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二十一日，新宿。
地點是近JR新宿站的東榮百貨西側玄關，周邊全是熙來攘往的人群。聖誕特賣如火如荼展開的週日中午，客人川流不息地湧進店內。
沈浸在聖誕歡樂中的街道，洋溢著歡樂華麗的氣氛。看著眼前的洶湧人潮，那岐顯司卻顯得意興闌珊。他向來討厭人多的地方，看到這麼多人他頭都痛了。
問題是他跟人約在這裡無法走開，再加上身著平日少穿的西裝外套和燈芯絨長褲，感覺備受拘束更是煩躁。
他望了下手錶，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五分鐘。火野囑咐絕對不能遲到，於是他提早出門，十分鐘前就到了。
看到吐出的氣息化為白色煙霧，那岐突然想到這是第一次在外頭等火野。明明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刻意約在外面，感覺就像在約會很不習慣。
不過，此刻的他一點都不覺得高興。他來這裡並不是為了買東西，而是王要他幫忙交貨。會跟王的工作扯上關係，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康的事。
一輛計程車在眼前停了下來，火野打開後車門下了車。他雙手提著東榮百貨的紙袋。
馬上發現那岐的火野，微笑地走過來。一頭及肩長髮今天整齊地紮在後腦勺。他穿著色調沈穩的長褲和外套，看起來比平常成熟許多。圍在細長脖子上的高雅圍巾，將他端整的面容襯得更加出色。旁人看到此刻的火野，絕不會相信他還未成年。
「等很久了嗎？」
「等了一陣子。你一直叫我別遲到，我只好提早出門。」
兩人邊聊邊走進百貨公司，前往目的地十三樓。火野表示，他們必須把貨物送到美食街某中華料理店的包廂裡。
「那就是老爹給你的東西？裡面是什麼？」
「我沒問。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告訴我。」
「說得也是。」
那岐隨口附和，跟其他客人一起走進電梯。
現在正值午餐時間，頂樓的美食街擠滿了人。不管哪間店門口都大排長龍，等著入內用餐。目的地的中華料理店前也排了不少人，火野卻直接走進裡頭對收銀台旁的店員說：
「我是預約了包廂的大野。」
店員確認過筆記本後，立刻微笑地說『我馬上替您帶位』，領著他們走進餐廳深處的包廂。
火野在鋪著白色桌巾的圓桌旁坐下，沒看菜單就點了兩人份的午間套餐。
包廂內的偌大窗戶，能清楚看到外頭的景色。那岐望著眼下占地遼闊、綠意盎然的新宿御苑，隨手翻閱菜單打發時間。一人份的套餐居然要價三千元以上！那岐不禁為單價之高感到詫異，但在這包廂內用餐卻是早就決定好的事。
稍等片刻後，服務生為兩人送上了餐點。火野吩咐服務生不用上甜點後，便默默吃了起來。價格昂貴的套餐，選用的食材自然是鮑魚、魚翅等高級貨。雖然覺得味道不錯，那岐還是比較喜歡平價的大眾口味。刻意打扮到高檔餐廳吃貴死人的餐點，實在不符合他的個性。
「你去拿貨時有看到老爹吧？他還好嗎？」
火野舉止優雅地舀著湯，邊回答『嗯』。
「還是老樣子。」
那岐好一陣子沒見到王了。大約一個多月前，王說要閉關一陣子便不知去向。他突然失蹤並不稀奇，不過三天前火野卻說『老爹來電要我們替他去交易』。
在這之前，那岐跟火野也幫過王好幾次。大多是偵察、監視以及收集情報，這類不會直接與人接觸的助理工作。除了較棘手的案子，王會叫兩人幫忙把風以免節外生枝，絕大部分的工作都是王獨力完成。
然而這次工作卻特別指示兩人去做，實在教人摸不著頭緒。
「你不覺得奇怪嗎？」
吃得差不多後，那岐忍不住說。
「就算老爹再怎麼忙，把工作整個丟給我們也太詭異了。一點都不像他的作風。」
面對那岐的疑問，火野倒是不以為意地說『還好吧，這工作又不難』，就是這樣他才更疑惑。為什麼王這樣的高手，會接下如此簡單的工作？
王是個手法高超的殺手，無論射擊技巧、各種武器的使用、徒手搏擊都堪稱一絕，對各類危險物品及毒物的知識更是淵博，可謂暗殺界第一把交椅。活動範圍不限日本，更延伸到了國外。
火野用紙巾擦完嘴，緩緩開口。
「顯司，老爹好像在考慮退休了。他似乎有意讓我跟你繼承王的名號。」
意外的說辭令那岐露出訝異的表情。他早就知道王希望他們兩人當繼承人了。從小他跟火野便接受王的指導，學習格鬥技巧和各種武器的用法。
偶爾還會被餵食少量毒藥，親身體會這種情況下人體會有什麼反應。王使用的都是身邊隨處可得的毒物，好比市面上販售的園藝植物，只要運用得宜便能輕易取人性命。像有著楚楚可憐黃色花朵的福壽草，根葉都含有劇毒，具有強烈的強心與鎮靜作用。健康成年男子只消吃下四、五克，便會引發心臟麻痹死亡。
王教導他們各式各樣的殺人方法，不難猜到用意為何。不過那岐驚訝的是，王竟然打算從第一線退下來。
「我是無所謂。你呢？」
火野微微瞇起雙眼，彷彿看穿那岐仍舉棋不定的心。他知道那岐並不喜歡王的工作。
「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一個人繼承老爹的名號。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平凡過生活就好。不過以後也要一起生活，我可沒打算離開你。」
聽到他這麼說，那岐絲毫高興不起來。他當然不想離開火野，卻也不願火野獨自做著骯髒工作，自己卻悠哉生活。
那岐很清楚，自己無法變得跟王一樣。間接協助王這麼多次，每一次他都覺得好厭惡。他由衷感謝王撫養毫無血緣關係的自己與火野，卻無法冷酷地奪走他人性命。相信王早就看透了這點。對王而言，那岐願不願意繼承其實無關緊要，所以他這次才只對火野一人下命令。
「你好好想清楚，用不著馬上回答我。……另外，你對里江子到底有什麼想法？」
火野話鋒一轉，興味十足地問。
「幹嘛突然扯到里江子，這件事跟你無關吧？」
那岐不爽地別開臉，火野只手撐在桌上傾身向前。
「她應該很喜歡你吧。不但天天來找你，還認真地做不怎麼樣的料理給你吃，真是可愛。看她那麼拚命吸引你的注意，簡直像只發情的小母豬。」
長相漂亮的火野辛辣地嘲諷。他對里江子總是毫不留情。里江子明明就像妹妹一樣，他卻總是對她冷言冷語。
「別這樣說她啦。我只是應要求跟她睡過幾次，過陣子等她興頭一過，就會放棄了。」
「里江子是個有利用價值的女人。為了你，她什麼都願意做。你應該別放手把她養在身邊，到時絕對派得上用場。」
對於火野這一點，他說什麼都無法接受。比起冷血，恐怖更適合用來形容他。火野對待那岐，溫柔得近乎保護過度，對其他人卻冷淡到極點。唯一的例外就是王，他視王為老闆般地敬重。
不久將滿十八歲的里江子，是王的同居情人濱野由美的獨生女，以前曾跟那岐他們一起住過。即便是親如手足的里江子，火野依舊對她漠不關心。
里江子原本跟由美的前夫，也就是親生父親一起住，不過那個男人很差勁，動不動就對她拳打腳踢。由美得知後，便決定將當時十二歲的里江子接過來一起住。記得第一次看到里江子時，她渾身上下都是瘀青，眼神十分的冷漠，卻有著看不出來的超大膽量。
里江子隱約知道王從事非法工作，卻還是親昵地喊毫無血緣關係的王『爸爸』，而王也把她當親生女兒般疼愛。就算這份關係很表面，至少王不會罵里江子也不會對她動手，看起來的確像個最棒的父親。
五個人的奇妙生活持續了五年。兩年前，由美原本就脆弱的精神狀況急遽惡化，便搬回豐島區的老家住，這裝模作樣的家庭也隨之瓦解。由美雖然深愛著王，卻始終無法容忍他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最後只能選擇離開。
里江子起初也跟母親搬回祖母家住，但她畢竟是個熱情奔放的少女，升上高中沒多久便申請退學，搬去跟交往的年長男性同居。因為這緣故，里江子跟大家疏遠了一陣子。後來她跟男友分手回到老家，從那個夏天起，又經常出現在那岐他們面前。
那岐仍跟以前一樣當里江子是妹妹，但她卻把那岐當成男人看待。她的個性倔強讓人吃不消，外型卻相當可愛，所以那岐對她明顯的愛慕並不反感。
不過，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對里江子產生戀愛感情。單方面付出一段時間後，焦急的里江子終於使出殺手鐧。她趁兩人獨處時，自己脫掉衣服強迫那岐抱她。
那岐出聲喝止，里江子卻緊抓著他不放。她不斷說著喜歡那岐，希望他抱自己。如果那岐不答應，她就要到路上隨便找人睡。禁不起里江子帶著威脅的哀求，那岐只好舉白旗投降。不過講白一點，他其實是屈服在里江子的熱情及年輕女子的肉體下。
那之後，他半推半就地跟里江子睡了幾次，但事後總陷入嚴重的自我嫌惡。就算發生了關係，他對里江子依舊只有妹妹般的感情。受不了的那岐向里江子坦誠自己的心情，她卻表示『這樣也沒關係』，硬是不肯結束兩人的關係。
等顯司交了女朋友，我就退出。所以在那之前，讓我陪在你身邊吧。面對里江子的苦苦哀求，始終狠不下心拒絕的那岐，便拖著這不上不下的關係直到現在。
「女人很麻煩吧？對她溫柔就爬到你頭上，對她冷淡就會被憎恨。」
火野淡淡地微笑，抬眼看了下那岐。
「我跟你不同，向來不會應付女人。」
那岐挖苦道，火野立刻笑答『那當然』。即使懊悔，那岐仍不得不承認，火野的女性關係遠比自己豐富。打從他十四、五歲起，幾乎每天晚上都跟不同的女人睡，不用問也知道他對男女之事相當老練。
他漫不經心望著優雅喝茶的火野。即使每天看，還是不免讚嘆火野的美貌。不光是臉型好看，渾身上下還充滿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
不論表情、舉止、不經意的小動作甚或一個眼神，都帶著魅惑人心的吸引力。但那絕非纖弱柔美，而是一種足以讓對峙者折服的凜然魅力。
溫柔又有力、強悍又無懈可擊，火野難以歸類的特質令王對他另眼相看。每當覺得自己比不上火野時，劣等感和敗北感就在那岐心中蔓延，但那絕非嫉妒。
因為在這世上，火野是最吸引他的人。他跟火野向來一條心，無時無刻都在一起，互相幫助、安慰，無論發生任何事都會接納對方。早在遇到王以前，兩人就一直攜手共度難關、熬過所有的痛苦。即便全世界的人都與他為敵，只要火野陪在身邊他就不害怕。對他來說，火野就是這麼重要的人。
他總想這輩子都跟火野在一起。但不知何時萌生的不安嫩苗，如今卻長成強韌藤蔓，緊緊纏繞那岐的心。或許他們單純只是想法不同，不過繼續這樣下去，難保兩人的關係不會產生裂痕——。
要是火野成為王的繼承人，那岐就不能眼睜睜看他弄髒自己的手。他不希望火野當個殺手，但他們卻是殺手養大的。而且像他們這樣違法居留的人，在這個國家根本無從選擇活下去的方式。只能遊走在社會邊緣，過著不見天日的晦暗生活。
肯定目前的生活方式，與懷疑自己是否該這麼下去的念頭，不斷在腦中對抗、動搖那岐的心，讓他完全看不出自己該往哪里走。
「顯司，時間差不多了。」
火野堅定的聲音打斷了那岐的沈思。
「你去確認一下隔壁。」
火野從紙袋裡取出膠帶，那岐立刻走出包廂。他站在隔壁包廂前，確認四下無人後，才謹慎地打開房門。
他從狹小門縫看到包廂內有兩名男子。一個頭髮灰白、體格健碩，另一個年約四十多歲身穿西裝，一副菁英份子模樣。他們似乎還沒點餐，餐桌上空無一物。
那岐小心翼翼關上門，立刻走回原來的包廂，向蹲在桌旁的火野回報『兩個人都在包廂裡』。
火野沈默地點點頭，鑽到桌子底下。他從紙袋裡取出兩個紙箱，用膠帶將紙箱固定在桌子內側。在門前把風的那岐，還是對整個行動感到懷疑。
兩個紙箱將由之後預約這間包廂的人收走，交給目前在隔壁房間的男人們。那岐打一開始就覺得這麼做多此一舉，幹嘛不讓他們直接把貨交給隔壁的人。
不過抱怨也沒用。既然王指定這麼做，他們只能乖乖照辦。因為接下工作的是王，不是他們。
黏好紙箱後，火野把圍巾放進空紙袋裡。那岐也脫下外套內的背心，塞進另一個空紙袋裡。
火野看了下手錶，說了聲『走吧』催促。十二點三十八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假裝沒事付完帳的兩人，大約十分鐘後走出百貨公司。並肩走向車站途中，那岐忍不住低喃。
「那兩個紙箱裡，鐵定沒放什麼好東西。」
「無所謂啦，反正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
火野不甚在乎地說，伸手解開綁著頭髮的橡皮筋。瞬間，亮澤的黑髮垂落肩膀。
「你頭髮長好長了，該剪了吧？」
那岐望著讓人忍不住想撫摸的美麗長髮詢問，火野微傾著頭溫柔笑笑。
「暫時還不想剪，雖然我知道這樣很引人注目。」
你很適合留長髮。那岐差點這麼說，但話到嘴邊卻覺得這樣很像在稱讚女人，硬是吞了下去。
這時，一陣強風將火野的圍巾吹落地面。那岐立刻撿起飛到身後的圍巾遞給他，火野卻直望著那岐頭頂上方看。
「怎麼啦？」
盯著天空的火野輕輕說『飛機』。
「咦？……喔，你說那個啊。」
順著火野的視線看過去，澄澈藍天上有架飛機緩緩飛過。這畫面並不稀奇，卻吸引火野停下腳步注視。
就在飛機經過東榮百貨屋頂時，難以置信的景象閃入眼簾。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大樓一角被炸飛起來。那岐當下以為飛機爆炸了。不過，那當然是他的錯覺，因為爆炸聲是從東榮百貨頂樓附近發出的。
因爆炸衝擊而濺射開來的瓦礫，在眼前緩緩墜落。明明是以驚人速度落至地面，在那岐眼裡卻成了慢動作。
蔚藍的天空立刻被灰濛濛的煙霧遮蔽。在午後陽光照射下，大量玻璃碎片閃動著耀眼光芒，彷彿無數光粒從天而降。從百貨公司頂樓散落下來的細碎物質，猶如紙花在空中飛舞，美的就像精心設計的電影畫面。
問題是建築物裡有眾多顧客，剛剛的爆炸鐵定造成慘烈傷亡。這根本是一場惡夢！
不僅建築物本身受損，大量墜落物也危害到大樓底下的行人。轉眼間，百貨公司周圍慘叫聲四起。有人流血倒在地上；有人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陷入極度恐慌地大叫。
憤怒與哀叫不斷從混亂的現場傳出。路經附近的行人們也為了弄清楚狀況，不斷往百貨公司的方向聚集。
站在稍遠處的那岐一臉蒼白，茫然望著眼前地獄般的慘狀。
「發生……什麼事了……」
「誰知道，該不會是瓦斯爆炸吧？」
火野望著黑煙直冒的頂樓，平淡地回答。
「那邊好像就是剛剛吃飯的地方，幸好我們走得快。」
火野轉頭看向那岐微微一笑。他的臉頰似乎被四散的玻璃碎片割到，滲出鮮紅血液。白皙的臉頰配上勳章似的血痕，看起來格外醒目。
遠方，急切的警鈴聲不絕於耳。
那岐在黑暗中重重嘆氣。無論經過多久，睡意都不肯降臨。
或許因為身體疼痛，精神反而很亢奮。就算睡在中意的沙發後側，也是遲遲無法入睡。現在加賀谷應該在牆壁另一側——自己的床上熟睡吧？
坐上加賀谷來接自己的車，那岐便向他說明火野殺害笠尾的可能性很高，但似乎沒有實際下手。
加賀谷沈默聽著，只問了他有沒有受傷。那岐皺著臉說『我好像搞砸了』，加賀谷苦笑道『以後別再亂來就好』。加賀谷以實際行動表示自己全面相信他，不會再多問。明白他用意的那岐，也沒有多說什麼。
就算不對加賀谷提起，見到火野也讓他想起十四年前發生的那場悲劇。他一直想忘記，無奈深深烙印在記憶底層的景象，至今仍鮮明得令他膽戰心驚。
『017頁插圖』
百貨公司頂樓爆炸後，整個社會為之嘩然。電視、報章雜誌莫不大幅報導該事件，更將死傷名單完整列出。警方查出爆炸實屬人為，極有可能是頂樓的中華料理店遭人放置爆裂物造成。
看到新聞報導的瞬間，那岐心中的疑慮終於成真。得知自己放的是炸彈後，那岐激動地逼問火野。但火野也堅稱不知道紙箱內裝了什麼。
雖然無法接受火野的說詞，那岐最後仍選擇相信他的良知並未泯滅，不會狠到做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就算火野向來冷漠，也不可能明知紙箱裡裝的是炸彈，還若無其事帶到百貨公司。
沒想到，這想法卻被火野推翻了。火野絲毫不後悔他們犯下的錯誤，甚至極力稱讚王的計謀十分出色。這時，那岐第一次出手打了火野。他任由激烈的情緒牽引，毫不留情地痛毆火野，全然不同於平日點到為止的格鬥練習。
火野沒有抵抗，只是笑著接受那岐毆打。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慄，讓人聯想到殘酷又冷血的惡魔。
「事到如今你還生什麼氣？別忘了我們是靠老爹殺人賺的錢才活到這麼大。還是你認為一次殺一個人沒關係，殺很多人就不行？這樣不是很可笑嗎？」
火野說的沒錯。既然他默認王一年殺十個人，憑什麼責備這次的行動！？這樣未免太矛盾了。然而，縱使理智可以接受，情感上卻無法將這次慘劇跟王之前的工作混為一談。
王的目標八成是隔壁包廂那兩個男的。為了達到目的，才叫那岐他們送炸彈到那間餐廳。他不懂為什麼非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殺人，還害死那麼多無辜的民眾。他無法原諒這種濫殺無辜的行為，王根本稱不上是專業殺手。
透過這件事，他徹底了解自己無法跟王過著相同生活。是時候對一直得過且過的生活做個了斷了。
那岐向火野問了王的住所，立刻前去找他。王似乎早就料到那岐的到訪，看到他時並不驚訝，只是淡淡地說：
「受不了嗎？」
聽到王這麼說，那岐馬上領悟王是藉這次的事測試自己。如果能突破這關卡，就有希望成為他的繼承人，要是害怕而裹足不前就失去資格。王鐵定是這麼想的。
氣憤王利用他去做齷齪事的同時，一股深沈的悲傷與空虛也隨之湧現，讓那岐落入晦暗的無底深淵。
他跟火野並不是在王滿滿的愛心灌溉下成長。對他們而言，王就像個嚴厲老師，教授他們各種闇黑世界的存活手段，卻從來不教為人處事的重要道理。即便如此，王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仍像父親般偉大。他養育、保護、訓練兩人，讓他們能順利成長至今，這份恩情怎麼也假不了。
「顯司，你真的撐不下去了？」
王再次確認。那岐點點頭，王也輕輕頷首。這是決定分別的一刻。王渴望的眼裡浮現些許憐憫，就像老師捨不得中途放棄的學生一樣。
臨行前，王說如果需要新名字，會替他準備。面對王最後的仁慈，那岐乾脆地回絕。那岐顯司這名字是王替他取的，不但在戶籍上有登記，而且再過兩年就是法定成年了。即使一個人生活，他認為自己也有辦法活下去。並不需要另一個身份。
再者，他覺得自己必須一輩子用這個名字活著，好永遠記住那岐顯司究竟做了什麼惡劣的事。
告別王之後，那岐回到家裡，立刻告訴火野今後打算一個人生活，而王也能理解他的決定。——不料火野卻無法接受。
我絕不允許你離開我！
蘊含強烈憤怒的眼睛，彷彿燃燒著藍白色火焰。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火野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
他或許認為那岐的選擇是一種背叛。也對，無法苟同王與火野作為的那岐，的確像個背叛者。不過，他別無選擇。他實在沒辦法跟自己不能原諒的人一起生活。
那岐知道自己很怯懦。所以不管火野怎麼責備，他都不回嘴，只是不停地說『請你諒解』。片刻後，覺得該說的都說盡了，那岐轉身開始收拾行李。
不料這行為卻助長了火野的怒氣。火野突然從背後狠狠給他一拳，他當場失去意識。等他清醒過來時，卻發現雙手被綁在背後。
「你想幹嘛……？」
腦袋仍未完全清醒的那岐緊張地問，火野卻整個人覆上他，貼近他耳邊低喃。
「既然不想再當我的夥伴，乾脆當我的女人吧。這是最適合你這種膽小鬼的路了。」
火野說出的話令人恐懼，那岐不禁懷疑起自己耳朵。明知幼年不堪的經驗，使得那岐異常排斥同性間的性愛，但為了支配他，火野居然不惜選擇最惡劣的強暴手段。
回想過去而感到厭煩的那岐，抱著毛毯走向加賀谷的房間。他輕輕打開門，發現加賀谷還沒入睡，躺在床上憂愁地仰望天花板。
望著加賀谷在昏黃檯燈照射下的側臉，那岐緩緩走近床邊。加賀谷轉頭看向他。眼神似乎想問些什麼，卻又體諒那岐的心情而歸於平靜。
「我也要在這裡睡。」
不等對方回應他就爬上床，跨過加賀谷躺在面牆的那一邊，然後先發制人地說：
「你可別又說『我想引誘你』那種奇怪的話。」
「就讓我說吧。你這兩天到底在想些什麼？」
加賀谷並非責備他，而是單純想知道他在想什麼。那岐依舊盯著牆壁，淡淡回答『沒什麼』。
「你是來測試我的自製力嗎？」
加賀谷低語後，緊緊貼上那岐的背。他說得挑釁，舉動卻無絲毫不正經。大概只是想製造狹窄空間，方便那岐入睡。
一接觸到加賀谷的體溫，那岐的心情便平靜了下來。原以為要強忍著被火野揭開傷疤的痛楚，睜眼直到天亮，但有加賀谷陪在身邊，自己說不定能夠入睡。
「根本沒必要試，你絕對不會強暴我的。」
昨晚的加賀谷的確比平常強勢，但只要那岐說不，他就不會再進一步。那並非沒種，而是他太愛那岐才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欲望。所以，深知這點的那岐才覺得不需過分戒備，更不用刻意保持距離。正因為他十分相信加賀谷，才能這樣耍任性。反正他向來只會替加賀谷惹麻煩，多這一筆也不算什麼。
「我一直很相信你。你絕對不會背叛我對吧？」
那岐並沒有在怕什麼，但語氣聽起來卻很不安。加賀谷從背後緊緊摟住他的肩，堅定地『嗯』了一聲。
「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相信我。……偶爾的性騷擾，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加賀谷異於平常的說話方式，讓那岐忍不住笑了出來。真不曉得他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察覺自己笑了，那岐心裡的大石放下了一半。因為人只要還能笑，就不至於崩潰。
「那岐……你還好吧？」
加賀谷用大手輕輕覆住他的雙眼，似乎不忍那岐回想歷歷在目的痛苦回憶。
那岐把手疊在加賀谷手上，低喃著『別擔心』。
「我沒事。」
他緊緊握住加賀谷的手，貼在自己胸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