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
即使是在御前,下手站著衛若蘭,陳麒和衛伯仍是各執一詞。
一個不願割捨舅甥之情,曰亡妹只此親子,不能絕其母子名分,斷其香火,一個隻雲自己乃為亡弟著想,方忍痛割愛,將長子出繼,仍有次子以後人身份為原配夫人拈香磕頭,不會斷其香火,且此事是衛家一族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口。
忠順親王興致勃勃地聽了半日,伸手戳了戳站在自己旁邊的衛若蘭之腰部,在衛若蘭微微側頭看向自己時,他擠眉弄眼地笑道:「令尊和令舅,不對,你已被出繼,那麼他們就是令大伯和令前舅舅,他們為了你在皇兄跟前爭端不休,你怎麼看?」
忠順親王是長泰帝最小的弟弟,一母所出,從小性情就放蕩不堪,封王后愈甚。
雖然衛若蘭在很多紅學著作裡看到諸多學者說忠順親王是個壞人,其實倒也算不上。他就是皇家子弟、性情不堪,喜好優伶戲子、斷袖分桃,忠順王府可沒做過甯榮二府做過的那些惡事。蔣玉菡逃走是難以忍受裝神弄鬼的命運,這是優伶常態,而非忠順親王之過。只因忠順親王之故致使寶玉挨打,又和四王八公沒有來往,在紅樓夢中方成了惡人罷了。
按照紅樓夢裡的年份,寶玉和蔣玉菡便是今年相識,蔣玉菡的琪官之名如今天下皆知,在忠順親王跟前極得意。衛若蘭做了一等龍禁尉,忠順親王出入大明宮,常常問他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射死猛虎黑熊,在他休沐的時候常叫他去忠順王府吃酒看戲,頗有點交情。
衛若蘭定定地瞅了他好一會,默不作聲。
坐在上面的長泰帝仿佛聽到了忠順親王的話,淡淡地對陳麒道:「行了,大過年爭吵什麼?虧得你們還是當朝重臣,誰知吵架的時候竟跟市井小民沒什麼分別。」真真是大開眼界了,長泰帝心想,下回遇到這種事再叫弟弟來報信好了。
陳麒面色如常,衛伯卻是漲紅了老臉,連連告罪。
長泰帝看都沒看他一眼,垂眸對上衛若蘭,問道:「若蘭,衛伯和陳愛卿爭吵,全是因你而來,你被出繼這件事,你怎麼看待?」
看到衛伯微怒的目光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隱晦威脅,衛若蘭跪倒在地,平靜地道:「二叔為國盡忠,微臣佩服已極,微臣雖不捨得離開父母,但事成定局,便是捨不得也不能了,唯有遵從父母之命。料想老爺忍痛將微臣出繼,定有老爺自己的考量,只是,先母只有微臣一個親生之子,微臣自幼又頗得舅舅愛護,懇請皇上恩准微臣與亡母、舅舅仍續前緣。」
出繼是他自己的主意,對衛伯和衛太太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舍,橫豎被出繼後自己仍舊和祖母是祖孫,唯獨難以釋懷的就是這段無緣的母子情分和這段深厚的舅甥之情。
天地君親師,如果能得聖上額外恩准,那就再無遺憾了。
長泰帝面露沉吟,猶未開口,就見忠順親王插口道:「皇兄就恩准了罷,雖然衛伯爺說次子仍是原配夫人之子,但繼子無論如何都比不得親子體貼不是?明兒上香磕頭,少上了幾柱香、少奉了幾個菜、少磕了幾個頭,外人誰知道?陳尚書和衛伯爺都是重臣,恩准衛若蘭所求的話,既能讓衛伯爺順利地出繼長子,又能讓陳尚書滿意,豈不是皆大歡喜?」
陳麒和衛伯都看向長泰帝,一臉殷切。
確實,陳麒壓根不在乎衛伯府的爵位,也贊同衛若蘭不受衛伯左右,他之所以惱怒,只因衛伯的舉動令他們兄弟和衛若蘭斷絕了舅甥之情,幼妹沒了親生兒子上香磕頭。
不想長泰帝拿不定主意,吩咐戴權稟告太上皇,詢太上皇的旨意。
忠順親王忍住笑,衛若蘭也是目瞪口呆,很快他就回過神了,神色淡定。根據他的猜測來看,長泰帝定是恐怕這件事再生是非,所以才請太上皇做主。太上皇做主了,任憑以後出了什麼風波,都和他老人家不相干。
當差這幾個月,他已經十分瞭解這位天子的性情,吃驚之餘又有些啼笑皆非。
長泰帝生活簡樸並不似外人想的那麼奢靡,概因規格在,是以顯得華貴,其實一頓飯只有幾道菜;為了攢銀子,他的心腹在諸後妃娘家建造省親別墅時大賺了一筆,心腹回話時衛若蘭才知道,不過都進了長泰帝的私庫;長泰帝又命心腹臣子以高價將冠服賣與王公大臣及諸公主郡主國公夫人等,包括後宮嬪妃在內。乃因朝廷一季只發一套朝服,吉服只有過年前才有一套,如若換洗,須得自己花錢向朝廷購買,衛若蘭自己已買了三套冬日的冠服。
冬日天寒地凍,衣裳不大容易曬乾,須得多備幾套。
其實向朝廷買冠服用來換洗乃是常態,總不能穿同一套朝服上朝理事,只是從前的價錢沒有現在這麼高,根據衛若蘭的觀察,冠服的定價只有王公顯貴的高,其他的價錢並無變化。
值得一提的是,秋圍狩獵所得的皮子,都被長泰帝他老人家給沒收了,然後硝制好後又以賞賜的形式給朝臣,當然沒有全部賞還,衛若蘭只得了一張熊皮和幾張狐皮,虎皮成了長泰帝和皇后的大氅。至於肉則用作秋圍中了,平時吃飯設宴的野味都是從這些獵物身上而來。
除此之外,長泰帝極少賞賜金銀與人,多是賞賜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自己能得六百兩黃金和六百兩白銀,現在想一想,真是祖上積德了。
最讓衛若蘭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情是長泰帝喜歡聽宮外關於達官顯貴的流言蜚語,誰家的園子好、誰家的戲子俏、誰家的小妾比正室夫人還厲害、誰家的庶子女和嫡子女爭鋒、誰家的老夫人偏心小兒子等等,他都一清二楚,每次聽得意猶未盡,還和跟前的人分析流言蜚語的真假程度並猜測最後結果,跟前有幾名小太監專司打探消息之職。
衛若蘭忽然明白長泰帝為何經常與自己舅舅話家常了。
猶未回想長泰帝其他出人意料的舉止,戴權已經從上陽宮回來了,恭敬地道:「奉太上皇特旨:准衛若蘭出繼後仍續母子、舅甥之情分,出繼一事就此了結,不可再生事端。」
長泰帝和忠順親王站起來聽著,陳麒、衛伯和衛若蘭磕頭謝恩。
衛若蘭清楚,太上皇允許自己所求,讓此事了結,到底是偏向勳貴出身的衛伯。
事畢,眾人告退之前,長泰帝隨口道:「既已過繼,又得太上皇額外恩准,爾等便趁著宗祠未掩、影像未收,早些行了正經儀式才是正經。」
衛伯誠惶誠恐的口呼遵旨,心中喜之不盡。
長泰帝喝了一杯茶,因此時尚處封印中,朝中又無大事,想了想,問戴權道:「今兒初四,其他人忙著省親,各個興奮得無以復加,皇后不必回娘家,現今在做什麼?」
戴權笑回道:「回老爺,娘娘正帶人做上元節用的花燈。」
「花燈?哦,是了,每年上元節猜燈謎得猜到正月下旬,今年幾個嬪妃正月十五回娘家省親,上元節樂到月底也未可知。」長泰帝點了點頭,站起身,「去皇后那裡看她制了什麼精巧花燈,順手也寫兩個燈謎兒上去,瞧瞧誰能猜出來。」
皇后聞聽長泰帝的來意,道:「便是猜出又如何?陛下又捨不得彩頭。」
沒聽到長泰帝回話,回頭一看,就見他盤膝坐在熊皮坐褥上,愁眉苦臉,長籲短歎,忍不住問道:「如今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便是有什麼天災人禍,憑下面那些官員的心思,定是等過完了年才來稟告,免得打擾你過年的興致,那麼你又因何故發愁?」
長泰帝歎道:「彩頭隨便拿件東西都體面,倒是封印前禮部和戶部呈上了諸嬪妃省親所用的單子,加上年底賞出去用作祭祀的恩賞銀子又是一大筆。」
皇后聽了,莞爾一笑。
諸嬪妃省親不僅各家耗費錢財建造省親別墅,朝廷也是要花費不少,賞賜給椒房眷屬的金銀彩緞之物、賞賜給下人的糕點荷包金銀銅錢表禮等物,和春季恩賞銀子一樣,都得從國庫裡出。也虧得是從國庫裡出,倘或從長泰帝的私庫裡出,他不得心疼死。
可是,即使從國庫裡出,也夠長泰帝心疼了。
側頭想了想,皇后說道:「陛下想法子找補回來不就是了?陛下手裡那麼些能人。」
「太上皇說朕小氣,不許朕與民爭利。」長泰帝一臉抑鬱不樂,暗地裡埋怨太上皇的財大氣粗,借給文武百官許多銀兩,又對虧空之官員寬容,致使國庫空虛,抄家所得的財物雖進國庫,田地俱作他私有的皇莊,偏偏國庫裡已經沒有多少銀兩了,太上皇依舊揮金如土。
皇后岔開道:「賢德妃擬定的賞賜清單甚是有趣,陛下看到了沒有?」
事關後宮諸事,清單皇后也得過目。似省親當日的賜物,基本上都是先有清單,從國庫中支取,在清單的基礎上再多準備一些東西,以備到時發生變故,另行增減。
長泰帝頓時來了興致,道:「看了,略覺奇異。榮國府的老太君偏心小兒子,大兒子賈赦住在東院馬棚子後頭,也不嫌臭,建造省親別墅時又把他東院的花園子給推倒了,囊括進省親別墅裡頭,其院就愈加狹窄,只剩幾進院子了。小兒子賈政卻住在正院,光是妻妾所居的院子都比長兄的大,處處彰顯一家之主的氣派,人人都說他謙卑厚道,大有祖父遺風,朕橫看豎看沒瞧出來。在賞賜的清單上,賈赦的兒子賈璉倒和賈政的庶子賈環、隔房的賈珍賈蓉父子一般無異,甚至不如賈政的孫子賈蘭,莫不是賢德妃替朕省錢?」
依長泰帝看來,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是治家的根本,原不能一視同仁。至於皇家,向來不能與臣民相提並論,不能算在其列,即使如此,亦先重嫡,無嫡方立長。
皇后笑道:「我看了,清單上姊妹們的等例亦十分有趣,靜孝就不說了,自然豐厚些,算賢德妃懂事。其餘姊妹中排在前頭的名字竟是寶釵,反而不是自己府裡的姊妹,倘若我沒記錯的話,那個寶釵原本想進宮的。雖說以客為尊,但在這樣的場合,得論出身而賜罷?若非靜孝有了封號,只怕靜孝也得在那寶釵後頭呢。」皇后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猜對了,沒有得到冊封的黛玉,無論元春賞賜什麼東西,她都是排在寶釵後頭,和三春姊妹同列。
長泰帝點頭道:「我倒沒注意賢德妃與娘家姊妹們的賞賜,聽你這麼說,果然有趣之極。」
命戴權取來清單,細看過後,又笑道:「史太君為尊,應當。邢夫人、王宜人相同,賈赦、賈政、賈敬亦相同,作為賢德妃之父母,和長兄長嫂並族長同列,也算有理。看到後面的等例,我竟真不知賢德妃是何等心腸了,賈珍與賈璉所得已是和身份十分不符,銜玉而誕的親兄弟竟又與姊妹同列,且這寶釵有,其母其兄卻沒有。」
再看其他嬪妃省親所備之賜物清單,除稍顯體貼親生父母外,余者俱甚合理。
皇后笑道:「賢德妃之封號難道就合理了不成?」
長泰帝不耐煩地道:「不一樣。原本林如海撤了替榮國府歸還欠銀的摺子,榮國府無功于國,朕想太上皇不會讓朕對榮國府加恩了。誰知太上皇到底掛念賈代善救駕的前塵,又處處對勳貴額外網開一面,拿著林如海進獻朝廷幾百萬兩銀子的事情來說,說林如海無後,榮國府是其岳家,理當施恩,不然,我何至於封一個已經二十好幾歲該當出宮的女史做貴妃。」
就算沒有這件事,太上皇想抬舉勳貴有的是理由。他懶得聽太上皇再找其他的緣由,索性就晉升了賈元春,並加封為賢德妃,入住鳳藻宮,恩准她回娘家省親。
皇后掩口而笑,「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橫豎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難不成沒有隨心所欲的時候?倒是賢德妃那個銜玉而誕的兄弟,聽說自幼和姊妹們頑在一處,像是女孩兒投胎似的,想來是這個緣故將之與姊妹同列。那塊玉,聽人傳得沸沸揚揚,有什麼奇異之處?」
長泰帝搖頭道:「銜玉而誕已是奇異,上頭又有許多天生的字跡,至於有什麼奇異之處此時尚未可知,不過定是有來歷的,且往後看著罷,橫豎如今沒什麼本事。」若是抓周時不曾抓了脂米分釵環,先出手的定是當時在任的太上皇,哪有今日之恩。
不欲多提寶玉,話題一轉,道:「衛若蘭被其父過繼出去了,你可知曉?」
皇后疑惑道:「昨兒不就聽說了?莫非又有什麼新的消息?陛下快些與我說說,平常在宮裡沒個消遣,倒是不如聽聽宮外的事兒下飯。」
長泰帝含笑細說,皇后聽完,道:「衛伯之偏心,較史太君更甚。」
次日,長泰帝和皇后便聽說衛伯府在宗祠內舉行過繼儀式,將衛若蘭正式過繼給衛成為嗣,讓他對衛成的牌位磕頭,自此以後便口呼生父繼母為伯父伯母了。縱使衛母心裡一千一萬個不同意,但衛伯有太上皇的旨意,最終只能任其作為。
因衛伯府尚未分家,衛若蘭所居也不是正院的大跨院,故未搬家,仍住衛母前頭院落。
最高興之人莫過於妙真了,她到衛伯府受了衛若蘭以嗣子身份行的禮,立即就從梯己裡拿了許多東西給衛若蘭,其中最珍貴的莫過於龍泉寶劍,又帶他去自己娘家拜見舅舅、舅母和諸兄弟姊妹。聞得衛若蘭無人指點功課,全靠自學,妙真又央求長兄,給他請了一位不慣官場的進士做西席,讓他在不當差的時候好好用功讀書,不能做個只懂武藝的莽夫。
衛若蘭乃是七日輪休,當差的七日都在宮裡吃住,結束後出宮休息七日,然後再上班。
劉嬤嬤將打聽到的消息說給黛玉聽,暗暗佩服黛玉的火眼金睛,竟真叫她說准了,這才五六天,事情就已經塵埃落定了。
黛玉默默聽完,感慨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劉嬤嬤一怔,難道衛若蘭出繼,對他而言竟是福不成?正欲細問,忽見賈母打發鴛鴦來請,談及省親那日的安排。薛姨媽和寶釵外眷無職,若無賢德妃宣召,自不能出面,然而黛玉卻有縣主之尊,遂安排她按品級大妝,一早與賈母並邢王夫人等人在門外迎駕。
劉嬤嬤跟在黛玉身邊神色一變,她長居宮中,知曉嬪妃晚間赴宴看燈,最早也得在戌時方得以出宮,如何捨得黛玉在寒意浸浸的天氣裡站在府外等候?
黛玉垂頭想了片刻,婉拒道:「外祖母看重,原不應辭,奈我雖有品級,卻是外眷,名不正言不順,豈非讓人笑話?況我未出孝期,衝撞了娘娘倒不好。」
王夫人暗地裡松了一口氣。
賈母雖覺遺憾,亦覺黛玉有理,只得同意她留在房中,等待召見。
榮國府已處處安排妥帖,色、色點綴周全,時光一晃而過,到了正月十五,五鼓時分賈母等人就都起來了,皆按品級大妝,在大門外恭迎。好在早有太監來報,說明出宮時間,賈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方回房暫歇,各處都交給鳳姐打理。
元春尚未出宮,皇后先打發太監過來找黛玉。
第029章 :
這名太監名叫陶小菲,在皇后跟前十分得用,上回皇后賞黛玉的皮子和衣裳也是他帶人送來的,今日他卻挑著一盞極小巧精緻的八角圍明黃細紗燈,上面掛著一個燈謎兒。他騎著高頭大馬在門外下馬,並不進榮國府正堂,亦未進賈母之正房,只進了黛玉所居的東廂房。
榮國府中簾卷彩鳳,珠寶爭輝,裡外亮如白晝,似錦如花,竟無一個閒雜人等,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陶小菲盡皆看在眼內,辨明院中樹上紅花綠葉皆是綾絹紮成,活靈活現,賽過真花,忍不住砸了咂嘴,方向黛玉含笑道:「今兒上元節,大明宮裡設宴賞燈,娘娘特特吩咐小的拿個燈謎給姑娘猜,猜得了好回去領彩頭。」
黛玉走過去瞧了瞧,卻是一首五言絕句,一見就猜著了謎底,笑說容易,語畢便命紫毫和澄碧研墨送筆,抬手將謎底寫上。
因顧房內無外人,陶小菲趁機從袖中取出一遝泥金箋子,遞到案上,道:「娘娘說,這些燈謎都是各王公府邸進上的,掛在廊下,娘娘猜不出的吩咐身邊女史悄悄抄錄下來,都在這裡,叫姑娘趕緊猜了讓小的帶回去,等娘娘得了彩頭分姑娘一半兒。」
黛玉抿嘴一笑,一面命人倒茶捧果給陶小菲吃,一面細細翻看,有五言、也有七言、亦有四書五經裡的三言兩語,其實謎底都無甚稀奇,很快就將謎底寫在箋子上。
陶小菲先將這些箋子藏進袖中,然後挑著花燈歡歡喜喜地走了,正眼不看賈家眾人。
他態度如此,恭送他出門的賈家眾人卻不敢無禮。
賈母打發鴛鴦來詢問究竟,黛玉逕自去了賈母房中,笑回道:「上元節宮裡設宴,又懸了花燈猜謎,皇后娘娘叫陶公公送一個過來讓我猜,也是一樂的意思。」至於皇后為□□頭夥同自己作弊一事,除了貼身服侍之人,黛玉自然不會告訴其他人。
賈母笑道:「娘娘如今尚未出宮,想來亦在宴上同樂。」
王夫人忙道:「這是理所當然,先前傳話的太監不是說了,娘娘亦得在宮中領宴。」
彼時邢夫人、王夫人、鳳姐、薛姨媽、李紈並寶釵、寶玉、三春、尤氏等人俱在賈母房中,俱打扮得珠圍翠繞,金碧輝煌,連李紈都穿了一件顏色衣裳,臉上喜氣洋洋。
若論最出挑者,仍是寶釵。
她梳著高高的髮髻,正面綰著銜珠金雀釵,身穿大紅團花牡丹的對襟褙子,富麗堂皇,和寶玉的大紅撒花箭袖有異曲同工之妙。
見黛玉進來,寶玉急忙讓座,又關切地道:「今兒都起得早,妹妹別累著了。」
黛玉謝過,卻坐在賈母的下手,聽寶釵問是什麼燈謎,笑將五言絕句念了,猶未曾說謎底,便聽寶釵道:「好詩,果然難猜,不知妹妹猜得了沒有?」其實這燈謎一點都不難猜,聰慧如寶釵,猶未聽完便已得了謎底,只是嘴裡故意謙遜罷了。
黛玉說時,諸姊妹都來細聽。
寶玉先有了,和探春相互對了自己的答案,問過寶釵和黛玉,再問迎春和惜春,前四人的謎底相同,獨迎春和惜春猜錯了,迎春自以為小事,並不放在心上,惜春則面有不悅。
黛玉笑道:「不過是猜來頑的,小事爾,惜春妹妹快別惱了,再惱就是我的罪過了。」
「都是二哥哥和三姐姐的不是,猜出來便猜出來了,非要對一對謎底,你們是親兄妹,和林姐姐、寶姐姐一樣聰明,可不就是顯得我和二姐姐難看了?明兒再不猜謎叫你們知道了。」惜春起身挨著黛玉坐下,執意叫黛玉出個自己能猜得出的謎語。
黛玉近來因學畫之故和惜春多有來往,較以往親密了許多,遠勝其他姊妹,見她如此,忙隨口念了一句詩詞叫她猜出,她面上方高興起來。
賈母由著他們頑鬧,笑道:「這有什麼,值得四丫頭惱得跟什麼似的?等接了咱們娘娘的駕,明兒閑了,咱們正經猜燈謎來頑,好彩頭都是你的。」在忙完省親,正月未盡,賈母意欲如此的時候,忽有元春賞了燈謎來猜,而後又借此取樂,暗合今日之語,且是後話不提。
一時聽到外面說「來了,來了」等語,賈母忙重整妝容,領合族女眷去大門外等候。
黛玉自回房裡。
劉嬤嬤呈了一碗他們房中單獨給黛玉熬的靈芝紅棗湯,道:「晚上在老太太房裡不曾好生用飯,姑娘喝點兒湯,用皇后娘娘賞的靈芝所熬,健胃潤肺,倒比燕窩強些。」
黛玉側耳聽著隱隱傳來的細樂,猶在府外,料想元春此時尚未進園,距離召見自己的時候早著呢,便低頭慢慢喝了湯,重新刷牙洗臉,另換一身衣裳。又等了一刻鐘,方聽得元春等人從園中出來,逕自進賈母之正室,過了許久,待東西兩府家下人都在廳外行了禮,方有太監前來傳喚,出了房間,見薛姨媽和寶釵在房外久等了,遂與之一同進屋。
黛玉並薛姨媽寶釵母女欲行國禮,元春忙命免過。
在薛姨媽與寶釵上前各敘闊別寒溫之際,黛玉悄悄打量元春,這是她在榮國府居住數年來頭一回見到元春,據說比寶玉大十一二歲,今已二十有五,面如滿月,眼如水杏,眉宇、體態倒與寶玉、寶釵有些兒仿佛,只是鳳冠黃袍,其雍容華貴遠勝寶釵。
元春亦在打量黛玉寶釵二人,燈光下如同姣花軟玉,非旁人可比。
帶進宮的丫鬟抱琴等上來請安之後,諸人退散,只留幾個太監在內,母女閒話家常,元春一面與祖母、母親閒話,一面想起逢二六之期王夫人進宮所言之語,言道賈母意欲雙玉聯姻,自己卻看重天賜的金玉良緣,又愛重寶釵為人,明面上雖無爭執,私底下卻難融洽。
元春細看時,比對著黛釵之優劣,心中亦難抉擇。
若以出身及地位來說,自是黛玉上佳,出身書香世家,乃官宦之女,又有縣主的封號,極得皇后恩寵,宴中賞燈尚不忘先送燈謎讓她猜了帶回宮中,呈與寫下燈謎的當今御覽。若娶了黛玉,便是寶玉不肯讀書上進,亦有二品武官之職,隸屬上流。偏她已沒了家資,且身嬌體弱,常與寶玉爭閒氣,又無勸諫夫君上進的賢妻之資,母親心裡很不中意。
若論端莊穩重,卻是寶釵為上,性情寬厚,安分隨時,時常勸諫寶玉讀書上進,又深得母親之心,便是下人也都十分敬服,沒有說她不好的。比起黛玉之病,寶釵珠圓玉潤,鮮有病痛,亦利於子嗣。況且,今日所見之省親別墅十分奢華,耗費無數,只怕府裡日後過得捉襟見肘,薛家又出了錢盡了心,將來寶釵嫁妝亦是豐厚,當可補貼父母兄弟。
直至賈政在簾外跪安參事,元春方中斷所思,猶未作出決斷。
黛玉與姊妹們站在下面,只覺得百無聊賴,聽賈政說些冠冕堂皇之語,又聽元春感慨身不由己等語,幸而雖是感慨,言辭間卻極有身份。
黛玉覺得元春不如皇后看得開,皇后同樣鎖于深宮,既無天倫之樂,亦無子女承歡,卻常說人各有命,做出了決定便沒有回頭路,不能因自己一時不得開懷,便嫌富貴是枷鎖,在自己嫌棄的時候不知多少人羡慕呢,只能說人生有得有失。元春既感慨富貴中骨肉各方,沒有意趣,又何必進宮去博富貴,而非守在家中過天倫之樂?
看了簾外的賈政一眼,黛玉忽然覺得,也許進宮並非元春的意願,但誰知道呢?
聞得賈政說園內匾額皆系寶玉所題,黛玉心裡暗生不滿,竟似將自己姊妹等人的功勞一概抹去了。元春倒是非常歡喜,忙問寶玉,又命引進來,攬在懷裡親熱非常。
事後遊園用宴,宴畢限制作詩,黛玉頓覺無趣,隨便搪塞了一首,倒是和寶釵平分秋色,俱拔了頭籌。回頭忽見寶釵提點寶玉,寶玉則急得一頭是汗,悄悄碰了碰惜春的胳膊一下,姊妹倆相視一笑,惜春笑道:「瞧二哥哥急得那樣兒,簡直跟在老爺跟前一樣了,姐姐天生大才,念著多年的姊妹情分,也該去幫二哥哥一幫,老太太心裡也記著姐姐的好處。」
多年情分甚是深厚,黛玉此時自未涉及旖旎情思,只念著舊情分,怕寶玉急出病來,反倒擾得闔府不寧,過去問過,趁他抄錄前三首的時候已做得一首杏簾在望搓成紙團扔給他,果然得到元春十分的讚譽,心下暗暗得意。
少時賈政進了《歸省頌》,眾人稱讚不已,元春又賜瓊酥金膾給寶玉和賈蘭,別人都不曾得,有多少人心中不快黛玉不知,卻清楚定有人為此不樂。
作完詩就是看戲,她不耐此富貴,可巧陶小菲又奉皇后諭旨來尋,便告罪回房。
如陶小菲前言,這回送了許多彩頭並瓊酥金膾等物。
陶小菲笑道:「娘娘接連解開數十個燈謎兒,憑那燈謎多高深娘娘都猜得了,反倒是先前娘娘寫在花燈上的燈謎有一多半兒未曾被人猜出,瞧著眾人絞盡腦汁地猜了無數都不曾正確,太上皇和皇上不約而同地稱讚娘娘大才,和皇太后都賞下許多東西,連同彩頭各分出一半,娘娘命小給姑娘送來,一起樂樂。」
黛玉聽了,頓時眉開眼笑,好不得意,她自然不是為了區區幾個彩頭,而是得意于和皇后娘娘聯手作弊未曾被人發現的樂趣。
劉嬤嬤等人在旁邊抿嘴一笑。
黛玉不願去前頭看熱鬧戲,遂翻看彩頭打發時間,她拿起一件,陶小菲便在旁邊說明其來歷,道:「這個茜牙詩筒是猜得皇太后之燈謎所得,這個旃檀佛是北靜王府上的,這塊澄泥硯是忠順親王府上的……姑娘莫小看這根嶄新的明黃絛子,其實是姑娘先前猜中皇上燈謎所得的彩頭兒。」陶小菲不會說皇上命戴權準備了一匣子宮娥太監做的荷包彩絛充當彩頭。
黛玉一驚放下,問道:「先前我猜的那燈謎是聖人所作?」
陶小菲笑著點頭,黛玉連說自己不敬之極,她可是沒少嫌棄那首五言詩之簡單。
想了想,想起聽皇后說的當今之性情,她便問陶小菲道:「如今賞燈結束了不曾?」
陶小菲搖頭道:「回家省親的娘娘們先退了,太上皇和皇太后乏了亦去歇息,皇上和皇后娘娘帶著諸皇子公主王妃等仍在宮中看花燈放炮仗,得過了子時才散呢,諸位省親的娘娘們丑時三刻才從娘家起駕,這一夜怕宮裡都不得歇。」
黛玉看了一下天色,剛過亥時,遂命紫鵑取出一盞小巧的白紗燈,又從彩頭裡隨便拈了一物作謎,寫完掛在燈上,又命雪雁從箱子底翻出一對沉甸甸的赤金梅花餅,一併遞給陶小菲,含笑道:「得了聖人和娘娘如此多的彩頭,無以為報,故拾人牙慧,謹作燈謎一首,同彩頭一起進上,供聖人和娘娘于月下一樂。」
陶小菲先是愕然,隨即笑出了聲,道:「倘或聖上猜得了,定然龍顏大悅。」
皇后此時站在廊下,卻沒和長泰帝一起,概因長泰帝正在猜燈謎,旁邊的太監捧著許多到手的彩頭,她先問陶小菲道:「玉丫頭做燈謎的時候你在跟前不在?」
陶小菲會意,忙道:「在呢,林姑娘拈物作詩時,小的就在旁邊。」
皇后笑道:「既這麼著,你就去找戴權,將這燈兒和彩頭一起送到陛下跟前,就說倘若陛下猜得了謎底,送出去的彩絛可就是奇貨可居的奇貨了。」長泰帝今日亦猜了許多燈謎,得了許多彩頭,不管他是否猜對,燈謎的主人都說猜對了。
陶小菲笑嘻嘻地去了。
戴權聽他不經意地道:「林姑娘隨手拈了一隻琉璃盞做燈謎,小的就在一旁的。」
笑駡了陶小菲一句,戴權親自呈與長泰帝。
誰知黛玉這首燈謎做得極淺顯,不用戴權提醒,長泰帝就已經猜得了,笑納了那對沉甸甸的赤金梅花餅,拿給皇后看。
皇后扭過頭偷偷笑了好一會,轉過身正色道:「陛下大才,這兩塊金餅值五六百兩呢!」她聽黛玉說往事時提起,這對赤金梅花餅原是她幼時在揚州時,一家鹽商送的生辰之禮,寸金寸斤,小小的一寸黃金重約一斤,何況這梅花餅更大一些?少說得有五六百兩銀子。
長泰帝歎道:「倘若人人都如靜孝這丫頭善解人意就好了。」
俗極而雅。
皇后聞言,立時便知他嫌這些彩頭雖然貴重者多,但都不如真金白銀實用,不由得捧腹大笑。她朝戴權使了個眼色,戴權記在心裡,悄悄傳與眾人知道,次日依舊是賞燈宴,彩頭果然都換成了金銀元寶等物,重則三五十兩,輕則二三兩,少有玩物器具。
長泰帝大發其財,命人熔了鑄作金銀官錠,暫收私庫,以備國庫無銀時所用。
出了正月初十衛若蘭就進宮當差了,出繼後,二房唯有他一人,在衛伯府裡只覺得格格不入,索性眼不見為淨,進宮當差,反能博得長泰帝的青睞。
在長泰帝跟前當差的時間愈久,衛若蘭愈明白長泰帝之吝,愈覺國庫之空虛,如今只盼著自己給舅舅的那幾個法子,驗看過後足以累積財富,呈給長泰帝,彌補國庫之空虛,免去北疆兵士及災荒中百姓沒有銀錢採買糧食衣物所受的苦頭。
衛若蘭不覺想到自己手裡那一大筆銀子,因其中有黛玉的一筆,那筆銀子既沒法子存進錢莊,又不能用來置辦房子地,一是怕黛玉到時候需要時自己一時之間沒法子籌措出來,二是衛若蘭自己的銀子也怕引起別人的懷疑,不敢輕易露出來。但是,這些銀子就這麼放在手裡著實可惜,衛若蘭左思右想不得良策,值班七日後出宮,找到了林濤。
林濤亦不敢擅自做主,讓妻子去榮國府悄悄地問黛玉。
元春省親時丑時三刻才離開,黛玉錯過了困頭,緩了兩三天才回過神,正看劉嬤嬤收拾元春所賜之物,能用的東西留在外頭,不能用的收進箱中。她的比邢夫人、王夫人多幾樣,在宮綢四匹、宮緞四匹、紫金錁十錠、銀錁十錠的基礎上,多了寶釵等姊妹們得的寶硯新書。
元春深知黛玉如今地位非比尋常,不敢輕慢。
然在寶玉擇偶之上,元春依舊是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心想若寶釵有黛玉之出身地位及恩寵就好了,或者黛玉有寶釵之穩重賢慧及財富,這樣自己就不用難以抉擇了。
元春的這些想法,黛玉絲毫不知,若是知道必定嗤之以鼻。她父親臨終前都不強求她必須嫁作他人婦,唯恐她沒有娘家依靠受了委屈,元春倒好,一面挑三揀四,一面又想讓自己和寶釵優點集於一身,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
聽了林濤家的話,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第030章 :
黛玉深知長泰帝缺錢的程度,其吝嗇好財何嘗不是為國為民?遂讓林濤家的轉告衛若蘭,取二十五萬兩銀子私獻與長泰帝盡心於郊外的雪崩之災,剩下十萬兩則用來買地。
她雖非口不言財的清高之人,但對錢財亦不十分看重,足夠悠然度日即可。
「那錢原是爹不放心,方既借且投地放在衛公子那裡,留了票據與我,難為衛公子用心,本錢翻了兩三倍,並沒有瞞過我們。其實,我一人一身,又不愛那些錦衣華服珠寶玉翠,除了調養身子,便無極大的開銷,算上身邊人,能花幾個錢?何況我年年都有俸祿冰炭節禮可領,盡夠了。那些錢於我而言乃是錦上添花,但于國於民來說,卻是雪中送炭,何不效仿爹爹行事?哪怕這點子錢只是杯水車薪,也算是我的心盡到了。我留下的十萬兩銀子,就在膏腴之地多多買些良田,或是賃與貧困百姓,或是收留無家可歸的饑民,所得的糧食亦能捐與軍中做餉,或是賑濟災區,自己缺錢時亦可留作開銷,也算是一條後路。」
地在手裡,錢亦在手裡,永遠不會消失,反倒是存在錢莊裡不妥,雖說年年都有一分利息,三十余萬兩銀子就有三萬餘兩的利息,但誰能保證錢莊屹立不倒?黛玉幼時在江南聽父母感慨過一家大錢莊犯事,許多人擠兌錢莊,最終仍有人沒能拿回本金。
她心裡很感激長泰帝和皇后,若無他們,自己焉能如此逍遙自在?
父親仙逝後,朝中沸沸揚揚地給父親請封諡號,雖然最終因太上皇之故未能如願,但長泰帝十分有意,只是不敢違背太上皇的旨意,黛玉卻記著這份恩德。
知恩圖報,方是正道。
況且長泰帝手裡的錢沒有用作自己揮霍,登基兩三年來從未大興土木,修繕皇宮也是極為吝刻,若不是宮中貢品多,怕連新衣裳都未必年年做,省下來的錢不是命心腹送到了邊疆將士手裡,就是買了糧食種子運到各處天災之區,減免了許多百姓流離失所的命運。他對自己苛刻,卻免去了不少貧瘠之地的繁重賦稅,足見其英明神武。
自始至終黛玉都沒想過給榮國府,哪怕她知道為了建造大觀園,榮國府處處捉襟見肘,在吃食衣物並胭脂水米分筆墨紙硯上就能看出來一點眉目,只因自己住在賈母院中,下面不敢怠慢自己和寶玉,仍如往常一樣,三春姊妹們就沒這麼好的待遇了。
她覺得,與其任由榮國府揮霍落不到好,真真不如進獻上去用在實處。
在林濤之妻驚訝、讚歎、感慨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的目光中,黛玉微微一笑,又道:「倘若買不到齊整的上等好地,也可以多費些心思,買下大片無人耕種的田地,我記得朝廷有開荒三年不必交稅的定例,那麼亦可三年不收地租,三年後再酌量收租。」
林濤家的點頭道:「姑娘說得不錯,膏腴之地良田一時半會不好買到手,荒田卻很多。很多荒地本來不是荒地,但因滄海桑田,經歷過重重天災人禍,導致荒廢了大片,好好整治幾年便是好地,幾年沒種莊稼亦有肥力,偏許多達官顯貴之家不稀罕那樣的地。」
黛玉笑道:「我也是看了許多地方誌才知道有這些。」
林濤家的問道:「姑娘拿定主意了?」
黛玉頷首道:「再無更改。」
林濤家的有悲有喜,道:「老爺若是在世,知道姑娘的所作所為,一定十分歡喜,說姑娘胸懷氣度不遜男兒,可惜老爺走得早,來不及給姑娘安排終身大事,姑娘只能靠自己了。我回去就跟林濤說,讓他把姑娘的話傳給衛公子知道。」
提起林如海,黛玉亦是淚珠瑩然,滿心傷感,拭了好半日的淚,強笑道:「我許久不曾哭了,偏媽媽來招我。也跟衛公子說,如若他同意,你們明兒就過來把會票拿去交給他。」
想了想,又說道:「這些錢的來路名正言順,經得起人查,衛公子不必畏懼人言,躊躇不前,爹爹留給我的錢我已有了之前的決定,請他千萬費些心,也得托他獻與當今。他自己的錢想買地便買地,想存錢莊便存錢莊,自己拿主意便是。」
林濤家的答應了,離去後,劉嬤嬤方與其他人魚貫而入。
雖然黛玉並沒有讓她避開的意思,但她卻覺得事關機密,自己還是不在跟前的好。
提到留在衛若蘭處的錢,難免想起亡父,黛玉頗有些悶悶不樂,晌午只拿精心熬制的靈芝蓮心百合瘦肉湯泡了半碗飯,草草用過。
李時珍編著的《本草綱目》中曾對靈芝草有所記載:靈芝味苦、平,無毒,歸心、肝、脾、肺、腎五經,益心氣,活血,入心充血,助心充脈,安神,益肺氣,補肝氣,補中,增智慧,好顏色,利關節,堅筋骨,祛痰,健胃。
靈芝又名「不死藥」,其效靈通,能治癒萬症,尤其適合體質虛弱,氣血不足者。
王老太醫給黛玉開的藥膳方子裡就有許多和靈芝、燕窩、紅棗有關,反倒不建議她常服人參肉桂,這道湯便是其中之一,清肺熱,止咳平喘,補氣養血,安神養心,適宜常服。
黛玉如今用的靈芝皆是宮中賜下來的上等貢品,足夠每日所需,不必驚動榮國府。
飯後散完步,黛玉回房午歇,丫鬟們皆去自便,獨幾個嬤嬤和宮女在外間做針線,滿室靜悄悄的,窗外的鸚鵡也合上雙目。忽見寶玉揭了繡線軟簾進來,劉嬤嬤微微蹙眉,起身含笑道:「我們姑娘覺得渾身酸疼,正歇息,寶二爺去別處頑會子再來找姑娘說話。」
寶玉聽了,頓時滿臉關切,放低了聲音,道:「妹妹可是前幾日累著了?越是酸疼,越該起來鬆快鬆快才是,不然反倒睡出病來。」
「二爺不是大夫,等詢過大夫再說,忙了這麼些時候,竟是讓我們姑娘好生歇歇罷。」雖說劉嬤嬤不屑榮國府的種種無序無狀,亦覺察出許多不堪,但對寶玉這份發乎於內心的關懷卻很受用,寶玉性子有些古怪,前所未有,不過比那些心懷不軌的暗地裡算計的人強了十倍,就是因賈母溺愛,不通世故,縱使不出大格兒,也有些難入眼,不敢讓他近黛玉之身。
比起許多大戶人家的爺們,寶玉已經是極出挑的一位了,他對女孩子愛敬源自天性,不摻雜一點兒利益糾葛,難怪像寶釵這樣無情的人都心動難消,每逢寶玉來找黛玉,便見她後腳跟過來,偏又讓人挑不出什麼錯。
寶玉卻是捨不得離開,自行擇椅落座,看著宮女做針線,笑道:「那我就等妹妹醒來,實在是沒別處去,見了別人只覺膩得慌。」
劉嬤嬤看了他一眼,一面端詳手裡的針線,一面道:「二爺可又在我們跟前撒謊,沒的讓人笑話。聽說昨兒個二爺大著膽子只帶一個小廝出門,怎麼今兒就說沒地方去了?虧得府裡老太太不知道。昨兒三更半夜的,不知道是誰賭咒發誓,好容易才哄好了人。」
一個丫頭罷了,倒拿出賢妻良母的款兒,早就有人私底下傳得人盡皆知了。劉嬤嬤心中冷哼,極不喜歡那個叫襲人的丫頭,天天和寶玉同衾而睡,背地裡沒少說自家姑娘的不是。
丫鬟和奶娘陪侍年幼的少爺在大床上安歇本不是什麼稀罕事兒,但小小年紀就勾搭少爺做出雲雨之事就讓人覺得噁心了。尤其襲人還是那種面上十分賢良規矩以此陶冶教育小丫鬟的人,結果私底下竟是這樣一副做派,其裡外不一的本性倒不如那些直來直去的爽快。
寶玉一聽,就知自己去襲人家並和襲人說的話叫她們知道了,笑道:「嬤嬤怎麼知道?」
劉嬤嬤語重心長地道:「二爺自以為瞞得住外人,卻不知自己屋裡就像個篩子,處處都是窟窿,有哪有一句話一件事別人不知道?二爺也該尊重這些姊妹們了,不能因老太太溺愛就當成小時候一樣,出來進去沒個忌諱。別人屋裡我們管不得,我們屋裡是不許的,下回二爺可別莽莽撞撞地進來,姑娘大了,理當自珍自重。世人多心,二爺是爺們,自然無所顧忌,偏生姊妹們沒這樣的福分,但凡名聲略有一點子不好了,不知道得受多少的罪過呢!」
寶玉最是聽不得這些話,忙道:「那就把姊妹們都留在家中,橫豎咱們家養得起,好好的清淨潔白女兒,用不著受人家的氣。」
劉嬤嬤失笑道:「二爺又說孩子話,養得起?憑什麼養呢?二爺只想著府裡少不了二爺吃喝花用,難道姊妹們也有一樣的待遇?二爺想留姊妹們在家,焉知她們想留在家中任人恥笑?二爺總不能只顧著自己的喜好,枉顧姊妹們的想法。再說,便是二爺和姊妹們都願意,府裡老爺太太們能答應?與其等到年紀老大無人問津,亦或者只能挑別人剩下不要的,倒不如二爺此時替姊妹們著想些,別壞了姊妹們的名聲,早些幫襯他們尋個終身之靠。」
這是劉嬤嬤的肺腑之言,賈家的爺們多系不堪之人,姑娘們倒是好的,哪怕是木頭似的迎春和年紀小的惜春,都強過爺們十倍,可惜都被府裡的名聲所累。但是,若用心籌謀,憑著這樣的人品才貌,三春姊妹還是能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
迎春和探春乃是庶出,不往上高攀,往下麵找有的是人家願意娶進門。
至於惜春,雖是東府嫡出的小姐,但因東府不像話,也只能尋個門第根基差不多的人家。
黛玉已經十二歲了,迎春比她大三歲,探春和她同年所生,惜春只比她小一歲,姊妹幾個都到考慮終身大事的年紀了,尤其是迎春。
可惜話不投機半句多,寶玉顧不得等黛玉醒來然後講典故給她聽,急急匆匆地說還有功課未做,跳起身就往外走。雖然他極厭老婆子,也時常給寶釵一干人等沒臉,但面對劉嬤嬤這樣出身的老嬤嬤,他卻不敢失禮,因而劉嬤嬤說了這麼多他都沒翻臉,只是離開罷了。
見他出門,寶釵也便沒進東廂房,腳下方向一轉,去探望病中的襲人,倒比寶玉還早一步,看到寶玉回房,遂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見此情狀,對襲人不滿正要發作的李嬤嬤沒敢生事,免去了一場風波。
寶玉離開後,黛玉便翻身起來,原來她並未熟睡,寶玉來時就醒了,因不曾梳洗便沒有出聲,伸手挽了挽散亂的青絲,兩頰漾著薄暈,笑道:「二哥哥向來聽不得那些話,下回他再來,嬤嬤繼續這樣嘮叨,三兩次後,保管他不再來了。」
歎了一聲,道:「姊妹們一年大似一年,自然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了。」
幼時天真爛漫,年紀越長,憂愁越多,也不知是喜是悲。
黛玉不由得怔怔出神。
劉嬤嬤道:「我說的那些話未必有用,我是寶二爺向來討厭的死魚眼睛,又不是姑娘說的。只需姑娘在寶二爺跟前提起經濟學問,那才是保管寶二爺不願意來。」
「若為這個緣故就在寶玉跟前提我自己都不喜歡的世俗經濟,淪為庸俗一流,那我成什麼人了?別說寶玉了,連我自己索性都瞧不起自己。」黛玉搖了搖頭,走下床,挽發洗手淨面,「雖然寶玉許多想法與世人格格不入,但有些兒卻極有道理,朝廷上那些一心為國為民的賢臣良將自不必說,可熱衷於功名利祿的人的的確確多是沽名釣譽之徒、國賊祿鬼之流。」
說得劉嬤嬤也笑了,仔細一想,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不過黛玉的心思更晶瑩剔透些,並沒有將這些為官做宰的人相提並論,而是分了高下。
主僕二人打機鋒時,林濤已將黛玉之言告知了衛若蘭。
回思山風中飄飄欲仙的少女,衛若蘭佩服不已,效仿亡父散去萬金,這是何等胸懷?沒有紅樓夢中榮國府的欺淩和束縛,走出宅門的世外仙姝一展別樣風度。
木石前盟,寶玉有福。
衛若蘭心中忽然湧現無數酸澀。
因一時半會買不到合適的地,京城附近的上等良田早就被達官顯貴所圈佔,他又不能遠離京城,只能吩咐心腹下人悄悄往外地打探,遂對林濤道:「那會票原只寫明我借的五萬兩和林公投的十萬兩份子,雖談及販賣磚瓦木石後的利息,終究未曾寫明,因此林管家回頭告訴林姑娘,不必急著將會票與我,等有了莊田可買再說。林姑娘一句話就將幾十萬兩銀子送了出去,難道我還怕林姑娘明兒拿會票問我要錢不成?」
林濤一笑,應了。
等他離開後,衛若蘭算了下自己手頭離的銀子,心想黛玉這樣的弱女子尚且心系民生,略盡綿薄之力,自己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如何能落在她後面連她都不如?自己當初掙了銀子時只想著攢下萬貫家財,見識未免落於下乘。
出繼後,上無父母管束,下面萬事都隨自己心意,衛若蘭此時並未在衛伯府,而是自己在外頭的居所,進庫命人將黛玉說的二十五萬兩銀子單獨搬出來,同時又將自己在販賣磚瓦木石時所得的利潤搬了出來,湊成整數四十萬兩銀子。
次日估摸著朝會已散,衛若蘭便遞了牌子進宮。
長泰帝很是看重他,在他不當差的時候,如有要事,可憑牌進宮。
今兒不是大朝會,雪災一事安排妥當,長泰帝早早地就下了朝,一面批閱奏摺,一面問專司打探消息的太監李明耳道:「保齡侯府正在跟他們家大小姐說親?南安太妃做的媒?說的是誰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榮國府得勢,親友自然跟著水漲船高,難怪這時候說定。朕記得從前衛家的夫人趙氏和妹子私底下意欲將其說給若蘭,不料一個老尼姑說命格不合就不了了之了。那個史家的小姐朕聽說過,不就是常住在榮國府裡三番五次針對靜孝的那個丫頭,聽說今兒靜孝笑她咬舌頭說話她還搶白靜孝一頓,說靜孝不如那個叫什麼寶釵的。」
李明耳尚未回答,就聽人通報說衛若蘭求見。
長泰帝笑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昨兒不是才下班,今兒就巴巴兒地跑過來作什麼?難不成聽到了什麼新鮮消息?」話雖如此,仍命傳進來。
等聽明白衛若蘭所言,長泰帝頓時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說林如海臨死前擔心靜孝,在你那裡存了一筆銀子,你用那些錢販賣了些精巧綢緞陳設奇石異花等各樣南貨進京,可巧趕上省親的旨意下來,各家建造省親別墅,因此你賺了兩倍利息,後來又跟馮紫英一干人賺了八千兩,如今靜孝要把銀子獻給朕用作雪災上,你也要把所賺的利息獻給朕?」
原本是很簡單的一句話,長泰帝經常會說很多話來表達震驚之情,衛若蘭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聽完後笑道:「是,陛下。當年偶然遊至維揚地面,得林公指點許多,林公生怕女公子在榮國府受罪,遂托重金與微臣,原意是等林姑娘出閣時歸還與她作為嫁妝之用,不料林姑娘胸懷大義,提出進獻與陛下,解陛下之憂。微臣得的利息不如林姑娘的多,因此只獻十五萬兩,林姑娘則獻二十五萬兩,共計四十萬兩。已經收拾出來了,請陛下派人去取。」
長泰帝大喜過望,喜過之後問道:「這可是幾十萬兩銀子,不是幾百兩,你們捨得?」
衛若蘭笑道:「若不捨得便不會提起了。」
長泰帝歎息一聲,道:「你們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忠義,朕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說是用在雪災上,還不是任由朕做主用在要緊地方?偏生朝中多是尸位素餐者,他們寧可裹著貂裘錦衣歌功頌德,也不願下去體察民情,解決百姓之苦寒,生生地將雪崩之災百姓之哀瞞到了過完上元節。哪有幾個能想到所謂的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之下,其實內憂外患,不堪一擊?」
一絲嘲諷浮現在他愈加威嚴的面龐上,可見他對許多朝臣不滿久矣,看向衛若蘭,道:「你們的心意,朕知道了,記著你們的忠義。今兒一早北疆來報,說今年天氣奇寒無比,滴水成冰,冰封長河,恐怕還得冷上幾個月,許多將士凍爛了手腳,朕已派人去查探了,正為置辦棉衣凍瘡藥的銀子發愁,你們這筆銀子來得實在是時候。」
命人傳陳麒過來,不顧他臉上的驚詫之色,讓他帶人去衛若蘭那裡取銀子。
等甥舅二人都走了,長泰帝方自言自語地道:「可惜靜孝那丫頭住在榮國府,此事宣揚出去對她不好,榮國府裡的人知道了得恨絕了她,也得恨死了林如海,誰能想到林如海寧可託付給乳臭未乾的外姓人衛若蘭,也不肯托給榮國府?此事,只好先便宜衛若蘭了。」
從前因一個林如海進獻家產,自己籌集到了許多銀兩,如今出了一個衛若蘭,便是籌集不到那麼多銀子,總也能籌集到一些,比沒有的好。
為了銀子,長泰帝無所不用其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