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風に向かう花
一封信究竟要怎樣寫，才能表達自己全部的意緒。
帝光中學畢業旅行的前夕，一個身著校服的女生靜靜站在留言板前面。這裡本來是話劇社的舊址，外面的一塊大黑板常年不用，不知哪個有創意的前輩就率先把它改造成了留言板。隨之越來越多的人在上面寫下自己的留言，傷懷的、快樂的、宣洩的，像是一排迎風被吹開的花。校方也並不管，只把這當做學生們畢業前的一種特別風俗默默處置。
女生的指尖越過上面的一片留言，順便伸手撫平幾張紙上的褶皺。她在最高處尋著了一個空位，卻有些力不從心，得使勁踮著腳才能夠到。
「啊啊好捨不得黃瀨同學啊」「小林老師你沒收我的書也該還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本書是你偷的」這些五花八門的留言映入眼簾，女生垂下眼睛掃了掃，在看到「雖然很抱歉，果然還是要跟籃球隊的各位分開了」時，抿起嘴角笑了笑。
那麼，果然是沒有那個人寫的留言啊。
她攥緊了手裡紅色的紙片，沉思良久，最後趴在黑板上提筆。落下名字，然後往下移一行，再一行，最後輕輕寫下短小的話語。筆尖磕在黑板上，發出短促的聲響，最終消散在無人的午後。
女生把留言貼在高處，然後微笑著、卻突然捂著嘴抹起了眼睛，最後轉身快速離開。
紅色的紙片立在黑板最高處，像是朵迎風綻放的花。
◆
很久以後，站在時光彼端一回頭，椎名風海看到的便是當初那個剛轉去的自己，還未完全長開的面孔常常沒什麼表情，實則可以從眼底探出一兩抹不自然的緊張。灰色的眼睛像是初春剛剛融開的湖泊。那時候自己會規規矩矩穿上全套的新校服，一個人悶頭走在去往帝光的坡道上。
然後她就會看見男生帶著淺淡戾氣的眼睛，簡單流暢而帶著稜角的線條劃在一起，貼合成一面精緻的側臉。有暗色的、一閃而過的尖銳鋒芒沉在他的眼底，紅色的短髮在黃昏中張揚起來，男生逆著風立在路口，明明暗暗的光讓他看上去像是灰白色的剪影。
遙遠得像是夢中。
椎名風海回憶起來，所有的故事便也是從那裡開始的，是對自己來說珍貴的、獨一無二的故事。
椎名是在國三的開始轉學去的帝光。
那個時候帝光也算是炙手可熱的學校，因為母親身體的原因，椎名風海跟著她輾轉了許多城市，後來在東京暫時留下，也算是讓自己安心度過國中的這最後一年。椎名不是擅長交際的人，所以對於這個新環境幾乎可以說是完全不適應，開學一個月以後也仍然處於半透明人的狀態。
遺傳了母親的身體狀況，椎名幾乎沒有參加過體育課的活動，老師問起也只是拿自己身體不好的理由來搪塞。自己的班主任是個還算平和的男人，對椎名的一再推辭也只是皺了皺眉頭，不再發表意見。
然而當椎名風海好不容易決定去上一節體育課，老師卻突然說要測試1500。於是椎名便感覺有什麼在耳邊「轟」一聲炸開了，從此渾渾噩噩站到隊列中什麼也聽不見。直到開跑之後女生也一直處於迷糊的狀態中，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居然已經被他們甩在了後面。
「……等、等等……」椎名風海直到開口才發現，原來根本沒有熟悉到自己可以在這個時候喚名字的人。女生也不知道還剩下多遠，一股絕望感就在這個時候一點點滲透上來，隨之而來的寒意讓她幾乎要停住腳步。早早跑完的同學有幾個靠在一邊指指點點：「哦呀，這就是那個據說挺厲害的轉學生嗎？」
絕對、絕對跑不下來。
但是不能停，停下來就徹底輸了。
椎名就像是拖了裝甲一般緩緩挪動著，頭髮由於過於沉重的腳步聲被震散開來，女生也不在意，而是動用自己全部的力氣把背挺直，甚至還能去調動出來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微笑。
即使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
她一直是這樣堅信的。
所以那天一個並不炎熱的午後，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注意到了，一個幾乎要耗盡力氣的女孩在操場上漫無目的地奔跑著，她的眼神有些渙散，但是從始至終都堅持著、努力著挺直了背脊，彷彿自己不是被落在別人後面，而是故意跑在後面巡視全場一樣。
那十分鐘漫長得像是一輩子。還好椎名不是最後一名，她後面還有一個天生肥胖跑不動的女孩——另一個是真的請假了、據說像塊水晶似的漂亮女生。
因為已經耗盡了力氣，椎名跪坐在地上不願動彈，這樣僵持了直到過了一分鐘，她才想起來自己似乎是得回去找落在操場上的頭繩的。所以她又慢騰騰地支起身子準備往回走。因為腿疼又沒有依靠，女生的身子不穩當地搖晃了幾下。她還沒有完全站起來，就聽見男生的隊伍那邊傳來嬉笑聲：
「吶吶你們剛才看到了嗎，那個轉學生——就是開學自我介紹一言不發的那個怪人——還以為她有多拽啊，沒想到居然跟井上是一個等級的！」
井上亞彌，最後一名的胖女生。
椎名一瞬間攥緊了拳，指甲刺得自己生疼，她一個人低下頭克制了半天，才準備假裝什麼也沒有聽見轉身去找頭繩。誰知道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淺淡的，不帶感情的聲音：
「別人的事不要瞎操心，崛木，你自己的成績也不好。」
誒、誒——？
椎名在腦海裡搜索了半天，似乎沒有一個可以熟悉到在這種時候為自己說話的人。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一隻手伸到了自己眼前，手指清癯修長，卻可以看出不淺的繭子。而那隻手拎著的正是自己的發繩。椎名風海趕忙把視線往上挑了幾度，看見赤紅色短髮男生平淡的表情：
「這個，是你的吧。」
不是問句。沉靜的眼神，踏實而自然的語氣。
還有沿著男生指尖一路滑下來璀璨的日光，折射到椎名風海的眼睛裡，明亮得生疼。彷彿耳邊所有躁動不安的嘲笑與議論聲紛紛弱了下去，只剩下自己周圍這片靜謐的窄小空間。
椎名愣了愣。然後她像是才發現了什麼一樣手忙腳亂起來，「啊……是，非常感謝。」，女生伸手去接，下意識低著頭咬了咬嘴角，不讓對方察覺到自己臉上燙人的溫度。
「不客氣。」於是再一次在椎名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對方轉身毫不拖遝地離開了。
只是椎名一扭頭，看見剛才竊竊私語嘲笑她的那幾個男生，臉上無一不帶著被人揭穿的尷尬。
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手裡還帶著溫度的發繩。
◆
其實也算是太過陌生，自己應該知道的不是嗎。
赤司征十郎，從轉學以來一直坐在自己前面，平時都表情淡漠的男生。只是還有更多的從其他人那裡聽來的資訊。比如籃球隊隊長、連續年級第一、據說家裡很有錢——最後這個椎名可不敢亂說。
只是因為對方偶爾朝後投來的一瞥雖然迅速，但有時氣場實在是有點過於強大，椎名風海只好一直低著頭做題打哈哈。對於前面這位神跡一般存在的人物也是從來不敢招惹，搭話就是少之又少了。
但是也難免會有些注意的吧。
比如上課注意力難以集中的時候，自己就把視線稍微偏轉去觀察對方標準的坐姿，一直都是坐正了抬著頭的、連寫字也不會發出太大聲音、報出的答案永遠是正確的——難道就不會覺得累麼？——椎名風海偶爾也會好奇地想。
可惜自己果然還是有些太膽小了，當時第一次小測驗丟了筆袋，恐怕已經不是「不小心」了吧，椎名風海著急地在底下跺腳，卻還是不願意擱下面子去跟斜前方從不正視自己的女生借東西。她沒有同桌，只能一個人乾著急。
「啊咧？椎名同學？這是——」最後是旁邊的井上看出了倪端，「……沒帶筆嗎？」
「嗯。」椎名不想多解釋。
「……老師昨天明明說了今天有測試啊，也太不小心了吧……」胖女孩不懂這其中的根本原因，只當椎名是真的馬大哈不注意，嘟嘟囔囔去低頭找筆，「喏，這根借給你啦。」
椎名有點不好意思，抿了抿嘴接下來：「謝謝。」
「小意思而已，不過你也真是，沒帶筆就借啊……比如說……」井上的視線在斜前方的一之瀨身上打了個轉，然後沒好氣地瞥向一邊，「赤司同學肯定會借的啦。」
椎名本來正在旋開筆蓋的手一滯，下一秒已經不可挽回地沾了點墨水上去。自己這邊的三個人都沒有吭聲，井上便也看出了些倪端，默默扭頭不再說話。
只是坐在自己前面的男生，就是那個時候第一次把頭向後瞥了一個細小的角度，微微泛出點金色的眼睛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椎名察覺到對方的視線，略微打了個寒戰，卻還是硬著頭皮權當沒看見繼續做題。
恐怕那便是兩個人少得可憐的交集之一。
於是那之後的週末，椎名風海一個人去醫院旁邊的便利店裡買東西。她拿著母親提前給自己列出來的清單，一個人在不大的商店裡轉來轉去。雖然母親什麼也沒說，椎名風海還是得把自己本來就不多的零花錢填進去，重新給自己準備所有文具才行的。
飯盒、筷子、水杯……不是應該已經有了嗎？她點著下巴在店員的注視下來回尋找。
於是接下來是……麵包？嘛算了。
然後是……酵母？！
椎名風海感到一陣無力，這樣下去還不知道自家不靠譜的媽媽要寫些什麼奇怪的東西上去，她乾脆三下五除二把沒用的全挑出去，就走到擺著文具的貨架上。她也不是覺得這裡近，只是因為這邊買一盒總比一根一根買最後全被人扔了要好。
這樣想著，椎名斂了斂眼睛，踮起腳尖去拿最上面的那盒筆。自己剛剛160出頭的身高應該也不算矮，但是想拿擺在最上面的東西顯然還是有些高估自己了。椎名皺著眉頭試了半天也還是夠不到。
突然後面有什麼東西點了點自己的肩。
椎名風海冷不防被嚇到，侷促地轉身，居然再次看見赤司平靜的表情，詫異得差點連對方的名字也叫不出來。而面對女生的驚嚇過度他只是挑了挑眉，把灰色的筆盒遞過去。
「……誒？」不是在上面擺著嗎？
像是覺得自己高估了女生的理解能力，對方很好心地揚起下巴點了點對面的櫃檯：「那邊也有。」
這才發現的椎名有點尷尬地點了點頭：「這、這樣啊……真是非常感謝。」連對方的名字也不敢叫。
然後她才在心底有些狡黠地笑了笑：赤司君這是也自覺夠不著？……等等想些什麼怪東西啊。
椎名風海便在對方的注視下拎著一個大籃子走到了櫃檯前，赤司挑東西倒是異常快，椎名沒看清他拿了什麼，只是男生相當有耐心地在自己身後停下等候，絲毫沒有先一步結賬的打算。
結果女生更尷尬了。
因為要在這個學校風雲人物的注視下拿出一籃子的家居用品和奇怪東西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更何況當自己拿出那幾袋母親學做麵包用的酵母之後，連椎名的手都忍不住僵了一下。女生渾身像是掛上了絲線，隨便一動就警鈴大作。
但是赤司並沒有露出太過於驚訝的表情，椎名只好繼續，剩下的就是自己要用的東西，各種筆一類的，像個剛開學的小學生。這次她反而淡定多了，把那一堆筆拿出來的時候也沒回頭。她本不是聒噪的女孩，有些不想說的事情也沒必要非要解釋給別人聽。
比如說從小到大，自己被別人扔掉文具、書本一類的東西，這樣的事情還少嗎。
但是……
果然還是……
「赤司同學覺得一之瀨同學怎麼樣？」她忽然就沒忍住，在收拾東西的時候，開口問了一句。
男生想來是沒預料到她會說這種話，這種沒頭沒尾的問話論誰聽到估計也會先愣一愣，赤司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為什麼問這個？」
一之瀨優，坐在自己斜前面的，赤司征十郎的同桌。有先天性疾病不能參加體育課的漂亮女生，沒有戳穿的一直以來對自己抱有敵意的人。
椎名風海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問得有多唐突，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抱歉，是我想多了。」
她從來不會是甘願被欺負的那一個，也許這一年都會沒有機會，也許以後也會就這麼忍氣吞聲默默過下去。但是那些買文具的錢不管怎麼說，也是家人辛辛苦苦賺來的，是自己磕磕絆絆省下來的。
即使她不說話，即使她不敢說話，也還是會很難過、很難過的。
本以為已經不會再重新扯開話題的兩個人，就應該各回各家了。椎名也規規矩矩道了別，拎著袋子準備回醫院看母親。時間正值晚春，天氣也已經轉暖，由於體質問題女生卻還是感到了一陣不小的涼意。站在便利店門口，她忽然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有些恍然地扭頭。
於是在亮著薄薄燈火的傍晚，她第一次正式地聽到了男生清晰而不帶任何猶豫的聲音。
「如果想要得到認同，一再只會忍受並不是個好選擇。」
那是轉學去東京的一個月零七天，自己遇見了等同於[奇跡]的存在。
◆
那之後不久便即將引來第一次學測，成績不出類拔萃卻還能算「不錯」的椎名也早早開始準備。其實本來沒有那麼在意的，只是那天傍晚就像是被赤司一下子點醒了似的，想著總要靠什麼來為自己爭取尊重。
順便，也算是為了自己一點小小的私心。
快要考試的那段時間椎名風海和赤司交流的時間突然多了起來，其實估計一天也頂多一兩次，但是比起以前那種天天視若無睹的狀態是要好太多了。
大多數時間都是自己問對方題目。椎名確實是普通女生沒錯，卻數理化相當好，問的題也大多比較難。自己還沒有厲害到覺得能與赤司這類人一起討論的程度，更何況自己也沒見過什麼人和他一起討論，所以當有一天女生去問他題的時候，還是被小小嚇了一跳。
男生拿過對方的練習冊，低頭快速瀏覽了一瞬，過了幾秒，他抬頭看著椎名風海：「你的思路呢？」
「誒、誒！？」冷不丁被嚇到，女生狠狠在暗地裡掐了自己一把，「那個……大概是把這裡代入……」抱著試試的心態，她拿起筆率先比劃起來。聲音裡帶著幾分不堅定。
赤司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認同的表情，這讓椎名有了點信心，於是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只是說到最後，椎名這才終於覺得有點吃力，頓了頓，用低了一截的聲音補充道：「……其實也不是全不會……就是覺得有點……」有點不對勁。
赤司抬起眼睛來掃了她一眼。
然後他重新開口：「思路沒錯，但是從第五步開始就繞遠了。」說完就很俐落地提筆寫下步驟演算給女生看，字體跟他本人一樣，沒有一絲多餘的拖遝的線條。因為看得有些晃神，椎名甚至沒有聽到他後來說了什麼。
「……椎名？你有在聽嗎？」直到被他提醒，女生才慌慌張張道歉，重新聽他的步驟。
可能是自己第一次被赤司徵詢意見，稍微有些意外啊。
- 風に向かう花：阿蘭的歌，中文譯為「迎風的花」
☆、-第二話- きみのこえ
那之後的幾天過得飛快。
母親的病不見好轉，但是起碼也算是有了不再惡化的跡象，這些一點一滴的小幸運拼湊在一起，才讓椎名風海日復一日單調的國中生活不再那麼枯燥。
通常是下午，她坐在母親病房的窗台前做題。偶爾窗簾會因為風被輕輕吹到自己面頰上，椎名風海也不厭其煩地一次一次把它放回去。椎名由加坐在床上，看見女兒專心的側臉，灰色的散發也被鍍上了些淺色的、耀眼的光暈。
「說起來……風海很久沒這樣認真過了啊。」她微微笑起來，女生有些詫異地扭過頭，聽見母親繼續補充上一句，「這麼認真的備考，還是第一次啊。」
「嗯。」她咬咬筆蓋，繼續在草稿紙上比劃著。
「……到底，為什麼突然認真起來了？」母親的笑容裡突然有了點孩童的天真。
椎名風海晃動的筆尖一滯，隨後繼續落下。「嘛……大概是為了追趕上別人吧。」她想起來紅髮少年沉靜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晃神。
但是到底是為了什麼？
椎名很清楚地記著，大概一個星期前自己問赤司題時，一之瀨優正好跟著其他朋友從外面回來。路過自己身邊的時候，女生居高臨下地看了自己一眼，隨後挑了挑眉毛：「不好意思，擋道了。」
椎名風海就是在那個時候愣了愣，權了一下就自覺地讓開了身子。沒有必要和這些無理取鬧的人無端發起衝突，她只當這是小孩子玩鬧的把戲，忍讓一下也就過去了。
誰知道那之後的第二天赤司慣例解答疑難時，他突然一臉理所當然地告訴椎名：「站著不累嗎？你可以坐到旁邊去。」
那個「旁邊」便是一之瀨優的座位。
椎名風海自然是不敢坐的，她抬起手擺了擺，想含糊其辭地推脫過去。但是女生明顯小看了赤司征十郎的威懾力，男生抬起胳膊來環抱了一下，不容置疑地再次重複了一遍，只是語氣稍微加重了些：「坐到旁邊去。」
他根本沒有抬起頭來看椎名，女生還是下意識後退了一小步，咬了咬嘴唇。最後她還是讓步了，在那種根本讓人沒辦法反駁的語氣跟前。
於是椎名風海就坐在了一之瀨的座位上，這場景不管從遠看還是從近看都沒什麼溫馨和諧的氣氛，只看到一個感覺很緊張的女生坐在桌子的一角，倒是旁邊的赤紅色短髮的男生表情自然，唯一的不和諧之處就在於他週身方圓兩米內散發出的巨大氣場……所以也不難理解女生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了。
一之瀨優回來時的表情猜也能猜到。椎名風海不好意思自討沒趣，擺了擺手表示自己這就離開，但是還是沒能避免得了身後傳來的一陣寒意。
……抱歉赤司同學你可以別這樣給我樹敵嗎……
椎名風海在很長時間裡都沒跟一之瀨再說過話。就像是母親說的，人總會適應，她在這裡率先交上的朋友居然是井上亞彌，那個很長時間裡和自己一起苦惱體育課的單純女孩。
但是椎名在開學以後沒有去過任何一個社團。
這件事井上也和自己來說過。當時女孩把一摞話劇社的宣傳單放在自己桌子上，就差沒把椎名直接拽去社團打包送給社長了。但是椎名早就看過帝光所有的社團，每次都說自己不感興趣，所以推脫掉了。
「……我說風海，你也不至於什麼都不感興趣吧？」井上是這樣說的。
女生表情不變：「因為還真沒什麼特別喜歡的啊。」
然而就是在那個時候，一直很少主動與她們說話的赤司扭過頭來，椎名看見他的嘴角確確實實是帶著點微妙的笑意的，男生掃了椎名風海的手一眼，看似不經意地隨口提起：「社團的話，弓道怎麼樣？」
「誒誒？不可能的啦——」沒有注意到椎名一瞬間的呆滯，井上亞彌就率先潦草地揮了揮手，「風海她這麼點個子，怎麼可能拉得開弓啦……你說是吧？」說完她徵詢意見似的看了看椎名。
「……啊，恩。」女生下意識地收緊了拳，「我的話還是算了吧……」
然而男生嘴角的笑意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幾分。椎名看見他赤色的眸子裡帶了點難得的戲謔：「是嗎，那就算了吧。」然後就扭過頭去繼續干自己的事。
井上似是沒反應過來，對著椎名風海聳聳肩，指著赤司做了個口型：怪——人。
椎名風海下意識遮掩了一下大拇指節上的繭子，然後皺著眉搖了搖頭。
應該……不太可能吧。
◇
在某一天下午，椎名風海也算是終於有幸去看了一次帝光的練習。
在這之前她並不是沒有接觸過打籃球的男生，只是這群被冠以「奇跡的時代」的稱呼的少年究竟有著怎樣的實力，她是不敢想像的。
那天下午她本是要替老師去給赤司傳話的。因為他們似乎訓練一直很緊也沒機會再說，無非是男生沒有領到一份材料云云，而其他女生估計會更樂意給黃瀨傳東西，儘管椎名不怎麼情願，但是做值日生全教室就留下自己一個人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樣的理由，說出去論誰也不會信的吧。
與其扭捏半天，還不如乾脆承認了自己巴不得和赤司扯上關係這個事實呢。
椎名風海把教室門輕輕帶上，把對方的那份材料拿在手裡就走了出去。籃球場的佔地面積不算太大，但是從進校開始它就一直作為最受人矚目的存在立在那裡，現在即使椎名站在它跟前，也還是有點難以言喻的小激動。
但是……剛剛小心翼翼地說「打擾了」進來之後，就看見一個物體朝自己高速運動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同學！小心！」不認識的聲音，朝自己傳來的。
誒、誒誒——！？
椎名風海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下意識地反應過來那確實是個高速運動的籃球無誤，而且還是以完全超過國中生水準的速度飛過來的，根本就像是惡意襲擊一樣。她的視線一掃路過許多人驚慌的臉，站在角落裡卻依然氣場強大的少年臉上也是帶了點驚訝。
椎名反應過來的同時就立馬向右側了側身子，可惜收效甚微，來不及了，於是她下意識彎腰，抬起手，雖然有些偏差球還是擦著手腕直直砸了過去，攻擊力被降到最低。
突然一下，世界就變得安靜了。
白色的紙張嘩啦飛了滿地，眾人都被這神奇的轉折打了個措手不及——看上去有些木訥的安靜少女突然開啟了反射神經、以及毅然決然放棄自己的手腕最後還抖落一地的白紙、加上沒人敢回頭去觀察的隊長的表情，好像是稍微有點不妙。
然而椎名的身子在躲過那一球之後就立馬放鬆失去了平，險些「光當」一聲磕在地板上，幸好女生最後一刻扶住了地面才得救。
但是，椎名風海很明顯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出問題了，就在自己的手腕上。雖然撐著地還是感覺不出來什麼的，但是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了，只要動一下就彷彿會牽動鋼琴線一般絞割全身。她呆呆地低著頭，想先緩一緩。
「同、同學？你沒事吧？」明黃色頭髮的少年湊過來，看見跪在地上久久不動的椎名，忽然有點害怕。
這似乎……不只是「有點不妙」啊。
椎名風海咬了咬嘴唇，不想搭話。
「把這裡收拾好。」依舊是那樣鎮靜的、淺淡的聲音，少年微蹙起眉的面孔在自己眼瞳裡清晰起來，紅色的短髮有些晦暗，他看了看女生，「先起來再說——能站起來嗎？椎名？」
這次，終於聽到自己的名字了啊。
椎名風海梗著嗓子勉強「恩」了一聲，手腕卻明顯是已經受到重創的樣子。明明力不從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跟別人開口求助。赤司似乎是很輕地歎了口氣，然後，他朝自己伸手。
「站起來。」
很簡單的，命令的語氣。
卻讓椎名風海幾乎要哭出來。
女生有些不穩當地伸出右手，把受傷的左手往袖口裡縮了縮。不再是一個人跪坐著，不管怎麼說也是有了一個依靠，她垂了垂眼睛，終於站起身來。
那一邊的幾個人似乎也終於是注意到了自己，一個粉紅色長髮的漂亮女孩跑過來，主動幫忙扶起椎名，然後抬頭問其他人：「這是怎麼了？赤司君……你們認識？」
「同學而已。」他的回答言簡意賅，然後回身去看了一眼明黃色頭髮的少年，櫻發女生這下立馬瞭然於心，丟給對方一個白眼質問道：「又是黃瀨君干的吧？」
「不、不怪我啦！而且明明我和小青峰在一起打為什麼只說我啊！？」那邊傳來抗議聲。
「哈？不是你小子要先來的嗎？」更遠處傳來一個懶散的回應。
扶著椎名的女生似乎更生氣了點：「青峰君和黃瀨君都不許推卸責任啦！傷到女孩子還不道歉也太差勁了點吧！」
「……」椎名聽著他們說話，淡淡地吭聲，「算了吧。」反正也是她自己突然進來的。
「哈？」
一旁幾個好心的同學幫女生把所有的紙都收拾起來，遞到椎名的手裡。椎名風海小聲地道了聲謝，就一下子把那沓試卷緊緊捏在了手裡。赤司注意到她的細小動作，繼而跟著問了一句：「來籃球隊有事？」
「……沒什麼，小林老師讓我把這幾天的卷子帶給你。」說著，她低頭看了看剛才因為撞擊和變故變得皺皺巴巴的紙，其中幾張甚至還按了個不明顯的球印。
看著看著女生怔了怔。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椎名忽然低頭開始翻找自己的書包。她從塑料夾子裡翻出自己的那份，由於左手腕幾乎不能動整個動作顯得極其艱難，女生抖著手把自己的拿出來，用僵硬的手指一點一點把它們梳理好，抵到赤司面前：「抱歉，赤司君的那份你也看到了，我的還沒有用，不嫌棄的話……還是用這個吧。」
她沒敢看對方的眼睛，手甚至還一直在顫。
男生垂下眼睛沉默了幾秒，然後輕輕接下了自己遞過來的材料，走到一邊去放東西。「謝謝，麻煩你了。」他掃了一眼旁邊愣住的幾個少年，「你們是不是很閒？」
然後那邊的人突然就整齊劃一地露出了打遊戲看見boss突然滿血復活似的表情，齊刷刷扭頭各幹各的，椎名風海於是再次變成了透明人。
「啊拉赤司君也真是的……」身邊的女生突然抱怨了一聲，繼而輕輕拽起椎名風海的右手，「我去給你給你處理一下，走吧。」說完回頭甚是友好地微笑了一下，彷彿知道她會推辭似的。
「其實不用……」
「好啦好啦別那麼緊張，」女生眨眨眼睛，「本來也就該怨他們那堆不注意的男生才對，走吧。」椎名風海連反駁也來不及，就被對方拽出了訓練場，只能在最後一刻扭頭瞥了一眼立在角落裡的那個身影。
「桃井五月，請多指教。」櫻發女生在一邊拿藥，突然扭過頭來指了指自己。椎名風海把這個名字在心裡念了幾次，才同樣回應道：「椎名風海，……今年剛轉來的。」彷彿轉學生已經是被打在她身上的一個標籤，從小到大都摘不掉。
「難怪沒見過你啊。」桃井五月走過來給女生上藥膏，「剛才也看到了吧，籃球場裡的大家。他們一直就是那樣不小心，你別在意。」
椎名風海點點頭表示自己理解。
「另外關於赤司君……」瞧見椎名突然有點緊張的表情，她不禁微笑起來，「那傢伙就是稍微有點嚴格過頭了，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像是對於赤司那種冷淡性格已經見怪不怪似的，桃井拍了拍女生的發頂。
「……恩。」女生答應下來，像是想到了什麼，一張臉露出皺巴巴彷彿要哭出來的表情，她突然死死地摀住了嘴。
「……等、等等？椎名你沒事吧？是手腕很疼嗎？……怎麼突然就……」
椎名沒回答。
那一瞬間，就在籃球朝自己砸過來的那一個瞬間，自己是真真實實地抱有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的。
以為就像所有少女漫畫裡畫的那樣，帥氣的男主角會衝過來替自己擋下，然後帶著些許擔心地問自己「你沒事吧」，但是直到自己真正反應過來倒在地上的時候才想起來，這裡從來不是什麼順著自己的幻想的世界啊。
可是明明以為只要這樣就夠了、以為這樣默默走掉就好了，在那個瞬間，自己最後能做的恐怕也只有遞上屬於自己的、最好的一份東西這種簡單的事情了。
把自己的那份試卷遞出去，其實一多半會被退回來說「不麻煩你了」，尤其是赤司那種人，是絕對不會要的吧。
但是不知道少年那一刻究竟在自己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究竟是緊張還是那最後一點點、一點點的固執和堅持，他沉默著伸出手接下了，就像是認可了椎名風海僅剩的自尊。
從以前開始，就不覺得送出禮物被人說「麻煩你了但是我不好意思收下」是什麼好事。
相反的，那是椎名在當時，覺得可以不讓自己那麼狼狽、不要那麼難看的唯一的籌碼。
不知道為了什麼，椎名風海就是在那一刻，險些要哭出聲來。
◇
再一次的交流就已經是在領完成績以後了，椎名風海一直以來的努力沒白費，居然超乎水準地考了年級第三，母親也在醫院替自己高興，嚷嚷著要讓整個病房的人都看看。椎名風海看見母親那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靠在一邊跟著輕輕笑。
只要媽媽能高興的話……其實就無所謂了吧。
「吶，媽媽。」女生忽然伸手點了點母親，「以後別穿這麼少，本來身體就不好啦。」她指了指母親身上單薄的白色長裙。
「誒？」母親順著自己的視線往下，好像有點不甘心似的爭辯了幾句，「風海難道不覺得我這樣看起來很年輕嗎？」
「……」媽媽啊你還真是……椎名風海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麼說起來，可以告訴我了吧？」聽見母親的發問，椎名有些詫異地扭過頭去，女子隻身著一件連衣裙，坐在病窗上蒼白得像是一幅畫，她衝自己眨了眨眼睛，像個小姑娘一樣狡黠地笑起來，「風海說的『要趕上的人』——可以說了吧？」
「……哈？！」椎名頓時內心無力，怎麼還在糾結這個問題啊。
「不會是不敢說吧？」對方還在笑，「那樣的話——應該是個男生吧？」
「……媽媽！」
- きみのこえ：你的聲音【來自雲彼約定】
☆、-第三話- 君が光に変えて行く
得知赤司征十郎會下將棋，大概也是在那之後的事情。
其實這應該早已不算是什麼秘密了，只是椎名從未見過他在別人面前下棋而已，所以聽說這位籃球隊隊長會下將棋、而且居然還下得很好的時候，女生還是小小吃了一驚。
午休的時間，椎名風海一個人早早吃完飯回教室拿書，明明早就說過不要讓母親費心，結果她還是在學會烤麵包烤餅乾一類的時候天天給自己帶上。……老實說還真是豐盛得超過了原本屬於「午餐」的範疇啊。
推開教室門，椎名本以為教室裡應該沒有人了才對，沒想到看見少年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側過臉正在專心致志地觀察著什麼。午間的陽光從陰翳的縫隙間簌簌落下，其中一點沾在少年赤紅色的髮梢上，椎名這才感覺到那抹紅色不僅是在人群裡，就算在空無一人的風景中也是極其惹眼的。
她不想吵到對方，抿了抿嘴就轉身準備退出去，赤司卻連頭也沒有抬一下，簡短地問道：「不是要拿東西嗎，怎麼了？」
椎名風海再一次被對方這種可怕的問句嚇到，只好轉身再訕笑著站回去：「怕打擾到赤司君你……所以就想別進來了的好。」
「是嗎。」赤司抬起棋子，然後落下，眼神祇是稍縱即逝地在女生身上停留了一下，「你已經吵到我了。」
「……」也太直接了點吧，赤司君。
女生只好認命，轉到座位上去拿書，收拾東西的間隙還抬起頭來掃了一眼棋盤，果然是自己在跟自己下啊，赤司君。
察覺到她的眼神，赤司抬了抬頭：「你，會下將棋嗎？」
「誒？……會一點吧……」椎名只敢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生怕自己又被他按下當對手，以此來再度證明「我從不知失敗為何」。……輸給別人還好，赤司君的話就太打擊人了。
但是少年似乎真的只是隨口問問，也並沒有深究下去的想法，椎名風海仔細打量了棋盤兩眼，然後喃喃自語一般念叨了幾句：「……『步』向前一步……」因為感覺到赤司這次是毫無保留地看了她一眼，女生沒敢說下去，只好看著他繼續下完。
「赤司君的將棋明明很棒，為什麼要加入籃球部？」
少年的指尖在「步」上停留了一瞬，卻最終是移動到了「角」上。他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理所當然，「籃球跟其他不一樣。」
「倒是你。」他抬了抬下巴，「弓道應該也很好，為什麼不去加入弓道部？」
「……誒？！」沒有理會女生受驚過度的表情，他自顧自地拿起「飛」，再走一步，椎名咬了咬下唇，直接被人戳穿果然還是有點不可思議，「赤司君……怎麼知道的？」
「還有我不知道的嗎？」少年帝王的碎發搖了搖，「你又不是天天帶著手套來上學，椎名。」
是哦，還有這個呢。
因為在練弓道的時候將基礎動作重複了不知幾千遍，大拇指和其他女生不一樣，從小就留下了厚厚的繭。
「……啊，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啊。和赤司君那種勝利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呢。」她搖了搖頭，眉間似乎有點睏倦，抱起桌子上的書準備離開。
「因為所有的事情是可以全部同時拿下的。」對方像是早已料到似的，「『有其他事』恐怕只是弱者和放棄的輸家才會說的借口吧。」
……也是啊。
因為赤司君你，就算是籃球隊隊長，在所有的方面也都是最棒的啊。
那麼作為弱者的自己，是沒有理由去反駁的。
女生垂下了眼睛。
只聽「啪」一聲，赤髮少年將最後的「王」扣在了棋盤上。
他的聲音聽上去依然從容鎮靜，只是帶了點前所未有的嘲諷：「若是那一步走『角』，比走『兵』要節省至少五步來贏，椎名，你應該知道吧。」他的尾音微微向上挑，「總是在無關的棋子上浪費，依賴同樣弱小的同伴……這是弱者的通病。」
女生即將離開的步子猛然一滯，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忽然想起小時候坐在院子裡教自己下棋的母親，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得病，儘管家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日子也一樣過得很快樂。
「赤司君，就像是我選擇了弓道一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學將棋嗎？」
不，最根本的問題不在於這個少年的強大，他並沒有錯，而是……
「『步兵在將棋中是最多的子，它在整盤棋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是廝殺的關鍵。你有了持子步兵，你就有了發言權，就有了向對方進攻的作戰能力。』」
他已經一個人太久了，耀眼得把周圍所有人的光芒都一併蓋去了。
女生的聲音有點啞，幾乎像是在夢囈。少年沒有打斷她，只是靜靜地聽著這些早已要諳熟於心的規則。
「只要努力的話……
「就算是最不起眼的兵，也可以升級為了不起的金將，是這樣才對啊。」
在自己身邊的所有人，明明也都是這樣的。椎名風海自覺沒有力量去擺正他的世界觀，更何況從上往下推敲一番，「勝利者不受指責」，他本來就沒有錯。
但是就算是這樣，和自己一樣，為了重要的人放棄某些愛好、為了更重要的事放棄自己的一部分，還有許許多多和自己一樣不能十全十美的人，在默默地努力著啊。
他們只能把自己化作箭矢，認定了目標之後就義無反顧地勇往直前。
他們都是在為了，成為能夠與之相配的光芒在努力著。
是這樣才對啊。
不是赤司君的問題、不是一直以來明明是天才也非常努力的他的問題。
不是他太過強大。
只是自己、只是所有的人，都不夠強罷了。
女生說完，忽然埋了埋頭，不敢回頭去看赤髮少年的表情，道了聲「失禮了」就逕自扭頭跑了出去。
她也要努力，成為能夠散發光芒的人才行啊。
◆
雖然自己只是實話實說，但是事後想想，覺得自己果然還是成了個只會說漂亮話的傢伙。椎名還是有點後悔，生怕之後再遇到赤司會被對方冷眼相待，雖然他平時就也不怎麼熱情就是了。
但是，果然還是怕公然反駁那傢伙的論點之後會被抹殺吧。
椎名突然就覺得更頭疼了。
因為六月已經快要到來，不知不覺間雨水也逐漸豐沛起來了。椎名風海也在母親的建議下去超市買了把雨傘。其實她根本不能理解為什麼母親每搬一次家還有重新購入生活用品的奇怪習慣，但是因為母親已經提前把自己原來的那把傘送給以前的鄰居了……總不能現在跑回京都去要吧，女生無奈地聳了聳肩。
然後在超市裡，看見了不想看見的人。
喂喂……這還真是……以前是赤司征十郎就算了，怎麼你也來了，這還真是要開同學會的節奏啊。她在心裡利落地吐槽了兩句，然後擺出淺淡的表情來打了個招呼：「日安，一之瀨同學。」
「你也是啊，椎名。」顯然比起椎名她更善於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能夠在眼底不動聲色地劃出惡意之後笑著打招呼，「這麼巧啊。」
椎名只是向下撇了撇嘴角，「是啊，真巧」。她還真沒看出來巧在哪裡。
女生在貨架之間來回瀏覽了幾趟，對於那些新上架的花哨雨傘她看也沒看。偶爾遇到一兩個還算喜歡的，先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低頭去看價錢。當她伸手比劃著兩把素色的雨傘然後對照價格時，聽見身後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輕哼聲。女生扭頭去看，一之瀨優正有些尷尬地把頭扭回去，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兩聲。
椎名風海不動聲色地在心裡剜了她一眼，然後抬頭繼續去看。
幾乎就是在那一個瞬間，她看見了那把傘。
是一把漂亮的、張揚的紅傘，跟某個人的髮色一樣，一種極端格格不入的屬於夕陽的赤紅色，在一排素色的雨傘中顯得那麼突兀，卻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的視線。
女生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她踮起腳尖去拿，看了一眼標價，還好沒有超過自己的底線。就像是第一個發現意外財寶的人似的，椎名有些小心翼翼地遮掩著走到櫃檯前結賬，只是再一次地感覺到了來自一之瀨的視線。
敵意強得讓她幾乎都要有點害怕了。
回去之後母親果然笑了自己一頓，還說什麼「啊呀風海也開始像個普通女孩一樣喜歡顯眼的顏色啦」，然後被女生悶悶地頂回去。
確實是很顯眼，但是那種漂亮的、夕陽的顏色，總會讓人想起另一個人來。
◆
大概幾周之後這裡便開始有些頻繁地下雨，一年裡總會有幾天這樣的日子，這種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連籃球隊的訓練甚至也閒了下來。
可能是因為雨天會讓人心情不好，甚至反應稍微有些遲緩，椎名在書裡看到的。
放學的時候赤司難得跟各位一起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看著外面陰沉沉的天氣，他想起來今天是預報有雨的，但是之前下雨的時候剛剛讓紫原拿著傘去買東西了……他皺了皺眉，一般來說赤司是不會允許自己出現這樣的失誤的。
於是他歎了口氣。幸好今天也不是著急著要回家，要去一個更近些的地方。他左右看了一眼，視線在一之瀨身上停頓了幾秒，然後不帶停頓地移開，再往後。
「椎名。」
椎名風海正在把剛從圖書館借的書往裡塞，聽見前面的人極其罕見地叫自己，她還尋思著這又是出了什麼事，抬頭就看見赤司一臉理所當然的命令式表情：「雨傘帶了嗎？」
哦，這是要借傘啊。
她愣了一下，隨即抽出自己剛買不久的那把鮮艷的紅色雨傘，遞了過去：「赤司君不嫌棄的話拿這個好了……我離家很近的，放心吧。」也不知道回醫院算不算回家？她歪著腦袋想了想。
……稍微有點自視甚高了吧，我也沒有擔心你。
赤司把要說的話通通用沉默掩蓋回去，只是端詳了那把雨傘幾秒，瞇了瞇眼睛——老實說還真是有點眼熟，跟那個每天在鏡子裡看到的人的髮色簡直一模一樣。
他看了看天氣，然後拎起包一個人先走了出去。
「吶，今天赤司這是怎麼了，平時不是打死也要留下訓練的嗎？」井上亞彌突然從旁邊竄出頭來。
「……不知道，別人的事情還是別管的好啦。」女生擺擺手，說著也拎起書包就往外走，「那我也先走啦，再見。」
「等等你也這麼著急幹什麼？」井上一時間被驚著，「你倆這是要幹啥——」還故意加重了「你倆」這個詞，感覺到一邊的一之瀨投來不滿的視線，女生甚至有些得瑟地晃了晃。
也不是自己急著要回去，而是看這天氣再不趕快走，就算是很近的醫院估計也有被淋成落湯雞的危險了。
椎名暗自抱怨了一聲，卻還是一路小跑著往醫院趕。回到母親的病房她果然被自己嚇了一跳，說什麼自己怎麼這麼笨連個傘也不打，女生只好含糊著回答「借給別人了嘛」。
「……很少見哦，犧牲自己借給別人什麼的。「母親神秘兮兮地笑起來。
「我哪有犧牲自己啊……」女生弱弱地反駁上一句。恐怕也只有在和母親相處的時候，她才會表現出稍微依賴性的一面吧。
母親也沒回話，突然低下頭咳嗽了幾聲，就轉身去找凳子讓她坐下暖和一會。
那是國三上半學期過半的時候，一個普通的下午，對於椎名風海來說可能是沒什麼特別意義，然而對於籃球隊的幾個人，剛剛到來幾周的雨季像是澆透了心一樣漫長。
赤司征十郎從診室走出來的時候，天色還不算晚，回去之後估計父親也還沒有到家。他看了看手裡的病歷單，並不是什麼嚴重的病，順其自然就好。他看著病歷皺了皺眉，從旁邊的架子上拿出椎名那把紅色的雨傘。
這顏色……果然還是有些熟悉啊。
傘一旦收起來就會變得水淋淋，這讓赤司不由自主地將它拿遠了些。也不知道大輝他們現在在幹什麼，他看了看窗外。不過，已經肯定不可能是在訓練了。
這樣想著，他走下樓梯，準備從住院部繞出去。
「……真的沒事啦，只是把傘借給同學了而已。」聽了大概兩個多月的女生的聲音從走廊旁邊傳來，赤司不由得頓了頓腳步。
那個散發坐在一間病房裡背對著門口的，應該是椎名風海沒錯。
女生似乎正在和什麼人聊天，語氣比起在學校要輕快自然了許多，像是在微微爭辯似的，她還刻意加了幾個重音。「不會感冒啦，別人沒帶傘——不也挺正常的嘛。」
對面的人似乎又調侃了些什麼，沉默了一下，她重新開口，聲音還是和記憶中一樣又輕又淺：「我就是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淋點雨沒什麼吧……」
女生坐在凳子上，兩隻手收斂著靠在腿上，身子微微有些蜷縮，看上去像是在取暖。觀察了許久，赤司的眉毛才微微舒展開來，不僅是取暖，其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冷吧。椎名平時紮成馬尾的中長髮披散開來，一綹一綹都隨意地落在肩上，帶著潮濕的形狀匯聚成尖細的線，末梢甚至還掛了一點不甘的水珠。
赤司征十郎略微思索了一下，還是沒有走過去打招呼，他站在那裡停頓了一兩分鐘，很快重新邁開步子向出口走去。他走路的速度不慢，一直都只是心無旁騖地、專注地望著前方，再沒回過頭。
而且……如果他沒看錯的話，病房的角落裡，是立著一把弓沒錯。
在道路的盡頭，一兩點潮濕的水汽順著門簾鑽進來，因為疾風而有些晃動的門縫中間透露出些許的光。
- 君が光に変えて行く：你將化作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