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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一章 迢路啟沉淪

  小玉認真點頭,捨不得放下手裡的碗筷,被四公主取笑一通。她嬌笑著不依,兩個女子你一句我一句鬥起口來。楊戩笑著搖頭,又陪了她們片刻,離開密室召來了哮天犬。

  確認了沉香的近況,笑意斂去,楊戩冷著臉越發不滿,吩咐哮天犬道:“我要離開一段時日,密室的小狐狸你多照應一二。此外隔三差五,你變化成我的模樣,去積雷山巡視一番,別讓人覺出了我真正的行蹤。”哮天犬牢牢記下,正欲退下,楊戩又叫住了他:“便是梅山兄弟,也不能讓他們覺察。”

  諸事安排完畢,楊戩換了一身黑袍,悄然潛出南天門,徑往劉家村而去。隔著窗,楊戩注視著耐心糊燈籠的沉香,怒氣薄生,眉頭緊緊鎖起。

  眾人看在眼裡,心頭都沉重了起來。近來難得的的溫馨,幾乎令人忘記了一切,可那時的沉香出現在眼前,無情地提醒著眾人,那渴求千年的溫暖,於楊戩而言,只是短暫的插曲,已發生的殘酷未來,終究還是避無可避。

  龍八不忍見好友一臉的痛苦內疚,出言安慰:“沉香,這一次你不必內疚。你沒有讓真君失望,到底是做到了……”沉香搖頭悲泣:“不,我情願讓他失望,我寧可他失望!”百花看了眼鏡外呆坐已久的劉彥昌,鄙夷地道:“不想他這次倒是能幹,讓沉香重新振作了。”

  鏡中楊戩注視良久,眾人就聽他罵了一句:“劉彥昌,你是怎麼教孩子的!”轉身去了村外,等劉彥昌回來。劉彥昌今日是去趕集,拎了買的物件匆匆往家趕。楊戩袖中手一彈,劉彥昌當即昏倒,沉香握緊了手:“難道……難道……”楊戩輕蔑地看著劉彥昌,提起他來到林中,眾人看著他用神目施法,給了劉彥昌一段虛假的記憶,看著他變成劉彥昌模樣,帶沉香出村,踏上前往峨眉的官道。嫦娥失神地低語:“神仙也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思想,他一再用神目強行壓制記憶,是極傷身體的。”

  沉香完全愣了,他一直感激父親在關鍵時刻激勵他重新上進,卻不想,這竟也是舅舅的功勞。楊戩激勵沉香,沉香振作,然後……然後沉香打敗了二郎神,重傷了他,再收留了他……好博大的胸襟,好不記前嫌的沉香!

  他記得清楚,家中的錢不多,父親帶自己一步步走著,沒有僱車,也沒有說什麼,任自己在後面不停地問,只是不答,直到自己也累了,沉默地跟著他。想是舅舅怕言多必失吧,所以開始時很少說話。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不可能一直這樣,漸漸地,雖沒有回答什麼,但和自己說的話,還是多了起來。

  已經到了這座鎮麼?沉香環顧四周,這是他們走到的第二個鎮,住的是前面那家小客棧。當然,為了省錢,兩人只要了一間房。那時沒想到是舅舅,只當在父親的身邊,自己睡得很香。

  而楊戩沒有睡,或者說,他只是假裝睡了。確定沉香已沉入了夢鄉,他才悄悄睜開眼,也不動,就這樣從側面看著這孩子,微帶了笑意,然後將視線轉向窗外,靜等著這一夜過去。朝陽慢慢地染紅了窗紙,直到沉香翻著身要醒來時,他才又閉上眼,過一會掀被起身,似乎剛剛醒來的樣子。

  誰也不知他想些什麼,他們從來就猜不出他的心事,從來。也許是想起了和沉香很像的三妹,也許是想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也許是想到未來的日子,再也無法去期待……他的眼眸永遠是那樣的幽深,探不到底,連碰觸都是困難。

  路還在腳下延伸,沉香走了幾天,失去法力的身體已經覺得累了,可是父親的背影還在前方堅定不移地行走著,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沉香站住喘著氣,手按在膝上叫道:“爹,我走不動了。”楊戩沒有回頭,連步子都沒有停滯,只是丟下一句:“再走一段。”

  於是一段又一段,沉香無力地拖著步子,話已經累得說不出了。楊戩卻停了下來,等他來到身邊。沉香抬起頭,看見父親眼中慈和的光芒,心中一暖,剛剛的抱怨也不翼而飛,傻乎乎地笑了,叫了聲爹。楊戩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笑了笑,用袖子為他擦去汗,俯身將他背在了背上。

  龍八不禁問:“沉香,你沒有懷疑過麼?你爹不過是個弱書生,怎麼能走這麼久,還有力氣去背你?”

  沉香一步一步跟在兩人後面走著,無力地回答:“我沒有懷疑過,從來沒有過……我怎麼會想到是舅舅,他怎麼會來幫我?別人又好端端地冒充我爹幹什麼……我怎麼會懷疑?”

  沉香那時是累得狠了,在楊戩背上就打起了鼾,走了一陣才醒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掙紮著要下來。楊戩輕輕拍他一下:“累了就別亂動。”沉香怪不好意思地趴在他背上,說:“爹,我還是自己走吧。”楊戩不答,只管自己走著,又行出幾里地,才問:“沉香,你最後一次說走不動了,是什麼時候?”沉香在他背上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估算了一下:“大約小半個時辰前吧。”

  “再上一次呢?”

  “一個時辰前……”

  “再上一次。”

  “嗯,三個時辰不到……”

  沉香說著,自己的臉也有點紅了。楊戩沒有笑他,只是平穩地走著,慢慢地說著:“你才喊著走不動時,想過還能堅持這麼久嗎?”

  “沒有……”

  “那麼,為什麼能堅持下來呢?”

  “我……我不知道,我覺得是走不動了,可是爹你又不停下來休息,我只好跟著……”

  “你感覺自己不行時,潛力並沒有用上,所以才能支撐兩個時辰,直到真正走不動為止。沉香,你的性子,到現在還沒改變麼?總是這樣輕易就放棄。”

  聽出父親話中隱約的不滿和怒氣,沉香沒有回答,父親的話中似乎還有話,是要他不放棄麼?可是父親,不是一直不願他涉險,要他在家平安過日子麼?

  楊戩沒有逼著他回答什麼,路還長,並不用著急,這個孩子,是應該用自己腦子好好想想的時候了。

  太陽已經快落山,夕陽將兩人重合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慢慢向已知的終點移去。

  在農家借宿了一夜,好客的主人讓出一間房,燒了熱水。沉香的腳起了泡,用熱水泡著,舒服地直咧嘴。楊戩借來了針,在燭火上過了過,讓他伸出腳來。沉香畏縮著:“爹,疼……”

  “挑了就不疼了。”楊戩不慍不火地說,沒有半點讓步的痕跡。

  沉香沒辦法,腳向前伸,身子向後縮,眼睛又要看又不敢地瞄著。楊戩微帶了笑意,作勢欲扎,沉香呀地一聲要抽回去,卻被拿得結實,動都動不了,只得哭喪著臉道:“爹,你快一點嘛!這樣懸著,不知啥時挨扎的滋味好難受……”楊戩不理,又停了會才正經一下挑破了水泡,擠淨了血水。沉香剛要叫,疼痛卻已過去,張大嘴欲叫不叫的樣子,更引得楊戩眼中笑意盈盈。

  “早和你說過,挑了就不疼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只能是自找苦吃。”

  沉香有點奇怪地看著父親,父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神色,歸還主人家的針後,一如平常地整理著床鋪,收拾東西。“爹最近,真的有些奇怪呢。”沉香奇怪地想著,“說的話有些高深莫測,卻又總像是無心之語。”隨即搖頭,不去想了。法力已經失去,再練成要什麼時候?想得再多也沒用,想得越多,越是煩惱。

  繼續上路,繼續一步步前行,終點早已知道,過程卻總要經歷。

  沉香回想著往事,當時的確感到了父親的不同,卻也沒有半點懷疑。除了對龍八說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覺得父親理該如此,值得依靠,又睿智剛毅。

  就在這座小城裡,他不服惡霸欺辱弱小,設計捉弄了那人,卻被父親看見。他以為又會像往常一樣,怕事的父親氣急敗壞地教訓著他,高舉手掌想打,卻又總落不下來。以前他以為是捨不得,現在知道由於舅舅的法咒,父親意志薄弱,竟被牢牢地控制死了。爹爹呀,你當真是……是這般怯懦無用的弱者麼?連抗拒咒語打罵兒子都做不到……

  這一次,舅舅自然不會如此,淡定的笑容裡,有著隱約的欣賞之意。他吐吐舌頭:“爹,我看不過去,再說我知道他一定會上當。”沒有責罵,父親微點著頭:“沉香,謀定而後動,就算法力沒了,也能立於不敗之地。你記住,上兵伐謀,腦子永遠比武力管用。”他愣愣地看著父親,卻沒有了下文,只有一句淡淡的“走吧”。

  又到了一座村莊,借宿的那家有個比他小一些的少年,正在隨著村中的夫子讀書。攀談之下,引動了他彷彿十分遙遠的回憶。那時父親在做什麼?他沒有在意,只是奇怪為什麼會任著他和人閒聊消磨時光。舅舅,你是歉疚麼?歉疚讓我走上了這條道路,歉疚讓我讀書胡鬧的少年時光輕易流過,走向沉重而艱難地救母之途,現在,又要我重新去面對那些險阻……不,舅舅,這是我自己選的,你阻止過我,這不是你的錯。

  少年對先生的抱怨勾起了他的回憶,他又開始惡作劇了,讓那位嚴厲的老先生摔進了茅坑,而他和一幫學生,躲在外面笑得肚痛。在享受了一幫少年對待英雄般崇拜的目光後,回到父親身邊,父親凜厲生威的目光掃過來,他頓時為之一陣心虛。

  “父親從沒打過我。”他正給自己壯膽時候,已被按在了板凳上,一頓好揍。從沒挨過父親打的他幾乎不能接受,咬著牙倔強地不肯認錯,不肯掉眼淚。舅舅並沒來安慰他,坐在一邊,只管自己吃晚飯。他倔了一陣,肚子也餓了,蹭過去想盛飯吃,舅舅放下筷,問:“你這些聰明,都用在這裡了?”他低下頭,磨著牙不說話。舅舅繼續說:“為大事固然不拘小節,但也不能無的放矢,肆意妄為。這般胡鬧,損人不利己,徒失人心徒增笑柄而已,你倒真是出息了?”語氣裡說不出的失望。他一陣恐慌,抬起頭,父親的眼睛看不出什麼,讓他懷疑剛才是不是錯覺。其實他當時也後悔了,只是面子攸關,不肯承認罷了。

  舅舅沒有讓他吃飯,帶他去了那老先生家認錯。道完歉後,舅舅一邊往回走一邊陳述著事實:“帶出的盤纏,我賠了一半給人家。以後更要儉省了,一天就吃兩頓吧。”他苦著臉不敢回話,前面平淡的語聲還在傳來:“沉香,行事前要想到後果,失策做錯,就一定會付出代價,沒有人能夠例外的。”這一句話又讓他不覺地看向父親,仍看不出什麼,只留給自己更多的迷惘。

  然而這樣的嚴厲,卻沒有讓他抱怨,反而讓他覺得親切,每每見父親欲落不落的手,不解個中原由的他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哪有親生的父親不敢打兒子的,對,就是不敢,他早有感覺,後來才明白的事實。不能說父親不疼他,畢竟是親生的獨子,但這種疼愛,由於受了法術的控制,總有著一份彆扭,其實能夠被責打教訓,對身為人子的來說,也是一種特殊的幸福啊。

  終於到了峨眉山,自己再也忍不住,問道:“走了三個月,您就是要帶我來這裡?”舅舅不答,只顧向山上走,自己追著問,“來這裡幹什麼,就算孫悟空還能教我,那我得學到什麼年月去?”

  “來都來了,你不上去看看你師父?”

  想是被問得不耐煩了,舅舅一句話將自己堵了回去。勝佛還被關在神殿的囚室裡,這說法明顯是敷衍,只是當時的自己不知道而已。

  “對,來都來了。”眾人就聽沉香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想到一路走來的辛苦,又聽父親提到師父,他一閃而過的念頭,竟是孫悟空的觔斗雲,不覺便說出了口,“至少回去時能快點,勝佛施法送我們回去,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楊戩沉了臉不答,一路行到勝佛洞前。沉香在洞口張望,有些失望:“洞口好重的積灰,看來勝佛很久沒回來過了。”楊戩在一邊喚他過去,手指地面,沉聲道:“還記得這兒嗎?”

  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去,沉香一時間竟是愣住了。那兒,那兩個深深的膝印,是當年被困在峨眉不能下山時,橫下心求勝佛授藝,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年,生硬硬跪出來的痕跡。但是,爹爹怎麼會知道這些?又怎麼想到要來這兒一趟?

  聲音像是在千山萬水之外傳來的:“爹帶你走了三個月,就是為了要讓你再親眼看看這兒。只要有恆心,沒有辦不到的事。沉香,失敗一次,對你來說未必是壞事。三……你娘以前常說,遇事要冷靜,要思考,你有沒有思考過呢?如果一個人沒有了思想,就算他擁有再大的法力,也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沉香在一邊呆呆地聽著,看著當時的自己,看著自己身形劇震,被舅舅的話,一句一句地觸動著心扉,由漫不經意,變得心事潮湧,臉色蒼白。

  “你再想想清楚,沉香,不要著急,有些事你不想明白,就算再擁有了先前的法力,終究還是會敗給天廷的。”

  話聲在耳邊迴蕩著,沉香卻再也聽不下去了。這樣的一字一句,就像破除了千年暗室的燭火,無論迷失在暗室裡的孩子如何頑劣,它燃盡成灰之時,終究是無怨無悔。

  燭火在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將來的毀滅。這樣的代價換取來的光明,到底值不值得呢,只為了那一生的信念,寧願獨自走向宿命的消亡……

  龍八見沉香雙目呆滯,聲凝一線喝道:“沉香,醒醒!”沉香回過神,這才發現已不在勝佛洞前,而是來到山下一間陋屋中,那是楊戩尋來暫住的。

  “就在這裡,舅舅問我,救了娘後怎麼辦。我沒明白,舅舅說,救了娘,也難免一生遭天廷追殺。除非逼天廷改天條。我恍然大悟,只要天條改了,娘自然就能出來,我向舅舅保證,保證……”

  沉香喃喃地說道。往事記得清楚,洞前的一番話,令自己驀然醒悟,舅舅便去山腳覓地住下,說要等自己想通了,他才能安心回村子去。

  “爹,你放心回家等我吧,我保證我一定能做到!我要改天條,救娘,殺了二郎神!”斬釘截鐵的聲音重重敲在沉香心中,他捂著胸口,似乎喘不過氣來,那時的自己還在繼續地說著話,“將來,再沒人可以拆散我們的家!”

  楊戩卻沒有什麼反應,聽了沉香發誓般的保證,甚至有一抹符合劉彥昌心情的欣慰的微笑。手有些遲疑地撫上沉香的臉頰,他微笑著,輕輕地說道:“是啊,將來……”

  眾人一陣恍惚,將來,將來,一個帶了多少希望多少美好的詞,彷彿一提到將來,一切都會解決。可又有誰能想到將來,誰能想到這挺拔傲立的身影,會在眾人凌辱嘲笑中動彈不得地躺了近四年,會被他心中愛著唸著關懷著的人,在他傷口上狠狠刺了一刀又一刀……

  “爹,你手怎麼這麼涼?”沉香有點擔心,爹是不是病了?楊戩移開視線,放下手,“沒什麼,可能山間比較冷。”沉香不太放心,勸道:“爹,我就回山上重新練功去,你別等我了,先回劉家村吧。”楊戩點頭,又抬眼深深地看他,有些含糊地問:“沉香,我能……抱抱你嗎?”沉香奇怪,又有點不好意思:“爹,我都二十多了,還要你抱……”楊戩低下頭輕笑:“是我想太多了。沉香,你回山上好好練功吧,我就走。”沉香答應一聲去了。

  楊戩仍坐在椅上,沒有變回原形,然而隨著沉香離去,眉宇間一點一點露出只屬於楊戩的憂傷和溫柔。沉香哽嚥著,靠近摟住了他的身子,緊緊地摟住:“舅舅,我在這裡,我抱住你了,你知道嗎?你感覺到了嗎?”

  自然,楊戩不會知道,所以,他只是痴痴坐著,看著撫過沉香的手,直到夕陽將餘暉灑在他身上,才驚醒似地站起來,面目漸起變化。玄衣黑扇,不變的孤寂。

  “沉香,不能讓你重蹈我的覆轍。現在這樣很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殺了我,救出你娘,還有……你外婆。”

  他喃喃地低語,苦澀的笑意,拂之不去。楊戩,原來你心中還是有些不捨啊。為小狐狸的話?但三妹怎麼辦呢,還有娘,等娘出來,知道害死爹爹大哥的那個孽子,又親手將妹妹逼上絕路——你怎麼去面對她老人家?幾千年前就該死了的啊,為了三妹才偷生到今日。那麼,何必讓沉香去面對這些罪惡呢。十惡不赦的,只能是你不是嗎?

  眾人聽得見他的低語,猜不出他心中的掙扎。但人人都知道最後一戰的結果,其實現在就已經注定。可為什麼呢,明明還有別的路可走。三聖母痛苦地閉上眼,黯然地想:“是不是因為我,二哥。我傷透了你的心,才讓你寧願一死以求解脫?”

  楊戩回了神殿,望著下界,神情不知是喜是憂,輕輕吐出一句:“一切就要結束了。”結束?是結束還是開始,他不知道,可是別人知道,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沉香蹲下身子,摀住眼睛,卻擋不住那一幅幅畫面。小玉自己仍是恍恍惚惚,三聖母看著二哥發呆,鏡前梅山兄弟和哪吒百感交集,四公主和嫦娥互相依偎,除了楊戩,眼中已沒了別人。

  只有龍八和百花仙子最算是局外人,看不得沉香痛苦,想安慰又無從下口。龍八看了眼百花,百花清清嗓子張了幾次口,最後說:“沉香,別難過。你舅舅做這麼多也是為你,聽他的話,他自己並無不樂意,你也無須如此自責。”卻連自己也無法說服。

  沉香一拳擊在地上:“舅舅是準備一死,可是他也沒想到,我沒能殺了他,卻自以為是的留了他性命。舅舅這般性子,如何過的那三年多,如何過的!我倒情願那日殺了他,今日我將性命陪給他。可是如今、如今,叫我如何償還,如何還得起!可為什麼他不說出來?難道我就這麼讓他失望,連將真相說出來都不肯嗎?舅舅……”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二章 振威施拗折

  大殿裡,哮天犬正向主人稟報近日的情形。積雷山僵持如故,天廷歌舞昇平,兜率也沒什麼大的動靜。只有豬八戒去了趟落伽山,似是為了打探孫悟空的下落。

  “還有,觀音菩薩雖未出面,但已有多人來神殿說情,希望我們攻破積雷山後,能將紅孩兒交給佛門處置。說他受過三壇大戒,竟因親情作亂,觀音要親自懲罰於他,以維護戒律的尊嚴。”

  輕揉哮天犬亂發的手掌,驀地一停,隨即呯地重敲了一記,“什麼時候的事了?笨蛋,竟磨蹭到最後才說!”哮天犬痛得一咧嘴,不敢不答,話裡卻帶了些委屈:“您去下界的第五天,便有人來過……對了,大前天也有的。”

  楊戩聽了出來,輕拍幾下以示安慰。這些天來這笨狗四處奔忙,還要變化成自己掩人耳目,怕早已暈頭轉向了吧?要他分得清輕急緩重,也實在是強狗之所難了。

  “紅孩兒是觀音極看重的弟子,以清淨著稱的落伽山,終要如我所願捲進這趟混水。還有那受辱的猴子,也到快派上用場的時候。沉香,萬事俱備,就等你點燃火種,用一場燎原之火來為我送行了,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哮天犬奇怪地看向主人,主人的嘴角,難得地噙了幾分微笑,眼神卻沉鬱得令人心痛。是這一趟凡間之行不盡如意麼,還是自己辦砸了什麼事,給主人添了什麼意料外的麻煩?

  正胡思亂想,楊戩淡淡地吩咐道:“說到猴子,我倒險些忘了。遠來是客,何況堂堂的勝佛?我也該去招待他一番,盡一盡地主之誼了吧。”

  哮天犬應了一聲,頭上還在痛,想不出什麼,再說主人的心思,哪輪到自己去胡亂猜測了?孫悟空是他秘密帶回神殿裡的,當下在前頭領路,從側殿的刑房密道進去,連過七八道千斤重閘,才來到戒備最為森嚴的地牢之中。

  身上的黃色襯袍早沾滿了血,孫悟空在鐵籠的一角簌簌地發著抖,看見有人進來,更是以手掩面,害怕得縮成了一團。

  哮天犬用白骨杖捅了捅這猴子的身體,說道:“主人,這猴子的腦子是不是壞了?自打被您打傷之後,除了害怕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除了吃東西外,就只會躲在角落裡哭叫。”

  楊戩微微一笑,神識被禁錮,眼前的鬥戰勝佛,已成了一個最普通的小猴,這種反應原本極為正常。有些事,縱然不擇手段,卻已注定不能迴避。這猴子曾是個難得的對手,或許這一次,當真能讓他找個理由,重撿起昔日的豪氣。

  論起當年花果山那一戰,暢快淋漓,他一生之中,端的是屈指可數。後來密上天廷,要脅老君,原是相惜之意。孫悟空踢翻丹爐再鬧天宮,卻被佛門收服縛束之事,雖也是他的主意,但後來冷眼旁觀,看著這天生不拘的潑猴一日比一日地沉寂下去,一處又一處地低頭求援,一次比一次地熟悉繁文縟節,隱約之間,他對這猴子的惱怒也越來越甚。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峨眉山上,低眉順目身披袈裟的勝佛出現眼前時,這一句話,不經意間便成了他心中深藏的憾事。八百年前,那個金甲雉冠的齊天大聖未能死於刑或死於戰,卻只因他隨口的一句話,便注定在青燈前消盡往昔的意氣,親手將靈魂割裂得面目全非。

  “禁錮起元神,等於讓你重生一次。”楊戩默然沉思,“為了救兵賦詩作贊,獻媚天廷靈山,西行路上的那些行徑,重生之後你再休要做出。我楊戩平生唯一的大敵,豈能變成一個忘卻了自我的弱者懦夫,傳諸後世,變成千秋萬代的笑談?”

  哮天犬見主人竟有些失神,只當是主人心有不忍,訕訕地抽回白骨杖,問道:“主人,這隻猴子,該如何處置才好?”

  楊戩驀地回過神來,目光仍落在籠中,說道:“先關著,不要走漏消息。你去峨眉盯住沉香,待他恢復了法力,再引他來神殿救走這猴子。”

  哮天犬一奇:“讓沉香救走他?”想到壞了好久的鼻子,心有不甘地瞪了孫悟空一眼,“不能殺他,真是便宜他了!”

  楊戩道:“你還記恨著他?”哮天犬嚇了一跳,急道:“屬下不敢。”楊戩淡然道:“何必不敢?動過我的人,終是要付些代價才行。”微一揚頷,令哮天犬將鐵籠打開。

  哮天犬不解其意,開籠將那隻可憐的小猴兒拎了出來,遲疑地道:“主人?”

  “若這樣活下去,八百年前的你,也該是寧願死去吧。那麼,一點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麼呢?或許連你自己,都在期待著這樣的一個藉口,一個讓你放棄八百年因循自縛的絕好藉口罷!”

  想是這樣想的,但猴子血污狼藉的衣袍,到底還是讓楊戩猶豫了一下。半晌,他一掌拍上了猴子的左肩,真氣透入喉輪,昔日下的禁制應手而解。不待被禁錮的法力掙出回歸,心唸到處,透體而入的真氣如連珠炮般爆裂開來,將喉輪附近所有相連的經絡盡數震斷,就見孫悟空尖聲痛呼,身子劇烈抽搐著,頓時昏迷了過去。

  “啊,主人,這……這……”

  哮天犬被孫悟空的慘況驚得呆了,楊戩卻毫不留情,連接七掌下去,餘下的六輪如法炮製,最後一指點在雙眉正中,泥洹裡的元神禁制雖解,泥洹宮與身體的聯繫仍是被如法切斷,孫悟空劇痛之下,死而復甦者數次,眼神越發迷惘畏懼,非但無知無識,幾乎是連天生的白痴都復不如。

  收回手掌,楊戩滿意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情形看上去似是慘烈之極,實際上只要續好經絡,這猴子便立即能恢復如初,分毫不損昔日修為。再則接續經絡,非要用到觀音菩薩的靈露不可,如此奇恥大辱,孫悟空固然絕難忍受,觀音親眼目睹,想來也會憤然不平吧。餘下就看沉香的了,只要他懂得把握機會,達成所願已易如反掌。

  哮天犬將孫悟空關回鐵籠,不敢多問,反正主人不會有錯,那死猴子自己找死,多受些苦也是活該。諛笑著隨主人出了地牢,突然想了起來,說道:“對了主人,小狐狸不敢到前殿來,但再三叮囑,讓您回來了就去看看她和四公主。說是什麼……什麼掌法練成了。”

  練成了?是聽說能幫上忙,才練得這般認真的吧?楊戩不自覺地笑了笑,打發哮天犬速去辦事,自己漫步向密室走去,心中全是暖意。

  見他回來,小玉和龍四的高興溢於言表,說不完的話連珠價地遞將過來,楊戩心情極好,微笑著一一作答,口氣頗為輕快愉悅。待問到沉香近況,龍四話聲越發清脆,只逗得小玉臉頰飛紅,連連嬌嗔:“四姨母,您真是,別說啦!”楊戩看得有趣,故意停了話頭,小玉卻又不依了,軟語相央:“他……他現在就留在峨眉山嗎?舅舅?”

  龍四一本正經地接口問道:“哪個他?”小玉不肯說,撒嬌地纏著楊戩,追問三個月的詳情,一時笑聲語聲交織在一起,連真君神殿特有的寒冷,都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了。

  眾人呆呆地看著,卻唯余辛酸——孫悟空的境遇雖然淒慘,但元神全無知覺,就等沉香來相救脫困了。而這一脫困的結果,便是司法天神自尋死路,崑崙山下硬受一斧,用自己的鮮血,為沉香的純孝傳奇譜下了最後的完美華章。

  注定的結局,局中人不知道,重演一遍後痛徹了肺腑,依然是宿命般地無從挽回……

  轉眼數十日過去,除了敷衍積雷山的軍務,楊戩便是指導小玉的功夫。小玉有萬年法力,所欠唯火候而已,有楊戩這樣的大行家點撥,進步自是一日千里。小玉看著苦練的自己,又要落淚了。為什麼要練這麼認真?這一掌,最後竟是劈在了他的身上——

  哮天犬來報,沉香的法力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正去淨壇廟見豬八戒。楊戩點點頭,吩咐他按著原來的安排,將一切佈置妥當。沉香算了算時間,知道再有大半日,便是自己變成天將混入,大鬧神殿救出孫悟空的時候了,想不到連這些都是舅舅事先安排好的,心中一陣大痛。

  楊戩放下手中事務,靠在椅上,臉上神情變幻,微微帶著笑意,卻又有著幾分悲涼。小玉的劈天神掌,已足可以獨當一面了,而預料中的那一天,也終於要到來了。沉香重撿法力不是好事麼?為何哮天犬來報時,思緒裡一閃而過的,竟是幾分不捨?楊戩,楊戩,你是捨不得小狐狸晚輩般的依賴,還是捨不得她描繪過的那些將來?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三章 偎膝語喃呢

  起身向後花園走去。那兒與後殿和密室相鄰,他下過禁令,誰也不得涉足,正好專供小玉練武散心用。在沉香到來之前,他要先處置好這只小狐狸。有些事須假她之手去做,但卻要確保她在神殿的這些日子,事了之後能永埋過去,再不被憶起。

  小玉練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見楊戩回來,叫聲舅舅便奔了過來,楊戩取了塊絲帕,擦去她額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別練了。”小玉接過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說我能幫你麼?我想早一天練到最好。”

  楊戩挽著她向外走去,一邊道:“不用這麼著急,現在已經可以了。”言下有不盡感慨,“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擔心了。”走了兩步卻又遲疑,他這趟來要辦的事,不能讓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這兒也不行,太過突然,只怕會讓小狐狸存了疑心。

  小玉沒注意楊戩的神情,只在意著剛才的話。情人眼裡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樣,在她眼裡,沉香並沒有什麼不好,因此搖晃著楊戩的手臂撒嬌道:“舅舅,沉香現在不是挺好的,以後有你教他,他會更好。”楊戩心中有事,笑了笑沒有接口。

  小玉卻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勁,將他往後園深處拉去:“舅舅,陪我去裡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現在也沒什麼公務要辦。”楊戩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絕,任她拉著自己往園裡行去。

  飲泣不斷的小玉抬起眼,沒有看楊戩,而是向三聖母看去,口齒欲動,終是生生忍住,什麼也沒說,低下頭拭淚。

  後園深處,景物依舊。翠竹凝露,飛瀑濺玉,綠蔭水霧月影中,小亭若隱若現,如遺世而立。

  “還是這樣啊……”楊戩舉目而望,逸出一絲感嘆。小玉不解,側頭問:“舅舅,什麼還是這樣?”楊戩拂開小徑邊橫斜出的竹枝,答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後園,有沒有變化還不知?”

  已到了亭中,楊戩坐下,靠在桌上,正對著一壁銀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沒來了,很久了。”那時小玉不明白,現在卻知道,自從三聖母借祝壽逼他放織女後,楊戩就再也沒來過亭邊。只不過人雖不來,神殿的仙官們也是不敢大意,因此這裡,保持得與當年一模一樣。

  小玉雖不知他想什麼,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問,拉他看桌上。楊戩這時才注意到石桌上擺著的東西,一時竟怔住了,心如刀絞般揪得生疼,幾乎不能呼吸。小玉忙著把桌上食盒的蓋子打開,這回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興高采烈地說著:“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說來還得謝謝哮天犬,這些呀,都是他幫我在下界買來的。”

  三聖母也是一驚一痛,今天原來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卻不知又觸到了他的痛處。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當年拿來的,原是一模一樣。

  楊戩只是一剎那的失神,等小玉抬起頭看他時,已經恢復了常態,只是不知道這小狐狸怎麼知道自己生日。這樣想著,便問了,小玉嬌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聖母告訴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孫悟空學藝的時候,我在華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沒有別的事做,我們就聊聊天,說說話,三聖母說過她給你過生日的事。”

  楊戩拈起一塊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著,還是當年的味道。

  “三妹她對我,沒有什麼好話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著楊戩,冷不防聽他平淡地冒出這樣一句,一下沒回過神來。的確,三聖母說起這件事,並不是回憶與哥哥相處的時光,而是告訴她,這個哥哥有多絕情,她好心為他祝壽,求他放了織女姐姐,他卻冷語相待,全不顧惜兄妹之情。

  見小玉語塞,楊戩心知肚明,輕輕笑了:“不用為難,你不說我也清楚,三妹成見已深,自然不會說出什麼好聽的。”

  小玉尷尬地揉著衣角,一心想找些話來岔開,急著拉過一盒糕點慌亂地笑著說:“舅舅,你和三聖母的口味還真像呢,我在華山三年,看三聖母喜歡的也是這些。”

  楊戩放下酥果,三妹,她還真以為哥哥天生就喜歡甜點麼?

  “這些,本來就是她喜歡的。”楊戩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覺得這氣氛有些喘不過氣來,就在她忍不住想說話的時候,楊戩嘆息一聲,開口了,“三妹喜歡吃甜的,糕點不用說,吃菜也是這樣。至於我,本來也無所謂,不過有可能的話,還是喜歡清淡一點。”說著又笑了,“那個傻丫頭,見我陪她消閒時總撿著酥果吃,就當我喜歡這個——其實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類的太甜膩了些。”

  三聖母驚愕地摀住嘴,多年的兄妹,原來她連哥哥的口味都沒弄清楚,原來她向來是這樣的自以為是。

  原來,原來舅舅不是喜歡甜食,小玉呆了一會回過神來,回憶著道:“難怪……舅舅,那些在華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們送的飯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楊戩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點了點頭。

  小玉一心想讓他開心些,很認真地說:“舅舅,你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我去學,以後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給你。”楊戩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想起幾月前她央著要吃煙火食的情形,道:“你連鍋灶都不會用,和三妹差不多,還想給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學嘛,一定能學好的。”楊戩搖搖頭:“你要有時間,還是學著做三妹喜歡的菜餚吧,以後你可是要做她兒媳婦的。”頓了一頓,口氣裡帶了傷感,“你不必考慮我,我不會和你們一起去華山的。”

  小玉大急,拉著他叫道:“不,舅舅,你為什麼不肯,你是怪沉香麼?沉香已經很有進步了。”

  楊戩踱到亭邊,臨湖照影,動盪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籠著深不可測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還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楊戩疲倦地閉上眼:“三妹不會原諒我的——她的性子,我還不知道麼。不管為了什麼原因,我讓她徑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讓她和丈夫愛子分開,她是不會原諒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兒子,還有你,一家人會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緊,又曾錯手殺了劉彥昌,將他扔進十八層地獄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會讓三妹覺得尷尬,無法在丈夫兒子面前抬起頭來……”

  小玉那時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只是看著楊戩唇邊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邊三聖母已經伏在欄杆上泣不成聲,二哥說的一點沒錯,就算她那時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會記恨哥哥的,更何況,劉彥昌受過他的折磨,為了丈夫,她一定不願意哥哥常來家中走動。

  想來想去,小玉不信三聖母會不顧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劉彥昌會牢記著舊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樣勸服楊戩,看到他憂鬱的臉龐,一時衝動,半跪在他身邊,伏在他膝上,靜靜地趴了一會,抬頭認真地說:“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認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給他了!”

  楊戩驚訝地低頭,正看見她無比認真的眼睛,有些感動,伸手拉她起來,小玉順勢就賴在了他的腿上,摟住他的脖子。楊戩沒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沒有辦法,內心裡,他很喜歡這個女孩,之所以想幫她和沉香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外甥喜歡她,隱隱地,還有一種奇異的認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訴說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當面傾訴,卻是在那樣一種情景,這個女孩,在沉香與丁香指腹為婚的姻緣中,也是一個插足者,然而為了那份真摯的愛情,她絕望過,努力過,抗爭過,直到放棄了仇恨,執著地追求自己的愛。也許幫助她,就像看著一個故事有了完滿的結局,就算自己已是一敗塗地,也總有一些隱約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與他拉開距離,說出了藏在心底的願望,“我從沒見過父親,我想要一個父親,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楊戩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一時竟說不出話,小玉有些害羞,將頭埋在他懷裡:“沉香要是欺負我呀,我就有人撐腰了。您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不等楊戩說話,她又急急地說下去,像是怕他拒絕,“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是豬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這樣的狐狸精,都是姓胡。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楊小玉,不好聽,叫楊玉兒好不好?”

  楊戩這時才緩過神,撫摸著小玉的長發,他自己也才發現,不自覺中,他幫小玉梳的發髻,找來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慣常的喜好。不過妹妹和女兒畢竟不同,想來,有這樣一個嬌俏可喜的女兒,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遙遠的時空中,似乎有過這樣的朦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朧朧,什麼也不懂時的想像。

  “叫什麼都沒關係,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承楊家的香火。”

  小玉鬆了口氣,她真怕楊戩拒絕,但聽了他的話,有點不明白,問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還在乎這個?”

  楊戩鬆手讓她下來,微微闔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陰鬱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親,曾經談笑著說起過,我大哥年紀也不小了,該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以後成了親,要給楊家開枝散葉……”袖底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我那時不明白成親是什麼,娘說就是像她和爹一樣,做夫妻,生孩子,以後我和三妹大了,也會這樣。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楊戩悵然一嘆,想起來尋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強笑道:“好了,不說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狸,其實剛才來後園,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小玉有些沒明白,仰起頭看著他,楊戩沉思一會,說道:“哮天犬來報,說沉香已練回了法力,我要讓哮天犬引他來救走孫悟空,以示惠於猴子和佛門。”

  小玉一奇,問:“救孫悟空?”楊戩將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擔心起來,說道:“他是如來親封的鬥戰勝佛,功夫也獨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這麼狠,萬一將來……”

  楊戩微笑道:“萬一?能有什麼萬一?這猴子雖堪與我一戰,但要說贏我出氣,卻是斷無可能。”想著全盤的計畫,撿要點告訴小玉,“我要利用這個機會,激佛門回護沉香。但為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動用天廷的兵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經大成,孫悟空又和你有著舊仇。你可借此為由殺上落伽山去,牽制住沉香他們,好助我騰出手來,給觀音造出些險情……”

  小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時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會來?呆會兒,我能不能去看看他?還有,舅舅,為什麼不告訴他內情呢,那樣才好讓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會有這一問,也早有了應對之策,楊戩盯著她的雙眼,緩緩地道:“小狐狸,是不是連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說道:“怎麼會,舅舅,您為什麼會這麼想?”楊戩現出幾分傷感,嘆道:“你太關心沉香了,而我無論有意無意,到底是傷害過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裡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壞了我全盤的籌謀,我也不會怪你。”

  小玉大急,楊戩的失落讓她難過不止,叫道:“我不去見沉香就是了,我保證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別傷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沒那個意思,我……我……求您信我一次好嗎?”

  楊戩的眼神裡,溺愛與不捨一閃即隱,淡淡地反問了一句:“是嗎?”小玉拚命點著頭,急得快要哭了。楊戩正色道:“那麼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這一切,也能保證不和任何人說起麼?”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氣,哪還顧得上細想,道:“我能保證,我誰也不會說!”楊戩讚許地一笑,看著她似欲開言,卻是額上銀芒一爍,神目驀地打開,直射她眼眸之中。

  小玉身子微震,目光轉為迷惘,喃喃地說道:“好……好困……舅舅……”向後便倒。楊戩早有準備,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處,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臉色轉白,三聖母悲呼一聲,淚水滾滾而下,都看出楊戩開神目施下了密法,來日只須稍加觸動,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緊緊抓著沉香的手,似乎這樣,才有氣力支撐下去,輕聲道:“為什麼……我就這麼輕易地忘記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傷,喂我喝藥……忘了他教我掌法,幫我修煉……我,我甚至忘了我親口叫過他爹爹……為什麼,為什麼……舅舅……”身子晃了幾晃,險些又暈了過去。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四章 縱虎添蹉跌

  楊戩解下朝服大氅,輕輕披蓋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對面坐下,愛憐地看著熟睡中的女孩。利用這孩子的依賴和善良,讓她依賴過的自己,成為她過往裡永遠的空白,早預料過這樣荒誕的結果,卻依然讓它變成不可更改的現實。幸福,即便是那樣短暫虛幻的幸福,原來,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瞭然於心的宿命,卻再無路可以回頭,甚至不能改變最後的終點。

  楊戩眼裡有著淡淡的悲傷,站起身來,幾乎是半強迫地中斷了如潮的思緒。沉香,大約是已經到了吧?隱約的混亂正從前殿傳將過來。早設好了的局,守門的天將會將他引到地牢裡去,讓那孩子親見孫悟空的慘狀。這個外甥,此時只怕已氣怒如狂,正不顧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卻也不能太過輕易。你救得越艱難,施恩布惠的籌碼,才越顯得重要難得。

  手中寒芒微閃,三尖兩刃槍緊緊握住,楊戩再不遲疑,沉穩地穿行小徑,轉長廊,循近路來到前殿,在殿前石階上靜靜地等候著。

  哮天犬從裡面氣喘吁吁地衝過來,湊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傷了看守關閘的擎天力士,正……正向這邊來了!”

  楊戩微微點頭。上一次也在這裡,初出師的輕狂少年仗著血氣之勇,上演了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的鬧劇。現在舊事重演,沉香,不知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讓你冷靜沉熟了一些沒有?

  大批天將從正殿裡潮水般退出,合圍之勢依舊,卻個個畏葸不前,連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懼意。那個少年,背上是顫慄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鮮血的小斧。被憤怒炙紅了的雙眸,無視近在咫尺的刀槍劍戟,無視呼喝怒罵的兵卒天將,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階之前,帶著凍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個冷酷如昔的靜穆天神。

  猴子的驚恐掙扎,打破了暫時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衝天的怒火,變成發誓般的冷語:“嘮叨,別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離楊戩,多了些冷靜,但更多了無數的仇恨與不屑。

  楊戩的左手慢慢抬起,微微一頓,驀地向下揮落。就在這一瞬間,多日前撫過那孩子面頰時的那一絲溫暖,依稀又從手上傳遞了過來,但隨即,便被激盪的寒風剝離得乾乾淨淨。

  眾天將呼喊著一湧而上,司法天神親自督戰,令他們只有悍不顧死的全力拚殺。沉香面沉如水,仰首大叫一聲,身形躍出,半空中運足如風,轂盤般飛旋踢出,但聽得唉呀之聲不絕於耳,十來名天將被他一腳踢出,滾地絆倒了衝過來的數十名天將。

  運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擊,梅山老三一聲大叫,打橫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腳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開老四的奇門兵刃,左足掙出彈踢,老四頓被逼得踉蹌後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戰圈,又看看主人臉色,遲疑欲問,想了一想,也舉杖衝了上去。

  這孩子殺發性了,想來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楊戩暗嘆一聲,看來又只能由自己這個佈局之人,設法將他逼出局去了。抱定這個主意,楊戩也不著急,持槍靜立一邊,由著沉香在重圍裡來回衝殺。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神色現出幾分欣慰之意。這孩子法力失而後得,功夫倒比以前精進了些,該是學會了認真兩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麼時候,你才肯改掉這衝動易怒,不會審時度勢的老毛病呢?

  光華亂撞,沉香一記殺招劈出,將戰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圍攻眾人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條黑影雜著犬吠聲摔了過來,楊戩伸手拍出,卸去來力,那黑影晃了晃這才站住,帶著哭聲叫道:“主人……”卻是哮天犬。

  沒理會這笨狗,手上加力,將他撥到一邊,楊戩抬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見長啊,沉香。”

  沉香揚斧戒備,憤憤地回過頭來,嘴角溢出了血,眼神裡卻全是不甘與悲怒,厲聲喝道:“楊戩,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們倚多為勝!”

  楊戩目光一凝,隨即冷笑,還不錯,沒有完全殺昏頭,這時候還能想到用激將法。心中想著,他順勢環視四周,佯裝惱怒地冷聲喝道:“全都給我退下!”

  石階之上,只餘沉香負著猴子靜立,卻沒有一點趁機衝出去的意思,只等著楊戩出手。這情形自在預料之中,楊戩也不生氣,身形衝天而起,槍勢凌厲如電抹雷行,不剌反劈,挾了千鈞之力當頭擊下。

  沉香運斧架開,手臂一麻,頓時退了一步。楊戩氣向下沉,槍隨身墜,又是當頭一記劈下,沉香剛剛架開,第三槍又咆哮著閃電般劈落過來。

  這三槍絕無精妙之處,卻是一擊快似一擊,前力未盡,後力又來,如漲潮時的狂暴怒濤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機。沉香勉強再架,只當下一槍更加沉猛難當,一心搶個先機,十分氣力盡數凝於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敵槍進攻的路線。但他招式剛剛出手,明明如巨龍盤空的第四槍倏忽回抽,槍柄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下掃擊,沉香尚未反應過來,呀地一聲叫,左膝被槍柄一敲,頓時跪倒在地。

  楊戩提槍在他身後而立,不滿地皺了皺眉頭。應變還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剛才若是誠心傷這孩子,槍柄上只要稍加點力道,當場便能廢了他的雙腿。

  沉香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手重重地抹去嘴邊的血跡。根本沒去想受了這一擊後,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時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敵人,一槍擊得跪倒在地上——恥辱與挫敗感火一般地炙烤著周身,令他忘記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來一聲嘶吼,和身便向楊戩撲了過去。

  沉香眼裡的屈辱,令楊戩心中一悸,這才驚覺方才一時忘情,隨手的一槍,對這孩子來說竟是難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並不過份——但是,向我這樣一個寡情無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難怪你會憤怒,會狂暴地以死相拚……

  斧光霍霍,悍不顧死,疾風驟雨般全是進手招式,沉香確是在拚命,抱著自暴自棄之心的拚命——那一跪,竟足以讓他憤恨如斯嗎?是了,他姓劉,是三妹的兒子,是你親手壓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愛子。就算有著源於一處的血脈又如何呢,這孩子的溫順與慕仰,永遠不會屬於你的,做出了那樣的事情,還指望著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楊戩,你的心中,為何還有著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須隨手一槍,便能要了這孩子的性命,但這樣的一槍,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楊戩架開沉香一記又一記重擊,斧槍交錯時的丁丁脆響,都如沉重的大鎚,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將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擊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揮之不去,喧嘩打鬥聲卻越來越遠,心念之中,唯余寂寥,唯余所有幻想破滅後的靜默虛無。

  驚呼聲陡然四起,楊戩槍向下截,擋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勢,沉香一聲大叫,渾不顧周身盡暴露在楊戩槍下,不退反進,縱身前衝,斧刃貼著槍身硬劈向眼前這個大敵的腰間——

  槍尖側挑,又猛地凝住去勢。楊戩暗嘆一聲,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後,勢必被捅中要害,當場重傷。就見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楊戩招式強收強變,法力從槍上直傳斧身,將沉香連人帶斧送上半空,自己卻是身形下縮,右拳反擊地面,借力貼地疾滑過去。

  斧刃從上空撩出,兩人身形交錯而過。楊戩中途變招,法力倒撞回來,等於硬受了自己一擊,腕上一麻,三尖兩刃槍竟是脫手飛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對陣時被擊飛過兵刃?剛剛伸手攝回,背後破空風聲遒急無匹,雜著梅山等人的失聲大叫:“二爺當心!”

  身形本能後轉,槍如閃電,向風聲來處筆直破去——這一擊乾脆利落得無比倫比,純是武者本能,後發先至,既破敵招,又攻敵之必救。但一槍出手,自己驀然驚覺,勁力猛向回收,卻終是再也來不及了,槍尖一澀,破敵之餘,已扎中那個預料中的血肉之軀——

  血從少年的口裡噴薄而出,三尖兩刃槍正中左胸,雖未再進一分,但電傳而至的劇痛,已足令少年的身體微顫不穩。楊戩單手持槍,目光到處,堅如磐石的心神,也是為之一陣大亂。槍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臟,他的手,甚至能感覺到那蓬勃跳動時的活力。但若方才回收勁力時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復在,那出乎本能的一擊之威,竟是險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間化諸了烏有……

  三聖母和小玉驚呼出聲,沉香自己,卻只凝望著舅舅的雙眼。這一刻,舅舅的眼裡,有的只是震驚與心痛,輕搐著的嘴角,似是想說出些什麼。可惜他的外甥不會在意,就像以前無數次一樣,仇恨會將這一切都掩蓋了過去——

  那個衝動少年的視線,只會被血色所模糊,看進眼裡的,也只會是天賜的反擊良機!

  楊戩的手微顫著,槍尖從少年的體內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著疾湧而出的鮮血。但眼角餘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顧槍尖破入心臟之險,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舉已形同自殺,楊戩收槍疾退,再無法變招自顧,勁風襲來,他低喝一聲,法力凝聚,當機立斷,拼了正面受了這一擊,也不能由著這外甥自尋死路。但一條黑影橫躍過來,鐺鐺幾聲巨響,漫天斧影散於無形,卻是梅山老六見勢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飛身上前截住了斧勢。

  但他的法力與沉香相距何等之遠?強接之下只震得血氣翻騰,打橫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順勢前送,如切腐木,頓時無聲無息地卸下他一條手臂。

  梅山兄弟大聲叫喝,團團搶了過來。刀劍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駭得沉香背上的孫悟空尖叫掙抱起來。沉香刀斷敵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幾分清醒,此時更是一驚:原是為了救人,如何竟不知進退地拼起命來?當下斧刃一翻,逼得眾人齊齊退後,左足在地上一頓,身形衝天飛起,觔斗雲口訣隨心誦出,笑著大叫道:“不和你們玩了!”轉瞬已去得遠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僕,楊戩一把扶住,斷臂處映入眼底,剎那之間,他的臉色,竟比斷臂的老六還要蒼白上幾分。但握槍的手驀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見。他冷看著沉香破圍而出,也不追趕,只緩緩將老六交給圍過來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罵著沉香,連哮天犬都為之不平,氣道:“主人,該用寶蓮燈給他個教訓的!”楊戩神色間卻全無表情,甚至不復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長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頭去,臉上怒意一閃而過。老六的斷臂猶在階上,鮮血淋漓,神仙體質縱然不同凡夫,但被斬斷手臂之後,也決無可能再生重織,而此時的二爺,所關心的,卻只是那個少年法力何以增長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楊戩冷漠的面容,怨恨與不平越加熾烈。淋漓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許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種下,如今終於開始在老四心中瘋長,如同陰濕毒瘴中的黴菌一般。

  鏡中的老四,目光越發的陰冷不屑。而鏡外的老四,卻是汗水涔涔。他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個陰鬱的自己,就像他不願意記起,曾經的一瞬有過怎樣的私心妄算。左側,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渾身哆嗦。他右手摀住左肩,手指緊緊抓著衣袖,袖內卻是空空蕩蕩的,大好臂膊早就被無聲無息的卸下。

  曾經忘記的痛,重又在斷骨殘筋上一跳跳的突顫著,連著那刻的記憶,牽牽絆絆的撕著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頭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來,“後來二爺將我出賣給小狐狸,是不是認為我成了殘廢,沒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經無法說什麼了,他能說什麼呢?只能重重嘆息一聲,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難抬起。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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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五章 惘若斕石紋

  “哮天犬!”

  楊戩有意不看向梅山兄弟,也不忍再看,卻是喝了哮天犬一聲。後者正忙著為老六裹傷,被主人這一叫,只得鬆手過來,就聽楊戩吩咐道:“這裡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給我看住沉香他們!”

  哮天犬不解,卻不敢問,答應一聲去了。楊戩深吸一口氣,又沉聲道:“老六的傷,留著老四一人照顧便可。老三,你即刻去凌霄殿稟報玉帝此事,免得傳出去後被人捷足先登,抓住機會污衊我一個知情不報之罪!”

  轉過身來,老六不能置信的神情,到底還是映入了眼底,楊戩強壓下心中的衝動,冷笑掛在唇邊,森然四顧,冷哼道:“還呆站著做什麼?一群廢物,不知壞了我多少的大事!”叱的是眾天將,卻著意掃了老四一眼,拂袖便向殿內走去。

  腳步從容,進了前殿,穿過走慣的長廊,逕自向後行去。楊戩冷漠的神情裡,慢慢便多了些悲涼,對四周的景物,全然視而不見。到了後園的石徑上,斷枝橫在路中,竟絆得他踉蹌一步,手中槍疾點地面,才堪堪穩住了身形。

  康老大平添了一個念頭,只想:“二爺……二爺這般走神,會不會是為了六弟?”看了看沉香,心中又是一涼,“二爺才失手重傷了外甥,哪有心緒放在老六身上?”想問卻不敢,長嘆一聲,默然無語。

  亭裡小玉猶在沉睡,楊戩漫步過來,在石凳上坐下,望著一泓飛瀑出神。亭裡再無外人,難以形容的痛楚,終於從他眉宇間浮現了出來。三尖兩刃槍橫在膝上,血猶未乾,在刃鋒上鮮紅奪目,如跳動著的火焰。火焰裡折射出梅山兄弟的臉來,卻唯余不解與埋怨,就像剛才在殿外所見一般。

  “舅舅?”

  不知過了多久,小玉醒了過來,身子一動,披在肩上的黑氅滑落了下來。她伸手抓住,這才看到楊戩,叫了他一聲,有些不好意思。

  “竟睡著了,真是的……”但話沒說完,便變成了一聲驚呼,小玉吃驚地看著楊戩手裡的槍,從來殺人不沾血的三尖兩刃槍,其雪亮的槍尖之上,竟然有凝固的鮮血。那道可怖的血痕,給了小玉不祥的感覺,她顫聲問楊戩:“舅舅,您剛才與誰動手了?這血,這血是……”

  “是沉香的血,剛才他來過了,我險些錯手殺了他。”楊戩的聲音,淡淡地聽不出悲喜,卻蘊著說不出的蒼涼。

  小玉初聞沉香受傷,眼前一片漆黑,險些暈厥。聽得楊戩繼續道:“這孩子已經恨我到了那個地步,忘了所有目標,只求與我同歸於盡。終還是累了兄弟們啊,跟了我幾千年的好兄弟……”

  小玉幾乎聽不見楊戩在說些什麼,她只呆呆看著他手中的三尖兩刃槍,槍尖兩寸三分,盡染血漬。“沉香傷得很重是嗎?舅舅,你為什麼要下這樣重的手,你不是一直說是要培養他成才的嗎?”小玉忽然哭了,她用衣袖擦著槍尖的血,似乎那是愛人血淋淋的傷口一般。但是血漬如故,就像有些仇怨那般,恐怕永遠無法化解。

  “小玉,沒有用的。”楊戩握槍的手一抖,槍尖上銀芒流轉,那道血痕隱沒不見。楊戩望著槍心中苦笑:“三尖兩刃槍啊,你識得那孩子的血是我楊家的血脈,才不忍飲其血嗎?”

  彷彿為了安慰小玉,楊戩補充道:“好在沉香如今道術有成,這等皮肉傷,將養幾天就好了。”小玉心稍寬,想到剛才楊戩隱約提到梅山兄弟,忙問道:“梅山,呃,他們怎麼樣?”

  楊戩的眼中,似乎有化不開的悲傷:“……就在我的眼前,老六被我費盡心力調教出來的好外甥,生硬硬地斬去了一條手臂……”他無法再說下去,深深的負疚感從心底湧出。楊戩日後落到何種下場,他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連累梅山至此,卻是他從來都不曾料到的。

  小玉在真君神殿這些日子,雖不曾與梅山兄弟相處過,但哮天犬無事常與她聊過去在灌江口的往事。小玉知道這梅山兄弟跟隨楊戩千年,感情甚篤。她想像當時的場景,必然是沉香逼得楊戩緊了,梅山兄弟上前救護,才被沉香所傷。小玉與梅山有仇,梅山的死活毫不關心,她甚至還在想,如果那梅山老六沒有多事受傷,舅舅就不會錯手傷沉香。

  小玉忽然打個哆嗦,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起的那個念頭,嚇了一跳:如果梅山老六沒有多事……她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再看楊戩。

  楊戩忽然問道:“小玉,你一直想離開這裡,去找沉香,是嗎?”

  小玉的眼中滿是歡喜之色,她喜道:“舅舅,您同意我走了嗎?沉香受傷了,身邊總該有個人照顧才好。”說道這裡,她滿臉羞紅,小女兒態畢露。

  楊戩看著小玉,小狐狸心思單純,喜好皆放在臉上,率真可愛。他微笑道:“你喊我一聲舅舅,真的信我嗎?”

  “舅舅,您是除了姥姥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小玉回想到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楊戩親自為她療傷,傳授她武藝……更多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小事,卻如同涓涓細流,溫暖著這顆倔強敏感的心。

  楊戩正色道:“那你要先替我做些事情。既是幫我,也是幫沉香。”

  小玉妙目看著楊戩,聽他說下去。

  “明日我上朝的時候,你便打出真君神殿。現在形勢複雜多變,我需要你以復仇者身份重現,然後表面與我合作,暗中相助沉香。”楊戩微笑道,“只是這樣一來,你非但無法照顧沉香,而且要和他暫時對著幹了。”

  小玉搖頭道:“舅舅,我不干。這樣一來,不是讓沉香更加誤會於你。我實在怕,怕有朝一日會,會……”

  小玉忽然住口了,剛才竭力要壓下去的念頭,幾乎就要衝口而出。槍上的血跡,是那樣的觸目驚心,彷彿在預兆著什麼凶險。難道終究會有那麼一場兵戎相見,那時血濺三尺,倒下去的會是誰?

  “父親母親死了,姥姥死了,如果沉香再死了,我便無法獨活在這世上。”小玉柔腸千轉,“但是,舅舅若死了,他若死在沉香的手裡,日後沉香得知真相,他情何以堪?”

  “如果,沉香不知道真相呢?”心中某個聲音在最陰暗的地方響起,“畢竟姥姥死在楊戩的命令之下,你也曾經發誓要為姥姥報仇,只是一直下不了手。如果隱瞞下去,不單是順著楊戩的意,沉香日後也不會愧疚不安,姥姥的仇也能報。”

  楊戩見小玉臉色蒼白,忽然想到一事,也要加以叮囑一番,才能放心:“到那時候,我會將梅山兄弟交在你手。不過,我需要你對我作個承諾。”

  小玉勉強笑笑:“什麼承諾?”

  “我要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好好照顧梅山兄弟。”此言一出,不單小玉吃驚,境外的眾人也面面相覷。鏡中,楊戩看著小玉驚詫的表情,緩緩道:“只有你能夠放下對梅山兄弟的仇恨,我才能放心將他們託付給你。今日之事不能重演,我不能再讓他們跟著我了。”提到梅山,楊戩眼中很是感傷,“老大在灌江口,你領他們去那裡吧。也許,我該早些放他們回灌江口。”

  楊戩復看小玉,溫言相慰:“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很難。但是,當年殺你姥姥,那是我的命令,萬事皆有因果,你不可為難他們。小玉,你若有不甘,將來我必會給你個交待。”

  “交代?”小玉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前這個男子,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只因淚水已經不知不覺中糊住了她的雙目,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了一層水氣。

  小玉覺得心好痛,就像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塊。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這樣哭過?是在姥姥的墳前,發誓要報仇的時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復仇有望,她的心又為何而傷?

  她依舊是那個在姥姥墳前哭泣的孤女一般,唯一的親人走了,相戀的愛人也走了。世界之大,孤零零的只有她一個人。生存的所有意義,都依託在復仇兩字上。

  那就痛快的復仇吧,為何又要如此哀傷,彷彿又有最重要的親人,就要永遠離她而去,留給她難以承受的痛楚和空白。

  她還能再承受一次嗎?

  楊戩見小玉哭的傷心,以為她是因為不得與沉香相見而難過。小兒女情事,他亦無法相慰,只能伸手輕拍小玉的肩背。沒有想到,小玉哭的更厲害了,她甩開楊戩的手,跪哭在地上,右手握拳,緊緊的抵在自己的胸口。

  “姥姥,小玉是不是很沒用?一次又一次愛上自己的仇人,視他們為愛人,親人。對不起,姥姥,我真的無法這樣做,因為我無法背棄自己的良心。如果真的命運如此安排,我寧願死在他們中間,也不願意看到那一幕的發生,世上最為殘酷之事莫過於此。姥姥,你地下有知,原諒小玉好不好?小玉知道,姥姥最疼小玉了。對不起,姥姥……”

  縱然心意已決,此時此刻,小玉還是想大哭一場。她伏在地上,在心中向九泉之下的姥姥謝罪,用淚水埋葬那已無法兌現誓言。待得她拭乾眼淚,小玉重又成了那個堅強的女孩子。

  “舅舅,您還有什麼吩咐。”

  接著楊戩詳細交待後面的事情,小玉在心中默記,又複述了一遍,指出其中的疑問。楊戩撿其中能說的,再提點幾句。小玉很是乖巧,楊戩不說的,她也不追問她,眼中卻隱隱透出憂慮之色。

  公事完畢,楊戩看著眼前的這個聰明娟秀的女孩,想像她與沉香並肩而立,實在是一對佳偶,可惜,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此一別,恐怕在也沒有什麼機會說些體己話。他沉吟片刻道:“小玉,你的劈天神掌練成不久,萬年法力也得來過易。今後若與人交手,萬不可硬接,游鬥為上策。還有,你血氣有虧,須得服用血菩提。我上次給你的,還有多少?”

  小玉低頭看著足尖,她輕聲道:“舅舅,上次給的還有許多,一年都吃不完。”

  楊戩微微點頭道:“血菩提在西海之畔無望崖上,一年結一次果,你自己需記得採摘之日。”

  小玉驚訝的抬起頭來:“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嗎?”

  “小玉,難不成你要一直守在我身邊嗎?傻孩子,你終究要成為人妻,生兒育女。”楊戩的話多少有些感傷,“小玉,你是個好孩子,善良細心。而沉香這孩子,雖然重情重義,但是有時候過於任性,行事魯莽。今後的路,你們需互相扶持……”

  小玉忽然打斷了楊戩的話:“舅舅,您還有別的什麼要說的嗎?”

  楊戩微微一笑,這只小狐狸恐怕是害羞了吧。他想了想,嘆道:“老六的左臂斷了,我亦無力續接。他日後的生活有諸多不便,須得特別照應些才好。”

  “二爺……”鏡外的老六已經忍不住嚎啕大哭。

  小玉終於忍不住了,她大聲叫道:“舅舅,您以後會怎麼樣?”

  楊戩一驚,他目光閃爍,看著小玉,彷彿在揣摩她的心意。小玉先前哭得狠了,兩頰嬌豔如帶露玫瑰,紅腫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堅定。楊戩暗想:這只小狐狸莫非已經猜出了他的用心?

  因為燈油關係,楊戩收了小狐狸在身邊,起初確是有利用之意。不知不覺中,真君神殿的暗室裡,忽然有了小女兒的嬌笑和戲謔。三千年來,除了家變前的那段幸福時光,楊戩的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自然的家庭歡愉。小玉這個女孩子,不同於幼年三聖母的驕縱,她的性情是溫順的,如同一隻失親的幼鹿般,依賴著那個照顧自己的男子。

  楊戩對沉香,更多的是一種血緣的紐帶,一種必需擔負的責任。而那個小狐狸,那隻小狐狸……他帶著一身疲憊回家時,小狐狸會乖巧的為他沏上一壺香茗;當他早上上朝前,小狐狸又會嘰嘰喳喳扯住他的衣角,無賴般要他理妝;還有那一聲聲“舅舅”,今後就真的聽不到了嗎?

  小玉身負血海深仇,楊戩本意為沉香和小玉的將來著想,只想化解這段怨仇。卻在不知不覺中,小玉真的當自己為親人,而自己也已經貪戀這種感覺。楊戩倏然驚醒,莫要害小玉成為第二個哮天犬。哮天犬的忠勇,已經是楊戩計畫中的一個例外了,他不能容許小玉也陷進去。

  “小玉,你把情況看得太重了。是,現在有些事我不方便告訴你,那是因為我還在籌劃之中。”楊戩輕鬆一笑,他繼而斟酌著字句道,“我是司法天神,有許多掣肘箝制,沉香救母一事不便明爭,所以需要你暗中相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沉香終能與你相聚。到時候,可別忘了舅舅的一杯水酒。”

  “舅舅。”小玉的臉又紅了,心中洋溢著幸福。她看著楊戩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暗罵自己:舅舅是何等樣人,天界除了孫猴子,無人能敵。舅舅自保定然綽綽有餘,所謀所劃的只是為沉香鋪路。自己這番擔心,可要被舅舅笑話了。

  楊戩看著嬌羞的小玉,取笑她道:“小玉,你見了沉香,會不會忘了舅舅?”

  “說不定哦?”小玉忽然甜甜的笑了,“也許我真的會把您忘了一乾二淨。”

  楊戩看著她的臉,嘆道:“小玉,你笑起來很好看。只是,不要笑得像一隻小狐狸。”小玉一下子就跳起來,“我本來就是一隻狐狸。舅舅您好壞,欺負人。看我以後告訴沉香去。”

  楊戩的笑容忽然收斂了,他的臉色陰沉似水,看著小玉半響不說話。小玉也不敢鬧了,垂首伺立。終於,楊戩嘆道:“方才略作一試,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記住,沉香救母成功前,你需得嚴格遵守我們的約定,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你我的關係。否則,你就害了沉香,害了三聖母!記住了嗎?”

  說道後來,楊戩聲色俱厲,嚇得小玉臉色煞白,只是連連點頭,不敢多言。楊戩心中好笑,此一番做作,足以唬住這只小狐狸了。

  沉香呆呆的看著這溫馨的一幕,現在回想起來,小玉之後的反應的確很是奇怪,原來這一切都是舅舅的計謀。

  “嗤”的一聲輕笑,沉香回頭看小玉,他溫順的妻子臉上,居然現出一種嬌憨的笑容。沉香心中發毛,他趕緊抱住妻子,發現她的身體,冷得像塊冰。

  “沉香,舅舅一直說我是小狐狸,他才真正是隻老狐狸,不是嗎?”小玉帶著那種奇特的笑容,依偎在沉香懷裡。“沉香,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件事我憋了好久了,沉香,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但是舅舅不讓我說,該怎麼辦呢?”

  沉香看著小玉蹙起秀眉,不知該說什麼好。小玉繼而頑皮的一笑:“就算我說了,最多被舅舅拍兩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伸手攬住沉香的脖子,將嘴湊在沉香的耳邊,輕聲說:“沉香,舅舅有個大秘密,一直隱瞞著你們大家。那就是……就是……”小玉忽然說不下去了,她的頭好痛,痛得就像要裂開一般。似乎又一道銀芒劈入,將記憶的絲線齊刷刷的全部斬斷。

  小玉美麗的大眼睛倏然睜大,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她環住沉香的手臂,無意識的收緊,再收緊,沉香被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三聖母看到小玉如此,趕緊上前解救兒子,卻被沉香揮手阻止。

  “小玉……”沉香從喉頭勉強擠出妻子的名字。小玉的目光慢慢有了些反應,她的臉上現出溫柔之色,手臂慢慢放鬆。沉香揉著喉嚨,剛要說話,卻聽妻子低語:“舅舅,我沒有誤您的事吧,您不會怪我嗎?”她痴痴的看著沉香,似乎在他的臉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沉香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拉住小玉的手,指著那邊的楊戩道:“小玉,我不會怪你的。我知道是舅舅不讓你說的,也是舅舅用法術消除了你的記憶。這些事情,現在我們大家都知道了。”

  小玉忽然驚惶起來,她緊緊握住沉香的手:“你既然全知道了,快去阻止他們,快去啊!”沉香卻站著不動,他的聲音如同從無望的深谷中傳出:“晚了,一切都晚了。”

  小玉呆住了,沉香輕輕的吻在她的額頭上,如同吻在玉像上一般。“小玉,該醒醒了。”

  小玉慢慢鬆開了沉香的手,她雙手抱肩蹲在地上,將整個身體縮的小小的。

  “小時候,我愛在溪水邊玩耍,從溪底摸出一塊塊石頭,上面有著斑斕的花紋。姥姥告訴我,石頭的花紋是水的回憶。我從上游收集石頭,順流而下,卻在江河入海處,將所有的回憶拋進水中。因為我已經無法承擔那些回憶的重壓,也無法分清,它們源於哪片急流和險灘,更無法接受泥沙共下的污濁。

  時間的碎片,如同當年那些亂石般,已經在我腦海中雜亂堆疊。我欣喜的發現其中最美麗的一塊,牢牢抓住不放是,卻發現那只是久遠的回憶。當我想要找尋更多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殘破的裂痕和醜陋的淤泥。

  其實,真相早已經在我心中大白,我卻只願意留住那些美麗的石頭。因為我無法面對那間黑暗的小屋,那樣奇怪的恨了三年的小屋。還有小屋中那雙複雜深邃的眼睛,在他面前,我如同當年站在浩渺的大洋前那般,自慚形穢。”

  小玉將臉深深的埋進了臂膊之中,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也許,姥姥說錯了。石頭也有回憶的。痛苦沖刷出紋理,悔恨沉澱下顏色。只是,無人能夠看見,那些只屬於石頭的悲傷。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六章 指頤恃利舌

  沉香半俯下身子,將妻子攬入懷裡,象攬著一個初生的嬰兒。他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輕輕地摟著,將視線投向前方,投向另一個溫順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離開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楊戩的聲音,不知何時,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邊,不捨地仰頭看著他。楊戩溫和一笑,抬眼望向亭邊的風物,輕聲又道,“去吧,時間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該見個分曉了。”

  打發了小狐狸離開,楊戩穿好黑氅朝服,安靜地整束儀容,斟酌著早朝可能發生的各種變故。其實天色猶早,還要等一個黑夜過盡之後,才能算是新的一天開始。人生會有盡,這樣的明暗更替卻永不會停止,那麼這樣的永遠,是幸,還是一種不幸?

  祥雲繚繞,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莊穆威嚴,但氣氛明顯較平日凝重,連深居簡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側上首。沉香之事已傳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會,必然是山雨欲來之勢。果然,參拜禮儀完畢後,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話,便令眾仙齊齊色變。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麼花樣?”

  司法天神的指責,冷酷中帶著憤恨,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因沉香大鬧神殿而來的惱怒。老君微掀長眉,森冷的寒光一現即隱,驀地轉過身來,拂塵一指,沉聲喝道:“你不會以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來的吧?”竟是數千年未有過的疾顏厲色。

  御座上的王母臉色難看。無論沉香走脫緣出何故,老君這一作勢,除非要當廷治罪與他,否則只能含混過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詢問,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階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顯然不讚成她與兜率公開決裂。王母無奈,只得氣憤憤地向楊戩問道:“楊戩,按神殿上報的奏章,你已見過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從容稟道:“是,已經交過手了,現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滿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臉上,忽然便平添了幾許冷笑。

  南天門外,這個恭順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勞永逸,贏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於血緣的莫名情感,連以冷酷著稱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擺脫。但自收回那一槍起,他便為自己種下了前因,無論事態如何演變,這個果都注定由他親手了結,再不會有陽奉陰違的機會。

  於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後之策來。

  老君突然意味深長地冷笑出聲,雙手一拱,搶在楊戩前開口說道:“看來,從八卦爐裡煉出來的,倒是越煉越強啊。”轉身看向楊戩,促狹的冷嘲之意一現即隱,忽向御座上一施禮,大聲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計,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議論之聲隱約響起,連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話,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著,好奇心佔了上風,問道:“有這樣的好計?你且說來聽聽。”

  老君冷笑道:“當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爐裡煉了一年,就趕了上來。倘若將司法天神也投入爐裡煉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楊戩神色微變,避開眾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這麼多日,又聽到沉香恢復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終於快到頭了?也是,多年的隱忍算計,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勝籌碼,還要強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針氈,日日心神不寧吧。

  此時的胡言亂道,不過是變相的催促與提醒。只不過……楊戩惱火之餘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這般促狹得近於頑童的一面?

  就見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斷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聽他胡說八道!”

  王母看著楊戩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門的一幕,揮之不去。當日的好戲,配合有間,今日卻為了推卸責任相互拆台了嗎?這樣想著,她心中一陣快意,突然道:“為了天廷的秩序,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楊戩心中一凜,剛開口稟了一聲:“娘娘!”太上老君的話,卻比他說得更快:“不可,不可認真……”

  老君雙手亂搖,一反平日的陰冷威嚴,向御座之上連連施禮,又道:“老道是戲言……是戲言!萬一要是煉出麻煩來,老道可擔當不起喲!”搖了搖頭,意猶未足地再加一句,“擔當不起,萬萬擔當不起……”退後幾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著拂塵垂目靜立,再不肯多說一句。

  看著道祖的這一番做作,眾仙忍笑而立,殿上的莊穆一掃而空。王母頗有幾分不悅,卻又不是治罪發作的時候。念頭轉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問道:“楊戩,聽說寶蓮燈在你手上?”

  “是。”

  看著這權臣,雖然再沒給他留下一分後路,但畢竟是用慣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輕嘆了一聲,放柔聲音道:“沉香法力增長極快,司法天神,你諸事多加小心。寶蓮燈是上古神器,威力極大,你不用理會昔日孫悟空罪犯欺君之類的污衊,不得已時,便用此燈來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囑道,“積雷山不要攻了,現在天廷最大的危機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論是為了天廷,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須全力以赴,再莫平添變故,象上次一樣自陷危局。”

  眾仙事不關己,合聲齊誦娘娘聖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裡,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會在司法天神的領旨聲中散去。待龍鑾鶴駕破空去遠,廣寒仙子毫不避諱地攔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話要說,你且隨我來。”

  眾仙目不旁視地離開,卻都帶著幾分竊笑,雖不敢圍觀這權臣受窘,但無疑又多了一項笑料談資。嫦娥自顧向殿外高聳的玉柱邊行去,沒再向身後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過多次,而那個人,從來都不會拒絕。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嗎?”

  殿外天風凜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廣袖,在風中烈烈作響。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氣凜然,話語裡帶著濃濃的諷剌。他並沒有回答,回答的結果,只會換來更加刻薄的對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側,多年以來,兩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壓制著離開的衝動,嫦娥盡力平復心情,想著如何措詞。三聖母已無開釋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獨子,這三界還能有什麼正義可言?

  緩和語氣,她換了個方式,說道:“沉香放棄法力以後,我看到你並不開心,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南天門。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也極為可憐!”

  “那不過是有些人庸人自擾罷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楊戩安靜地答道,看似針鋒相對,卻蘊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門持缽而立,一生的掙扎,在那時注定了最後的終點。那樣的時刻,即使緣於憎恨,她的目光,終還是曾為了他短暫地駐留過?雖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卻讓嫦娥的怒火空前熾熱起來。庸人自擾?他有什麼資格,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連珠炮般的指責頓時衝口而出:“是嗎?他身上和你流著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親外甥,難道你心裡真的好受嗎?他將成為你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司法天神靜靜地聽著,清脆女聲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如天下最鋒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軟的所在。誰也形容不出他此時的神色,疲憊不堪中雜著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滅的寒灰,再不給自己留下一分復燃的期翼。

  嫦娥的話嘎然而止,她也被這神情震懾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許久,才想起初衷,接著說道:“楊戩,好在你現在有一個機會。”

  機會?看著嫦娥帶著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頒下懿旨時近乎於怨毒的神情。楊戩暗暗一嘆,耐心地闡述著答案:“我寧願沒有這樣一個機會。娘娘放著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須要抓住沉香,我沒有別的選擇!”

  嫦娥臉色越來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來的氣憤。他是什麼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剛才,竟還說出那樣愚蠢的話來!是因為太過自信?還是因為南天門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槍?

  嫦娥努力回想當時,楊戩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麼也看不清楚。有血緣為紐帶,收槍的那一刻,或許,他也有過片刻的柔軟?所以今日,她才想借這個籌碼,最後努力一次。但到頭來,現實是殘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無情,心狠手辣,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即便是面對著她的時候。

  反下天廷,樹旗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談,大半是因這八個字而來的無端自信。但為何從沒想過,連血緣之親都能從容犧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稱之為人,又豈能有如此真摯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無處宣洩的憤恨,使她激動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視著楊戩:“你是一個沒有任何思想的工具,還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楊戩目光倏縮,心也驟然緊縮了一下。熟悉的痛從早已麻木的灰燼中泛起,縱然已經成了寂滅的寒灰,可只要存在著,就還是可以感到寒灰幻滅為無形的慘烈。但這慘烈只會深埋於心底,他退後一步拉開了與嫦娥的距離,淡淡地應對道:“當一個人被當成工具用的時候,有沒有思想並沒有什麼分別。”

  嫦娥不依不饒地逼了近來,那一步退後,被她自動理解成了疏遠。一種突如其來的失落,讓她幾乎忘記了矜持,緊逼著追問道:“那你不惜放棄親情,究竟為的是什麼?只是為了當別人的工具嗎?”

  話問出口,卻將自己也問住了,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這個問題,更像一個設好了的陷阱。應該是習慣了他隱忍熱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種伴隨而來的快意,原已成了她報復他的不二法門。

  楊戩注視著嫦娥,這個數千年前曾輕擁在懷的美麗女子,只是自己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象鏡花水月一樣,再怎樣也無法真實地碰觸到。曾經有那麼幾次,自己曾試圖接近,讓水面泛起了漣漪,卻讓其中的真實也搖曳起來,更加的模糊,離自己更加的遙遠。

  他突然有了想說些什麼的衝動,就讓自己再放縱一次吧,為自己,也為大家找個理所當然的藉口。玉樹斷枝的冰冷,彷彿還殘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含混地柔聲答道:“一個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東西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問?”

  鏡外的嫦娥,面色驀轉蒼白。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這幕,竟是與他在天廷的最後一次單獨相對,這一句話,也成了他留給她的最後言語。人間重逢之時,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卻只能緘默著,靜靜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但那時的她,只當他是在極盡嘲諷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楊戩,你果然是個卑鄙小人,竟要用這個藉口,將一切過失都推卸給我?再不願停留,月宮仙子只覺多說一句,都是玷汙了自己,怒斥一聲:“楊戩,你作踐的是自己的靈魂,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離開。

  目送她的遠去,楊戩略帶疲倦的笑容,越發地風淡雲輕。他回味著她撂下的那些話語,輕輕搖了搖頭,心中波瀾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復了回去,湮滅得了無痕跡。

  “仙子,你終還是錯了啊,工具只有責任可言,又豈會有什麼靈魂可以作踐?這麼漫長的一生,原就是為了那個責任,才得以存在至今……”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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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一章 陣圖炮岩精

  低嘆一聲,估算著小玉也該順利離開了,他駕雲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亂不堪,小玉為求逼真,刻意打壞了不少門窗桌椅。連傷勢未癒的梅山老六都驚動了,此時正助老四指揮人手收拾殘局。見楊戩回來,雖然隔閡未消,終還是有了主心骨般地鬆了口氣,老四迎了過來,將小玉突然出現大鬧的事細稟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這只小狐狸實在奇怪,失蹤了許久,這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功力大進不說,掌法也厲害之極。二爺,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對你不利。”

  楊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腳步不停,進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後面進來,卻刻意站在殿柱邊的背光之處。老六有傷在身,外面動靜大了才被驚動,自沒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確在尋仇,下手狠辣,但明顯是從神殿裡殺出來的。聯想到六弟斷臂後楊戩的態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劇烈地嘶咬了起來。

  早不尋仇,晚不尋仇,孫悟空剛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還是別有委由?

  “老四,你怎麼看?”

  楊戩平淡的一句問話,卻駭得他激零零一個寒顫,急抱拳應道:“二爺,兄弟愚見,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聯起手來,還有那孫悟空恢復法力,那可是一大禍害啊!”

  楊戩起身踱了幾步,沒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緒必然細緻多疑。要小玉大張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為了現在打的伏筆。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樣灰心離開,或許那個最難堪的場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對了?心中默想著,他索性坐實一層,冷冷地補充了一句:“小狐狸練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報仇。我們大可以利用她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楊戩臉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並沒有說過小玉練成了什麼功夫,二爺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除非……

  一個念頭幾乎讓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發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爺意料之中?

  老六沒想那麼多,只反問道:“可是二爺,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報仇啊!”楊戩卻冷笑,森然答道:“同樣是報仇,先找誰後找誰,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

  話似隨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聽在耳中,淋漓的冷汗,終於浸濕了衣衫。他向殿柱後挪了幾步,目光深沉難測。是了,報仇。小玉與孫悟空有仇,與二爺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嘗無仇?當著她的面殺死那隻老狐狸的,畢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約,是該為將來,好好打算一番的時候了……

  又議了些事,說到哮天犬至今未歸,楊戩多少有些擔心。沉香做事狠絕,老六是前車之鑑,那笨狗別出什麼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無外乎淨壇廟、落伽山兩處可去。哮天犬一直沒有消息,你們兩個,先去淨壇廟給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應聲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顯出不同於平時的懼意。楊戩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無益,反倒是老君那邊,該是善加利用之時了。

  這些天來,他一直與兜率避而不見,等的便是沉香恢復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數吧。或許,該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頭萬緒,雖然絲絲不亂,卻也要收束後才堪真正放心。

  換去了朝服,楊戩避開諸天巡行的天將,悄然來到離恨天上。進兜率的路,他早已輕車駕熟,隱了身形逕自來到丹房。

  普入房裡,楊戩不由微微一愣。但聽“波波”輕響之聲不絕,煉丹的大鼎前布了一個極大的八卦陣圖,卦形上異光大盛,時虛時實,暴衝上撞,化作紅豆大小的點點金芒,暴雨般敲擊著半空懸浮的一塊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陣圖之上,任由雷火橫飛,星火四射,全被壓制在禁制內不得外傳。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邊,看著那玄符出神,臉上似喜又悲,連楊戩現出身來都不留髮覺。

  “道祖!”靜立了片刻,就算是楊戩也忍不住詫然,說道,“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塵光華一爍,化成千百萬根細長的光絲,便要應聲擊出。普出手忽覺不對,生生又收了回來,喝道:“楊戩?你又擅闖我兜率宮?”

  楊戩微笑道:“若再不來,只怕下次朝會,你真要將我送入爐中煉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聲,目光不離玄符,說道:“也好,來了也好,看來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楊戩,你可知這是什麼?”口中說話,手上法訣變幻,緩緩斂了陣圖上的光華,撒去四周設定的禁制。

  玄符從空中墜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楊戩身前。楊戩伸手接住,臉色微變。此物看似不大,卻沉重萬分,被雷火這般轟擊不休,竟還是觸手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老君道:“以你的見識,看出其中異處了嗎?”楊戩道:“三昧真火都無法煉化,又兼形制古異,奇書鳥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異物罷?”老君一翻白眼,惱道:“廢話,當然是異物,要不我練它來何甚?”語氣忽轉為自得,又道,“不過難怪你不識,玄魄岩精製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這塊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媧娘娘早就收羅得差不多了……”驀地停了下來,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麼不願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楊戩追問,他自己先岔開了話頭,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麼勞么子新天條麼?老道費了無數人力物力,最終的結果,是三界之內,再無現成的七彩石可用!”楊戩微笑,只道:“沒有七彩石,想來卻是找到了玄魄岩精?否則道祖便不會拿這符令百般實驗。”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閃過,說道:“玄魄岩精不用去找,現成的便在封神台裡。”楊戩奇道:“封神台?”神色間顯出不解之意,心中卻是暗自凜然。古神絕跡三界,通天等教主萬劫不復,莫不與封神台息息相關,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勢,其中必定大有緣由。

  老君又是一陣沉默,看著丹鼎下嗶噼的爐火入神,許久,輕聲嘆道:“算了,你我現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慘烈的過往,我也不必再瞞。封神台與其說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說,只是為了一番驚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個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聲音忽而轉低,幾不可聞,卻又明顯帶了幾分淒愴,“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們眼中,我們這些人無論如何苦修,如何盡心力守護三界,始終只是他們任意擺佈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確是發自內心,但除非有意放縱,豈會如此輕易地流露出來?示弱與人,必有所求,想來是與封神台的玄魄岩精有關了?推敲著老君的用意,楊戩呵呵一笑,突然說道:“封神已逾千年,無論什麼內幕,都已是逝水難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岩精,想來提煉之術也胸有成竹,楊戩倒躲了一步懶,免得此等末節上枉費心神。”

  他將手中令符擲還老君,施施然轉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孫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蹤。待他們去落伽山求治時,我自會設局將觀音激怒。此事一畢,如何在佛門中穿針引線,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為沉香出謀劃策招攬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變色,似楊戩此舉大出他意料之外,皺眉道:“這後一步安排,你不說我也知道該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楊戩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有老君親自出手,豈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條我已撰寫完畢,自問稱得上公正嚴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煉石後化入其中,送入華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說得倒是輕巧。封神台雖已殘破得不復原貌,但伏羲設下的陣法禁制並未失效,縱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陣中取出岩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極靈異,不是等閒便能煉製成功的。天地至陽彙集,乃是煉製時的必需條件,封神台,偏恰恰位於此處……”

  楊戩神情越發自若,淡然道:“封神台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別有所圖,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惱怒,冷道:“當年封神一戰,你職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內情。此戰固然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時的仙靈之氣,好讓我們作繭自縛,卻是其最終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無你我合力,定然非敗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稱,誰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戰,連封神台都是他們設下的一個天大陷阱!”

  楊戩微笑道:“是陷阱又如何呢?”悠然續道,“當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權力之後,便飄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當年,我也未信過這般荒誕不經的官樣文章。事實上又何來什麼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連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這陷阱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楊戩淡然道:“我只知古神們煉石挽救天地之後,自身的消亡毀滅,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們縱容各派宗主約定封神,名義上是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實際上,只為他們消亡之後,這三界還能按他們的心意運轉。如此一來,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們又何苦費去那麼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發凌厲,森然說道:“不錯,盤古創造萬物,萬物在他心中,不過是隨時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們雖對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見其毀滅,但我們這些生靈,縱然苦修成道,在他們心裡,也依然沒有平等可言……當年唯有我僥倖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詳加指引不可!”

  楊戩一言不發,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飛魄散之事,想來老君並不知情,否則定不會繞了這麼個大圈來說話。他嘲諷般地輕笑一聲,其實老君何須費此心機?無論煉石之事何等凶險,他都避無可避,如今的語言交鋒,無非是實者虛之的把戲,好讓老君也別無退路。

  老君眼角餘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楊戩有什麼震驚之意,老君隱約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說的話,忽然又猶豫不決起來。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傷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時的震驚,不過是這道傷口在數千年後突然被剝離開來時的余痛。所以,就算只複述當時膚淺的表象,那根源於靈魂的屈辱挫敗之感,卻仍能讓他的身心都為之顫慄不已。

  他習慣精心地計算得失,每一步都謀定而後動。既深知煉石的凶險,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裡,他一直反覆推敲的,便是如何將這份凶險轉嫁出去,但如今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還是算漏了最關鍵的一點。

  那便是,他要轉嫁的對象是楊戩,相互勾心鬥角了八百年,卻始終無法揣摩的那個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發已勢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轉為平和,在楊戩身側坐下,安靜地道:“你既看出來了,我就不必多加試探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楊戩,新天條是你最為關念的大事,我會教授你全部的煉石之法。但為顯示合作的誠意,煉石之前,你須將王母的隱秘全部和盤托出!”

  楊戩微笑不答,老君惱道:“其實算起來,吃虧的還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麼說也是你允過的交易條件……”還要再說,楊戩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為定就是。老君,時候不早,我須得告辭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擱誤不得,此事畢後,我再來煩你詳示煉石之法了。”

  不理會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楊戩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柔聲又加了一句:“楊戩此來,原是為了履行先前的舊約,不過老君既然以新約相替,那麼燈中之秘,只能待煉石時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滿意地看著老君臉色變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在老君發作之前,他已搶先拈訣隱身,如先前一般悄然離去。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二章 熊飛躐玷設

  從兜率回來,楊戩尚未進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來。這狗兒一身灰土,狼狽不堪,卻渾然不覺,只急著湊近稟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發現,被生生關到了現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則就真要誤了您的大事!”

  乍見這狗兒平安,楊戩心中一鬆,微微一笑,習慣性地伸手去撫他的腦袋以示褒獎。手伸到半途,卻又疾電般地收回,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哮天犬一呆,順著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頓時忙不迭地退後幾步,訕訕地道:“屬下被吊在淨壇廟的地窖裡,那隻豬懶怠成性,地窖起碼有百兒八十年沒打掃過了……”

  打斷了他絮絮的解釋,楊戩問道:“那麼沉香現在何處?”

  哮天犬將情形細稟一遍,原來沉香救了孫悟空之後,便直接去了淨壇廟,由豬八戒帶著猴子去落伽山求醫,自己卻是去尋龍八和丁香來助力。楊戩又問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們一路追蹤到紫竹林後,才分開行事的,點頭吩咐道:“老六等會就要來報信了,你小心別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蹤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間找尋小玉,將那孫悟空求醫的消息透露與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變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問,忽見主人臉色轉冷,只嚇得他一個哆嗦,應了個“是”字,轉身急急地離開。

  楊戩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幾件公文,便見梅山老六匆忙闖入稟報,說一路追蹤,已在紫竹林中親眼見到了孫悟空等人。他自問此行周折頗多,終於大有收穫,語氣頗為興奮。

  楊戩筆下不停,將一樁公案判審完畢後,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帶路就是了,哪來的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黑色大氅,朝鎧鮮明,絲毫沒有換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爺,落伽山到底是佛門重地,您現在這樣,等於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釁,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楊戩哼了一聲,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麼這妥不妥當,到底是我說了算呢,還是你說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會是連你的腦袋,都被砍得不知所云了罷?”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掃了自己斷臂處一眼,臉色頓時為之慘變。楊戩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臉上卻絕不流露,喝了一聲:“還磨茹什麼?前面帶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兩人馭雲而行,一路向南,約莫兩盞熱荼工夫後,順利潛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當先帶路,引著楊戩和隱身林裡的梅山老四匯合。老四神色顯得極為緊張,見了二人才松了口氣,往不遠處的空地一指,壓低聲音道:“二爺,觀音正在救人。您看,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勢陡峭,唯有山腰處老大一塊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繚繞,奇花異卉妝點其間,是觀音菩薩日常的修行說法所在。此時,惠岸尊者與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豬八戒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打轉,卻又不敢出聲驚動,三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泉邊的蓮華寶座之上。

  觀音寶相莊嚴,手持淨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絕地催生著瓶中淨水,斜插瓶口的楊柳枝越發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孫悟空已換上了金鎖戰袍,平躺在蓮座前的一塊巨石上,雙目緊閉,猶未清醒。觀音低誦法咒不停,時而以柳枝醢淨水揮灑,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條接續著這猴子盡斷的經絡。

  石邊銅鼎裡信香高燃,楊戩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薩施法前說了,信香燃盡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時。”

  豬八戒與惠岸黑熊,俱不堪一擊,沉香至今蹤影全無,小玉也未能及時趕到。此時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觀音,也勢必擱誤了那猴子的救治,更無從讓佛門承領沉香一個天大的人情。

  那麼,只有再拖延些時候,靜待其變了?

  楊戩片刻之間,已權衡定了得失,接過老四的話頭,沉聲說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門聖地,明著起爭端,玉帝那裡不好交待。”皺眉沉吟,故作難決之態。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說,楊戩又看了片刻,忽然現出幾分戲謔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順了他目光向林裡看去,卻見一柄九齒釘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讕陽光,正明晃晃地湊了近來。沉香恍然之餘,又覺奇怪:“舅舅是發現師父過來偷襲了?可我趕來時,為何沒聽說他與師父交過手?”

  “逮著你們了!”

  果然,發覺了異狀的豬八戒悄然靠近,一見楊戩,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又唸到這是佛門重地,有觀世音菩薩撐腰,膽氣更是大壯,威風凜凜的一聲怒喝,舉耙便築。

  楊戩早有準備,微退一步避開釘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聲斷喝:“快撤!”不等這兩人反應過來,提氣直衝天際,馭雲疾飛。

  片刻之間,落伽山已化作一處小小的黑點,雲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濤落,便如有人在放聲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覷,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區區一個豬八戒給嚇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問道:“我們……我們就這麼回去?”楊戩哼了一聲,道:“回去?孫悟空一旦恢復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煩!”老六不解,又問:“那我們再去阻止?”楊戩橫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與佛門公然為敵,玉帝怪罪下來,這個黑鍋是你背還是我背?”

  老六雖不如老四心思細密,終也看出這二爺是誠心找碴,漲紅了臉再不肯說話。楊戩便負了雙手,對著遠處疾掠歡啼的海鷗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雲上,神情尷尬的進退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條黑影帶著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飛來,勢如流星,卻手足亂掙,狼狽到了極點。楊戩眼力何等犀利,一掃之下便已認出,上前一步運掌輕拍,卸去來勢,接住後放落雲上。那黑影茫然抬頭,見了楊戩微帶笑意的神情,頓時現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楊戩制止他再往下說,輕揉了揉他的亂發,神色愈加輕鬆,說道:“蚌鷸既然相爭,如何少得了我這漁翁的好戲?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罷!”

  一行人匆匆往回趕去,剛在紫竹林上駐停雲頭,便聽得下方連珠炮價的轟天亂響,兩條人影正在林中盤旋交錯,鬥得如火似荼,好不熱鬧。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厲害,竟能和沉香鬥了個旗鼓相當?”

  連哮天犬都為之駭然。習慣了小玉在密室裡的嬌柔顰嗔,短短幾日不見,再重逢時,小玉的表現卻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換了一個人似地。且不說逼著他去尋孫悟空時的霸道,便是此時面對沉香時的狠絕,也前所未見——這小狐狸不是愛著沉香的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去對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豬八戒等人。”

  楊戩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這招招的不共戴天,卻全是他這舅舅親手設下的險局。三尖兩刃槍驀地握緊,他冷冷下了命令,話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鬥中的兩個年輕人撲去。

  法力從槍刃上送出,控制著力道,不輕不重地擊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現驚色,卻又生生忍了回去,轉瞬換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楊戩暗自點頭,原怕小玉會露出破綻,這層擔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那邊梅山兄弟發出一聲喊,已和丁香等人戰作一團。沉香從地上掙起身子,伸手抹去嘴邊的血跡,抬眼望去,目光頓變得如要擇人而噬一般。楊戩卻毫不避讓,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這一來更是忘了一切,騰身直撲楊戩,手中利斧轟然破空斫出。

  嗆地一聲,槍尖於千鈞一髮之際格開斧刃。法力在楊戩刻意催送之下,將沉香斧上的勁道也帶得偏移出去,頓時以二人為中心,強悍無匹的罡風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過之處,竹石悄無聲息地被連根掀起,橫七豎八地倒臥一地。

  小玉口齒欲動,強捺住沒有說話,眼神裡卻有笑意一閃而過。楊戩雖說過要給觀音一個難堪,但小玉萬沒料到他會是以這種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為,這南海的佛門聖境,只怕頓時要毀得面目全非,連菩薩自己都無法認出了吧!

  火星從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勢同瘋狂,又如上一次一樣只顧用進手招式搶攻。楊戩不動聲色,也不反擊,只是一槍槍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擊一次,精光異芒四下散逸,縱橫飛舞,便如炮仗煙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這煙花威力奇大,兩人交手不過數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築,靈石異草,已不知被誤毀去了多少,連平日馴養放生的珍禽靈獸,也駭得末日般地亂闖亂撞起來。

  豬八戒等人不住叫苦,與梅山兄弟纏鬥之餘,還要分神逼開發狂的禽鳥獸類,免得擾亂了孫悟空的救治。如此一來人手更是緊缺,手忙腳亂地大落了下風。

  旋身後撩,又一次輕易破了沉香的殺招,楊戩向小玉微一示意,隨即朗聲喝道:“我幫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孫悟空報仇!”小玉聞言後冷笑一聲,臉上殺氣配合得天衣無縫,舉步便向泉邊的蓮台行去。

  那邊豬八戒聽得真切,更是連珠價地叫起苦來,一咬牙,跺著腳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頂一陣,老豬我去拼了!”虛幌一耙,返身衝過去攔在小玉前面。

  “我說,我說小玉,我知道你這姑娘心腸好,不是真的要殺我大師兄對吧?”

  很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豬八戒強笑著插科打諢,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見小玉毫無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連聲音都自變了:“你……你給我站住!”高舉釘耙,卻是不住發抖,怎麼也沒膽量擊落下去。

  小玉揚手亮出短劍,略一猶豫,倒轉了劍柄,運足法力擲了過去。她的萬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這般近距離全力擲出,就聽啊地一聲叫,劍柄撞中釘耙,豬八戒虎口劇痛如裂,肥大的身體向後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葷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薩,菩薩,我老豬拚死也擋不住了……菩薩!”

  豬八戒大叫聲裡,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聯手從戰圈中衝出,前來攔截小玉。但一個照面之間,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勁風帶到,凌空飛跌得無影無蹤,只餘一溜長長的驚叫之聲。

  叫聲傳入沉香耳中,佈滿殺氣的臉上驀現驚容。楊戩心知時機已到,法力慢慢回收,賣個破綻放他衝向泉邊。果然沉香一聲大喝,將斧刃當成暗器打出,自己飛身電馭般撲向小玉,掌風如刀,當頭便是一掌。

  腳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練的身法派上了用場,小玉從容返身,舉手向上迎擊,兩股力道半空中轟然炸開,只震得地面上塵飛石走,連蓮台邊的深泉,也倒濺出大片的水浪來。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齊出!”

  驚天一擊,迫在眉睫,楊戩的目光,也就越發地深沉莫名起來。

  掌是他創的,使出的,是一個曾是仇人之後的女孩。而那五行齊出,卻是他平生唯一敵手,精心授與他的外甥的絕學。他安靜地看著蓮台邊的對峙,微微苦笑了一聲。

  這樣的全力施為,會是兩敗俱傷了吧?不過,不會出什麼事的,小玉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知道怎樣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許事態的走向,就不會是今日這個局面了吧?只是,這樣傾心相戀著的一對愛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殺拚鬥,終還是我造成的惡果啊!

  楊戩暗自輕嘆,耳邊霹靂般一聲巨響,山搖地動,連繚繞的祥雲,都被強大的壓力擠逼得分毫不存。無數紫竹無聲無息地裂成細細長條,箭一般標射四方,奪奪奪之聲不絕於耳,雖有守山黑熊怪捨命撲上,用身體擋下了標向蓮台的大部分箭雨,終還有一兩根漏網之魚擊在觀音的束髮白紗之上。

  於是裂絹之聲響起,紗冠崩裂,觀音如雲的長發頓時散披了下來。

  觀音臉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顧,手上救治卻片刻不停。小玉與沉香力拚一掌之後,將沉香劈落當場,無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遙遙聽見重物墜地之聲,料已不能趕回行兇擾亂。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後一分長短了。

  她略覺輕鬆了些,但驀地又是一陣緊張。只因這時,黑熊怪突然大聲咆哮,不遠處黑氅當風,司法天神手持三尖兩刃槍,正一步步地,親自逼了近來。

  楊戩的步伐並不快,但三千年礪淬的殺氣,被他刻意提到了極限,每一步落地,都如萬馬千軍挾勢衝鋒,顯出無倫的慘烈氣度。肅殺壓力越來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幾欲發狂。就見這黑熊一聲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衝動,呼地一聲,熊軀挾風疾衝,只求將眼前一切,都撕裂個粉碎無存!

  槍尖連顫,楊戩早有準備,連綿的槍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準無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關節。鮮血頓如噴泉般標灑出來,方圓十丈之內,盡染殷紅,連觀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倖免。隨即,槍刃放平,逆轉半圈,在黑熊腰上運力一拍,將這龐大的身軀橫挑起來。

  銅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後一分,終於也燃得盡了。

  觀世音猛地起身,莊嚴的法相,掩不住眸子裡深深的怒意。但當前的局勢,卻又不容她真正出手爭個高下——孫悟空經絡雖已接續成功,但人猶未醒,經不得變故。對這個親手接引入佛門的勝佛,觀音多少有著一份更甚於他人的關心與愛護。

  拈起的法訣緩緩鬆開,觀音只合什當胸,將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轉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清越激烈,卻不帶一絲火氣,生生不息地流轉空中,往復迴蕩不休。縈紆著有如空濛的回憶,幻化出層疊的影像,於一剎那間一生滅,於一生滅中一輪迴,卻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靈魂的深處。

  梅山兄弟與哮天犬全身勁道盡失,險些便跪倒在當場。從未有過的愧疚痛悔橫梗在胸臆之間,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彌無始以來所犯的錯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後一抹清明,死死固守著神智,才總算沒有向自己身上招呼過去。

  觀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楊戩身上,再度提氣,又是一聲清喝:“苦海無邊……”

  但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一團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挾了無從與抗的強橫力道,將她從蓮台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壓在她身上大聲呻吟,碩大鼻孔裡噴出的熱氣,無巧不巧地正對著她的臉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氣,中人欲嘔,只薰得她腦中一暈,連急帶氣,幾乎當即昏去。

  剎那之間,落伽山上靜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黑熊猶壓在狼狽不堪的菩薩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觀音一身,清靜莊嚴的佛門道場,此時竟淒慘得有如阿鼻地獄一般。

  楊戩收槍停在空中,微帶冷笑喝道:“觀音菩薩,你公然助逆,本該拿你問罪。但佛道素來交好,姑且這般小懲大戒一回。就此別過了,菩薩你好自為知!”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三章 潛行凌荒岑

  一聲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雲頭跟了過來。等眾人飛到海上,楊戩卻停下了下來,只推說有事要辦,將眾人打發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小玉慘然一笑,輕聲道:“舅舅不放心我的傷勢,一路尋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幫我療傷完畢,便發現丁香正向這邊過來,他便要我配合著,好好演一場戲給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嗎?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沒人比他更會演戲了!”

  果然,丁香在草後伏下身子,楊戩三尖兩刃槍一橫,已抵在小玉喉前,冷聲道:“你沒有別的選擇,要想報仇,只有先跟我聯手。”

  小玉略一猶豫,咬了咬唇,板著面孔叫道:“可你殺了我姥姥……”

  楊戩振槍後撒,閒散地踱了幾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殺的,我可以把他們交給你處置。別忘了,你的命還是我救的!”

  從地上撐起身子,小玉想著的,卻是楊戩在神殿裡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誤,會壞了舅舅的大計,便截了他的話頭,佯作憤然,冷冷地道:“你是為了救我,還是為了燈油?”

  楊戩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滿意,口中卻道:“別管是為了什麼,找我報仇那是後話,你不要以為憑我自己的能力,就殺不了孫悟空。寶蓮燈裡的燈油足夠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罷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瞞了楊戩,割腕往燈中注滿了鮮血。楊戩此時提起燈油,也含有些責備她不肯愛惜自己之意。小玉聽了出來,側過頭按捺住心中的溫暖感覺,仍是按他的吩咐,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門,無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別以為我是傻子,你以為我會相信,我殺了沉香和孫悟空,你就會把老四和老六交給我?”

  楊戩現出無奈之色,語氣中便帶上了幾分失望:“那我該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現在就把他們交給我!”楊戩微笑道:“做生意也不會一次把錢都付清的……”掃了丁香藏身之處一眼,才又轉過頭去,向小玉續道,“我會先給你一個!”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來,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卻又明白無誤地傳遞出談判成功的信號。楊戩眼角的餘光,看到另一個女孩,因極度的震驚與焦慮,在雜草叢中明顯地顫動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基於巧合的臨時設局,已成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個意外收穫。

  橫槍在手,他再不停留,轉身向遠方走去。他轉身得很快很疾,無論小玉還是丁香,都沒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決絕而淒然。

  鏡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著楊戩的神情,這一絲微笑,便如重鎚一般直鎚入他們的心底,縈繞在心頭,再也揮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語道:“二爺是為了我們……是為了我們……我卻一直恨著他,崑崙之後,竟再也沒有去看過他……”垂眼看向手裡的兵刃,猛地咬牙,舉起便要向自己頭上砸落。

  老四離得最近,伸手急擋,老六的單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頓時皮開肉綻。他卻猶如未覺,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裡全是痛悔,沉聲叫道:“老六,千錯萬錯,都是我私心釀成的苦果……但咱們不能死在這裡。你忘了,二爺還在劉家村身受重傷,要死,我們也要找了藥醫好他,在他面前磕頭認錯,再一死謝罪!”

  老六全身氣力如被抽空,軟倒在老四懷裡放聲大哭,哽嚥著叫道:“是,我怎麼忘了……走遍千山萬水,求遍滿天神佛,我也要醫好二爺。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我要接二爺回灌江口,我把法力還給二爺,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隻在一邊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麼。許久,忽地一掌擊在自己頰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來越重,轉眼間臉頰已腫脹高起,隨即鮮血點點飛濺,淒厲異常。

  眾人茫然望著,不是沒有一個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覺得讓他們發洩一下也好。

  沉香扶著母親和妻子,拖著腳步,被金鎖一步一步地帶著向前,鏡外的混亂與哭叫,他都聽如未聞。這個時候,丁香該已回來告之小玉和舅舅聯手的消息了吧?當時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沒有放下仇恨,切齒恨的是,楊戩又不知在設什麼圈套害人。然後,勝佛醒了,衝冠一怒,自己三言兩語,便與他一拍即合,同去積雷山說合牛魔王。

  此後的幾個月,三界風雲湧動,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聯絡,代為勾通於妖魔佛門之間,終於令各方勢力攜手並肩,而觀音也終於親自出面,代表佛門參與善後。

  天條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時的藉口,他劉沉香,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時的領袖,從此成了三界裡眾口頌揚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陣悸動,沉香死死握緊拳頭,不讓悔恨之情流露在臉上,卻強現了笑意,輕聲岔到不相干的話題上去,不讓自己,也不讓母親和小玉有空閒去想將來,去想那些即將重演偏又充溢了無盡悲傷的將來。

  光陰如水,兔馳烏走,落伽山諸事既定,封神台煉石,終於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台,位於歧山之南,佔地百畝,巍峨高聳,幾與天接。

  幽王年,歧山崩,洛水絕,這座決定過三界命運的神聖高台,也於一夜之間,土崩瓦坼,空餘了斷碑殘石,靜臥荒丘野草之間,無聲無息,就像那些曾經驚心動魄的輝煌往昔。

  天廷毀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遺物,昭示周室王權,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動搖。

  但事實的真相呢?

  遺址便在眼前,但無論是老君還是楊戩,都不復平素冷靜莫測,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幾日之前,楊戩從落伽山歸來後,便如約去了兜率宮,將譽抄整齊的新天條交與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須再設計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訣,各方局勢的預籌,楊戩也都不厭其煩地詳加解說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領悟熟記一般。

  老君欣喜之餘疑心大起,頻頻用語言試探不果,只得按秘術推算出了入陣的最佳時期,略說了一遍煉石之法。隨後兩人分頭安排,妥貼處理好一干後務,一個司法天神,一個道教宗主,便如人間下三濫的小偷般地易服潛行,溜出天廷,悄然來到這封神台舊址之前。

  三聖母一路上只盯著二哥入神,數日前在兜率宮中的情形還牢記在心中。不同平日與老君欲說還休的勾心鬥角,低沉卻條理分明的話語,將他苦心佈置的局勢,一一點破,一一和盤托出。那樣的平靜,卻讓她不寒而慄:是二哥終於厭倦了這樣的掙扎,寧願孤注一擲,以聽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親心中所想,默不作聲地扶著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個念頭卻堅定無比:舅舅決不是那種委成敗於人手的性子,封神台之行前的種種言行,定有極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來,自己和道祖一樣迷在局中,卻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設在了何處。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雙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一雙手,還是未脫稚嫩。但水鏡中幾千年的閱歷,那樣清楚上演的陰謀陽謀。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長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擁有犯錯和任性的資格。

  他靜心推究著舅舅的心境。悲風嗚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塵沙,使得視野模糊如夢中。當年,舅舅在題下聽調不聽封幾個遒勁字跡之後,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戰,就像姜丞相灰飛煙滅的魂魄一樣,該是舅舅記憶裡早已深埋的過去,不願主動記起,更不願去探求所有的細節過程。

  畢竟,在青冥幽光中現身的那個眾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對過的,最溫暖的一抹亮色的來源。只是這抹亮色,卻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點。

  就如封神之於三界一樣,一場已預定下輸贏的棋局的開始。

  “封神台分為內外兩層,玉帝在外層分封神職,宣示上古大神離開三界,移交權力的同時,我們卻在內層苦苦掙扎。就算如我一般僥倖脫身,出來之後,也只有順應時勢,成了天廷伏首貼耳的恭順臣子。”

  老君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有著恨意,更多的,卻是挫敗與無奈。一聲長嘆之後,他悠悠地又道:“其實我當年的逃出生天,細想起來,又何嘗不是古神故意的網開一面呢?我想了數千年也不太明白……只願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轍……”

  兩人已行到封神台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土丘,一隻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驚地縮起前腳,看著二人越行越近,終於躍入附近的草叢,鑽回自己的洞穴裡去了。

  楊戩忽向灰免消失處一指,說道:“老君,你看到了沒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無奇異之處。”楊戩淡然道:“雖然普通,也知道趨利辟害,多留退路,所謂狡兔三窟,即是之謂也。老君,你的腦子,難道還會連一隻灰兔都不如嗎?”

  老君聽出他話中有話,目光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兩千年了,但願還可順利進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詳土丘,不住掐訣推算。

  所謂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極生土,是以水數一,火數二,木數三,金數四,土數五。九宮即判,合以四時八節,僅設陣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種局勢,猶不算其後的變化流轉,一步走錯便再難挽回。老君畢生精研道術,到此時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運指在地上劃了個小圓,又解下一件玉珮飾物,放置其上以為標誌。

  隨即退後,就見老君大袖向空揮去,百十件奇形怪狀的法器從袖裡飛將出來,滴溜溜亂轉,卻又如活物般隨了老君的指引,按河書洛圖之數一一排列,羅列森嚴,璀璨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動法訣,雙掌翻轉向下,一寸寸地壓向去面。那懸浮的法器也隨之向下,嵌於地面,發動開來。

  瞬息之間,連風沙都似突然頓住,鏡外諸人,雖能看見影像,卻竟也聽不到分毫聲響。哪吒臉上變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設下了近百道厲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隱泯行蹤,隔絕動靜之用,竟令伏羲水鏡這等上古神器,都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態演變看在眼中,感觸較眾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難過傷心之餘,無力之感也一日甚於一日,雖竭力勸服自己,出陣後便能挽回所有的錯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層層駭人的內幕,便頓時心灰欲死。

  此時看著鏡裡,老君一代宗主,道術當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楊戩大哥,武道修為,公認的三界第一。這兩人聯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驚心,未謀寸進,先竭力謀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陣之後,沉香縱然不遜於楊戩大哥當年,自己縱能與他同心協力,就當真能護定楊戩大哥周全?

  連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這些不可告人的過往,三界之中,還有什麼可值得信任?

  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滲出,無聲,卻悲憤莫名。

  老君這時已作法完畢,屈指一彈,幾團拳頭大小的火光從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說道:“我現在設的禁制,便是如來親臨,合佛門全力,沒有兩三載功夫,也休想突這方圓百十里之內查看動靜。但封神台所蘊陣法,畢竟是伏羲神王親手所設,厲害非常,成敗如何,只能聽天由命。楊戩,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擲,也算是上你一回惡當了。”

  楊戩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後悔,此時也還來得及。”老君冷聲道:“你明明看出我這禁制,只能設不能收,卻又說的什麼風涼話?”楊戩微微一笑,隱約有輕鬆之意,卻不再說話,。

  老君低語一聲,沉香近在咫尺,聽得分明,卻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細想之時,眼前情形,已突然大變!

  但見老君身形如風,以那玉珮為中心,循奇門九宮之數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處看似普通積土,卻硬逾精鋼,連半個腳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畢,波地一聲輕響,一道青色寒光無聲無息地破土而出,將老君放置的玉珮沖上半空,光芒到處,整塊玉珮如被火炙,剎那之間化為飛灰,飄散一地。

  老君沉聲道:“一會不論見了何等變故,也萬莫移動一步,更不可提起護身法力與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塊通行令符,右手卻向地下虛攝,頓將鑽回洞穴的那隻灰兔,生生又拽了出來。

  但見他大喝一聲,一口真氣迅疾無比噴向青光之上,噴出同時,灰兔被他擲出,自己卻斂起全部法力,斜衝兩步,靠近楊戩而立。

  他腳步未定,青光與真氣一觸,頓時大盛,如蛛吐絲,千萬縷青色幽芒絲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設下的全部禁制空間,如亂麻般重重疊疊。而老君先前站之處,如被重擊,一應草木土石,蝕如灰燼。而那隻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聲,青芒便變得有如利刃,無聲地將它卸成肉糜,和著血水灑落下來,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發無存,空餘一陣焦肉氣味。

  老君輕嘆道:“有三窟,也須知進退,自處危地,便是再設三窟出救不回來了。但這世上又豈有免費的午餐?坐而說食,終不能飽,卻又該如何是好?取捨之間,端的是艱難之至……”

  他口中說話,雙眼仍盯著土丘中衝出的那道青光,不放過絲毫的變化。就見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變化,帶動無數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無所得,漫空亂麻忽向回縮,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狀,正與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樣,連鳥篆古文,也凸顯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貫注地靜待良久,見光球再無變化,才松了一口氣,掌上符令向前飛出,端端正正地嵌進凹入之處。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瀲灩水波,溢出層層波紋,連帶著空氣都有如實質,一環環地般地漾盪開來。四下景物漸漸模糊,轉而化為一點點閃爍變幻的光環虹帶,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聖母等人身在鏡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楊戩身邊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覺足下一虛,向下急墜不休。待重新轉實之時,奇輝忽煥,眼前筆直的一條青色甬道,莊嚴靜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無倫。

  老君低聲道:“當年進來時,也是這般景象。雖然心思各異,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後,便能有段長久的太平盛世,終還是高興的成份居多。誰又料到……”話未說完,左肩一沉,楊戩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氣便要反擊,但楊戩這一掌並未發力,拍上即收,說道:“這裡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陳年舊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誰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餘,轉頭向楊戩看去,見他神色凝重,隱約現出克制情緒的辛苦,心下驀然驚覺,額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記憶中的甬道,卻多了兩千年前絕未出現的異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術,堅如磐石的心志,剛才只因拘於封神舊事,便頹然失落,被外物所牽,這一趟煉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麼變故。當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處左側掃去。

  記憶之中,那裡該有一塊淡墨色玉磚,只需雙足踏上,便可從容出陣。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幾乎便叫出聲來。

  青冥冥的光華一片,出陣的樞紐,竟已蹤影全無!

  一剎那之間,恐懼襲上心來,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後的憑據,無數愁苦悲憤之情,在心底紛湧如潮,就見老君口角震顫,直欲大叫大哭,指天罵地一番。但心中卻又隱隱覺得極為不對,哭罵聲幾次欲衝口而出,卻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聲,頰上一陣大痛,老君茫然回顧,楊戩面帶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這裡,便再胡思亂想下去罷,再往後只怕我也自顧不暇了。那時心魔入體,自墮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飛煙滅,在這陣裡化諸虛無。”老君茫然重複道:“不能再胡思亂想?”呆了一呆,這才真正清醒過來,臉色大變,喝道,“楊戩,你好大膽,敢動手……動手……”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四章 了了境界徹

  司法天神眼中隱約的笑容一現即隱,老君平生的辛秘,與這封神台裡的陣法關極大,方才兩次都險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這麼扇了他一記耳光,就算是為了救人,也足令這最重威儀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開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後踏上甬道之後,老君拽著自己的銀鬚大生悶氣,半盞茶的工夫,竟再沒有想到封神舊事,一腔心思,全注在這新的奇恥大辱之上。

  眾人齊齊‘呀‘了一聲,雖說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畢竟是道祖,縱然眾人心裡罵了他百回千回,有機會甚至會生死相搏,卻也不敢做出什麼無禮舉動——不想楊戩竟給了他一耳光。驚駭之後,又覺解氣,一口長氣呼出,又將自己驚了一驚。原來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氣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氣息,如今一齊呼出,動靜倒也不小。

  小玉恨恨地看著老君,只覺楊戩該乘機再打重些,讓這老東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見到她目光,知道她心裡想什麼,沒有叫她,心思已不在這裡。出陣之後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後相處之事,讓他頭疼不已,舅舅的傷勢,也讓人憂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還是這裡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來年少輕狂時覺得那樣無能而又窩囊的所在,背後隱藏了多少秘密。當他大鬧蟠桃會,當他打出“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時,玉帝、王母、老君,這些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該是怎樣的嘲笑與不屑。

  這麼多人,這麼多的悔恨,這麼多迫切要彌補自己過失的需要,出陣之後,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麼?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風聲,天廷又會用怎樣的方式來應對,難道讓舅舅再一次看著,多年的安排與努力,在眼前付諸流水?

  三聖母落後了幾步,卻沒有像旁人一樣驚駭或解氣。她只看著哥哥,說不出話,淚水從眼裡湧了出來,臉色越來越蒼白黯然。就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搖搖欲墜,虛脫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幾步,撲在二哥背上失聲痛哭。

  她這一舉措極是突然,沉香這才注意到母親的異狀,一驚之下,急鬆開小玉,過去扶住母親。三聖母淚眼婆娑,低聲說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時,她的眼前,一閃而過的,竟是龍八婚禮上初見二哥時的情形。

  那個惡形惡狀的乞丐,還有……還有一直溫柔地看著她的哥哥……

  沉香鬆了口氣,知道母親是一時感觸所至,但仍不放心,扶著她不住勸慰開解。所以,他也就沒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後,突然大變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聖母之時,小玉無意掃了一眼身後甬道。目光到處,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閃過點點雜色,有如白骨猙獰,快如疾風,一現即隱,又似利齒森列,怪狀奇形,飛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頭凝視細看,卻已甬道沉寂,渺無異狀,直如方才,只是剎那間的幻覺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後疾轉身形,幾乎與此同時,楊戩額上光華一爍,也自開了神目。但隨即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緩緩搖了搖頭。

  方才剎那之間,兩人同時覺得背後彷彿被無數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難以言說的怨氣陰寒。但回身察看,卻又分明沒有半分異常。

  老君皺眉道:“不知何故,這裡的陣法已被全部觸動。那甬道屬木,以青為色,以幻為能,善惑活物心神,厲害非常,斷無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況就算瞞得過我的感應,也必避不開你的神目!”他此時心地已恢復清明,知道楊戩那一記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關鍵,雖然不悅,但語氣到底是轉為平和了。

  楊戩斂了法力,微合雙目調息。他雖受封神影響較小,但這半盞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識昏沉,只一味生著悶氣,他穩守神識的同時,更要全神戒備四下動靜,自然走得遠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睜開眼時,才向前一指,沉聲道:“後面還有金、火、土三關,再深入水陣陣眼,才能進入心煉洞天。那洞天非實非虛,誰也不知建在什麼鬼地段上,是以薺子須彌之法,將一塊巨大的岩精築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寬窄,內卻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壯闊無倫……”話未說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麼。

  楊戩心中有數,冷笑道:“道祖,方才的凶險你我都親身經歷,來不得半分僥倖。兜率宮裡的話不盡不實那也罷了,此時情形有異,你若還刻意藏私,到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怨姓楊的不夠仗義。”

  老君哼了一聲,卻不反駁,又想了片刻,說道:“陳年往事,便都讓你知道又如何?當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後倖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併進入這薺子須彌之中,要合眾仙神之力,煉化神王另備的八十一塊岩精。”

  兩陣之間,是空蕩蕩的洞室,並無多少異狀。兩人並肩行在其間,偌大的空間,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說聲不住迴蕩:“當時神王法諭,要再煉出八十一塊七彩石以備平衡天地。封神之戰既奠定天廷神職根基,那麼這番煉石,便是決定上仙果位的關鍵,誰人出力最多,誰便可繼承神王的道統。嘿嘿,當時入了洞天,我們雖發現有異,封神一戰中枉死者的全部仙靈之氣,竟全被收集了起來,在八十一塊岩精間鼓蕩不休。但那時,又誰會想到,古神竟不惜全體身殉,也決意要除去我們這些苦修得道的後天仙人?”

  女媧娘娘慈和的神態,倏忽便如在眼前。楊戩輕嘆一聲,打斷老君的話問道:“除去你們,與收集仙靈之氣又有何關係?”

  老君的雙手,忽然便緊握成拳,眉宇之間,閃過難言的痛楚,緩緩說道:“有何關係?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聯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眾神,也無力與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媧造人,而古神又曾授過我等修煉之法,便以為古神斷無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錯,他們的確是出於至公,為了三界將來的平衡,舍小我而成全大我,連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況是我們這些外人!仙靈之氣,各人苦修所得,雜而不純,收集來並無太大作用。而我們辛苦煉石之舉,卻正好完成神王的佈置,推動那八十一塊岩精所設密陣運作,將這些斑雜的靈氣盡數轉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為天廷平衡三界,維護眾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戰,是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實力,使有天賦的全數轉為神職,修為難有寸進不說,還須依仗天廷的恩典,賜下靈力轉化鬼骨,才能飛昇變化。這些楊戩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聯想,便明了前後因果,點了點頭,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毀了封神台,隨即又放任下界淪入數百年的亂世,令無數稟賦特異之人橫死,好惺惺作態,收羅人才分封神職。想是那時,正好台內靈氣轉化完畢,天廷欲牛刀小試所至?”

  那一段歷史,史稱春秋戰國,征伐無休,是千百年來都絕無僅有的輝煌年代。但在諸仙眼裡,諸般學說大而無當,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禍轉世,算不得數,而創設了諸家學派的孔墨名法諸家,都流於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盜鈴,或以聰明正直、死而成神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貶低自身。雖百家爭鳴,餘風至今仍影響後世,但大道割裂,各執一辭以為能事,鑿七孔後渾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現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點頭,臉色陰沉,春秋之後,他雖在天廷運籌帷幄,但充其量不過是維持了個三清四御的虛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闕玉皇大帝。幾千年來的不甘,在得知燈中真相後化為苦澀,想到自封神以來的百盤算計,辛苦籌謀,他緩緩捋著長長的銀鬚,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撥下了一把。

  兩人一時都緘默了下來,只並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條甬道,金華異彩,老君低聲道:“此處屬金,以白為色,以殺為能,最是霸道無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說話,卻是退了一步,站在楊戩身後。

  楊戩哼了一聲,知道他是絕不會先自己入陣。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術為主,並非以武入道,這般行徑倒也不是全因膽怯自私。當下翻腕亮出三尖兩刃槍,提氣戒備,一步邁出。

  只輕輕一步,眼前景相大變,處處白煙怒湧,更有無數白色氣團四下飛射,但卻不帶一分殺氣,連護身的些微真氣,都能將這白色氣團從容震開。老君也跟了進來,一呆之下,失聲叫道:“怎會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將出去,層層白煙被他逼到角落,現出甬道的全形來。

  寬逾丈許,長不見頭,四壁上密佈機構,原來想必都是厲害之極的殺著。但此時卻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來形狀,空餘了一地的銅金碎片,狀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強行破陣,將所有的設置,都擊毀得分毫不存。

  老君皺眉道:“怎會如此?前方木幻一關完整無缺,威力宏大,而這步步殺機的金殺一關,卻是被破壞得幾無原形了?”楊戩細看壁上殘痕,說道:“有人來過,但應是多年前的舊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還有人能進入封神台內層麼?”

  老君卻搖頭,澀聲道:“就算能進入,又豈可憑一己之力,將這陣法毀成如此模樣?須知此地非實非虛,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數設置的真實幻境,除非學識神通都遠在神王之上,否則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復生,與我合力施為,也只能保證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從他的心頭升起,越來越甚,先前在木幻一關裡動搖了的心神,再度大亂起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封神台內層的可怕,能從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實,那樣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毀損了去的啊!既然如此,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著真正的自由,難道終究是鏡花水月,永遠都可望而不可及嗎?

  楊戩一聲低嘯,驚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頭望去,正對上楊戩嚴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間,他渾然忘卻了數百年恩怨糾纏,當年利用陣法瞬間破綻,捨命衝出時的頹廢心態交織在胸中,只想著向人盡情傾述一番,至於對象是誰,老君此時已毫不在意。

  楊戩卻不予道祖開口的機會——司法天神的臉上,全是凌厲的決絕之意,以他的眼力閱歷,自然知道老君此時的情形緣出何故——

  法力凝結,他緩緩說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則猶有生機,退則萬劫不復。道祖,當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錯過一次,難道時至今日,還要錯上第二次麼?”聲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嘯龍吟,又如驚雷鼓蕩般凜然生威,頓將老君散亂的思緒一截而斷。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頭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轉欣喜,仰天大笑一聲,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後退了罷?不過,老道又何須後退?但率心性,莫問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塵輕揮,漫步向前,就聽他放聲吟道,“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

  園有桃,其實之食。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聲音平和輕鬆,瀟灑寫意之極。

  方才大懼之中,楊戩一番話如當頭棒喝,生生擊毀了他多年橫梗心中的心結。封神以來他的道術再無寸進,與此也有著極大關係,此時只覺海闊天空,行止再無拘絆,心知因禍得福,終於徹底融入了物我無別的無上境界。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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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五章 七彩蘊晶瑩

  楊戩一笑,緊隨其後。道術只是載器,人的心性,不會因載器不同有太大變化。老君雖非善類,但此後有太多事須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時機,為他破除心結,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穫。

  只有平衡不失,夾縫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雖無將來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終不能全指望佛門的庇佑,多備幾條退路,雖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終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後面依次是火、土兩關,同樣被破壞得不成模樣。老君仔細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為,便也不多加糾纏,卻是想到一事,說道:“後面便是水關,以黑為色,以流轉為能,是封神台內層,唯一一個神王以法器發動的厲害關卡。那法器不知什麼來歷,神王鑲在洞天之外,視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媧娘娘之外,就再無人能知曉其具體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關也不打緊,只但願那個不速之客,不知薺子須彌的密處,否則心煉洞天被毀,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勞不說,更成了一場莫大的笑話!”

  水關是個極莊嚴的圓形空間,正中端正擺放著一塊數丈寬窄的巨大石塊。空間地下四壁,全如被沖刷了百萬年的河床海底,細膩潤溫,向外漲出,老君臉上變色,說道:“好厲害的神通!竟是強抗整個水關的流轉之力,再強行反擊回去,以硬對硬一舉擊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岩精,密密佈滿了奇異的符咒。老君繞石一週,見無損毀之處,才稍鬆口氣,卻又是啊了一聲,伸手向大石背後撫去,道:“老道上次來時,發現這陣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陣之時,竟也被硬擠壓得飛出無影。不知是被闖陣之人帶走,還是乾脆就毀在當場了?”

  那邊的巨石上凹出一個六尺來高的印痕來,圓圓的形狀,淺淺地倒似個鏡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隨意望了一眼,驀地便驚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無法挪開,向三聖母急道:“娘,您過來看看這個!”

  因老君設下的禁制,鏡外諸人暫聽不見裡面的說話,但都見沉香神色有異,一併隨了他目光看去,龍八搶先叫了起來:“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像……好像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龍八不由驚得目呆口瞪,只當自己緊張過度,竟胡思亂想了起來。

  但鏡裡,沉香蒼白著臉看向母親,三聖母伸手撫過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終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真的是……伏羲水鏡?封神台內,水關的陣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鏡?”再度確認了一番大小形狀,沉香有些嘶啞地喃喃問道,“可這水鏡如何流傳了出去的。九靈洞那些人雖然厲害,但相對於古神來說,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強橫的手段,輕易破陣取物?”

  話問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見老君剌血制符,一邊拍向那岩精的四壁,一邊向楊戩說道:“要進入心煉洞天,必須當年得到神王認可的諸人以自身精血為符,才能催動薺子須彌的機關前來接引。還好,岩精是一等一的堅固異物,破陣之人又誤以為只是陣眼,不願多費手腳,才總算避過了這場大劫。”

  話普說完,最後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岩壁。紅光從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楊戩左臂,喝道:“隨我來!”向前疾撞過去。

  紅光映到處的岩壁軟若無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滯,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經歷過一番生死大變,倒還罷了,餘下眾人中便是楊戩,也於瞬息之間神色微變,被眼前風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廣漠的空間龐大得無與倫比,淡霧蒸騰,穹形石頂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閃動異芒,如天體星群軌跡,絲絲不亂,莊重堂皇。遠壁遙不可見,隱約的黑色跳躍在霧中,妖異莫名,發散著奇特的光澤。八十一塊岩精圍繞空間正中一張高大的盤雲寶榻,如群星拱斗,羅列有序,透出森嚴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卻全是零亂到極點的衣履冠帶,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楊戩虛攝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頓化作一抹飛灰,說道:“連法器裡的仙靈之氣,都已涓滴無存。難怪天廷千餘年前,便能放心毀去封神台。”老君卻苦笑一聲,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沒有?楊戩,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這一切……”

  長嘆一聲,他舉步穿行其中,尋找合適煉製成七彩石的原料。岩精被煉化得越多,支撐陣法轉化仙靈之氣時的耗費便越大,也就越難合於現在的需要。轉了一大圈,他終在左首第三塊石邊停下了腳步,那塊岩精幾乎未被煉過,也是整個洞天裡,唯一沒有遺下冠履的所在。

  楊戩觀顏查色,又見岩精位置也略移動過的跡象,心中頓時明了,微笑道:“道祖處事小心,預料先機,楊戩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麼自是因他見機不對,在煉石過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餘力自顧周全的了。

  老君嘆道:“我若真能預料先機,就壓根本不會來這勞么子封神大典。我還記得,我左側是通天師弟。封神之戰他好勝衝動,結果將門下弟子折損了大半,氣惱之餘,為挽回頹勢,鐵了心要在這煉石過程裡孤注一擲,取悅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悅的結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飛煙滅罷了。我眼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化為劫灰,心裡的絕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卻還要隱忍待機,那樣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個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們沒有他的幸運,沒有能力衝出這座古神為他們備下的巨大墳場,只能由著真元耗盡,成為新秩序的犧牲奠品。

  “連魂魄都不復能存在了,死在這個地方,魂魄與身體一樣,都會化為虛無。修道是為瞭解脫自我,可如他們這般,連以大法力逆回時空,都不能令他們復生的永遠消亡,會不會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脫呢?”

  老君感慨地低語道,伸手拍拍身邊這塊黑黝黝的岩精。至人無夢,但將他的話都奉為圭阜的門人弟子卻從不知道,多少年來,身為道祖的他仍然有夢,這塊貌不驚人的岩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歷著噩夢,在汗濕衣衫的恐懼裡驚醒,然後,坐待天明,再難安枕。

  楊戩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時見熟了的一些面容從記憶深處湧出。倔強狂傲如通天,溫文沉穩如元始,和善易親如太乙,無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羅金仙,卻是連轉世重生的機會都永不復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裡,流轉無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亂折射出的,或許,也將是他最終的結局?

  時、地不同,殊途而同歸。三千年的掙扎,卻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這既定結局的過程……

  他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似要吐盡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紆鬱,目視老君,問道:“看來道祖已找到合適的材料。卻不知兜率裡提到的那些煉石法要,老君有沒有要補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過神來,突然微笑了一聲,道:“自然沒有。不過,七彩石雖善封存一切,但卻比不得岩精堅固,受外力重擊時極易毀損,想來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長期封印盤古神力的原因了。”

  楊戩一笑,道:“是以你不肯與我同時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沖,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老君已恢復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緊,大不了你我入寶山而空回。但沒有七彩石為證,新天條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兩個死物承認。百般圖謀,一切依舊,可惜啊可惜!”

  楊戩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處,楊戩心中有數。但老君的自處之道,卻也須三思而行,陣外那隻灰兔,仍不失為道祖的前車之鑑。”上前盤膝而坐,額間銀芒閃爍,神目張開。

  玄魄岩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連三味真火,也難損它分毫。唯一能煉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內腑五行催動心火,以自身真元為薪,將心煉之火形諸於外,熔去岩精裡斑駁的雜質,才能得到至精至純的七彩聖石。

  心火發動,楊戩臉上一白,隨即紅如涂丹,卻又透出青灰之色。額間神目中光華漸濃,凝結如實物,時伸時縮,激射至岩精之上,如銀色火苗般地將整塊岩精都攏罩其中。又過了片刻,光芒炫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輝閃爍,說不盡的千般祥瑞,萬道靈光。

  老君退了一步,護體真氣暴漲,護住周身。心煉之火與別物不同,剛猛霸道,離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熱難當。三聖母心中擔憂,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聲,踉蹌退後,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頓在地。

  反手捉住兒子手臂,三聖母惶恐地問道:“老君……老君並沒說過煉石時,按訣發動的心煉之火會如此強橫難當!他……瞞下這一層是什麼意思?”沉香鐵青著臉搖了搖頭,卻不說話。煉石的過程必然凶險無比,老君若肯和盤說盡,那才真是怪事一樁。僅是在炙熱裡多受些煎熬麼?還是會有其他更危險的境遇?

  楊戩額上汗水滲出,尚未滴落,便化為水氣蒸發無影。熱氣騰起,身上如蒸熱霧,神目卻是銀芒如電,心火噴出,燃燒得越發猛烈。原本黝黑的岩精,在火下漸透出五光十色的異相來,彩華燦爛,耀眼生輝,卻又生出宏大無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為導,如鯨吞龍吸,將楊戩尚未轉為心火的真元法力,逕自噬入彩華之中。

  這變故突如其來,轉瞬之間,無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襲遍了周身。楊戩悶哼一聲,伸手按在地面,勉強維持著不至癱軟在地,只覺口乾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熱中揮發無存。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難受到了極點,心跳更急如萬鼓雷動,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嘔將出來一般。

  他竭力維持著神識清明,一邊儘量抗禦住這幾乎無從與抗的吸力,一邊催動真元,加速煉化的過程。但連呼吸都分外艱難,只想著就此沉沉睡去,意識裡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痺,眼前的光與影,聲與溫,都如虛幻般地飄渺不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鋪開蓋地的黑暗,正從心中瀰漫出來,帶著極度疲累,慢慢地湮滅著所有僅存的清醒。

  張口向舌上咬落,一陣劇烈的疼痛,助他暫時避開了沉沉黑暗的侵攏。他費力地掙開雙目,映入眼中的,卻是道祖那張童顏,在鶴髮的襯托下,嬰兒般的紅潤光澤。

  看著苦苦支撐的楊戩,老君撚鬚而笑。那是一種戲謔嘲弄的微笑,是算計得逞的得意,卻混雜了僥倖,甚至是憐憫,彷彿那個位置上苦熬的無辜殉者,原該是他自己。封神帶來的心結既成過去,現在的他,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卻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岩精每多轉化一分,你體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煉化成功後,也還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許,還有一點是不同的?當年的自己,是滿懷的憤怒與不甘,而這個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卻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皸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極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卻從臉上倏然斂去,他白眉輕擰,眼中頓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縮回袖裡,觸上了那個微冷的器物——該是這個人早就猜出,其實道德天尊的手裡,還掌控著唯一的生機吧?所以,才沒有意想中的那種驚惶失措。而兜率宮裡的和盤托出,入陣前的三窟之喻,都不過是這個人預設的應對,要將道祖手裡的生機,變成一張不得不當場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雖佔過上風,卻每因這個人難測的心思而功虧一簣。道祖雖擅長的就尋找人心的縫隙,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他卻看不透楊戩的所思所想,面對這司法天神,便如面對著深不見底的海淵,縱然能激起水面的波瀾,但卻無從揣度深淵之下,到底隱匿著什麼樣的漩渦激流。

  道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為上,以守為攻以退為進,好慢慢求個萬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籌碼。

  更何況,王母縱然能夠夠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綻,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誘,不能一勞永逸。而修改天條也好,天廷的權力重新洗牌也好,卻必須有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過失,成為新一輪權力分配理所當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這藉口的最好人選。

  老君的眼神愈加陰沉,只因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已別無選擇。

  此刻的楊戩,形神萎頓不堪,真元即將耗盡。現在的袖手旁觀,就算能斷盡這個人的生路,卻也等於將未來單純的幕後收益,變成了沖上前台的冒險,火中取栗,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後路的行徑,又豈會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煉石必然凶險的前提下,這個人到底是篤定地算計好了一切,從容確認了平安脫身的可能性。

  這三界之中,原來最瞭解自己的,竟是這個鬥了八百年的敵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瞭解——

  道祖五指驀地收攏,握住那器物從袖中緩緩探出,色澤金黃,狀如鋼環,正是費盡心思才取了回來的法器金剛琢。

  岩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見七彩晶瑩,靈動如活,老君又靜待了片刻,確認整塊岩精盡數煉化成功後,低喝聲裡,法力貫入琢中。就見金剛琢異芒暴起,在老君手裡跳躍無休,隨即黃光從琢心噴將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煉就的七聖石上,將它一寸寸地緩緩撥離地面。

  “能收一切法寶物件……難怪老君當年,可以脫出生天!”

  眾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聲。飲泣不已的三聖母抬起淚眼,帶著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沒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氣,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剛琢的情形。

  鏡外雖聽不見,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緊張萬分的眾人,總算齊齊鬆了一口氣。只有哪吒臉色蒼白,連握緊了火尖槍的雙手,都在輕微地顫抖著。

  只因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關愛於他的,也唯有太乙與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楊戩了。所以進入心煉洞天之前,因為不知鏡中的說話內容,他的心中,始終抱著一份隱約的期待——

  古神慈悲,關愛眾人,那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不是嗎?他們設的陣法,也只會為善除惡匡扶正道不是嗎?雖然姜師叔說過……說過……

  劇烈的悲傷凝結在心頭,但他仍睜大眼牢牢盯著鏡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雙目,可他就是不肯移開目光。

  哪怕是斷送最後一點希望,哪怕是這三界中再沒有什麼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變的過往,到底殘忍與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師的結局,已無力與救。可楊戩大哥呢?將來,楊戩大哥,萬一也是如此……

  那樣無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眾人的悔恨,出陣之後,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麼?

  悲愴的狂笑,從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漸漸地,變得沒有一分熱度。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鏡裡,琢身嗡嗡作鳴,黃光疾噴如怒,老君神色緊張,口裡法訣也越誦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撥離地面的剎那之間,雜亂難言的暴叫怒罵,霹靂轟鳴的法寶爭鬥聲驀地充斥了整個空間。整個洞天諸相,粼粼似微風拂過,水紋般地漣漪輕起,分解重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動金剛琢,眼前火光一閃,一樁金鐘大小的物件挾著噴薄的九龍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將過來。

  “九龍神火罩?”

  哪吒在鏡外失聲驚呼,五個字顫不成聲,三界之中,再不會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淚水奪眶而出,一個思念了兩千年的挺撥身影,倏忽便出現在鏡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塵急格,但神火罩來勢何等迅疾?拂塵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橫砸在了頭上。他心中一涼,正欲提法力強抗,驀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滯,直接從他頭上穿透了過去。他急回頭向後看去,饒是素來鎮定無比,也不禁臉色大變!

  手上勁道為之一失,金鋼琢頓時失控墜下。

  但見神火罩烈焰怒飛,金光暴起,風雷響動,閃電急馳,機栝如魚鱗密佈,飛舞響似驅車,筆直衝向正中的盤雲寶榻。榻上也與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虛虛一點,神火罩便轟然炸裂,化作千萬道碎片四下飛濺。

  發覺有異的眾人,齊齊順老君的目光向後看去。在看到這男子的同時,也幾乎是所有人,都被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樣的眼神?已經不僅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變為空洞的虛無,去來今中,只剩下這眼神的存在,靜穆威嚴,無始無終。但就這樣的一雙眼裡,又隱隱有著極淡的憂鬱和悲傷,似背負了所有眾生的原罪,疲憊得不堪重負一般。雖仍是了無悔意,卻令旁觀者無由地酸楚到了極點。

  “神王……伏羲!”

  兩聲呼叫,迴蕩在洞天上空,一個驚駭莫名,一個悲憤淒愴。前者是老君,後者,人人都認出來了,那便是九龍神火罩的主人,大羅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隻手按在岩精之上,另一隻手,向空操縱著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無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寶,在神王面前,也依舊不堪一擊。太乙向來和藹的神色已扭曲變形,如顛似狂地慘笑叫道:“輪到我了罷?伏羲神王!輸便是死,死固吾份,只願你此舉至公,確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語音未落,最後一點精元也被抽離了身體,整個人頓如浮雪向火,消融蝕化,魂魄從軀殼裡浮出,如被禁錮,動彈不得,轉眼間已淡化無痕,消散在洞天陣法無匹的威力之下。

  無數光華挾著飛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鋪天蓋地亂射四方,洞中宛如慘烈至極的上古戰場,吼聲與血色交織,地動天搖。但就在如百萬天鼓亂擂狂鳴之際,“嗆”地一聲脆響,驀地從諸般亂音裡掙出,然後,一切音聲都化諸烏有,只餘淡淡的薄霧蒸騰,縈繞著遍地的殘履遺物。

  一片靜寂裡,老君茫然四顧,沒有了神王,也沒有了紛亂的末日景相,更沒有了昔日同門們垂死的掙扎,空曠的洞天之內,除了自己,便是脫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剛琢落在自己的足邊,七彩石,也墜回了原來的地面。

  “……當年的……水中之影……陣法……”

  是司法天神低啞得幾不可辯的聲音。老君皺起白眉,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只跟著重複了一遍:“陣法?”

  楊戩已無餘力多說,以目示視,令老君去看洞天裡八十一塊岩精。老君先是不解,繼而一震,伸手將金剛琢收回掌內,法力貫入,又將七彩石吸離了原位。

  轟轟的連珠巨響再度震動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霧,正劈地騰起,向盤雲寶榻上暴捲而去。水煙溟濛,每一滴水氣,卻又銳如刀鋮,閃著五金獨有的鋒利寒芒。

  “是元始師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語道,他已明白了楊戩想要說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不過收取七彩石動搖了陣法,而這心煉洞天不知何故,竟將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數記錄了下來,陣法的影響一除,諸般幻相,便全部從頭復演起來。

  他本能地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就見淡黃的微芒閃過,兩千年前的金剛琢也正被全力催動著,卻是隱在垂及地面的大袖裡。袖底幾乎原樣未動的岩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牽引得輕輕搖動,眼見便要撥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親,意欲詢問,三聖母微微點頭,抹淚輕嘆道:“水關的陣眼既是水鏡,心煉洞天多少受了些影響。機緣湊巧之下,這般重演並非全不可能……”話未說完,突然一震,看著不遠處,失聲訝然道,“恩師?”

  不遠之處,又有兩條人影消融散去。幾乎與此同時,伏羲神王驀然站起身來,眼神凌厲,帶著一分感慨,嚴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處。

  兩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鋼琢全力移開岩精,好掙脫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卻明顯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兩千年的光陰,筆直地落在兩千年後另一個人的眸底,那一雙同樣疲憊憂鬱,卻決絕無悔的黑眸之底。

  楊戩驀然一凜,神王的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緒,都似被這一眼看得盡了——

  難道當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為神王預見到了兩千年後二人的闖入?

  但楊戩來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開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聲輕而柔和的喚聲從容響起。古神與宗主們各施全力交戰的混亂戰場之上,大神女媧,如在清景秀麗的仙宮靈苑般地緩步行來,不帶一分煙火氣息,也如不見她最為關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個接一個地毀壞無存。她只是款步而行著,似累極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恆的終點。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媧疲倦得站立不穩的身子。

  “不會有僵化不變的平衡。所以變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從弒殺了盤古大神後,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詛咒的存在。願您的慈悲願力,化解這詛咒,讓它隨我們的消亡而消失。讓生命重新回歸於自由,讓現在和未來的付出,都不再是了無意義的輪迴業海,好嗎?”

  伏羲卻在微笑,饒有深意地看著兩千年前的那片虛無,微笑著安靜地答道:“我允許了變化的存在,但高於眾神的宿命,那是眾神也無力改變的真實。最後的完成者,必須要承受那宿命最後的詛咒,就像你我一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你已經盡力了,我的王妹,但現在,豈非還是一如最初的所見嗎?那高於你我意願的傳承啊……”

  那片空間陡然一虛,大袖裡的金剛琢終於移開了岩精,整個洞天一陣顫動。兩千年前的那個兜率宮主,身化流光,向空左衝右突,忽似著覓著歸路一般,向現今的他再度入洞時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見。

  神王只安靜地看著,並沒有出手阻止,餘下的古神,合力對抗著八十名宗主拚死釋出同歸與盡的法寶,也都無暇追擊。

  “過去與未來,在這一刻彼此交織,宿命的傳承,也在這一刻成了必然的結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盤古消亡的那一剎那,也比不了此時的輝煌燦爛。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從未如此真實地觸手可及過……”

  低沉的話聲裡,神王忽然抬頭向上,雲氣般的玄光從他雙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數十百丈的一片晶螢光雨,飛裹向下。所有的法寶靈器,與這光雨一觸,都轟然墜地,再無半分動靜,僅存的一兩名修真仙人,雖駭極而呼,也於轉眼之間,在光雨的一擊之下化諸了虛無。

  洞天重歸靜寂,古神們紛紛現身,向正中的寶榻周圍合擾。人數並不多,外貌奇形怪狀,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那種似要從骨髓裡搾取精力的疲憊倦意。

  躬身為禮,眾神向著神王兄妹虔誠地低首致意:“生因烏有,復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神態莊嚴,祈願極為沉深真摯。

  親見剛才恍如地獄的蓄意屠殺過程,人人心頭似壓了一塊大石,鏡裡鏡外,都對所謂的古神慈悲,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但此時,面對著他們無悔無怨的靜穆表情,就連積壓了幾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發洩似地猛催法力,好盡快收取七彩石脫身離開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語都無法說出口來。

  兩個時空重疊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縮小,緩緩收歸金鋼琢內,而另一時空裡,神王兄妹攜手而立,烈焰從兩人身上發生,如火投油,驀地充塞了洞天的整個廣闊空間。

  焰光微藍,似是心力所結,對外物全無影響。只是所過之處,岩精結成的陣法立刻靈動如活,充盈的仙靈之氣頓時逆轉激盪,開始了煉化雜質的過程。而剝離的雜質化成獰猙的黑氣,似有無數業力在浮沉翻滾,鋪天蓋地而來,諸神祇安祥默立,心力之火從身上發出,卻是一任黑氣襲上身體。瞬息之間,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無存。

  一片火色之中,這一時空中的金鋼琢嗡嗡作響,黃色光芒電也似急向空暴長。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漣漪波紋不斷,似有似無。七彩石最後一分也被收入無存,老君狂笑一聲,憑記憶向前半步,大袖捲出,準確無誤地攝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著模糊難辨的四下幻相,吐氣開聲,厲聲喝道:“宿命也好,入滅也罷,我命由我,再不由天。這一次我沒有再輸,伏羲神王,你終於也無奈我何了!”身隨音化,幻成一道紫熒熒的冷光,如兩千年前一樣,剌空飛騰而去。

  景物如水,其質也變得如水般毫不滯澀。紫光向上直透,轉眼已穿透心煉洞天,餘勢依然不竭,疾馳如電,遇土則以土遁,遇水則以水遁,應機格物,變化多端。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時冷靜中重作馮婦,自然較當年更為得手應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過了多久,鏡裡風聲傳來,只見皎月當空,疏星閃爍,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團雲氣上現出原身,竟已遠離封神台,隱形直衝入了南天門內。

  老君手上鬆開,楊戩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雲上。他微牽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卻是淡然不語,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狽為意。

  “此番岩精煉成,依仗真君處頗多。”老君停住雲頭,微笑著拱手別道,“恕老道不送真君進府,實有諸多不變。”老君冷冷掃向楊戩,他對此人甚是忌憚。他們方才雖然共度患難,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楊戩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氣了。他日大功告成,別漏了楊某一杯慶功酒才好。”說完,竟自駕雲頭去了。老君看著那遠去的雲路,冷笑連連。

  楊戩在封神台耗費真元甚巨,此刻連雲頭都有些掌控不住。楊戩心中明白老君此舉,半是試他法力還剩幾何,半是為看他難堪笑話,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語相求。楊戩心中有些可憐這位道祖,此人外謙和內剛愎,看似精明實則糊塗。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調息,凝聚些許法力。楊戩強凝法力駕雲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雲氣幾乎消散殆盡。楊戩剛踏足神殿的地磚,腳下竟然有些發軟。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顫抖,看來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了。“不能是這裡,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這個樣子。”楊戩咬緊牙關,小心避開殿中的守衛和梅山兄弟,閃身進了密室。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七章 久矣劃地囚

  密室中一切如舊,靜謐如常。楊戩舒了口氣,倚在門上的身子慢慢的軟了下去。他實在是累狠了,但他也總算能夠休息一下了,因為他已經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還是地。

  鼎中輕煙滲出,原來是四公主聽不見外界動靜,覺出不對,出鼎來看看了。三聖母脫口而出:“四公主,別吵著他……”話音未落,只見四公主身形一滯,又化為一股輕煙,已被吸入楊戩體內。

  “入夢?”龍八訝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卻不敢追問。魂魄都有入夢的能力,並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覺的情形下,如此輕易地闖入神仙的夢境,只能說明楊戩這一次耗力委實過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過去。

  三聖母也是一驚,跟著又放寬了心,手按在二哥向來緊鎖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夢裡,會見到些什麼?張口欲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沒想到,四公主卻在鏡外幽幽地開了口。

  “那時,我不知自己已闖進了他的夢境,只當被他暫且安置在那個曠野裡。可那兒卻像神殿一樣冷清,像神殿一樣只有黑白兩色……不,並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氣沉沉,冷寂得讓人發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只有無垠的荒野撞入眼裡。寸草不生,堅石裸露如利齒,配著灰濛蒙的天,白慘慘的太陽,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於是恐慌陡然生起,她發瘋般地奔跑向遠方,只想逃離這個恐怖的所在。

  “可怎麼跑都沒有用,看不出一點變化,到處都是一樣,沒有分毫的生氣。我大聲地叫他,希望他快點出現,帶我離開,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他自己都在這裡,怎麼能帶我離開……”

  她奔跑著,哭泣著,大聲呼喊著,感受著一種重重疊加的悲傷。那悲傷折映在她的心底,彷彿沉積了無窮的歲月,排遣不開,推卸不去,無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著氣,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沒有用的,無論怎麼逃都沒有用。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頑固地駐紮在她的心頭,讓她癱倒在地,再也不想動彈。

  “可是我再一次睜開眼睛,一切都變了。藍天,白雲,明朗的陽光,就像無數個晴朗的天氣,我躺在海面上見到的一樣。青蔥的山色,是龍宮裡最美最美的圖畫也比不上的嬌妍。我像是從地獄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看見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處,不明白為什麼會回到這個正常的世界。不遠處一個身影走近,她驚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來的?”可是那個粗葛衣衫的男子並沒有理會她,徑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後面,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換了裝扮。

  眾人靜默無聲,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其實看見他時,我就有點奇怪,似乎有哪裡不對。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確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個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間甚為寬厚慈祥,完全沒有楊戩的冷漠和強橫。她看得分明,卻讓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覺跟著男子一路行去,來到一間寬敞的木屋前。

  “你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她咯咯地笑著,“你們不是都想問我麼,我告訴你們,我見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一定和楊戩有關係,於是站在門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們。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歸家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少年,他們的穿著十分古樸,眉目間和楊戩幾分相似,一名氣質高華的婦人,溫婉中透出雍容,卻也是荊釵布裙,農家打扮,細心地做著針線活兒。

  然而屋中還有別人,四公主一眼便見到了熟人,三聖母坐在桌邊,沉香摟著小玉,也不知在說什麼悄悄話。四公主大喜,再顧不上想這些奇怪的事兒,衝過去拉住三聖母叫道:“三妹妹,你聽我說,一定要聽我說,真君是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聖母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笑容未變,竟似一點也未聽著。四公主鬆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沒有人聽得見,沒有人看得見……

  “我現在知道了,那是夢,是他的夢。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長,是他最疼愛的妹妹,是他最牽心的外甥。”

  但那時身在夢中,她不知道,只徒勞地要讓人聽見她的話。三聖母對沉香說了聲什麼,沉香挽著小玉出門,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卻不是方才的景色,依稀已來到了華山。不過她也迷糊得久了,沒有去想這又一件怪事,卻是追在沉香身邊,一遍又一遍說著,要讓他聽見,要讓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為他做過些什麼。

  “上了華山,天也晚了,太陽掛在華山峰頂,火一樣的紅,紅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燒。我一直追在他們身邊,可是到了一處地方,卻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陽中,她也沒有注意,只是盯著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麼事物吸引著她,讓她無由地想落淚,想撲地大哭,流盡一生一世的眼淚。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為自己造的墓。沒有墳,沒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陽下燃燒。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只是想著,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聲,撲上前拚命地挖著,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著她的淚。

  “可是我什麼也沒挖到,那太陽就哐地一聲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轟鳴,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再能看見時,竟是在華山底的甬道中,卻比記憶中的黑,也比記憶中的深。她猶豫了一下,雖然明知三聖母在外面,還是忍不住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開地牢的門,一陣陰風讓她遍體生寒,打了個寒噤。這裡比外面更黑更陰森,不見了淙淙有聲的瀑布流水,不見了若有若無卻讓人心安的光華,四壁的山岩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厲的爪牙,似乎隨時要向她撲來。

  然而她那時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的視線被囚台中間一個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見別的。

  “他就在那裡,背對著我……”

  他背對著她,站在那裡,一道光柱從半天裡劈下,生生將黑暗擠開,顯露出那個人來。他沒有束冠,黑髮散披,只穿著那件白袍,在光柱內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擾他,好半會才怯怯地叫了一聲。

  他半側過頭,神色是見慣了的沉穩,卻讓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驚呼著撲了過去,又被光柱彈了回來,跌倒在地。她掙紮著爬起來,看著他白中泛著青色的臉,沒有血色而又發紫的唇,心痛地質問:“誰,誰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為什麼在這裡,你為什麼不離開!”

  他眉峰擰起,微有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會在這裡,又像是奇怪她的問題。

  “為何我不能在這?我一直在這裡,從來都未曾離開過。”楊戩的聲音,比這囚洞的岩石更苛刻殘忍,他攤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上沾染的,都是弒親的罪孽了嗎?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適合一個罪人了。”

  “不,真君,不!”龍四恐怖的叫起來,她的聲音在岩壁間迴蕩。強光下,那雙手上傷痕纍纍,鮮血自指縫間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還有親人啊。三妹妹已經沒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開心,很快樂……我親眼看見的!你出來呀,先出來好不好!”

  他搖搖頭:“我活著,蓮兒怎麼會快樂呢?我親手把她禁閉,迫她母子分離,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償還這一切,蓮兒才能……”驀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衝過去,又彈回來。”四公主喃喃地說,“我還是不知道進了他的夢,卻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也見不著他了……那是他的夢啊,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夢,為什麼,你們告訴我啊!”

  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翻身跪坐在地,顫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們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會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說的那樣,為什麼不可以……”

  嫦娥無語,也無力掙開她的手。四公主鬆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搖著每一個她能看見的人。

  “為什麼你們都要逼他,為什麼一點生路都不留給他。三妹妹,你為什麼只想著那個劉彥昌……”她最終還是無力地滑倒在地,淚流滿面,“為什麼讓我忘了一切?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他答應過我,答應我的……”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倚靠在門的楊戩突然直起身子,隨著他一聲斷喝:“龍四,你大膽!”鏡裡四公主的魂魄已彈出體外,跌落在地上。

  楊戩板著臉站起身來,有種被窺見心事的惱怒。他冷看著掙扎站起的龍族公主,幾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擊散這個膽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觸到龍四驚懼地仰視著他的目光,這才驚覺自己要做什麼,在最後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餘怒未息,他一言不發,揮手就要驅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卻不肯移動身子,直直地盯著他,魂魄流不出淚,神情卻悲淒更勝過淚流滿面:“你的夢,為什麼會是那樣?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準備,是不是?”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八章 蝂負中如結

  沒想到她還敢問出聲來,楊戩微微愣了一下,側轉了臉不答話。四公主哭道:“你的夢裡,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甚至包括小玉……是你做的,你在堵住自己一切的後路!你不會放過我的,你也要在我魂魄上動手腳。我還陽後就不會記得你,不會記得密室中的這幾年,是不是?”

  楊戩微微點頭,他並不在乎讓她知道。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和鏡內的自己一同顫抖,聽見自己說:“為什麼要將自己逼到絕境?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傷心!”

  楊戩仍不答,側對著她,露出一個淡然而悲涼的笑容。剛才那個夢境裡,正因為她異乎尋常的關切和悲傷,才讓他驚覺龍四是魂魄闖入。她不該記得的,一切都是水中的幻影,時過境遷之後,就再不會留下分毫的痕跡。

  身體疲憊乏力,實在不想多說什麼,但他太清楚龍四的性子,不給一個解釋,她是絕不會罷休的。半晌,他終於還是勉強振作精神,平靜地用只是陳敘事實的語氣答道:“不會有人在乎的。也許,除了哮天犬。他跟了我太久太久,忠誠是他的本性,我若強行施法,怕反而會傷了他。但好在外人眼裡,他只是我楊戩一條愚忠的笨狗,無論將來如何,也不會有人肯去相信他的話。”

  四公主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不,我在乎,我在乎,真君……楊戩,我喜歡你!”想到一旦成功,自己再也不會記得這幾年困守斗室卻芳心暗喜的日子,四公主悲從中來,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我不要忘了你,求你不要讓我忘了你。我不敢企求你的目光,我只想看著……遠遠地看著你!”楊戩想到自己苦戀嫦娥的痛楚,越發堅定了消除她記憶的決心,只是搖頭。

  四公主反漸漸鎮定下來,幽幽道:“我知道,你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那我求你……”楊戩轉過身來:“什麼?”冷不防四公主飛身而上,在他唇上輕吻一記,飄身退後。楊戩撫著唇噔噔噔退了幾步,滿面的不可思議,臉上竟紅了。四公主原本極窘,看了他的樣子,竟似比自己還害羞,倒放鬆了,大膽地看著他眼睛:“我不能改變你的決定,只能如你所願,忘了你,但我希望你記著我,不要忘了我……”見楊戩別過臉去點了點頭,她主動微笑著飄身入鼎,說道:“既如此,真君,求你先離開一會,容我靜一靜,好嗎?”

  離了密室,楊戩走了幾步,忽然停住步子,心說不好,這龍四公主的性子,怎麼會如此乖乖聽話,又怎會突然如此大膽?急轉頭往回走,剛推開門,就和向外飄去的四公主撞了個滿懷。

  “你瘋了,這樣出去,不久就會消散,誰也救不回來!”楊戩用法力攏住她的魂魄,不讓她離開密室,四公主卻拚命掙扎。楊戩有些無可奈何,如此下去,只怕當場就要弄傷了她,只得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四公主瘋狂地想掙脫他的箝制,卻怎麼也離不開這間斗室。她絕望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無淚地哭喊著:“我要去找沉香,去找嫦娥姐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為什麼不留給自己一點生路!難道你不想一家團聚,難道你想真的就這樣帶著罵名死去!”

  楊戩的心中,突然一陣重重的抽搐。家?夢裡的情形依稀記得,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和諧。爹和娘,大哥和小妹,還有,唯一的外甥……他深深地看向四公主,看著她悲淒欲絕的神情。滿懷的辛酸,突然有點宣洩的衝動,他不禁苦笑了一聲。那麼,就說給她聽聽吧?反正,將來她也不會記得。

  可是又能對她說些什麼?這熱心腸的龍族公主,知道了他必死的結局,能安心留在這裡麼?

  也許,有那麼一段時間,在沉香一步步成長時,在事情順著他的籌劃進行時,他曾經有過,有過那樣一點憧憬。四公主會為自己說明一切,娘,應該會諒解自己。就像小狐狸說的那樣,以後,和娘,和三妹,和沉香,生活在一起,不管這天上人間的紛擾,不管這王母兜率的爭鬥,就像在多年前簡樸的山村。儘管沒有了爹,沒有了大哥,但沉香會和小狐狸成親,會生兒育女,會讓楊家更加興旺起來……

  這樣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不如人意,仍是背負著這樣的罵名,但如果能看到娘和三妹的平安喜樂,對於他,同樣也是一種,渴求千年,值得小心珍視的幸福。

  然而終究只是幻想,幻想。他早就該知道,他是罪人,害死父兄的罪人,伸手可及的歡樂,永遠只是水月鏡花的虛幻。這就是對他的懲罰,必須接受的懲罰,用他的死,換三妹的生,換一家人的團聚,換得多年前那個悲劇的不再重演。

  就如伏羲兩千年前所言那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既是注定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贖罪之法。

  可這些,又該怎樣和她說呢?

  “四公主,你知道嗎,我母親,瑤姬仙子,她還沒有死。”四公主仰起臉,越發不明白:“瑤姬仙子沒死?那……那你更不應該……”“不,我應該死,我早就應該死!”楊戩情緒似有些失控,在室中來回踱步,越走越疾,“若不是我天生的神目,娘不會被發現,不會被抓走,爹和大哥也不會死!三妹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和我流落江湖,衣食無著!”

  一下停住步子,楊戩捏緊手掌,不願回憶的痛苦再一次湧上心頭,像是忘了四公主還在身邊,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低沉地道:“是我太大意,我以為劈開桃山就能救出娘,能還給三妹一個母親,沒有想到……”三聖母站不住身子,一下子坐在了榻上,“不,二哥,不關你事,你是為了救我,是我的錯……”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天可憐見,娘竟沒有死,我還來得及彌補,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敗。”說道此處,楊戩本已暗淡的眸子,爍出了幾星光芒,卻轉瞬即泯。

  “可是救出了娘之後呢?”楊戩有些失神地望著室頂,彷彿看見遙遠年月裡那雙帶著怒火的眼睛,“無論如何,我都是她眼中害死父親和大哥的孽子,我又要如何面對她,如何……”四公主不知其由,眾人卻是明白,三聖母更是哽咽難言: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她,二哥這幾千年的歲月,原來都是負著這樣沉重的罪責……

  “三妹,她從沒吃過那樣的苦,我讓她一人在山下呆了二十年……我再沒想到會是我,會是我……”楊戩原只是想訴說一些心事,但一提起此事,深深的歉疚讓他失去冷靜,失神地看著自己雙手,“竟是我,讓三妹嘗到和娘一樣的苦痛……就算成功又怎樣,不能看著獨子長大成人,這會是她永遠的遺憾,我永遠無法彌補給她……”

  右臂上的某處,灼灼燒痛。楊戩撫上右臂,齧血為誓的痛楚,綿延千年。“我曾經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那是多天真的想法。只有死亡,……”又是一陣疲倦,浪般襲捲了楊戩的身體。楊戩覺得眼皮澀重,偏偏胸中諸多煩亂,就算想閉目片刻養神,亦是不能。楊戩心中苦笑,“不,連死亡都不能給予自己慈悲的安寧……恐怕要待到魂飛魄散,那才真是無憂無慮,無哀無痛……”

  “真君。”四公主看著楊戩,顫抖著聲音輕喚了他一聲。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悲傷,那是深深烙在靈魂上的慘痛。

  哀哀的啼聲,令楊戩心中一凜。時局如此詭詐多變,他絕不能任由這種頹廢繼續下去。他本不懼死,但是他不能輕言“死”字。只因大事未成,他縱然以死相謝於地下,亦會含恨九泉。

  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一邊的龍八越來越擔心,卻怎麼也安撫不住。他一咬牙,乾脆橫下心一掌擊落,將姐姐劈暈了過去。他揉揉鼻子,半是解釋半是自言自語地道:“我姐……這樣不行,還是讓她睡一會的好。”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的尾音咽在了喉嚨裡。沒人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有嫦娥過來,默默將龍四抱回懷裡照顧。

  再看鏡中,那裡的四公主已止了泣聲,飄向前勸慰楊戩道:“你不要這樣,過去的事不能怪你。我想瑤姬仙子是你親生母親,她一定能理解你。三聖母那,我會勸她,她一向溫柔又善解人意,知道你栽培沉香的苦心,也一定會理解你的——你不要總一個人自苦,我會支持你。你答應我,一定不要有事。”

  楊戩沉默著,這樣一個承諾,他給不起。四公主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突然鬆手退後,魂魄動盪散開。她帶著微笑向收攏她魂魄的楊戩道:“你不答應我?我攔不住你——誰也攔不住你。可是你也攔不住我,攔不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魂飛魄散,你不可能整天守著我。若你不答應我,我定與你同行。”

  楊戩心知她所言不假,有些怒意、有些感動地看著她,她卻不懼,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楊戩漸漸垂下眼,嘆了口氣:“你太固執了。我沒有想到,除了哮天犬,還會有人願意為我而死,也許為了你,我應該活下來。”四公主綻開明媚的笑容,不能得他青睞,但能得此一言,此生又有何求?

  楊戩淡笑著走過去,將她摟在懷裡,四公主驚喜交集,方才她大膽地吻了他一記,卻是抱著必死之心要去通知沉香,此時想起臉仍是熱的,沒想到楊戩竟過來抱住自己。緊張地在他懷中依偎,聽著他穩定的心跳,四公主慢慢放鬆下來,絮絮道:“我想瑤姬仙子不會怪你的——你那時應該還小。沉香完成你心願之後,你們一家就可以團聚了,小玉和沉香也會在一起,我弟弟喜歡丁香,我要想辦法幫幫他。你主意那麼多,一定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楊戩嗯了一聲,慢慢舉起右手。四公主仍在說:“其實嫦娥姐姐不是真的那麼冷淡的人,她只是不願惹麻煩,有意疏遠各仙家。她沒有遇著能英雄過后羿的人,又有一份歉疚,所以才會這樣。以後,我會幫你,幫你們……”四公主心中有些酸楚,話卻是真心,哽嚥了一陣,還是道,“你們在一起,將來一定會……會很開心……”

  楊戩靜靜聽著,口中應道:“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四公主,你說得不錯——等沉香劈開華山,有你在,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右手凌空虛按,銀色的光芒將四公主的魂魄攏在一起,卻另有半透明的金光在她體內一閃。哪吒看得仔細,不禁一個哆嗦。多年前他在師父那裡,見過這種金色符咒:“是用於魂魄的忘情符,一旦還陽,種種緣由全部忘卻。”

  四公主仍在呢喃:“你們住在華山嗎?應該是的,三聖母喜歡華山,你那麼疼她,一定也是跟著妹妹住,小玉還想讓你帶孩子呢。”光華轉盛,“也是,三聖母生下沉香不久就被你關了,瑤姬仙子是要回天宮的,小玉和沉香自己還是孩子,看來真的要麻煩你呢。我可以經常去看你嗎?”她身子一抖,眼神有些迷離,“奇怪,魂魄也會困嗎?”在楊戩懷中化為青煙,回到鼎中。

  嫦娥手已發軟,抱不住人,龍八急忙接過姐姐,就聽嫦娥語無倫次地自語:“四公主說的不錯,他為什麼沒有聽,他為什麼要讓自己走到這一步……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不想這一切成真,他是渴望些什麼的,我知道,我知道……”聲音漸低,淚霧迷眼,她知道的,在真君神殿裡,在靈霄殿外的雲柱下,他也曾想過向她傾訴。他只是太孤獨了,只要有一點點希望,他都會去抓住,他又怎會甘心就死?

  三聖母,是為了她麼?嫦娥不自覺地問了出來:“三妹妹,是因為你嗎?他太寵著你了,不敢再面對你,不敢冒險面對你的責怪……”

  三聖母無意識地重複:“是因為我嗎?因為我的任性,太讓他失望,讓他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不錯,不錯,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真的還會恨他……為什麼我會這樣,為什麼……”

  小玉伏在沉香肩上悲泣,沉香卻沉默地站在一邊,一言不發。他很累,累得不想去安慰母親和妻子,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究竟有什麼原因,會讓一個人人甘心就死,讓一個人在追求多年的幸福前止步,親手毀掉渴望著的一切?樁樁往事在眼前晃動,看得見,卻道不明,也猜不透。只有恐慌積壓在心頭,讓他覺出了窒息般的痛楚。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九章 藏匣策萬全

  接下來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在楊戩刻意虛瞞之下,沉香與孫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攬人手,靈宵瑤池非但不知,更當這妖孽心懼天威,現已銷聲匿跡不足為慮了。於是,天廷一片歌舞昇平之態,唯聞阿諛與附和之聲。偶爾朝會上提到積雷山為何久攻不下,楊戩便藉口紅孩兒是落伽山門下,不宜多造殺戮傷害佛道和氣,同時又稱拖得越久越能將懷不臣之心者一網成擒,從容將自己別有用心的徐圖之計,變成了中樞贊成褒賞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與楊戩商略,議定新天條銘刻完畢後便送入華山,再以沉香救母為名,由老君秘密聯絡操縱,大鬧一場造出聲勢。然後由佛門來作說項,以進為退劈山打賭,為新天條出世鋪平道路。但七彩石質地特異,天條又詳盡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於是,轉眼兩個月過去,連楊戩在封神台大損的真元都全部恢復了過來,老君那邊卻還是全無動靜。

  這兩個月裡,除了朝會和回房調養練功之外,楊戩幾乎足不離密室。八百年來經手的舊案文牘,全被他暗中調來藏在此處,一一重新批點審閱。四公主在鼎中醒來之後,見他突然忙著清點舊案,極是奇怪,試探著追問不休,楊戩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條出世之後,我是不會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來我構罪他人,曲解律法之處委實不少,須得事先一一註釋清楚才好。”

  四公主記得前事,原還有些擔憂,怕他不肯放開懷抱。但此後與楊戩日日相對,見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壓抑沉鬱,不覺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對未來的諸般憧憬,楊戩一笑之餘,偶爾也會接上幾句,生似那日失控傾述之後,反而化解了他延綿千年的心結一般。

  眾人雖知後來的結果,但對著楊戩難得的輕鬆時日,心情到底也隨之舒緩了許多。嫦娥抱著醒後痴痴盯著鏡面的龍四,想起曾聽說許多錯判的案卷不翼而飛,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干罪仙都不能重歸仙班。卻不知與楊戩此次的舉動有無關係?

  另一個念頭浮現了出來:“以他那樣的算無遺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麼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過什麼後著……和這些文牘有關?也許他有辦法救治好他自己……”

  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誕,卻讓她突然有了一絲隱約的期待。嫦娥脫口問出了聲,同時睜大眼看向鏡裡的楊戩,只盼著兩者之間,真的有著什麼微妙的聯繫。

  人人為之一震,三聖母也燃起一縷希望,拚命回想哥哥在家中過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連提起這個二哥都復不願,又哪裡知道具體的情形?但憶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說得對,二哥不會束手待斃……也許我們出陣之後,便能看到他恢復如初,就像,就像這次封神台後一樣,多將養些時日就沒事了……”

  她大聲地說著,像要說服別人,實際是在說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卻儘量顯得真實可信。沉香苦笑了一聲,卻不去打斷母親的話語。這樣或許也不錯——有著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氣,無論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過了些時日,舊案全部整理完成。這日早朝散後,楊戩施法將佔了大半間屋的文牘裝入一隻徑尺見方的玉匣之內,沒有送回原來的署司裡,卻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佈置試煉沉香的關卡一樣,以心血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眾人不解其意,只靜靜地看著,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舊案文牘失蹤之事,果然與司法天神有關。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況一直到最後,也沒見他拿出來派過用場。

  收起玉匣,楊戩靜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終於到了快結束的時候了。

  孫悟空既已復原,按猴子記仇的性子,滿腹的佛經早丟到了九霄雲外,不大鬧一場,豈肯善作甘休?而觀音,自己當日殺上落伽山,明擺著是給她難堪。她又出名的寵護弟子,紅孩子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拋出造福三界的香餌相勸,勢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記起早上眾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後面,低語一句“五日後三更”,再凌空書了個“石”字時,那一番仙風道骨,卻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楊戩不禁好笑起來。

  必是新天條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後三更便要施法送入華山之內了。此舉對老君有百利而無一害,難怪他會積極若斯。其實,這老道也不算太過討厭,只要交易得當,他不會言而無信,更不會佔了便宜還賣乖。想是偽君子當得久了,連老君本人,都習慣了這付表象了罷。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楊戩輕輕地笑了一笑。現在這樣,或許才是最理想不過的,沒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隻小狐狸,幸好打發她離開了。聽她叫著舅舅時,自己還真的很想放縱一回,讓這注定了的結果,來得遲一些,再遲一些。

  五日轉瞬即過。到了傍晚,楊戩喚來哮天犬,問了些下界的動向,又將龍四肉身存放之處告訴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楊戩輕嘆一聲,看著他,神色分外溫和,說道:“萬事俱備,不久沉香便要反上來天。我身為司法天神,那時定然在靈霄脫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崑崙還陽了。記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輕易離開。”

  哮天犬一喜,只當主人要自己等龍四醒來,好帶著她趕去說清真相,忙不迭地點著頭應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會誤事。”楊戩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腦袋以示嘉獎,令他再去凡間打探各方的動靜。

  目送這笨狗離開,楊戩深吸口氣,舉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華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後的結局,終於便近在眼前了。兩個來月他一直儘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龍四對那次的夢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變故。只是這個爽直的龍族公主,論起機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騙得她滿懷高興,一心等著自己安排她還陽證明真相。

  還陽後,從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確保龍四魂魄歸體後,沒有三兩天的功夫,休想清醒過來。等到那時,就算哮天犬發現不對,也無計可施了吧?只願這笨狗別當真笨到了家,離開自己便再也無法過活下去。

  推門進去,龍四照例問他外面的情形,楊戩微笑著撿重要的說了。龍四聽他語氣輕鬆,只道事情順利,暗自代他歡喜:“二郎神,沉香經歷了這麼多,終於有了極大的進步。再過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倆聯起手來,改天條也好,救三妹妹和瑤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楊戩有些出神,但隨即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冷靜,微笑道:“是再容易不過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幾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時我若來不及趕回來,便由他帶著你去附體還陽。”龍四一愣,隨即歡喜起來,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後,有哮天犬的鼻子為嚮導,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你和沉香爺兒倆了!”

  鏡外龍四聽著對話,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嫦娥擁著她,想問後來的事,又不敢。龍四將頭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幾天後哮天犬便來帶走了我,他說主人已到了崑崙,要快點去,好讓我重見天日。我只顧著歡喜,以為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他再不必像以前那樣的痛苦壓抑。可沒想到……為什麼我竟會全忘了呢!他……楊戩,他為什麼要封印我的記憶?他明明答應了我,答應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離開密室,楊戩回自己房中靜坐練功。卻與平日不同,帶著莫名的微笑,將頸中幾千年不離身的銀飾取下,凌空劃符,指上逸出縷縷銀光,定在空中不動,組成一張繁雜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攏,那符也漸漸變小,收於銀飾之內。楊戩點了點頭,自語一聲:“隨身多年,此物終是派上了用場。老君,若這樣你都突不破乾坤缽的屏障,那你這道祖,也就當得太過無味了。”

  銀飾收回頸中,盤膝運氣。一道弱光從飾上射起,與楊戩神目爍出的銀芒相接。凝滯了片刻後,弱光慢慢縮回飾內,下接的銀芒,卻似被大力牽引著,觸到銀飾後,涓涓細流般傾注進去。開始有所滯澀,但隨著時間推移,楊戩臉色微微發白,飾物斂納銀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麼,只奇怪地看著。小玉扶了三聖母在桌邊坐下,等著楊戩收功。這間房他們進進出出了八百年,閉上眼也能繪出它的擺設:一榻一桌一椅,餘下的全是書。在正殿處理完公務,回到房,楊戩除了修練休息,便是手不釋卷。他少年時顛沛流離,還須照顧小妹,求學之途,較常人艱辛了百倍。儘管現在文才武略,無所不精,卻從未有過滿足之時。

  小玉環視著滿室書牘,想起沉香被逼背書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讀完他腦子裡所有學識,大約你直到如今,都還被困著出不來呢!”三聖母卻黯然低頭。二哥胸中所學,何等精深廣博,沉香那般浮躁淺薄的性子,運氣縱好,又如何鬥得過他?只是,樁樁疑點,卻從沒有人認真深究過,就連自己這親妹妹,也全被仇恨矇蔽住了理智。

  龍八看了一會,想起日後拽去銀飾之事,有些愧疚,自語:“這法器不知有什麼用。增進功力的?可沒見真君用過。”哪吒搖頭,遲疑地道:“不像,倒像在封印法力。”一言點醒了龍八,回神細想,說:“是很像。可現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豈會封住這麼多法力?”

  說話聲裡,楊戩收功起身,向空擊了幾掌,威勢平平,這才滿意一笑,更換下朝服神鎧,攜著那個盛了舊案文牘的玉匣,悄然離開真君神殿。沒香摸不著頭腦,算算日子,再過不久,就是自己聯絡眾人,殺上天庭的時候。積雷山必反,勝佛被激怒,觀音有老君說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當之至。但為何要在這時拿走舊案牘文,難道這些舊案也和舅舅的佈署有關不成?

  不一會雪山高聳入雲,又是見慣了的崑崙風景。楊戩緩步入洞,崑崙山神幻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這幾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幾千年裡來得都多!咦,那是什麼?給我老人家帶來的禮麼?”

  話音未落,疾風一旋,已將楊戩手裡的玉匣奪了過去,浮在空中翻來覆去地簸弄。楊戩也不和他爭搶,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語。

  風刃冰刀一股腦兒上陣,木公連換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終是誇張地嘆道:“不好玩,你以血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擺著欺負我沒有形體,無血可放——也不對,我老人家和你不沾親。這破玩意兒除了親人滴血解咒,便再也無法打開。裡面裝的什麼東西?又是送給你那寶貝外甥的?”

  楊戩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詳說。”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幾句,見楊戩若無其事地靜等著,不禁洩氣:“真不知呆在崑崙千百年的,是我還是你——比耐心,居然從未贏過你!”霧氣一卷,右側一塊大石無聲地飄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飛過去埋沒土中,大石再落下壓實。“藏好了,該你說了罷。我這兒都快成你的私家庫府,屍體,玉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塞了來!”

  楊戩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間是說不盡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後,四公主會還陽,屍體自不必你再勞神。但那個玉匣,卻要煩你選個時機,交給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眾人正帶著笑聽木公逗趣,楊戩的話,比山洞中亙古的寒意更甚,陡然響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臉上,心頭窒息了一般。

  雲氣翻騰,一抹蒼色夾雜其中,生氣般地跳躍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聲音從蒼色裡傳來:“什麼叫你死之後?總不成還要我去替你收屍?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閒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你給我好好活下去!”

  楊戩牽動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動,輕嘆道:“木公,還有兩個時辰。如果兩個時辰後你還這麼激動,那麼,只怕今日,便要煩你替我收屍。”

  雲氣凝住,蒼色疾射到楊戩身前,微微顫抖,“到底出了什麼事?死只是逃避,全無用處的逃避。你不是這種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後,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攏,重重嚴冰封鎖了整個空間,木公一氣之下,竟將自己的那個冰雪之關拿出來發洩了,“你不說清楚,今天就別想著離開!”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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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章 從容定存歿

  三聖母籟籟發抖,和兒子兒媳相擁著取暖。楊戩仍是坐在石凳上,臉色越來越蒼白,衣袖止不住地輕顫著。木公這才發覺不對,冰消寒散,洞中頓時溫暖了起來,厲聲道:“你的法力呢?”蒼色疾繞楊戩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楊戩搖頭示意他不必緊張,說道:“沒事,我自己封印了起來。”木公又是一怔,靜止下來,似在分辨什麼,半晌,道:“是你這飾物?東西不錯,可你封印法力幹嗎,活夠了自己找死?”

  楊戩道:“我原本便該死,找與不找,那也沒多大區別。”木公怒道:“你若該死,這九天十地,又還能剩下幾個不該死的人?”楊戩輕嘆一聲,說道:“兩年之前,沉香大鬧瑤池,被我騙得散去法力,險死還生……”木公不知究裡,但仍堅持道:“你那外甥胡鬧又胡塗,定是闖下了什麼禍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絕情。”

  楊戩不答,只顧自己說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缽將整個華山罩住,從此無論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驚:“乾坤缽?”楊戩慘然一笑,道:“不錯,我發動罩將下去了。”

  蒼色乍漲又縮,乍縮又漲,顯然激動萬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塗,糊塗……楊戩,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塗!”楊戩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運件東西到舍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誰能強入得了此缽的屏障?”木公聲音驀之撥高:“強入那道屏障內?你知道有人要做這等事,你還……是了,我是氣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為了那人能成功對吧?”

  楊戩點了點頭,說道:“但我現在還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這局棋他一人根本沒可能下得完……木公,想來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罷?”

  蒼色一陣波動,楊戩也不催,木公對這些古神器的瞭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後,木公嘆息著道:“乾坤缽是上古法器,一經施用,便與施術者的元神相連。搬運物件,強行進入屏障,你縱然元神受損,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險——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麼辦?讓她在山下關一輩子?或者,讓她知道,為了救她,賠上了她二哥的一條命?”

  三聖母手足冰涼,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她,神色慘白,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反手抓住兒子,帶著一絲慘笑問:‘這是什麼意思,沉香,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幾句話問來,聲音嘶啞,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鏡外,雖未受寒氣所侵,卻也如冰水當頭澆下,聽到三聖母問話,怒氣忽然沖上心頭,衝著鏡內大喊:‘什麼意思,你會聽不懂?他會元神受損……他已和乾坤缽連為一體!他還要去崑崙,不但讓我們打成重傷,還要和著乾坤缽,再受你兒子一記開天神斧!這樣你才能出來,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塗兒子,快快活活地過上好日子!‘

  怒吼變成了哽咽,越來越低,只有楊戩的聲音,仍波瀾不驚地在洞裡迴蕩著:“三妹不會知道,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記得與你說過,王母曾偷換了我設在囚室裡的咒語。”

  木公道:“不錯,你還說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聲音忽而顫抖了起來,“那法器便是乾坤缽?你……難怪你會罩下去……難怪!”

  三聖母身子一軟,頹然欲死,多日來的那個疑問水落石出。那個法咒,逼得二哥只能發動乾坤缽,發動的後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棄所有——原來,早在二哥去華山看她最後一面時,就已決定了用他的死,來換回她的生機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說辭從記憶裡閃過,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來傷害的,竟是這天地間最寵著她的那個人!

  沉香扶著母親,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說過,只要有時間由他架空中樞,大權在握後,自能騙王母放出娘來。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鬧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設下這麼慘烈的局來……”話沒說出口,卻刀一般地橫在心中,痛徹了肺腑。

  楊戩輕聲嘆道:“所以我沒得選擇,不發動乾坤缽,縱然赦得了三妹,縱然改得了天條,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會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餘年的苦楚,母子分離,終日以淚洗面。現在這般結局,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將來,我娘被赦出來,有三妹陪著,沒有了我這早就該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會更加開心快樂……”

  那日王母用的是傳心術,寥寥數語,沒有任何神仙聽見。但從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為虛無的幻想,永遠不可企及——

  “乾坤缽是上古的法器,但自來到本宮手裡,還一次也不曾用過。司法天神,說起這法器,簡直像是為你專門量身定做的一般——怎麼說呢,它固然妙用無窮,卻偏偏有個小小的毛病,對施法者極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與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時的話,宛如驚雷,王母那時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罩下乾坤缽後,你便是它,它便是你,從此你二人便綁成了一體,你的元神成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內,只有開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現在就算有人尋到了此斧,也需法力遠勝於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為了你自己,你千萬別任由這種事的發生——只因乾坤缽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楊戩元神破滅,必死無疑的時候!”

  回憶著這些,他卻沒多說什麼,似這些與自己已全然無關。但目光中的落寞,一點一點地增加,糾集在山洞的空曠處,疲憊中蘊著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內心深處隱秘的柔軟與黯然。

  木公再不知說什麼好,蒼色漸漸淡了去,雲霧彌起,在楊戩身側環繞著,想安慰他,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楊戩合上雙目,許久緩緩睜開,深邃而冷靜,說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勞你費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氣凝神,放鬆了神識安靜地等候著。他不能提起法力護體,太上老君道術再高深,象乾坤缽這種上古法器,也必要費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幫著法器對抗,七彩石裡銘了新天條,被外力激盪得狠了,萬一有所損傷,只怕會前功盡棄。三聖母失魂落魄地看著二哥,唇齒輕顫,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片寂靜裡,楊戩身子驀然大震,一股重壓傳來,連人帶著石凳,竟生生被壓入了地下幾分。木公幻出的雲霧暴漲,聲音也緊張起來:“開始了?我先護住你心脈。”楊戩張口欲語,一時竟說不出話,勉強提氣,低聲道:“護住就成了,不要與抗,七彩石經不起震盪……”重壓又至,他腦中一陣眩暈,周身骨節咔咔輕響,在寂靜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顯。

  雲霧變幻無休,顯然木公極為擔心,卻又不敢自作主張。楊戩五官中都緩緩地滲出鮮血,極是可怖,卻只蹙了眉硬行忍著。又過了片刻,他神目處朱果大小的缽影忽現,火炙般地錐疼中,缽影一虛,悶哼聲裡,整個人向後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雲霧裡無數光芒耀出,火樹銀花般地交織成網,將整個山洞照得亮如白晝。沉香搶上前想扶住舅舅,楊戩從他手中滑過,跌落在地。雲霧中的光網席捲而至,將楊戩震離身體的元神強壓了回去。光網復又收縮成團,懸在頂上,柔和的流光瀉下,楊戩閉目調息,一時也無力起身。

  “沒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沒事吧?”

  小玉顫抖了聲音問,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裡竟全是惶恐失措。這一次是沒事,但下次,拿起開天神斧劈山時呢?誰去救他?在家裡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沒去看過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緊:“是在崑崙神這兒拿到的天開神斧。難道,難道也是舅舅預先安排的?”

  楊戩的呼吸悠長了些,扶住石壁,緩緩站起來。想了一想,拿起銀飾,取下,銀芒從飾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著引回體內一些,餘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頸上。

  木公這時才松了口氣,想幻出笑臉,但嘴角強向上勾,倒帶了幾分愁色。圍著楊戩轉一圈,他道:“仍封印著五成法力……為什麼不全拿回來,怕你那外甥劈不開乾坤缽?”

  楊戩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揮出,化為三尖兩刃槍。木公一震,說道:“你打定主意了?”楊戩點點頭,三尖兩刃槍又起變化,竟化成了開天神斧模樣,卻是在楊戩的手裡嗡嗡地顫抖著,彷彿一個無助的孩子,發覺自己即將被託付給另一家人的命運,只恨追趕不上再不肯回頭的親人。

  眾人連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著說不出話來。木公嘆道:“楊戩,神物認主,你便是想送給外甥,也是不成的。”

  楊戩撫著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靜下來,才微揚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開乾坤缽,非開天神斧不可。”木公不語,想了許久才道:‘也許,還有另一種方法。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或許能……‘楊戩已意興蕭索地搖頭:‘何必呢,劈山後我元神破滅,已無幸理。何必多害一條性命?能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讓他傷心。這孩子,吃的苦頭也已經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緊了。‘“不,舅舅,不要,不要對我這麼好!原來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兩刃槍……難怪它會斷,難怪接起後我再也拿不動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傷了他……”

  沉香靠著山石無力坐下,看舅舅將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現一把三尖兩刃槍,只是全無靈性,一眼可見乃凡鐵所造。楊戩默唸法咒,舉袖拂過,槍聲鍍上一層光華,好似原來一般。楊戩自失地一笑:‘這凡鐵應該已傷不了他。到時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會再留情了。既已開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時舅舅錯愕的表情,原來他根本不想傷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勢威嚇,錯手傷了丁香。而自己,只見到丁香的血,卻沒有看見舅舅眼中的沉痛與悲悔。

  木公嘆息聲裡,楊戩又道“還有那個玉匣,裝的是我八百年來,故意錯斷的舊案文牘。你先收著,不要透露出去,等將來,你看沉香有沒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聲道:“什麼?司法天神?”楊戩淡然道:“手上若無權柄,憑什麼去守護親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許也該去天庭任職了。新天條還算得上公正,只須他按律執法,再不必像我這般處處違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這般殫精竭慮地替他設局?那些舊案糾正過來,光這筆人情,就足夠他在三界裡左右逢源……這個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氣……”楊戩微微一笑,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一章 森戈蕩瑤池

  酒闌更殘,凡鐵化成的三尖兩刃槍,隨意地橫拋在石階邊。後殿向來無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難得不講威儀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擔心會被誰撞個正著。

  日間兜率密信傳來,各方終於敲定了沉香的舉事之期。隨即楊戩道道嚴令傳下,生造出各種離奇的藉口,將天廷的各路兵力,都盡數調離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門和靈宵瑤池尚有些微薄人手應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無片甲駐守。

  積雷山昔日親手佈署下的鐵桶重圍,也於當日被他下令全部後撒,美其名曰準備蓄勢待發,一舉成功,實際卻等同放棄對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眾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萬事俱備了,只等著明天最後一擊的到來。

  左手微微一緊,手中碧玉杯碎為飛灰,被他緩緩散向風中。皎潔的月色下,後殿挺拔的黑色雲柱,在地面曳出濃重的陰影。司法天神便安靜地坐在這陰影裡,微抬頭看著高懸的明蟾,沒有多想什麼,只是一種延綿了千年的習慣。

  過了今夜,連這習慣都將付諸遺忘了吧?在靈魂的洶湧暗流裡,再蒼涼的記憶,也只如彼岸之花,綻放後唯余狼藉的灰燼,那炙痛人心的血色,會被時空的洪流,沖刷得不留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他突然記起了很久前填過的一首舊詞。

  那首詞的詞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時凡間教坊的祭神曲樂。不過也不足為奇,那時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權重,在人間的香火自然會隨之鼎盛起來。

  填青詞合樂以媚上神,原是芸芸眾生自我安慰的辦法之一。

  眾生的痛苦,只能祈告於上神,可神仙的悲傷,卻又能祈告於誰人呢?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斗。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依稀還記得,他低聲吟了出來,這闕詞原以委婉纏綿見長,獻上天來的青詞莫不如是。但到了他這主神手裡,卻一改風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曠,述盡了平生的悵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剛從下界回來,奉楊戩之令,將明日的動向傳遞給小玉,好讓她及時趕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時來到後殿,雖早聽過這首詞,但聲音普一入耳,心頭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義,卻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聲,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間的寥落之意。

  低吟聲驀然而止,楊戩抬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溫顏一笑,抬起手懸在空中。後者會意,立刻湊上前將腦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聲:“主人!”

  楊戩揉著他一頭的亂發,微微的暖意湧上心頭,畢竟九天十地,也唯有這條笨狗,才肯不離不棄地生死相隨了。但這感慨卻決不外顯,他淡然開口,問起了小玉的情況。哮天犬扼要說了,偷看楊戩臉色,見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語,頓時一陣輕鬆,剛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雲外,喜道:“等他們鬧上天庭後,由四公主來說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當場就得給您叩頭認錯!不過,好在他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總算沒白費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楊戩輕聲重複一句,哈哈一笑,在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來。他這一番獨酹已飲了不少,微帶些醉意,蒼白的臉色卻因之略見了紅潤。哮天犬不知就裡,只當主人高興,心下越發歡喜,一邊討好般地陪主人說話兒,一邊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觀眾人都緘默無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靜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這懵懵懂懂的犬兒,猶自興奮中夾著期待,滿懷希望地惱恨金烏為何遲遲不肯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著眾人已知道的軌道運行著。群妖擁著沉香,高舉“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大旗直闖南天門。平天大聖牛魔王閤家一馬當先,孫悟空與豬八戒威風八面,卻是誰也沒想過,素來戒備森嚴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讓如此一群烏合之眾,毫不滯留地順利殺上了靈霄寶殿。

  靈霄當即失守,眾仙退往瑤池,急調司法天神護駕的御旨,也十萬火急地傳到了真君神殿。楊戩召來梅山兄弟等部屬,並不如何著急,最後一個步出正門,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剛飛昇天界時一般陰森莊穆,便是揮灑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氣,都不能改變它絲毫的特質。但無論三界如何畏懼憎恨,卻唯有此處,才見證了他耗盡畢生心力的掙扎。

  退了幾步,楊戩親手合攏了大開的殿門,緩慢而安然,像是要藉著這一動作,將整個神殿都驅入絕對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開啟。

  一步步穿過曲水小橋,見慣的瑤池風物,從未像今日這般折映著慌亂與驚忙。楊戩仍像平素一樣,向著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禮:“小神護駕來遲……”

  話未說完,便被王母厲聲打斷:“先不要說這些,想法護住瑤池再說!”

  “是!”

  他淡淡地應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語氣極為憤怒,又雜夾著幾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於三界以來,從未遇過如此聲勢浩大,卻只衝她而來的討伐與反抗——便是當年孫悟空的大鬧天宮,熱鬧的表象下仍是盡在算中的瞭然,是天廷自己勢力對峙的結果,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引以為豪的天廷重地,轉瞬便成了不堪一擊的紙樣燈籠。

  法器保護自己的本能,讓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盞,面無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輕舉妄動,只怕她不是直接衝出瑤池逃開,便是失控得當場要大發雷霆。

  星殞電馭的法寶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殺暴吼,血水殷紅得有如末日獻祭,雨霧般向空迸出,復又灑落下來,染渲著瑤池前的一切。駐守的單薄天兵再也抵擋不住,數層防守頃刻告破,隨著一聲清朗怒喝:“王母娘娘!”萬重斧影橫掃著遇見的所有障礙,諸路反天的人馬,已直衝入這向來歌舞昇平的仙家聖地。

  群仙驚恐萬狀,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機盤算私心。李靖一個示意,太白金星趁機進言,討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眾仙之後亦步亦趨,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籟籟發抖,顯出龍鍾的昏耋之態。但白眉下的目光卻銳厲如鷹,一瞬不瞬地捕捉場上變幻的戰局,隱約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與暗喜。

  楊戩深吸了口氣。手裡只是凡鐵,卻不礙他三千年礪淬的孤傲氣宇,大步上前,寥寥幾句命令傳下,原已亂成一團的天兵們頓時穩住陣腳,護在御前死死抵擋住敵人暴風驟雨般的攻勢。

  已經夠了,不能再讓那孩子更進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暫時的僵峙,才能讓雙方都產生僥倖的心理,從而讓佛門的調停介入,變成眾人求之不得的自願。

  司法天神終於加入了戰團。

  “楊戩!”

  已略見穩定的場面,忽然又是一陣大亂。隨了一聲熾怒如狂的暴吼,萬丈的金光從人群中衝起,嗆地一聲,正擊在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上。鏡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陣顫抖,那是他挾著滿腔的怒火,從天牢匆匆趕到瑤池來了。

  楊戩手臂一酸,身向後仰,乾坤圈貼面飛過。哪吒收回法寶放聲狂笑,厲聲喝道:“想關便關,想赦便赦,當我哪吒是什麼人了!”不屑地向楊戩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護駕!”

  眾仙惶恐的亂叫聲裡,楊戩不動聲色,三尖兩刃槍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沖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雙眉豎起,喝道:“金星,你做什麼?”太白金星抬眼向前,正看見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個寒顫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義,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幾分遲疑。就這麼緩了片刻,在別處酣戰的四大天王搶將過來,各祭法寶,將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聲,知道時機已失,卻是氣不打一處,暴喝道:“無君無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麼!”

  在天廷死水裡消磨殆盡的戰意,頭一次如兩千年前那樣,澎湃激盪得再難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順目的奉迎,再不要學那勾心鬥角的奸詭,哪吒轉頭看向激戰中的沉香等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嚮往神情,仰天長嘯聲裡,混天綾與火尖槍全力擊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楊戩將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唇角風淡雲輕的笑意一現即隱。很久沒在這個昔日袍澤的身上,看到封神時高呼酣戰的風發意氣了。雖沒想到他會在陣前公然倒戈,但這樣的決斷與自由,自己從來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現在只能旁觀,卻也終是值得代為欣喜。

  孫悟空自打入瑤池,便一直盯緊了楊戩。見他被乾坤圈偷襲得狼狽,不由頓足大笑。運棒又擊飛幾名圍攻的天兵,他騰身暴起前衝,放聲喝道:“楊戩,你且吃俺老孫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擊落,就聽喀嚓嚓幾聲大響,瑤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勁風生生地壓出無數裂紋。

  楊戩手腕一翻,三尖兩刃槍突然收起,寶蓮燈魅影般現在掌中。他知孫悟空必會出手約鬥,早等這一刻多時了,口訣默誦,真氣貫入燈中,青華疾爍向上,“轟”地一聲,青金兩道光芒在空撞了個正著。孫悟空猝不及防,整個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險險失足摔倒。

  寶蓮燈溜溜輕轉不休,楊戩神色淡定,控燈護在御座之前,並不追擊,卻也不允眾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擊倒一名天將,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無其他。但熟悉的青華爍起,他猛然回頭,看到的,正是孫悟空被寶蓮燈擊飛的一幕。

  那燈是自己對母親愛的記憶,是自己賴以防身的法寶,如今,卻玷污於仇敵之手,成為惡人恃之為非的資本,令三界未來的希望,都陷在青華裡岌岌可危。沉香輕咬住唇,冷笑從唇上閃過,這種情形,他決不允許發生,他要從這個人手裡,拿回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三聖母絕望地貼近哥哥站著,看兒子帶著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來。但卻不是想像中的強攻蠻斗,這二十歲的青稚少年,上前後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滿血跡的鋼斧。

  終於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處置辦法,抬手向前虛按而出,法訣從口裡誦起,淡淡的光芒,驀地便纏上了燈身。

  “我是在用法訣,和舅舅搶奪對寶蓮燈的控制。”

  沉香扶著母親,低聲說道。後面的事記得清楚,群妖士氣大振,高呼酣鬥,拚命衝擊天廷最後一道防衛。幸好小玉突然現身截住了孫悟空,否則殺紅眼的眾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觀音安排的佯攻之計。

  他向後看了一眼,王母雖憤怒不安,玉帝卻深沉莫測,一邊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邊觀察著老君等派系首腦的動向,平靜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並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亂殺氣,而是一心在思付著這場反抗形成的幕後原因。

  或許,還有善後之策。

  但那時的自己,以為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將來,而公義,則會理所當然贏得所有的支持。所以勝券在握時,自己從沒想過,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博奕的表象,淋漓盡致的殺伐背後,是對奕者怎樣嘔心瀝血的苦心佈署。

  緊緊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將如熾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裡,但卻是一言不發,只靜對眼前的每一個細節,強迫著自己,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寶蓮燈懸在空中搖擺不定,相近的血脈,同樣的口訣,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楊戩不住催出真氣,臉色已微微有些發白,但既勢成騎虎,鬆手便等於放棄控燈,他不禁苦笑一聲,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為戰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來的心無旁鷙,對峙下去結果必不樂觀。但由著這孩子收走寶蓮燈,瑤池的兵力就更難以為繼,為今之計,只有設法解開這個僵局再說。

  微轉頭向失措的眾仙群裡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帶了點貪婪意味的目光,楊戩心中一動,向階上的御座掃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著這邊的爭燈之戰。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後,隨即真氣猛然一撤,放棄控燈的同時,將沉香的法力一併強引向了自身。

  被他這麼順勢一導,沉香尚未明白過來,已身不由己地向前衝出。寶蓮燈當即失控,光華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勢駭人之至。楊戩卻早在料中,提氣於胸,硬受了傳遞來的法力一擊,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聲,將寶蓮燈擊飛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縮,腳下蹌踉不定,似被震炸帶得站不穩身子,袍袖卻向前揚起,金剛琢黃芒一爍,寶蓮燈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鑽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轟然裂成幾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單手撐地便欲掙起,胸口一陣悶痛,險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驚失色,兩步奔了過來,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沒事吧?”

  楊戩卻不回答,借力站起身來,向老君站立處遙遙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寶蓮燈不被逆賊所得!”真氣貫注其中,在震天的殺伐聲裡,清朗地傳遍了全場。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二章 豪賭因勢揭

  王母的目光,當即向道祖看去。沉香聽得明白,也騰身飛到了道祖身邊,伸出手來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臉上現出被算計了的惱火,沉香呆了一呆,只當自己觸犯了這素以仁厚著稱三界的長者,餘下的話便哽在喉裡說不出來了。老君垂下眼簾,冷哼著掩飾住方才的失控,心念電轉之下,借勢微帶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鬧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卻不容他細想,一振拂塵,冷冷地續道:“再這樣鬧下去,只怕要釀成三界以內,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這樣,難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問道:“那你將如何收場?”沉香這才記起上天前的商議,暗罵了自己一聲,只當是老君在點醒自己,急抱拳施禮道:“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話了!”想到寶蓮燈,還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寶蓮燈能否還我?”

  老君臉色一沉。他身為道祖,這一作勢自有其逼人的威嚴,沉香便不敢再說,恐老君當真動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見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讓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說!”

  當下沉香放聲喝令群妖退後。他身為反叛首領,又是齊天大聖的得意門人,眾人自唯他馬首是瞻,集合後便不再強行搶攻。天兵們已被殺得心驚膽寒,停戰後潮水般退後環衛在御前,誰也不敢趁機反擊。

  楊戩潛運內息,壓制住傷勢,持槍站在一邊,靜看著老君兩邊奔走調停。兵戈雖止,唇槍舌劍仍各不相讓,在天條公正與否上糾纏不清。

  “天條最大的不公之處,便在於你們這些人濫用天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條了,也沒有受到懲罰,但你們卻因為我爹和我娘成親,就把我娘壓在華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聲音,激昂地迴蕩在瑤池之中。楊戩暗嘆一聲,這孩子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地不知所云。濫用天條與天條不公之間,根本構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違背律法未卻被懲處,只能說執法力度有待加強,又豈能作為其他犯事者不該受罰的理由?

  王母卻明顯心不在蔫,爭辯能否佔到上風,對掌控整體局勢毫無影響,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盤旋。又過了片刻,趁沉香大聲辯得正急,她逼視著兜率宮主,放低聲音悄然喝道:“老君,你過來!”

  楊戩嘴角微掠笑意,不再聽沉香越說越遠的廢話,只戲謔地看向老君進退兩難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時就曾垂涎過寶蓮燈,此番自以為坐得漁翁之利,卻終於還是做了黃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卻抗不住王母接連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聲低喝道:“把那東西給我!”老君手中拂塵猛然握緊,咬牙應道:“老道聽不明白!”王母纖眉豎起,尖聲道:“你當我是瞎子嗎?我都看見了,給我!”她這一發怒,臉上驀轉金色,幾乎是要擇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凜,知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觸怒於她,手從袖中伸出,將寶蓮燈遞了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又一個時辰地過去,爭論猶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發,只在眾人爭出火氣要大打出手時,才淡淡地開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讓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時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許多事不知內情,此時有些急了,湊近沉香問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來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辦了。”沉香低聲道:“他來了更好,觀音菩薩早就料到了這一步,否則也不會放任紅孩兒和孫悟空這麼鬧法。”哪吒一喜,笑道:“原來佛門也看不順眼這勞么子天條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這一等又是五個時辰,群妖都不耐煩起來,玉帝素來不動喜怒的神情裡,也微現出一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孫悟空豬八戒這幾個佛門中人,全神貫注地沉思著些什麼。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討些主意,見他全無反應,只得又向不遠處看去。就見她盯著司法天神手裡凜然生寒的三尖兩刃槍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傳音叫道:“楊戩,你過來!”

  楊戩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險將燈擲進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這一聲傳召。當下向後退了幾步,在御座邊從容地施了一禮。

  “若有寶蓮燈在手,你有沒有把握應對眼前的局勢?”

  王母才問出聲,那邊群妖見久無決定,反而將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來,沉香更大聲叫道:“楊戩,不如拿出寶蓮燈來,我們再打一場如何?”

  王母目光倏轉陰寒,似乎當場就要暴發,一邊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時候,等佛祖前來善後如何?”轉身向沉香連施眼色,三言兩語,又勸住群妖多等兩個時辰。

  王母這才放鬆下來,配合著老君的說法,佯作與玉帝商量起天條公正與否。玉帝卻突然望向楊戩,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說沉香這孩子,他長得像誰啊?”

  聲音並不太大,卻刻意讓御座邊的司法天神聽到,司法天神眼中閃過複雜的光芒,隨即微闔起雙目,掩飾住驀然生起的震驚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觀,若真看出什麼疑點,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從未想過的是,他會將沉香與自己相提並論,說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試探的一句話來。

  楊戩向遠處那個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剎那間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又被自己一一否決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寵溺和憐惜,還是慢慢轉成了另一種激烈的決絕情緒。

  放置神斧時,就想過逼緊一步,讓那孩子不再留情,這樣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話後,終於成為最上好的選擇了。也好,就由楊家的血脈,來送自己這最後的一程吧,最後成全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毀滅的聲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綻和懷疑——

  也算是,遲到了三千年的贖罪!

  同樣驚詫的還有沉香,年少的輕狂,早變成了現在無地自容的羞愧。像誰?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樣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身子一僵,臉色一片蒼白:“是玉帝起疑了,認定舅舅還在顧唸著親情?”他默想著,不覺冷汗淋漓。

  結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過程,竟比親身經歷時,更加的撲朔迷離。

  王母臉上早已變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沒別的可說了?”玉帝搖頭道:“縱有別的可說,也沒有這個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語一聲,“像誰並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勢所趨而已。但一味順勢,只怕隨波逐流後,便再難自控。這順逆之間,當真是難哉難哉,難矣哉!”

  眾妖站得遠,自然聽不清這兩人說的是些什麼,豬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錯,這次真商量起來了。”但兩個時辰轉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像有下了決斷的模樣,連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聲喝道:“兩個時辰到了,商量出什麼結果了嗎?”

  老君暗看著王母臉色,佯作忙亂地小聲提醒道:“陛下,娘娘,時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視老君,道祖驀地一驚,只覺玉帝的目光嚴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內心的慾望深處。但這種感覺陡然消失,道祖再看過去,玉帝已恢復了平素的老樣子,正不安地追問道:“這兩個時辰怎麼過得這麼快呀!老君,你說太白金星怎麼還沒回來?”

  便在這時,一聲通報傳來:“太白金星回來了!”瑤池內頓時一陣轟然,眾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卻都移目向入口處張望了過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內,回來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來佛祖正在講經,無暇來此解圍啊!”他抬袖試了試滿頭的汗水,又從袖裡取出一紙絹書,呈了上去,說道,“佛祖有幾句話,讓老臣轉交陛下。”

  玉帝接過絹書,目光從由近而遠,自眾仙與群妖身上一一掃過,許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緩緩說道:“無暇來此解圍?這講經就這麼重要嗎?”

  群妖大喜討論,眾仙患得患失,誰也沒有留意到玉帝的語氣,明顯和平日不太一樣。豬八戒猶自在一邊大聲嘲笑起來:“佛家講究普度眾生,我說你們,和一個普通的凡人也沒什麼區別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陣轟堂大笑。

  絹書展開,玉帝一字字地讀了出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惡因惡果,惡果惡因……”不待他讀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個繞口令能解什麼圍?”沉香雖早知觀音另有安排,但眼見如來這繞口令般的推脫之辭,還是覺得解氣無比,叫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現在連佛祖都不願幫你們了,還不知道錯嗎?”

  他話中諷剌之意極濃,王母面孔頓時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聲喝道:“沉香,你給我聽著,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會在一個妖孽的威脅下改了天條,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玉帝卻只瞧著絹書入神,微蹙長眉推敲著佛門用意,渾沒有去管已瀕暴怒邊緣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麼不要天也罷!”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聲大叫:“殺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舉兵刃便要動手。

  王母厲喝一聲:“楊戩!”寶蓮燈現在手裡,凌空向前擲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護在了御前。

  舉燈作勢,楊戩卻沒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勢,沉香的態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閒棋。打與不打,都由不得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將氣氛營造到什麼程度而已。

  他沉思著看了看玉帝,玉帝方才的一席話,現在的神情,無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隨即又掃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適可而止。老君會意,搶上雙手亂擺,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裡惶恐亂叫,卻是單手拈出法訣,悄然用傳心之術,向空傳出了時機已到的訊息。

  於是,彷彿要呼應老君的話一般,萬道霞光憑空爍現瑤池之上,佛號飄渺悅耳,白衣大士寶相莊嚴,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眾人一般地現出驚喜之色,卻還是禁不住不為人知地冷笑一聲。觀音其實早已到場,但為了最佳的調停時機,一任淋漓的鮮血灑遍了瑤池,卻也只能是隱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佛門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為,誰又敢說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絹書,目視觀音,搶在眾人之前出聲喝道:“菩薩,且助我天廷解圍如何?”

  觀音菩薩合什應了一句:“阿彌陀佛!”足躡祥雲,手持淨瓶,端的是清靜之至,再無半分當日熊血淋身的狼狽。她未當即回應玉帝問話,只向沉香說道,“沉香,如此鬧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還會禍亂三界眾生啊!”

  沉香怒道:“他們只顧著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眾生放在心上!”觀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勸,轉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貧僧與你們打個賭如何?”

  玉帝目光驟寒,旋即斂去所有鋒芒。“好個果果因因……”他重複一遍絹書上的語句,慢條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卻不再說話,甚至王母不忿欲語,都被他用目光強壓了回去。

  楊戩冷眼旁觀,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聯手設下的這一棋局,玉帝轉瞬之間,便已從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時,這法器連應對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過這也無妨。

  勢不可擋時,唯有順勢而行,才能保得住未來的平安。玉帝這樣的應對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嗎?

  司法天神微笑一聲,神情越發淡定,全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觀音見玉帝不語,便繼續說道:“若陛下和娘娘贏了,貧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貧僧贏了,便請天廷赦免三聖母,修正天條不公之處,不知陛下願不願意?”

  玉帝點了點頭,道:“這個賭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開口勸阻,玉帝微一欠身,搶先向她道,“娘娘,這輸贏對我們都有利,你便讓朕做一次主罷!”語氣裡帶了十成十的懼內之意,只引得場上群妖都齊齊狂笑起來。

  王母卻聽出了他柔和話音裡的不容置否,心頭一凜,悻悻地應道:“全憑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觀音道:“菩薩,朕答應和你賭了,賭什麼都行。”

  觀音笑道:“那好,我們就賭沉香救母!貧僧與大家一起坐觀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將三聖母從華山救出,就算貧僧贏了,由貧僧作主修訂出新天條來,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無意地看向楊戩,許久不出一言。王母卻突然笑出聲來,道:“原來是賭這個?菩薩,賭這個的話,連本宮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觀音追問道:“娘娘和陛下都願意?”王母輕輕冷哼一聲,這個賭法對她而言,簡直等於勝券在握,毫不遲疑便答道:“當然,我們賭了!”

  觀音點頭微笑,又向沉香道:“貧僧今日插手俗務,所為的是三界內的芸芸眾生。沉香,若玉帝真有個好歹,必將造成三界大亂,塗炭生靈,想來這也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說來前便有定計,便是觀音這兩言兩語,他也無從反駁,只有豬八戒在一邊打著哈哈:“菩薩,我們為的,可也是為了三界眾生呀!”話音未落,觀音淡淡一句:“淨壇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頓時將豬八戒駭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發一言。

  觀音環視在場所有人、妖、仙,神態優雅從容,但目光移到楊戩身上時,清靜的禪心卻突然一陣波動。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願記起的奇恥大辱,否則老君前來說項,她斷不會立即應允了下來。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現身之時,她也還有著一兩分猶豫,畢竟權力場上的勾心鬥角,與自己普度眾生的悲願格格不入。

  但這些猶豫,在她看到楊戩的剎那之間,便完全化成了烏有,那日壓頂而來的巨熊鼻息,彷彿又噴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誦了一聲佛號,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斷然唯善是從,縱是結我佛門以為大援,也定為了三界公義之所在。”

  默思計畫的細節,她從容說道:“沉香,盤古開天時,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開乾坤缽和華山該不是什麼難事。”沉香應聲問道:“那神斧真能劈開華山?”觀音道:“天地都能分開,小小一個華山算得了什麼?”

  沉香大聲道:“好,我跟你賭!”又是一番討價還價,議定了具體的打賭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奮勇,當即陪沉香往下界尋找神斧去了。

  觀音提到開天神斧時,王母神色微微有變,轉頭見楊戩微垂雙目,神色毫無波動,卻又放下心來。這權臣的法力三界內少有抗手,別說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誰又能有那份修為破缽劈山?得意地輕笑一聲,王母終於恢復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鐺鐺的兵刃交擊聲外傳來,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來,低聲道:“是我……我一直纏著勝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罷戰。”果然,孫悟空與手持長劍的小玉,一路翻翻滾滾地打回瑤池之中。一個金箍棒重逾千鈞,一個劈天神掌威風八面,竟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三章 委惡絕交遊

  觀音大聲喝止,小玉停下手來,卻轉頭看向楊戩,等著他的示意。楊戩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她這才嬌吒一聲,恨恨地對孫悟空道:“孫悟空,我早晚還要找你報仇的!”虛出一招,藉機脫身向瑤池外奔去。

  孫悟空也不追趕,拍腿大笑不休,觀音以楊柳枝醢水向空灑出,法力到處,幻出尺許有餘的一方水月幻境,現出沉香等在下界的情形。頓時整個瑤池都為之一靜,人人仰起頭,全神觀看尋斧之行的諸般動向。

  三聖母看一眼水月幻境,又看一眼哥哥,恐慌悶得她喘不過氣來,抓住小玉問道:“小玉,乖,你當時在瑤池的。你告訴娘,二哥他……他是什麼時候去的崑崙?”

  小玉用力咬著唇,沒有回答什麼。因為她突然有了一種衝動,只想衝出水鏡衝回劉家村去,留住遺忘了三年多的那份憐愛寵溺,逃開所有即將發生的傷害與痛楚。

  淚眼已經模糊,魂不守舍地被金鎖帶動走著,她和三聖母這才發現,楊戩正悄然退向水榭邊的偏僻角落,傳音示意梅山老四過來。

  老四不敢違背,心中卻忐忑不安。瑤池險些失守,觀音又出面為沉香撐腰,偌大一個天庭,眾仙大多選擇了獨善其身。連玉帝的態度,都漸趨鬆動,真正負隅頑抗的,也只有王母和這位二爺了。可是,眼下局面,是頑抗就能如願以償的嗎?

  這個二爺啊!固執至此,將來若真有個閃失,也是自作自受,不值憐憫。眾兄弟為他,真小人做過,偽君子也做過,仁至義盡。自古危牆不立其下,是時候了,再不能為了區區愚忠,去陪他沒頂於洶湧的險局之中了!

  楊戩所想的,卻是另一層。老四多智多疑,小狐狸卻極是單純,萬一漏了什麼破綻,反會被他套出內情。當下吩咐道:“神斧便在崑崙,老四,你和老三、哮天犬去下界拖住沉香,一定不能讓他成功。”老四心頭一撞,道:“這麼說……”楊戩沉下臉點了點頭,神色頗是不耐。

  老四的心思,在急劇地盤算著。去還是不去?有觀音的水月幻境懸在半空,這一去就等於是公然破壞賭鬥。楊戩位高權重自不在乎,可眾兄弟呢?何況以沉香的法力,兄弟們一個失手,被當場格殺的可能都有。

  咬了咬牙,他斟詞酌句,小心地稟道:“二爺,小的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說。”

  “當初我們對付三聖母一家,一是為了捍衛天條,二是為了二爺的前程作想,但眼下,是觀音菩薩在和玉帝王母打賭,如果天廷輸了,也不是二爺您的責任,若沉香贏了,那天廷就會赦免了三聖母,修改天條,您和三聖母一家化干戈為玉帛,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啊!”

  老四的話,合情合理,楊戩靜靜地聽著,微有些感動,神情卻突然轉冷,森然道:“老四,你該不會在我最艱難的時候,胳膊肘朝外拐吧?”

  老四一震,叫道:“二爺!”只當已觸怒於他,駭得臉上一片蒼白。

  楊戩放緩聲音道:“老四,你是我最得力的兄弟,也是最能知道我心思的兄弟,我希望在任何時候,你都能跟我一條心。”老四拚命點頭,卻不敢看他,話聽在耳裡,也全成了警告的反語。楊戩緊了緊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又道:“我先設法引開孫猴子,好方便你們溜出瑤池。”

  楊戩轉身欲行,老四突然想到一事,竟驚出了一身冷汗,脫口便問道:“二爺,這次為什麼沒讓老六……”一種隱約的可能,讓他不寒而慄。

  楊戩淡然道:“他少了一條胳膊,不太方便,讓他跟我一起引開孫猴子吧!”老四仍有些疑慮,目光不住向瑤池外飄去,終還是一頓足,匆匆回了眾仙之中。

  楊戩回到水榭,老四正向老六附耳低言:“一會變化了跟二爺出去一趟。”卻見楊戩腳步不停,徑直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王母奏道:“娘娘,有觀音菩薩在場,孫悟空等人不敢亂來,小神有了一個解決天廷之圍的對策,想請四大天王和我到外面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四大天王都是一愣,看向王母意欲詢問,王母也有些不解,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幾人各施神通,接二連三地變化了悄然外出,旁人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卻逃不過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孫悟空大奇之下,在哪吒身上一拍,低聲道:“俺老孫也出去一趟看看。”不待他答,撥毫毛變了個假猴兒留在原地,真身已倏忽不見。

  小玉慘然一笑,道:“舅舅這一趟出去,一是讓我配合著威逼四大天王離開天廷,讓王母再無可用之兵。二就是將梅山老六交給我……最後的決戰便在眼前,他要趁著這個機會,假我的手逼他們回灌江口去。”

  哽嚥了一聲,她向鏡外的梅山老六嘶聲問道:“我放你離開時,你不是起了誓,要找齊眾兄弟返回灌江口,再不管三界是非的嗎?為什麼後來會去了崑崙……你不守信,你們梅山兄弟都不守信!就算不知道真相,也不該……也不該找去崑崙,與舅舅他刀兵相向……”

  鏡外老六臉色慘白,無言可對,康老大緊握著雙拳,喃喃地道:“回灌江口?”驀地明白了過來,胸中一陣大痛。他抬眼看向老四,抬手便是一拳,厲聲道:“老四,你真是混賬!”

  梅山老四並不躲避,呆呆地看著鏡裡,道:“是,我確是混賬!小狐狸放了老六後,老六尋到我說要回灌江口。是我鼓動老六去尋你出山,也是我跟蹤沉香,一路放出消息,好讓你們及時趕到……我知道二爺肯定要去阻止沉香,六兄弟當著沉香的面和他決裂,才是最好的棄暗投明的辦法……我只想給兄弟們留一道後路,但我萬萬沒想到……”

  康老大咆哮如雷,厲聲道:“你哪裡是因為二爺出賣兄弟才義憤填膺的?你……你分膽是看中了沉香在三界的影響,想另攀高枝對不對?你……老四,你這混帳真是該死之至!”所有不明之處一一迎刃而解,這個昂藏七尺的高大漢子,猛然便跪倒在鏡前,捶地痛哭失聲。

  鏡裡楊戩已綁起老六交給小玉,正與小玉一唱一和,只駭得四大天王心膽俱裂。四人這才知道司法天神假解圍為名,實際是不忘舊惡,要趁機對付自己兄弟。小玉的厲害都親眼見到了,有她與楊戩聯手,四兄弟豈會有半分生機?

  再看看掙扎大罵的梅山老六,四大天王更是冷汗不止。梅山兄弟追隨楊戩多年,如今為一時之利,便毫不猶豫地賣出給了仇家。與這等狠辣的小人結下大仇,將來在天廷又該如何立足?

  “我們離開天界!”為首的魔禮青咬著牙吐出這句話來,“二郎神,你無非記恨著我們兄弟,但若在天廷公然殺害同僚,你的罪卻也不小。不如各讓一步,容我們自行返回西天我佛座前,再不管天界的是是非非!”

  楊戩微微一笑,這四天王法寶厲害,真動起手來,也要費上一番手腳的。肯主動離開,王母再無可用之人,目的也算是達到了,當下便道:“離開天界?好啊,設時務者為俊傑,我就先放了你們一馬!”

  四大天王合什當胸,魔禮青最後看一眼面對了數千年的天廷風物,低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大喝道,“楊戩,我們兄弟撤了,走!”四人身化流光,貫空直投西天而去。

  梅山老六被玄鐵索縛住,破口大罵不休,楊戩側過身子不去看他,黯然之色一現即隱。小玉唇齒微動,想出聲安慰,又怕被老六看出不妥,生生忍了回去,只默默將老六施法定住藏到一邊。

  猴子瞧這裡熱鬧收場,惦記著瑤池的情況,也先一步轉了回去。小玉確定再無旁人後,忍不住拉了楊戩袍袖,有些著急地問他:“舅舅,該做的都幫您做了,沉香正在找尋神斧,您什麼時候告訴他實情?剛才瑤池那場大戰,你們兩人……”想起沉香和楊戩搶燈時那種憎恨的目光,她突然便打了個寒顫,一種不祥的感覺席捲上心頭。

  楊戩微笑道:“處置好老六的事,你便去崑崙的玉虛洞,那是我少年時修煉的舊府址,且在那兒等我吧。放心,沉香不會有事,只要拿起了開天神斧,他所有的心願,就能全部達成。”見她神情有異,知道這孩子是在擔心自己,只得暗嘆一聲,假意安撫上一句,“沉香與我誤會頗深,有你在場我才好說明一切,否則要他相信,可委實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小玉當他已安排妥當,頓時高興起來,連聲應允。楊戩打發她離開,自己返回瑤池,奏報王母四大天王返回西天之事。孫悟空正站在群妖處生著悶氣,見他進來,忍不住便重嗤了一聲:“呸,照他那德性!”

  方才猴子回來,火眼金睛略一觀照,便發現哮天犬等人已全部不在,原地只是變化出來的假身。他稍一思付,頓知上了惡當,楊戩容自己在外面看熱鬧,定是為了方便這幾個下屬變化行事。

  又懊惱了一陣,孫悟空總覺不甘,念頭一轉,突然便有了個辦法報復。當下他大步上前,得意地向觀音問道:“菩薩,若他們暗中設障,妨礙打賭的公正,是不是就算他們輸了?”

  楊戩此時已奏報完畢,王母猜出他在挾私報復,生硬硬地擠出一句:“很好,司法天神,本宮算真正見識到你的陰險了!”氣惱之餘,冷哼道,“楊戩,天廷就只能指望你了。”楊戩只當聽不出她話裡的諷剌,躬身恭敬地笑道:“娘娘放心,楊戩有寶蓮燈在手,一定可以力挽狂瀾!”

  退了幾步,正聽見孫悟空向觀音的問話。他神色不動,聞如未聞,心中卻暗道了一聲:“來了!”

  孫悟空唯一破綻,就在於好勝之心。一發覺落了下風,千方百計都要掰回一局。昔日瑤池鬥酒,便是利用這一點,激得他暴跳如雷。此時人人羈在瑤池脫身不得,自己自不能如哮天犬等人一樣變化離開,唯一的脫身之道,怕是又要著落在這猴子身上了。

  知道時機已到,待那猴子又亂嚷一陣:“若人有利用人多勢眾,先一步探出神斧下落,同時故意將沉香引向別處,那麼不就成了明擺著耍賴皮嗎?”楊戩冷笑不止,突然便語帶嘲諷地提氣喝問道:“猴子,莫要血口噴人。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我方在暗動手腳?”

  孫悟空一呆,隨即大怒,嘿嘿怪笑兩聲,道:“證據?要證據還不容易?”猛提起一口真氣,向空噴出,幻出萬柄風刃,直射向前哮天犬等人立足的諸仙陣營裡。

  眾仙猝不及防之下,急提法力護身,王母勃然大怒,叫道:“菩薩,你要縱容這猴子動手不成?”孫悟空卻得意大笑,手指前方道:“非也非也,老孫不過是想讓大家看看,我那不成器的晚輩楊小聖,到底養了幫什麼樣的酒囊飯袋!”

  他風刃襲過,看似駭人,威力卻極平平,眾仙有護體法力,輕易便能抵禦得住。但哮天犬與梅山兄弟,都是假身留在原地,轉眼便被絞散得消失無蹤。

  群妖一陣嘩然,楊戩卻只是冷笑,道:“證據,這算什麼證據?眾目睽睽之下,你偷襲殺人,毀去肉身,卻還要公然誣陷嗎?”孫悟空一愣,假身已散,真身又不知在何處,楊戩這話強辭奪理之至,卻還真不易反駁,只得怒道:“這幾人分明不在原處,早開溜尋找神斧去了,楊家小兒,事實俱在,你還敢當眾信口雌黃?”

  這次不待楊戩開口,王母已森然出聲回護這權臣:“孫悟空,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們是去尋找神斧了?”孫悟空呸了一聲,喝道:“若俺老孫找出證據來,是不是就算你們輸了?”語氣極不客氣。王母面色一寒,伸手在御座上一拍,驀地便站起身來。

  觀音眼見要僵,口誦佛號,止住孫悟空,說道:“悟空,娘娘說的也是,沒有證據,就不能證明別人在暗設障礙。”孫悟空斜睥向前,正看到楊戩嘲諷又略帶不屑的神情,不禁切齒冷笑道:“證據?俺老孫去找就是了!”哪吒知他脾氣,伸手拉住他毛茸茸的手掌,低聲勸道:“菩薩好像胸有成竹,勝佛,不宜平添波瀾……”話未說完,手上一輕,孫悟空不耐眾人來勸,已如先前一般,金蟬脫竅而去。

  見這猴子站立原地,突然不言不語,楊戩頓知計已得售,微微一笑,向觀音道:“菩薩,若是我方證明了貴方暗中搗亂,又該如何算法?”觀音冷看他一眼,不屑與言,又知孫悟空這一離去等於送人口實,只得向玉帝道:“陛下,娘娘,看來暗中行事以增勝數,雙方都是難以避免的了。不如這樣,不論哪一方搗亂在前,只要被捉到證據,便算這一方輸了,如何?”

  玉帝笑而不答,王母返身落座,冷冷地道:“就依菩薩所言吧。”楊戩就勢上前,朗聲說道:“好,就請菩薩、娘娘和陛下看仔細了,楊戩這就去找證據。”單手持槍,反負在身後,大步向瑤池外走去,群妖被他氣勢窘住,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道來,誰也沒想到上前阻止。

  他駕雲疾馭南天門,片刻已離了天廷,卻是放緩了腳程,閒散地一路綴著孫悟空,當真是一付要捉這猴子老千的模樣。孫悟空在前方也發現了,筋頭雲擺脫原也容易,但離開瑤池後怒火一消,只覺剛才被楊戩句句扣住話頭,似乎又上了一回惡當,便索性佯作不知,邊走邊思付應對之策。

  楊戩並不著急,按原先議定的計畫,為避免沉香直衝上崑崙啟人疑竇,須由這孩子在下界亂闖段時間,才由兜率通知其藏斧的所在,現在還沒有到趕去崑崙的時候。將諸事又默想一遍,確信再無遺漏後,他心中一陣輕鬆,現出幾分開朗的笑意。

  沉香木然跟在旁邊,看著舅舅唇邊的微笑。這笑容仿若已不屬於這塵世,象飄渺浮風般不可捉摸,溫文中顯出難得的悠閒。但不知為何,折映在眼裡,卻只顯蒼涼,摧肝裂腸,幾乎不忍卒睹。

  後面的事,眾人中有不少是親身經歷的,自然都知道得清楚。當時觀音又施水月幻境之術,讓眾仙妖看到孫悟空急中生智,將計就計地大繞圈子,存心戲耍楊戩一通。兩人在下界鬥了數日,楊戩才勉強趕上了筋頭雲,悄然掩身近前察看的結果,卻是孫悟空正躺在林裡呼呼大睡,被這猴子結實地嘲弄了一頓。

  那時在幻境裡,只見到他悻然的臉色,抽身便走的無奈,人人盡情地冷笑熱諷。但此刻卻分明看出,這一追一逃,無非是他打發時間的好戲,才一離開猴子的視線,神色便已輕鬆無比。

  只見他似要返回瑤池,卻趁猴兒得意忘形擺脫了糾纏,調轉雲頭便向西疾奔而去。不久氣候漸轉寒冷,雲下山勢連綿起伏,全是蒼翠的莽莽林海,小玉頓時一個哆嗦,畏寒般倚進沉香懷裡,喃喃地道:“崑崙……沉香,崑崙到了……”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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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四章 流年彈指歇

  已近金秋時節,但夏日餘威猶在,崑崙山上生機勃勃,連萬年不化的冰峰,也都薄了幾分雪衫。

  沉香以為舅舅要查看自己取神斧的情形,不料楊戩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地方離崑崙神所在,只有一山之隔,險峻陡峭,縱使靈猿亦無法攀爬而上。堅石之間,荊棘叢生。楊戩望見那澀綠棘刺之間,赫然綴著幾朵粉白嬌嫩的小野花。

  楊戩的唇角不自覺閃過一絲笑意,那隻調皮的小狐狸啊。撥開荊棘,後面是一座半塌的洞府。破損的洞府牌匾上,青苔已經被細心擦去,露出“玉虛洞”三個字。

  楊戩才到了洞口,小玉就從洞裡鑽出來。她笑著拉著他的手進洞,滿臉得意之色。

  楊戩進洞府,不禁愣了一下。玉虛洞自從他藝成之後,就沒有再踏足。他吩咐小玉來此相候,也是因為地處偏僻,便宜行事。此洞廢棄千年,應是破敗不堪。但楊戩沒有想到,洞中已被收拾的一塵不染,破損的石桌石凳也修復一新。楊戩的視線很快就移到了石桌之上。桌上擺放著些新鮮的山果,還有五隻酒杯,環著一壺新酒。

  看楊戩注意到洞中這些變化,小玉的臉有些發紅了:“舅舅,我等得有些無聊,就胡亂收拾了一下。”她拉著楊戩的手,笑道,“舅舅,我剛用冰鎮了壺梅子酒,可以消暑解乏。等沉香救出了三聖母……”

  想著憧憬中的將來,她調皮地又是一笑,“大家也可以在這兒小聚一聚,我要沉香給舅舅您斟酒賠罪!”

  楊戩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那幾隻酒杯上,半晌,才嘆道:“小玉,沉香有你,我就放心了。”

  小玉聽楊戩說起沉香,芳心暗跳:“舅舅,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沉香?”

  “很快。”

  小玉一喜:“舅舅,馬上就要成功了嗎?”楊戩雖然一直讓小玉幫忙,但是乾坤缽一事,他一直是瞞得滴水不漏。眼見小玉為幫自己,忍受相思和誤解之苦,日漸憔悴,楊戩心中暗痛。如今,終於能夠放這個女娃解脫了。只是,楊戩的目光又不自覺地看向那壺梅酒。

  “小玉,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楊戩取壺,斟了一杯酒,親手遞到小玉的手中。小玉受寵若驚,她紅著臉道。“為舅舅我分憂,本是小玉應盡之責。”

  楊戩為自己斟一杯,“我敬你。”

  小玉怎敢讓楊戩敬她,趕緊將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她放下酒杯在桌上,忽然便是一陣暈眩,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石凳上。她勉力抬起頭,瞧出去的楊戩,模模糊糊,只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舅舅……”小玉的舌頭有些僵硬,“為什麼……”

  楊戩看著小玉,“小玉,謝謝你放過了梅山兄弟。還記得嗎,我說過要給你一個交待的,今天,你姥姥的大仇就能報了。”

  “不,舅舅。我已經沒有仇了,我早就沒有仇了。”小玉說不出話來,她流著淚,只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三聖母看著那酒杯喃喃道。她看著小玉,盼她能夠給個解釋。

  聽小玉輕輕道:“舅舅換了原先的梅酒。我從來沒有喝過這種酒,它寡然無味,清清淡淡的,卻又醇烈無比,還有一種淡淡的草香味兒……當時,我很暈,魂魄都在飄蕩,似乎在流水中一般。”

  “彈指流年。”三聖母的臉上,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楊蓮嘆道:“還是在灌江口的時候,二哥閒來曾經釀過一種酒,取長風為魂,水澹為魄,佐以極少量的忘憂草汁。二哥說,飲了此酒,就會在夢中,追憶往昔歲月。故而,他為此酒取名‘彈指流年’。但是,這酒是讓人安神睡去,為何二哥要騙你服用呢?”

  “彈指流年。”小玉默唸著,眼中的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舅舅原來是這樣,把我對他的感情和記憶,全部抹去的。”

  夢中,飄忽之間,小玉彷彿又回到了真君神殿的密室。她偷著懶兒溜去和四公主說悄悄話兒。四公主笑著點她的鼻子:“你這個小狐狸,還不去用功,當心真君回來考察你的功課。”小玉吐著舌頭,為何這位四姨母,越來越有了些二舅母的架子?

  小玉無奈,只能去亭子一個人練劈天神掌。她才練了一會兒,哮天犬就跑過來蹲著看她練功。小玉面帶得意之色,笑問哮天犬:“我的功夫怎麼樣?”

  哮天犬卻撇著鬍子,聳聳肩,一幅瞧不上眼的模樣。小玉看哮天犬樣子,覺得有趣極了。她忍不住又要逗弄哮天犬玩,故意做勢嚇唬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不如你來指點小玉幾招吧。”說完,合掌就撲,就等著與哮天犬追追逃逃的耍樂子。

  不同往常,掌到面門,哮天犬卻站著不動。他的眼中,忽然現出了悲色:“哮天犬隻是一條狗,沒有多大的本事。小狐狸你好好練功,幫主人一把。主人現在一個人,我真的很擔心啊……”

  “哮天犬叔叔。”小玉愣在當地,看著哮天犬慢慢回過身,瘦瘦的身子,竟然有些佝僂。

  “哮天犬叔叔剛才是什麼意思?”小玉被哮天犬的話弄得心煩意亂。“我一定要找舅舅問個清楚。”但諾大的神殿突然變得死一般沉寂,小玉在殿裡一個人亂走,卻怎麼都找不見楊戩。

  忽然,小玉瞥到幾人正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小玉追上去,大聲問他們楊戩在哪裡,但沒人肯回答。她一路追下去,直到連神殿都看不見了,這群人才止住腳步,冷冷地轉頭看了過來。

  小玉待看清他們的面目,不禁呆住了,竟然是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冷笑著,大聲咒罵楊戩,他們的臉上,十分的憤怒之中竟然刻著七分怨毒。

  小玉退後幾步,緊緊摀住耳朵,那些誹謗之詞,她是一句都不能入耳的。小玉大聲叫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們聽我說……”

  康老大冷嘲:“小狐狸,你和楊戩是一路的,你想要說什麼?”小玉頓時語塞:“我……”梅山兄弟狂笑著紛紛駕雲離開。

  雖然天性狡黠,伶牙利齒,可小玉礙於楊戩密令,不能替他辯白半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梅山兄弟帶著怨恨遠去。但她心中委實憋屈至極,悶著頭往回走,早把這些人所有的祖宗都挨個請出來問候了一圈。

  “死梅山,等我告訴舅舅,有你們好果子吃。”小玉想到此處,心情舒暢許多。她畢竟是個孩子,渾然未覺察凶險已近。

  “小玉,你喚誰做舅舅?”那個聲音冷冷的,小玉如同被冷水潑頭一般,她愣愣的看著前方的雲路,姥姥正看著自己。她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你認賊作父,將你親身爹娘置於何地?”

  “姥姥,我好想你啊。”小玉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誰是你姥姥?我被你氣得日夜不寧,特地從地下趕上來看看,我的乖孫女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玉心中悲苦,她不敢再看那個死魂靈,唯有長跪在地,以頭觸地,哀哀地喚著姥姥。

  死魂靈背過身去,長嘆一聲:“你不要再喚我,我也從此不再認你。”小玉跪在地上膝行搶前幾步,她要抱住姥姥訴說心中的矛盾苦楚,卻從姥姥的身體中穿了過去。死魂靈消散去,卻留下徹骨的失望,將小玉的心浸得冰寒透了。

  小玉冷極了,她一路哆嗦著,她要回真君神殿。她已經沒有家,真君神殿就是她的家,家中有她此刻最需要的溫暖。“舅舅。”她低低的喚著,彷彿這能夠稍微驅散些心頭的寒意。

  真君神殿到了,小玉卻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扇厚重的大門,將小玉無情的關在外面,任她如何敲打都緘默不言。小玉軟在門上,記憶中一個聲音淡淡的響起:

  “你出去後,就不要再回來。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小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她感到恐懼,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卻不知道這種凶兆要應到誰的身上。從前的事,從前的人,都像走馬燈似的在小玉腦海中旋轉。小玉感到有些暈眩,從來未有如此迫切,她想要再見楊戩一面,胸有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他傾訴,但是舅舅又在哪裡呢?

  “舅舅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經做完了。所以,舅舅就不再見我了?”小玉有些傷心的想著,“我還能幫舅舅些什麼呢?”

  “燈油。”小玉忽然想起了寶蓮燈,她笑了,她終於可以為楊戩再做些什麼了。小玉取出匕首,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刀鋒過處,一滴血都沒有。小玉急了,她用匕首使勁劃下去,數刀過後,手腕上只多了幾道白色的擦痕。

  小玉看著自己的手腕,呆呆發楞。忽然,她聞到了血腥氣。血不是從她的手腕上流下來的,而是……小玉悚然回頭一看,沉香倒持小斧,斧刃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種可怕的情景,再一次浮現。上一次,是楊戩的三尖兩刃槍上,沾染的是沉香的鮮血。那麼這一次,沉香的板斧上又是誰的鮮血?

  這是天地間罪人的血。

  鮮紅的血,滴在純白的台階上,變成了澀澀的黑。純黑的真君神殿,似乎極慢,又是極快的,風化腐朽。小玉的手輕輕一觸,那道她怎麼也推不開的門,竟然化為了飛煙。整個神殿在瞬間土崩瓦解,悄無聲息。原本墨玉般堅硬,卻早就是不堪重荷。其實,裂紋很久前就有了,人們不經意地忽視過去,此刻終於完全碎裂。

  幸好,神殿中該走的都走了。

  那麼他呢?

  他在哪裡?小玉看著空空蕩蕩的一片空地,心中忽然生出了恐懼,那是因為記憶忽然間被吸空所致。她甚至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個“他”是誰?

  粉塵打著旋兒慢慢轉動,如同舞者柔軟的身段。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慢慢的,捲起那些粉碎的灰塵。黑色的粉塵和白色的粉塵,混雜在一起,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灰。

  小玉跪下去,碰起一捧灰,死灰竟然帶給她溫暖的感覺,如同親人給她的最後的體溫。

  “啊!”小玉的心空洞洞的,她發出野獸的悲鳴。她的心已經被吸空了,留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黑洞。小玉的眼睛望出去,絕望的深淵是什麼顏色,天地間就是什麼顏色。唯有風捲起死灰,如同一條灰色的龍,昂著頭欲向天的盡頭。

  小玉追過去,不管跌倒多少次,她都要追過去。是的,因為她還認得那條龍,那龍的紋,曾經盤踞在黑色的寬氅廣袖上。現在,它卻要去哪裡,是要尋找它的主人嗎——可銀色的龍身,為何如此黯淡,那能與神鎧比輝的明亮與生氣,都遺失到哪裡去了?

  小玉已經不敢細想,她一步都不能停留。因為她只要一停留,這些斷斷續續的片段,也會消失無影。

  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思憶如同年華般美好,又如年華般逝去,再無挽回。

  小玉力竭了。她跪在地上,頭痛欲裂,什麼都不能去想。因為只要一想,那些珍貴的片段,都會被無情的洗去。

  身上已經被汗水濕透,小玉咬著牙,硬著心腸,不理會這些。她看到了自己手腕,淺淺的幾道白印下,是從前割的舊傷疤。小玉哭著狂笑起來,為什麼這個夢那麼長,為什麼我還不能醒來?她張嘴欲向腕間咬去,但冥冥間,似乎感應到什麼。小玉一抬頭,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睛,依然是那種淡淡的笑意,卻帶著些許傷感,似乎在輕嘆:“傻孩子,這又是何苦?”

  “舅舅。”小玉哭了,淚水決堤般湧出,她再也無法抑止自己,不去想著這個人。

  我是一隻在山林中野慣的小狐狸,愛在花叢中忽然竄起來追逐蝴蝶。身邊的最親的人,就是我姥姥。後來,遇到了沉香,我的世界便和他的交疊。再後來,姥姥死了,我的世界便只有沉香,而他的心中卻有兩個女孩。

  那個時候,也許為沉香而死,將這條命舍了給愛人,便是我最好的結局。偏偏楊戩救了我,他可是我的大仇人啊,也是沉香的死對頭。

  因割血帶來的恐懼和屈辱,不知何時被另一種感覺所取代。我不再是父母雙亡的孤兒,也不再是注定被拋棄的異類。藥碗被一隻手穩穩的扶住,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成熟男人的品格,他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父親。

  小玉痴痴的看著自己伸出的手,拳心緊握,虛懸的手臂不知是要伸向何處,也不知是在等待何人。小玉孤獨的等待著,她緊攥著拳,固執的不肯放手。也許,她將毫無意義,無有希望的等下去,直到永遠。

  “小玉。”一雙溫暖的手,搭在小玉冰冷的手上。小玉順著那雙手看上去,少年溫柔的笑著,“來,小玉,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嗎?”

  “沉香……”小玉不確定的喚了一聲。少年點頭微笑,明朗的笑容,如同他身後那片天地一樣,灑滿陽光。

  “小玉。”沉香的臉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自信,神彩飛揚。他傾身將左手伸給小玉,“小玉,跟我走吧。我將給你幸福,你答應過做我的新娘。”

  幸福感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空虛,小玉握著了愛人的手,她的指縫間,漏下最後的一撮灰塵。小玉當然不會察覺到的,那只是一撮灰塵而已,她的眼中都是幸福的所在。

  小玉往前跨了一步,她步入少年的陽光中,步入了幸福美滿的憧憬裡。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也是“他”允諾下的。

  “他?”

  小玉遲疑了一下,如風的少年已經轉過身大步而行,她被他拖帶著往前奔去。溫暖的陽光下,小玉四肢百骸都愜意無比,她是山林的女兒,腳下就是芳草,身邊就是樹林,前方是心愛的少年……

  但瞳孔卻驟然縮緊,沉香背著的斧子上,有一抹鮮紅的血跡,永遠都無法乾涸的血。

  因為,那是天地間罪人的鮮血。

  塵落,天變,勿回頭。

  血色向上洇開,天空是一半明媚,一半卻是血色的透亮。那種透亮,是薄的不能再薄的一層膜,似乎一捅就破。

  “小玉,什麼都不要管了。我只想你們幸福……”

  空氣突然變得澀重,如同窒息者最後呼出的氣息一般。一道道沉重的鐵閘,從四面八方擠兌過來,只留下一條狹小的通道。通道前景色依然明媚,少年依然微笑關切,但是,小玉卻知道,通道的盡頭,再不是自己期待過的那樣的幸福。

  她不能自由地奔跑了,被鐵閘限死的風景,無望得近乎絕望。

  那麼回頭吧!可前方有少年的微笑……

  回頭之後,如果連這微笑都遺失了呢?

  不,她寧願失去一切,都不能放棄這少年一笑。小玉又向前跨了一步,她需要有一個愛人,需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們會有很多漂亮可愛的孩子……

  有個聲音嬌笑著:“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

  “叫什麼都沒關係,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我香火,讓他姓……”那個聲音越來越輕,小玉竭盡全力側耳傾聽,卻怎麼都聽不見。因為她這一停,已經走不脫了。

  腳下大地上,變得軟綿綿,那是那是濕漉漉的血,如同從濕透的海棉裡飽蘸出來。小玉悚然回頭,身後的天上是無數鮮紅的嘴,那些嘴一張一合,塵世間所有的聲音加起來,都不如他們發出的嘈雜。小玉的頭要被炸開一樣,她想要摀住自己的耳朵,那些聲音卻如亂針刺般直刺入她的耳鼓,她無法辨清他們都在咒罵些什麼。最後所有的嘴都在張合,口型一模一樣。千萬個舌頭在揮舞著一個聲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小玉哭叫著,她的聲音淹沒在洶湧的波濤中。

  一股大力將小玉托起,向著前方拋去。那半邊天地,有著陽光,少年,還有他所許諾於她的幸福。

  “勿回頭。”

  “小玉,小玉。”沉香緊緊抱著妻子,妻子的身體在發抖。玉虛洞中,小玉伏在石桌之上,她的背顫抖著,似乎被噩夢所擾。楊戩的手輕輕撫過小玉的鬢髮,掌下光華閃爍,映在楊戩的眼眸之中,那樣的絕決無情。

  沉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舅舅是在觸動昔日的施法,為小玉消除所有相關的記憶。小玉服下寶蓮燈燈芯,得到了萬年法力,不是四公主可比。所以舅舅才會借用“彈指流年”,讓小玉自行回憶,然後順勢消除。

  小玉伏在石桌上的身子,慢慢平靜下來,似乎進入了安靜的夢鄉。楊戩收手坐下閉目調息,片刻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女孩,額角的發都被汗濕透了。楊戩剛要伸手過去,卻硬著心腸停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那杯未飲的酒,“今天過後,許多仇恨都會散去。楊戩平生所欠的舊債,都一併還了罷。”說罷,楊戩摔杯在地,杯中的酒潑在地上,立刻化為了碧煙,酒杯碎成粉末。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五章 所謀在此時

  就在這時,一個覆蓋了整個崑崙的聲音,從山下清楚地傳到玉虛洞裡:“一個博愛的人,大家會支持他,一個能抵制誘惑的人,大家會信任他,而一個願意為大家犧牲的人,大家也能為了他而犧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還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智慧!”

  聲音威嚴神秘,但楊戩一聽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虛。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見,木公所設置的三關,無論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關,還是後來的權力取捨與博愛之心,都有極深的用意所在,只願這些能給沉香多一些啟發,千萬不要重蹈自己這舅舅的覆轍。

  他舉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驀而大震,萬道金霞飆若電馳,自山下直衝天宇,同時極為熟悉的感覺傳遞過來,隨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尋找著舊主,又萬般地驚惶和失落。

  木公已讓神斧出世,一切,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候了。

  步履從容,循光華而去,但當轉過山道,觸目所及,楊戩的神色,突然便變了。

  隔了一叢樹林,沉香正咬著牙,在丁香的幫助下,拚命抬起神斧,但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提離地面而已。

  “舉起來都這麼費勁,帶著它還怎麼駕雲啊!”

  沉香失措的叫聲清晰可聞,但楊戩並沒有看向這外甥,因為樹林之後,還有另外兩人,兩個他萬沒想到會在崑崙見著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麼差池?”

  那是他下意識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頭,他一眼看過,心中陡然一寒,剎那間一切瞭然如鏡。

  恭敬陪笑,兩人一如往昔,但閃爍的目光,卻都在盡力隱藏著什麼。老二是揮之不去的恐慌,恐慌裡又雜夾著難捺的怒氣,而老四,同樣畏懼著,但更多的,是盤算最佳時機之意。

  “二爺,您來了就好!”老四搶先開了口,“我們一路跟蹤沉香,發現他已拿到了開天神斧,正想設法稟報於您……”

  楊戩緊了緊手中槍,沒有回答,緩緩向前走去。林後是萬丈絕壁,絕壁下那曾經單純清澈的少年,正為一個觸手可及的希望,咬牙盡著最大的努力。這樣的重荷,原不該由這孩子來承擔,他也不願就這般轉交到這孩子的手上,只是,現在已別無選持。

  “沉香。”

  正竭力壓制神斧掙扎的少年,身子驀地僵住。然後,轉過頭來,向聲音的來源處看去。

  司法天神安靜地佇立著,迎視著沉香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測,沒有一絲可能的波動。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會被水月幻境忠實地折映於九天之上,折射於那兩個死物的眼裡。而他即將噴薄的鮮血,也將最後一次,為這孩子滌盡所有的嫌疑,鋪平未來的康莊大道。

  “你沒有悟透死神的話,你的智慧,竟沒能猜測出,有我楊戩在,開天神斧就斷不會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著,甚至帶了些冷哂的嘲笑,於是他如願以償地看到,沉香鐵青著臉,在丁香幫助下單手強提神斧,另一隻手,則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個暴怒的少年在大聲喝叫著:“我不怕你,楊戩,你來吧!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是在自己找死!”

  楊戩一笑,振槍舉步向前,殺氣適時散出,頓時莫名的重壓籠罩全場,沉香神色更見激動,法力猛提,便要含憤搶先出手——

  一條人影從山上疾衝下來,青色勁裝,額前散發微垂,正是龍八。就見他揚耙大喝一聲:“這廝交給我了,今日我定要為姐姐報仇雪恨!”話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氣全力築落,兇猛狠惡,間接有之。

  楊戩步伐不停,槍刃信手揮出,龍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開,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擊,眼前驀地一花,一道紅光映入視線,跟著手臂一陣酸麻,整個人踉蹌著向後跌出。

  紅光毫不停留,就勢向前撲去,嘶啞的悲叱聲裡,嗆地一聲響,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已被一柄短劍輕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來者是誰,饒是楊戩,也掩飾不住眼裡的震驚之意。玉虛洞裡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時髻發散亂,如鬼如魅,神色驚惶,顫抖得有如風中的一枚枯葉。

  她終還是回頭了,於是她的眼裡,就只餘一片血色。

  天是紅的,地是紅的,塵落天變,溢過來的殷殷鮮血,像狂笑的魘影,在她的視野裡飛舞翻騰著,狂暴而粗野,帶出一種尖銳的雜音,像詛咒,激烈地鼓蕩迴響著,吸引她只想瘋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種低沉的話語,夾在那雜音裡,拼盡全力也聽不清,可又像天籟召喚,勾勒出極樂之境的美景。

  她腦中卻全是混亂,唯一的念頭,就是撲上去留住那話語,擦盡那血色和雜音。

  兵刃的寒光,實質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擊,也如雜音一樣,逼得她無處可避。萬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卻不忍擊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並不知道要阻止什麼,只知道寧願用手中劍,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這幾人擊向彼此的槍刃,也決不能,決不能讓這雙方,都再向進一步……

  有東西在記憶深處拚命地掙扎。“不是那樣……他是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語,法力循經絡無意識地衝向腦部,搖撼著腦裡的一道道沉沉鐵閘。那鐵閘剛剛落下,還沒有完全割絕一切,她依稀記得鐵閘那邊,有著溫暖讓她心醉的陽光——她記得奔走在陽光下的歡樂,寧可自己埋葬於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鐵閘強驅著,鎖在無望的夢鄉里再難醒來。

  “啊!”

  她狂亂地嘶叫起來,劍上光芒大盛,連出數式後驀然和身後撲,伸手就要去搶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連喊著小玉的名字,但這個最深愛的女孩,卻對他的聲音毫無回應。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無章法地搶奪,卻又提劍戒備,不允楊戩趁機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麼了?我是沉香啊!”無論怎麼叫,也叫不回愛人的神智,回應他的,只是小玉驚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對著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厲聲怒喝道,“楊戩,你這個畜生,你對小玉做了什麼?”

  他沉浸於愛人的痛苦和自己因關切而來的狂怒中,所以沒有注意到合力支撐神斧的另一個女子,在聽到小玉的名字從他的口裡呼叫出來時,目光忽然便也顛狂散亂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個聲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緒裡盤旋,帶著幾分惡毒和快意,“她一會幫沉香,一會幫二郎神,誰知道她真正的意圖是什麼?讓她消失吧!那樣的話,沉香就只屬於你了,再不會被人搶走了!”

  因仙丹而來的神力,緩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離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對抗那突如其來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對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為什麼不呢?責任不在於你——”隨了那聲音的又一句慫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從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體。

  就算小玉有萬年法力,也當不起這突如其來的一拳。被勁風捲起的單薄身體,摔向高空又疾墜向下,瞬息已蹤影全無。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聲:“丁香,你幹什麼?”

  “我……”丁香迷茫四顧,猛地單手抱頭,尖叫著哭道,“不關我的事……是楊戩,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小玉被擊飛之際,楊戩目光倏縮,但手中槍一緊,卻終是消去了相護的念頭。這孩子有燈芯法力護體,就算生受一拳,也斷不會有性命之憂。相反,他輕笑一聲,聽著丁香不關邊際的分辯,神色間竟微有著幾分輕鬆。

  終還是低估了萬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見她沉沉睡去,只當咒法已被觸動,又如何想到這孩子的執念,竟會頑強到了這般的地步?不過,還是增添不了任何變故,畢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執念而已了啊,誰也說服不了——除了讓沉香更加地憤怒。

  看向狂亂的丁香,他突然便覺出幾分憐憫。她也是無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牽扯了進來。凡人的意志,當真就薄弱到這個地步了嗎?無論是劉彥昌還是丁香。不過兩者還是不同的,那姓劉的是懦弱,而這個女孩卻是放縱,對內心慾望的放縱。

  沉香,我的外甥,這女孩的心結,多少與我有些關係。那麼現在,就由我來親口點破吧,讓她再沒有藉口去迴避。否則這慾望的瘋狂,遲早會毀了你和小玉,也會徹底毀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沒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記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縱人的思想。”他開口打斷了丁香的尖叫,安靜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邪惡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這邪惡關在一扇陰暗的門裡。其實我的法咒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只不過你將它當成了藉口,給了自己一個開啟邪惡之門的理由。從那以後,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惡做鬥爭,當你的邪惡戰勝良知的時候,你就認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聽到我的聲音,就會覺得那些事情是我讓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隻手也鬆開了神斧,發狂地捶著自己的額頭:“你騙我!不,不是我,楊戩,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隨即,她抬起淚眼,喃喃地自語道,“我不知道是誰做的……我總覺得我沒那麼壞。對不起沉香,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為什麼要那麼壞呢?為什麼!楊戩……為什麼你要給我理由打開那扇邪惡之門?為什麼……”

  鏡外龍八移開了目光,心緒複雜地嘆了口氣。那時他在場,雖然暴怒,卻已覺得很有道理。現在重看一遍,解開丁香心結的最好辦法,確實就是這樣不留情的快刀斬亂麻——如此一來,就算此後丁香沒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盡前緣,她也會因這一番直接的點破,從而擁有一個直面自己內心的全新未來。

  “丁香!”神斧壓得沉香搖搖晃晃,但丁香的狂亂與痛苦,還是讓他倍覺不安。他對她的感覺不同於小玉,更接近於兄妹,有著責任的同時,也有著家人般的親近。所以,最初的驚怒過去,他急切地出聲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關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後我們一起去對付楊戩!”

  楊戩沒再說什麼,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要看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橫睥一眼,雲卷雲舒,安適悠閒,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裡,仍在清楚反映著此地的一切吧?那麼,通向深淵裡的最後一步,也終於可以從容地邁出去了——

  “二爺!”旁觀的梅山老四猛衝過來,伸臂攔住他的前行之勢,“你的責任已經盡到了,何必再與沉香為難……”

  就在他衝過來的同時,楊戩深邃的目光裡,驟然現出微不可察的蒼涼,但唯一做了的,卻是陰冷地低叱一聲:“滾開!”槍柄一挑,似重實輕,就勢將他摔到了沉香身邊。

  龍八大喝一聲,振耙過來阻止,交手不過幾式便被逼退在一邊。但也就在這時,一聲狂怒的暴喝聲響徹全場,而被摔出後,正臥地偷窺著場上情形的老四,也隨了這喝聲自地面一躍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過來,而發出那一聲暴喝的,黑貂獨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餘梅山兄弟聚合過來,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將沉香和丁香護在了身後。

  老六切齒冷笑,又喝了一聲:“卑鄙小人!你的報應到了!”康老大卻是舉戟前指,森然道:“楊戩,沒想到吧!你綁了老六送給仇人,誰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濫殺無辜,反助我們看穿了你無恥的嘴臉!眾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為了一個義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對待我們!”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罷?那麼就配合他們演到底吧,臨陣反戈的這一擊,原也有助他們擺脫事後的糾葛報復啊!楊戩默想著,有些自嘲地輕輕一笑,順了康老大的語氣淡然說道:“算了吧,老大,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們是為了一個義字才跟著我嗎?若沒有榮華富貴,威風八面,你們肯甘心給我做上幾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著,氣怒交集,僅存的一分猶豫也拋諸了腦後,厲聲喝道:“我呸!好不要臉的說辭!從今日起,我等與你恩斷義絕,卑鄙小人,納命來吧!”大喝一聲,向眾兄弟一示意,戟挾風雷,出手便疾攻了過去。

  老四老五等人紛紛跟上,式式均是殺著。楊戩神色不變,飄移走避之餘,運槍左格右擋,將眾人殺招逐一化解。他微抬首向前望去,沉香正將開天神斧放回原處,憤憤不屑的眼神,卻冷睥向戰團之中,看模樣,只恨不能當場撲過來拚命。

  是時候了吧!凡鐵鑄成的三尖兩刃槍,如何傷得了服食了無數仙丹的勝佛弟子?偷襲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擊之下,這樣的下場,楊戩,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報應了罷!

  嘴角牽動,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撲向前,再不講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槍,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勢依然驚人,但幾千年來,第一次在對敵之時,他撤盡了護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綻,明顯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槍勢外開,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範圍之內——

  但預料中的反擊並沒有如期而至。

  槍尖一滯,雖未破入體內,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電傳入柔軟的血肉經絡裡——只因他的槍下,並非神仙之體,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軀——

  一直抱著頭,在一邊喃喃自語的丁香,便在這刻不容緩的一瞬間撲了過來,大張著雙臂,擋住沉香的視線,擋在她深愛少年的身前,擋下那一柄直剌過來的槍刃……

  感受著無盡的痛苦,仙丹的神力,並不足以護住她屬於凡人的臟腑。血從口中嗆咳而出,而她的臉上,卻全是滿足:“我……不是壞人……沉香……你不會有事……”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六章 輕生似暫別

  急收槍勢,倒撞回來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楊戩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這女孩內腑震碎,傷勢已沉重之至,再難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顫,隨即又穩如磐石,但第二眼,見到的,卻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瘋狂的眼眸。

  片刻之間,他想到了無數的補救之法,但那高懸瑤池的水月幻境,卻又令所有補救,都變得決不可行。眼角餘光無意掃向開天神斧,木公的話驀而響起:“……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

  心中忽然一動,化入神斧,形同斧靈,也就無形中有了神仙之體。碎裂的內腑,或許也就有了機會,可以藉神兵和她體內的神力慢慢恢復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從無這等行險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轉化成仙體時的劇烈變化,會有什麼樣的後遺症狀,也是從來無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過程,會不會連所有的前緣,都一併洗盡忘卻呢?

  丁香的臉上,在迅速脫去血色,瀕死前的掙扎,已明確地顯露了出來。楊戩再看一眼沉香的傷心與驚憤,心中一陣悵然。這孩子……付出的已經太多,無論可不可行,都儘量為他減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猶豫,法力從槍身全力傾出,銀芒一爍,盡數注入了丁香的身體。

  “丁香!你別死……丁香!”

  法力流轉,由內而外,將凡人的血肉化為流光。而這種劇變而來的痛苦,令丁香劇烈地痙搐起來,噴出的鮮血染了沉香一臉一身。沉香反身抱著她,嘶啞地狂叫著,只覺手上越來越輕,而恐懼,卻也越來越濃。

  小玉被一拳擊飛,禍魁,並不是出手的那個女子。

  可一轉眼,連那被悔疚壓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殞在眼前了……

  “楊戩!楊戩!”恐懼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裡激盪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無聲的決絕。他死死地咬著牙,因為他不知道,那個有著相近血脈的凶魔啊,到底還要掠走多少東西,才會滿足地放手離去,放過他,也放過所有相關的人和物!

  以殺止殺。

  唯一的選擇……

  收槍後撤,楊戩格開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戰且退。這種強制的渡化極耗法力,若不借對戰掩飾一二,只怕要被瑤池觀戰的仙妖們看出疑點了。但退後的地點,有意無意地,卻是小玉被擊飛的方向。小玉方才現身時的反應,細想之下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同時,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這孩子受不受得住。

  小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顫,含淚靠近了沉香。沉香輕擁著她,沒有說話,無盡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著,翻騰不休。

  萬年的法力,深織內心的恐懼,使得小玉掙紮著清醒過來,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場悲劇。只不過小玉雖然到了,立足未穩,便被受激狂性大發的丁香一拳打飛。可丁香也因這一拳完全失控,強烈的自責,使她在昏亂中,毅然衝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槍贖罪。

  舅舅並不想殺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後,便舍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兩刃槍雖是凡鐵贋品,但凡人的血肉,還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視線,在小玉第二次趕來時,忘卻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沒有發現,舅舅驀開神目,並非為了傷人,只是在強行施法——

  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冥冥中的天意,崑崙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種?可設好的死局,竟天衣無縫到了這等的地步啊,連天意都不能改變最終的結果——就像多年前女媧娘娘的努力全然無效一樣,眾生共業使然的惡果,終還是由舅舅一人肩擔了去……

  紛亂的戰局,變幻的景色,眼前種種,儘是當時舊事。沉香慘然一笑,木然地看著萬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勝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趕來崑崙助陣了。

  火尖槍狂如蛟龍,金箍棒力壓千鈞,雙刃鋮寒光閃耀,頓將楊戩陷入重圍之中。眾人高呼酣戰,月芒戟、狼牙剌、九齒耙交錯分合,壓制得三尖兩刃槍再難施展,楊戩神情不變,負隅頑抗的同時,也只守不攻,全無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絕殺氣。

  就算支撐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趕來,這樣的死亡,也算是三界裡絕無僅有的輝煌了吧!如此眾多的高手聯手圍攻,楊戩啊楊戩,你的面子還當真不小——

  他略帶自嘲地想著,舉槍左引,架開了牛魔王砍落的雙刃鋮。但勁風凌厲,孫悟趁隙運棒搶攻。他抬槍急擱,勢已不及,被帶得立足不穩,踉蹌著向前衝出。一邊的康老大看準破綻,縮身橫戟疾掃,正中左腿脛骨外側。

  劇痛襲來,左膝一軟,竟已支撐不住身子。但不是時候,沉香,那孩子還沒有趕來。顯聖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顯赫的名聲,只有楊家的血脈,才有資格來繼承這一切。而他的鮮血,則會為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綻,確保三妹一家未來路上的平安。

  久戰的倦怠疲憊,被這個念頭驅離身體,他再度振作精神,運槍將孫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後背驀地大痛,有如被大鐵鎚重重擊了一記。他不禁悶哼一聲,就勢翻身跌出,讓開了梅山兄弟遞過來的殺著,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靈,悄然掩上偷襲了一式。

  喉中一陣腥甜,他勉力壓制下去,神色古井無波。偷襲又如何?不過是應得之報罷了,自己這一生的行徑,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過。但眼前戟影閃動,康老大悍不顧死地直撲了上來,他提槍架開,觸目所見,卻是康老大因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驀然一顫。

  莽莽雪海中,曾有過一個豪越的聲音:“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那時並不如何在意這六人。可灌江口的悠悠歲月,若只餘三妹相伴在左右,沒有那句“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的誓約,想來,也會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慣了天廷的爾虞我詐,面對眾兄弟的全心信賴,口雖不言,他心底深處,又何嘗不感動貪戀過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與義,也終於變成了輕蔑和怨毒。是啊,這一切,是他親手設計出來的死局。可為什麼要來崑崙呢?幾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個生死才肯罷休嗎?

  他有些失神地看著康老大,原以為不會再有波動的思緒,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蒼涼。但後背又一陣大痛,卻是被龍八掩了過來,一耙築中傷處。

  身體凌空跌出,孫悟空一棒掃來,雷霆般的法力壓上前胸,楊戩勉強護住內腑,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振槍橫在身前,才盪開孫悟空攻來的兵器,一抹黑裘驀然撞進視線裡。他心中又是一顫,梅山老六正發狂般地搶上前來,招招俱是同歸與盡之勢。

  槍勢本能地直剌敵人空門,卻被他生硬硬地強收回來,一任梅山兄弟趁機聯手攻上,壓制得他槍法再難施展。只聽得嗆地一聲大響,六件兵刃將他的三尖兩刃槍牢牢扣死。跟著梅山兄弟力合一處,一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衝過來,頓震得他手臂酸麻,槍柄脫手直飛半空。

  鏡外眾人呆呆地看著,當日身在戰場,只知要克敵制勝,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後,竟隱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嚥著泣不成聲。眾人順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飛出,為阻止楊戩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楊戩的左肩。

  牛魔王睥准空檔,鋮上異芒如怒,快逾閃電地在楊戩傷處又加了一擊。“不要……”隨著小玉一聲悲呼,楊戩再也支撐不住,摔落出丈許開外,法力一渙,鮮血衝口噴出。

  “就是這裡嗎?”一直被金鎖帶著,踉蹌不穩地跟在哥哥身後的三聖母,有些呆滯地看著四下的景物,喃喃地問道。斜坡之上,一漲溪水之前,一堵高聳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卻又熟悉得彷彿早就來過。

  崑崙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後聽眾人複述,才知道了具體的經過。但憑著直覺,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錯鑄成的終點,就是在這溪水邊,在這山坡之上。

  洶湧的淚模糊了視線,她拚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著哥哥,生怕錯過二哥最細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後的事,她的淚就止不住,就生怕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圍攻的眾人合攏過來,殺氣在每一柄兵器的鋒刃上閃耀。“不……不要!”三聖母有些絕望地呼喊起來,張開雙臂擋在二哥身前。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一個讓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淵底的聲音,驀地高亢地響徹了全場。

  “讓我來!”

  那聲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惡,輕易凍結了所有的動作,人人轉過頭去,看向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濺著未乾的血漬,手持盤古的神器,正帶著毀滅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從容地走向這邊。

  迅速試去嘴邊湧出的鮮血,楊戩緩緩站起身來。自從沉香走出劉家村以來,他第一次在這孩子的面前,顯出了毫不掩飾的欣慰之意。但不會有人看出什麼,這個時候,所有的行徑,都會被視為困獸的挑釁了吧!他默想著,微微一笑,將心裡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話:“沉香,恭喜你能拿到開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神斧的鋒刃,正隨了他的法力貫入,爍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躍著,有些頑皮,就像那個酷愛裝扮成女俠的女孩。就在剛才,那女孩化成流光,從他的懷裡逸出,輕盈地注入了神斧。於是,重逾山嶽的開天神斧,便也跟著變得輕盈起來。

  此時握在手裡,他甚至能感覺到丁香的每一個顰笑——那個笑鬧著,輕拂著額前一絡散發的女子,高興過,傷心過,痴戀過,失落過。他不曾愛她,卻在內心深處,將這女子視為一種責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須相互擔負的責任。

  可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尋不著。而殺死她的那個仇人,雖眾叛親離,狼狽不堪,卻是孤傲依舊,霸氣不改,有如崑崙之巔,居高臨下,巍峨獨立——

  沉香冷笑起來,抬臂作勢,神斧乍收又落,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開口說道:“開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三界除了你這個大害!”

  楊戩微笑不語,深深地看了一眼開天神斧。充數的那柄贋品,已不知失落在何處,這場戲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著,抬手亮出了寶蓮燈,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來試試,是神斧厲害,還是寶蓮燈厲害。”

  蓮燈閃爍,映得楊戩臉色更見蒼白。三聖母失措地靠近他站著,唇齒震顫不止,一句完整的話都無力說出。沉香放開魂不守舍的小玉,過來扶著母親,澀聲道:“這一斧沒有事……舅舅雖然沒有誦口訣,但寶蓮燈自行護住了他……”

  不用細看,後面的事他清清楚楚。驚天的巨震聲裡,寶蓮燈光華大盛,與開天神斧硬拚了一記。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間,舅舅驀地睜開雙目,似有些驚訝,但隨即便道:“沉香,用開天神斧殺我,有點大材小用啊。”

  當時說過的話,再一次響在耳邊:“為什麼不用寶蓮燈反擊了?是因為沒有燈油了吧?楊戩,你眾叛親離,現在連寶蓮燈都不願幫你了!”沉香苦澀地笑了一聲。那時沒見舅舅誦訣,燈斧對拼一記後,又不見他就勢反擊,便想當然地以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寶蓮燈,你也不用開天神斧,咱們決一死戰如何?”

  想來舅舅發現寶蓮燈竟有了維護之心吧?三兩句話間便又設了一個局,好讓自己認定他的棄燈順理成章。他的應變權謀,自己不能望諸項背,而這一份堅忍決絕,自己又何嘗能及得上萬一呢?

  “你這是找死!”

  那時迫不及待的自負狂妄,現在看來更像個天大的笑話。滿腔仇恨的少年並沒有注意到,在他放下開天神斧,沖上去生死相搏時,他正面對著怎樣的眼神——坦然悠遠,憐愛滿足,隱晦卻深沉。甚至在此後,在那樣生死懸於一線的搏殺裡,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變過。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從容地鬆開了去,只略帶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傷勢又加重了一層,鮮血從口鼻裡湧出,失控重重摔落進溪水之中。

  小玉來了,語無倫次,卻又惶急到了極點。她無法明白地說清一切,可寒徹骨髓的害怕,又讓她固執地不肯選擇遺忘。但那爍亮的銀芒,終於切入她腦海的深處,將曾有的記憶一斬而斷,深深埋葬進幽深的鐵閘背後。

  劈天神掌重擊在胸前,舅舅的臉上只是不變的平靜。但哮天犬卻從遠方了疾衝過來,哭喊著擋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沒算到的,大約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來,崑崙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塵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數千年的追隨,使得這狗兒對主人的感應極為敏銳,哮天犬直覺到了危險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沒有遵從命令,在最後的關頭拚命趕了過來。

  但趕來又有何用,誰會信一隻愚忠笨狗的話?可是,若眾人能像哮天犬一樣,給舅舅多一點的信賴和安慰,那又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是不是事態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著,一抹金芒驀地直射入眼裡。他這才發現,眼前高揚的開天神斧,正挾著暴漲的金光,一如記憶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邊安靜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輕響數聲,銀鎧如浮雪般崩裂無存,血霧標射四方,眾人的視線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無匹的神力,將刃下一切都震飛出去。漫天的碎石亂塵裡,重傷癱軟的身體,重砸到高聳的山壁之上,呈現出瀕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聖母踉蹌著奔過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岩石上的身子。但沒有用,她只能徒勞地看著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她顫抖著手去捂黑衣裡浸出的鮮血,血是那麼炙熱,讓她在崑崙的寒風中都覺出幾分溫暖。可這溫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樣,都是以哥哥的性命為代價的啊!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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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七章 嘉樂衍昇平

  沉香咬緊了牙,扶住母親,只盼著時間能過得更快一些。果然,寶蓮燈飛出,擋住了自己的第二擊。但圍觀眾人的議論一句句傳來,眼看舅舅無力動彈的身子一陣痙搐,血從嘴角湧出,沉香知道,這些話,其實比那一斧,傷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鏡前,每一刻都是難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雙手,就是這雙手,居然還重擊了二爺一杖!以後,還有臉和二爺做兄弟嗎?還有這個資格嗎?

  “小人……”“無恥……”唾罵仍在繼續著,。沉香盯著那個和寶蓮燈對峙著的沉香,彷彿在看著一個陌生人。衝動,不用腦子,自以為是,這就是那時的自己。這一路行來,虛擲了多少時光,又辜負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變化,原本大有疑點,可誰也沒想過深究。師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顧炫耀著勝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誰?你不肯真正地長大,不肯多用一點心思思考……

  孫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終於離開。要不了多久,乾坤缽就會被劈開,沉香救母的故事,就會傳遍三界,為眾口頌揚。所有人都笑逐顏開,只除了崑崙山下,這個付出了一切,卻被他們憎恨遺忘著的親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輕聲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缽和舅舅的元神相連……”沉香一顫,只覺身上發軟,竟是沒了分毫氣力。

  哮天犬掙過來抱起主人,痛哭失聲。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主人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卻不知道,更致命的一擊,還在後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勞地等待著。“舅舅沒有事,”沉香喃喃地說,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為了安慰母親,“他在家裡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們被困入水鏡,他還在家裡,被好生照顧著的……”

  東南的天際突然蘊出似火的紅芒,沉悶的震動隔了千里,猶自帶得崑崙山頂積雪如霰飛散。與此同時,三聖母一聲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說不出話來!

  便在震動普臨之際,楊戩的身子,也如被重擊,從哮天犬懷裡跌了出去。一路順著山坡滾落,亂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淺不一的血口,如受著無比的重壓一般翻裂開來,糾纏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鮮血噴湧出來,轉眼之間,已將所過之處,染得一片殷紅。

  哮天犬大叫,發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滾落。他顧不得自己,撲到主人身邊,整個人都驚得呆了。

  楊戩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死,額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創。血從神目滲出,滑過面頰,流淌著匯成一灘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剛一觸上,一股大力傳來,呯地一聲,哮天犬竟被擊得直飛出去。

  沉香也奔了過來,抖著手按上舅舅的腕脈,只覺得他體內氣息混亂之至,魂魄眼見便要消散無存。乾坤缽破裂的霎間,楊戩的元神隨之破滅,劈山時神斧的餘威,卻分毫不少地傳到了他體內,傷口處的鮮血被擠壓著標出,骨骸慢慢凹下變形。咯喇輕響聲中,一根肋骨斷裂開來,又是咯喇一聲,第二根肋骨裂開。

  “怎麼會!怎麼會……娘,我們在趙府接回的舅舅對吧?不可能,不可能會在崑崙有事的啊!”沉香嘶聲悲嚎,眼睛已有些充血了,勢如瘋狂。他拚命運起法力,想護住楊戩的心脈,但沒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勞。

  三聖母目光散亂,被金鎖帶著,失了知覺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著,卻仰起頭,對空中悲聲叫道:“崑崙山,還在崑崙山的!崑崙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嗎?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聽見山下的悲叫,崑崙的雲氣,驀地一陣翻騰。沉香慌亂中,眼角餘光,捕捉到了一抹奇異的蒼色,越來越近,越來越濃,正是在那山洞見慣了的形狀。沉香跳了起來,隱隱燃起一絲希望,叫道:“崑崙神,是崑崙神?”

  蒼色懸在半空中,帶了幾分無力,看著那個認識了幾千年的故人,酸楚橫哽在心中。

  身體早就沒了……可為什麼還要有心的感覺呢?

  最初的憤怒,摻雜了隱約的害怕,後來變成仇恨,再到後來,靜穆如死的歲月流過,除了雲卷雲舒,就是冷眼萬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卻連仇恨都一點一點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無休止的倦怠與不堪。

  從此便當自己是個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間廝混著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像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頭,挑起舊創,痛到極點,也挑起了全部的記憶。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個瀕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當年,他被那個女人剝離血肉,驅散魂魄時一樣。

  意識選擇放棄,彌留之際,只有願望還無法割捨。那麼強烈的願望,不是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結果,或許,還想著見一見關愛守護著的那些親人?

  崑崙神還記得,最初見到楊戩時,只是個少年。但那種傷悲,那樣說不出來的悲傷苦痛,化不開的憂愁和悲涼,便已深深觸動了自己的心。

  原來,會有人和自己一樣的孤寂,一樣的痛楚,一樣的……對脾氣啊!

  從此便有了個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復擁有的,就讓這少年能擁有吧,能快樂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個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無數年的憤怒,火山般地噴薄而出。整個崑崙,突然如被凝固,連一片樹葉都不復搖動。死一般的靜穆裡,蒼色分開一半,射向楊戩的神目,強行渡入了進去。

  楊戩的體內,驀地便多出一道強橫無匹的法力,周轉遍身,寸寸抵銷著神斧一擊的餘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隨之化解。楊戩傷口的鮮血不復湧出,眉宇間糾葛著的痛苦,也慢慢斂去不少。哮天犬掙紮著爬過來,這一次,他終於緊緊抱牢了主人。

  餘下的蒼色又分開一半,擴散開來,如同一張大網,將哮天犬和楊戩籠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風馳電掣般地變幻無休,眾人尚未明白過來,山巒從下方掠過,河如帶,人如蟻。如蟻的人群變大,咚地一聲悶響,已落在一條無人的陋巷裡。

  “是崑崙神救了他!”

  鏡外,最先反應過來的龍八叫了起來,哪吒等人齊齊鬆了一口氣。三聖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舍,淚水不住灑落衣衫。小玉扶著她,又悲又喜,有救了,這一切,也終於有了挽回的機會……

  只有沉香擰著眉,帶著奇異的表情,望著天空。

  剛才的最後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殘存的蒼色,竟是勢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瑤池聖地.

  崑崙神,終於是選擇面對了嗎?

  他不自覺地問了出來:“那一天,瑤池發生了什麼?”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沉香在華山,龍四還陽後,在崑崙昏睡。哪吒,龍八,梅山兄弟等人,重傷了楊戩,正談笑風生,稱讚著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還留在瑤池。

  華山轟然化為兩半的情形,在觀音的法力下,現於眾仙眼前。那一場賭,無疑是王母輸了。但觀音也沒有想到,三聖母脫困的同時,山中一塊七彩石驀地大放異芒,直衝天宇,化作一份詳細明了的天條文牘。

  “余女媧氏也,天地有常,萬物恆化,三界共業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為至理也。”

  觀音一字一字讀出,瑤池議論之聲大作,只有老君帶著高深的笑意,看著這天條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個人在崑崙傷重垂死的情形,卻不禁搖了搖頭。他不會去救,卻禁不住惋惜,這等的心機,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為己所用,當真是令人又惜又惱。

  “余留此物,鎮於華山,陰陽流轉,應機現之。現之則沖舉九天,誥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羅等,凜然同遵。著玉帝聖母,兜率道祖,互為監護,慈恩廣被眾生,法令度衡萬物,欽哉!”

  觀音讀誦完畢,微微一笑。她身為佛門中人,雖出面以天條為賭注,但應當如何修改,一直心中無底。眼見新天條思慮周詳,舊弊盡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許多,不禁鬆了一口氣。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預料到未來,只當是出於老君手筆,更是欽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靈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義,輕一身之榮辱。原先當他略有私心,欲結我佛門以為大援,真是罪過,罪過!”

  王母卻是進退兩難。乾坤缽綁定了楊戩法力,她只當已萬無一失,卻終沒料到他竟會破釜沉舟,一至於斯。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連自己都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會敵不過沉香那樣的毛頭小孩?她鐵青了臉,挫敗感從未像今日之甚。更何況,還有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新天條?

  女媧!

  創造者與主人,她真的在這世上留下了什麼嗎?

  心中飛快地計算著得失,口中,卻仍強硬著:“華山下這份新天條……”

  但餘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

  尖銳的嘯聲似挾了九天十地的怨恨,驀然貫穿了整個天界,只震得眾仙目眩神驚。尚未反應過來,一抹蒼色凌空而至,匹練般直捲向王母的寶座。但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蒼色倏忽擴散開來,剎那之間,瑤池極樂之地,愁雲漠漠,濃霧瀰漫,對面不能見物。

  “護駕,護駕!”

  亂糟糟的叫嚷聲裡,瑤池乍暗又明,依然祥雲繚繞,仙樂飄悠,渾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觀音手舉柳枝,神色間全是訝意,方才異變突起,她不及多想,誦起大日如來伏魔咒便要強行擯開迷霧。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說那蒼色裡蘊著極高明法力,單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異神力,竟也爍絕三界,凌厲無匹!

  她不禁駭然看向鑾座。王母不言不語,端坐如儀,只是臉色蒼白,想是被嚇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卻比王母更不如,簌簌發著抖,偏又要竭力維護著形象。雙手撐在御案上,抖得連御案都輕微作響。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離帝座不遠,雙手攏在袖裡,一臉的高深莫測,她心中頓時釋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為奇。”

  她卻不知,老君眼角的餘光,也在悄然掃向鑾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撐在御案的雙手下,一縷蒼色正迅速淡去,湮滅無痕——老君不禁一個寒顫,原來就在瞬息之間,那狙殺者已被玉帝從容擊滅,再無半分的生機可言。

  “眾卿!”

  大亂的瑤池裡,玉帝的聲音突然響起,雖然帶了絲顫抖,卻無疑讓局面平穩了下來。

  “新天條既已出世,天地有異兆沖舉,非但不足為異,更是無上之喜,眾卿不必失措,自損我仙家威儀。老君,菩薩,你們說,是也不是?”

  觀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禮,從容應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臉色大變,道:“陛下……”話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來。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驚了。不過,詳情既已稟報給朕,朕便代你向眾卿說明了罷。”王母還想再說,玉帝目光忽轉森冷,她一凜,微一頷首,輕聲道:“本宮全聽陛下吩咐。”

  她縮在大袖裡的手掌,正慢慢滲出血,浸在金光閃耀的朝服上,任誰也看不出來。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邊的那個男子,至高無上的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吳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擊的話,也會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來。

  她不明白他為何仍能如此篤定。

  雖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類。

  但這個男子的心,她從來就沒有摸透過——

  那也難怪,女媧娘娘的神通法力,較之伏羲大神,始終是要遜上一籌的。

  所以,就連伏羲大神煉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絕萬古,成為理所當然的萬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聲音迴蕩在瑤池,她沒有細聽,想也想得出他會說些什麼——他和他的創造者伏羲大神一樣,最喜歡的,就是有關平衡的遊戲。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遊戲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緒,又飄向那些久遠的過去。

  共工怒,以頭擊不周山。不周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誰也不曾忘記過這場災難,只是,沒有人想過追究,不周山傾之後,天地,如何竟又安然無恙了?

  七彩石,只是濟一時之急,不能長遠。

  這些往事,現在,除了她和他,再也無人知曉了吧。

  其實,不周山傾,天不會墮,地也不會裂,只不過那個上古大神,創造了天地,又想著毀天滅地,重歸混沌的那個古神盤古,他留在三界之間的神力,便也無法封印住了。

  盤古是三界的始創者。

  當生命開始在三界繁延之後,再不受始創者的控制,就算是盤古,也無能為力,以至於他一怒之下,想將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來。

  存在過了,誰又甘於重歸虛無?

  所以,盤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遺留下來的神力,卻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於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爭鬥,失敗者最常見的心態,便是同歸於盡。

  於是不周山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著的法器來封印盤古的神力,那麼,還有誰能毀了去?

  只緣於伏羲的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還記得,女媧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為了創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嘗試之一。那些凡人,雖然一無是處,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卻必須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為爐鼎,慢慢壯大,以便成長到能完全封印住盤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會自主成長的,沒有哪個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長。

  凡人,便是鍛造她他的丹爐,而她或他幼年時的特異,卻又令那一對凡人夫妻,所撫育的後代再不平凡。

  或像她的兄長木公,僅僅因為朝夕的相處,便間接獲得了無上的神通。

  或像他的妹妹瑤姬,血脈傳承下去,天生就擁有異於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結合,後代就會產生變異,就像織女的兩個孩子那樣,死後物化成異物。

  如果那兩個孩子再長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終的結果,就是產下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陰陽交合,憎恨私慾戀情,憎恨這種基於血脈的傳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勞地守護,在這個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裡,面對著無數生命的更迭與輝煌,卻永遠不能擁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連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無知,但久久受日精月華薰陶,慢慢地,便會有了意識,修練出知覺和自我。從此不論得道成仙,還是淪落為妖鬼,因修行而獲得的自我,都已成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來源於盤古神力,知識來源於古神封印,兩者相輔相承,又相互箝制。

  這種箝制的後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點絲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這悲喜代表什麼,自己該作何應對。

  但卻永遠不能體會到這些悲喜的具體感覺。

  所以注定是死物,無論守護著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遠只能是,無從擁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過,女媧的修為既遜於伏羲,在抵銷盤古神力負面的影響時,終還是略有一絲破綻。

  那就是盤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對生命的憎恨。

  她有著強烈的偏執,對所有威脅到她的人和物,也絕不肯妥協。

  但他不一樣。

  他沒有任何破綻可言。

  舉重若輕,談笑自若,無悲無喜,只有利與害,得與失的精確取捨——

  這樣極致的完美,確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會選擇隱身於幕後,冷眼看著台前眾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確冷靜地守護著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許也該反思一二了罷?天廷高高在上,與凡間隔絕得太久太久,未免會有些耳目閉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靜的聲音傳入耳中,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愣了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著,是的,是該去一趟凡間了,法器,是無法自主地修補損傷的,那些凡人……縱然賤如螻蟻,卻是她繼續生存下去的保證。

  勉強壓制住傷勢,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禮:“陛下,經過此番浩劫,本宮深感近年來深居天宮,養尊處優,對三界體察不夠,因此請命下界做一世凡人,體會一番,經歷一番人間苦難。”

  “娘娘聖明……”雷鳴般的諛辭夾在悠揚的仙樂裡,伴著眾仙妖們的歡呼之聲,勾兌出了三界未來,一片安寧太平的美妙前景。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八章 悔極枉聚鐵

  那天,只有嫦娥在天廷,但現在,沒人去問她詳情,她更沒有餘力去說。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木然地拖著步子,穿越大街小巷。龍八看著四下的景物,欲言又止,沉香卻想了起來,喃喃道:“是這兒,丁香被收養的地方。”想到龍八的婚事,精神突然一振,快了,舅舅,再堅持幾個月,我們,我們會接你回家,照顧你,伺候你……

  哮天犬不知道這些,主人的傷,令他驚慌失措。法力沒有了,他只能看著主人在生死邊緣掙扎,只能徒勞地拭去楊戩嘴角湧出的鮮血,闖進一家又一家醫館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主人,求你們了!”

  哮天犬是急昏頭了。楊戩這樣的傷,豈是凡間大夫能治的?更何況,他的衣衫早在山上劃得破爛,滿是血漬污痕,誰又肯正眼看他?連換了幾家,客氣的說聲沒得救,不客氣的,直接叫人轟了出去。

  天漸漸黑了下去,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狂亂中的哮天犬總算冷靜了一些,卻是一個激靈:主人傷得這麼重,如何能受得風寒!茫然四顧,見不遠處有間破敗的土地廟,抱著楊戩,弓著腰擋住些雨,踉蹌地奔了進去。

  有的時候,知道一件事,並不代表能接受。眾人此刻便深深瞭解了這一點。明知楊戩雖然傷重,卻“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被帶回劉府照料了三年多。可為什麼?為什麼還是會這樣害怕,這樣恐懼?

  被哮天犬抱著,穿越了大半個城,楊戩仍是一點知覺也沒有。現在,被哮天犬扶靠在牆上,總算不再一直咯血,眉卻緊緊蹙著,痛楚是那樣鮮明。哮天犬低聲哽嚥著,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想起主人多少淋了些雨,他便搜出些枯枝爛草,點起火,好讓主人稍暖和一點。

  沉香又去把脈,因為他實在無法忍受什麼也不做地等待。龍八沒話找話:“我們,我們還是想想哪位菩薩上仙有辦法好不好……”也不知有人聽見沒有,人人的目光都是一片茫然。

  廟外有了動靜,一個老乞丐托著破碗進來,看見他們,一愣。哮天犬原本呆坐著,聽到動靜,本能地擋成楊戩身前,直到看清老人,才放鬆了一點。老丐雖不認識他們,但瞧這個樣子,哪還有不明白的,坐下嘆道:“新來的?唉,這世道……你們有沒去老大那上個名?”

  哮天犬一呆,囁嚅著問:“什麼……什麼上名?”老丐打量打量他們,雖然衣衫骯髒,細看卻是好料子,心說不定是什麼人家落魄下來的,難怪不懂街面上的事,好心提醒道:“你要在這城裡討生活,不向老大交份子可是不行的。”放低聲音,“背後人都叫他潑皮張,我們可不敢,只能尊聲老大。這城裡靠人施捨過日子的,全要向他交份子。明天我帶你去見見他,免得找你麻煩。”

  哮天犬明白過來,小聲說:“不,我不是……”可是看看自己的樣子,只覺嘴裡滿是苦澀,這副樣子,說不是乞丐,有誰能信?

  楊戩對這些毫無所覺,沉陷在永無止境的昏沉痛苦中,不得解脫。三聖母用手試了試他的額,滑下,掠過臉頰,從一直以來的麻木呆滯中清醒過來,失聲痛哭。她的哥哥,一直以來,讓人畏,讓人恨,卻從來沒有人能夠否認,他是高貴的,威嚴的,怎麼會、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

  哮天犬的肚子叫了,老乞兒聽見了,瞧他嚥著唾沫縮緊身子,憐憫地將手中吃剩的半個饃遞過去:“今天趙老爺收了義女,府中慶祝,喏,反正我也吃飽了,給你吧。”哮天犬接過來,卻不吃,小心地將老乞咬過的地方剝下,貪饞地塞入口中,剩下乾淨的,想喂給主人。

  哪吒擔心地瞧了眼老乞兒,怕他不高興,畢竟這時楊戩二人還得靠他幫忙。但老人世態炎涼,什麼都經過了,早已是心境平和。心裡存了先見,當他們是敗落下來的富家子弟,也不生氣,反暗暗關注。楊戩昏迷不醒,根本喂不進去,哮天犬急得滿頭是汗,主人法力已失,若不進食,餓也餓死了。老乞兒搖頭道:“他牙關不開,你怎麼喂?拿著這碗,去弄點水來,泡爛了灌吧。”

  哮天犬依言做去,總算是成了。放下碗,老乞兒問了幾句,見他沒心思多說,便坐到火邊不再言語。又過了半晌,看他抱著楊戩低泣不已,才輕嘆一聲,說:“都會有落難的時候,哭也沒有用。兄弟,日子久了,你自然也就慣了。”輕描淡寫一句話,讓眾人不寒而慄。久了,就會慣了嗎?

  餘下幾天,哮天犬除了留在破廟裡照料主人,就是想找些門路討生活。沒有了法力,他連常人都不如,每次都是垂頭喪氣地回來,伏在楊戩身上痛哭不已。“我真是笨,主人,求你,沒有你哮天犬真的活不下去,你千萬別丟下我……”小玉心中一酸,抓緊了沉香,人人都知道,這狗兒必是想起當年真君神殿裡,楊戩和他說過的那些話。

  那老乞丐心腸極好,看這兩人不成事,又不肯學著乞討,便天天多帶些殘羹剩飯回來。哮天犬用慢火熬成薄粥,一口口喂給楊戩,自己只刮些熬焦的鍋底殘米果腹。

  這一天,又是傍晚,老乞丐回來了,卻是一臉的惶恐,抓住哮天犬,喘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快……快帶著你朋友走,老大要來了。讓他見著,你們要麼入夥,要麼,就得被活活打死!”哮天犬一呆,愣愣地反問:“老大?”老乞丐和他這幾日處下來,知道他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倒像全不懂人間生活一般。一時也解釋不清,只管拉他,要他背起楊戩快走。

  就在這時,重重的咳聲響起,有人冷笑著罵道:“老王頭,有新人入夥居然瞞著老大,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老乞丐嚇得一哆嗦,畏縮地收手退到一邊。廟門被踢開,六七個壯實漢子闖了進來,鶉衣百結,卻拾綴得極為乾淨。為首的尖臉吊眼,一道刀疤從鼻樑上橫拖過左頰,平添了幾分狠勁。三聖母一直半跪在哥哥身邊,此時抬眼望去,失聲驚呼,這個疤面漢子,她在龍八的婚宴上,便是見過的了。

  “懂不懂規矩,嗯?不拜老大交份子,就想在這兒混?”一個手下不等疤面漢子發話,已一腳踹倒了哮天犬,惡狠狠地罵了起來。哮天犬跌倒在地,硬著頭皮分辯:“不是,我只是借宿……”那手下又是一腳踹下,“借什麼宿?奶奶地,城南的破廟廢屋全是我們老大的地盤,留在這兒,就要入夥!”哮天犬摀住腹,還想分辯,,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了。

  疤面漢子一擺手,示意手下先停下來。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哮天犬,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楊戩。三聖母想起當日二哥所受的折辱,惶急地擋在哥哥身前。所幸疤面漢子已將目光移向了哮天犬,得意地一笑,道:“小子,我看你頗順眼的,以後就跟著我混了罷!討飯三年,換個皇帝也不干。”

  哮天犬掙紮著起身,叫道:“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能討飯,我……我……”主人的身份,如果淪落成乞丐,主人醒了後,怎麼受得了?豈不成了三界中天大的笑話了!

  疤面漢子臉色沉了下去,冷哼著:“給臉不要,不識好歹!”正要示意繼續動手,卻見哮天犬眼角餘光不停地看向楊戩,不禁好奇,又問,“這個活死人是誰?”

  哮天犬大驚,擋在楊戩身前,顫聲道:“不,我主人傷得很重,你,你,你要打就打我吧!”

  疤面漢子呸了一聲,道:“老子要教訓誰,輪得到你小子管麼!”飛起一腳,將哮天犬踢開,又一腳掃在楊戩肩上,無所依憑的身子軟綿綿地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打我主人……”哮天犬想撲過去,卻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住。疤面漢子冷笑:“主人?在我的地盤上,我就是主人!”一揚頷,幾個乞丐會意,四下找尋,遞過幾根粗大的荊條。

  疤面漢子在空中虛擊一下,目視著哮天犬,問道:“你真不願入夥?”哮天犬咬著牙不答,等著他動手鞭打。疤面漢子卻又是一聲冷笑,反手重重抽在楊戩身上,荊條又韌又硬,剜開衣衫,留下深深的血痕。三聖母失聲驚呼,疤面漢子意猶未足,將荊條擲給手下,“給我狠狠地打這個廢人,打到那小子同意入夥入止!”

  五六個惡丐一湧而上,荊條拳腳,雨點般落下。楊戩毫無知覺,血順著嘴角湧出,傷口崩裂開來,身子翻滾在地上,染出一地的血紅。三聖母失聲驚呼,這些,只是皮肉之傷吧,可是重傷待斃的身體,還能經受多少這樣的皮肉之傷!

  哮天犬拚命掙扎,要過去,卻哪裡掙得開?疤面漢子一付心滿意足的樣子,擺擺手,示意先停了毆打,問哮天犬:“你想好了沒有?”一腳踏上楊戩手腕,用力下踩,腕骨咯咯作響。哮天犬痛哭出聲,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你鬆開,鬆開!”

  縮在一邊的老乞丐也看不下去了,壯著膽子過來,作揖勸道:“老大,這人快沒氣了……才來的不懂事,小的以後負責教他們,按時交足份子。莫要再打了,真出了人命,還得給他們挖坑下葬……”

  他幫著央了半晌,又湊錢幫哮天犬預交上份子,疤面漢子才得意狂笑,帶著眾惡丐離開了破廟。哮天犬搶過去扶起楊戩,摸了摸腕骨,還好,未斷,只是紅腫燙熱。

  撣去灰塵,擦洗血跡,哮天犬咬著牙,忙碌地料理著主人的新傷舊創,好讓自己無暇無想以後的日子。

  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

  此後的每一天,都是無休無止的折磨。楊戩傷勢反覆不定,哮天犬不敢離開他太久,外出乞討一會,便喘著氣奔回來,見主人無恙,才又提心吊膽地離開。

  康老大緊緊握住拳,只覺胸中悶得要炸裂了一般。哮天犬的擔憂神色,和後來灌藥失憶時絕望的目光混合在一起。那是他做下的好事,只以為是好意,卻奪走了二爺最後的安慰……

  沒有哮天犬在身邊,二爺此後的日子,該有多寂寞,沉香家的僕人,又能像哮天犬那般瞭解二爺的喜怒哀樂,盡心盡意地照顧好二爺嗎?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反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嫦娥臉色蒼白,想哭,卻沒氣力哭出聲。惡丐頭兒來了又去,每次都有新的折辱加到他身上。幸好,幸好他沒醒,幸好他沒醒……她不住地默念,卻在看到四公主死灰般的面色時心猛地抽緊。是了,他醒了,不但醒了,還看見了她們。

  這些事,楊戩都不知道,加諸於身上的拳腳荊條,他也毫無所覺。沉香把過脈,知道傷得雖重,但被木公法力護著,性命是無礙的,只是淤血未散,人一時醒不了。可慮的是,哮天犬從未乞討過,又來回奔跑著照顧主人,哪能乞到多少錢財?時不時讓潑皮張派來的人一頓呵斥,厲害起來少不了拳打腳踢,看準了哮天犬不怕自己挨打,只怕主人受傷,竟全是往楊戩身上招呼。再這樣下去,怕是打也打死了。

  看哮天犬匆匆奔來望一眼,又飛跑出去,三聖母愣愣地坐在地上,目光不自覺地又落在哥哥身上。衣服早被哮天犬偷來乾淨的換了,不復崑崙山時的血污,但新的血漬,又從內衣慢慢滲了出來。

  晚上,哮天犬愁眉不展地回來,他又沒討到多少錢,萬一那些人再來,拿主人出氣怎麼辦?

  怕什麼,來什麼,潑皮張的手下果真是來了,哮天犬閉上眼顫抖著,他被他們拉開,無力掙扎,更不敢看主人在他們腳下無意識地翻滾、嘔血……

  三聖母也閉上眼,痙攣的雙手將衣角揉得不成樣。習慣了就好,那老乞丐說習慣了就好,可就是僅僅看著,她也無法習慣。哪一天?丁香是哪一天成婚?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快一些吧!

  小玉什麼也沒做,只是縮坐在破廟一角,緊緊堵住耳朵,閉著眼睛,不看,不聽,也不想。

  沉香卻很沉靜,一直看著,等著,看到那斜眼漢子一腳踢在楊戩胸口,讓他嘔出一口血時才有了反應,近前去,在推搡中仔細把著脈。

  等一干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哮天犬抱著楊戩抽噎時,他轉過臉輕聲說:“淤血吐出來了,如果沒有意外,舅舅這兩天就會醒。”

  一句話將眾人從渾噩中驚醒,三聖母希冀而又不敢相信地問:“真的,二哥能醒?”沉香點點頭,沒有多說,更沒有母親的喜色。醒轉,對舅舅來說,不過是一場噩夢的開始罷了。他在崑崙的時候,是做好一死的準備,而不是這樣的……活著。

  沉香法力高強,說得自然不錯,楊戩第二天晚上便醒了,哮天犬正小心地喂他飲水,冷不防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喚一聲主人,再叫一聲,聲音不由地顫抖起來。

  血和著水噴出,人又昏了過去。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為傷勢太重,再調養幾日,遲早還會清醒過來。嫦娥又想到了那次街上的偶遇,掩住面,淚滲出在衣袖上。或許,就這麼昏迷下去,一直捱到龍八的婚禮上,他還能少受些傷害,尤其是她的傷害……

  半個月後,楊戩第二次清醒,哮天犬淚流滿面,激動得不能自持。然而還不等他宣洩心中的狂喜,廟外的腳步聲又驚起他一頭冷汗,今天,潑皮張竟是親自來了。

  哮天犬看了一眼主人,主人醒轉的驚喜被恐懼佔據,主人醒了,他要怎麼和主人說,他要怎麼才能不讓主人受那些混蛋的侮辱?

  他沒有辦法,只能看著斜眼漫不經心地踢了主人一腳,畏縮著遞上銅錢,一點不敢接觸主人的目光。

  他以為這樣已是極限了,沒想到……沒想到他們竟要他帶主人上街乞討,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呢?

  不可以,但必須,他不能讓主人死的,絕不能。在老乞丐的勸說下,他避開主人的目光,一點一點喂下米湯,服侍主人睡下,然後,一夜無眠。

  第二天,城裡就多了一輛穿行於大街小巷的板車,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人人臉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那些施捨的銅錢扔在楊戩身上,卻似砸在眾人心頭一般。頑童的叫囂,路人的閒言碎語,甚至連土地這樣卑微的小神,都來落井下石,還有……

  那個獨臂人。

  九靈洞的慘狀,從遙遠的過去清晰地重現於眼前,三聖母終於暈厥了過去,是她,她親手將二哥逼入了深淵,如今,奄奄一息,重傷待斃,卻還要為了她,去面對那樣凶殘的對手,去背負她鑄成的大錯。

  悠悠醒來,第一眼,卻見到了沉香眼中的喜色,她一愣,遲疑著想問,卻不敢。沉香扶著她,輕聲道:“那個妖怪是來約戰的……但不是現在,他願意等舅舅恢復過來再公平一戰。娘,我們真的該謝謝他,否則,按舅舅的性子……”哽了一下,險些說不下去,“否則,舅舅……如何支撐得到丁香的婚禮……”

  如果沒有惡丐的打擾,沒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是一種平靜,那麼很幸運的,從獨臂人走後到現在,很平靜,很平靜,沒有再出現疾風驟雨般襲來,叫人喘不過氣的人,或事。從崑崙到城中,也是直到如今,眾人才能、才敢稍稍鬆上一口氣,將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放下些——不過很快的,那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不是因為楊戩不勝痛楚蹙緊的眉——雖然見了不忍,但這些天,確實也見慣了。也不是因為來往行人嫌惡的目光,還是老丐的那句話,久了,便慣了。讓一干人同楊戩一起煞白了臉色屏住呼吸的,是街邊出現的兩個女子。

  嫦娥和四公主互握的手緊了緊,那是她們,她們遇上了他。看到楊戩彷彿一瞬間抽乾了所有血色的臉,嫦娥彎下了身子。哮天犬,你快帶他走,帶他離開,不要讓我們見到,不要讓他強行平定的心神再受刺激!百花摟住兩位好友,好在她還算是局外人,看著鏡中四公主不屑地斥罵地上雙目緊閉的人,看著嫦娥往楊戩懷中塞入碎銀,義正詞嚴的一篇教訓,她清楚手上抱住的兩人為何會搖搖欲墜。她不敢想若是換了自己,是不是還能看下去。

  她只看見,楊戩的眼光裡,那剛剛掙紮起來、微弱燃燒著的生命之火一點點絕望黯淡,變成空洞,似在看著居高臨下的二女,又似誰也沒看,他的靈魂彷彿已經從軀體中剝離,只剩一個軀殼在承受無休無止的折磨苦難。

  龍四呆然望著自己遠去的背影,看著楊戩臉上淒絕的笑意,唇邊噴瀉流淌的鮮血,如彼岸花驀然綻放,她感覺聲音像不是自己的,“我沒說,我什麼也沒說,我沒遇見他,是不是?”

  龍八知道姐姐受刺激過甚,只得道:“是啊,姐,你閉著眼,休息一會兒,剛才什麼也沒遇到。”

  嫦娥卻低低道:“那些話是我說的,我說過多少傷他的話,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龍八急得連使眼色,嫦娥卻恍若未聞,好似月下的一抹幽靈,神思飄忽,不知落在了何處。

  三聖母掩面抽噎。她驕傲的哥哥啊,縱是小小年紀帶她飄泊四方之時,也從未向人乞求過什麼,他是如何忍受的這一切,如何忍受!回到破廟中,哮天犬抱住他的身子,不讓他看見那片銀色的冷冷的月光,卻又怎麼遮得住。楊戩木然的目光透過哮天犬的肩頭,投向外面那一片銀輝,也許只有這不解事的月光不會歧視他,會毫無差別的將自己的光芒投注在他身上……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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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一章 喜幔血色紅

  看得出,楊戩的傷勢惡化了許多,但惡丐的吩咐,哮天犬又不敢去違逆。看著哮天犬佝僂著背起主人,雜在眾丐群裡向城南走去,哪吒狠狠地咬住了唇。去趙家討喜錢……他將目光投向還算清醒的百花和龍八,看見他們別轉過臉輕微地點頭。哪吒的心頓時一陣抽痛,那天的婚禮他有事未到,只是聽說三聖母參加婚禮時,找到了楊戩帶回劉家村照顧。沒有想到,他沒有想到是在那樣一種場景,東海龍宮的面子,來的神仙可不少啊!

  到了趙府,哮天犬求了半晌,好容易央動管家在牆角找了塊空地。可管家不耐煩的牢騷聲,卻將惡丐頭目引了過來。哮天犬才安置好主人,便被頭目連踢帶打地拽去了正廳。

  吉時將近,轟天的炮仗,飛揚的喜幔,交織著紛雜的歡聲笑語。大院裡越發的熱鬧,但零星的話語,變化趕來祝賀的神仙,令楊戩的臉色,陡然便慘白如紙。三聖母緊上幾步,擋在他的身前,試圖遮住來往賓客的目光,別讓眾人發現。她已經不敢再看哥哥的眼睛,在聽到這是龍八和丁香婚禮時,那雙眼睛是怎樣的震驚。看他收縮著身子想往陰影處挪去,卻偏偏連指尖也無法抬起,她只恨自己無能為力,不能為他擋去將要到來的羞辱。

  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注視院前落地的大紅喜幔。來來往往的人群穿梭,落在耳中的話也似甜的滴蜜。不過她已聽不清楚,只是模糊地想到,紅色,喜慶,為什麼會用這樣鮮豔的紅代表喜慶?那是鮮血的顏色啊,從人身上流出的血,染在布上,慢慢凝固成了無希望的暗黑。然而在最初,它也是這樣鮮豔奪目的紅啊,濺在幔上,是不是也會這樣的喜慶?或者,婚禮上滿溢著歡喜吉慶的紅,最終都會變成鮮紅的血,褪成那種血液凝成的死亡的色彩?

  樂聲大作,迎親的隊伍回來了,一身吉服的龍八,正扶了丁香喜氣洋洋地步入前廳。三聖母沒有去看,盯著喜幔上的喜字出神,突然便想起了華山上成親的自己。

  和劉彥昌的婚煙,快樂麼?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快樂,她不會頂撞哥哥,不會咬緊牙關死撐了二十多年。她是要人寵著的,二哥的寵愛,讓她無法接受後來的怒氣,而劉彥昌除了給予她這份寵愛,還給了二哥不曾給她的尊崇。看到這個男人驚為天人的目光,看到他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舉止,看到他吟風弄月後投來的尋求認同的眼神,她陶醉而滿足。在他面前,她是妻子,是仙子,是生命中最意外的一份大禮。

  因此,她不在乎他的無能,不在乎他的懦弱,卻在乎他的背叛……

  但若不知道這一切,她和他,應該還能幸福地過下去吧?幸福而漫長的歲月,人人稱慕的愛情——可已經毀了,毀了,毀在他的背叛裡,毀在冷酷的真相裡。

  如果不知道呢……

  陡然冒起這個念頭,卻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她應該慶幸的,慶幸知道了這個男人的真面目,慶幸識穿了他,擺脫了他……她怎麼會後悔?不!

  陽光帶不來半點熱力,她只覺遍體冷汗,這個念頭如蛛網般糾纏。她知道自己是在後悔,後悔知道這一切。然而,就那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嗎?在虛假的情義裡,永遠虛假地幸福下去?那二哥怎麼辦,這世上唯一全心為著她的那個人……

  那樣的一間小屋裡,她將二哥一直拋在那裡,不聞不問。她是他最寵的妹妹,卻也是這世上傷他最深的人。遺忘與冷漠,憎恨與唾棄,來自親人的這一切,都會交構成最苛刻的痛苦煎熬……可就算沒有法力,二哥依然還是神仙之體。神仙的一生,漫長得沒有邊際,那樣的煎熬,豈不也要漫長得永無邊際?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指甲掐進掌心,不許自己再想下去。然而她是真的害怕呀,她害怕即將到來的三年歲月,害怕看見那間小屋,更害怕離開水鏡之後,回到家中,面對背叛她的男人,面對三界中人背後的恥笑,面對重傷在身,需要她長久照顧下去的二哥……

  水鏡,水鏡,為什麼要有這樣奇異的功效?鏡如水,折射著時間的留影,但時光如水,再難逆轉,就更應如水一般從容逝去,不該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跡……

  視線被大紅的喜字牢牢吸引,無法離開,那紅色忽然漫延開,擴大,模糊了形狀。她盯著那喜字——不,已經沒有喜字了,她困難地呼吸,那雙喜已經渲成一團,就像血,一大塊血漬。

  那血漬又在擴大,與院中的喜幔相連,鋪天蓋地的血幕,血潮,向她撲過來。她無法呼吸了,也不敢張嘴呼救,怕那血進入口中。那是二哥的血,她不能飲他的血。但她也不想死,死在這片血海裡。

  耳中的聲音忽然放大,她一下清醒過來,急促地呼吸著,兒子的手臂正牢牢抱住她亂舞的雙手,一迭聲地在問她怎麼了。她疲憊地搖搖頭,一抬眼,小玉純淨的雙眼正對上她,讓她又一陣心慌意亂,好像剛剛的胡思亂想,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看破,讓她無地容身。幸好小玉只是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視線,呆呆地沉入自己的世界。

  推開兒子的手,她悄悄掠去鬢邊的汗水,站直身子。那些雜亂的思緒,也許只是一場噩夢罷了,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她累了,被經歷的事實弄得身心俱疲,於是做了一場可怕的白日夢,如此而已。

  但她不敢再看那喜幔,只得茫然望向前方。太陽也真是太刺眼了,讓她有些眼花,看不清院外走來的人是誰。那人是誰,沉浸在幸福中,容光煥發,那樣的淡定優雅,卻在看到二哥時一下子愣住。是誰?她望向沉香小玉,卻見他們低下頭去;她轉身看向哥哥,卻見他流露出淡淡的自豪與喜悅,嘴角竟噙了笑意。

  誰,誰能讓他在這種處境這般境地還能露出這樣的笑容,三聖母甚至有了些妒意,睜大空洞模糊的眼睛,人近了,近了……是她,是她自己?是呀,她怎麼忘了,她聽了嫦娥的話,悄悄去打聽楊戩的下落,遍尋不著,卻在院中見到了他。三聖母一陣眩暈,看著笑意盈盈的自己,竟是那樣的陌生——水鏡中的光陰雖是虛擬,卻早將心底的那份歡喜,一點點磨蝕成沉重的枷鎖,曾經的自己恍如隔世。這樣的三千年,是怎樣的一世呵!

  只是二哥,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喜悅,是聽見旁人說我去找你,於是,你就這樣輕易地為我感動了嗎?天啊,如果有可能讓一切重來,哪怕是只從此刻開始,我也要收回自己的話,扶你進房,祈求你的原諒,絕不讓你眼中的喜悅變成麻木的自嘲與寂寥……

  她急切地想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離剛才那可怕的雜念。那時的自己,上前了幾步,又猶豫著站住,甚至,在那惡丐聞聲趕來,對二哥橫加污辱時,也依然選擇了沉默。三聖母神經質地揪住衣角,為什麼……為什麼當時不肯認他?只知道猶豫,只想著逃避正發生的一切?

  一邊的沉香,卻是目光倏縮。因為,他看見自己過來了,扶著外婆,在看到哮天犬時吃了一驚,然後,當目光轉向母親的身後時,神色變幻,顯露出掩飾不住的厭惡和惱怒。看著四公主三言兩語解了圍,自己扶外婆轉回了前廳,沉香無由地鬆了一口氣。那時的自己,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對了。但隨即,他驀地握緊了拳,舅舅正掙紮著,從母親的身後,竭力尋找著外婆遠去的身影。

  新天條頒布三界後,閤家的第一份大禮,便是玉帝釋放了秘密囚禁著的外婆。那時便是母親,也萬沒想到,十日曬化在桃山的外婆原來還在人世。對天廷曾經的怨恨煙消雲散,玉帝的親情,老君的仁厚,令自己一家感動莫名。如果沒有水鏡,這眾人還要抱著感激,天真地過上多久?

  沉香回思著,細想著那已成過往的八百年歲月。八百年裡,舅舅靠近中樞,握緊權力,揣摩天廷勢力分佈,推測著上位者的應對舉措,凡此種種,終成了舅舅能夠算無遺策的最大資本。改天條也好,外婆被釋也好,那般宏大的籌謀,原來,都不過是舅舅多年努力的厚積薄發而已。

  沉香苦澀一笑,敬服中帶著濃濃的自嘲。沉香救母……譽滿三界的過去,現在看來更像個不堪的笑話。一向自負自信,怎想得到,這一切都舅舅精心佈局的結果?甚至,舅舅的每一步舉措,雖在水鏡親眼目睹,但直到最近,直到方才看到了外婆,才如冷水澆頭,觸類旁通,真正地了了分明。

  “禁錮王母當然容易,但更改天條,救出家母,卻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兜率宮裡的這些話,包括有關王母破綻的交易,並非只為了積雷山敗後的東山再起。那都是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宏謀大略,是舅舅確保他身死後,外婆必會平安被釋的造勢之舉。

  老君曾冒奇險,利用董永之子行剌,既知道王母的破綻,就決不會放過這一良機,正好完成舅舅借刀殺人的本意。而在封印王母之後,玉帝便會被推上了前台。這死物的習慣是幕後的平衡與操縱,必然要扶織一個全新的人選來替代王母。而對玉帝來說,又有什麼人選,能比暗中搭救過的妹妹更加合適呢?

  更何況從老君的角度而言,有了新天條才有了瑤姬母女的生路,這一家三代人,都欠著老君天大的恩情,如此善莫大焉的選擇,就算玉帝一時不能決斷,老君也會千方百計地全力促成。於是一切水到渠成……

  但舅舅的狂喜之中,為何還有著隱約的疑惑?是了,他親手設下的局,為將來預定了必然的發展趨勢,但如此快地實現,就算是舅舅,也肯定是大出意料吧!

  沉香的腦中,閃過崑崙那一抹勁射瑤池的蒼色,不禁一陣黯然。他突然有些慶幸起來,幸好舅舅當時瀕死垂危……雖不知木公在瑤池做了些什麼,但舅舅這多年裡唯一的朋友,大約是再也無法從瑤池平安回來的了。而此後天廷的變化,王母莫名的下凡,卻又定然與木公有關……

  回去找到二爺,然後就去殺了那個疤面漢子!

  鏡外,康老大已將唇咬出了血。他怎麼敢,他怎麼能,怎麼能打二爺的耳光!之前,這混賬用二爺要挾哮天犬,將他抽打得血肉模糊;這裡,又在眾多舊識面前將他打翻在地。二爺的性子,他不會在乎皮肉之苦,卻如何受得住那些憐憫中夾著不屑,幸災樂禍中又帶著假惺惺仁義的目光。更何況,還有一句句話從旁邊飄來。你們在說些什麼,你們這些神仙難道看不出嗎,二爺已是連一根手指也抬不得。什麼到如此地步還苟且偷生,什麼利用哮天犬為自己續命,你們空為神仙,難道看不出,他,便是連生死,也已由不得自己。

  老六看向康老大,欲言又止。鏡中的康老大,正抱著哮天犬氣沖沖地離開。大哥,多年兄弟,難道你也看不出,二爺投向哮天犬的目光,是不捨、是欣慰、是慶幸他不再受自己連累的安詳嗎,你為何還要如此說話!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怪你,難道我們……不也是如此……

  我為什麼不認他,甚至不敢讓娘見到他!三聖母顫抖著身子,看向因送走楊戩而鬆了口氣的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他見一見母親,不讓他見一見辛苦救出的母親!你以為這是你兒子的功勞嗎?你以為哥哥丟了你的臉嗎?面子,你的面子就這麼重要,重要到毀了他最後的一點安慰!劉彥昌,她厭惡地看著他一副不計前嫌寬厚待人的模樣,接受眾仙家的誇讚,二哥說得沒錯,她真的是涉世不深,竟對這樣一個男子傾心相待……沉香暫時按捺下如潮的心事,順她目光看著父親,輕輕嘆了口氣。他回去後該如何與父親相處?甚至連他,也無法面對劉彥昌志得意滿謙和有禮的模樣。

  楊戩已被下人架入了後院的柴房,眾人便陪著他,在這裡度過了七日。看著他躺在廢枝爛葉裡艱難的呼吸,看著他漠然地瞧著蟲蟻叮咬自己的肌膚,看著惡聲惡氣的僮僕不耐煩地給他送食。七天,沒有人想到給他送口水,就看著他原本就失了血色的唇一點點幹燥,一點點裂開,一點點滲出血,一點點變得更加蒼白。三聖母咬著唇,狠狠地咬著唇,為什麼咬不破,為什麼不讓自己分擔一點哥哥的苦楚!沉香扶住母親:“娘,堅持住,我們就要回去了。我記得,婚禮後你就來看過舅舅。”三聖母無力地點頭,不錯,她來過,來過。“二哥,是有潔癖的。”她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眾人卻懂她的意思,環視這間塵土飛揚,臭蟲跳蚤遍地的柴房。楊戩素來好潔,連衣衫都偏向純色,哮天犬在身邊時,竭力維持著他的習慣,每天都為他換上乾淨的衣袍。可是現在,這裡,有誰能來照顧他?

  七天後,三聖母終於等到自己的到來,跌坐在楊戩身邊,聽著自己的話語,原來話語真的能傷人,比最鋒利的刀更厲害。楊戩的目光已轉向柔和,卻在聽到利用二字時收回,不顧乾裂的唇,緊緊抿上嘴。“二哥,你喝一點,再喝一點……”三聖母喃喃勸道,因為她記得明白,她這一離開,又是三天。

  看到沉香將楊戩帶回了劉府,安置在小屋裡,龍八舔舔唇,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有點結巴地向眾人道:“好,好了,至少回到沉香家,能撐到我們回去,是不是?”百花點頭,重複地向嫦娥和四公主勸告:“至少不會再受那些惡丐的欺凌了,至少……至少衣食有了著落……”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章 欺凌各哽噎

  眾人本都心裡悶著,似是喘不過氣一般難受,此時聽了他們之語才有了一點活氣,老六一遍遍說與自己聽:“不錯,這樣二爺就能等我們回去了,再過三年多我們就能去找二爺了,我去求觀音,求佛祖……不,二爺不喜歡求人,大哥,我們怎麼辦?”老六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康老大用力點頭,也許這樣最好,二爺不用面對那些目光,不用面對那些言語,二爺他……寧可獨自一人。

  小屋中,三聖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擠出一絲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徵求答案:“二哥在這裡,不會有事的對不對……我們回去就能找到他,對不對……”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龍八照顧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氣肯定地說:“不錯,三妹妹,真君在這裡不會有事。”三聖母放鬆了身子,又自責地搖頭:“我,我三年也沒有去看過他……”百花再次高聲說:“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寧可一個人在這裡度日?”三聖母點點頭,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小玉此時也覺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聲響起,下人端著飯菜來了。沉香看著盤中的飲食,這麼多天來總算有了一點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聲道:“還好,還好……”小玉卻在搖頭:“不,他們,他們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從來沒有管過。”三聖母恍惚中也想起,聽說過下人們揩油水,剋扣份銀,她不願多管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會為難他到哪裡去,從沒過問過。“不,不會太糟的。中秋我們還見過二哥,見過他……”

  果然,隨著下人們摸清了主人對這個病人的態度,送來的飯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話也一天比一天難聽。三聖母也只能徒然坐著,聽著,忍受著,他們也離不開這間小屋,在這裡要坐三年嗎?哥哥便在這樣在家裡躺了三年多嗎?

  送飯的又來了。楊戩身子癱瘓,就是進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張口,兩人沒這份耐心,一邊罵一邊無可奈何地等他嚥下一口,再撥入另一口。飯食已經從白米飯變成了糙黃米,又變成混著糠帶著砂石的陳米。那個叫劉富的瘦子,向同伴劉剛抱怨道:“我們算是倒霉,分來侍候個癱子,別人有個什麼事都有賞錢,我們可好,一點外快沒有。”

  劉剛與他同病相憐,唉嘆埋怨了一陣,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閒些,就是錢少。你聽說沒有,夫人和少爺都是神仙,這人過去也是,我看他餓兩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錢我們分了如何?”劉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喂了一口,楊戩微微啟口,劉富勺子一搗,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劉富把碗丟給劉剛:“夥計,輪到你了。下次我們輪流來吧,哪用得著兩人。”劉剛接過碗,也贊同劉富之語,這樣他們就有更多的空閒了。

  三聖母閉上眼,楊戩艱難的吞嚥,兩個下人不耐的神態,讓她不敢想日後如何再去面對哥哥。耳邊的話卻一句句清楚地傳來:

  “每次吃個飯都要這麼久,煩!”這是劉富坐在床邊無聊地抱怨。劉剛本就窩了火,再聽他的話,更是不樂意耐著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麼主意,嘿嘿一笑:“看著兄弟,以後就這樣。”三聖母不由自主地睜開眼,就見劉剛一手捏開楊戩下頷,一手抓了飯捏成團塞入,也不待他嚥下,兩三把將半碗飯盡數塞了進去。拍拍手和劉富走出去,猶自聽得劉富佩服地誇他,遠遠地又飄來一句:“不如以後改成粥吧,灌進去就行,免得麻煩。”

  沉香的臉已經白了,幾乎和床上躺著的楊戩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幾年過的就是這般日子,如果這種情況要延續三年多,如果他們要在這小屋中看著這一幕幕上演,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再見楊戩的一天?而楊戩,又能不能堅持到見他們的一天……

  床上的楊戩不知道他們的動靜和心情,他只是努力地吞嚥下去,那塞滿口腔的飯糰幾乎嗆到了氣管。塞得太滿,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總算嚥下去了,若是被飯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個更大的笑話?他這樣想,露出一個苦澀而自嘲的笑容。人走盡了,他又開始運功,身上掉落的米飯卻引來了老鼠。陰暗小屋中,僵臥在床的人,幾隻耗子爬來爬去,讓人幾疑是進了停屍之地。三聖母不寒而慄,下意識地去摸楊戩鼻息,又停了手,慘然自嘲,她難道沒有看見嗎?二哥痛得渾身抽搐,自然是還有呼吸。

  劉富和劉剛卻自得於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兩日送些粥來,果然減少了很多麻煩。只需掰開口,不管是熱是冷,不管嗆著與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這一日的任務就算結束。而兩人輪換,更是互相躲懶,總想著還有別人,這來的日子竟越來越稀了。

  三聖母痛楚地捏著床單:“我若來看看他,若來看看他……我們竟都沒有來看看他!”小玉卻笑了:“我來過,來過……瞧,我很快就要來了。”

  眾人只當她神智不清說瘋話,沉香心疼地將她摟到懷裡。小玉卻掙脫了他,伏在床上。隔著被,隔著衣衫,將臉頰貼在曾經溫暖寬闊的胸膛,纖指撫過垂落床前的手掌,輕輕握住,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低低地呢喃也在耳邊,她不要僅僅做他外甥的媳婦,她將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兒。

  被縟薄極,能感受到些微的體溫,但更多的,是艱難的呼吸,劇痛時的痙搐。斷裂的肋骨無法接續,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嬌嫩的臉頰,敏感地發覺了具體的所在,她甚至能想像出,那斷骨在皮肉下支離扭曲的情形。

  只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覺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閉上眼睛,關閉所有的情感,只要記得在他懷裡的嬌嗔,只要記得,這懷抱曾經的安然。

  此後數日不見人蹤,直到一天半夜,才見劉富匆匆端了碗粥送來,想是怕餓死了人不好交待。小玉正伏在楊戩身上,沉香知她情緒不穩,拍著她的肩輕喚:“小玉,讓開些……”小玉卻恍若未覺,身子微微顫抖著,頭埋得更加深了。沉香無法,反正對於這屋中的人與事而言,他們都是不存在的虛無。但疑惑隨之生起,小玉的模樣,很像有什麼心事,最近以來,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時,門聲一響,當年的小玉推門走進屋來。沉香心頭冒起寒氣,原來小玉真的來過……她來做什麼?她為何將頭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麼?

  正在床前灌粥的劉富驚訝地抬頭,小玉讓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小玉聽見了自己進門的聲音,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實。於是她更用力地低下頭去,拚命掩住雙耳,可是那聲音還是在耳邊迴蕩。

  “小玉,你……你想做什麼!”她聽不清是誰在問,她只聽到自己冷冷的話語。她秀麗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動著,雖然伏在薄被上,卻仍隔不斷嗅覺的靈敏。一種淡淡的米香,正從無到有,緩慢地從空氣間,從記憶裡,一點一點地泌入鼻中。

  米只是發霉的陳米,熬成的粥也極稀薄,但加熱了後,一樣會散發出香味——對床上忍饑的病人而言,這種香味,大約更是誘人吧!

  當然,也許僅僅是錯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為什麼……為什麼這些天一直都能聞見這香味?縈繞在鼻端,縈繞在靈魂的深處,成為她無法擺脫的夢魘——

  只記得仇恨時,原來連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將手舉起,放在眼前,和另一個小玉的手一樣,白嫩、纖細,指甲泛著玫瑰紅。但另一個小玉,正將法力運到手上,讓手上的一碗薄粥沸騰,翻滾著冒出熱氣。萬年法力做到這點綽綽有餘,不在乎有多燙,有法力護體,這點熱度,對她來說算得上什麼。

  沸粥托得穩穩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穩定而執著,執著於記住的仇恨。

  沒有掙扎,也許是無力掙扎,輕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開下頦,固定成一個屈辱的姿態,讓他只能看著,等著那散發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面上,她看到一抹猶豫,她幾乎想大聲呼喚,喚醒沉睡的記憶,但那手卻沒有半分遲疑,彷彿那抹猶豫,只是錯覺。

  低喘和嗆咳聲,猛烈地震動著整個胸腔。她感覺到了,淚眼模糊地強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個細節。

  小半碗粥已經毫不猶豫地灌了下去,纖細卻有力的手指緊緊鉗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許殘液。癱瘓的身體,在猛烈的痛楚襲擊下震顫抽動,落在女孩的眼裡,卻比最迷人的樂舞,更令她開懷欣悅。

  下意識摸著自己喉頭,喘息著,和床上那個人一起,想像流過喉管的灼熱,似乎這樣能分擔一些痛苦——然而終究是分擔不了。

  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堅強,她終於還是不敢再面對了,遮住了眼,不去看那人急迫的咳喘,不去看自己沒有絲毫放鬆跡象的手掌。

  粥入口的一剎間,楊戩並沒有太多感覺,然而隨即便是麻木的鈍痛和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入口太急,沒來得及想什麼,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來,嘴卻被堵得嚴實,氣一滯,粥便嗆入了氣管。火炙般的燙痛,使他一瞬間幾乎昏眩了過去。

  手抬起,又落下,蓋住口鼻,緊緊地壓下去,人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拚命嚥下滾燙的粥液,引起陣陣悶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夢遠沒有結束。

  雖然遮住了眼睛,但小玉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俯身審視著他的神色,笑著用清脆的聲音問道:“是不是嗆著了?別急,別急,我會慢慢地,慢慢地全都喂給你……”

  手上再次運功,已有些冷卻的粥面又翻滾起來,用力捏開口,碗湊到嘴邊,頓了一頓,慢慢地傾斜。

  滾沸的半流質,緩緩地,傾入口腔,滑過舌面,滑過上次炙燙造成的紅腫傷處,堵在咽喉裡,被急喘的氣流沖得倒溢,溢著嗆進肺裡,令她的手掌,感應到那人又一陣更加劇烈的喘息痙攣。

  她知道他正艱難地掙紮著,想吸入一口空氣緩解。她甚至能想像出,那空氣被吸進肺裡,會帶來何等的清新舒適。但她卻調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燒紅的鐵水,瞥準他吸氣的同時,猛地向下傾出,堵死了所有空氣進入的渠道。

  剛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小玉專注地感受著,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夢囈般地笑問道:“香麼?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餓了呢——比湯藥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話語嘎然而止,困惑地偏偏頭,又搖搖頭,像搖走什麼不該有的記憶,繼續微笑道:“來,你再嘗嘗,不要急呵。”

  真的不急,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會太多。他仰躺的姿勢,會確保一點殘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纖指的箝制,更會讓所有的殘酷,都能收穫到最滿意的果實。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間施虐,炙出復仇的印記,又怎麼捨得著急,讓這復仇的快樂,就這麼輕易地結束?

  可是粥只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見了底,小玉意猶未盡地抿抿唇,直起腰,遺憾地瞅著他,拭去他嘴角的殘粥,輕聲細語地說道:“看來真的很香啊。可姥姥會生氣的,怪我沒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錯嘛,喝得這麼急!難得我有盡孝心的機會……”口氣裡,甚至有一絲撒嬌的意味。

  小玉睜開眼,怔怔地向床上看去。那時沒在意過,可現在,就在眼前,床上的那個男子,強忍著劇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裡,卻分明隱藏了憐愛和諒解。他只安靜地看著她,似乎還在看向神殿裡,在他懷裡微嗔撒嬌的女孩。她是忘了一切,他卻記得,這個曾想叫他爹爹的孩子……

  向床沿跌坐下去,放縱自己壓抑已久的抽泣,小玉任由沉香輕柔地摟著安慰。她知道,一個瀰漫著粥香的世界,已牢牢裹死了她全部的身心,永遠、永遠都無法逃離……

  楊戩的口腔已給燙傷,那些下人卻不知道,即便知道又如何。依舊是粗暴的“服侍”,不會在乎。他發炎潰爛的口腔咽喉,使進食也成了一項酷刑。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小屋,像他們事先所想的一般冷清,卻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平靜與安穩。時不時好奇來看的神仙,下人的冷語,這就是他們所希望的嗎?楊戩,他是不是寧可與哮天犬流落街頭?至少,那裡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會說,堂堂司法天神落到如此地步,不會有人說二郎真君也有這樣的一天……

  楊戩似不在乎這一切,能被他冷看一眼的,已是極高的待遇,更多的神仙,一番話語過後,得到的只是如水般的平靜無漪。

  真正快受不了的,反倒是鏡裡鏡外的眾人。無人打擾時他們還可以轉開目光,或怔營出神,或調息理氣,暫時不去想也不去看。但多事的神仙們,卻打破了這種臨時的平靜,生生將他們拉回到現實中來,讓他們不得不面對著這些痛苦的事實。

  當神仙們來得稀時,他們才鬆下一口氣,更有人想到不幸中的幸事,嫦娥仙子沒有出現過。畢竟這麼長的時間,他們也知道了楊戩,他的平靜並非偽裝,這些神仙的態度,就如大海中投下的小石子,根本算不得什麼。只有少數人,才能在他的心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嫦娥仙子,就是當然的一人。

  只有嫦娥自己滿嘴的苦澀,她來過一次——但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那時自己並沒有進屋,不過站在院中而已。雖說到底見了一面,卻是……卻是為了制止豬八戒的無禮,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不是那種喜歡多事的女子,好友得脫,事情解決,楊戩的下場就不是她所關心的事了。見了他在街頭的落魄,她甚至有一絲惻隱之心。這種落井下石的事,她本不會去做。只是……她不為人知地輕嘆一聲。她那結拜的哥哥豬八戒素來好事,當年又被楊戩折磨過一番,豈肯易放過如此好的天賜良機?

  嫦娥記得清楚,那天這結義兄長像往常一樣,笑嘻嘻地趕來廣寒宮喝桂花茶,卻含沙射影地說起了楊戩的近況,顯然是聽別的仙友提到了什麼。興災樂禍一番後,他更是突發奇想,說怎麼也是徒弟的舅舅,不去探望探望於心不安,拉起自己便駕雲往劉家材而去。

  她自然知道,這一去,無非是這兄長的舊怨作祟。但天蓬因她被貶成豬胎,後來更被楊戩痛加鞭撻,她自覺欠這哥哥良多。更何況,新天條出世之後,玉帝刻意交好佛界,使得她這淨壇使者義妹的身份,無形中也沾光不少,也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她不在乎這份虛名,卻樂於見到眾仙的目光裡多了許多尊重,再不復昔日的輕浮和曖昧。這個哥哥,她感激,愧疚,不願違他的意。同時,又想起老君知道楊戩的下落之後,說笑中也隱約地提過,楊戩法力心機非同凡響,不知如今受的傷,是否有痊癒的可能,又是否示弱於人,以待東山再起。這事在她心中縈繞,時有隱憂,如今正好順勢走上一趟——

  算一算日子,已近在眼前了,嫦娥黯然地低下頭去。果然,沒過幾天,一朵祥雲從天而降,豬八戒甫一落地,便握住好妹妹的手,興沖沖地向小屋行來。

  眾人從半掩的門中看得分明,一顆心無不提到了嗓口。好在嫦娥淡然一笑,輕輕抽回了手掌,立在原地不肯動步。三聖母不自覺地顫聲問了出來:“嫦娥姐姐,不能進來的……你……你沒進來對吧?”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三章 滅愛雨聲狂

  看得出,嫦娥並不願進去,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猶豫不決。她的心思,這時極為複雜,雖不放心老君提過的隱憂,但想到楊戩在街頭任人拳腳相加的模樣,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跨進屋再瞧見他一眼。

  有豬八戒去瞧瞧就行了吧,她這樣想,事實上,她也不怎麼相信如此重傷能有痊癒的一日。又想了片刻,她到底下了決心,歉然地向豬八戒道:“我這般進去,始終不太合適。不如小妹留在屋外,煩請兄長自便了好嗎?”

  豬八戒訕訕縮回手,好在臉皮厚,並不覺得什麼——自從定了兄妹名份,不怕人言,他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廣寒。雖不能一親芳澤,得償宿願,但這般親近談笑,那已是老豬幾百世修來的的福份了。

  尤其是現在,想到惡有惡報,思慕仙子多年的那個人,躺在屋裡動彈不得,而仙子卻只對我老豬嫣然而笑,攜手同行,這一番快慰,比得知那人的下場時,更加令人開懷大喜。罷了,只要讓那人知道妹妹對我言聽計從,當年的一口惡氣,便也算是能出得盡了。

  一念及此,豬八戒嘿嘿地笑個不休,連帶著胸腹上早就不見的鞭痕都一塊癢癢起來。他不禁放大了喉嚨,故意嚷嚷了起來:“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沒想得周全。也是,月宮仙子心若冰清,那個混帳,若說現在這般不堪,就是當日威風八面時,又怎配你多看上一眼?”

  說罷,他掏出釘耙變的小梳子,耙了耙頭髮,朝嫦娥一樂,甩著袖子推門進屋去了。

  三聖母臉色發白,就在嫦娥的聲音響起之時,她清楚地看到,二哥驀地睜開了雙目,雖然平靜,卻有掩飾不住的黯然。她伸手拉住沉香,想說話,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失措地看著豬八戒冷笑進屋,居高臨下地來到床前,斜睥著眼,上下打量這個昔日的大仇人。

  沉香拍拍母親的手臂以示安慰,眼眸卻漏過門隙,一直盯著外面的嫦娥。豬八戒的性子,他極為瞭解,不來這一趟反倒不太正常。只是,為什麼連嫦娥仙子都跟來了?他沉吟一陣,求解似地向鏡外問道:“嫦娥姨母,你……為何會來?”

  鏡外的嫦娥一怔,臉一點點漲紅,吶吶無言,但沉香並無罷休之意,專注等她回答。嫦娥無奈,斷斷續續,將老君交待,自己擔憂,豬八戒的提議,一一道出。

  沉香微微頷首,彷彿解了心中一大疑團似的舒了口氣,但並未對眾人說什麼。多日以來,那些神仙亂紛紛的探視,他原先也只覺煩亂和惱怒。但次數多了,他留意到舅舅在這些人走後,神色間一現即隱的,往往竟是冷嘲之意,不由在心中暗暗生疑。

  如今聽了嫦娥的解釋,他的臉上,現出的便也是與舅舅一般的冷嘲了。原來如是……是啊,神仙們再不堪,也道貌岸然慣了的,豈會真的無聊到這個地步?就算混雜了幾個看熱鬧的閒人,但更多的,卻只能是來自天廷各方勢力的窺測。

  至於老君,這道祖更是老謀深算。他是明知舅舅心慕嫦娥,若有一分餘力,定然不願示弱於佳人,這才故意用語言教唆,種下誘使嫦娥來這一趟的前因,藉機查勘舅舅的真實傷勢。好個老君啊!難怪能與舅舅鬥了多年,隨手一步棋,便蘊入了如此的深意。

  不想讓人看出異樣,沉香暫將心事放下,對著床前的豬八戒嘆了一口氣。師父心寬體胖,似乎肚子都大上了一圈。現在這種機會,想來師父已日思暮想得久了,不知會說出些什麼?舅舅從不會示弱於人的,但嫦娥便在外面,那是舅舅最致命的破綻。舅舅該付出多少心力去隱忍,才能受得住師父必然衝口而出的冷嘲熱諷呢?

  豬八戒仍在打量楊戩,從鼻子裡哼哼著,想引起床上這病夫的注意。但楊戩神色平淡,連目光都沒有移過來分毫。他不由得大為無趣,哈哈乾笑幾聲,自己給自己找台階地開口說道:“二郎神,我說啊,你的運氣還真是不壞。有個那樣的好妹妹,得意時可以拿來當墊腳石,失勢了,還能當後路保全自己一條命。嘖嘖,好的壞的都能沾光,你這哥哥,當得可比俺老豬舒心得多了。”

  見楊戩的神色仍是古井無波,他索性大剌剌地往床沿一坐,裝模作樣地把了把脈,連連搖頭,又道:“我瞧你這傷,幾千年都沒什麼指望恢復了。真是可惜了啊!枉老豬這一趟來時,還琢磨著要以德報怨什麼的。可惜你嫉妒成性,當日對俺老豬的不敬,現在一一報應到了自己身上——我佛再慈悲,也沒法去救你這樣自作自受的混帳!”

  他語帶譏諷地說了半晌,不時地瞟看著楊戩的反應。但視線到處,那人的眸子裡既無怒氣,也不是見慣的陰鷙冰寒,卻是一派安寧漠然。這裡的一切,劉府的小屋,得意洋洋的自己,彷彿都沒有映入那雙眼裡,幽深得不可觸及,卻又蘊涵著不逝昔日的威嚴與孤傲。

  豬八戒微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提氣戒備,慌亂之色形諸言表,但轉瞬便醒悟過來,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張了張口,找不出話來挽回面子,本就不多的禪心,頓被攪得亂作了一團。

  無名之火騰騰而起,豬八戒只覺得自己很生氣,只想揪住這個人,讓他望著自己,看見他的眼睛中出現一點反應,一點證明自己存在的反應。

  “我今天可是和我妹妹一塊來的。”果不其然,一點微弱的波動出現,雖然轉瞬即逝,卻證明了這句話敲到了痛處。

  “哼哼,你知道啥叫妹妹麼?妹妹是拿來疼的,我妹妹,嫦娥仙子。”豬八戒一提到這個妹妹,立時得意起來,捋了捋袖子,來了勁頭,“我妹妹對我可好啊,只要我去,啊,那叫一個體貼啊!怕我老豬長得胖,去一趟累得慌,一到就招呼著落坐端茶,那個忙乎,讓老豬我都不好意思!”

  “可是我心安理得!”豬八戒提高嗓子,又覺得沒必要,湊近了冷笑道,“你知道什麼叫心安理得不?想你也不知道,我對妹妹好,妹妹自然就對我好,懂不懂你?”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個人的軟弱只是片刻,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那雙眼睛雖然也不再是一片漠然,看向了他,卻是帶了幾分嘲諷譏刺,縱然有傷痛,也不能不說,掩飾得很好。

  咬了咬牙,一個念頭陡然生起,豬八戒又復得意起來,仰天打了個哈哈,放柔聲音說道:“是了,差點忘了,反下天廷,樹旗為妖,那可是司法天神曾經的宏願呀!不過可憐,我那好妹妹就在屋外,出了門就能見著——可憑你現在的情形,只怕是連下床一步,都已難如登天了吧!”

  他搖了搖頭,似是不勝惋惜,又環顧四週一番,裝模作樣地現出喜色,續道,“俺老豬既來了這一趟,就證明你我還是有著幾分緣份。想來這般癱在床榻之上看月亮,怎麼也比不了你神殿裡的自在逍遙——再說了,月亮又如何能與活生生的月宮仙子相比?咳,怎麼說呢,佛渡有緣人,老豬又素來大度,只好不念前嫌地來幫你一把了!”

  他絮絮地說著,眾人卻無不為之色變,猜也猜得出這老豬在打什麼主意。果然,就見他上前掀了薄被,伸手揪定楊戩衣襟,半拖半抱地,直接便將人拽下了床來。

  一聲悶響,豬八戒一隻手吃不住勁,楊戩大半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愣,加勁上拎,楊戩身子已完全癱瘓,衣襟被強行拎起,手足卻軟軟垂下,分毫由不得自己。頓時,楊戩一直平靜的臉色,驀然便變得鐵青。劇烈的嗆咳聲裡,人人都看出他竭力想控制住四肢,卻是連強撐起軟垂向後的頭頸,都復已無能為力。

  豬八戒知他傷得極重,卻沒料到真到了動彈不得的程度,一呆之下,頓覺自己這行為和出家人的身份頗是不合。急切之餘,他的話裡便帶了幾分辯解之意,大聲向門外叫道:“嫦娥妹子,咱們的顯聖真君老想著見你一面。我說,哥哥我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也得與人方便不是。好妹子,看在哥哥的份上,你就勉為其難一回吧!”

  緊上幾步,他大開屋門,將人從床邊拽了過來。鏡外的嫦娥不禁一個哆嗦,院中自己那娉婷的身姿,終於如記憶中那般,出現在眼前了。

  嫦娥人在院裡,屋裡的話,斷斷續續地也聽到了幾句,眉心輕顰著,心不在焉地撫著玉兔,暗怨這結拜兄長多事。楊戩千年的相思,在她而言更像奇恥大辱,雖習慣了他在她面前的黯然神傷,也習慣了他被她諷剌得無處容身,卻並不願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

  此時,小屋開門聲傳入耳裡,她不情願地退了一步,一眼看去,正見了楊戩被亂發覆了一半的面容。天廷見慣的威嚴蕩然無存,艱難的嗆咳,窒息的低喘,落魄的司法天神額上已全是冷汗,半癱在門檻外,再無一分尊嚴可言。

  唯一不曾改變的,也許只有那目光了,躲閃著,卻終忍不住投過來的目光。挹鬱一現即隱,深邃的痛楚隱藏在漠然的面具後,一如往日無數次那般。但還是有所不同的,就在目光投過來的同時,楊戩的冷汗越發淋漓,緊抿的唇上,竟變得一片青紫。

  豬八戒在一邊乾笑著,怕嫦娥惱了,索性便全推到了楊戩身上,信口開河地道:“是他,咳咳,這個,是他好一番央求,我才好心帶他來見妹妹你的。好妹子,你可不能怪俺老豬啊。

  嫦娥白了豬八戒一眼,楊戩早就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分明是這位哥哥強搬他出來,真是多此一舉。但想到老君的顧慮,心中微動,不再責怪豬八戒的自作主張,只放柔聲音說道:“小妹豈敢怪罪哥哥?只是他昔日有些出格的言行,小妹實在不願授人以柄,令三界中的流言不能平息。”

  豬八戒大喜,連連點頭,叫道:“是啊是啊,是出格之極。當年我就想給他幾個大耳括子了,那般的胡說八道,沒由來地污了妹妹你的好名節!”

  嫦娥卻搖了搖頭,向豬八戒拎著楊戩衣襟的手上瞥了一眼,道:“二郎真君雖然傷重,卻未必無力支撐。兄長你如此對他,似乎頗有無禮之嫌……”

  豬八戒忙不迭地鬆開手,失了外力的扶持,呯地一聲,楊戩身向後仰,軟軟靠在門框旁,全由不得自己作主。但仍是撐不住身子,慢慢向一側滑下,摔在門檻上動彈不得。豬八戒用手一指,大聲地叫起撞天屈來:“好妹子,如果不是二郎真君,老豬我還認不下你這好妹子呢,又豈會……豈會對他無禮?你看,看看他這身子,真的已全不中用了……”

  嫦娥沒去聽他在嚷些什麼,只探究地看著狠狽的前司法天神。想是因傷勢的沉重,癱軟的身體正不住地痙搐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彷彿在耗盡他全部的氣力。青紫的唇微微有些震顫,喉頭也在艱難地蠕動,窒息帶來的痛苦,迫使這男子竭力多吸入一絲空氣,但這努力注定徒勞,伴隨而來的,只是更加辛苦的低咳與喘息。

  憐憫之意一閃而過,嫦娥連自己都沒發覺地皺起了眉頭。眼前的卑微,昔日的不可一世,構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這樣卑微的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僅僅因為懦弱懼死,還是抱著東山再起的固執妄想?但不論是哪一種,都令她心中的憐憫漸漸轉淡,變成一種隱約又說不清的厭煩感覺。

  他千年的相思,她不屑甚至憎恨。但那樣高傲的男子,會為她黯然神傷,捫心自問,她也未必就沒有一點的自豪。但現在不一樣,這樣不堪的境地,若他仍在心底默唸著她的名字,豈不沒由來地辱到了她的顏面與清高?

  厭煩越來越盛,嫦娥只想當即抽身離開。不過,萬一真有復原的可能……雖說集市初見之時,她便把過他的脈,但到底還是不放心。可是,就算只有豬八戒在場,她也不願露出試探的痕跡。月宮仙子素來超脫,若顧慮著這種种放不上檯面的可能,豈不是要墮落成前司法天神一般的惡俗了?

  “可這麼做,是為了眾人作想——他的行徑,絲毫看不出悔改,連太上老君這般的仁長,都擔憂不已。見死不救自然不能,但預作籌謀,卻也不是壞事。若只效東郭先生之仁,將來遺禍三界,我和三妹妹,就罪過非淺了。”

  她心緒轉了又轉,想到是自己不忍,告訴了三聖母,楊戩才被收留在劉府的,心中一凜,頓時有了說服自己的最好理由,當下輕垂雙目,款步便走近了門邊。

  仍不願刻意去探他脈息,她的目光,落在了楊戩被汗水沾在額角的散發上。遲疑了一陣,就見她俯向楊戩側倒著的身子,從懷裡取了一方白色繡帕,擦試著他不住滲出的大滴冷汗。

  嫦娥的動作很是輕柔,一直緊張著的眾人,也齊齊鬆了一口氣。幸好……幸好仙子仍是溫柔的,沒有像以前一樣,以唇齒作刀劍,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痕。

  繡帕移到頸邊的動脈上,持帕的手便停了下來,似在整理被豬八戒拎皺了的衣領,卻是纖纖玉指,仔細地按在脈上,全神貫注地體察著每一次跳動。楊戩原來一直躲避著,不願和嫦娥觸上的目光,也在這一刻驀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臉上,不帶任何情感,卻蘊盡了從未有過的蒼涼。

  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隱匿起來,一任頸邊溫暖的纖指,注入細微的法力,穿行在殘破的經絡裡,痛如針錐。但這一點疼痛又能算得了什麼呢?他本以為這種境地下的見面,會在她的臉上,見到他寧死也不願看到的憐憫。但他終還是錯了,原來,連這不堪承受的憐憫,對他而言,竟也全是奢望了。

  蛾子……

  就算沒有豬八戒,這一趟,你也遲早會來的罷?雖猶豫著沒有進屋,但來意,卻與那些神仙沒有任何的區別。原來這便是你來見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著分毫恢復的可能……

  冷汗如漿,片刻已浸濕了衣衫。但那纖指終於移開了,纖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輕咬了一下貝齒,眼前這人的傷勢,沒有一點作偽的可能,老君的懷疑當真是多慮了。她心中一陣輕鬆,見豬八戒正憨笑著看向自己,便也報之一笑,掩飾著,在楊戩額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這麼片刻工夫,楊戩的臉上,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唇色都乾涸得近乎灰白。她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脫水所致——掩飾用的繡帕也證實了這一點,濕漉漉地幾乎能濾出水來,握在手裡,極不舒服的感覺。

  她本能地鬆開了手,任隨這繡帕飄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濕帕在風中翻滾著,沾上垢灰,折映進楊戩幽暗的眸子裡,帶著冷冷的嘲哂,傳遞出嫦娥不言自喻的厭煩。楊戩從嫦娥處移開目光,安靜地盯著這曾經潔白的繡帕出神,卻是連僅餘的蒼涼都漸漸泯滅,透出了不帶一分生氣的寂寥麻木。

  豬八戒討好般地湊過來,靦著臉笑道:“多好的一方帕子,這麼弄髒了,實在是可惜得緊。我說妹子,你看,這天也快黑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寶貝徒弟吧?老沒見了,我老豬還真有點想得慌呢!”

  他一直站在一邊,起初忐忑不安,到後來又頗有幾分嫉意。現在好容易找了個藉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像來時一般地,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沒有掙開,豬八戒更是一樂,絮絮地說道:“你和三聖母也有些日子沒聚了,走吧,這是下人才來的地方,咱們這麼從天而降,傳出去只怕會惹人笑話的。”輕輕一拉,見她也無意反對,一步邁出,便向院門處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頭看一眼軟在門邊的楊戩,有意讓豬八戒將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處,不遠處就是僕人的小屋,正聚賭吵鬧著,人聲嘈雜,於是到了口邊的話,便又被她嚥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說過,有專門的下人在侍候這二哥。待會自有人抱他回床,又何必開口,去掃了兄長的好興致。”

  兩人的背景,消失在院牆邊,天色也漸漸晚了,斜陽鋪在地上,殷紅如血。眾人徒勞地候著,目送夕陽最後一抹餘光斂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輪值前來送食,是再不會有僕人,能想到這間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過去,這屋裡終究還是沒人來過。楊戩一直盯著那方繡帕看,便如當年看著那盞廢棄在階上的寶蓮燈一般,偶爾牽動嘴角,艱難地微笑一聲,便有血從他幹裂的唇上渲出。淋漓難止的冷汗,直曬炙熱的陽光,使得虛弱的身體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時分,竟是連神識都慢慢有些散亂起來。

  也就在這一夜,淅淅的小雨從天而降。屋門沒關,木門嘶啞地響著,一下一下被風盪開,送回,敲擊著楊戩癱軟的身子。三聖母守在他身邊,怕鏡外的好友難受,一直沉默不言。此時悄然抹去淚水,忍了又忍,終還是詢問般地向沉香說道:“有兩天了……明天,下人們也該過來了?沉香……你說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著小玉,正俯身試著舅舅的脈息,聞言苦笑一聲。過來……遲早終會有人過來。可這樣的折磨,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呢?妻子,嫦娥姨母,娘親,每個人在追悔著往事。但每個人的心底,都確實有著一道邪惡之門,區別只在於何時打開,面對著誰打開而已。若不敢面對這道門打開的真正原因,這樣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麼?

  風雨越來越大,楊戩大半個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積水裡。三聖母心疼難當,卻又有些慶幸。二哥是側在門檻之上的,被飛簷隔阻了雨幕,連飲一口雨水,緩和唇舌焦炙般的乾渴都成了奢望。現在,疾風捲灑著驟雨直砸在臉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張的口中,雖然嗆出一陣又一陣的劇咳,但到底,可以彌補些大量脫水所致的虛弱了。

  鏡外嫦娥木然地看著,已經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棄下的那方繡帕,污穢了本色,被風雨挾裹著漸飄漸遠,不復映在那個人一直凝望著的視線裡。那人疲憊失神的雙目更見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無由地顫慄了一下,難以承受的悲傷突然便席捲而來。

  再大的風雨都會停止,再懶惰的僕人,也會有來送食的時候。而那日的行徑,好友沒有明說的責怪,最終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這眾人,甚至被她自己,習慣性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給他的傷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鏡中回溯的這些歲月,注定是徒勞的交錯。但傷害卻是真實的,真實得讓她無以背負,不能忘卻,卻又不敢不去忘卻。

  出陣之後……出陣之後該如何去面對這些傷害?

  天終於大亮,也終於有人端著粥碗過來了。見了楊戩的情形,僕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煩地將人抱回了屋內。眾人都如釋重負地輕吁了口氣,嫦娥卻沒有絲毫的喜色,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伏在了龍四公主的肩上。

  龍四痴痴地看著鏡裡的楊戩,渾沒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聲,嘟囔著安慰了一句:“都是過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裡去。淨壇使者是佛門的紅人,多順著他點,在當時原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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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位最近太忙了,基本上了班就得埋頭幹活一直到下班……而且,禍不單行,小區的變壓器燒了,已經停了兩天電,別說上網,俺連開機碼字都不可能,淚。

  今天溜上來更了一篇評和兩章內容……至於下次更新,只能求二哥保佑,供電局的效率更高一點,早一點修好那個見了鬼的變壓器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過去多久了?三聖母已經辨不清日子,只覺得比華山下的二十餘年更長,長到沒有盡頭。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來,天氣越來越熱。小屋本是儲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籠一般。楊戩本就體弱,不時冒虛汗,此時更是汗出如漿,衣被盡濕,幾欲脫水。

  “人呢?怎麼沒有人來?”

  三聖母一次次到門前張望。她還記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過一晝夜的工夫,便因體虛脫水,險些難以支撐下去。那時是暮春,現在卻正值盛夏,再這麼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設想了。沉香扶著她輕聲安慰,無法勸住母親的焦慮,再看看屋外瓦藍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長嘆了一聲。

  實在是太熱了,連遠處樹蔭的知了,都叫得有氣無力。可這小蟲又能知了什麼呢?故事後的依然有著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隱在溫和的面具後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無知者,才敢這樣大聲地宣告著吧。而真正的觀望者,卻躲在暗影裡嗤笑,嗤笑著無知者的幼稚。

  這樣的天氣,懶散慣的僕人,就更不願意幹活了。可這病夫的情形,卻又令他們不敢不來——到底是主人家帶回來的親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來這責任卻也不小。但態度自然越來越惡劣,尤其是劉富,恨活兒擾了他的賭興,每次來都罵不絕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發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聖母又一次到門前張望時,劉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著食盤,罵罵咧咧地踢門走了進來。

  眾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陣擔心,劉富明顯在火頭上,氣洶洶地漲紅著臉。木捅放下,食盤擱在破舊的小木桌上,就聽他直著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麼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爺想起來,累死我們這些苦哈哈的窮下人!”從食盤裡取了一碗湯,不甘心地又嘟囔一聲,“還真他媽好運,少奶奶和少爺親自下廚做菜,末了竟是送給你這廢人來嘗!”

  三聖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飄向了兒子媳婦。沉香已從門邊跟了過來,臉色發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發抖。

  龍八在鏡外想了起來,困難地嚥了口唾沫,解釋道:“那天……我們、我們不知誰想起來的,想下廚做頓飯,丁香教我們。”頓了頓,不知怎麼說好,“我們……我們沒做好,太鹹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誰想起來的……說第一次做的東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讓劉富……讓劉富拿去喂給真君……”小玉失神地補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還加了許多辣椒……”

  掰開楊戩下頦,劉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著紅油的湯一進口,便嗆得楊戩大咳不止,險些噴得劉富一身都是。劉富擦去臉上幾點殘汁,火辣辣地頗不舒服,更是心頭火起:“老子剛才賭得正順,卻被喚來服侍你這個廢物。怎麼,你還真當你是根蔥,操,噴老子口水!”

  抬手一記耳光擊下,楊戩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抹鮮紅,也不知是辣油,還是口中燙傷的舊創被震出血來。劉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罵道:“算了,不和你計較,免得真死了,卻賴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贏特贏時被臨時叫來送湯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發洩,倒也不是存心要傷人的。

  發著牢騷將餘下幾口湯灌完,劉富扔下碗,掀開楊戩身上的薄被,準備替他擦一擦身子。畢竟是盛夏,服侍著臥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懶也免不了這項差事的。

  順手撈起楊戩佩掛著的銀飾看看,亮閃閃的晃眼。在破廟時,哮天犬怕惡丐看中主人的飾物,千方百計將它污得黝黑,但時日既久,早已恢復了本來的色澤。劉富看了看,又丟回去,雖然眼饞,但畢竟和扣份錢不一樣,病人身上戴著的,公然拿去,他還沒這個膽子。萬一哪天主人家問到,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想到一點油水撈不著,他更是火大,動作就更加粗魯,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將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見他轉身去拎木桶,從桶裡撈出一塊粗布,氣哼哼地道:“還要老子幫你洗漱,真不知幾世修來的福份。老爺夫人也真是好心過了頭,這種廢物,養在家裡到底有什麼用處?”草草濾去粗布水份,回到床邊,開始了這項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楊戩性情孤傲,如此狼狽的境地,他是寧死也不願落入別人眼中的。所以每隔一段時日,這一幕在眼前上演時,眾人都會自覺地將目光移開。但這一次,雖仍是沒有去看,但楊戩身子在床板上磕碰的聲音,劉富氣哼哼的低罵聲不絕於耳,令每個人的心中都似壓了一塊大石,又似吊了七八個水桶,上上下下地無法安穩。

  “劉沉香……你們便是這樣照顧二爺的……原來你們,便是這樣好好照顧二爺的!”

  鏡外,有誰嘶啞著嗓子吼了一聲,聽不清是梅山兄弟中的哪一個。沉香沒去分辯什麼,只半蹲在地上,拳頭緊抵胸前,拚命忍住喉裡的哽咽。好好照顧……在崑崙山下,在破廟裡,靠這個念頭才支撐了下去,但這樣被照顧著?親人第一次想到他,送來的飲食,就是這樣的東西。就算是對陌生人,也不會是這般的無情!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那個時候,就如此的心安理得?

  還記得每個盛夏,連下人的房中,都會有冰塊降溫,上門乞討的乞丐,也會多送一份錢權當消暑。人人稱讚著劉府的仁厚,羨慕有神仙保佑的好福氣。可誰又想到,這仁厚的背後是些什麼?這樣的一間黑屋,這樣艱難的生存……沉香驀地睜大了眼睛,一個念頭讓他不寒而粟——

  現在,人人都寄希望於將來,希望出陣彌補這一切,付出他們遲到的關愛。但那時,會不會……

  劉富收拾起桶碗,終於摔門離開了。口中火炙般地疼痛,被劉富弄裂的舊傷,浸在滲出的汗水裡,也如同千萬小刀,在身上寸寸地割裂著肌膚。楊戩昏沉的神識,卻因此而清醒了些,費力地低咳著,想控出肺裡嗆入的湯水。

  想著剛才那碗湯,是小玉做的,還是沉香?雖讓他吃了苦頭,卻也救了他一命。他流了這許多汗,這碗與其叫湯不如叫鹽水的東西,正好補充了他所失去的鹽份。這算是陰差陽錯的幸事,還是他這樣的罪人,連想著一死解脫都是不可得的呢?他默然想著,略舔了舔乾裂的唇,露出幾分自嘲的笑意。

  炎夏捱過,稍有涼意,轉眼又進深秋。

  這一夜無月,亦無星,濃黑的烏雲從傍晚便遮住天幕,入夜不久,大雨終於落了下來,敲得屋簷一陣急響。

  楊戩睜開眼,眼前是一片墨黑,雨聲很急,風亦呼嘯狂吼,這房屋便似那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小舟,彷彿隨時會被掀翻。

  不過這也不是他能改變的,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淺淺呼出一口氣,楊戩收斂心神,慢慢入定。全身的經脈早已經損毀嚴重,如今重聚真氣通關過穴,好比任由黃河水氾濫,猛衝入窄小的溝渠之中。內息在楊戩胸腹亂竄,他只能咬牙忍著,待到一週天完畢,早已是渾身汗透,疲憊至極。

  屋外的風颳的越發狂了,小破屋的木門早就被吹開,如今更是被隨意肆虐的支呀開合。楊戩卻不理會這些,夜方過半,他略歇了片刻,便待再苦煉下去。但忽然,一種奇異的感覺,驀地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久違的酥癢感自指尖起向上直到手腕,似乎有一條溫熱的舌頭在輕輕舔著他汗濕的手背。“這是……”楊戩一驚收功。

  “這是……”眾人也驚呆了。夜色中,一條黑色的細犬蹲坐在楊戩的床邊,親熱的舔著他垂在床邊的手。在這風雨之夜,偷偷溜進小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哮天犬?!

  小屋裡似乎靜了下來,連屋外的風雨之聲也收斂了許多。哮天犬舔去那手上的汗珠,見那隻手仍然垂著,如熟睡般沒有任何反應。它便用牙齒輕咬了一下修長的手指,牙齒剛觸及肌膚,身子卻往如彈簧般往後射去。眾人只見哮天犬後躥落地後,可笑的以爪護頭,眼睛都不敢抬。但尾巴卻翹的老高,微微晃動,口中嗚嗚作聲,彷彿是可憐的討饒,又似無賴的撒嬌。

  然而,無論是懲罰還是撫慰,哮天犬都沒有等到。許久,哮天犬疑惑的抬起頭來,它呆呆的看著垂在床邊的那隻手。那隻手膚色青白,乾澀的皮膚緊緊貼在骨骼之上。薄薄的一層皮膚下,暗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醜陋突起,裡面的血液也彷彿凝固一般。指尖沒有半點血色,灰色的指甲,被胡亂絞的參差碎裂……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來,它的眼睛睜的極大,胸口的明顯起伏著。看著它一步步向楊戩走去,眾人的心中都在轉著一個念頭:哮天犬是否認出了它的主人?他們已經無暇去考慮哮天犬為何到此,他們只希望哮天犬能夠為楊戩做些什麼。是的,為楊戩做些什麼,無論做什麼都行。一遍遍目睹自己加諸楊戩身上的惡行,他們已經無法再忍受下去。如今,他們只希望有人能夠對楊戩好些,楊戩在這三年中能夠有一刻的歡愉,這樣,自己的心中也能好過一些。

  然而哮天犬的眼神卻是迷茫的,忘憂草在它身上仍然發揮著應有的效力。

  哮天犬疑惑的慢慢走近床邊。它嗅了嗅楊戩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尋的味道。它用頭蹭了蹭那隻手,那手被蹭的微微晃動。哮天犬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享受著被撫摸的幸福。楊戩感受著掌心濕漉漉的毛髮,本來就不擅打理自己的狗兒,如今的毛髮越發粘澀,甚至糾纏打結。楊戩微微蹙眉,為何哮天犬化回原形到此,又為何如此的狼狽?他不知道哮天犬緣何而來,卻只希望它立刻離去。他不想哮天犬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即使哮天犬已經失憶了,他也不想它見到自己如此的模樣。

  手指忽然觸到了柔軟之物,那物轉動了一下,該是哮天犬的耳朵吧。哮天犬親暱的嗚嗚低呼,將耳朵溫順的後貼。它抬起頭,輕輕叼起楊戩垂在床邊的腕子,前腿跪在床沿,將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哮天犬仍低著頭。它本能的想親近這個人,卻不敢大膽地與之平視。於是,它的目光落在床上。床上僅有一單薄至極的破被縟,黑色的棉花從拖線處翻出,散發著濃重的霉濕味道。被縟上還零散的落著食物的殘渣,粥汁的殘痕,還有黑色的鼠屎散在床沿。哮天犬見此情此景,心如刀絞一般。它膽怯目光順著那人的胸口往上移,一寸寸,一寸寸地往上移著……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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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五章 忘憂多瑟縮

  終於,哮天犬看到了那張臉。凹陷的雙頰,蒼白得全無血色,近在咫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一瞬間,哮天犬的心如墜冰淵,失望到了極點。它直欲轉身離去,但跪在床沿的腿卻生生無法挪動半步。暗黑的夜中,那人正默默看著他。哮天犬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它應該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他的氣味卻無比熟悉,彷彿自它曉事時便在一起,不離半步。

  呼哧,呼哧,哮天犬濕濕的鼻子,貼在楊戩的臉上。楊戩一皺眉,狗兒這動作他不知道糾正了多少次,直到現在還改不了。緊接著,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他消瘦的臉頰,乾裂的唇上,滾燙得如同狗兒赤誠的心。記憶裡湮滅的容貌無處可尋,但只要一息尚存,便是千年的追隨,至死不棄。

  楊戩的眉宇鬆了下來,哮天犬自然流露的真情讓他感動。對著狗兒純良溫順的烏黑眼睛,楊戩鐵石般的心竟然軟了下來。哮天犬溫熱的舌頭,輕輕舔著楊戩的兩頰,額頭,眉梢,眼角,……楊戩閉上了眼睛,他忽然不想趕哮天犬走了。雖然他知道,只要一個嚴厲的眼神,就能把服從慣的狗兒駭走。

  夜深了,哮天犬留戀不肯離去,就臥在楊戩的床下睡了。楊戩在床上卻全無睡意,他細聽著哮天犬的睡夢中的呼吸聲,淺而紊亂,不禁微微皺眉。果然不多時,哮天犬便被夢給魘住了。眾人只見哮天犬睡夢之中眼睛雖然閉著,四肢卻拚命刨地,彷彿是在挖掘找尋什麼。梅山老大嘆道:“哮天犬在灌江口便經常如此,起先幾天一次,後來便是一夜幾次了。他再折騰一會兒,哭出來就好了。”果然,哮天犬抑住的喉頭,發出一聲悲淒的哀嚎後,痙攣的四肢便不再動彈了。哮天犬癱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他膽怯的偷看了一眼楊戩,生怕床上之人被自己嚇到了。他卻不知道,自己落在楊戩的眼中,卻是怎樣的驚恐無助。

  於是,楊戩看看哮天犬,復看看床。

  小屋再次恢復安靜。哮天犬臥在楊戩的床尾,蜷成一團。小床不大,楊戩的腳觸到哮天犬的身子。他冰涼僵硬的雙足第一次有了溫暖感覺,那是哮天犬柔軟的胸腹。然而哮天犬卻在微微的顫抖著,楊戩臉有憂色,是哮天犬依然被夢魘所困擾,還是被這小屋的寒氣所侵?眾人卻看得分明,哮天犬的臉上無聲無息全是淚水,他顫抖是因為他在強忍住抽泣。剛才的夢中,哮天犬又夢見了那雙眼睛。以往的許多夢境中,那雙眼睛總是帶著親切的笑意,有時也會不耐煩地喝斥。然而剛才,卻是從未有過的嚴厲,趕著它走。哮天犬不會違背那道目光的指令,但是離開之後,哮天犬又能到哪裡去呢?哮天犬瑟縮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貼的楊戩更緊了。希冀著安寧的狗兒,靠著真實的存在,慢慢睡去,臉上猶帶淚痕。

  “天亮之後,就讓哮天犬走吧,不要再陪伴我這個廢人了。”楊戩的眼睜著,看著破爛的窗紙慢慢的泛白。腳下忽然一動,是哮天犬躡手躡腳的爬起來。楊戩聽著哮天犬輕輕的躍下床,門被碰了一下,又磨蹭了一會兒,腳步聲終於漸漸遠去。

  秋寒侵髓,不多時候,楊戩的雙足漸漸冷下來,又凍的麻木,再沒有任何感覺。他看著結滿蛛網的屋頂,哮天犬走了,彷彿整個屋子便空了。昨夜的溫暖就當昔日的殘夢吧。

  時至中午,有僕人給楊戩灌粥。這次依然是劉富,他輸了好多月供,又被連派了幾次差使,心中正是不耐。但就在他粗暴地掰開楊戩的嘴,邊灌冷粥邊想著如何再把本翻回來時,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頭。劉富以為是其他僕人催他去賭,回頭剛要喝罵,眼前竟然是一隻人立的畜生,赤紅的眼睛如同地獄中的火焰。劉富“媽呀”一聲,摔了粥碗便往外逃開。

  哮天犬嗅到殘粥的霉味,更加怒不可遏。他攆上去在門口仆倒了劉富,卻咬不下去,因為他的口中銜著一隻肥膩的醬豬肘子。僕人連滾帶爬僥倖逃脫了,一路叫喊著往外奔去。而廚房方向也像炸開了鍋似的吵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正在眾人面面相覷之時,哮天犬已經搖著尾巴,將偷來的肥豬肘送到楊戩的唇邊,眼中全是得意之色。看著哮天犬慇勤的孝敬,楊戩只能苦笑了。哮天犬見楊戩不吃,退向後,喉裡嗚嗚著,有些受挫的模樣。它將豬肘放在地上看了又看,忽然像恍然大悟一般,轉而小心的用牙將肉從骨頭上一絲絲剔下。

  哮天犬正專心撕肉,叫罵之聲也追到了小屋門口。眾人朝門外看去,十數廚役僕人舉著菜刀木棍,氣勢洶洶而來,劉富也夾在其中,探頭探腦著向屋內張望。

  屋內哮天犬卻旁若無人,一心一意剔著肉,彷彿那是天地間最為重要的事情。一個僕人仗著膽子,站在門外用木棍朝哮天犬捅去,哮天犬一側避開。其他僕人見哮天犬並不反抗,膽子俱大了起來,舉著傢伙衝進小屋。

  此刻,豬肘已經剔的只剩一根骨頭。哮天犬扔下骨頭,身子弓起,頭卻低著,看著地上那一隻隻擅闖的腳,眼中忽然射出了寒光。“啊∼”一聲慘叫,第一個闖入的僕人的腳踝上,被惡狠狠咬了一口。“瘋狗,是瘋狗!”其他僕人都大驚失色,爭相逃命。他們退到院中,回頭看去。只見那隻瘋狗堵在門口,勢若猛虎,兩隻眼睛赤紅如火焰,鋒利的牙齒閃著寒光。

  哮天犬見那些僕人仍然不退,他向前走了兩步,忽然人立起來,仰頭長嗥,淒厲無比。周圍的所有犬隻,聽到嗥聲也一起狂吠,有千軍萬馬之勢。眾僕人聞聲俱膽顫心驚,發一聲喊跑的精光。

  哮天犬冷笑一聲,回轉屋內。他看了看肉一堆,骨頭一根,竟然搖著尾巴叼著骨頭送給楊戩。楊戩噗哧一聲樂了,這只愛啃骨頭的笨狗兒啊。小玉呆呆的看著楊戩,忽然道:“舅舅好久沒有這樣高興了。”眾人俱默然,被時光推著看了幾千年,楊戩這樣開懷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數。待到三聖母被壓華山後,更是愁雲鎖眉,終日不得開顏。

  哮天犬也知道錯了,他顛顛小跑著回去拿肉。忽然,哮天犬停住了。只見他使勁的嗅著空氣,發出呼呼的低吼,神情緊張至極,彷彿有大敵將近。就見哮天犬跳到了床上,用頭蹭蹭楊戩的腿,似乎要他跟著走。然而,哮天犬跳下床奔到門邊,回頭看去,楊戩仍然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哮天犬圍著楊戩急速的轉著圈,忽然又跑到門口嗅了幾下,神情越發惶恐起來。他朝門外邁了一步,忍不住回頭又看楊戩一眼。楊戩卻閉著眼睛,不去看他。

  哮天犬終於決意走了。他往外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一事,又奔回來。最後一瞥間,楊戩的雙足露在薄被之外。哮天犬回來用嘴將薄被將楊戩的雙足裹緊,但他蓋住了雙足,卻蓋不住胸口。蓋了胸口,卻掩不住雙足。哮天犬焦燥起來,他咬著楊戩的衣襟拖他起來,一鬆嘴,楊戩的身子又軟軟的倒了下去。

  “哮天犬想帶二爺走,他不捨得二爺呆在那種地方啊!可是,他怎麼變不了人形?還有,哮天犬怎麼會來,你們不是說他一直在灌江口嗎?”梅山老大忽然向兄弟們咆哮起來,他用手點指著梅山老四,“是不是又是你搗的鬼?”

  梅山老四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卻是梅山老六答道:“不關四哥的事。”梅山老大怒視老六:“那麼是你!你還記著斷臂之仇,發洩到哮天犬的身上!”梅山老六臉色頓時又青又白,一口氣噎在胸中,差點昏厥過去。

  鏡中,哮天犬已經將楊戩頂著坐了起來,但再也無計可施了。他的雙眼驚恐的盯著門口,想走卻不捨楊戩,終於走不脫了。小屋內無遮無攔,哮天犬竟然縮身藏在楊戩的背後。楊戩苦笑了一下,這樣的躲法別人一進屋就能看見。哮天犬,你的主人再也沒有能力保護於你,你為什麼不早點逃走呢?楊戩決意護住哮天犬,他強運真元,丹田痛若刀剜。楊戩凝神看著門口,額上不斷沁出冷汗,身後的狗兒在瑟瑟發抖。

  外面的強光忽然被屏的嚴嚴實實,兩個魁梧的身影一動不動的堵在了門口。他們的目光向小屋內掃了一圈,立刻就看到藏頭露腚的哮天犬。

  “哮天犬,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其中一個大踏步上前,從楊戩身後探臂膀將哮天犬拽著尾巴倒拖了出來。哮天犬被他倒提著,爪子亂抓亂咬。冷不防那人的它抓了一下,疼的鬆了手。哮天犬落在了地上,呲著牙齒,渾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

  “老三和老五!怎麼是他們!”日光從半扇門透了進來,讓小屋裡的人看清了這兩人的面貌。抓哮天犬的是老三,還堵在門口的是老五。梅山老大怒吼道,“他們來做什麼!”床上的楊戩認出了是這兩人,心便放了下來,想這兩人是接哮天犬回灌江口的,這樣也好。

  不多時,小屋內已經被折騰得不像樣子了,地上的碎肉和骨頭,在追打中被踢飛踩爛。終於,哮天犬被逼到了屋內的死角,而他的力量已經用盡了。看著梅山兄弟越逼越近,哮天犬赤紅著眼睛,用爪子拚命的抓著自己的脖子,脖項間的皮毛都給血濕透了。眾人細看哮天犬,原來他的脖項之上,有一條極細的鏈條。越是掙扎,扣的越緊。

  “這是……鎖妖鏈,專鎖妖物的法力,禁錮其真身,使其不得變化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你們居然用它來對付哮天犬!”梅山老大目眥欲裂,他舉起拳頭欲向兄弟們砸去。

  梅山兄弟都跪下了,梅山老四落淚道:“老大,我們兄弟對天發誓,絕對沒有虧待哮天犬之處。老三和老五也實在沒有辦法。老大你在家,哮天犬還安生些。你離家的那段日子,哮天犬稍不留神就往外跑,好幾次我們險些追不回他。最後都無計可施了,只能用這個……這法寶有追蹤的功能。我們也是怕哮天犬丟了啊!”

  梅山老大看著跪著的眾家兄弟,他的拳緊緊的攥著:“老四,這鎖妖鏈是二爺親手做的……送與你我兄弟防身。你們用它對付哮天犬,讓二爺看著,讓二爺看著……”忽然,他說不下去了,提起的拳頭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鏡中,哮天犬已經被鎖妖鏈勒的翻出白眼,但爪子仍然拚命抓著。梅山老五趕緊按住他,生怕他把自己的脖子給勒斷。哮天犬已不是第一次走失,這兄弟倆早就配合默契,老五拿了哮天犬後,老三手腳麻利的取出萬寶囊將其裝入。這萬寶囊亦是楊戩賜於梅山兄弟的寶物,任哮天犬如何掙扎,都無法破囊而出,但囊內靈氣棄沛,卻有著安撫他心神之效。

  “哮天犬別鬧,我們一會兒就回家了。”梅山老三老五笑著拍拍亂動的萬寶囊。從頭到尾,兩兄弟都不屑看床上無恥小人一眼,他們拿了哮天犬出門踏雲就走。

  不該來的,來了。不想走的,走了。小小的黑屋中,又只剩下楊戩一個人閉目僵臥在床上。眾人呆呆地看著,卻沒人再說什麼,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鏡裡鏡外死一般地寂靜。但隔了很久很久之久,直到膽怯的僕人們又拿著棍棒進來查看時,狗兒悶在袋裡的哭泣,仍彷彿縈繞在整個屋裡,縈繞在每個人的耳邊。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六章 解印啟微芒

  秋去冬來,天氣越來越冷。待到進九之後,屋裡滴水成冰,北風從破損的窗隙直灌進來,這間小屋,竟是比冰窟還要冷上幾分。可誰也沒想過送來厚些的被縟,更沒人想過,給屋裡燃些取暖的炭火。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楊戩受寒後傷病急劇惡化,昏迷的次數,也一天比一天頻繁。

  快過年了,辭舊迎新,講究的是喜慶吉利,送飯的僕人自不敢通報,讓主人去觸這個霉頭。劉剛胡亂討來些藥物,全不對症,也吃不準份量,徒然令楊戩受上更多的折磨。最後連這兩人都懶得管了,三四天進來一次,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

  三聖母跪在榻前,手覆在哥哥的額上。二哥已高燒了六日,身子卻因寒戰不住顫抖著。微不可聞的呻吟從喉中逸出,時斷時續,三聖母知道,他是又昏迷了過去,否則就算痛苦到極點,二哥也還會用堅持與冷漠來武裝起自己,決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軟弱。

  爆竹聲不間斷地從窗外傳來,天半黑了,正是晚宴開席的時候。笑語喧鬧聲雜著喧天鑼鼓,閤府上下盡情慶祝著新年的到來。三聖母茫茫然地站起身,過了許久,才意識到這是除夕之夜。她慘然一笑,喃喃地道:“新年了,沉香,新年裡有人來看過二哥麼?我沒有……你和小玉來過嗎,也沒有?我去叫你們。二哥在家裡住了三年,我該來看看他,該想起來看看他的……”

  她遲鈍地向屋外行去,沉香想拉住她,伸出手,僵在半空,一句話也說不出。眼前的情形,是早已發生的過去,注定什麼都改變不了。可是就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想衝出去大叫大罵,罵醒當時的自己,彌補所有的過失,讓舅舅的痛苦,能稍稍減輕幾分……。

  透過半掩的木門,他看見母親行出百步,對著前院正廳的方向,哭倒在雪地裡。他還記得,很久之前,才回到這個遙遠的時空,當他們還帶著偏見看待舅舅做過的一切時,就已驚訝著那個十幾歲的少年對妹妹的呵護和關愛。小妹偶然病了,那少年便會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細心地哄著她吃藥,變著法兒逗她開心……

  後來的灌江口,小妹出落成嬌慣的少女,纏著哥哥索取無度,卻從沒想過,要為兄長做些什麼。她並不知道,她的一次微笑,一聲二哥,一句無心的關懷,就可以讓哥哥心滿意足,欣喜得再無所求。

  再到後來,所有往昔的溫暖,只留在那兄長一個人的記憶之中。妹妹肯給予的,唯有無休無止的傷害與怨恨。她不知道,為她梳理鬢髮的少年,問寒問暖的二哥,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只是,她被偏見蒙閉了雙目,只看得見自己想看到的——

  仇恨與冷漠。

  輕輕的抽泣想打斷了沉香的沉思。他僵硬地回過頭,小玉縮在角落裡,掩著眼不敢看屋裡的情形,淚水打濕了衣襟。他過去,將這女孩摟在懷裡。沒有出聲安慰,安慰又能有什麼用呢?他又向榻上看去,心撕裂了似地痛著,卻強忍住淚,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

  哭泣,能挽回些什麼,又能留得住什麼?三千年,沒有見舅舅落過一滴淚,舅舅說,那是因為沒有落淚的資格。那麼,沉香,你呢?

  下定的決心再度在心中翻騰著,輕拍了拍小玉的肩頭,他緩緩走出小屋,扶起淚流滿面的母親,讓她輕倚在自己懷裡,就像,很多年前,舅舅做過的那樣。

  因為他劉沉香,自從崑崙山劈出那一斧時起,也就同樣沒有資格,再去放縱自己哭泣軟弱了。

  這三年,竟比那上千年還難熬。眾人看得出來,楊戩的身子越發虛弱,但法力卻重新凝聚了許多,他日日無人時的苦練,畢竟不是白費工夫。三聖母自恨什麼也做不了,只盼日子快快過去,好讓她回去,接二哥回華山療養,永遠永遠離開劉府,離開這間小屋。

  有人在門外徘徊,腳步聲很熟,眾人在屋內看不到,但三聖母卻聽出來了,低聲道:“是娘。我瞞了娘三年,她終於知道了。二哥,你聽,她老人家來看你了,娘還是很關心你的……”隨即想起後事,她的臉忽然變得一片蒼白。

  腳步聲漸漸遠去,三聖母鬆了一口氣。“不是今天,還好。那天的聲音也不大,二哥,二哥不一定會注意到。”她安慰著自己。但一低頭,卻見楊戩眉頭微皺著,神色間掩飾不住的黯然,不由心底一顫,只想:“二哥知道是娘在外面?不會的,他身子虛弱,不會注意那麼多的……”

  每當深夜,瑤姬的腳步便會打破了小屋的寧靜,卻從沒推門進來過,這一天也不例外。但看著二哥有著幾分期盼,卻又蘊著悲傷的眼神,三聖母不由慢慢走到門外,看著徘徊不定的母親。儘管已知結局,她卻仍忍不住祈求:“娘,你不要走,你去看看二哥,他……他很想你……”

  三聖母跪在地上,仰頭看著母親,看到瑤姬猶豫很久,終於下定決心伸手推門,三聖母繃緊了身子,鏡前眾人也是大氣不敢出一口,唯恐驚走了瑤姬。瑤姬仙子,你就去看他一眼吧,你可知道,這數千年的歲月,他是如何走過來的。

  ‘娘……‘一聲呼喚,瑤姬的手縮了回來,三聖母絕望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從前方轉了出來。又是自己…果然又是自己!為什麼連這樣一個機會也不給二哥,為什麼要讓他這樣孤獨的過了三年!

  回屋坐在床邊,沉香為她讓開位置。屋外的對話卻跟在身後飄來,下意識地想去堵住哥哥的耳朵,沒有用,楊戩身子一震。‘……孽子。‘人去得遠了,門最終也只推開了一條細隙。楊戩閉上眼,遮住滿懷的失望傷心,卻再也遮不住淚水。一滴、兩滴、三滴……無法擦拭的淚珠滑過臉龐,落在胸前。三聖母抖著手去擦,她模糊混亂的腦中只記得,二哥是從不願在人前落淚的。怎麼能呢?在被毒蜂蜇傷的時候,在被他珍視的妹妹拋棄的時候,在法力盡失任人辱打的時候……她的二哥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啊!

  淚水穿過她指尖,她感受得到臉頰的冰涼和淚水的滾燙,卻無法為他拭去一點水痕。就像她無法將那些傷害抹去。二哥,我所能做的,只是看著你,守著你,守到回去的那一天,跪在你的床前……不,我不是祈求你的原諒,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儘管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怪我……發生過的事情,就如同你的淚水,永遠,是永遠也抹不去的。

  淚已盡,乾裂發白的唇卻泛起鮮豔的紅,血正不受控制的湧出。心情激盪,竟使他的內息逆沖,千瘡百孔的身子,再受摧殘。楊戩這時卻睜開眼,向自己右臂看去,那裡有衣服遮著,但人人都清楚,下面有著什麼:齒痕,數千年未曾消去的齒痕。看著他略微失神的眼睛,和自嘲的帶血的笑容,四公主浮現起密室中他說過的話,道出了眾人都在想的事情:‘他說過,小時候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不錯的,太天真了,身上痛得再厲害,又哪裡及得上心痛……‘

  仍是沒有人來過問過他的傷勢,下人們倒是有過稟報,卻只有劉彥昌來過。他來做什麼呢?宣揚他的仁義、指責二哥在演戲,好可笑的說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這樣來的?看著丈夫的表演,三聖母靠在床邊呆呆地想。沉香摀住耳朵:‘爹,你不要再說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話聽來是多麼諷刺。你的幸福,你完整的家,你自以為是的責任,全是面前這個被你斥為演戲的人賜給你的……‘鏡前的劉彥昌蜷起了身子,他是怎麼想起去那的,是怎麼想起去說那樣一番話的,那不是給如今的自己……找來的難堪嗎?

  低低咳了幾聲,口中全是腥甜的味道。劉彥昌來了又走了,不用見到這個騙了他妹妹的人,楊戩甚至有一種久違的高興的感覺。三聖母和沉香卻在自責,他們是知道這件事的,知道他傷勢惡化,可是他們沒有動過來探視的念頭。他受傷不是一天了不是嗎?他的傷勢經常復發的不是嗎?他既做了那許多惡,收留他已是仁至義盡,何必再來多管,給自己找不痛快。內心深處,他們還是有一分恐懼,那個威震三界的二郎神,他真的敗在了他們手上?雖知他經脈盡毀,卻怕他異於常人,若為他療傷,萬一哪天恢復功力,豈不給自己帶來麻煩。於是他們任他一人躺在這裡,帶著一身反覆發作從未治療過的傷痛躺在這裡。

  門外傳來腳步聲,眾人一陣心驚。如今對小屋中的來人,他們又是企盼又是恐懼。這裡往往兩三日不見人影,就意味著楊戩要忍饑挨餓;而來了人呢,那些下人那些下人不耐又粗暴的動作,將平素不快發在他身上的舉止,又讓他們如何忍看下去?

  楊戩卻總是那麼平靜,甚至不見他凌厲而帶著殺氣的目光,那歷經千年拚殺而磨練出的氣勢豈是凡人能受得起的。他只是靜靜躺著,任他們為所欲為,只偶爾有些不耐地皺皺眉。三聖母知道,哥哥是看不起這些卑瑣無能,以能向弱於己者耀威為能的小人,壓根不屑於和他們計較糾纏。他煩惱的,只是這些人怎麼總不離開,耽誤了他的練功。只是二哥,你卻不得不受這些人的欺凌,而這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

  門推開,是丁香?三聖母已經記不清日子,看見丁香,想起那次楊戩莫名其妙受傷的事,念道:‘快了二哥,快要結束了,丁香來了……‘丁香拿起楊戩的銀飾把玩,好像想起了往事,有點迷茫地站在床前回想。這時龍八也闖了進來,三聖母望著他道:‘八太子,你就是這時弄傷他的嗎?‘不需他回答,鏡中已顯示了事情的發展。龍八伸手去扯銀飾,卻扯不開,反將楊戩身子帶得坐起。由於身子早已癱瘓,全憑頸上細索拉著,楊戩後頸已被勒得滲出了血,頭卻無力地向後仰去。龍八再用力拽了兩下,仍是沒扯斷天蠶絲製成的細索,楊戩身子隨著他的動作搖擺,血已將細索染紅了。龍八見丁香目光迷茫,更是著急,見楊戩已被他拉起,乾脆一揚手,直接從楊戩頭上褪下。失了依憑,楊戩揚起的長發披到臉上,人卻重重向後倒去,落在木枕上,咚地一聲悶響。

  光華從銀飾上迸出,折回楊戩體內,龍八低下頭,不敢看鏡裡楊戩跌在地上,咯血不止的情形。但沒人來說他,他的作為,比起別人,真正又算得上什麼?說到底,他還是個單純的年青人,當時見楊戩吐血,自己反倒慌了,匆忙叫來了三聖母,讓她,第一次踏入這間屋子。

  那時,沒人知道這是封印功力的法器,只道龍八不知用法才誤傷了他。但現在,人人都知道拿開銀飾,會意味著什麼:為了沉香能劈開乾坤缽,他放棄了自己一半的法力,心甘情願地在外甥斧下等死。現在,法力回來了,他的身體,卻因為連綿三年的傷痛剌激,再也承受不起這強橫的力道。

  如果,三年裡他能得到一點救治……

  如果,那天瑤姬能進來看看他,讓他的舊傷,不至再度惡化……

  如果,龍八沒有拿開法器,而是在大家脫陣之後助他取回……

  但這世上,又怎會有這麼多的如果?做錯了的事,是再也無從挽回的了。

  三聖母看著自己進來,心中一痛,她都說了些什麼?“……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還讓龍八不用告訴其他人……真是怕母親牽懷嗎?不是。自己,只是不願意生活中,再出現這二哥的影子。

  三界之中,說到華山三聖母,都道是優雅高貴,溫柔體貼。是了,二哥也向來以此為傲,當年和沉香提到自己時,他神色間是怎麼樣的自豪。只是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從來不曾給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現在,眼前事儘是當日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時的自己,每日來調理了內息就離去,不肯多留一刻。最初略有不忍,後來便熟視無睹,只是不欲他死在親妹妹家中,傳出去惹人笑話。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自己在面對他時,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是他掩飾的好嗎?似乎也不是。當她詐傷,用寶蓮燈重傷了他時,人人都看出二哥在強言安慰。卻只有她,固執地以為,是受了二哥的欺騙。她只唸著不能在朋友面前丟臉,絲毫沒有在意,他傷後發白的臉,消瘦很多的身子。

  她這個妹妹,何時將二哥放在心上過?三千年的兄妹,唯一記得二哥生日的那次,只為了替織女說情,在他傷勢未癒的時候,以此為名,巧言相逼。甚至借助水鏡之力,重新目睹一遍時,她仍百般找藉口,為自己開脫。

  如果是別人,她會這樣嗎?她從沒想過。她只是覺得,在他面前,她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

  但天地之間,又有什麼會是天經地義的呢?相愛的丈夫,會因為難守寂寞拋妻另娶;親生的兒子,會為喜歡的女子放棄囚禁中的母親。知心的朋友,除了熱心腸的四公主險些喪命,別的人,也只是在不危及自身時隨眾說上兩句,又有誰真會為了她,去豁出一切?

  那麼,她憑什麼認定,二哥就該什麼都聽她的,什麼都順著她?憑什麼她就覺得,二哥一旦違了她意,就肯定是二哥虧欠了自己,傷了自己?

  幸好,也許她該說幸好二哥昏迷未醒,沒有聽見她的話。為什麼她做的事,總是能如此輕易地戳傷他的心!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七章 驚雷聞舊約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時的自己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三聖母視而不見,只是半倚半坐著追溯往事。偶爾垂下頭,看到二哥昏迷中落寞的神情,悄然抹去淚水。

  是啊,這一次,若不是自己勤加救治,二哥很可能就撐不下去了。可是,面對他的虛弱,為何她竟會如此冷漠,如此絕情?當時說出的話,時時在耳邊迴蕩著,每一個字都剌得心中生疼。報應………固然為了安慰龍八,但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三聖母將唇咬出了血,那時的自己,為何全然忘了哥哥近三千年的寵溺與關懷,只記得……只記短短二十來年的憎恨……

  最近主母來得頻繁,兩個僕人不敢多偷懶,一日三餐也稍正常了些。但楊戩在昏迷之中,喂食更是不便。僕人們懶散慣了,又怎會有太多耐心?罵罵咧咧地掰開口,手上故意加勁,只恨不能讓這廢人就此死去。三聖母心如刀絞,看著二哥連哽帶嗆,每一餐,一口薄粥強倒進去,便和著血咳出大半。僕人們不管他因窒息而變得青紫的臉色,每每在他嗆得喘不過氣來時,仍強行著灌入第二口,第三口……

  十二日,自己沒有伺候二哥一杯水,一頓飯。為他治傷時,見到了他身上經久不癒的瘀痕舊創,也全然無動於衷。竟是沒有想過,要為他拿些藥來,順手治上一治,一任他受著日復一日的煎熬。其實下人們的態度,自己是該看出來的了,只是自己不願多管,那時的自己,只是本能地想著逃避,忘記和這二哥有關的一切。

  三聖母目光散亂,回思往昔種種。小玉坐在她身邊,也在想著密室裡的日子。自己嬌嗔地叫著舅舅,偎在這個人的懷裡,受著他父親般的照料縱容。“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你可以教沉香武藝,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那些話,是她親口說出的啊!現在,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壓得她心痛莫名。

  “舅舅醒了,娘,小玉,舅舅終於醒了!”

  沉香一直跪在榻邊,緊緊握住楊戩的手,似乎這樣,他才能確定舅舅不會就此離開,不會連補償的機會,都會永遠地失去。此時,他驚喜地看到,楊戩緊蹙著眉,眼睛睜開,隨之又無力地合上。

  “第十二天了……”小玉歡喜,三聖母卻是一顫,伏在哥哥身上失聲悲泣,“這是我最後一次進小屋來看他。為什麼?為什麼我竟不肯多來一天?二哥那時的眼神……他是多麼希望,我這狠心的妹妹,能陪他稍稍久一點,不要讓他再那麼孤獨下去……我竟看不出,我竟全然沒有去看!”

  到了午後,三聖母果然推門而入。楊戩艱難地掙開雙目,開始一片茫然,慢慢地,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入神地盯著妹妹的臉,酸楚中夾著不置信的驚訝。三聖母托起他身子,渡入法力,助他將岔亂的內息導回丹田,楊戩嘴角微微痙搐了一下,掙紮著,似是想喚妹妹一聲。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掙出些斷續含混的低音。

  三聖母側著頭,避開楊戩的注視,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和哥哥對視一眼。此時,聽到他聲音,以為二哥熬不過痛,便淡淡地道:“你的命已撿回來了,不用害怕。你我畢竟是兄妹,我怎麼也不會見死不救,去學你那般的絕情。”楊戩眼神一黯,移開,卻終又忍不住,移回來投到妹妹身上。

  當時的三聖母不願去看,現在的她卻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她看得清楚,就算自己冷言相加時,二哥的神情裡,依然只有欣慰和喜悅。小妹竟肯來看他,肯來為他治傷,二哥的意外與狂喜,頭一次顯露得如此清楚,絲毫不加掩飾。他分明已忘記了三年來所有的不適與屈辱,只想能看著妹妹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一天,一直到三聖母離開,楊戩都微微帶了些笑意,僕人來了兩趟,將閒氣發洩在他身上,粗暴地搬動著他的身子,灌水喂食。他也只耐心地等著他們出去,不時看向窗外,似在期待著什麼。

  天漸漸黑下去,月亮東昇,又緩慢地向西墜去。楊戩重傷之餘,身體虛弱之至,卻竟是一夜未眠。三聖母不明白哥哥的心思,陪著他不住垂淚,沉香卻猜出來了,心中一痛:“舅舅,是在等著天亮,他以為娘還會過來,還會來看看他……”

  安靜的小屋中,只有楊戩微弱的呼吸似有似無,讓人錯以為隨時會停止。三聖母擔心之極,總是下意識地去探他呼吸,又總在觸到時黯然收回,又不是不知他的情況,何必這時來緊張。

  楊戩知道三妹就算來,也不會是在夜裡,然而仍是睡不著,眾人就看他一次次在就要合上眼睛時驟然驚醒,像遺失了什麼似地茫然四望,又在轉回眼前灰暗的屋頂時眉頭微收,輕輕垂下眼簾,嘴角卻含了些笑意,再抬起眼時便帶著少少的期待,看向窗外。

  窗外,不會再有他等的人來,只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仍在期待。期待什麼呢?明知三妹只是盡一份責任,但能看看她,看看她也好啊。不要說現在,就是過去,三妹在華山,他也不能總去探望,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看看三妹了。

  這一幕一次次重演,這夜,為何如此漫長?

  夜再長,也有天明的時候,當曉光侵入窗櫺,楊戩精神一振,這一夜終是過去了。然而三聖母並沒有來,他安靜地任由下人擺佈,是呀,太早了,三妹怎會這樣早就過來,連這點耐性都沒有了嗎?他小小地嘲笑了自己一把,目光總不離那一直開著的窗戶。

  小玉含著淚轉向三聖母:“娘,你真的不來了?舅舅的傷還沒好不是嗎,為什麼……”餘下的話,忍住了沒說,三聖母臉色發白,也不知聽見沒有。沉香心中難過,又不能去責備母親,痛楚地道:“我也知道舅舅重傷了的,我……除了中秋宴席上,舅舅在家裡這麼久,我竟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

  小玉突然哆嗦了一下,無由的恐慌從心中湧出。沉香,沉香他……她生硬硬地截斷了自己的思緒。不,那天,自己也沒看清。說不定,是看錯了的。沉香當時昏迷過去,自己只顧著扶他回房……沉香不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嗎,如果那一幕是真的,他又豈能忘得如此乾淨徹底?

  光陰難過亦好過,金烏已走過了一半路程,當然,除了這幾天不敢偷懶的下人,沒有別人會來。小玉仍在發呆,三聖母守著哥哥只是哭泣。這一天大家都做了什麼?誰也不記得了。尋常的一天,和其它的日子一樣普普通通,又有誰會去記這樣的一天呢。又有誰知道,對一個重傷在床,了無生趣的人來說,這一天,在他心中佔有什麼位置?

  當天色漸漸暗下去時,楊戩眼中的光芒也漸漸暗下去,他應該想到的,沒有了性命之憂,三妹就不會來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你才肯讓我再看你一眼?這樣想著,心中氣苦,不自覺地提氣逆沖,沉香本就握著他手,探得清楚,一聲驚呼,他竟欲自傷!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沉香又鬆了口氣,楊戩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散去內息,苦澀一笑,楊戩,你也會做這種小兒女之事?難得封印解開,且留些力氣應付昔日之約吧。九靈洞之事,畢竟是自己一時心軟,才給三妹留下了隱患。但是今晚,今晚真的無心練功。就這麼放縱一回罷,只一回就好。

  靜靜地躺著,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願做。夜,還是那樣漫長。只是夜再長,也有天明的時候,人心冷了,卻要怎樣才能挽回來。

  這一夜過後,楊戩恢復了波瀾不驚的神態,一旦確定不會有人打擾,就調動得回的法力,重鑄元神。於他,這似乎是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讓他暫時忘卻其餘,排遣寂寞的方法。而看著他運功,看他在這過程中忍受煎熬,也似乎成了他們唯一能做的事。

  這間屋子,有時冷清得過份,有時卻又總有不期而來的訪客。就在楊戩甦醒後的第五天,眾人驚恐地看見,那個獨臂人又來了。

  三聖母下意識地向哥哥靠緊了些,這個獨臂人,從追殺她和百花那天起,就成為她惡夢來源之一。從小受著呵護,她從未見過這樣凶惡厲害的敵人。在華山下的日子,除了夢見被二哥壓於山下的場景,夢見丈夫愛子俱亡的慘事,做得最多的夢,就是這獨臂人又來了華山。

  那時她每次醒來,都是冷汗滿身,同時又為自己羞愧,因為在夢裡,她總是尖叫著喊二哥,總是二哥來驅走了妖怪。她憤怒於自己仍依賴著他——就像現在,她的第一反應,仍是靠向傷重癱瘓的哥哥,而不是法力高強的兒子。

  獨臂人的杖指向了楊戩胸口,慌亂的反是他們,楊戩只定定地看著,並不緊張。哪吒暗忖,原來以為,勝佛與楊戩大哥棋逢對手,雖然一直敵對,至少有一個時期,應有惺惺相惜之情,知己之感。但現在看來,唯有這深仇難解的獨臂人,才是他真正的知己。只是他今天來,是為了什麼?

  ‘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獨臂人茫然絕望的聲音,在屋中迴蕩,不亞於一聲驚雷,竟將沉香驚得跳了起來。

  ‘舅舅他這時候就知道了,這時候就知道了……‘他聲音打顫,這意味著什麼,他不敢想,可是哪吒已經叫了出來:‘原來他早就知道了,他必定會竭盡全力,準備與那妖怪一戰。這一戰,這一戰……‘這一戰會怎麼樣?也許就是現在,就在洞外,他正與人生死相搏,他那樣的狀況,就是勝了,又會如何。他們回去,還來得及嗎?

  沉香埋下頭,不讓人看見眼中的神色,伏在臂間,將牙咬得死緊。如果不是百花仙子,就不會有這件事,舅舅也不用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為當年九靈洞之事善後。如果沒有百花,娘還會是舅舅膝下任性天真卻聽話乖巧的小妹妹,就算是她愛上了爹,她也不會用那樣極端的方式和舅舅作對。如果那樣,舅舅一定會想出辦法幫娘掩飾過去,他是一定有辦法的。百花仙子,我絕不會放過你!

  只有小玉從側面看到了他咬得出血的唇,和滿是恨意的眼睛,於是她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向他點了點頭。沉香,我和你一樣,你想的事,我會和你一起去做。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獨臂人的話上,並沒有發現這一對小夫妻,已經共同作出了一個決定。

  獨臂人走後,沉香向小玉微微示意,斂去了自己的真實感情,看向床上為新的消息焦慮的楊戩。舅舅,也許我們真的會回去得太晚了,什麼也來不及做,但至少有些事我能幫你做到,殺了那個你討厭的女人,替你守護住外婆,娘,還有我自己……

  楊戩這時候根本不會想到百花仙子。滅神大陣,他必須要戰敗獨臂人,然後才能想辦法破陣,而時間,就只有區區半年。來得及嗎?他甚至不敢去想,也無暇去想,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重鑄元神,全力一戰。

  時間在慢慢的,又是毫不遲疑的向前推移,可以看得出,他已經接近還丹的關口了。龍八倒吸一口氣,算算日子,輕聲自語:‘他究竟封存了多少功力?才這麼點時間,就到了這個境界。‘三聖母當日就把過脈,沉香這幾些天更是常常去體察他的情況。他們是清楚的,只是越清楚,越是難以說出口。

  封存了這麼些法力,舅舅是怕失手傷了自己吧,也難怪舅舅擔心,就是這樣,最後若不是收手及時,自己還是差一點就傷在他手上。“不能再這樣了,沉香,你不能再這樣了!”沉香緊緊咬了咬牙,在心中命令自己,“舅舅留下的責任,只有你來承擔,你不能再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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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了兩章,才重裝的機器,IE還是有問題,莫名其妙就自動關閉,淚,75俺是電腦小白來著。

  下周家裡有人動手術,要去陪著合肥,估計是沒法有更新的了。這兩天,我儘量多更一點。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八章 酒令寄蒼涼

  月亮是漸漸地豐滿起來,天氣也越發涼了。這天,窗戶未關,楊戩身子有些冷,但他並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裡,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因為今天是中秋,合家團圓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來與三妹一家同過的,今年想必也不會例外。

  許久,楊戩收回目光,輕輕舒出口氣,想那麼多干什麼,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中秋,也不過是與平常那些日子一樣。三聖母坐在床邊,手搭在楊戩微微發冷的指尖,看著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難抑。這個中秋,他們卻是同過的。

  沉香知道母親在想什麼,最近的這個中秋,記憶還是那麼鮮明。他扶住母親肩,在她耳邊輕輕說:“娘,快了,過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時光,我們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聖母點頭,不錯眼地看著哥哥,看他又閉上眼,眉峰跳動,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楊戩正在運功,聽見門一聲響,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不耐地睜開眼,兩個家丁抬進來一個澡盆,另有一人捧過一套新衣。楊戩正奇怪,就聽一人說:“把他抬過來吧。老爺夫人要他去赴宴,總不能就這麼去。”楊戩明白了,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來潮想起他來,讓他也去團聚。想到許久未見的母親、三妹和沉香,楊戩心中一熱,唇上帶了些笑意,三妹,還能想到我麼。漸漸這笑意又轉為譏誚,團聚,三妹,你是讓我去團聚,還是讓人看我笑話,難道你不明白,這個時候,我只想得到安靜。知道今夜是無法練功了,既來之則安之,楊戩,更難堪的場面你也經過,還在乎什麼?閉上眼,楊戩任他們擺佈。

  三聖母和他多年兄妹,看著他唇邊的笑,哪還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時的決定,前些日子楊戩無緣無故的重傷,她調理了十幾日方才救過來,後來想到中秋已至,楊戩獨自一人也過了三年,心有不忍,和眾人商量將他接來同過。百花和四公主搖著頭說她心太軟,沒的接他來礙大家眼。她是怎麼說的?可憐?是不是說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不和他計較太多了?還說了些什麼?下人說她仁慈,母親不置可否,劉彥昌摟住她說他最愛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麼忘了,她這個驕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別人的施捨與同情,他寧可一個人在暗中舐舔傷口,也絕不要在眾人面前乞求憐憫。

  家丁在替楊戩除去內衣,剛剛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觸目驚心的傷痕便已露了出來。楊戩重傷虛弱,恢復能力極差,一點淤傷也要一兩月才能消散。崑崙與流落街頭時受的舊傷,三年來從未包紮過,下人們喂食擦身時動作又粗暴,傷處不時裂開,竟是至今尚未痊癒。那荊條抽出的血痕裡,甚至還留有荊刺。脫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開,同時也將傷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繼續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楊戩身子入水後的痙搐。鏡內鏡外的眾人都轉過頭去,三聖母這一次卻只痴痴地看著,指尖一點點滑過哥哥的傷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體,削瘦如斯,虛弱如斯,真的是那帶著自己走過幼時歲月的人麼?

  在場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參加了那場中秋之宴,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心一陣顫抖,這剩下的半年時光,楊戩是度日如年,如今他們又何嘗不是。

  僕人為楊戩換上了新衣,是特意做來供赴宴用的,完全依著舊時的尺寸。楊戩垂目看著,黯然一笑。難得三妹還記得他衣飾的大小,只是她卻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當年的二哥了。

  衣料雖非天界仙物,式樣卻和舊日一般無二,黑袍繡著龍紋,隱現金邊,外罩一層輕紗,本是說不出的肅穆高雅,便是現在……現在也掃去了幾分潦倒,添了幾分雍容。只是卻不敢仔細端詳。

  仔細端詳時,這衣袍便寬鬆得過了份,更加襯出主人的憔悴。楊戩仍是面無表情,被置在抬椅上,由家丁抬起穿行院落。院裡風大,撩起了袍擺,透體生涼。衣袖逆風鼓起,手臂軟垂在椅邊,枯瘦萎縮,青筋畢露。

  三聖母跟著楊戩,步出迴廊,幾乎沒半點力氣,全靠金鎖片的吸力帶動。來到中秋聚會的院落,看著眾人不時飄來的複雜目光和一臉平靜的楊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百花仙子低下頭,她想起正是自己讓人把楊戩移到了角落裡。

  三聖母將顫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像小時候那樣從那裡得到慰藉,卻驚覺這雙手是那麼冰涼,中秋了,給他穿的仍是一套單衣。這雙手修長依舊,卻不再有力,甚至無力屈曲一下,趕走落在身上的小蟲。有的指尖還在滲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沒有那份耐心,弄傷的。

  視線上移,那張由於過於冷若冰霜而常常使人忽略其俊美的容顏,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漠然,甚至已不是傷後初見時的慘白,一刻不曾停止的傷痛、持續的低燒不退以及常年的飢餓,已經一點點摧毀了他的身子,臉色已成蠟黃,雙頰也深深、深深地陷下去。也許唯一沒變的是那雙眼睛,在人前的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情緒;看向劉彥昌時是不變的厭惡輕視;在眾人看不見他的陰影裡,投向母親、妹妹、外甥的,是不變的隱藏的溫柔與憂鬱。然後在這之後,幸福,帶著自嘲的幸福,三聖母清清楚楚地從哥哥眼裡看到這個詞。二哥,這就是你所能企盼的唯一的幸福嗎?

  康老大捏緊拳,他看見自己來了,帶來了哮天犬。果然,只有哮天犬不會背叛,儘管失去記憶,他仍然又本能地找到了主人,依戀地蹲在他身邊。看到楊戩有些驚訝有些欣慰的眼神,康老大真的很想將鏡中的自己一拳打死。他為什麼要過去,為什麼要拎走哮天犬,為什麼還要拋下那麼一句話!就任由哮天犬留在二爺身邊又如何,他自己樂意,你又何必多管什麼閒事!那樣,至少這個中秋,二爺身邊會有個伴,會有個熟悉的人陪著,會知道,至少還有人唸著他,不用獨自一人坐在陰影,看著別人的歡笑,忍受投來的白眼和譏諷……

  劉彥昌在吟詞,好一個痴情堅貞的人兒,而自己還在為他喝彩,眾人心裡升上荒誕之感,不過從頭再來一次,一切卻都變了味道。哪吒看到縮在角落的劉彥昌,心中越發厭惡,若非此人,楊戩大哥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腳下正好踏著塊碎石,心念動處,一腳踢出,正中劉彥昌額上,頓時將他打暈過去。

  三聖母看向與劉彥昌脈脈對視的自己,只想倒在哥哥懷中大哭一場。就為了這個男人,她讓哥哥傷透了心。楊戩在劉彥昌拋妻別娶的那個洞房花燭夜所說的話在她耳邊迴響:“……我從小寵大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對她二哥使出了寶蓮燈!”二哥是介意的。他不介意為自己付出一切,不介意為自己遍體鱗傷,不介意拋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尊嚴,但他介意,介意他心愛的妹妹為了別人毫不猶豫地傷害他!三聖母閉上眼,當年在華山與哥哥對峙時,她自然瞧不見自己的眼神,此次借助水次在水鏡裡卻見了,那麼凶狠,那麼絕情,她用寶蓮燈對付的,是她的哥哥啊!而她,還在一直恨他的無情;而她,還為了怕那個男人不快,後悔接哥哥來赴宴!

  百花聽到席上自己的笑語,只覺刺耳,但見到好友伏在楊戩身上泣不成聲,終還是忍不住開口:“三妹妹,真君他瞞得緊,誰也沒有看破,你也不必……”三聖母悲泣著仰頭,對著看不見的眾人哭喊:“不,是我的錯!就算二哥瞞得再緊,我也不該如此……如此對他……我竟全忘了女媧娘娘說過的話,全忘了二哥待我的好。百花姐姐,現在想來,縱是二哥真的是要壓我入華山,我也不應怪他,那本是他職責所在。我呢?我只想著自己的姻緣,根本沒有顧及他的身份,沒有想過,一旦事情洩露會讓他多麼為難!我憑什麼認為他天經地義就該助我,憑什麼認為他就該放棄辛苦得來的一切,只為他那個從沒把他放在心上的妹妹!”

  百花再也無話可勸,只能默然地看著席上的自己掏出酒壺,笑著讓大家行酒令。一邊的哪吒,低下頭慘笑出聲,喃喃地道:“好靈驗的法寶,竟是一點也未訛誤,卻是我們錯了!可笑,當年寶蓮燈之事,我們只道是失了燈芯,只道是寶物不欲造殺孽;如今我們又道是法寶失靈。可笑,可笑,這死物原竟勝過活人!”

  嫦娥神經質般地絞著雙手,鏡裡的豬八戒,正追著問她最愛的人是誰。“羿”,“是羿”,斬釘截鐵的回答,卻喚不起酒壺絲毫的反應。她有些想哭了,但拚命咬住唇角,忍著喉間的哽咽,莫名的酸楚,讓她有著迷失的錯覺。

  數千年的孤高,自憐自傷中,雜夾著自賞之意。她有愛,堅信著自己的高潔,可現在呢?起點時就錯了,錯得無法挽回。最初只是震驚和悲怨,她並沒有認真去想,這真相到底將意味著什麼。

  羿是英雄,可楊戩呢?無論是橫睥天下的顯聖真君,還是霸道冷酷的司法天神,這個男子,也一直是強勢的象徵,所以,她雖看他不起,但潛意識裡,這樣一個男子的愛,無疑是她寬慰自己的資本。在目睹這三年之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某種程度而言,戩和羿,這兩者只是名字的互換,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她的情是真摯的,可她愛的,是那個只愛惜著她的強者,而不是……而不是……

  她突然有著想狂笑的衝動,唯一一段愛情的寄託,原來只是交錯中的剎那芳華!但她笑不出聲,只呆呆地看著,看著癱仰在角落裡的楊戩。唇已被咬出了血,她恍如未覺,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泛出可怖的青色來。

  這場令人難堪令人痛苦的中秋之宴終於接近尾聲,眾人繃緊的神經也稍稍鬆開。回到那間小屋,雖然孤獨,但至少楊戩不再需要強忍著身上的苦痛,還要用漠然平靜的表情武裝自己,而他們,也不用看著聽著自己令人刺心的行為言語。剩下的半年,應該容易熬過去一些了吧。就在散宴後眾人鬆了口氣的當口,四公主突然一聲哽咽,鏡裡酒杯動處,楊戩已被她潑了一臉酒水。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九章 思君不可忘

  下人們將楊戩抬回,不耐煩地扔到榻上,摔門而去。楊戩輕籲口氣,露出黯然卻欣慰的笑意來。三妹,母親,還有沉香,他們過得都很好。本以為再也沒機會見他們了,想不到還能在一起過一個中秋。

  又想到那個酒壺,他心中更隱隱有些安慰:雖然記不得了,但小玉和四公主,竟還有著密室裡一樣的心思。而那猴子,最欽佩的人居然會是自己。也難怪,那樣的一楊痛快淋漓的好戰,人生能得幾回?便是自己,除了華山與那黑袍妖,平生的大敵,便也只有這猴子了。

  還有蛾子……

  苦澀浮上心頭,他再沒想到過,嫦娥數千年掛唸著的,竟是那三個月的后羿。月下的琴蕭相和,每個音節都猶如昨日,而那偎依在懷的溫柔女子,卻早不復記憶中的模樣。原來他這一生之中,無論擁有過什麼,都如這天上之月,近在咫尺,最終,唯有放手任之離去,親人,愛人,溫暖,莫不如是。

  幾乎是半強迫的,他突然中斷如潮的思緒,緩緩合上了雙目。失去的,再也追尋不來,想得再多,也只是徒然自亂其心。或者說,九靈洞事了之後,他真的該選擇離開了,中秋酒宴上的一切,就權當成意外的插曲吧,隨風逝去,不要留下一縷可供追溯的痕跡。

  苟活在這世上三千餘年,原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待,將母親和三妹應該擁有的幸福,再重新交還到她們的手上而已啊!既然所有的心願都已得償,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在心中縈繞著這樣淡淡的惆悵呢?

  不再去想些什麼,他將心神沉入丹田之中,又開始了運氣凝神的過程。只差一步,最遲明天就能重新結丹,那時,元神便可著手重鑄。自己雖已不是昔日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但現有法力,只要能鑄成元神,也足以與那獨臂人一決高下了。

  天色慢慢放亮,金烏片刻不停地馭過天際,沒有人來,楊戩也樂得如此。只是,頭昏沉得越發厲害,想是中秋受了涼所至。

  到了晚間,眾人都看出,楊戩還丹已成,神識也可放出默察遠近了。三聖母握著二哥的手,記起那天自己伴著劉彥昌奏樂吟詩,而姐妹們,正聚在不遠處的竹榭裡說笑。她暗自辛酸,知道這些落在二哥眼裡,只會令他更加地傷懷。

  楊戩確在默察著劉府的動靜,佳節剛過,府內的氛圍自然熱烈愉快,只是,這些早已注定與他無緣。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待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行功時,卻是一陣低咳,氣色更加委靡不堪。

  “姐,你去那做什麼?”

  龍八突然驚訝地問出了聲。小屋的門沒關嚴,鏡面上清楚地顯出,一個女子踉蹌著向這邊走來,紅衣金發,正是龍四公主。

  龍八記得,中秋宴後,姐姐被一個玩笑弄得惱羞成怒,伸手便潑了楊戩一臉酒水。第二夜,她在小聚時將自己灌得大醉,一個人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如何會來到楊戩的屋裡?但再看一眼姐姐,心中卻有些瞭然了:“姐姐那晚的失態,想來是不安所致?她被抹去了記憶,卻抹不去對他的情感。所以姐姐才會特別在意……雖然這種在意,在當時,竟是變成了針對……”

  龍四沒有聽清弟弟的話,只痴痴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已經是中秋之後了嗎?依稀回憶起來,自潑出那一杯酒後,自己便一直心亂如麻,甚至有著一點的歉疚。

  第二夜小聚,說到哮天犬詠的那首詞時,自己沒來由地一陣心酸,便仰起頭看著天宇出神。龍四還記得,那夜天宇圓蟾高懸,說不盡的皎潔明淨。自己半倚亭柱,聽著遠處的笛聲,一杯一杯地飲著美酒。半醉半醒中,突然想到,群星閃爍,難與皓月爭輝,就像自己與身邊的嫦娥。

  當時的自己,當自己是真的喝多了,居然嫉妒起好姐妹來——天知道那一夜,怎麼會喝那麼些,讓八弟和丁香看得目瞪口呆,直道平時小瞧了姐姐,百花等一干花仙也起鬨灌酒,弄得自己頭重腳輕,渾身不自在。那時只是在想:“話是一點沒錯,借酒澆愁愁更愁……可哪來的愁緒煩惱呢?真的醉了……”

  又飲了幾杯,眼中的月亮已經變了形,水汪汪的,忽圓忽方。“嫦娥姐姐,你瞧你那月宮,怎麼變成兩個了!”自己拍手大笑,拉過嫦娥,幾乎靠在了她身上,一個勁地追問道:“嫦娥姐姐,你看嘛,明明是兩個,嘻嘻,你今晚要去哪住呢?”

  嫦娥想是被纏得無奈,只得哄孩子似的順著話應道:“是,兩個。好了好了,我扶你回房歇歇。”但自己不太想回去,望著月色半晌沒說話。嫦娥以為默許了,正要伸手相扶,卻被自己死死拽住袖子。那時問了什麼?好像是追著要她回答:“嫦娥姐姐,有兩個月亮,怎麼辦,他……他在神殿天天這麼看著月亮,現在該看哪個呢?”

  此言一出,嫦娥當時便惱了,猛地抽回手去,自己攥得緊,竟將她的袖子也撕裂了。

  後來,是誰過來打圓場的?是百花還是八弟?龍四有些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頭疼得厲害,很想睡了,卻逞著強,發脾氣推開了八弟等人,賭氣要獨自走回房去。當時,一桌人都自無奈,只道酒醉的人無法理喻,便隨她去了。

  “是正廳……不對……客房……也不對……這……”

  遲疑地站在門口,龍四正辨認著這是什麼所在。就見她低聲自語,面頰飛紅,明顯是真的醉了。半晌,她撞開虛掩著的木門,竟是當成了自己的房間,閃身便走了進去。

  進了屋,撲鼻的霉味令她皺起了眉頭,不是見慣了的富麗堂皇,也沒有鋪好絲被的大床。她一時愣在原地,迷茫地四處搜尋著,尋找和記憶中客房相符合的地方。但是,淡淡的月色從破舊的窗櫺灑下,她唯一見到的,只是楊戩微合了雙目,蒼白得彷彿要消失了去的面孔。

  於是,龍四猛然一顫,搖晃著挪開幾步,避開灑在身上的月光,看著這個殺過自己的仇人出神。

  小屋邊的房子,由於主人家足跡不至,便成了府中下人聚賭酗酒的場所,整夜吵得人難以安枕。楊戩閉著眼,正強忍著一陣甚於一陣的昏沉感,卻聽見腳步聲闖進了屋裡。這個時候會有誰來呢?昨夜中秋,由於被挪到了角落,指來照應他的僮僕,只在開始時敷衍地塞了兩塊糕點,灌了杯酒,卻將他嗓子灼得生疼。卻又倚仗著他赴過宴席了,今日一天,竟是連飯食都懶得送來。

  剛才神識默查的結果,三妹他們在聚會,下人們自有節目,又有誰會在這大好良宵想起他來?

  懶得去看,楊戩也不睜眼,他還在發著燒,頭腦昏沉,無力在乎這些。不管是送飯的下人,還是來看他笑話的神仙,他都不想多看他們的嘴臉。早些做完你們要做的事,快些走吧,我是沒有太多時間陪你們耗費了。

  但腳步聲在床前不遠處停下,既不離開,也不上前,卻似在呆呆地看著什麼。楊戩候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了,費力地掀開眼簾,第一眼竟是見到了龍四,不禁暗吃了一驚。

  看著楊戩一閃而過的驚異,鏡外的龍四顫抖著再次哭出了聲。那一晚的情形,模糊中還記得一些。當時,雖被他突然睜眼嚇了一跳,卻沒有應有的惱怒,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中秋的宴席上就見過他了,自己為什麼還要這樣看著他,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不該是這樣的啊!”一個聲音在心裡告訴自己。眉是這樣緊鎖著,冷漠淡定,可氣色不該是這樣的憔悴。唇是這樣抿著的,可不該呀,不該這樣失血而乾燥。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一遍遍在心裡重複著,頭暈得更加厲害了,彷彿被巨大的噩夢拖進了無底的深淵。絕望像帶著獰笑的大口,將她全部身心,一點一點地吞噬了進去,她想掙開,想忘卻這種蘊著徹骨悲傷的莫名感覺,卻偏又有著萬分的不捨。

  依稀想起自己是喝醉了,她突然一陣輕鬆。這種感覺,只是酒醉後的難受吧?她本能地安慰著自己,放縱著昏昏欲睡的旋暈感,但卻在自己都沒發覺時,一步步地挪近了床邊,手指輕輕按在楊戩的唇上。

  “不應該是這樣,應該是柔軟的,溫暖而潤澤的……”她噙著淚俯下身,惘然地低語著,失措得有如迷路的孩子。

  楊戩微微變色,這四公主不會是想起了什麼吧?聞到的酒氣讓他有些釋然了。但身子動不了,也無法出聲喝止,他只能心緒複雜地合上雙目,現出不屑多看的冷漠神情來。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唇上溫熱的手指輕顫了一下,突然便收了回去。

  須得讓她快些離開,她反常的舉動,固然是酒醉所致,又何嘗不是過去記憶的復甦?

  他是這樣想的,人人都猜了出來。但三聖母卻不希望四公主走,目光圍繞她打轉,只盼她再多留一會,照顧二哥一回。鏡外的哪吒已經問了,四公主摀住耳朵拚命搖頭:“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她不是真的記不起,只是混亂的思緒讓她一句也不想多說。如果酒能讓她記起曾經的愛戀仰慕,她寧可當年日日長醉。

  鏡中的四公主伸手按在額上,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在她心頭陣陣地翻滾,像是委屈,又像是失落。她不要看到他這樣的神情,這樣的漠然不屑。想轉身離開,但他的虛弱又讓她越發的不忍。怔營地站了許久,她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輕輕按在楊戩右腕之上。

  真氣從脈門渡入體內,楊戩心中大震,第一個念頭,便是三妹將自己猶有殘存法力的事宣揚開來了,連這四公主都要前來試探。但隨即發現不對,清冷的法力遊走在經絡之間,竟是在試著化解他所受的風寒。雖沒多大的用處,但到底是緩和了些身體上的痛苦。

  鬆了一口氣,他低咳幾聲,不由有些愧疚,他應該知道的,如果四公主真有這個念頭,根本就不會掩飾,她本就是個直來直往大大咧咧的性子啊,何況現在醉成了這樣?但依稀似有人伏在了胸前,他不禁睜開眼,頓時有了幾分哭笑不得。龍四實在是醉得狠了,治傷時搖晃著站立不住,乾脆側在床沿上,抱住他的身子沉沉睡了去。

  胸口的舊傷被壓得悶痛不已,但卻明顯能感覺到龍四滾燙的面頰。楊戩便是在密室之中,也幾乎未與她如此親近過,只能期望現在一個人也不要來,別看見這一幕,否則,他固然尷尬,四公主更是要惹來閒言閒語,無地容身了。

  “小玉……你可不准說出去……”

  月華滑過床沿,又慢慢向西移去。好容易,龍四終於動了一動,卻是冒出一句夢話後,將楊戩摟得更加緊。她的確看見了小玉,夢裡的小玉,正趴在她膝上笑得花枝亂顫,“笑什麼呢,這小狐狸,她什麼時候和自己這麼親熱了?”龍四醉夢中有些奇怪地想著。

  她和小玉只在淨壇廟見過面,隨後小玉便偷了燈芯回到千狐洞,也因此造成了自己被楊戩殺死,還陽後就知道沉香到底要和小玉成親了,她也不計過往,歡歡喜喜的參加了婚禮。可是,她什麼時候和這小狐狸這麼熟了?

  “四姨母,不准也不行……你不說,我可替你說了……”說什麼?她側耳去聽,卻只看見小玉的嘴一翕一合,說著笑著,卻什麼也聽不見。

  說什麼呀,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她無由地便知道,急得要掉淚,可這是在夢裡,夢裡有淚可流麼?啊,是醉了,這是醉後的夢境。不要哭,不要著急,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我答應你。”小玉忽然便不見了,但仍一個聲音在說話。她迷惘地四處去看,只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隱在最暗的暗處,露出模糊的輪廓,嘆息般地說:“我答應你……”

  好了,答應就好,不會有事就好。她喜極而泣,走近去,摟住他,輕輕地吻下去——是在做夢,她提醒自己。可是夢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有他,只要能感受到,感受到……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觸到,一個聲音在嘆息:“忘了吧,忘了吧……”但她不甘心,一遍遍地回應著:“不,不要忘,讓我記住,不管是在哪裡……”她追尋著那聲音,收緊雙手,想證明什麼,可是手中空空的,挽不住任何痕跡……

  楊戩聽到了她的夢囈,輕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不想讓自己尷尬,也不想讓她更尷尬,只能盼著龍四能早些睡醒。

  終於,夢囈變成了大聲的哭叫,龍四猛地坐起身子,驚醒了過來。但她明顯還在發怔,記不起什麼了,那種絕望和無助,卻依舊在心頭徘徊不去。喘息一陣才回到現實,她發現,自己竟是坐在了楊戩的床邊。

  本能地跳起,不願多挨著他,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坐在他身邊睡著了,要是讓弟弟看見,又該被取笑了。她懊惱地想。

  三聖母看看二哥,又看看龍四,拉著她的衣袖低聲哀懇:“四公主,你為我二哥取點水來好不好,好不好……”鏡中人聽不見,鏡外的四公主卻聽得明白,低泣著應道:“水?我取了的,三妹妹,我馬上就會去取水了。”

  四公主自然明白自己當時的心情,她站在床前發呆,酒意差不多全被驚醒了,不知剛才的自己到底怎麼回事。但看著他幹裂的口唇,聽著他微弱艱難的呼吸,仍是有些不忍,口裡默誦法訣,攝來一隻瓦罐,行法注滿了清水。

  楊戩只覺得口中一陣清涼,一股清泉浸過喉嚨,彷彿那燒灼的痛苦都減輕了幾分。強撐著睜開眼,還是龍四公主。

  四公主喂了他一口水,看到他睜開眼,有些失措,手在空中頓了頓,才繼續湊到他唇邊。辯解似地說道:“雖說你咎由自取,但如今已得到報應,我也不與你計較太多。你不要以為我是那種仗勢欺人之輩,那天……那天潑你一杯酒……”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是怎麼回事,又怎麼解釋,呆了一呆,不再說下去。

  楊戩卻明白了,再次慶幸自己抹去了她的記憶,否則,這位大大咧咧的龍公主,不知還要有多少痛苦。但剛才的反常又讓他擔憂,法力拿回不久,是沒有餘力去鞏固封印的了。更何況,雖說三年過去,已少有外人再來窺探,但動用神目和重鑄元神畢竟不同,法力作用於外,那種波動,九重天上的有心人稍加留意便能知曉。

  不能由著她留在這裡。碗口又湊在口邊,他卻不肯再飲,只冷冷地掃了龍四一眼,八百年的司法天神任上,眾人見慣了的絕情肅殺,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神色之間。

  龍四手一顫,抓緊了瓦罐。被三尖兩刃槍剌入身體時,他的臉上,便是這種陰鷙的表情。難道,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肯悔改嗎?她突然覺出了幾許的可笑,自己剛才……剛才還在同情著這樣冥頑不靈的惡人?退了一步,披灑在屋裡的月光,讓她不由自主地側過頭去看窗外那一輪滿月,於是,種種混雜在心頭的百味交陳,突然之間便變成了莫名的氣惱和不甘。

  沒有經過考慮,話已脫口而出:“多行不義必自斃,楊戩,你還要執迷不悟嗎?若沒有三妹妹收留,你是司法天神又如何,還不是要靠著乞討去苟延殘喘?”

  楊戩神色不變,卻安心了些,肯這樣罵,龍四總算是恢復了常態。想起中秋的那些問答,他暗自嘆息了一聲,順著龍四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色如銀,月宮仙子唸著的,竟是他變成的后羿啊!那樣的三個月,她一直記在心裡麼?還有這四公主,失去了記憶,卻牢記著曾經的情感……

  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來過了,他的路,注定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到盡頭。

  他有些惆悵的眼神,落在龍四眼裡,被自動地理解成了另一層意思。龍四隻覺心頭全是苦澀,說出的話,便刻意加了幾分冷嘲:“還想著看月?嫦娥姐姐怎麼也不會喜歡你的!且不說你做的那些惡行,就是現在,這樣的你又哪一點配得上她了!姐姐自有結義兄長陪著護著,你就省了這份心吧。”

  惆悵迅速轉為毫無波動的漠然。鏡前的四公主淚眼模糊地看著,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告訴著自己:“我是在嫉妒……我是在嫉妒嫦娥……為什麼,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為什麼還要說那些話傷他,我,我還……”

  她還做了什麼?也許也不算什麼。她為他的眼神酸楚,為他的冷漠悲傷,為自己心中不知名的情緒光火,竟拿著手中的瓦罐,狠狠地砸了出去,沒有傷到他,卻讓水流了一床。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陣,四公主再也受不了這種說不出的感覺,轉身跑了出去。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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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章 心魔後日殃

  但水浸濕了被縟,天氣寒冷,根本幹不了。下人灌食喂水之餘,也不會來操這份閒心。三聖母看著哥哥的唇凍得青紫,一天燒得比一天厲害,已說不話來了。她現在不再祈盼有誰能來照料一下哥哥,只希望這屋裡越冷清越好,起碼,就不會給二哥帶來更多的痛苦和傷害。

  兩個月匆匆過去,連沒有人來小屋打擾,都成了眾人一致慶幸的喜事。看得出,楊戩的況狀越來越差,若非他經歷過幾千年的修練打拚,又拿回了法力,只怕早就魂飛魄散。沉香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哭泣痛悔,只晝夜守著舅舅,舅舅練功時,他不是苦修法力,便是凝神回憶被強迫背下的那五千本書。雖然外貌依舊,但他的眼神已一天天冷峻下去,象煞了楊戩。

  這一天,像往常一樣,三聖母跪在哥哥床頭,手貼在他額頭,發著燒的身子,不停地冒著冷汗。她試圖擦去,卻是注定圖勞無功。她只能用一句話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二哥,你再忍一忍,還有四個月,四月後我們就可以回去,一切都會結束,你再忍一忍…”

  門一聲響,三人抬頭看去,沉香目光迷亂,手提寶劍闖了進來。三聖母不解地看向身邊的兒子,不知他怎會來找楊戩,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一直沒說話的小玉夢遊般地開口了:“沉香那天練功,忽然頭上冒汗,睜開眼就跑了出去,我叫他也不應,我跟在他後面來了……”

  沉香想起來了,那一夜,他如常日般開始練功,心頭卻總是靜不下來。想到讀過的書,驚覺自己大概到了一個緊要關口,正是心魔最易入侵的時候。他立刻收攝心神,去除雜念,眼前卻總有零星畫面閃過,那是楊戩的面容,眼中是不屑,嘴角是嘲諷。“你憑什麼看不起我,你已經輸了!”他在心中大吼著,一下子衝出門去。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他跳將起來,懷著恐懼看向小玉,小玉的臉色慘白,只盯著屋中的他,他也望去,自己的面目為何那般猙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向楊戩怒吼:“你輸了,你贏不了我,你現在只是個廢人,憑什麼看不起我,憑什麼!”

  他的手在顫抖,模糊地想起自己做過什麼。眼前只有一道紅光崩起,三聖母慘叫一聲,伸手捂向楊戩胸口,那裡,沉香手中的劍已深至沒柄,透過薄被,穿過楊戩右胸,牢牢釘在床板上.

  血漬在那床早該換的薄被上漸漸擴大。楊戩身子微震,看向沉香的眼中卻只有憐憫與擔憂,以他的見識,自然看得出沉香是練功走火入魔,而自己,就是他的心魔。

  沉香,我給你的陰影,當真這麼大麼。沉香手握劍柄,無意識地用力剜動。三聖母看著床上楊戩黯然的笑意,突然驚覺到他要做什麼,叫道:“不可以,二哥!”但楊戩已聚起真元,神目張開,銀芒直刺沉香雙眼。沉香眼神漸漸恍惚,鬆開手,踉蹌退後,最後一下癱倒在門口,而楊戩也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臉色灰敗如死。

  另一個沉香嘴角搐動,乏力地跪倒在地上。那一劍,雖是剌在舅舅身上,但他的胸口,竟也似痛得喘不過氣來。還有……

  他的心頭的寒意大盛。舅舅竟動用了神目!怎麼能呢,三十三重天上,對這間小屋的關注,只怕從未停止過。而三年的隱忍,受了這麼多的折磨,舅舅也不曾用過一次法力——

  欠舅舅的債,又多了一筆嗎?回去後怎麼還,又拿什麼來還!舅舅,守護著我們這種人,你就真的,從沒有過一絲悔意?

  小玉便在這時追了過來,看見倒在門過的沉香,驚呼著查看著他的情形,竟是未向屋裡看上一眼。待確定沉香只是昏睡了過去,她鬆了一口氣,抱起丈夫便轉身出屋去了。

  沉香被小玉帶走後,楊戩再也難以抑制,一陣劇烈的咳嗽,在冰冷死寂的小屋內響起。沉香那一劍,著實重創了右肺葉,轉瞬間,血沫溢滿了整個胸腔。尋常的呼吸,對此刻的楊戩而言,已經是酷刑一般,唯有努力咳出肺中的血,才能使自己不至於窒息。而猛咳之時,帶動插在他右胸的利劍,歪斜晃動。鮮血隨著每一次晃動,從那可怕的創口中迸湧而出。

  三聖母捂著楊戩不斷流血的傷口,雙目失神:“後來,我們沒人去找過二哥,不知道他又受了這一劍,下人會替他拔去麼,會替他裹傷麼?”腳步飄浮地向外走去,“我去找人,找人給二哥治傷。”

  派來照顧楊戩的人就住在小屋近旁,屋中正在聚賭,三聖母飄進屋,在滿屋嘈雜中懇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他傷得很重,求你們去看看……”

  像是真有人聽見了她的哭喊,一名漢子伸著懶腰問賭得正歡的瘦子劉富:“你在這賭多久了?別把那人餓死了不好交待。”劉富打個哈欠,這一下連賭幾天真有些吃不消,起身罵道:“真麻煩,病那樣還不死。害我不能換個有油水的差事。”旁邊人哄笑道:“你還嫌什麼,換別的差事能讓你隨著心意偷懶,說吧,這兩天是不是把那傢伙的月供全輸了?”

  劉富說了聲倒霉,不再理他們,出門去了廚房。他確實一時興起,將交給他為楊戩置辦伙食的錢全輸了,平時雖說也剋扣了不少,總不至於像這次徹底沒有。想想這月還有些日子,不能真把人餓死,便在廚房中翻撿起來,一眼看見灶旁倒掉的一些雜七雜八的食物,用碗盛了,聞了聞,是餿了,不過那傢伙命那麼大,應該也吃不死他,端了去了。

  三聖母心中酸苦,這些日子看二哥遭這些下人欺辱,她不敢想心高氣傲的二哥如何忍受,而今天她只盼這人能為二哥拔了身上劍,治了傷。

  劉富來到屋前,見房門虛掩,咦了一聲,進門來到床邊,嚇得一下拋掉手中的碗,跑了出去。三聖母急急喚道:“不,不要走……”伸手去拉,卻是無用。

  劉富跑到屋外,想起那把劍眼熟,不是少夫人平常用的那把麼,看來是主人家的事,自己還是不要管為好。想起還沒喂他飲食,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心道還是等過兩日看看再說,一頭又鑽進賭眾之間。

  鏡外之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如果以後沒有人來拔去,那楊戩直至今日,已被劍釘在床上四個月了。啪地一聲脆響,跪在地上的康老大給了自己一巴掌,已打得口角流血,他卻恍若未覺,只在痛責自己:“如果不是我把哮天犬帶走,至少他會護著二爺,二爺不會受這麼多苦,更不會受這些下人折辱!”

  床上的楊戩勉強提氣,運功封住傷口,看著地上打翻的發著異味的食物苦笑。他已幾天沒有進食,這人一走,又不知幾天才能回來,只怕到時他已餓死在這裡了。

  一隻耗子竄出來,嗅嗅地上的飯菜,又跑了,一雙腳出現在床邊,楊戩抬眼,是那個獨臂人。

  心中一凜,楊戩忍著胸口的疼痛看向他。要提前找三妹報仇?不,他不是這種人。那獨臂人正查看著他的傷勢,想幫他拔去劍,卻終又不敢。

  “我陣已布好,只待時間一到即可,今日是來看你準備如何的。沒想到……這劍是那隻小狐狸的吧?不是凡兵。我修習的是妖功,體質不同於常人,若觸到你的傷處,只怕你傷勢惡化得更快。”

  見楊戩瞭然一笑,獨臂人側過頭掩住了惻隱之色,他知道,楊戩並不需要這種廉價的感情。

  “我知道你必能與我一戰。”獨臂人在他床頭坐下,輕嘆道,“看得出你已下了決心,是要以元神與我一決高下,一解恩怨。不過,你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守護的,就是這種人麼?”

  “我的身子本就不堪修復,多這一劍又算得什麼?沉香的心魔由我而生,當年逼這孩子實在太緊。還他一劍,也算理所當然了罷?”楊戩默然地想著。

  那獨臂人看了出來,眉頭一軒,問道:“若我那日告訴你,我將攪亂三界,你會不會放棄死志?”

  楊戩笑了一笑,獨臂人搖頭道:“我就猜到了,在你眼中,三界雖重,也未必重過你那個寶貝妹妹。可惜,可惜!”

  看著地上殘留的食物,他不禁生起一股怒意,道,“那他們呢,他們又如何待你?便是對外人也沒這般的。”

  楊戩神色中現出幾分苦澀,將目光移向窗外遠處。但獨臂人卻將他心中所想一字字說了出來:“你又在幫她找什麼藉口?壓她在華山下二十餘年,折磨她丈夫,追殺她愛子,她本該恨你之類?就算如此,也只能證明你那妹妹,你那外甥都從未真正試著去瞭解過你這二哥,你這個舅舅!”

  獨臂人猛地站起身來,頗為激動地來回踱步,又道,“天下人言從不足採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能有你這一手陽剛槍法的絕不可能是那種無恥小人。哼,我聽說過你們的事,除了那心懷不軌的老狐狸,誰都沒有死。天條改了,三聖母放出來了,受傷倒霉的只有你,你以為我是和他們一樣的瞎子?”

  楊戩一震,移回目光,吃驚地看著他,半晌,百感交集地輕嘆了一聲。那獨臂人已猜出他意思,也是一笑,道:“算了,不說了。你我還要生死一搏,說得多了,你到時下不了手,那反是我不夠光明磊落了!”

  這些話落在一旁的眾人耳中,字字誅心,三聖母喃喃自語:“我是瞎子,我真是瞎子,我怎麼會相信這一切,我怎麼會看不見真相……”伸手向自己眼中挖去,幸被沉香死死拉住。

  “我要走了,你現在的情形……”獨臂人猶豫地道。他知道楊戩現下需有人來救治,但是他的身份卻實在不好出面。正遲疑間,卻見楊戩正看著自己,似有所求。

  他一愣,問:“你要我幫你找人來?”楊戩目光一側,看向地上灑落的飯菜,又靜靜地看向他。獨臂人臉色為之一變,順他目光看向那堆混著塵土的東西,驚道:“那些?”楊戩笑了一笑,顯出讚許之意。

  獨臂人想說什麼,又忍住,放下紫玉杖,攏起那些混雜了塵土勉強可稱作食物的東西,送到楊戩口邊,看他一口口仔細吞下,終於皺眉問道:“你怎麼吃得下。”

  隨之想起下人平素對他的態度,又不禁苦笑,說,“你是怕那小子這一逃又不知幾時回來,會將你活活餓死?天下還真沒有過餓死的神仙,可惜你卻不肯當這獨步古今的第一人!”

  三聖母哭倒在沉香懷裡,沉香泥雕木偶一般,看著舅舅微微喘息,艱難吞嚥著那些泥灰中撿起的雜物,看著那猶自不斷搖曳的劍柄,只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

  獨臂人終究還是走了,楊戩合上雙目,又開始運功重凝元神。他的經脈早已支離破碎,功力每強行運行一次,那疼痛便加深一層,身子不聽使喚地陣陣抽搐,冷汗和著胸口傷處的血水浸透了衣被。

  三聖母再也忍不住了,撲過去伏在他身上,哭泣著求道:“二哥,你不要再練了,我們不會有事,那陣沒困住我們,我們就要回來了……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我去求觀音菩薩給你治傷,把所有的功力都給你。我知道,你會保護我的,你還像以前一樣地疼著我的,二哥,求你別再練了!”

  但這一劍插得委實太重,每日楊戩稍一運功,身子抽搐,傷口便裂開,被上的黑色血漬一次次暈上紅色,邊緣不斷擴大。他無奈停下,知道再這樣下去,沒等重新修煉成功,就已因失血過多而死了。

  三聖母神思昏沉,坐在床邊只是發呆,龍八到底局外人,忽然叫道:“小玉手上不是有劍?”眾人被他一喝,望向小玉,小玉茫茫然低頭看手中,那柄插在楊戩胸口的寶劍赫然便在手裡。三聖母似乎一下子活了過來,望著小玉怯怯地問:“小玉,什麼……什麼時候?”小玉痴呆呆地想了一會,不確定地搖搖頭。眾人也不知她是何時又取回寶劍,只能看著劍柄,繼續等待。

  過了兩日,賭得天昏地暗的劉富又來了一次,這人想是膽小,死活不敢去碰那劍,只掰開他嘴灌了碗薄粥就跑了。楊戩也有些著急,若再這樣下去,就真的來不及了。眾人不敢想這把劍到底多久才會拔去,唯一能能安慰自己的是,他們回去時,不會再看到楊戩被釘在床上的這一幕了。否則,他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楊戩蘊藏著無限傷痛卻看不出悲喜的眼睛。

  再過一日,又換了劉剛來送飯,三聖母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盼他能為二哥拔劍治傷,不要再受更多的折磨。劉剛與那瘦子劉富同是分派來照顧楊戩的,兩人為圖清閒,商量好了輪流前來。劉剛已聽說劉富說了這事,見劍仍未拔,知道同伴膽小,這事算是扔給自己了。罵句晦氣,伸手抓住劍柄,想拔出,又有些不敢,丟下碗出門。沉香大急,追了出去,但離開楊戩身邊百步,再也行動不了,只能怏怏回來。

  不一刻,劉剛又推門進來,帶了名中年漢子。龍八識得,那是劉府中照顧馬匹的馬伕老王,常年養馬,也算個半拉子獸醫,想是劉剛怕劍拔出血止不住,叫了此人來幫忙。老王打量半晌,搓著手為難道:“我說兄弟,你這不是為難我麼,我只是個養馬的,哪能醫人。傷這麼重,你還是另找人吧。”劉剛好不容易拖來個壯膽的,哪裡肯放他走,一把拖住了他:“老哥哥,平常我可沒虧待過你,就幫兄弟這一次。你沒聽人說麼,這人本來和夫人少爺一樣,是天上神仙,沒那麼容易死。你看這劍都插幾天了,要換你能活麼?”老王想想也是,跺腳讓劉剛稍等,出去取些藥回來。三聖母燃起希望,撫著哥哥蠟黃的臉,輕聲道:“二哥,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沒事了。”

  劉剛等得著急,只擔心老王藉口溜了,見他捧了藥回來,舒出一口氣,讓他去醫。老王把熬好的藥汁和搗好的外敷藥草放在桌上,沒好氣地說:“我只管治,拔劍不干,沒來由濺一身血。”劉剛無奈,探身過去,握住劍柄。楊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將要來的劇痛。劉剛一使勁,劍從床板中抽出,但劍刃不像匕首,劍身極長,卡得又緊,用力下也只抽出一半。楊戩身子剛被劍帶起,劉剛氣力已竭,上升之勢一滯。楊戩頓時順著劍鋒緩緩滑落在床,竟似又被刺了一劍。

  眾人只看得毛髮聳然,後背生寒,嫦娥和四公主閉上眼睛,小玉將臉藏在沉香懷裡,三聖母眩然欲暈,倚在床邊作聲不得。

  劉剛沒拔出劍來,手已軟了,求救地看著老王。老王看他臉都白了,知道他真是不行,暗罵自己怎麼這麼倒霉,被拉來做這事,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丟下不管。走上前去,離得遠遠的,只伸手過去,使出渾身力氣一抽,劍是拔出來了,楊戩身子也被這股大力帶起。由於他離得遠,力道偏向外,楊戩半個身子被帶跌了出去,掛在床邊,額角已撞在地上。

  劉剛一步跳開,逃得遠遠的,生怕血濺自己身上,聽得老王一聲喝,才如夢初醒地去桌邊端過藥。老王將一攤黑糊糊的藥物堵在楊戩前胸後背傷口上,扯了布條裹上,楊戩自己勉力提一口氣封住傷口,血竟也止住了。又將藥灌了於他,看床上被縟實在是血污得不成樣子,劉剛又找了來換,兩人大功告成,如釋重負,撿了劍逃也似地離開。

  楊戩看著桌上的飯碗一聲苦笑,這兩人一陣忙亂,竟忘了還未讓他進食,看來又得餓上一日了。腹內升起刀絞似的感覺,老王本是長期養馬摸索出幾手醫術,那藥是平常給牲畜開的,雖已忖度著減了量,到底第一次給人開方子,手上無准,楊戩身子又虛,竟成了虎狼之藥,在腹內翻騰不休。

  忽視腹內和胸口火燒火燎的感覺,這種疼痛對經脈盡毀的他來說已算不得什麼。即使不運功時,那渾身叫囂著的疼痛仍讓他汗透重衣。只不過,他向來掩飾得很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龍四喃喃自語:“我們都說他狠心,不錯,他果真好狠的心。這世上怎會有人如此狠心、如此狠心地待自己,只為一些待他更加狠心的人……”龍八不敢再多看,也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地安慰姐姐和眾人:“還有四個月,就有四個月了……”

  “四個月,四個月後,我拿什麼臉去見二爺……”康老大茫茫然應著他的話,“一死謝罪麼?二爺做了那麼多,我又怎能一死輕生,辜負了他的苦心;不死麼?我又怎麼對得起二爺,多年兄弟,我竟比不上一個敵人!”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一章 歌瞑塵欲散

  時間仍往前推移著,新年過後,楊戩終於到了重鑄元神的最後關頭。看著他催動真氣流轉周身,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行功。

  便在這一夜,法力溫養之下,元神沖舉而出,盤坐吐納,迅速成形。眾人正緊張間,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半邊天際驀然亮如白晝,只駭得人人變色。半晌,還是沉香最先反應過來,苦笑一聲,道:“是開天神斧和寶蓮燈……原來那一夜的異相,是因為它們感應到了……”

  元神沉入身體,看著楊戩突然睜目,浮現出饒有深意的微笑,小玉低聲說道:“舅舅也感覺到了……他隨身多年的神兵……”而三聖母早就痴了,怔怔地坐在床邊,看著哥哥修煉,彷彿又回到了在灌江口,在哥哥護翼下的那些溫暖歲月。

  此後的幾日,除了應付過來喂食的僕人,楊戩便是全力練功。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身體衰竭不堪,早沒了恢復的希望,仙家雖有奪舍重生之術,但奪舍之後法力大減,卻又根本應付不了獨臂人的一戰之約。為今之計,只有孤注一擲,將真元全部融入元神,再不留下一分護體的法力。

  拼了將來真元耗盡,魂飛魄散,也要在這一戰中,爭得最大的勝機。

  到了第五日上,終於行功完畢,元神又一次離體而出。楊戩看了一眼留在床上的軀體,恍如隔世。幾年來不懈的努力,到底重鑄元神,恢復了功力,竟有種失去目標的惶惑。

  從軀體的懷裡拿出金鎖,留戀地撫摸著。金鎖依舊燦爛鎧亮,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天廷金精畢竟不同凡器。當年,怕人眼熱,瑤姬在金鎖上設了法咒,除了主人願意,誰都無法動念取走。也幸好如此,不然,這些年的落魄不堪,只怕早被惡丐凶僕搶去變賣了。

  握住金鎖,在屋中站了會,他還是決定出去看看,說來可笑,三妹的家,他還從沒有仔細看清楚過。於是三年多來,他第一次,自己踏出了這間小屋。

  甫一出屋,正射過來的並不強烈的陽光讓他有些不適應,舉袖遮住了眼,好一會才放下。三聖母心中一酸,跌回現實。從元神形成時開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讓她一時忘卻了現實種種,眼前的哥哥,俊逸的身形,一襲黑底龍紋的長袍,即使在昏暗的小屋中,依舊風采卓然。她一直為愁雲慘霧籠罩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絲笑容,直到……直到他舉袖遮陽的那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回首屋中,毫無生氣的軀體是她看熟的樣子,枯槁、憔悴,沒有血色,提醒著她發生了什麼。強烈的反差讓她胸口痛得幾乎窒息。

  沉香緊上一步,扶住踉蹌不定將要跌倒的母親,輕聲勸慰:“娘,別難過了,我們在這裡是什麼也做不了的,擔心也沒有用。娘,你應該想一想,舅舅的元神已經重鑄,那我們是不是更有希望救治好他?”三聖母有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淚水漣漣地拚命點頭。沉香暗暗嘆息,難怪舅舅不放心娘,娘的確是經事太少,脆弱懵懂,離不開別人的保護。他這樣說,娘便這樣信了,豈不知他的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不能忘了,還有與獨臂人的一戰,不管勝負如何,對舅舅來說,結局都是致命的。

  “舅舅,我答應你。”他在心裡與楊戩對話,“從此以後,劉沉香不會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不會讓娘受到傷害。如果我們回來後真的……真的救不了你,我……”他側頭向已沒在角落裡的小屋再看一眼,指甲掐進了掌心,狠狠地下了決心,“我答應你,我會親手送你離開!”

  楊戩不熟悉路徑,憑著中秋時的記憶來到聚會的花園,又誤打誤撞地尋到了瑤姬的房間,卻不進去,在外面站了很久。近鄉情更怯,明知道母親看不見自己,卻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去看一看。眾人見他拿著金鎖的拳頭握起又鬆,鬆了又握,如是再三,才鼓起十二分的勇氣,邁進那間雅緻的精舍。

  瑤姬在躺椅上,握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看兩眼,抬頭看向窗外,發一陣呆,再看兩眼。楊戩走近她,從後面看見書的內容。原來是一本古書,那是爹當年讀過的,他也讀過。是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他,娘也在身邊,看他小手抓著刻刀,歪歪斜斜地在竹簡上刻字,誇他聰明。這個時候,娘是想起了爹吧,她會……想起我嗎?

  不敢驚動她,楊戩慢慢跪在她腿邊,將頭擱在了她腿上,閉上眼,安靜地伏著,不知在想什麼,很久,很久才站起來,留戀地看一眼,回到花園中。

  駐足停了片刻,他跟著一名送燕窩的丫鬟來到三聖母的房間。

  這時正是午後,劉彥昌出去赴友人的詩文之會,三聖母一人在房中。她立志要做賢妻良母,已用心學起了女紅。瞧著自己側頭一針針無比認真地繡著一對戲水鴛鴦,三聖母只覺無比諷刺,就為了那個人嗎?記得以前她也曾用過一段心思在烹飪上,目的卻是趁二哥生日,哄得他鬆口,遂了自己心意。她並沒有真心想過為他慶一次生日。

  楊戩卻沒有想到這麼多,他只覺得有趣,三妹竟也學起了這些。坐到她對面低頭辨認她的繡品,這個像歪頭鴨子的東西,應該是鴛鴦吧,三妹,你的手藝可真是不敢恭維。忍俊不禁,他伸指彈向她臉,將要觸到時驟然收回,他幾乎忘了,這已不是當年灌江口與他調笑嬌嗔的小妹了。

  並沒有人嘲笑三聖母繡得難看,唯一能牽動他們心懷的,是楊戩時而寵溺,時而喜悅,忽而又轉為傷感的變幻神情。

  三聖母繡了幾針,自己也不滿意,想拆,又有點倦了,打個呵欠,坐到桌邊,將一盅燕窩小口小口喝了,伏下小寐片刻。

  楊戩也隨她轉到桌邊,靜靜地欣賞她恬靜的睡顏。三妹,終於,我終於不用再見你在夢中哭喊驚悸了。現在的夢中,你只會有快樂、美滿,有你的丈夫和兒子,不會再有我這個窮凶極惡的哥哥。眼中瞧見她頭上的玉釵沒有插正,小心地拔下,插好,退後幾步端詳一番,露出滿意的笑容。三妹,幸好你生的是兒子,若是女兒,你可怎麼教她?笑容黯去,即使你生了女兒,你也不能見她長大,無論什麼原因,讓你母子分離二十多年,總是我的過錯。看著三妹在夢中的微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落在她的發上,卻見她身子一震,在夢中繃緊了身體。楊戩一驚,疾電般收回了手,看著自己的手掌神情苦澀。眾人就聽他低聲自語:“三妹,你就這麼怕我麼?夢中也能感受得到。”

  三聖母看到自己被噩夢侵擾,不安地扭著身體,猛地想了起來,竟有了一種驚喜的感覺,抓住楊戩的手熱切地解釋:“不,二哥,我是夢見了那個獨臂妖怪,我害怕,我是想你來救我……”這時她的夢定是到了要緊關頭,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轉動,楊戩十分擔心,又不敢再過去。就在這時,就聽她忽然哭叫了出來:“救我,二哥,救救我!妖怪……”

  誰也無法形容楊戩此時的表情,是吃驚?是狂喜?慣常的自持全部瓦解,最後沉澱在臉上的,卻是不能置信的模樣。三聖母越發難過,站立不住,幾乎靠在了他的身上。二哥,你為什麼總是如此容易滿足?

  “四公主,嫦娥姐姐,我真後悔。其實二哥所求不多,一點都不多。我有一點點唸到他,他就會非常高興。我做的那樣難吃的壽桃,他也不肯說一聲不好。我真後悔……我為什麼不是真心為他祝壽,我……我甚至不是忘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她越說越痛,真的,就算沒有發生那些事,她仍是一個太不稱職的妹妹。想著那些不可能的如果,她吃力的在哽咽中擠出語句:“如果我……真的能像我說的那樣不計前嫌,能時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他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什麼,下面的話已經被抽泣掩去,再聽不出來。

  楊戩只聽見了三妹在叫他,三妹,這個時候,你還是願意依靠我嗎?重新撫上她的長發,可惜,我只能再護著你最後一次,以後,只有靠沉香了。眼見三妹還在夢中發抖,沒能從噩夢中醒來,楊戩猶豫了一下,終於大著膽子,從背後摟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撫慰:“不怕,蓮兒,不怕。二哥在這,我們不怕。”這時三妹小時候做噩夢時,他常用來安撫的話,果然有效,三聖母重又安定下來,神情重歸於恬靜安詳。楊戩卻沒鬆手,仍是摟著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還記得,三妹生下來的時候,爹抱著給他瞧,又讓大哥抱,他也鬧著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沒辦法,一左一右護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交給他。他抱著她,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覺得那樣不可思議。你瞧,小小的腦袋,頂著一頭烏黑的胎發;小小的眼珠兒,骨碌碌地盯著他轉;小小的手指上,居然還有那樣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樣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將她打碎了。爹還在一邊逗趣:“小戩,以後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護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交給你們倆了。”他非常認真地點頭。言猶在耳,懷中溫溫軟軟的小嬰兒,已經長成傾國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盡頭。

  懷中一聲嚶嚀,楊戩中斷如潮思緒,鬆手退後,三聖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頭,有點困惑,忽然陰下了臉,站起來忿忿地走了幾步,又沒處發火,一揮袖,竟將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楊戩不知她惱什麼,微微搖頭,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麼還這樣孩子氣。

  小玉忽然抓緊了沉香,沉香心一顫,又要發生什麼事,還能發生什麼事?還沒問,嫦娥已經問了:“三妹妹,你發什麼脾氣?”再看母親,臉色越發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門外響起敲門聲,三聖母定定心,讓小玉進來。小玉見一地碎片,不放心地問:“娘,怎麼了?丫鬟說你房中有東西打碎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三聖母掠了掠奪鬢髮,在桌邊坐下,慈和地笑道:“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噩夢。”小玉伶俐,一轉念想到了,同情地說:“娘,都過去了,您也別總想著。楊戩已經功力全廢,再害不了我們了。”三聖母點點頭,又搖搖頭,低聲說:“我不是夢見他,是以前一個追殺我的妖怪。但是在夢裡,又是……又是他來救了我……”看見小玉不解的神情,她也不知怎麼說,那股子羞惱憤怒的情緒又來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爭氣,為什麼要他來救,我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

  三聖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情,為什麼到這個時候,她還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讓他輕鬆片刻不成嗎?楊戩無力地後退幾步,仰在床柱上,元神竟一陣波動,透過他身體,顯出床柱的影子來。沉香大驚,搶上前去觀察,楊戩元神剛剛成形,心情激盪,極易散去。

  幸好楊戩並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還去難過什麼,閉目竭力平復心情,他再不回頭,穿門而出。

  但他沒有回小屋,而是輾轉找到書齋。午後,人人都在休息,寂靜之至。楊戩在案前研墨攤紙,似要寫些什麼,卻猶豫著,手中筆凝在半空中。沉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來,黯然說道:“大約是欲留言示警,點醒你們注意。你們沒有見到他的信?”三聖母茫然地搖頭,家裡從沒出現過哥哥的書函,是出了什麼意外嗎?

  楊戩又站了一會兒,直到筆上墨滴下,才驚覺似的嘆息一聲,一筆筆落下,眾人看去,卻是一首《壽樓春》,跟著念來:

  “愁秋陰霜繁。伴西風穿戶,頻擾孤眠。瀝灑僵聽簷雨,幾番淒寒。誰識得、又經年。淚莫傾,弦絲遙傳。記家宴挑燈,投壺中酒,人月兩團圓。

  消磨去,身前歡。笑斜陽墜盡,露葉飄殘。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心不死,情何堪?任夢迴、沉吟雲煙。漸塵散歌瞑,悲欣一例空裡看。”

  寫完後,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輕輕一笑。三年多來的心境,全凝在字裡行間,到底是什麼滋味,說不上來,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現在過得很好,沉香雖沒遇見,想來也必事事如意。路上聽下人們議論,說少爺年輕人心性,不欲嬰兒擾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孫子,估計還要等不少年吧。那隻小狐狸,居然想過,讓自己幫著她帶孩子……

  沉香的孩子,不知會像誰?小夫妻倆都俊美得很,像誰都會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見得到了。

  擱下筆,掌中冒出火焰,那紙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飛去。再攤開一張紙,卻又是對著出神。

  他確實有心留下些話,提醒妹妹小心,畢竟他現在的狀況,莫說破陣,便是應戰時的勝負,都極為難說。可是,這樣的一封信,該怎麼寫呢?獨臂人佈署設局,他一無所知,連具體時間,都也只知個大概。示警?十有八九,會被當成一個玩笑。

  更何況……更何況,做了三千年的兄妹,無論他如何胡寫亂畫,蓮兒只要一拿入手,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這二哥的筆下啊。

  想著剛才三妹的惱怒,“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三妹仍在恨著他。她若知道他又練出了元神,恢復了法力,她會做些什麼?這封信,只怕是真的寫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這條命,最後為你盡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開開心心,二哥就是拼了萬劫不復,也要護了你的周全。

  而且……

  傲氣突然生起,楊戩緩緩放回了筆。不過三年多的潦倒不堪,就對自己這麼沒信心了麼。三千年了,自己輸給過誰來?元神既已重鑄,顯聖真君,難道還會有擊不敗的對手,自己,什麼時候又讓守護著的那些人失望過?

  三聖母盯著他看,見他擱下筆,一陣痛楚,茫然自語:“二哥,你怨我了,不願再理會我,對嗎?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沉香回想著舅舅的神情,明白過來,低下頭,聲音低啞:“娘,你想得太多了。舅舅沒辦法留書,他所知的也有限。”

  三聖母不住搖頭:“他不願原諒我了……否則,怎會一句話都不留?他至少能提醒我們小心一些……他是生我氣了……”

  沉香心中浮起無力感,母親啊,難怪,你會成為舅舅最深的羈絆。看過這麼多事,你還非要依靠別人的解釋,才能懂得舅舅的心意嗎?輕聲勸道:“不是這樣的,娘。您想想,舅舅留了話又如何呢,只會讓您認出他的字來。那個時候,我們若知道他能元神出竅的話,我們……”

  沉香哽住了,三聖母也明白過來。那個時候,要是知道二哥重新練到元神出竅的地步,她是絕不會為他欣喜慶賀的。她,還有沉香,所有的人,都會害怕恐慌,會再次下手毀了他……沒人會信二哥的,更沒有誰會在意他的話。這樣一個惡人,怎會幫助他們……

  那樣的話,他連暗中護著她,也做不到了。

  三聖母失聲痛哭,楊戩仍無意離開,翻著書案上的字畫文牘來看。他在屋裡躺了三年,難得出來一回,見有些字畫居然是三妹和小玉作的,不禁看得格外仔細了些,嘴角邊,慢慢又漾起笑意。

  再拿起一份文牘,黃皮白底,奏摺的模樣。在天庭時見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這兒也有。不過,三聖母鎮守華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隨手打開,看了幾句後,身形突然一幌,緩緩合攏放回案上,神情奇特。

  “這樣也好……”眾人就聽他逸出低語,“那件事原本是我的錯,三妹,你這樣寫……很好。”

  沉香不知那是什麼,想看時,楊戩已合上放回原處,只見母親臉色更差,心知不是什麼好事,也不願再問,問了又如何,該發生的也已過去了。

  楊戩慢慢走回屋,看著床上的軀體,眼中竟全是厭惡和冷漠,全不像是在看著自己。三聖母陡生寒意,驀地明白了什麼。二哥的性子,這三年多來的折辱,他對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帶著恐懼,她去拉住他的手,但穿體而過,連觸碰的感覺也沒有,那只是元神。

  楊戩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按上了頸部,真是可笑,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還是溫熱的,居然還有微微的脈動。哪吒張大了口,叫不出,嚇得不輕,眾人都隱約明白了他的想法,卻無法阻止,連想也不敢多往下想。

  指上稍稍用力,皮膚陷了下去,床上躺著的人,無聲無息地,沒有一聲呻吟,嘴唇已現出了紫色。

  屋外傳來腳步聲,楊戩驚覺,急收回手,試了試呼吸,好險,他險些就將這三年的努力全付諸東流。

  閃身到一邊,讓來送飯的劉剛過來,讓那一套慣常的程序走完。

  劉剛很納悶,今天這個病人有些奇怪,閉眼不言不動,也許是昏迷了,但以前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灌了東西下去,就算不醒,多少總會嚥下去些。這次是怎麼了?一點反應沒有,全溢了出來。眾人當然都知道,元神離體,沒了意識的軀體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只是不懂楊戩為何不回到體內,又或者不出手教訓一下這個可惡的下人。

  見灌不下去,劉剛將空碗拿了,略擦了擦就罵罵咧咧地走了,和楊戩擦肩而過,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正懸在一線之間。

  楊戩並沒正眼看他一眼,厭惡的眼神沒離開過床上的軀體,等劉剛走了,冷冷地掃視著屋內,轉了一圈,視線又回到床上。若非還算得上是神仙之體,勉強還能達到“清淨無垢”的境地,也許他早就無法忍受這樣的自己。等這件事了,如果還有餘力,一定要將這副自己也看不過眼的身體,燒得乾乾淨淨,在天地間不留半點痕跡。

  將金鎖放回懷中,皺了皺眉,將溢出的粥清理了,他這才回到自己體內,預料之中而又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一瞬間繃緊了身子,好一陣才略放鬆下來,也看得眾人心中一陣抽搐。好在楊戩漸漸入定,加上早已習慣,也不將傷痛放在心上。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二章 威重來天王

  此後的幾天,除了偶爾過來的下人,再沒人來打擾這小屋的安靜。但楊戩的眉頭卻一直未曾舒展過,每天練完功後,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雲,似在等著什麼意料中的人來,又似在隱約地擔憂著什麼。

  三聖母只坐在床邊發呆,間或掰著手指計算日子,完全沒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沉香終於發覺到了,順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種說不清的恐懼,突然重重壓上了心頭。

  他記得,楊戩那次元神外出後,便一直如此了。對舅舅而言,娘的態度,雖然傷心,卻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異常,或許就是書齋裡的那本奏摺……那個時候,記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完成了新舊天條的徹底變更,然後聲稱要清理舊弊,開始追查起當年掀翻地獄的舊事。

  那時的自己,沒有太放在心上。理所當然地認為,掀翻地獄雖然是一樁大錯,但自古百善孝為先,父親無故被羈,飽受折磨,自己一時的衝動,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況,後來勝佛與楊戩打賭,不是早將數十萬惡鬼全部緝回了?

  這樣想了,便也是這樣上表辯解的。母親也幫著說話,還有哪吒等人,最終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後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侍奉著母親外婆去了一趟蓬萊,究竟天廷有沒有再追究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萊時,哪吒說過,他的父王言之鑿鑿,是楊戩公報私仇,與你沉香沾不上分毫關係。

  難道……

  沉香驀地握緊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與煩躁,小心翼翼地去問三聖母:“娘,那天……那天書齋上的奏摺……”

  三聖母遲鈍地轉過頭,想了一會,才明白兒子在問什麼,道:“那還是為了地獄的事……天廷發旨查問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徑。我……我將他的近狀全奏報了上去……”話未說完,門外腳步響聲,劉彥昌的聲音突然傳了進來:“兩位仙使,楊戩便在這屋內,你們請自便,我便不進去了。”

  仙使?三聖母一呆,看向兒子兒媳,卻發現沉香的臉上,竟是紙一般的慘白。小玉遲疑地道:“這時我們都不在家……應該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預賀外婆將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萊的仙境大排宴席。我們便陪了外婆,去蓬萊應酬,這時尚未回來……”沉香卻已頹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說話,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楊戩。

  難怪那一日,舅舅在書齋會是那樣的反應……難怪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靜候著什麼。更難怪,為什麼事隔三年多,天廷突然又追究起地獄的舊事——算一算日子,第一道聖諭頒下,要自己上表自辯的那天,正是自己走火入魔,逼得舅舅不得不動用神目後的數日……

  屋外兩人推門而入,看衣飾,正是靈霄殿執法的仙官。三聖怔怔地看著,冷意從她心頭冒出,顫聲道,“沉香……沉香,為什麼……你會提起奏摺的事?”不待兒子回答,又急切地自語道,“所有的錯失,是被推給了二哥,但二哥已經傷成這樣……不會,不會的!我們回來時,下人們也還經常進出這裡,天庭不會真來治他的罪……”

  但兩名仙官已來到了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當年十八層地獄被掀的滔天大禍,天廷前幾日已徹查清楚。按三聖母與東海龍宮等處的奏表,過雖在沉香,你卻才是真正的罪魁。玉帝念你重傷,特赦你死罪,只著我等前來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

  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後者取出一份手諭,宣道:“玉帝有旨,楊戩假公濟私,禍亂三界,雖重傷在身,不便多加刑懲,但仍需押解地府,羈於黑水獄監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責!”伸手一指,玄鐵索裂地而出,縛住楊戩,同時地面崩開,黑霧疾湧,頓時鏡面一陣大晃,突然變得漆黑一片。

  待幽幽冥火顯出四下景物時,楊戩已墜入地獄深處,由仙官交給迎來的小鬼看管。

  雙手被小鬼銬在刑架之上,楊戩神色不變,只冷冷環顧著四周情形。方才宣示的上諭,只說判處千年監禁,但交結之後,竟是被押來了地府的刑室。

  自看了妹妹的奏摺,今日的變故,早已在他的料中。這幾日來,他本不難遠遁逃離,但如此一來,便要令三妹背負上代兄隱匿的嫌疑。而天廷那個時候,也定會全力追輯,自己行動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顧及獨臂人之約?四年的辛苦,到時只能全部付諸東流。

  不過自己傷重至此,天廷此舉,更多的是試探之意,唯有忍耐不發,瞞天過海,才是唯一的應對法門。若一味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懷。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雖然恢復,元神卻剛剛重鑄,若過久離開身體,極易消散不說,連魂魄都會泯滅無存。

  “無論如何,也要熬到約戰之期時,才可以藉元神悄然離開。”趁等候閻羅過來的空閒,楊戩將得失利害再盤算一遍,更是堅定了這個應對的辦法。監禁千年又如何呢?只要能藉元神贏了那一戰,生死便不再重要,就算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身體尚在獄裡,正好讓各方勢力,以為自己熬不過獄中陰寒,傷重不治了而已。

  他冷哂一聲,又看了看刑室裡的刑具。直接押入刑室,算來決無好事,但閻羅素來膽小昏庸,如何敢如此大膽,公然挾私報復?只怕一會見到的,是比這閻羅更耐人尋味的舊交了。

  刑室門響,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閻羅先進來,卻是陪著笑,小心地侍立在一邊,將另一人讓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李天王?”

  龍八看得分明,訝然驚呼了一聲,扭頭去看哪吒。哪吒身子一震,騰地便站了起來——鏡裡進來就坐的那人,鎧甲光鮮,手托玉塔,正是他的父親,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手捋齊胸長髯,正微微帶笑,仍是天廷見慣的外貌,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但落在如今的眾人眼裡,只顯得說不出的可怖。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們擺出了無數刑具,新嶄嶄地不帶血跡——地府的刑法都針對魂魄,要對付生人,自然是去人間找來的新物事。

  三聖母自幼被哥哥寵著,後來先是在女媧處學藝,再是依兄而居,臨了封在了華山,從未見過人間這許多刑具。此時見著這千奇百怪的東西,想像著它們的用法,抖衣而顫,靠在牆上穩住身子,不敢相信地問:“李天王,他想幹什麼,玉帝不是說關押黑水獄麼?他……他想做什麼?”

  沉香咬緊了牙不說話,小玉早和三聖母一樣白了臉,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和誰說:“這些,這些都是要用在舅舅身上麼?”

  這些都是要用在楊戩身上麼?眾人都在想,答案几乎就是肯定的。楊戩的身子,還經得起這些的折磨麼?答案几乎也是肯定的。只是沒有人敢說,連想都不願去想。

  閻羅看著李靖的臉色,獻諂似地一笑,哈著腰問道:“天王大人,咱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只不過,此人畏懼您老的神威,大約早害怕得糊塗了。再加上惡有惡報,重傷無法言語,這案子的審法……”

  李靖搖頭道:“閻羅此言差矣,李靖暫代司法之職,自當知難而進,為天廷與陛下分憂。不論何人,只要犯了事,本人必要追個水落石出,豈能因一句傷重無法言語,便輕易放過了他?”閻羅駭了一跳,只當李靖會錯了意,認為自己是替楊戩求情,急道:“當然不能放過,當然不能!天王大人,所謂不能言語,又焉知不是此人負隅頑抗的藉口?楊戩素來奸詭無恥,不用重刑,只怕他還會一直負隅頑抗下去!”

  向判官一施眼色,判官會意,對小鬼叱道:“此犯冥頑不靈,先著鞭刑一百,再觀後效!”早有小鬼揚著鞭子上來,重重地一鞭抽下。眾人正失聲驚呼間,纏著銅絲的長鞭竟又被激盪了回來,楊戩的真氣豈是這些小鬼能破的。

  三聖母的奏摺,楊戩當日是親看了的,知道小妹只當自己尚有殘餘的護體法力。如今李靖親至,必也詳知奏摺內容,一味強瞞只能是欲蓋彌彰,倒不如因勢利導,利用他的先入為主,設法騙過這老狐狸再說。

  閻王露出詫色,他只聽說楊戩經脈寸斷,早已成廢人,沒想到竟有真氣護身,一時也沒了主意,只不住瞥著李靖的臉色。李靖卻似胸有成竹,慢條斯理地一拂袍袖,笑道:“既知此犯冥頑不寧,這等簡單的刑求,又能有什麼用處?”站起身來,踱到楊戩身邊,居高臨下地喝道,“楊戩,陛下和娘娘何等仁慈寬厚,對你又是何等聖恩浩蕩。你竟意存不軌,作惡犯科,借司法為名,閉塞聖聰,至令三界眾生苦不堪言。今日果報自現,猶自居心叵測,不思悔改。縱然本天王唸著一場同僚,卻也斷不敢因私而廢公!”

  他一邊說話,一邊運指向空作書,法力到處,凝成一張咒符,拍入了楊戩體內。眾人先是一驚,等看到那咒符成形,卻又都是大奇。那只是天界最平常的鎖元符,用來對付犯事的下等小仙,讓他們暫不能應用法力而已。楊戩肉身成聖,元神又重鑄成功,這種符法,根本起不了分毫的作用。

  楊戩卻是輕蔑一笑,這用鎖元符的主意,只怕是另有高人設計,當真稱得上高明之至。當是明知他重傷已久,若僅有著殘存的法力,就不會強於下等的小仙。普通符法有效,利於刑求自不必說,如果竟是無效的話,用刑狠了,便能激起真氣的反應。那時非但試出了他真實的情形,更能坐實他“居心叵測”的罪名一層。

  李靖並不即刻下令上刑,又道:“楊戩,你八百年來造就了無數冤案,本該代他們一一討回公道。誰知你畏罪毀滅物證,將所有的文牘盡數捲走,至使有司無據可依,明知冤情重重,竟然無從下手。陛下仁慈,目前令本天王暫理司法重責,這追回舊案文牘一事,本天王責無旁待。”

  閻羅在一邊陪笑道:“是,是,李天王公忠體國,操勞公務,當真是陛下朝中的柱石!”這一番話說得李靖頗是受用,撫鬚笑道:“閻君客氣了,這是李某份內之事。不過,本天王事多且雜,無暇在此看守訊案,還須閻君大力協助才好。”閻羅連連點頭應允,卻又有些遲疑,問道:“但此犯奸詐,若一意詐傷,死不開口,那又當如何?”

  李靖呵呵大笑,目視閻羅,道:“本天王精於兵事,並不擅刑求的法門,閻君這是問道於盲了。不過好在本天王早有思付,來前向道祖請教了一番。道祖道術無邊,這楊戩想瞞天過海,算來只能是自找苦吃。”退了幾步,向側一指,文案之上,已多出一座七星輪盤。

  招過閻羅附耳低言,閻羅一震之下,驚道:“此法果然是大妙,只是……只是……”李靖笑容忽斂,濃眉立起,森然道:“本天王一心為陛下分憂,此行未避忌你地府分毫,連老君授術之舉都肯坦誠相對。閻君你猶自出言推托,到底是何居心?”

  閻羅膝下一軟,駭得跪倒在地,叫道:“小王……小王決無他意。只是玉帝判處黑水獄千年刑期,萬一此犯熬刑不過,小王……小王怕是擔戴不起……”李靖神色稍霽,卻又是哈哈一笑,說道:“熬刑?誰說此犯曾受過刑法?是你閻君還是本天王?而且道祖何等身份,他老人家這次純是一片公心,才甘違天和,動用此等密術。閻君,你是也是個明白人,莫非定要口無遮攔,壞了道祖和本天王清譽嗎?”

  三聖母在一邊沒聽明白,顫聲問沉香:“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刑求……還有老君,是老君不肯放過二哥嗎?”李靖這一番話,應是為了嚇唬住閻羅,好讓地府乖乖合作。沉香雖然明白,卻沒有去細想,甚至沒顧得上回答母親。他正退在桌邊,看著那個七星輪盤發怔,臉色越來越蒼白。

  輪盤色如琥珀,卻又隱隱籠了層黑氣,七根金架從盤上伸出,各掛了一個半透明的絲囊,裝的竟是些毛髮、衣角。每個絲囊外都有微光閃爍,顯而易見,是每個囊上,都被封印了一點來源不同的真元。

  這絲囊……

  沉香猛地回頭,雖看不見,卻對著鏡外厲聲喝道:“三太子,不久前的蓬萊小聚,有次我們猜燈謎時,你拿來裝盛謎面的絲囊,豈不是……豈不是正是此物?”

  他這一聲喝,聲如雷霆,將鏡裡鏡外眾人都嚇了一跳。一直煩躁擔憂的哪吒怒道:“什麼絲囊?”這才注意到那個七星輪盤的古怪,臉上頓時變色。

  沉香沉聲道:“那時猜謎,是你提的建議……謎面盛在絲囊裡,各人用本命真元探查。要寧心靜神才能看到謎面,稍有雜念,便只能見到白紙一張……這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你那混帳父王的主意?李靖……李靖到底想做些什麼?”

  哪吒握住了拳,突然覺到了莫名的恐懼,大聲地道:“是父……是他,去蓬萊前他將那絲囊送給了我,說用來猜謎罰酒的小玩意兒,聊供我們小聚時一笑。我只當他……當他看到楊戩大哥淡漠親情,落得那般的下場,內心有所觸動,才對我刻意示好。那天酒宴上我拿來用,不過是想表示我領了情,願緩和一些父子的關係而已……”

  這所謂的父王,如此費盡心機的安排,所為的到底是什麼?哪吒自然回答不了,但答案已呼之慾出,鏡中的李靖,正放柔聲音向閻羅說道:“老君的這一密術,真正能派上用場的機會也並不多。首先要在極陰之地配合時辰方位,再者要有幻相本體的毛髮為引,和自願注入囊中的本命真元為源。更重要的是,在以幻相施為對象的鮮血為憑後,必要由純陰無陽的鬼仙施法,才能召來念力成形。”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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