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40.溫柔談話
克雷爾在睡著前問自己,她究竟有沒有一點點期待福爾摩斯的歸來?是更期待華生還是更期待那位偵探?是希望睜開眼睛首先看到醫生還是那位刻板的先生?
直到這一刻,她才完全得出答案。
——或許私心裡,她真的更希望見到偵探先生。
她深吸一口氣,脖子上的疼痛還會沿著這樣的呼吸上下起伏,然後揪心的煎熬便撲面而來:
「瑪麗的事情解決了麼?」她沒有從床上爬起來,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失了那樣的力氣,「抱歉,我只能這樣蓬頭垢面地躺在床上同您交談。」她望著遠處的男子,他表情嚴肅,卻並沒有回答她任何一個問題。他只是向她走來,然後在床沿邊,他才停下。
他死死望著被子下面,克雷爾若隱若現的繃帶以及從繃帶邊延伸出來的淤青,這些猙獰的傷口都讓他的胸口感到一陣鈍然。所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我想……」克雷爾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您是不是更想聽一聽我的事情?」
他的手指在半空懸停,他為自己方才一時的衝動感到吃驚,也許就在那一瞬,他便真的要將指尖觸到那些傷口,就像是在用這種感覺去回應自己的不適,然後讓他的心遭受更為可怕的鞭笞。
可這種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深閉了一下眼睛,他想自己也許是一夜未眠才會這麼奇怪。他不該對任何人流露這樣的情懷,因為這種東西很容易讓他失去所謂的理性,從而阻礙他的判斷。
他沒有說更多的話,當華生躍上樓梯來到臥室門口的時候,他急切的聲音打破了克雷爾與福爾摩斯之間微妙的對視:
「太太,是赫德森先生來過這兒?」醫生匆忙問著,福爾摩斯這才後退了幾步與克雷爾稍稍拉開一點距離。但華生詢問的問題本身也帶著令人吃驚的內容:
「……」所以偵探重新回過頭,即便一言不發,他的眼睛也好像在向克雷爾確認這個情況。
床上的女人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仿佛在告訴面前的偵探這一切究竟有多麼不堪回首。
「您脖子上的傷……」華生幾乎是驚呼出來,他吃驚地望著那些淤青,「是怎麼回事?」他抬頭問道。
「……」克雷爾仿佛同偵探一樣,也得了失語症。她沒有說一句話,目光即便是從華生身上轉移到福爾摩斯,但顯而易見,她似乎更願與那位偵探交流。
有些東西她說不出口,比如昨晚的一切,懷特的知曉是迫不得已,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再說一遍,何況是在這麼多人面前。
而福爾摩斯則好像從她的目光中讀懂了這層意味,所以他才回過頭去看華生,試圖解釋什麼:
「我想醫生,也許你可以去洗個澡……」
「……」華生的視線在床上的女人與面前的男子之間打轉,覺察到什麼之後,他終於點點頭,「哦,是的,也許確實應該去睡一覺。不過太太,我想傾訴是最好的發洩方式,可以的話,請把一切都告訴你願意說的那個人。」他看向福爾摩斯,「關於這個人,我想你我都瞭解,也都十分信任。」
「謝謝。」克雷爾在聽完他的建議後,這才終於點點頭,感謝這位朋友地大度理解。
當房間門重新被闔上,福爾摩斯才終於在克雷爾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女人靠在床頭,望著他:
「是赫德森?」福爾摩斯直白地問道。
「是啊。」克雷爾慘笑了一聲,「是他,昨晚就這樣掐著我的脖子。」克雷爾說著摸了摸那些還在隱隱作痛的傷口,「這裡現在一定很糟糕吧?」她問福爾摩斯,而面前的男人則一言不發。原本的驚訝在現在已經化為具象的疼,他似乎從自己的大腦裡找到了好多種不同疼痛的感覺,最後定格在淤青那種牽扯著血管的痛:
「很疼。」他淡淡說出這個詞,像是無心,卻又讓克雷爾聽得清清楚楚:
「是…很疼。」克雷爾說道,「還有被咬傷的地方……」她說著用手捂住紗布蓋住的一個位置,而福爾摩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則下意識地皺了下眉:
「他要殺了你?」
「也許真的能殺了我。」克雷爾帶著自嘲說道,「但是卻做著比殺人更可恥的事情。」她的目光挪到了面前的被子,「……他把我按倒在床上。」她思忖良久,還是隱晦地解釋道。
「……」福爾摩斯明白這句話的意義,他簡直不願想下去:
「但幸好懷特拿著斧子威脅他,進而也救了我。」克雷爾繼續道。
福爾摩斯望著她,他不太會安慰人,但他確實對克雷爾這樣的遭遇感到了由衷的不悅,在內心深處,赫德森已經成為了比人更令人髮指的東西。
「我們會把昨晚的一切都要回來的,克雷爾。」結末福爾摩斯終於說道,他甚至還點了點頭,表示一種決心。
克雷爾沒有回答他,也許從昨晚開始,原本還在赫德森與福爾摩斯之間搖擺的克雷爾,已經被自己的前夫直直推到了對方陣營。懷疑在那一刻全部化為現實,雖然一切的衝擊很巨大,但也許接受才比較正確:
「您說的對,」克雷爾原本還愣在原處的目光終於抬了起來,「也許我遲早能補回昨晚的恥辱。」她看著福爾摩斯的目光裡,竟然閃爍起一點淚光,說出這句話的她經歷了痛苦的心理鬥爭,以至於在她得出必須要與過去一刀兩斷,必須面對從前自己的愚蠢時,她的心情無比沉重。
房間裡又是一段安靜,克雷爾抹了一下眼角,當她扭頭看向另一邊的時候,手指也條件反射地挪向了脖子。那裡還是疼的,像是在提醒自己什麼一樣:
「抱歉,先生,也許現在的我,不適合與你們談話。」她聽到自己說完這句話之後,另一邊的那個人也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站了起來,看著她:
「也許,你應該好好睡一覺。」
「……」她緊咬住嘴唇,將臉靠在膝蓋上的被子裡,「但我有些害怕。」她說道,「我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她面向牆,陰影裡,她說得異常無助。
「我想今晚我們還得繼續摩斯坦的事情。」福爾摩斯卻回答道。
「……嗯,你說得對。」克雷爾覺得自己不應該表現得這樣,但連她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在這個人面前表現得這樣軟弱,還那樣信任他。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太累了。
但就在她為自己那心思感到羞赧甚至唾棄的時候,她的肩上卻落下了一隻手:
「你不應該自責,錯的本就不是你。」他的手沒有挪動分毫,或許某種意義上,他也對自己的這個舉動表現得非常吃驚,「就只有今晚,克雷爾,這之後,我想我有必要去找一找赫德森的馬腳。」這大概是他能說出的最高規格的安慰的話。
克雷爾深閉了一下眼,在重新抬頭看向福爾摩斯以後,她才決定聽從他的話:
「讓摩斯坦小姐今晚來陪你也許不錯。」福爾摩斯看著她躺在床上這才提議道,克雷爾沒有回答他,她想至少在他們離開這棟公寓前,她必須好好睡一覺。
腳步聲重新響起,當這聲音在較遠的位置停下時,克雷爾才微微睜開眼。她看到福爾摩斯正站在門前,回頭看向她:
「從內心深處離開赫德森的你,克雷爾,幸福一定會與你左右。」
說完這句話,他終於離開了房間。
克雷爾閉上眼睛,在漸入夢境的時候,她依然會想起偵探這句帶著人情味的話。
※
醒來是因為樓梯上響起了一串腳步聲。
也許是昨晚那種恐懼已經植入了她的精神深處,才會讓她連聽到這種刻意放輕的上樓聲時,依然一身冷汗。
客廳仿佛有了一陣小小的驚呼,她不曉得是誰來了,但她能肯定福爾摩斯還沒有離開這裡。所以擔憂沒有出現,她想這一定是福爾摩斯的客人。
但很快,那群人卻好像向自己這邊走來,克雷爾尚未思考清楚,便聽到虛掩著的臥室房門被輕輕扣起,直到自己說了「請進」,他們才走了進來。
「天哪!克雷爾!!」迎面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唇,深色的外套下,白淨的臉已經被吃驚和擔憂占滿:
「瑪麗……」克雷爾愣了愣,她沒想福爾摩斯真的讓她來到這兒。
「這是怎麼了?」她立刻走到她的床前,當看到那突兀的繃帶後,她還是不由得皺了皺眉,「我絕沒想到,你會遇到這樣恐怖的事情!」她說道,「昨晚我以為自己是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卻沒想到,我的好朋友你竟然遭受著比我恐怖一百倍的事情!」
「……瑪麗。」克雷爾對於她的安慰感到了由衷地窩心,那始終都焦慮著的表情這才漸漸舒展了一點。
而當她抬頭看向門口時,才發現穿著深灰西服的男子,正看向自己的瘦削臉上竟然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Case 41.突然會面
摩斯坦的事情被順利解決,屬於她的大半箱子珠寶沉入泰晤士河裡,但她依然活得單純快樂,這是讓克雷爾最為欣慰的一件事。
這件事讓摩斯坦與華生的關係升溫不少,摩斯坦對他的好感已經無法掩飾。原本總在積極尋找接近機會的華生在這次案件中更是勇敢而盡責,這一下子就讓早已動搖的摩斯坦更是傾心。這個樸實而賢淑的女人,目光中對於他的贊許已是不言而喻。
克雷爾脖子上的傷口正緩慢痊癒,但心靈上卻一刻沒有安定。《四簽名》結束三天后的一個清晨,公寓的大門被一個十分有力的敲擊震響。當時克雷爾以及她的兩位房客正在用餐,說是要過來看望她的摩斯坦也在其中,而這個敲門聲卻把原本融洽的談話全部打斷。
是懷特開的門,樓梯上暫態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讓克雷爾以及在場的其他人都吃驚的是,當他們看清來者的時候,他臉上的怒意及擔憂真是毫無掩飾、全全顯露出來:
「維克多!」克雷爾吃驚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先是被他表情驚到的克雷爾,在注意到他那身淩亂的衣服以及冒出的鬍鬚後,才繼續小聲問道,「天哪,你這是怎麼了?」
「……」維克多皺著眉頭,他仔仔細細看著克雷爾,當目光落到她被高領刻意遮起的脖子時,他的視線終於定格。
摩斯坦吃驚地望著那站在門前的男子,印象中一個多月前,自己還一見鍾情的那個人並沒有這麼落魄,應該是更加活力而熱情,不是現在這種頹廢的模樣。
「果然……」他低聲囈語了一句,但即便如此,表情上的焦慮卻是有增無減。克雷爾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當她條件反射地將手指觸到脖子時,終於吃驚著轉過身。仿佛是被識破了一件錯事。她本不打算把這件事情告訴維克多,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哥哥一定會為此去和奧斯維德糾纏。但現在,眼見一切都已是紙包不住火。
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福爾摩斯坐在桌子的對面,清晨倫敦那米白色的陽光和煦無比 ,與陰影裡的維克多真是鮮明對比。
華生扭頭看向一邊的偵探,他似乎有些不悅,目光中那種驚人的威懾讓他更是摸不著頭腦。不久之後,福爾摩斯向華生使了個眼色,醫生了悟般地拍了下摩斯坦,請她與自己去清晨的倫敦街頭散步。
兩個都是聰明人,很快就從這種尷尬的場面中抽離。他們多少明白維克多忽然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但更多的,他們無法得知也不能得知。
當客廳裡只剩下三個人的時候,原本一言不發的福爾摩斯這才緩緩開口:
「特雷夫,你或許可以過來吃個早飯。」輕鬆的內容,可語氣卻沉重無比。克雷爾背對著維克多坐在餐桌前,無人知曉她的表情,但某種意義上,也正是因為她在逃避。
那站在門口的男子有些恍惚,半天才抬起頭抿緊嘴唇:
「福爾摩斯,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點的理由。」他非常不快,從遠處走向餐桌的時候,眼神裡都似乎帶著一種憤怒,是鮮少能見到的仿佛已經觸及底線的憤怒。
維克多拖出克雷爾身邊的一把椅子坐下,而女人則被畫進了陽光之中,抬起眼睛看著遠處的一個點:
「我在辦案。」福爾摩斯回答道,「這件事確實很難想到,但我承認,沒有考慮到這一層的我,也確實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福爾摩斯的話讓克雷爾聽上去有些彆扭,從來沒有一次,克雷爾說要他來保護自己,而福爾摩斯的回答卻顯得從一開始就應該如此。
所以敏銳的女人察覺到了這一層意思之後,立刻抬頭看向福爾摩斯的方向:
「你們是不是瞞著我什麼?」
這句話之後,福爾摩斯與維克多都住了口。平靜的客廳裡,三個人就像是油畫中的人物,被定格在那兒。
「我讓他代為照顧你。」維克多解釋完,克雷爾就立刻睜大了雙眼:
「照顧?」她皺著眉心看著身邊的兩人,「被照顧的人卻蒙在鼓裡?」她的視線看向身邊的維克多以及對桌的福爾摩斯,原來她與這位偵探忽然融洽起來的關係只是因為哥哥簡單的一個「照顧」?
「但福爾摩斯,我的妹妹卻險些丟了性命。」他有些暴躁,說完這些之後表情也怒意滿滿。
「維克多,等等,難道你不應該先解釋一下為何不告訴我麼?」克雷爾說完便帶著一點好笑看向他。
「但是特雷夫,你也沒有遵守與我的約定。」福爾摩斯反駁道,這一刻,克雷爾才明白上一回自己的哥哥遠道而來與福爾摩斯同室而眠,其實經歷了許多她所不知道的、也許真的算得上意義深遠的事情。
「那是我的自由,福爾摩斯!保護自己的妹妹天經地義!」他提高聲音反駁完,福爾摩斯便毫不留情地又一次反撲回去:
「可結果也如我所料,看看你的樣子,特雷夫!這簡直是自取滅亡!」偵探認真地說完,關鍵人物卻又完全是局外人的克雷爾終於站了起來:
「告訴我,你們到底瞞了我多少事情?」她皺起眉頭,這句擲地有聲的話結束後,卻換來了維克多和福爾摩斯的再一次沉默。
維克多沒有去看克雷爾,他滿腦子都是克雷爾那穿著高領的脖子。他覺得自己有愧於她,但他卻又沒法好好看著她同她說話,告訴她一切。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事情,她沒必要也不需要知道,因為維克多明白,如果克雷爾知道這一切,她定會阻止自己。而他最討厭的就是這一點。
「福爾摩斯,我們還是去你的臥室聊吧。」維克多明顯避開了克雷爾的問題,當說完這些後,克雷爾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光看向他,維克多在出生至今,還是第一次無視自己的感受,寧願背負被自己討厭的結果。
偵探同意了他的要求,起身便向自己的臥室走去。克雷爾咬住嘴唇,她的憤怒在心中蔓延,看到這兩個人同時消失在視線遠方的那扇門後,克雷爾終於大步走出了客廳。
生氣他們瞞著自己,生氣維克多不願分擔憂愁,以及生氣福爾摩斯的「照顧」。清晨的突然事件將她這些天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情緒又一併攪亂,克雷爾覺得可笑,卻又完全笑不出來。
也許如果自己不這樣任性,事情也不會朝著一發不可收拾的方向前進。
維克多與福爾摩斯的交談並不很長,大概也就二十分鐘左右。當克雷爾聽到自己臥室外傳來腳步聲的時候,她沒有開門。她想既然如此,那就徹底的甩開手吧。
她明顯聽到維克多在自己門前停駐許久,她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咚咚」直跳。可那個男人並沒有敲門、沒有道別也沒有解釋,他走下樓梯,克雷爾同樣賭氣般的沒有走出門。
彼此之間的這一次任性卻讓許久之後的他們體會到了絕對的後悔。
當腳步聲完全消失後,克雷爾才打開房門,站在樓梯最上方,正好迎面遇上了正要上樓的福爾摩斯的目光:
「你們說了什麼?」克雷爾依然擰著眉心。
「沒有什麼。」
「您又在糊弄我,先生。」她說道,「也許還是年輕時的我更冷靜。誤以為同你的關係變和睦了,原來只是看在維克多『照顧』兩字的面上。」克雷爾心情很差,她對福爾摩斯的不滿,已經從這些話中赤-裸裸流露出來。
而福爾摩斯卻忽然在下面的樓梯上站住,他灰色的眼睛此刻就像是一隻鉤子,瞬間的威脅讓克雷爾立刻就閉上了嘴:
「克雷爾,你的不信任在讓你憤怒的同時也讓我憤怒。」他鮮少會說出這樣的話,生了氣的福爾摩斯克雷爾幾乎沒有見過,而現在,面前這個人卻將這一面毫無掩飾地展露出來。
「……」女人仿佛是被他的這句話驚到,在後退的時候,她的表情也跟著由不悅變為了疑惑。
福爾摩斯望著她,在互相之間僵持到一種奇妙的境地時,他終於重新抬起腳,向樓上走來。
克雷爾絕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解釋,所以當一切發生時,才會表現得那麼令人吃驚。女人目送著他從自己面前走開,直到福爾摩斯走到客廳門前的時候,她才重新開口:
「等一等!」好像是這個人如果真的走進去的話,自己就會錯過些什麼。可當他真的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克雷爾的時候,女人又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折中的,她才張張嘴,「那個…你後來……」她看向福爾摩斯的目光有些微妙,而逆光裡的這個男子卻還是慣常的鎮定,「……你後來有沒有問清維克多今天這身落魄打扮的原因?」
「他是為了保護你。」福爾摩斯回答道,「不要懷疑,他也許是這天底下最愛你的那個人。」
Case 42.車廂密談
克雷爾坐在窗邊,冬季英國的草場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觀賞的景色,但她還是坐在那兒,一隻手撐著下巴,側頭專注地望著日出。
空氣寒冷,從口出呼出的白氣讓她更加確信這種寒意。而她卻只是坐在窗前,認真注視著這一切。
如果沒有結婚,她和維克多應該還生活在這裡。然而父親的突然離世卻讓他們瞬間各奔東西。克雷爾一遍遍後悔自己將青春獻給了一個並不值得的人,而現在,另一個應該好好去愛的人卻行蹤渺茫。
維克多那一次的突然出現讓她吃驚不小,但在吃驚的同時,她更擔心的是他的狀況。他忽然出現又忽然失蹤,福爾摩斯似乎知曉什麼,可事實上又知之不多。她從倫敦離開,獨自來到這兒,為的只是尋找維克多的下落。他仍會定期拍電報給她,但人卻並不在特拉伊了。他的茶葉園似乎從秋季開始就瀕臨倒閉,而這正是她搬入倫敦貝克街的時間。接近年關,他卻下落不明,在這麼長的時間內,他究竟去往何處,他究竟匆忙追尋些什麼?一夢醒來,克雷爾覺得最糊塗的人總是自己。
維克多當然不在這兒,他投身于一件連他最親愛的妹妹都不曉得的事業之中,而她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有多擔心這個天天煩著她的親哥哥。
從諾福克郡的老家登上回倫敦的火車,克雷爾心情鬱結。從故鄉稻田裡升起的太陽此刻卻沒有半點溫暖,它淹沒在冰冷的空氣中,卻刺傷著她的眼睛。深紅的日暮在天空中塗抹出一條血痕,淌入她心中最虛弱的位置。乘務替她提著行李箱,她穿著一條橄欖色的長裙,肩上則是雪白的狐狸毛,但這都抵不過來自周遭的寒意。
當她穿著高跟鞋踏上四車廂的時候,滿腦子都是童年時的那些故事。維克多在草場上追著她跑,樹林裡的野兔,以及夕暮下向他們走來的父親。她安靜地回憶著這些,這才發現,似乎從她婚變伊始,有些東西就開始緊隨其後,朝著他們張牙舞爪。
但她說不清那是什麼,如果說她從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個奇跡的話,那麼現在才是苦難的開始?才是練就一個外來者的開始?
火車的汽笛在頭頂響起,克雷爾這才回過神來。她原本托著下巴的手掌被撤下,她望著窗外的一切,望著那些站在月臺上沖著窗戶裡揮動手和帽子的人,她想這其中甚至不曾有一個是向她揮來的。
但不久,她便發現了一點離奇。
也許真的是方才的自己太過走神,直到現在,她才吃驚的發現了一個情況:那就是她所處的四車廂裡竟然空無一人!
若是能早點意識到這一點的話,她也許不會走上車廂。她明白自始至終,自己身邊總縈繞著一些危險,所以連這一回出門,她都是避開了偵探,突然離開的。然而現在,她所處的這節空蕩蕩的車廂,卻將她心中的那種不安瞬間激發到了頂峰。
從一開始,她就攪在旋渦的最中心,在感受著來自每個方向的擠壓之後,她最終吃驚的發現,她依然逃不開那種力量。
火車已經起步,她知道自己沒有機會走下車廂,所以她不得不抱著一絲幻想,徒勞地在座位上呼喊乘務員。
——當然,徒勞只會是徒勞。
而這呼喊不久就被一個腳步聲所打斷。
那是從車廂深處傳來的,攪拌著遠方血紅的日落,讓克雷爾感到了一種徹骨的不安。影子被斜斜地拉開,從她看不清的車廂深處延伸到了她的腳邊。
克雷爾明白自己現在心跳有多快,同樣,她也知道周遭那簡直像是扼住她脖頸的感覺究竟有多糟糕,但她現在能做的除了等待便再無其他。像是一隻等待命運的貓,克雷爾高貴地抬起頭,望著腳步聲的源頭。
當陰影被窗戶外的光驅散,那個人也終於出現在這血紅色的日暮下。
克雷爾死死盯著他,那是一位紳士。
他微微佝僂著背,腦袋向前伸著。他戴著一頂寬簷的高筒帽,在幽暗的環境下,克雷爾並不能將他的長相看得很清楚。紳士身上則是一件乾淨的呢料大衣,他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不見半點兇惡的意思。
克雷爾曾以為從陰影裡出現的會是奧斯維德,但她顯然錯了。這不是奧斯維德的體型,她知道自己一定沒有見過這個人。
那個人在她面前略微頷首,隨後便在克雷爾身後的座椅上坐了下來。
克雷爾警惕地擰起雙眉,在朝後略微望了一眼後,那個男子便開了口:
「您好,夫人。」
「……」克雷爾頓了頓,她沒有立刻回答他,思考一會兒後,她終於問出了自己現在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你是誰?」
「這不重要,太太。如果您一定想知道的話,您可以稱呼我為教授,一個好心人。」
「……好心人?」克雷爾帶著一點冷笑問道,「教授,您包下這個車廂是否太過奢侈?」
「這是為了我們談話的私密性考慮。」那個男子背靠克雷爾,說得很是輕鬆。
「好吧,那麼現在開始這場絕密談話如何?」克雷爾看著面前空空如也的車廂,對身後的人說道。
「當然。」他聳了聳肩,「我只是希望您能離開貝克街。」
「……」克雷爾全身顫了顫,她絕沒想到這個人能如此輕易地說出自己居住的地址,這讓她感到可怕。她僵直著身子一言不發,直到對方微笑著重新說道:
「夫人,我在徵求您的意……」
「為什麼?」克雷爾打斷了他,急促問出的原因除了疑惑外,其實還有一層心虛。
「您的房客不是個安分的人。」他淡淡說道,即便克雷爾看不到他的臉,她也能想像他臉上平靜的神色。
「……」又是一驚,但相較前一次,克雷爾已經能漸漸適應目前嚴峻的情勢,「您是說福爾摩斯先生?」
「哦是的,本來早就想讓您離開那兒了太太,但似乎,赫德森三番五次邀請您都沒有成功。」他平靜地說完這些之後,克雷爾終於忍不住從座位上突然站起來。她的心臟在狂跳,這個人的一切她現在都十分好奇。她一直覺得自己周圍除了赫德森還有一股更為可怕的力量,它讓自己身陷囹圄,甚至差點喪命。
曾經那些朝她奔來的馬車,霍普帶著深意的視線,以及小巷裡與他們交換資訊的那個路人,那條忽然消失的毒蛇……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與那股力量相遇,然後又擦肩而過。一切只是因為那力量不願與他們正面交鋒,所以他們才會一次次與這力量失之交臂。
但那不失為一種幸福,雖然他們總在苦苦追尋那力量的真相,但當它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卻忽然變得膽怯。說到底,她喜歡冒險全是因為她對未知的渴望,而她自己本身則是害怕那種真正的危險的。
「……你是誰!」克雷爾實在無法忍耐那種恐怖的感覺,所以她重新問道。說完這一切後,她終於轉過身。身後依然是那頂高筒帽,它平靜地靠在椅子上,卻讓克雷爾的心七上八下。
「我說了,您可以稱呼我為教授。」他笑了笑,重新回答了一遍。但克雷爾已經不滿足於這樣的答案,她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一切,所以她從自己的座位走到了他座位的對面。不顧顛簸,不顧那如血的夕陽,她只是想要知道那黑洞的中心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當那個男子將視線對向站在他面前的克雷爾時,女人明顯看到他微微上揚的唇角:
「如果您只是好奇我的樣貌,我並不避諱讓您看見。」說著,他便摘下自己的高筒帽。已經默然無語的克雷爾只看到一個男人微眯著眼睛,他似乎臉色不大好,但臉卻刮得光光的。給人一種很嚴謹甚至帶著些許禁欲的味道,但他身上也確實有著教授的氣度。
看到男子長相的克雷爾顯得愈加沉默,除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之外,她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所以他們對視了很久,火車車輪咬合軌道時鏗鏘的聲響,從窗戶裡流進的風,以及來自遠山之後的最後一點陽光,它們充斥著整節車廂。克雷爾的心臟在遭受了這一層又一層的威逼後,終於漸漸走向平和。許久,她才張開嘴:
「你想幹什麼?」並不響的聲音,卻帶著沉重的語氣。
「這只是一次愉快的建議,女士。請您與福爾摩斯先生撇清關係,可以的話,請您規勸那位偵探先生,別讓他自作聰明、玩火*。」
「我與他沒有關係。」克雷爾低吼道。
「您的《血字分析》我可看了,如果那都不算有關係的話。」他帶著一絲嘲諷說道。
「……」克雷爾沉默著望向他,咬著嘴唇沒有繼續下去。
火車開始減速,第一站即將停靠。那個神秘的男子則重新戴上帽子,他站起來,從她身邊繞開後,便徑直向車門走去。
「如果我選擇無視您的建議會如何……?」克雷爾終於抬起頭看向他的背影。
「會很不妙。」他簡單回答道。
「您會殺了我?」克雷爾反問。
「會有人替我做這件事。」他回過頭看向克雷爾,表情紋絲不變。
車軌與車輪摩擦著終於停止,當那有節奏的聲音消失後,月臺上的人聲開始嘈雜起來。開門之前,他忽然說道:
「哦,對了。」他的聲音引起了本已神經脆弱的克雷爾的注意,「別學你的哥哥特雷夫女士,那才是最愚蠢的行為。」他說完,終於迎著開門走下了火車。
克雷爾吃驚地望著那個方向,當她想起時才追到門口。他竟然知道自己哥哥的下落,克雷爾必須要問清這一切!但這一站上車的旅客卻堵住了她的去路。她咬著嘴唇,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法抓住這個人,她只能眼睜睜地望著他離開。
當他淹沒在人群深處時,也僅僅是毒蛇重新回到樹洞。他已經將她圈住,只要願意,毒蛇很快就會重新出洞,然後毫不留情地咬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