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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黛玉為妻》作者:雙面人【完結+番外】

第028章 :

  即使是在御前,下手站著衛若蘭,陳麒和衛伯仍是各執一詞。

  一個不願割捨舅甥之情,曰亡妹只此親子,不能絕其母子名分,斷其香火,一個隻雲自己乃為亡弟著想,方忍痛割愛,將長子出繼,仍有次子以後人身份為原配夫人拈香磕頭,不會斷其香火,且此事是衛家一族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口。

  忠順親王興致勃勃地聽了半日,伸手戳了戳站在自己旁邊的衛若蘭之腰部,在衛若蘭微微側頭看向自己時,他擠眉弄眼地笑道:「令尊和令舅,不對,你已被出繼,那麼他們就是令大伯和令前舅舅,他們為了你在皇兄跟前爭端不休,你怎麼看?」

  忠順親王是長泰帝最小的弟弟,一母所出,從小性情就放蕩不堪,封王后愈甚。

  雖然衛若蘭在很多紅學著作裡看到諸多學者說忠順親王是個壞人,其實倒也算不上。他就是皇家子弟、性情不堪,喜好優伶戲子、斷袖分桃,忠順王府可沒做過甯榮二府做過的那些惡事。蔣玉菡逃走是難以忍受裝神弄鬼的命運,這是優伶常態,而非忠順親王之過。只因忠順親王之故致使寶玉挨打,又和四王八公沒有來往,在紅樓夢中方成了惡人罷了。

  按照紅樓夢裡的年份,寶玉和蔣玉菡便是今年相識,蔣玉菡的琪官之名如今天下皆知,在忠順親王跟前極得意。衛若蘭做了一等龍禁尉,忠順親王出入大明宮,常常問他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射死猛虎黑熊,在他休沐的時候常叫他去忠順王府吃酒看戲,頗有點交情。

  衛若蘭定定地瞅了他好一會,默不作聲。

  坐在上面的長泰帝仿佛聽到了忠順親王的話,淡淡地對陳麒道:「行了,大過年爭吵什麼?虧得你們還是當朝重臣,誰知吵架的時候竟跟市井小民沒什麼分別。」真真是大開眼界了,長泰帝心想,下回遇到這種事再叫弟弟來報信好了。

  陳麒面色如常,衛伯卻是漲紅了老臉,連連告罪。

  長泰帝看都沒看他一眼,垂眸對上衛若蘭,問道:「若蘭,衛伯和陳愛卿爭吵,全是因你而來,你被出繼這件事,你怎麼看待?」

  看到衛伯微怒的目光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隱晦威脅,衛若蘭跪倒在地,平靜地道:「二叔為國盡忠,微臣佩服已極,微臣雖不捨得離開父母,但事成定局,便是捨不得也不能了,唯有遵從父母之命。料想老爺忍痛將微臣出繼,定有老爺自己的考量,只是,先母只有微臣一個親生之子,微臣自幼又頗得舅舅愛護,懇請皇上恩准微臣與亡母、舅舅仍續前緣。」

  出繼是他自己的主意,對衛伯和衛太太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舍,橫豎被出繼後自己仍舊和祖母是祖孫,唯獨難以釋懷的就是這段無緣的母子情分和這段深厚的舅甥之情。

  天地君親師,如果能得聖上額外恩准,那就再無遺憾了。

  長泰帝面露沉吟,猶未開口,就見忠順親王插口道:「皇兄就恩准了罷,雖然衛伯爺說次子仍是原配夫人之子,但繼子無論如何都比不得親子體貼不是?明兒上香磕頭,少上了幾柱香、少奉了幾個菜、少磕了幾個頭,外人誰知道?陳尚書和衛伯爺都是重臣,恩准衛若蘭所求的話,既能讓衛伯爺順利地出繼長子,又能讓陳尚書滿意,豈不是皆大歡喜?」

  陳麒和衛伯都看向長泰帝,一臉殷切。

  確實,陳麒壓根不在乎衛伯府的爵位,也贊同衛若蘭不受衛伯左右,他之所以惱怒,只因衛伯的舉動令他們兄弟和衛若蘭斷絕了舅甥之情,幼妹沒了親生兒子上香磕頭。

  不想長泰帝拿不定主意,吩咐戴權稟告太上皇,詢太上皇的旨意。

  忠順親王忍住笑,衛若蘭也是目瞪口呆,很快他就回過神了,神色淡定。根據他的猜測來看,長泰帝定是恐怕這件事再生是非,所以才請太上皇做主。太上皇做主了,任憑以後出了什麼風波,都和他老人家不相干。

  當差這幾個月,他已經十分瞭解這位天子的性情,吃驚之餘又有些啼笑皆非。

  長泰帝生活簡樸並不似外人想的那麼奢靡,概因規格在,是以顯得華貴,其實一頓飯只有幾道菜;為了攢銀子,他的心腹在諸後妃娘家建造省親別墅時大賺了一筆,心腹回話時衛若蘭才知道,不過都進了長泰帝的私庫;長泰帝又命心腹臣子以高價將冠服賣與王公大臣及諸公主郡主國公夫人等,包括後宮嬪妃在內。乃因朝廷一季只發一套朝服,吉服只有過年前才有一套,如若換洗,須得自己花錢向朝廷購買,衛若蘭自己已買了三套冬日的冠服。

  冬日天寒地凍,衣裳不大容易曬乾,須得多備幾套。

  其實向朝廷買冠服用來換洗乃是常態,總不能穿同一套朝服上朝理事,只是從前的價錢沒有現在這麼高,根據衛若蘭的觀察,冠服的定價只有王公顯貴的高,其他的價錢並無變化。

  值得一提的是,秋圍狩獵所得的皮子,都被長泰帝他老人家給沒收了,然後硝制好後又以賞賜的形式給朝臣,當然沒有全部賞還,衛若蘭只得了一張熊皮和幾張狐皮,虎皮成了長泰帝和皇后的大氅。至於肉則用作秋圍中了,平時吃飯設宴的野味都是從這些獵物身上而來。

  除此之外,長泰帝極少賞賜金銀與人,多是賞賜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自己能得六百兩黃金和六百兩白銀,現在想一想,真是祖上積德了。

  最讓衛若蘭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情是長泰帝喜歡聽宮外關於達官顯貴的流言蜚語,誰家的園子好、誰家的戲子俏、誰家的小妾比正室夫人還厲害、誰家的庶子女和嫡子女爭鋒、誰家的老夫人偏心小兒子等等,他都一清二楚,每次聽得意猶未盡,還和跟前的人分析流言蜚語的真假程度並猜測最後結果,跟前有幾名小太監專司打探消息之職。

  衛若蘭忽然明白長泰帝為何經常與自己舅舅話家常了。

  猶未回想長泰帝其他出人意料的舉止,戴權已經從上陽宮回來了,恭敬地道:「奉太上皇特旨:准衛若蘭出繼後仍續母子、舅甥之情分,出繼一事就此了結,不可再生事端。」

  長泰帝和忠順親王站起來聽著,陳麒、衛伯和衛若蘭磕頭謝恩。

  衛若蘭清楚,太上皇允許自己所求,讓此事了結,到底是偏向勳貴出身的衛伯。

  事畢,眾人告退之前,長泰帝隨口道:「既已過繼,又得太上皇額外恩准,爾等便趁著宗祠未掩、影像未收,早些行了正經儀式才是正經。」

  衛伯誠惶誠恐的口呼遵旨,心中喜之不盡。

  長泰帝喝了一杯茶,因此時尚處封印中,朝中又無大事,想了想,問戴權道:「今兒初四,其他人忙著省親,各個興奮得無以復加,皇后不必回娘家,現今在做什麼?」

  戴權笑回道:「回老爺,娘娘正帶人做上元節用的花燈。」

  「花燈?哦,是了,每年上元節猜燈謎得猜到正月下旬,今年幾個嬪妃正月十五回娘家省親,上元節樂到月底也未可知。」長泰帝點了點頭,站起身,「去皇后那裡看她制了什麼精巧花燈,順手也寫兩個燈謎兒上去,瞧瞧誰能猜出來。」

  皇后聞聽長泰帝的來意,道:「便是猜出又如何?陛下又捨不得彩頭。」

  沒聽到長泰帝回話,回頭一看,就見他盤膝坐在熊皮坐褥上,愁眉苦臉,長籲短歎,忍不住問道:「如今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便是有什麼天災人禍,憑下面那些官員的心思,定是等過完了年才來稟告,免得打擾你過年的興致,那麼你又因何故發愁?」

  長泰帝歎道:「彩頭隨便拿件東西都體面,倒是封印前禮部和戶部呈上了諸嬪妃省親所用的單子,加上年底賞出去用作祭祀的恩賞銀子又是一大筆。」

  皇后聽了,莞爾一笑。

  諸嬪妃省親不僅各家耗費錢財建造省親別墅,朝廷也是要花費不少,賞賜給椒房眷屬的金銀彩緞之物、賞賜給下人的糕點荷包金銀銅錢表禮等物,和春季恩賞銀子一樣,都得從國庫裡出。也虧得是從國庫裡出,倘或從長泰帝的私庫裡出,他不得心疼死。

  可是,即使從國庫裡出,也夠長泰帝心疼了。

  側頭想了想,皇后說道:「陛下想法子找補回來不就是了?陛下手裡那麼些能人。」

  「太上皇說朕小氣,不許朕與民爭利。」長泰帝一臉抑鬱不樂,暗地裡埋怨太上皇的財大氣粗,借給文武百官許多銀兩,又對虧空之官員寬容,致使國庫空虛,抄家所得的財物雖進國庫,田地俱作他私有的皇莊,偏偏國庫裡已經沒有多少銀兩了,太上皇依舊揮金如土。

  皇后岔開道:「賢德妃擬定的賞賜清單甚是有趣,陛下看到了沒有?」

  事關後宮諸事,清單皇后也得過目。似省親當日的賜物,基本上都是先有清單,從國庫中支取,在清單的基礎上再多準備一些東西,以備到時發生變故,另行增減。

  長泰帝頓時來了興致,道:「看了,略覺奇異。榮國府的老太君偏心小兒子,大兒子賈赦住在東院馬棚子後頭,也不嫌臭,建造省親別墅時又把他東院的花園子給推倒了,囊括進省親別墅裡頭,其院就愈加狹窄,只剩幾進院子了。小兒子賈政卻住在正院,光是妻妾所居的院子都比長兄的大,處處彰顯一家之主的氣派,人人都說他謙卑厚道,大有祖父遺風,朕橫看豎看沒瞧出來。在賞賜的清單上,賈赦的兒子賈璉倒和賈政的庶子賈環、隔房的賈珍賈蓉父子一般無異,甚至不如賈政的孫子賈蘭,莫不是賢德妃替朕省錢?」

  依長泰帝看來,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是治家的根本,原不能一視同仁。至於皇家,向來不能與臣民相提並論,不能算在其列,即使如此,亦先重嫡,無嫡方立長。

  皇后笑道:「我看了,清單上姊妹們的等例亦十分有趣,靜孝就不說了,自然豐厚些,算賢德妃懂事。其餘姊妹中排在前頭的名字竟是寶釵,反而不是自己府裡的姊妹,倘若我沒記錯的話,那個寶釵原本想進宮的。雖說以客為尊,但在這樣的場合,得論出身而賜罷?若非靜孝有了封號,只怕靜孝也得在那寶釵後頭呢。」皇后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猜對了,沒有得到冊封的黛玉,無論元春賞賜什麼東西,她都是排在寶釵後頭,和三春姊妹同列。

  長泰帝點頭道:「我倒沒注意賢德妃與娘家姊妹們的賞賜,聽你這麼說,果然有趣之極。」

  命戴權取來清單,細看過後,又笑道:「史太君為尊,應當。邢夫人、王宜人相同,賈赦、賈政、賈敬亦相同,作為賢德妃之父母,和長兄長嫂並族長同列,也算有理。看到後面的等例,我竟真不知賢德妃是何等心腸了,賈珍與賈璉所得已是和身份十分不符,銜玉而誕的親兄弟竟又與姊妹同列,且這寶釵有,其母其兄卻沒有。」

  再看其他嬪妃省親所備之賜物清單,除稍顯體貼親生父母外,余者俱甚合理。

  皇后笑道:「賢德妃之封號難道就合理了不成?」

  長泰帝不耐煩地道:「不一樣。原本林如海撤了替榮國府歸還欠銀的摺子,榮國府無功于國,朕想太上皇不會讓朕對榮國府加恩了。誰知太上皇到底掛念賈代善救駕的前塵,又處處對勳貴額外網開一面,拿著林如海進獻朝廷幾百萬兩銀子的事情來說,說林如海無後,榮國府是其岳家,理當施恩,不然,我何至於封一個已經二十好幾歲該當出宮的女史做貴妃。」

  就算沒有這件事,太上皇想抬舉勳貴有的是理由。他懶得聽太上皇再找其他的緣由,索性就晉升了賈元春,並加封為賢德妃,入住鳳藻宮,恩准她回娘家省親。

  皇后掩口而笑,「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橫豎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難不成沒有隨心所欲的時候?倒是賢德妃那個銜玉而誕的兄弟,聽說自幼和姊妹們頑在一處,像是女孩兒投胎似的,想來是這個緣故將之與姊妹同列。那塊玉,聽人傳得沸沸揚揚,有什麼奇異之處?」

  長泰帝搖頭道:「銜玉而誕已是奇異,上頭又有許多天生的字跡,至於有什麼奇異之處此時尚未可知,不過定是有來歷的,且往後看著罷,橫豎如今沒什麼本事。」若是抓周時不曾抓了脂米分釵環,先出手的定是當時在任的太上皇,哪有今日之恩。

  不欲多提寶玉,話題一轉,道:「衛若蘭被其父過繼出去了,你可知曉?」

  皇后疑惑道:「昨兒不就聽說了?莫非又有什麼新的消息?陛下快些與我說說,平常在宮裡沒個消遣,倒是不如聽聽宮外的事兒下飯。」

  長泰帝含笑細說,皇后聽完,道:「衛伯之偏心,較史太君更甚。」

  次日,長泰帝和皇后便聽說衛伯府在宗祠內舉行過繼儀式,將衛若蘭正式過繼給衛成為嗣,讓他對衛成的牌位磕頭,自此以後便口呼生父繼母為伯父伯母了。縱使衛母心裡一千一萬個不同意,但衛伯有太上皇的旨意,最終只能任其作為。

  因衛伯府尚未分家,衛若蘭所居也不是正院的大跨院,故未搬家,仍住衛母前頭院落。

  最高興之人莫過於妙真了,她到衛伯府受了衛若蘭以嗣子身份行的禮,立即就從梯己裡拿了許多東西給衛若蘭,其中最珍貴的莫過於龍泉寶劍,又帶他去自己娘家拜見舅舅、舅母和諸兄弟姊妹。聞得衛若蘭無人指點功課,全靠自學,妙真又央求長兄,給他請了一位不慣官場的進士做西席,讓他在不當差的時候好好用功讀書,不能做個只懂武藝的莽夫。

  衛若蘭乃是七日輪休,當差的七日都在宮裡吃住,結束後出宮休息七日,然後再上班。

  劉嬤嬤將打聽到的消息說給黛玉聽,暗暗佩服黛玉的火眼金睛,竟真叫她說准了,這才五六天,事情就已經塵埃落定了。

  黛玉默默聽完,感慨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劉嬤嬤一怔,難道衛若蘭出繼,對他而言竟是福不成?正欲細問,忽見賈母打發鴛鴦來請,談及省親那日的安排。薛姨媽和寶釵外眷無職,若無賢德妃宣召,自不能出面,然而黛玉卻有縣主之尊,遂安排她按品級大妝,一早與賈母並邢王夫人等人在門外迎駕。

  劉嬤嬤跟在黛玉身邊神色一變,她長居宮中,知曉嬪妃晚間赴宴看燈,最早也得在戌時方得以出宮,如何捨得黛玉在寒意浸浸的天氣裡站在府外等候?

  黛玉垂頭想了片刻,婉拒道:「外祖母看重,原不應辭,奈我雖有品級,卻是外眷,名不正言不順,豈非讓人笑話?況我未出孝期,衝撞了娘娘倒不好。」

  王夫人暗地裡松了一口氣。

  賈母雖覺遺憾,亦覺黛玉有理,只得同意她留在房中,等待召見。

  榮國府已處處安排妥帖,色、色點綴周全,時光一晃而過,到了正月十五,五鼓時分賈母等人就都起來了,皆按品級大妝,在大門外恭迎。好在早有太監來報,說明出宮時間,賈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方回房暫歇,各處都交給鳳姐打理。

  元春尚未出宮,皇后先打發太監過來找黛玉。


第029章 :

  這名太監名叫陶小菲,在皇后跟前十分得用,上回皇后賞黛玉的皮子和衣裳也是他帶人送來的,今日他卻挑著一盞極小巧精緻的八角圍明黃細紗燈,上面掛著一個燈謎兒。他騎著高頭大馬在門外下馬,並不進榮國府正堂,亦未進賈母之正房,只進了黛玉所居的東廂房。

  榮國府中簾卷彩鳳,珠寶爭輝,裡外亮如白晝,似錦如花,竟無一個閒雜人等,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陶小菲盡皆看在眼內,辨明院中樹上紅花綠葉皆是綾絹紮成,活靈活現,賽過真花,忍不住砸了咂嘴,方向黛玉含笑道:「今兒上元節,大明宮裡設宴賞燈,娘娘特特吩咐小的拿個燈謎給姑娘猜,猜得了好回去領彩頭。」

  黛玉走過去瞧了瞧,卻是一首五言絕句,一見就猜著了謎底,笑說容易,語畢便命紫毫和澄碧研墨送筆,抬手將謎底寫上。

  因顧房內無外人,陶小菲趁機從袖中取出一遝泥金箋子,遞到案上,道:「娘娘說,這些燈謎都是各王公府邸進上的,掛在廊下,娘娘猜不出的吩咐身邊女史悄悄抄錄下來,都在這裡,叫姑娘趕緊猜了讓小的帶回去,等娘娘得了彩頭分姑娘一半兒。」

  黛玉抿嘴一笑,一面命人倒茶捧果給陶小菲吃,一面細細翻看,有五言、也有七言、亦有四書五經裡的三言兩語,其實謎底都無甚稀奇,很快就將謎底寫在箋子上。

  陶小菲先將這些箋子藏進袖中,然後挑著花燈歡歡喜喜地走了,正眼不看賈家眾人。

  他態度如此,恭送他出門的賈家眾人卻不敢無禮。

  賈母打發鴛鴦來詢問究竟,黛玉逕自去了賈母房中,笑回道:「上元節宮裡設宴,又懸了花燈猜謎,皇后娘娘叫陶公公送一個過來讓我猜,也是一樂的意思。」至於皇后為□□頭夥同自己作弊一事,除了貼身服侍之人,黛玉自然不會告訴其他人。

  賈母笑道:「娘娘如今尚未出宮,想來亦在宴上同樂。」

  王夫人忙道:「這是理所當然,先前傳話的太監不是說了,娘娘亦得在宮中領宴。」

  彼時邢夫人、王夫人、鳳姐、薛姨媽、李紈並寶釵、寶玉、三春、尤氏等人俱在賈母房中,俱打扮得珠圍翠繞,金碧輝煌,連李紈都穿了一件顏色衣裳,臉上喜氣洋洋。

  若論最出挑者,仍是寶釵。

  她梳著高高的髮髻,正面綰著銜珠金雀釵,身穿大紅團花牡丹的對襟褙子,富麗堂皇,和寶玉的大紅撒花箭袖有異曲同工之妙。

  見黛玉進來,寶玉急忙讓座,又關切地道:「今兒都起得早,妹妹別累著了。」

  黛玉謝過,卻坐在賈母的下手,聽寶釵問是什麼燈謎,笑將五言絕句念了,猶未曾說謎底,便聽寶釵道:「好詩,果然難猜,不知妹妹猜得了沒有?」其實這燈謎一點都不難猜,聰慧如寶釵,猶未聽完便已得了謎底,只是嘴裡故意謙遜罷了。

  黛玉說時,諸姊妹都來細聽。

  寶玉先有了,和探春相互對了自己的答案,問過寶釵和黛玉,再問迎春和惜春,前四人的謎底相同,獨迎春和惜春猜錯了,迎春自以為小事,並不放在心上,惜春則面有不悅。

  黛玉笑道:「不過是猜來頑的,小事爾,惜春妹妹快別惱了,再惱就是我的罪過了。」

  「都是二哥哥和三姐姐的不是,猜出來便猜出來了,非要對一對謎底,你們是親兄妹,和林姐姐、寶姐姐一樣聰明,可不就是顯得我和二姐姐難看了?明兒再不猜謎叫你們知道了。」惜春起身挨著黛玉坐下,執意叫黛玉出個自己能猜得出的謎語。

  黛玉近來因學畫之故和惜春多有來往,較以往親密了許多,遠勝其他姊妹,見她如此,忙隨口念了一句詩詞叫她猜出,她面上方高興起來。

  賈母由著他們頑鬧,笑道:「這有什麼,值得四丫頭惱得跟什麼似的?等接了咱們娘娘的駕,明兒閑了,咱們正經猜燈謎來頑,好彩頭都是你的。」在忙完省親,正月未盡,賈母意欲如此的時候,忽有元春賞了燈謎來猜,而後又借此取樂,暗合今日之語,且是後話不提。

  一時聽到外面說「來了,來了」等語,賈母忙重整妝容,領合族女眷去大門外等候。

  黛玉自回房裡。

  劉嬤嬤呈了一碗他們房中單獨給黛玉熬的靈芝紅棗湯,道:「晚上在老太太房裡不曾好生用飯,姑娘喝點兒湯,用皇后娘娘賞的靈芝所熬,健胃潤肺,倒比燕窩強些。」

  黛玉側耳聽著隱隱傳來的細樂,猶在府外,料想元春此時尚未進園,距離召見自己的時候早著呢,便低頭慢慢喝了湯,重新刷牙洗臉,另換一身衣裳。又等了一刻鐘,方聽得元春等人從園中出來,逕自進賈母之正室,過了許久,待東西兩府家下人都在廳外行了禮,方有太監前來傳喚,出了房間,見薛姨媽和寶釵在房外久等了,遂與之一同進屋。

  黛玉並薛姨媽寶釵母女欲行國禮,元春忙命免過。

  在薛姨媽與寶釵上前各敘闊別寒溫之際,黛玉悄悄打量元春,這是她在榮國府居住數年來頭一回見到元春,據說比寶玉大十一二歲,今已二十有五,面如滿月,眼如水杏,眉宇、體態倒與寶玉、寶釵有些兒仿佛,只是鳳冠黃袍,其雍容華貴遠勝寶釵。

  元春亦在打量黛玉寶釵二人,燈光下如同姣花軟玉,非旁人可比。

  帶進宮的丫鬟抱琴等上來請安之後,諸人退散,只留幾個太監在內,母女閒話家常,元春一面與祖母、母親閒話,一面想起逢二六之期王夫人進宮所言之語,言道賈母意欲雙玉聯姻,自己卻看重天賜的金玉良緣,又愛重寶釵為人,明面上雖無爭執,私底下卻難融洽。

  元春細看時,比對著黛釵之優劣,心中亦難抉擇。

  若以出身及地位來說,自是黛玉上佳,出身書香世家,乃官宦之女,又有縣主的封號,極得皇后恩寵,宴中賞燈尚不忘先送燈謎讓她猜了帶回宮中,呈與寫下燈謎的當今御覽。若娶了黛玉,便是寶玉不肯讀書上進,亦有二品武官之職,隸屬上流。偏她已沒了家資,且身嬌體弱,常與寶玉爭閒氣,又無勸諫夫君上進的賢妻之資,母親心裡很不中意。

  若論端莊穩重,卻是寶釵為上,性情寬厚,安分隨時,時常勸諫寶玉讀書上進,又深得母親之心,便是下人也都十分敬服,沒有說她不好的。比起黛玉之病,寶釵珠圓玉潤,鮮有病痛,亦利於子嗣。況且,今日所見之省親別墅十分奢華,耗費無數,只怕府裡日後過得捉襟見肘,薛家又出了錢盡了心,將來寶釵嫁妝亦是豐厚,當可補貼父母兄弟。

  直至賈政在簾外跪安參事,元春方中斷所思,猶未作出決斷。

  黛玉與姊妹們站在下面,只覺得百無聊賴,聽賈政說些冠冕堂皇之語,又聽元春感慨身不由己等語,幸而雖是感慨,言辭間卻極有身份。

  黛玉覺得元春不如皇后看得開,皇后同樣鎖于深宮,既無天倫之樂,亦無子女承歡,卻常說人各有命,做出了決定便沒有回頭路,不能因自己一時不得開懷,便嫌富貴是枷鎖,在自己嫌棄的時候不知多少人羡慕呢,只能說人生有得有失。元春既感慨富貴中骨肉各方,沒有意趣,又何必進宮去博富貴,而非守在家中過天倫之樂?

  看了簾外的賈政一眼,黛玉忽然覺得,也許進宮並非元春的意願,但誰知道呢?

  聞得賈政說園內匾額皆系寶玉所題,黛玉心裡暗生不滿,竟似將自己姊妹等人的功勞一概抹去了。元春倒是非常歡喜,忙問寶玉,又命引進來,攬在懷裡親熱非常。

  事後遊園用宴,宴畢限制作詩,黛玉頓覺無趣,隨便搪塞了一首,倒是和寶釵平分秋色,俱拔了頭籌。回頭忽見寶釵提點寶玉,寶玉則急得一頭是汗,悄悄碰了碰惜春的胳膊一下,姊妹倆相視一笑,惜春笑道:「瞧二哥哥急得那樣兒,簡直跟在老爺跟前一樣了,姐姐天生大才,念著多年的姊妹情分,也該去幫二哥哥一幫,老太太心裡也記著姐姐的好處。」

  多年情分甚是深厚,黛玉此時自未涉及旖旎情思,只念著舊情分,怕寶玉急出病來,反倒擾得闔府不寧,過去問過,趁他抄錄前三首的時候已做得一首杏簾在望搓成紙團扔給他,果然得到元春十分的讚譽,心下暗暗得意。

  少時賈政進了《歸省頌》,眾人稱讚不已,元春又賜瓊酥金膾給寶玉和賈蘭,別人都不曾得,有多少人心中不快黛玉不知,卻清楚定有人為此不樂。

  作完詩就是看戲,她不耐此富貴,可巧陶小菲又奉皇后諭旨來尋,便告罪回房。

  如陶小菲前言,這回送了許多彩頭並瓊酥金膾等物。

  陶小菲笑道:「娘娘接連解開數十個燈謎兒,憑那燈謎多高深娘娘都猜得了,反倒是先前娘娘寫在花燈上的燈謎有一多半兒未曾被人猜出,瞧著眾人絞盡腦汁地猜了無數都不曾正確,太上皇和皇上不約而同地稱讚娘娘大才,和皇太后都賞下許多東西,連同彩頭各分出一半,娘娘命小給姑娘送來,一起樂樂。」

  黛玉聽了,頓時眉開眼笑,好不得意,她自然不是為了區區幾個彩頭,而是得意于和皇后娘娘聯手作弊未曾被人發現的樂趣。

  劉嬤嬤等人在旁邊抿嘴一笑。

  黛玉不願去前頭看熱鬧戲,遂翻看彩頭打發時間,她拿起一件,陶小菲便在旁邊說明其來歷,道:「這個茜牙詩筒是猜得皇太后之燈謎所得,這個旃檀佛是北靜王府上的,這塊澄泥硯是忠順親王府上的……姑娘莫小看這根嶄新的明黃絛子,其實是姑娘先前猜中皇上燈謎所得的彩頭兒。」陶小菲不會說皇上命戴權準備了一匣子宮娥太監做的荷包彩絛充當彩頭。

  黛玉一驚放下,問道:「先前我猜的那燈謎是聖人所作?」

  陶小菲笑著點頭,黛玉連說自己不敬之極,她可是沒少嫌棄那首五言詩之簡單。

  想了想,想起聽皇后說的當今之性情,她便問陶小菲道:「如今賞燈結束了不曾?」

  陶小菲搖頭道:「回家省親的娘娘們先退了,太上皇和皇太后乏了亦去歇息,皇上和皇后娘娘帶著諸皇子公主王妃等仍在宮中看花燈放炮仗,得過了子時才散呢,諸位省親的娘娘們丑時三刻才從娘家起駕,這一夜怕宮裡都不得歇。」

  黛玉看了一下天色,剛過亥時,遂命紫鵑取出一盞小巧的白紗燈,又從彩頭裡隨便拈了一物作謎,寫完掛在燈上,又命雪雁從箱子底翻出一對沉甸甸的赤金梅花餅,一併遞給陶小菲,含笑道:「得了聖人和娘娘如此多的彩頭,無以為報,故拾人牙慧,謹作燈謎一首,同彩頭一起進上,供聖人和娘娘于月下一樂。」

  陶小菲先是愕然,隨即笑出了聲,道:「倘或聖上猜得了,定然龍顏大悅。」

  皇后此時站在廊下,卻沒和長泰帝一起,概因長泰帝正在猜燈謎,旁邊的太監捧著許多到手的彩頭,她先問陶小菲道:「玉丫頭做燈謎的時候你在跟前不在?」

  陶小菲會意,忙道:「在呢,林姑娘拈物作詩時,小的就在旁邊。」

  皇后笑道:「既這麼著,你就去找戴權,將這燈兒和彩頭一起送到陛下跟前,就說倘若陛下猜得了謎底,送出去的彩絛可就是奇貨可居的奇貨了。」長泰帝今日亦猜了許多燈謎,得了許多彩頭,不管他是否猜對,燈謎的主人都說猜對了。

  陶小菲笑嘻嘻地去了。

  戴權聽他不經意地道:「林姑娘隨手拈了一隻琉璃盞做燈謎,小的就在一旁的。」

  笑駡了陶小菲一句,戴權親自呈與長泰帝。

  誰知黛玉這首燈謎做得極淺顯,不用戴權提醒,長泰帝就已經猜得了,笑納了那對沉甸甸的赤金梅花餅,拿給皇后看。

  皇后扭過頭偷偷笑了好一會,轉過身正色道:「陛下大才,這兩塊金餅值五六百兩呢!」她聽黛玉說往事時提起,這對赤金梅花餅原是她幼時在揚州時,一家鹽商送的生辰之禮,寸金寸斤,小小的一寸黃金重約一斤,何況這梅花餅更大一些?少說得有五六百兩銀子。

  長泰帝歎道:「倘若人人都如靜孝這丫頭善解人意就好了。」

  俗極而雅。

  皇后聞言,立時便知他嫌這些彩頭雖然貴重者多,但都不如真金白銀實用,不由得捧腹大笑。她朝戴權使了個眼色,戴權記在心裡,悄悄傳與眾人知道,次日依舊是賞燈宴,彩頭果然都換成了金銀元寶等物,重則三五十兩,輕則二三兩,少有玩物器具。

  長泰帝大發其財,命人熔了鑄作金銀官錠,暫收私庫,以備國庫無銀時所用。

  出了正月初十衛若蘭就進宮當差了,出繼後,二房唯有他一人,在衛伯府裡只覺得格格不入,索性眼不見為淨,進宮當差,反能博得長泰帝的青睞。

  在長泰帝跟前當差的時間愈久,衛若蘭愈明白長泰帝之吝,愈覺國庫之空虛,如今只盼著自己給舅舅的那幾個法子,驗看過後足以累積財富,呈給長泰帝,彌補國庫之空虛,免去北疆兵士及災荒中百姓沒有銀錢採買糧食衣物所受的苦頭。

  衛若蘭不覺想到自己手裡那一大筆銀子,因其中有黛玉的一筆,那筆銀子既沒法子存進錢莊,又不能用來置辦房子地,一是怕黛玉到時候需要時自己一時之間沒法子籌措出來,二是衛若蘭自己的銀子也怕引起別人的懷疑,不敢輕易露出來。但是,這些銀子就這麼放在手裡著實可惜,衛若蘭左思右想不得良策,值班七日後出宮,找到了林濤。

  林濤亦不敢擅自做主,讓妻子去榮國府悄悄地問黛玉。

  元春省親時丑時三刻才離開,黛玉錯過了困頭,緩了兩三天才回過神,正看劉嬤嬤收拾元春所賜之物,能用的東西留在外頭,不能用的收進箱中。她的比邢夫人、王夫人多幾樣,在宮綢四匹、宮緞四匹、紫金錁十錠、銀錁十錠的基礎上,多了寶釵等姊妹們得的寶硯新書。

  元春深知黛玉如今地位非比尋常,不敢輕慢。

  然在寶玉擇偶之上,元春依舊是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心想若寶釵有黛玉之出身地位及恩寵就好了,或者黛玉有寶釵之穩重賢慧及財富,這樣自己就不用難以抉擇了。

  元春的這些想法,黛玉絲毫不知,若是知道必定嗤之以鼻。她父親臨終前都不強求她必須嫁作他人婦,唯恐她沒有娘家依靠受了委屈,元春倒好,一面挑三揀四,一面又想讓自己和寶釵優點集於一身,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

  聽了林濤家的話,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第030章 :

  黛玉深知長泰帝缺錢的程度,其吝嗇好財何嘗不是為國為民?遂讓林濤家的轉告衛若蘭,取二十五萬兩銀子私獻與長泰帝盡心於郊外的雪崩之災,剩下十萬兩則用來買地。

  她雖非口不言財的清高之人,但對錢財亦不十分看重,足夠悠然度日即可。

  「那錢原是爹不放心,方既借且投地放在衛公子那裡,留了票據與我,難為衛公子用心,本錢翻了兩三倍,並沒有瞞過我們。其實,我一人一身,又不愛那些錦衣華服珠寶玉翠,除了調養身子,便無極大的開銷,算上身邊人,能花幾個錢?何況我年年都有俸祿冰炭節禮可領,盡夠了。那些錢於我而言乃是錦上添花,但于國於民來說,卻是雪中送炭,何不效仿爹爹行事?哪怕這點子錢只是杯水車薪,也算是我的心盡到了。我留下的十萬兩銀子,就在膏腴之地多多買些良田,或是賃與貧困百姓,或是收留無家可歸的饑民,所得的糧食亦能捐與軍中做餉,或是賑濟災區,自己缺錢時亦可留作開銷,也算是一條後路。」

  地在手裡,錢亦在手裡,永遠不會消失,反倒是存在錢莊裡不妥,雖說年年都有一分利息,三十余萬兩銀子就有三萬餘兩的利息,但誰能保證錢莊屹立不倒?黛玉幼時在江南聽父母感慨過一家大錢莊犯事,許多人擠兌錢莊,最終仍有人沒能拿回本金。

  她心裡很感激長泰帝和皇后,若無他們,自己焉能如此逍遙自在?

  父親仙逝後,朝中沸沸揚揚地給父親請封諡號,雖然最終因太上皇之故未能如願,但長泰帝十分有意,只是不敢違背太上皇的旨意,黛玉卻記著這份恩德。

  知恩圖報,方是正道。

  況且長泰帝手裡的錢沒有用作自己揮霍,登基兩三年來從未大興土木,修繕皇宮也是極為吝刻,若不是宮中貢品多,怕連新衣裳都未必年年做,省下來的錢不是命心腹送到了邊疆將士手裡,就是買了糧食種子運到各處天災之區,減免了許多百姓流離失所的命運。他對自己苛刻,卻免去了不少貧瘠之地的繁重賦稅,足見其英明神武。

  自始至終黛玉都沒想過給榮國府,哪怕她知道為了建造大觀園,榮國府處處捉襟見肘,在吃食衣物並胭脂水米分筆墨紙硯上就能看出來一點眉目,只因自己住在賈母院中,下面不敢怠慢自己和寶玉,仍如往常一樣,三春姊妹們就沒這麼好的待遇了。

  她覺得,與其任由榮國府揮霍落不到好,真真不如進獻上去用在實處。

  在林濤之妻驚訝、讚歎、感慨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的目光中,黛玉微微一笑,又道:「倘若買不到齊整的上等好地,也可以多費些心思,買下大片無人耕種的田地,我記得朝廷有開荒三年不必交稅的定例,那麼亦可三年不收地租,三年後再酌量收租。」

  林濤家的點頭道:「姑娘說得不錯,膏腴之地良田一時半會不好買到手,荒田卻很多。很多荒地本來不是荒地,但因滄海桑田,經歷過重重天災人禍,導致荒廢了大片,好好整治幾年便是好地,幾年沒種莊稼亦有肥力,偏許多達官顯貴之家不稀罕那樣的地。」

  黛玉笑道:「我也是看了許多地方誌才知道有這些。」

  林濤家的問道:「姑娘拿定主意了?」

  黛玉頷首道:「再無更改。」

  林濤家的有悲有喜,道:「老爺若是在世,知道姑娘的所作所為,一定十分歡喜,說姑娘胸懷氣度不遜男兒,可惜老爺走得早,來不及給姑娘安排終身大事,姑娘只能靠自己了。我回去就跟林濤說,讓他把姑娘的話傳給衛公子知道。」

  提起林如海,黛玉亦是淚珠瑩然,滿心傷感,拭了好半日的淚,強笑道:「我許久不曾哭了,偏媽媽來招我。也跟衛公子說,如若他同意,你們明兒就過來把會票拿去交給他。」

  想了想,又說道:「這些錢的來路名正言順,經得起人查,衛公子不必畏懼人言,躊躇不前,爹爹留給我的錢我已有了之前的決定,請他千萬費些心,也得托他獻與當今。他自己的錢想買地便買地,想存錢莊便存錢莊,自己拿主意便是。」

  林濤家的答應了,離去後,劉嬤嬤方與其他人魚貫而入。

  雖然黛玉並沒有讓她避開的意思,但她卻覺得事關機密,自己還是不在跟前的好。

  提到留在衛若蘭處的錢,難免想起亡父,黛玉頗有些悶悶不樂,晌午只拿精心熬制的靈芝蓮心百合瘦肉湯泡了半碗飯,草草用過。

  李時珍編著的《本草綱目》中曾對靈芝草有所記載:靈芝味苦、平,無毒,歸心、肝、脾、肺、腎五經,益心氣,活血,入心充血,助心充脈,安神,益肺氣,補肝氣,補中,增智慧,好顏色,利關節,堅筋骨,祛痰,健胃。

  靈芝又名「不死藥」,其效靈通,能治癒萬症,尤其適合體質虛弱,氣血不足者。

  王老太醫給黛玉開的藥膳方子裡就有許多和靈芝、燕窩、紅棗有關,反倒不建議她常服人參肉桂,這道湯便是其中之一,清肺熱,止咳平喘,補氣養血,安神養心,適宜常服。

  黛玉如今用的靈芝皆是宮中賜下來的上等貢品,足夠每日所需,不必驚動榮國府。

  飯後散完步,黛玉回房午歇,丫鬟們皆去自便,獨幾個嬤嬤和宮女在外間做針線,滿室靜悄悄的,窗外的鸚鵡也合上雙目。忽見寶玉揭了繡線軟簾進來,劉嬤嬤微微蹙眉,起身含笑道:「我們姑娘覺得渾身酸疼,正歇息,寶二爺去別處頑會子再來找姑娘說話。」

  寶玉聽了,頓時滿臉關切,放低了聲音,道:「妹妹可是前幾日累著了?越是酸疼,越該起來鬆快鬆快才是,不然反倒睡出病來。」

  「二爺不是大夫,等詢過大夫再說,忙了這麼些時候,竟是讓我們姑娘好生歇歇罷。」雖說劉嬤嬤不屑榮國府的種種無序無狀,亦覺察出許多不堪,但對寶玉這份發乎於內心的關懷卻很受用,寶玉性子有些古怪,前所未有,不過比那些心懷不軌的暗地裡算計的人強了十倍,就是因賈母溺愛,不通世故,縱使不出大格兒,也有些難入眼,不敢讓他近黛玉之身。

  比起許多大戶人家的爺們,寶玉已經是極出挑的一位了,他對女孩子愛敬源自天性,不摻雜一點兒利益糾葛,難怪像寶釵這樣無情的人都心動難消,每逢寶玉來找黛玉,便見她後腳跟過來,偏又讓人挑不出什麼錯。

  寶玉卻是捨不得離開,自行擇椅落座,看著宮女做針線,笑道:「那我就等妹妹醒來,實在是沒別處去,見了別人只覺膩得慌。」

  劉嬤嬤看了他一眼,一面端詳手裡的針線,一面道:「二爺可又在我們跟前撒謊,沒的讓人笑話。聽說昨兒個二爺大著膽子只帶一個小廝出門,怎麼今兒就說沒地方去了?虧得府裡老太太不知道。昨兒三更半夜的,不知道是誰賭咒發誓,好容易才哄好了人。」

  一個丫頭罷了,倒拿出賢妻良母的款兒,早就有人私底下傳得人盡皆知了。劉嬤嬤心中冷哼,極不喜歡那個叫襲人的丫頭,天天和寶玉同衾而睡,背地裡沒少說自家姑娘的不是。

  丫鬟和奶娘陪侍年幼的少爺在大床上安歇本不是什麼稀罕事兒,但小小年紀就勾搭少爺做出雲雨之事就讓人覺得噁心了。尤其襲人還是那種面上十分賢良規矩以此陶冶教育小丫鬟的人,結果私底下竟是這樣一副做派,其裡外不一的本性倒不如那些直來直去的爽快。

  寶玉一聽,就知自己去襲人家並和襲人說的話叫她們知道了,笑道:「嬤嬤怎麼知道?」

  劉嬤嬤語重心長地道:「二爺自以為瞞得住外人,卻不知自己屋裡就像個篩子,處處都是窟窿,有哪有一句話一件事別人不知道?二爺也該尊重這些姊妹們了,不能因老太太溺愛就當成小時候一樣,出來進去沒個忌諱。別人屋裡我們管不得,我們屋裡是不許的,下回二爺可別莽莽撞撞地進來,姑娘大了,理當自珍自重。世人多心,二爺是爺們,自然無所顧忌,偏生姊妹們沒這樣的福分,但凡名聲略有一點子不好了,不知道得受多少的罪過呢!」

  寶玉最是聽不得這些話,忙道:「那就把姊妹們都留在家中,橫豎咱們家養得起,好好的清淨潔白女兒,用不著受人家的氣。」

  劉嬤嬤失笑道:「二爺又說孩子話,養得起?憑什麼養呢?二爺只想著府裡少不了二爺吃喝花用,難道姊妹們也有一樣的待遇?二爺想留姊妹們在家,焉知她們想留在家中任人恥笑?二爺總不能只顧著自己的喜好,枉顧姊妹們的想法。再說,便是二爺和姊妹們都願意,府裡老爺太太們能答應?與其等到年紀老大無人問津,亦或者只能挑別人剩下不要的,倒不如二爺此時替姊妹們著想些,別壞了姊妹們的名聲,早些幫襯他們尋個終身之靠。」

  這是劉嬤嬤的肺腑之言,賈家的爺們多系不堪之人,姑娘們倒是好的,哪怕是木頭似的迎春和年紀小的惜春,都強過爺們十倍,可惜都被府裡的名聲所累。但是,若用心籌謀,憑著這樣的人品才貌,三春姊妹還是能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

  迎春和探春乃是庶出,不往上高攀,往下麵找有的是人家願意娶進門。

  至於惜春,雖是東府嫡出的小姐,但因東府不像話,也只能尋個門第根基差不多的人家。

  黛玉已經十二歲了,迎春比她大三歲,探春和她同年所生,惜春只比她小一歲,姊妹幾個都到考慮終身大事的年紀了,尤其是迎春。

  可惜話不投機半句多,寶玉顧不得等黛玉醒來然後講典故給她聽,急急匆匆地說還有功課未做,跳起身就往外走。雖然他極厭老婆子,也時常給寶釵一干人等沒臉,但面對劉嬤嬤這樣出身的老嬤嬤,他卻不敢失禮,因而劉嬤嬤說了這麼多他都沒翻臉,只是離開罷了。

  見他出門,寶釵也便沒進東廂房,腳下方向一轉,去探望病中的襲人,倒比寶玉還早一步,看到寶玉回房,遂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見此情狀,對襲人不滿正要發作的李嬤嬤沒敢生事,免去了一場風波。

  寶玉離開後,黛玉便翻身起來,原來她並未熟睡,寶玉來時就醒了,因不曾梳洗便沒有出聲,伸手挽了挽散亂的青絲,兩頰漾著薄暈,笑道:「二哥哥向來聽不得那些話,下回他再來,嬤嬤繼續這樣嘮叨,三兩次後,保管他不再來了。」

  歎了一聲,道:「姊妹們一年大似一年,自然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了。」

  幼時天真爛漫,年紀越長,憂愁越多,也不知是喜是悲。

  黛玉不由得怔怔出神。

  劉嬤嬤道:「我說的那些話未必有用,我是寶二爺向來討厭的死魚眼睛,又不是姑娘說的。只需姑娘在寶二爺跟前提起經濟學問,那才是保管寶二爺不願意來。」

  「若為這個緣故就在寶玉跟前提我自己都不喜歡的世俗經濟,淪為庸俗一流,那我成什麼人了?別說寶玉了,連我自己索性都瞧不起自己。」黛玉搖了搖頭,走下床,挽發洗手淨面,「雖然寶玉許多想法與世人格格不入,但有些兒卻極有道理,朝廷上那些一心為國為民的賢臣良將自不必說,可熱衷於功名利祿的人的的確確多是沽名釣譽之徒、國賊祿鬼之流。」

  說得劉嬤嬤也笑了,仔細一想,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不過黛玉的心思更晶瑩剔透些,並沒有將這些為官做宰的人相提並論,而是分了高下。

  主僕二人打機鋒時,林濤已將黛玉之言告知了衛若蘭。

  回思山風中飄飄欲仙的少女,衛若蘭佩服不已,效仿亡父散去萬金,這是何等胸懷?沒有紅樓夢中榮國府的欺淩和束縛,走出宅門的世外仙姝一展別樣風度。

  木石前盟,寶玉有福。

  衛若蘭心中忽然湧現無數酸澀。

  因一時半會買不到合適的地,京城附近的上等良田早就被達官顯貴所圈佔,他又不能遠離京城,只能吩咐心腹下人悄悄往外地打探,遂對林濤道:「那會票原只寫明我借的五萬兩和林公投的十萬兩份子,雖談及販賣磚瓦木石後的利息,終究未曾寫明,因此林管家回頭告訴林姑娘,不必急著將會票與我,等有了莊田可買再說。林姑娘一句話就將幾十萬兩銀子送了出去,難道我還怕林姑娘明兒拿會票問我要錢不成?」

  林濤一笑,應了。

  等他離開後,衛若蘭算了下自己手頭離的銀子,心想黛玉這樣的弱女子尚且心系民生,略盡綿薄之力,自己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如何能落在她後面連她都不如?自己當初掙了銀子時只想著攢下萬貫家財,見識未免落於下乘。

  出繼後,上無父母管束,下面萬事都隨自己心意,衛若蘭此時並未在衛伯府,而是自己在外頭的居所,進庫命人將黛玉說的二十五萬兩銀子單獨搬出來,同時又將自己在販賣磚瓦木石時所得的利潤搬了出來,湊成整數四十萬兩銀子。

  次日估摸著朝會已散,衛若蘭便遞了牌子進宮。

  長泰帝很是看重他,在他不當差的時候,如有要事,可憑牌進宮。

  今兒不是大朝會,雪災一事安排妥當,長泰帝早早地就下了朝,一面批閱奏摺,一面問專司打探消息的太監李明耳道:「保齡侯府正在跟他們家大小姐說親?南安太妃做的媒?說的是誰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榮國府得勢,親友自然跟著水漲船高,難怪這時候說定。朕記得從前衛家的夫人趙氏和妹子私底下意欲將其說給若蘭,不料一個老尼姑說命格不合就不了了之了。那個史家的小姐朕聽說過,不就是常住在榮國府裡三番五次針對靜孝的那個丫頭,聽說今兒靜孝笑她咬舌頭說話她還搶白靜孝一頓,說靜孝不如那個叫什麼寶釵的。」

  李明耳尚未回答,就聽人通報說衛若蘭求見。

  長泰帝笑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昨兒不是才下班,今兒就巴巴兒地跑過來作什麼?難不成聽到了什麼新鮮消息?」話雖如此,仍命傳進來。

  等聽明白衛若蘭所言,長泰帝頓時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說林如海臨死前擔心靜孝,在你那裡存了一筆銀子,你用那些錢販賣了些精巧綢緞陳設奇石異花等各樣南貨進京,可巧趕上省親的旨意下來,各家建造省親別墅,因此你賺了兩倍利息,後來又跟馮紫英一干人賺了八千兩,如今靜孝要把銀子獻給朕用作雪災上,你也要把所賺的利息獻給朕?」

  原本是很簡單的一句話,長泰帝經常會說很多話來表達震驚之情,衛若蘭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聽完後笑道:「是,陛下。當年偶然遊至維揚地面,得林公指點許多,林公生怕女公子在榮國府受罪,遂托重金與微臣,原意是等林姑娘出閣時歸還與她作為嫁妝之用,不料林姑娘胸懷大義,提出進獻與陛下,解陛下之憂。微臣得的利息不如林姑娘的多,因此只獻十五萬兩,林姑娘則獻二十五萬兩,共計四十萬兩。已經收拾出來了,請陛下派人去取。」

  長泰帝大喜過望,喜過之後問道:「這可是幾十萬兩銀子,不是幾百兩,你們捨得?」

  衛若蘭笑道:「若不捨得便不會提起了。」

  長泰帝歎息一聲,道:「你們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忠義,朕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說是用在雪災上,還不是任由朕做主用在要緊地方?偏生朝中多是尸位素餐者,他們寧可裹著貂裘錦衣歌功頌德,也不願下去體察民情,解決百姓之苦寒,生生地將雪崩之災百姓之哀瞞到了過完上元節。哪有幾個能想到所謂的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之下,其實內憂外患,不堪一擊?」

  一絲嘲諷浮現在他愈加威嚴的面龐上,可見他對許多朝臣不滿久矣,看向衛若蘭,道:「你們的心意,朕知道了,記著你們的忠義。今兒一早北疆來報,說今年天氣奇寒無比,滴水成冰,冰封長河,恐怕還得冷上幾個月,許多將士凍爛了手腳,朕已派人去查探了,正為置辦棉衣凍瘡藥的銀子發愁,你們這筆銀子來得實在是時候。」

  命人傳陳麒過來,不顧他臉上的驚詫之色,讓他帶人去衛若蘭那裡取銀子。

  等甥舅二人都走了,長泰帝方自言自語地道:「可惜靜孝那丫頭住在榮國府,此事宣揚出去對她不好,榮國府裡的人知道了得恨絕了她,也得恨死了林如海,誰能想到林如海寧可託付給乳臭未乾的外姓人衛若蘭,也不肯托給榮國府?此事,只好先便宜衛若蘭了。」

  從前因一個林如海進獻家產,自己籌集到了許多銀兩,如今出了一個衛若蘭,便是籌集不到那麼多銀子,總也能籌集到一些,比沒有的好。

  為了銀子,長泰帝無所不用其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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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

  不想,長泰帝次日早朝好容易才籌措到了二十余萬兩銀子,雪災之民已妥善安置,棉衣藥膏已經著手料理,正舒心間,太上皇忽然傳出話來,令工部支銀擴建避暑山莊,須得趕在入夏前竣工,今夏好去避暑,又命在上陽宮裡修建一座觀月樓,以備中秋賞月之用。

  太上皇在位時平定許多戰亂,創下太平盛世,但生性奢靡,喜下江南遊山玩水,官員借銀便高達千萬餘兩,虧空更是不知凡幾,兼年老仁慈,導致吏治腐敗,多是既貪且懶之人,每逢事故便左右推諉。長泰帝深恨久矣,只能暗中在要緊處安插心腹,面上尚不能大力整治。

  太上皇禪位時國庫內只有幾百萬兩銀子,那年七處天災,粵海又接連告急,百姓流離失所,長泰帝急得坐臥不寧,這點銀子壓根就不夠用,若無林如海之獻,恐怕早已危極險極。

  太上皇的私庫裡雖有底下各進獻之物,銀錢卻早被太上皇修建園林盛景耗費盡了,因此若要擴建避暑山莊、修建觀月樓,就得從國庫裡支取銀子,這也是太上皇的本意。本朝以仁孝治天下,縱使長泰帝心裡不願意,也不能違背,太上皇手裡有許多權柄未曾下放,尤其是幾個大營的統領都是太上皇得用的心腹,哪怕為非作歹,太上皇亦十分相護。

  長泰帝不願動用國庫裡好容易才攢出來的一千萬兩銀子,他得用在興修水利、邊疆防護以及災區百姓身上,焉能因享樂而動之?他不想因滿足私欲而加重賦稅,致使民不聊生。其實,只要百姓安居樂業,四海升平無戰事,便是國庫無銀長泰帝也樂意,偏偏天不從人願,須得攢錢救國。面對太上皇之旨,長泰帝無可奈何,只能動用自己私庫裡的銀子,另外又派了廉潔奉公的心腹監工,以免中飽私囊之事出現,多費銀兩。

  衛若蘭隱隱約約地察覺到,太上皇和當今之間,並不像面兒上表現得那麼和睦。太上皇不肯放權,亦不願當今得民心,而當今則一心為國為民,急於整肅吏治,改革民生,不滿太上皇仍舊左右朝堂,為了誰主江山,明面無爭私下卻在暗鬥。

  和年紀老邁的太上皇相比,衛若蘭更願意效忠樸素、剛直且勵精圖治的長泰帝。

  顯然,長泰帝也沉得住氣,心中雖然不滿,面上卻對太上皇恭敬順從,下朝後笑對衛若蘭道:「朕不白占你和靜孝的好處,靜孝那裡朕自有賞賜,先問你想要什麼。」

  衛若蘭一呆,正欲說自己無所求,忽然想起一事,斂容道:「微臣懇請婚姻自主之權。」

  長泰帝聞言一愣,道:「人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前兒過繼時聽你的言語,不像是違背父母之命的人,怎麼忽然就想起這個懇求了?是了,過繼一事經你舅父鬧上了門,你伯父臉上並不好看,兼從前老尼姑所言又壞了你伯父伯母打算,他們未嘗沒記在心裡。你無父母,妙真師父又是方外之人,你伯父伯母仍有權做主你的婚事,只是管不得你其他作為罷了。」

  說到這裡,長泰帝笑道:「你倒機靈百倍,為免將來不如意,先想到了這一出。朕細細一思,允你無妨,朕不但允你婚姻自主之權,而且賞你兩處莊田,每處約五六十頃,原是舊年朕查抄一貪官所得,其莊田並未折變,而是充作了皇莊,年年有進項。」

  衛若蘭大喜過望,磕頭謝恩,問及黛玉,長泰帝道:「靜孝如今住在榮國府,便是有進項也到不了她的手裡,且等她出閣,朕親自賞賜莊田與她做陪嫁。」

  聞聽此言,衛若蘭不再多問。

  長泰帝想到黛玉,不禁回思皇后之言,據說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世間罕見,皇后說她半世所見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無人能及,忍不住看了衛若蘭幾眼,卻見他不知想到了什麼事情,面上掠過一絲躊躇之色,欲言又止。

  「這又不是上朝的時候,恐得罪了人,說一句話得過三遍心,在朕的書房裡頭,你有什麼話只管說,擺出這副態度作甚。」長泰帝笑道。

  衛若蘭羞慚一笑,道:「微臣遊山玩水時曾得一部奇書,其中包括萬象,浩如煙海,微臣已將內容背誦得滾瓜爛熟,聞得陛下十分缺錢,兼舅父執掌戶部,便將其中有幾個賺錢的法子交給舅父,舅父原說驗看明白後就上交給陛下。」

  長泰帝打斷道:「在秋圍之前,朕便聽你舅父說過,驗看人中亦有朕派去的,畢竟你舅父手裡沒有人手,又恐洩密,又恐參透不出其中的奧妙。朕正打算等結果出來,將養出來的珍珠和制出來的上等玻璃、胭脂水米分、香皂等物像絲綢瓷器茶葉一樣,統統賣到外國去,叫他們當成寶貝似的來買,免得咱們的人都覺得外國東西好。怎麼,你竟還有方子不成?」

  這也是他重視衛若蘭的原因之一。

  衛若蘭沉聲道:「確有幾個方子未曾交給舅父,概因事關重大,微臣不敢輕舉妄動。」

  見他神色凝重,非平常可比,長泰帝不自覺地斂去笑容,給戴權使了個眼色,戴權便帶著書房內伺候的太監宮娥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衛若蘭仔細想了想,道:「那部書裡記載的東西很多,微臣一時難以詳述,其中有不少金山銀礦之圖,有的在本朝疆域之內,尚未被朝廷發現並開採,有的卻在海島之上,無論是位置還是路徑,均畫得十分詳細,只是微臣未曾依圖查探,不知是否如圖所說。」

  聞得金山銀礦四字,長泰帝失手打翻了茶碗,摔得米分碎,厲聲道:「當真?」

  衛若蘭納頭道:「回陛下,微臣不曾前去,不知圖中所示之地是否有金山銀礦,故不敢告知舅父,免得惹出風波。但是,那部書裡有幾個火藥的方子,名曰炸藥,又有炸藥曰地雷,亦有可遠擲之炸藥、遠射之紅夷大炮,配方皆極詳盡,幾可炸毀城牆寶船,其聲威遠勝天雷。又有更為厲害的火銃,也有製作之法,微臣卻是看不懂,不知是否可行。」

  說到這裡,衛若蘭又補充道:「微臣本想將此秘密埋藏於心中,永不再提,然常見陛下常常因無錢可用而憂,又看到書中說,此時西洋各國均已開始用火銃征戰沙場,遠端射殺敵軍,其威力遠勝刀槍劍戟,微臣深憂那些蠻夷有朝一日不滿足征戰西洋各國,侵犯我朝,而我朝之刀槍劍戟難敵火銃之威,只得將此事和盤托出。而且,有了這樣的利器在手,何愁邊疆不平?百姓不安?加之裡頭還有更好用的水車和織布機,有利民生經濟。」

  雖然衛若蘭不太明白為何記憶裡在明朝之後有個入關就行屠城之舉的清朝,而非本朝,但他清楚如果本朝依舊如太上皇在位時一樣閉關鎖國的話,終究會落得和清朝一樣的下場。

  所謂的清朝,如今還在關外的白山黑水之地,幾次三番地來犯。

  衛若蘭繼續向長泰帝表示效忠之意,道:「微臣機緣巧合得到了那部奇書,心想與其藏著掖著,冷眼看陛下日夜操勞,倒不如盡皆告知陛下,或許有大用也未可知。」

  長泰帝面色劇變,雙手微微顫抖,定定地盯了衛若蘭半日,就在衛若蘭忐忑不安之際,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息,指著案上的紙筆道:「此事不可再叫第三人知道,你仔仔細細地將你在那書上看到的所有東西一一繪製描述出來,是否於家國有用,朕自會派人驗看。若果然有用,若蘭,你便立下大功了,朕心裡也感激你。」

  如果書中所言都是真的,能找到金山銀礦以充實國庫,能制出炸藥大炮抵禦外敵,能做出更好使的水車織布機改善民生,衛若蘭之功無人能比。

  衛若蘭笑道:「微臣不敢當陛下此贊,微臣亦是陛下之臣,理當效忠于陛下。況且,這些在微臣手裡沒有用武之地,微臣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去興風作浪,銀錢於微臣而言足夠有限度日即可,權勢於微臣而言不受他人掣肘即可。」

  長泰帝微微一笑,再多的讚譽就不說了,自己心裡記著就行。

  衛若蘭的速度非常快,先將炸藥、地雷等物的配方細細寫出來,緊接著是紅夷大炮、火銃、寶船等物的製作方法,再往後就是水車、紡車、織布機等圖樣,他特意挑選以目前水準可以製作出來的東西,最後則在禦書房中的疆域圖上圈出金山銀礦之所在。之所以不必繪圖,乃是此時疆域和記憶裡清代的疆域頗為相似,除海島外,疆域內的金山銀礦亦是清代時所開。

  至夜深時,方才完畢。

  衛若蘭每詳寫繪製一樣,長泰帝便仔細看一樣,看到最後,沉聲道:「若蘭,朕將一樣一樣地吩咐下去,令心腹私下查探並驗看。你跟在朕身邊,朕自然不會虧待你。」

  他原本不相信衛若蘭之前那些法子是來自奇書,如今卻是相信了,因為這裡頭有許多東西連自己都看不懂,金山銀礦之所在衛若蘭未曾去過,自己還得找精通此道的匠人驗看,衛若蘭小小年紀又怎會樣樣精通?他也只是依葫蘆畫瓢地寫繪出來罷了。只是不知那部書是何人所著,竟有如此奇才,倘若為自己所用,何愁不成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念及於此,長泰帝便問書從何處得來。

  衛若蘭自不肯說是從夢中所得,仍以先前告訴陳麒之語回復,末了又道:「書中所載除舅父手裡的方子外,其餘的都在這裡了,交至陛下手裡,微臣夜裡安睡也踏實。」能用的都在這裡,不能用的,他就不會透露了,也是讓長泰帝放心的意思。

  今日不該他值班,長泰帝瞧著天色已晚,留他住了一晚,禦書房裡的燈卻亮了一夜。

  一夜未睡的長泰帝雙目精光閃閃,不見一絲疲憊。

  衛若蘭一早出宮,長泰帝也沒派人嚴密監督於他,一是衛若蘭武功奇高,唯有千軍萬馬方可克制,尋常侍衛非其敵手,二是衛若蘭有心效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無需多疑。

  衛若蘭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日後便是只顧著風花雪月也問心無愧。

  回到家中,聽祖母閒話說榮國府的大姐兒見喜了,打發人去問候,衛若蘭垂頭一想,便知再次出現了十分不符合情理的事情。那紅樓夢在第二十一回中說賈璉並鳳姐之女大姐兒突然見喜,算算時間乃是過完上元節的數日後,是寶玉直入黛玉湘雲閨房,見湘雲之膀、用其殘水洗臉並讓湘雲給自己梳頭,以至於惹得襲人勃然大怒等事發生後的次日,不料十二日後大姐兒毒盡癍回,卻方至薛寶釵二十一的生日,發生史湘雲拿戲子比黛玉一事。

  今日卻是正月十九日,大姐兒剛剛見喜,十二日後怎麼也不可能是在寶釵生日前,而且料想以劉嬤嬤之能,寶玉未必能像紅樓夢所言一樣,暢通無阻地進入黛玉閨房。

  和紅樓夢相比,現實中發生了很多變化。

  賈璉業已因林如海安排人在他身邊,改變了很多,據說如今時常在家裡用功讀書,鮮少和賈珍賈蓉一起鬼混。衛若蘭藉故回房,派人打聽詳細時,得知鳳姐也借女兒之病撂開了手不肯繼續管家,而那位忠肝義膽的通房丫頭平兒已經嫁出去了,並順利生下一子。

  衛若蘭倒覺得鳳姐此時不再管家,全因榮國府內囊罄盡,沒有好處可撈。

  他腦海裡繼續翻看記憶,比照如今發生的變化,關於紅樓夢的那些作品五花八門,自己尚未悉數看完,正看著,想到黛玉的生日快到了,不禁怔怔出神。

  二月十二,花朝節。

  前世是絳珠仙子,今生誕於花朝節,何等詩情畫意。

  忽然翻看至清朝文人所續的紅樓夢之作,衛若蘭忍不住啼笑皆非,那樣的續作、改編又哪裡有紅樓夢的原意?無論是寶玉,還是黛釵雲春,皆已面目全非。高鶚所續也只是比那些寶玉娶妻納妾並晴雯死而復生一類略強些罷了,終究未盡曹公之意。

  衛若蘭心底不自覺地萌生出一絲隱約的期盼,木石前盟本就敵不過金玉良緣,如今又發生種種改變,黛玉是否不再和寶玉相契?是否自始至終便無緣?

  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何況黛玉又是那樣的人品模樣,令人見之忘俗。

  想到便去打聽,衛若蘭沒找別人,直接去找李明耳。

  作為長泰帝跟前專司打探此道消息的小太監,宮外也有宅子,李明耳自有其過人之處,肯定在各家各府裡安插了耳目,不然消息不會這麼快就傳進長泰帝耳朵裡。

  衛若蘭打著冠冕堂皇的幌子,道:「偶然聽聞榮國府老太君和賢德妃之母在寶玉婚事上的各逞心計打算,我恍惚聽說什麼木石姻緣什麼金玉良緣,別的還罷了,倒是木石姻緣牽扯到靜孝縣主身上,李公公知道,我曾受林大人一師之恩,聽了這事不免有些氣憤。」

  他記得林如海也曾說過和岳母的約定,雙玉成親,他以家財托之,但他臨終前給賈母去了一封信,其中便是談及黛玉婚事順其自然,並沒有答應雙玉聯姻。

  不過,和寶釵相比,賈母肯定喜歡黛玉,雖無約定,也有主意。

  如今的黛玉可比紅樓夢中孤苦伶仃的處境強了十倍,在賈母心裡,單是縣主之位就足以抵過萬貫家財了。賈母溺愛寶玉,又知寶玉不喜讀書上進,憑他本事出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反而縣主之夫君可得二品武職,正適合寶玉。至於財物,相信賈母的梯己都是留給寶玉的,而且黛玉也不是沒有嫁妝,嫁妝封存在戶部呢,幾代主母的嫁妝可不少。

  所以,以衛若蘭看來,賈母肯定比紅樓夢中更滿意雙玉結親,王夫人會不會動搖他就猜不透了,有可能不會動搖,畢竟這位王夫人想找個和自己同氣連枝的兒媳婦。

  李明耳常在長泰帝跟前當差,雖不知長泰帝和衛若蘭在書房內密談了什麼,但是從長泰帝的態度上能看出對衛若蘭較從前更加恩寵,且李明耳也是知道黛玉進獻二十五萬兩銀子給長泰帝的心腹太監之一,聞得衛若蘭如此詢問,忙氣憤地道:「可不是,小的聽說了也氣憤呢。那府裡老太君想讓孫子娶靜孝縣主,賢德妃之母則想娶外甥女做兒媳婦,婆媳二人之爭,已隱見痕跡。咱們靜孝縣主何等樣人,他們竟也不想想配不配得上,賢德妃之母王宜人趁著二六之期進宮請安時,沒少在賢德妃跟前說咱們縣主的不是。」

  這些事衛若蘭盡知,忙道:「別的呢?靜孝縣主可知道了?」

  李明耳道:「咱們縣主金尊玉貴,年紀輕輕就喪母喪父,哪有這些心思?雖說住在榮國府裡,但處處自珍自重,和賈寶玉只是兄妹情分罷了,倒是另外帶金鎖的那位薛家小姐有些兒意思,金玉良緣就是他們家傳出來的。聽公子提起這事兒,小的回頭得提醒劉嬤嬤一聲,好歹將榮國府的打算告訴縣主,免得縣主一頭霧水,話說縣主還不知道這些事。」

  確定寶玉和黛玉並無旖旎情思,衛若蘭難掩心中喜悅。

  他又怕引起李明耳的懷疑,笑問道:「我前些日子都在宮裡當差,這兩日也進宮了,不知外面的新鮮消息,公公可有?叫我聽了心裡有數,免得別人問起我不知道反鬧出笑話。」

  李明耳想了想,忽而拍手道:「別的新鮮消息沒有,有一件和公子有些兒瓜葛。」

  衛若蘭心中一跳,問是什麼事,卻聽李明耳道:「就是從前和公子議親最終沒有成的史家小姐,最近保齡侯府正在和錦鄉侯府議親,是南安太妃做的媒,前兒錦鄉侯遣正經的冰人登門求親,保齡侯府已經應了,過幾日就是納采的吉日。」

  衛若蘭大吃一驚,錦鄉侯之子不就是韓奇?

  沒想到自己不願結這門親事,保齡侯府竟然和錦鄉侯結親了。

  按照紅樓夢中的情節來看,自己和史湘雲婚事是在四月份定下來的,其中得過納采、問名、納吉三道大禮,都得擇吉日而行,耗費三四月的時間不長不短,推算一下,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候提親、應親並擇日納采。

  史湘雲常常在寶釵跟前自己在保齡侯府身不由己,人品實在不好。

  保齡侯府要真是苛待她,她如何讀書識字的?又是如何養出爽朗闊達的氣質?又如何和南安太妃說得上話?又如何在十二歲的年紀定下門當戶對的親事?不管是自己還是韓奇,哪個都不差,韓奇比自己還有本事呢。

  因納采吉日未至,榮國府中都不曾聽說此事,倒是黛玉先知道了。

  李明耳派小太監把賈家的打算告訴劉嬤嬤時,順嘴提了一下史湘雲的親事。

  送報信的太監離去後,劉嬤嬤回房見黛玉正在出神,眉宇間隱見怒意,知道以她的傲氣,著實氣惱賈家在她和寶釵之間為寶玉擇偶的行為。


第032章 :

  然,劉嬤嬤亦不完全明白黛玉心性。

  黛玉所惱者,並非自恃傲氣就覺賈家挑三揀四,她也不過是個伶仃的尋常女兒,唯一的外祖母做主終身大事亦屬平常,她只惱亡父臨終前已送書信一封,婉拒外祖母的雙玉結親之說,且她正身處孝期,外祖母自作主張,與王夫人打擂,叫外人都知道了,自己成什麼人了?

  李明耳既有此說,顯然外人均知賈母屬意木石姻緣,王夫人青睞金玉良緣。

  別說自己只有一張嘴了,便有十張嘴,也是說不清道不明,旁人只道自己也是有意的。

  黛玉如今眼界闊朗,不局限於小小宅門之內,又常聽各家各戶的許多消息,雖知寶玉的見識心性在其中仍是數一數二,但她不覺得出閣才是人生盡頭。

  世上哪個王孫公子不是姬妾成群,唯知淫樂悅己?分明似賈赦賈政賈璉者多,似寶玉那般善待女兒者寥寥無幾,更別提還有許多為了姬妾丫頭作踐妻兒,導致妻兒生活連大戶人家的貓兒狗兒都不如。她又沒有親生的父母強硬的娘家為自己費心撐腰,也沒有像史鼐夫婦一樣的長輩,若是自己命不好,遇到上面說的人家,再遇到一個刻薄的婆婆,受其折挫,真真不知道活著有什麼趣兒了,倒不如清清靜靜地一個人,死了也是清清白白。

  況且她與寶玉只有從小養出來的兄妹情分,並無旖旎情思,亦未曾想過木石姻緣。她惱寶玉和寶釵親密,與湘雲惱自己和寶玉的根由一樣。

  想到這裡,黛玉腮上忽然掠過一絲自嘲之色,隱隱又帶著三分淒然,苦笑道:「我這又是作什麼?我不過是倚仗亡父恩蔭方有此怒,若無這些,只怕孤苦伶仃如我,得寶玉一絲的善待和敬重,也生出和寶釵一樣的心思。」

  劉嬤嬤聞言一呆,怔怔地望著黛玉。

  黛玉卻笑了,說道:「嬤嬤仔細想想,若無恩旨,我哪裡來的如此自在?又如何聽見外面的風波迭起?想想寶玉之為人,再瞧瞧各家各戶朝三暮四眠花宿柳的王孫公子,姊妹們丫鬟們愛和寶玉頑,焉不是他脾性好,又心無雜念,便是惱了,過一時就丟開了。」

  劉嬤嬤想了想,真真是這麼個道理,她笑道:「姑娘倒對寶玉推崇備至。」

  黛玉笑道:「世人都錯看了寶玉,連這裡的老爺太太都不懂,我自小兒和他一起長大,若和世人一樣的心思態度,白瞎了和寶玉這些年的兄妹情分。」

  姊妹中,寶玉獨對黛玉深敬異常,並非無理。

  說畢,又笑道:「至於外祖母和二太太打擂的事兒,不用去管。外祖母心裡頭明白木石敵不過金玉,二太太便是其中的原因,不然早就做主了。嬤嬤細想,這些日子何嘗聽外祖母說過什麼了?我是外祖母嫡親的外孫女,和寶釵相比外祖母自然疼我,不過都是下人因此事而揣測,實則進宮和賢德妃說這些事的人都是二太太,而非外祖母。」

  劉嬤嬤點頭道:「倒是這個理兒,老太太雖說年紀大了,心裡頭卻明白,只是如今說話不如管家太太的有用,索性就不去惹人嫌了,反倒讓姑娘難做。」整個榮國府裡若說善待黛玉者,除了寶玉,便是賈母了,雖然仍有疏漏和私心,但較之其他人已強了十倍。

  迎春不說了,自顧不暇。

  探春只顧著嫡母心思,亦與李紈近釵遠黛,言談間可見。

  惜春年紀最小,性子古怪,又是甯國府的小姐,和榮國府不相干,也只是因學畫和黛玉相契,並不攙和進榮國府裡的黛釵之爭。

  鳳姐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原先倒是處處順著王夫人的心意,未曾對黛玉用心,近來也許是察覺到了王夫人的大智若愚,瞅著自己夫婦的前景不好了,當機立斷地開始對王夫人陽奉陰違,轉頭對黛玉用起心思來,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兒。

  王夫人自然偏向寶釵,從黛玉進府時就給了下馬威,邢夫人是隔房的伯母,更不管了。

  至於下人們,當初掌權的四大丫鬟走了一個平兒,剩下鴛鴦、襲人和金釧,哪個將黛玉放在眼裡了?都是聰明有心思的人物。金釧不用說了,王夫人的丫鬟自然遵從王夫人之意。作為賈母跟前的執事大丫鬟,鴛鴦說話辦事比主子們還體面,也沒見體貼賈母,在府裡額外照應黛玉,哪怕對下人吩咐一聲對賈母提醒一聲也是好的,偏沒這個心,反倒和襲人是莫逆之交,而那襲人又是處處奉承寶釵,背地裡對黛玉說三道四的人,沒少在史湘雲跟前抱怨。

  頭等的下人們是看主子臉色行事,下等的下人們則是看頭等下人的意思,然後就是視主子之軟弱可欺。鴛鴦襲人金釧對黛玉那樣,也難怪府裡頭的下人們都極口誇讚寶釵,反說黛玉刻薄。真真是好笑,黛玉只跟姊妹們拌嘴,何曾刻薄哪個下人了?

  這時聞得賈母要給寶釵做生日,叫了鳳姐去,給了二十兩銀子治酒席,鳳姐推說擔憂大姐兒之病不肯接手,李紈是寡婦,三春是年輕小姐,只得王夫人自己接了手。

  不想,因這事,不到半個時辰,府裡頭都說賈母疼寶釵越過了黛玉。

  劉嬤嬤聽到這個說法時,險些笑出聲來。

  賈母出的那二十兩銀子連治酒席都不夠,依她看來,賈母是提醒薛家寶釵年紀大了,該說親事了。賈母對薛家以及對寶釵之不滿,可見一斑,只怕不起雙玉聯姻之心,也不願和王夫人一條心的寶釵進門。何況寶釵生日預備的酒席東西都是按照黛玉之例而來,因是及笄之年的整生日,又是王夫人做主,方在舊例上增了些東西,往年黛玉不曾大作生日也不過是因年紀小,且在孝期裡頭。若因單獨給寶釵過生日就說賈母偏疼寶釵,那話十分的不可信。

  黛玉聞得劉嬤嬤的分析,莞爾一笑。

  彼時湘雲正住在賈家,本打算回家,聽賈母說寶釵的生日到了方又住下,命人回家取兩色針線做壽禮。這回倒不像上回那樣住在黛玉房內,賈母安排她住在自己的暖閣裡,前兒才因寶玉莽撞進房,又因用湘雲洗臉的殘水淨面,又叫湘雲給自己梳頭,惹怒了襲人,後者和寶玉鬧了好一番閒氣,致使寶玉又做文章,又抬上來一個水秀的小丫頭做細活,名喚四兒。

  原是小事,這兩日賈母院中人人都知道了。

  黛玉暗叫僥倖,寶玉原是先來自己房間,連門都沒進,就被在門口喂鳥的紫毫給擋了回去,然後方轉身去湘雲的暖閣裡。雖然說寶玉莽撞源自天性,並沒有懷著壞心,但自己卻是女孩兒,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在彼此的臥室出入自如。

  劉嬤嬤紫毫等人自不必說,處處嚴防死守,但榮國府中的下人們卻向來不阻止寶玉的行為,因此經過那件事後,黛玉特特叮囑了紫鵑雪雁等人一番。

  她房內本就不生是非,如今愈加整肅了。

  聽說湘雲再住幾日,黛玉忽然想起這件舊事來,叮囑劉嬤嬤道:「悄悄地叫人閉嘴,別學那長舌頭處處說人是非。當時發生這事時不知道雲丫頭說親,今兒聽說她叔叔嬸娘好容易給她擇了一門親事,又是文武雙全的才俊,別傳到人家耳朵裡,對雲丫頭不好。」

  劉嬤嬤哼了一聲,道:「姑娘如此待她,她又是如何待姑娘的?沒見她得到薛姑娘什麼好處,倒處處拿著姑娘說姑娘不如人家。」

  黛玉笑道:「她是她,我是我,原是我笑她,如今為這一點子小事記恨,好沒意思。」

  劉嬤嬤方點了點頭,道:「咱們身邊人向來不多話,姑娘不用擔心他們往外說,然而這府裡就像寶玉那房裡,悄悄話都瞞不住,何況這件大事?本來是小事,偏因襲人一頓氣惱,拘了寶玉一天,不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她想李明耳連湘雲搶白黛玉的一點子小事都說給長泰帝聽,何況這樣的事情?錦鄉侯家的公子韓奇是勳貴中數一數二的人物,長泰帝有意重用。

  長泰帝對太上皇處處包庇的勳貴世家不滿,只是不滿那些胡作非為、尸位素餐者,對衛若蘭、韓奇、陳也俊這些年輕有為的王孫公子卻很看好,似有重用之意。

  劉嬤嬤本在皇后跟前服侍,又和長泰帝跟前太監交好,頗明長泰帝心思。

  黛玉聞聽詳細,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倘或紫毫當時沒攔住寶玉,任其出入自己的臥室,縱使自己不像湘雲那樣在說親,不如湘雲遭遇此事的影響深遠,但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夠自己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父母和待自己甚好的皇后了,湘雲這事也不知道外頭怎麼編排呢。

  念著姊妹情分,在賈母房內用過午飯後,黛玉悄悄拉了湘雲衣襟一下,至自己房中提醒了幾句,也沒說別的,只說彼此年紀大了,不是小時候,和寶玉之間凡事避諱些。

  不料湘雲卻道:「林姐姐幾時變得如此俗不可耐了?姊妹之間生疏客套,那成什麼了?」

  黛玉納悶道:「我也不曾說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話,更不曾學你寶姐姐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也沒叫你遠著寶玉不和寶玉一處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如今不比從前了,親事都定下來了,就等著過禮了,難不成還跟小時候一樣和寶玉坐臥不忌?像前兒寶玉進你臥室那事兒,不管是洗臉還是梳頭,我自知道過在寶玉而不在你,但外人可不知道內情,如果叫錦鄉侯府知道了,有你什麼好處?」女孩子理應自尊自重,怎麼就成俗不可耐了?

  湘雲頓時漲紅了臉,又羞又氣,脫口說道:「你怎麼知道我的事情,府裡頭除了跟老太太提過那麼一句,別人都不知道呢!」

  聽她語氣裡隱含指責之意,黛玉也不高興了,板著臉道:「錦鄉侯府請冰人登門求親,又不是機密,南安太妃做媒也是人盡皆知,我身邊常有太監去外面,怎麼就不能知道了?府裡無人知曉,不過是府裡前些時候忙著賢德妃歸省一事近來又忙著吃酒唱戲所致,等納采問名納吉時,熱熱鬧鬧的鼓樂之聲響起,人人都知道了。」

  湘雲聽了,低頭不語。

  黛玉自認心意盡到了,就不再提起,拿出新近畫的油畫出來。

  寶釵在窗外看到黛玉站在畫架前,湘雲坐著,經人通報一聲,和寶玉並肩而入,看到黛玉隨筆塗鴉的果盤兒,上有鮮果數枚,寶玉忍不住贊道:「這是西洋畫?顏料放了特有的油是不是?畫出來的畫兒,層層遞進,色澤絢麗,竟跟真果子在眼前一樣。」

  黛玉猶未言語,便聽寶釵笑道:「也不是只有西洋人有油畫,咱們也有用油作畫的先例,只是不曾流傳開來,不如水墨工筆等技法那般人盡皆知罷了。」

  湘雲贊道:「姐姐果然博學廣聞。」

  黛玉看了寶釵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寶姐姐常說我們女孩子不該多讀書,理當以針黹女工為主,怎麼自個兒卻看了許多書,連冬天喝冷酒不好都知道。」也忒表裡不一了,偏湘雲處處推崇於她,恨不得有這樣一個嫡親的姊妹。

  寶玉聽她提起舊事,忍不住咳嗽一聲,道:「快去老太太房裡等著晚飯,老太太有話說。」

  晚間賈母問寶釵喜聽何戲,喜吃何食,寶釵素知賈母喜熱鬧之戲,愛甜爛之食,便依賈母的喜好說出,果見賈母十分歡悅。

  劉嬤嬤陪侍黛玉身邊,聞聲暗歎,無怪乎寶釵深得下人之心,單是這份周密的心思就能看出她的為人處世,賈母的二十兩銀子難免有輕視之意,她卻考慮周全,以討賈母歡心,若是黛玉遇到這樣的事情,便不會如此體貼了。

  次日賈母送衣物玩禮過去給寶釵,黛玉亦隨分而行。

  展眼就是二十一日,黛玉早起時將窗外鸚鵡繪於油畫上,見寶玉來尋,方去賈母院中,內院裡已經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屋內用飯的桌前,笑語之聲此起彼伏。

  寶釵一改先前只穿樸素家常衣裳的作風,今日穿了一件顏色鮮豔的五彩緙絲大紅對襟褙子,淡掃青黛,薄施脂米分,高高的髮髻上簪著兩股金簪,流蘇蕩漾,不再是小女兒模樣,愈加顯得明媚嬌豔,嫵媚風流,冠於眾人之上。

  寶玉早看得呆住了。

  黛玉抿嘴一笑,示意坐在自己旁邊的湘雲看寶玉的呆樣。

  湘雲見狀,也是一笑,隨即想到寶釵待自己厚道,忙住了嘴,岔開道:「林姐姐,你素日都在屋裡做什麼?今兒大家都早早地來了,就不見你,還得二哥哥去請。」

  黛玉聽了,似笑非笑地道:「果然是個好妹妹呢。」

  賈母坐在上首聽到,看了坐在黛玉下首的湘雲一眼,慈愛地道:「雲丫頭,飯還沒送過來,你姐姐可沒來晚。再說,你姐姐忙得很,天天早上起來讀書用功,哪像你二哥哥除了吃就是睡,不見做一點正經事,只顧著和姊妹們頑鬧。」

  寶玉回過神,吐了吐舌頭,嚷著餓了,叫人擺飯。

  飯後點完戲至酒席,黛玉挨著賈母坐,湘雲仍舊挨著黛玉坐,接下來是寶釵、寶玉,次席是三春隨著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媽同坐,鳳姐不在,李紈立在旁邊服侍賈母。

  戲曲開唱,聽寶釵念寄生草給寶玉知道,又聽寶玉贊她無書不知,她面上笑容極盛,黛玉忍不住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別以為只有寶釵一個人知道這些戲曲詞藻,天天在姊妹跟前顯示自己的博學,

  看完戲,將散時,賈母因深愛兩個小戲子,一個小旦,一個小丑,命人帶進來,細看時莫說賈母,便是黛玉等人亦覺得這些戲子可憐,尤其小旦齡官面薄腰纖,眼顰秋水,竟和自己有些仿佛。問及年紀,齡官十一歲,和黛玉探春湘雲同年,小丑卻才九歲,一團兒孩氣。

  賈母命人賞賜肉果串錢,帶她們下去。

  可巧鳳姐剛過來,碰到意欲退出去的兩個戲子,忍不住指著齡官笑道道:「這個孩子扮上去活似一個人,我今兒才看到,你們再瞧不出來。」

  聞聽此言,寶釵心裡知道她說的是黛玉,便只笑而不語,不接話,寶玉是猜到了不敢說出口,二人都聽出了鳳姐不叫人說的意思,唯有湘雲最是心直口快,無所顧忌,介面就笑著說道:「倒像是林姐姐的模樣兒。」

  寶玉既驚且慌,忙與她使眼色。

  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果然與黛玉極像,都笑了出來,連說相似。

  黛玉聽鳳姐提起時面上已現不悅之色,再看寶釵之笑、寶玉之神色,再聽湘雲與之相和、眾人之贊同,以及周圍眾人之附和,仿佛席間所有人都如此,竟無一人出口指責鳳雲二人之失禮,猛地站起身,冷笑道:「我原是無依無靠,專供你們取笑的。」

  隨後向賈母告罪一聲,拂袖離去。

  劉嬤嬤落後一步,跟上黛玉前點了點頭,感慨一聲,道:「原來這就是侯門千金的體統氣派,老奴今兒才算見了。」

  賈母臉上已經沒了笑容,望向眾人的眼神裡帶著點點寒意。

  眾人贊同湘雲的說法,一是她說的是事實,二未嘗不是因為湘雲身後一門兩侯,且又因黛玉從不曾在榮國府裡趾高氣揚彰顯身份,便忘記了黛玉已經今非昔比,不是可以任人作踐的伶仃丫頭,再看賈母的神色,暗自後悔不迭,鳳姐忙追上去賠罪。

  湘雲年紀幼小,不知其中利害,抱怨道:「我就跟著鳳姐姐說了一句實話,林姐姐怎麼就氣得走了?也太小性兒了些。」


第033章 :

  眾人聽了,皆不言語。

  便有劉嬤嬤一言,他們也很清楚,黛玉之惱並非針對湘雲,「你們」二字囊括眾人矣。

  直到此時此刻,經黛玉拂袖離去的態度,他們方意識到常被他們在背地裡稱之為刻薄尖酸愛耍小性兒的黛玉雖然寄人籬下,哪怕她家財俱無,卻不是任人作踐的孤女。

  探春忽然小聲道:「林姑父似乎給林姐姐留了兩處宅子,一處京城,一處姑蘇,京城那處便是由常來府裡給林姐姐請安送東西的僕婦夫妻兩個看守,如今那宅子賃給朝中官員家居住。」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黛玉不僅封號在身,亦非無處可去。

  若是黛玉無依無靠,無處可去,面對鳳雲之語,寶玉之態,眾人之笑,可能她考慮到自己的處境就忍下來了,偏生不是。

  迎春是個二木頭,一聲不吭。

  獨惜春冷笑,面色淡漠,心內諷刺。

  探春也是給眾人尋個臺階下,眾人當真不知黛玉身份不知黛玉有兩處宅子不成?知道,他們不但知道,而且都很清楚,不過因林家家財沒有拿到手,只有五萬兩銀子補貼大觀園之建造,讓外頭人笑話府裡竹籃打水一場空,方故意忽略黛玉今非昔比的事實,橫豎黛玉身份再高,自幼長於榮國府的她,不能說外祖母和舅父舅母之過,否則就是恩將仇報的白眼狼了。

  黛玉惱了,眾人都覺得沒趣,忙忙地散了。

  卻說鳳姐追上黛玉,百般賠罪。她雖然不大識字,卻知道人情世故,知道自己罪過大了。這些日子隨著賈璉讀了幾本書,夫妻二人不僅感情愈加和睦,許多事情看得也比往日明白,只因前幾年依王夫人之意行事慣了,清楚王夫人厭黛喜釵,即使賈母極寵黛玉,她也沒有額外照應黛玉,還是黛玉有封號後送些東西,今日猛地看到齡官極似黛玉,不覺順口說了出來。

  齡官實在肖似黛玉,又是從姑蘇來的女兒,容貌態度均像。

  當然,旁人想得明白的事情,鳳姐亦知道,自己三分錯,湘雲三分錯,剩下四分錯分明便是寶玉及眾人。寶玉給湘雲使眼色好似說明黛玉小性兒,而眾人之笑之語,明知自己和湘雲不妥,不僅不斥責,反而贊同,一同取笑。

  黛玉已經走到東廂房門口,丫鬟打起了繡線軟簾。

  鳳姐賠罪時,她一腳邁進去,一腳猶在檻外,半轉身望著鳳姐一臉愧疚,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我已聽到了,嫂子請回罷。」

  劉嬤嬤看著黛玉搖搖而入,丫鬟放下簾子,笑對鳳姐道:「我們姑娘年紀輕,又愛刻薄小性轄制人,最是個受不得委屈的,如今正在氣頭上,什麼人都不見,什麼話都不聽,奶奶且先請回,有什麼事明兒說的時候多著呢。」

  鳳姐只得折返,去找賈母。

  彼時眾人都各自回房了,鳳姐聽到暖閣裡湘雲和寶玉吵鬧,忍不住蹙眉。

  澄碧在東廂房裡學嘴給黛玉和劉嬤嬤聽,道:「史大姑娘也惱了,一回房間就叫翠縷收拾衣裳家去,免得在這裡討人嫌,寶二爺攔著好言相勸,又和寶二爺吵架,別說老太太屋裡了,就是屋簷下在門外的下人都聽到了。」

  說著,先將湘雲吩咐翠縷,和翠縷的話學給眾人聽,又學寶玉和湘雲拌嘴的言語。

  劉嬤嬤冷冷一笑,道:「原來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我今兒才算知道。那麼些人都在拿戲子比姑娘取笑,底下多少丫頭婆子聽著,姑娘惱難道不應該?她惱什麼?不但惱,還先發制人,只說姑娘小性兒,說姑娘行動愛惱會轄制人,姑娘因故生惱就是小性兒,說出這樣話的人難道就是胸懷闊朗天真坦率?」

  劉嬤嬤越說越火大,見到鳳姐的賈母也似有不悅,衛若蘭聽說後更覺怒氣直沖雲霄。

  幸虧自己沒和史湘雲定親,只是可憐了韓奇。

  史湘雲的人品實在不好,自己失言不思己過,反倒搶白寶玉,一篇話都在指責別人,無論是寶玉還是黛玉,好似寶玉維護黛玉跟自己使眼色皆是黛玉之過。因她和寶玉的這一番話兒,不知道多少人贊她心直口快,卻說黛玉尖酸刻薄小性兒。

  衛若蘭知今日是寶釵的生日,不知戲子一事是否有所改變,故又找李明耳的下屬打聽。

  雖然依舊發生了這件事,但黛玉拂袖而去的反應卻讓他覺得心胸大快。

  那書裡的黛玉面對眾人取笑,一無所有的她連生氣都不能,唯有對寶玉撒氣,處境之難可想而知,如今終究不再那樣彷徨無依,也是該讓在場的一干人等明白了。

  衛若蘭就覺得奇怪了,怎麼人人都說史湘雲心胸闊朗?明明她比黛玉更小心眼兒。

  或者說,黛玉只在寶玉的事情上小心眼,而史湘雲只針對黛玉一人,從不曾針對府中其他姊妹,反而十分推崇寶釵,認為只要有寶釵這個姊妹,連沒了父母都使得。

  不說今日這件事,就拿著冬日會來榮國府找薛姨媽一家人的薛寶琴來說,賈母給了薛寶琴一件光彩灼灼的鳧靨裘,黛玉一點嫉妒之意都沒有,分明是寶釵見寶琴得賈母青睞話裡有些含酸,她反倒和琥珀說寶玉和黛玉嫉妒寶琴的話,最後琥珀指著黛玉,她雖未言語,但是不作聲就是默認了,黛玉也沒惱她。就這麼著,旁人都說史湘雲心直口快,說黛玉心胸狹窄。

  史湘雲說黛玉不如寶釵,事後黛玉沒有計較。

  史湘雲拿戲子比黛玉取笑,書中黛玉所惱者乃是寶玉,認為寶玉給史湘雲使眼色,是在告訴世人自己尖酸刻薄不讓人,今日之惱亦是針對眾人,皆不是對史湘雲。

  抄檢大觀園後,史湘雲被薛寶釵所棄,住在黛玉房中,黛玉仍然對她一如既往。

  對比鮮明,極具諷刺。

  衛若蘭也更加心疼黛玉在榮國府的處境,她被封為縣主尚且如此,書上一無所有的狀態下,豈不是過得更加悲慘?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定然是其真實寫照。

  經此一事,恐怕榮國府裡的人都說黛玉無禮小性了,畢竟在座的還有賈母並邢王夫人。

  他忽然明白榮國府的下人是因王夫人之故,只說黛玉的不是,從來不提寶釵的氣性。寶釵指桑駡槐對找扇子的小丫鬟靛兒發火,亦是雷霆之怒,牽連無辜,偏人人都不提此事,也不說她對寶琴的那份嫉妒,只說她端莊厚道沉穩大方。

  不消一日,果然就聽說榮國府裡以周瑞家的為首,一干下人嘴裡都在悄悄抱怨黛玉無禮小性,又可憐史大姑娘,因這件事惹惱了黛玉,致賈母不悅,已經家去了。

  衛若蘭因不好對韓奇多嘴說史湘雲的不是,韓奇和他交好,他自然應該如實相告,免得他被韓奇糟蹋了,但以小人之心性破壞兩家親事,獨獨針對史湘雲,又非君子之道,不免左右為難。他心內正在煎熬,聽到此信,眼中閃過一絲淩厲之色,難道拿一個僕婦沒法子?

  這個奸詐僕婦服侍王夫人,都是看王夫人的心意行事,從前代替薛家送宮花時,送到黛玉房中時只剩最後兩支,別拿什麼順路做幌子,順路不是無禮的藉口。

  黛玉駁了那麼一句,只怕她已記恨在心了。

  衛若蘭翻看一下紅樓夢原書,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管著榮國府春秋兩季地租子,這可是肥差,足見王夫人之勢,曾經倚仗權勢霸佔過別人的田地,有個女婿名叫冷子興,開了一家古董店,也曾險些惹上官司,險些被遞解還鄉,最後借榮國府之勢解決了。

  看到此處,衛若蘭悄悄命人去打聽周瑞和冷子興的違法之事。

  他想,自己心思起於不忿,原有心胸狹窄之意,但如果這二人為人處世無可挑剔,自己便不尋他們的晦氣,倘若有的話,那就不能怪自己出手整治了。

  冷子興也還罷了,然而周瑞伏法,王夫人必會失去一條膀臂。

  等下人遵命出去後,衛若蘭又想到韓奇,頓覺為難。

  到底是告訴他?還是不告訴他?

  一時之間實難下定決心,雖覺告訴韓奇十分出氣,但如此針對一個女子,終覺自己太過無恥,衛若蘭覺得還是讓韓奇從別處得知罷,自己就不多嘴了,他之精明不遜自己,又不像自己受從前的父母掣肘,況且榮國府的下人灌上幾杯酒,什麼話都往外說。

  想畢,換了一身衣裳,約韓奇、陳也俊和馮紫英逛古董店。

  馮紫英大笑道:「你幾時文縐縐起來了?好好的武功不練,去逛這勞什子古董店。你獻出那麼些銀子,還有銀子買古董?若去京城裡知名的大古董店也罷了,偏是個不大不小的。」

  衛若蘭笑道:「這家古董店背後勢力可不小。」

  作為周瑞的女婿,背靠大樹好乘涼,冷子興的古董店真不小。長安城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格局,這家古董店地處西城,距離四王八公的府邸都不甚遠,門前人來人往,門內倒是無甚顧客,這也在情理之中,做古董這一行通常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店內只有冷子興和兩個夥計在,他極善鑽營,又借榮國府之勢,認得衛若蘭等人,忙上來請安,恭恭敬敬地詢問他們欲買何物,又介紹自己店裡的古董。

  馮紫英詫異,聞得他岳父母在榮國府當差,方恍然大悟。

  翹腿坐在堂內椅上,馮紫英道:「今兒個衛大爺來買古董,揀那真的好的送上來。」

  冷子興笑應。

  衛若蘭細細打量店中的架子,所謂古董卻是真假參半,那些好的古董呈上來時,他全部仔細看過,看一件不滿,再看另一件,一面看,一面慢慢地道:「既然你岳父母都在榮國府裡當差,想來你對榮國府裡的事情也都知道了?」

  冷子興嘻嘻一笑,殷勤地道:「也只知道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馮紫英問道:「近日可有什麼新聞沒有?」

  冷子興道:「也沒什麼新聞,娘娘才省親,正月尚未過完,熱熱鬧鬧的,炮竹歌舞之聲傳遍大街小巷,哪有什麼新聞?」

  衛若蘭朝韓奇笑道:「你不打聽打聽。」

  韓奇臉上不覺一紅,道:「我打聽作甚?」

  陳也俊聞言,抿嘴笑了一聲,馮紫英驀地想起錦鄉侯府正跟保齡侯府議親,已擇了吉日過禮,往常也聽過那位史大姑娘常住榮國府,遂跟著笑了起來,道:「真真該打探些機密消息。冷子興,你將你知道的說出來,說得好了,爺們有賞。」

  冷子興和賈雨村說起賈家時無所顧忌,然面對這些王孫公子卻不敢胡言亂語,況且岳母待湘雲甚好,便陪笑道:「小人雖知些事情,也只是關於爺們的,裡頭細事一概不知。」

  韓奇聽了,忙道:「應該的,便是說,我們聽了也不像話。」

  馮紫英嘿嘿一笑,心想韓家和史家聯姻勢必相互打聽過對方的根基人品,不再多嘴。

  衛若蘭知此路不通,隨手將古董一撂,道:「好沒意思,這些古董玩意兒雖都是好的,卻不見一件入眼的,咱們回罷。」該看到的已經看到了,這裡頭頗有幾件名貴古董,原本沒放在心上,但有一件他在榮國府赴宴時見過,不知怎麼到冷子興的古董店裡了。

  細想,衛若蘭便即了然,這是治家不嚴的大戶人家常見之藏掖處,有人上下打點明白的話,就上報古董已損壞,也不必呈上去就能偷出來賣錢。

  冷子興畢恭畢敬地送出,回來抹了一把冷汗。

  夥計納悶道:「何以如此?那幾位公子言談舉止極和氣。」

  冷子興橫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你若知道,便是掌櫃,不是夥計了。這幾位不過是模樣兒瞧著和氣,骨子裡比寶二爺強硬著呢!他們打聽榮國府裡的細事,我焉能告知?叫人知道是我傳出去的,府裡頭不得生生打死了我。」

  他常聽岳母提起府中事,對府裡幾位主子的脾性十分瞭解,岳母尚不知保齡侯府和錦鄉侯府的婚姻,他卻因友人遍佈三教九流,已先得了消息。錦鄉侯府和史湘雲結親的公子正是今兒在座的韓奇,倘若他從自己這裡知道史湘雲是那樣的性子,才在榮國府裡惹了一場是非,回去豈有不退親的道理?寶玉做的那些事,湘雲說的那些話,連他都看不過眼。

  卻說衛若蘭等人出了古董店,尋了一處酒樓,吃到醉醺醺地散了。

  下樓時,馮紫英和陳也俊在前,衛若蘭和韓奇在後,他拍了韓奇肩膀一下,笑道:「終身之大事,非比尋常,世兄竟是仔細些才是正經。」

  韓奇相信父母之能,本未放在心上,且保齡侯府和自己家也是門當戶對,忽然想起從前衛伯府似和保齡侯府議過親,乃是衛若蘭和史湘雲,許是雙方有哪一家沒應,最後不了了之。回家途中想了片刻,忙去母親府中請安,詢問這門親事的底細。

  當世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如果父母非迂腐板正之人,議親前總會問過兒女。

  錦鄉侯夫人詫異道:「早就跟你說明白了,你沒反對,今日又問了作什麼?二月時節納采,三月問名,趕在五月前納吉,等史大姑娘及笄後再行餘下三禮。」

  韓奇問道:「根基門第自不必說,脾性人品母親可打聽清楚了?」

  錦鄉侯夫人納悶,問他怎會想起問這個。

  韓奇答道:「今兒兒子和若蘭、也俊、紫英幾個逛了一回古董店,又吃了一頓酒,可巧那古董店竟是榮國府家奴的女婿冷子興所開,為人倒也機靈,紫英為人促狹,問及榮國府細事時那冷子興閉口不言語,只是兒子心裡忽然不踏實起來。」

  錦鄉侯夫人想了想,笑道:「咱們說的是史家小姐,打聽榮國府作甚?你不必擔憂,你是我兒,我自然給你尋一門好親事。那史大姑娘我常見,貌端體健,性格爽朗,針黹女工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最是個有才氣的,跟榮國府的姑娘不同,常有她嬸娘帶她出門應酬交際,人脈亦不差,連南安太妃都喜歡她,不然也不會特特說了與你。」

  韓奇猶豫片刻,道:「兒子恍惚記得史家曾和若蘭家議親,最後沒成。」

  「一家有女百家求,這有什麼?你妹妹也有許多人家求親呢,我都沒應。保齡侯夫人雖是填房,教導的侄女女兒們卻個個不錯。」錦鄉侯夫人絲毫不放在心上,「我聽保齡侯夫人說了,原是她姐姐衛太太趙夫人意欲替長子求娶,保齡侯夫人嫌若蘭性子桀驁,方不曾應承。」

  韓奇低頭思忖,片刻後道:「聽說史家小姐常去榮國府居住,不知其中又如何。」

  提及榮國府三字,錦鄉侯夫人驀地住口,緩緩皺起了眉頭,無他,京城勳貴之家就這麼些,雖說各家都對自家細事藏著掖著,但榮國府不是沒有管不住嘴的下人。

  長子娶親須謹慎,錦鄉侯夫人得此提醒,忙命人悄悄打探。

  她派出去的人才出門,不多時就回來了,乃因聽說了一件關於賈史兩家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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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4章 :

  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向來聯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來往親熱非比尋常,誰都知道史鼐和史鼎兄弟是賈家史太君的嫡親內侄,史太君和保齡侯夫人忽然不歡而散,頓成新聞。

  起因是史湘雲在榮國府裡受了委屈,未得安慰,回家後猶帶三分怒色,偏生賈母又打發人去保齡侯府,不知說了什麼話,惹得保齡侯夫人大怒,隨後去榮國府裡見賈母,據說出來時聲色非往日可比,很快就將史湘雲拘在家裡,安心做針線。

  緊接著,住在榮國府裡的靜孝縣主被皇后娘娘接進宮裡去了。

  這些都是好不容易才打探出來的,賈母和保齡侯夫人都曾主持一家中饋,清楚不能給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並未流露出讓外人知曉,奈何賈家的下人嘴碎,錦鄉侯府下人一打探便得了。

  也只錦鄉侯府起了疑心才打探,旁人縱使知道也無意細究。

  聽了下人的回稟,錦鄉侯夫人料想定是和史湘雲有關,亦或者和靜孝縣主有關,須知靜孝縣主孝期未過,按照常理是不該進宮的,以往皇后都是賜物,未曾宣召。

  始終參透不出其中的原因,錦鄉侯夫人忍不住呵斥幾個婆子,打聽這些外面的事情有什麼用,她要聽和史湘雲有關的府內細事。於是,又命幾個心腹婆子細細去打探史湘雲之事,如今常住賈家的史家人唯有史湘雲一人,想到賈家雖稱不上人盡皆知卻有許多人知道的名聲,她越發不放心了,暗悔昔日不曾從榮國府入手,打聽史湘雲的為人處世性情。

  尋常大戶人家治家嚴謹,閨閣中細事鮮少傳出去叫人知道,以免壞了名聲,但也因此造成各家娶媳嫁女的不便,都是從各家應酬交際相看上,如若滿意,再向對方親友私下打探詳細,再經保山去對方家中相看。錦鄉侯夫人去過保齡侯府,保齡侯夫人自然也來過自己家中。

  韓奇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保齡侯夫人見過後滿意非常。而錦鄉侯夫人出門應酬時,亦常見史湘雲,見她性情爽朗,容貌雖非一等,但如此更好,以免兒子被美色所誤。

  對於對方家的孩子和各自門第性情兩家都滿意,經南安太妃一說便成了。

  錦鄉侯夫人暗暗歎息,等再次去打探的婆子回來,問打聽到了什麼,婆子的臉色略顯詭異,目光往房內諸姬妾丫鬟身上一看,錦鄉侯夫人心中打了個激靈,揮手命眾人退下,只留下打聽消息的幾個婆子。

  其中一名婆子方道:「打聽到了幾件事,不知怎麼說才好。」

  錦鄉侯夫人瞪了她一眼,道:「有什麼不好說?事關大公子,都事無巨細地說給我聽,好讓我分辨真假,免得你們打聽出一些假話兒。」

  婆子沉吟片刻,道:「在甯榮府後街上結識了賈家的婆子,請她吃酒看戲,因有女兒在府裡當差,裡頭的事情她都知道。府裡頭都說史大姑娘好,底下下人們有喜歡林姑娘的,有奉承寶姑娘的,但沒一人挑史大姑娘的不是,都說她胸襟闊朗,行事爽快不小氣。」

  錦鄉侯夫人微微皺眉,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有喜歡林姑娘的,有喜歡寶姑娘的,這卻是非常正常,但人人都誇讚史湘雲?未免太好了些。

  想至此處,錦鄉侯夫人靜聽下麵。

  只聽那婆子又道:「聽說寶玉寶二爺不肯好好讀書,常在內闈廝混,仍住在榮國府老太君院內,出入姊妹房間無所顧忌,房裡頭一天不生出十件事情來,也得有八件。前些日子才和史大姑娘拌嘴,拌嘴的根由卻又是從寶姑娘的生日宴上而來。」

  隨即,她又補充了一句,道:「林姑娘,也就是靜孝縣主,倒是尊貴自重,屋裡的嬤嬤宮女兒管事最嚴,常將寶二爺拒之門外。」

  別的閒話可說,唯獨這件不能,上頭在看著呢,婆子亦有心計。

  錦鄉侯夫人說道:「兄妹間生氣也是常事,大小姐十來歲了還不是常因一點子小事和她哥哥拌嘴?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你且說些別的事情,我恍惚記得史大姑娘雖常去榮國府,卻沒有單獨的院落房間,常跟老太君住。」

  如此,豈不是說史湘雲和寶玉同院而居?錦鄉侯夫人心頭猛地一跳。

  婆子笑道:「史大姑娘小時候是住在榮國府老太君暖閣內,後來林姑娘來了,過年後不再住老太君房內,而是挪到了東廂房,有幾年史大姑娘去賈家都是和林姑娘同住,偏不知怎地倒和寶姑娘親如姊妹。又不知怎麼著,這兩回住進老太君暖閣裡,那婆子只隱約聽說,是林姑娘小性兒不饒人,史大姑娘不樂意一起住了,史太君方另外安排。」

  錦鄉侯夫人道:「究竟有什麼正經消息?這些道聼塗説有什麼用?靜孝縣主倘或是小氣的,舊年秋圍皇后娘娘何以十分看重?又常賜東西。皇后娘娘不是常人,能得她青睞的人少之又少,且無不是世上罕見的女子。況且,姊妹間生氣也好,拌嘴也罷,既互不相讓,必是半斤八兩,誰也沒比誰心胸闊朗,豈能只說其中一人小性兒?」

  婆媳忙將寶釵生日宴上的事情並湘雲和寶玉拌嘴的內容說了出來,眾目睽睽之下,生日宴上黛玉拂袖而去,在場的下人一傳十十傳百,人盡皆知,敘說時亦是活靈活現,如在眼前。

  錦鄉侯夫人大吃一驚,道:「拿戲子比千金小姐?這一個個都是什麼心腸?在場那麼些長者,就沒一個替靜孝縣主做主?那史大姑娘其時心直口快,事後賠罪也就罷了,誰沒個不留心便順嘴接話的時候?雖有錯,卻只三分,而非十分。只是你說她和寶玉拌嘴,話裡話外都指著靜孝縣主說她小性兒刻薄?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

  婆子點了點頭,就是如此,她們這些下人聽了,也覺得匪夷所思,拿戲子比千金小姐取笑,在場之人竟然不說鳳雲之過,反而跟著一起笑,都贊同她們的說法。

  任何人冷眼看來都覺不妥,而且史湘雲之過並非僅是戲言,還有後面的所作所為。

  錦鄉侯夫人臉色一沉,說話便不如先前輕快了,沉聲問道:「不能只因一件小事就否定史大姑娘的為人,你們還打聽到了什麼?」

  婆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錦鄉侯夫人一眼,低聲道:「生日宴前兩日,寶二爺房裡的大丫頭一個叫花襲人的,賈家的下人都知道是寶二爺的屋裡人,只主子不知道。花姑娘是寶二爺跟前第一人,使著性子和寶二爺生氣,根由卻是從寶二爺一早就去史大姑娘房中,用史大姑娘洗臉的殘水淨面,又百般央求史大姑娘給他梳頭而來。」

  想了想,又道:「這個婆子的女兒就在寶二爺房中當差,現今改叫四兒,就是花姑娘和寶二爺生氣得寶二爺提拔上去做細活的丫頭,故這婆子深知詳細。」

  啪的一聲,錦鄉侯夫人拍案而起,案上茶碗跌落到地,打了個米分碎。

  「倘若我沒記錯的話,咱們兩家議親並非一朝一夕了。」大戶人家議親,從提起到定下,你來我往耗費一年半載的時光乃是常事,在此期間,兩家男女都十分避諱。乍聞寶玉仍舊住在賈母院裡,錦鄉侯夫人已覺得不妥了,此時忽聞湘雲給寶玉梳頭,臉上頓時變色。

  婆子點頭道:「回太太,年前兩家就開始相互查看對方了。」

  回答完,婆子又道:「這件事聽婆子的意思,倒不是史大姑娘的錯,原是寶二爺毫無顧忌,起先史大姑娘是不肯的,只是經不住寶二爺央求。」

  寶玉闖進史湘雲閨房,給她拉被子遮蓋肩膀時房內無人,寶玉不說,旁人自然不知。因而賈家下人只知洗臉梳頭一事,不知還有這麼一段故事,虧得如此,不然錦鄉侯夫人聽了,更是惱恨。在世人眼中,沉睡中被人看了膀子去便是失潔了。

  即使如此,表兄弟闖進十二歲表妹臥室,讓表妹給自己梳頭也很不成體統。

  錦鄉侯夫人怒道:「既然起先就拒絕了,如何不繼續拒絕,反而不得不給表兄梳頭?惹得人家屋裡人吃醋。雖說兩家尚未正經定下親事,只有婚約,但想到這樣的事情,讓我如何氣平?那個寶玉真真是個不懂事的,平常我見了禮數好得不得了,模樣兒又齊整得人意,凡是見過他的人沒有不稱讚他,誰知私底下竟是這副德行。」

  錦鄉侯夫人心裡明白,這件事過不在史湘雲,但知道是一回事,在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婆子忍不住道:「才知道這位寶二爺瞧著好,毛病兒多著呢,調脂弄米分是常事,素日也沒個男女忌諱,虧得天生銜著一塊寶玉而誕,一家子都疼得很,由著他。」

  聽婆子又將賈家平時一些機密細事緩緩道出,錦鄉侯夫人便猜出賈母和保齡侯夫人不歡而散、以及皇后接黛玉進宮的緣由了。必定是皇后認為黛玉在賈家受了極大的委屈,雖無責備賈史兩家並為黛玉做主的意思,但只接走黛玉便將心思表示得明明白白了。

  皇后這樣的舉動,考慮得極其周到,越是不作為,越是顯出大作為。倘或皇后出言責備兩家,不管外人聽到什麼內情,但聽到長者因此受責,都只會說黛玉的不是。

  錦鄉侯夫人明白自己險些誤了長子,但誰能想到去親戚家打聽小姐素日所為?因此她並沒有立即發作,而是又派人打探了幾日,得到更多舊事和詳細的消息後,去找南安太妃。雖然得到的消息中摻雜著下人的喜好,各自添油加醋,許多都是真假參半,但足夠了。

  身為誥命夫人,錦鄉侯夫人並未流露出退親之意,只對南安太妃道:「這門親事原是太妃做的保山,無論是根基門第,還是史大姑娘的模樣兒才氣,我們家都極其滿意,後日就是正式登門提親的吉日了,偏我得了些不大好的消息,不知太妃可曾聽說?」

  南安太妃聽了,忙問是什麼消息。

  她和史湘雲之母出自同族,原是血脈較近的堂姐妹,雖比史湘雲之母年長十餘歲,情分卻好,又因這位堂妹早亡,故待史湘雲極好。

  錦鄉侯夫人微微一笑,道:「我也是恍惚聽說,拿不准真假,故來問太妃。」

  南安太妃道:「雲丫頭真真是個好的,若不好,我也不會說給府上的大公子,如果她有什麼不是,夫人只管說給我聽,回頭我跟她嬸娘說,叫她嬸娘好好教導她。好容易才有這樣四角俱全的親事,萬萬不能因一點風言風語就錯過了。」

  錦鄉侯夫人心中不悅,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太妃且先打聽打聽再說罷。」

  南安太妃無奈,送走錦鄉侯夫人後,先著人去打聽史湘雲近來的事情。她一心盼著史湘雲有個好人家,起先衛若蘭她就極滿意,偏生衛母不同意,唯有作罷,好在衛伯夫人大趙氏是個懂事的,對外只贊同保齡侯夫人的言語,說是自家不好,才未能讓保齡侯夫人同意親事。如今的錦鄉侯家和韓奇亦不比衛若蘭差,哪知就快到提親的吉日了,錦鄉侯夫人卻有動搖。

  一經打探,南安太妃頓時大吃一驚,心下暗叫不妙,在她看來雖是閨閣內小事一樁,但在擇親的男方來講卻是頂頂要緊之事。

  縱使和榮國府交情極好,南安太妃也難免怨起寶玉的行為。

  不等她去叫保齡侯夫人商議,一直留心兩家動靜的錦鄉侯夫人卻又再次登門,先行告罪道:「太妃莫怪我造次,實難接受這樣的事情,只得趕在太妃和保齡侯夫人說話之前過來,請太妃替我們轉告保齡侯和夫人,擇日登門賠罪。」說著幽幽一歎,

  南安太妃皺眉道:「你這是想退親?」

  錦鄉侯夫人道:「尚未提親,何來退親?」

  南安太妃歎息一聲,道:「雖說尚未定親,但是京城中人人都知道你們兩家在議親,此時突然不登門提親,如何向眾人交代?保齡侯府終究無辜,雲丫頭又是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身世堪憐。不是我說,夫人太小題大做了些,無所顧忌乃因自小一處長大,如今年紀大了,等定了親,再不會像小時候一樣行事了。而且我打聽過了,雲丫頭原是無知無覺,也曾拒絕給寶玉梳頭,無論是闖入她的臥室,還是梳頭洗臉,全是寶玉一人所為。」

  錦鄉侯夫人淡淡一笑,話說得輕巧,惡人先告狀的品行呢?總和寶玉無關罷?南安太妃心疼史湘雲,為她開脫自在情理之中,但是自己為了愛子拒絕也不是不合情理。

  南安太妃也知自己有些強人所難,思忖片刻,溫言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夫人總不能因一點小事就否認了雲丫頭的諸多好處,不是我自誇,各家裡的女孩兒能比上雲丫頭的少之又少。不如這樣,提親之事依舊按照兩家約定進行,問名及納采等禮過些時候再說,夫人趁著這段時日裡好生考校雲丫頭,倘若最終仍舊不滿,再于問名時以不算吉凶了斷如何?」

  錦鄉侯夫人雖仍不滿,但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話,想了想便同意了,免得同時得罪南安王府和保齡侯府,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反倒是合八字和卜吉凶時因不妥而未能結親的人家多得不得了,橫豎到時候八字是否相合都由自己家說了算。

  南安太妃松了一口氣,心想定要遞個消息給保齡侯夫人,讓她好生拘著湘雲。

  不料,她才想到此處就聽錦鄉侯夫人道:「但也請太妃不可與保齡侯府說起此事,亦不可經中間人傳話叫他們知道我們說的約定。倘若他們知道了,處處拘束史大姑娘,終究看不出史大姑娘真正的性情為人,也沒什麼趣兒。」

  南安太妃明白錦鄉侯夫人已經退了一步,自己若是不答應,他們不登門提親,保齡侯府必成笑話,無奈之下只得同意,暗暗祈禱保齡侯夫人嚴厲些,莫叫湘雲做出不合身份之事。

  次日,韓家上史家提親,婚事初定。

  保齡侯夫人不知錦鄉侯夫人已知湘雲之事,也不知韓家並無喜氣,暗暗松了一口氣,好歹給史湘雲定下了親事,接下來就好好地給長女史湘霓挑選人家。湘霓比湘雲懂事聽話,又是正經的侯爺嫡女,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保齡侯夫人也樂意替她操心,為自家聯一門貴親。

  衛若蘭聞得此信,十分納悶,他注意到錦鄉侯府的動作了,怎麼依舊提親了?

  不及多想,下人已查得周瑞和冷子興的諸般不妥,罪證確鑿。

  周瑞夫婦借王夫人之勢偷出榮國府的古董出來,借女婿之手賣出,自不必說,但在外面倚仗權勢,為非作歹,不止霸佔他人田地一項。

  衛若蘭沒有親自動手,而是在進宮當差之前,將這些罪證整理好後,使人一股腦兒地送到賈政跟前,連同幾家苦主。賈政此人竊據榮禧堂,雖是假正經,但迂腐板正,最怕惹禍上身,不然不會痛打賈寶玉一頓,恨他殃及父母。所以,遇到這件事賈政必定會嚴懲不貸,既有人送了來,勢必有人知道這些事,若不嚴辦,傳出去有礙名聲。

  不出衛若蘭所料,賈政果然勃然大怒,命人找來賈璉,交代他去辦理。

  賈璉本來不想過來聽他吩咐,但聞得是整治周瑞夫婦,急忙恭敬從命,帶上人俐落地捆了周瑞夫婦,命手下分頭行事,一干人抄其家,一干人趕去冷子興的古董店。


第035章 :

  這一年來,賈璉除了料理庶務撈油水,便一直跟著李明讀書習字,學習從來沒有人教導過他的治家為官之道。李明不強求他做文章考科舉,只是希望他讀了書後明理懂是非,不做那些違法之事。每每想到屬於自己的家業一直有人虎視眈眈,賈璉就恨不得頭懸樑錐刺股,只是到底過了二十歲,沒有那麼大的毅力讀書,即使如此,也很有進益,不再是一肚子草包。

  周瑞夫婦縱使是王夫人的陪房,仍是榮國府的家奴,所以賈璉就直接捆了他們,堵住了嘴,但冷子興卻不是,於是賈璉就以盜竊府中財物為名,送他見官。

  這次,賈璉沒有拿賈赦的帖子,而是用賈政的帖子。

  賈政本不在意這些事,正為周瑞夫婦之貪而怒,一個勁地叫賈璉趕緊料理。

  周瑞管著榮國府春秋兩季的地租子,從裡頭撈了許多油水,周瑞家的仗著是王夫人的心腹,又嘴甜心巧,討好各房主子,得了不少賞,下頭又來奉承她,送了不少禮,加之素日霸佔他人良田等,賈璉竟從他們家裡抄出五六千金的財物來。

  賈璉呈給賈政看,賈政氣得渾身顫抖,連聲道:「送官,送官!此等卑劣僕從,敗壞我賈家名聲,定要送官,嚴懲不貸!」又怨王夫人無能,竟叫這樣的人哄了這麼些年。

  賈璉心底諷刺一笑。

  他的賈家?幾時賈家成他的了。

  賈璉等他發完火,道:「二叔,等官司了結後,從周瑞家抄出來的財物須得充公,那幾件被盜竊的古董也得送還庫房,只是衙門需要一些打點才能速速了結,免得名聲不雅,我手裡無錢,想從裡頭拿些錢出來用作打點,不知二叔意下如何?」此充公乃入榮國府公中。

  賈政面上怒色猶未減少,點頭道:「我不懂這些,你自己料理便是,定要嚴懲。」

  賈璉含笑恭維幾句,命人將堵住嘴的周瑞夫妻帶了出去。

  他截留了一千兩銀子作梯己,又從裡頭拿些出來打點,現今為官的長安守備雲光乃是熟人,賈政的帖子送過去,加上幾名苦主俱在,下頭已經按照賈政的要求料理完了。

  周瑞夫妻作為家奴盜竊家主財物,判枷號示眾十天,然後流放三千里。

  同夥冷子興判監、禁十年,家產充公。

  賈璉十分滿意,根據他的意思,衙門將周瑞家的財物判歸榮國府,其中從別處霸佔而來的歸於苦主,找不到苦主的充公,此公乃朝廷也。

  賈璉本想借周瑞夫婦之口,得些王夫人素日的舊事。據鳳姐所說,那些包攬訴訟之事王夫人沒少做,她當時起意也是因此故。只是這些年經歷了兒子早喪、女兒進宮、幼子多病多災,王夫人才收了心一心吃齋念佛,張金哥一事是受不住老尼的求肯,方命周瑞家的料理。

  後來賈璉想到宮中的元春,王夫人之勢漸成,堪與賈母一爭長短,便覺此時捅破,賈母必定護她,反倒說自己的不是,影響府裡,賈璉便不再提此事。

  那周瑞夫婦也乖覺,似乎還想讓王夫人救他們,既然衙門沒問,他們就沒提起這些事。

  帶著剩下三四千金的財物回府,賈璉迎面就見金釧兒板著臉道:「太太找。」

  冷眼旁觀這一年多,賈璉如何不明白府裡下人的心態?除了對賈母、王夫人、和賈政、寶玉父子發自內心地畢恭畢敬,幾時將自己的父母和自己放在眼裡了?鳳姐能逞威風也是因她是王夫人內侄女兼曾經管家之故,便是如此,在這些人心裡也不如前四人。

  雖說是他們一房品行有瑕,但老爺好色,太太貪吝,目前都不曾做過強取豪奪之事,也沒對下人朝打暮罵,只是不如掌管中饋的二房大方罷了。

  賈璉冷笑一聲,瞅著一臉不平的金釧兒,諷刺道:「一個丫頭也敢在爺們跟前耍性子!真真是好教養!莫不是忘了誰才是正經主子罷!」

  說畢,揚長而去。

  他沒去王夫人房中,而是先去回賈赦,聞得斬斷王夫人一條膀臂,又得財物若干,原本年老昏花正聽姬妾唱曲的賈赦立時精神一震,放下酒杯,盯著兒子道:「既如此,你早些安插自己的心腹接手周瑞的職責,免得叫別人搶了先。」

  賈璉笑道:「老爺放心,兒子已命林之孝接手。」

  賈赦想了想,將一干姬妾攆出,點頭道:「不錯,林之孝可使,他是個忠心的,又是個有分寸的,沒像府裡頭那些傢伙個個捧著高的踩死低的,或者仗勢欺人。只是,萬萬用不得賴家的,那是老太太的心腹嬤嬤之後,手裡頭可不乾淨,倘或管了咱們闔府的地租子,不知道得撈多少好處。何況,老太太眼裡心裡只有一個寶玉,叫她的人管事,不就是給寶玉管事?」

  賈璉聽了,頓時一怔,問道:「老爺怎麼知道賴家手裡不乾淨?」反倒是他,經李明提醒,才察覺其中的藏掖,已恨賴家久矣。

  賈赦冷笑道:「他家世代為僕,一個月就那麼幾兩月錢,都不夠做一身衣裳,便是賞錢也頂多幾百兩,倘若乾淨的話,哪裡來的齊整大園子?又那裡來的呼奴喝婢日子?除了賴大兩口子,其他人都在家裡享福?賴尚榮又憑什麼捐的官兒?」

  賈璉遲疑了一下,道:「老爺既清楚,如何不作為?」

  賈赦抬手就想把酒杯丟到他頭上,但想到賈璉沒惹自己生氣,遂強忍住了,冷笑道:「像你一樣抄了周家麼?放屁!說得容易,做來何用?又不是我的家,抄得的東西又不歸我,我費那麼些心思作甚?再說,你道賴尚榮脫了籍為的是什麼?只是為了做官兒?不是,乃因他們家的一應財物房產都在賴尚榮名下,不是咱家的奴僕,名下的財物就不歸咱們。」

  賈璉忙道英明,心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

  賈赦又道:「我見你這一二年大大地長進了,可見你姑父留給你的人得用,你那媳婦怎麼長進了還在前兒說那樣口無遮攔的話?莫不是對二太太順從慣了就處處以她為先了?虧得林丫頭是個心胸豁達的,惱過就丟開了,不然有你們的苦頭吃!饒是這麼著,皇后娘娘還接了她去。回去好好教教你媳婦,不會說話就別說,不說話能死人不成?」

  賈璉詫異道:「老爺怎知李先生是林姑父留給我的人?」

  賈赦哼了一聲,指著他罵道:「你老子我又不是瞎子,也不是聾子,看不到聽不到?滾滾滾,見了你我就煩。」

  賈璉低下頭,迅速退了出去。

  跨出門檻的時候,他回頭看了賈赦一眼,他正舉杯吃酒,嘴裡哼唱著小曲兒,見狀,賈璉心中忽然一酸,自己的父親只比賈政大幾歲而已,卻顯得蒼老了十多歲,既是自己貪杯好色,又何嘗不是未曾如意所致?倘或真是無能,又怎會將省親別墅之事料理得井井有條?

  又去回了賈政,賈璉方將財物充公,堪堪妥帖,賈母派了鴛鴦來叫他。

  及至到了賈母房中,果然見到王夫人坐在下面垂淚,探春李紈寶釵等皆圍著安慰,賈璉剛剛請了安,就聽賈母道:「怎麼一回事?好好兒地怎麼突然將周瑞兩口子捆了?有什麼事情不在府裡解決,非得送官?」王夫人斷了一條膀臂,賈母不惱反喜,老人家記著周瑞家的好處呢!只是,家醜不可外揚,賈母便對賈璉的行為有些不滿了。

  賈璉義憤填膺地道:「說來真真是話長,老太太且聽我一一道來。」

  前因後果道明,賈璉又道:「許是周瑞家得罪了人,故送了證據給二叔,二叔若時包庇周瑞家,那人將證據和苦主直接送去見官,到時候滿城皆知,豈不影響前程?二嬸子,不知道這事兒二叔可與您說了?」最後一句話是對王夫人說的。

  王夫人已經驚呆了,滿腹責備無從說起。

  探春忙道:「既有此事,怎麼老爺和二哥哥都沒跟太太說一聲兒?太太只當周瑞家的無辜,又陪了自己這麼些年,正傷心呢。」

  聞言,王夫人臉上出現一點動容之色。

  其實賈政去過王夫人房中了,斥王夫人禦下不嚴,敗壞娘娘和府裡的名聲,又叫她查查其他的陪房是否有違法亂紀的行為,說畢便拂袖而去。其中詳細賈政都未曾說起,王夫人一頭霧水,所以才命金釧兒找賈璉,結果被賈璉一頓搶白,沒奈何,想著周瑞家的在賈母跟前也體面,才以家醜不可外揚之說請賈母叫賈璉過來詢問。

  賈璉淡淡一笑,沒有說話,見賈母無事吩咐便退下了,徑去尋鳳姐。

  上房歸於寂靜,良久,方聽賈母對王夫人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周瑞兩口子雖跟了你多年,到底比不得老爺的前程。」

  王夫人忙站起身,垂手回道:「老太太說得是,我原以為他們無辜,方才如此傷心,也是怕家醜外揚的意思。既然他們已經影響到了娘娘和老爺的前程,便是老爺不說,璉兒不辦,我知道了也不能饒了他們。」

  倒是寶玉想起周瑞家的為人,得知他們的下場,忍不住滴下淚來。

  賈母心疼寶玉,問王夫人道:「二月十二是林丫頭的生日,衣裳做好了不曾?」

  提起黛玉,寶玉頓時來了精神,喋喋不休地道:「妹妹愛雅淡,雨過天青色的緞子或是做夾襖,或是做比甲都好,配上畫著水墨山水的白綾裙子。」

  探春笑道:「二哥哥,豈不聞白綾上畫了水墨山水,不雅反俗?」

  寶玉聽了,反駁道:「你懂什麼,大雅大俗,原本就沒個定論,衣裳是人穿的,又是用來烘托人的,端的看是什麼人穿,才有什麼樣的雅致。同樣的大紅衣裳,你們穿了個個都是美人兒,不覺俗氣,老太太房裡的傻大姐穿了,你們說是俗是雅?」

  眾人聞言,都笑了,點頭稱有理。

  王夫人方回賈母道:「緞子早已備下了,針線房上正要跟大姑娘量尺寸,大姑娘就進宮去了,只好等大姑娘出宮再說。」

  賈母搖頭道:「玉兒身邊的丫鬟都在府裡,她們經常給玉兒做衣裳,焉能不知玉兒的尺寸?一月半月定無甚變化。況且,玉兒不知幾時出宮,倘或生日的前一天出宮,衣裳當天就能趕制出來不成?那得多粗糙。叫針線房的人去問紫鵑,得了尺寸就好好地把兩套衣裳做出來,再按照公中的舊例,給玉兒打兩套頭面,務必精細些,不許敷衍了事。」

  王夫人只得遵命。

  賈母又對鴛鴦說道:「玉兒還沒出孝,戲酒都不用了,只叫下人來磕頭就完了,等出了孝再好好地熱鬧。倒是我叫你找出來的兩幅字畫你收好了,等玉兒出宮給她賞玩。」

  鴛鴦答應了一聲,記在心裡。

  王夫人急著去安排其他陪房接管春秋兩季地租,借著吩咐針線房的名義忙忙告辭,豈料剛欲吩咐下去,就聽外頭說老爺們已經指定林之孝接手周瑞的差事。得知此信,王夫人頓時氣了個倒仰,因是她的陪房出錯,便是不滿,也不能表白出來,怕惹惱賈政。

  卻說賈元春自省親那日,回到宮裡,命人將當日所做的詩詞,命探春謄錄妥協後,自己編次,敘其優劣,命在大觀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之後又想起大觀園中的景致,不忍將其封鎖,便想起幾個姊妹來,遂命夏守忠到榮國府下了一道諭旨,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又命寶玉仍舊隨著一起進去讀書。

  皇后聽了這道諭,對黛玉道:「你這位表姐,倒是個有趣的人。」

  彼時已經出了正月,天氣漸暖,已有不少人著了春衫,打扮得花枝招展,獨黛玉仍裹披風,正坐在皇后對面的秋千上與花鳥同樂,聞聽此言,抿嘴一笑。

  元春青睞寶釵,處處以寶釵為首,反倒讓她松了一口氣,橫豎她沒有木石姻緣的心思。

  看著悠閒自在的皇后,黛玉跟著悠然起來。

  她初次進賈府時已是步步小心處處留意,到了宮裡自然沒有驕矜,原以為皇后處於大明宮三殿正後方的處所必定雕樑畫棟,富麗堂皇,肅穆非常,不想卻如入仙境,宮內宮外鳥語花香,處處都是花草樹木,已有許多鮮花爭相綻放。

  正如皇后先前所言,宮裡地面厚厚地鋪了幾十層的磚塊,既非園林,自難栽種花草,於是皇后便命人以缸盆植之,臺上廊下、欄內路邊,擠擠挨挨滿目春意盎然。

  黛玉驚奇極了,喜歡極了,尤其鍾愛身下的秋千和皇后身下正坐著的籐椅。

  皇后抬起頭,見幾隻色彩斑斕的鳥兒環繞著黛玉,兩隻落在肩上,一隻落在膝上,任由黛玉伸手撫摸逗弄,配著身後鱗次櫛比的花花草草,比畫兒還好看,忍不住笑道:「怪道你生在二月十二,果然是百花仙子,不然這鳥兒何以通了靈?」

  一隻鸚鵡學舌道:「百花仙子,百花仙子!」

  黛玉點點這只鸚鵡的腦袋,道:「就你慣會討人歡喜。」

  語畢,笑對皇后道:「二月十二出生的人多著呢,難道個個都是百花仙子?我倒覺得自己只是一株草木,而娘娘才是真正的鳳凰兒,不然何來百鳥?」

  皇后捶胸大笑,道:「真真你這張嘴,又巧又甜,怪道都說你不刻薄人的時候,讓人喜歡得不得了。是了,我怎麼忘了,賈家可有一個丫頭也生在二月十二,沒的叫人噁心,一個丫頭的生日也值得拿出來說與人知道,偏偏與你相提並論。」

  黛玉倒是沒放在心上,歎道:「這也沒什麼可惱的,外祖母家的丫鬟個個伶俐俊秀,鮮花水蔥似的人物,倘若我們這些姊妹們沒有主子的身份,為人處世只怕還不及她們。」

  皇后笑道:「你又妄自菲薄了,便是我素日所見的主子小姐,也沒一個似你這樣伶俐剔透。人哪,生來看命,命好的是主子,命不好的是下人,也有下人翻身的,也有主子落魄的,世事無常,這些都說不準,所謂眾生平等,只是一句虛妄罷了。」

  黛玉細想,也有幾分道理,又好奇道:「娘娘如何連外祖母家這點子小事都知道?」

  皇后看了她一眼,得意地道:「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何止這一件?說起賢德妃的諭,橫豎裡頭沒提你的名字,只說寶釵等,你和你那三位表姊妹都被囊括在等字內,明兒出宮可別巴巴兒地跟著住進去。若只是你們姊妹倒也罷了,偏有一個爺們在裡頭,不成體統。哦,是兩個,賈家那個寡婦奶奶自然帶著兒子一起。」

  黛玉笑道:「娘娘放心,我本就不曾打算住進去。自從知道世人對男女太過不公,我便謹慎了些。原本我們無錯,偏生出了事情,錯都在我們,須得我們承受苦果,既無法扭轉世人的想法,唯有自尊自重,不落人話柄。」

  就好像史湘雲,寶玉闖進她的臥室裡,又百般央求她梳頭,是她的錯嗎?不是。不是她的錯,偏要她來承受一切後果,這便是不公了,即使不公,也無可奈何。

  皇后點頭笑道:「就是這麼個話,你自己尊重,旁人打聽時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趕明兒你出了孝,我給你說親,保管有的是人登門來求,說不定重現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盛況,我也白得許多東西,他們來求我,總不能空著手。」

  一席話說得黛玉面紅耳赤,不滿地道:「娘娘,我還在守孝呢!」

  皇后笑道:「所以我才說等你出孝。」


第036章 :

  娘兒倆在花間樹下說笑了一番,又攜手賞了一回花,又命人設了棋盤回到樹下小弈,好不自在,忽有宮娥來說擺膳了,餘音未盡,便聽到隱隱的鞭響傳來,黛玉心知長泰帝過來和皇后一同用膳,忙下了秋千,向皇后告罪,退居彼時居住的後殿。

  她住在皇后宮中向來足不出戶,每逢長泰帝來了,亦都早早避開,以免衝撞了御駕。

  皇后原本就疼愛她,見她如此守禮,又添了三分憐惜。

  皇后命人將黛玉的膳食送至後殿,又看著宮娥將禦膳擺上,埋怨長泰帝道:「我們娘兒兩個才說吃飯,陛下就來了,怎麼趕得這樣巧?」

  長泰帝揮手叫周圍伺候的人退下,滿臉喜色地道:「有喜事,天大的喜事。」

  皇后納悶地道:「什麼喜事,快說來我聽聽,好陪陛下同樂。」在大事上,長泰帝向來喜怒不形於色,自己嫁他二十餘年,何嘗見過他這般欣喜若狂?連太上皇禪位的詔書下來,亦未見他有十分歡喜,可見今兒真真是遇到天大的喜事了。

  長泰帝拉著她的手,笑道:「前些日子不是跟你說,衛若蘭不知從哪裡得了一部奇書,裡頭記載了于國于民都有用的東西?別的尚不好說,單是他說的金山銀礦,已經有消息了。」

  聞聽此言,皇后頓時喜出望外,問道:「當真?」

  沒人比她明白長泰帝登基後吃的苦了,若真有了金山銀山,必將緩解國庫空虛之狀。

  長泰帝從袖裡掏出幾塊金子擺在桌上,「當真。只有一處金山送了消息過來,和消息一起的就是這幾塊當時冶煉出來的金子,瞧著成色極好,足以說明其他幾處也不會是假的。若蘭原先因朕缺錢只說了金山銀礦,後來反應過來,又想到了銅鐵礦,都在疆域圖上勾勒出來了。這處金礦極大,根據勘探推測,至少能開採五十年,冶煉出百萬兩以上的黃金!」長泰帝點頭,又笑又歎,顧不得用膳,在桌前走來走去,其興奮難以形容。

  皇后忙行大禮,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長泰帝伸手扶她起來,道:「同喜,同喜。」

  皇后見他高興得語無倫次,一時話裡盼著其他幾處金山銀礦如實,一時又滿懷壯志,言外盼著匠人早早地將炸藥火炮寶船等物做出來,將來平定四海,皇后忍不住一樂,順手扶他坐下,道:「遇到這樣的喜事,我陪陛下好好喝幾杯。」

  長泰帝回過神,阻止道:「喝酒傷肝,你少喝,飯後朕還得批奏摺,也不能喝。」他極端自製,從不喝酒誤事。

  皇后聽了,臉上露出一絲遺憾,原以為今天能借機好好喝一回。

  這回用膳長泰帝全然忘記了食不言寢不語之禮,絮絮叨叨地道:「探得金山一事只有朕的心腹知道,朕打算瞞著太上皇,免得他老人家知道有銀子了,就想著夏天避暑,冬日南下,耗費人力物力。若蘭從疆域圖上勾了七處,三金四銀,皆在疆域之內,這一處離得最近,消息傳來得最早,倘若其他幾處皆如此,將大大緩解朝廷缺錢的窘狀。倒是海外島嶼上的兩處一時半會是沒法子打發人去了,等工部做出堅船利炮,朕就令水師前去查探。」

  皇后想了想,建議道:「依我看來,怕是瞞不住太上皇,倒不如不瞞他。鹽礦茶都屬朝廷,金銀銅鐵俱在礦內,朝廷派人去開採冶煉運回,直至收入庫中,陛下想想,其中有多少人經手?焉知都是陛下的心腹而沒有摻雜其他人?」

  一桶冷水潑將下來,長泰帝皺了皺眉頭,臉上多了幾分深思,良久方問道:「不瞞太上皇,這金銀怕是剛入國庫就沒了,朕如何用之于國民?」

  皇后反問道:「陛下自問,當真能瞞過太上皇?欺瞞後被發現,必定鬧得不好看。」

  長泰帝頓時歎氣。

  過了半日,長泰帝頹然道:「你說得沒錯,瞞怕是瞞不住。」

  隨即,他又苦笑道:「若不是太上皇一味奢靡,朕何苦瞞著他?上月動工修葺避暑山莊,並建觀月樓,虧得因各嬪妃出宮省親,各家因造省親別墅導致京城中磚瓦木石漲價,隨後又因運進京城的磚瓦木石太多,反倒降了價。饒是這麼著,也已經支出十萬兩銀子了。」

  皇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安慰道:「為今之計,唯有忍了。」

  長泰帝問她有何妙計,言猶未完,戴權親自來報,說太上皇有請。

  夫妻二人臉上同時變色,皇后開口道:「莫不是金山有礦的消息才傳來,太上皇就知道了罷?平常除了請安,幾時叫你特特過去了。」

  長泰帝揚聲叫戴權進來,問所為何事。

  長泰帝自有人被安插在上陽宮,戴權苦笑道:「說是太上皇聽聞陛下發現了金山。」

  聞此言,長泰帝臉色鐵青。

  皇后忙起身掰開他的手,取下被他緊緊攥著手心裡的筷子,放到桌上,道:「才得了消息沒多久,太上皇就知道了,可見前言不謬,這事瞞不住他老人家。陛下且先想想去了上陽宮該當如何措辭,莫叫他老人家看出什麼來。」又命宮娥端茶過來與長泰帝漱口。

  長泰帝點點頭,道:「我晚上再過來。」說畢,臉色恢復如常,前去上陽宮。

  皇后因擔心長泰帝在太上皇跟前不好交差,草草用了飯,出了殿在院內走來走去,黛玉業已用畢飯,漱了口,換了衣裳,過來相陪。

  黛玉瞧了瞧皇后的神色,乃道:「娘娘可是有煩心事?」

  皇后點了點頭,見周圍無人,歎道:「有這麼一家人,家裡公中缺錢,已經掌權的老爺節衣縮食,偏老太爺不肯放權,手裡攥著家裡的大管事不聽老爺之命,又想著天天從公中支銀子,老爺好不容易才有了進賬,老太爺卻又知道了這筆錢,意欲支取,你說該如何料理?」

  聰明如黛玉,須臾之間便明白老爺是長泰帝,老太爺是太上皇,她抿嘴一笑,並沒有開口回答,榮國府小小宅門內已有許多爭端,何況朝野皇宮。

  皇后只是隨口抱怨,沒指望黛玉有好主意。

  晚間長泰帝如約而至,在皇后跟前方現怒色,告訴她,太上皇得知後大喜過望,命他等金子運回,先支一筆出來給他用,隨後又恨恨地道:「邊疆將士所需,災區百姓所需,太上皇一概不聞不問,倒是不忘他手裡頭那些大營裡將士的餉銀,不許短一文半個。」

  皇后道:「陛下息怒,咱們早知是這樣了,又何必氣壞了身子。」

  隨即轉移話題,道:「既已確定金山確出金子了,陛下可曾想過如何賞賜衛若蘭?倒是個極難得的孩子,不能虧待了。」

  長泰帝道:「若蘭今年十五歲,賞賜過於頻繁容易引人矚目,於他不是好事,你也知道衛伯府那些子人和事情,沒一個好相與。趕明兒再說,他的好處朕都記在心裡了。朕今兒問他有什麼想要的,他說暫時沒有,是個懂事的。」

  皇后贊同道:「有道理,等他年紀再大些,或者分了家,另行賞賜不遲。」

  提起衛若蘭之功,不免思及黛玉之獻,長泰帝問道:「靜孝那丫頭住在你這裡,你不送她回去,可是怒氣沒消?」

  皇后笑道:「早消了。我何曾惱了?那些子人不值得我惱。我不過是在鐵網山和林丫頭一見如故,回京後一直想念著,方接她過來住兩日,至於其他人怎麼想那是他們的事情,與我何干?我又不曾斥責他們,也不曾流露出什麼意思來。」

  長泰帝莞爾,道:「便是你什麼都不說,才叫人心裡忐忑不安,恐你降罪。」

  皇后嗤笑一聲,臉上帶著點點冷意。

  「你打算幾時送靜孝回去?」長泰帝滿臉好奇,料知皇后必有主意。

  皇后慢條斯理地道:「豈能就這樣送回去,等他們來請回去。我送回去,他們只當我氣消了,仍舊是記吃不記打,親自來請回去,他們才能徹底明白林丫頭的身份。」

  長泰帝笑道:「倘若不來請呢?」

  「不來請?」皇后低頭撫了下鳳仙花染的指甲,然後抬起頭,道:「但凡有心,想得我原諒,就得有人進宮來請,不來,如何示其歉意?我料想,林丫頭生日那天是個好時機,後宮椒房眷屬可進宮,又能全了自己的臉面,又能表示自己的心意。」

  長泰帝素知皇后料事如神,道:「既如此,就等著看了。」

  皇后一笑。

  展眼到了二月十二,黛玉一早起床,就有劉嬤嬤等人過來給她磕頭,忙命快起。

  黛玉年紀小,又在孝期,雖然皇后記著她的生日,但卻不能給她擺酒唱戲地過,只在昨日命人送了許多衣裳玩器給她,今日又備了一百壽麵和一百壽桃兒遣人送到後殿,又吩咐禦膳房預備新巧菜蔬做了送上來。

  去給皇后請安時,皇后笑道:「壽星來了,快免禮坐下。原想借著你生日好生地樂上一樂,偏生不能,免得你心裡過不去,旁人也來譏笑咱們娘兒倆。」

  黛玉謝道:「如今已是極好,若熱鬧地過,如何對得起父母。」

  隨即臉犯愁意,道:「父孝在身,猶未曾完,我又是做新衣裳,又是打新首飾,又是動了葷,也曾喝酒看戲,犯了諸多禁忌,午夜夢回之際,總覺得對不住九泉之下的父母。」

  皇后聽了,便知她想左了,忙道:「傻丫頭,我就知道你太多心了。父母之喪百日後,大戶人家裡孝期內不吃葷的有幾個?不穿綾羅綢緞的有幾個?閉門不應酬的有幾個?又有幾個能做到枕磚席地守墓?他們都做不到,又怎能苛責你一個孩子?便是吃藥,那藥裡還有葷呢!不說大戶人家,且說寒門小戶,尋常百姓日日早出晚歸地忙著勞作,難道當真就閉門守孝不出了?沒有這樣的道理。你已經做得極好了,不用為此掛懷。」

  黛玉道:「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從前想著祭祀乃為盡心,何時何地都使得,只是如今不同往日,怕被人挑了不是,反而累及身邊人。」

  皇后笑道:「別擔心,擔心這些做什麼?若為這個而活,終究沒意思。」

  黛玉歎息一聲,將心事和盤托出,道:「我倒不是為了外人的說法和看法,也不曾想過效仿孝子賢孫,只是心裡覺得對不住父母。」

  皇后撫慰道:「莫如此,別人都做不到,又怎能來要求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平常人家只需服內不生子、服內不娶親、服內不宴樂、服內不穿紅衣喜服即可。」

  黛玉傷感道:「我卻沒能做到服內不宴樂。」

  賈元春省親,她得其召見,夜間遊園看戲,百般熱鬧,寶釵生日那天,亦隨賈母出席看戲,平常吃飯用藥膳,也沒有做到茹素。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如今細想,終究有許多不是之處,今逢生日,思及父母,越發覺得愧疚萬分。

  皇后心想到底是孩子,忙以文武百官家孝期內的消息開解她。

  除了幾個頂頂有名的孝子賢孫外,聞得滿朝文武便是丁憂,也沒能做到這些,私底下不知道吃了多少葷油,黛玉略解憂愁,到底仍難開懷。

  可巧元春打發人來請黛玉,皇后拒絕道:「免了,告訴賢德妃,靜孝縣主不過去打擾她。」

  來人不是別個,卻是黛玉在榮國府亦曾見過的抱琴,她跟著元春進宮,一直服侍元春,素知元春心事,聞聽皇后斷然拒絕,心底暗暗叫苦,莫不是皇后對賈家怠慢黛玉而起的怒火仍未平息?不然怎會三番兩次地推掉元春之請。

  黛玉進宮這些日子裡,借請安之機,元春在皇后宮中見過黛玉兩回,感慨她得皇后的青睞,只是沒有一次能把黛玉請到自己的鳳藻宮,姊妹間說梯己話。

  抱琴掩下心思,低眉順眼地道:「娘娘說,今日是二六之期,老太太和太太都進宮了。」

  舊年每逢此日,都只王夫人一人進宮,和元春共敘母女情分,說不盡的梯己言語,賈母今日突然和王夫人一同進宮,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后似笑非笑地道:「難道林丫頭住在我這裡,一個個都不放心不成?」

  抱琴連道不敢。

  皇后擺擺手,正欲言語,黛玉忽然道:「娘娘,既然外祖母進宮了,無論如何我該當去見見外祖母,回來陪娘娘一起吃飯。」別人都可不在意,獨賈母不能。

  皇后已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點頭道:「去去就來。」遂命心腹宮娥送她過去。

  抱琴眼裡透著一絲喜色,忙忙告退。

  及至到了鳳藻宮,久居中宮長處花間林下的黛玉便覺此處十分空曠寂寥,宮內除了規制外,其陳設亦無奢華之氣,倒合了省親那日元春說大觀園過於奢靡之言。

  不過,即使如此,也是十分富麗堂皇。

  黛玉上前以國禮參拜,元春忙命免過,等黛玉給賈母和王夫人行過禮,方賜下座,命人沏茶,含笑道:「今兒是妹妹的華誕,我早早地就想著了,只是一直不曾請得妹妹過來,未曾送給妹妹。」說畢,命抱琴將巾紈香帛等物拿出,又有兩件精巧玩器。

  黛玉淡淡一笑,謝過,命紫毫接過。

  賈母上下打量黛玉,見她氣色甚好,心裡略略放心,又叫到跟前拉細問近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末了道:「今兒你生日,給做的衣裳打的首飾都不好帶進宮,仍在家裡放著,家裡姊妹們弄了好些營生,也給你準備了生日之禮,都盼著你早些家去。」

  黛玉笑道:「有勞外祖母和姊妹們惦記,等我回去,必定好生謝上一謝。」

  賈母見她一如從前,心裡多了三分歡喜,道:「娘娘前兒下了諭,命你們姊妹們去大觀園裡頭住,免得花柳無顏,佳人落魄,府裡頭已經打發人打掃收拾,安插器具,擇二十二日搬進去,我和寶玉特特給你留了□□館,比別處更覺得清淨雅致。」

  黛玉問姊妹們住在何處,聽說迎春擇了綴錦樓,探春選了秋爽齋,惜春相中蓼風軒,李紈則住稻香村,寶釵屬意蘅蕪苑,寶玉看中怡紅院,不免一笑,婉拒道:「大觀園搜神奪巧,確是極好的住處,姊妹們平常住的房屋狹窄,搬進大觀園裡自然妙不可言,娘娘命寶姐姐他們住進去的諭我早先就聽說了,只是我捨不得外祖母,偏就想跟著老太太。」

  聽了這句話,元春和賈母、王夫人婆媳俱露驚愕之色。

  王夫人一呆之後,很快就心生歡喜。賈母和寶玉都決定把□□館留給黛玉,打量著自己不知道他們的想法,不就是□□館和怡紅院離得最近,只隔著一道蜂腰橋,好方便來往?縱使蘅蕪苑和怡紅院一樣又大又齊整,離得也是遠了些。

  不等賈母提出反對,見王夫人對自己使眼色的元春忙道:「妹妹有心孝順老太太,如何不許?既然妹妹心意已決,便如此罷。」

  黛玉起身謝過,賈母眼裡微露一絲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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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章 :

  元春從小在賈母身邊長大,亦是由賈母陶冶教育,坐得高望得遠,看到賈母如此神色,略覺有些不忍心。但是,想到寶玉如果不能娶一個讓母親滿意並且利於子嗣的媳婦,以後這個媳婦又處處壓著母親一頭,對母親著實殘忍。

  又閒話一回,陪伴黛玉過來的宮娥提醒黛玉該回去了。

  黛玉向元春和賈母婆媳二人告罪一聲,等她出去後,鳳藻宮歸於寂靜,良久,元春方開口道:「皇后娘娘甚喜林妹妹,林妹妹在宮裡一切都好,老祖母別擔憂了。」

  賈母道:「皇后娘娘垂青,原是林丫頭的福分,這些姊妹裡沒一個及得上她。」

  王夫人一聲都不言語。

  上個月寶釵生日,賈母在薛姨媽跟前說家裡四個姊妹都不如寶釵,今兒卻又說黛玉是個尖兒,一時一個變化。不錯,黛玉的確獨得皇后恩寵,但除此之外,她有什麼?所謂恩寵都是鏡花水月,不知幾時就沒了,哪裡及得上娘家有人,嫁妝豐厚。

  元春看了母親一眼,含笑道:「我瞧林妹妹也是極好的,模樣兒好,才氣高,等明兒出了孝,老祖母好生留心,給林妹妹挑個四角俱全的人家,對她好,對咱們家也好。」

  不等賈母開口,王夫人眼前一亮,忙贊同道:「娘娘說的是,史大姑娘比大姑娘還小些呢,已經定了親,年底大姑娘出孝,確實該給大姑娘看人家了。就憑大姑娘這樣的人品模樣兒,多少達官顯貴由著咱們挑選。」黛玉沒了父母,又是住在榮國府,她嫁的人家勢必賽過諸姊妹,那樣的根基門第對自己家對寶玉都有極大的好處,橫豎自己家又不用出嫁妝。

  這麼一想,王夫人對黛玉素日的厭惡之情登時去了七八分。

  賈母心中打了個激靈,自己教養的孫女竟然事事偏向親娘,瞧不清黛釵孰高孰低,她形容不出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忍不住輕咳一聲,道:「玉兒如今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寵,只怕親事由不得咱們家做主,竟還是別在這上頭打主意了。」

  賈母久經風雨,平時裝聾作啞,並不是說她老糊塗了,如今元春表明心意,她已是無法違背,但她不能任由王夫人插手黛玉的婚事。

  元春和王夫人臉上神色一變,同時沉默下來。

  賈母心氣暫平,道:「玉兒已有了封號,我想著將來她夫君就是二等武官,顯然不能由咱們家做主,因而還是瞧朝廷如何做罷。」

  此時此刻,賈母終於正視了黛玉今非昔比的身份。

  思及皇后接黛玉進宮之因,王夫人強笑道:「老太太說的是,倒是我們太急了些。」

  她們在鳳藻宮裡的話很快就被皇后知道了,打發走傳遞消息的小太監,笑對黛玉道:「你外祖母家的女眷們都是極聰明的人物,比爺們強幾倍,除了你那位大舅母,其他人都很會察言觀色,也懂得變通,能屈能伸,只要眼前不被糊塗心思蒙蔽,凡事都知道該怎麼做。」想想賈母和王夫人說的那些話,正視黛玉身份後,哪一句話都像個人。

  黛玉正瞅著離去的小太監發呆,那小太監是皇后宮裡的,她常見到,只是不知道是誰將鳳藻宮的消息一清二楚地遞了過來,果然宮裡就沒有秘密,剛剛那小太監還說,根據傳來的消息,賈元春給黛玉的禮物是聽了賈母說才急急取出,而非早早備下。

  聽了皇后的話,黛玉回過神一笑,眉宇間透著一抹輕快,「如此豈不甚好?」對於元春不知自己生日,她一點都不在意,畢竟元春省親前自己都沒見過她。

  賈家放棄自己,無疑是最大的驚喜。

  以後,賈母和王夫人明爭也罷,暗鬥也罷,都不會拿自己作筏子。

  黛玉很清楚,賈母一時妥協,不再想著撮合木石姻緣,但不代表她就接受了金玉良緣,于公于私,賈母都不認為寶釵適合做寶玉之妻,婆媳之間勢必仍有一番爭鬥。

  皇后點頭一笑,細細與她說明自己的看法,道:「確是甚好。如此一來,你出宮回了榮國府,我就不擔心你受委屈了。你那位外祖母就是偏心些,為人處世上倒比你那位二舅母明白幾倍,這麼大年紀的老人了,也用不著過於苛求,橫豎在那府裡,除了賈寶玉,就是最疼你了,且不論有幾分,到底比別人強。你那位二舅母大智若愚,瞧著慈眉善目,其實手段淩厲,心地狠辣,雖少不了被底下欺瞞之事發生,但宅門內爭到最後得到一切的,必定是她。」

  自從母親故去,從未有人教導自己這些事,黛玉虛心請教道:「我也瞧出來了,外祖母年事已高,未必敵得過作為賢德妃之母的二舅母,此消彼長,勢必難如意。只是娘娘說二舅母瞧著慈眉善目,其實手段淩厲,心地狠辣?這卻從何而來?」

  皇后沉吟片刻,道:「你心思剔透,但因身世所致,偶得善意便一心一意待之,這些事是該與你說說,省得你在那府裡不知誰善是惡,被人哄騙了去。」

  抬手端起跟前的茶碗,飲了一口,又清了清嗓子,方道:「你知道陛下那性子,還是皇子的時候,沒封王爵呢,就常打聽各家秘事以作消遣,茶前飯後我跟著聽了不少。你瞧榮國府璉二奶奶名喚王熙鳳者為人處世如何?」

  黛玉想了想,道:「『辣子』二字道盡矣。」

  皇后哈哈一笑,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道:「你這個促狹兒。侄女肖姑有那麼幾分道理,王熙鳳今日如何行事,昔年王宜人便是何等樣人,作為王伯之後,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重利盤剝、包攬訴訟、趕走姬妾丫頭,沒有一件事是她沒做過的。如今她吃齋念佛,一是惡事做得多了,祈求佛祖保佑,消災解難,而是祈求榮華富貴,並不是真的信佛從善。」

  黛玉想想府裡頭,人人都說王夫人心存厚道,是個菩薩,雖然她隱隱約約察覺到王夫人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仁厚溫和,但沒想到王夫人居然做過這麼多事情。

  皇后又道:「當然,看人不能只看短處,也不能說她一無是處,世上再窮凶極惡的人都做過一兩件善事,只是這絲良善有多有少罷了。有人是瑕不掩瑜,有人是善難掩其惡,王宜人就是後面這樣的人物,你若不信,且看著,勢必有一干鮮花嫩柳在她手中凋零。」賈寶玉是王夫人的眼珠子心尖子,如今她忌憚賈母,不敢作為,趕明兒賈母年紀越老,她自己勢力越強,首先遭難的便是賈寶玉身邊那些副小姐,能逃脫的勢必唯有那幾個賢慧人。

  黛玉垂頭,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皇后又與她分析榮國府其他人的品行和性情,道:「王熙鳳追名逐利,倘若一如從前那般,早晚為他人作嫁衣裳。王宜人讓王熙鳳管家,手裡權柄卻沒有放下,不過是等賈寶玉娶親,直接將管家權交給兒媳婦,王熙鳳什麼都得不到。如今看來,倒有些改變,有好處,她自然會幫你。李紈且不必說,和賈探春一樣,都在婆婆手底下過日子,凡事必定遵從王宜人之意,處處抬舉薛寶釵,未必和你交心。賈迎春心裡有數,性情過於軟弱,幫不了你什麼,但也不會害你,平常心待之即可。賈惜春年紀小,凡事亦明白,就是性子過於冷漠,是個無心的人,但和你一起學畫,交情終究比別人強些,和賈迎春一樣,幫不了你,也不會害你。至於史湘雲不用說了,怕以後針對你的時候多著呢。薛寶釵倒是個精明有心計的,倘若府內有木石姻緣和金玉良緣爭鬥,不知道底下會做些什麼對不住你的事情,她這樣的人你算不過她,只怕還會被她的所作所為所哄騙,也用不著深交。」

  說完了女眷,皇后又說爺們,毫無忌諱,足見她對賈家秘事瞭解之深,道:「賈家那幾個爺們,我都懶怠說,怕髒了口,但不說,你就不會知道,只當他們是好的。你那兩個舅舅都無能,沒見照應你這位外甥女,以後仍舊這麼著罷。兄弟裡頭,賈璉身邊有你父親安排的人,又痛改前非,肯定會和王熙鳳幫你。賈寶玉個世上少見的人,那樣的脾性真真沒見過,做姊妹倒好,但在起居坐臥之間須得有些忌諱。賈環賈琮就罷了,黑眉烏嘴,不像人樣。」

  同時,她又將打探得來的賈家諸人所作所為一一告知黛玉,事無巨細。

  趁著黛玉在宮裡的幾日,皇后又不管宮中瑣事,將全部心力都用在黛玉身上,凡是一個母親該教給女兒的東西,她都傾囊傳授。

  黛玉月底出宮,返回榮國府,得到眾人無與倫比的歡迎。

  賈母和姊妹們仍和從前一樣,在賈母眼裡她一如寶玉,但姊妹們的言語間謹慎了幾分,王夫人亦是笑臉相迎,言語和氣,不似從前那樣經常含沙射影,那些下人也不敢說什麼林姑娘不如寶姑娘的話了,對黛玉殷勤備至,殷勤到黛玉一早曬好被褥,剛回房就送了熱水,殷勤到黛玉想吃素,廚房裡炒菜前絕對先把鍋子大力地連刷幾遍,煮過幾滾水,不沾半點葷腥。

  雪雁悄悄道:「我去園子裡玩,好些丫鬟趕著叫我雪雁姐姐,婆子趕著叫我姑娘。在府裡過了這麼些年,如今才稱得上是舒心如意不受委屈,我很為姑娘歡喜,以後都這樣就好了,姑娘不受委屈,就不會哭了,老爺太太在九泉下也不用為姑娘擔心。」

  黛玉望著她,頭梳雙鬟,耳墜珍珠,眉目清婉,姿容秀麗,舉手投足間又有天然的江南水秀之氣,絲毫不比府裡出名的一二等丫鬟遜色。

  其實雪雁和襲人紫鵑等人皆是一個年紀,又是陪伴自己長大的貼身丫鬟,也是自己的伴讀丫鬟,讀過書,來了賈家後因賈母安排了紫鵑,她便從容退後,衣裳首飾都由紫鵑管著,也不愛出門走動,不知不覺被掩去了許多光彩。

  「傻丫頭,放心罷,以後會好好的,趕明兒我出了孝,帶你出門長見識。」黛玉如此笑道,神采飛揚,容光照人。

  雪雁聽了,大為歡喜。

  閑言少敘,卻說寶釵等人搬進大觀園後,俱有妥善安置,亦都心滿意足,獨寶玉因黛玉不肯入住瀟、湘館,覺得人生難得圓滿,悶悶不樂了幾日後,方又因姐妹為伴,複有歡喜起來,或是讀書寫字、或是彈琴下棋、說是吟詩作畫、或是描鸞繡鳳,又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無所不為,真乃人生一大樂事,又寫了許多即事詩。

  衛若蘭與柳湘蓮等人相約吃酒時,見馮紫英扇子上題了寶玉做的風騷妖豔之句,忍不住問道:「這些詩詞從何處來?才三月,就熱到打扇的地步了?」

  馮紫英答道:「這些是寶玉做的,我瞧著措辭比那些讀書人強,就求了一把扇子來。」

  聞得寶玉如今得意,天天做這些事,眾人都搖了搖頭。

  衛若蘭已知黛玉並沒有住進大觀園的消息了,心想命運不同,果然行為不同。書裡黛玉一無所有,一生都寄託與寶玉,眼裡心裡只有一個寶玉,又無人教導這些忌諱,其親密友愛處遠勝別人,所幸人品所致,發乎情,乎於禮。

  如今黛玉沒有局限於小小宅門內,既未鍾情於寶玉,亦處處謹慎,兼有皇后和身邊嬤嬤教導,竟是格外自珍自愛,令人敬重。

  衛若蘭常常回思紅樓夢中有關黛玉的一切,越覺得她可憐可愛,再想山廟前的那驚鴻一瞥,只恨她尚未出孝,心裡盤算著等她出了孝,早早定下才好,據他所知,京城裡有不少人家盯著黛玉。史湘雲十歲上下就開始議親了,今年定親,黛玉明年十三歲,亦不為早。

  正想著,忽聽馮紫英道:「唉,我說你們常約在酒樓有什麼趣兒?我請你們,咱們去錦香院,有一個叫雲兒的嗓子嬌嫩,唱得好曲兒。」

  衛若蘭瞪眼,道:「我可不去那些花街柳巷。」

  陳也俊和韓奇也搖頭,齊聲道:「咱們也不去,你若去,就去找你說的薛大傻子去。」

  馮紫英又看柳湘蓮,他可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多少女子因她而癡狂,不給錢都願意服侍他,恨得老鴇不知道說什麼好,哪知柳湘蓮急忙擺手,抿嘴道:「我也不去了,自從那年若蘭說過那些話我就不去了。」其實他年紀輕,出了起先幾次外,後來去多是聽曲兒,如果沒有衛若蘭的話,或許再大幾歲他有了錢便常去了。

  陳也俊笑道:「湘蓮快要定親了,馮世兄你攛掇他做什麼?沒見他今兒的鴛鴦劍只有單股,另一股已做了定禮。你叫他去錦香院,仔細叫他老丈人家知道,這門親事跟著成泡影,但凡疼愛女兒的人家,誰也不想女兒嫁個喜好眠花宿柳的浪子。」

  眾人吃驚,異口同聲地道:「幾時的事情?我們怎麼沒聽說?」

  柳湘蓮臉上一紅。

  馮紫英推他道:「你素日這麼一個爽快人,今日怎麼反扭捏起來了,快說,是誰家的小姐,怎麼我們沒聽到一絲兒風聲?」

  柳湘蓮喝了一杯酒,笑道:「是陳世兄的堂妹。」

  聞聽此言,齊看陳也俊,後者莞爾道:「是我們本家旁支叔叔家的妹子,這位叔叔並無官職在身,倒是早年考中了舉人,可惜後來摔斷了一條腿,如今還得拄著拐杖,再未能更進一步,現在陳家族學裡做先生,年近四十才得我妹子一個女兒。」

  眾人想起柳湘蓮立誓要娶個絕色,當然,前提是好人家的清白女兒。他們意欲開口問陳姑娘是否為絕色,忽想到她是陳也俊之妹,問了未免唐突,忙都掩口,詢問怎麼就結親了。

  陳也俊笑而不語,柳湘蓮也不肯說,任憑他們如何詢問,就是閉口不開,最後馮紫英和韓奇兩個一左一右,合夥拉著柳湘蓮的胳膊反扣背後威脅之,也沒能得到一絲一毫的資訊,倒讓旁觀的衛若蘭和陳也俊捶桌不已。

  衛若蘭則是驚喜交集,柳湘蓮已定親,女方是陳也俊的遠房堂妹,說明書中的情節都可改變,他不會因尤三姐自刎而落髮出家,自己會否也有可能求娶到黛玉為妻?

  「你們快別捉弄他了,他這樣才好,免得壞了人家小姐的名聲。」

  聽衛若蘭開口,馮紫英和韓奇方恨恨地松了手,柳湘蓮忙抱拳對衛若蘭道謝,又擎酒杯相敬,道:「若蘭,若無你昔年借銀五千,我如何能有如今的家業?咱們兄弟之間,感激的話我就不說了,以後你有什麼吩咐,只管開口。咱們五人,陳世兄早早定親,韓世兄業已定了,只剩你和馮紫英,你這樣年輕有為,祝你早日遇到一生一世都願與之攜手的女子。」

  衛若蘭一口喝盡,笑道:「謝了,兄弟,倘若我如意,必謝你吉言。」


第038章 :

  酒席散後,五人各自歸家。

  衛若蘭距離衛伯府門口尚有一段距離,就見到服侍妙真的婆子吳媽媽等在街頭,見到他就上前請安,滿臉都是笑容,「哥兒,姑娘請哥兒過去。」

  吳媽媽雖然不是妙真的乳母,但妙真是她看著長大的,妙真出家後,她和另一個婆子並兩個丫鬟依舊服侍妙真,反倒是妙真的乳母早早就離開了,因此妙真對吳媽媽甚是尊重,衛若蘭過繼到二房為嗣後,也沒怠慢過她。

  衛若蘭飛身下馬,伸手扶起她,道:「媽媽打發個小丫頭過來就是,何必親自勞累?」

  「不累,不累,姑娘交代的事情,哪能讓小丫頭過來。哥兒今日得空不得?姑娘在道觀裡等著呢。」吳媽媽越看衛若蘭越喜歡,恨不得天天見到他,本來以為小姐一輩子就這麼著了,出家修行,故後入土,不曾想忽然得此佳兒,再也不用擔心以後的香火傳承了。衛伯真是個傻子,竟將佳兒出繼,留個平庸之子繼承爵位,也不知道生的一顆什麼心。

  衛若蘭想了想,笑道:「今兒得空,這就和媽媽一起去道觀。」

  他在衛伯府呆著也沒意思,他受長泰帝倚重,祖母欣慰,三叔三嬸幸災樂禍,衛伯和衛太太則是極不舒坦,因此他休沐時常呆在外頭,凡是回府必是給祖母請安。今日天色尚早,見完了妙真再回府也不遲,畢竟妙真沒有事的話向來不找他。

  進了道觀,就見妙真在院中賞花。

  她穿著一身水田衣,面龐清秀,身材瘦削,卻有一種仙風道骨的風姿。

  「蘭兒,你來了。」看到衛若蘭,妙真揚起淺淺的笑容,眼神裡透著一股慈愛之意,開門見山地道:「叫你過來,是有一件事提醒你。」

  衛若蘭忙道:「母親有事只管說,孩兒洗耳恭聽。」衛二叔戰死後,妙真不肯再嫁,哪怕三書六禮並沒有行完,也沒有坐著花轎進衛家的門,她依舊是衛二叔之妻,哪怕她現在已經出了家,衛若蘭依舊尊她為母。

  妙真瞧著他清俊如玉的面容,眉宇間和衛二叔略有兩分相似,心內感慨,道:「今兒一早老太太打發人來請我進府,商量你的親事。」

  衛若蘭一呆,尚未言語,便聽妙真續道:「先前你伯母想給你求娶史家小姐為妻,後來因故未能結親,前因後果老太太都與我說了。這回,卻是老太太相中了娘家的侄孫女,意欲得到我的同意,然後再與你說,並登門提親。我想著,咱們母子倆和尋常母子不同,我到底是個出家人,你又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是咱們二房一家之主,況且終身之大事,不是兒戲,豈能不問你的意見?因此,我先跟你說一聲,叫你心裡有底。」

  衛若蘭急忙道:「孩兒不同意今年說親。」

  妙真露出了然之色,笑道:「你向來有志氣,我心裡明白,你放心,我沒有同意老太太的決定。明兒你有了好人選,就跟我說,雖然我出家了,可到底是你的母親,你的親事由不得衛伯和衛太太做主!」說到這裡,她眼裡閃過一抹淩厲之色,首現名門千金的傲氣。

  衛若蘭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

  當時他想著出繼後不必受制于衛伯夫婦,後來才知道是自己想得簡單了,如果他們想的話,依舊可以做主自己的婚事,只是不如之前那般容易罷了。乃因衛母是祖母,隔了一輩,又是女眷,而妙真則是出家人,衛伯是一家之主,名分上是衛若蘭的伯父,衛若蘭無父,母又出家,根據國法家規,衛若蘭的終身大事就應由他來料理。衛若蘭年未弱冠,按照常理,也該由他這位伯父撫育教養,而非現在的不聞不問。

  以上,就是衛若蘭向長泰帝懇求婚姻自主之權的原因。

  當然,妙真未嫁守寡,後又出家,極得世人尊重,衛伯和衛太太如果不經過妙真的意思就做主衛若蘭的親事,雖說沒有違反國法家規,但名聲一定不雅,精明如他們夫婦二人,豈會犯了這樣的錯誤,橫豎爵位已和衛若蘭無緣,他們也懶得管這些事。

  只是衛若蘭沒想到,衛伯和衛太太不管了,祖母反倒動了心思,他清楚祖母對自己一番心意,但終究不想委屈自己。

  妙真又笑道:「看你的模樣,莫不是早有了主意?」

  衛若蘭昂然道:「孩兒從前立誓,定要娶個冰清玉潔、才貌雙全、品格良善並且可心如意的好女子為妻,祖母的侄孫女孩兒都見過,都不如孩兒之意。」他想過讓妙真知道自己對黛玉有傾慕之心,但思及黛玉仍在守孝,山廟相見亦不能對人言,如若說出,未免壞了她的名聲,便強壓了下去,橫豎黛玉年底出孝,自己有大半年的時間用來謀劃。

  妙真莞爾,一旁的吳媽媽也笑了。

  吳媽媽笑道:「咱們哥兒說的是,咱們哥兒這般的人品才貌,自然要娶個舉世無雙的奶奶,才好綿延咱們一房的香火。」

  莫看衛若蘭說得斬釘截鐵,聽了吳媽媽的話後,卻不禁紅了臉。

  妙真讚歎一聲,道:「想法固然好,不過你是個哥兒,如何知道人家小姐的好壞?凡是治家嚴謹的大戶人家,哪一家不把小姐的言行舉止瞞得嚴嚴實實,是驕縱,是端莊,外人都是一概不知,應酬交際也未必能看出底細。就像你那好友柳湘蓮的親事,倘若陳太太和他姑媽不是姑嫂,他哪裡能娶到表裡如一的如花美眷?僅因皮相麼?」

  衛若蘭低頭,片刻後抬頭笑道:「母親說的話孩兒都記在心裡了。」

  不錯,絕色佳人未必冰清玉潔、心地良善,醜如嫫母的女子也未必就是粗俗鄙微,若以貌取人,終究不是正道。

  然而,他傾慕黛玉,也確是因那廟外的驚鴻一瞥而起,後來卻是想到了書裡記載的點點滴滴,心生憐意,若說世上誰人對黛玉最瞭解,除了寶玉外,無人能及得上他,加上平素留心打探到的消息,愈加瞭解她的為人品性,方鑄就今日之心。

  妙真笑道:「你知道就好,你行事有分寸,我也不來指指點點,明兒你若覺得哪家小姐合適,就跟我說一聲,我來打聽詳細,倘若好咱們就登門提親,倘若不好,咱們再選別家。」在妙真心裡,衛若蘭貌若潘安,才比子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好,自己死前不打算還俗,將來娶進門的媳婦得擔起二房中饋之責,必然不能草草而為。

  衛若蘭感激不已,連聲道謝。

  妙真了卻心事,也沒留他,道:「你沒回府就先來我這裡了,不知道老太太在府裡怎麼擔憂呢,你早些回府,莫在外面流蕩。」

  衛若蘭遵命。

  出了道觀徑回衛伯府,他因風塵滿面,意欲沐浴更衣之後再去給祖母請安,不料剛洗完澡,換了乾淨衣裳,就聽有人通報說衛母房裡的丫鬟如意過來了。

  衛若蘭從記憶裡看了不少話本,最厭心懷鬼胎者,因此治家十分嚴謹,不管是外面的宅子,還是在衛伯府的住所,不經通報,其丫鬟僕從都不敢自作主張地放人進來。

  理了理衣裳,衛若蘭道:「請如意姐姐進來。」

  通報的小丫頭出去片刻,打起簾子,如意彎腰進來,她穿著大紅襖兒,系著白綾裙子,頭髮梳得油光發亮,一張容長臉兒,著實柔媚姣俏,更兼她身材已經長成,走起路來嫋嫋娜娜,含羞帶怯地給衛若蘭請了安,細聲細氣地道:「大爺,老太太叫大爺過去。」

  衛若蘭眉頭一皺。

  許是看過的話本太多,衛若蘭生平最厭此類女子,見到她們就想起話本裡頭說的爬床丫頭。府裡這樣的丫頭不止如意一個,不過是瞧著自己才貌略出色幾分,又有身份,便這樣趨之若鶩,倘若自己生得容貌醜陋,也無富貴,她們可還會如此?

  衛若蘭原本想向衛母之婢打探衛母心思,見如意這般作態,立時淡了心思,逕自出門前往衛母房中,剛踏進去他就後悔了。

  原來衛母身邊坐著一位年輕的姑娘,正和賈母談天說地,這位姑娘生得圓臉杏眼,柳眉櫻唇,不是別個,正是衛母娘家的侄孫女,衛若蘭亦曾見過的表姐程婉之,比衛若蘭大三個月,亦是十五歲的年紀,聰明端莊,素有賢名。

  衛若蘭心有不悅,他已猜到妙真說的衛母侄孫女必定就是程婉之。

  衛母見到孫子進來,不等衛若蘭行禮請安,便招手笑道:「蘭哥兒來了,快過來見見你姐姐,說起來,你們姐弟也有大半年沒見了。」

  程婉之抿嘴笑道:「姑奶奶忘記了,正月吃年酒時才見過蘭兄弟呢。」

  衛若蘭神色卻是十分淡漠,先給衛母行了禮,然後又見過程婉之,遠遠地坐在下首,接過如意送上來的茶碗,低頭吃茶。進了衛母的房間,如意就像變了一個人,端莊沉穩,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個恪盡職責沒有任何歪心邪意的丫頭。

  衛若蘭不接話,倒是讓衛母一怔。

  他這麼一來,房中就是一片寂靜,衛母和程婉之都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了。

  半日後,衛母方道:「蘭哥兒,你這是怎麼了?見了你婉之姐姐,怎麼連句話兒都不說了?」她還想著撮合孫子和侄孫女,偏生他態度冷淡。

  衛若蘭淡淡一笑,道:「孫兒年紀大了,如何能像小時候一樣提名道姓。」其實親戚家的兄弟姊妹之間,他也不甚在意這些繁文縟節,只是想到祖母的打算便覺得反感,祖母的打算必定得到了程家的首肯,不然不會突然送程婉之過來。而且,衛若蘭天生成的癖性,極厭惡女方上趕著男家的舉動,就好像薛家上趕著賈家一樣。

  程婉之紅著臉道:「姑奶奶,我去瞧瞧丫鬟收拾妥當了不曾。」

  在衛母點頭同意下,程婉之向衛若蘭告罪一聲,嫋嫋婷婷地走了出去。

  待她一出去,衛母立刻問衛若蘭道:「蘭哥兒,你瞧著你婉之姐姐如何?知根知底的,你小時候也愛和你婉之姐姐頑。我兩隻腳都在棺材裡,不知道能護你到幾時,又怕將來你伯父伯母拿著你的親事作筏子,於是想著搶先一步,給你定下一門四角俱全的親事。」

  衛若蘭站起身,低眉斂目地道:「祖母垂憐,孫兒心中盡知,然而孫兒年紀尚輕,今年只想好好當差,終身大事倒也不急於一時。」

  衛母沒想到衛若蘭會斷然拒絕,忍不住愣了愣。

  想到祖母對自己十餘年的疼愛之心,衛若蘭歎了一口氣,走到祖母身邊,柔聲道:「祖母,前兒在宮裡孫兒已經求了陛下的旨意,陛下都同意婚事讓孫兒自己做主,雖無旨意發下,但金口玉言,不怕伯父和伯母將來在孫兒的親事上不用心。」

  衛母詫異道:「怎麼沒聽你說過?」

  衛若蘭笑答道:「孫兒忘了,當時盡想著如何當差,如何用功,就沒跟家裡提起,連母親都不知道,趕明兒孫兒得她說一聲。」

  衛母沉默片刻,語重心長地道:「你年紀不小了,你那幾個交好的世家子弟,除了馮紫英,其他都定了,連柳湘蓮這個處處不如你的都定下來了,你卻不急?豈能如此,仔細好姑娘都被別人家挑了去,只剩歪瓜裂棗給你。」

  其實,這門親事是程家先提的。

  衛母擔心長孫親事,倒也不曾想到娘家,可巧前兒出門應酬,碰到娘家大侄媳婦,言談間提及衛若蘭的親事,侄媳就動了心。

  衛若蘭今年十五歲,已經是四品官職,雖不知他如何得了長泰帝的青睞,但是凡是耳目靈通的都知道長泰帝極倚重他,便是對諸位皇子說話的語氣都不如對他的,加上衛若蘭繼承二房財物,前些年又有衛老太爺的財物,是許多人心目中的乘龍快婿。程太太想到自己的女兒程婉之,進門後還能得衛母照應,立時就拉著衛母吐露心意。

  程家早已落魄了,到衛母大內侄程昱,僅僅是五品員外郎,祖上又不是有爵位的人家,兒子娶婦,女兒嫁夫,都沒法子和高門大戶聯姻,對於程家來說,衛若蘭就是第一等人選,是渴望而不可及的王孫子弟。

  衛母原本沒想到娘家的侄孫女,經侄媳提起,卻不免有些贊同。

  作為出嫁女,父母兄長都已經不在了,只有長嫂在世,幾個侄子庸庸碌碌,在京城裡被一多半的權貴踩在腳底下,她也想拉扯娘家一把,又想程婉之性情賢淑,深明禮儀,和衛若蘭倒也十分相配,故亦起心撮合。

  她先與妙真說明時,其實沒將妙真的意見放在心上,不過是通知一聲,畢竟自己是衛若蘭嫡親的祖母,衛若蘭在自己跟前長大,這樣的終身大事只要自己說了,衛若蘭就不會不聽。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衛若蘭居然是如此反應。

  衛母忍不住又道:「蘭哥兒,聽祖母的話,祖母都是為你著想,再過幾年好人家都叫別人挑走了。你的心思就該放在差事上,內宅裡這些瑣事你就不用管了,有祖母呢,祖母必定給你料理得井井有條。先定親,過二年成親,不會耽誤你的前程。」

  衛若蘭堅定地搖頭道:「孫兒出繼不足一年,實在無此心思。況且,這樣的事情自由母親打聽料理,如何能勞累祖母?竟是別耽誤程家姐姐的終身大事了。」

  衛母不肯放棄,意欲再勸,忽聽有人來報,說有人拜訪,衛若蘭方告罪退下。

  程婉之背負著父母的期望而來,雖從衛母嘴裡得知衛若蘭不答應這門親事的意思,但是想到衛若蘭的文武兼備,仙郎一般的模樣,程婉之面紅耳赤,心想再沒有人能比得上衛若蘭了,如何甘心嫁給不如他的那些粗鄙之人?因此就在衛伯府住下,早晚都能見到晨昏定省的衛若蘭,時間長了,他知道自己的好處,就會改變心意了。

  衛若蘭聽說後,索性就不回府了,又代人值班,早早進宮。

  這麼一來,他就錯過了柳湘蓮定親的熱鬧。

  柳湘蓮定親,先過納采、問名和納吉三禮,得知消息後,寶玉忙丟下園子裡的事情,約了將養一年堪堪痊癒的秦鐘,二人一齊去向柳湘蓮道賀。

  柳湘蓮雖然落魄,但他素性爽俠,三教九流都有他的好友,因行三禮時眾人都不好登門道賀,也與他們無關,便打趣讓柳湘蓮請客。柳湘蓮也是好酒之人,定在了納吉後的第四日在家裡擺酒,又請了一班新戲,宴請諸位好友。

  寶玉到時,柳家早已來了許多人,足足擺了四五桌酒席,上至達官顯貴,下到販夫走卒,一方錦衣華服,一方布衣草鞋,各自推杯就盞,呼朋喝友,其景堪稱天下之奇。

  衛若蘭比寶玉早來一步,柳湘蓮定在這一日就是顧慮到他先前在宮裡當差,今兒才休沐。

  見到寶玉,衛若蘭眉頭微微一動。


第039章 :

  因陳也俊衛若蘭等人都和賈寶玉相熟,常有來往,柳湘蓮便安排寶玉和秦鐘坐在他們這一席,然後又去招呼其他人,忙得不可開交,在座諸位都不在意。

  馮紫英笑道:「寶兄弟,經常見不到你,都在做什麼營生?」

  寶玉正在叮囑秦鐘不可吃酒,又將秦鐘跟前的酒盅拿到自己跟前,其體貼關懷處溢於言表,聞言忙笑回道:「也沒做什麼,就是遊蕩於花前月下,尋找詩思詞意,或者替人題詩作畫,昨兒又得了兩首詩,還特特為詩配了畫,忙到半夜才算完。」

  啪的一聲,馮紫英打開手裡摺扇用力揮了揮,道:「寶兄弟越發進益了,不知道又做了什麼好詩好畫?我就不耐煩這些,詩啊詞啊沒的看了腦子疼。寶兄弟既有了新詩新畫,明兒我親自登門送上幾把素扇,請寶兄弟賞臉,一面兒題詩,一面兒作畫,拿將出去也讓我染些書香之氣,免得他們一個個都說我目不識丁,只會舞刀弄槍。」

  寶玉一口答應。

  眾人見他不務正業,以此為樂,因明白他的為人,均是一笑,偏有一個不知底細的開口問道:「瞧著賈世兄比我年紀還大些,天天做這些活計,如何讀書?」

  一聽讀書二字,寶玉頓覺不堪入耳,心想說話這人定是鬚眉濁物,正欲反駁,忽見說話之人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生得形容秀美,舉止雅致,渾身不見半分俗氣,眼睛頓時為之一亮,又犯了昔日的毛病,急急忙忙地咽下口中將吐出來的話語,笑道:「業師舊年就回來了,我也在認真讀書呢,這些家務都是閒暇時做的。」

  聽了這番話,眾人都覺得十分好笑,怕寶玉臊了,便壓了下去。

  衛若蘭冷眼看著寶玉因仰慕說話之人的品貌,忙撇下秦鐘,湊到跟前,笑道:「未曾見過這位兄台,請示尊姓大名?」

  韓奇和陳也俊都不是多話的人,笑聽馮紫英道:「他今年才回京城,你自然沒見過他。」

  一語未了,此人便道:「在下姜華。」

  寶玉贊道:「《說文》有雲:華,榮也。兄台人好,名字也好,光彩奪目,豔麗奇絕,反倒是我的名字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衛若蘭亦不認得姜華,入席後才得馮紫英介紹說他是皇后嫡親的外甥,自幼隨父母長於江南,舊年柳湘蓮南下販磚瓦木石等物時結識,今年二月得長泰帝傳召,方闔家進京,其父已位居二品,端的位高權重。奇的是,薑家進京一月有餘,皇后並未宣召娘家眷屬進過宮,也沒任何賞賜,衛若蘭猜測有人說皇后和娘家極疏遠的話並非空穴來風。

  姜華看了寶玉一眼,目光落在他胸前掛著的通靈寶玉上,問道:「常聽人說,賈世兄乃銜玉而生,這就是那塊天生的奇玉?」

  寶玉見他有興致,忙伸手摘了通靈寶玉下來,殷勤地遞給他看,嘴裡卻笑道:「什麼天生不天生,就是一塊堅硬的石頭罷了,也沒什麼稀奇,和我一樣是個蠢物,反倒是世上許多不曾銜玉而誕的人強過我百倍去。」

  姜華以掌托之,翻來覆去看了良久,道:「這上頭有許多字跡,不知靈驗否?」

  寶玉搖頭道:「一塊石頭,何來靈驗?縱使上面字跡說得天花亂墜,實則並未遇到過消災解難的好處,想來是不靈驗的。」

  姜華聽了,倒是對他有些刮目相看。自己雖身處江南,實則對京城裡的消息十分靈通,其內自然提起於寶玉之奇異,人都說他頑劣異常,不喜讀書,唯獨愛和姊妹們頑鬧,又是個愛調脂弄米分的主兒,如今看來傳言大謬,今日所見,分明是個如寶似玉的公子,言談舉止俱無俗氣。想來也是,若是個庸人,柳湘蓮怎會和他這般交好?

  將通靈寶玉還回,姜華露出一抹笑意,道:「既如此,明兒遇到靈驗的事情,賈世兄千萬記得說與我們聽,好叫我們見識見識。」

  寶玉心裡歡喜,一口答應,然後將玉重新戴上,坐回原處。

  秦鐘未免有些悶悶不樂,只是他年紀輕,生得又似女兒,每每羞怯不多言,旁人都未曾留心,推杯就盞,熱鬧起來。

  衛若蘭仗著內功精湛,耳聰目明,幾次劃拳猜枚都贏了,罰了眾人許多酒,立時便被眾人所棄,都不和他頑了。衛若蘭笑嘻嘻的也不在意,自己倒了酒一面慢慢吃,一面看他們爭得面紅耳赤,沒有半分世家子弟的風範。

  酒過三巡,眾人越發放蕩不堪,有人問寶玉道:「寶兄弟,聽說你住進大觀園裡,你們家的大觀園聚集了天地間的鐘靈毓秀之氣,又勒石刻字,為風流雅事,幾時請我們逛一逛?」

  寶玉搖頭道:「請世兄見諒,大觀園如今是家中姊妹們的居所,實難待客。」大觀園清雅脫俗,原是姊妹們的居所,亦是一方樂土,焉能叫鬚眉濁物玷辱了去,仔細人多進去,熏臭了大觀園,姊妹們住在裡頭也沒什麼趣兒了。

  寶玉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瀟、湘館是最清淨幽雅的所在,偏生林妹妹不肯入住,幸而老太太和太太慈悲,仍叫人收拾了,安插器具,好讓林妹妹偶爾小住。

  可巧柳湘蓮送了上等的惠泉酒過來,聞言道:「快別為難了寶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裡,他哪能做得一點兒主。若真是想逛園子,等年下下雪,咱們一夥兒人去城外的梅園,那才是正經清雅的所在,弄幾罎子好酒,圍著紅泥爐吃火鍋兒,必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那人順勢道:「好,年下我做東,請大夥兒賞梅吃火鍋兒,或者弄些烤肉也好。」

  複又熱鬧起來。

  韓奇累了,坐回原處,側頭問衛若蘭道:「聽說你們家要和程家結親?」

  衛若蘭臉上變色,道:「何出此言?」

  坐在他另一側的馮紫英聽到了,詫異道:「你不知道?如今京城裡頭雖不致人盡皆知,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了,乃因你出繼一事鬧得滿城風雨,許多人家都認為你是金龜婿,凡是對你時常留心的人家都知道這件事,遇見令祖母時詢問,令祖母亦未否認。」

  衛若蘭眉頭緊鎖,冷聲道:「沒有的事,我母親沒答應,我也沒答應。」他一直在宮內當差,才出宮休沐就往柳家來了,不知此事,如今得知,未免有些恨自己一時之軟。

  馮紫英奇道:「如此說來,是程家一廂情願?」

  見衛若蘭頷首,馮紫英哈哈大笑,韓奇則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苦了你了,出繼一事才過去多久,就發生這樣的事情,只怕是想逼著你就犯呢。」他們向來年輕氣盛,對這樣的事情極是不滿,尤其韓奇自己還沒推掉史家的親事。

  衛若蘭漠然道:「他們都不怕壞了名聲體面,我一人一身,又是男子,怕什麼?」橫豎黛玉不是那些以名聲看人的人,到時候請媒人中間說明緣故即可。

  韓奇歎道:「你比我強些,既沒請冰人上門求親,也沒行三書六禮,橫豎怨不到你。」

  馮紫英忍不住越過衛若蘭看他,問道:「你又怎麼了?親事出了變故不成?說起此事,我正要問你,想必許多人也納悶兒,提親後不就該問名了麼?平常人家定親,納采問名納吉都是連在一塊兒行禮,柳家便是如此,你們家怎麼沒動靜了?」

  事關史湘雲,寶玉忙從熱鬧中分神,側耳傾聽。

  衛若蘭注意到這一幕,肘尖碰了碰韓奇,韓奇經他提醒,看了寶玉一眼,喜怒難辨,半日,方回答馮紫英道:「原想二月問名,偏生不巧了,都說二月日子不好,三月又是單月,家慈意欲尋雙月雙日,五月又太毒,故擇六月初八。」

  其實韓家壓根就沒這麼想,只想早點問名早點以八字不合退親,只是南安太妃一心護著史湘雲,登門來找錦鄉侯夫人好幾回,總是說史湘雲如今深居簡出,在家裡安安靜靜地做針線,已經痛改前非了,讓他們再多給些時日,好好考校史湘雲的好處。無可奈何之下,錦鄉侯府方定了六月的日子,打算即使史湘雲改過,他們亦要退親。

  馮紫英點點頭,不再多問。

  衛若蘭想到李明耳打探到的消息,淡淡一笑。

  卻說寶玉聽了這些話,亦覺放心,瞥見秦鐘端起自己跟前的酒杯,忙過去勸他放下。秦鐘體質怯弱,因那年和智能偷情所致,染了風寒,一病連一病,最近方好,不能飲酒。

  衛若蘭心裡有事,席未散就先向柳湘蓮告別。

  他與韓奇等人的對話柳湘蓮都聽到了,柳湘蓮向來認為終身大事事關一生一世,無論貧賤富貴,該當尋一名可心如意的女子,既然衛若蘭對程家小姐無意,程家就不該苦苦糾纏,放出這樣的風聲,如此行為實在是讓人不齒。

  「不必如此,你有事就先回去罷,改日咱們再聚。」柳湘蓮乾脆俐落地道,也沒挽留。

  見衛若蘭中途離開,姜華想了想自己的心事,隨後也告辭了,出了二門追上幾步,連聲道道:「衛世兄且請留步。」

  衛若蘭回頭見到他,一怔,道:「姜兄弟有事?」

  姜華躊躇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小弟不曾在京城長大,想向世兄打聽一些事情,今日世兄忙於歸家料理事務,不好打擾,明兒做東,請世兄賞臉可好?」

  衛若蘭隱約猜出幾分,笑道:「沒什麼不好,明兒我就等著了。」

  姜華喜出望外,臉上笑容清晰可見。

  揮手作別後,衛若蘭逕自騎馬回府,也不往別處去,聞得程婉之未在衛母房內,便去上房給衛母請安,衛母才吃了午飯,見狀笑道:「在哪裡吃了酒?一身酒氣,快去洗了澡換衣裳過來說話。」又吩咐吉祥送解酒茶上來。

  衛若蘭道:「不忙,祖母,孫兒在外頭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不知祖母可知?」

  衛母心中一動,臉上笑容盡斂,歎道:「蘭哥兒,你年輕不懂事,祖母都是為了你好,早些定下來,免得那些居心叵測者盯上你。那些人家的小姐不知根底,不知性情,亦或者有達官權貴意欲招你為婿,你同意是不同意?拒絕就是得罪了人影響前程,不拒絕,若是娶進一個驕縱跋扈的小姐又如何是好?倒不如早些定下來,安安穩穩地當差。」

  不等衛若蘭反駁,衛母又不斷誇讚程婉之的為人,道:「不是我誇她,實在是個好的,我略有不適,她沒日沒夜地侍湯奉藥,素日所見的千金小姐哪有她這樣穩重和平的好孩子?等你們成了親,定能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衛若蘭道:「再好,也是別人的福氣,與孫兒無關。祖母不必為孫兒操心,孫兒心中有數,前兒當差時,陛下說將來親自給孫兒賜婚。」

  這件事是真的,非他妄語。他因不想和程家結親而讓祖母傷心,遂進宮當差以避之,長泰帝笑話了他好一會,最後開口,說如若有人如他祖母這般罔顧他自己的意思、繼續拿他的親事興風作浪,就讓他告訴那些人,將來自己給他賜婚。他原本不想用這些話來回祖母,以免傷祖母之心,只是祖母不顧自己之意,意欲強行結親,他就不得不說了。

  衛母吃了一驚,失聲道:「聖人答應你婚姻自主之權已是十分出格了,如何連你的婚事都十分上心?」她有些驚訝于孫兒所得的青睞。

  隨即,衛母開始憂心忡忡起來。

  衛伯將衛若蘭出繼一事,雖然理由冠冕堂皇,但衛母知道所謂衛二叔傳言看中衛若蘭一事純屬子虛烏有,自己也沒有懲罰他什麼。衛若蘭若對衛伯心懷不忿,他得長泰帝青睞,稍有表白,日後豈不影響衛伯的升遷?從老太爺仙逝,丁憂起複後的衛伯便大不如從前了。

  衛若蘭見到祖母憂色先是不解,隨即想到了在祖母心目中淩駕在自己之上的伯父,暗暗冷笑一聲,垂首道:「聖上看我當差時心神不定,方有此言。」

  衛母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次日,衛若蘭便聽說衛母將程婉之送回家了。

  程婉之回家,並沒有讓流言消散半分,旁人只道兩家即將結親,故程婉之回家待嫁,衛母又不能巴巴兒地對人說兩家不結親,只能聽之任之。而程家為了達到目的,已經使了沒有後路的手段,得知衛母說結親不成後勃然大怒,沒有向人解釋的意思,唯盼流言越演越烈,再弄出些手段來,好讓衛若蘭迫於無奈而答應。

  程家尚且不愛惜女兒的名聲體面,程婉之明知不妥依然順從,作為外人的衛若蘭自然沒有那份慈悲心,冷笑過後,置之不理,前去赴姜華之宴。

  姜華在家中設宴,衛若蘭登門,少不得去拜訪老夫人和姜夫人。

  婆媳二人似乎也在等著衛若蘭的到來,見到他,都極是親熱,女兒做了皇后,姜老夫人如今已是一等公夫人,更是拉著衛若蘭的手,讚歎了好半日,笑對兒媳道:「這麼個好孩子,難得的是有飛箭射猛虎黑熊的本事,一下子就將咱們家華兒比下去了。」

  姜夫人點頭稱是,吩咐姜華道:「你別只顧著讀書習字,好生效仿蘭哥兒文武兼備才好。」

  姜華笑嘻嘻地應了,拉著衛若蘭往廳中去。

  姜老夫人和姜夫人都命丫鬟好生伺候,又囑咐他們少吃酒。

  揮手叫身邊伺候的丫鬟小廝們都推下去,姜華開門見山地道:「今兒特特請世兄來,無緣無故的,想必世兄心裡正納悶罷?」

  衛若蘭微笑道:「確實如此。」

  姜華歎了一口氣,道:「其實不是為了別的事情,就是想問問世兄,近來世兄常在宮裡當差,又在御前行走,想必深知宮中之事,皇后娘娘可好?宮裡頭管得極嚴,外人都不知道裡頭一絲兒消息,小弟父祖心裡不免有些想念娘娘。」

  大約是長泰帝喜好聽各家各府的秘事,將自己的王府皇宮都治理得水泄不通,一絲一毫的消息都不曾傳出去過,包括宮內後妃的性情為人。旁人說皇后和娘家疏遠也是因為眾人都知道皇后在做王妃時,就是除了打發人送節禮或者宮內大宴上會面卻從來不與娘家走動,登基後更不曾額外宣召娘家女眷進宮,薑家二六之期請求進宮請安,也都被駁回了。

  對於嬪妃回家省親,並允許椒房眷屬每逢二六之期進宮一事,長泰帝其實已經後悔下達這道旨意了,覺得後妃定會將宮中秘事悄悄說與娘家人知道。果不其然,嬪妃將宮內細事告知娘家,娘家每回進宮帶來宮外的消息,恨得長泰帝都想取消這道恩旨,被皇后及時阻止。

  衛若蘭深知自己在御前行走,必須謹言慎行,也不能隨意透露宮中細事,況且他不清楚皇后和娘家疏遠的原因,故聽了這些話,微笑道:「御前行走亦不得踏入後宮半步,此規矩也,我並不知後宮之事。然姜兄弟不用擔心,聖上仁慈寬厚,皇后娘娘母儀天下,一切安好。」

  姜華無功而返,姜老夫人和姜夫人得知後同時歎息。

  他們也曾私下向其他嬪妃的娘家女眷打探過宮裡消息,她們都說皇后娘娘在宮中養尊處優,但他們都不相信,那些嬪妃的話能有幾句真假?怕是在看他們的笑話,盡說些假消息。況且皇后向來不得皇太后的喜歡,從前的妃子榮升了皇太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能不尋皇后的晦氣?指不定皇后是在宮裡受苦呢。

  姜夫人忽道:「我記得老太太說榮國府的外孫女靜孝縣主曾在娘娘宮裡小住了幾日,明兒尋個理由去榮國府拜訪,等見到她再細問問。想必,靜孝縣主不會像蘭哥兒這樣嘴嚴。」

  薑老夫人眼睛一亮,隨即搖頭道:「罷了,哪有咱們家去他們家拜訪的道理?不過你的法子卻是極好,從靜孝縣主入手,定能知道娘娘的處境。可惜了,她還沒出孝,榮國府的姑娘們又不愛出門應酬,一時半會兒竟見不到她。」

  姜華卻道:「我和他們家的寶玉倒是一見如故,改日我找他,讓他提醒管家太太一聲,姊妹們該交些閨閣密友了,到時候要一張賞花宴的帖子,叫姐姐去一趟。」

  薑老夫人婆媳拍手稱好,忙命他用心攛掇寶玉行此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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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

  姜華打算倒好,誰知寶玉雖然羡慕別家的瓊閨秀玉,也贊同姜華的想法,奈何諸姊妹都不曾辦過詩社花宴,不知從何下手,除了親戚家,也不認得別家的千金小姐,而賈母邢王夫人等亦無意教導三春如何料理,因此聽了寶玉的提議後,就不了了之了。

  得到寶玉的回應,姜華為之呆愣,半日說不出話來。

  寶玉不好意思地道:「家中姊妹多羞澀,恐辦得不妥,惹人笑話,怕是辜負了府上小姐意欲結交的一番美意。」他有心和姜華結交,但他天生的與眾不同,無意為難姊妹們,明知她們不懂這些卻強行令她們如此行事,出醜了該當如何是好?

  姜華從未遇到這種情況,回過神時忙道:「都說一回生二回熟,舍妹也不是那等輕薄脂米分,便是府上小姐初次料理出了差錯,亦不會笑話。」

  為了讓妹妹早日見到黛玉,姜華苦勸寶玉改變主意。

  不料,寶玉搖頭道:「多謝府上小姐,只是我不忍姊妹們為難,唯有拒絕了。不過,府上小姐有意的話,倒可給姊妹們下帖子請她們,想來姊妹們都願意出門,也借府上小姐的光兒長些見識,日後自己辦賞花宴就有了經驗也未可知。」

  姜華心想若不是為了見黛玉,榮國府幾位小姐焉能入自己妹妹的眼?無奈之下,只得將此事告知祖母和母親,婆媳二人面面相覷,一時竟無言以對。

  寶玉卻不知姜華心內的糾結,歡歡喜喜地跟姊妹們說不必為此事費心了。

  黛釵抿著嘴笑,迎春沉默,惜春白了他一眼,獨探春道:「原本就是無理的事情,偏二哥哥你一頭熱地跟老太太和太太說,讓我們姊妹延請各家小姐,此舉豈不是說老太太和太太的不是?叫人知道了,又笑話咱家小姐縮手縮腳。虧得老太太和太太這樣疼你。」

  寶玉不解,問道:「這是何故?」

  諸姊妹都不言語,黛玉起身笑道:「和我不相干,你們一家人自己說,我去畫畫。」

  原來此時諸姊妹都在惜春的蓼風軒,看黛玉和惜春拿著園子裡的景色入畫,寶玉從外頭回來,給賈母和王夫人請過安後,挨門挨戶地找到這裡。

  惜春跟著站起,道:「林姐姐等等我,我也不懂這些,叫三姐姐解釋罷。」

  黛玉和惜春離去後,迎春也跟著走了,只剩寶玉、寶釵和探春三人。寶釵是事不關己不開口,含笑坐在一旁。探春當著寶釵的面,也不能說寶玉言語時賈母對王夫人表示出不滿,認為作為當家主母,王夫人理應帶姊妹們出門應酬交際,而王夫人本就因她們姊妹都不是親生的所以不用心,聽了寶玉的話,就以為是她們姊妹有所抱怨,寶玉才借姜華之口來說。

  每想到此處,探春都覺得憂心不已。

  前些日子她替王夫人說話,得了王夫人的青睞,經此一事,只怕這份好感便煙消雲散了。

  寶玉想了半日不得要領,隨即丟下,興沖沖地去找黛玉惜春看他們作畫,好等人來求題倩畫時,自己臨摹他們的技法小露一手。

  黛玉因皇后遠著姜家,她心裡偏著皇后,自然對薑家敬而遠之,況且好端端的薑家突然起意想和迎春姊妹們結交,太突然了些,叫她不由得起了幾分疑心,好在寶玉是個無能的,姊妹們又實在難以行事,唯有推辭,便是薑家有算計也無礙了。

  展眼三月中浣,因昨夜雨疏風驟,黛玉清晨起來見窗外落紅陣陣,偏又被丫鬟隨意混著灰塵掃走,不覺為之一歎,想到大觀園裡的花恐怕亦是落得此命運,思及自己身世飄零,觸動心思,便尋了花鋤、花囊和花帚出來,一路往沁芳閘來,劉嬤嬤和雪雁遠遠地跟著。

  她雖不住大觀園,卻常去大觀園賞玩,和姊妹們同樂,劉嬤嬤也建議她如此,常走動對身體好,因而沁芳閘那裡的畸角有她的一個花塚。

  漫步林間,風過花落,繽紛如翩躚的米分蝶,飄落在地上石間己身,如詩如畫。

  黛玉一面歎桃花凋零,滴下些淚來,一面拿著花帚輕輕掃動滿地落花,成堆後,以手裝進花囊裡,拉上系子掛在花鋤上,拿著花帚往畸角的方向走去,忽見寶玉遠遠地站在池邊,不禁走過去問道:「你在這裡作什麼?」

  寶玉回頭見是她,忙叫她把花掃起來撂在水裡,又說他撂了好些在裡頭隨水漂走。

  黛玉搖了搖頭,不贊同,寶玉聽她說只園子裡的水乾淨,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糟蹋了花,不禁點頭承認她說的有理,又聽她說有花塚等語,頓覺新奇雅致,喜不自勝地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

  黛玉問是何書,寶玉忙以謊言應對,被她一眼看穿,無奈,寶玉只得將書遞給她。

  黛玉並未接過來,而是就著他的手看了封皮,上書《會真記》,忍不住道:「我道是何書,當作寶貝似的還騙我說是四書。」

  原來她在皇后宮中早已看過這些書了,不以為奇。

  這些書都是□□,立意和規矩相悖,皇后也是藏得嚴密,閒暇時悄悄拿出來看,被她發現後,遞給她看。她原本覺得詞藻警人,余香滿口,偏生皇后說詞曲雖好,鶯鶯也癡情,只那個張生不好,竟是個輕薄負心人,紅娘也不是個好丫頭,又說起鶯鶯之悲慘命運,又教導她須得自尊自重,不可效仿崔鶯鶯,身邊也不能容許紅娘這樣的丫頭。

  將那《會真記》從頭看到尾後,黛玉既敬佩崔鶯鶯與眾不同的心氣兒,卻又恨她不知自重,被張生和紅娘三言兩語挑動,做下不可挽回之事,最後反而被棄,那張生更是無情無義,同友人談論時雲鶯鶯是必妖於人的妖物,薄情可見一斑。

  寶玉聞言一呆,道:「莫非妹妹看過不成?我也是茗煙才買了與我的。」

  黛玉原不是口是心非的人,不說自己看過,也不說自己沒看過,抿嘴笑道:「你身邊那些小廝沒一個好的,盡引你做這些事。你看這些書也罷了,卻得藏好了,仔細叫人知道告訴舅舅舅母,有你的好處呢!」

  寶玉嬉笑道:「妹妹知道我不怕,我藏得嚴實,旁人不知道。」

  說著,將書收了,和黛玉一同收拾落花,才裝進花囊,又去花塚掩埋,忽見襲人匆匆地走過來,見寶玉和黛玉站在一處說話,劉嬤嬤和雪雁離得不遠不近,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逕自對寶玉道:「哪裡沒找到,摸到這裡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

  黛玉見襲人只和寶玉說話,說話時只看著寶玉,催促寶玉回去,對自己有著十分明顯的排斥,似有幾分有恃無恐。雖說她並未對自己無禮,但也未曾對自己有禮,若是站在此處的是寶釵,只怕早就狗顛兒似的上前說說笑笑了。

  劉嬤嬤冷眼看著,暗生怒意,上前扶著黛玉,令雪雁接了花具,道:「姑娘,咱們回去罷,既然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也該過去瞧瞧。」

  黛玉點頭,寶玉忙別過她,匆匆趕回怡紅院換衣裳。

  在回賈母正院的途中,劉嬤嬤諷刺道:「那花襲人越發拿大了,當自己是什麼呢?倒在姑娘跟前擺臉色,莫不是寶二爺是她的囊中之物?虧得府裡老太太和太太都不知道,倘或知道了,有她的好處!」

  黛玉雙手掩耳,道:「休提這些,橫豎和咱們不相干。」

  原來身邊有了劉嬤嬤這些人服侍,常聽說寶玉房中他和襲人同衾而臥,既是同衾,便是同床,而寶玉和襲人雲雨之情業已知曉,並非近來之事,想起衛伯府的舊事,回思寶玉當時只有十歲,對襲人這樣的丫頭不免多了幾分厭惡之情。

  回房換了衣裳,坐車去東院給賈赦請安時,寶玉已經來過回去了。

  邢夫人親熱地拉著黛玉說話,帶她去見賈赦,不料賈赦雖病著,卻在房中坐著太師椅,聽姬妾唱曲,黛玉心內失笑不已,白擔心了一場。

  乍見黛玉,賈赦忙輕咳一聲,端坐著,和顏悅色地道:「我身上不妨事,就是春時犯了咳疾,太醫說吃兩丸藥就好了,好孩子,難為你親自過來。別在我屋裡久待,仔細過了病氣,和你舅母去她房裡頑去。」

  黛玉聽了,方告退。

  至邢夫人房中,邢夫人平素十分寂寞,素日又喜模樣齊整的孩子,捨不得放她離去,說道:「玉兒,橫豎你不住在大觀園裡頭,不嫌棄這裡地處狹窄的話,閑了常來我這裡逛逛。」

  黛玉心中一動,忙道:「舅舅舅母有友愛兄弟之風,焉能嫌棄舅舅舅母所居之舍?住在府裡幾年,多是守孝期間,不敢過來,怕衝撞了舅舅和舅母,倘若舅舅和舅母不嫌棄玉兒的晦氣,玉兒閑了,常來給舅舅舅母請安。」

  賈赦昏庸好色,邢夫人刻薄貪吝,偏安一隅的他們又何嘗不是可憐人。雖說以東為尊,但那是在賈代善尚在的情況下而言,如今和正院相比,賈赦住在東院便名不正言不順了。

  近來研究這些的黛玉方知府內的古怪,更覺憂心。

  邢夫人頓時眉開眼笑,忙命丫鬟揀好茶好果送上來,又命用玉泉山的泉水沏茶,到晚間才就著伺候賈母晚飯的時機送黛玉過去。

  隨後黛玉常去東院走動,越發察覺出邢夫人的落寞。

  賈赦待她不好,賈璉和迎春不曾視她為母,鳳姐和她這位正經婆婆反倒不如對王夫人,賈琮又是個和賈環一樣的小凍貓子,府裡上下人等誰把她放在眼裡了?她自己又無嫡親的兒女,又無別的營生,不攥著錢以供晚年,又能如何?

  這日,黛玉便叫上了迎春一起。

  迎春素來畏懼賈赦和邢夫人,平時都和探春惜春一起,恨得黛玉忍不住拿書以書脊敲她的手,說道:「探春妹妹和惜春妹妹都是侄女,不常給大舅舅大舅母請安也就罷了,姐姐是女兒,如何能一般行事?姐姐善弈,可見胸中也有丘壑,怎麼就不明白親生父母的要緊?大舅舅大舅母平時對姐姐不聞不問,姐姐只在外祖母身邊住著,問姐姐什麼呢?莫不叫他們反過來將就姐姐不成?妹妹我常盼有父母在堂,姐姐有父母卻如此疏遠,將來如何呢?」

  說畢,一時又覺得自己是妹妹身份,這樣指責姐姐十分不妥,忙又賠罪。

  黛玉和寶釵不同,迎春心中明白,忙道:「妹妹說是金玉良言,何須賠罪?旁人雖看得明白,又有幾人這樣說過?我心裡暖和得很。若說老爺太太對我不聞不問,細思妹妹的言語,確是我的不是。只是我這樣的性子,常惹老爺太太生氣,到了跟前,實是不知如何是好。」

  想到被邢夫人斥責的言語,迎春瑟縮了一下,猶有餘悸。

  黛玉輕歎,道:「從前姐姐那行事,莫說我了,姊妹們哪個看得過去?何況大舅母?姐姐只管去,說不定大舅舅大舅母早和從前不同了。」

  不容迎春退縮,黛玉拉著她去給邢夫人請安。

  初次見迎春主動過來,邢夫人亦覺驚喜,況迎春模樣兒也不比旁人遜色,忍不住對黛玉道:「明兒常帶你姐姐一起頑,跟劉嬤嬤學些眉眼高低,她那屋裡亂得我都看不過去,若不是司琪性子潑辣,不知道她被欺負成什麼樣子。」

  迎春頓時受寵若驚,忙低頭應是。

  黛玉笑道:「舅母說反了,迎春姐姐是姐姐,哪有叫我帶姐姐頑的道理?讓人知道,不得說我輕狂。倒是常聽說舅母年輕時亦是管家的一把好手,下人們都十分敬畏,叫二姐姐跟舅母學才是名正言順,舅母跟前有女兒承歡,也不致寂寞。」

  邢夫人看了迎春一眼,道:「只怕我這裡不如老太太那裡好,或者不如園子裡好,我也不如老太太和二太太有體面,你姐姐不願搬過來住。」

  迎春亦非愚笨之人,心想自己也已經十五歲了,住在賈母和王夫人那裡這麼些年,雖然姊妹們一起上學讀書,跟李紈學些針黹女工,但管家理事這些半點不曾學過,若錯過這樣的機會,就再也沒有了,忙道:「太太肯教導女兒,是女兒修了幾輩子的福,焉有不樂之意?」

  邢夫人臉上多了三分笑意,道:「既這麼著,你每天來請安時就跟我,晚上再回園子。你們搬進園子裡才一個月,若搬出來,旁人只當我和你老爺對娘娘不滿。」

  迎春心中一喜,忙遵命。

  黛玉從東院出來,迎春便留在了東院,劉嬤嬤悄聲道:「姑娘倒好心。」

  黛玉回首看了漸漸遠去的黑油大門,道:「明知府裡繼續這樣下去不好,若是對姊妹們無動於衷,我成什麼人了?橫豎我也沒費什麼心思,只盼迎春姐姐拿出下棋的本事來,好好跟大舅舅和大舅母相處,有個好著落。若不能,我也沒法子了。」就像提醒史湘雲一樣,史湘雲不放在心上,她再也不會說第二回,橫豎她盡心了,無愧於心。

  有了這樣的契機,迎春和邢夫人的相處日益好將起來,畢竟迎春又不是那等善於心計的女子,她行事越是軟弱無能,邢夫人越是恨鐵不成鋼,連罵了她好幾回,又教她如何處置身邊造反的奴才,一來二去,反倒有了情分。

  王子騰夫人的壽誕時,那邊打發人來請賈母和王夫人,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自己便不去了,只有薛姨媽和鳳姐帶著賈家幾個姊妹、寶釵、寶玉同去。

  邢夫人拉住迎春沒叫她去,罵道:「那又不是你的舅舅,你去作甚?」

  迎春唯唯稱是。

  黛玉亦不曾過去,誰知晚上就聽說寶玉回來在王夫人屋裡燙著了,是賈環下的手,遂約姊妹們探望,寶玉覺得自己醃臢,忙擺手叫她們都避開。

  本都不曾放在心上,誰知鳳姐和寶玉同時發起瘋來,見人就殺,嚇得闔府不安。

  姐弟二人不省人事了好些日子,就在二人快沒氣的時候,府裡都意欲準備後事了,賈政都放棄不管了,獨賈赦和賈璉二人上躥下跳,想盡了方法,尋僧覓道,都沒能叫二人清醒一會兒,這時,忽然聽到外面隱隱傳來木魚的聲響,又有佛號清晰入耳。

  賈母不顧賈政的阻止,忙命快請,須臾之間便見進來一個跛足道人和一個癩頭和尚。

  剛請進來,眾人便覺得不堪入目,實在是太醃臢了些。

  眾人正打量他們二人,他們二人亦在打量著眾人,看到陪伴著賈母的黛玉時,面色陡然一變,失聲道:「怎會如此?絳珠無淚,如何還甘露之惠?」

  縱使二人及時掩口,旁人也都聽到了,忍不住看向黛玉。

  黛玉只覺得奇怪,卻沒有開口,低頭尋思時,那邊賈政已經開口說話了,僧道二人迅速轉移話題,取通靈寶玉持誦。

  此時此刻,衛若蘭聽聞寶玉遇魘,正在榮國府門口等那僧道二人。


第041章 :

  衛若蘭惦記著那一僧一道久矣,都說僧道度化世人,偏生這二人明知世人前景艱難,也曾預示一兩句,要化人出家,其家人如何會允?倘若他們說明白,這些人家定能避開災厄,他們偏不說清楚,於是,便心安理得得地冷眼看著別人家破人亡,然後再接入空門。

  經歷種種,衛若蘭約略明白為何仍有許多人不信僧道了,概因許多僧道壓根就沒有濟世救人的心思,反而是超脫令其遁入空門,似百苦大師那樣的高僧又有幾人?

  在衛若蘭等待的時候,那廂僧道二人已持頌完畢,瘋瘋癲癲說了好些不知所謂的言語,遞與賈政,囑咐他們將通靈寶玉懸於臥室上檻,又雲二人必得安置於一室,交代除了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後方能身安病退,復舊如初。

  話尚未說完,便聽賈璉呵斥道:「放肆!你這哪裡來的和尚道士,在這裡胡言亂語,想必是沒有本事的。又不是小時候了,叔嫂二人焉能置於一室,寶玉還罷了,是男子,理當有妻母,我那奶奶有母在王家,並不在這裡,身為婦人,又何來妻子之說!」

  僧道二人一呆,竟無言以對,原本他們就是為了寶玉來,少不得依照寶玉來說,並不是為了鳳姐,卻哪知賈璉近來讀了不少書,自覺府內毫無章法,越發講究起來。

  賈赦皺眉道:「璉兒,速去請你岳母過來守著你媳婦。」

  賈璉狠狠地瞪了僧道二人一眼,道:「再沒有將侄媳婦安置在嬸娘臥室裡的道理,叔嫂二人同室,更是毫無體統可言!」說畢,忙叫人備馬,親自去請王夫人、薛姨媽之兄王子騰的夫人,先前鳳玉二人出事,她亦曾來探過。

  賈政卻請僧道二人吃茶,不料二人置之不理,凝神望著立在賈母身邊的黛玉,而黛玉已經想起往事了,坦然回視,聲音依舊輕柔婉轉,道:「幼年曾聽父母說,在我三歲那年來了一個癩頭和尚,意欲化我出家,我爹娘不許,那和尚便瘋瘋癲癲地說了好些不經之談。你們道友二人進門便先沖著我說話,莫不是知道些什麼?」

  賈母聽了,亦覺奇異,同時想起薛家說金鎖是癩頭和尚給的,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莫非這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竟大有來歷?

  不獨賈母,旁人都想起來了。

  癩頭和尚,他們已經聽過許多次了,化黛玉出家的是癩頭和尚,給薛家金鎖的是癩頭和尚,今兒來救鳳姐和寶玉的依舊有癩頭和尚。

  王夫人最是惦記著金玉良緣,忙問道:「我那外甥女兒寶丫頭的金鎖,也是大師給的?」

  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都不曾料到黛玉忽有此言,不愧是天性玲瓏的絳珠仙子,只因自己那一句話就想出這麼些事情來,又引得王夫人詢問金玉良緣,措手不及之下,癩頭和尚只得實言相告道:「確是我給的兩句話,叫鏨在金器上,那金鎖卻不是我給的。」

  賈母面露微諷。

  偏生薛姨媽母女因擔憂寶玉,亦在此處,聞聽此言,依舊沉穩如常,神色自若。

  王夫人才不管給的是金鎖,還是兩句吉利話,橫豎她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緊接著道:「從前大師叮囑我那妹妹,說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必然是有原因的?」

  眾人只見癩頭和尚微微點頭,卻不再回答王夫人的話,反而轉過頭對跛足道人道:「道兄,咱們救了人後速速去罷,既有此故,必然非人力可扭轉,想來也是天數。橫豎金玉成對,亦未曾擾亂既定的命運。」

  跛足道人歎道:「只怕因果難了,難入仙班。」

  癩頭和尚點頭,道:「道兄說得不錯,或有其他機緣也未可知。」

  說罷,二人不理眾人疑問,竟是攜手離開,賈母心內疑惑未解,忙命人去追,這二人中分明有一個跛子,卻哪知下人出了房門,就見不到二人的蹤影了。

  僧道二人飄然出了榮國府,才出了甯榮街,忽聽背後有人道:「二位且請留步。」

  聞聽此言,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都是大吃一驚,他們二人法力高深,癩頭跛足不過是出現在紅塵中的幻象,他們竟不曾聽到背後有人跟著,回頭一看,卻是玉樹臨風一公子,骨骼清奇,面相俊逸,同時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癩頭和尚失聲道:「這面相,似得天獨厚!」

  跛足道人細細打量了衛若蘭片刻,驚異道:「莫不是他改變了這紅塵中的命數?分明得一絲天道眷顧,連自己的命運都改變了!」

  二人相視一眼,掩不住雙目中透露出來的驚詫,心中更是如翻江倒海一般。

  衛若蘭權當沒聽到二人的言語,自顧自地道:「你道友二人既是方外之人,就別插手這紅塵俗事,攪亂別人的命格。倘若你二人逢人有難,點明一二令其避免,他們感激你二人,我也高看你二人,偏生你們只顧著什麼因果,冷眼旁觀,置之不理,修的是什麼佛?修的是什麼道?捫心自問,若無你們二人私贈藥引、吉讖,焉有金玉良緣造成木石前盟的悲劇?猜疑不斷?我不知你二人在榮國府裡是否瞧出了什麼,今有一言相告:木石前盟已成空,林公耗費心機,方給林姑娘求得一線生機,你們若打著什麼以淚還債的主意,趁早給我收了。」

  癩頭和尚道:「公子到底是何人,竟對這些世外之事瞭解如此之深?」

  「你二人莫問我是誰,我不過是一個瞧不過你們拿他人做棋子的人罷了。既然他們下世為人,前塵往事就該煙消雲散,而不是牽扯到紅塵中的無辜人等。」衛若蘭冷冷一笑,道:「我不懂什麼因果,也不知什麼薄命司,更不知什麼還淚還債,但我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以死抗之也不是不能。叫我知道你們意圖絕了林姑娘好不容易才有的生路,休怪我下狠手。」

  僧道二人齊齊皺眉,先前滋生的一絲想法頓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跛足道人沉思半晌,忙道:「此乃天數,我等已無能為力,亦不敢有違天道,公子盡可放心。公子得天獨厚,偏又存慈悲之心,有濟蒼生之能,確是絳珠仙子的機緣,只是脫塵之後如何了結這段風流公案,卻不是我等所能知曉的了。」

  對他們的識趣,衛若蘭頗為滿意,面上現出一絲笑容。

  僧道二人暗暗松了一口氣,雖說他們法力高深,但在紅塵中卻不能動用,以免破壞了紅塵中既定的秩序,不妥協的話,面對衛若蘭奇高的武功,必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衛若蘭忽然道:「為何我覺得二位十分古怪,分明是他人陪著神瑛侍者下世,絳珠仙子還淚,何以二位對待二位姑娘的態度如此截然不同,化林姑娘出家,不讓她見外人,轉頭卻對薛姑娘贈藥贈讖,又指定姻緣,莫不是二位也存了私心?」

  一席話尚未說完,眼前就沒了僧道二人的蹤影,仿佛一瞬間就無影無蹤了。

  衛若蘭見狀,微微一呆。

  然他目的已然達到,便騎馬往自己在外頭的宅子行去,自去跟先生讀書。雖不知未來如何,但好歹聽到僧道二人不再攪合林黛玉命運等語。

  卻說榮國府內尋不到僧道二人,賈母等人少不得依從僧道二人的言語,將寶玉抬到王夫人的臥室內,有王子騰夫人守著女兒,為救妻子,賈璉也妥協了,鳳姐亦被安置于王夫人臥室,榻與寶玉相對,中間隔一屏風。

  將玉懸於檻上,王夫人和王子騰夫人各自守著寶玉和鳳姐,不許旁人進來,到了晚間,二人果然醒來,嚷著腹饑,忙命人盛了米湯與他們二人。

  得此消息,各處紛紛念佛,都認為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有大神通。

  既覺得僧道二人如此,難免就跟著想起癩頭和尚說的金玉良緣,先前不放在心上的也都正視起來。薛姨媽喜不自勝,暗道是意外之喜,天賜的金玉良緣,和尚道士真真切切承認了的,為了寶玉好,想必賈母不會不同意了罷?

  母女二人得到王夫人之諾,黛玉無心,已經不在她們的防備之列了,倒是可以與她交好,如今只需得到賈母的同意,便可成就金玉良緣。

  不料,旁人議論紛紛的時候,賈母依舊巍然不動,半點不提金玉良緣。

  黛玉不禁搖頭,卻在想那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的奇異之處,別的猶可,獨那絳珠二字十分熟悉,他們看到自己的時候,為何偏偏說絳珠無淚?絳珠指的是誰?不管怎麼想,都覺得是說自己,自己姓林,名叫林黛玉,何來絳珠?

  黛玉坐在窗下案前,合目沉思。

  唯獨她自己清楚,父親臨終前,她曾在父親房內看到過絳珠二字,那是火盆裡未曾燒盡的片紙隻字,並非人名,而是草名,乃為絳珠草,依稀還有「僧」、「道」、「通靈」、「雨村」等字。她原未在意,只覺得奇怪,畢竟通靈寶玉她知是寶玉所有,如何現在紙上?亦知雨村是幼時西席的表字,留心之下,後來又看到父親焚了幾次字稿,悄悄地收集了一番,又見到「寶玉」、「黛玉」、「寶釵」等諸姊妹的名字,以及「大觀園」、「怡紅快綠」等字。

  當時她未曾在意,如今細想,只覺得驚心動魄,父喪猶在元春封妃之前,焚去的字稿之上如何有「歸省」、「大觀園」、「怡紅快綠」、「稻香村」等字?

  不僅如此,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看到了這樣幾句殘缺的回目,乃曰:「比通靈金鶯微……,探寶釵……」、「……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羞籠紅麝串」、「……,……死金釧」、「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敏探春興利除……,……全大體」等。

  其中有不少字被燒得只剩一半,她是連蒙帶猜,湊了這些和眼前息息相關的字跡。

  這件事情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她一直在想父親臨終前發生了什麼事,知道了什麼秘密,導致他忽然變卦,將家產捐獻朝廷,又將自己的嫁妝封存戶部。

  她那年冬底接到父親的書信南下,次年初方到家,侍湯奉藥,以盡女兒之心。父親久治不愈時,她分明聽父親說過先前的打算,又說和外祖母的約定等語。所以,父親驟然改變主意,旁人不知,獨她自己心裡存了十分疑惑,卻又不敢向父親詢問詳細。

  今日遇到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從絳珠二字,黛玉想到了許多往事,她是否可以猜測那絳珠實指自己?自己是草木之胎,寶玉是頑石一塊,方有木石姻緣一說。

  黛玉不覺又想起前些日子從寶玉手裡看到的《會真記》,其中述說著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再想牡丹亭中還魂一事,是否有人提前得知了一些事情,寫作故事角本遞與父親,以至於過於真實,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假,方令父親改變主意?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定有似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這樣的奇人異士,提前得知一些事情必會發生?

  「絳珠無淚,如何還甘露之惠。」黛玉低低重複了僧道二人的言語。

  自己思及父母和身世,雖然依舊悲春傷秋,淚卻較以往少了許多,當然,最大的原因是自己得父親教導,放開了眼界和心胸,不再糾結於小小宅門的姻緣之事,前路生機盎然,既無絕望之感,何苦淚落如雨?或許,這就是僧道二人說的絳珠無淚。

  那麼,自己欠了誰的甘露之惠?絕不是今生,莫非前世乎?

  將未來之故事字稿交到父親手裡的又是何人?回思種種,當時似乎只有衛若蘭一個外人去過自己家,並且小住數月。

  黛玉突然睜開眼睛,難道真的是他?自己雖未在片紙隻字中瞧見衛若蘭的名字,但卻記得曾聽劉嬤嬤說過,衛若蘭先前的繼母大趙氏原本是打算和史鼐繼夫人小趙氏聯姻,說的正是衛若蘭和史湘雲,只是不知為何最後不了了之了,保齡侯府史家和錦鄉侯府韓家聯了姻。

  既和湘雲有關,想必衛若蘭也曾出現在字稿裡,只不知是為了何事。

  劉嬤嬤走過來道:「姑娘,已經三更了,該歇息了。」因鳳姐和寶玉之故,各房都不得安靜,得知二人醒來,才算有心思安歇。

  黛玉被她打斷思緒,不好繼續往下想,便就著丫鬟端上來的水草草洗漱一番,進房安歇。

  一夜好夢,黛玉次日早起,去給賈母請安,果然見賈母沒有了先前的焦慮,想來寶玉和鳳姐確實大有好轉。

  養了三十三日,寶玉和鳳姐果然復舊如初,連寶玉臉上的燙傷業已平復,不見絲毫痕跡。

  經此一事,人人都道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有大神通,越發把金玉良緣傳得沸沸揚揚。世人信僧奉道,自然深覺奇異,都覺良緣天賜。

  黛玉有心事,總是忍不住回想自己看到的字稿,然後和眼前一一照應。

  四月二十六日是餞花節,這一日姊妹們在花園裡送花神,黛玉也同她們一處,回來時看到無數花朵凋零,頓覺傷感,不知為何,腦海裡忽然浮現許多詩詞,忍不住揮筆寫下,回頭細看時,忍不住怔怔出神。

  她看到自己這首葬花詞裡,分明就有在字稿上出現過的零星字句。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莫非,這就是自己既定的命運?偏因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字稿,許是預知了未來之事,父親改變主意,做出周密的安排,致使如今的偏移?

  那人,到底是誰?

  黛玉想不通,再往後兩日,宮裡賜下端午節的節禮,乃是皇后命人送來。

  不久,元春也賜下了端午節的節禮,其中她和賈政、王夫人、薛姨媽得的節禮相同,只比賈母少了一個瑪瑙枕。但是,有節禮的只有賈母、賈政、王夫人、薛姨媽和李紈、鳳姐並自己和寶釵、寶玉、三春等,並沒有賈赦和邢夫人的。

  獨寶釵和寶玉的相同,最讓黛玉注意的是他們都有紅麝香串,而寶釵很快就戴出來了,又引得寶玉發了好一陣子癡。

  羞籠紅麝串,莫非應在此處?

  猶未想完,因元春下諭令榮國府打平安醮,榮國府放在了心上,別人猶未如何,滿府的丫鬟們已是喜悅非常,嘰嘰喳喳都要出門,各自準備東西。黛玉正在盤算帶那幾個丫鬟出門,雪雁必是其中一個,前頭她許過雪雁,忽見寶玉從外頭進來給賈母請安,腰間佩著一個扇囊,繡工精緻,格外醒目,黛玉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湘雲的手筆。

  想到湘雲已經定了親,黛玉忍不住開口詢問。

  寶玉聽了,拿過來給黛玉看,笑道:「襲人說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紮得出奇的花兒,叫我拿來試試,果然好得不得了,不比咱們家裡人做的遜色。妹妹若是喜歡,明兒再叫那女孩子給妹妹做兩個,多給她幾個錢就完了。」

  黛玉冷笑道:「你聽襲人謊話連篇,誰不知你的性子,不愛穿戴外面人做的針線,襲人既是第一得意人,如何犯了這些?我瞧著是雲妹妹做的,你說這些話,仔細叫她知道了又惱。」

  寶玉吃了一驚,忙急急回房去問襲人。

  聽寶玉已知,襲人便沒有隱瞞的道理,承認是自己托湘雲所做。她既承認,在場的房中丫鬟俱都知道了,而錦鄉侯夫人早已派人買通了榮國府的婆子,得到這樣的消息,遞到錦鄉侯夫人跟前,錦鄉侯夫人頓時氣了個倒仰,匆匆去找南安太妃。


第042章 :

  行到中途,錦鄉侯夫人怒氣稍息,忽然就命人回去。

  「太太,咱們不去南安王府了?」隨侍在轎外的婆子納悶開口,她就是買通榮國府下人專管打探消息的婆子,清楚錦鄉侯夫人去找南安太妃的用意。

  錦鄉侯夫人在轎內道:「先不去了,先回府,讓我先跟老爺商量一番再說。」

  婆子遵命,令轎夫折返。

  這一會子錦鄉侯夫人想到了許多,自己不能去向南安太妃提出退親,至少這時候不能。

  只得了一個消息尚且不夠,南安太妃一心護著史湘雲,只怕會矢口否認,總不能拿著那扇囊和湘雲做的針線比對,露出自己家私下打探的痕跡,牽連到說破此事的靜孝縣主。錦鄉侯夫人不認為和靜孝縣主有關,但小女孩子們卻不會這麼想。

  不如再等等,瞧那史湘雲定親後還能做出什麼事情來,橫豎問名的日子定在六月,此時登門理論,為了兩家體面,仍舊是六月借蔔算之由退親。

  錦鄉侯夫人之前迫于無奈答應南安太妃觀察史湘雲幾個月,她沒有以惡意揣測史湘雲,認為她一定會再做出格的事情。事實上她覺得保齡侯夫人約束史湘雲,不去榮國府,沒有賈寶玉的莽撞,加上自己家又正式登門提親了,史湘雲自己也該有所避諱,這樣很有可能導致自己家得不到任何退親的理由,為此錦鄉侯夫人感到委屈,又恨南安太妃太為難人。

  所以,經過夫、子的同意後,錦鄉侯夫人一直打算以八字不合為名退掉這門親事,無論是否發生不好的事情,他們都決定退親,哪怕同時得罪南安王府和史家兩侯府也在所不惜。

  只是沒想到史湘雲居然在定親後依舊給寶玉做針線,完全出乎了錦鄉侯夫人的意料。

  前事可謂寶玉之過,湘雲無辜,如今可怨不得寶玉了罷?

  未定親之先,姊妹之間繡個花兒朵兒地給兄弟都不妨事,可是湘雲和寶玉不是嫡親的兄妹,先前給寶玉做針線已是十分勉強了,偏生定親後依然故我,倒繡起扇囊來。不知以湘雲的脾氣,被當做做活的女孩子,會不會惱?

  須知,兩家定親,納吉時男方送首飾果品衣裳等禮,女方得準備針線一類的回禮,是重中之重,可見女孩子針線不能外露於人。

  其實聽到鳳姐湘雲拿林黛玉比戲子,錦鄉侯夫人就不大喜歡湘雲了,雖說那些優伶娼妓多因命苦淪落下流,但在世人眼裡他們就是下賤非常,拿戲子比千金小姐?虧她們說得出來,這不是用一句心直口快就能搪塞過去的,何況事後湘雲又在寶玉跟前搶白一番,劍指黛玉。幸而靜孝縣主不曾與他們理論,否則便是記恨一輩子也都理所當然,沒人說靜孝縣主小性兒。

  回到錦鄉侯府,可巧錦鄉侯不在家,只有韓奇在,錦鄉侯夫人同他說明厲害,韓奇氣得漲紅了臉,跳起來道:「退!必須退!還有寶玉,虧我和他那樣好,他就不知忌諱些!」

  錦鄉侯夫人冷靜地道:「此事反倒怪不得寶玉了。據打探來的消息說,寶玉也不知道是史大姑娘做的,還拿著炫耀給人看,又比別人做的扇囊。原是寶玉身邊的一等丫鬟名叫襲人者,私下托史大姑娘做針線,不止扇囊,還有結子等物。」

  韓奇冷笑道:「南安太妃前兒巴巴兒地找太太說,說保齡侯夫人如今管著史大姑娘,叫她在家安心做針線,卻原來是給人家做針線!」

  錦鄉侯夫人輕歎一聲,安撫道:「橫豎咱們打算退親,用不著氣惱。」

  韓奇聽了,怒氣方平息。

  經歷了這麼些事情,韓奇不免想起了衛若蘭的提醒,衛若蘭向來神神秘秘,不知他從哪裡得知這樁親事不妥,這才是好兄弟,沒冷眼看著好兄弟戴綠帽子。算了一下日子,衛若蘭歇班出宮後,當即就下帖子請他吃酒。

  今兒初一,衛若蘭記得賈家去玉虛觀打平安醮,黛玉定然隨之一起,他便回了帖子,將喝酒的日子改為次日,自己去了妙真所在的道觀。

  妙真笑道:「你在宮裡連續當差七日,不在家裡鬆快鬆快,來我這裡作什麼?」

  衛若蘭指著叫人送來的冰,笑道:「天熱,送些冰給母親取涼意。」

  妙真見到那麼些冰,忙道:「我一個人哪裡用得了這麼許多?今年天熱,陛下也沒跟太上皇去避暑,冰價日益高漲。再說我這裡花木多,比別處涼爽些,你帶回去給老太太使罷。」

  「母親收下就是,老太太那裡我已經送了不少冰過去。」衛若蘭嘻嘻一笑,朝她擠擠眼睛,道:「冬天時我令人在府外宅內挖了冰窖,存了不少冰磚,夠咱們用幾個夏天。何況我現今常在宮裡當差,陛下那裡冰盆子多得是,我不在家,哪裡用得著。」

  況且縱使缺了冰,也能用硝石制出一些來。

  記憶裡有硝石制冰的法子,好似記憶的主人還想拿著這個方子賺錢,衛若蘭不覺納悶非常,難道這份記憶的主人不知道硝石制冰之法從唐時就有了嗎?

  妙真聽了,便令人收起,擺在房內,問明是乾淨的冰,命人制點綴著新鮮瓜果的冰酪。

  就這樣,衛若蘭坐在葡萄架下的籐椅上,端著一大碗冰酪,一面吃,一面乘涼,並和妙真說些近來見聞,好不愜意。

  忽聞隔壁玉虛觀戲曲之聲傳來,熱鬧非常,妙真搖頭道:「榮國府也太張揚了些,一早起來,小道姑們去買新鮮的瓜果菜蔬,回來就險些進不來,玉虛觀門口黑壓壓全是榮國府的車轎堵住了街,嘰嘰喳喳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了來,又在那裡唱戲,哪有方外的清淨。」

  衛若蘭一笑,心想所謂盛極而衰,說的便是甯榮國府了。

  只聽妙真又說道:「他家爺們就罷了,幾個姑娘著實好,我雖未見過,每常去達官顯貴家裡頭作客,常聽見過的人說,真真是天底下的鐘靈毓秀之氣都凝結在他家女孩兒身上了,便是那最不好的也比別人家小姐強幾倍。咱們家和他們家有些子交情,每年都有往來,趕明兒也瞧瞧去,看看是否如人所言,俱是天底下罕見的女孩兒。」

  衛若蘭聞言,忙道:「母親常在道觀裡修道,終究沒什麼趣兒,常出去走走也好,聽靜慧師太說,她的一個帶發修行的師侄,法名妙玉者,現就在大觀園內櫳翠庵中修行。」

  若去榮國府的話,想必母親定會見到黛玉,若是她見了也喜歡那就太好了,方便日後提親。皇后娘娘那樣尊貴的人見了黛玉都覺喜歡,自己母親見了應該也會喜歡,畢竟黛玉原是世間最可憐可愛的女子,超凡脫俗,與眾不同。

  妙真聽了這番話,笑道:「那妙玉我見過,最是孤高的性子,她竟然肯住在榮國府的大觀園內,想來那裡有過人之處,我這就遞了帖子給妙玉,瞧瞧去。」

  說罷,當即就命人去送帖子。

  因靜慧之故,在不知道靜慧是衛若蘭之母所救的人時,妙真就和靜慧交情極好,常去牟尼院做客,自然認得隨師父進京後的妙玉,也知她師父臨終前的遺言。

  衛若蘭心滿意足地吃了一大口冰酪,遙望隔壁高樓,心想不知黛玉此時在做什麼,想必不會再和寶玉口角以致中暑了罷?

  聽到張道士給寶玉說親,黛玉確實不曾生氣,反倒留意到聽賈母說寶玉命裡不該早娶等語的時候,王夫人和薛姨媽母女雖然臉色未變,實則已不如來時歡喜,就不知道張道士給寶玉說親的小姐是誰,年紀模樣根基倒是和寶釵仿佛。

  黛玉隨著賈母在正面樓上看戲,回頭喝茶時看到寶玉在賈母跟前翻弄張道士送的禮物,正覺其中一件赤金點翠的麒麟眼熟,忽聽賈母說起誰有一個,寶釵回答是湘雲。

  黛玉抿嘴一笑,可不是就是湘雲,她那個金麒麟也算是人盡皆知了。

  又聽到寶玉說沒看見,探春贊寶釵有心,黛玉心想那金玉良緣不就是帶的東西,寶釵可不就在這些東西上有心,想到這件事與自己無關,便只一笑不語。哪知寶玉聽到史湘雲有麒麟,自己便將這件麒麟揣在懷裡,左顧右盼,怕人發現。

  旁人都不在意,黛玉也扭過頭去看戲,裝作沒看見,心裡卻升起一股憂慮。

  寶玉知道扇囊是湘雲所做後,愈加愛惜,府裡人也都知道了,都不大理論,自不放在心上,只是黛玉多心,暗悔不該點破此事,倘若走漏了消息,叫湘雲的夫家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扇囊就和荷包香袋一樣,男女互贈,原是寄情之物。

  錦鄉侯府不知道倒好,若是知道了,能不為這點子事情惱火?湘雲畢竟是外姓的姊妹。

  抬頭見寶玉笑嘻嘻地跟賈母說這個道那個,心地一片澄澈,眉眼間未染上世俗之氣,全然不知厲害。黛玉憂心忡忡,只盼著府裡的人嘴嚴些,莫傳了出去,又想前些時候寶玉纏著賈母去接湘雲,湘雲沒來,不知是何故,莫非是惱寶釵生日上的事情?

  沒兩日打完了平安醮,黛玉只覺得疲憊,正在屋裡歇息,忽見妙玉打發小道姑下帖子,請她和寶釵、三春等人小聚。

  又聽說也給寶玉下了帖子,偏生薛蟠生日,寶玉出去了。

  黛玉回了帖子,她素喜妙玉,概因同是姑蘇女兒,也因妙玉出家之因似極了當日癩頭和尚對自己說的話,不同的是妙玉出家後病好了,自己沒出家,又到了親戚家,這些年調理下來,雖好了些,終究不如常人健壯。

  不想,到了櫳翠庵卻見一個和妙玉打扮仿佛的道姑和妙玉對坐小弈。

  妙玉起身笑道:「你離得最遠,不想來得最早。」

  一語未了,惜春在門外脆生生地道:「林姐姐愛和你頑,你又不是不知道,偏來嫌我們來得晚,二姐姐去東院了,不在,三姐姐在寶姐姐那裡,寶姐姐那蘅蕪苑離你這兒才是最遠呢,在西北角,偏你在東南角,離怡紅院近。前兒我借你的佛經我已經抄完了,索性給你送來。」惜春一面說,一面走進來,見到不曾見過的道姑,驚訝地眨了眨眼。

  妙玉笑道:「這位是妙真師父,她在玉虛觀隔壁的道觀修行,前兒聽你們在玉虛觀打平安醮,過來瞧我時,想起了你們,想見見。」

  姊妹二人忙和妙真見禮,方各自坐下。

  見黛玉惜春二人如此模樣,尤其是黛玉,竟是不知用何等言語方可形容得出,妙真讚不絕口,怪道凡是見過她們的人都說她們是世所罕見之人,果然名副其實。

  妙真也曾是閨閣千金,知曉其好,交談幾句後,便覺一見如故。

  正說著,寶釵和探春連袂而至,忙又見過。

  黛玉風流嫋娜,寶釵嫵媚鮮豔,探春神采飛揚,惜春靈巧清逸,連同年紀不到二十歲的妙玉,眼前五個女兒無不是冰雪玲瓏,晶瑩剔透,無論是哪一個出去都是有一無二,不知迎春又是何等樣人。妙真越看越愛,越愛越看,不過談論過後,覺得黛玉和惜春更好些。她是方外之人,更喜出塵脫俗者,而寶釵之穩、探春之敏,雖亦屬上佳,終究偏於世俗。

  寶釵和探春並未久坐,不多時就說王夫人那裡有事,提前走了,剩下黛玉和惜春,拿妙玉的好水沏茶,都覺得清淨自在。

  因惜春和妙玉談經論道,獨剩妙真和黛玉坐在蒲團上說話,妙真想起自己那兒子得過林如海的指點,難免對黛玉多了幾分親切,一長一短地問她幾歲了,在家裡作些什麼,又說明兒閑了讓她到自己道觀裡頑,自己那裡有不比妙玉這裡遜色的茶水。

  黛玉含笑,有的推辭,有的應承,落落大方,毫無扭捏作態。

  妙真離開時,猶覺不舍,晚上見到來吃飯的衛若蘭,亦念念不忘。

  衛若蘭心裡暗暗得意,心想就憑黛玉的為人,凡是見過她的,哪有幾個不喜歡?心裡想著,嘴裡道:「母親既然喜歡她,明兒接她出來頑就是。」

  妙真歎道:「我倒是想,偏她在孝期,不過我這裡是道觀,和寺廟差不多,她也來得。」

  衛若蘭微笑。

  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衛若蘭心滿意足地回家,睡不著便重新翻看起紅樓夢,尤其是關於五月間的這些事情,忽然瞥見五月初六午間史湘雲到榮國府,其中王夫人說了一句話令他呆若木雞,那話卻是:「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麼著。」

  前日有人家相看,這麼說,自己囫圇吞棗似的看了這些書,其實是誤會了史湘雲?

  紅樓夢實在是博大精深,他雖逐字逐句地寫了下來,卻因急著錄下來給林如海看,很有些地方沒有留心,此時看到這句話,自己之前那些想法竟成了笑話!

  不對,雖然紅樓夢如此記載,但是自己病了的時節,衛太太分明和史鼐夫人有意聯姻。

  兩家聯姻不成,史家很快就和韓家聯姻,都和這五月相看對不上。

  衛若蘭有些糊塗了。

  他既知自己錯誤,自然有所悔恨,暗道湘雲不像自己先前說的那樣,她給寶玉做針線等事都不在定親之後,而是之前,非她之瑕。但是,他不願和史湘雲聯姻,卻不是只有自己先前揣測之事的原因,其中也有自己不喜史湘雲的為人,尤其是對黛釵二人截然不同的態度,絕不是天真坦率心胸闊朗的人,以及她得史家照應卻在私下對寶釵抱怨等語。

  五月初六,尚未到衛若蘭進宮當差之時,他悄悄一打聽,沒想到史鼐夫人拘著她在家做針線怕被韓家退親的時候,依舊放史湘雲去榮國府了。衛若蘭深感奇異,倘或說紅樓夢中只想看未定親也就罷了,如今卻這樣了,何以事情的發展還和紅樓夢的情節一樣?

  那廂黛玉見湘雲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過來,並沒有十分在意。

  此時王夫人身邊跟著彩雲彩霞兩個,黛玉正在想金釧前兒被王夫人逐出一事,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難道死金釧便應在了此處?只是被逐出的丫頭也不止她一個,如何就到尋死覓活的地步了?她想得出神,不曾在意湘雲和眾人說說笑笑,寶釵提及她穿寶玉衣裳一事,等回過神來,已見湘雲拿出手帕來,挽成一個疙瘩,打開說是送襲人等的禮物,卻是前些日子送來給自己等人的絳紋石戒指兒,米分潤晶瑩,十分可愛。

  聽湘雲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小紅一個。」

  平兒早已出嫁多時,鳳姐跟前得力的心腹是從寶玉房中要走的丫鬟林小紅,原名紅玉,因避寶玉和黛玉的諱,改作小紅,是林之孝的女兒。

  黛玉不在意,回房命人去打探金釧兒被逐出之因,她心裡總是惦記著那句死金釧的片紙隻字,當她得知金釧兒被逐出乃是因她和寶玉調笑,調唆寶玉拿賈環和彩雲,叫王夫人聽到了,不由得一呆,怪道昨兒端午時王夫人和寶玉臉上都淡淡的,原來是因這件事所致。待聽得王夫人當時雷霆大怒,打了金釧兒一記耳光,將金釧兒逐出時,寶玉早已一溜煙地跑了,黛玉更是覺得悲傷。

  劉嬤嬤著人打聽時,著實費了不少力氣,其事發生時只有王夫人和金釧兒、寶玉在屋裡,並無他人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麼,還是劉嬤嬤著人從金釧兒家裡下手,方得知真相。

  不想,沒多久就聽說金釧兒跳井死了。

  黛玉的眼淚頓時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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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

  金釧兒之死,引發了一連串的事情。

  先是寶釵贈衣,言語令人膽顫,然後寶玉匿藏琪官蔣玉菡的下落致使忠順王府長史官找上門來,面對賈政之怒,寶玉不得不吐露蔣玉菡現今的居所,而後賈環向賈政密告金釧兒乃是因寶玉□□未遂方跳井自殺,賈政勃然大怒,又恨寶玉招惹忠順王府禍及父母,結結實實地打了寶玉一頓,若無賈母和王夫人趕過來,只怕寶玉當場就被打死了。

  寶玉挨打,寶釵送藥、玉釧兒嘗羹、鶯兒結絡等事接連登場,鳳姐雖不管家,但偶爾穿插其中,花團錦簇,人人圍繞寶玉,真是說不盡的故事,道不完的風流。

  黛玉每思金釧兒之死便覺得心中煩悶,好好一個花朵兒似的姑娘就這樣香消玉殞,以死來證清白。她的死雖有她自己輕浮之因,又何嘗沒有寶玉逃避、王夫人震怒、眾人奚落的緣故?也不知寶玉洩露了蔣玉菡的藏身之處,落在忠順王府手裡的蔣玉菡又是何等下場。

  因此,除了隨賈母等人去探望過寶玉一兩回外,黛玉只在房內躲避暑氣。

  寶玉一日好似一日,也沒見他將前事放在心上,又因賈母放了話,會客見人諸事不叫賈政找他過去,他便越發恣意,每日在園子裡遊蕩,甘為丫鬟充役,甚至連晨昏定省都隨了他的便,只每日往賈母和王夫人處走一趟便回去。

  黛玉住在賈母院中,倒是得了許多清淨,至於寶釵輩如何勸諫寶玉立身揚名,又如何受寶玉的奚落,她皆裝作不知道,只私下托妙玉,命櫳翠庵裡的尼姑給金釧兒念了幾日經。

  此時此刻,她方明白皇后之語,窺得王夫人之狠的冰山一角。

  皇后的千秋是五月二十六,因體貼長泰帝,也沒辦千秋節的意思,只收了各處孝敬的壽禮,達官顯貴之家皆是提前送禮。黛玉想到皇后宮中花木繁多,夏日蚊蟲擾人,早就開始做香囊袋兒,兩個月方得,二十日一早命劉嬤嬤特地送進宮裡,以為壽儀。

  皇后正跟長泰帝商量,將收上來的壽禮折變作錢,賑南方水災。

  長泰帝搖頭道:「罷了,沒到變賣你壽禮的地步,況這一二年興修水利,朕連派了三撥心腹相互監督,誰也貪不到這些錢,已經疏通了許多河渠,水災較以往減輕了五六分。你的心,朕知道,若真是到了沒錢賑災的地步,朕自然不跟你推辭。」

  聽了這話,皇后立刻就笑道:「巴不得如此。這回倒是得了不少好東西,各樣東西應有盡有,我一個人用不完,明兒揀幾件好的給林丫頭頑去。」

  長泰帝忍不住道:「你待靜孝那丫頭倒好。」

  皇后笑道:「是個可人意的丫頭,難得投我的脾氣。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別人心裡怎麼想我的,他們個個循規蹈矩,恨不得按照古人的言語自製枷鎖扛在肩上,見我過得略悠閒自在了些,就說我離經叛道,好沒意思。沒一個人似林丫頭那樣贊同我的想法做派,既能陪我畫畫兒,又能陪我作詩,行事也沒那些人的俗氣。」

  又拿劉嬤嬤才送進宮的兩個香囊袋兒與長泰帝看,道:「就只林丫頭想到了我夏日所受之苦,一會子叫人弄了驅逐蚊蟲的香料裝在裡頭,瞧那蚊蟲還來咬我不咬。」

  長泰帝就著她的手看了一眼,果然是好精巧的兩個香囊袋兒,想起榮國府裡人人說黛玉橫針不動豎針不拈的閒話,心中冷笑,說這話的人也不想想,哪有千金小姐把針線當作正經事來做,口內稱讚了兩聲,方對皇后道:「你哪裡是離經叛道,分明是萬事不管,萬事不問的冷心冷情。昨兒姜公還向朕請求,想讓妻媳率幼孫等人進宮給你祝壽。」

  皇后沉下臉,毫不遲疑地道:「不見!不見!不見!我見他們作什麼,娘兒們一個個不想著正經事,偏愛一些歪門邪道!」

  長泰帝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還記著。」

  皇后冷笑道:「一百年都記著,這才多少年?」

  長泰帝卻是一笑,道:「你若當真不在意,如何會求朕將你大兄召喚進京?」

  皇后道:「不叫他進京,叫他在江南那地界被人利用著作威作福不成?旁人不知他的本事,只道他是我的兄長,處處奉承,借了他多少勢多少名兒去做事?也虧得他膽小怕事,是個死讀書的呆子,自己不敢做一丁點兒違法亂紀之事,反倒時時吩咐家人不可耀武揚威。」

  原來,宣召皇后之兄姜維進京,竟是皇后的意思,賞他一個二品的官職卻是長泰帝的意思,瞧著那二品官兒位高權重,實則不然,多是管理禮儀學務,正適合薑維這個呆子。

  聽皇后口呼大兄呆子,長泰帝不覺莞爾。

  皇后又道:「其他人是全沒指望了,老的膽小,小的是草包,獨華哥兒那孩子倒還好,學業極優,不枉我打發去的先生用心教導他。就是年紀小了些,處處聽他娘和他祖母的話,做些道三不著兩的事兒。陛下明兒賞他個恩典,叫他早些兒去國子監讀書,最好早出晚歸,或者長居國子監,免得在家裡跟娘兒們學得一股子小氣,竟打起窺探宮闈走林丫頭門路的主意來。也是陛下不跟他們計較,認真計較起來,瞧他們有什麼好處。」

  長泰帝點頭道:「行,朕記得了。說來也怨你,倘或你時常見他們,何至於他們擔憂你在宮中的處境,想盡了辦法打聽?」

  皇后道:「怨我作甚?叫他們心裡有些畏懼才好,免得仗起勢來,無所不作。」

  長泰帝擺了擺手,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你想得周全。」正要說些其他事給皇后聽,忽聽戴權來報,說太上皇索要的藥材等物皆已齊備,請長泰帝親視,長泰帝方過去。

  送過長泰帝,皇后回轉,命人拿太醫院配的香料裝進香囊袋兒裡,一個掛在帳子內,一個隨身佩戴,用來驅蚊,又命人將壽禮呈上來供自己挑揀,忽一眼瞥見薑家送上來的黃金牡丹花樹,金翠輝煌,不可形容,皇后不由得揉了揉額角,啼笑皆非。

  黃金牡丹花樹一共兩株,每株高約四尺,黃金為枝幹,碧玉雕葉片,又有許多寶石、珍珠、瑪瑙攢的牡丹花兒,也有白玉、碧玉雕的牡丹花兒,或是姚黃,或是魏紫,或是葛巾,或是玉版,皆玲瓏剔透,栩栩如生。

  也不知他們怎麼想的,這樣才能顯出承恩公府的豪富不成?

  皇后看罷,吩咐太監道:「一會子回陛下一聲,叫人想法子把這兩棵樹略作改動,賣給那些子經常以鬥富為榮的人家,得的錢賑災濟民。留在我這裡,白占地方。」

  太監遵命,自抬了下去。

  皇后搖頭一歎,出閣前臥病在床的祖母之言猶在耳畔:「俗話說: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世上沒有百年的榮華,只有盛極而衰四字道盡了淒涼。汝雀屏中選,嫁入皇家,乃因汝祖父乃開國功勳,執掌大權,權柄顯赫,咱家此時極盡尊榮,無需再進一步。須知平庸之道方能安穩,千萬不可讓汝父兄攙和進奪嫡之爭,無論功成與否,都難得安寧。汝父無用,汝兄膽小,只知讀書,不知擔責,汝祖父一旦故去,門第勢必一落千丈,定有人利用汝父兄接管汝祖父舊部,切記防範。當初怕汝父兄受妻壓制,方擇汝母汝嫂為妻,雖是管家一把好手,卻目光短淺,其蠢如牛,好在她們性情尚正,無人調唆的話,不會做禍及家族之事。似咱們這樣的人家,三代紈絝出一明理懂事的人才足矣,足以再綿延家族百年,汝可挑一賢侄,用心教導,摒汝父兄之無用,絕汝母嫂之愚蠢,擔起振興門楣之大任。」

  她自幼秉承祖母教誨,深知祖母的想法,尤其在指婚之後,病骨支離的祖母強撐著教導她如何做一名皇家的媳婦而不受任何傷害。

  成婚後不久,祖父母一前一後逝去,猶在丁憂,就有人意欲利用她那無能的父兄結黨營私,又想接管舊部,幸虧長泰帝常常打探這些消息,她知道得早,借長泰帝之手攪亂,等到父兄出孝後,父親繼承祖父之爵而無實缺,又將大兄安到江南,做一個沒實權卻尊榮的官兒。

  雖然如此,母嫂仍舊借皇親國戚之勢,受人奉承,得意忘形到不知收斂。偏又逢她親子夭折,母嫂受人調唆,竟打起將族妹送到王府做側妃的主意,異想天開地認為族妹生下來的孩子可以記在自己名下,和自己的孩子無異。恨得她藉故和娘家斷了來往,無她庇佑,膽小如母嫂登時偃旗息鼓,而後她又在母嫂身邊安插了幾個心腹,免得二人再做無理之事。

  如今,父兄母嫂不知自己在宮中處境,心有顧慮,不敢恣意妄為,倘或叫他們知道自己雖然無子無女,卻獨得長泰帝信任,指不定又開始興風作浪。因此,竟是不見他們為好,叫他們聽了身邊心腹的言語,以為自己在宮裡處境不妙。

  皇后的一番苦心,也只長泰帝心裡明白,亦讚賞皇后的知情識趣,加之不必忌憚這樣的外戚,便伸手幫了皇后不少回,免得薑家屢次被人利用。

  長泰帝登基不久,諸子卻已有數人成丁,重現自己做皇子時的一幕,各自拉攏朝臣,暗地裡培養勢力,又有幾個皇子覺得長泰帝信任皇后,為得皇后青睞,遂從薑家下手,皇后才十歲的內侄女,即姜華之妹姜蓉早就被幾個皇子盯上了。

  聞得皇后命人修改黃金牡丹樹,長泰帝擺手,叫人去料理。

  衛若蘭隨侍跟前,亦覺驚奇,隨即啞然失笑,真沒想到偌大的承恩公府,行事竟這般簡單,處處透著暴發新榮之氣,瞧著姜華倒不大像這樣的人。

  長泰帝道:「若蘭,朕給你尋個徒弟如何?」

  衛若蘭不解,尚未開口,便聽長泰帝又道:「皇后那個侄子姜華,年紀比你小幾歲,雖然偶爾有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言行舉止,多是被長輩所誤,讀書倒好,心性也純良,就是有些事情不知厲害。他家是勳貴世家,偏承恩公父子都是一味讀書,沒了勇武之氣,你好生教導姜華一些武藝,不求他有射殺猛虎黑熊的本事,好歹幾年後能做個龍禁尉。」

  莫非長泰帝有意讓姜華在御前當差?或者意欲提拔他?念及于此,衛若蘭忙道:「陛下看重微臣一身武功,微臣自當盡力而為。」

  長泰帝笑道:「你那一身武功想來也是秘傳,朕無意讓你傾囊傳授,教他一手即可。」

  衛若蘭聽了,道:「微臣一身武功確是秘傳,許是微臣得天獨厚,竟能一一修煉,而且進境一日千里。不過,雖是秘傳,卻也用不著敝帚自珍,這身武功博大精深,包羅萬象,隨便拿出幾門功夫出來給人,便是他們一人學一門,一輩子都受用不盡了。」

  隨後又笑道:「本朝功夫皆是外門,微臣所學卻是內外兼修,內功深厚,氣力必長,外門功夫便跟著突飛猛進,倘若陛下同意,傳授幾手給陛下跟前的侍衛及軍中將士也無礙。」

  侍衛練功,能保長泰帝安危,將士練功,能殺敵軍於沙場,減少傷亡。

  衛若蘭盤算這件事很久了,就是沒有合適的理由開口,今逢長泰帝提及讓他收姜華為徒,忍不住吐露心事,表露忠心。

  長泰帝一怔,隨即歎道:「倘若人人都有你這份為國為民的忠心,朕愁什麼?」

  坦然受了衛若蘭的忠心,長泰帝當即就命人甄選了十二名少年交給衛若蘭,暫住衛若蘭在衛伯府外的宅子內隨著他習武。

  這十二人既不是龍禁尉,也不是什麼世家子弟,而是一群孤兒。長泰帝未登基之先心生憐憫,令心腹辦了一家養生堂,著實收養了不少男女孤兒,教他們一些養家糊口的本事,女孩子學針線,男孩子學手藝,也曾教他們識得幾個字。願意留下的就留在養生堂收養並照料其他孤兒,不願意留下的安排他們各自嫁娶,生死各安天命。

  如今,養生堂裡已有百餘個長大的孤兒感念長泰帝的恩德,不願意離開養生堂,反而以照料幼小孤兒為己任,也有嫁娶後依舊回養生堂照料孤兒以獻慈悲的。

  這十二人則是不願意離開的孤兒,個個聰穎異常,且年紀都在十三歲到十六歲之間,他們都不知道養生堂幕後之主是長泰帝,但不妨礙他們對長泰帝忠心耿耿,聞聽養生堂管事說給他們尋了師父,以後好對主子盡忠,他們都十分樂意。

  如此一來,衛若蘭在宮中值班七日,休沐的七日則用來教導這些少年。

  奉養生堂管事之命,這十二人皆拜衛若蘭為師。

  長泰帝又對薑公道:「朕身邊的衛若蘭武藝非凡,尋常人得不到他的指點,朕瞧華哥兒骨骼不凡,若能拜衛若蘭為師,學得一身武藝,將來在朕身邊做個侍衛倒好。」

  薑公哪裡知道其中的緣故,只道長泰帝意欲重用孫子,急忙押著姜華去拜師學藝。

  今日是衛若蘭休沐的第二日,衛若蘭昨日已收了十二個徒弟,便笑眯眯地對磕頭奉茶的姜華道:「從今往後,華哥兒你就是我的第十三個入門弟子了。根據你們的根骨,我必定傳授你們最上乘的功夫,雖不致以一敵百,但十個人決計打你們不過。」

  姜華莫名其妙地被祖父押過來,拜只比自己大幾歲、上回自己還稱之為世兄的衛若蘭為師,心下正自氣惱,對衛若蘭的話有些不以為然,但當他看到衛若蘭淩空一掌,擊碎茶几上的茶碗後,他張大嘴巴,伸手摸了摸米分碎的茶碗,比他母親用的脂米分還細,先是震驚,然後是敬佩,最後是大喜過望,湊到衛若蘭身邊,殷勤地道:「弟子必定用心練習。」

  姜公也看到了衛若蘭的功夫,暗道聖上果真要抬舉自己家了,不然怎會讓姜華拜這樣厲害的人物為師?想到這一點,薑公回家將喜訊告知妻兒媳婦。

  不說承恩公府裡如何歡天喜地,也不說京城各個勳貴人家得知衛若蘭收徒一事如何納悶非常,單說千秋節後,皇后從壽禮中挑了幾件得用的東西打發太監給黛玉送去,榮國府一干人等望向黛玉的眼神愈加敬畏,不由得奉承起來。

  黛玉藉故歇息,好容易才打發不斷來房裡奉承的丫鬟僕婦,歪在榻上看書。

  偏王夫人因前兒襲人一番言語表白,驚心動魄,憐愛不盡,便將襲人從賈母房中裁了,另行挑選丫鬟給賈母,卻從自己二十兩月例中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又雲凡是有周趙兩位姨娘的,就有襲人的,皆從她的月例上來,公然默認了襲人是寶玉姨娘的身份,又曰寶玉年紀小,且混著,等二三年後再明堂正道地開臉放在房中。

  史湘雲得知後,來約黛玉去向襲人道喜。

  黛玉厭襲人十一二歲便與年方十歲的寶玉有雲雨之事,聞聽此言,搖頭道:「天熱,我不去,和我有什麼相干?妹妹若是有心,就自個兒去罷。」

  湘雲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憶起近來再未聽說寶玉和黛玉是一對兒的言語,她想了想,出了東廂房,頂著炎炎烈日往大觀園中走去,不多時就進了怡紅院,不想院中鴉雀無聲,不見一個人影,到西廂房找襲人不見,湘雲便往寶玉房中走去。

  才踏進房裡,就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臥於床上,紗衾不整,寶釵卻坐在寶玉的身旁低頭做針線,湘雲頓時愣住了。

  湘雲正欲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她厚道,忙握著嘴,悄悄退了出去,逕自尋襲人,果然在池邊見到了洗衣服的襲人,笑道:「好姐姐,大晌午的我來找你,哪知你竟在這裡洗衣服。太太已經吩咐下去了,以後趙姨娘和周姨娘有的,又從月例裡拿二兩銀子一吊錢與你,你也有。你如今比不得從前了,哪裡用得著自己洗衣服,隨便使喚個小丫頭子便是。」

  襲人臉上一紅,道:「大姑娘,你與我說這些不正經的話作什麼。」

  湘雲又笑,說道:「哪裡不正經了,這是好事,喜事,我特來恭喜你。太太疼你,可見知道你的好處,也盼著你長長久久地服侍二哥哥呢!」

  襲人心裡喜悅,面上卻作雲淡風輕之態,低頭不語。

  湘雲道:「前兒我給你戒指時,你說一雙鞋摳了墊心子,你身上不好叫我做,怎麼後來沒見你給我送去?」因先前給寶玉做的扇囊完好無損,湘雲並沒有拒絕襲人交代的活計,哪怕明知那雙鞋是寶玉的,並不是襲人的。

  襲人忙道:「多虧了寶姑娘,我才知姑娘在那府裡的不得已,已經把鞋送給寶姑娘請她做了,就不勞煩姑娘了。聽寶姑娘說,姑娘每日忙到三更半夜,略替別人做一點子,奶奶太太們都不受用,我心裡頓時疼得慌,也是我糊塗不懂事,早知道這樣,我就不煩姑娘做了。」

  湘雲一呆,旋即紅著眼圈道:「我常說寶姐姐好,偏有人不這麼想。」

  不幾日就快進六月了,史家來接她,她淌眼抹淚地去了,不想榮國府忽然得到韓奇和史湘雲八字不合的消息,親事難以為繼。


第044章 :

  為了兩家的顏面,也怕別人說自己家欺侮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錦鄉侯府沒有跟南安太妃提起打聽到關於史湘雲在榮國府之事,他們家直接請了欽天監的熟人來卜算,更讓人相信兩家不是不想結親,而是兩個孩子八字正好相克,不得不取消兩家的聯姻。

  保齡侯府一干人十分遺憾,南安太妃心裡卻明白,保齡侯府定是對史湘雲有所不滿,不過他們維護了史家和史湘雲的顏面,南安太妃便沒有追究。

  唯獨保齡侯夫人抑鬱非常,她已經給史湘霓瞧好了人家,人物模樣根基門第不比韓奇遜色,甚至猶有過之,就等著湘雲定親後,讓那家來提親,哪裡料到史湘雲和韓奇的八字竟然不合,早知如此,就該早些問名。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南安太妃怕保齡侯夫人為難史湘雲,並沒有將錦鄉侯府退親之因告知保齡侯夫人。

  得知此消息後,黛玉歎了一口氣,昔日擔憂終成真了。

  其實湘雲定親後就不該過來,史鼐夫人到底不是親娘,明知府裡頭沒章法,居然還放湘雲過來,過來後湘雲也不該弄些針線一類的事情,更兼初一在玉虛觀裡得了那麼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寶玉那樣的性子,得了金麒麟焉有不給湘雲看的道理?

  虧得兩家顧及臉面,不曾宣揚退親的緣故,針線一事也還罷了,寶玉闖入閨房終究是寶玉之過,而非湘雲,如今承擔後果的卻是她。

  如此不公!

  黛玉又多了幾分認識,忙命紫鵑道:「我記得小時候常和寶玉一處頑,咱們房裡可還有他的舊東西?早些兒收拾出來給襲人送去,也叫襲人用些心思,看看他們那裡有沒有咱們這裡的東西,不管舊了破了,都收回來。」

  紫鵑向來溫柔沉默,亦知黛玉婚事由不得賈家做主,聞聲忙去翻找,她記得寶玉的舊東西都在自己屋裡收著,果然找出寶玉的寄名符兒、束帶上的披帶、荷包、扇套、香囊袋兒等物,拿了一塊包袱皮包好,送去怡紅院悄悄交給襲人,說明來意,

  襲人巴不得如此,忙找了黛玉喪父前給寶玉做的針線,和紫鵑交割明白,都不曾叫寶玉知道,屋裡麝月瞅見了,她以襲人馬首是瞻,也不外傳。

  卻說黛玉吩咐完就去賈母房內請安,賈母因素日心疼湘雲,沉默片刻,對李紈輕聲道:「不知雲丫頭在家裡如何委屈呢,打發人去接她過來住兩日,散散心。」

  鳳姐如今並不如何管家,一味調理身體,偶爾跟賈璉讀書認字,竟覺得比管家時還自在些,王夫人不耐煩管這些瑣事,又不願交給邢夫人,無奈之下,顧不得李紈是寡婦奶奶的身份,將她找了上來,叫她接管昔日鳳姐所管之事,庫房的鑰匙等仍在王夫人自己手裡。

  李紈應了,忙去料理。

  賈母又對黛玉說道:「雲兒遇到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叫人不知道說什麼好,她也是個可憐見的,打小兒沒爹娘在我這裡住了幾年,直到她先一個嬸娘沒了才回去。如今好好的叫錦鄉侯府耽誤了這麼些時候,雖說八字不合是兩個孩子的事情,作為女孩兒,她到底吃虧些。我想著那瀟、湘館你素日並不去住,白空著可惜,叫人收拾出來給雲丫頭如何?」

  黛玉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含笑道:「只管叫雲妹妹住便是,橫豎我就跟著外祖母。」

  她注意到賈母說這番話的時候,在座的王夫人和薛姨媽都有些不自在,獨寶釵依舊笑容滿面,跟寶玉說等湘雲來了,好好帶她頑,不叫她想這些過去的事情。由不得黛玉不多想,史湘雲身上可帶著一個金麒麟呢,也是金。

  賈母恍如未見,一疊聲地吩咐人去打掃收拾瀟、湘館,再派些婆子丫鬟過去。

  保齡侯府距離榮國府並不甚遠,不多時湘雲就過來了。

  細看湘雲形容,眉青眼亮,見到青年姊妹便大說大笑,不拘小節,渾身上下並無抑鬱悲傷之意,未受半分影響,其心胸豁達,非常人所及。

  黛玉心中納悶,遇到這些事,該當掩門不出避開風聲才是,怎麼保齡侯夫人仍舊放湘雲過來?她卻不知史鼐夫人雖對湘雲失望已極,卻不知韓家退親的根由,南安太妃倒是想提醒他,可和韓家早有約定,退親後就更加不能說了。倘若史鼐夫人知道,無論這回,還是上月,都不會讓史湘雲來賈家。如今給史湘雲兩次議親不得,史鼐夫人一時之間也沒法子了,可巧賈母來接,他們家又想借元春的勢,便讓湘雲來榮國府小住。

  賈母打量再三,確定湘雲確實未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方放下心來,笑對湘雲道:「我叫人跟你嬸娘說了,天熱,你在這裡住,園子裡頭涼快,你就住在瀟、湘館裡,和園子裡姊妹們作伴,便是關了園門也沒有妨礙。」

  湘雲心裡早愛上大觀園裡的風景了,偏生她是客,上回來也沒好意思去蘅蕪苑和寶釵一起住,此時聽了賈母的話,喜出望外地道:「老祖宗最好了。」

  忙叫上翠縷,去瀟、湘館安插器具。

  寶玉天生愛這些熱鬧,急急地跟了過去,對房內陳設指手畫腳,好不樂業。

  寶釵抿嘴一笑,卻是留下來陪賈母和王夫人說了好一會子話,處處體貼,直到王夫人催促她,道:「老太太這裡人多熱得慌,你們年輕姊妹都去園子裡頑,那裡涼快,瞧瞧寶玉在做什麼,可別心直口快地得罪了你史大妹妹。」

  寶釵方向賈母告罪,與探春同去,乃因惜春要去黛玉房裡看她的新畫,未能同行。

  迎春一早就去東院了,亦不在。

  黛玉無所事事,倒是攢了好些畫,顏料都用盡了,叫人拿給惜春看,二人交頭接耳,這個說這幅畫兒技法好,那個說那幅畫兒配色好,一時都不服對方,拌了半日嘴,最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大笑起來。

  彼時王夫人和薛姨媽等人都退下去了,上房裡十分寂靜,賈母歪在羅漢榻上,聽著東廂房隱隱的笑聲,任由遍身裹著紗羅的鴛鴦拿著芭蕉扇給她扇風。

  過了良久,賈母長歎一聲,道:「都是前生的孽障,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鴛鴦聽在耳裡,並未言語。

  賈母又道:「我恍惚記得上個月,二太太抬舉了襲人?我房裡又添了一個大丫鬟。」

  鴛鴦心中一驚,忙道:「襲人恪盡職責,心眼兒裡只有一個寶玉,太太感念她的好處,又知勸諫寶玉上進,因此特特從自己月例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與她,並沒有動用公中的銀子。」雖說她和金釧兒、紫鵑、司琪、侍書、入畫等十來個人都是一處長大,但交情最好的始終是襲人和平兒,如今平兒出嫁生子,府裡只剩她和襲人,自然在賈母跟前說襲人的好話。

  賈母慢慢地道:「倒果然是個好的,有了新主子就忘了就主子。我怎麼聽說,前兒襲人趁著晚上巴巴兒地趕到蘅蕪苑,把該她做的活計叫寶丫頭做?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寶玉的鞋?難道晴雯是個死的?越發沒有規矩了,哪有爺們的鞋襪找親戚家姑娘做的道理。」

  聽賈母口氣不像平時,鴛鴦暗叫不好,瞬間就明白賈母對襲人的不滿,不滿她向王夫人投誠,亦不滿她違背自己之意單去奉承寶釵,故雲她忘舊,又說她沒規矩,乃因那晴雯原就是賈母看著她的針線好,模樣言談爽利,才與了寶玉。不曾想襲人寧可勞煩湘雲、寶釵,也不肯叫晴雯做針線。雖然晴雯被寶玉慣得懶了些,實際上寶玉房裡大小事都是襲人管的,連晴雯的月錢妝奩都歸她,她交代針線給晴雯,晴雯就得做,她不交代,晴雯樂得輕鬆。

  想到這裡,鴛鴦一聲兒都不敢言語。

  賈母瞅了她一眼,問道:「我記得你和襲人好得很?」

  鴛鴦趕緊道:「幼時襲人在老太太屋裡服侍老太太,我和襲人一屋住,從小兒就住在一個屋子裡,比別人親近些,這些年也沒忘記舊情分。」

  賈母點點頭,沒有說話,鴛鴦卻知賈母今日的話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傳出去。

  半日後,賈母感歎道:「我老了,精力大不如從前,記性也不好,有什麼想不到的,你須得提醒我一聲兒,別叫人怠慢了玉兒和雲丫頭。從前就不說了,如今想想,竟是我對不住玉兒,叫她受了不少委屈,虧她有福分,得了當今聖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不然,就憑著咱府裡這兩隻體面眼一顆富貴心,她又沒了父親,不知道該如何可憐呢。」

  鴛鴦心頭一凜,低聲應是。

  賈母露出滿意的神色,她心裡不糊塗,府裡什麼景況她如何不明白?從前想著撮合兩個玉兒,黛玉在王夫人跟前受了委屈自己也不能給她做主,若是為她駁了王夫人的意,做了婆婆後王夫人如何不刻薄她?沒有徹底定下兩個玉兒的婚事,也是怕等自己老了不在了,黛玉受王夫人更加淩厲的折磨。如今沒了這份顧忌,賈母方有這番言語。

  直到琥珀沏茶過來,賈母方又問道:「前兒皇后娘娘賞了東西給玉兒,我記得玉兒孝敬了我一些東西,其中有兩匹紗極好,你收在哪裡了?」

  鴛鴦松了一口氣,道:「在箱子裡,老太太找,我就去拿。」

  賈母道:「不用忙,你把那紗找出來,給我作件衣裳穿,再過些日子天涼了,就穿不得這些紗羅做的衣裳了。我記得房裡收著兩匹天水碧的絲帛,那樣的顏色唯有玉兒能穿出韻味兒來,你找出來給她送去,叫紫鵑給玉兒做兩身衣裳。再尋上用的大紅棉紗出來,給寶玉送去兩匹,給雲丫頭送去兩匹,她愛熱鬧,穿紅的好看。」

  鴛鴦一一答應,吩咐琥珀接替自己給賈母打扇,去尋賈母說的紗羅,送往各房。

  黛玉問得只自己和寶玉、湘雲有,別人都沒,淡淡一笑,對惜春道:「天水碧倒好,你也做件衣裳穿,顯得清涼些。」

  惜春聽了,隨手撚動天水碧的邊緣,觸手生涼,道:「兩匹夠姐姐用的不夠?倘若夠的話我就做一條碧荷裙,也給二姐姐三姐姐做一條一樣的,倘若不夠的話就算了,老太太給姐姐的,我哪能白占姐姐的便宜。」

  黛玉笑道:「夠,綽綽有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非熱極的伏天,我何嘗穿過這樣單薄的衣裳?這天水碧我打算做一襖一裙,綠襖配白裙,白衣配碧裳。」

  惜春展眉笑道:「既這麼著,我就做裙子了。」

  黛玉命紫鵑先給三春裁出三份夠做一身衣裳的料子,惜春吩咐入畫收了。

  惜春覺得白衣配綠裳好看,可她不是黛玉,身上有孝,就在白綾衫子的襟前用炭筆淡淡地畫了紅蓮碧荷的花樣,叫丫鬟繡將出來,配上天水碧荷葉裙,竟也十分好看。

  迎春和探春見了,都覺得好看,一一效仿。

  這日一早,姊妹四個穿將出來,皆是一樣的衣裳,上衣白如雪,下裳綠如碧,腰間垂著長長的綠絲絛,系著一枚白玉環,行動間楚楚生姿,獨黛玉白衣無紋無飾,愈加有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韻致。

  寶玉讚不絕口,喜得不知道如何表達。

  寶釵雖無賈母給的料子做新衣裳,卻有王夫人給的金步搖簪在鬢邊,雪白的腕上戴著五月裡元春賞的紅麝香串,自有一種豐潤華美之致。

  一干姊妹們在園子裡閒逛了一回,各自回去午睡。

  黛玉站在廊下逗鸚鵡,又罵鸚鵡弄了她一頭灰,又往天外看了幾眼,道:「咱們在廟裡見的那幾隻大鸚鵡常常飛過來找我,今兒怎麼沒見?」

  劉嬤嬤笑道:「那鳥兒也不是天天來,姑娘快進屋,外頭熱。」

  黛玉方進屋。

  她卻不知那幾隻鸚鵡被衛若蘭給捉了去,正在訓練鸚鵡以嘴銜花兒、或是以爪抓花,還拿許多食物引誘鸚鵡就犯,哄道:「乖乖地練習好了,我就放你們去找林姑娘。你們想,帶了花兒送給林姑娘,林姑娘必定歡喜不是?」

  奈何這幾隻鸚鵡極不好伺候,嘰裡呱啦地言語不絕。

  一隻鸚鵡破口大駡道:「作死的,弄了我一頭的灰!」其聲音嗟韻宛然便是黛玉的口氣,似乎是學黛玉訓斥架上鸚鵡的言語。

  一隻鸚鵡卻長歎一聲,揚聲道道:「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又有一隻在籠子裡邁了兩步,頗有些憂傷地道:「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衛若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幸而他這些日子常仔細翻看紅樓夢,亦知黛玉架下養了兩隻極靈性的鸚鵡,跟黛玉學了許多詩詞,眼前這些有靈性的鸚鵡常飛去找黛玉,自然難以免俗,虧得他們靈巧,旁人捕捉不到,也是自己輕功絕佳,費了幾日功夫才捉過來。

  威脅、訓斥,百般訓練無用,衛若蘭只得打開籠子,放它們歸去。黛玉寂寞,難得有幾隻鸚鵡作伴,他只想借鸚鵡以托相思,無論如何都不會捉了不放。

  不料其中一隻最大的鸚鵡極其狡黠,出了牢籠後飛到半空,忽然俯衝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走了衛若蘭束髮的金冠,得意洋洋地展翅飛走,留下衛若蘭目瞪口呆,幸而十三個徒弟都在外院,內院的景況並無旁人看見。

  黛玉午後迎來期盼許久的鸚鵡,見到金冠,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反應。

  劉嬤嬤取下來端詳一番,道:「不知誰家公子的金冠,赤金累絲,正中間又鑲嵌了一塊紅寶石,這麼大這麼勻淨的寶石,也只上等的達官顯貴之家才可以用。虧得這金冠用金絲編得小巧,只一指寬,不然這鸚鵡如何抓得住,還一路上帶過來。」

  黛玉順著她的手瞧了幾眼,不甚在意地道:「明兒打聽是誰丟的,早些送還。」

  說畢,逗弄抓了金冠的鸚鵡道:「搶了誰家的東西?快些送回去可好?」

  那鸚鵡站在黛玉單給它們留的架上探頭吃食喝水,咽下去後,撲棱著絢麗的翅膀,口內叫道:「壞人!壞人!姑娘,嚇死我了,有壞人!」

  它這麼一叫,其他鸚鵡紛紛道:「壞人!壞人!」

  黛玉覺得好笑,只是鸚鵡雖然通靈,終究不是人,說不清道不明,唯有作罷。

  韶華時光容易度,轉瞬間進了八月,微見涼意。

  因賈政忽然點了學差,擇八月二十日起身,中秋亦不曾好生過,到了二十日他拜過宗祠,別過賈母,寶玉等族中子弟送他到灑淚亭方回。

  黛玉心內盤算著二十七日是父親的周年祭,她心裡惦記著鐵網山的風景,也思念年紀小小的行虛小和尚,請示過賈母后,命人安排,擇二十五日前去,不想這時探春下了帖子,意欲起詩社,乃是黛玉所好,忙換了衣裳去秋爽齋。


第045章 :

  黛玉因記得「秋爽齋偶結海棠社」那句回目,莫非應在此時?越發比別人留心,她離得遠,住在園子外,等她到了秋爽齋時,寶玉、寶釵、湘雲、三春並李紈都在那裡等著了,齊聲笑道:「又來了一個,若沒了她,詩社可就失色了。」

  又都指著李紈對黛玉道:「她毛遂自薦,要掌壇。」

  黛玉看了李紈一眼,忽而想起出宮前皇后的一番話,其中單指李紈和探春依從王夫人之意,必重寶釵,趁人不注意,眼光往寶釵和湘雲臉上一溜,笑嘻嘻地道:「大嫂子年紀大,又是長,原該如此。不用說,我已知誰是魁首了,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惜春詫異道:「莫不是姐姐能神機妙算?」

  迎春近來跟邢夫人學了些本事,也不若以往那般,聞言笑道:「你若不敢,誰敢呢?我就不信這詩還沒做,你就能猜出魁首來。」

  寶玉最是好奇,纏著黛玉問是誰。

  黛玉清了清嗓子,神色故作莊嚴,道:「我屈指一算,算得她是魁首。」

  眾人順著她的手指一瞧,不是別個,卻是寶釵。

  寶釵只好笑道:「你這麼個雅人兒,別具一番心腸,不知道做了多少令人拍案叫絕的詩詞歌賦,何苦在這裡笑話我這不大懂的。」

  黛玉道:「哪裡是笑話,真真是實話,你若不懂,誰還懂呢?不信,走著瞧!」

  說著,又興沖沖地建議各人不用自己的名字,取別號為佳。

  眾人一想,極口贊同,李紈定了稻香老農,探春定了蕉下客,她原擬的是秋爽居士,取自居所之名,被寶玉笑話一番,方因愛芭蕉而定蕉下客,又被黛玉笑了一回蕉葉覆鹿,探春忍不住道:「你只管笑話人,哪裡知道我給你想了一個極恰當的美號。」

  眾人因問,探春道:「按林姐姐從前愛哭的性兒,定然隨娥皇女英一樣,想起林姐夫,淚灑在竹上成斑,變成湘妃竹,偏生她如今不愛哭了,又沒住在瀟、湘館裡頭,取個瀟、湘妃子的別號竟有些名不符其實。於是,我忽然想起那日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的話,他們稱林姐姐為絳珠,絳珠豈非血淚乎?又似不恰,倒不如叫她世外仙姝的妥當。」

  聽了這一番話,眾人轟然稱妙,寶釵笑道:「極恰當,極妥當,林妹妹這麼個人品模樣兒,有一無二,又無半分俗氣,可不就是世外仙姝?」

  黛玉低頭不語。

  一時李紈封寶釵為蘅蕪君,寶釵又笑寶玉是無事忙,寶玉自號怡紅公子,迎春惜春都不肯作詩,寶釵按照他們如今所居的住處隨便起了菱洲、藕榭,最後方到史湘雲,急急忙忙地道:「你們也給我起一個好的。」

  探春道:「雲妹妹住在千竿翠竹掩映的瀟、湘館裡,只是心胸闊朗不愛哭,也不好叫瀟、湘妃子,但雲妹妹有魏晉風流,叫竹林遊士如何?」

  寶玉拍手道:「妙!竹林有七賢,極恰,雲妹妹就是有竹林七賢灑脫不羈的性兒。」

  寶釵笑道:「你也不多讀幾本書。」

  於是,各人別號定下,又定了詩社的規矩,探春先起一社,擬海棠為題,點香為限,旁人都去苦苦尋思,只有黛玉或是倚著欄杆看院內秋色,或是和丫鬟嘲笑,或是輕撫梧桐,直到眾人念完了寶釵的詩,李紈推她的詩有身份,隨之念了寶玉和湘雲交上來的稿子。

  湘雲與眾不同,一口氣做了兩首,眾人暗暗喝彩。

  黛玉見他們都完了,才拿了紙筆一揮而就。

  眾人看完,齊聲道:「好!該當以這首為魁!瞧她還神機妙算不能。」

  黛玉心裡卻想魁首絕不會是自己,也不會是連做兩首好詩的史湘雲,果不其然,聽李紈說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

  別人都沒接話,只探春道:「評得有理,世外仙姝當居第二,竹林遊士第三第四。」

  無論誰評,都是寶玉壓尾。

  寶玉猶在亂叫斟酌,似是對結果不滿,旁人都不理他,黛玉向眾人道:「如何?可知我前頭的話不錯,今兒個海棠詩的魁首是蘅蕪君。」

  寶釵忙倒了一杯酒,道:「謹以此杯相敬。」

  眾人都是一笑,又限定每月初二、十六兩日作詩,起名海棠社,略用酒果,方各自散了。

  黛玉一面往房裡走去,一面思索今日「秋爽齋結海棠社」之景,新雅別致,各人詩詞都別具一格,雖不知原來命運該當如何,但她覺得自己應該叫瀟、湘妃子,而不是今日的世外仙姝。當然,寶釵第一定然不曾改變,這可是李紈和探春評出來的。

  才回到房間,雪雁走過來道:「姑娘,吩咐的僧袍僧鞋都得了,業已收拾妥當。」

  黛玉忙道:「可單獨給行虛小和尚做了?」

  雪雁笑道:「做了,做了一身秋天的,又做了一身冬衣,我親自做的,冬衣夾層裡絮著厚薄均勻的新棉花,棉鞋用的也是新棉花。距去年也有一年了,我想著行虛小和尚定然長高了好些,衣裳鞋襪尺寸都放大了些。」

  黛玉點頭一笑,道:「極好,就這麼著,二十五日一早去廟裡。」

  一語未了,賈母使喚人過來道:「老太太說,才叫人看了,二十五的日子竟不大好,不宜出行,請姑娘改作二十六日為佳。」

  黛玉站起來聽完,道:「回去稟告外祖母,就說我知道了。」又命雪雁傳告眾人。

  雪雁回轉時,不妨撞上在廊下撲棱的鸚鵡兒,不知是那一隻鸚鵡屙屎,恰巧落在她肩膀上,氣得一面拿手帕子擦拭,一面罵道:「在老太太院子裡,一個個的還不老實些兒,到處亂飛,屙在我身上倒罷了,落在別人身上,仔細叫人捉起來拔了毛!」

  驚得鸚鵡四散而飛,其中一隻嚷道:「姑娘,姑娘,雪雁欺負人!」

  黛玉忍俊不禁,隔窗道:「你又不是人,哪裡來的欺負人?雪雁說得不錯,你們既來了這裡就講究些,可不能隨地排泄弄得別人滿頭醃臢。」

  那鸚鵡倒也巧,隨即改口道:「欺負鳥,雪雁欺負鳥,雪雁欺負鳥。」說完,停在屋簷上,伸嘴理了理一身羽毛,正欲下來,忽見幾隻麻雀從別處飛來,往屋簷下鑽,立刻撲了過去意圖阻止,嘰嘰喳喳,翻翻滾滾,好不熱鬧。

  笑得黛玉忙叫劉嬤嬤揉腸子,呵斥了幾聲才拉開鸚鵡和麻雀之爭。

  賈母在上房聽到鳥兒打架,拄著沉香拐,出來觀望了好一會,笑道:「好熱鬧,百鳥來朝,這才是興旺之象。」

  黛玉忙出了房間,誰知卻落了滿頭的灰。

  賈母見到,捧腹大笑,忙道:「你快別過來了,我身邊有人扶著呢,你愛乾淨,趕緊叫人燒了熱水,仔細洗洗頭、洗洗澡,洗完過來吃飯。」

  黛玉方告罪回房,洗頭洗澡。

  晚飯後,臨睡之先,湘雲今日作詩未曾十分盡興,便想著做東再起一社,拿白日裡海棠社裡限定的作詩的日子不當一回事,打發人告訴各處說自己明日在園內擺螃蟹宴,請眾人吃螃蟹、賞桂花、做菊花詩,連同賈母等人一起。

  黛玉十分納罕,忙問過來傳話的翠縷。

  既要請賈母等人,史湘雲自然派遣最得力的丫鬟來正院,順便來黛玉房裡。翠縷原是榮國府的家生女兒,和紫鵑等人都一處長大,極是親密,聞得黛玉問,便笑將緣故道來。

  原來史湘雲想做東的消息先送到了蘅蕪苑,寶釵知道後便去瀟、湘館找湘雲,擔憂她手裡沒錢,又怕保齡侯夫人抱怨她,又不能為做一回東道就回保齡侯府問嬸娘要錢,也不能問賈母要,說得史湘雲也躊躇起來,一時不得妙策,寶釵建議她索性拿螃蟹做主菜,自己家下人田裡養著極好的肥螃蟹,叫他們送幾簍來,另備些果碟酒水即可,後者亦是寶釵一力承擔。

  翠縷來時,姊妹二人正在擬菊花題。

  黛玉失笑道:「本是姊妹們的頑笑,經你們姑娘和寶姑娘這麼一弄,倒成大場面了。」

  翠縷道:「就是這麼說,我心裡也納悶兒呢。三姑娘跟我們姑娘一樣,手裡都沒錢,幾個月才攢下幾吊錢,今兒三姑娘弄的那詩社只幾樣果品酒水,沒見誰嫌棄,誰稀罕吃那點子東西?怎麼到寶姑娘嘴裡竟變成這樣了,偏我們姑娘有興頭,感激得不得了。」

  說完,逕自去了。

  黛玉這裡一宿無言,次日早起,湘雲親自來請賈母等去賞桂花。

  人一多,話便多,本來清清靜靜的園子瞬間熱鬧異常,黛玉隨著賈母略吃了一點螃蟹的夾子肉,揀了個小巧的海棠蕉葉凍石杯自斟自飲了一杯酒,便去看牆上綰著的題目,拿起筆連續勾了三個題目,不多時就做出來了。

  經謄寫後評選,黛玉一舉奪魁,前三甲皆是她做的詩,旁人都贊公道,黛玉心裡雖然極是得意,嘴裡卻少不得謙遜一番。

  接著吃螃蟹,又做了一回螃蟹詠,這回卻是寶釵做出絕唱。

  寶玉仍是壓尾,不以為意。

  新近在丫鬟中風頭正盛的小紅走過來,因說鳳姐服侍賈母等,不曾好生吃,特特地來要東西,湘雲忙叫人裝了十個極大的螃蟹,小紅叮囑道:「奶奶說了,多拿幾個團臍的。」

  眾人和小紅不熟,裝好後也沒留她。

  吃喝時,眾人不免想起平兒來,李紈道:「那是個好丫頭,我原說她好體面模樣兒,誰見了不說是奶奶太太,偏生落在屋裡使喚,命著實不好,誰知她竟是有福氣的,早早兒地出了府,做了正經的掌櫃娘子,再過幾個月,她那兒子都周歲了,也不過來給咱們磕頭請安。」

  湘雲道:「可不是,上回我送幾個姐姐戒指,原想給她的,誰知她不在,便給小紅了。」

  迎春卻道:「這話卻不對,平兒便是進府來,也是該給二嫂子請安,再往上就是老太太和太太們,咱們這裡見不見她都無妨。」

  李紈聽了笑道:「聽聽,這才多久,就知道護著嫂子了。」

  迎春低頭一笑,擺弄眼前的酒盅,又親自掰了一個螃蟹。鳳姐雖待邢夫人態度依舊,到底不如以往那般目中無人了,眼裡心裡只顧著王夫人了,她偶爾也去東院裡請安,見迎春跟邢夫人學習如何管家理事,少不得湊了一回趣兒,她是嘴甜心巧之人,一來二去,婆媳姑嫂倒是比往日親密了幾分,她也想著迎春說一門對賈璉有益的好親事。

  迎春本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嘗到了甜頭,膽氣愈壯,也便不再退縮,對邢夫人和鳳姐都上了心,每常閑了,做些精緻針線給她們婆媳和大姐兒送去,今兒聽李紈的話,如何不清楚李紈總是在眾人跟前抬舉平兒卻貶鳳姐的心思。

  眾人聞聲見狀,都是一笑置之,不曾放在心上。

  邢夫人和鳳姐知道了,都在自己屋裡對心腹大丫鬟道:「不枉疼她一場,也知道在人前說幾句人話了。」由此可見,婆媳二人對迎春先前的不滿。

  第二天賈母還席,來了一個劉姥姥,跟著又熱鬧了兩天,等不到結束,黛玉就啟程出京。

  那幾隻鸚鵡自然隨行。

  可巧秋圍在即,御林軍再次巡山戒嚴,劉嬤嬤下車同雲青說明緣故。

  雲青想了想,對著黛玉之車行了禮,溫言道:「皇后娘娘交代了,倘或靜孝縣主來廟裡祭祀林公,仍叫縣主上山,等到秋圍時接縣主下山去看狩獵。」

  車內陪伴黛玉的紫毫代黛玉致謝。

  上了山,進了廟,見過百苦大師等人,黛玉依舊入住先前的住處,行虛小和尚過來聽喚,攥著黛玉給他的糕點,笑道:「檀越,上回那位男檀越昨兒也來了,住在師父的禪院裡,師父吩咐小僧跟檀越說一聲,仔細衝撞了倒不好。」

  黛玉便知是衛若蘭了,含笑答應,忙命人將僧袍僧鞋分送各處,一秋一冬兩套衣裳單給行虛,叫小太監送去。

  行虛眼圈兒一紅,哽咽道:「小僧舊年才穿了新衣裳,沒想到今年還有新衣裳穿。雖然師父教導小僧說不能為外物所擾,但是小僧仍然歡喜得很。」

  黛玉摸了摸他的光頭,笑道:「你還小,不嘗遍紅塵滋味,如何出世入門?」

  行虛一想不錯,便不再因得到新衣心生歡喜而憂了。

  行虛走後,黛玉重新更衣梳洗,正擦拭濕漉漉的頭髮,忽見鸚鵡兒撲棱棱地飛來,大叫道:「壞人!壞人!壞人來了,姑娘快躲躲!」

  黛玉納悶道:「什麼壞人?你們原是這山廟的鳥兒,廟裡哪有什麼壞人?」

  驀地想起這幾隻鸚鵡抓的金冠,莫不是這壞人說的是金冠之主?仔細想想,廟裡除了自己這一行人,也只衛若蘭了。念及於此,黛玉忙將自己的猜測說給劉嬤嬤聽,問道:「那個金冠嬤嬤帶來了不曾?若帶來了,叫小太監拿去問問,趁早兒還了。」

  劉嬤嬤自告奮勇地道:「這事不能叫別人知道,我去。」

  那金冠黛玉不許進自己屋裡,劉嬤嬤就收在自己房裡,又怕留在府裡叫人看到,出京時就帶過來了,裝在盒子裡拿到衛若蘭所居之所。

  衛若蘭吃了一驚,難掩心中喜悅,作驚訝之態道:「前些日子確有一隻鸚鵡趁我不妨抓了我的冠去,原來落在了林姑娘手裡?」想到這裡,衛若蘭心裡暗贊那幾隻鸚鵡,好鳥兒,不愧是好鳥兒,明兒弄些好食物與它們吃。

  劉嬤嬤卻有些不信,道:「是在我手裡。公子那冠是什麼模樣?有什麼精奇之處?」

  衛若蘭聞言笑道:「也沒什麼精奇之處,金子還罷了,分量輕得很,也就工藝精巧,倒是上頭鑲嵌的一顆紅寶石略重些,乃是陛下賞了給我的。」

  劉嬤嬤聽了,方打開盒子。

  衛若蘭看過後接在手裡道:「正是這個,我道再也尋不回來了,心裡可惜了好幾日,天緣湊巧,竟在林姑娘手裡。只是我心中有一個疑惑,那鸚鵡抓了我的冠去,怎麼反倒落在了林姑娘手裡?林姑娘又怎麼知道是我的?」

  劉嬤嬤尚未回答,就聽窗外鸚鵡道:「壞人!壞人!嬤嬤快跑!」

  劉嬤嬤指著窗外道:「這幾隻鸚鵡兒和我們姑娘熟,常從鐵網山飛到京城裡找我們姑娘頑,故那金冠落在我們院子裡。又因它們天性通靈,認出了公子,我們才知道。」

  衛若蘭感激不盡,隨手將盒子放在旁邊,向劉嬤嬤道謝。

  劉嬤嬤道:「我也有一個問題請公子解惑。」

  衛若蘭忙道:「嬤嬤請說。」

  「好好兒的,這些鸚鵡口稱公子壞人作甚?雖知它們如今平安,但是我們養了它們這些日子,最怕被人捉了去。」劉嬤嬤瞅了衛若蘭一眼,猜測其中緣故。

  鸚鵡隔窗道:「壞人!壞人!壞人捉我!」

  劉嬤嬤眸子裡閃過一抹精光,衛若蘭心叫不好,道:「先前瞧著這幾隻鸚鵡眼熟,正好一門輕功大功告成,就想試試功夫,才捉了它們,見是廟裡的鸚鵡,喂了一頓食水就放它們走了,也是那時抓了我的冠以作報復。」

  得到解答,劉嬤嬤不再逗留,懇切地道:「既如此,明兒還請公子對它們手下留情。」

  衛若蘭自是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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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

  確認金冠是衛若蘭之物,業已還給他了,黛玉微感詫異,很快就說知道了,渾然沒放在心上,眼睛只瞅著窗外的景色,可巧昨兒山裡下了一場薄雨,殘留著雨後刺骨的寒意,各色落葉飄進院內被秋風吹亂,翩翩如黃蝶起舞,恰似詩畫合一。

  不知不覺,父親竟已走了二年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七百餘日就這樣如流水一般逝去。

  猶記得父親臨終前的點點滴滴,再看院中陣陣寒風拂過,遺留下絲絲蕭瑟,黛玉心裡湧上無數的感傷和懷念,只手搭在案沿,怔怔地落下淚來。

  不等雪雁等人上前解勸,她忽然命人支起畫架,取出畫筆顏料,親自調色,動作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昏暗,房內掌燈,黛玉停下筆來。

  這畫兒畫得十分精妙,技法雖有些滯澀,但極得西洋油畫的精髓,看上去只覺得人物陳設在光下顯得明暗、凹凸皆有致,幾欲破圖而出。

  雪雁等人就著燈光一看,驀地覺得眼澀心酸,那畫布上赫然便是林如海強撐著病體教導黛玉的景象,半坐於榻,身披厚氅,兩鬢斑白如霜,手上無力導致書籍掉落在被上,已是十分蒼老枯瘦的臉上卻滿滿的都是慈愛之色,凝望著床前的少女。

  少女未露正臉,眾人看到她瘦弱異常的背影,以及她強忍著的哀傷悲涼之氣。

  回頭再看黛玉時,她臉上亦是淚痕斑斑。

  黛玉一面淨手洗臉,以水來掩飾剛剛流出來的淚,一面低聲說道:「這幅畫兒就叫憶父罷。明兒帶回去叫能工巧匠用心裱好了仔細收著,什麼時候我想父親了,什麼時候請出來一看,免得隨著歲月一日又一日的流逝,漸漸地忘記了父親的模樣和言行舉止。」

  聽了這句話,將將服侍黛玉收拾妥當的眾人淆然淚下。

  行虛小和尚忽然進來打破了這樣的場面,許是跑得急了些,臉上漾著團團紅暈,脆生生地道:「檀越,那位男檀越叫小僧送謝禮過來。」

  男檀越?不就是衛若蘭?

  黛玉疑惑轉頭,瞅著兩手空空的行虛道:「什麼東西勞煩小師父送來?小師父回去告訴那位公子一聲兒,原是廟裡的鸚鵡淘氣,與其他不相干,不必如此。」

  行虛盯著自己的手好一會,哭喪著臉道:「小僧只顧著吃檀越給的果子,忘記拿東西了。」

  黛玉聽了,忙軟聲安慰。

  好半日,行虛才收了眼淚,道:「小僧這就去拿來。」不等黛玉開口,就轉身跑出去。

  劉嬤嬤搖頭道:「這小和尚忒可愛了些,到底年紀小。姑娘晚上只顧著作畫,一午一晚一點兒飯食不曾進,進點兒克化得動的湯食,叫人溫在爐子上。」無論如何她們都不會忘記黛玉的身體,奈何黛玉沉浸在作畫之中,充耳不聞,她們亦知作畫者的癖好,方沒搖醒了她。

  黛玉亦覺腹饑,點頭一笑,雪雁拿手巾墊著,快手快腳地呈了上來,

  黛玉瞧著好,用得極香,才用了半碗濃濃的小米粥,就見行虛小和尚搖搖擺擺地捧著一盆蘭草進來,隨著他的動作,風吹過,淡淡的清幽溢滿禪室。

  竟是一株蘭草!

  黛玉忙命雪雁接過來,無心再用飯食,放下飯碗,親自湊到蘭草前,仔細打量。

  這是一株上品蘭花,黛玉一眼就認出來了,無花而幽,其葉凝翠,而且頗有未經修飾的天然野趣,盆內泥色尚新,似乎是剛剛從山中移來,不曾沾染人間煙火俗氣。

  梅蘭竹菊四君子,蘭香第一。

  黛玉看完,極口稱讚,喜不自勝地道:「好清雅!這花兒好,實在好得很。這麼些年在府裡,我竟沒能見到一株如此清雅的蘭草,蘅蕪苑裡頭的香草多倒是多了,可惜不知道經過多少臭男人的手、聞了多少臭男人的氣息,早失去了天然和乾淨。雖說眼前這株天生天長,山裡才是它最好的去處,偏生我是個俗之又俗的俗人,見它被移到人間花盆裡,竟覺欣喜。」

  劉嬤嬤笑道:「我就知道,無論什麼,姑娘都有一核桃車子的話。」

  黛玉橫了她一眼,盯著蘭草不願意移開目光。

  行虛小和尚聽得一頭霧水,但不妨礙他把自己該說的話一一道來:「檀越,那位男檀越說,今兒入山查看有沒有大蟲,打算將之打去給佛祖請安,免得作踐莊稼,叨擾百姓,可巧就在懸崖峭壁上見到了這一簇蘭草,清雅異常,略可配檀越一二,特特移到盆中,以作謝禮。」

  黛玉聽了這番話,臉上一熱,燈光下紅暈漸生。

  好一會兒不知說什麼話來回答行虛,黛玉伸手拍了拍兩頰,令其血色褪卻,方道:「哪裡就值得這樣了?」原想說衛若蘭太用心了,忽覺不妥,又咽了下去。

  行虛小和尚不知她心裡的想法,圍著蘭草轉了一圈,納悶道:「山裡到處都是草,蘭草不也是草?男檀越送一盆草給女檀越作什麼?又不能吃,又不能頑,看著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們廟裡廟外的菊花兒呢。啊,我曉得了,能喂兔子!」

  眾人齊齊莞爾,黛玉也被他逗得笑了,仔細解釋草與蘭草之異。

  若是別的東西,她定然就當場婉拒了,畢竟那金冠本就是衛若蘭的東西,自己受謝禮有愧,偏生他的謝禮是這麼一盆蘭草。留著,無禮亦無理,退回去卻實在是捨不得,正躊躇間,聽劉嬤嬤道:「姑娘留下就是,不然人家以為咱家對謝禮不滿。」

  黛玉猶未言語,就見行虛小和尚一溜煙地跑走了。

  衛若蘭聞得黛玉極愛,握了握拳頭,頓覺心滿意足,不枉他這兩日踏遍鐵網山,覓得這株奇蘭。鐵網山這麼大,又密林深布,哪裡說遇到就遇到了。

  深山野林之內,懸崖峭壁之上,蘭草頗多,卻都平平無奇,只這一株堪稱上品,姿態清逸奇絕。衛若蘭亦出身王公貴族,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小心翼翼地移植到盆內,連一口氣都不敢喘,就怕吹出來令蘭草凋零,失卻雅氣。

  忽一眼看到案上金冠,衛若蘭拿起來看了又看,決定日後就常以此冠束髮。

  卻說因金冠而得奇蘭的黛玉,夜間猶捨不得入睡,靜靜地坐在床上,欣賞燈下蘭草,越看越愛,越愛越看,幾乎都想起來揮毫潑墨,將之入畫了。

  想到送蘭草之人乃是衛若蘭,而衛若蘭又名為蘭,黛玉心頭起伏不定,腦海裡不覺浮現出諸如「尋得幽蘭報知己,一枝聊贈夢□□」「不以無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瑣;氣若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等語。

  念及於此,黛玉愈覺臉熱心跳,不敢深思,忙忙地蒙頭入睡。

  雪雁等陪侍在臥室的丫鬟方熄燈安睡,一宿無話。

  次日是林如海的二年祭日,黛玉早早斂盡昨夜風流,素顏素服,虔誠而拜,衛若蘭則是如舊年一般,在院中遙祭,不為外人所知。

  百苦大師心中輕歎:「紅塵中小兒女,不知是緣是孽,唯願是緣非孽。」

  他之此歎,黛玉和衛若蘭都不知道。

  因衛若蘭須得進宮當差,這兩日還是他特特請了假出來,祭完,急急下山,不敢久留。

  黛玉卻喜山中清淨,如今又有香草作伴,意欲多住些時候,等到秋圍結束後再隨皇后回京。不想,賈母惦記著她在山中過節過於淒涼,八月將盡時就打發賈璉來接黛玉,說初二是鳳姐的生日,正打算給鳳姐做生日,好歹回家熱鬧熱鬧。

  賈璉道明來意,劉嬤嬤歉然道:「不巧了,姑娘昨兒夜裡睡不著,披衣起來賞花,竟著了涼,一早起來就鼻塞聲重,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初二趕回去了。」

  賈璉一驚,忙道:「請大夫了沒有?」

  劉嬤嬤答道:「已經派人去京城請太醫了,此時尚未到。」

  賈璉顧不得來這裡的用意,等到王太醫過來時,親自招呼,給黛玉診了脈開了藥,又等丫鬟煎藥黛玉服下後,他才在門外安慰黛玉道:「妹妹不好,且在山上歇著,橫豎你嫂子的生日過不過都一樣,明年還有呢。」

  黛玉怕自己說的話賈璉聽不到,遂命紫鵑出來道:「姑娘說:多謝二哥哥的心意,還請二哥哥回去向外祖母和二嫂子致歉,明兒回去了親自賠罪。」

  賈璉擺手道:「妹妹的身子要緊,別的都是小事。」

  紫鵑聽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忙呈上黛玉送鳳姐的壽禮,乃是一尊從廟裡請出的送子觀音,雖是普通的泥塑木胎,但看在賈璉眼裡,卻是說不出的順眼。他如今已經二十好幾歲的年紀了,膝下只有一個大姐兒,如何不盼著有子承繼宗祧?除了老父外,府裡這些人可沒一個人想到這些,恐怕他們心裡恨不得自己沒有兒子呢。

  這一二年來賈璉積性難改,總是想去漁色,每回都在起意時想到李先生的話,忍不住刹住念頭,徑尋鳳姐顛鸞倒鳳。只是,夫妻同房雖多,但卻沒有消息,實在傷悲。

  黛玉不知這些,只知賈璉見到送子觀音極是歡喜,離去時亦笑容滿面。

  她用心調理了這一二年,哪怕有皇后常賜,用掉的補品藥材不值上萬也值幾千兩銀子,雖偶有病痛卻都三兩日就痊癒,誰知這回竟是來勢洶洶,用了藥不但不見好,反倒更嚴重了,當夜又發起熱來,口苦嗓癢,咳得厲害,慌得劉嬤嬤等人都不敢睡,留心注意。

  虧得王太醫早得王老太醫囑咐,命他治好黛玉再回京,怕黛玉在山上得不到治療,他正住在外院,得知資訊,連夜過來探視,另外開了藥方子抓藥煎了送過去。

  黛玉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汁子,病情反反復複,恨得劉嬤嬤等人直罵庸醫。

  直到重陽節過了,十二日秋圍開始,黛玉的病才漸漸轉好,皇后派了好幾回人過來,又是送衣送藥,又是命她好生養病,又叫王老太醫親自過來診脈,若不是王太醫診脈的結果和他老人家的一樣,只怕連皇后都罵王太醫是庸醫了。

  衛若蘭得知後,心急火燎,恨不得立時親自探望才好,可惜他不能壞了黛玉的名聲。

  長泰帝和舊年一樣的是仍舊只射了一頭鹿,不同的是他見姜華和十二個少年武藝日益精進,好奇之下,跟衛若蘭學了一些打坐練氣的內功心法,氣力大增,三箭就射死了大鹿。

  即使如此,長泰帝也無意在圍場和一干世家子弟爭鋒,他閑來無事,偶然見到衛若蘭臉上一閃而過的擔憂之色,忍不住說給皇后聽,道:「那孩子揀兇猛之熊虎山豬作為目標,也不忘打些火狐雪兔等物,風頭一時無兩,又在憂慮些什麼?」

  皇后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些眉目,聞聲道:「陛下問我?我怎麼知道?不如問那孩子去。」

  長泰帝瞅著妻子笑道:「你可別哄我,你若不知,前兒打聽衛若蘭作甚?」

  皇后道:「衛若蘭功夫好,去年打的那虎皮熊皮我用著甚好,打聽他今年又打了些什麼好獵物。過上三兩個月林丫頭就出孝了,這麼個齊整模樣兒,須得打扮鮮豔些才好看。」

  長泰帝一怔,長歎道:「不知不覺,林如海已經沒了二年了。這二年來得他那筆銀子的濟,北疆和粵海兩處餉銀充足,中飽私囊者又都被朕斬了,兩地將士士氣大振,十仗裡勝了八仗,一時之間外敵不敢侵犯,百姓略得安寧。」

  皇后笑道:「陛下記著就好,忠臣良將原該記著。」

  長泰帝笑了笑,點頭道:「就是這麼個理兒,朕不但記著忠臣良將,朕也記著他們的後人,只要不做傷天害理之事,朕都給他們一些恩典。」

  皇后道:「既然如此,給林丫頭什麼恩典?」

  長泰帝想了想,道:「給她說一門極好的親事算不算恩典?她無父無母,寄人籬下,沒個自己的家,正經出嫁了才算有著落。等靜孝那丫頭出了孝,年下宮裡設宴你就都叫她來,多見些夫人誥命,對她日後有好處,也叫那些人知道靜孝正待字閨中。」

  皇后笑道:「還用陛下提醒?我早想著了。不僅如此,我還從貢品裡挑了大紅的羽緞羽紗出來,用這回打的好皮子做大氅與她禦寒。」

  許是知道皇后之意,沒兩日聽說黛玉好轉,衛若蘭狩獵之際十分用心,打了許多可做大毛衣裳的獵物。其實鐵網山並沒有紫貂雪兔玄狐等獸,山林不宜,偏生御林軍投放了許多進山,便成了獵物。不然,衛若蘭壓根打不到難以盡數的紫貂紅狐等。

  等黛玉病癒,秋圍業已結束,亦不消多記。

  聖駕回京,黛玉按下了先前隨皇后回京的打算,又在上上多養了幾天才回榮國府,臨行前吩咐雪雁道:「今兒交給你一個極要緊的任務,就是好生護著這盆蘭草,不許折了它的葉子,途中也不許叫那幾個太監碰到,可別叫它聞了男人氣。」

  雪雁笑嘻嘻地答應了,果然寶貝似的護到黛玉臥房,連寶玉都沒見著。

  黛玉去上房請安時,賈母見她好不容易養出來的氣色經此一病又蒼白了許多,心痛得不得了,摟進懷裡叫心肝兒肉,又忙叫李紈吩咐大廚房燉補品給黛玉吃。

  見賈母心疼得掉淚,眾人好不容易才解勸過來。

  黛玉不在榮國府裡的時節,府裡發生了好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故事。湘雲是個愛說愛笑的,搶在寶玉跟前把事情都說給黛玉聽,什麼劉姥姥之村、妙玉之茶、鳳姐之壽、鴛鴦之絕等等簡直比戲曲上唱得還好聽。當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其中只有鳳姐之壽有了極大的改變,此時的賈璉未曾勾搭鮑二的老婆,鳳姐亦未因吃醋而廝打平兒,致使夫妻生嫌隙。

  衛若蘭一向留心,得知這些已經改變了的種種事蹟,淡淡一笑,不再多想。

  他記得書上說九月十四賴家請客,柳湘蓮在座,薛蟠將他當作優伶,意欲調戲,最後反遭苦打,也累得柳湘蓮怕受報復,遠走他鄉。那個時候他正在鐵網山狩獵,回來忙問安排的人,得知柳湘蓮去賴家赴了宴,也打了薛蟠一頓,卻因陳家相護,沒有避禍走他鄉。

  柳湘蓮有了錢,又定了親,就不再隨意登臺串戲了,只偶爾在兄弟間喝酒的時候唱上一兩出解悶。他先前串戲,多因囊中羞澀,而串戲得的賞錢多。

  好友平安無事,衛若蘭逕自丟開,只盤算該如何透露心意給母親知道。雖說黛玉身體不如常人健朗,但那份恩寵不知道讓多少人嫉妒,也有一干勢利人家早早地打起了主意,企圖借黛玉之故結交武將世家,也想借她博得皇后的青睞。

  衛若蘭傾慕黛玉久矣,哪裡肯讓這些人作踐黛玉?自是籌謀。

  偏在這時,衛母叫了他過去,淌眼抹淚地說程婉之受不了世人的流言蜚語,企圖自縊,幸而奶娘和丫頭們發現得早,才沒送命。


第047章 :

  衛母說話時,長籲短歎,又是疼惜,又是憐愛。

  衛若蘭靜靜聽完,面無表情地道:「此事與孫兒有什麼相干?」此時受不了流言蜚語的困擾,當時何必任由父母放出流言來逼迫自己就犯?

  既出此招,便該承受後果。

  衛母一呆,旋即道:「蘭哥兒,你怎地越發冷心無情了?便是個外人,聽說你姐姐這樣的命運,也會掉幾滴眼淚可憐她錯付了一番心意,險些送了性命!你在這裡冷言冷語,叫你姐姐知道了,豈不愈加傷心?」

  她的擔憂終究成真了。

  這一二年衛若蘭愈加得寵,雖然因年紀小並未往上升職,但從每年節禮中得到的豐厚賞賜可以看出長泰帝對他的倚重。

  隨著衛若蘭的得勢,衛伯則愈加不受重用,也只一個爵位體面,不致叫人小瞧。

  因此,衛母嘴裡說衛若蘭對程婉之冷心無情,心裡又何嘗不是埋怨衛若蘭對衛伯的冷心無情,他在長泰帝跟前的分量那麼重,竟然不知道說些生父的好話兒,舉薦生父得一個體面的差事,重振衛伯府之威。

  衛若蘭淡淡一笑,道:「自作自受四字道盡矣。流言蜚語是程家放出去的,沒達到目的就來埋怨孫兒冷心無情?孫兒何辜?只因孫兒不肯隨他們的心意,所以便是無情無義?程家尚且不愛惜自家小姐的名聲性命,指望孫兒以德報怨作甚。唯一以德報怨的法子就是如他們的心意,偏生孫兒立誓,婚姻大事事關終身,寧缺毋濫。」

  衛母聽了,愈加憂心,無奈地低語道:「你好歹看在從小兒一處頑的份上,救你姐姐一救。我自知你無辜,可你姐姐也是無辜的孩子,難道非得眼睜睜地看著她死?」知道衛若蘭得長泰帝的金口玉言,衛母也不敢強逼他迎娶程婉之,唯有以情動之。

  衛若蘭唇畔的淡笑化作冷笑,臉上如罩寒霜,斬釘截鐵地道:「孫兒沒有落井下石,已是慈悲之至。便是死了人,那也非孫兒之過,孫兒並無絲毫歉疚。」

  面對程家這樣的威脅,就是不能心慈手軟。

  心軟的下場就是八抬大轎迎娶程婉之為妻,莫說他已有意中人,正在籌謀如何提親,便是沒有,他也不會拿自己的終身大事來成全別人。

  衛母愣了半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滴淚道:「可憐了你姐姐這麼一個花朵兒似的女孩子,今年才十五歲,生得那般體面模樣兒,尋了一回死叫下人撞見了才救下來,倘或下一次沒看見呢?我只道你會念著姐弟情分援之以手,誰知竟是我想錯了。」

  衛若蘭閉口不言,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衛母之語他只當清風過耳。

  衛母悄悄覷了他一眼,見他始終無動於衷,心知侄兒侄媳等人的心思落空了,她也不想因衛若蘭之故得罪長泰帝,就此作罷。

  衛母活了這麼大的歲數,經歷的風風雨雨不知凡幾,心裡明白皇家是最講究規矩禮法同時也是最沒有規矩禮法的地方,富貴貧賤都在聖人的一念之間,他抬舉誰就意味著誰前程似錦,他厭惡誰不必出口就有許多人爭先恐後地搜羅誰的罪名,令其沒有翻身之地。

  「你的事我是不用操心了,是好是歹都由你的意。」衛母迅速轉移話題,一身落寞,「只是可惜了你大伯,他原有一腔抱負,偏生時運不濟,丁憂三年,軍裡好不容易才執掌到手的大權都落在旁人的手裡了,只他管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摸不到正經大事的邊兒,聖上也忘了他。我記得你爺爺有些舊部也在京郊大營內,你和他們有來往沒有?」

  衛若蘭忽然有些明白衛母叫自己過來的用意了,估計她老人家是想讓自己請那些舊部對現任的京郊大營之主將陽奉陰違,然後舉薦衛伯上位。

  心下思忖片刻,衛若蘭不動聲色地道:「他們雖是祖父的舊部下,但如今都是有品級的武將了,比孫兒品級高的不知有多少,況且孫兒未曾從軍,他們並不服孫兒,只是有些平常的來往,亦無法左右軍中的大事,幫伯父爭奪大權。」

  衛母忙道:「便是不能左右,好歹跟他們說一聲,照應你父親一些兒。或者你有本事,在聖人跟前舉薦你父親任一營將領,統帥千軍。」

  衛若蘭莞爾一笑,道:「孫兒若有此能為,何至於從侍衛出身?想必祖母不知,祖父臨終前曾經叮囑過孫兒,無論孫兒從軍與否,都不要和昔日舊部下談論軍中要事,也不得依靠祖蔭,指示他們依從自己的心意為所欲為。因此,這些年孫兒和他們來往只說私情,不談公務,就怕讓別人知道孫兒野心勃勃,意欲掌控軍中。」

  凡是從軍出身權柄顯赫到在朝中佔據舉足輕重之位的武將,都怕聖人行兔死狗烹之事,略聰明些的都會在國無戰事時退步抽身,放下大權享清福,以免為上面所忌憚。

  衛老太爺大約瞧出了幾分眉目,不讓衛若蘭投身軍中做一呼百應之事。

  從前衛若蘭年紀輕不明白,為何有軍中的人脈卻不肯好生謀劃前程,如今看了紅樓夢,又知長泰帝的心思手段,衛若蘭自然不會自尋死路。他知道,一旦太上皇駕崩,朝內朝外勢必是一場無聲的腥風血雨,這麼說的原因是他清楚長泰帝沒有心狠手辣到不是自己人就殺之後快的地步,只會選擇罪有應得的人下手,至於未曾作惡的可能只是將之調離要職。

  衛老太爺依舊讓衛若蘭和舊部以人情來往的原因則是,如若衛若蘭有一天從軍,多少能得到一些照應,不至於軍中無人成為送死的小卒子。

  瞅著祖母的霜發蒼顏,這麼大年紀還一心一意地為衛伯打算,衛若蘭低聲道:「以伯父的爵位來講,如今已經極好了,不必在軍中和人爭權奪利。須知,咱們這樣的百年世家,頹勢漸露,反倒無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理應退後一步,轉為守成之勢。」

  不獨賈史王薛四家,其餘王公之家都有這樣的毛病,不過是或重或輕。倘若有能力倒還罷了,偏生沒能力還占著高位,其家人皆倚仗權勢,無所不為。

  衛母沉默不語。

  大概這是許多老人的通病,明知毛病卻不肯治療,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衛若蘭心中對衛伯自無尊敬之意,但衛家畢竟是祖父留下來的衛家,家族之榮,在於每一個子孫,難以做到冷眼旁觀。

  衛三嬸忽然從外面走進來,人未進屋,聲音先到,乃雲:「老太太,程家的大太太帶著一群人氣衝衝地趕過來了。我先過來跟老太太說一聲,好歹叫蘭哥兒避避,我瞧著她的模樣竟是來尋蘭哥兒的晦氣,故選在蘭哥兒休沐之日過來。」

  衛三嬸不掌家不理事,只管他們三房一干事務,兼衛若蘭心性平和,待他們三房和大房無異,因而養成了愛湊熱鬧的性子。

  衛若蘭站起身對她行禮,道:「多謝三嬸的通知,侄兒卻不怕他們。」

  衛三嬸站住腳,想了想,拍手笑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他們家的女兒尋死覓活,那是他們家的事情,他們家先前傳出流言來就該想到一旦達不到目的會是這樣的結果,和蘭哥兒你有什麼相干?你又不曾逼程大姑娘去死!」

  一語未了,程太太已經進來了,聽了她這番話,火冒三丈地道:「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婉兒就該死不成?」

  在衛伯府,衛三嬸認為最值得她巴結的人就是衛若蘭,自己兒子都沒志氣,也就是尋常紈絝,鬥雞走狗為樂,有人庇佑他們不受達官顯貴的欺淩即可,橫豎他們有自知之明也不會跑去欺男霸女,做違法之事,因此她處處護著衛若蘭,高聲道:「我又沒說程大姑娘該死,我說程大姑娘尋死覓活是你們家的事情,難道錯了?流言不是蘭哥兒放出去,蘭哥兒起先也無意和你們家結親,你們為了逼他答應,行此昏招,怨得誰來?」

  衛三嬸挽了挽袖子,冷笑道:「我平時最瞧不起你們這樣的算計,算計不成就是別人的罪過了,怎麼不想想自己打的是什麼主意?更可笑的是,世上有一干人明知被算計了,卻因為清白二字受世俗束縛不得不忍氣吞聲接受結親,殊不知越發助長了你們這些人的算計。我就贊同蘭哥兒的意思,死與不死都是你們自己家作的,和他不相干!」

  程太太說不過她,掉頭看向衛若蘭,怒聲道:「蘭哥兒,這是你的意思?你竟真的這樣無情無義,看著婉兒去死?」

  衛若蘭冷漠地道:「府上散播流言逼迫我時,怎麼就不想著情義二字?」

  程婉之也跟著母親過來了,薄棉斗篷裹著瘦削的身子,原本豐潤的臉頰如同失了水的花瓣,黯淡無光,聽了衛若蘭的話,她身形顫了顫,一臉絕望,張口卻無言語吐出,皆因她自縊時傷了嗓子,須得幾日方能痊癒。

  衛若蘭正眼也不看她一眼,逕自對衛母道:「祖母,孫兒心意已決,如今教孫兒讀書的先生,以及孫兒奉旨收的徒弟都在別院等著孫兒,孫兒先行告退。」

  衛母擺擺手,同意了。

  程太太尖聲大叫道:「不准走,衛若蘭,你今兒非得給我們一個公道不可!」

  衛若蘭猛一抬頭,目光如電,渾身氣勢大放,逼得程太太倒退兩步才站穩,頓時臉色慘白,眼睜睜看著一句話都不說的衛若蘭揚長而去。

  只有衛三嬸明白,衛若蘭是懶得和這些愚人說話。

  顧忌衛母,衛三嬸不好表露出笑容,可她也不想饒了程家這些人,眼珠子轉了轉,伸手拉著程婉之的手,感慨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這丫頭既可憐,又可恨,明知傳出流言不妥卻依舊順從而為,怕是當我們蘭哥兒是那些不得不忍氣吞聲的人了罷?可惜我們蘭哥兒不是。你是死是活,便是去衙門打官司,鬧到天上,也沒人說蘭哥兒的錯!若我是你的父母,趁早兒遠離京城,你不僅有了活路,還能依舊嫁人生子,橫豎你也就是在京城裡沒了名聲,人物未損絲毫,而且路途遙遠,通信不便,誰也不知這些流言蜚語。」

  衛母介面對侄媳道:「是這麼個理兒,蘭哥兒是拿定了主意不肯迎娶婉兒,你們為了婉兒想,就不該來鬧事,而是送她遠離京城。外地便是有人聽了幾句閒話,你們就說是兩家結親不成,有人陷害婉兒不就完了?橫豎別人也不知是你們放出來的流言蜚語。」

  程太太和程婉之母女二人聽了,知道兩家聯姻再無可能,遂低頭沉思。

  衛三嬸道:「依我說,這事兒趕早不趕晚,你們越來鬧,越叫別人笑話婉兒,倒不如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流言蜚語就會漸漸消停了。」

  雖然衛三嬸不在意程婉之是生是死,但世人不這麼想,倘若程婉之真的死了,少不得就有一些人跳出來伸張正義,顛倒是非,或是同情程婉之,或是指責衛若蘭,或是說他無情無義,辜負了一個閨閣千金的深情厚意,或是雲他逼死了程婉之。

  以訛傳訛,名聲有礙。

  衛三嬸最明白世人的想法了,不管善惡是非,他們永遠同情最弱的一方,就像從前衛伯把衛若蘭出繼了,世人同情沒有資格繼承爵位的衛若蘭,指責衛伯沒有人父之慈,偏心繼室次子;但是如今衛伯官場上不如意,而衛若蘭卻是長泰帝跟前的紅人,極得恩寵,立刻便有許多人同情衛伯,痛斥衛若蘭無情無義,不肯幫襯生父。

  程家老大程昱捨不得自己在京城的基業,如何願意遠離?獨程太太心疼女兒,忙忙地打點行李,安排心腹,送她去杭州老家,免受流言蜚語之擾。

  程家之事就此了結。

  衛若蘭本就不曾放在心上,亦不打聽程婉之命運如何,利用休沐時機,一面讀書,一面教門下弟子習武,日子過得格外充實。

  姜華因祖母大壽請了幾日假,衛若蘭更覺自在。

  不想,休沐的第七日一早,姜華哭喪著臉出現在他家門口,彼時天尚未亮,門沒開,他就蹲在大門口撓門,既不叩門,也不出聲。

  衛若蘭早起練完拳法,練習輕功時在屋頂盤旋,不妨瞧見了這一幕,心裡一陣好笑,他想看姜華到底想幹什麼,故意不作聲,甚至吩咐門房晚些去開門,直到姜華蹲得腿腳發麻以頭撞門,才示意候在門邊許久的門房開門。

  姜華沒料到門就這麼開了,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個跟頭,幸而被門房拉住。

  見到站在前院的衛若蘭,姜華高呼道:「師父,師父,快救救徒兒!」

  衛若蘭問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較之前面十二個少年老成的徒弟,習武以後的姜華很快就露出了本性,淘氣異常,常捉弄師兄們,被他狠罰了幾回才略好些,姜華此時匆匆忙忙地跑過來,撓門蹲等,渾然沒半分世家子弟的清貴。

  姜華撓了撓頭,道:「昨兒是祖母大壽,家裡來了好些親戚,遠道而來,暫時在我們府裡住些日子再回去。誰知,姑奶奶家和姨奶奶家早十年就是破落戶了,平時連臉面都不要,靠奉承祖母過活,這一回來祝壽,見到了我,他們幾家的表姊妹各出奇招,可苦了我。幸虧我和師兄們都聽說了師父被人算計的事情,於是我面對她們或是在我跟前摔倒、或是在我跟前假裝崴腳等我去搭救的行為,我都不理論。」

  尤其他姑奶奶家的表姐打聽到自己早起常去花園裡練武,今兒就故意把丫鬟僕婦趕離身邊,假裝路過,然後失足落水,沉沉浮浮,嬌聲大呼,等他去救。他長於江南,確實精通水性,但是男女授受不親,他也不想看到表姐濕衣裹體之狀,免得被賴上,就遠遠走開了。

  當然,他姜華心地純良,不是那麼無情無義的人,於是去上房請安時,順便告訴了陪祖母說話的姑奶奶,讓她趕緊打發婆子去水裡撈人。

  姜華哼了一聲,道:「沒想到,姑奶奶說我沒有人情味兒。」

  衛若蘭聞聲大笑,其他十二個弟子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問道:「小師弟,這麼冷的天,水涼得很,你沒去救,又耽誤了那麼久,人淹死了沒有?」

  姜華沒好氣地道:「那水池只有兩尺來深,十來歲的姑娘陷進淤泥裡水也沒沒過脖頸。」那幾家的姑娘都不是傻子,她們想的是榮華富貴,可不會真的跳進深水池裡等救命,恐怕沒等到救命的人趕過來,自己就真的沒命了。

  衛若蘭笑道:「那你讓我救你什麼?」

  姜華想了想,道:「收留徒兒在這裡住幾日,徒兒不回家了,祖母也是這個意思,免得她們一個個像狼見到肉,眼裡冒綠光,我就是那塊被她們垂涎欲滴又相互爭搶的上等好肉!」

  衛若蘭點頭答應了,隨即問道:「倘若你不得已碰到了你那些表姊妹,該當如何?」

  姜華嘻嘻一笑,道:「徒兒將會效仿師父,她們自作自受,是生是死都和我不相干。而且我祖母和娘親心裡明白得很,那些姊妹們可配我不上,也沒想過從親戚家挑選。我祖母向來疼我母親,對我二嬸卻不假辭色,就是因為二嬸賴上了二叔,二叔不得不娶,以致早逝。」

  衛若蘭倒是想起了這段久遠的故事,也是聽人說的。

  姜華的二叔姜護少年英才,亦是皇后的二兄,他原本已有了談婚論嫁的人家,剛提了親女方的祖母就死了,親事暫擱,兩家約定等出了孝再過禮。不想太上皇母族白家的一個小姐瞧上了薑護人物風流,談吐雅致,在上元節時借賞燈人者眾多的情況故意撲到薑護懷裡,又假裝崴傷了腳緊拉著薑護不放,後來尋死覓活,鬧得太上皇都出面了。

  那時皇后尚未嫁進皇家,而姜老太爺亦不在京城,雖有姜老太夫人以及姜公、姜老夫人滿口的不同意,但是太上皇親自下旨賜婚,薑家不得不從。

  原本和姜護談婚論嫁的少女被白家逼得自縊身亡,薑護成婚之時也曾尋死,被發現了沒有死成,但婚後日漸消沉,不足三十便鬱鬱而終,沒留下一兒半女。可笑的是,薑護成親後不與妻子同房,世人便都指責他不善待嫡妻,說他既然娶了白家小姐為妻,就該善待她。

  姜家失去一雙佳兒佳婦,恨極了白家小姐,他們拿太上皇沒辦法,可是卻拿出了許多當時逼迫薑護就犯的世俗規矩,死活不放白小姐另嫁,如今白小姐還在姜家守寡受氣。

  所以,衛若蘭愈加堅定心思,絕不會受這等行為的威脅。

  姜華暫住衛家別院,和十二位師兄一同讀書習武,衛若蘭逕自進宮當差,轉眼間進了十月,距離黛玉出孝日期越來越近,而榮國府忽然來了幾家客人,皆遠道而來。


第048章 :

  彼時已經入冬了,黃花落盡,枯枝蕭瑟。

  見到這幾家來的姊妹們,皆生得水蔥一般人物,尤以寶釵的堂妹名喚薛寶琴者最出色,明眸皓齒,嬌豔無倫,真乃第一等絕色人物。黛玉心裡亦覺歡喜,次後又覺悲傷,旁人都有親戚或是投奔、或是作客,泣笑敘闊,何等熱鬧,獨她孑然一身,好不孤單,不免暗中垂淚。

  劉嬤嬤勸了好一番,道:「姑娘快別傷悲了,雖然姑娘沒了父母,但是比起那無父無母又連寄居地方都沒有、連飯都吃不起的人,卻又強了百倍。」

  黛玉破涕為笑,道:「聽嬤嬤這麼一說,我倒覺得自己矯情了似的。」

  拿起繡了蘭草的手帕正欲拭淚,經人通報後,寶玉匆匆地從賈母房中過來,見狀就拍手大歎,道:「我就知道,見到這麼些人,妹妹又躲在房裡哭了。妹妹快別傷心了,他們有親眷,難道我不是妹妹的哥哥?和妹妹比他們還親呢!」

  一句話說得滿屋人都笑出聲來。

  黛玉拭盡淚痕,道:「你不在外祖母房裡和他們說話,過來作什麼?」

  寶玉道:「這不是怕妹妹見到他們有親戚來心裡難過麼?既然妹妹好了,我就回怡紅院跟襲人她們說一聲,叫她們趕緊過來瞧瞧寶姐姐的妹妹、大嫂子的妹妹和大太太的侄女兒,真真是天地間所有鐘靈毓秀凝結出來的!」說畢,忙忙地去了大觀園。

  等他去後,黛玉淨手洗臉,對劉嬤嬤道:「依我看,人既多了,必定熱鬧,怕海棠社也跟著興旺起來。這段時日人來人往的,叫咱們房裡仔細些,莫因魯莽衝撞了人。」

  劉嬤嬤應是。

  一時外頭送了裝裱好的憶父圖過來,黛玉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劉嬤嬤知道別的還罷了,獨林如海在黛玉心中與眾不同,見之則悲,一面示意紫毫紫鵑等人來勸,一面封了五百錢給送畫來的兩個婆子,道:「錢與你們兩個打酒吃,驅驅寒氣,另外十二兩銀子是給工匠的工錢,你們拿到二門給送畫來的工匠。」

  婆子喜笑顏開,感激不盡地接了錢出去。

  黛玉凝望著憶父圖,出了半日神,命人好生收起,又將蘭草捧出,細品其幽,忽見寶玉和探春從賈母房中過來,原來不知何時兄妹二人竟從大觀園裡出來了,探春笑道:「老太太已逼著太太認了寶琴妹妹做乾女兒,咱們詩社可熱鬧了,明兒原該起社,我想著,不如過幾日等她們和咱們熟了,咱們再起詩社,一則熱鬧,二則給她們接風洗塵。」

  黛玉道:「你是社主,由你做主,我先前才跟劉嬤嬤她們說呢,果然不出我所料。」

  寶玉一眼瞅見了案上的蘭草,驚歎道:「好清雅!妹妹從哪裡來的蘭草?這麼些日子我竟不曾看到,九月裡妹妹不在家,缺了兩社,明兒起社,妹妹得多做幾首詩。我瞧這蘭花著實好,比秋天我那海棠還好,明兒咱們該改名作蘭社,作蘭花詩。」

  黛玉急聲道:「休要靠近它!我好容易養到了現在,最是聞不得男人氣!」

  寶玉立刻站住腳,聽了這話,不怒反喜,點頭道:「妹妹說得不錯,蘭草何等清雅,乾淨如閨閣中的女兒,還是別叫我這等鬚眉濁物玷辱了。」

  哪知黛玉忽然又改變了主意,道:「你原也算不得鬚眉濁物,倒是我過猶不及了。」

  探春聽了,握著嘴大笑。

  寶玉之清奇,在於他是女孩兒一般的人品,又十分尊重家裡的姊姊妹妹,黛玉這話,全然是把寶玉當作閨閣中的姊妹了。

  寶玉聽了,反倒高興,越發認為黛玉是知己。

  正說著,玉釧兒來叫探春,說太太找,探春急忙別過黛玉和寶玉,先出去了。

  上個月黛玉不在榮國府,鴛鴦出了些事情,賈赦看上了她要納她做妾,命邢夫人親自來說媒,偏生鴛鴦心氣兒高,又瞧不起賈赦昏聵無能好色貪杯,在賈母跟前鉸了頭髮,立誓不嫁,當時賈母遷怒于王夫人,探春走過來替王夫人說話,此後王夫人便越發看重探春了。

  黛玉聽說後,料想賈赦未必只是貪色,比之賈赦房中諸婢,鴛鴦失色不少,怕是賈赦瞧中了鴛鴦在賈母房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掌管著賈母所有的梯己東西。

  府裡這一年日子不好過,出的多進的少,處處捉襟見肘,偏生府裡還處處講究排場,生怕叫人知道自己府裡寅吃卯糧的事實。黛玉不止一次聽丫鬟私下抱怨說她們在賈母院裡伺候的丫鬟月錢雖未減少,但四季衣裳和飯菜都不如從前,一二等的大丫鬟也只一葷一素一湯一飯,小丫鬟若吃不到主子剩下的飯菜,平常連個葷味兒都嘗不到,姨娘的丫鬟更是月錢減半。

  李紈為人精細,原本各處都是按例做了飯菜送上來,愛吃的吃幾口,不愛吃的賞人,額外再點自己想吃的,白耗了許多。如今,除了賈母房裡依舊是轉著水牌吃,其他人都是有廚房的人來請問想吃什麼,按照點的菜做出來,省下了許多不愛吃的菜。

  想到這裡,黛玉問寶玉道:「府裡的賬你算過沒有?」

  寶玉正伸著脖子賞蘭,聞聲扭頭道:「算什麼賬?好端端的妹妹問這個作什麼?」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算算府裡一年有多少的進項,又有多少的支出,每年是進項大過支出有節餘,還是支出超過進項有虧空,算算得多少銀子夠你那怡紅院大大小小的開銷。」

  寶玉只聽得腦子疼,道:「算這些作甚?沒的讓我頭疼。好妹妹,你什麼時候也學管家算帳了?你若是缺錢使,我書房裡瞞著襲人悄悄地存了二百多兩銀子、還有四五十個金銀錁子、兩三個金元寶、十幾件珠寶,一會子就打發茗煙給妹妹送來。若是不夠,妹妹就打發人去問大嫂子要,姑父給了咱們家五萬兩銀子,就是給妹妹花的。」

  黛玉奇道:「你什麼時候瞞著襲人攢梯己了?」

  寶玉歎了一聲,道:「舊年秦鐘重病,他家只有一個老父,向來清貧,姐姐又不在了,東府裡珍大哥和蓉兒也不管,秦大人連秦鐘補身子的藥都沒錢買,偏我房裡的錢和東西都是襲人管著,由不得我做主,少一個銀錁子她都知道,我竟是有心無力,差點就把通靈寶玉拿出去叫他們換了藥。正在秦家打算賣地給秦鐘買上等藥材的時候,柳湘蓮柳二哥十分仗義,他跟衛若蘭發了財,拿了好大一筆銀子出來,總算治好了秦鐘。後來我就瞞著襲人悄悄攢梯己了,免得將來再遇到這些事兒我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黛玉莞爾,又對襲人在寶玉房裡的地位有了深刻的認知,她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缺錢使,只是每常閑了,算了府裡的賬,深覺憂心,你竟不曾發現府裡早不如從前了?大嫂子管家只在小處儉省,大處都和以往一樣,再這樣下去節流不開源,只怕後手不接。」

  寶玉聽了卻笑道:「我不管這些事,妹妹也不用擔憂,憑他們短了誰的,總短不了咱們姊妹的。」聽賈母那裡來人叫吃飯,忙一溜煙先跑去了。

  晚飯後,黛玉回房,才洗完澡,就有茗煙探頭探腦在二門叫紫鵑。

  紫鵑出去後回來,手裡多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笑道:「我說二爺是個癡人,果然不錯。姑娘白日裡說不缺錢,他還是怕姑娘不好意思說,特特打發茗煙送了來,千叮嚀萬囑咐地叫我別聲張,說他都是躲躲閃閃過來的,逢人問就說姑娘問二爺找的書。」

  燈下打開包袱,滿目金銀璀璨,珠寶生輝。

  仔細一數,又拿了戥子來稱,共計二百七十餘兩銀子,三十六個金錁子總重二十一兩六錢,二十一個銀錁子總重十六兩八錢,三個金元寶總重三十兩,剩下十幾件珠寶也都是金雕玉琢,珠串寶貫,寶玉手裡的東西就沒有不好的,粗粗一看也得值個七八百兩銀子。

  紫鵑又笑道:「茗煙說寶二爺的話,這些姑娘先用著,倘若不夠,他再給姑娘攢,攢夠了就叫茗煙送來,等年下他能得好些壓歲錢,都不叫襲人知道。」

  黛玉先覺好笑,又覺感動,道:「滿府裡若說真心待我的,也只外祖母和寶玉了。」雖然沒有木石姻緣和金玉良緣相爭,王夫人和薛姨媽母女看自己順眼,都待自己用心了許多,但說真心,仍是賈母和寶玉,旁人都不如何純粹。

  歎息一陣,黛玉命劉嬤嬤先收起來,臨睡前叫劉嬤嬤到床前,悄聲吩咐道:「寶玉既有錢,一二年就攢下這麼些,東西就不必給他送回去了。明兒悄悄地命小太監出府,先將這些珠寶折變了,然後和金銀一起,買個宅子,下剩的則置辦上幾畝地,暫放在我名下,算是給寶玉的一條後路。將來他就是住進去,心裡也爽快,不是我施捨給他的。」

  劉嬤嬤詫異道:「府裡好好的,誰也沒寶二爺得寵,哪裡就到準備後路的地步了?」

  黛玉搖頭道:「這府裡只是瞧上去繁花似錦,實則內憂外患,不堪一擊。外祖母在時不分家也還罷了,倘或分了家,大舅舅那樣的為人品性,這些年又屈居在東院裡,不知道和二舅舅怎麼打起來。這樣赫赫揚揚的家族,不怕外頭打進來,就怕自己先鬥起來,何況不僅自己人相互有怨,而且除了姊妹們,有多少手裡頭乾淨的?前兒我還聽說,為了幾把扇子,雨村先生污蔑石呆子,將那扇子抄了作官價給大舅舅,璉二哥哥苦勸反被打了一頓。」

  說到這裡,黛玉長歎一聲,惆悵道:「畢竟不是咱們自己的家,管又管不得,說又說不得,我說府裡前景不好,只怕他們還罵我咒他們呢!雖不知將來如何,但到底安排一條退路較為安心,省得到了跟前連安排的機會都沒有。」

  不說別的,單是榮國府虧空一項罪名就很重了,更別說王夫人年輕時做了不少包攬訴訟和重利盤剝的事情,家人倚仗權勢為非作歹少不得也要算在主子頭上。

  而且,榮國府的罪名和甯國府一比,又是小巫見大巫,只怕甯國府也會連累了榮國府。

  劉嬤嬤聽了,深為敬服。

  次日一早,劉嬤嬤果然命小太監出去將珠寶折變,然後打聽房舍和田地。京城裡處處都是達官顯貴,在京城裡想買一座合適的院落可不容易。

  不提黛玉的盤算,卻說府裡來的那些客人。

  昨晚,賈母不讓寶琴去大觀園裡住,而是隨著自己一處安寢。

  至於其他人,邢夫人的侄女兒邢岫煙被鳳姐安排給了迎春,住在紫菱洲。她倒得了鳳姐的青睞,又因迎春也不是以往針紮一下都不出聲的二木頭,身邊奶娘丫鬟早就被鳳姐清理得乾淨了,也不擔心邢岫煙跟著迎春吃苦受氣。

  賈母又留李嬸住下,李嬸推辭不過,帶著兩個女兒住在稻香村。

  可巧,保齡侯史鼐近日遷委了外省大員,闔家上任,因賈母捨不得,自從和韓家親事未能繼續後便住在榮國府的史湘雲越發長住在□□館裡了。

  一夕之間,大觀園裡熱鬧了十倍。

  沒兩日,忽然下起雪來。

  賈母特地拿了一領金翠輝煌的鳧靨裘給寶琴穿,叫她去找姐妹們頑,隨後又叫琥珀過去叮囑寶釵別拘束了寶琴,正欲吩咐鴛鴦將石青刻絲八團紫貂皮斗篷找出來給黛玉送去,忽然問道:「今兒是幾了?」

  鴛鴦道:「薛大爺十四啟程,琴姑娘這些人是十五號來的,昨兒十六,今兒十七。」

  賈母拍膝道:「我竟險些忘了,二十七玉兒就守滿二十七個月了,這件斗篷給她,也穿不了幾日,還得改面子。」

  鴛鴦想了想,道:「姑老爺八月二十七日沒的,十一月二十七日才滿兩年零三個月。」

  言下之意就是提醒賈母,下個月黛玉才出孝。

  賈母卻搖了搖頭,道:「你忘了舊年有閏月,我記得是閏四月,寶玉還問我是不是得過兩回生日,倒把我笑得走不動。這麼一來,就多了一個月,恰好這個月滿服。守孝也不是按三年來算,不是二十五個月,就是二十七個月,玉兒守的是二十七個月。」

  鴛鴦聽了,連道慚愧。

  再過十天黛玉除服,鴛鴦頓時急了,道:「我只道是下個月除服,就沒提醒老太太,這除服穿的衣裳鞋襪首飾等都沒一點兒預備!」

  賈母不滿地看了她一眼,但也知道此事怪不得她,當機立斷地道:「把晴雯叫過來,連同房裡這些針線好的丫頭一起,拿我箱子裡上用的好衣料出來給玉兒做四身衣裳鞋襪,雖是趕工,卻不許做得粗糙,回頭我親自檢查。我記得箱子裡有一件大紅羽緞織金靈芝蘭草紋的天馬皮大氅,尺寸略改改,到時候給玉兒穿。至於上身的首飾,一時來不及打新的,便是新的怕也沒我收著的首飾好看,一會子拿過來我親自挑四套好的,吩咐金匠炸一炸,鮮亮些。」

  鴛鴦一一遵命,急急忙忙地去料理。

  賈母仍叫人將紫貂斗篷給黛玉送去,正逢寶玉約黛玉去蘅蕪苑,遇到這件事,黛玉便叫他自己先過去,自己則收了斗篷,又往賈母房裡道謝,至於寶釵湘雲寶琴香菱琥珀等人在蘅蕪苑說了什麼話兒,黛玉一概不知。

  那寶玉剛進蘅蕪苑,恰聽到寶釵推寶琴自嘲說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如寶琴,言語之間透著三分酸意,寶玉心裡納罕,寶釵向來沉穩端莊,幾時露出這樣的語氣了?

  偏就湘雲接了話,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麼想呢。」

  琥珀聽了,笑指寶玉。

  寶釵湘雲同時否認說他不是這樣的人,琥珀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不是他,就是林姑娘。虧得林姑娘不在,不然見了琴姑娘的斗篷,只怕心裡就不自在了。」

  湘雲便不吱聲了,明顯默認琥珀的說法。

  寶釵聽了,忙道:「林妹妹更不是這樣的人,她那裡什麼東西沒有?別說野鴨子毛的斗篷了,就是孔雀毛的,林妹妹想要也不是不能得。你們說話也不講究些實據。這兩日琴丫頭跟著老太太,她住在東廂房,姊妹兩個比咱們都親密呢!」

  寶琴點頭笑道:「可不是,林姐姐好著呢。」

  寶玉道:「剛剛老太太打發人給了林妹妹一件斗篷,一色兒紫貂皮,渾然無縫,我都沒有。若不是林妹妹要去跟老太太道謝,早和我一起來了。雲妹妹,你日後說話仔細些兒,林妹妹如今年紀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小性兒了,你指著她說了好些次事後她都沒惱你,就你還記著以前。也虧得林妹妹沒跟我一塊兒過來,若是聽見了這話,那才是心裡不自在呢。」

  一語未了,黛玉在院子裡道:「寶玉,我不在,你又說我什麼壞話呢?」

  寶玉不敢提前頭的話,忙笑道:「在說琴妹妹得的斗篷,你過來瞧瞧好看不好看,若喜歡找老太太也要一件去。過上十天,妹妹也能打扮鮮豔地出來了。」

  黛玉進來看了寶琴身上斗篷一眼,道:「這個叫鳧靨裘,是野鴨子頭上的毛所做,外祖母那裡只這麼一件,哪有第二件給我?我才不去為難外祖母,況我也不喜這樣的衣裳。再說,這件衣裳好看得很,也只琴妹妹配穿,別人都不配。」

  說完,她瞅著寶玉笑道:「老太太給了琴妹妹,給了我,我記得也給了雲妹妹一件大毛衣裳,就你沒有,你怎麼不去要?」

  寶玉道:「原該更疼你們這些女兒,我衣裳多得是。」

  隨後寶釵姊妹去薛姨媽那裡,湘雲回瀟、湘館,寶玉送黛玉回了賈母院,方回怡紅院。

  黛玉剛歇了半日,小太監就來說那些珠寶陸陸續續都賣了,分賣到不同的鋪子裡,今兒是賣掉了最後一些,共計得了八百六十兩銀子,房舍倒尚未看准,還得些時候。

  黛玉聽了道:「暫且不急,慢慢看准了再買。」命人拿賞錢給他打酒吃。

  可巧小太監今兒去的鋪子是衛若蘭的,他並不常去,不知道這件事,而掌櫃的也不認得黛玉身邊的太監,亦不曾提及,巧的是衛若蘭算著黛玉快出孝了,今兒休沐,特地來鋪子裡看首飾,他記得提親的禮物中就有首飾一樣,先看看,然後叫能工巧匠打更好的。

  掌櫃的把有人賣首飾的事兒告訴他,道:「恐怕是哪個大戶人家缺錢花,拿了來這裡賣,倒都是好東西,略修飾一番就能賣出去,賺一二成利潤。」

  衛若蘭看了一眼,原不曾在意,忽然伸手從裡頭挑了一對金駿馬,想了想,轉身去找寶玉,接了他的消息,寶玉匆匆趕出來,在衛若蘭定下的雅間坐下,道:「昨兒夜裡下了好大雪,我正在家裡和姊妹們聯詩呢,衛世兄你叫我做什麼?」

  衛若蘭將手攤開,露出那對金駿馬。

  寶玉一看,不覺驚道:「莫不是林妹妹真缺錢了?我前兒才給她,她就打發人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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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

  衛若蘭一聽,心頭猛地一跳,忙問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二年衛若蘭大半時間都在宮裡當差,若是吃酒小聚多是與陳也俊等人一起,除了不能叫寶玉知道的事情外,其他時候也都叫上寶玉等人,因此交情越發好了。

  寶玉不敢說,連忙搖頭。林妹妹越發厲害了,夏天那會子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和他約法三章,不許他把閨閣之事傳與外人知道,不許他將閨閣內的筆墨、針線等物傳與外人看,不許他不經通報就進姊妹的房間,若不依她就惱了。寶玉生平最怕黛玉生氣,忙不迭地都依了,雖較以往了多了一點子束縛,但他如今年紀大了,也漸漸知事。

  衛若蘭含笑道:「難道對我也不能說?」

  寶玉想了想,笑道:「巧的很,偏生就賣到你家的鋪子裡,偏生你又認出這金駿馬是戶部趙大人給的表禮,為防你跟別人說,我只好告訴你了,你可不能再叫人知道了。」

  衛若蘭點頭道:「你放心,此事只你我知道,若再遇到,我也幫忙描補。」

  寶玉放下心來,道:「我那妹妹你們都是知道的,姑父立了功,蔭及妹妹,除了書籍字畫,姑父沒留什麼東西給妹妹,昨兒妹妹問我知道府裡的帳目不知,我自然不知,也不耐多問,卻知妹妹定是缺錢使了,就叫小廝悄悄把偷著攢下來的梯己拿給妹妹。」

  衛若蘭吃了一驚,暗道寶玉幾時長大了?不覺將疑問說出了口,問道:「好端端的,你怎麼想起來私自攢梯己錢了?」

  寶玉長歎道:「還不是那年秦鐘病重,我竟連給他治病買藥的錢都沒有,房裡雖有歷年來的月錢,一點兒都由不得我做主。饒是這麼著,家裡都還不許我出門探望秦鐘,怕過了病氣。若不是柳二哥,我竟真真要對秦鐘愧疚一輩子了。故此,從那以後,我就瞞著別人攢些梯己,只茗煙一人知道,也都是他給我管著。」

  為了賈母和王夫人等的顏面,寶玉沒有說其他事。

  林如海給黛玉留的五萬兩銀子都讓府裡用在建造省親別墅上了,此事人盡皆知,寶玉不是沒聽到。事後,黛玉連調理的補品都是自己拿錢叫小太監出去買,不妨叫他撞到了一回,想到林如海就沒給黛玉留下什麼錢,她手裡除了月錢也就是朝廷發放的幾兩俸祿,還不夠大老爺買一個女孩子,回頭就跟賈母說了,建議賈母叫府裡給每日送所需的藥材。

  賈母最是心疼這兩個玉兒,又見寶玉知道疼人了,心裡歡喜,遂叫來李紈吩咐一番。不料李紈十分為難,回說府裡不常見這些貴重藥材,且帳面上實在支不出銀子去採買。

  賈母呆了半晌,苦笑後拿了自己的梯己叫人給黛玉送去,只說給她花,沒用府裡人去買。

  自那以後,寶玉就開始悄悄攢梯己了。

  衛若蘭不知其內詳細,猜測肯定不止秦鐘這麼一件緣故,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見了這金駿馬,只道是你府中有人偷出來折變,方急急找你來問。既如此,明兒你就跟林姑娘身邊的人說一聲,這些東西不必往別處去了,只管往我這個鋪子來,我吩咐掌櫃的一聲,叫他不聲張,價錢給得公道,豈不是比不知根底的鋪子好些?」

  寶玉一想是這個道理,笑道:「那就承世兄的情分了。等我下回攢了梯己給林妹妹再這麼告訴她,如今我書房裡可是什麼梯己都沒有了。」

  衛若蘭心情舒暢,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才燙過的酒,假裝不經意地道:「那年我在江南,也在林公家裡住了幾日,得到林公指點學業,在我心裡,林公便和先生一般。屈指一算,竟已二年多了,林姑娘快出孝了罷?」

  寶玉奇道:「原來還有這一節緣故?這一二年竟不曾聽你說。妹妹二十七日除服,我房裡針線好的丫頭都被祖母叫過去給林妹妹做衣裳了。」

  衛若蘭聽了,點頭不語。

  冒雪親自送寶玉回榮國府,衛若蘭揣著還給寶玉寶玉卻不願意收回的金駿馬又回了珠寶鋪子,問掌櫃的道:「我叫你們找的東西找到了沒有?」

  掌櫃的早先就想說了,就是沒得空,聞聲道:「已經找著了,費了好些功夫。」

  說著,掌櫃的請他去內堂,須臾後用託盤捧出三個掐絲琺瑯錦盒來,拿了其中一個錦盒遞給衛若蘭,道:「費了一年多的功夫,耗費無數,好容易尋到幾塊哥兒說的寶石,這是其中成色最好的一塊,想來符合哥兒的要求。」

  衛若蘭從記憶裡得知有一種紅藍兩色同時出現一塊寶石上的鴛鴦寶石,遂命人尋。

  他打開錦盒,盒內墊著紅錦,其上放了一塊寶石,原也並不如何稀罕,奇在這塊寶石竟是紅綠兩色,紅的鮮豔,綠得濃郁,近似鴿血紅和祖母綠了,兩者相交,宛若鴛鴦。

  掌櫃的陸續打開另外兩個錦盒,裡頭亦是兩色寶石,卻都不是紅綠,而是紅藍兩色。

  如他所言,成色確實不如紅綠寶石。

  衛若蘭笑道:「這就是我說的鴛鴦寶石了,我原道能找到紅藍兩色同時出現的寶石已經十分難得了,沒想到竟然找到了一塊紅綠鴛鴦,世上怕難找到第二塊了。你看這塊紅綠鴛鴦寶石能做什麼首飾?明兒叫鋪子裡手最巧工藝最精湛的師傅做首飾。」

  掌櫃的比了比紅綠寶石的大小,回道:「這樣罕見的寶石,不適合一股腦兒地都鑲嵌在首飾上頭,戒指和耳環倒罷了,若做綰在髮髻正面的鳳釵,更適合眾星捧月式,以紅綠寶石為月。這麼一算,寶石盡夠了,還能剩下一些兒做別的。」

  衛若蘭想了想,叫人拿新首飾款式的畫冊出來,翻看良久,親自挑選了一副極精巧的五鳳展翅掛珠釵,命將紅綠寶石打磨後取代釵上大珠,其他壓鬢、挑心、抹額、戒指、耳環等款式皆和正釵配套,戒指做成可以調整尺寸的,吩咐道:「這套頭面的款式以後就不必再給人做了,鴛鴦寶石先按著首飾來做,倘若剩了寶石,就給我做一個抹額,或是一個戒指。」

  掌櫃的一一答應,笑道:「哥兒莫不是將來要送給奶奶?」

  衛若蘭看了他一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拿起另外兩個盒子裡的紅藍寶石打量良久,成色和大小雖不如紅綠寶石,但也很稀罕了,道:「這兩塊紅藍兩色的鴛鴦寶石先放著,不用叫人知道,明兒我有用,做別的。」

  掌櫃的應是。

  衛若蘭又看畫冊,挑出七套首飾款式,道:「別的都可往後推推,獨我說的這八套首飾早些兒用心地做出來,我有用。和先前一樣,這樣的款式不用給人做了。」

  掌櫃的一聽,當即明白這是打算做納采之禮了,衛若蘭官居四品,納采時的綢緞首飾可用八數,只不知道衛若蘭想向誰家提親。他原是陳氏的陪房,後來跟了衛若蘭,也是一心一意,雖然好奇之至,但卻清楚自己明白就是,沒到塵埃落定的時候不能多嘴。

  叮囑完,外面大雪猶紛紛揚揚,衛若蘭冒雪去了別院。

  卻說寶玉回到家,眾人聯詩已畢,先灌了他一杯暖酒,方笑道:「才聯了幾句你就出去,真真落在了後頭,才大嫂子說了,我們亦覺得雅致有趣,罰你去櫳翠庵找妙玉討一枝紅梅來。」

  寶玉原樂得如此,應完就去。

  李紈意欲派人跟上,黛玉卻道:「不必,有了人跟著反不得了。」

  旁人都道極是,推窗賞雪時,寶玉尚未歸來,忽見澄碧打著青綢油傘過來,人未到跟前就揚聲道:「姑娘,快些回去,皇后娘娘命人賞了東西來。」

  黛玉聽了,忙忙別過眾人,徑回房內,果有六宮都太監夏守忠帶著小太監久等了。

  見到黛玉回來,夏守忠請了安,笑嘻嘻地阻止黛玉謝皇后之恩,道:「皇后娘娘在宮裡算著姑娘除服的日子,早早地命人給姑娘做了幾身衣裳首飾,吩咐老奴給姑娘送來,等姑娘除服後好穿,又叫老奴跟姑娘說一聲,除服後第二日可得記著進宮,娘娘在宮裡等著。」

  黛玉一一謝過,一一遵從。

  夏守忠又悄悄道:「上個月秋圍,皇后娘娘得了皮子,偏因才硝制完,臭氣未散,等好了再給姑娘做衣裳,娘娘給姑娘留了好些上等的,誰要都沒給。」

  黛玉道:「娘娘對我已是十分厚愛,又何至於只給我不給人?倒叫我惶恐了。」

  夏守忠笑道:「這也是因娘娘喜愛姑娘為人。」

  那邊劉嬤嬤已封了茶錢,夏守忠接連推辭幾次方收下,逕自帶人去了,也沒去賈母上房和王夫人上房索要過年的銀子,不過是因黛玉的顏面罷了。

  紫毫等宮女兒早嘰嘰喳喳地查看皇后所賜之物,驚歎之聲此起彼伏,紫毫抱著一個大包袱在床上打開,其中的斗篷鋪開,火紅入眼,驚叫道:「姑娘快來瞧瞧,竟有一件火狐皮裡子的斗篷!火狐皮本就難得,顏色鮮豔的火狐皮更難得,最難得的是這些拼在一起的火狐皮整體一色,天衣無縫,這得費多少工夫?還有一個大風領和昭君套。」

  黛玉走近看了,心中感激之情難以言喻。

  湊出一件斗篷所用的皮子,不知道得花費了多少時間,尤其湊出同一樣顏色的皮子,便是斗篷的大紅羽緞面子也是今年外國之貢。

  另外,首飾、衣料,應有盡有。

  姊妹們做完詩,又陪著賈母逛了一回,等賈母歇著了,才得空過來齊齊要看,黛玉本已命人收起,耐不住他們要求,只得打開與他們瞧,驚訝之餘,他們又覺羡慕,都指著那件火狐斗篷道:「老太太一直惦記著,到了你除服那日,定然要擺酒請客,等你脫了孝衣,就穿這件斗篷出來,叫咱們瞧瞧是何等風姿儀態。」

  黛玉搖頭道:「哪裡用得著如此,沒的叫人笑話咱們眼皮子淺,非得穿出來炫耀。」

  說完,忙以妙玉送給每人一枝的紅梅以及她們在園內做的紅梅詩岔開。

  一時賈母房中傳飯,叫眾人過去吃,黛玉因在蘆雪廣裡先吃了些東西,途中又灌了風,且晚上也不喜多吃,便不曾去,只在自己屋裡喝了點兒湯。

  次日雪晴,惜春過來,道:「林姐姐,得了閑快到我那裡去,老太太只管催我畫秋天裡劉姥姥來時的景兒,本就不曾畫完,偏生老太太昨兒見到二哥哥和琴姐姐抱紅梅的情景,非叫我先畫出來,我不得不答應,偏我畫不出來,姐姐快去幫我。」

  黛玉笑應。

  及至到了暖香塢,溫香拂面,黛玉聽惜春道:「也不知老太太是怎麼想的,昨兒晚飯後在上房裡竟問薛姨媽關於琴姐姐的生辰八字。」

  黛玉一呆,悄聲道:「雲妹妹不是住在瀟、湘館裡?」

  惜春亦悄聲回道:「我當時也納悶兒呢,老太太和太太打擂臺不是一兩日的事情了,連下人都說根據老太太的意思,二哥哥和雲姐姐是一對兒,只是年紀小沒提,過一二年都大了,必定提出來。老太太今兒忽然問琴姐姐的年庚八字,倒像是替寶玉求配琴姐姐的意思,幸而琴姐姐已經許了人家,這是薛姨媽說的,還是翰林之子呢!」

  常和黛玉來往,惜春知道的遠比其他人多,況她天性聰穎,凡事看得比別人更透。

  黛玉想了想,忽然了悟,道:「我知道外祖母的意思了。」

  惜春忙問,她湊到惜春耳畔道:「琴妹妹兄妹倆進京時早說了緣故,是要進京發嫁,因梅家上任去了才住在這裡,你說,誰不知道她已經定了親?外祖母定然也知道。今兒那麼問薛姨媽,不過是告訴薛姨媽,薛家的姑娘她老人家看中了琴妹妹,沒相中寶姐姐。」

  惜春細細一想,拍手道:「姐姐說得倒有幾分意思。早先老太太給寶姐姐做生日,我就覺察出老太太似乎說寶姐姐年紀大的意思,後來在玉虛觀張道士提親,老太太偏說寶玉命裡不該早娶,又問雲姐姐的金麒麟來告訴大家凡是閨閣千金哪個沒有金,昨兒又這麼說,我越發覺得老太太是不贊同金玉良緣了。虧得薛姨媽和寶姐姐心性穩重,竟一點兒表情不露。」

  黛玉道:「怕是外祖母枉費了心思,到底二太太才是寶玉的親娘,外祖母一年比一年老邁,二太太之勢卻因賢德妃娘娘越來越盛。」

  惜春笑道:「理他們呢,憑他們怎麼爭去,和咱們不相干,咱們過自在日子。」

  姊妹二人笑鬧了一番,又討論畫兒。

  時光如流水,轉眼幾日過去了,除服在即,黛玉也不管園內紛紛擾擾的其他事情,一心想著如何祥祭。賈母已命鴛鴦將衣裳首飾都送來了,她正看著人收拾,忽見寶玉穿著一件雀金呢面的烏雲豹氅衣過來,金翠輝煌,碧彩閃灼。

  黛玉見狀笑道:「前些日子她們都說老太太疼琴妹妹,怕你我心裡不自在,誰知今兒老太太就給了你一件比鳧靨裘更好的。」

  寶玉一怔,笑道:「何出此言。」卻不敢問黛玉那日在蘅蕪苑聽到了什麼。

  黛玉喝了一口紅棗蜂蜜茶,笑道:「蠢材,蠢材,難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野鴨子毛和孔雀毛你說哪個貴重?你穿了這件衣裳出去,我保管沒人再說老太太疼琴丫頭越過你。」

  寶玉笑道:「天陰著怕下雪,老太太才給我,難道不疼你?」

  黛玉一笑,命紫鵑拿了些尺頭清錢荷包糕點出來,道:「前兒晴雯和鴛鴦珍珠幾個替我做衣裳,我都知道,著實累著她們了,這些東西拿去給她們,晴雯那份你回怡紅院時捎給她。聽說襲人的娘前兒沒了回家送殯,你房裡都是晴雯麝月兩個管事,怕也抽不得空兒再來老太太房裡。你跟她說,原是我謝她的,不必她拿了東西再來吃風。」

  寶玉道:「我的丫頭不就是妹妹的丫頭,使喚她做一些針線累著什麼了?還用著妹妹謝她。慣得她越發張揚肆意了,連我都不敢說她。」

  黛玉聽了笑道:「若說慣,不知道是誰呢。」

  寶玉不覺一笑,只好命丫鬟拿著東西回怡紅院,晴雯正和麝月在屋裡笑鬧,嚷著說做了幾日活計累得慌,叫麝月給她揉肩捶背。

  麝月道:「你別在我跟前充小姐的款兒,等襲人來了,你敢叫她伺候你?」

  晴雯冷笑一聲,翻身坐起,道:「誰敢叫她伺候人呢,該是人伺候她才是!前兒赫赫揚揚地家去,又有丫鬟,又有婆子,又有跟車的,穿著幾件太太給的衣裳,得了大奶奶的安排,就張狂得不記得回家作什麼了!你們見天地裝神弄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做的那些事兒!」

  寶玉忙道:「我就一會子不在,你們就磨牙。晴雯快過來,林妹妹給了你些東西。」

  晴雯探頭看時,伸手拿起一匹尺頭,道:「這料子好,是上用的,我在老太太房裡見過兩次,做襖兒最好看,配松花裙子。我一會子就做去,才不穿別人穿過的舊衣服!這才是大家小姐的體統,該給賞錢便給賞錢,該給料子做衣裳便給料子,都是新新的,隨便給幾件舊衣服夠做什麼?沒的讓人噁心,偏你們這些人還當好東西捧著。」

  麝月笑道:「罷罷罷,我們是說你不過,正經忙你的去罷,虧得襲人走後這兩日你不在家,倘或你在家,我們都不得清淨了。」

  晴雯撇撇嘴,逕自裁剪去了。

  因黛玉除服一事,寶玉近來總不出門,不管誰來請,都借病推了,不是在怡紅院和丫頭們胡鬧,就是去賈母房裡看人送帖子。

  賈母雖不大往各處走動,但世交情分尚在,十七日一早,賓客盈門。

  黛玉祭完亡父,除了孝服,換上賈母給她做的新衣,方出來拜見來客,並致謝四方。

  賈母恐她初次會客膽怯,沉吟片刻,吩咐鳳姐叫三春和湘雲、寶釵姐妹一併作陪,此時眾人方見到賈家的姑娘,無一不是絕色,皆極口稱讚,各送表禮。

  難得受賈母之邀,衛母帶著一雙兒媳都過來了,而陳麒之妻方夫人受外甥之懇求,亦來了。衛若蘭對於自己的親事早有想法,意欲跟妙真說明心意,又恐唐突,總覺得中間有人做媒更好,忽然想起一直都疼愛自己的大舅母,千萬拜託了一番。

  方夫人素喜若蘭,兼這二年丈夫因衛若蘭得了不少好處,待衛若蘭越發好了,又知衛若蘭極有主意,聞得他想娶林公之女為妻,便先過來一探。

  初見黛玉,方夫人頓時呆住了。

  方夫人自恃見多識廣,這些年見到的絕色女子不知凡幾,哪知今兒卻是出人意料,賈家這些女兒不負盛名,果然盡皆出色,其中最出挑的卻是黛玉,雖然豐腴不如寶釵,嬌豔不如寶琴,又稍顯纖瘦了些,然觀其容姿、察其氣度,風流標緻,非釵琴等人所及。


第050章 :

  難得在眾人跟前露臉,寶釵等人知道其中的好處,皆打扮得珠圍翠繞,獨迎春、探春和惜春依然是一樣的釵環襖裙,並無出奇之處。

  許是年紀最長的緣故,寶釵最受矚目。

  當然,寶釵原生得比別人好,鮮豔嫵媚,更有一種珠圓玉潤的端莊沉穩之美,乃是各家挑媳婦的上等人選,在座諸人不免都叫到跟前問了幾句,待聽到是王夫人之妹皇商薛家的小姐,想起她那個打死人命致她落選的哥哥,便都不大在意了,倒是有幾家高門為庶子留了些意,或是幾個落魄世家中意薛家的百萬之富,暗記在心裡。

  寶釵本性聰穎,如何猜不出這些人的心思?那些人家哪比得上寶玉知根知底,又哪裡比得上寶玉體貼愛敬女孩子。因此,她腮上燒得通紅,五臟六腑幾欲焚成灰燼,低頭不語。

  趁著南安太妃叫湘雲到跟前說話,姊妹幾個拜見的時候,方夫人便先從年紀最小的惜春開始,一個一個地讚歎,不管哪一個她都能挑到獨一無二的好處,任誰聽了稱讚自己的話都覺得心裡舒坦,贊完寶釵,方夫人最後拉著黛玉的手,一長一短地問幾歲了,素日喜歡什麼。

  得知她是衛若蘭嫡親的舅母,想起房的蘭草,黛玉臉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三分羞怯,然她亦不是沒見過場面,倒是落落大方地一一應答,不見扭捏之態。

  說話間,方夫人之婢已送上表禮,姊妹幾個每人都是金戒指一對,玉戒指一對。

  姊妹們見了,紛紛屈膝道謝,方夫人只扶住了黛玉一人,不受她的禮,含笑道:「不是什麼好東西,留著你們姊妹賞人罷。既除了服,明兒就往我家裡多走動,家裡倒有兩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姊妹。想二三十年前,你父親和我家老爺可是同科呢,也是有交情的。」

  黛玉聽她提起林如海,不覺紅了眼圈,又謝過她之邀請。

  別人都看方夫人看著黛玉的目光十分和藹,以為她確實想到了陳麒和林如海的同年之誼,卻不知她正在細細地打量黛玉。

  衛若蘭中意,方夫人難免用心,須得打探詳細才好。

  這一詢問一打量,方夫人心裡著實滿意。

  根基門第不用說了,林家起先雖不如衛家的爵位高,但是五六代下來,林如海從科舉出身,林家成了正經的書香門第,脫離了武將粗野之風,比衛家還清雅,更別說黛玉如今有著縣主的封號;黛玉的人品也是無可挑剔,長泰帝顧忌榮國府沒將黛玉捐那二十五萬兩銀子的事情宣揚出來,可陳麒負責戶部諸事,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既心懷慈悲,必定純良;模樣兒自己親見了,雖說略怯弱瘦削了些,但是她剛剛出孝,年紀又小,好生調理個三五年必然就好了,女孩子十七八歲還能長個頭呢,若是此時臉圓體豐氣色好那才容易引人詬病。

  根基門第、人品模樣,方夫人只覺得無一不好。若說唯一不好的便是黛玉沒有父母,娘家也無人了,將來衛若蘭得不到妻族之力。不過,憑著衛若蘭手裡掌握的本事東西,娶個有權有勢的媳婦反而不好,容易惹長泰帝忌憚。而且,黛玉不同于史湘雲,賈敏去世時年近四十,林如海也有四十多歲了,不是早逝,只是不長壽罷了。

  這麼一想,方夫人臉上的笑容更濃重了些,誰知不等她有所表示,就聽不少人向賈母詢問黛玉的年庚八字。她們想問的當然不是年庚八字,閨閣千金的年庚八字到問名納吉才讓夫家知道,他們這麼問的意思其實就是問黛玉許了人家沒有。

  方夫人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何況她們比方夫人想得更多,黛玉可是縣主,誰娶了她誰就平白有了二品武官之職,多少人一輩子都做不了二品官呢。而且,黛玉極得皇后的恩寵,長泰帝也念著林如海的忠心,多少銀錢都換不回來。勳貴之家百年富貴,許多子孫早沒了祖宗遺風,大多是鬥雞走狗之輩,有這樣的好事誰肯錯過?

  什麼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眼前就是。

  黛玉今兒才除服,在場就有這麼許多世交人家親口詢問了,再過幾日,其他得到信兒的人家還不得聞風而至?趨之若鶩?

  面對如此景況,黛玉是羞得滿臉通紅,忙忙地和姊妹們告退避開了。

  賈母卻是容光煥發,心中十分喜悅,雖說兩個玉兒不能結為姻緣,但是憑著眼前,她就知道能給黛玉挑個四角俱全的親事,笑道:「玉兒這孩子的事兒,我們不能十分做主,總得瞧著上頭的意思,玉兒身邊的劉嬤嬤說過一回,皇后娘娘說要給這孩子做主呢。」

  聞得皇后二字,眾人恍然,對黛玉得到皇后恩寵一事愈加瞭解了。

  方夫人心道不好,這麼些人惦記著黛玉,能讓衛若蘭拔到頭籌麼?結親講究父母健在為上,比起這些人家的子弟都有父母做主,衛若蘭到底差了些,有母出家,又無父親。

  回來跟衛若蘭一說,大冷的天,衛若蘭登時急出一頭汗。

  這不是著急就能解決的事情,衛若蘭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沉吟道:「那些人打的什麼主意,誰心裡不明白?當別人是傻子不成。憑皇后娘娘疼林姑娘的那份心意,絕不會同意那些人家的求親,也由不得賈家做主。我雖沒有多大的本事,但總比他們強些,在陛下跟前說得上話,皇后娘娘總不會撇下我,去挑那些不如我的人家。」

  非他自負,亦非自傲,而是他明白皇后和黛玉的性子,看似極柔,實則極剛,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不會任由別人挑三揀四,也不會隨意定下黛玉的終身。

  如此一想,衛若蘭就覺得自己有勝算了。

  自從那年在鐵網山見到黛玉,他可沒忘討她歡喜,總比那些沒見過的人強。

  方夫人點頭道:「倒是有幾分道理,你是怎麼打算的?我瞧著這門親事竟好得很,雖說林姑娘有些弱,但是誰家千金小姐不是這樣嬌生慣養出來的?比她生得弱且又年長幾歲的我見得多了,她有五六年的時間可以調理呢。好笑的是,今兒有人既中意林姑娘的身份,卻又嫌棄林姑娘生得單弱,虧得她只是嘀咕了兩句,除了我之外,沒旁人聽到。」

  衛若蘭道:「舅母說的對,林姑娘年紀還小呢。」

  所以說,拿黛玉之弱和寶釵之豐相比並不公道,畢竟黛玉比寶釵小了整整三歲,尚未長開,加之六七歲起始就開始守孝,沒能好生調理。

  方夫人聽了,就知道衛若蘭是拿定了主意求娶林黛玉,想到衛若蘭曾經得到林如海的指點,捐的銀子也是林如海借了銀子給他做本錢,討了長泰帝的歡心,方夫人心裡就有些了然,她卻不知衛若蘭早和黛玉有一面之緣。

  「既然如此,你是怎麼一個打算?」方夫人問道,無論是登門求親,還是請長泰帝賜婚,都得先有個章法,賜婚之前得到賈家的同意更好。

  衛若蘭想了想,道:「請舅母先跟母親說一聲,母親同意後,才好說後面的。」

  方夫人不禁一笑,道:「你倒是個伶俐的。我知道了,一會子就去找妙真,瞧瞧她是什麼意思,倘若她也覺得好,明兒就請和賈家交情最好的王妃誥命登門作保,你也好生留心,以備相看。若兩家都滿意,想來聖人和皇后娘娘都沒有反對的道理。」

  喜得衛若蘭立即長揖道謝。

  按他的意思,就是先得黛玉的同意,然後再去請長泰帝賜婚。黛玉那樣的人物,本就不同於俗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用在她身上實在不妥。

  比之世俗規矩,情投意合再結為百年之好豈不是更妙?

  為了這個外甥,方夫人沒回家,腳下不停地乘車去了道觀,開門見山地問道:「妙真師父,如今蘭哥兒是你的嗣子,他的婚事你有什麼章程?」

  妙真最近亦在盤算此事,聞言道:「這事關乎蘭哥兒終身,總要看他的意思。」

  方夫人眼睛一亮,就聽妙真不好意思地道:「起先我也有些癡心,想著娘家有幾個內侄女兒都生得好體面模樣兒,若能結親,豈不是更加親密了?」她不知方夫人聽到這句話時心驚肉跳,續道:「後來想一想,何苦來哉,難道不娶我娘家的侄女兒,蘭哥兒就不和我親了不成?因此,蘭哥兒的婚事,就由他自己做主,他可是早早求了當今聖上,婚姻自主。」

  妙真吐露心思時,臉上都是笑容,平和之極。

  方夫人笑駡了衛若蘭一句刁鑽古怪,正色道:「雖說蘭哥兒有婚姻自主之權,但這婚姻大事也得經過父母長輩,他小人家哪裡懂得其中的繁瑣?又不能親自登門去看人家姑娘如何。不過是咱們瞧好了人家,再問他的意思,他若不願意就作罷,他若願意就結親。」

  妙真聽得通體舒泰,莞爾道:「聽嫂子的這些話,好似嫂子已經看准了人家?說來我聽聽,倘若我也覺得好,再去問問蘭哥兒的意見。」

  方夫人直言道:「我今兒去榮國府觀禮,你說靜孝縣主如何?」

  妙真一呆,旋即道:「是個好孩子,賈家幾個女孩子個個都好,這孩子尤其出挑,我原本還感歎過,不知道哪個有福的得了去。嫂子怎麼就看中她了?」妙真在櫳翠庵裡見過黛玉好幾次,十分愛惜她的人品,倒是沒想過擇她為媳。

  方夫人笑道:「初見我就喜歡上了。你不知道,真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場面,我今兒才算見到了。這邊剛除服,那邊就有人家問年庚八字。」

  妙真頷首道:「好女兒本該如此,更顯尊貴。」

  方夫人便知她對黛玉的印象極好,忙問她怎麼看待這樁親事。

  妙真垂頭凝思,半日後方猶猶豫豫地道:「實話與嫂子說罷,我實在是拿不准。若說毛病,我擔心林姑娘身子弱,子嗣上不大順,我們這一房只蘭哥兒一個子嗣,開枝散葉全都靠他了,總想著娶個體格豐壯高大身材的媳婦。」

  方夫人撲哧一笑,道:「天底下身嬌體弱的千金小姐都不用嫁人了。你想得倒好,可咱們蘭哥兒最是個眼高於頂的,他能相中體格豐壯高大身材的媳婦?指不定就是一雙怨偶。」

  說得妙真自己也笑了。

  過了一會子,妙真道:「我說笑呢,哪能真這麼想。若真這麼想,我成什麼人了?我算是明白了,人生百年,沒有事事如意的。我喜歡林姑娘,極清極雅,偏又不是那種只講究風月不知經濟的清高之人,堪為一家主母,比乖僻的妙玉強了幾倍。她今年才十二歲,好生調理六七年,什麼天生的不足都給補全了。問問蘭哥兒的意思,倘若他心中願意,咱們就請個保山過去說合,再帶他去讓人家相看相看,我就不信,天底下還有比蘭哥兒強的人物。」

  說到最後,妙真一臉自得,頗為驕傲。

  方夫人這才說已問過衛若蘭了,他自己也願意,就是怕母親不同意。

  妙真心性豁達,不在意這些小事,既然方夫人和自己都看中黛玉,衛若蘭自己也有心,次日便請表姐北靜太妃幫忙。聞得是做媒,兼北靜太妃昨兒也見到了黛玉,撫掌稱好,乃曰天造地設,等不及第二天,急命人備車去榮國府,叫妙真在家裡等著自己。

  可巧黛玉五更天進宮給皇后請安去了,賈母聽了北靜太妃的來意,心中固然遂意,卻不敢擅自主張,總得問問黛玉自己的意思,嘴裡只好笑道:「難為太妃抬舉玉兒,蘭哥兒確是無可挑剔的人才,只是這件事還得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北靜太妃道:「我知道,就先來問問老太君,怕別人捷足先登了。這門親事老太君細想想,千萬別先答應別人,有了準確的信兒就打發人告訴我,咱們約個好日子,先叫老太君看看那孩子是個什麼模樣性情,若滿意,等換了庚帖,再讓兩個孩子相看相看。」

  賈母滿口答應。

  旁邊王夫人亦是大喜過望,恨不得立時就代賈母答應了,總算她知道顧及著宮裡的皇后娘娘和黛玉,不敢隨口應承。王夫人之所以如此滿意,不為別的,就為了衛若蘭在長泰帝跟前的體面,兼黛玉在皇后跟前的體面,對元春必定大有好處。若說給了別人家,別人家的公子多是依靠祖蔭,哪有在帝后跟前說得上話的體面?壓根兒幫襯不到元春。

  北靜太妃才離開榮國府,皇后就得到了消息,聞得是替衛若蘭做媒,忍不住看了黛玉一眼,笑道:「那個衛若蘭,你還記得不記得?」

  黛玉臉上一紅,幾乎和火狐毛兒同色。

  握著臉,黛玉輕咳一聲,低聲道:「怎麼不記得?這二年秋圍,都是他拔得頭籌。」而且,自己撿到了他的金冠,他又送了蘭花致謝,他手裡還有亡父留給自己的銀子,最是清楚自己的底細,比寶玉他們知道的都多。

  皇后道:「可不是,你身上穿的火狐皮斗篷,都是他打回來的火狐,今年又打了好些銀狐紫貂,等臭氣散了,給你做幾身大毛衣裳。」

  黛玉忙道:「衣裳已經多得穿不了,用不著再做,我還在長個兒,明年穿就短了。」

  「那就等皮子硝好了給你,你想什麼時候穿新衣裳就什麼時候做,橫豎硝好的皮子能放幾十年。」皇后很懂得變通,沒有一味強求,複又笑道:「你知道北靜太妃替衛若蘭做媒的事兒了,你怎麼看?事關終身,你在我跟前不必害臊,咱們娘兒倆的話不會叫外人知道。」

  聞言,黛玉低下了頭,半日不曾言語。

  皇后催了好幾回,黛玉方抬起頭,正色道:「娘娘問我,我自然不用隱瞞。說句不怕臊也不怕娘娘笑話的話:終身大事,關乎一生一世,實非兒戲,倘若遇到個無情無義負心薄幸的人,反倒不如一輩子都不成親,落個清淨潔白的自在。」

  張生負了鶯鶯,何嘗不是影射世人?真正能做到一心一意的又有幾人。

  皇后呆了半晌,失聲道:「你的意思是?」

  「先父遺命,叫我尋個情投意合且待我一心一意者方可結為夫妻,遇不到這樣的人,那就不必畏懼流言蜚語地勉強自己,作踐自己。如果不如心意,哪怕他權勢滔天、富可敵國、才學蓋世,我也是不願意的。」黛玉淡淡一笑,竟給人一種漂渺之感。

  皇后半日不語。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皇后輕歎道:「是我誤了,竟大誤了,你說得有理。」說著,皇后不禁可憐起衛若蘭來,他心心念念地想娶黛玉為妻,做的那些事哪裡瞞得過她和長泰帝。

  「該!」皇后突然吐露此字,見黛玉眼露好奇,她轉了轉眼珠,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黛玉的肩膀,唯恐天下不亂地道:「玉兒,你說的那些話,真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我原以為自己的見識已經高人一等了,不曾想,你卻高過世人百倍,若作奇女傳,你當居首位。倘若人人都如你這般看得透,哪裡會出現那麼些癡兒怨女。」

  黛玉抿嘴一笑,道:「娘娘不笑話我癡心妄想,我就心滿意足了,哪裡當得起娘娘如此讚譽?我也不敢與古往今來的奇女比肩。」


第051章 :

  等黛玉午後出宮,皇后正準備午歇時,忽然回過神來,笑駡道:「這丫頭!」

  方才服侍她更衣的宮娥巧兒剛把衣裳搭在衣架裳,回身問道:「怎麼了?今天娘娘和林姑娘聊得極熱絡,莫不是娘娘覺得有什麼不對?」

  皇后搖頭雲沒事,頭枕紅香,回思和黛玉的對話,越琢磨越覺得有些兒意思。

  起先她聽黛玉那一番言語當真以為黛玉存著不嫁的心思,還想著看衛若蘭的笑話,哪裡料到黛玉這丫頭不僅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而且一顆水晶心上天生十七八個竅,竅竅都是九轉十八彎,叫人一時猜不透她心底的想法。

  長泰帝悄然過來時正見她這副沉思模樣,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

  乍然聽到長泰帝的聲音,再見他出現在自己臥室,皇后驚訝坐起,隨即嗔道:「既來了,怎麼不叫人通報一聲兒?這樣悄沒聲息地進來,倒把我嚇一跳。」說著,又埋怨身邊伺候著的彩嬪昭容沒叫自己去迎駕。

  長泰帝脫了靴子,盤膝坐在炕上,道:「是我沒叫他們出聲。」

  皇后隨手拿了一件銀狐斗篷披在身上,道:「怎麼有空來我這裡了?平常這會子你都在批閱奏章,莫不是有什麼好事?」

  每遇喜事,長泰帝無人可說,都來找她傾訴。

  長泰帝臉露笑容,道:「地雷和手擲雷都做出來了,還有炸藥包,威力無窮,果然是威力無窮。朕已重賞了那些匠人,並命他們和懂得用這些東西的兵士悄悄趕往北疆,帶上炸藥地雷所需之物,抵達地點後再行製作,朕已可想像關外的那些韃子再來掠奪,必定有來無回。」

  皇后驚喜道:「當真?」

  長泰帝用力點了點頭,皇后道:「這麼說來,衛若蘭真真是立了大功勞。開朝以來,北疆外夷哪一年冬天不來燒殺搶掠?苦了那裡的百姓,年年朝不保夕。有了這等制敵利器,不愁將他們趕得遠遠的,便是讓他們臣服也是輕而易舉。再好好費些心思,多多地準備所需的材料,供往西南和粵海,也不怕那些小國再來騷擾。」

  長泰帝笑道:「朕也是這麼想。此時四海尚未平定,朕也無心征戰他方,讓將士去遠方送死,只要不受外夷來犯,便是功德了。」

  皇后聽了,十分恭維,她就怕長泰帝擁有這樣的利器之後,不顧境內尚未安穩便遠征四方。雖然說征戰周邊各個小國,將之納入版圖,乃是千秋偉業之舉,但外夷難馴不說,強征入疆域未必心服反易生騷亂,而且無論是什麼戰事,都會有將士死傷。

  一將功成萬骨枯,最終能封侯拜相的才有幾人,馬革裹屍的多是平民出身。

  長泰帝眯著眼睛樂了半日,想起來時所見,問道:「你先前在想什麼?臉上又是笑,又是懊惱,變來變去十分有趣。從前這時候你都早早睡沉了。」

  皇后想了想,將自己和黛玉的對話一一詳述,末了歎道:「我這麼大年紀的人,當時居然沒參透她的話,事後才覺得不對。」

  長泰帝聽了,不解道:「我怎麼沒聽出什麼意思來?只覺得這丫頭略有些不懂事,有你護著,又是那樣的年輕才俊來求親,不趁勢早早地定下來,等什麼?倘或你明兒不喜歡她了,哪有這樣的好事輪到她?若不是衛若蘭跟我求了婚姻自主之權,我又念著他的功勞,說有人來提親就說我給他賜婚,不然,早有不少達官顯貴搶了他去做女婿。」

  皇后瞪了他一眼,道:「果然沒參透?」

  長泰帝搖頭,他天天顧著國家大事,哪裡有功夫去猜測一個小丫頭的心思。

  皇后也想到了此處,與他解答道:「待我細細你說分說明白,你就明白了。事關終身大事,這丫頭慎重得很,不像一些閨閣內的女孩兒聽說男方根基富貴、人才出眾、品貌風流,又有權勢,不想著去瞭解詳細心裡就願意了,因而她在我跟前的回答十分迂回。」

  說著,皇后感慨道:「到底是沒有爹娘的孩子,心思重,想得多,也不願意讓別人做主她的婚姻大事。雖說我疼她,到底不是親娘,又有君臣之別,心事也無從傾訴。」

  長泰帝來了興致,問道:「那她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記得林如海的遺言不是這樣。」

  皇后笑道:「林丫頭啊,一則她想著自己是女孩兒,難以做主自己的終身,先有那番話兒,以她父親做幌子來告訴我,哪怕我是皇后呢,婚姻大事也不能全憑我做主,還得尊重她亡父的遺願,嫁就得嫁個對她一心一意的人,不然就寧可留在閨閣中,對我尚且如此,更別說她外祖母史太君了。二則這丫頭想得深遠,旁人只說她不懂得借勢而為,就像陛下剛剛都還說了這話,偏她自有傲氣,眼前有權勢尋得好人家,將來無權勢時夫家可還會待她如故?」

  因此,黛玉話裡才說到了情,她只想因情而嫁,不想借勢而為,也露出人之一生,除死無大事的意思,目光長遠,心思通透。

  長泰帝目瞪口呆,皺眉道:「不對,難道她不知道衛若蘭的心思?」

  皇后又笑了,說道:「咱們知道衛若蘭這一年來的種種動作,不說前兒找什麼鴛鴦寶石打首飾,我如今這樣的身份,都沒見過什麼鴛鴦寶石,也不說他怎麼托給舅母的。就說秋天裡金冠丟了找回來就拿蘭花草去謝林丫頭,嘿,其中深意誰不明白?我料想聰明如林丫頭,也不是沒有察覺出來,但是她並不瞭解衛若蘭的為人品性,不敢應承,也不知道衛若蘭心意如何,也不可能巴巴兒地自己托人去打聽詳細,故言行謹慎到了十二分。這樣更好,這才是千金小姐的體統。而且,咱們知道衛若蘭的心思,她又不知道咱們早就一清二楚,自然矜持,話裡話外只說秋圍,不說別的,連衛若蘭應他父親收著她的十萬兩銀子她都沒提。」

  想通這些後,皇后愈加喜歡黛玉了。

  起先皇后賞賜嬤嬤宮女太監給黛玉,完全是因長泰帝念著林如海的忠心,作為一國之母她理應有所表示,後來在鐵網山召見她,也是因此,覺得她有孝心,見過後就真正喜歡黛玉這個丫頭了,實在是玲瓏剔透,無人能及,脾氣又相投,不是隨波逐流之人。

  先前有十分喜歡,現在已有十二分喜歡了。

  而且,她很確定,黛玉其實也透著一點兒不想出閣的意思,可能是她不想借勢而為,也可能是她心有畏懼,至親如賈家一干人尚且不能依靠,何況外人乎。

  當然了,皇后覺得如果有那麼一個人符合黛玉所思所想,對她一心一意,對她不離不棄,和她情投意合,她會同意嫁人,畢竟她是至情至性之人,行動舉止都甚有勇氣,想法和世人有些格格不入,但她不會因為些許畏懼就裹足不前。

  長泰帝呵呵一笑,道:「果然是個伶俐丫頭,到底是如何生成的玲瓏心腸?趕明兒朕該見一見才是。朕記得這丫頭自小兒沒了母親,沒兩年又沒了父親,且一直寄人籬下,就五六歲時上過一年學,你派過去的那些嬤嬤教的也不過是些閨閣禮儀,終究是怎麼長成的?連號稱晶瑩剔透無人能及的皇后娘娘都險些被蒙了過去。」

  皇后笑道:「許是天生的罷,天生的心較比幹多一竅。」

  長泰帝想了想,道:「這麼說來,這樁婚事也不是不能成?」

  皇后頷首道:「不錯,只要衛若蘭一心如故,再叫林丫頭知道些衛若蘭的為人性情,知道衛若蘭做的那些事,必然是能成的。」

  長泰帝沉思片刻,笑道:「成了倒好,別的都是小事。」

  皇后一笑,深知長泰帝的心思。雖然長泰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終究有些擔心衛若蘭有了得勢的岳家,其岳家得知衛若蘭手裡的東西後,利用衛若蘭生事,倒不如順了衛若蘭的心思,結成這門姻緣,反倒更得衛若蘭感激。在衛若蘭獻方時,不知衛若蘭的所作所為長泰帝就已經有這個想法了,意外的是衛若蘭竟也有心,故而順水推舟。

  也是因為這段想法,才叫長泰帝對待衛若蘭和黛玉之事上不拘小節,單叫她把衛若蘭狩獵所得的皮子賞給黛玉。若是其他人如此,早就被他批得一無是處了,黛玉倒還好,閨閣女兒不出門未有出格,衛若蘭送花寄情的行為到底有些不合時宜。

  「既這麼著,我就做主了,明兒我再召林丫頭進宮,與她細說衛若蘭之事,總得叫她清楚衛若蘭做了那些事情才好,她不知道,如何明白衛若蘭的心意?」

  長泰帝點頭稱是,笑道:「到時候你帶她去御花園裡賞梅,朕也過去。」

  皇后瞅他一眼,問道:「衛若蘭也跟著去?哪有侍衛能進後宮裡頭的道理?快別出這主意了,沒的叫人笑話。」

  長泰帝一時疏忽,連忙道是。

  皇后道:「且等著罷,林丫頭才十二歲,急什麼?」

  長泰帝不覺笑道:「倒是這個話,都還小,沒有朕的旨意,憑誰登門求親都成不了。靜孝在你跟前說了那麼一篇子的話,可見是個刁鑽古怪的,你說的她都不肯應承,更別說其他人了。這丫頭倒還記著自己不知衛若蘭的人品性情,怎麼衛若蘭見那麼一面便惦記上了?」

  皇后道:「我瞧那衛若蘭不是傻的,不可能單憑一面就記著了,許有別的緣故也未可知。」

  夫妻二人都不知衛若蘭手裡握著紅樓夢及其紅學著作若干,早已比世上任何人都瞭解黛玉的為人,繼而一面之緣後方動了心。

  想不通其中的緣故,二人就不再多想,然已決定撮合蘭玉二人。

  長泰帝從皇后宮中出來,瞧著天上落下的雪珠兒,忽然計上心來,禦書房裡只有幾個心腹太監時,他叫來衛若蘭,笑問道:「朕聽說你母親舅母托北靜太妃上榮國府求親去了?怎麼不來求朕?朕從前可是說過,親自給你賜婚。」

  衛若蘭臉上一紅,低頭道:「陛下日理萬機,微臣不敢驚擾。」

  長泰帝笑道:「如今不擾我,難道明兒不來求朕?」

  「陛下開恩!」衛若蘭嚇了一跳,唯恐長泰帝反悔,將來不給自己賜婚,平添波折,雖然他打算先得黛玉同意,再來請求賜婚。

  長泰帝一歎,道:「皇后今兒跟朕念叨,聽說了鴛鴦寶石,沒福氣見到是什麼模樣。」

  衛若蘭聞言一呆。

  長泰帝打探消息的線人簡直是無孔不入,連太上皇宮中都有,別說其他人家裡了。跟在長泰帝跟前一年多,加之長泰帝並沒有瞞他,衛若蘭很清楚自己家中恐怕也有,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沒放在心上,這樣也能讓長泰帝更放心。

  不過,聽到長泰帝提及鴛鴦寶石,衛若蘭頓時苦著臉,他費盡了心思才得到那麼兩三塊鴛鴦寶石,打算送給黛玉的,哪裡捨得孝敬長泰帝和皇后。

  長泰帝瞧出幾分來,只覺得好笑,故意道:「靜孝縣主的婚事,皇后也能做主。」

  聽了這句話,衛若蘭脫口道:「微臣有一塊鴛鴦寶石已經打了首飾,另外兩塊並沒有打磨,倘若皇后娘娘喜歡,微臣願獻一塊與娘娘賞玩。」話說得斬釘截鐵,其實衛若蘭心痛難耐,他本來想自己畫花樣叫工匠做成首飾的。

  長泰帝放聲大笑。

  衛若蘭此時方知長泰帝的頑笑,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跟隨長泰帝日久,深知長泰帝喜好找臣子話家常,衛若蘭厚顏恭維道:「陛下,事關終身之大事,微臣此後是好是歹,可就全賴陛下了。」

  長泰帝笑駡了一句,道:「你想得倒好,人家小姐知道你是誰?有什麼好處?」

  衛若蘭心中一動。

  沒錯,自己通讀紅樓夢,也有人手打聽詳細,清楚黛玉的為人性情,瞭解黛玉的前世今生,明白黛玉的可憐可愛,知道黛玉和紅樓夢的不同,可是黛玉對自己卻沒有任何瞭解,也不可能因一盆花、幾兩銀子就心動神馳,那樣的話,也就不是黛玉了。

  經長泰帝一點撥,衛若蘭頓時茅塞頓開。

  隨即,他又發起愁來,黛玉自尊自重,送那麼一盆蘭草還是借著謝金冠之由,怎麼才能叫她知道自己呢?總不能再拿那十萬兩銀子當做理由。

  黛玉不知衛若蘭的想法,但她在回去的路上亦是柔腸百轉。

  她一直都知道衛若蘭此人,知他是赤誠君子,也曾擔憂他在出繼後吃苦受罪,他受父親所托收著那筆銀子,事後念著父親的情分送了調理身子的方子,恐怕比榮國府做得還好些。點點滴滴,皆在心頭,隨之湧現無數感激之情。

  但,因感激而許之終身,非她本意。

  誰又知道,受其母親舅母所托登門提親是否出自他之本心真意?

  素日所看傳奇角本中的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而結良緣,寶玉有通靈寶玉,寶釵有金鎖,湘雲有金麒麟。那一盆清幽之草至今尚在房中,她如何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是若僅因一花一草便託付終身,實在是太輕狂了些。

  一點清愁浮上眉頭,黛玉不自覺地又想到了曾在父親房中看到的片紙隻字。

  雖然她不知在那稿子上自己的命運到底如何,但從偶然所得的葬花詞、秋夜風雨夕等詩詞中卻能看出滿紙淒涼,近乎絕望。

  如若他確實是那個把稿子交給父親的人,他可是同情自己?

  猶未想通,外頭已經有嬤嬤請她下車了。

  黛玉按下諸般心思,扶著劉嬤嬤的手踩著凳子下車,不知何時,天降微雪,一股冷風襲來,凍得人打了個哆嗦。劉嬤嬤忙命婆子打傘,自己攏了攏黛玉的風領,理了理昭君套,又將手爐從車裡拿下來塞在黛玉懷裡,方扶著她先去給賈母請安。

  丫鬟打起簾籠時,賈母舉目望去,宛若畫中人款款而至。

  雖然賈母極口稱讚寶琴生得好,但在她心裡頭,沒人能比得上寶玉和黛玉,見到黛玉歸來,臉上不自覺地堆滿了笑意,招她到身邊坐下。

  黛玉知曉北靜太妃登門一事,怕賈母提起,便問道:「姊妹們怎麼不在?」

  此時賈母房中只幾個丫頭旁邊伺候,不見別人。

  賈母笑道:「他們都在園子裡賞梅賞雪呢,前兒鹿肉沒吃夠,雲丫頭和寶玉又嚷著叫人送了一條鹿腿,在梅花林子裡烤著吃,還弄了個紅泥火爐兒,圍著吃火鍋,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肚子,吃得下那麼多東西。」

  黛玉道:「我也去。」

  賈母拉著她的手,道:「你先別忙著去,我有話兒跟你說。」

  不出所料,賈母提起了北靜太妃的來意,歎道:「我雖老了,不大在外頭走動,終究明白蘭哥兒確實是個好的,你覺得如何?倘若覺得好,我就打發人給北靜太妃回個話,叫蘭哥兒去向聖上求旨意賜婚去。若是你父母在,想來也會問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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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2章 :

  靜靜地聽賈母說完,黛玉低著頭紅著臉,良久沒有言語。

  賈母伸手撫摸著她的後背,語重心長地道:「事關終身,你不用害臊,你娘在時,她的婚事我也問過她,換過庚帖後,你娘還躲在碧紗櫥後頭悄悄看過你父親呢,大家子千金都是這麼來的,我未出閣前也見過你外祖父。再過一二年我就滿八十了,不知道能護你幾年,從前不想讓你二舅母惱你,讓你受了許多委屈,這兩年倒好些,她也是個聰明人。我活著的時候給你定親,心裡自然為你想得周全些,等我不在了,指不定他們給你找什麼人呢。」

  初聽賈敏和賈母都在出閣前相看過林如海和賈代善,黛玉頓覺新鮮,聽到後面的一段話兒,思及賈母素日的疼惜,不覺流下淚來,忙拿手帕拭淚,道:「外祖母頭上的窩還沒盛滿福壽呢,快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賈母微微一笑,「人終有一死,我比你外祖父已多活二十餘年,也用不著避諱。」

  黛玉不忍再聽,忙以別話岔開。

  賈母心中歎息一聲,這些姊妹中再沒有一個比得上黛玉靈透,可惜偏有人看不上,幸而她雖和別人不大親,和寶玉的姊妹情分卻是無人能及。

  她沒逼黛玉立時就給自己答案,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十天半個月後再給回話的也不是沒有。而且,她已在北靜太妃跟前說了,終究還得瞧長泰帝和皇后的意思,不能擅自做主,只讓黛玉好好想想,過幾日再給北靜太妃回話。

  黛玉略略放下心來,此時問她,她確實沒有主意,她無法斷定衛若蘭是有心還是無心,唯有謹慎二字方能免自己吃虧受罪。

  想畢,黛玉告辭,慢慢回房,對劉嬤嬤道:「叫人給林媽媽傳個話兒,明兒來一趟。」

  劉嬤嬤會意,道:「記著了,這就打發人去。」

  打發小太監去給林濤家的送信兒,劉嬤嬤回到房裡,就見黛玉已經脫了大斗篷,正抱著手爐對著案上的蘭草呆呆出神,料想這些事不是沒在她心中留下痕跡。

  「姑娘還在想娘娘和老太太的話?」劉嬤嬤端著剛沏的紅棗茶過來。

  黛玉伸手觸碰蘭草葉尖兒,輕輕應了一聲。

  劉嬤嬤見狀,並未多言,側頭想了片刻,將紅棗茶放在她跟前,道:「姑娘天性聰穎,兼事關姑娘一人的終身,與別的都不相干,用不著別人多嘴說什麼,想來姑娘深思熟慮後,定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黛玉抿嘴一笑,道:「嬤嬤說得有理,確實得三思而後行。」

  說完,端起茶碗吃茶,微燙的茶水入腹,渾身漸暖。

  正在這時,丫鬟通報後,寶玉、寶釵、湘雲和探春、惜春姊妹魚貫而入,寶釵先道:「妹妹大喜了,恭喜妹妹,我們都為妹妹感到歡喜呢。」

  黛玉飛紅了臉,道:「你這麼個賢慧人,也來拿著沒影兒的事來笑話我。」

  寶釵笑道:「只准你笑話別人,就不准別人說實話不成。」

  黛玉顧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說你們在園子裡賞梅賞雪,圍著火鍋兒吃烤肉,不知道怎樣的自在,我還沒過去湊熱鬧,你們怎麼就過來了?」

  寶釵道:「大太太叫了二丫頭去,琴兒她哥哥也叫琴兒過去,我們就都散了。」

  黛玉聽了,點頭不語,心裡卻在想邢夫人叫迎春過去做什麼。昨兒除服宴上,也有幾家人拉著迎春說話,跟邢夫人說話時,明裡暗裡打聽地打聽迎春。

  探春眼裡閃過一絲羡慕,惜春卻是笑嘻嘻地湊到黛玉跟前,上下打量,臉上滿是促狹之色,獨湘雲臉色不大好看,寶玉亦是長籲短歎,喃喃自語道:「難道世上又要少幾個清淨潔白人不成?」想到衛若蘭的人品模樣,並未辱沒了黛玉,寶玉十分糾結。

  寶玉向來喜愛姊妹們,最見不得姊妹們出閣,偏生姊妹們一個又一個地年紀大了,每次想到此處都覺得十分可惜,誰知輪到最最超凡脫俗的林妹妹了。

  不過,若是衛若蘭這樣的風流清秀人物,倒是和林妹妹天造地設,人間一對。

  想了又想,總覺得該告訴黛玉一聲,於是等姊妹們都去賈母房中了,寶玉方湊到黛玉跟前,悄聲道:「好妹妹,若是別人,當真就玷辱了妹妹,若是他,倒還好,原是個有心人,不是那些鬚眉濁物,更非國賊祿鬼之流。」

  黛玉不覺道:「什麼樣的人,值得你如此讚譽?你素日最厭世俗經濟,他也是個官兒呢。」

  寶玉笑道:「別人還罷了,難道妹妹不知道我?我所厭者,不過是賈雨村之流,生怕瓊閨繡閣之中亦染此風,方多有諷刺,我所喜者,亦有四書。」

  說著,他又道:「上回我悄悄給妹妹的東西,妹妹不是叫人折變了?」

  黛玉脫口道:「你怎麼知道?」

  寶玉一臉自得,在黛玉詢問的眼神中說道:「竟巧得很,有幾件東西賣到了衛若蘭家的鋪子裡,其中一對金駿馬是我和衛若蘭他們在繕國公家赴宴時,李大人給的表禮,衛若蘭一眼就認出來了,還特地請我過去詢問呢。我本不想告訴他的,又恐他洩密,只好實話說了,他說不會聲張,還說以後東西都到他鋪子裡折變,免得走漏風聲。我原想著等年下再攢了東西給妹妹,告訴妹妹一聲,誰知沒到那時候,衛若蘭家竟然來提親了。」

  言到這裡,寶玉忍不住又是一聲長歎,甚是悶悶不樂,黛玉不像寶釵湘雲等只勸自己學經濟,偏就這麼一個水晶人被人惦記著了,又不能表明自己的不樂意。

  黛玉垂眸道:「聽你這麼說,果然是個有心人。」

  衛若蘭是有心人,她早就知道了,受亡父之托,又贈良方,無一不顯其心。怪道折變寶玉的梯己不久,林濤家的來請安,並送了租金,還問夠不夠花,若不夠就去衛若蘭那裡取。

  寶玉點了點頭,道:「因此,聽說是他,我雖不舍妹妹,但也樂見其成,別人就算了,沒一個配得上妹妹,連柳湘蓮那麼個人都不如他。從前小聚時,不管誰請,他都不肯去花街柳巷,最是持身正而清白。」說到這裡,他驀地伸手掩口,東張西望,假裝不曾說過這些話。

  黛玉登時豎著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著一雙似睜非睜的眼,道:「該死的,你素日在外頭都做些什麼,偏又來我跟前說!」

  寶玉急忙陪笑道:「好妹妹,好妹妹快別惱,也別告訴老爺太太。我沒去過那裡,都只是在外頭別人請了過來唱曲兒,還是夏天那會子薛大哥哥生日才見的。那些地方的女孩兒都是可憐人,若無客人,何來下賤?因此我是不去的。我只是告訴妹妹一聲,衛若蘭是真真的好,不是那些道貌岸然假仁假義之輩。」

  「也不知道給了你什麼好處,淨說別人的好話。」黛玉指著門口,哼了一聲,道:「你快去罷,仔細我反悔告訴舅舅舅母去。」

  寶玉迫不及待地掀開簾子跑走了。

  黛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別人的話她信不過,寶玉的話她卻相信,既然寶玉這麼說衛若蘭,連瞞著家裡的事情都吐露出來,想來他確實不是那些喜好眠花宿柳的浪蕩公子。

  黛玉心內暗暗思索,都說他好,到底有多少好處沒說完?

  自己這樣一個人,既沒父母,又無族人,脾性也不好,連嫁妝都是母親並祖上主母們所留的舊物,雖有恩寵封號,不過都有些虛無縹緲。

  雪雁忽然走過來,一臉奇怪地道:「怎麼別人都替姑娘高興,就史大姑娘一人的聲色不大好?我站在屋簷下看雪,可巧史大姑娘也在屋簷下和丫鬟們說笑,不料寶玉一過去,就給寶玉甩臉子,就是沒說話,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聞聽此言,房內諸人面面相覷。

  過一時,瞅著屋裡只剩三五個人,皆是心腹,紫鵑又走到窗邊看外面無人,方回過身來道:「我恍惚記得聽誰說過一句,衛公子從前的繼母、如今的伯母和史大姑娘的嬸娘議過親,說的就是衛公子和史大姑娘,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不了了之了。想來是因衛家沒和史家聯姻,卻向姑娘提親,史大姑娘心裡不自在了。」

  眾人恍然大悟,隨之皺眉。

  澄碧奇道:「這有什麼?難道議親不成,就不允許別人向其他人家提親不成?」

  紫鵑是榮國府的家生女兒,知道的比別人多些,且她和翠縷交情好,忍不住道:「說是衛家提親而史家沒應,其實不是,兩家太太是嫡親姊妹,早有意向,偏生衛公子從南邊回來後就不同意結親。好像也有一個衛太太信任的尼姑,說衛公子命裡不該早娶,又說衛公子和史大姑娘命格兒不合,可巧議親那會子衛公子在南邊大病一場,這才沒有繼續。」這些,都是她聽翠縷說的,今兒北靜太妃走後她覺得史湘雲神色不同,故找翠縷打探,方得知一二。

  聽完,眾人心中了然,原來史湘雲之惱在於此處。衛若蘭拒親之事史湘雲亦極明白,所以今逢衛家托人登門求娶黛玉,便覺得臉上心裡過不去。

  黛玉不以為意,聞得賈母房裡丫鬟來叫,遂披上斗篷,過去吃飯。

  飯後難免又被邢王夫人鳳紈等人打趣了一番,顯然眾人都樂見其成。他們的樂見其成,不是寶玉的樂見其成,其中必然摻雜著各種好處。

  次日一早,林濤家的過來請安。

  黛玉單留她在屋內,細細將昨日之事告訴她,囑咐她和林濤打聽一下衛若蘭的為人,低低地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臉皮兒薄,既不能明著叫外祖母打聽,也不能明著請皇后娘娘幫忙,況且明面上那些事我原也知道些,他們打聽的怕也都是根基門第身份地位。咱們家就我一人了,總不能糊裡糊塗地就葬送自己的終身。」

  說到後來,不禁傷感起來,倘若父母在世,何必她一個女孩兒如此?

  林濤家的聽了,難免跟著傷心起來,隨後悄聲道:「姑娘放心,我和林濤在京城裡幾年,想打聽些細事依舊十分容易。姑娘不知道,老爺沒了後,咱家僕從風流雲散,老爺本是放了他們的奴籍,令他們做個平頭百姓安生度日,偏生有些人覺得平民百姓日子不好過,咱們這樣人家出來的頭臉齊整,常受欺淩,因此不得不自賣自身,托身於大戶人家為奴,可巧有兩個在太太房裡伺候的姊妹連同家人在衛家當差,想打聽這些事簡直是手到擒來。」

  黛玉微微點頭,囑咐道:「悄悄些,別叫人知道看笑話。」

  林濤家的滿口答應,她本想說說衛若蘭的為人,心想此時說了倒不好,且等打聽明白了再說,到那時也有理有據,好讓黛玉放心。

  林濤這邊有動作,衛若蘭的心腹便得了消息,偏生衛若蘭正在宮中當差,通知不到,沒奈何只好擱置,等衛若蘭休沐時才一一告訴他。聞得此消息,衛若蘭反倒喜悅起來,林濤家的從賈家出來後林濤便打聽自己,想來黛玉也不是無動於衷。

  他忙換了衣裳,親自去找林濤,他原先還想著怎麼叫黛玉知道自己,眼前不就是現成的人選。作為林家的老管家,膝下又無兒女,林濤眼裡心裡只有一個黛玉,自然希望她過得好。

  衛若蘭向林濤表明誠意,言辭十分懇切。

  林濤默默聽完,道:「此事非老奴所能做主,終究看姑娘的意思。」

  衛若蘭明白,道:「這是自然,只是聽了陛下一番話,我認為心意還是叫姑娘知道才行,畢竟姑娘是尊貴人,不能弄些私相授受的事兒來玷辱了姑娘的名聲。」

  林濤聽得眼裡帶了一抹笑意。

  正欲說,忽見衛若蘭的小廝疾風過來,道:「公子,家裡來人說,寶二爺找公子。」


第053章 :

  寶玉又詳細地詢問了衛若蘭許多事,方心滿意足地出了衛伯府,逕自去尋黛玉。

  對寶玉之舉,衛若蘭心裡倒有幾分感激,剛送他出門回來,就聽人通報說老太太找,他頓時想起自己求娶黛玉一事跟舅母說了,妙真也知道了,獨忘記稟明衛母了。

  衛母見到他就道:「前兒你娘來,跟我說相中了靜孝縣主,你可知道?」

  衛若蘭縱然心細如發,終究是男子,且有衛母看中程婉之一事在前,他便無意中略過了衛母。他沒想到的妙真卻想到了,見過方夫人後便親上衛伯府,告知衛母,只說自己在櫳翠庵裡見到了黛玉幾回,心裡中意,除服之宴上方夫人也滿意,意欲聘與林黛玉為妻。

  聞得妙真已說明,衛若蘭暗松了一口氣,低頭道:「孫兒知道。」

  衛母道:「從前你嫌史大姑娘沒有父母,不肯結親,怎麼如今反倒同意了你娘和你舅母的意思?你這樣的人品本事,該娶個門當戶對父母雙全的才是。」

  說話時,衛母不覺有些埋怨。

  她亦曾在賈家見過黛玉,原想衛若蘭年少有為,將來定能掙得一個錦繡前程,有無二品武職都不影響他,娶個略低些的妻室免壓長房之勢。倒是自己娘家侄孫未必有這樣的能耐,想從中牽線做媒,也算補償程婉之所受之苦,亦能令娘家重回上流。哪知她打算得千般好萬般好,卻沒有料到妙真和方夫人都看上了黛玉,托北靜太妃去詢其意願,衛若蘭也沒反對。

  衛母得知此信時,北靜太妃已經登門了,阻止不及。

  她心裡盤算了許久,仔仔細細地列出了許多對靜孝縣主的不滿之處,只等衛若蘭休沐,好好地與他說說,令他勸妙真改了主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衛若蘭又有婚姻自主之權,衛母難以插手,唯有此策可行。

  衛若蘭淡淡一笑,道:「何謂門當戶對?撇開衛伯府,孫兒亦不過是個五品武官之子,且父親早早就不在了,雖有母親,也早已出家。」

  衛母聽了,長歎一聲,沉思良久,沉聲道:「蘭哥兒,我覺得不大妥當。」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同意衛若蘭娶黛玉為妻。

  衛若蘭擰緊眉頭,目光如海,沉沉地望著衛母,他一句話都沒說的模樣,令衛母一驚,隨即撇開眼睛,望著幾上花瓶裡插著的幾枝梅花。雖然瓶內有水,但那幾枝紅梅早已凋零,僅剩幾片伶仃花瓣兒,這是衛若蘭上回休沐在城郊梅園與人小聚時帶回來孝敬她的。

  上房陷入一片寂靜,唯聞鳥雀清鳴。

  衛母撐不住,緩緩道出自己的不滿之處:「我也不是沒有根由地反對。你看,靜孝縣主並無父母娘家,與你無益;雖然沒傳出多愁多病的名聲,但那日我見她,嬌滴滴的模樣兒卻是十分瘦削怯弱,於子嗣有礙;最要緊的是你自己能掙出個錦繡前程,倘若娶了她便是二品,豈不是叫人說你閒話?高門嫁女,低門娶婦,老人傳下來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何況,二房只你這麼一個子嗣,擔著開枝散葉的重責大任,該當娶個能助你又珠圓玉潤的媳婦才是。」

  衛若蘭淡淡地道:「除此之外,祖母可還有不滿?」

  他越是冷靜,越是面無表情,衛母心裡越是拿捏不准他的想法,微微皺眉道:「這些還不夠?這些是最最要緊的,你該放在心上才是。」

  衛若蘭道:「這些都是俗人的想法,孫兒就不認同。越是沒本事的人,越是在意這些流言蜚語,孫兒雖算不得有本事,卻也算不得沒本事。據舅母所言,其他人家都是爭著搶著地向靜孝縣主提親,難道他們提親時就沒想到祖母說的這些?祖母只想到這些短處,怎麼不提好處?按世人想法,靜孝縣主金尊玉貴,既有幾代母祖嫁妝,又有聖人和娘娘的恩寵,即使沒了父母,依舊是二品大員之女,五代世家之後,雖無族人,卻有親朋,又有林公之蔭,許多武將世家感念其德,這些難道都不是好處?」

  衛若蘭自己是真的不在意這些,他所重者乃是黛玉其人,偏生世人不這麼想,也只好拿這些事情來搪塞,亦是反駁祖母一番言論。

  衛母聽了,果然沒話可說,她心裡不免有些焦躁,皺眉道:「蘭哥兒,你怎麼就養成了這樣乖僻的性子?祖母所說之言皆出自肺腑,都是為了你好。」只要衛若蘭不娶黛玉,那麼不會壓倒長房,而自己的侄孫也會達成心願,重振門楣,這是兩全其美之事。到底衛母知道厲害,不敢吐露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吐露程家的打算。

  衛若蘭開口道:「此事已在陛下和娘娘跟前掛了名兒,成與不成,皆非旁人之言可以左右,請祖母莫要太費心了,孫兒心裡自有主意。祖母這般阻止,不免讓孫兒心生疑惑,好好的一樁親事,別人求都求不來,怎麼到祖母這裡,反都是不好了。」

  衛母怔怔看著眼前模樣氣勢越發出息了的長孫,眼光閃爍,十分晦暗。

  衛若蘭見狀,心裡閃過一絲明悟。

  衛母最擔憂之處並不是她說的那些不滿,而是怕黛玉極得帝后恩寵,娶了這樣的妻室進門,對衛伯和長房不利,也或者想給衛源求娶黛玉也未可知。長幼有序,世人都知唯有長房長子長孫才能承繼宗祧,長房被二房壓制已不妥,何況長房長媳又不得不對二房媳婦行國禮。

  想到此處,衛若蘭怒氣暗生,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總不能任由祖母這些人繼續為所欲為,一會子就叫安插在衛伯房內的心腹動作一二。

  等衛若蘭走後,衛母頹然靠在靠枕上。

  晚間,衛母無心用飯,想了又想,叫來衛伯夫婦,也不提自己今日找了衛若蘭之事,問道:「你們說,賈家會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衛伯不理這些事,由衛太太開口道:「必然是應的,滿京城裡哪裡能找到比蘭哥兒更好的人才?何況靜孝縣主雖有恩寵和嫁妝,到底是父母雙亡,又無娘家族人,尋常人家可瞧不上她。只是她若進了門,大房如何是好?我是不及她的尊貴,將來源哥兒媳婦也未必強得過她,大房被二房壓倒,于家族來說,可不是好事兒。」

  衛太太極精明,心思又縝密,這一二年來歷經諸事,她若看不出眉目才怪。和自己母子相比,衛母自重衛若蘭,但是和衛伯以及衛伯的前程相比,衛若蘭就不算什麼了。不借此機會改變自己母子處境,那才是有負自己的精明。

  因此,說著說著,衛太太就落下淚來。

  乍聽衛若蘭求娶黛玉,衛太太後悔得什麼似的,暗恨自己沒有提前一步。她也看上了黛玉能帶來的二品武職,娶了黛玉,還怕自己兒子不如衛若蘭?誰知竟叫衛若蘭搶先了。

  這麼一來,哪怕此事不成,自己也難替兒子求娶了。

  衛伯露出一抹深思,半日後道:「母親,太太說得有理,都是次媳不能越過長媳,不然易生混亂。就好像那榮國府,二太太管家,大太太似有若無,追根究底,還不是大太太的出身不如二太太,被二房壓住了。」

  衛母罵道:「還不是你的緣故,倘若蘭哥兒沒出繼,哪有這麼些煩惱!」

  衛伯唯唯稱是,低下頭時,目光卻透著一絲不以為然。

  「老太太,怨不得老爺,這不是為二叔著想嗎?出繼也是二叔到了陽間傳了話兒,最看重蘭哥兒。」衛太太忙替丈夫說好話兒。

  「我難道不知這個道理?用得著你來提醒?」衛母瞪了衛太太一眼,滿是不悅。他也只是脾氣上來,罵衛伯這麼一句,其實心裡捨不得,就怕兒子和自己生分了,不然,得知衛伯假託次子之言將衛若蘭過繼後,她就會找衛伯算帳了。

  衛太太連忙賠不是,才使衛母怒氣漸平。

  過一時,衛母道:「我原想賈家還沒回話,好好想個法子叫他們婉拒了北靜太妃便是,如今想想,他們知道蘭哥兒的好處,如何能同意拒絕?那些兒意欲求親的人家,多是紈絝之輩,可比不得蘭哥兒有本事。事關一族,你們有什麼章程?我瞧著,便是這門親事不成,只怕憑蘭哥兒的能為,將來的妻室依舊賽過源哥兒媳婦。」

  衛若蘭官居四品,聖寵正隆,衛源身上只捐了個監生,在國子監讀書,孰高孰低任是誰心裡都有數,衛若蘭容易娶得高門貴女,衛源卻不大容易,只能在比衛伯府門第低的人家裡頭找。對此,不光衛伯夫婦,便是衛母也不大滿意。

  衛太太悄悄拉了衛伯的衣袖一下。其實,在得知北靜太妃往榮國府提親的時候,他們夫婦就已經就著此事說了不少回。

  衛伯沉吟片刻,向衛母建議道:「既然如此,不妨分家罷。」

  衛母聞得分家二字,頓時豎眉瞪眼,連道不行。

  衛伯解釋道:「這一二年,源兒總是被蘭哥兒襯得黯淡無光,同窗也笑話他。他們的年紀漸漸大了,過了年,源兒也將滿十五歲,若是議親的根基富貴再比蘭哥兒的低,不知道旁人怎麼笑話兒子這一房!若是分了家,就是兩家人,源兒再不用受蘭哥兒的壓制,我這個做伯父的也不用讓人笑話說在聖人跟前的恩寵不及侄兒。」

  衛母面露躊躇之色。

  衛太太忙含淚訴說道:「老太太,這一二年,比起源兒來,我更心疼老爺,多少人背地裡笑話老爺,我就不一一列舉了。便是有人面上不說,心裡也都覺得老爺不如蘭哥兒,說老爺自作自受,說老爺捨本逐末。」

  衛太太是最希望分家的人,先不說衛若蘭的本事壓倒丈夫和兒子,就是她,也早厭了二房三房吃住在府裡的行為,二房只衛若蘭一人還罷了,三房那麼一大家子人口既多,開銷又極大,四季衣裳首飾吃食月錢等,竟是自己這一房的兩倍還多,就憑著老三五品官兒的俸祿夠作什麼?他們花的有一半都該是自己這一房的。

  衛母不知衛太太還有這些心思,只顧著心疼衛伯受到的委屈,望向他的目光十分慈愛,道:「我何嘗不知道這件事?」若不是因此事,她也不會想著壓下衛若蘭的風頭了,就是擔心他本事太大,襯得衛伯愈加平庸無能。

  衛伯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衛母歎道:「叫我好好想一想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哪裡捨得削下一塊?」

  衛伯和衛太太明白衛母沒有一口拒絕就是有些動搖了,出了上房,相視一笑,此時此刻這對夫婦當真是心有靈犀,都恨不得早日將衛若蘭分出去。

  衛母並沒有考慮太久,隔一日就下了決定。

  叫來衛伯、衛若蘭和衛三叔,衛母就道:「雖說父母在不分家,但也都是說父不在,而非母不在。而且,我原想著等我百年之後你們再分家,後來想想竟不妥,死後三年是孝期,孝期不能分家,沒了我,你們三房未必能處得好,倒不如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就分了,由我坐鎮,該你們的就是你們的,必然不會叫你們任何一房吃了虧。」

  不等衛伯和衛若蘭開口,衛三叔已經嚷道:「不妥!母親,萬萬不可!您還健朗著,哪能這時候分家?將孝順您老的事情都推給大哥,叫外面的人怎麼看我們二房三房?」

  衛三叔想的是,在衛伯府一日,旁人就說自己是衛伯府的三老爺,分了家,自己可就只是一個五品官兒了,不僅門第落下三千尺,而且也難以優渥度日,揮霍自己的家產來供應妻兒子女的錦衣玉食,他是萬分捨不得。

  衛母瞪了他一眼,道:「在你們丁憂結束後就該分家了,是我捨不得,才拖到如今。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只是你也別太想著便宜了。」

  見衛母心意已決,衛三叔扁扁嘴,不說話了。

  衛若蘭早在那日和衛母的一番話後就有所預料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對三房來說分家不好,但對他來說,分家倒是一件好事,免得將來黛玉進門後,上頭當家主母壓著,也不用看衛母的冷眼。分家後,衛母必然是由長房奉養。

  即使心裡願意,衛若蘭面上也露出悲傷之色,口述不舍。

  衛母感歎道:「我也知你們不舍,只是誰家都是這麼過來的,湊在一起過日子難免有些口角,成了烏眼雞,倒鬧得不好看,不如分了清淨,遠香近臭,日後更加和睦了也未可知。」

  衛三叔撇撇嘴,這話他不信,對大房沒好處才怪。

  衛母卻是雷厲風行之人,下定決心後,告知三房子孫,吩咐衛伯叫來族老和帳房,說明分家一事,然後命他們共同清點衛伯府的祖業和家產,她雖心疼衛伯,但也不願意虧待了衛若蘭和衛三叔,秉著公平之心分家,不偏不倚。

  族老們先覺驚異,隨後卻都了然,他們的家事自己管不著,隨他們的意罷。

  因急著在衛若蘭進宮值班之前料理完分家事宜,衛伯找了許多帳房辦事,連夜清點,兩日後,清單列出,都無異議。最後,根據規矩,祖業和府邸都歸於衛伯所有,其他田產、房舍、商鋪、銀錢等都分三份,衛伯和衛若蘭、衛三叔每人一份。

  衛伯以仁義之姿叫衛若蘭先挑,次後衛三叔,他們不要的就留給自己。

  其實這三份家產都差不多,商鋪田產等都是有好有壞,十分均勻,祖業都歸衛伯了,衛伯不至於在這上頭做出難看之事,叫人笑話。衛家也曾向朝廷借了些銀子,在分家時就先扣出了這五萬兩銀子,意欲擇日歸還,剩下的才平分。

  衛若蘭謙讓衛三叔,衛三叔擺擺手,道:「我瞧著都差不多,你先挑。」

  聞言,衛若蘭隨便挑了一份。

  等衛三叔跟著挑過後,衛伯收下最後一份清單,命人前去料理,田產房舍商鋪等須得過戶到衛若蘭和衛三叔名下,其他陳設器皿古董字畫書籍銀錢等東西也得隨著二房三房搬出衛伯府,其繁瑣之處,亦難詳述。

  這時,衛母又道:「我那些梯己等了百年之後再分給你們,平分四份,兩份給蘭哥兒,長房三房各一份,也記進去,免得我死得快,來不及留下遺命。」

  族老聽了,亦記錄下來。

  衛三叔心下極為不滿,但當眾卻不好開口,只能恨恨作罷。他想的是,自己和衛若蘭搬出衛伯府了,衛母把自己的好東西悄悄給了大房,自己和衛若蘭如何知道?偏又都是衛母的梯己,唯有她自己能做主。

  衛若蘭不在意,他沒有住進衛伯府分給他的一所五進大院子,而是命人將東西搬到自己平常居住的別院,緊趕慢趕,趕在進宮前將之一一清點入庫。

  安排妥當,衛若蘭進宮去了,命心腹留意外面的風言風語,只要不殃及黛玉便不插手。

  疾風卻甚是機靈,找到林濤,詳述衛母反對衛若蘭求娶黛玉,怕二房壓倒長房,又有別的打算,衛若蘭不同意衛母之命,方有衛母起意分家等事,求他相助,以免衛家有人以此生事,破壞黛玉的名聲。


第054章 :

  繼寶玉之後,皇后、林濤家的皆有所雲,前者笑雲衛若蘭舉動,後者詳述衛若蘭品性,一樁樁,一件件,疊加一起厚重如山,若說他無心,誰是有心人?

  黛玉雖自詡草木,心卻赤誠至極。

  旁人說她多心,她也清楚自己的確思慮過重,若是旁人遇到此等好事只怕早已點頭了,偏生她沒有,乃因先前她不知提親的是衛若蘭之長輩起心思,還是出自衛若蘭本意。雖說世人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男女無心所造成的悲劇不知凡幾。

  衛若蘭的人品,無需寶玉等人言語,她亦十分明白,且深有所感,自己能有今日,未嘗不是托了衛若蘭之福。所以,對他的人品,黛玉沒有任何懷疑。

  然而,那時感激之餘,也曾因蘭觸動心扉,終無眷戀之情。

  情,二人相互才有情。

  此時此刻,感受到衛若蘭的深情厚意,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發自肺腑,源自內心,不是因根基門第等外物而起,無人能與之比肩,回思鐵網山那兩面,細想近來諸事,黛玉不免情潮如熾,手撫蘭草葉尖,面上如同籠罩著一層燦爛的晚霞,既豔且麗。

  蘭草仿佛有所感觸,搖曳生姿。

  紫鵑進來道:「姑娘,老太太叫鴛鴦來找姑娘過去說話。」

  黛玉便知是要回北靜太妃了,披上斗篷抵達賈母房中,除賈母外,房內再無旁人,賈母招手叫她到跟前坐下,確是提起此事,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兒有著數不盡的好處,跟你娘一樣一家有女百家求。雖然先有北靜太妃來說媒,但是隨後也有不少老交情的世家請了人來找我,話裡話外都想求我的玉兒。不過,我思來想去,依舊是蘭哥兒最出挑,心裡也不想叫其他人玷辱了我的玉兒。玉兒,你的意思呢?還有,宮裡的皇后娘娘怎麼說?」

  黛玉原非矯揉造作之人,此前躊躇皆有緣故,此時既已確定衛若蘭之心,自然不肯錯過了他,因而低頭道:「娘娘也說好。」

  賈母聞言大喜,當即派人送信給北靜太妃。

  北靜太妃本就看好衛若蘭和黛玉二人的婚姻,得到消息後,忙告知妙真,好請冰人擇吉日登門提親,免得別人再打主意,然後自己又來了榮國府一趟,定下次日讓妙真和方夫人來看黛玉,等衛若蘭出宮後再來給賈母請安。

  既已定下,便不必隱瞞各處,寶釵等都來向黛玉賀喜。

  黛玉面紅耳赤,好容易才借著午休送他們離去。

  回房午睡時,黛玉只道自己定然睡不著,不想剛合上眼,猶有人影出現在房內眼前,風流嫋娜,恰似自己,鮮豔嫵媚,卻又如寶釵,細看仿佛是和父親同年而逝的賈蓉之妻秦氏,蕩蕩悠悠,飄飄忽忽,映襯著紅帳紫木,似真似幻,竟不像凡間人物。

  秦氏福了福身,笑道:「絳珠妹妹,經年不見,怕妹妹已不認得我了。姊妹們在太虛幻境設宴,備下仙茗美酒,特派我來請妹妹前去一聚。」

  黛玉疑惑道:「我名林黛玉,何來絳珠?」

  話雖如此,心下卻想起寶玉鳳姐被魘時,癩頭和尚說的話,那絳珠,分明指的是自己,難道便應在了此處?可是,又怎麼會是秦氏來請?

  見黛玉不似寶玉那般,不用自己開口便隨之而來,秦氏不覺笑道:「難道妹妹竟忘記了前塵?連自己的本身都不記得了?西方靈河案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天生地養,修得女身,便是妹妹了。快隨我去罷,莫誤了良辰,倒讓警幻姐姐怪我無能。」

  說畢,便攜黛玉之手,逕自出了榮國府,到一所在。

  黛玉內心已是震驚異常,不由得強裝鎮定,舉目打量自己周圍之景,卻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既無人跡,也無飛塵,竟是仙境一般。不過,依秦氏所言,本就是仙境也未可知。

  正想著,便聽有人唱歌,歌聲縹緲,別具一格。

  尚未聽清歌聲所頌,便見一女子蹁躚而至,嫋娜風流,與眾不同。

  黛玉抬起頭,打量她時,她已上前道:「絳珠妹子,你我姊妹當日在離恨天一別,展眼已將十三載矣,別來安否?」

  黛玉蹙眉,道:「爾是何人?口口聲聲絳珠長絳珠短,好生沒禮!」

  旁邊秦氏抿嘴一笑,那女子也跟著露齒,靨笑春桃,唇綻櫻顆,具有絕代之風華,開口道:「我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妹妹下世前亦曾在我案前掛號。」

  秦氏解釋道:「這是我姐姐,我名兼美,字可卿。」

  一語未了,又聽女子道:「都怪姐姐二人,那年該請絳珠妹子來遊玩,偏警幻姐姐引了鬚眉濁物來,飲了仙茗,吃了美酒,又和可卿妹子結成姻緣,玷辱了這清淨女兒之地。」

  黛玉望去,數名仙子款款而至,皆荷衣羽衫,或姣如春花,或媚如秋月。

  她們到了跟前,就紛紛圍著黛玉,牽手扶臂,往裡面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在裡面久等妹妹不至,便猜測警幻姐姐和可卿妹子未能如意,果然聰穎靈慧,當推妹妹為第一。那年我們已備下筵席,只等妹妹來遊玩,誰知去警幻姐姐去接妹妹,路過甯國府,偶遇甯榮二公之靈,受其所托,引了他們唯一有望繼承家業的嫡孫寶玉前來,險些玷辱了這鐘靈毓秀之地,清淨潔白之處,許是天生的蠢物,警幻姐姐引他賞玩家內上中下三等女子命運之冊,似也未曾領悟,而後吃了我們的仙茗美酒,又演紅樓夢曲十二支與他看,亦未有所覺。」

  黛玉聞言一驚,莫非寶玉已經來過此處了?甯榮二公之靈一直在甯榮府中看著子孫敗壞了闔府的家業?他們既有靈,不知林家祖上可有靈?

  「什麼命運之冊?不知黛玉是否有幸觀之?」黛玉啟唇問道。

  諸仙停下腳步,詫異地看了黛玉一眼,忽而一笑,齊聲道:「下世之後,妹妹果然有所不同矣,若妹妹還是絳珠仙子時,哪有這副情態。既然妹妹提起,若不圓妹妹之怨,哪裡稱得上姊妹?」說畢,轉頭看向警幻仙姑。

  警幻仙姑只好道:「我雖讓寶玉賞玩,但恐洩露天機,亦不曾讓他深思。絳珠妹子既有所求,允之何妨。只是不可久留,還得讓絳珠妹子明瞭前世才好了結因緣。」

  得她之言,諸仙簇擁黛玉前行。

  黛玉先見石碑上刻著「太虛幻境」四字,緊接著對聯、橫書等都一一記在心裡,不覺進了二層門,又見配殿無數,各有其名,諸仙引她進了薄命司,打開櫥櫃,取出冊子遞給她,笑道:「此乃金陵十二釵之正冊,餘下還有副冊、又副冊。」

  問明金陵十二釵之意,黛玉接在手裡,先看第一首,猶未看完,便道:「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莫不是說的我和寶姐姐?」

  忙有一仙掩住她口,輕聲道:「好妹妹,莫泄天機,不然警幻姐姐必定不叫妹妹看了。」

  黛玉會意,翻到第二頁,畫著一張弓和香櫞,也有一首詩,看完,黛玉猜是元春。繼續翻下去,有當時就猜著的,譬如湘雲、妙玉、鳳姐、李紈,也有猜到其他姊妹後,剩下幾個略思忖姊妹們性情本事後便得了答案的,便是探春,迎春則是其他姊妹都在,剩下必有她的一席之地,唯有那首中山狼肖似,剩下紡績的美人和自縊的美人便不知是誰了。

  看完正冊,又看副冊和又副冊,亦有猜得的,也有沒猜得的,心裡不覺想道:「莫非這便是諸姊妹們的命運之冊?寶玉既然看過,何以卻不曾流露絲毫?」

  正欲再往下看時,警幻仙姑已遣人來請。

  諸仙也不敢叫黛玉多看,忙挽著她的手離開薄命司,叮囑她莫要在警幻仙姑跟前洩露心中所得。黛玉點頭,隨她們往後面走去,當真是處處雕樑畫棟,處處錦帳珠簾,便是奢華富貴如大觀園,亦遠遠不及此宮,哪裡像是修行之地?分明就是風流富貴之處。

  入室之內,先聞奇香,入座之後,又飲仙茗,再觀舞姿、聆妙曲,根據諸仙所言,乃是當年寶玉所受之待遇,黛玉心內暗驚詫,靜待警幻仙姑開口。

  果不其然,警幻仙姑看她神清目明,不似寶玉那般無甚趣味,反倒抬手阻止繼續歌副曲,乃道:「妹妹可記得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無知無覺的日子?若無赤瑕宮神瑛使者以甘露灌溉,妹妹何以脫去草胎木質,修成仙體。神瑛侍者下世歷劫之時,妹妹跟著下世,怎麼反將諾言忘到了九霄雲外?若不是我忽然掐指一算,算出不妥,只怕妹妹難了因緣,難入仙班。」

  黛玉一頭霧水,頭一歪,卻道:「這話好沒道理,如仙姑所言,我既已下世為人,如何記得前塵往事?倘若記得,也便不是凡人了。」

  周圍群仙掩口而笑。

  警幻仙姑聽了,頓覺好笑,忽而素袖一揮,黛玉眼前煙雲繚繞,仙氣縱橫,恍惚間看到一條長河蜿蜒,岸邊有石一塊,石畔有草,葉莖纖弱,綠而剔透,風吹過,姿態婉約,雖無牡丹之美,卻另有一種孱弱之清。

  不知歷經多少歲月,旱而缺水,葉片將落未落,愈顯楚楚可憐,忽有一名侍者路過,忙以甘露灌溉,救得草命,自此時常前來,未有一日中斷。

  只見那株仙草受天地精華,得甘露滋養,又不知歷經多少歲月,一日忽結紅果,圓潤如珠,隨後化作人形,嫋嫋婷婷,纖纖弱弱。看到此時,黛玉大吃一驚,原來那仙子的模樣竟和自己十分相似,若對面而立,宛若攬鏡自照,裡外如一。

  那名脫去草胎木質的仙子忽而化作虛無,黛玉眼前仍是警幻仙姑等人。

  警幻仙姑乃道:「這便是妹妹的前生了。」

  黛玉眉頭隨之一蹙,問道:「仙姑令我看前世根由,所為何來?我雖是肉身凡胎,卻知仙凡有別,也知輪回轉世都得喝孟婆湯一碗,忘卻前塵。」

  警幻仙姑無奈道:「妹妹忘記了自己的誓言,然我等卻不曾忘卻。因未酬報灌溉之德,妹妹五臟六腑之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情。十四年前,神瑛侍者動了凡心,意欲下凡歷劫,吾開口詢問此恩,趁此倒可了結,妹妹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其他人等皆是陪著妹妹二人下世。我等修行之人,最重因緣,妹妹立誓了結,何以忽然中斷償還?」

  黛玉恍然大悟,原來寶玉便是那對絳珠草有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怪道自己第一回見他就因他摔玉之舉落了淚,父喪之前,但凡落淚多因此故。

  「仙姑意欲何為?」黛玉開口問道。

  警幻仙姑忙道:「天有天道,不了此事,妹妹難回世外,何苦來哉?不過是歷劫一世,逝後方能歸來,妹妹切勿因他事誤了前緣,早些歸來。」

  黛玉忽有所覺,道:「莫非因我應了姻緣,仙姑便引我來此?」

  警幻仙姑沉默不語,爾後苦勸道:「妹妹乃是仙體,神瑛侍者只曆此世,倘若妹妹不了卻因緣,此後就再沒有機會了。妹妹將將成形後,對神瑛侍者感恩戴德,纏綿之意因此而起,如何下了世,反倒和他人成了姻緣?」

  黛玉冷笑一聲,問道:「以淚還債,可曾說過以身相許?」

  警幻仙姑搖頭道:「不曾。」

  「既不曾說過,何以就不能與他人結成姻緣?仙人便該做仙人的職責,莫管紅塵命運如何起伏才好。」黛玉薄面含嗔,米分腮漾怒,不急不緩地道:「前世也罷,今生也好,我如今是林黛玉,不是絳珠仙,我還我的淚,我生我的情,最終如何,皆有我一人承擔。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便是不做仙子只為凡,我亦甘之如飴。」

  警幻仙姑一時之間不知以何言語才能應對,諸仙則面露佩服之色,在警幻仙姑案下掛過號的仙子,居然想著和既定的命運抗爭,真乃開天闢地頭一回,怪道薄命司中金陵十二釵正冊已有多頁日漸模糊,警幻仙姑尚不知曉。

  警幻仙姑皺眉道:「絳珠妹子,你修行多少年才得女體,何苦為了一點塵緣就罔顧前身?莫叫凡人玷辱了仙體,速速了卻因緣才是上策!」

  黛玉微微一笑,道:「我此時亦是肉體凡胎。」

  見警幻仙姑仍要勸自己放棄和衛若蘭一段姻緣,轉而重續木石前盟,黛玉臉上的笑意化作冰霜,寒聲道:「我意已決,仙姑莫要再勸,命已至此,也是天意。況且,我每年傷春悲秋,懷母悼父,便是遇他人之悲慘遭遇,眼淚亦如流水,險些冠以瀟、湘妃子之號,想來我不早逝的話,一輩子足以還得了神瑛侍者。」

  警幻仙姑呆若木雞,原來,甘露之惠竟可以這樣償還的嗎?按照既定的命運,黛玉理當於十六七歲的年紀淚盡夭亡,此時她說要以一輩子的淚水償還,雖然人生百年所有淚水絕對會超過短短十載,但若如此,下世何為?

  正欲再勸,忽聽一聲厲喝,霹靂隨之而來,黛玉猛地醒來,睜眼便見依舊身處閨閣。然而,夢中之情景卻歷歷在目,言猶在耳。

  太虛幻境已亂作一團,諸仙多是花草修成,生平最怕天雷。

  警幻仙姑肝膽俱顫,扭頭看向厲喝來處,卻見一名俊美異常的少年腳踏祥雲,背負神弓,眸如閃電,聲若天雷,乃道:「作為仙人,受世人頂禮膜拜,偏不想著如何解救蒼生苦難,一味以凡人做棋子,幫爾等渡劫,真是不知羞!林姑娘已為我妻,其言語也曾說明,不做仙子只為凡,倘若爾等再來聒噪,我便一箭射穿這太虛幻境!」

  原來此人不是別個,正是衛若蘭。他正在宮中當差,聞得賈家許以姻緣,喜悅滿懷,先前未應乃因黛玉,此時應下自也是黛玉之意。不料夜間安睡之際,忽然神魂逸出,攜帶寶弓利箭現身於此處,看盡了紅樓夢書中所述的太虛幻境。

  不知是何故,他能看到黛玉前來,也能聽到她們的言語,看到她們的動作,她們卻似不曾發現自己絲毫,直至下定決心,警幻仙姑猶要深勸,他忍不住怒駡一聲,現身仙前。

  警幻仙姑大驚失色,道:「爾是何人?竟敢擅自闖入太虛幻境!」

  屈指一算,竟無所得,她的臉色不覺凝重起來。

  衛若蘭不再說話,忽而心之所動,拉弓射箭,嗖的一聲,警幻仙姑等人眼睜睜地看著那支攜帶著呼嘯之聲的利箭射在薄命司匾額上,砰地一聲,匾額炸開,化作齏米分,那利箭卻仿佛受到召喚似的,落進箭囊之中。

  衛若蘭不動聲色,心底已經大喊奇怪,怎麼到了這裡,有如神助一般?

  意欲再試時,卻已經睜開了眼睛,仍舊身處深宮,沉思片刻,衛若蘭起身點燈,取下掛在牆上的寶弓利箭,摩挲片刻,似乎也無夢中的神異。

  不等他多想,思及黛玉在警幻仙姑跟前的一番話,衛若蘭似喝了蜜一般,心甜無比。

  林黛玉,果然不是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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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

  次日朝會散後,趁著長泰帝喝茶之機,衛若蘭迫不及待地請求賜婚。

  若沒有經過長泰帝的同意,昨兒賈家對北靜太妃回話一事的消息壓根就傳不到衛若蘭耳朵裡,因此長泰帝聽了衛若蘭的請求,撲哧一笑,不禁道:「你也太急了些,昨兒人家才應下來,你今兒就求朕賜婚。」

  衛若蘭嘻嘻一笑,道:「定下來才好放心。」昨夜一場夢境,他已十分確定黛玉之心,無關感恩,無關門第,喜悅滿懷,恨不得立時就有旨意下來。

  長泰帝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道:「林丫頭就這麼好,值得你如此?」

  衛若蘭低頭一笑,卻不言語。黛玉的好處他自己知道就是,如何能在長泰帝跟前說明?

  長泰帝笑駡了一句,道:「看的你樣兒就知道你心裡是十分願意的了,怪道心急火燎地叫人提親,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緣法。等你出宮後朕就下旨。」

  婚乃是結兩姓之好,長泰帝並非太上皇獨斷專行,他輕易不與人賜婚,便是賜婚,也得問過兩家的意思,衛若蘭家衛若蘭是一家之主就不必說了,黛玉沒有父母,有兩個舅舅也不管事,倒是外祖母十分滿意,兩家都說定了,賜婚正好。

  衛若蘭大喜過望,忙磕頭謝恩。

  長泰帝道:「你若真感激朕,就想著替朕解決煩惱。」

  衛若蘭笑道:「微臣蠢而魯莽,書也沒讀過多少,自知沒有安邦定國之才,陛下英明神武,每一回遇到煩惱,不幾日就有了解決之法,何苦拿微臣取笑。」

  長泰帝看了他一眼,道:「既知讀書不多,就該好生讀書,朕用得著你的地方多著呢。」

  衛若蘭便知長泰帝有重用自己之意,也猜到自己不可能一輩子都在皇宮裡當侍衛。

  不說君臣如何商議,且說榮國府早已準備妥當。王夫人昨日得知消息後,喜悅滿懷,因此事是她之願,又能讓自己家多一門顯赫的親戚,遂命李紈等盡心盡力地安排,務必令來人有賓至如歸之感,又叮囑家下人等不可生事,否則打一頓攆出去。

  妙真師父和方夫人自然不是以相看的名義登門,而是大觀園裡梅花開得好,賈母請北靜太妃和她們賞梅吃酒。

  到賈母房中坐下,不多時賈母便鳳姐帶著姊妹們過來拜見。

  妙真和方夫人便極口誇讚黛玉,誇得黛玉臉紅如火。

  不知是不是出了孝後吃食好了,妙真和方夫人都敏銳地察覺到黛玉的氣色較之除服時強了不少,雖仍纖巧嫋娜,卻不過是江南女兒之態,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不足之象。黛玉卻覺得未嘗不是昨夜仙茗美酒之功,入口後通體舒泰,早起便發現自己身上隱約的病態盡去。

  原本略有擔憂的妙真想到許多高門大戶家的小姐體弱多病,尚且不如黛玉,心中大石落地。她原就是閨閣千金,酷好風雅,平素極喜黛玉為人作派,此時更加滿意,讚歎過後,便摘下腕上的一隻白玉鐲子,親自給黛玉戴上。

  這只鐲子溫潤瑩潔,細膩透亮,光若凝脂,白如截肪,竟是上上等的羊脂玉。

  眾人瞧在眼裡,心下無不稱讚。

  黃金易得,玉難得,尤其是這樣的上等美玉,一百塊玉石裡頭挑不出一塊。

  妙真笑歎道:「這對鐲子我戴了二十來個年頭,我只道一輩子都這麼著了,少不得帶進棺材裡,再不曾想竟有如今的福氣。明兒我出門,瞧誰再盯著我手上的鐲子看稀奇。」說著,抬起戴著另外一隻鐲子的手,神色間十分滿足。

  道家並無佛教的清規戒律,道士亦能喝酒吃肉,娶妻生子,何況妙真雖出家修道,卻也算不得正經的道人,經常一副閨閣千金的做派。

  黛玉屈膝道謝,轉身奉與賈母。

  賈母笑容滿面地坐在主位上,命她好生收著,謝過妙真後,又與北靜太妃和妙真、方夫人說話,極盡慈和熱情,心下卻不覺想起女兒在世時,自己也曾這般摘下腕上的鐲子與她,也曾給過兩個兒媳婦,自此以後,腕上只有單鐲,再未成雙。

  惜春轉著腕上的兩對玉鐲子,心中疑惑,宴畢借更衣之機悄聲問黛玉。

  黛玉點點她手腕,輕笑道:「自小兒學禮時,難道沒有人跟妹妹說過此事?女孩兒家都是戴著對鐲,倘或遇到上了年紀的老人依舊戴著對鐲,千萬不要問她兒女之事,若問便是失禮了,概因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之所以戴只鐲,另一隻不是給了女兒,就是給了兒媳。」

  惜春恍然大悟,低聲道:「也就是說,人過中年的老夫人如果戴著對鐲,就說明她無兒無女,問了就是說到她的傷心事了。」大約也有人跟她說過,不過她不記得了。

  黛玉輕輕頷首,此為禮,她幼時便知,妝奩裡還收著母親留給她的鐲子。

  賈敏臨終前自知不久于人世,自己無法親眼看著女兒及笄後披上霞帔嫁人生子,遂將來日該給女兒的東西統統都命人收拾出來,一件一件地交給女兒,並說明該什麼時候該的,只是身子不爭氣,唯有提前給她了。

  想到賈敏,黛玉掩下心中傷感,與惜春回到偏廳。

  兩方皆有意,難免熱鬧異常,坐在大廳中吃茶,仍是賈母處處稱讚衛若蘭,妙真時時誇讚林黛玉,好聽的話兒堪能以籮筐盛之,叫人聽了心裡舒坦非常。

  妙真因笑道:「前兒就聽蘭哥兒說了,等府上應允,他就請聖人賜婚,雖說咱們這樣人家不在意,到底在外人看來體面些,對兩個孩子都好。如今蘭哥兒在宮裡當差,不知他得了喜信兒沒有,倘若知道必定已經請旨了,若不知道,出宮後也能知道。」

  賈母聽了,更加歡悅,愁思盡去,道:「難為你們用心如斯,那咱們就等賜婚後再行禮可好?又體面又大方,叫人不敢小看了兩個孩子。」

  妙真想了想,點頭同意,三書六禮確實得安排在賜婚之後,才顯恩寵。

  賈母又道:「有些話不必媒妁來傳遞,我且與諸位說明白。我這玉兒沒了父母,娘家又無族人依靠,封存在戶部的那點子嫁妝各位盡知,都是些舊東西,因此,我這做外祖母的會給她備一份嫁妝,只是到底薄了些,各位千萬別笑話。」

  妙真笑道:「不敢,不能。人進了我們家門就是我們家修了幾輩子的福,誰在意這些子東西?況且,單玉兒屋裡那些書,就抵得過黃金萬兩了。」

  妙真出自書香門第,自始至終都是重書而輕財物,當初她的嫁妝也是以書籍字畫居多。

  賈母心中一寬。她歷年來積攢的梯己雖然豐厚,但是前頭修建了大觀園已經用了不少,這一二年李紈又常來跟前哭訴府中銀錢不湊手,少不得又悄悄地叫人典當了些用不著的金銀東西,再者還要給寶玉留些以備將來之用,因此能給黛玉的東西不多。

  北靜太妃道:「只要兩個孩子好,這些都是小事。正如妙真師父說的,十裡紅妝和林家百年積累下來的書籍字畫相比,連一零兒都算不上呢。」

  說到這裡,北靜太妃心下暗贊林如海之精明。或許,在世人眼中,封存在戶部的東西才是重中之重,未免擔憂其中或有損失,但在風骨凜然的讀書人看來,黛玉手裡握著的才是整個林家的命脈,有這些東西在,林家便不會絕,而且不容易引起旁人的覬覦。

  賈母道:「這孩子跟她父親一樣,都看重這些。」

  既然衛家對嫁妝一事沒有異議,賈母接著又道:「將來府上送的禮,我也都留給玉兒,別的盡不了心,這點主卻做得。」

  妙真笑贊府上仁厚,禮數周全。

  這樣一來,算是兩家定下來了,只是沒經官媒傳遞罷了。這樣也好,兩家主母做主,免得將來兩家像別人家似的,在這些事情上各有矛盾,指使官媒忙得腳不沾地也難達成一致。

  送走來客,賈母叫黛玉到房裡,細說明白。

  黛玉低著頭,道:「一切都由外祖母做主便是,我小孩兒家並不懂。」

  賈母瞧了她腕上的鐲子一眼,點頭一歎。

  黛玉年幼,手腕又細,妙真給她的鐲子她戴著松松的,輕易就甩了出去,因此從賈母房裡出來回到自己臥室,便摘了下來,連同妙真給她的一支赤金銜珠鳳頭釵一同收進妝奩,看了半日,方以手扣上妝奩。

  相看時男方主母以禮相贈,便是表示心中十分滿意。

  劉嬤嬤等人齊聲賀喜。

  黛玉紅著臉面,吩咐道:「莫聲張,仔細叫人知道了說我輕狂。」

  劉嬤嬤聽了,不禁笑道:「哪裡能這麼說?婆婆家來相看,難道不許姑娘家高興不成?衛家倒也麻利,生怕叫別人搶先似的,可見看重姑娘。」

  虧得定下早,不然還不知道有多少人來提親。黛玉不是郡王嫡女卻有縣主之位,婆家也不用十分忌憚,自然都樂意娶進門。劉嬤嬤也知道有不少人家既想借黛玉之封得二品武職,又嫌黛玉沒有娘家族人,叫人十分氣憤。最讓眾人氣憤的是,有些人家還好,子孫也算出挑,不算辱沒了黛玉,偏有些人給自家紈絝之輩提親,說得天花亂墜,沒的叫人噁心。

  想到這裡,劉嬤嬤暗暗有些感慨黛玉的果斷,沒有拖泥帶水,沒有矯揉造作,既認定了衛若蘭,便絲毫不給那些人留下提親的餘地。

  黛玉捂著臉頰,掩不住紅暈如霞。

  昨夜一夢,今日安寢時本已會再見警幻仙姑等人,不料卻並未夢到,一宿無話。

  等衛若蘭休沐出宮,各家都知道了衛林兩家結親一事,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也有風言風語說三道四的,然在此時,長泰帝賜婚的聖旨隨著衛若蘭出宮而頒佈,頒往衛賈兩處,皆是禮部二品的官員前來,儀仗齊整,隆重異常。

  見此形狀,再無人敢多嘴多舌。

  衛宅早已擺香案、開正門,衛若蘭跪接了聖旨,奉於祠堂。

  他已經分家出來了,家中沒有祠堂,但他仍是衛家子孫,須得回稟衛母,於是這道聖旨便和衛家歷代接到的旨意一樣,列於宗祠之中。

  聖旨昭然,對於衛母來說,此事無可挽回。

  既然不能挽回,衛母便不再多想了,只能感慨侄孫沒有福分。裡她原就拿得起放得下,對衛若蘭噓寒問暖時,道:「既然親事定下來了,打算幾時登門提親?幾時過禮?提親的禮物都預備好了不曾?如今寒冬臘月,大雁秋日便已南飛,找尋未必容易。」

  分了家,沒有衛若蘭的壓制,衛伯和衛源父子個個容光煥發,心情舒展之極。衛母心疼長子,見狀也將分家後的一點悔意拋到了九霄雲外。

  但,事關衛若蘭終身,衛母無論如何都得過問幾句。

  衛若蘭近來順心如意,臉上堆滿了笑,愉悅地道:「祖母不必擔憂,孫兒和母親都已經將應有的禮物準備齊全了,初六的日子甚好,即遣冰人登門行採擇之禮。」納采問名等都得備雁,衛若蘭早就親自捉雁數對,養於後院,命僕從精心照料。

  衛母聽了,不覺一怔,疑惑道:「尚未提親,便行納采?雖說先前有北靜太妃替你做媒,但終究難行媒妁之事,須得請個正經的媒人提親,再納采才好。」

  衛若蘭笑道:「因聖上賜婚的緣故,便略過提親,橫豎先前已有北靜太妃說親了。」

  納采後便是問名,緊接著納吉,衛若蘭恨不得早日定下,十分贊同直接納采。

  衛母沉默片刻,再無言語。

  不知想到了什麼,衛若蘭告退之時衛母忽然命人拿了綢緞數匹和首飾若干,叫衛若蘭帶回去,以作納采之禮,衛若蘭並未推辭,謝過接下。

  但是,衛若蘭沒打算用衛母準備的東西。先前他已經備好了綢緞和首飾,其中就有鴛鴦寶石所做的那一套首飾,瑰麗燦爛,美輪美奐,他後來想著如果這些禮物進賈家手裡,他就不用自己準備的禮物,既然賈母許諾說都給黛玉,便按照之前的打算送禮。別的還罷了,唯獨那套鴛鴦寶石的首飾是他給黛玉做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在別人手裡。

  諸事妥帖,各色禮物齊備,只待行禮。

  雖說世人講究三書六禮,事實上並不十分拘泥。

  未行禮之前,北靜太妃早命人給榮國府遞了帖子,擇日帶衛若蘭登門拜訪,也就是讓女家相看的意思。有時候相看會定在庚帖交換之後,有時候會安排在前頭,有時候甚至只有男方主母相看千金而女方不曾相看女婿,這些都是因人而異。

  衛若蘭和黛玉乃是長泰帝賜婚,比提親應允、交換庚帖等更加名正言順,不出意外的話必結此親,故而如此行事,也好叫賈母見過衛若蘭後放心,也合乎情理。

  這一日,賈母不許賈赦外出,又囑咐了賈璉寶玉等人一番。

  衛若蘭既來,定該賈璉寶玉等人作陪,而賈赦是黛玉唯一在京城的舅舅,理當相見。

  寶玉和衛若蘭相熟,早早去迎接他進來,先去給賈母請安,北靜太妃比他先一步到了賈母院中,正坐著和賈母說話。

  彼時房內姊妹丫鬟皆避開,獨黛玉隱在碧紗櫥之後。她原本不好意思如此,賈母和北靜太妃卻道人家都是這麼來的,也是想叫孩子見上一面的意思,以免到了成婚之日尚且不知對方面目,更有一些人家心思奇詭,往往相看時十分出色的男女卻不是拜堂成親之人。

  北靜太妃笑道:「好孩子,別害臊,若不是你們姊妹們都住在大觀園裡頭,你外祖母院中又無可安排之處,也該叫他見上你一面才是。」

  黛玉只好忍下羞澀,悄悄瞧著寶玉引衛若蘭進來。

  較初次相見,衛若蘭似乎更顯出色了,足足比寶玉高了一個頭,英姿勃發,雖然面如傅米分,唇若塗朱,但劍眉星目,渾身上下沒有半分脂米分氣息。

  忽然對上衛若蘭精光四射的眸子,黛玉心如小鹿亂蹦,忙以手按之,悄悄背過身去。

  臉紅如霞,心跳如雷。

  衛若蘭耳聰目明,早就察覺到碧紗櫥後有人,聽其呼吸長短,正是黛玉和身邊的劉嬤嬤,心下不禁一笑,挺胸抬頭,拜見賈母之際時時留意,唯恐在黛玉跟前失禮。

  北靜太妃微笑,賈母則面色如常,命人給衛若蘭沏茶,一長一短地問衛若蘭,或是問當差累不累,或是幾日一休等等,衛若蘭皆如實回答,神色恭敬。賈母心裡越發喜歡了,不得不承認,比之寶玉,衛若蘭更勝一籌,堪配黛玉之為人。

  少時,寶玉請衛若蘭去用宴,拜見賈赦,賈璉作陪。

  賈赦本就昏聵,稱讚過衛若蘭幾句,就叫賈璉和寶玉陪衛若蘭去園內消食。衛若蘭記得賈家姑娘們都住在大觀園,忙婉轉謝絕,雖說見不到黛玉,但已在夢中一見,也無遺憾。


第056章 :

  轉眼便是臘月初六,妙真和衛若蘭費了一番心思,請了京城中名聲最好人品最佳且最有本事的鄭官媒,攜帶對雁諸禮登上榮國府,陳於廳中。

  因有聖旨為憑,此事早已定下,只等禮數。

  瞧著活蹦亂跳的兩隻大雁、燦如雲霞的八匹綢緞、珠光寶氣的八套首飾和十品果盒、羊酒等物,幾乎堆滿了大廳,再聽鄭官媒一口一個誇讚,把黛玉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賈母臉上的笑容幾乎可以與綢緞媲美,然口中卻假意推辭。

  鄭官媒是這一行的尖兒,對此再明白不過,凡女家有人來提親,哪怕心中十分中意,也得在言語間推辭兩三遭,故而鄭官媒又忙好言好語,再求親。

  這一回,賈母倒是沒推辭,矜持片刻便應了。

  彼時黛玉無需出面,只躲在房中,偏有寶釵一干人等不肯放過,皆聚於外間,圍著圓桌從八寶盒裡拈果子吃,一面吃,一面向黛玉賀喜。除了惜春年紀小,不大知事,其餘人等心裡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獨湘雲低頭吃果子,一言不發。

  黛玉握著臉,道:「你們一個個都不是好人,早晚有我笑話你們的一天。」

  惜春正在逗鸚鵡,正是鐵網山做了紅媒的那幾隻鸚鵡,因寒冬臘月,外頭冰天雪地,早早地投奔了黛玉,在屋內十分享受,惜春極愛來頑,笑道:「早晚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叫林姐姐等不到那一天,倒是二姐姐三姐姐她們,明兒林姐姐好生笑話一番。」

  聞聽此言,迎春沉聲道:「胡說,你小小年紀,哪裡就來了這些念頭。」她和探春、惜春打小兒住一屋,也是一起上學讀書,情分遠非別人可比,平素也頗照應這個小妹妹。

  惜春笑道:「我哪裡胡說了,求個清淨潔白罷了。」

  黛玉不似迎春那般駁斥,而是微笑道:「四妹妹,你年紀小,除了五月裡跟著外祖母去玉虛觀打平安醮,就沒出過門,你可知道外頭那些子尼姑庵都做什麼營生?說了沒的汙了你的耳朵,不過,你知道了就不再想著做尼姑了。」

  惜春一怔,不解地道:「能有什麼營生?不過就是念佛誦經化緣做法事,水月庵不都常做這些事?再不然就是到各個大戶人家求香例銀子。」

  寶釵插口道:「到底是四丫頭,一點都不明白。」

  惜春聽了,不滿地道:「我不明白,寶姐姐就明白了不成?不過,你明白也用不著在我跟前炫耀自己的見聞廣博,我不愛聽。」說著,不顧探春等人皺眉欲言,逕自去了黛玉的書房,賞玩黛玉近來的書畫之作。

  探春笑向寶釵道:「姐姐別管四妹妹,她就是這麼個古怪癖性。從前上學的時候,我和二姐姐年紀大些,倒學了不少東西,偏她年紀小,只顧著頑,沒記住什麼東西。」

  黛玉蹙眉道:「既知四妹妹年幼無知,便該好生教她,而非一味說她古怪。」

  自那夢境醒來,黛玉無時無刻不在想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以及紅樓夢曲,果然無一不是薄命的佳人,虧得如今已經有了變化,雖然不知是否依舊薄命。因此,她本就因畫和惜春情分較好,看了屬於惜春的判詞和那支《虛花悟》,心中更覺憐惜。

  如何不憐惜?細想三春自幼一同上學,惜春年紀最小,比迎春小了四五歲,同一個先生教導,她哪裡能學到什麼要緊東西?不上學後跟著李紈,就是自己初次進府之後,也只是讀幾本書做幾回針線,其他東西李紈一概不曾教過,惜春仍然比不得迎春和探春,上面又無父母悉心照料,榮國府的當家主母們也沒有用過心,難怪性情冷漠和別人不同。

  如今,迎春有嫡母長嫂照料,探春又得了王夫人的青睞,雖然未必盡如人意,但與之相比,惜春依舊和先前一般無二,又單住在暖香塢,更無人教她了。

  探春才開口說了一句話,就見賈母命人將綢緞首飾果品等送來。

  大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禮數,姊妹們都覺得稀罕,連惜春都從書房裡跑出來了,慫恿黛玉打開,果盒還罷了,綢緞也無甚稀奇,都是貢品,獨一套鑲嵌著紅綠兩色寶石的頭面引起此起彼伏的驚歎之聲。

  惜春率先道:「林姐姐,你來瞧瞧,頭面上頭的寶石和你鐲子上的寶石是不是極相似?」

  眾人看向黛玉腕間。

  世人講究冬天宜金不宜玉,只見黛玉腕上戴著累絲嵌寶雙金釧,金子並無出奇之處,工藝哪怕出自皇宮也十分平常,唯獨上頭鑲嵌的寶石舉世罕見,左右兩邊三塊寶石簇擁著中間一塊大寶石,花樣頗為古樸雅致。

  博學廣聞如寶釵,亦未曾見過這種紅藍兩色並于一塊的寶石,連賈母都沒見過,當時黛玉從宮裡出來戴著這對金釧兒,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較之嵌寶雙金釧,眼前頭面上的紅綠寶石更加鮮亮璀璨,純淨明麗。

  黛玉兩頰微紅,親手合上首飾盒,若無其事地道:「我那鐲子是娘娘給的,許是新得的稀奇寶石也未可知。」其實她知道衛若蘭費盡了工夫才尋到這樣的鴛鴦寶石,做成首飾用在提親上頭,不知又費了多少工夫。

  皇后給她的雙金釧,以及鑲嵌著同樣寶石的兩根簪子、兩個戒指,少時原不能得,是長泰帝特特下旨,命無數個工匠同時趕工,方做了出來。

  寶釵問道:「這是什麼寶石?明兒也叫我哥哥費心找一找。」

  惜春嘴角一撇,道:「寶姐姐當這是尋常的寶石不成?這叫鴛鴦寶石,聽劉嬤嬤說,一萬塊寶石裡頭都找不見一塊,連宮裡都沒有,還是皇后娘娘問別人要的,賞玩過後做了首飾送給林姐姐,真真是獨一無二的。」

  寶釵笑道:「原來是這樣,可見我們是沒福氣遇到了。」

  說著,又推黛玉打趣道:「真真是好心思,衛家用鴛鴦寶石做首飾送來,不但彰顯了富貴,而且暗合了鴛鴦兩個字,可謂是新鮮奇趣之文。」

  探春等人齊聲道是。

  可巧寶玉送走客人,過來聽見了,笑道:「衛若蘭用心的地方多著呢,只這麼一件首飾就叫寶姐姐覺得新鮮了?那寶石我原不認得,前兒見衛若蘭勒了一個抹額才算頭一回見,上頭就鑲嵌著一塊這樣的寶石,瞧著倒像和首飾上頭的出自同一塊寶石。」

  寶玉心下又喜又歎,所喜者衛若蘭確是良人,所歎者自恃對黛玉用心,不曾想衛若蘭比自己更加用心,處處周到,色、色妥帖,又滿含深情厚意。

  黛玉怕別人就此笑話,不等她們開口,問道:「你不在外頭待客,進來作什麼?」

  寶玉忙笑道:「他們已經走了,我就過來瞧瞧。再者告訴妹妹一句,老太太已經應了衛家的請求,定了臘月十八的日子問名。」

  黛玉一呆,寶釵已問道:「怎麼這樣急?」

  寶玉卻笑道:「林妹妹這樣好,衛家自然心急。」

  說完,眾人忍不住都問他,道:「到底衛公子是個什麼模樣兒?人人都稱道。我們問林妹妹,畢竟她在老太太房裡見著了,不想,她一句都不肯說。」

  寶玉想了一想,道:「和你們不相干,問這些作什麼?衛若蘭好不好,林妹妹一人知道就行了。上個月諸事紛擾,咱們空了幾社,偏生今兒又是妹妹的好日子,你們瞧改作初八起社如何?我已經攢了一肚子的詩詞,就等著你們。」

  惜春伸手畫臉,道:「二哥哥,每一回你都壓尾,哪裡來這麼些興致?你攢的那些詩詞,未必用得著不說,且就算用得著了,你仍舊難以奪魁。」

  寶玉笑道:「我就知道四妹妹你笑話我,女兒原比我這等鬚眉濁物聰明,我是甘拜下風。」

  寶釵不禁莞爾,道:「寶兄弟,你也該多讀幾本書了,免得每一回都輸得灰頭土臉,虧得上個月不曾起社,若起,不知道又罰你作什麼。」

  寶玉假裝沒聽見,也不理她,問惜春道:「老太太叫你畫的畫兒,畫得了沒有?昨兒我還聽老太太提起,說我和琴妹妹在櫳翠庵的景兒,比仇十洲的畫還好看,可惜我就是畫中人,不曾見到是何等賞心悅目,就等著你的畫兒出來好欣賞欣賞。」

  惜春搖頭道:「冬日天冷,不說手打顫,就是那顏料也十分滯澀,等天暖了再來問我。」

  寶玉不忍逼迫姊妹,聽了忙點頭道:「理當如此,妹妹可別凍著了。若是你那屋裡不夠暖和,打發去和襲人說一聲,我那裡銀霜炭多得很,給妹妹送些。」

  別的話猶可,唯獨這話惜春聽不得,不說歡喜,反而冷笑,道:「我哪敢要你的東西呢?你那屋裡別說少了一塊炭,就是少一根線頭,你屋裡的人都記著,三言兩語地傳將出去,只怕人人都以為我對府裡分的炭不滿,所以才去問你要。」

  寶玉雖然不通世故,但也並非一無所知,只好道:「哪裡就到這樣的地步了?我是說我做哥哥的火力壯,用不完那麼許多炭,特特送妹妹一些。」

  寶釵解圍道:「在我跟前說什麼好哥哥好妹妹?快停了這話,仔細老太太聽見。」

  惜春哼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鳳姐如今不管家,榮國府諸般事務一概都是李紈料理,按照常理,她是寡婦奶奶,不該管家才是,偏生鳳姐一味調理身子意欲生個兒子,逢事便推脫,因此面對府裡捉襟見肘的窘境,李紈十分為難,唯有將就著儉省。因此,除了賈母和王夫人、寶玉寶釵和黛玉外,各房的銀霜炭數量都大大減少,只供主子一個人用,丫鬟們都用中下等炭。

  惜春住在藕香榭,四周水氣重,又為了平時練習丹青,耗費的更多些,她也懶得打發人去甯國府要,因此近來常住黛玉房裡。

  寶玉討了個沒趣,也不生氣,和姊妹們說說笑笑,直到賈母那裡傳飯才過去。

  飯畢吃茶又閒話一回,聽說外頭下了雪珠兒,賈母擔憂風雪大不好走,忙將他們姊妹都趕進園子裡去,寶釵、寶玉和湘雲、迎春、探春進了園子,各自回房。

  寶玉回到怡紅院,也不接晴雯遞來的茶,直接吩咐襲人打發婆子給惜春送兩簍子上等銀霜炭,襲人聽了,十分躊躇,開口道:「今年年景不好,各處都沒有節餘,大奶奶先前吩咐儉省著用,咱們房裡這些只夠咱們自己用的。」

  寶玉瞪眼道:「不夠就找大嫂子要去,短了哪裡也短不了我這裡,說這些作甚?四妹妹年紀小,藕香榭四周是水,凍著她可怎麼好?」

  襲人無奈,只得依從,道:「今兒天晚了,瞧不清路,明兒再送去罷。」

  晴雯拿著簪子挑了挑燭花,一陣冷笑。

  翠縷忽然進來,道:「寶二爺,在說什麼呢?趁著天還沒晚,快去我們那裡勸勸我們姑娘罷。今兒遇到什麼事情了,我們姑娘悶悶不樂的,襲人姐姐也去,我們姑娘和你最好了,我服侍姑娘這麼些年都不如你。」

  寶玉和襲人聽了,忙忙出門。

  剩下晴雯把簪子插在頭上,在翠縷身上摸了一把,道:「可憐見的,大冷的天也不穿件厚衣裳就出來,瞧我們房裡那位主兒,大毛小毛的衣裳穿了一身,箱子裡都塞不滿。前兒老太太賞了我一件灰鼠襖子,我嫌素,你拿去穿,免得回去再吃風吃雪。依我說,就是你們姑娘自己臉上心裡過不去,這有什麼?值得叫寶玉過去?」

  翠縷一面披襖,一面站在熏籠邊烤手,道:「素日都說你牙尖嘴利,果然不錯。我也是拿我們姑娘沒法子了,勸了幾次都不中用,只好來勞煩寶二爺。」

  麝月在燈下做針線,聞言一笑,並不作聲。

  晴雯撇了一下嘴,笑問翠縷道:「今兒衛家來提親,真有一副鴛鴦寶石做的頭面?可惜我竟不在跟前,不然該去瞧瞧稀罕。」

  翠縷忙道:「快別提什麼鴛鴦麒麟了,你若想見,去找林姑娘。」就是因為這些事,湘雲才覺得不好看,怕別人笑話自己,笑話她比不得林黛玉,衛家不同意史家這門親事,偏巴巴兒地去求娶林黛玉,又這樣費盡心機地送世所罕有的鴛鴦寶石。

  晴雯聽了,以手封口。

  不提寶玉和襲人如何勸解湘雲,且說黛玉臥室內惜春亦談及此事,道:「今兒我見雲姐姐不大高興呢,姐姐可留意到了?」

  黛玉給她掖了掖被角,自己密密地裹著紅綾被,道:「這倒不曾留心。」

  其實,她早就注意到了湘雲,也知湘雲心裡的想法,只是別的事情都可退讓,也可好生勸解湘雲,唯獨此事不成。況且,衛史議親時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日卻是衛若蘭之意,衛史兩家不成,湘雲也不該遷怒於人,不管這人是自己,還是衛若蘭。因此,對於湘雲的聲色,黛玉假裝沒看到,也怕露出痕跡,湘雲更覺得顏面大失。

  話題一轉,黛玉詳述外面尼姑庵的醃臢,道:「好妹妹,是你我才說,而且你只比我小一歲,也大了,該知道這些,別以為出了這府進了空門就能得清淨了。」

  惜春不禁怔怔出神,道:「這麼說,智能兒也做那些事?」

  黛玉想了想,道:「詳細我不知道,只是知道尼姑庵裡有那麼些勾當,因此我兩次出府給我父母做法事,都特特找苦修之地,而不是那些香火豐盛的寺廟庵堂。實話說罷,就是大寺廟裡的和尚,也不是這等勾當。」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獨臥二字幾乎道盡了惜春出家之後的種種,她必然是沒有得到自己想得的清淨,又不甘隨波逐流,唯有獨臥,受人冷眼。

  惜春道:「姐姐,我困了,有什麼話,明兒再說。」

  次日早起,去賈母房中請安。

  姊妹二人就住在賈母院裡,自比其他姊妹來得早,王夫人和鳳姐李紈等猶未到,邢夫人卻在屋裡,正跟賈母道:「迎春比大姑娘年長三歲,過了年就是十六了,再沒動靜,只怕就讓人笑話了。因此,我叫璉兒媳婦托她娘留心,挑了一門極妥當的親事,人家也願意。親家公新近升了九省都檢點,只怕闔家離京,因此想趁著親家母在京的這幾日料理。」

  賈母沉默片刻,忽然想起寶釵來,笑道:「極是,難為你拿起嫡母的心思氣度來,瞧中了誰家?說將出來我聽聽,許是老世交也未可知。」

  邢夫人心中一寬,臉上多了三分笑意,道:「回老太太,就是咱們的老世交,乃是保甯侯的庶子,今年十七歲,生性老實敦厚,也讀書識字,模樣兒也是相當齊整。保甯侯夫人不想找個愛調三窩四的媳婦,就看上了迎春。」

  賈母道:「我恍惚記得鳳丫頭的妹子許給了保甯侯之子?」

  邢夫人忙道:「正是,璉兒媳婦的妹子許的是保甯侯嫡幼子,只過了文定,婚期早著呢,還得二三年罷。保甯侯只三個兒子,長子幼子是保甯侯夫人肚子裡出來的,下剩一個雖是姨娘養的,因自幼姨娘早喪,在保甯侯夫人跟前長大,將來也能分些家業。因此,別說保甯侯夫人了,就是親家母也十分用心,免得挑個不好的,妯娌之間生嫌隙。」


第057章 :

  保甯侯的庶子名喚周勃,才幹不及長兄,模樣不如幼弟,中規中矩,無甚出色,邢夫人和鳳姐卻看重他那份本分踏實,正好和與世無爭的迎春相配。

  而且,周勃沒有生母在世,迎春進門後只需奉承保甯侯夫人這個正經婆婆即可。

  莫看邢夫人貪吝愚頑,但她畢竟攜帶著娘家的家業嫁進榮國府,又曾興過一段時間,在看待這些事情上頗有些門道,明白保甯侯夫人和王子騰夫人所憂,前憂嫡庶,後愁妯娌。果然,兩位夫人打聽過迎春的模樣性情之後十分滿意,和邢夫人私下議定。

  賈母聽完,只說知道了,任由她們婆媳做主。

  黛玉手裡有人,常打探各個府邸的人物消息,又隨皇后在宮裡小住,所知更多,以備將來出門應酬之用,不知底細得罪他人,因此想起周勃的為人性情,黛玉也覺得好。迎春早日定下終身,方能避免來日的中山狼,不必承受早逝之苦。

  知曉姊妹們皆處薄命司後,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當作不知。賈家的頹勢已難挽回,但讓姊妹們早日覓得良人,避免判詞和紅樓夢曲所述的悲慘命運,卻不是一件難事。

  寶釵湘雲不知將來如何,但迎春既定,依王夫人的心思以及探春的精明,跟著不遠了。

  唯一令黛玉有所感歎的這門親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是源自二人的本心本意,周勃和迎春連面都不曾見過一次。但是,世人都這麼來的,只盼周勃和迎春成親後和和睦睦。

  邢夫人性子急,實在是迎春的年紀等不得了,過了年以十六歲定親到底不好聽,得了賈母允許後,回東院跟賈赦一說,賈赦略一沉吟就同意了。於是,邢夫人便急急忙忙叫鳳姐告訴王子騰夫人,遞話給保甯侯夫人,擇日相看並遣官媒提親。

  幸而皆是高門大戶,禮數周全,雖然快了些,但是樣樣都沒失禮。

  邢夫人一口應了保甯侯府之求,兩日後就是衛家執雁問名的吉日,鄭官媒請走黛玉的名字和年庚八字等,以便蔔算。如今又是臘月,該當治辦年事,加上這麼兩件喜事,榮國府裡上下人等皆是忙忙碌碌,不得一日清閒。

  衛若蘭和黛玉的生辰八字由欽天監親自蔔算,得的是天作之合之批,當時就順便請欽天監掐定了納吉的良辰吉日告知榮國府,乃是次年的二月初十。

  隨後,皇后命人賜下幾個冊子來,讓黛玉仔細研讀,記誦完後就燒了,莫示於人。

  黛玉見這些冊子墨蹟猶新,皆是近日所抄,不覺十分納罕。

  劉嬤嬤翻看其中一冊,只看了頭一頁就連忙掩上,道:「姑娘莫小看這些方子,這些都是極其珍貴的方子,全部都是皇后娘娘這些年收集來的,有的是嫁妝,有的來自皇宮內院,有的來自各個達官顯貴之家,多少人求而不得。」

  黛玉一愣,拿起一冊翻看,緊接著再看其他,裡面竟是許許多多的方子,有針對各種症狀調理身體的,有如何保養頭髮、指甲、肌膚的,有如何養胎的,簡直是包羅萬象。

  劉嬤嬤笑道:「娘娘真真將姑娘放在心裡了,才送這些給姑娘,想來也是將近年下,宮裡宮外都忙,除了賜宴外不好接姑娘進宮好生教導的緣故。世人為何說喪婦長女在三不取之列?有的說是沒有母親教導,禮儀不好,且不懂如何掌管中饋,其實也因為小姐很難得到這些寶貴的經驗,足以傳承子孫萬代的經驗。」

  黛玉眼圈一紅,幾乎就要滴下淚來。

  劉嬤嬤眼睛往黛玉胸前一溜,道:「我跟娘娘日久,還記得這些東西,過了年姑娘就十三歲了,像這些保養頭髮、指甲、肌膚、眼睛的方子都該用起來了。皇后娘娘年近四十卻有二十七八歲的模樣,發如烏墨,肌似白雪,都是這些方子的功勞,這些方子在外頭千金難得,多少人給娘娘磕頭,娘娘一個方子都捨不得給她們。」

  黛玉不覺紅了臉,嗔道:「嬤嬤看什麼呢!既有這樣的好處,就等我看完就用。」她也喜歡這些,問世間哪個女子不想永生美如少女。

  劉嬤嬤嘻嘻一笑,任由黛玉細看。

  黛玉翻到保養肌膚的方子,上面說用了這方子一年以上,保管肌似白雪,膚如凝脂,長期用下去,哪怕到了年過半百的時候,依舊堪稱冰肌玉骨。黛玉很喜歡,雖說她如今已經稱得上是冰肌玉骨了,但終究做不到上了年紀還是這樣。

  猶要再看保養頭髮的方子,寶玉忽然從外面進來,滿面淚痕,與平時大不相同,進來就逕自坐在椅子上,說道:「這日子不用過了。」

  見狀,黛玉合上冊子叫劉嬤嬤仔細收在床頭,道:「寶玉,這是怎麼了?」

  一語未了,門外丫鬟通報道:「襲人來了。」

  黛玉眉尖微蹙,只聽寶玉使著性子道:「不見,不見,叫她回去,我來找林妹妹說句話兒也跟著,就怕離了她的眼,究竟她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

  襲人已掀了簾子進來,聽到這句話,忙道:「二爺說這話,竟叫我死了都不甘心。」

  寶玉扭過頭去,理也不理。

  面對寶玉如此態度,襲人不由得紫漲了臉,幸而她天性穩重,也沒放在心裡,只好轉身向黛玉請安,陪笑道:「二爺和雲姑娘方才拌嘴,偏我口拙嘴笨,又惹惱了二爺,倘或二爺話裡話外驚擾了姑娘,還請姑娘見諒。」

  黛玉淡淡地道:「寶玉是哥哥,倘若我們姊妹之間吵嘴生氣,也該寶二嫂子來賠罪。」

  襲人聽了這話,頓時無地自容,訕訕地退了出去。

  黛玉這方看向寶玉,笑道:「二哥哥,快擦擦的你眼淚,仔細一會子四丫頭過來見著了,又說你這個哥哥哭得像個女孩兒家,比她還不如。」

  寶玉從袖子裡取出一方綃帕子,一面拭淚,一面道:「倘若我是個清白潔淨的女孩兒,就不必這樣討人嫌了,我也不用上趕著安慰人反被指著鼻子數落。可憐我一番真心實意,偏惹得眾人生閒氣,只說我不好,不該多管閒事。」

  黛玉好奇之心頓起,問到底出了何事。

  寶玉將要出口,忽然住嘴,怕黛玉聽了多心,生生地岔開道:「就是聽說二姐姐定了保甯侯家的二爺,心裡捨不得。」

  黛玉心知決計不是此事,但寶玉不說,她便順著寶玉的話題,笑嘻嘻地道:「你這樣叫人看見,不知道怎麼笑話呢。前兒我的事你就沒有感慨,怎麼到了二姐姐的身上,你就這樣捨不得了?可見你們是親姊妹,我不是。」

  寶玉急忙道:「天可憐見,我幾時當妹妹是外人,是內人才是。」

  眾人撲哧一笑,齊聲道:「寶二爺,這話可不能亂說,仔細叫人聽到了,又不知道編出多少謊言來。」

  黛玉也道蠢材。

  寶玉輕輕給了自己一巴掌,笑道:「在妹妹這裡,我再不怕的。」

  隨即歎息一聲,道:「衛若蘭是個極好極好的人物,聰明清俊,和俗人不一樣,行事也格外雅致。保甯侯府的二爺就不一樣,是個俗之又俗的人,如何配得上二姐姐的人品?偏生大家都說好,連三妹妹都說二姐姐有福分,我就不明白了。」

  黛玉笑道:「不負蠢材之稱號!世人本俗,哪裡又有幾個雅人?若是雅人,就餐風宿露去了。你捨不得姊妹,焉知姊妹們出閣了,過得比家裡差?說不得更好也未可知。」

  寶玉聽了,面露思索之色。

  這一二年在黛玉的薰陶下,加上年紀漸長,經歷越多,寶玉到底改了些毛病,也知道用行動來表明疼惜女兒之意了,雖然仍舊稱不上十全十美,到底比先前強了好些。

  半日後,寶玉歎道:「到底不是咱們家,難說能過得好。」

  黛玉抿嘴笑了笑,命人沏茶,道:「別說這些事了,沒的叫你心煩,況且二姐姐胸中有丘壑,不是沒有主意的人。嘗嘗剛剛皇后娘娘給的茶葉,年下酒肉吃多了,正好解解膩。你吃著若覺得好,一會子帶兩瓶回去,自己吃還罷了,不許叫你屋裡那些丫頭子拿去做人情兒。」

  寶玉奇道:「我早吩咐過了,誰還拿妹妹送我的東西做人情?」

  雪雁道:「還說呢,說起這事我就氣。姑娘給二爺的茶果糕點葡萄酒,二爺送給誰都使得,哪怕賞丫頭們吃呢,也是二爺的好意,偏生不是。拿著我們姑娘的東西送人,好人叫她做了,背後又來編排我們姑娘的不是,不知是怎樣的心腸!」

  寶玉一聽,便知是襲人不知什麼時候拿了黛玉給自己的東西送人,連忙賠罪。

  黛玉笑道:「又不是你的錯,你道什麼歉?我那些東西雖不是好的,卻也不是誰想拿著送人就能拿的。」

  寶玉點頭道:「妹妹放心罷,一會子我就說她。」

  彼時襲人在門外廊下走來走去,十分憂慮,可巧王夫人從賈母房裡出來,見到後命玉釧兒叫她到跟前,問她作什麼,聞得寶玉在屋裡和黛玉說話,王夫人便道:「他們姊妹們從小一處長大,說幾句話又如何?瞧著天陰陰的,不知下雪不下,寶玉穿大衣裳了沒有?」

  襲人忙道:「回太太話,二爺穿著呢,穿著老太太給的雀金呢」

  王夫人點點頭,道:「你隨我來,我有話問你。」

  襲人忙跟了上去,直至王夫人房內,只聽王夫人道:「我恍惚聽說史大姑娘和寶玉惱了?為了什麼惱的?你們見天兒地跟著寶玉,也不勸勸。」

  襲人一驚,笑道:「二爺和雲姑娘就是小孩子拌嘴,吵一時惱一時,明兒就好了。我已經很勸了一番,這回跟著二爺就是想再勸勸二爺的,不想二爺逕自去找林姑娘,不許我在跟前服侍,我就在門外等著二爺一起回園子裡。」

  王夫人淡淡地道:「我冷眼看著,這一二年寶玉知道些眉眼高低了,不像往年那樣和姊妹們坐臥不忌,也知道心疼四丫頭了,都是林丫頭之功,以後他們姊妹倆作什麼,你不用多管。倒是史大姑娘住在瀟、湘館裡頭,離寶玉近,你留些心,雖說是表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史大姑娘又是個愛頑愛鬧的,未免不大經心。上回寶玉挨打你在我跟前說的話兒我心裡都記著呢,你也得記著才好,不能因為是史大姑娘,你就由著他們姊妹胡鬧。」

  王夫人現在所不喜者不是黛玉,而是史湘雲,旁人不知根底,只道史鼐闔家上任,賈母捨不得湘雲,留她長住,實際上打的什麼主意她心裡都明白。無非是沒了黛玉,想起了史湘雲,又是有個金麒麟的,勉強說得上是金玉良緣。

  王夫人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皆流於外,她是當家主母,從前下人見她不喜黛玉,便褒釵貶黛,如今她對黛玉和顏悅色,流露出不喜湘雲之意,下人便改了口風。

  獨襲人仍和湘雲交好,任由寶玉湘雲頑鬧,略讓王夫人不滿。

  襲人原是極聰明伶俐的人物,聞弦歌而知雅意,明白王夫人提醒她注意寶玉和湘雲,別叫他們行事出了格,見王夫人沒有別的交代,方告退出去。玉釧兒不解地道:「太太叫了襲人來,就吩咐這一句話不成?我瞧著,襲人和史大姑娘好得很,秋天裡還替史大姑娘做針線呢,也沒少和史大姑娘在寶玉跟前說林姑娘的不是,寶玉越是誇讚林姑娘,她們越是聽不得,概因寶玉對林姑娘是真真的好,無人能及。因此,襲人未必會勸著寶玉遠著史大姑娘,畢竟在寶玉眼裡心裡,史大姑娘和咱們家的姑娘們都沒有什麼分別,無需忌憚。這一回聽說是因林姑娘的親事才拌的嘴,二爺贊了一句衛公子和林姑娘果然如卦象所言是天作之合,史大姑娘就惱了,衛家來提親那一日已經鬧過一回了。」

  玉釧兒心下雖不厭惡襲人,卻也不喜歡她,甚至隱隱生出三分敵意。憑什麼她姐姐金釧兒只因和寶玉一句調笑就被趕出去,唯有以死來證清白,而襲人這樣和寶玉作出醜事的人卻活得如魚得水,並且借由寶玉挨的那頓打得了王夫人的信任。

  王夫人目光中閃過一絲極輕的寒意,道:「我通共就這麼一個寶玉,疼都來不及,史大姑娘居然多次和寶玉拌嘴,當這裡是什麼地方!那年因戲子的事兒指責寶玉好一番,念著老太太,我沒和她理論,如今越發漲了氣焰,真真該叫寶玉挪出園子。史大姑娘也叫人不知道說什麼好,林丫頭親事已定,又是當今聖人賜的婚,難不成衛家和史家沒成親家,就不許衛家再給哥兒另外說親?當時親事作罷,她自個兒還說了韓家這門親事呢,只是沒成。」

  又問玉釧兒道:「你方才說什麼忌憚不忌憚?這是何意?我倒有些不明白。」

  玉釧兒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寶玉對林姑娘好,林姑娘說什麼話寶玉都愛聽,而史大姑娘沒有這份本事,寶姑娘也一樣,都左右不了寶玉一絲一毫,也影響不了襲人在寶玉心裡的地位,所以襲人和寶姑娘、史大姑娘都好。」她早看出來了,哪怕王夫人不針對黛玉了,襲人依舊排斥黛玉,全因黛玉在寶玉心中的分量僅次於老太太和老爺太太。

  王夫人聽了,一言不發。

  玉釧兒也不在意,話她已經說了,至於王夫人怎麼想,那就是王夫人的事了。

  卻說襲人從王夫人院子裡出來,一路盤算,不想才回到怡紅院,就聽寶玉怒氣衝衝地說道:「前兒林妹妹送我的葡萄酒哪裡去了?」

  晴雯攤開手,道:「別問我,雖說這幾個月我在你房裡上夜,可沒拿過你的東西,只拿過你剩下不要的賞給小丫頭們。」

  襲人趕上去道:「這又是怎麼了?那葡萄酒史大姑娘說好,我就給史大姑娘了。」

  寶玉怒道:「什麼東西都拿給人?問過我沒有?林妹妹給的葡萄酒,就那麼兩瓶,因比從前得了的味兒好,我就只喝了一瓶,剩下一瓶捨不得,你拿了給雲……」一席話未完,見到寶釵走進來,只好咽了下去,面上猶有怒色。

  襲人感激地望著寶釵,忙上前招呼,十分殷勤。

  寶釵坐下吃茶,道:「寶兄弟,你成日家都在做什麼營生?大冷的天兒,倒出了一頭的汗,仔細一會子出門,吹了冷風頭疼。」

  寶玉道:「我又不出門,哪裡吹得到風。」

  才說完,賈母就命人來叫吃飯,說薛姨媽等人都在上房,園子裡的廚房就不用做飯了。

  眾人瞅著寶玉笑,寶玉卻不以為意,接過麝月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汗,又叫人端了熱水淨手洗臉,抹了一層香脂,方披上大氅,往賈母房中走去。

  寶釵落後一步,悄問襲人道:「這是怎麼了?倒像氣得狠了。」

  被寶玉當眾一陣數落,襲人心裡不自在,卻不想如實告訴寶釵,便含笑道:「沒有的事,就是為了一件東西拌了幾句嘴,我們那爺的性子,過了今兒就好了。姑娘快去老太太那裡罷,仔細去晚了倒不好。」

  寶釵方出怡紅院,到了賈母房中,果然珠圍翠繞,細看人人都在。

  賈母跟薛姨媽坐著說話,正說到迎春的婚事,湘雲拿著果子吃,看見寶釵走進來,不禁脫口笑道:「寶姐姐比二姐姐還大些,二姐姐已經有了人家,寶姐姐什麼時候有喜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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