧作一團,就如多年以前那樣,那個時候,罄央也在不遠處,臉上掛著溫柔的笑,看著我們倆鬧,寬容而寵溺。等我們鬧完了到他身邊,才一人頭上打一個梆子,試圖板起臉孔教訓兩句。

  只是今天,他的溫柔笑容,換成一塊冰涼的石碑。

  我們鬧夠了,一起躺在罄央墓前,景炎的傷感已經消散,他側頭望著罄央的墓碑,目光溫柔如水,道:「你說,若罄央哥活著,他會應承我的感情不?」

  我雙手托著後腦,仰躺著道:「一開始肯定不會,還會搬出諸多大道理教訓你,但架不住你死纏爛打,最終因著心疼你,總會有軟化的一天。」

  景炎默不作聲,我歎了口氣道:「若不是因為我,罄央哥也不會出事。你的感情,也終有結論。」

  景炎苦笑了下,歎了口氣道:「你錯了。他喜歡的人是你,他那樣的人,若是喜歡上一個人,定會全力以赴,至死不渝。你是有福的。」

  我轉頭看他,心裡湧上一陣淒苦,卻無法作聲,只得坐起,將他帶來的酒斟了三杯,一杯放在墓前,一杯遞給景炎,自己低頭抿了一口,強壓下這種淒苦之感,歎道:「前事已矣,多說無益,來,乾了這杯。」

  景炎接過酒,一飲而盡。

  我也隨著一口氣乾了杯中之物,藉著酒氣問:「你為何不恨我?景炎,你難道不該恨我嗎?」

  景炎瞥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是恨啊。但瞧著你半死不活的模樣,便是有天大的恨也消散了。咱們一塊長大,我閉上眼,想起從前的好日子,總也少不了你。你說,我還恨得起來嗎?」

  我慘淡一笑,黯然道:「是啊,如今想來,咱們是有過好日子的。」

  「只可惜,好日子總也過得太快。」景炎抬頭,一眨不眨看著我的眼睛,道:「柏舟,有件事我憋在心底多少年了,一直想問,卻問不出口。罄央哥到底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我手一抖,持酒壺,卻將大半酒水撒了出來,終於頹然放下,道:「具體我也不知道,大概當日,罄央哥不忍看我受苦,出手救我,卻被對頭打死吧。」

  「他的屍身上並無明顯傷痕,心臟卻被某物穿透。」罄央道:「傷口很怪,既非刀劍,也非拳腳,我至今想不透是什麼。」

  我又飲了一大口酒,道:「來,來,今兒個在罄央哥面前不提這些,總之兇手是誰我們都清楚,他沒幾天好活了。到時候在此獻上他的首級祭奠,也就是了。」

  景炎點了點頭,喝下我倒的酒。

  我觀察著他的臉,道:「罄央哥其實算我的啟蒙恩師,我的琴都是他所教。今日我想奏一曲,算是祭文,你也一併聽聽。」

  「好。」景炎笑道:「京師第一琴師非同凡響,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我笑道:「你拍我馬屁也沒用,反正我待會定然是對牛彈琴。」

  景炎笑道:「好歹我也習過六藝,別小看人。」

  我將琴橫在膝蓋上,調了調音,笑道:「如此,公子請指教。」

  「不敢,請。」他作出一個手勢。

  我雙手按琴,彈了起來。


  第 26 章

  我彈的這首,卻非關喪亂,不是瘞旅,只是一首我們都熟知的小調。

  那個時候,罄央手把手教我彈這首曲子,《山居吟》。

  我曾經那麼拚命練習,只為在心中敬仰的神面前彈奏一曲,只為了,那個人冷冰冰的視線,能落到我身上,能略帶一絲暖意。

  我做到了。

  但如今想來,卻還不如沒有做到。

  曲調一響,景炎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們都想起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少年單純,最愛搗蛋幻想,那時候天空蔚藍,繁星璀璨,彷彿一伸手,便可摘星攀月,便可御風前行。

  那時候,景炎膽大包天,幾乎將谷內能去的地方都探險一遍,有一日甚至突發奇想,要隨我入谷主的書庫開開眼界。

  疊翠谷於習藝上採納自由博取百家之長,然規矩上卻森嚴,尤其與谷主相關的地方均為禁地,無谷主恩典,斷無私自潛入的道理。平日裡守備侍衛不禁鐵面無情,且傳說有些地方機關重重,若沒人領著,很容易死了都不明不白。

  我因為谷主親傳學生,故能有入書庫的殊榮。但景炎當時僅入谷一年,隨著罄央習些拳腳而已。

  就連我,進書庫也只能進規定好的隔間,旁的地方,是一眼也不能亂瞥的。

  景炎磨人功夫一流,加之年少輕狂,膽大包天,我竟然頭腦一熱,同意了他的要求。

  書庫守備與其他地方不同,只得一人,那人年紀偏大,平日裡待我甚好,又好貪杯,我喚之平叔叔。

  這一日,景炎偷了廚房藏著的上好江州曲淩,我拿去孝敬了平叔叔,趁他歆享酒酣之際,讓景炎溜了進去。

  如果是現在,我當然會想,書庫只得一人看守,那便意味著,這人不是以一當百,便是書庫在谷內位置並不重要。

  但若不重要,又怎會疊翠谷建谷數十年,只有谷主親傳,或額外施恩,或節慶賞賜,才允學生們進去借閱一日半日?

  若是現在,我當能在瞬間明白,書庫不是不重要,而是谷主相當信任那位被我喚作平叔叔的人。

  信他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這樣的人,怎會讓兩個孩子糊弄過去?

  我既緊張又興奮,景炎卻興致勃勃,東張西望,在他的攛掇下,我們甚至溜出我慣常呆著的隔間,跑進裡間小庫房看那羅列得整齊森然的一部部藏書。

  景炎興奮得哇哇大叫,我卻不太明白,他猛拍了我一下腦袋道:「大笨蛋,你知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麼?這是江湖各門各派的絕技書籍啊,任一本拿到外頭去,那都是要豁出命去搶的啊。」

  我仔細辨認那些書名,點頭問:「伏虎拳,追風刀十三式,看了這些書便能練好武功麼?」

  景炎小臉上神采飛揚,卻笑道:「哪那麼容易,我在家聽爹爹說,練成一門絕技得好幾十年功夫呢?還得師傅在旁邊掠陣指教,否則極易走火入魔。看書自習,還要融會貫通,除非是武學大家或百年難遇的奇才。」

  我歎了口氣道:「若是人的腦子如那志怪小說中的乾坤袋,將這許多武學秘籍均裝了進去,煉成自己個的本事,那該多好。」

  景炎哈哈大笑:「一個絕技得習上數十年,這許多門功夫,那得耗費多少年?除非活成千年老妖精。」

  我聞言起了玩鬧之心,撲上去撓他癢癢,道:「讓小爺瞧著你妖氣十足,定是妖孽化身,看我收了你!」

  他反撲了過來,笑道:「你才是妖孽,看我照妖鏡。」

  我一面打鬧,一面叫:「看我幌金繩……」

  「紫金葫蘆!」

  「收魂傘」

  ……

  我們玩得忘乎所以,突然之間,一種奇異的寒意湧上來,我不自覺停下,轉過頭去,赫然發現谷主站在身後不遠處,正冷冷地打量著我們。

  那一瞬間,彷彿有人拿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我嚇得不知所措,立即跪下頭貼著地板,不知過了多久,四周靜得幾乎可以聽見自己急如擂鼓的心跳,身邊傳來一陣戰慄地壓抑著的啜泣,景炎已經嚇得哭了起來。

  他再膽大妄為,卻也知道谷中谷主猶如神明,入了疊翠谷習藝,便是將命交到谷主手上,便是在此丟了性命,家裡人也不得過問一句。

  也就是說,谷主若是想讓他死,他來頭再大,也沒人救得了。

  我立即想明白這點,猛然真的恐慌起來。景炎犯規,說到底是我同謀,他這麼搗蛋,定然在家中受寵異常,若因此喪命,家中父母不定傷心到何種程度?電閃雷鳴之間,我立即爬前兩步,拚命磕頭道:「谷主,都是我的錯,是柏舟拐著景炎到此禁地,是柏舟一人犯錯,與景炎無關,求谷主懲罰我一人便是,求谷主……」

  景炎大概嚇懵了,只知道抽泣,我猛地一拉他胳膊,大聲道:「還不快求谷主恕罪。」

  他被我一推,才有些清醒,哭得淅瀝嘩啦,磕頭哽咽著道:「求,求谷主……」

  也不知磕了多久,彷彿額頭都破皮流血,谷主仍然不為所動。我愈加惶恐不安,又往前爬幾步,忍著哭聲道:「求谷主開恩啊——」

  低頭間,卻見一雙纖塵不染的錦雲攢團花靴停在眼前,再往上是谷主喜愛的青緞常服,袖口繡著些許雅致的墨綠蘭葉,我又怕又急,心裡卻也有些許說不清的期待。終於,兩根冰涼的手指頭勾起我的下巴,我對上谷主波瀾不興的一對眼眸。

  「谷,谷主……」我磕磕絆絆地喚道。

  他不答,只是輕輕摩挲我的下巴,眼中漸漸沾染上些許情緒,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壓抑的興奮,隨後,我聽見他的聲音,同樣冷淡:「你替他求情?」

  我立即點頭。

  「很好。」谷主冷冷地道:「兩個人都該罰。」

  我大驚失色,卻聽他略微提高嗓門:「來人。」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進來一人垂手而立,卻是適才被我灌醉的平叔叔。

  「把小的帶下去,教他點規矩。」谷主捏住我下巴的手猛然收緊,「教得徹底些,別下回又來犯事。」

  「是。」平叔叔屏息答應,跨步穩健,哪裡有一點醉意?

  我便是再懵懂,卻也明白過來,原來自我們偷溜進來那一刻算起,谷主就已經知曉。我背上冷汗涔涔,卻仍想盡最後一點努力,囁嚅道:「谷,谷主,都是我……」

  谷主冷冷的眼神掃過,我心中一突,自動嚥下那半句話,他不再多話,揮揮手,平叔叔立即上前,將哭爹喊娘的景炎挾在腋下,快步退出。

  我驚呼出聲:「不要,放開景炎——」

  谷主輕輕按住我的肩膀,令我半身不得動彈,淡淡地道:「不會死。」

  我鬆了口氣,知道這已然是法外開恩,忙掙扎著於跪謝。谷主卻一把托住我,冷冷道:「且慢,他欠下的刑罰,由你來替。」

  我恐懼地睜大眼。

  「怎麼,怕了?」他似乎有些好笑,竟然摸著我的肩膀道:「你適才的勇猛,莫非都是裝出來的?」

  我渾身顫抖,卻禁不住挺起胸膛,努力克服嗓音中的戰抖,道:「請,谷主責罰。」

  「放心,該你的,一樣也跑不了。」他輕聲地說,雙手卻漸漸往下,隨手一撂,揭開我的衣襟,淡淡地道:「本想待你再大些,現下看來,也無需憐惜了。」

  氣氛很奇怪,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卻萬分羞澀,又有些莫名的期待,站立著,任由他將我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解開。

  白色儒服若花瓣委地,裸 露的皮膚接觸到空氣,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如把玩一件古玩器皿那般仔細看過我身子的各個部位,待分開我的雙腿時,曾經慘痛的記憶募地湧上腦來,我猛地一下推開他,尖叫一聲:「不要——」

  「這是你的懲罰,」他平淡地陳述著,卻將我一下抓了回來,迫使我雙膝跪在衣裳上,蹺起臀部,他的呼吸終於有些變粗,撫摸的力度終於激烈起來,在我耳邊輕聲道:「你是我的人,這是你的榮耀,明白了嗎?」

  我哭著搖頭又點頭。

  他冰涼的手緩緩撫摸過大腿內側,探向身後容納之處,緩緩揉捏著,擴張著,極有耐性地等待我放鬆肌肉,等待我那處能伸入兩根手指,才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衣裳,露出巨物,插入。

  整個過程,我因為哭泣,因為痛和羞澀而沒法抬頭看他,因為被他佔有而莫名激動,因為崇敬他,愛慕他,而沒有感到一絲可恥和屈辱。

  到得後來,也不知他碰到哪,我竟然渾身軟如棉絮,口中發出輕喘和嬌嫩的呻吟。

  這是我與他之間第一次情事,那一次他似乎有些忘情,不顧我身形未足,卻做了許久。久到照入書庫的光線越來越柔和昏黃,久到時至今日,我閉上眼,仍然能清晰描繪出,地上被我們弄濕的地磚紋路及樣式。

  但若是那時,我能在那般激烈的頻率中回頭看他一眼,若能在那樣炙熱的呼吸中觀察他的臉,我定能發現,他從頭至尾,眼神均深沉無波。

  即使是歡好,仍不能撼動他分毫,即使他與我歡好,仍如屈尊降貴,賞賜恩典一般。

  如果早早發現這一點,我是否能及時明白一些事,

  是否能,不那麼投入,猶如飛蛾撲火般愛這個男人。

  我到目前為止,唯一的,耗費全副心神精力活命的勇氣的愛,是否能不像一個笑話。

  第 27 章

  景炎睡著的側臉仍與少年時代一樣,長且直的睫毛垂下,挺秀的鼻翼微微鼓起,嘴角向上,似乎夢到什麼美夢。

  我摸摸他的頭髮,在罄央墓前,他大概夢見的,是那位向來在他面前溫潤如玉,柔和如水的男子。

  我一早在酒中摻入助眠藥物,再佐以曲調彈奏,景炎這一覺,當睡到第二日早晨。

  而且,《山居吟》如今已被我改得面目全非,除了主調旋律類同外,我更加入對往昔美好情懷的回憶和懷想。

  因此景炎的夢,大概只會見到罄央韶華盛極,白衣翩然的美態,大概只會遇見那人,含笑寵溺地傾聽他說也說不出的情懷。

  在他的睡夢中,永遠不會知道,他苦苦思慕的罄央哥哥,其實也有深沉狠心的一面。

  我站了起來,抖抖衣裳,對著罄央的墓碑,再度深深行禮。是的,他是深沉心狠,他原就知道谷主籌謀的一切,他看著我一步步跌入深淵,他忍心任我陷入痛苦而無望的愛,忍心任我按著谷主的安排,出色完成一枚棋子的角色。

  他一言不發,看著我遍體鱗傷,卻不伸出援手。

  但是,我又知道,他溫柔待我,他耐心教導我,他操心我一日三餐有無好好用飯,有無好好吃藥;他關懷我秋風乍起,有無添加衣裳;他愛的那個人罔顧他的心意,日日當著他的面,對我百般親暱狎玩,他看向我的眼神,卻從未嫉恨,只有哀傷,永遠都只有濃到化不開的哀傷。

  是為自己,也為我的哀傷。

  是的,我們倆,都同樣愛上那個若天神般高高在上的男子,他待我們,從來只有漠然的神色,他的眼眸,即便是在激烈的情事中,也永遠蒙有一層薄冰。

  現在想來,罄央的境遇,其實比不上我。我那時到底年少無知,只知勇往直前,況且那人當時待我,即便出於通盤考慮,卻也有些門面上的溫存,有些做給外人看的寵溺。我少年貧瘠的心底,其實只需一點點好,便足以雀躍歡欣,猶如攀登極樂,只覺四下俱是陽光普照,春暖花開。

  雖然後來揭曉的不堪,令我直接從年幼無知,走向心如死灰。

  但罄央卻需苦苦壓抑一切,還要笑看我,還要待我一如既往的好。

  他真的,不容易。

  便是袖手旁觀又如何?人之一生,總也有說不出道不明的苦楚,總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磨難,罄央罄央,你可知我,其實也在求你的寬宥,求你在天之靈原諒當年那個一頭熱的柏舟,那個一無所知,單純得可恨的柏舟。

  我閉上眼,吁出一口長氣,拍拍罄央的墓碑,輕聲道:「哥,替我看著景炎,」我頓了頓,道:「咱們仨,總得有一個過上好日子不是?」

  他自然是不能作答,我想了想,道:「如果可以,也替我看著我兒子,小名琪兒,很可愛的孩兒呢,你若見了定會喜歡。」我抬頭望著遠處,自嘲一笑道:「也罷,放在沈墨山處,我倒放心,總不至短了他吃喝就是。」

  我挺起脊樑,微微一笑,就如多年前每次蹦蹦跳跳走出他的房間那般,笑了一笑,輕快地道:「我走了,罄央哥。」

  前路漫漫,但我卻知道,該走向何方。

  或許,一切事情,均要有個了結,讓死者安息,令生者有勇氣前行。

  我包好七絃琴,背在背上,快步往前走,樹下停著來時的馬車。我解出其中一匹馬,套上馬鞍,翻身而上,再回頭看了一眼,手腕一抖,雙腿一夾,輕叱一聲:「駕——」

  春風得意馬蹄疾,說的是一種心情,年輕飛揚,肆意果敢,然這些於我,並無太多關聯。

  我心情平靜,一件期盼了太久的事情,事到臨頭,反倒生不出多少激動人心的感覺。

  我熟練地駕著馬奔出此地,前往榆陽城最大最繁華的煙花勝地,景炎並不知道,早在半年前,我臨去京師,其實在此地藏匿了數月,這一片大街小巷,我早已熟絡。

  我直接奔去城中有名的青樓玉衡樓後院小門,下馬按約好的信號叩門,自有龜奴跑來開門,見是我,立即滿臉堆笑,道:「哎呦易公子,您可算來了。樊姐兒見天念叨您,這不,今兒早上還說著,這榆陽城的蝴蝶蘭都開過一遍了,易公子怎的還不來……」

  我微微一笑,道:「葛娘子可在?」

  「在,姑娘的牌子早摘下來,這些時日天天練舞,就等著公子一到,與那神仙樂曲相配,在咱萬花會上壓倒群芳。」

  我頷首道:「前面帶路,通報去吧。」

  「是勒。」

  那龜奴一溜小跑,早早地奔上玉衡樓後院一座精細獨立小樓,尚未進去,已聽得裡面一陣女子斥罵之聲。我聞言一笑,認得是葛九貼身丫鬟樊姐兒的聲音。尚未拾階而上,卻聽得樓上一陣摔珠簾聲,抬頭一見,卻見一名俏生生的女子衝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丫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榆陽城有通衢大道,直達南北,過往旅人商客不知多少,本地青樓多有異族絕色妓女,妖嬈之處遠勝天啟朝女子,且南疆異族不以賣身為恥,反覺著有酒喝、有樂子耍,還能掙銀子,是樁好差事,是以性情憨直率真,也頗為動人。

  南疆女子有一舞,名曰懸腰,乃女子身著半截緊身上裳,下著五彩斑斕的花色筒裙,腰佩紅色蠻鼓,隨鼓點翩然起舞,其姿態甚為窈窕銷魂,在榆陽城內大大有名。其間的佼佼者,便是眼前這位葛九娘子,她此刻穿著天啟朝女子時新薄紗上衫,下面卻配著一條桃紅撒花金邊扎腿蠻褲,赤著一雙潔白瑩潤的天足,身上叮叮噹噹掛了許多飾品,瞧著倒別緻得緊,一雙妙目緊緊盯著我,露出驚喜,卻偏偏嘟起嘴巴,啐罵道:「呸,你還知道回來?路上的野狼怎的不叼了你?」

  我垂頭一笑,道:「肉太酸,野狼也嫌棄。」

  她眼珠子一轉,嗔怪道:「怕叼的不是野狼,是別處的狐狸精吧?」

  我歎了口氣道:「狐狸精怎比得上你這樣的蘭花仙子,仙子姐姐,瞧著我馬不停蹄,趕來為你奏曲的份上,快賞個熱炕頭熱水,我快累死了。」

  她一陣嬌笑,下來親親熱熱領我進房,又趕丫鬟小子為我準備洗漱等物,又親自捧了銅盆,絞了熱毛巾遞給我,我道謝接過,淨了臉手,放下端起樊姐兒送上來的紅棗茶,啜飲一口,喟歎道:「九兒,還是你這好。」

  「公子既知道好,這回就歇多幾日,省得我們九姑娘整日惦念,這舞也沒跳好,飯也沒吃好,倒為著您連推了好幾位貴客。」樊姐兒笑嘻嘻地上來撤下我的巾帕,又問:「趕巧了,今兒個有燉的蛇羹,公子用一碗?」

  我擺擺手道:「不用了,我病了一場,醫師說忌口這些。」

  葛九聞言,瞪大眼睛道:「你們天啟男人,甚多嬌弱,出趟遠門就能病一場。我瞧瞧,可真個瘦了,哎呦冤家,你這麼著,姐姐我可心疼壞了。別管你們那些不著調的郎中,我告訴你,蛇羹可是好東西,補身子最要緊了,我著他們往裡面放了田七花,拿上好雞湯煨著的,一碗下去,元氣精氣神都提上來了。樊姐兒,甭理他,你正經舀一碗過來,我看他敢不用。」

  我撲哧一笑,道:「怎的幾月不見,你連冤家這等話也學了?樊姐兒,你也不看著她,叫她混學這些話。」

  樊姐兒偷笑道:「我一個丫鬟,哪裡管得住。」

  葛九詫異道:「我瞧著前邊院裡你們那邊的小姑娘陪酒,要叫幾聲冤家,那客人便會高興,給的賞錢也多,怎麼,這不是好話?」

  我笑道:「這相當於你們那講的情哥哥,你稱我這句,我可受不住。」

  我還沒說完,葛九已經啐了一口,站起來叉腰道:「呸,就你這中看不中用的小模樣,老娘我還得倒貼著,要叫情哥哥,甭想!樊姐兒,快舀蛇羹去。」

  樊姐兒笑著答應,不一會,果然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聞著倒是噴香,只是我自來對蛇之類敬謝不敏,忙道:「姐姐,不帶這麼罰我的,不來不來。」

  葛九薄怒道:「我們寨子裡,敬酒敬飯,若是不受便是瞧不起主人家。如今我好意請你吃東西,你卻推三阻四,莫不是瞧不起我?」

  我沒有辦法,只得苦著臉端起碗,好容易吃完,立即道:「樊姐兒,給口茶漱漱,快。」

  樊姐兒忍笑上來伺候我漱口,我又喝了好幾口熱菜,方壓下這等噁心感,一抬頭,卻見葛九亮晶晶的眼睛探究似的看我。我被她看得發毛,笑道:「瞧什麼?可是瞧出我好來,想招了進寨子裡做女婿?」

  她笑嘻嘻地道:「那不中,女子不能嫁長得太好的男人。我是覺著,若你是女孩兒,別說整個寨子,怕是整個南疆的男子,都要追著你想娶你做老婆。」

  我橫了她一眼,道:「有這等閒工夫,不如說說你的懸腰舞練得如何。」

  她胸有成竹地道:「那自然好了,三日後便是英雄會,按著慣例,明日盟主府選懸腰舞女,咱們今兒個晚上好好歇息,明日等著入府打敗她們便是。」

  我點點頭,沉吟一會,道:「你確定,那人會來?」

  葛九點頭,道:「定然會到。」

  我雙目微瞇,冷聲道:「那就好。」我抬頭,放柔口氣,對葛九道:「明日出來後,你立即帶著樊姐兒走,有多遠走多遠,記住了嗎?」

  葛九微笑道:「你都囑咐百八十遍了,莫非我會忘了不成?」

  我欣然一笑,柔聲道:「對不住。」

  葛九擺擺手,道:「莫提這些,我有今日,皆是得你所助,如今銀子也賺夠了,也該回寨子裡找個好男子嫁了生娃兒。」

  我微笑道:「你定會有好日子過。」


  第 28 章

  翌日,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我坐於妝鏡前,葛九佇立身後,正慢條斯理,替我梳頭。

  銅鏡新磨,映得她笑靨如花,宛若二八女子。曉妝初抹,臉上早已貼好懸腰舞所需花黃,一舉一動,率真妙曼,美不勝收。

  夷家女兒,到她這個年紀,早該尋了婆家出嫁,她舞跳得好,長得又如山茶花一般動人燦爛,卻不知誰有那個福分,能娶到這樣俠骨柔腸的奇女子。

  我與她相識數年,我最窮困潦倒之際,得她所救,她當時被無良叔父拐賣進妓寨,被老妓欺負,被雛妓嘲諷,姿色並不十分出色,脾氣卻十分火爆,更別提如天啟朝的女人一般,不是會琴棋書畫,與文人墨客周旋吟誦,便是懂得扮嬌弱博憐惜,一句句「冤家」叫得人骨頭酥麻了半邊。

  她甚至連官話都說不利索,連一首最簡單的《俏冤家》,都唱得不地道。

  但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卻比一般男兒還多幾分血性,自己受客人欺負,被老鴇派著沒人願接的販夫走卒,領著玉衡院抵擋銀錢,卻有那個閒工夫救助我,有那個豪情壯志與我喝最便宜的燒刀子,拍胸脯道終有一日,要將那些瞧不起夷家女子的花魁頭牌,都揪著頭髮照臉狠狠地抽幾巴掌。

  那時,小彤正過世不久,我一人帶著琪兒,焦頭爛額,心力交瘁,若不是她幫襯,我想帶著孩子一起追隨小彤而去的心都有。

  然後,待我緩過勁來,我便為她譜曲,為她鼓琴,教她看準時機,以舞取勝。她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許,以一曲懸腰舞傾倒整個榆陽城,從此坐收紅綃,成為此地風頭最盛的舞姬。

  數年之後,夷家懸腰舞名揚天下,青樓酒肆競相模仿,文人騷客填詞作賦,紛紛傳誦此等銷魂色舞。葛九一舞成名,竟然令榆陽一地盛行夷族舞姬,一時之間,原先瞧不起她的花魁頭牌們,不得不丟下琴棋,荒廢書畫,扮作夷家舞孃,以招攬客人。

  現下,葛九早已拿下牌子替自己贖了身,等閒不輕易跳舞,她越是矜持,則越發顯得金貴,外頭葛九一曲,早已水漲船高,與我在京師鼓琴索價相差無幾。

  此番,她肯去忠義府參加懸腰舞選拔,只是為了我。

  她不是不知道我想幹什麼,也不是不知道,若我失敗了,她自己也必遭連累。

  但這樣的女子,卻遠較飽讀詩書的人來得乾脆利落,愛恨分明,她什麼也不知道,卻願意為我兩肋插刀,盡心幫我。

  她的心思很單純,認定我是好人,那麼,我的仇人,自然就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大惡人。

  幫好人打惡人,山寨裡年代久遠的神話,茶館酒肆說書先生講過的演義傳奇,野檯子戲上一本本唱本,不都是講做人該這樣嗎?

  我心裡感激,大恩不言謝,我只能在暗中替她鋪好幾條後路,盡可能地,不要連累她。

  此刻葛九正笑語盈盈,手持碧玉簪,替我穿過髮髻,又端詳了片刻,方滿意道:「嗯,好了。」

  我道了謝,正要起身,葛九卻按住我肩膀,我奇道:「九兒,你又要作甚,莫不是還想替我塗胭脂?」

  「這張臉已經夠作孽了,再塗紅抹綠,你想搶了老娘今日的風頭麼?」她狠狠地伸出纖長手指,戳了我的額角,方回頭道:「樊姐兒,快拿來。」

  樊姐兒應了一聲,開了櫃子,取出一件衣裳,抖開來,竟然是一套繡工精美的夷家男子衣褲,我愣愣看著她們在我眼前展開,只見月白緞面上繡了多種花卉,針腳細密,顯然費了許多工夫。

  「怎的傻了?快過來試試。」葛九笑道:「我頭一回為旁人做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

  我愕然道:「這,這是給我的?」

  「難不成給樓下那個龜奴不成?」葛九啐罵道:「快些過來,裝扮好了,咱們好出門了。」

  我走了過去,木然任她們替我換上這套衣褲,待最後一枚盤扣扣上,樊姐兒歡呼一聲,笑道:「公子換了這身打扮,瞧著可有咱們寨子裡頭人的風采。」

  「胡言亂語,那糟老頭子怎的比上他?依我看,他就如那傳說中孔雀王國的孔雀王子一般英俊不凡。快快,再把頭飾給他。」

  樊姐兒笑嘻嘻地遞上來一定頭上戴的包布,上面綴滿亮晶晶的珍珠寶石,葛九與我帶上了,笑道:「如今這身打扮,才稱得起咱們的懸腰舞。」

  「不是,九兒,我……」

  「怎麼?做咱寨子裡的漢子辱沒了你?」葛九假意怒道:「你瞧瞧你自個,穿咱們的衣裳,才顯出三分剛性,今兒個好比上戰場,沒個好點的戰袍可怎麼好?」

  我聞言頓住,半響,方啞聲道:「謝謝你。」

  「謝甚麼?」葛九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忙忙碌碌地替我擺弄頭上包布,道:「我早幾個月即放出風了,今兒個替我鼓琴的,可是咱們族裡最年輕的祭司,是最厲害的琴師,他一雙手彈出來的琴啊,可能引來天神祝福的。」

  我看她,明明眼圈微紅,卻掩飾著強笑,不由心中一痛,道:「難為你了。」

  「我可不愛聽這些。」葛九笑道:「若要謝我,完事後,孝敬老娘一罈子江州曲凌,人人都到那酒好喝,我還沒嘗過呢。」

  我微微笑了起來,點頭道:「好。」

  這一日,我做這副打扮,以祭司不能被無關人等窺見面目為由,堂皇冠冕地白紗覆面,跟著葛九來到佔地甚廣,建築宏偉的忠義府。我們自側門而入,那裡早已停滿馬車,一路上鶯聲燕語,全城的舞姬幾乎都雲集於此。葛九名氣最大,竟不用下車,由忠義府家僕領著,馬車走宅子邊的窄巷,一路暢通無阻,直接到大堂前停駐。

  我坐車內,一路上不住聽得外面有人議論:「這哪個樓的姑娘?排場如此大?」

  「你走眼了不曾,這是大名鼎鼎的葛九姑娘乘坐的香車啊。」

  「啊?葛九來了,那我等還比什麼?」

  「誰說不是呢?」

  「那也未必,她年紀在那呢,我就不信她的腰有我的軟,臀有我的會抖。」

  ……

  我笑了起來,轉頭調侃閉目養神的葛九道:「腰可還軟?臀可還能抖如篩糠?」

  葛九睜眼沒好氣地啐道:「呸!軟不軟的,空口無憑,你要不試下?」

  我呵呵低笑,擺手道:「我可不敢。這麼著聽,外頭的小舞姬,倒率真得可愛。」

  葛九眼中帶了笑意,道:「那是正宗從寨子來的女兒,愛恨情仇寫在臉上的,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自然不像這的花魁名妓有那許些花花腸子,明明恨我恨得牙癢癢,卻偏偏遇著了卻滿臉堆笑,一口一個姐姐,聽得我難受得不行。」

  我笑了笑,溫言道:「我曉得你不喜這些明爭暗鬥,陪客應酬,再忍過今日,明日就可回去了。」

  葛九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放心,細軟都收拾好了,車子也備好。」

  「那就好,」我欣慰一笑,正待說話,卻聽車子嘎吱一聲停下,外頭有人朗聲道:「玉衡樓,葛九姑娘。」

  葛九眼中驟然顯出神采,拍拍我的手低聲道:「我先下,你隨後再下。」

  我點了點頭,她拉起裙裾,推開車門,款款而下,這才嬌聲道:「我車上可有貴客,這位大哥,這人來人往的,我那貴客可不是一般人,最受不得污濁之氣,衝撞了神明可是會降罪的。早幾天我就打發小子來稟報總管大人了,要一間乾乾淨淨的屋子,閒雜人不得入內的,不知可備了不曾?」

  那人答道:「早備下了,九姑娘放心,貴客臨門,也是我府之喜,這就請人下來吧。」

  「那就好,」葛九嬌滴滴地揚聲道:「祭司大人,您請下車。」

  我含糊應了聲,將面紗裹好,伸出手去,藉著葛九,慢騰騰下了車。

  卻見四下俱靜,我挺直腰板,緩緩掃視過去,這麼多年,倒也能學到谷主三分冷冰威嚴的儀態,果然,我視線所到之處,那些異族男女,個個垂頭行禮,表示恭敬,就連忠義府家僕,見狀也忙欠身,道:「祭司大人有禮了。」

  我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淡淡地道:「氣味太差,走。」

  葛九立即道:「是,大人切勿怪罪,這位大哥,請快些帶路吧。」

  我正待抬腳,卻聽身後一個男子聲音不屑地道:「什麼玩意,邊陲小地來的,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聲音何其太熟,我心下一凜,緩緩轉過身去,身後不遠站著兩位青年,均衣著華貴,氣度不凡,出口傷人的那一位卻是老熟人,雖然經年不見,那少年時代的青澀輪廓如今已變英挺俊朗,但那一臉不屑的神情,卻一如既往,令我想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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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 章

  葛九扯住我的衣袖,笑道:「祭司大人,這裡人多,氣味差,仔細熏著,還是隨小哥去淨室是正經。」

  我知她怕節外生枝,於是淡淡淺笑,看向那位故人,暗暗點頭,不錯,瞧這一身皮肉長得,看得出絲毫未曾受過半點苦楚,連那內裡的莽撞與刻薄均原封不動,絲毫未改。

  該說這位好福氣,不是嗎?

  我緩緩轉過頭去,正待邁步,卻聽他在身後故意大聲道:「連真面目都羞於見人,別是長著一張醜八怪的臉,怕嚇到這裡的許多美嬌娥吧?」

  他大概是通過奚落我,在眾位美人眼前出風頭,只可惜過了這麼些年,這人沒有長進,內裡委實仍是個草包。今日過忠義府跳舞的女子,大多乃正宗南疆各部夷人,她們敬畏神明,視祭司為神在世間的使者,是以適才我環視四周,眾人均鞠躬行禮,無一人與我平視,如此一來,她們又忍得旁人無禮嘲諷?

  我尚未出聲,立即有位年輕女子叉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呸,你這地上生地上長的男人,也敢妄想覲見祭司大人真容?告訴你,那是要誠心禱告三日三夜的,而且啊,你瞧著臉白,心裡定是黑的,祭司大人怎麼肯見黑心人?」

  我聽那聲音,清脆響亮,正是適才說葛九腰肢定然不夠軟的女子,不由留神看過去,果然面目秀美,身材玲瓏,這一張嘴,利落潑辣,猶如帶刺嬌花。

  她話音一落,周圍的異族舞姬登時你來我往,儘是譴責,有說:「真是無禮,竟要看祭司真面目,瞧著也像讀書人,怎麼我聽說天啟朝最重詩書禮節的,原來都是胡扯的嗎?」

  「多半不算胡扯,而是這位後生吃飽了沒事在這吠呢,就跟咱們寨子裡養的狗一樣,吃飽了不給它拉出去遛遛,不就要吠幾聲嗎?」

  「那可不好辦了,要是狗,割了蛋蛋就安靜,這人可怎麼是好?」

  「也割了不就完了?兩條腿間白長了那玩意兒,留著禍害誰呢?」

  「請祭司大人施法,替他去了那孽根,大家乾淨。」

  ……

  異族女子不比他們見慣的閨閣淑女,又兼混跡青樓酒肆,說話更是葷腥不計,肆無忌憚,不一會,那青年臉上頓時漲成豬肝色,手裡緊握劍柄,卻又不好對女子下手,傳出去一世英名,皆毀於一旦。

  葛九待眾人嘰嘰喳喳得差不多了,方抿嘴一笑,揚聲道:「各位姐姐妹妹,那位後生顯見還未娶婆姨的,莫要嚇到人家,到時候以為女子皆如此潑辣,婚床上那傢伙突然不好使了,可對不住人新娘子了不是?」

  她這話實際更為嘲諷,眾女子登時咯咯笑作一團,那適才領頭嘲笑的年輕舞姬高喊道:「後生哥,你那玩意兒好使不好使,我們空口說了可不算,不然亮出來姐妹們瞧瞧,大家也來評點評點,如何啊?」

  此言一出,青年再也按捺不住,眼神一寒。我暗道糟糕,剛踏出一步,卻聽唰的一聲,那把明晃晃的寶劍卻以架到那名舞姬脖子上,他咬牙切齒道:「你一個低三下四的賤婦竟敢滿嘴污言穢語污蔑本公子,今兒個就讓你見識見識,本公子手中的劍有多好使。」

  這下變故,眾人皆有些呆了,那女子儘管潑辣,可卻未曾真受過威脅驚嚇,這時早花容失色,卻強自鎮定道:「你,你敢在祭司大人面前動刀子,小,小心大人整個禱告神明,降罪於你。」

  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冷笑道:「是嗎?瞧著那位大人連下個馬車都腳軟無力,指著他來救你,下輩子吧。你這等娼婦,命賤如草芥,小爺殺了也不過花個幾兩銀子就能完結了的事,你真當少爺不敢動你?」

  則已不由得我不動手了,我朝葛九使了眼色,從懷內掏出管蕭。

  葛九大喊:「姐妹們把耳朵堵住。」

  眾人愕然,那青年冷笑道:「怎的?還要吹吹打打,送人上路不成……」

  他尚未說完,我已吹響管蕭,這是一曲《夜梟》,曲調尖利高昂,盤旋刺耳,無有武功之人只覺耳膜難以承受,有武功的人,卻會覺內息絮亂,失去引導,在體內亂衝亂撞,幾乎破腔而出,輕則消耗內勁,一身內力付諸東流,重則會走火入魔,大口吐血而亡。

  不是我不念舊情,只是他從來任性妄為,若本家尊長無人教導,那麼就讓我來替人教教孩子。

  教教他,什麼叫吃虧,什麼叫他人性命同樣金貴。

  我一面吹奏,一面冷冷注視他,手中長劍匡噹一聲跌落,他面色轉白,額頭上逐漸冒出豆大汗滴,強忍著運息抵擋,卻不知一運內息,腹中即猶如刀割一般疼痛難忍。

  周圍眾位女子早已掩耳失色,見這人瞬間萎靡倒地,不覺發出尖叫聲。我催高曲調,卻在此時,聽得一人勉力嘶聲叫道:「祭司大人息怒,陸兄,年少輕狂,並非,真個心存不敬,請,看在忠義府的薄面上,高,高抬貴手……」

  我心中一頓,抬眼看去,卻是與那人同來的另一名青年,此刻同意臉色頹敗,卻能強撐著不倒地,足見內力修為,比之適才這位,又高出一籌。此人年紀稍長,面目清俊,身材頎長,想來平素風度翩然,便是被我曲調所惑,卻還苦苦忍著不做出損害形象的舉止。

  我猛然醒悟到,此人不就是忠義府的少主,南武林盟主的嫡系侄子,下一位忠義伯府的主人,楊文鬃麼。

  也是,我逝去的愛妻小彤,原本定親的佳婿。

  小彤當日雖傾心於我,卻也曾提到,最對不住的,是這位自幼待她如敦厚兄長的楊大哥。我卻堅持忠義府上下,絕無好人,為此,小彤還靜默傷心過。

  想到亡妻,我心下一軟,曲調漸漸轉為柔和,幫著那位調理內息,有隱隱撫慰之意。楊文鬃臉上現出喜色,忙盤膝運氣,不一會,便面色轉常,隨後一躍而起,對我深深一躬,道:「多謝祭司大人手下留情。」

  我住了管蕭,朝葛九看了一眼,葛九會意,立即上前扶著我的手,笑道:「好了好了,大人氣也平了,雨過天晴了,神明不會降罪,大家謝謝大人一片慈心吧。」

  「多謝祭司大人。」眾女子紛紛行禮,那位我救下的女孩兒更是雙目熱淚盈眶,狠狠地瞪了地上那人一眼,盈盈下拜道:「大人救命之恩,娜迦,娜迦無以為報……」

  我舉手止住了她,淡淡地道:「出門在外,要多小心,這般爆脾氣,下回吃虧了,可沒人照應著你。」

  她的眼淚唰的下來,哽咽道:「謹尊祭司大人教誨。」

  我朝楊文鬃略略點頭,扶著葛九的手,就要離去,卻聽地上那人嘶聲道:「慢,慢著,你,你適才使得,是什麼妖法?」

  我輕笑,附耳對葛九低語幾句,葛九詫異地瞥了我一眼,對那青年道:「祭司大人知道你姓陸,命我告誡你幾句,你聽是不聽。」

  他喘息著,卻猶自憤憤然道:「呸,江湖術士,誰不知道我陸家莊與南武林總盟關係篤好,知道我是少莊主陸孝東,何足為奇。」

  我又對葛九說了幾句,葛九會意,走過去蹲在陸孝東面前,輕聲說了什麼,陸孝東臉上現出驚愕,紅白不定,遲疑著看向我,卻已換上迷惘的神色。葛九輕咳一聲,站起身來道:「祭司大人命我轉告陸公子,你命中有祖輩父蔭,是為有福,卻不知福氣總有用完一日,有這功夫專橫跋扈,目空一切,不若抽身想想,若某天父輩亡故,以你一人之力,是否挑得起陸家莊?」

  他若有所思,我再點點頭,朝那被我救下的少女招了招手。

  那少女立即奔來,我搭住她的胳膊,輕聲道:「借我搭搭,我快站不住。」

  她面露焦灼,立即撐住我,適才一曲《夜梟》畢竟耗費心神,我此刻已微覺頭昏眼花,靠著她的胳膊,勉強站著。娜迦甚為機靈,對帶路的小廝斥罵道:「前面帶路,祭司大人要歇息了。」

  那小廝忙點頭,舉手道:「請,請隨小的來。」

  娜迦扶著我,一步一步朝裡門走去,突然之間,我右邊手臂,卻被一人穩穩托住,抬頭一看,竟然是楊文鬃。

  他溫柔一笑,溫言有禮地道:「祭司大人蒞臨寒舍,是我忠義府大喜,如此貴客,我自當親自接引。」

  我點點頭,知道他這樣近身而來,也是在試探我有無武功,卻也並不在意,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祭司大人客氣,大人似乎甚為疲乏,鄙府有上好補神良藥,呆會就給大人送來。」他語氣自然親切,乍然聽取,竟彷彿真心關懷一般。

  這位楊大哥果然不簡單,我淡淡搖頭道:「不需麻煩,葛九帶了我日常用的藥,呆會服下便好。」

  「那楊某就放心了,請大人好生歇息。您這樣尊貴的客人,想必楊某叔父要親自來會見的,只盼大人屆時,莫要嫌煩才好。」

  「你叔父?」我心中冷笑,暗道可不等的就是那個老東西?聲音卻平淡無波地道:「那是不一般的人物,能覲見一回,本祭司深感殊榮。」

  第 30 章

  所謂淨室,確實一塵不染,歸置整潔,不知清雅,內裡一盆白石覆蓋的青松盆景,翠綠欲滴,倒不失為一個好出去。

  葛九在我進屋不久後便回來,將楊文鬃不著痕跡地擋了出去,隨後譴送我進屋的娜迦出門,方才合攏門扉,快手快腳上前來卸下我的面紗,倒了一盅熱水過來,蹙眉看我道:「不成,今兒個不跳了,你立即隨我回去,咱們往後再找機會便是……」

  我接過她遞來的水,喝了兩口,閉目養神了一會,方淡淡地道:「走不了了。」

  葛九一驚,道:「為何?」

  我睜開眼,平靜地道:「適才我露了一手,楊文鬃見了,陸孝東見了,那大大小小幾十位舞姬也見了,這會已然通報到忠義伯耳朵裡。」

  葛九難得一臉嚴肅,低頭沉思著,忽而莞爾一笑,一拍桌子道:「娘的,怕了就不算好漢,你們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兵來將敵,水來土堰,是這個說法不是?」

  我微微一笑道:「九兒,你學問真個長進了。」

  她得意地道:「那是自然,得空了我也常聽書看戲的。」

  我仍是保持笑容,目光柔和看向她,低聲道:「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一炷香功夫,那老匹夫定然著人來請你跳舞,請我鼓琴,其後無論你跳得如何,他都會大加讚賞,緊接著便會得寸進尺,請我在此盤桓數日,以便能聆聽琴音。到得那時,」我頓了一頓,看著她,繼續道:「到得那時,我會以寨子女子營生艱難,要忠義府後贈於你,你拿了錢物,只管離去,明白嗎?」

  葛九臉色有些灰白,卻強笑道:「好啊,又平白多得錢,我作甚不要。」

  「九兒,」我有些急迫地道:「你莫要以為我瞧不出你的打算,樊姐兒你為何打發了不讓跟來?」

  葛九有些尷尬,笑道:「她,樓裡不是還有些東西沒收拾好……」

  「你想與我共患難?」我有些惱了,急道:「都說了多少回了,你莫非真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葛九一雙妙目登時湧上淚霧,怒道:「我作甚不能與你共患難?你當我們寨子裡出來的女兒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你也太瞧不起人……」

  我長歎一聲,伸手道:「過來。」

  她倔強抹去眼上淚滴,扭過頭去不理睬我。

  我無奈一笑,道:「這個樣子,怎的跟小琪兒有一拼?過來,我有事要囑咐你。」

  她瞪了我,方不情不願地挪過來,我拍拍她的胳膊道:「我非瞧不起你,但人總得為自己個留條後路。小琪兒,」我吸了一口氣,繼續低語道:「小琪兒,我現如今放在一位朋友處。那位朋友姓沈名墨山,是極有本事之人,待我,也恩重如山。我如今是私仇未復,新恩未報,你出去了,也能替我傳個口信,就說,我對不住他。」

  葛九啐了一口,罵道:「少烏鴉嘴,你定然平安無事,我求了神明的……」

  我笑著點點頭,道:「是了,九兒心最誠,神明定然會瞧著你面子賞我多幾年活頭,所以你聽我的話,可否?」

  葛九定定地看著我,目光複雜,淚眼婆娑,卻終於仰天一笑,嚥下眼淚,強笑道:「好了好了,聽你的便是,省得你蛇蛇蠍蠍,沒完沒了。」

  我真心地笑了,這才是我認識的葛九,雖是女子,卻拿得起放的下,灑脫豪邁不輸男人,是能交託性命,能讓她扛住事的。

  就在此時,卻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葛九立即掩口不說,站了起來,快手快腳替我覆上面紗,正戴好,就聽得楊文鬃的聲音在外溫潤響起:「祭司大人,葛姑娘,大廳上懸腰舞比試已然開始,不知大人歇息得如何,若好了,就請移步觀舞吧。」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葛九快步去開了門,笑道:「楊公子,勞您大駕,祭司大人現下舊病有些犯了,走不得路,您可否安排小子們抬個軟籐塌椅?」

  我一愣,隨即明白葛九的用意,示弱永遠比逞強好。果然,她此言一出,楊文鬃立即問:「是何種舊病?要不要緊?鄙府尚有良醫……」

  「倒是不礙事,」葛九笑吟吟地道:「只是四肢乏力罷了。」

  楊文鬃吩咐了跟著的小廝抬塌椅來,自己告了罪,走進屋子,朝我拱手道:「祭司大人,您身子欠安,小可不才,早年也略習了些醫術,可否讓我把脈問診?」

  我抬眼淡淡掃了他一下,卻見此人眉目英挺,一臉正氣,全然一副名門弟子,俠義正道的嘴臉。我微微一笑,輕聲道:「楊少俠有心,只是我這病乃天神懲戒,罰我窺探天機而得,凡間種種藥石,是不奏效的。楊少俠古道熱腸,實屬難得,只是此番恐怕要令少俠失望了。」

  楊文鬃有些尷尬,道:「也是,我這彫蟲小技,倒在大人面前獻醜了。」

  「過謙了,」我擺擺手,伸出左手,脈門朝上,道:「若少俠多瞭解一門古怪的頑疾病例,旦診無妨。」

  他瞧著我的手腕,反倒躊躇起來,兩眼直勾勾盯著腕骨突出之處,突然似回過神來笑道:「適才是楊某唐突了,祭司大人切勿怪罪。」

  我收回手,冷淡地道:「少俠客氣。」

  正說到此處,四名小廝已抬著軟榻而來,葛九與楊文鬃一人一邊,扶起我坐到軟榻上,楊文鬃裝作不經意托起我的手掌,只一下,便以內力試探於我。我被他內力一激,渾身一震,登時歪在榻上,葛九驚道:「祭司大人,祭司大人,您怎麼啦,哎呀,這剛剛還好好的,這是怎麼啦?」

  楊文鬃此刻大概真的探明我全無武功,且身染疾病,並非妄言,不由有些愧疚,道:「楊某孟浪,請祭司大人恕罪。」

  這般坦言,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胸口刺痛,蹙眉道:「楊,少俠,可放心了?」

  楊文鬃臉頰透著微紅,拱手道:「祭司大人恕罪。」

  葛九怒瞪了楊文鬃一眼,咬牙道:「這就是忠義伯府的待客之道?果然忠義兩全,名不虛傳哪。」

  楊文鬃尷尬地呆立當地,葛九正待繼續出言譏諷,我歎了口氣,啞聲道:「罷了,走吧。」

  四名小廝依言抬起軟榻,葛九冷哼一聲,緊隨我的身側。左拐右彎,卻終於踏進正面大廳,內裡此刻樂聲燥然,腰鼓檀板,金鈴叮鐺,舞姬們湘鉤學步,嬌喉妙態,盡顯一時。我被抬進去的時候,大廳中央一位舞姬舞得正歡,腰臀各處,無不抖動得酣暢淋漓,盡顯魅惑之色。

  這等抖法,非正宗蠻夷女子所不能,懸腰舞原為當地寨子中大節慶宰牛祭神時所舞,男女赤足踏地,載歌載舞,講究腰臀以下各處關節皆抖如篩子,極富韻律感。

  那舞姬瞧見我,竟然一路舞,一路朝我過來,嫵媚的眉目間帶了崇敬和喜悅,一張小臉驟然間光彩奪目,正是適才救下的女子娜迦。我斜倚榻上,微微一笑,示意小廝們放下軟凳,伸出手去,娜迦登時欣喜若狂,舞過來深深折腰,我按寨子裡祝福的方式,將手掌置於她的發頂輕輕摩挲。

  「祭司大人為娜迦祝福了。」葛九高聲宣告,大廳上眾位舞姬立即紛紛歡呼,其餘操琴鼓瑟的樂人若為夷籍,也皆面露微笑,住了絃樂。想必我下午止住陸孝東行兇的事在這群賤籍的可憐人當中已然傳遍,大伙紛紛簇擁過來,朝我深深鞠躬,淳樸的臉上均帶有真誠的笑容及真實的敬仰。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我坐了起來,扶住葛九的手慢慢站立,緩緩地道:「憐我子民,皆多困苦,從善之心,終得庇護。」

  這是葛九往昔念禱文時最後四句,我在頭回聽得,還曾不以為然地想,何為從善之心?難道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就能得到神恩庇護?那麼這世上千萬受苦受難之人,墮入賤籍無處翻身,為人侵害無從抵抗,這般逆來順受,神的恩又體現在哪?

  但此時此刻,我卻驟然明白,弱如螻蟻,賤如草芥,若無心中那點信念支撐,人又如何能輾轉求生?

  有很多時候,這些南疆人要與惡劣的大自然搏鬥,與狡詐奸猾的天啟人較量,與自身困苦顛沛的命運相抗,活著本身,就已經耗盡全部的精力和慾望。

  我念完這四句,周圍人一片肅然,紛紛合掌躬身,一起頌道:「憐我子民,皆多困苦,從善之心,終得庇護」

  我心情沉重,葛九似是明瞭,揮手道:「大伙繼續吧,拿出咱們的看家本事,讓祭司大人看看。」

  眾人歡呼起來,迅速散開,少頃,鼓聲大作,數名舞姬紛紛下場舞動,個個精神亢奮,情緒飽滿,一場青樓味十足的歌舞競技,到得此刻,卻變成一場祭神的隆重而歡樂的贊舞。

  更有力,更磅礡,更壯闊,更激動人心。

  我看得心曠神怡,這才是南疆人應有的懸腰舞,舉手投足,俱是源自大地的呼吸和韻律。

  舞到極致,葛九一聲高喝,將抱著的七絃琴推入我懷裡,解開斗篷,誰手往後一甩,露出內裡鮮紅明黃的舞衣,跳躍著進入廳中。

  我會意一笑,右手金指套猛然撥弦,裂帛之聲響徹廳內。眾位樂師立即停止,大廳內登時靜默無聲。

  眾人屏息以待,葛九身姿妙曼,卻猶如定格一般,佇立中央。我再一撥琴,葛九一顫,手持小鼓槌,慢慢叩響腰間懸鼓。

  我們一琴一鼓,慢慢應和,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隱隱猶如雷霆萬鈞,萬馬奔騰,我十指奮力抓弦反松,砰的一聲,猶如金石對擊,葛九猛然一躍,半空中狠擊了一下鼓,落地之時與琴聲韻律一致,四下又一片寂靜。

  我笑了起來,這才波動琴弦,開始彈奏擺夷人皆耳熟能詳的歡愉悅人的舞曲,眾人彷彿如夢初醒,紛紛喝彩高呼,其餘樂師也一聲高喝,擊鼓操著南疆特有的抱琴,和上我的曲調,一起奏響這曲氣勢磅礡的祭神之舞。場上舞姬,不管此前大家如何存了爭奇鬥妍的心思,此刻皆拋下異見,紛紛下場亢奮舞動,那等盛況,怕是堂上那些只知道流連青樓的公子哥兒所想也不敢想,見也未嘗見的。

  是的,就該這樣,該讓那些自以為是的武林名門、俠義之輩瞧瞧,懸腰舞決非他們能賞玩猥褻,這是一種與神明溝通的律動,是一種,源自命脈血液的感激、暢想、悲苦和歡喜。

  一曲既畢,場上悄然無聲,隔了半天,賓客那頭方如夢初醒,紛紛站立鼓掌,讚歎連聲。我住了琴,卻見葛九紅著臉頰,微微喘氣著朝我走來。我伸出手,葛九滿臉笑容,燦若山花,跑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笑。

  這時,卻聽得賓客那邊紛紛發出讚歎之聲:「這等懸腰舞,晚輩平生未見,真當得起驚天動地四個字。」

  「想來是因為那位祭司大人在此,我等方有此福分,得窺懸腰舞真諦。」

  「確實如此,老夫平生閱舞無數,卻至今日方知,此前種種,竟如浮光掠影,絲毫不得與今日盛況相提並論。」

  「此等盛況,皆為祭司大人之功,不若我等舉杯,共賀祭司大人?」

  「正是。」一個老者朗聲道:「如此,就請祭司大人賞老朽一個薄面,滿飲此杯,也讓老朽略盡地主之誼,可否?」

  我渾身一僵,目光收縮,卻見一位氣宇軒昂,一臉正氣,長得與楊文鬃有三分相似的老人越眾而出,面帶笑容,親切有禮地向我走來,正是這一代的忠義伯,以剛正俠義名揚天下的南武林盟主楊華庭。

  卻也是,我處心積慮,想手刃的第二人!

  第 31 章

  楊華庭,字子愷,世襲忠義一等伯,南武林盟盟主,素享剛正不阿,論理不幫親之俠名。此時的他,雖年過半百,卻無一絲老態,一身葛綢長袍,腰懸溫潤美玉,面容清俊,頜下五柳長鬚,髮際之下有清氣而無一點庸氣,且目光如炬,一望便令人心存高山仰止之念。

  這樣的人,任誰一見,都要道聲前輩高人。

  但我卻知道,越是姿態如仙,便越是歹毒異常;外表裝得越是道骨仙風,內裡卻愈加骯髒齷齪,貪婪鄙陋。

  誰也沒想到,這樣道貌岸然一個人,私底下卻畜牲不如。

  他不好女色,唯獨喜愛十五六歲,正處於發育未完全的少年,且最愛那種通體白淨,肌膚無暇的孩子。

  只因,他最喜的便是,於玉質肌膚上留下各種鞭痕燙痕咬痕血印。

  他喜歡在少年們的慘叫聲中出精了事,他喜歡的並非交 媾,而是在交 媾的過程中,折磨得對方生不如死。

  楊盟主,有一間密室,專為滿足私慾,折磨少年,裡頭暗無天日,淫具皮鞭,層出不窮。

  據說,從密室弄出來的少年屍身,已不知多少,若他發了狠,則絕對沒人,能被他玩過三天。

  其實,哪裡需要三天?他只需扒光了你,再以猥褻骯髒的眼神仔仔細細看過你全身每個部位,猶如把玩名貴器皿一般玩弄你的下 體,你就會羞愧欲死,你就會深深感覺,那污穢已深深烙入你的肌膚,侵入你的骨血,令你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那種被玷污的恥辱感。

  根深蒂固的恥辱感。

  以至於及至此刻,我只需與他打一照面,便能在剎那間,全身上下開始莫名疼痛,胃部收縮,似乎忍不住想嘔吐。

  我知道,我的身子,即便用武林中千金難尋的良藥修復過,即便在小彤妙手之下容顏早已不復當年,但卻從未忘記過,那時候落入這位俠名遠播的武林名耆手中時,受過的屈辱和痛不欲生。

  真是刻骨銘心。

  「祭司大人神技,老朽歎服不已,今日借水酒一杯,聊表我等凡俗之輩,得窺看此等祭神盛況之榮幸。來人啊,給祭司大人上酒。」他大手一揮,旁邊立即有僕役奉上白玉斗琥珀酒,獻到我面前。

  我冷冷看著他,卻一動不動,這個老匹夫,我恨不得食肉寢皮,便是心裡再明白此刻不得輕舉妄動,但要我接過他獻上的酒,與仇人把盞同歡,這無論如何,我也做不到。

  當著眾人的面如此被削面子,喚作旁人只怕已變了臉色,楊華庭面上的笑卻分毫不減,朗聲道:「莫非祭司大人嫌老朽這俱是凡俗庸品,不肯屈就。也難怪,大人化外仙人,自當如此,只是老朽卻是從頭到腳的莽夫,舞刀弄槍了半輩子,見著欽佩的人,只懂敬酒吃肉,可弄不出那些繁文縟節,唐突了,唐突了,呵呵。」

  他連消帶打,話裡機鋒,卻巧妙為自己留了台階,真不愧是南武林總盟主。此語一摞,眾位武林同道皆哈哈大笑,有相熟的打趣道:「可不是,老傢伙,快點收起你那套粗人做法,仔細嚇著祭司大人。」

  有溜鬚拍馬的立即反駁道:「楊世伯真乃過謙,您若是俗人,這天底下便無一位高人了。」

  或有那膽大的晚輩即可大叫道:「楊盟主,我們哥幾個可好吃肉喝酒,您可得做粗人到底,不然叫小的們怎麼放開肚皮吃喝,怎麼盡興啊。」

  廳上登時一派笑語歡聲,其樂融融,葛九見我始終沒有反應,忙上來笑著道:「楊盟主說的哪裡話,咱南疆兒女,最是豪爽,吃酒跳舞可不遜各位。今日誰要是說一聲不得吃酒,我葛九頭一個不依。」

  她笑語嫣然,美目顧盼,柔媚中帶了三分颯爽英姿,登時博得滿堂喝彩,柔聲道:「只是啊,這裡頭有個緣故,祭司大人才剛身子不適,已經服了藥,這會又喝酒,豈不解了藥性?」

  「哦,有這等事?」楊華庭假意不知,回頭詢問弟子們。

  楊文鬃越眾而出,垂首回道:「叔父,祭司大人早先出手教導陸少俠,卻未曾想引發舊疾,才剛侄兒欲延醫問藥,但大人自備靈丹。」

  楊華庭蹙眉道:「可曾要緊?」

  「不打緊的,」葛九笑著接過僕役獻上的玉鬥,道:「祭司大人只是不能飲酒而已。這樣吧,楊盟主若不嫌小女子高攀,則由我代大人滿飲此杯,以壽盟主,盟主以為如何啊?」

  這等情形,豈容楊華庭拒絕,他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舉碗與葛九碰了碰道:「葛姑娘乃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鬚眉,老朽佩服得緊,怎會心生嫌棄?來來,咱們干了。」

  兩人仰脖干了各自的酒,亮了杯底,眾人皆一陣歡呼。楊華庭豪氣大漲,一擲杯朗聲道:「從今往後,葛姑娘便是我忠義伯府的貴客,誰敢怠慢她,便是不給我楊華庭面子。」

  葛九眼中露出神采,笑著盈盈下拜,口稱:「多謝楊盟主,楊盟主不拘陳規小節,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

  這馬屁拍得極為真摯,出自風塵女子之口,卻比江湖兒女要有力得多,今日之後,談起南武林盟主,恐怕便多了真性情真風流的美名。楊華庭便是再矜持老道,此時也忍不住露出三分得色。

  他飲完酒,對我笑道:「祭司大人雖不欲我等凡俗中人窺見真面目,但老朽斗膽,大人年歲應不大,如此年少有為,卻又兼仁慈寬宥,實在是世人之福。老朽數年前也曾偶得良琴一張,怎奈本人不通文墨,好琴放在我手中,猶如寶珠蒙塵一般,若祭司大人精神尚可,不知能否替老朽鑒賞一下?」

  我定定看向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也不惱,拍了拍手,少頃,幾名僕役走了進來,兩人抬琴,兩人抬著琴凳,待將東西擺好,揭開琴上包裹著的錦緞。我一見之下,卻是一張模樣普通的七絃琴,只是琴聲黝黑,望上去,似乎為整段黑木頎成。我過去曲指微敲,不禁「咦」了一聲,卻無木頭中空所發回音,反倒觸手冰涼,猶如金石。

  我端坐琴前,試著撥弄一下琴弦,卻聽嗡嗡作響,比之尋常琴,多了說不出的渾厚悠長,名琴我這一生也接觸過不少,數月之前,我在京師彈的那把,便是有名的「綠倚」,但卻從未見過這等非金非木材質的琴。

  楊華庭見我愛不釋手,眼中微瞇,嘴上卻笑道:「如何?這張琴可算難得?」

  我撥動琴弦,調了音,淡淡地道:「是很難得。」

  「祭司大人不想試試?」他笑著建議:「這樣,我等也有再度聆聽聖音的福分。」

  我卻住了弦,抬頭看他,輕聲道:「再難得,也只是琴。」

  楊華庭眼中閃過費解的神色,我轉頭對葛九說:「將適才我彈的琴拿來。」

  葛九應了一聲,才轉身,一旁的娜迦已經捧了琴遞過來,她嫣然一笑,接過傳給我,我將那琴置於膝上,撥動了兩下,道:「這琴,值三錢銀子。」

  我又撫摸了一下那張古怪的琴,道:「這張,想必楊盟主花了大價錢方得到。」我頓了頓,道:「但在我眼中,兩者皆是一樣。只是適合的曲目略有不同罷了。」

  楊華庭面色沉了下去,他大概打的如意算盤,以為投其所好,以名琴為餌,便能順理成章提出下一步要求。我來這麼一下,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垂頭輕輕彈奏膝蓋上的琴,道:「楊盟主不若聽我一曲?看看兩張琴,是否有區別。」

  他笑了笑,道:「榮幸之至。」

  我淡淡地道:「請盟主盤膝坐下,靜心聆聽。」

  「好。」他微微一笑,在我對面盤膝坐下,楊文鬃突然想到什麼,跨前一步道:「叔父,此人琴聲如魔,你……」

  「欸,」楊華庭擺手道:「休得無禮。陸家那孩子平素跋扈專橫,大伙賣著他父母長輩的面子平日裡處處忍讓,哪知少年人卻反倒更為驕橫,得祭司大人出手訓誡,是他的福分,如何能相提並論?」

  他朝我微微一笑,道:「祭司大人宅心仁厚,且今日場上多的是天下英雄,哪會有什麼事?」

  這是自持武功高強,同時也暗暗警告我了。我冷淡地道:「楊盟主只需一句話,聽是不聽。」

  「聽。」楊華庭笑道:「祭司大人請。」

  我微微點頭,垂首彈奏一曲《山花》,這曲調原為南疆百夷流傳甚廣的山歌小調,被我加以改動,更顯輕靈流暢。曲調一響,場上許多南疆夷人,均面露欣喜,有樂師甚至打鼓唱和,姑娘們哼著調子,目光閃動柔和,顯是思鄉種種,俱已體現。

  一曲既罷,楊華庭笑了起來,道:「果然動人,山間小調竟也能彈成如此,老朽佩服。」

  眾人紛紛讚歎稱是,我卻一言不發,放下那張三錢銀子的琴,湊近彈他呈上來那張古怪的黑色琴。

  調子仍未變,依舊是《山花》,卻驀然變得慷慨悲涼,彷彿雉堞圮毀,榛莽荒蕪,故園被毀,一派蕭瑟。眾人聽得一臉悲慼,唯獨楊華庭仍保持萬年不變的笑容,我加急曲調,登時金石奇響,刀光劍影,彷彿敵匪殺將而來,親人故友,一個個躲閃不及,在眼前刀下,紛紛斃命。

  楊華庭終於臉色一變,我冷冷一笑,再催曲調,鏗鏘數聲,他突然手捂胸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這一下眾人大驚,楊文鬃立即撲了上來,驚呼「叔父——」,一旁僕役變了臉色,立即上前欲將我拿下。

  他們的手尚未觸及我的衣裳,楊華庭卻嘶聲道:「住,住手。」

  我昂首看他,他正了臉色,站起來,朝我深深一鞠,道:「老朽謝祭司大人治我多年痼疾。」

  我垂頭道:「還沒完事,若要治癒,需得三次。」

  楊文鬃見此狀況,終於有些反應過來,立即朝我行禮道:「請祭司大人慈悲為懷,救我叔父。」

  我站了起來,負手淡然道:「紋銀三千兩。」

  眾人嘩然,楊華庭卻哈哈大笑,道:「這有何難?老夫痼疾困擾多年,大人如能去了,恩同再造,區區銀兩,何足掛齒,來人,取銀票來。」

  一旁有管家去了片刻,回來捧了一個小小樟木盒奉上。楊華庭看也不看,拿來遞給我,笑道:「未來三日,只怕要勞煩祭司大人了。」

  我接過,交給葛九,道:「分了吧,今兒個在場的族人都辛苦了。」

  葛九哽咽住,南疆眾位樂人舞姬也均含淚看我,我笑了一笑,道:「這等辛苦錢,往後,若能不做這個營生,各位還請,不要做了。」

  他們欲說什麼,我卻不再聽了,轉頭對楊華庭道:「今日魁首,當推葛九,不知那綵頭可否現下兌現?」

  楊華庭又愣了一下,笑道:「自然,他們有祭司大人這般費心,真乃前世修德。」

  他朝楊文鬃做了手勢,楊文鬃立即捧出一個托盤,上以紅綢覆蓋,朗聲道:「懸腰舞魁首綵頭,黃金一百兩。」

  葛九卻不接,只看著我搖頭。

  我歎了口氣,道:「拿了你的辛苦錢,快些去了。」

  葛九還待說什麼,我拂袖轉身,她無法,只得上前接過黃金,低聲道了謝。

  諸事已畢,我對楊華庭道:「我需靜室一間,以屏風相隔,楊盟主每次聽琴,均需摒除雜念,不可令一人闖入打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類似於運功療傷,武林人士多做如此,楊華庭不以為意,笑道:「那是自然。」

  我又道:「你的府上怨氣極深,有怨靈積聚,我的體質只能待三日,三日後清晨,請備好馬車送我出城,莫問莫攔,你可能當著天下英雄的面發誓?」

  楊華庭點頭道:「使得,我在此發誓,三日後絕不問不攔祭司去向,若違此誓,叫我一世英名盡付流水,不得安享終老。」

  我終於滿意地點點頭,盯著他道:「如此甚好。」

  楊華庭笑道:「未來三日,就有勞祭司大人了。」


  第 32 章

  忠義伯府辦事果然迅速,不出半日,即收拾出一個乾淨院落與我。

  仍是四名小廝抬著軟榻,楊府少主楊文鬃親自陪同。我們穿過前廳直達後院,經過大片婉約的柳樹林,一處單獨精緻小院悄然立於池水中央。

  四下有幾本粉色杜鵑,幾叢雪白梔子花,幾株高大茶花樹,綽約相間,更顯得此處幽靜。

  我入了院落,早有四名丫鬟垂手出迎,見了我,均下拜行禮,口呼「祭司大人。」

  我下了榻,慢慢走入裡間,內裡佈置秀雅異常,繡幔低垂,房椽上畫著喜鵲報春,眉簷上繡著,寒梅吐蕊。

  床上衾褥嶄新,薰籠備置,一轉身,妝鏡台上,竟然有陳年梳妝匣子。

  這分明,是一處女子香閨。

  我轉過頭,冷冷看向楊文鬃,道:「貴朝風俗,便是至親男子也不得踏入女子閨房,卻不知楊少俠將我安置此處,是何解?」

  楊文鬃拱手道:「祭司大人息怒,皆因英雄會明日即開,家中客房早已住滿,且江湖中人粗鄙不堪,恐衝撞了大人,這才將大人安置此處。」

  「可這分明是座小姐的繡樓,」我冷笑道:「莫非府上的未出閣女兒,已經委屈到要與一陌生男子共處一室?」

  楊文鬃眼神黯淡下去,強笑道:「這裡原先,確實是女子繡樓。但舊主離去已是多年,我不忍換其間擺設,不過徒留點念想而已。大人無需多慮,只管住著便是。」

  我微微一愣,卻見他一張斯文俊逸的臉上滿是說不出的惆悵苦楚,想來此間舊主人應已香消玉殞,不覺放緩口吻,道:「如此多謝。」

  楊文鬃目光有些恍惚,看著妝鏡台出神,半響,方強笑道:「這裡每樣東西都是上上之選,當日,湊齊了置辦這麼個繡樓可也廢了不少功夫。過於奢華之處,祭司大人莫要怪罪。」

  我微微點了點頭,忽而心中一動,問:「這裡,原先的舊主人,似乎與你有莫大淵源?」

  楊文鬃眉心一跳,道:「您怎麼知道?」

  我心跳加速,面上仍淡淡地道:「是少俠的,妻子?」

  「是未過門的。」他苦笑了一下,道:「若已過門,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住進來了……」

  我只覺一口氣哽了上來,澀聲道:「是我唐突,不若換個地方……」

  「不用,」楊文鬃微笑道:「祭司大人只管住著,她,生前也是位奇女子,想旁人不敢想的,做旁人不敢做的,雖為弱質,卻自有傲骨俠氣。況且大人如此高潔,若她在世得以拜見,定會折服,想必讓出整間繡樓與你住都不定……」他的聲音驟然打住,慌忙別過頭,道:「我,小可尚有事,就此告辭了。」

  說罷竟然決然轉身,匆匆避開。

  但我分明瞥見,他眼眸晶亮,已是有些失控。

  就如我此刻一般,扶著椅子頹然坐下,眼眶一熱,險些滴下淚來。

  我們都想到小彤。

  這裡,原本住著那樣一位奇女子,若沒有被我所累,想必她此刻定然遍身羅綺,做忠義伯府尊貴的少夫人。

  她本就出身顯赫,足以與南武林盟媲美,又兼冰雪聰明,性情溫柔,這樣的女子,合該被父母愛若掌上明珠,與夫婿恩愛情深,教養出幾個優秀的孩兒,壽終正寢之時,子孫滿堂,共同哀悼她的一生。

  如果她沒遇到我。

  只是這世上,哪裡來的如果?

  遇到她那年,我十六,她也十六。

  她如名花初綻,柔美委婉,我卻深陷魔窟,受盡屈辱和磨難。

  足足有半月,那個老匹夫折磨我,狠狠佔有我,用各種器具不分日夜地污辱我,拿春藥迷亂我的神智、命奴僕在我面前如牲口一般交 媾,讓我每時每刻,都陷入滅頂的如泥濘般骯髒與窒息的深淵中。但這些我都可以忍。

  因為那時候我相信,我愛的人,終究會救我出去。

  他一定會體諒我是被逼,我的身子被人玷污,但我的心,卻從未遭受污染,我總是愛他,總是愛他。

  什麼都可以被抹除,被否認,但這一點,卻深深刻在十六歲的我的心底,堅如磐石。

  但是,楊華庭卻以擊潰人的意志為樂事,有一日,他一邊褻玩我,一邊將谷主通告天下,驅逐我出谷的信一行行念與我聽。

  那個罪名,竟然是勾引從兄,淫 亂驕奢。

  我幾近崩潰,卻如溺水之人般牢牢抓住一點,我拚命搖頭,我不信。

  我如何能信?明明臨出谷前,他還溫情脈脈地擁著我,前所未有地應允我與之同榻而眠。他一遍一遍地撫摩我,說我冰肌玉骨,說最喜歡,我這等溫順模樣。

  他咬著我的耳朵,溫言說,我可以喚他的名字。

  我還能清楚地描摹出他的手,冰涼的指尖如何流連在我的腰腹,我還記得很清楚,他拉開我的腿,堅決進入我的體內,似乎發出滿足的喟歎。

  我一直以為,我必定是不同的,我相信假以時日,他也一定會同意,我是不同的。

  因為我這麼愛他,我願意為他去死啊。

  我的人雖卑微,我確實出生於窮鄉僻壤,我的童年確實支離破碎,苦不堪言,但我始終覺著,我對他的感情,沒有任何卑微之處,我總以為,只有我方識得他曲調中的寂寥與高處不勝寒,我也總相信,他是願意我伴著的。

  我那麼費勁心力,猶如絞緊胸口那般疼痛而珍貴的愛。

  難道不值一文嗎?難道真的,沒有價值嗎?

  我想不明白,那夜夜糾纏分明還如此明晰,我看向他的眼眸裡,分明已經有了不同以往的暖意,為什麼,只是一轉身,卻要捏造那樣惡毒的罪名強加給我?

  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無異於將我打入地獄,痛不欲生嗎?

  如今想來,自然一切皆如笑話。

  但十六歲的我,卻怎麼也料不到,怎麼在頃刻之間,人就能走到這樣一個荒誕詭異的噩夢中。

  一個我之前想也不敢想,怎麼也掙不脫的絕境。

  我痛得茫然無措,如此過了一日,我忽而警醒過來,是的餓,不能坐以待斃。我亟待一個證據,證明楊華庭在撒謊,他本來就是十惡不赦的畜生,他撒謊,玩弄我的身體和意志,他有什麼做不出來?

  那個時候,我咬牙忍耐種種不堪,掙扎活著,其實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逃跑,要跑出去,要找到谷主,要請他告訴我,那個詔告天下武林同道的信,那個逐我出谷的噩耗,都是捏造的。

  我曲意奉承,咬牙拚命令自己舒展身子,讓楊華庭滿意。

  我不再掩飾我的痛苦,他折磨我的時候,我不再忤逆他換來更為不堪的對待,而是相反,我也學著尖叫,在顫音當中帶上媚意,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承受他各種各樣下流的手段,我沒再中途暈倒,強撐著,以絕佳的忍耐力與表現恰好的羞恥和痛苦,還有三分羞恥與痛苦中悄然抬頭的愉悅。

  楊華庭果然很滿意。

  他後來告訴我,其實他也不曾想要玩死人,畢竟草菅人命有違俠義之道。只是他受不了風塵小倌的矯揉造作,只喜歡玩好人家的男孩兒,但上了床,總也太過投入,失了力度,那些沒經過特殊訓練的孩子哪裡禁得住他如斯折騰?失掉個把兩個,純屬意外。

  楊盟主不無遺憾地道,他其實也算仁至義盡,事後均有厚斂那些男孩,平日裡得空了,吃齋念佛也會做做,偶爾也唸唸經超度一下他們。

  現在好了,有了我,身子又精美又禁玩,還能彼此玩出樂子來,多好。

  他說這些話,口氣就跟談論不甚玩死的貓兒狗兒一般。

  我忍了很久,沒有盡頭的日子不敢數數,怕一天一天得明確,會崩潰發瘋,會因為自己骯髒而不堪忍耐。終於,楊華庭將我移出密室,將我藏匿在其所居的院落中。隨後,我猶如他豢養的寵物,開始蒙主隆恩,用身體和無數無法回想的淫 穢醜態換取些許自由。再然後,楊華庭終於確認我似乎溫順可靠,他便要我替他做一件事。

  他要我畫出疊翠谷藏匿武功秘籍的所在。

  我驟然醒悟,這恐怕才是楊華庭對我另眼相待的真正目的。他先用折辱令我喪格,心生畏懼,不敢不從;又用谷主驅逐我的事來令我心灰意冷,對疊翠谷心生怨恨;再用華屋器玩,令我心生依賴。

  但他千算萬算,卻算漏一點,他只知我乃谷主親近愛徒,卻不知,我愛那個男人,早已愛入骨髓,難以自拔。

  我不知楊華庭自何處得知,疊翠谷內有此藏寶勝地,然我卻明白,若真為他畫出地圖,則那一日也是我命休矣的一日。我一面積極策劃逃跑,一面假意推托,谷中佈局我並不熟知。

  楊華庭老奸巨猾,卻也不急著逼我,我不知道他在等著什麼,但他一直按兵不動,倒令我也不敢輕舉妄動。

  就這麼又拖了半月,那一年也是萬花英雄會,楊華庭忙得抽不開身,漸漸放鬆對我的鉗制。那一日,我以嫩葉吹奏一本《流月》,一曲即畢,卻引來外牆一聲嬌滴滴的叫好聲。

  我眼前一花,竟見著一位妙齡少女越牆而過,俏生生站在我跟前,笑語盈盈對我道:「是你吹的?可真好聽,我能坐這聽麼?」

  她面目清麗,笑容可掬,親切中透著高貴的教養,望著我的一雙美眸,卻有無盡的溫柔與善良。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小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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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3 章

  琴聲於高昂處戛然而止,楊華庭「哇」的一聲,又嘔出一口污血,卻不及擦拭,忙盤膝運功,須臾間頭頂白煙氤氳,莫約一炷香功夫後方收功完畢,睜開眼,掏出巾帕擦拭掉嘴角血跡,端過一旁的溫茶漱口,這才隔著白紗屏風笑道:「祭司大人真乃神曲,老夫連著兩日聽曲療傷,已覺胸腹順暢許多,經脈通暢,血氣循環猶勝壯年。」

  「那是最好。」我淡淡地答,一邊輕扣琴板,這回用的,卻是那日楊華庭獻出的黑玉琴,這琴材質古怪,但鏗鏘之音,卻是我這一生彈奏過的琴中前所未有的。彷彿那琴中生生附著某一慷慨赴死的英魂,僅稍事彈撥,便能出行軍萬里,關山飛度的氣概。

  這當真是神器,只是卻須佐以配得上的曲目,方能將這等氣度,發揮得淋漓盡致。

  配得上的曲目,倒也不是沒有。

  我輕輕一笑,細細撫摩琴身,上刻有古樸流雲花紋,卻不明顯,我閉上眼,手指順著那花紋一路遊走,突然之間,忽聽楊華庭的聲音近在身側,帶笑道:「看來大人很喜歡這張琴?」

  我驀地睜開眼,卻發現楊華庭不知何時,已悄然越過屏風,站在我面前。

  這老東西在探究我。

  我冷冷看向他,他似乎有些疑惑,但隨即訕笑著後退一步,道:「大人使老夫多年宿疾得醫,對老夫有恩,對忠義伯府有恩,這張琴,若大人真個喜歡,老夫想贈予大人雅藏,名琴配名師,也算對得起它。」

  我也不推辭,淡然道:「多謝。」

  楊華庭微微蹙眉,隨即哈哈一笑,又上前一步,道:「大人生就一雙好眼,卻不知何方青山綠水,方蘊育出這等菁華,老夫過兩年閒暇了,也去遊歷一番,沾點仙氣,好延年益壽。」

  我冷笑一聲,這般拐彎抹角打探我的來處,想來忠義伯府派出的細作探子,到底無法深入南疆,也不知所謂祭司該從何處打探。

  我輕撥琴弦,淡淡地道:「自來處來,有緣你自然能到。」

  他碰了個軟釘子,卻猶不死心,眼睛一轉,又道:「老夫自那日廳上得見大人的慈悲心腸後頗多感慨,夤夜冥想,終究想出了個法子。我南疆子民多困苦貧瘠,不若以忠義伯府之名,於邊界集鎮開設作坊商舖,聘南疆人為夥計,也算為他們謀多一條生路。大人以為如何?」

  一股怒氣驟然湧上,我對他怒目而視,心道以他這般奸猾狡詐,所謂聘人多半又拐又騙,哄得那些老實人簽下賣身契,盤剝血汗,敲骨吸髓罷了,就這樣,卻有臉在我面前裝道貌岸然,悲天憫人?

  我長長吸了口氣,壓下怒火,冷冷地道:「無需忠義伯操心,我族人事農桑雖多艱辛,所幸卻淳樸知足,未曾沾染商賈習氣。過好日子人人心頭所願,但若為了個人私慾,黑了良知人心,忘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種日子,不過也罷。」

  他臉色一沉,道:「老夫一片好心,只想為南疆各族做點好事,祭司大人如此說,似乎有些過了頭。」

  我緩了口氣,淡淡地道:「冒犯之處非我本意,請忠義伯海涵。我身為祭司,自當守衛族人,不僅為他們禱告祈福,更要守衛他們的敬神從善之心。忠義伯適才提議,恕我不能苟同,請打消此等念頭,我在此謝過了。」

  楊華庭終究城府極深,沒將不悅表現出來,反倒彬彬有禮地笑道:「祭司大人一片赤誠,楊某怎會歸罪?只盼你族人都能知曉你的苦心方好。」

  我垂頭撥琴,淡然道:「我身子困乏,要先告罪了。聽琴尚有一日,望忠義伯莫忘了。」

  「那是自然,」楊華庭乾笑道。

  我站起身,道:「明日請楊盟主於角門備好馬車,琴一彈完,我便要走了。」

  「為何大人要走得這般急?」楊華庭笑道:「且請多盤桓數日,也讓老夫略表下謝意。」

  我定定地看著他,道:「忠義伯於天下英雄面前立誓,莫非想反悔不成?」

  「哪裡,」楊華庭擺手道:「只是好奇大人言辭間似乎對老夫頗有成見,既如此,又為何替老夫療傷?」

  我心裡一突,淡然道:「忠義伯言重了,成見之流,非我所用。只是府上怨靈聚集,我天生體質無法呆在陰寒之地,還請楊盟主海涵。」

  楊華庭蹙眉道:「怨靈?」

  我垂頭不看他,歎了口氣道:「這世上枉死冤魂,何其太多,忠義伯府建府百餘年,第一代忠義伯也是兵革起家,想來死在其手下刀刃,何止百千?只是……」

  楊華庭眼睛微瞇道:「只是什麼?」

  我盯著他的臉,緩緩道:「這些怨靈,似乎喜盤旋府上東南角一側。」

  楊華庭臉色一變,脫口而出:「胡說八道。」

  那個地方,便是楊華庭的密室所在,我這麼一說,由不得他不變色。我淡淡一笑,欣賞著這位南武林盟主百年不遇的倉惶神色,道:「是與不是,盟主心裡明白就好。只是若那處有人居住,不如勸其遷居,不然……」

  他瞳孔驟然放大,低喝道:「不然怎樣?」

  「不然怎樣,盟主難道不知麼?」我輕描淡寫反問一句,轉身道:「來人,抬榻,抱琴,我要回去了。」

  是夜,我命人焚香,靜坐琴前默想。眾僕役均被我遣散,我一人獨坐,卻覺世慮消散,舉手按著琴弦,輕輕在黑玉琴聲奏一曲《眼波》。

  這是寫給小彤的。

  在她曾經住過的房間裡,彈一曲,想念她的曲子。

  琴聲虛暢清絕,這張琴慣有金石鐵戈之音,然我卻未嘗料得,其纏綿低徊之處,竟能如此隱忍悱惻。

  猶如將軍上馬,奔赴邊疆,卻在臨走前一刻,回頭瞥一眼青梅竹馬的戀人。

  猶如沙場血染,寒月當空,卻有人掙扎著活了下來,掏出胸口藏著的定情物,淡淡微笑。

  這樣的情懷,尤比花前月下,尤比傷春悲秋,更令人感傷。

  那是心口隱忍的痛,說不出口的企盼,是驀然回首,歷盡滄桑的溫暖。

  就如此刻對小彤的思念一般。

  我當記得她。

  眼波流轉,亭亭玉立,明艷若仙。

  永遠地停留在十六歲,沒有衰老,沒有後來的屈辱,沒有枉死,沒有遺憾。

  她永遠含笑看我,道,你吹的什麼,可真好聽,再吹一個可好?

  我垂頭一笑,眼眶卻瞬間潤濕。

  傻姑娘,只要你想聽,我會永遠為你彈奏,只為你一人,你知道了,可會歡喜?

  明日,一切都要了結,成功與否,其實並不重要,我此刻心中,只亟待與你重聚。

  突然之間,沈墨山帶著痞子笑的臉湧上腦海,我手下一亂,調子嘎然而止。

  我啞然失笑,竟然,想到那隻鐵公雞。

  怎的不是想起出生入死的夥伴景炎,不是我百般疼愛的孩子琪兒,不是我視為知己的紅顏葛九,卻獨獨想起,那個笑沒正形,老謀深算,斤斤計較,視財如命的沈墨山?

  大概因為,跟他在一塊那幾月,確實過得輕鬆愜意,無憂無慮吧。

  人果然是不能享福,一嘗到甜頭,便會心生怯弱、依戀、貪戀等等。

  就在此時,我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不知名的某處有誰在窺探一般。我猛然站起,轉頭四下查看,卻發現空無一人,我突然瞥見敞開的窗,心中一動,快步走過去,卻見窗外池塘水波粼粼,皓月當空,哪裡有什麼人?

  我的動靜驚到外間僕役,一個丫鬟急沖沖跑進來,見我無事,方鬆了口氣道:「祭司大人,可是需要什麼?」

  「無事,你下去歇息吧。」我搖搖頭,道:「我也要歇息了。」

  「那奴婢伺候您。」她走過來,扶我回床邊坐了,替我寬衣,正要拿下我的面紗,我舉手一擋,冷聲道:「窺我面目者會被神明降罪,你確定要看?」

  那丫鬟嚇了一跳,立即縮回手,笑道:「奴婢僭越了,祭司大人原諒則個。」

  我命她放下床幔,閉上眼道:「下去吧。」

  翌日,我換上潔白如雪的長袍,戴好面紗,心境平和踏入琴室。楊華庭早已候在那裡,見到我,眼前一亮,笑道:「祭司大人著我朝儒服,真乃玉樹臨風,翩然如仙。」

  我淡淡一笑道:「忠義伯過譽,誰不知天啟朝男子氣度儒雅,非我等南疆人所能及?況且,我並不知此為儒服。」

  「哦?」楊華庭笑道:「祭司大人以為是?」

  「今日是一位故人祭日,我想身著白衣,寄托哀思,侍女便為我找來這件。」我皺眉道:「我可不知,貴朝書生皆作此打扮。」

  楊華庭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我當祭司大人敬仰我朝威儀,欲投身書海,爭做狀元呢,還好不是,不然,可要搶去十年寒窗的學子金榜題名之機會了。」

  他長袖善舞,早已擅長恭維不著痕跡。我做出欣然的模樣,道:「忠義伯過獎,小可南疆蠻族,如何能做錦繡文章?今日琴畢,我待出城為故友上墳,不知馬車可曾備好?」

  「早已備妥。」楊華庭不無遺憾地道:「祭司大人去意已決,我也不好多留,只盼下回能再來敝處小聚,不知祭司大人可否賞光?」

  我淡淡地道:「如此,先謝過忠義伯了。」

  「客氣客氣,」他笑著擺擺手,道:「那我們開始?」

  「好。」我做出請的姿勢,他率先閃身屏風那邊,白紗綽約間,只見他如常盤膝而坐,我則如常端坐琴前,調音試琴。

  隨後,我開始彈奏如常曲目,他則開始運息。曲調一路平穩爬升,是當日大廳之上我演奏的《山花》。黑玉琴聲調悲涼,早已將這首曲子演繹出別樣情懷,就在他頭頂有白煙氤氳,顯見運氣進入關鍵之時,我曲調一轉,卻開始滲出激昂悲切之音。

  這是《天譴》。

  我當日,特地為他們三人而作,滿腔仇怨譜的曲子。

  我自忖不是一個良善之人,我不信天理循環,我不信報應不爽,我遭受很多不幸,我也明白許多時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但在那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誰死。

  即便被谷主那般利用傷害,被這老匹夫那般污辱強 暴,我的心底,其實縱使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卻真的沒想過要誰死。

  大概,我總還是覺得我命不好。

  但在目睹罄央小彤之死後,我方升起一股刻骨銘心的仇恨,我恨我自己不能做什麼,在悲劇還沒發生之前制止它,我恨我自己。

  連帶著,我也恨製造悲劇,視他人性命猶如草芥的這些人。

  於是我要報仇。

  蕭雲翔好色,楊華庭貪婪,前者見到我的臉即為所惑,後者知道我的琴聲能殺人治人,說什麼也不會輕易放我走。

  於是,天譴就來了。

  我將天譴改良了許多,威力更盛,更為猛烈,而對面的楊華庭,也身形顫抖,開始節節委頓。

  他正值運功療傷的關鍵時刻,驟然被我曲調所擊,頓時真氣紊亂,形同走火入魔。

  我將曲調再度催急,他已然抵擋不住,砰的一聲,摔到地上抖作一團。

  我嘴角湧上一絲微笑,加緊催發曲中霸氣。

  就在此時,卻見地上的楊華庭驟然抬頭,猛地飛躍而上,手掌成刃,一掌拍翻屏風,另外一掌,急急切向琴弦。

  匡噹一聲巨響,七弦奇斷,反撲而上,我一個閃身,後躍避過。

  「果然,你是來殺我的。」他嘿嘿獰笑:「祭司大人,楊某從來不信天上有無端掉餡餅的好事,良醫良琴,卻原來是催命閻羅,只可惜你身無武功,全仗琴聲魔力,現下沒了琴,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

  我面露驚慌,節節後退。

  他仰頭大笑,一邊掏出耳中棉花,一邊得意洋洋道:「這點小伎倆,就敢來老夫面前班門弄斧,莫怕,瞧著你還有點用,若能將曲譜替我默出,我或許可饒你一命,畢竟忠義府自來講究俠義之道啊。」

  我瞳孔微縮,冷然道:「休想。」

  「小美人,跟我強是沒用的。」他笑呵呵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想怎麼對付你?剝皮抽筋自然不會,我頂多讓你欲仙欲死而已。」他笑容不變,語調驟然轉為曖昧道:「你還沒嘗過男人滋味吧?老夫勉為其難,教導你些做人的快活,祭司大人覺著如何?」

  「就如你對待這府內亡靈生前那般?」我冷冷地道:「他們一個個可都死狀淒慘,在你身後,等著撲過來呢。」

  楊華庭一愣,隨即笑道:「這等小兒科把戲對我無用。」

  我尖著嗓子道:「你後背有一個通體染血,面目劃了幾刀的男孩!」

  楊華庭笑容有些僵,道:「我看不給你點教訓是不行……」

  他話音未落,突然身子一頓,隨即面色大變,摀住口,卻於指縫處流下殷紅鮮血。

  第 34 章

  楊華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摀住口,那血一下一下,不住從口中溢出。

  他的臉色這時真正轉成灰白,眼中逐漸染上懼色,當機立斷,立即點向自己胸口檀中數處大穴。

  「沒用的,」我搖了搖頭,輕歎道:「前兩日的調子,本就替你清陳年淤血之餘,又添新傷。好比拿刀子剜去舊痂,就必定會累及底下皮肉,我可是想了很久,方想到這麼個法子,」我站直身子,無奈道:「沒辦法,小可一無武功傍生,二無靠得住的高手護駕,不多想點輒,豈不對不住自己個?」

  「放肆……」他眼中狂怒,上前欲抓我,哪知只踏進一步,便一陣踉蹌,險些栽倒。他迅速調息,口唇鮮血淋漓,卻齜牙道:「就憑這,想取老夫性命,沒那麼容易!」

  他話音未落,已一掌拍來,這一掌虎虎生風,掌風所過,竟然撲面一陣炙熱感,顯是拚死用了十成功力。我忙往旁一閃,卻終究吃了不會武功的虧,雖冒險避開,卻被他掌風掃到,煞那間撲倒一旁,險些撞上桌椅之角。

  我掙扎站起,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卻不顧上許多,趁著楊華庭喘氣之際,從懷中迅速掏出管蕭,在他第二掌未拍來之前,吹響《望鄉台》。

  這已不是當日我在獄中逼迫蕭雲翔時所吹的同一曲調,而是經過我細細琢磨改進後的曲譜。曲調一響,宛若打開地獄鬼門關,無數冤魂鬼魅洶湧而出,紛紛撲上來索命討債。

  楊華庭一生作孽太多,那間密室,早已不知令多少青蔥少年命喪其間。便是他再視這些人為玩物,對其生死不屑一顧,然畢竟人前要充當正氣凜然的南武林盟主。道貌岸然的模樣裝久了,人總有些入戲,虐殺少年一事,並非當真能純然取樂,偶然想起,心中必定有些惻然。

  這首曲調,賭的便是他心中有那點惻然。

  只要他有,這惻然便會化作恐懼,恐懼便會化身厲鬼索命,心魔一放出牢籠,便是他當真武功蓋世,傲視群雄,卻也擋不住內在排山倒海一般的驚惶。

  我早料得以楊華庭之多疑,定不會信我真為他療傷而來,但他生性貪婪,卻又定會看上我的琴聲魔力,妄圖使我為他所用。

  似他這樣老謀深算的人,若要降服一個人,自然明白要在恰當的時機出手方能事半功倍。

  所以,他反倒會配合我前兩次的所謂治療。

  他派楊文鬃多次試探,早已料定我身無武功,便已輕敵一次;待以己度人,深覺若我懷有目的,則必然要先取得他的信任。

  這樣,前兩次以琴聲療傷,便定會是真。

  關鍵在於第三次。

  但他沒想到,這些年來,我為了琢磨如何殺他,早已反覆揣摩過他的心思。針對他生性多疑,我復仇步驟,其實重點卻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最後一次彈奏,而在前面兩次奏琴。

  他在我的琴聲中運息療傷,功效自然是有,然而這無異於飲鴆止渴,內傷非但沒治好,反倒在不自覺中,重挫心脈經絡。第三次聽琴,若他不輕舉妄動,我便以《天譴》一曲令他全身真氣使了引導,血脈噴張爆炸而亡;若他有所動作,則只要動了真氣,則必定加劇內傷,吐血而亡。

  《望鄉台》不過卻是要令他臨死之前,再多點恐懼痛苦,讓他墮入幻象之中,嘗嘗被昔日所虐殺的怨靈們開膛破肚,食肉寢皮的恨意。

  那裡面,也有昔日被他弄得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的柏舟,那個臨死不願吐露谷中機要所在,寧願以瓷碗殘片劃花臉頰,割破手腕,也不願再委曲求全,不願再讓他碰一下的柏舟。

  那個柏舟,成功激起他的滔天怒火,被他命人用鞭打鐵烙夾棍梭子活活折磨死,隨後,又隨意拋去後山準備喂狼。

  如今想來,真真難為小彤,她到底是如何認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人形就是我?

  如何能忍著素來好潔之心,替我清理污血化膿的傷口,替我敷上武林傳說中能肉白骨,接斷經的奇藥碧玉凝暇膏,盡數用在我身上。

  若不是這樣,小彤又怎會冒險帶我連夜奔逃,又怎會落入蕭雲翔之手,以致最後那般死去?

  我心中怨毒湧起,管蕭之聲猶如鬼爪刺破耳膜,咆哮而至,在這麼滔天的可怖尖聲中,楊華庭大驚失色,顧不得內傷翻湧,雙手亂拂,色厲內荏地喝道:「誰敢過來,我看你們這幫死鬼誰敢過來!」

  他跌跌撞撞,竟然尚留一絲神志,掙扎著想撲向門邊,想高聲呼人來救。我豈容他這般逃匿,管蕭之聲驟然提升,變了第三個調子《血償》。

  整本《天譴》,就數《血償》殺氣最盛,也威力最大,但同時對吹奏者元氣也最傷。我輕易不吹奏,但若血償一響,則適才張牙舞爪的厲鬼均宛若手提利刃,嘶叫著變小身形,卻自楊華庭鼻口中轉入體內,在血管經脈處揮刀亂砍亂殺。楊華庭此刻本就體內氣息亂竄,被《血償》調一進逼,失掉控制的內息便如同反噬利齒一般,節節凌遲,能活活痛死那人。楊華庭發出一聲慘叫,在簫聲中,只聽「噗」的一聲輕響,胸口之處竟然自動破開,湧出一股血箭,隨即「噗噗」幾下,那血洞猶如小鞭炮逐個炸開,他的胸膛登時血肉模糊。

  但他適才的慘叫卻也驚動院落外的忠義府侍從。大概為了更好羞辱我,那些侍衛奴僕被他遠遠遣出院子,命在院外聽候。他御下甚嚴,是以沒人敢違背命令,伸頭窺探,直到聽見他的慘叫,才發現事態不對。

  急沖沖的腳步聲越發臨近,我心裡一發狠,住了管蕭,抽出簫底尖刀,撲上去,就待割破他的喉管。

  楊華庭看著奄奄一息,卻在我揪住他的頭髮,要下刀之際,猛然睜眼,手掌一翻,拼盡餘下力氣,拍出一掌,穩穩擊中我的左肩以上。

  登時,被擊中之處痛得眼前發黑,我一個栽倒,滾落一邊,面紗卻也在掙扎間掉落地上。

  楊華庭喘著氣,盯著我的臉,目中露出疑惑,卻漸漸變為驚愕恐懼,失聲道:「是,是你……」

  我咳出一口鮮血,擦擦嘴角,掙扎著爬過去,舉起刀一把刺中他的胸膛,咬牙道:「沒錯,就是我,老匹夫,死在我手裡,可不算冤枉吧?」

  他痛苦地唔了一聲,我發狠轉動刀柄,令傷口更深,猛然拔起,一股鮮血噴上我的臉,我顧不得那許多,看準他的心臟位置,又一刀紮下。

  卻在此時,一股陰涼之氣撲面而來,我一個收拾不住,砰的一聲栽倒一旁,那柄小刀竟也跌落一邊,我心中大急,正要抬頭,卻聽見一個人冷冰冰地道:「竟然能將這老東西傷成這樣,看來你還有些能耐。」

  這聲音何等耳熟,我登時如墮冰窟,卻又心中劇痛,忍不住又嘔出一口鮮血。這麼多年,我始終記得這個聲音,在童年的時候將我從苦海中救出,教我吹奏玉笛,佔有我,即便在最親密之時也未嘗多幾分暖意,卻在最後一次見面之時,難得溫言在我耳邊喟歎,猶如施恩一般,准許我在情動之時,喊他的名字。

  那個時候,我還異想天開,以為若干年後,這個聲音定能染上情人間的親暱柔情,哪知道若干年後,這個聲音,卻成為我夢魘中,令我驚惶恐懼的元兇。

  我突然很想笑,仰天大笑,我搭上自己的命,拚死要拉楊華庭一道下地獄,卻在緊要關頭,被他所打斷。

  原來這兩人竟是盟友?

  命運總能在轉折處,將你所有的努力,真誠的企盼,刻骨的仇恨,無望的掙扎,全部變成一個笑話。

  我的一生,見證這樣的事真是何其太多,老天也算看得起我。

  但這一次,便是他親自前來,只要我還剩一口氣,我還要殺掉這個老匹夫!

  就在此時,門猛然被人推開,幾名侍衛奴僕衝了進來,一見裡間慘狀,登時呆住。我不失時機嘶聲道:「快,這人是刺客,他,他重傷了楊盟主……」

  眾人一聽,當下情形也不及多想,立即抄傢伙圍攻上來。他還如當年一樣,冷哼一聲,手持長笛,出手如風,青衣長袖,翩然若仙,卻在幾個起落間,一手一下,竟快如閃電,以玉笛戳中數人眉心要穴,刺中者頹然倒地,個個雙目圓睜,已然斃命。

  我冷眼看去,不得不承認,這麼幾年不見,他的武功似乎比之從前,又進步頗多。頃刻間,場上只餘下兩名僕役沒死,眼見不對,立即想要奪門而逃。他又是一聲冷哼,長笛刺出,不費吹灰之力,瞬間殺掉五六人。

  他面不改色,緩緩朝我走來,淡淡地道:「我適才聽你管蕭之聲,殺氣十足,調子聞所未聞,且反覆能影響血脈內息,甚為古怪。你吹的是什麼?」

  適才趁著他們打鬥,我已悄悄伸出手,將那柄小刀重收掌中。此刻低垂著頭,啞聲道:「你問我,吹的是什麼?」

  他似乎頗有些奇怪,佇立著不語。

  我哈哈大笑,猛然一甩長髮,道:「你問我吹的是什麼?」

  「有什麼不對嗎?」

  我抬起頭,以長袖擦拭臉頰,成功地看到他萬年不變的冷硬的臉竟然露出驚詫神色,我淡淡一笑,柔聲道:「谷主,你認不出我了嗎?」

  「你,你,」他竟然有些慌亂,踏前一步,似乎想伸手碰我,卻又縮回去,盯著我的臉,難以置信地道:「你,是柏舟?」

  我愉快一笑,道:「您說呢?」

  他眼睛微瞇,一字一句道:「你沒死?」

  我仰天大笑,道:「是啊,我沒死,您是不是要清理門派,給我補上一記,就如您當初,處置罄央那樣?」

  他嘴唇緊抿,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我趁著他失神,猛然撲向楊華庭,手起刀落,立即割斷他的喉管。

  我說過,今日一定要殺了他,不管誰來,我都會殺了他。

  第 35 章

  鮮血飛濺,直射到我臉上。

  血是溫熱的,即便是一個畜生,流出來的血,卻也是有溫度。

  早上才換的白色儒服,此刻已沾染大片血污。

  宛若一朵朵盛開即變頹敗的鮮花。

  楊華庭臉色呈現出死人的灰白,我的手一鬆,他的頭便砰的一聲敲到地上,就如一件無用的廢物一般。

  所有的屍體,不管生前如何顯赫跋扈,死了都是這副樣子,都是如此醜陋而令人心生嫌棄。

  他再也不能作惡了。

  再也不能傷害任何人,再也不會有無辜的少年,以那等不堪的慘狀死去。

  我等了五年,終於能殺了他。

  但奇怪的是,此刻的我沒有情緒,沒有報仇雪恨的快感,沒有手刃仇敵的釋然,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空茫。

  然後我開始莫名地咧嘴笑起來,越笑越大聲,一幕幕往事恍若走馬觀花,一一在眼前重現,那個最終也不曾吃到嘴的煮雞蛋,那件頭一遭穿上身的沒補丁的衣裳,那個俊美溫柔的罄央寬厚憐憫的懷抱,那雙教我吹笛的修長潔白的手……

  經年流離,顛沛求生,所有的困苦,全身的力氣,突然間慢慢溜走,顯得飄渺而遙遠。

  沒有什麼是不能放下的。

  那麼,眼前這個飄逸如仙的青衣男子,又算是誰呢?

  「不要笑了!」

  我置若罔聞,繼續笑。

  笑聲驟然停頓,我喉嚨一緊,已經被一隻冰涼的手掐住。

  「我讓你,不要笑了。」

  我抬頭看,那人盯著我,目光中似有波瀾晃動,漸漸的,那隻手慢慢鬆開,觸摸上我的臉頰,彷彿在確認和辨別,隨後,我聽到他若有若無的低語:「你長大了。原來長大後,是這幅模樣。」

  是啊,我長大後,原來是這幅模樣。

  我胸口劇痛,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心下已是一派清明。

  「你不該殺了楊華庭,」谷主終於似是下定決心,有些無奈地道:「殺了他,便壞我大事,照著規矩,我必須除掉你,也罷,看在往昔的情面上,我給你個痛快。」

  他說得如此平常,卻又十足威嚴,令我想起當年在疊翠谷,多少人將他奉若神明,將這樣平淡無波的話語,當成神諭。

  那其中也包括我,我們從來不會去想,他說得對不對,他有沒有資格這麼說。

  我笑呵呵地看著他,此時此刻,他大概仍覺得自己是高高在上,一言能定他人生死的神,我仍然是那個,匍匐在他腳下,任他差遣,為他赴湯蹈火,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畏懼的小柏舟。

  刻骨愛戀,終成笑柄。

  沒有比肩的對待,怎會有出自內心的敬重?沒有敬重,怎會有堅實真誠的愛?

  年少無知不識人心世故,是我的錯。

  我看著他,喘著氣笑道:「能請問一句,您照著什麼規矩,要殺我?」

  他微微一愣

  「照疊翠谷規矩?我早已被你逐出谷,照著對待侍寢男寵的規矩?我早不是你的男寵;照著江湖上的規矩?呵呵,」我低笑了一下,說不出嘲諷地看著他:「我還不知道,疊翠谷谷主,幾時跟南武林盟主成了莫逆之交。」

  他大概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然會被低賤如我這般質詢,眼中難得閃過一絲困惑與探究。隨即目光一寒,手中玉笛一指,竟刺入我胸口中

  只是淺淺刺入,我已劇痛難擋,終於軟軟委頓下地。我勉強抬頭,卻見谷主目光冰冷,凝神在玉笛之上,卻並不再刺入。

  為什麼?

  無論為什麼,都與我無關了。

  我呵呵低笑,喘著氣道:「谷主,你說如果我此刻大喊一聲,殺人者疊翠谷谷主,外頭來開英雄會的人,信我還是信你?誰都知道我乃南疆祭司,身無武功,只會彈琴救人。你卻不同,哈哈,疊翠谷,多麼響亮的名頭,可憐你苦心維持這麼多年的正派中人,頃刻間都玩完……」

  他冷聲道:「你再多言,也只有死。」

  「我今兒就沒打算活,」我掙扎著坐好,笑道:「只是谷主,敢問這麼幾年,谷中書庫密室方位,可曾變過?」

  谷主目光冰冷如霜,玉笛一伸,立即就要將我心臟穿透。

  我痛得冷汗直流,卻猶自哈哈大笑,顫聲道:「看來,看來沒有,很好,谷主大人,我已經畫了地圖,交到可靠人手中,只要我三月未去取,那人便會將疊翠谷私藏天下武功的秘密公諸於眾,並出示藏寶地圖,到時候咱們谷內就熱鬧了……」

  「你敢……」他冰冷的目光終於湧上怒色,玉笛稍稍遞進,我即感到心痛欲裂,忍不住「唔」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他目光一閃爍,玉笛略微一偏,生硬地道:「你騙我,你不敢,以前不敢,現在也不會敢。」

  我強忍著眩暈,慘笑道:「當年,你果然是知情的,你明知我被那老匹夫活活折磨致死,明知他對我都做了什麼,是嗎?」

  他沉默了一下,道:「身為谷中人,為我效命,也是應分。」

  我忍不住譏諷一笑,摀住胸口,搖頭顫聲道:「谷主啊谷主,您真不該長年呆在疊翠谷坐井觀天,我其時已被你以莫須有的罪名逐出谷,又從何談起什麼效命?你憑什麼?」一股怨氣湧了上來,我死死盯著他,咬牙問:「你莫非以為,自己是天皇老子,玉皇大帝?」

  「放肆!」他手一揚,一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

  我被他打到順勢撲在地上,再也無力氣爬起,卻掙扎著支起頭,笑道:「想谷內此後再無寧日,武林中人盡皆知疊翠谷藏有秘籍書庫,你就殺了我!」

  他眼神一冷,玉笛挺直,卻始終未嘗往前一送。

  就在此時,他微微側頭,外面卻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我愉快地笑道:「這可如何是好?谷主,你連殺了武林盟主及一眾僕役,接下來是不是要血洗南武林,成為正派中人個個恨不得食肉寢皮的大對頭?」

  我看著他,盯著那雙曾經令我沉醉迷狂的眼眸,笑著道:「殺了我吧,快點,這樣我就能幫您公開谷中秘密,同時,把我精研的魔曲之謎,帶到地下去,跟罄央切磋。」

  他冷哼一聲,一甩長袖,袖風迎面擊來,我再也抵擋不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第 36 章

  竟然還有醒來的時候。

  真是沒有想到,尤其是,我一睜開眼,就接觸到谷主那雙永遠透著冰川寒意的眼眸,帶著奇異的專注,盯著我的臉。

  一瞬間,我有點迷糊,宛若時光流轉,宛若歲月靜好無聲。

  但稍微一動,全身的無力和胸口的劇痛立即讓我蹙眉悶哼了一聲,我想起了自己是誰。

  自然也想起了他是誰。

  他的人皮面具已經取下,面具之下,是一張俊逸非凡的臉,劍眉星目,高鼻薄唇。

  一張,怎麼看,都是薄情相的臉。

  但不可否認,我見過這麼多男人,就英俊而言,此人排第二,無人能認第一。

  也難怪,十六歲的我,會如飛蛾撲火,會義無反顧,會一往情深,會至死不渝。

  我一陣氣血翻湧,喉嚨一陣腥甜,一口鮮血已到嘴裡,又被我,硬生生嚥了下去。

  他只管冷冷打量我,見此狀況,不覺嫌惡般皺了眉頭,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細瓷長頸瓶子,拋到我身邊,淡淡地道:「服下。」

  我也不推辭,抖著手,抓起瓷瓶,卻哪裡有力氣拔開塞子?弄了半天,卻也始終不成,頹然歎了口氣,放下瓷瓶,歇息了會,閉上眼。

  「張嘴。」他冷冷地道。

  我驚奇地睜開眼,卻見谷主大人一隻手捻起一丸碧色藥丸,遞到我嘴邊,我沒有多話,立即含下,咀嚼一方,拚命幹嚥下。這味藥我認得,疊翠谷中化瘀散血的療傷藥,不算什麼聖品,頂多只是備著防身罷了。

  但我存心嘔他,挑眉笑著弱聲問:「毒,毒藥?」

  谷主眼眸中寒意一盛,道:「我若要殺你,易如反掌。」

  「嗯,」我不以為然地點點頭,斷續地道:「可否,麻煩你倒杯水?」

  他詫異地揚起眉,一張俊臉繃得緊緊,我微笑道:「不,給水,我噎死了,你,可白費這番心機。」

  他臉上怒意閃過,袖風一閃,砰的一下,我被擊中彈向床屏,這下撞得頭昏眼花,剛剛攢了半天的力氣,登時又消散了。

  我頭側朝裡,動彈不得,整個人猶如破敗棉花一般,從頭至尾,連抬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又一陣腥甜湧了上來,我這次沒忍住,血沿著嘴角慢慢滴落。

  經此,大概我能挨得住的時光,真的不多了吧?

  但我突然不想死,一點也不想。尤其不想死在這個人眼前,我幾乎可以想像他看著我的屍體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定然難掩厭惡,會面無表情快步走開,冷冷揮手吩咐手下趕緊隨便找個地方扔了我。

  我不想死,我還想抱小琪兒,我還想跟景炎喝酒猜拳,還想跟葛九彈琴跳舞。

  還想,再見見沈墨山,再感受下,有人照料你,心疼你的溫暖。

  過了一會,一根堅硬冰涼的長棍捅了捅我的後背,我忽然悟到,那是谷主在用他的玉笛試試,我到底是真死了沒。

  我忽然想起殺楊華庭時對他隨口胡扯的謊話,什麼藏寶圖交付他人,三月內若不歸去,則將藏寶圖公諸於世之類。

  他不會相信了吧?

  所以,他才那麼怪異地,不想讓我死?

  我登時來了精神,卻仍然伏著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卻聽他微微提高嗓音:「平康,進來。」

  門外有人恭敬應了一聲,推門而進,不出片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谷主有何吩咐?」

  「去看看,他死了沒?」

  「是。」那人應答一聲,走近一扯我的胳膊,讓我翻了個身,登時將我嘴角流血的模樣展示出來。我繼續閉眼裝死,卻有兩根手指湊近鼻孔,探了一探,那人道:「啟稟谷主,小柏舟他還活著,只是……」

  「只是什麼?」

  那人微微歎了口氣,輕聲道:「他舊傷新傷一堆,便是救回來,身子也定然七勞八損了。」

  谷主靜默了片刻,冷冷地道:「你在責怪我?」

  那人立即惶恐答道:「屬下怎敢?屬下只是,只是當初在谷裡,也算與柏舟相識一場……」

  「你心腸變軟了,平康。」谷主淡淡地道:「柏舟就是我撿回來的一條狗,便是立時死了又如何?何況,他本就該死了。」

  「谷主教訓得是,」那人恭恭敬敬答道:「谷主容他苟活到現在,已是天大的恩惠。」

  「非我容他,乃是這小子奸猾狡詐。」谷主冷哼一聲,道:「死不了就好,下去吧。」

  「是。」

  「等等,」谷主冷冷地道:「弄點水來,將他弄乾淨了,我最看不得血污腌臢了我的地方。」

  「是。」

  昏昏沉沉之間,有人扶起我,餵我喝水,又餵我喝藥,還拿蘸了水的巾帕替我擦臉擦手,做完後,那人長長地歎了口氣,拍拍我的手背,正待離去,我猛然睜開眼,卻見原來真是舊日相識。

  「平叔叔。」我燦然一笑,弱聲道:「真的是你?」

  眼前一名中年男子,形容乾瘦,卻雙目炯炯有神,正是昔日書庫的守門人平叔。

  他一直待我甚好,直到我偷帶景炎溜進書庫,他不加提醒,卻徑直稟報了谷主。

  但我一點也不介意,他是跟著谷主的老人了,忠心二字,早已深入骨血。

  難不成為了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小毛孩子,連谷主都違背?

  他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

  「柏,柏舟,」他一張苦瓜臉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聲音竟然有些發抖,道:「你,你醒了?」

  我含笑看他,經年不遇,他看起來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豈止是他,就連谷主,也一如當年的風神如玉。

  也許,變得只有我吧,千般苦楚都嚥下的人,怎能不變。

  他愣愣看我,我含笑看他,突然之間,他像驟然醒悟過來一般,忙問「渴了嗎?身子現下覺著如何?」

  「還好,」我微微一笑,道:「勞駕,扶我一把。」

  他點點頭,上來將我小心扶起,拿墊子墊了,又倒了一盅溫水湊近我唇邊,我就著他的手飲了幾口,長長吁出一口氣,問:「我到此,幾日了?」

  「有四五日了。」平叔此刻回過神來,微笑道:「頭兩日都昏著,我那點微薄醫術,可真怕一個失手,把你給治壞了。」

  「再壞,還能壞到哪去?」我自嘲一笑,道:「這幾年,您還好嗎?」

  「老樣子,」他笑道:「沒你偷酒來給我喝,倒是清靜了不少。」

  我們同時想起當時往事,相視一笑,我略有些疲倦,弱聲道:「平叔叔,您也無需費心,柏舟早已是該死之人,谷主開恩不殺,但我自己卻捱不了多久。」

  平叔呆板的臉一黯,低聲道:「你們這幫小猴兒,閉上眼還好似昨日那般,一個個圍著我鬧著叫著,眨眼睛,罄央死了,景炎那小子偷溜了,你又被逐出谷,好容易回來,卻是這幅模樣……」

  我勉強一笑,道:「總有新的弟子進來。疊翠谷名聲不墮,想入谷的正道子弟不知凡幾,平叔叔又何須擔憂無人寂寞?」

  「是嗎?」他黯然道:「可再無人,能如你一般被谷主收作弟子了。」

  我心中一跳,強笑道:「我資質平庸,能入谷內的孩子個個人中龍鳳,豈會挑不到人?留神慢慢找便是了。」

  平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自來稱為谷主弟子的,就只有你一人……」

  我盯著他,心中湧上一陣怨毒恨意,卻強行按捺下去,化作一聲歎息,淡淡地道:「若如此,是我,辜負谷主厚望了。」

  我們倆都沉默了下去,平叔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卻只覺滿心疲倦,不覺閉上雙眼,卻在此時,聽見平叔猶豫著道:「柏舟,你莫要恨谷主……」

  我驀地睜開眼,抿緊嘴唇,卻聽他猶豫著道:「谷主他……」

  我再也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平叔叔,幾日沒粒米下肚,彷彿有些餓了,可否有粥?」

  他吶吶地住嘴,只得道:「有的,我想著你可能要用,便備下了。」

  「如此多謝。」我笑了起來。

  熱氣騰騰的白粥香氣四溢,我吃了兩口,卻只覺口中發苦,再也用不下去。

  因為谷主進來了。

  他一如初見那般,冷冷看我,那雙原本該璀璨如星的眼眸,卻永遠淬著寒光。

  我沒了胃口,搖搖頭,表示不想再吃。

  餵我喝粥的小廝大概是谷主的近身奴才,待我甚為不耐,見我不吃,便立即停下勺子,朝谷主行了禮,撤了東西下去。

  谷主冷眼看了我半日,忽而從腰間抽出玉笛,橫在唇邊,慢慢吹奏。

  曲調陰慘慘,正是我那日索命的《天譴》曲第三部《血償》。

  谷主果然天賦甚高,那般複雜的調子,他只聽一回,便記了個十之七八。

  但全無效果,這首曲子被他吹奏,便好像沒了羽毛的鳳凰,跌落凡間,連雞都不如。

  頂多,不過一曲淒慘些的調子罷了。

  他越是吹奏,眉宇間的鬱結越深,一曲未完,便住了曲調。

  我等著他發問,我不急。

  果然,他探究般看了我半響,方淡淡地道:「調子對,但曲子不對,為何?」

  我瞥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他眼中似乎又有怒氣掠過,卻按捺下去,忍耐道:「告訴我,我饒你不死。」

  我似聽到好笑的笑話一般,絲毫不給他面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谷主臉色發沉,提高聲調道:「重收你入疊翠谷,仍舊作我的親傳弟子。」

  我再也忍不住,啞著嗓子呵呵低笑出聲,邊笑邊喘氣邊道:「谷主,多謝你瞧得起我,只是你此刻於曲調一事,還能教我什麼?就算你想教,也得我能學。」

  我伸出右手,拔掉上頭的指套,露出兩節斷指,道:「您看,我現如今,可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臉上竟然現出瞬間呆滯,隨即邁前一步,卻又硬是退了回去,問:「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問得頗為無聊,什麼怎麼回事?當年他給予我的痛,又豈是斷了兩指可比擬的?

  我淡淡地道:「得罪了人,被人砍了。」

  他似乎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你,一直都用三指彈琴?」

  我答道:「是也不是,戴上指套,這兩個指頭,也並非無用。」

  谷主皺眉沉默了一會,似乎大為不解,命道:「試與我瞧瞧。」

  我好笑道:「谷主大人,我現下連自己吃個飯的力氣都沒,倒拿什麼試琴給您聽?」

  谷主面色一沉,冷哼一聲,立即拂袖而去。

  這等人,骨子裡高高在上,看誰都是螻蟻眾生。

  但他沒料到,螻蟻眾生,逼急了,也能咬你一口。

  葛九跟我講過,南疆山林之中,有一種巨蟻,成群結隊之時,能將虎豹等龐然大物吞噬殆盡,只餘森森白骨。

  螻蟻都不是可被隨意蹂躪踩死,況乎及人?

  誰也不是,天生的賤命。

  拜谷主的好奇心所致,我開始用上好藥。

  之前只是半死不活地吊著即可,現下,卻終於於湯藥中,見著貴格東西。

  然貴重藥材卻非救命靈丹,這道理,沒有風餐露宿過的人體會得更明白。

  若此刻沈墨山在此,定然又會大叫,一群敗家玩意兒,沒事用甚勞什子貴東西。

  我份外想念他。

  想念我的孩子,跟在他身邊,定然管飽管暖和,且沈墨山會手把手教他。

  就算我明日即死,小琪兒,也不至於孤苦無靠。

  沈墨山是真心疼他,最初或許還看在我的面子上,後來,卻真的跟小孩兒,有了感情。

  一個天天扯著袖子喊沈伯伯,一個天天逗著小孩兒玩耍,怎會沒有感情。

  那兩個,其實骨子裡都一樣,率真。

  只不過沈墨山的率真,是要對上對的人,是要遇上,他願意對你率真。

  如此想來,我何其有幸。

  我低頭一笑。

  近來似乎常常想起他,大概人之將死,果然,心也放寬了許多。

  藥一碗一碗地灌下去,日子一天一天地捱過,我卻猶如蔫了腦袋的植物,一天一天地萎靡下去。

  到得後來,已經喝不下藥,牙口彷彿緊閉,灌下去的藥湯,沿著嘴角慢慢流開。

  窗外葉子開始轉黃,天開始越發蔚藍高遠。

  我身上終日蓋著棉被,卻仍然覺得徹骨冰冷。

  秋日已至。

  這一日,谷主突然闖了進來,揪起我的衣襟,把我如麻袋一般拎起,狠狠摜到地上,向來冰冷的聲音,竟然多了三分咬牙切齒:「說,你把圖交給誰了?」

  我抬頭看他,卻原來,他還惦記著我扯的謊。

  他見我不答,怒道:「你果真長本事了?快說,把圖給誰了?!」

  我甚少見他著急的模樣,不覺有些驚奇,可惜我此刻連大笑的力氣都沒有,不然,定然笑個夠,我撐著身子,抖著聲音道:「你,你遇到,麻煩了?」

  谷主長笛一伸,已遙指我眉心要穴,冷冷地道:「再不說,我便立即送你見閻王。」

  「那麻煩你,」我喘了口氣,道:「我,正覺著,死得太慢……」

  他的手一頓,冷冷道:「臨危不懼?可惜,這等人向來不入我的眼。柏舟,實話說吧,你把圖給誰了?是景炎,還是葛九?」

  我心裡一驚,立即抬頭看他,卻見他英俊的臉龐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盯著我,道:「你莫不以為,我對你這些年真的一無所知?」

  我咬牙不語,谷主突然放緩了口氣道:「告訴我,我決不為難他們,不然,憑疊翠谷,江湖中要找一人出來,怕不是什麼難事。景炎狡詐成性,抓他或許會麻煩些,但葛九據說只是個青樓舞姬。」

  我心下一片冰涼,啞聲道:「不要……」

  「告訴我,我饒你洩密之罪。」谷主淡淡地道。

  我看著他,心中天人交戰,突然靈光一現,許多疑惑湧了上來。我微瞇著雙目,仔細考量谷主那張臉,隨即一笑,道:「谷內藏書庫,早就轉移了地方不是?」

  「哦?」他臉上微微一愣。

  「您根本不怕我的要挾。」我輕聲咳嗽,摀住胸口,微弱地道:「若不是更為安全,平叔怎會跟你出來?只是,你為何要知道我將圖交給誰?」

  我盯著他的眼睛,道:「疊翠谷,近幾日可是麻煩重重?」

  谷主不答,卻目光晶亮地看著我。

  「是何種麻煩?」我繼續問:「莫非新任南武林盟主指你為兇手,糾結天下英雄要討說法?」我頓了一頓,喘氣搖頭道:「不會,楊文鬃形式穩健,斷無如此魯莽;也不是舊仇人,若是,你不會疑心到我頭上。難道是……」

  突然,我想到一個可能性,心中頓時止不住怦怦直跳。

  「你果然知道是誰。」他突然道,俯身伸手,猛地一下提起我,抵到牆上,湊近我的鼻端,目光奇特地打量我的臉:「是誰?是被你這張臉勾搭了的人?恩?」

  我只顧想著那個可能性,多日以來的沉悶突然彷彿要被一掃而空,就在此時,突然臉上一涼,竟被他摸上臉頰。

  「長這麼大了,那時候,我還記得你模樣稚嫩,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乖巧得緊。」他看著我,喃喃地道:「還是小時候好。」

  「那是,」我頭一偏,躲開他的手,道:「任你捏圓搓扁,還一個勁傻樂,當然是好。」

  他目光一寒,道:「你恨我?」

  我啞然失笑,道:「怎會恨?我感激您都來不及。」

  他微微失神,我語氣平淡道:「感激您煞費苦心,設計讓我去楊華庭那歷練一番;感激您讓我吃盡苦頭,連累身邊兩位摯友親人喪命,感激您,我感激得緊。」

  他伸手為爪,頃刻抓上我的咽喉,狠聲道:「我想殺了你。」

  我閉上眼,無力抵抗,索性聽之任之,卻過了半響,喉嚨一鬆,腰上一緊。竟然被他笨拙地抱住懷中。

  「你本就是我的人,」他在我耳邊放緩了語氣,輕聲道:「說,你是我的人。」

  若時光流轉,若歲月靜好無暇,但凡他有所求,我怎會不應?

  他要一分,我卻會誠惶誠恐獻上十分,還唯恐他不高興。

  但是,我與他早已隔了萬水千山,隔了人命,隔了苦難,隔了天涯。

  我遍尋心底,除了對年少歲月的哀歎,再找不出一絲因他而來的悸動。

  「我,」我對著他的耳朵,輕聲道:「我,不是你的人。」

  他似乎一頓,隨即揪住我的雙肩,用勁之大,幾乎想捏碎我的骨頭,平素淡然無波的臉龐,此刻難得帶上一絲困惑和怒意,一字一句地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是你的人。」我輕描淡寫地回答:「谷主,您忘了?您早已將柏舟逐出谷,罪名是勾引從兄,□驕奢。」

  他手上一緊,我痛得幾乎暈去,卻咬牙堅持道:「那個,柏舟,在你殺了罄央那一晚,就死了。現下,你要我,去哪找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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