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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清穿)後宮升職專家》作者:顧四木【完結+番外】

《(清穿)後宮升職專家》作者:顧四木【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4828個瀏覽者
文案:
  
姜恆看了一本雍正朝的清穿小說。
文中女主家世出眾容貌過人,只因性情內向單純,在後宮裡避世無爭吃了不少苦頭。最終才被皇上發現內心真善美,在大結局過上了安穩的妃嬪生活。
次日,姜恆發現自己變成了剛剛通過選秀入宮的女主。

作為職場升職專家,姜恆覺得十年後才熬到妃位,實在是有點慢。
她拿出了敬業的態度:工作,我是認真的,專業的,持之以恆的。升職加薪,是我該得的。

一年後。
眾妃嬪:卷不動了卷不動了,你行你上吧,我們躺平了。
雍正爺感慨不已:誰料這後宮之中,朕竟得一知己啊!

---

執政十三年,宵旰焦勞一朝病逝的雍正爺再次醒來後,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奇怪的世界。在這個大清,自己的主業居然是跟妃嬪們虐戀情深。
心裡有一百個工作計劃的雍正爺挽起了袖子:談什麼戀愛,朝中紀綱未整,百事待興,都給朕肝起來!

這是兩個穿越到言情小說裡的工作狂,新的啟程新的故事。
注/排雷:並非歷史上的清穿,時間線有較大改動~

內容標簽: 清穿 穿越時空 宮鬥 歷史衍生 輕松
搜索關鍵字:主角:姜恆 ▏ 配角:雍正朝眾人 ▏ 其它:清穿

一句話簡介:升職加薪後宮生活

立意:辛勤工作,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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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信妃錄

  這是紫禁城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

  難得京城中有這樣晴好卻不熾熱,溫度濕度風度都恰到好處的天兒。

  昨夜下過一陣小雨,清晨的空氣中漫著微甜的泥土香氣,透著濕漉漉的微冽與清爽。

  姜恆推開半扇棱紋窗。

  她住的這一間屋子,窗口正對一株玉蘭花,春日時節,滿樹白色盛放的花朵像是停了一樹的鴿子,頗有些景致可賞。

  這是間朝向和大小都很不錯的房間——在這會子的儲秀宮,能住到這樣的房間可不容易。

  窗外晴好的天和煦的風,讓姜恆這兩日頗為電閃雷鳴的內心,獲得了短暫的平靜。

  說來,任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變成了剛通過選秀的秀女瓜爾佳氏,鐵板釘釘來給大清世宗雍正帝當妃嬪後,都很難一時間樂呵呵接受。

  畢竟這妃嬪做著做著,很可能就變成了廢品。

  姜恆的名字是爺爺起得。

  老爺子是老一代苦過來的古板老人家,信奉勤勞肯吃苦帶來一切。

  給孫女一個恆字,是盼著她做一個持之以恆的人。

  而姜恆,也沒辜負過這個字。從小時候起,她骨子裡就帶著一股子韌勁兒,很有些蒲葦韌如絲的意味。

  現在想來,這場奇幻的穿越,最初的契機,是她聽到了兩個同事的對話。

  「你說姜組長這樣的工作狂,會有男人看得上?看著吧,將來她保管孤獨終老!」用小勺攪咖啡的聲音本該不大,卻被女同事攪出了搗蒜的動靜,可見心中生氣。

  姜恆挺理解她背後念叨自己的緣故,畢竟這位同事剛因為統計報表出了錯,被上司點名讓她跟自己學習,心中有些氣惱也在所難免。

  另一個同事純粹就是跟著過過嘴癮了:「可不是嘛,姜組長那性格,干什麼都要按時按點,有今天沒明天似的。不論男女,那正常人都受不了啊!」

  姜恆端著咖啡聽了半分鐘——多余的時間她也沒有,還要回去趕新方案。

  只是她從來不是個吃啞巴虧,被人罵了還含淚憋屈著回去自己氣的肝疼的人,於是就准備走出來對線兩句。

  誰知這一走,就踩中了地上的一灘水漬滑倒了。

  而這一滑,就滑下了中國上下五千年。

  當然說滑了五千年是誇張了,不過滑了幾百年還是貨真價實的。她從頭暈中醒來,發現自己來到了清朝雍正帝一朝,成為了新入宮的一名貴人。

  在清朝歷代皇帝裡,雍正帝是姜恆最喜歡的皇帝,沒有之一。倒不是什麼於國功績千秋功過這種史書也爭論不休的帝王成敗。而是雍正帝本人,是姜恆的心頭好。

  她近來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偶然看到雍正爺批在折子上的朱批:「凡興一役,舉一事,必先盡其心、殫其力、謀之人,才能聽之天,而後冀有成功。」

  穿越到雍正帝的朝代,可以說是姜恆對這個不滿意的公司(大清後宮),為數不多暫時留崗奮鬥的緣故了。

  要說更重要的緣故,那就是求生欲了。

  想想那些穿越到『恐怖求生無限流文』的穿越前輩們,都努力掙扎求存,姜恆覺得自己這樣的開局,很不該放棄。

  但很快,姜恆就發現,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首先是自己穿過來後,繼承記憶裡的人和事都格外耳熟;其次是當今皇上雍正帝的年紀,似乎也才三十多歲,跟她從書本裡的學到的歷史不相符。

  姜恆驚覺:這不是歷史上的雍正朝,這是一本她才看過不久,一本名為《信妃錄》的小說。

  姜恆有一個不為人知,自得其樂的愛好。她很喜歡看鹹魚文!看著文中的女主不爭不搶安安穩穩過小日子,每日吃吃喝喝,遇事往後退只是在旁躺著看戲,就覺得像是給自己充了電一般。

  可現在,她居然穿成了這樣的鹹魚文女主。

  喜歡看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她喜歡冰可樂,但她真不會制冷。

  躺平做個好人,然後把一切交給命運,是她喜歡看的文,但實在不是她的專長。

  春風送來院中幾位秀女的話音。

  或許也不只是春風的功勞,而是她們特意在用一種姜恆能聽到的聲音說『悄悄話』。

  「貴妃娘娘壓著咱們在這儲秀宮不得出去,豈不是白誤了時日?」誤了什麼時日不必明說,人人都清楚,是怕誤了面聖的時機,誤了得寵的前程。

  有人挑頭說開這話,附和的人就多了。

  幾聲附和後,忽然有一道女聲另起了話頭問道:「咱們都被困在這儲秀宮裡,都是一般境遇,怎麼信貴人一點兒不著急?每日也不出來跟咱們一同說說話,排解一二?」

  信貴人姜恆,坐在窗邊供坐臥賞景的高低炕上,聽她們提起了自己,就聽得更認真了。

  關於她不加入群聊,這些秀女又會怎麼說呢?

  春風送來的聲音,語調都變高了,生怕姜恆聽不到似的:「信貴人啊,人家可是第一日入宮參選的秀女!出身大族,阿瑪的官位又高,當然自矜身份,才不跟咱們一起著急呢。」

  姜恆在窗下聽著這話的語氣,覺得酸的都可以泡出一罐子腊八蒜了。這樣的酸話落在她耳朵裡,她內心毫無波動,甚至因為想到腊八蒜還有點想吃餃子。

  也不怪有人說話酸,說來,這第幾日進宮參選的秀女,可是有大講究的。

  宮中選妃嬪稱之為大選,所有滿、蒙、漢八旗在旗的適齡姑娘都得參選,人數眾多,一兩日自然是選不完的。

  這時間線一拉長,入宮參選的先後順序就重要了起來:畢竟皇上的時間寶貴如珍珠,那是不可能天天屈尊坐在這選基層員工的,基本也只有第一日會露面,相當於給這項儀式剪個彩,開個場。

  故而這第一日入宮參選的秀女,公認是最佳的一批。

  當然,不是指她們容貌身段最佳,而是指投胎水平最佳,一出生就攤上了好爹——須得滿軍旗與蒙軍旗二品及以上官員府上的適齡姑娘,才能第一日入宮備選。

  這當真是考驗投胎技術,畢竟爹是大器晚成型的高官之女都趕不上趟。

  只有這一天國之重臣們的女兒參選完畢後,之後的日子,才按照八旗劃分,按一天兩旗秀女入宮的流程選下去。

  排到後頭的秀女,基本難親眼見到皇上龍顏。

  而其中有些秀女自詡美貌才情,必能引皇上注目,卻從開頭就矮人一截錯失被皇上親選的機會,心中就格外不甘,逮到話頭當然要酸一酸。

  姜恆也就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反正她是被酸的那個。

  說來在看書的時候,姜恆就發現女主贏在了起跑線上後,就直接躺在起跑線上。

  其實若她穿越的是真實歷史,躺平也未嘗不可,橫豎家世擺在這裡,按部就班的過日子等著升位份也是一條穩妥之路。

  但問題是姜恆看過這本《信妃錄》,若是女主現在躺了,在將來五到十年裡,會受到前赴後繼的欺負,最後才能得到『苦盡甘來帝王憐愛』的終局。

  姜恆能吃苦,但真是個不吃氣的人。

  她決定支棱起來,既然贏在了起跑線上,那這場馬拉松,她就一定會持之以恆的跑完。

  姜恆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繼續聽外頭的秀女小團體說話。

  雖說她看過這本小說,熟諳劇情,但現在這裡已經是一個真實的世界,這些人也都是真實存在的,不再是書上沒名沒姓的『一個秀女』『另一個秀女』。

  不出意外,她們將會是自己未來一生的同事。

  姜恆還是准備認真收集些信息,無論是關於這個朝代,這個宮廷,還是這些秀女本身的出身性情。

  情報就像是銀子,多了總比少了強。

  外頭的秀女團依舊在議論年貴妃,雖不敢直接言語抱怨,但怨憤之意仍舊從語氣中溢了出來。

  姜恆對照記憶中的劇情,邊聽邊點頭:嗯,也難怪這些秀女這麼憤慨,實在是年貴妃這一回的行事太過了些,生生攔住了這一批新人的前程。


第2章 試用期

  若說投胎的學問和運氣,年貴妃也很是不差,除了出身是漢軍旗這一點略有遜色外,單看其父兄的官位,年氏亦是妥妥的起跑線式贏家。

  其父年遐齡是正二品的湖廣巡撫,其兄年希堯和年羹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官位都沒有低於正二品,尤其是年羹堯,現任從一品川陝總督,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就已經是鎮守一方的要員,人人都道將來前程必然更大。

  上天似乎格外偏愛年貴妃,就那一點出身是漢軍旗的遺憾,上天也給了她過人的美貌和才情作為彌補。

  【年氏入雍親王府,就如同朝陽升起令群燭無光般,將雍親王胤禛的側福晉和侍妾們比的黯然無光。】

  在《信妃錄》原著中,年貴妃絕對是頂流級別的配角。

  女主走的是溫柔無爭,風中搖曳的真善美小白花之後期發力長跑路線,而年貴妃則是轟轟烈烈纏綿悱惻卻後勁不足的璀璨煙花終將凋零路線。

  在前期的故事線裡,寫書人對年貴妃的著墨極多,尤其是對她的美貌和得寵,那是正面描寫和側面烘托都不落下。

  因而這會子哪怕不聽外頭的新人秀女團議論,姜恆也很清楚的記得,這回年貴妃做了什麼事兒。

  且說《信妃錄》的時間線,並非歷史上的大清時間線。在這個世界裡,四爺不僅提早了十年,年僅三十五歲就登基為帝,還是個『冷峻嚴正卻俊美過人,』收割無數芳心的帝王。

  然而作者給了四爺言情男主頂配式英俊容貌,給了他提前登基的優厚條件,卻也讓他少了幾個子嗣。

  歷史上的年貴妃,入雍親王府十年,生育了三個阿哥,可在《信妃錄》中,甭管是雍親王府年側福晉還是宮中的年貴妃,這幾年來都沒有生養。

  不過歷史上的年貴妃,雖育有好幾個孩子,但所有的孩子都陸續夭折沒有一個長大成人。若是她本人能選擇,不知這兩種傷痛會作何選擇。

  史冊且不論,只說《信妃錄》的世界裡,如今雍正帝的兒子只有三個——齊妃李氏所出的三阿哥弘時,熹妃鈕祜祿氏所出的四阿哥弘歷,裕嬪耿氏所出的五阿哥弘晝。

  其實對於帝王來說,有三個兒子並不算很少。

  要是把雍正帝放在明代,這子女數目已經能到中游水平了。甚至在大清的晚期,有三個兒子都絕對是超額完成任務的帝王。

  無奈,雍正帝所處的年代在生孩子方面太卷:其父康熙爺於子嗣上簡直是天賦異稟,哪怕去掉許多夭折的孩子,也留有幾十個子女。於是在先帝龐大的子嗣數據庫對比之下,就顯得雍正帝瓜果稀疏,讓人說不響嘴。

  姜恆記得,自己看的不少清宮劇和小說,都會提一提雍正帝子嗣少這件事。還有人因此戲稱的雍正帝在一堆兄弟裡殺出來登基是『地獄模式』,而他因兒子稀疏,乾隆帝就變成了『簡單模式』,輕松勝出。

  於是在先帝爺過了周歲祭禮後,在太後娘娘的主持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選秀活動。太後旨在要讓皇上的後宮百花齊放,當然最重要的是百花齊放後要多多結果,兒女都好,十個不嫌多,八個不嫌少,反正皇室都養得起。

  據說太後還給皇上制定了一個五年至少抱三個的『五三』小目標。

  但這場選秀無疑深深刺痛了沒有子嗣年貴妃。

  雖說她正當妙齡,然她已專寵近五年卻沒有過身孕,許多人都暗諷暗疑,甚至連她自己都懷疑自身體質是很難有身孕的。

  這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也是年家上下的心病。

  皇上只有一個,天子之心再胸懷博大也是有限的,裝下整個天下後,留給後宮的就不多了。

  在這宮中,又素來有皇嗣重於妃嬪的說法。

  於是在年貴妃看來,這一批新入宮的秀女,不但是來跟她搶皇上寵愛的,更是來跟她搶未來的生存空間的。

  她怎麼能忍。

  姜恆不知道歷史上的年貴妃看著四爺登基後,新人們一個個入宮忍沒忍,反正這書中的年貴妃可是沒忍:她精准出手,以協理六宮的貴妃身份,將這一次通過大選入宮後的十六名秀女暫且都壓在了儲秀宮。

  美其名曰,新人入宮應先習宮規,有所教化,知道如何做一名宮妃,才能更好的做好妃嬪,共建和諧後宮。

  實際上制定了圍欄計劃:讓新人們在儲秀宮進行為時一個月的宮規學習,這還不算完,最後新人還要通過教習嬤嬤們的考察,考不過的照樣不能出儲秀宮,要繼續『深造』。

  姜恆倒是很習慣:這就是新人入職試用期嘛,一個月其實不算長,一般三個月才是基本量,很多單位還是六個月沒有獎金的試用模式。

  而試用期考核,考核通過才能正式留用,在她這種職場出身的人看來也很是正常。

  但在這後宮是絕對的不正常!

  秀女們是抱著『姐姐能做貴妃,妹妹也能』的心態進來的。

  許多人是以現在的太後娘娘,也就是康熙爺的德妃為榜樣人物的。德妃娘娘出身並不高,卻因多番生育子嗣得以妃位,更靠著兒子做了當朝最尊貴的女人。

  大家進宮來,是奔著這個目標去的,可不是奔著被你年貴妃當菜扔在儲秀宮發霉來的。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這後宮裡,別說三十年了,三年甚至三個月都可能風雲突變,盛寵更迭。

  在幾位野心勃勃的秀女們眼裡,專寵五年的貴妃已經是過了最好花期的舊人,是自己這些新人們才是將來的閃耀新星。

  便是本沒有什麼野心的秀女,被選進宮自然也是想老老實實做天子嬪御,太太平平過自己小日子的。結果進宮兜頭先挨個悶棍,直接被關在了儲秀宮,要學上最少一個月的規矩,此前不許出門,綠頭牌更不可能被放到御前。

  無怪新人們皆是滿腔憤怒。

  「宮中還有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做主呢,偏是貴妃出頭將咱們關在這儲秀宮裡。」

  「學規矩也罷了,可咱們這麼些人,統共派四個嬤嬤四個丫鬟來服侍,才真是給咱們下馬威!」說這話的聲音,姜恆還聽了出來,是奉天府尹之女馬佳氏。

  她的出身在這一批秀女裡僅次於女主,因嬌生慣養頗有些跋扈性情,對年貴妃『關押』她們學規矩是最為不滿,對這儲秀宮裡寥寥無幾的服侍人則更是一肚子火氣。

  在馬佳氏看來:就這幾個下人,在家裡服侍她一個人都嫌少!貴妃故意就指給她們這麼幾個人,就是苛待折騰她們,想借此將她們一舉壓服。

  姜恆看了看時辰鐘,回去慢悠悠把被褥整了整:服侍的人不多,許多活兒她們甚至需要自己干。

  這確實是年貴妃的下馬威。

  但話說回來,要不是這儲秀宮宮人這麼少,這群秀女團也不敢在院子裡叭叭叭議論一位協理六宮的貴妃。

  果然,在兩位嬤嬤的身影出現時,外頭的秀女團立刻作鳥獸散,還有那乖巧伶俐的,主動招呼道:「嬤嬤們今日倒早,真是辛苦。」

  邊搭話邊絲滑溜走,仿佛方才站在樹下義憤填膺抱怨年貴妃鎖著她們學規矩,都是姜恆的一場幻覺。

  不多時,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宮女走進來,屈膝行禮:「奴婢給小主梳發。」

  這回入宮,只有姜恆一個貴人,另有幾個常在,剩下些容貌秀美出身有些低的秀女只得了答應的位份。

  故而每日晨起,甭管是送熱水還是梳妝,姜恆這裡都是頭一份。

  貴妃派來的教習嬤嬤,還特意在頭一天就點出來了這件事:「這宮裡頭,是最講究位份上下尊卑的。如今儲秀宮人手少,一應事宜自然先緊著信貴人,其次是幾位常在,答應小主們凡事都得略等一等。」

  這就是秀女團對她敵意頗大,酸味滿滿的緣故。

  同樣,這也是書裡女主從入宮起就各種坎坷,屢屢被人欺負陷害的起始。可以說,年貴妃從一開始,就把最有威脅的新人孤立了起來。

  偏生女主還是個柔軟內斂的性子,像是一只散發著香氣的小包子,吸引著各種陷害和敵意。

  姜恆入過職也跳過槽,經過不止一個試用期。

  但這個試用期,顯然頗具挑戰。


第3章 四大金剛

  儲秀宮與這紫禁城中其余宮殿規格大同小異,都分前後兩殿,正中是坐北朝南的正屋,東西兩側各有房舍呈『凹』字狀。

  一宮門面似的正殿正屋乃嬪位及以上的主位住所,她們這一批新人沒有職稱達標可以入住的人,就都分在了除主殿外的各個房間內,主殿正好做了教習嬤嬤們上課的教室。

  且說能到這儲秀宮裡來教導新人嬪妃的嬤嬤,來頭當然都不小。

  被秀女們稱為『四大金剛』的四位嬤嬤,分別來自於四個地方——皇後宮裡自然有一位,中宮派人來教導新人宮規是最光明正大的,其次是協理六宮的年貴妃處當然也要塞進來一個,畢竟她是此次新人學規矩的倡導者。

  其余兩位,一位是敬事房多年的管事嬤嬤,專門負責給小主們介紹宮中太監宮女刑罰規矩。據說她親手調教出來的宮女,夢裡都會背宮規,針線活計也一個賽一個的鮮亮,絕對是各宮妃嬪搶著要的高素質人才。

  換句話說,這位嬤嬤就是這宮裡的宮女『高考工廠』,輸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優秀人才。

  剩下一位,卻是太後宮裡的。

  按說太後宮裡的嬤嬤應當是領頭人,然而太後的意思卻是這是後宮事,應交由皇後處置,她這裡不過撥一個老嬤嬤來,給新人們講講古罷了,並不能擔事兒。

  皇後聞言也就心裡清楚:太後這只是要放一個耳朵過來,而不是要插一只有力的手進來。

  也是,自己一個皇後一時竟沒壓住年貴妃,讓新人的安排出了意外,若是這會子再被太後宮裡拿了這教導新人的主導地位去,那皇後就越發尷尬了。

  故而皇後倒是很感激太後此番給她留了余地。

  當然新人們不知道這幾個嬤嬤的安排中還有這麼多學問,她們只知道一點:這四大金剛哪一個也惹不起!

  別看她們已經是紫禁城裡名義上的小主們,但論起這在宮裡實際的生存能力和影響力,還真不如這幾位老嬤嬤。

  因此教習嬤嬤的一應安排,她們俱要聽從。比如現在,所有新人在梳洗完畢後,都要齊聚正殿一起用膳,她們也只好帶著不滿遵從了。

  主要是嬤嬤們的理由聽上去格外有道理。

  一來:秀女們剛入宮位份低,也都不是一宮主位,以後要陪著主位做副席的機會多了,不如趁現在就多熟慣一二。

  二來:如今儲秀宮裡的用膳全部都是按照宮裡宴席的規矩來的。旨在現在就讓她們開始練習作為天子嬪妃出席各種年節下宗親誥命俱全的宴席,以防將來怯場出錯。

  姜恆相信以上兩條原因,都是真的。

  但那位主管培訓她們行走坐臥的葉嬤嬤笑眯眯說出來的『三來』,姜恆就當瞎話一樣,讓它隨風而去,根本不信。

  這位看起來很好說話的嬤嬤,來自貴妃宮中。她笑得眉眼柔順極為可親,說(忽悠)道:「小主們是同一年入宮,這可是難得的緣分,以後要分宮各自去住,如今難得有相處的時日,同食同寢,彼此也可親厚些。」

  姜恆心道,這是生怕她們各自在屋裡用膳,彼此沒機會起摩擦打不起來吧。

  畢竟貴人、常在、答應的份例都不同,明晃晃擺在桌上的,就是姜恆的早膳比常在們都多兩道點心,兩道小菜,以及一品紅棗銀耳粥。

  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古通禮。

  其實說實在的,就貴人這個位份,多出來的菜品絕不是什麼奇珍菜肴。

  叫姜恆來說,這猛然到了大清,伙食的平均水平目前看來還是下降了的:她之前很會在吃喝上寵愛自己,在她看來,美食的享受足以撫慰心靈和肉體的勞累。

  到了大清後宮,每頓看起來盤子碗的數量頗多,吃也吃不完,可質量有待商榷。

  妃嬪們忌諱吃味道重的東西,像她從前愛吃的蒜蓉爆炒小青菜之類的做法,基本是不會出現的。

  起碼在如今的儲秀宮,是『發什麼吃什麼,不吃就餓著』制,估計等以後她有了自己的宮室和小廚房,才能自在些。

  就為了這個,她也得努力升職加薪:主位才能在宮裡安排自個兒的小廚房,貴人的膳食都要走後宮大膳房的。

  話說回來,雖然貴人份例多出來的兩碟子點心和小菜都是平常物,然而同殿用膳,眾人目光炯炯看著旁人的餐食——姜恆就算每日多出來兩個空盤子擺著也有人不舒服。

  比如趁著嬤嬤們還沒入殿,搶先發難的馬佳氏:「我脾胃不好,夜裡反酸,信貴人的早膳份例裡有一道山楂餡兒的酥餅,不如給了我吧。」

  姜恆其實不愛吃山楂餡的點心,她總覺得酸甜不能混雜。要不就直接吃酸酸的山楂糕,要不就吃甜點心,這種甜兮兮干簌簌的酥皮裡,包著一些酸沙山楂餡的點心,她有點接受不能。

  要是真有秀女脾胃不適想要吃點山楂餡兒的點心,姜恆是很樂意分享的。

  但善意的請求和惡意的索要,她還是分得清的。要連馬佳氏這種淺顯的惡意也瞧不出,她早在職場上被人吃了。

  姜恆轉頭一笑:「按太醫院的規矩,脾胃不好就該餓兩天,馬佳常在少吃些點心就好了。」

  倒是旁邊一位郭常在,看上去是真想吃山楂酥餅,特意拿自己的油酥糕來跟姜恆換,姜恆就直接送給了郭常在。

  惹得馬佳氏在旁邊冷笑連連,姜恆全當殿裡飛進來了一只夜梟,並不理會。

  而接收點心的郭氏直接道:「我瞧著有人的眼睛,比這山楂餡還紅呢。」這位郭氏顯然是個快言快語的武將之女,言辭如刀。

  且郭氏也是確實愛吃甜點。

  在嬤嬤們到場,宣布開始用膳後,姜恆就見郭氏很快把一盤六塊的山楂餡酥餅吃的干干淨淨,且她自己的點心也沒放過,進行了光盤運動。

  倒是常在份例裡的粥和小菜,郭氏幾乎沒動。

  待用完早膳,郭氏再次來找姜恆道謝,還對她訴苦道:「這一天天的練規矩,讀宮規,不吃點干糧真是頂不住。喝粥可不行,剛喝完似乎是飽了,可不到午膳就餓了。」

  姜恆樂了:這位是個實在人啊。

  郭氏還對她諄諄善誘,勸她:「畢竟這不是家裡,隨時都有丫鬟給上點心吃,趁著能用就多用些。」之後還伸出一只手:「從前我在家,一日要叫五回點心。」

  姜恆與她並肩往外走去,聞言不由詫異道:「那妹妹怎麼保持的身段這麼好?」郭氏雖不是那種纖弱細瘦的姑娘,但打眼看過去,也是頗為苗條的。

  郭氏笑道:「額娘說了我是賊胖,大約是骨架子小,所以不顯胖。」見周圍無人,還伸出手臂給姜恆看:「我最喜歡跟著阿瑪和哥哥跑馬去,我力氣可很大,射箭也極准,比我兄弟們都強。」

  姜恆:失敬失敬,沒發現這裡還潛藏著一位武林高手。

  這秀女裡真是藏龍臥虎。

  不過到了這後宮,尤其是在這儲秀宮,那真是『是龍你得先盤著,是虎你也得先臥著』。

  早膳後所有人都要開始跟著嬤嬤研讀宮規。

  不少秀女聽著嬤嬤語調平平,言辭枯燥乏味的誦讀,就不由走神困倦起來,有人強行忍著,有人就忍不住想偷偷眯一會兒。然而這四大金剛都是慧眼如炬,瞌睡者當場被點名批評,以至於羞憤委屈的淚珠子不由自主就滾了下來。

  這可才進儲秀宮第五天啊,這學規矩要一個月,而且一個月後若是通不過宮規的考察,仍是不能搬出去——這日子簡直沒頭了!

  儲秀宮新人們的日子不好過。

  其實外頭年貴妃的日子也不好過——皇上已經七日未召見她了。不光是沒有召她往養心殿侍寢,根本連一起用膳,甚至見一面請安都無。

  皇上七日未見貴妃,這在之前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皇上一直勤於政務人盡皆知,但皇上對貴妃的愛重也是長了眼珠子的人都瞧得見的。且人再忙也要吃飯睡覺,只要心裡有,不會連見一面都沒空。

  何況見貴妃又不要皇上自己奔走勞動,只要養心殿傳旨太監跑一趟,貴妃就可去養心殿伺候茶點。

  可這七日裡,皇上愣是一點兒動靜也沒傳到後宮裡來,半個嬪妃也不肯召見。

  不單年貴妃夜不能寐的不安,後宮其余人也都詫異極了,皇上這是怎麼了?


第4章 王者歸來

  皇上這是怎麼了?

  雍正帝自己也想問這個問題。

  他原以為那就是一切的終局了。

  執政十三載,身體撐不住驟然離世,享年五十八歲。

  雍正帝是個精研佛法之人,曾經也跟佛家高僧對談經書文意。難免談到人的生前身後事,談起輪回轉世之說。

  只是那時他完全沒想過,自己會真的經歷這般奇事。

  雍正帝的最後記憶,還停留在張廷玉涕淚滿面,宣讀遺詔上頭。說來歷代皇帝遺詔,其實並非皇上本人死前自己寫的,多是繼任皇帝命官員擬稿,算是總結上一位帝王的一生,承前啟後。

  所以許多昏庸皇帝在遺詔裡痛罵悔恨自己的一生,其實也都是後人借此發表中肯評價罷了。

  不過雍正帝的遺詔,大部分都是他自個兒留下的原話。

  因雍正八年時,怡親王病重過世,雍正悲痛的大病一場,幾乎以為自己也要不治,就將張廷玉等人宣來身邊,口述了些遺詔囑托。

  此時雍正帝還有些欣慰:最後公布天下的遺詔,跟他當年所說並無多少出入。

  也算是把他一世為了大清的心,一世勵精改革展露給了天下人。

  「……今朕躬不豫,奄棄臣民,在朕身本無生,去來一如。但皇考聖祖仁皇帝托付之重,至今雖可自信無負,而志願未竟,不無微憾。」

  魂魄之身聽張廷玉讀到這裡,雍正帝也十分感嘆。

  回看一生,他確有無數遺憾甚至悔恨,但卻無愧於江山社稷!

  原以為一切都到此結束的雍正帝,卻發現自己居然重新回到了一具身體裡。隨之湧入腦海的,還有不少過往的記憶。

  自為一世為帝,萬般都經歷過的雍正帝,仍舊是震驚了半晌,才接受了現實:自己來到了另一個大清。

  用他曾經讀過的佛法來解釋,大約就是:這天地如微塵剎海,重重不可窮盡。

  他是離開了一方世界,到達了另一方天地。

  驚之後,就是喜。在這個大清,他剛登基一年,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

  此時雍正不免想起剛登基的時候活佛與他說的話:萬歲爺勵精圖治善待子民,將來必有福報。

  雍正帝起初也信的,登基十三年心意未改,宵旰焦勞肅清民弊,所行舉措無一不是絞盡心血,幾乎是從心肝裡挖出來的痴意,想讓大清更富足,百姓們過得更好一點。

  可到頭來,他一生的遺憾不勝枚舉,家國皆有,說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這會子到了這裡,雖知不是從前那個大清,但雍正帝依舊很珍惜,想要彌補他之前的遺憾。

  只是有一點,令他有些疑惑甚至不滿:他接手的記憶裡,對朝政上諸事十分模糊,倒是後宮諸人歷歷在目。

  這是怎麼個情況?

  難不成這個大清的『自己』,是個只流連後宮的君主?那怪不得這個大清需要他接手。

  雍正帝是九龍奪嫡裡最後的贏家。在他看來,皇位得難,坐更難,必要能者居之。尤其是先帝爺晚年,朝廷積弊甚多,內憂外患,亟待改革,在雍正帝心裡這大清的皇帝,別人都干不好,就得朕來干!

  至於記憶裡朝政的模糊,雍正帝很快就不在意了:在治理朝事上,他原也不需要其他人的指點,哪怕憑著肌肉記憶,他都能把這大清上下整的條順盤正。

  蘇培盛候在養心殿正殿的門口。

  今日風柔雲淡天氣甚好,然而蘇培盛的心情卻遠遠不如這天氣。尤其是看到角門處拐進來的一個太監後,心裡就更難受了。

  來人名喚張玉柱——在宮裡能恢復了本來名姓的,多少都是個有頭有臉的管事侍監。

  張玉柱就專管一事,那就是請皇上翻牌子。

  這是個後宮妃嬪誰都不敢得罪的美差,從前張玉柱走路也是腳底生風,讓人看了就知道是個掌著要事,說話有分量的大太監。

  然而這兩日,張玉柱走路卻越來越低頭,今兒也是貼著牆根進來的,看起來兩根眉毛都快掉到腮上似的垮著個臉。

  一見蘇培盛的臉色,張玉柱更是差點哭出來。

  他起手先跟蘇培盛恭恭敬敬行了禮,然後才湊上來壓低了聲音道「萬歲爺今兒還不翻牌子嗎?」

  張玉柱一貫很奉承蘇培盛,兩個人在太監裡頭關系也是數得著的好,所以敢這麼一問。

  蘇培盛就搖頭:「主子爺都不許我在裡頭伺候,吩咐了沒有要緊折子遞上來,就不許進去。」只讓他隔一個時辰,進去換一壺茶。

  這還是雍正帝從前養成的習慣,因他批閱奏折長久伏案眼睛受不住,還讓人給配了許多副眼鏡。後來還是怡親王提議,讓太監們隔固定時辰進去換茶,算是提醒皇上按時起來走動一二,松筋骨歇眼睛。

  張玉柱聞言臉上越發愁苦,若是表情能榨汁,必然能得到一缸子苦瓜汁。

  蘇培盛見他這樣,不由冷哼一聲道:「你不過被後宮娘娘們明裡暗裡催上兩句,就這個德行?那我這幾日被太後娘娘叫過去三回訓斥,豈不是要投了井去?」

  張玉柱連忙巴結:「自然還是老哥辛苦,不然這頭一份的大總管太監,怎麼就是老哥您呢。」

  然而這樣巴結的俏皮話也逗不笑蘇培盛了。

  他最近承受了莫大的壓力。

  六日前,他服侍皇上午睡,可皇上不過睡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忽然驚醒了。蘇培盛原以為皇上是做噩夢了,剛想上前送熱茶,就被皇上賞了一個『滾』字,只好趕緊圓潤滾開,到內寢宮門邊上來守望。

  遙遙見皇上於床上坐了好大一會兒,之後才見皇上掀被子起來,也不要人服侍,只隨便半踩著靴子,就來到內寢宮的矮桌旁——上頭放了好幾本皇上帶回來,午睡前看了一半的折子。

  皇上又這樣看了好大一會兒折子,這才讓人進來伺候穿衣梳洗。

  之後的六天,皇上就一直在『乾清門御門聽政』和『養心殿看折子見大臣』這兩點一線上了,好似忘了這皇宮裡還有個後宮。

  每日張玉柱帶著小太監捧著綠頭牌來候著,皇上都只是擺手不見。蘇培盛前日還鬥膽勸了一句,然後收獲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冰冷鋒利眼神,嚇得他當夜哪怕不值夜,也一宿沒睡著。

  自此蘇培盛再不敢多一句嘴。

  然而他不多嘴,卻有人想讓他張嘴說話,比如太後。

  太後對皇上連著好幾日不進後宮,很是詫異。皇上雖勤政可真沒這麼久不翻牌子。

  於是叫了蘇培盛來問,皇上這幾日聖躬如何?不肯進後宮,到底是身上不痛快還是心裡不痛快?

  蘇培盛當真不知道!啞口無言後,就榮獲太後賜予的『小心伺候』警告。

  他自動翻譯成:「小心你的腦袋。」於是這些日子蘇培盛也是食不下咽的。

  張玉柱見蘇培盛一點兒笑模樣沒有,也不敢再說什麼俏皮話,只是垂手等在一旁,與蘇培盛一起等著換茶的時辰。

  院中就有日晷,不過這養心殿中西洋鐘表已然很是普及,而蘇培盛這種大總管更是隨身有懷表的,已然不用通過日晷與滴漏來判斷時辰了。

  蘇培盛眼睛不錯地盯著懷表,看著一個時辰的限到了,連忙輕手輕腳進門。

  雍正帝見他進來,就習慣性擱筆,開始活動手臂和筋骨,眼睛則向著牆上掛著的幾幅畫上隨意看去,舒緩下一直盯著折子的酸意。

  蘇培盛就趁這機會,小聲回稟道:「萬歲爺,張玉柱在門口候著。」

  見皇上直接都沒理會沒回應,蘇培盛也不敢再問,更不敢露出在門外的愁眉苦臉——甭管私下裡怎麼愁,一張苦瓜臉萬不能端到主子前面。

  在皇上跟前,他一直是眉目舒展干淨利索的樣子。

  於是他就帶著這張提著精神的臉,准備退出去。

  退到門口,只聽皇上道:「讓張玉柱這十日都不必來了。」

  蘇培盛的心靈立刻陷入了痛苦風暴,面上卻趕忙恭順應了,彎著腰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第5章 尋常母子

  蘇培盛退出去後,雍正就依舊放空目光,散漫地四處看去,順便在心裡記下,哪一張掛畫不喜歡,到時候讓人來換了。

  目光不經意落在玻璃屏風上。

  大扇整面的玻璃屏風,被擦得明亮極了,一絲兒灰塵和水痕也沒有,清晰映出了他的側臉。

  這是一張年輕的臉,沒有他後來幾年力不從心的疲倦,那時候他的臉色都是青灰的,是再好的珍品補藥也補不回來的歲月滄桑與疲倦勞累的痕跡。

  雍正帝是深恨過自己時間不夠,尚有許多遺憾,許多事業沒有完成的。此時看著正當壯年,康健非常的自己,很是滿意。

  目光從玻璃屏風上轉開,他不免想到方才的敬事房太監,想到後宮。

  想到那些似曾相識的故人們,四爺心情有幾分復雜,現下一個也不想見。

  那坐著皇後之位的烏拉那拉氏,他曾寵愛多年的年貴妃,他選中繼承大統的兒子的生母鈕祜祿氏,在這不同的大清,就是不同的臉孔,不同的性情。這讓他難得有幾分混沌之感,並不覺得失而復得,只覺得陌生。

  要是別的皇帝,在這樣的情況下,大概就想開發下新人寵妃。

  然而對雍正帝來說:既然後宮暫時讓我心情復雜,那就愉快地開始工作吧!工作使我快樂!

  這幾日,他白天就召集前世最看重的臣子們,挨個談話,很快將臣子們熟絡了起來。夜裡則是馬不停蹄看這幾年的邸報留檔,全面了解這個不同的大清,如今的內憂和外患。

  日子過得很充實很有意義。

  在快速掌握了朝局態勢後,雍正帝不由松了口氣,這裡的情形很是不壞,起碼比他剛登基的時候好上不少。

  要說遺憾那就是他實在想見到十三弟卻不能——怡親王前些日子奉旨出京往河南去了,正在替田文鏡壓陣,在河南強推耗羨歸公和攤丁入畝的改革措施。

  倒是老八老九老十,三個跟他搗亂的兄弟都在朝上戳著,大家天天臉對臉,讓雍正帝想起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來。

  抱著沒法立即看到十三弟的遺憾和期待,四爺第二次作為這大清的皇帝,整理起了朝廷。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第一回 他都沒怎麼生,這一回就更是熟練工。哪怕生死上兜轉了一回,他也還是那個雍正帝,做事雷厲風行極為務實。

  不過幾日,這朝中的人事變動就多達數十起,吏部尚書張廷玉都天天心裡打著小鼓上班。

  張廷玉是漢臣出身,凡事最講究敬慎恭聽,於是並不敢多言,皇上下旨他就照辦。

  且說雍正爺是九龍奪嫡多年又當過十三年皇帝後才過來的,對政事的純熟,並不是《信妃錄》裡縮短了跟兄弟們爭鬥的時間,登基也才一年的『雍正』能比的。而且他還有些先知之眼,哪些官員日後會漏馬腳,他記得真真的。

  揪官員的小辮子一揪一個准。

  一時朝臣們都覺得,古人誠不欺我:都說明□□的時候,官員上朝前准備好棺材才出發,現在他們感覺也差不多,不知道哪一刻,自己私下的小動作就會被皇上揪出來處置了。

  雍正爺每日沉迷於朝政。臣子們心情日喪,他心情日好。

  然而這日剛過了晌午,太後就到了養心殿。

  這本是尋常的一天,太後早起用過早膳,又在她慈寧宮私人專屬大花園裡頭轉了一圈,溜達到筋骨舒坦又微有些疲倦才回到屋裡,坐在窗下看宮女們整理鮮花插瓶為樂。

  算著時辰差不多才吩咐宮裡的太監:「去敬事房叫張玉柱來。」

  張玉柱來了,戰戰兢兢向太後娘娘說明,皇上不但今兒不翻牌子,未來十天都預定了不翻牌子。

  太後都沒叫張玉柱起,就帶著宮人往養心殿來了。

  張玉柱還是自己連忙挪了挪,跪到了不擋路的角落裡,苦著臉等著太後回來發話讓他滾回去。

  要說有什麼比後妃們更讓雍正帝感情復雜的,那就是太後了。

  他剛來的第一日就敏銳的發現,這裡的太後與他曾經的額娘德妃並不同。

  曾經的德妃……因他打小養在孝懿皇後膝下,母子關系不免疏遠淡漠。德妃一直更偏心小兒子十四,甚至在雍正登基後,德妃都直接拒絕做太後,為此朝堂民間關於他得位不正的流言越發紛紛——你要是正經人,為啥親娘都不認可你呢?

  乃至幾年後,還有逆賊在民間散播此事,給他定了十項大罪,其中就有『弒父逼母』。

  那給雍正帝的心弄得拔涼拔涼的,偏生太後過世的又早又干脆,雍正元年就一病而逝,根本就不給他留一點機會彌補母子感情。

  四爺也只好硬起心腸,當自己天命如此,母子情薄。

  可在他到了這個大清後,很快就意識道:這裡的太後,與他就是普通的母子。

  尋常到就像這世間任何一對母子一樣。母親關心兒子,兒子孝順母親,有什麼事兒兩人會商議。當娘的盼著兒子有出息,為了他在後宮隱忍,也為了他最後終於坐上龍椅而歡喜。

  故而這裡的德妃在四爺登基時,根本沒鬧個死活不當太後的典故,也沒光速病逝。而是依舊健康和樂地活在後宮,當起了太後娘娘,干著太後本職工作:日常除了關心皇帝兒子的身體健康,就是催皇上進後宮,逼皇上給她生孫子孫女。

  母親的疼愛曾經是雍正帝心裡最不能言說的渴望之一,可驟然實現了,他竟然反而不知該怎麼辦了。

  他真的不會,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一個尋常母親,做一個尋常的兒子。

  於是這幾日晨起請安,都是匆匆來去,指著朝上有要事,母子倆人沒說幾句話。

  然而今日,太後特意到了這養心殿,就不能躲了。

  對這麼個母親,四爺心情之復雜,實在難以言表。聽太後提起他不翻牌子,皇上也能慣性沉默以對,就像許多年前,他與德妃的沉重疏離。

  然而這位太後可不跟他搞什麼沉默是金,見皇上一直不開口,以為他在搞非暴力不合作,就直接道:「選秀的時候你就不上心,只掛念年貴妃,還是哀家做主替你多選了幾個好孩子。」

  「哀家坐在那七八日,費勁選了這麼些容貌出眾的秀女,不過想讓你雨露均沾開枝散葉。結果你倒好,自秀女入宮後,你索性連年氏都不見了,根本半步不邁入後宮。你是不是跟額娘鬧脾氣使性子?是不是嫌額娘多事了?」

  這本來想擴充下考試項目,讓考生挑自己喜歡的考,後來發現考生棄考了!簡直給太後氣笑了。

  雍正罕見的招架不能:好像德妃從來沒有跟他這麼熟稔說過話。這樣直白的抱怨,正是因為母子情分好,才敢說,才會說。

  而『鬧脾氣使性子』幾個字,更是深深打動了他。

  原來,這個他是可以跟母親鬧脾氣的嗎?那不是十四的專屬嗎?雍正帝一時五味雜陳愣在了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

  太後見自己都發火了,之前一貫孝順的皇上居然還不聽從,也有幾分詫異並幾分下不來台。是了,這個兒子已經不是大清眾位王爺之一了,他已經是大清的帝王,哪怕自己是親娘是太後,也不能逼迫他。

  太後看著兒子有些陌生的神情,倒是有些惴惴著慌,像尋常人家的老太太,面對已經當家作主的兒子一樣,又想保有威望,卻又害怕兒子跟自己疏遠了。

  而皇上在怔忪過後,也很快緩過神來。

  他試探著,說了他曾經想說,卻從沒有機會說的真心話:「額娘,如今朝事不穩,您體諒兒子一二好不好?」

  面對的是眼前的太後,想問的確實曾經的德妃,為什麼不肯體諒他,為什麼親娘要第一個與他為難。

  太後聞言卻一怔:皇上是個重規矩的人,自打登基後全都是叫皇額娘,這時候忽然叫了額娘說了軟話,可見是為難了。她心中不由立刻心疼起來,並怨恨起那些在朝上給皇上找事兒的阿哥和臣子們。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淚意道:「唉,額娘都明白,先帝爺去的急,你登基固然是天理昭昭,卻防不了有些小人的口。」

  雍正帝聽著這以前從沒聽過的體貼關懷,看著太後心疼自己的神色,當真是恍如隔世。

  他穩了穩聲音才道:「額娘,兒子這些時日實在沒空進後宮。」他這也是知道太後並不懂朝政,烏雅氏也沒有在朝上的要緊官員,他說朝政不穩,太後也不會懷疑。

  果然太後點頭應了,只讓宮女留下兩屜點心:「後宮不去也罷了,只是別忙的沒白天黑夜的,自個兒的身子都糟蹋了,」

  這句囑咐,雍正真心實意地應下:這回他不會把自己的身體搞得病根深重難返。

  太後扶著宮女的手起身,忽然又哼了一聲扔下一句:「也是,這會子去後宮也是空落落的,所有新人都被關在儲秀宮出不來呢!」說完又橫了兒子一眼,到底沒忍住,多加了一句「你再看重貴妃,也別過了頭!」才出了門。

  且說這些時日把腦海中後宮諸事,都當成一團混亂毛線球扔到記憶角落裡的雍正帝,聽太後這蘊含薄怒的話,都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答應著然後送走了太後。

  而太後看他這根本沒上心地敷衍答應,心頭更窩著一股子火,又冷哼了兩聲才走。

  且說四爺叫這位額娘的臨走哼三哼,鬧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好把有關後宮的記憶拿出來琢磨。

  然後想了起來:記憶裡好像有這麼回事。

  貴妃倚在身邊,對『他』道:「新的秀女入宮,必是不熟悉宮裡規矩的。皇後娘娘的意思,是我們這些主位嬪妃素日多擔待一二便罷了。可臣妾想著,無規矩不成方圓,擔待一回兩回也罷了,也沒有次次都看她們年輕不懂事就讓著的規矩。」

  「那倒像是她們是主位,我們去賠小心似的了,還不如讓她們先學些宮規體統,以後姐妹們彼此相處也好和睦。」

  當時的自己是怎麼說的來著?

  雍正爺努力回想記憶裡的『自己』,然後想了起來,那時候的自己握著貴妃的手柔情似海道:「你想的一貫周全。就按你說的行吧,總不能讓滿宮嬪妃都讓著些新人。」還道:「皇後也未免太失於寬仁了,只一味求善名。」

  之後秀女被關儲秀宮學規矩就這麼定了下來。

  雍正抬手捏了捏眉心:真是一樁亂七八糟的事兒。

  怪道這些日子太後這麼緊盯後宮諸事,方才進門時的話語也強硬,想來對『自己』縱容年貴妃,繞過太後皇後,直接許了貴妃鎮壓新人的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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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從一品阿瑪

  「自聖祖爺起,宮中欽定典制。」

  儲秀宮中,又到了每日晨起上課的時辰。嬤嬤們肅立在上,新人們按列次坐在下頭,單人單桌。

  十六個新人,按照第一排三人、第二排五人、第三排八人的等腰三角形排座,其座次充分體現了後宮的不民主與不平等,凡事都論資排輩的不良風氣。

  第一排中央的位置自然是姜恆這唯一一個貴人,她左手邊是滿軍旗馬佳常在,右邊是漢軍旗郭常在。

  她們倆就像是兩片面包,自己就像一只荷包蛋——姜恆腦中出現這般比喻的時候,說明她又餓了。

  沒辦法,動腦子背書這件事情,很容易讓人飢餓。

  就像高中時候,每次到了第四節 課,她都感到自己嗅覺驟然進化了一般,把遠處食堂的飯香聞的一清二楚。

  下面秀女走神的不在少數。因嬤嬤們今日的授課內容,是少有的她們早就熟悉的內容:後宮妃嬪的位份。

  「皇後居中宮;余者皇貴妃一,貴妃二,妃四,嬪六,貴人、常在、答應無定數,分居東、西十二宮。」

  進宮前別的都能不知道,事關妃嬪次序的常識還是知道的。

  姜恆在記筆記:對這大清的後宮,她原本的了解可就只有小說裡涉及的內容,嬤嬤們講的,明顯要詳細多了。

  記下自己這貴人的俸祿後,姜恆又下意識心算了一下自己跟年貴妃的工資差距。

  上頭嬤嬤已經開始講下一項知識點了:「這回進宮的小主有滿軍旗、蒙軍旗和漢軍旗之分,萬歲爺是講究滿漢一家的,小主們彼此也要和睦。」

  姜恆余光就看到馬佳氏撇了嘴。

  馬佳氏心道:怎麼會是一家?若真一樣,怎麼皇上一登基,給貴妃的母家年家提成了鑲紅旗,他們舉家歡喜謝恩呢,還不是不一樣!

  如今萬歲爺後宮妃嬪不多,漢軍旗又占了一大半,馬佳氏是很為自己的滿軍旗出身驕傲的。

  「馬佳常在,你撇嘴做什麼?你覺得嬤嬤說的不對,可以直說。」姜恆還在做筆記,旁邊漢軍旗的郭常在就開口質問了。

  馬佳氏一怔,然後不認賬,指著中間的姜恆道:「隔著這麼寬一個人,你怎麼看到我撇嘴的,你慣會在嬤嬤們跟前平白賴人。」

  姜恆一聽就火了:說誰呢?這是說誰寬呢!做人有沒有禮貌啊!

  馬佳氏一下惹毛兩個。

  郭氏聞言道:「信貴人骨肉停勻,倒是你,我隔著信貴人還能把你的臉盤子瞧的一清二楚,可見體寬的另有其人。」

  見兩人居然當眾拌起了嘴,上頭嬤嬤立刻板起了臉:「小主們渾忘了第一日就講的宮規了嗎!宮妃以貞順為要,切不可口角相爭,更不得生事令皇上與皇後娘娘兩位主子煩憂。」

  馬佳氏聞言這才恨恨低頭,口中卻還是不服氣地迅速嘀咕了一句:「有的人自個兒就是滿軍旗出身,仗著出身得了個貴人,倒在這裡裝憨,不敢為咱們滿軍旗爭一爭名兒,叫人怎麼服氣!」

  郭氏不甘示弱,也用同樣的聲量嘀咕道:「是啊,信貴人出身滿洲大姓瓜爾佳氏,都不如某些人興的什麼似的,不知道的以為你們馬佳氏才是滿軍旗的頂梁柱。」

  馬佳氏忍不住再次抬頭,對郭氏怒目而視。

  兩人隔著姜恆眼神對上,電閃雷鳴風起雲湧。

  姜恆見狀,也邊蘸墨邊嘀咕道:「只看你們隔著我毫無障礙的瞪對方,就知道寬的不是我。」

  三個人『自言自語』完畢,上頭的嬤嬤們臉都險些氣綠了。

  後頭兩排的新人也不走神了,聚精會神看著前面秀女中的三巨頭上演一輪精彩的三國殺。

  儲秀宮內共四位嬤嬤,其中專管秀女儀態行走,方才只坐在一旁監視眾人坐姿的嬤嬤這時忽然開口道:「郭常在的話有理,信貴人出身的瓜爾佳氏,可是滿洲氏族通譜上頭一名呢。」

  姜恆扶額:來了,又來了,這位年貴妃派來的葉嬤嬤,幾乎是每日一次,對姜恆進行一次捧殺。

  以至於姜恆懷疑自己繼承了女主的『包子光環』,才讓這位葉嬤嬤追著啃。

  果然這嬤嬤話音落下,秀女們看著姜恆的目光,好的是帶了些羨慕,不好的則是露出了火辣辣的妒忌。

  是啊,出身瓜爾佳氏,父親還是從一品鑲白旗都統,怎麼好事兒都讓信貴人趕上了呢!

  姜恆承受著眾人的目光,並沒有原著中女主的孤單與惶恐。

  原著中的女主,只是個嬌生慣養天性溫柔軟善的十五歲小姑娘,驟然到了這後宮中,面對旁人的妒忌,言語上的尖刺兒都只是忍讓。

  甚至還傻乎乎地當真遵照宮規,有委屈也不敢說,免得給皇上皇後添麻煩。

  不但如此,她還聽了這些嬤嬤們的『教導』(恐嚇),說信貴人既然出身高,就要比旁人更謙和容讓,不能生出一點兒事來。否則就要讓人嚼說她仗著阿瑪的官位橫行霸道,連累瓜爾佳一族的名聲。

  這樣的話語,讓一個十五歲的姑娘,怕的更是凡事只敢忍氣吞聲,恨不得像鴕鳥似的把頭塞進地裡去。

  而姜恆已經是在職場裡打滾過一圈的人了,可不信這些鬼話。

  在這樣不公平的職場競爭中,有過硬的出身和後台,就要趕緊用起來好不好。【我的從一品都統阿瑪】要是放在武俠小說裡,就是《乾坤大挪移》之類的絕頂功法。

  她不好生用,難道還要自廢武功嗎?

  有句話說得好:「如果旁人害怕你有威脅,你最好真的有威脅到他們的實力。」

  旁邊的葉嬤嬤還在繼續撥火:「自太祖爺打關外龍興起,瓜爾佳氏就常與皇族聯姻。遠了不說,這京城諸王府裡,福晉側福晉的瓜爾佳氏姑娘就不在少數。」

  這個確實。

  姜恆伸手數了數,如今宮裡的瓜爾佳氏,有先帝爺的和妃,現尊為溫惠貴太妃的前輩,還有不少平輩,比如五爺恆親王的側福晉,十三爺怡親王的側福晉,十五爺的嫡福晉等,當然最出名的一位瓜爾佳氏,還是先太子胤礽的正妻,這大清第一位太子妃瓜爾佳氏。

  雖說都姓瓜爾佳氏,就像大家都姓王似的,只是同姓未必是一家,但到底同源,顯得就比旁人親近些。

  也難怪外頭一聽瓜爾佳氏,就先多幾分敬意。人數多,別的不論,擺出來就能撐場子。

  「言歸正傳,接下來繼續給各位小主講講,宮裡不同位份的晨昏定省規矩。」此時正在授課的司嬤嬤,用一句『言歸正傳』輕描淡寫打了一巴掌葉嬤嬤的臉,暗示她剛才跑題了。

  這位看起來通身氣派最足的嬤嬤是皇後的左膀右臂,被派到這儲秀宮裡來親自教導新人,也是皇後對年貴妃的不滿——新人入宮,她這位皇後還沒動作呢,年貴妃倒是越過她求了皇上,直接就做了主,把人集體關進了儲秀宮。

  落在新人們眼裡,豈不是皇後的威嚴還不如貴妃?

  皇後不想法子扳回一城,這後宮的隊伍就不好帶了。

  以上來源於姜恆想著的原書情節。

  劇透就是她最大的金手指。

  不比姜恆一邊認真聽講,一邊回憶原書劇情,一心還要二用。其余的秀女,在聽到司嬤嬤那種非常固定頻率與聲調的照本宣科,就再次開始了昏昏欲睡地走神。

  畢竟上課哪有看方才的三國殺有意思。

  唉,不知道什麼時候開飯啊!


第7章 派系

  這一日的課程結束後,姜恆敏銳地發現郭氏有點躲著她了,不像前兩日那般會主動來跟她說兩句話,反而很有些避嫌的意思。用午膳的時候,都坐到了遠些的桌子上,與漢軍旗的秀女們坐在一起。

  在課堂上,葉嬤嬤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姜恆就想到了這一幕。

  甭管郭常在跟她投不投脾氣,可這一日滿軍旗漢軍旗的爭吵,算是把矛盾明面化了。

  郭氏作為漢軍旗秀女中家世最好位份最高的,天然就是隱形頭領。許多人都瞧著她的舉動,郭氏再主動來跟姜恆交好,就不合適了。

  姜恆發現自己的日子過得更安靜了:滿軍旗以馬佳氏為首,在她們眼裡,馬佳氏跟她們同仇敵愾,會一起正義譴責年貴妃(雖然是趁著嬤嬤沒來,一大早躲在樹底下譴責的),但比起很少跟她們打交道的信貴人,實在是很仗義了。

  人普遍有盲從心理,尤其是身處弱勢的地位,就想找一個強勢的人來依靠指引,甚至有種『哪怕去陰曹地府路上也有個伴』的想法。

  不過是一日簡單的位份講解,這一波的秀女就分成了三個陣營:馬佳氏帶領的滿軍旗,郭氏為代表的漢軍旗,以及姜恆這位信貴人自己。

  也算是妥妥的分化陽謀了。可見年貴妃並不是腦子一熱仗著寵愛就跑去跟皇上撒嬌:「我不喜歡新的秀女,你要是愛我就把她們都關起來不要見。」的人

  年貴妃不是無腦流寵妃,她關新人的措施很完整。先是借著宮規為由,有理有據把秀女們往儲秀宮一塞,同時為了防止秀女們經過此事同仇敵愾,倒是都把她這個貴妃當作敵人,就又在裡面布好了葉嬤嬤,直接分化這些新人,讓她們內部就鬧起來,殺個自顧不暇。

  可以說是步步為棋了。

  這樣有寵愛有家世有容貌還有腦子的貴妃,怪不得屹立不倒。

  於姜恆來看,就算知道年貴妃想做什麼,她們這群人也是暫時沒辦法抵擋的。

  就像是人類的手要抓起小雞仔來分堆擺放一樣,她們這些秀女初初入宮,根本沒有反抗其余妃嬪,尤其是年貴妃這種寵妃的實力。

  小雞仔奮力掙扎起來,或許會給抓著它的人手上添上一啄,但小雞本雞面臨的下場絕對很慘。

  姜恆暫時也沒打算在這上頭掙扎:左邊右邊都不占,自己做第三方,在職場上不算一件壞事。

  要是左右發生爭執,說不定還都要來尋她這個中立人說句公道話。

  於是姜恆如常過完了一天。

  她相信這儲秀宮裡發生的每一件小事,哪怕只是她們早膳吃了什麼說了幾句話,都會被完整的記錄下來,很快就傳達到後宮各位娘娘那裡去。

  現實也是如此。

  儲秀宮內的課堂上的一番『三國殺』,以及隨之而來的站隊情況,於當日夜間,就如同南果房最新鮮的果子一樣,被分送到了各宮主位娘娘處,供她們的纖纖玉指抽絲剝繭地撥開細看。

  對這些已經熬出頭的娘娘們來說,新人就是新果子,雖然水嫩鮮靈,卻很脆弱,像是一掐一個坑的小白梨,很容易就腐壞了。

  而用「熬出頭」這幾個字形容現有的主位絕對沒有錯。

  當今皇上與先帝康熙雖是父子,倆人脾氣卻全然不同。

  康熙皇帝嬪妃眾多,要說寵妃也有,但要說獨一無二的寵妃就沒有了。甚至康熙的寵都不能影響他的判斷力,他一向貫徹「不以寵進位」這項基本方針,走『集體晉封』的路線不動搖,妃嬪的晉封便基本與年資和子嗣數目成正相關。

  故而先帝爺後宮的風景是多而不亂。

  相對而言,當今皇帝的後宮只能算是少而精:能熬得個位份的,都得是很有幾把刷子的人。

  尤其是自打年貴妃入王府,五年來,王府後宅與紫禁城後宮幾乎都是年貴妃一個人舞台。

  在這樣的情形下,能從雍親王府熬出來,再得個主位的娘娘,俱是實力派。

  且說皇後聽到儲秀宮的消息,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她本來對這一回的秀女寄予厚望:該出來幾個人分一分年貴妃的寵愛了。

  此時不免對身邊心腹道:「新人裡拔尖的幾個,出身容貌都很是不錯,就是心性上,唉,全然是隨著年貴妃的撥弄走,才剛入宮就各自為營起來。」

  然而同樣收到信兒的熹妃,想法卻跟皇後不同:新人們都是孤身入宮,宮裡的明規都沒學明白,何況潛規則?只怕她們連宮裡有多少位妃嬪都不清楚,怎麼可能破年貴妃的局,倒是先順著來更穩當些。

  熹妃鈕祜祿氏向來信奉一個穩字。

  也就靠著這個穩,她在雍親王府做侍妾時平安生下了四阿哥弘歷,進宮後,又直接封了妃,跟潛邸的側福晉李氏並肩。

  而曾經的王府側福晉李氏,如今的齊妃,正在跟裕嬪耿氏聊天。

  兩人都有兒子,平時共同話題頗多。但今日齊妃來聊兒子,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提起弘晝,齊妃先感慨道:「我記得妹妹懷五阿哥的時候,貴妃才入府?轉眼咱們宮裡最小的阿哥也要去上書房了,這日子過得可真快。」

  這話,裕嬪只是聽著也不接茬:齊妃明裡暗裡就是諷刺貴妃侍奉主子爺五年也沒有孩子。

  她可不能接話,齊妃做人可不靠譜,常串門子傳閑話,自己此刻一個搭話,萬一被齊妃傳給年貴妃就壞了。

  於是耿氏一個急轉彎,說起了新人:「日子過得是快,如今水蔥似的一把子新人就在儲秀宮呢。」

  果然把齊妃的關注點換了過來,齊妃是最早入王府的侍妾,是舊人中的舊人,因為最舊,對新人反而沒什麼抵觸,還有種看熱鬧的心情:真正的新人進來,貴妃可就不算新了。

  於是齊妃還樂呵呵道:「對了,聽說新人裡的信貴人,容貌生的好,太後娘娘當時一見就喜歡?」

  這是安全話題,裕嬪笑著跟她聊下去:「是啊,倒叫人好奇。只是如今見不著,只好等著信貴人出儲秀宮,咱們再瞧吧。」

  儲秀宮的消息遞進太後的慈寧宮時,太後正拿了一冊宮規在看。

  說來這宮規與她還有淵源。

  大清開國以來,後宮妃嬪的宮規共分為三版。

  第一版是孝莊皇後根據前朝擬定而成。大概那時滿清女人血液裡還流淌著草原上當家的習性,對女人的要求不是無才是德,而是要有大德,有大忠,能主事。

  到了康熙朝則增改了許多宮規細則,形成了細致繁瑣的第二版。這些改動幾乎就壓得孝莊皇後宮規中女人輔帝之氣勢消失不見。

  至於第三版,是一年前剛修訂好的。掛的是當今太後的名頭——就像人當了教授要出書一樣,做太後也一樣,作為後宮的大家長,需有業績潤色。

  這宮規自有專業研究禮儀的人來做,太後負責掛名並接受眾人的崇拜。

  故而今春剛選秀完時,皇後率眾妃嬪在慈寧宮請安,貴妃提了一句:「太後娘娘的宮規完備細致,新人們入宮學學,就知分寸了。」太後也只以為貴妃跟旁人一樣是奉承她,還隨口說了一句:「宮嬪入宮當然要學規矩的。」

  誰成想,貴妃居然轉頭就以此為由,直接向皇上要了旨意,把新人們集體關進了儲秀宮。

  哪怕做德妃的年代裡,太後也有好多年沒被人坑成這樣過了。真是西游記裡孫大聖說的『常年打雁的卻讓小雀兒啄了眼睛』。

  這給太後氣的,連著兩日吃飯都不香。覺得自個兒真是當了太後有些放松了警惕,以至於慈眉善目起來,居然被貴妃忽悠了,搞得現在騎虎難下。

  然貴妃已討了皇上的旨意,連太後也不好駁回。且太後也不能說讓新人免了考核,直接讓她們從儲秀宮出來,那宮規威嚴何在?

  若真如此,以後但凡新人犯錯,貴妃就好說話了:臣妾當日是想好好教導她們的,可太後仁慈,讓她們不必學成就出來了,臣妾也只好遵從。

  太後想想就腦瓜子疼。

  此時聽宮人送來儲秀宮新的消息,太後眉頭一皺,越發不高興。

  「明兒一早,就命人去儲秀宮送賞!」


第8章 鴛鴦綺

  「太後給新入宮的小主們賞了鴛鴦綺。」

  皇後身邊的宮女捧著紅漆小茶盤奉茶上桌的時候,順便遞上最新情報。

  皇後習慣每日晨起用過早膳一刻鐘後,要吃半盞提神的濃茶,今日吃的是白牡丹茶,嫩芽宛如花朵在沸水中舒展開來。

  此時她邊隨手撥著茶盅蓋兒看自己的茶,邊對旁邊的宮女雪芽道:「太後娘娘自有手腕,咱們就先瞧著吧。」

  這鴛鴦綺,未必是最時興的料子,卻是名字最妙的料子。

  鴛鴦不獨宿,太後這明為賜綺羅,暗為敲打年貴妃。

  貴妃再有聖寵,再有借口阻撓,這些姑娘也到底是名正言順的宮妃了,太後賞賜她們鴛鴦綺是正賜,皇上要翻牌子也是正翻。

  新人入宮,為了你年貴妃對皇上的幾句枕頭風,這群小鴦就集體被關儲秀宮——貴妃提前准備再多的道理,這世上的人心,也從來不是理能說清的。

  等皇後端起茶的時候,雪芽就悄然退開了幾步不再說話了。喝茶的片刻光陰,是皇後難得的空閑,她習慣就這麼沉浸在茶香裡,偷閑一時。

  她身邊幾個大宮女都知道,這會子少打擾娘娘。

  在她們看來,娘娘素日就太忙了些個,每日料理這偌大的後宮千頭萬緒甚至焦頭爛額:雖說皇上的妃嬪有限,但架不住先帝爺的嬪妃多啊,先帝自己撒手去了,留下大半個後宮守活寡。

  皇後地位上是六宮之主,除了太後娘娘,整個後宮都比她低一等,但輩分上算偏又是晚輩,安排這些太妃太嬪們處處都要仔細,不能落了人褒貶口舌。

  而這宮裡許多太妃都是有子嗣的,她們的兒子們跟皇上曾經有過齟齬,如今棋差好幾著,兒子做了臣,自個兒做了太妃,就處處憋著一口氣,別說找皇後的茬兒,就連太後她們都敢當面背後的刺兒一兩句。

  到底是皇上登基才一年多點,前朝都還沒徹底心服口服,從前跟皇上鬧得最厲害的八爺,如今還好好當著廉親王,管著諸多差事,身邊也依附著不少滿洲親貴朝廷大臣。

  皇上在前朝沒動,後宮裡太後和皇後,沒有大事就更不會輕動,不願給皇上添麻煩。

  當然這些事兒宮女們是不明白的。

  她們只能看到,去歲一年,為了理好這後宮諸事,皇後簡直沒有一日敢放心喘整口氣,每有外頭的宮人進來求見,皇後都提著一顆心,不知又是哪裡出了事故,又有什麼事需要她這個皇後決斷。

  皇上在前朝固然是步步為營,她這個皇後在後宮做的也絕不輕松。

  不過隨著皇上登基滿周年,尤其是皇後主持了一次新年後,她就明顯覺得,宮裡的人心平復了許多。

  或者說絕大多數人都認命了。

  謊話說一千遍還會變成真的呢,何況四爺現在已經是貨真價實的皇帝,她四福晉烏拉那拉氏已經是皇後了,不再是遇到宜妃等後妃們要請安的晚輩了。

  時間就是最好的答案。

  一日日過去,後宮裡的人,再不肯接受事實的,就只剩破罐子破摔的人了。絕大部分人,還是准備低頭順服好好過日子的。在誰手底下過不是過?橫豎她們又從未當過皇後。

  於是現在的皇後,也不似原來似的,每日連喝一杯茶靜一刻鐘,都像是偷來的愜意,之後要趕緊振作精神重新緊繃起來。

  現在的她,在喝完茶後,還能有閑心,邊看這月宮裡的各種份例記檔,邊跟心腹宮女聊宮裡新鮮的閑話。

  如今滿宮裡都盯著的,自是儲秀宮了。

  皇後想,貴妃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自己做出頭的椽子幫了所有人。讓她們各宮各院,都有悠長足夠的時間,慢慢審視這些新人。

  說來這一年的新人運道也好也不好。

  好在是皇上登基後第一回 選秀的秀女,在資歷上哪怕跟王府出來的妃嬪沒法比,但已經比無數後來人強了,按照先帝手裡的規矩,熬年歲升位份都是她們占先。

  運道不好就在於,皇上心裡只有明顯只有一個年貴妃,新人進宮就像一群小羊羔走到一半,正好遇到了攔路虎。

  「太後娘娘賞信貴人的鴛鴦綺最多,儲秀宮裡的醋味,都要隔著牆飄出來了。」如今儲秀宮管事的司嬤嬤,就是皇後宮中的人,其實皇後兩只眼睛白天夜裡沒離開過儲秀宮。

  姜恆當日聽到幾個秀女在樹下扎堆議論年貴妃——估計她們只覺得趁著嬤嬤們都沒來,自由說一會兒話,卻不想這些話,總不會是秘密,傳得遠比她們想像的還要快,範圍還要廣。

  多少雙眼睛盯著儲秀宮呢。

  皇後聞言一哂:「這會子就醋,以後更有的酸了,太後頗喜歡信貴人。她家世也與別個不同,這一年的新人裡,若無意外,必然是她挑頭冒尖兒的。」

  另有一件事,皇後沒告訴一個人,哪怕是心腹宮人。

  其實在皇上登基前,皇後的親額娘還曾去雍親王府提過這瓜爾佳氏,想讓她做兒媳婦,給自己心愛的小兒子當正妻:「福晉不知道,那真是個好孩子,家教自不必說,生的又可人。」

  當時先帝身體不好,似乎有中止次年選秀的意思,皇後記得額娘盤算的很明白:「若是朝廷明年不選秀,三年後她也就過了參選年紀,可自行嫁娶,到時候托福晉的體面,咱們家向她家提提親才好。」

  可見瓜爾佳氏是每個老太太和夫人們都會喜歡的長相,最討長輩喜歡。

  當然,現在日月都更迭,這些舊話是再不能提起了。

  這一回的選秀規模不小,是定在了體元殿,六個秀女為一組,排隊進來讓皇上與太後選看。

  第一日的秀女最要緊,太後強令了皇上必須在那坐上一晌午,想選兩個出身又好,又可帝心的秀女出來。

  太後自己早些年就苦於出身低些,是包衣出身,乃內務府小選進宮的宮女而非大選秀女,若不是兒女多,這晉封路只怕更難。

  故而太後對這第一日的秀女寄予厚望的,她深知若是只有容貌沒有家世,是極難抗衡現下寵愛和家族都如日中天的年貴妃。

  然而這一日大幾十個秀女看過去,能讓太後一眼就喜歡,皇上也頷首表示可以接受的,還真就只有信貴人一個。

  之後皇上溜了,太後才帶著皇後繼續選的秀女。

  皇後這裡得到消息後,很快六宮皆知:太後給信貴人的鴛鴦綺是其余常在的兩倍,四種顏色俱全,共八匹。其余常在們,哪怕是馬佳氏和郭氏這種出身高於尋常常在的,也只得了四匹。

  答應們更不必說,每人只得了兩匹——這還是因為太後第一回 賞賜,給單數不好聽。

  不然按著宮裡的份例,答應除了每年十匹普通棉布外,其余各色絹綢綾紗等高級衣料本都該只各得一匹。

  烏雅嬤嬤親自送去的賞賜,整個儲秀宮鴉雀無聲地接了。

  這位嬤嬤,論起來才是後宮裡最有頭有臉的嬤嬤。

  服侍太後的人,資歷當然不缺,最要緊的是她姓烏雅,也是鑲藍旗包衣出身,跟太後是一族,細算一程子,其實還是太後的遠方親戚。

  太後待她素來不同,先帝爺還在的時候,礙於宮規和其余嬪妃虎視眈眈等著捏錯,還主是主,僕是僕的。

  現在太後是指著兒子過活,從需要留意全後宮的臉色,變成了全後宮女人都得看她的臉色,說話做事自然也隨意起來。

  見了烏雅嬤嬤回來,還帶了點看戲似的好奇意味問道:「信貴人那孩子如何了?她們這些個小丫頭在家裡嬌生慣養的,驟然進了儲秀宮,統共沒幾個人侍候著,只怕不慣吧?」

  選秀的時候,都是標准化模式走下來,如今遇到事,太後倒想看看,信貴人性子如何。

  太後信得過烏雅嬤嬤的眼光,這才大材小用,派了她過去送賞。


第9章 容貌

  烏雅嬤嬤先熟門熟路給太後拿了件擋風的細絨毯子來蓋在腿上,口裡念叨著:「娘娘生十四爺的時候落了些膝蓋寒的毛病,偏生自己不知道保養,這春日裡的風可還透著涼絲兒呢。」

  念叨完了,這才跟太後說起儲秀宮的事兒。畢竟是侍候了太後多年的貼心人,第一句就先不著痕跡捧了一把:「到底是娘娘好見識,信小主是娘娘一眼就挑中了的,說面相最好,瞧著就是個平和討喜的。」

  「果然奴婢這一去送鴛鴦綺,就瞧出來了。不少小主面上總有些不平艷羨之色,再不就是見了奴婢一臉盼到了救星似的歡喜。」盼什麼呢,無非是盼著太後宮裡的人神兵天降,正義化身把她們救出儲秀宮不用學規矩熬日子了。

  可她們不明白,進了這宮裡,甭管是貴如皇後,還是最低微的宮婢,都只能靠自個兒了。

  「倒是信小主,謝恩規矩,說話又溫和體面,沒有一點子抱怨的聲氣,太後娘娘獨厚賞她,臉上也沒有什麼嬌氣和傲氣,老奴托大說一句,當真是個好孩子,怨不得娘娘喜歡。」

  太後越聽臉上的笑容越足。

  守著規矩,不驕縱傲氣,這不就是年貴妃的反義詞嗎。

  皇上還沒登基的時候,太後對年氏倒沒什麼意見。只因那時雍親王福晉進宮的時日都不太多,何況雍親王府的妾室們。太後娘娘當時再是聽說過年貴妃的得寵與做派,也沒怎麼親眼見著,只覺得兒子在外辛苦,有人能寬他的心也好。

  可如今看著一個耀眼奪目的寵妃,日日在她眼皮底下大放異彩,太後娘娘真是難受極了。

  不光為了皇上子嗣,還為了這件事,與她多年在後宮所見所養成的標准相悖。

  康熙帝的後宮,絕不會出現這種獨一份專寵的妃子。

  太後聽烏雅嬤嬤說完,不由玩笑道:「難得見你這樣誇人,莫不是收了人的銀子?」

  烏雅嬤嬤『嗐』了一聲:「若說原來嘛,娘娘還能疑我收人些銀錢圖別的前程,可現在奴婢跟著太後娘娘,在這後宮還靠誰去?這剛入宮的秀女,一位貴人,也就能收買了我去了?」

  主僕兩人這種玩笑都開,可見親密。

  太後聞言也笑了:「是啊,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哀家做了太後,你能看上的奉承也該水漲船高啦。」

  笑過後,太後又誇了一句自己的眼光:「你瞧著吧,哀家在後宮這些年,別的不說,一雙眼還是歷練出來了。瓜爾佳氏這姑娘的好處,皇上一眼未必瞧得見,看得清,時日久了,必能慢慢覺出好來。」

  年貴妃像烈酒,喝的盡興卻也傷身,而這信貴人則像一盞清甜的香飲子,是一種細水長流的好。

  姜恆若是知道這兩位的談話,必要感嘆一番:姜還是老的辣,看的就是透徹明白,簡直是一眼看到大結局啊。

  此時姜恆正在鏡子前頭,被兩個尚衣監的宮女圍著量尺寸,量完後,兩人還將四種不同色的鴛鴦錦,往她身上比量。

  「小主膚色白皙,這柳葉黃的錦緞就很趁膚色。」另一個宮女則將一匹霞紫色比照了一下,嘴更甜道:「這霞紫色染得嫩,一般人還真托不出這色來。」

  姜恆適時開口:「那就有勞尚衣監了。」

  兩位宮女蹲身行禮:「小主就放心吧,慈寧宮賞的好料子,咱們萬不敢出岔子的。」

  太後賞了鴛鴦錦後,皇後處自然也有恩典。

  太後送的是物資,皇後送來的則是人工:命尚衣監出動了十來個針線上的熟手,前來為新人們量體裁衣,意在讓她們從儲秀宮學完規矩出來向太後請安時,都換上太後賞的衣料所做的旗裝,好讓太後娘娘高興。

  姜恆眼見著兩位宮女小心翼翼用一塊白絹布包上布料抱走,她扣上門後回到了銅鏡前。

  大扇的落地銅鏡,打磨的十分清亮,除了顏色略有些失真外,五官眉目都看的清清楚楚。

  瓜爾佳氏作為《信妃錄》的女主,文中對她的容貌描寫也頗多,姜恆當時腦海中也隱約有個立繪形像,但都不如親眼在鏡中看著滿意。

  瓜爾佳氏無疑是美人兒,且美的很有特色。鏡中人眉眼細細,並不是柳眉杏眼的濃顏驚艷系佳人,而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甜,唇紅齒白,氣色極佳,像是春日盛景,枝頭上初綻的一朵飽滿雪白的玉蘭。

  《信妃錄》原文中曾描述過女主柔美好似寶珠明月——總而言之,不是弱質纖纖型美人。

  要不然也不能在後宮經歷過幾年晦暗日子,受過幾次陷害,吃了一些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苦頭,還是堅強地挺了過來,連點容顏憔悴的後遺症都沒留下,這身體素質,不是一般的好。

  姜恆忽然對著鏡子笑了。

  她忽然想起書裡一段女主叫太醫的劇情。就在這儲秀宮中,新人學規矩一月期限將至的時候,女主已經得了後宮創傷綜合征,對出儲秀宮不但沒有期盼,反而是極度害怕。這一怕加上一月來的心理壓力,就發熱病了一回。

  嬤嬤們不敢耽擱,立刻給信貴人請了太醫。

  當時太醫隔著帳子墊了帕子扶脈,半晌後臉色就放輕松了道:「貴人是有些累著加受涼以至作燒,好在貴人身子骨好,先天壯,這病不相干的。」

  本是尋常的看診,姜恆之所以忍不住笑了出來,是因為這一段成為了評論區經典,後面女主一親自勞動,或者後期四爺一公主抱女主,評論就是一水兒的『不愧是先天壯』『四爺好臂力!』

  作者終於受不了了,站出來維護自己筆下的女主:我寶只是身體好!其實是身嬌體軟小美人!

  評論繼續回復作者:「好的,壯壯。」

  「收到,壯壯。」

  當時姜恆也在下面跟了一句善意的調侃,但沒想到『時至今日,壯壯竟是我自己。』

  調侃歸調侃,姜恆還是很驚艷於這幅容顏的,不愧是作者心愛的『我寶』,每隔幾章就要正面描寫,側面烘托的甜系美人女主。就像炎炎夏日裡一碗甜絲絲的冰激凌,還是草莓味道的,讓人觀之忘憂。

  而且對姜恆來說,健康真的太重要了。

  之前有兩年她都是亞健康狀態,晨起不喝咖啡或者濃茶就頭疼沒精神,頸椎腰椎的疲勞疼痛以及眼鏡的度數增長就更不必說了,在辦公室裡,沒有低頭低到脖子疼,看文件看的眼花,都好似偷懶摸魚了一般。

  她抽屜裡常年備著止疼藥和各種眼藥水並隱形眼鏡。

  整的她最想去世的還是牙疼,且根管治療要去口腔醫院很多次,以至於她看到類似口腔科的躺椅都心跳加速,耳邊響起『滋滋』鑽牙聲。

  反正在她穿過來前,年紀輕輕就開始保溫杯裡泡枸杞養生了。

  只是邊加班工作邊養生,可以說是拆東牆補西牆。

  現在她終於有了好得不得了的年輕身體,她一定要好好珍惜。何況這後宮裡,身體好,本就是業績的一部分。

  想到保養身體,屋內的自鳴鐘就恰到好處地響起——到了用膳的時分。

  姜恆將旗裝略整了整後,便往正殿的堂屋去,那如今就是儲秀宮的課堂兼食堂。

  她進門第一眼就看到了屋中間擺著與往日不同的一張方桌,桌上還放著一甕粥一盆湯和四道菜。

  她腦中立刻就想起了這是要做什麼,只是還沒來得及細想,耳邊就響起了馬佳氏略帶憤怒的聲音:「怎麼今兒難道要咱們自己分盛湯粥不成?下回是不是就要我們這些個嬪妃自己去膳房提膳了?」

  很快,四位嬤嬤都到了,馬佳氏等人都有些吃驚:原本用膳時,只有貴妃宮裡的葉嬤嬤會來看著,今日怎麼四尊門神都到了?

  事關禮儀舉止,還是葉嬤嬤站出來笑眯眯道:「諸位小主們都見了中間這方桌了,並非奴婢們敢怠慢小主們連湯羹都不侍候。」說到這兒,她不動聲色瞥了一眼馬佳氏。

  馬佳氏被她看的簡直有點毛骨悚然,方才自己抱怨那一句的時候,這正殿裡有服侍的人嗎?似乎只有遠遠在收拾食盒的小宮女吧。

  她猶自惴惴,葉嬤嬤已經繼續往下道:「在奴婢們跟前,諸位都是主子,但小主們進宮不光是做主子的,更是要侍候萬歲爺的——打今日起,每日用膳前,小主們都要先學著布菜盛湯,為著將來若有幸蒙寵,侍候御膳,可不能疏漏。」

  這話說完,眾人倒是心服口服的多些:這項練習確實很必要。

  葉嬤嬤嘴角永遠翹著,帶著和善的微笑道:「今兒是第一回 ,奴婢們也不求小主們布菜盛湯舉止優美萬事妥帖,只消小主們沒有滴漏潑灑,就算過了可以自行用膳。」

  郭氏現在才回過味來,驚訝到脫口而出:「啊,難道今兒布菜不合格,我們就不能吃飯了?」

  葉嬤嬤轉頭道:「郭常在出身世家,自然早承教誨,必知女子入了宮一體一身都是萬歲爺的,若是連這布菜小事上都侍候不好萬歲爺,哪兒還有心情用膳不是?」

  郭氏想說自己很有心情用膳,而且還很餓,但她聽出了葉嬤嬤的意思,直接隱晦扣上了家教的大帽子,恐連累外頭父兄和姊妹們的名聲,只好腹內忍氣道:「嬤嬤說的有理,用膳不重要,餓肚子也無妨,侍候皇上才是最要緊的。」

  葉嬤嬤的招牌笑容,因為郭氏的忍氣吞聲更真切了一點。

  看看,雖然她們只是些『奴才』,但有時候,這些主子也只好屈從於她們。


第10章 職場干飯人

  作為獨一份的貴人,好事兒占了先,挑戰當然也要第一個上。

  「信貴人,奴婢先做一遍,待會兒您比著葫蘆畫瓢就成了。」葉嬤嬤轉向姜恆,語氣聽起來很是關切,還非常體貼的表示,自己會先示範,似乎在為她降低難度。

  姜恆點頭道:「有勞嬤嬤了。」

  心裡卻記得:這就是瓜爾佳氏踩得第一個大坑,就這一個『布菜』的坑,將她摔得頭破血流。

  葉嬤嬤的動作行雲流水,甭管是盛湯還是布菜,都做的很是輕盈而美觀,讓一眾新人心裡一松,也是,誰每日不吃飯,想來布菜並不會很難。

  姜恆卻看得出其中的難:葉嬤嬤這是賣油翁,唯手熟爾。

  實則這幾盤菜都各有難處:一道鹵鴿子蛋,圓不溜丟最難夾住,一道拉絲的糖醋肉,夾起來後滴漏牽絆,若是弄得碗碟全是醬汁就很難看;一道醋溜山藥切成了薄片,一看就是好半路溜下筷子的面相;還有一只完整的風干雞,上頭最容易夾的雞翅已經被葉嬤嬤作為演習夾了下來,剩下的哪個部位,都不容易被筷子輕易拆分。

  姜恆記得,書裡的瓜爾佳氏在這裡丟了一次人。

  其實在家裡,瓜爾佳氏作為女兒,給阿瑪額娘盛湯是常有的事兒,這還好說,可布菜就少了。

  大家子出來的姑娘,都學過宴飲規矩,但她們學的是不要去吃那些復雜容易出醜的菜,更不要漫著桌子伸長了胳膊去夾菜,要斯斯文文挑面前最容易吃的菜稍微墊一墊,誰也不指望在宴席上吃飽不是?

  而在家裡,瓜爾佳氏身邊都是丫鬟服侍,更沒有自己拆過什麼整雞。最要命的是,作為唯一的貴人,第一個跟在葉嬤嬤示範後練習布菜的瓜爾佳氏,心理壓力很大。

  就像明明都是說話,私下裡單獨跟親人說話,和在一群人的注視前演講是完全不同的。

  瓜爾佳氏本就是內向的性子,忽然要在屋裡二三十雙眼睛,還都是幾乎無善意的眼睛注視下頭一個出來表演布菜,實在心裡壓力山大。

  尤其是第一筷子掉了鴿子蛋後,周圍此起彼伏的譏笑聲更讓她慌了神,後面拆雞肉的時候,更是不小心把雞戳出了盤子。

  葉嬤嬤趁勢就讓人把整只的風干雞撤了下去,口中只輕描淡寫道:「掉了的菜肴就不能要了,其余小主擔待信貴人一二,今日就先不用布風干雞這道菜了。」

  一通明捧暗貶下來,瓜爾佳氏幾乎是哭著坐到自己的膳桌前的。

  之後的常在答應們其實做的也不是很好,第一回 夾鴿子蛋和醋溜山藥片能不掉的人只有一半,以至於後來地上滾了好幾只蛋,但有瓜爾佳氏『戳跑一只雞』在前,剩下的人就都顯得還過得去起來。

  也就是從這日起,這一年的新人們發現瓜爾佳雖有家世美貌,性子卻軟和的很,原本畏懼她背後勢力和位份的秀女們,也開始放心大膽跟著馬佳氏欺負她。

  每一次用膳,對瓜爾佳氏來說,都是一場嘲諷,馬佳氏等人會學著她拿筷子的姿勢,故意掉點餐食,然後再喚旁邊的丫鬟來換杯碟。

  而本應該負責約束指點秀女舉止的葉嬤嬤,也像是瞎了一樣,對這些視而不見。

  以至於出儲秀宮的時候,瓜爾佳氏對吃飯拿筷子這件事都有陰影了。

  此次『布菜事件』也是瓜爾佳氏徹底不爭的伊始,她厭惡這些欺辱她的人,卻又被這些嬤嬤『提點』過,為了阿瑪額娘和家族名聲,不能拿身份地位壓人,於是最後只好惹不起就躲。

  她甚至因這一月的遭遇,害怕極了這個皇宮,如果得寵就只能每日跟這些人爭鋒過日子,那她寧願默默無聞,躲在一個屋子裡過安順的一生。

  可惜瓜爾佳氏從小被父母呵護著捧著長大,沒來及面對過社會錘煉,以至於沒有明白,許多時候,忍讓不會帶來和平,只會讓施暴者更加的放肆。

  「信貴人,請吧。」這些事兒在姜恆的腦海裡過了一遍,實則不過短短瞬息。而此時,示範完畢的葉嬤嬤,帶著笑,遞上了一雙沉重的銀頭烏木筷子。

  這是宮裡大宴時,侍候御膳的太監用的筷子,比尋常筷子要沉重許多。

  在葉嬤嬤看來,用這沉重伏手的筷子,想要夾住鴿子蛋,又不夾破鴿子蛋的細嫩蛋白,可不是她們這些嬌滴滴的小姐們能做好的事兒。

  姜恆接了過來:好的,是時候表演一下,什麼叫真正的干飯人了。

  且說,姜恆不只是干飯人,她還是職場干飯人。

  只要在職場的人,誰沒有應酬過,一桌子的領導同事,扯著笑臉到臉僵了,也得在這飯桌上撐幾個小時。

  吃飯還得有眼色,千萬不能『領導夾菜你轉桌,主陪帶酒你不喝』,也不能領導飯桌演講慷慨陳詞,你還在埋頭苦吃。

  所以吃頓飯都是耳聽六路見縫插針的。

  那時候她練就夾菜的准頭,不比葉嬤嬤差:畢竟在應酬場合,掉了菜也是尷尬,幾年下來,姜恆早就練的穩准狠,提前看准轉盤,能在菜轉動的過程中,穩穩夾住它們,還顯得姿態雲淡風輕,不能餓虎撲食。

  也就是姿勢不如葉嬤嬤優美,她主要是走隱蔽流派,力求在沒有人注目的情況下把肚子填飽,不要應酬到半夜,還得餓著肚子頂著風回家——回家後可是沒有精力再弄一頓的。

  姜恆接過筷子的時候,馬佳氏眼睛都發亮了。

  同住一宮好幾日,馬佳氏可是從共用的宮女處打聽到,信貴人連最基本的梳小兩把頭都不會,可見從小是怎麼叫奶娘丫頭們捧大的,這會子叫她布菜,估計要丟臉!

  「不足的地方,還請嬤嬤們指點。」姜恆放下筷子,轉向了葉嬤嬤。

  面前的粉彩小圓碟中,安安穩穩放著一塊糖醋肉,一枚鴿子蛋、一片醋溜山藥,還有一只大雞腿。

  姜恆夾雞腿那是分外熟練,要是給她時間,她能用兩根筷子拆完這只風干雞。

  馬佳氏眼睛更亮了,只是明顯是驚的亮了。

  葉嬤嬤臉上笑容倒是沒什麼變化,只是完成本職工作評點道:「小主已然做的很好了,只是下回手腕弧度柔和些,動作慢一些才顯得好看不是?」

  姜恆點頭表示受教了,然後往回退了幾步,看著葉嬤嬤把銀頭筷子用干淨的棉布擦拭干淨:「馬佳小主,該您了。」

  對葉嬤嬤來說,她來了就是替主子年貴妃分化打壓新人的,瓜爾佳氏固然是頭號需要關注的對像,但馬佳氏這種對年貴妃怨言頗多,出身樣貌也都不錯的常在,自然也是她主子的敵人。

  對葉嬤嬤來說,瓜爾佳氏沒丟臉雖有些遺憾,但也無妨,這不後頭還有十五個人嗎,總能讓她施展下馬威!

  現在,壓力就像俄羅斯轉盤一樣,來到了馬佳氏這裡。

  姜恆也認真看著馬佳氏:她最大的優勢就在於熟知劇情,因而她做出了違背劇情後的舉動後,她就格外關心會帶來什麼樣的蝴蝶效應。

  這會是她未來最大的麻煩:先知優勢會隨著她走出儲秀宮而越來越薄弱。

  「咕嚕嚕——」馬佳氏的鴿子蛋直接滾到了姜恆的花盆底鞋下頭,姜恆默默又退了一步,馬佳氏的臉一下子漲紅了,而旁邊郭氏意味深長點了點頭,對馬佳氏揚起了一個笑容。

  漢軍旗裡,也有人發出了嗤笑聲,然而等馬佳氏抬頭去鎖定笑聲來源的時候,嘲笑『嘎』就截斷消失了。

  人人都知道,馬佳氏可不是好惹的,嘲笑她要是被抓到就慘了。

  姜恆看著這跟書裡完全不同的一幕,倒是更有了明悟:或許在這後宮裡,沒有什麼人真的喜歡馬佳氏,但她的不好惹擺出來,就像是現代的花臂紋身金鏈子大哥一樣,也會讓人不怎麼敢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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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筆試

  待眾人終於能夠坐下用膳後,姜恆發現,馬佳氏這人雖說很難相處,但有兩項長處。

  一個就是目標明確:馬佳氏顯然是奔著當新人魁首來的,換言之,人家一開始就是要當老大,所以才一進儲秀宮就各處針對姜恆這個位份最高的貴人,准備把她捋順了,好讓其余人乖乖俯首稱臣。

  在馬佳氏看來,既然進了宮,就不是外頭相夫教子吃太平飯的婦人,總要做一回高位的娘娘,能高坐主位,逢年過節受內外命婦的行禮問安,才算不辜負進宮一趟。

  第二就是在馬佳氏口頭抱怨雖多,實則頗有毅力,比如現在:姜恆夾了一筷子滑炒裡脊絲吃了,余光看著馬佳氏繼續奮鬥——方才馬佳氏練習布菜磕磕絆絆終於勉強過關後,對自己表現很是不滿,硬是問嬤嬤們要了一雙沉重的烏木銀筷子,就決定以後用這個吃飯。

  一副用不好布菜筷子,誓不罷休的勁頭。

  這就是職場中那種雞血人物,從進單位起,就要處處爭先,堅信一步落下步步落下,所以寸步不讓的人。

  姜恆懷疑,作者在寫馬佳氏的時候,純粹是當成女主對照組來寫了。

  姜恆余光看了一會兒馬佳氏費勁倒騰沉重烏木銀筷後,目光倒是在郭氏那裡流連更多。

  不為別的,為的是郭氏跟前有一道油燜春筍看起來特別好吃又下飯。

  算時節是最新的春筍,想想就知道有多鮮。若是潑上幾滴麻油涼拌是清爽的好吃,而這樣濃油赤醬的與酥爛五花肉一起燜出來,又是另一種下飯。

  且說她們雖然都在一處吃飯,但每人的膳食都不同,哪怕同是常在,也不會吃一樣的飯。

  膳堂精明著呢:一樣的飯菜才會攀比,比如你的肉多一塊,我的點心擺放的更精致等。

  上頭主子們別苗頭,倒霉的常常是下人,說不定就為了一盤子菜,兩塊點心被拖出去打死。

  還不如盤碟數目相同,但菜色完全不同,叫人比都沒法比。

  橫豎不同位置的妃嬪,每月份例都在那裡,膳房們背的滾瓜爛熟,不超了個人的例就是了。

  姜恆就盼著,明兒膳房也給她上油燜筍。可別晚了,京城的天兒說熱就熱了,筍子一老可就不好吃了。

  記掛著油燜筍,姜恆用完了這頓飯。

  說來,一眾新人們不習慣聚在堂屋一起用膳,姜恆倒是挺習慣的。這就跟單位食堂差不多,分餐制,大家雖坐在一屋,但各吃各的。

  她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控制自己吃飯的速度,之前她常迅速吃幾口飯就去工作,現在卻要舉止優美慢條斯理吃飯。

  或許對別的秀女來說,得了進宮的青雲路,卻一進來就被困在儲秀宮學規矩,是純純受罪,但對姜恆來說,在儲秀宮這一個月卻是難得的緩衝。就像是參加了一個條有理的佛學班之類的活動,活動會規定你吃飯打坐日常作息,看著是拘束,卻正好能用一個月時間培養出一個適應當前生活的慣性。

  諸位秀女入宮後對學習宮規的態度,都落在幾位嬤嬤們眼裡。

  且說太後宮裡的一位嬤嬤,堪稱是後宮的『掃地僧』。

  表面上看起來,她不如皇後宮裡司嬤嬤、敬事房主管胡嬤嬤主講宮規來的正統,不如葉嬤嬤考察行止來的要緊,這位老嬤嬤,平時只是沉默,最多講一講後宮的舊事舊例。

  仿佛她被太後點了來,就只是為了湊個雙數。

  實則這位是從順治爺時期就入宮了,在宮裡待了五十多年,一雙眼已經見過了三個帝王的更迭,更別提後宮的風起雲湧了。

  姜恆看過劇透,知道這位看上去不顯山露水,實則卻是太後娘娘初入宮時的前輩。太後娘娘出身包衣,入宮是從宮女做起的,當年就是跟這位周老嬤嬤學習的宮規和活計,還蒙她教了幾手針線。

  後來烏雅氏雖從宮女做了嬪妃,卻也是步步維艱,處處小心,故而也沒有大張旗鼓挖這位老牌的嬤嬤到自己宮裡去。

  直到現在做了太後,才將周嬤嬤名正言順調到了慈寧宮。

  但周嬤嬤為人特別低調,完全不提起跟太後的淵源,人前人後依舊謙卑如普通的宮人。還是太後硬說她年紀大了,才撥了兩個小丫頭服侍她。

  這會子太後讓她來這儲秀宮看著秀女們,正是不放心年貴妃,甚至也不太放心皇後的緣故,就請了這位周嬤嬤出山。

  旁人看她只是太後宮裡的尋常嬤嬤,不過年資老些熬年齡罷了,可實則她在太後心裡的地位僅次於烏雅嬤嬤——這還是親近數上,要是論敬重,她可以排頭名,太後很是信賴她的眼光和智慧。

  姜恆也想在周嬤嬤面前做的好一點。

  畢竟在《信妃錄》的前半本書裡,皇上基本上還處於與年貴妃的熾熱感情中。

  對年貴妃的態度那是『喜歡的不行』,對其余嬪妃的態度就是『基本不行』。

  太後的關照,在後宮裡是非常珍貴的庇護。

  女主前期在皇上那裡完全排不上號,被皇上記住姓名,還是因為【我的從一品父親】這項家世光環。

  倒是太後,一開始對瓜爾佳氏寄予厚望。

  只是太後在聽這位周嬤嬤提起女主心性太過『小心忍讓』後,就有些失望。待女主離開儲秀宮的頭半年,太後倒是還記得這個合自己眼緣的姑娘,在皇上跟前兒提了好幾回。

  只是女主一直是躲避忍讓的性子,從不冒頭。後來太後也就漸漸把她忘了。畢竟後宮中除了妃嬪,還有數不清的宮女,都是皇上新人的預備役。女子之多,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被太後遺忘後,女主就進入了最凄涼的四年。

  吃過了這頓進宮來耗時最長的午膳後,眾人都有些累了,尤其是堅持用長而沉重烏木銀筷吃飯的馬佳氏,只吃了個半飽,就開始悄悄在桌下活動手腕。

  勞累緊繃的布菜練習,加上一頓餐食,眾人都有些頭腦昏昏起來,很想略躺躺歇個午。

  姜恆跟其它人一樣,帶了點期待看著四位教頭:按著以往下午兩點一刻就開堂學規矩的話,中午根本沒法歇一歇喘口氣。

  四大教頭之首的司嬤嬤站出來,給了大家一個甜棗吃:「諸位小主學著布菜也辛苦了,今兒下晌的課,晚半個時辰。」

  然而隨著甜棗發下來的,還有一棒子。

  司嬤嬤板著臉道:「還有一事需叫小主們知曉,皇後娘娘原想著小主們學規矩必會用心倍甚,滿了一月期就分配宮室,命敬事房做綠頭牌好侍奉聖駕的。只是……」

  她頓了頓加深自己的語氣:「只是貴妃娘娘仔細,道若只學不考,豈非有人蒙混過關,故而小主們要想離了這儲秀宮,除了要過奴婢們的眼外,還必得通過貴妃娘娘親自出的題面才行。」

  司嬤嬤此話一出,姜恆環視四周,立刻明白了一個成語,那就是『花容失色』。

  葉嬤嬤聽皇後宮裡的人將此事都推到貴妃身上,眉毛不由跳了跳,可司嬤嬤眼風都沒有給她一個,宣布完這個噩耗,不給新人們反應的時間,就宣布了下一個噩耗。

  「如今小主們也學了七日規矩了,貴妃娘娘的意思,到第十日上,就先考一回!」

  言下之意:看吧,你們不用擔心一月後的最終考試過不了,先擔心三天後的階段考試能不能過吧!

  姜恆有幸再次見證了「花容大驚失色」。

  說來她也有些驚訝,《信妃錄》裡,新人們出儲秀宮確實有考核,但只是一月到頭後,嬤嬤們考察她們替人更衣、布菜、行走、請安等基本操作考試,並沒有筆試一說。

  是自己蝴蝶了嗎?

  確實是。因她不是女主那種忍讓乖巧的性子,葉嬤嬤沒拿捏住她自然跟年貴妃如實彙報。

  於是年貴妃借著秀女之間因滿漢軍旗發生口角之事,便要十日一考,還要加上筆試好好考!

  貴妃對皇後提起此事,只是笑道:「也該讓她們心裡知道些敬畏尊卑,省的天天雞聲鵝鬥,連學個規矩都像吃了多大委屈似的——臣妾倒想看看,她們學這宮規有了幾成火候!」

  因將秀女扔進儲秀宮,原本就是年貴妃的主意,也是她求了皇上的旨意。皇後索性懶得管了,你折騰去吧!種什麼因得什麼果,貴妃最好盼著這一年的秀女裡沒有出挑人物,將來別三十年河西的時候落在人家手裡受磋磨。


第12章 復習

  這一日的午覺,只有姜恆按部就班睡了一下。

  其余姑娘都是帶著滿腹的心事,擔憂起幾日後的『貴妃親手所出的題面』。尤其是滿軍旗的女子——雖說如今朝上通用漢語,她們口語漢話是沒問題,但落筆更偏重滿文,更以此自傲。

  然而現在就要面臨專業不對口的問題了。

  年貴妃可不只是漢軍旗,據說還極通漢學,能詩能文。皇上登基的這一年來,年家便以貴妃從宮裡賞賜的賀父母年遐齡夫婦過壽的詩詞為榮耀,特意將貴妃的祝壽詩裱起來掛在正廳,故而京中許多人家都知道年貴妃是個標准才女。

  「馬佳姐姐,這可怎麼辦啊,貴妃必要出難的題卷為難我們!」

  此時馬佳氏的屋裡,除了她以外,還坐了另外四個滿軍旗的姑娘,都是十五六歲的齊整漂亮的女子,坐在一起好似五朵金花。

  馬佳氏還穩得住些:「素日嬤嬤們講的什麼,記著就是了。這不還有書本子嗎?」

  她們共發了宮規上下兩冊。

  不過書本子上刊印的都是文縐縐的文言文,若沒有嬤嬤們的講解,她們連順溜讀一遍都很難。

  可問題是,嬤嬤講解的時候,她們常常在走神!

  與自己息息相關的還好些,但很多規矩,她們就不在意了:什麼與總管內務府要東西的流程,什麼宮人之間的拌嘴鬥毆的懲處,每季哪幾天各宮裡換鋪陳……這些瑣碎的事情,她們總覺得反正到時候有宮人來做,她們做主子何必要管這些事。

  貴妃讓她們學這些,可不就是故意耗日子嗎?物理上人體出不去,還不興思想上消極怠工?

  這會子她們發現,思想上消極怠工也不行,現下真是補課都沒地方補去!

  「信貴人每日在堂上都不停筆的記嬤嬤們的話……」其中一個那拉常在,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馬佳貴人橫了她一眼,那拉氏也就住了嘴。

  旁邊博和禮氏不免道:「你們說,信貴人會不會早知道要考規矩才每日這麼認真聽?年貴妃會不會提前單獨給她透信兒要拉攏她?」

  說的其余人都半信半疑起來,倒是馬佳氏一口截斷:「不會的,貴妃忌憚信貴人都來不及,才不會格外對她示好。只怕她就盼著這考規矩,把信貴人一直攔在儲秀宮裡頭呢。」

  馬佳氏可是眼看著貴妃宮裡的葉嬤嬤,明裡暗裡給信貴人挖了不少坑,甚至自己能這麼快聚集起其余滿軍旗的秀女,也少不了葉嬤嬤對信貴人捧殺替她拉仇恨的功勞。

  見圍著她的幾個姑娘還是愁雲滿面無頭蒼蠅似的,馬佳氏心道:我聚集起了一堆什麼廢物啊,要口角伶俐的也不行,要有主意的也不夠,只是鵪鶉扎堆一般窩著怕事。

  馬佳氏糟心起來。

  用一句話形容她的心情就是:湊活過吧,還能離咋的?

  姜恆睡了一個恢復精力的午覺,依舊精神飽滿准備去上下晌的課。

  到了點自有宮女進來,替她重新攏頭發,倒是不用重梳一遍那麼麻煩,而是用桂花油抹的平平整整不見毛躁。

  對著鏡子,姜恆甚至覺得自己看上去很像一只出水的水獺,毛皮順滑。她想著以後自己一宮後,寧願中午重新拆了發髻再梳,也不要這麼些發油。

  起身後一開門,就遇到了另一只水獺:郭氏正在廊下等著她。替姜恆梳發的宮女一見就立馬識趣消失,這兩位小主明顯有話要說。

  郭氏有點不好意思,自從前日葉嬤嬤的『滿漢軍旗論』,加上她與馬佳氏的幾句口角後,這兩日,她有些躲著姜恆。

  可現在又想請人幫忙,於是還沒開口說話郭氏臉就開始發紅,難得有幾分期期艾艾道:「我想著,借信貴人素日堂上記下的嬤嬤講的規矩瞧一瞧。」

  郭氏是真急眼了,要不然她也不能來開這個口。

  話說她本來就是活潑運動型的姑娘,看著書本子就頭暈。而且她覺得聽嬤嬤講規矩還特別容易讓人發餓,往往一上午的課,她只能用心一半,另一半就飛到午膳吃什麼上去了。

  一聽要考試,搞得她也著急上火,中午回去也睡不著,翻出宮規冊子想強迫自己復習一會兒,然而書本上佶屈聱牙的用詞,讓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這才發覺,原本認為嬤嬤的講解枯燥無味,照本宣科真是冤枉了嬤嬤們,她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起碼講的她們能聽懂。

  作為隔壁桌的同學,郭氏是眼見著姜恆手下不停記錄的。她當時還覺得沒必要:等各人分了宮室,按她們的份例,都有至少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宮女,許多宮裡事兒慢慢就知道了,何苦現在死記硬背。

  到了今日郭氏才發現,那不先死記硬背都出不了儲秀宮的大門!她是個急性子,直接就來尋姜恆了,心裡還想著,見了信貴人得先賠個不是。

  只是真見了人,郭氏年輕臉嫩,又有些窘迫。

  姜恆很快接收到她的意圖:這是來借學習筆記的。

  這事兒她熟悉,高中的時候誰沒借過同學的筆記,有的人整理的筆記硬是漂亮簡明,班裡都排著隊等著抄。

  見郭氏不好意思,姜恆就笑道:「這不是什麼大事兒,你晚上閑了只管來抄一份就是了。」

  說來她們並不上晚上加班加點學宮規,而是非常符合勞動法要求,一天只工作八個小時。

  郭氏一愣:「我夜裡過你這裡抄?豈不是打攪你?我拿回去慢慢抄就是了。」

  兩人說這幾句話的功夫,已經並肩而行,開始往前頭正殿走去。姜恆聞言不由側臉看了她一眼道:「還是來我這裡穩妥些,若是我的書本子在你屋裡擱著忽然『不翼而飛』,解釋不清,只怕咱們從此後再沒法說話了。」

  郭氏恍然大悟,確實是這個理。

  之後卻又有些黯然自嘲的意味,似乎在對姜恆說,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我總是記不清,這會子不是我自家府裡,而是這紫禁城了。」

  這點防人之心都沒有,還要旁人替自己點出來周全,郭氏有點生自己的氣。

  「慢慢就好了。我也是現在才學著凡事多想兩遍再開口。」姜恆安慰她。

  於是這兩夜,郭氏就都在姜恆的屋裡抄筆記,為此她還送了姜恆一支她帶進宮來的珊瑚明珠釵。

  雖說宮裡不許她們帶自己丫鬟進來,但衣裳首飾之類的金銀細軟沒有禁止,只是限了箱籠數目。

  像她們這些家裡疼女兒的府邸,又都是拿的出的,恨不得把箱子都塞滿硬通貨,讓女兒入宮後用錢也能砸出一條安穩路來,退一步說,也別缺了銀錢連口熱湯熱飯也用不上。

  姜恆看她堅決的樣子,就知道郭氏的為人,是那種欠了別人人情就難受的。於是收了下來。

  兩人還順便一起復習:郭氏抄旁人手寫的筆記,當然有看不懂的地方,就來問她,而姜恆則在一旁重啃書本。

  郭氏停下來喝茶的時候,就對她感慨道:「難為你還看的下這兩本書,我是一看就頭疼的要命。」還特意強調,是生理性頭疼,都不是心理上厭學。

  姜恆也不輕松:古人的排版習慣跟現代人差距很大,她看著豎列也費勁。但是……她也勸郭氏:「我這的筆記,不過是幫著好記罷了,你白日也多看看書,貴妃娘娘的題面必然離不了這裡頭的原話。」

  貴妃是得寵而霸道的人,但決計不是個蠢人。

  她要出題,哪怕刁難人,也必然按照宮規冊子原話來,有理有據為難人,絕不會漫天出題刁難新人以至於落人話柄。

  郭氏越聽越想哭:「原來我都沒發現,嬤嬤們說話慢吞吞的,但其實說了這麼些個話!」

  宮裡服侍的宮人,咬字都講究吐字清晰,也不能急躁的跟狗攆兔子似的,所以嬤嬤們都是慢條斯理的。

  可瞧著說話慢,句句都是有用的。

  郭氏臨時抱了兩天佛腳,在小考前一晚就生出一股子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勇氣來:「罷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兒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總不能關我一輩子!」

  姜恆起身送她出去,郭氏把她往門裡推:「行了外頭起夜風了,快回去吧。」然而郭氏也沒有立刻走,她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跟與平時的高闊神色不同,哼哼了兩句:「我跟吳常在那幾個人說了,以後不要當面背後的酸了吧唧議論你。」

  說完都沒抬頭看姜恆一眼,就提裙子走的飛快。

  倒是姜恆在門口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郭氏必然又聽見吳常在等人酸她來著。說來郭氏算是漢軍旗這邊的領頭羊,郭氏大概是怕自己誤會,一邊向她借筆記,一邊背後還說她壞話吧。

  真是……真是懷念啊。

  姜恆看著郭氏,就像看到了剛剛畢業不甚通人情世故的自己,那時候真是臉上嫩,叫人給一句刺兒就氣的半日吃不下飯去,要是被人冤枉了一事兒,那真是寧願豁出去極大的代價證一個本就不應該被證實的清白。

  她關上了門,對著鏡子拆頭發——如今這小兩把頭,她已經拆的很熟練了。

  心裡想著方才的郭氏,不由一笑:同事間白日裡寒暄兩句,彼此在日常上幫扶一把,總比當面刺兒你背後伸腿拌人的工作環境要強。

  若是多些郭氏這樣的姑娘就好了。

  這一夜,養心殿的燈燭卻亮到很晚。

  就在儲秀宮小考前夕,往河南去的怡親王和恂郡王回京了。

  他們的車隊到京城時已然是下午四點。向來若無急事,沒有黃昏面聖的道理。因此兩王爺雖然在離京門三十裡地時,就命親隨快馬加鞭入城向宮裡遞了請安折子,但都沒想到皇上居然立刻召他們入宮,都不等第二日早晨。

  兩人都有些納悶,然聖諭如此,他們也就下了馬換了馬車,趁著進宮前的時候,擦了臉收拾了發辮衣裳,免得煙塵滿面滿身,面聖失儀。

  蘇培盛更早早親自就在養心殿大門外的長街口候著。

  他的小徒弟在一旁提著燈,心道:也就十三爺十四爺進宮,有這個排場了。

  雖說皇上登基後,十三爺封了怡親王,十四爺封了恂郡王,各有封號。但先帝爺時按著排序稱呼這些爺,早就是宮裡的慣例了。說句不要命的話,在沒有真龍出海前,這些爺在他們心裡都一樣,那些個封號當面敬稱,可背後說起話來,就覺得還是三爺五爺叫起來分明清楚。

  連皇上,原本也只是他們口裡的四爺。

  且說早早戳在風裡做迎賓的蘇培盛也臉都有些僵了,也不敢回去。

  這些日子,皇上顛來倒去念叨十三爺,今日一聽兩位爺回了京城,更是難得露出了喜色。

  方才就問蘇培盛馬車進城門了嗎,蘇培盛哪裡知道,於是索性請命在外頭候著。

  出來前,還聽皇上在吩咐御茶房的值守太監,備下大紅袍,甚至提起來十三爺過了午不用綠茶或濃茶這種細節。蘇培盛連忙溜了,決定自己一會兒見了怡親王要比以往還恭敬。

  只是站的久了,蘇培盛難免有點走神和胡思亂想:說來,十四爺才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可打小皇上就跟十三爺更投緣。正如九爺,跟自家親哥哥五爺,似乎都沒有跟八爺關系好。

  這兄弟之間處的親不親厚,還真是難說。

  胡思亂想起來,時間就過得快了。很快,蘇培盛就看到宮道處拐過來提著雪亮明瓦燈籠的太監,為了配合兩位爺的大步,小太監們不得不一溜小碎步小跑起來。

  蘇培盛連忙迎上去。

  「奴才見過怡親王、恂郡王!」他扎扎實實行下禮去。


第13章 瓜爾佳觀保

  皇上罕見有些緊張起來。

  聽見外頭蘇培盛通報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甚至產生了久違且陌生的畏懼。

  一個皇帝,能叫他畏懼的,也就只有所謂的天命了。

  換了一個大清,十三弟,還會是那個十三弟嗎?

  但當怡親王與恂郡王行禮後起身,兩人眼神一碰上,皇上的一顆心就重新落回了腔子,這樣對著自己關懷、坦然、忠誠、信任的目光,這就是十三弟!

  為了不露出瞬間的失神,皇上先頷首,令他們兩人坐下,然後側身也入座。

  借著這會子調穩了心態,皇上才開口。

  先問起的也是正事,火耗歸公與攤丁入畝是他當年登基初期,最大的改革,也是時隔多年後,他回頭再看也自信絕不會錯的一項改動。只是這兩項都是碰了官宦士紳的財權根子,各地官員偷著給他拆台的事兒不少,當地豪族望門反撲的力道也不小。這回重來,皇上自信推行改革的彎路能更少走一些。

  十三爺與十四爺雖都去了河南,但在當地分開了幾日,各往不同城鎮去了,此時分別向皇上陳了當地的民生狀態。

  正事說盡,皇上有意關心十三弟的身體,只恐失態,於是索性先看十四。

  說來,方才一對眼神,他就認定,十三弟就是那個十三弟,但同時也發現,十四弟卻不再是後來那個與他生疏敵對的十四弟,反而有點像小時候,帶著點莽氣和天真的十四。

  皇上還記得,先帝驟然駕崩後,十四從邊關趕回來奔喪,那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見他不肯執臣子禮,而對太後的驟然過世更是怨恨至深,最後兄弟倆鬧得那叫一個崩,他就把十四趕去給先帝爺守靈去了,至死再未相見。

  可在這兒,十四卻被封了恂郡王,還跟著十三,去河南給他跑腿干活。

  看他的眼神,沒有冰冷敵意,就是正常兄弟一樣坦蕩蕩的。甚至坐著也比較放松,不等他說話就自己開始吃案上的糕餅,邊吃邊聽十三爺說話,到了他該說話的時候,還先喝了口茶順順喉嚨這才開口。

  雍正帝看著他的舉動,再結合之前的記憶,就知道,這個大清,他與額娘,與十四,竟然都是尋常人家的母子兄弟關系。

  有過對太後的復雜心情轉換,面對十四,做兄長和皇帝做慣了的雍正帝,就更好進入角色了,先就把臉一肅:「從外頭頂著風進門,氣兒都沒喘勻就先吃半盤子點心,也不怕腹中受不住?」

  十四叫他給說蒙了,手上捏著點心不可置信看著他。

  怎麼回事啊?自己是哪裡差事沒辦好?皇兄咋連點心也不讓吃一口了?

  如今恂郡王才二十五歲,正是青年人最壯實身體最好的時候,別說從外頭進來吃半盤子點心,就算給他一只羊腿他也能吃了,根本不怕什麼肚子受不住。

  從前他在養心殿吃果子點心,皇上也不管他,甚至還讓蘇培盛給他多上些,此時忽然被訓了,十四忍不住問道:「皇兄擺這些不是給我們吃的啊?」

  皇上反而被他問住了。

  還是十三爺在旁笑眯眯道:「皇兄是讓你慢點吃,你一進門就餓虎撲食似的,皇兄只怕是惦記你這些日子在外頭受了屈。」

  十四這才笑了,還抬頭對皇上埋怨了一句,甚至帶出了原本的稱呼:「那四哥你就直說唄,從小就這樣,說話說一半讓我們猜,猜不准你還不高興——那誰都不是玉皇觀外算卦的啊,回回能猜個差不離。」

  皇上見慣了滿身劍鋒傷人,跟他對著干的十四,見了這個二十五歲的直截了當,連抱怨都帶著一股子親近勁兒的十四,頗為無語。

  他詞窮了片刻,在十四『你怎麼這麼別扭』的目光注視下,只好板著臉道:「話也回了,點心也吃了,快去慈寧宮給皇額娘請安,這一走大半個月,皇額娘口中不說,心裡極惦記的。」

  十四這才起身,又換回了正經稱呼行禮:「臣告退。」

  屋內只剩了皇上和怡親王。

  蘇培盛借著送恂郡王又溜了,他總覺得皇上似有要事要單獨叮囑十三爺似的。

  雍正帝一時也不知怎麼開口,反而是十三爺先關懷道:「臣弟們一去近兩個月,可是京中出了事?瞧著皇兄似乎有些……」他原想說疲倦,可又不是,十三爺想了想,覺得好像皇上忽然間就更有帝王氣勢,與原來相較不太一樣了。

  見皇上搖頭說無大事,十三爺就笑了:「皇兄素日多保養,臣弟回京了,必盡心給皇兄分憂。」

  一句尋常話險些把雍正帝眼淚給招出來。

  雍正八年,怡親王過世的時候,他亦是吐血重病。心裡除了傷痛更有許多愧疚之意:十三弟這幾年身子骨越發弱了,然而朝事操勞片刻未停。

  他做皇帝的為天下熬干了心血是應該的,可十三弟,其實本可以像七弟十二弟等人一樣做個富貴王爺。

  他死的時候才是四十出頭的年紀。

  四爺總覺得,十三弟的病逝,他的壽數不足,都是替了他。十三弟在拿自己的壽命幫他,像是一捧燒著的炭火一樣,直到最後熄滅前都一直在盡力為他暖哪怕一點。

  來了這個大清十日有余,這裡似乎是他曾經世界裡期盼過得樣子,愛護自己的生母,把自己當親哥哥一樣的十四弟。

  但最好的,讓他都有些不敢直面,生怕失望的,還是記憶中年輕健康猶如旭日東升般意氣風發的十三弟。

  這些日子,每晚他睡的都不甚踏實,總覺得一覺醒來,自己仍舊是天地間一縷帝王孤家寡人魂魄。

  直到見了十三這一日,他才覺得心思凝實了,徹底踏實了。

  這個大清,還是他的大清,但這回他不會重蹈從前的遺憾!

  尤其是……皇上把目光專注到怡親王的腿上:「你起來再走兩步朕看看,來,走兩步。」

  這回換准備拿點心填一填肚子的怡親王懵了:???

  四哥這是怎麼了,怎麼跟自個兒在府裡哄小兒子似的。怡親王府有個侍妾一年多前剛給他添了個小阿哥,這些日子正在學著走路,怡親王就成天蹲在地上拍手:「來,走兩步。」

  皇上不管十三的詫異,非常堅持。而十三也是個習慣聽四哥話的弟弟,再不解的指令都先堅決執行,還超標准執行,不但起來走了一圈,甚至還跳了兩下,看樣子皇上要是不叫停,他能再打一套師傅們教的伏虎拳。

  好在皇上叫停了:「朕……前幾日連著做噩夢,夢見你腿上生了碗口大小的瘡,連帶著高熱驚悸,十分凶險,只怕於性命有礙。」

  這會子十三弟的腿應該是出了毛病的。

  就是這腿上的傷痛,讓騎射奇佳的十三弟沒法上陣殺敵,還時不時疼得他無法行走或是高熱危病,最後成了不治的骨瘡骨癆,壯年而逝。

  怡親王心裡很是動容,怪道今日見了四哥,就覺得他看自己格外上心似的,原來是有噩夢侵擾龍體。

  於是十三很乖很體貼地保證,自己明兒就先去太醫院,讓擅長跌打骨科的太醫們集體給看看腿腳,請皇兄放心。

  皇上經過方才『走兩步』事件,也有點尷尬。

  於是兄弟二人坐下來,又開始說政事。說到朝堂之事,皇上還真有一事想問十三爺。

  「現今鑲紅旗滿軍旗都統,瓜爾佳觀保此人,你與朕詳細說說。」

  雍正帝自打過來後,十天的功夫早就對朝堂洞若觀火了,前世今生的官員們也都對了個大概。基本得些重用體面的官員,都與他前世大差不差,唯有一人,位居鑲紅旗都統這樣要緊的官位,他卻一點印像也沒有。

  他細查了這人的履歷,發現此人從出身到個人能力都很是出色,升官也很快,可見頗得先帝看好。但其中更讓皇上在意的一點是,怡親王與這個觀保私交不錯。最近一樁八旗整頓屯田的差事,還是怡親王提議,交給瓜爾佳觀保的。

  十三爺見皇兄忽然問起此人,倒也不甚奇怪:從前皇阿瑪在的時候,為了奪嫡兄弟們都紅了眼了,皇阿瑪也心裡狠起來。四哥當時要做孤臣,對朝上位高的臣子們當然不能多來往。這瓜爾佳觀保與自己有過些淵源,皇兄若要重用他前,多問問也是應該的。

  十幾年前,皇上帶著幾個兒子御駕親征噶爾丹的時候,當時才三十歲的觀保曾經負責護衛過十三爺,是從那時起就有的交情。

  而三年前,先帝爺廢太子,十三受到牽連,很是失了先帝爺的心,落寞的很,外頭官員看著皇上眼風落井下石的不少,倒是這觀保多次暗中周全了些。

  聽怡親王說完,皇上便先對這人心裡有了些好感:原來是幫過朕的十三弟啊。

  十三說完正經話後,忽然帶了點好奇悄悄道:「皇兄忽然問起觀保,是不是因為新的……」他指了指心口,帶了點兄弟間特有的調笑意味道:「心上人啊——臣弟雖然不在京中,但也知一月前的選秀,皇兄將觀保之女瓜爾佳氏定為了唯一一個貴人。」

  皇上一怔,實在少見這樣自然灑脫開玩笑的十三弟。

  十三爺經歷了四年前,康熙四十七年的廢太子之事,確實是失寵被冷落了幾年,但皇上登基後就一直很受重用了。故而並沒有如雍正帝曾親歷的時間線一般,十三弟消沉十多年,屢屢被皇阿瑪冷落訓斥,以至於年輕時候的瀟灑寫意全然變成了有些過分的小心,言談十分謹慎。

  皇上也就放松了跟十三搖頭笑道:「朕這些日子忙的很,連瓜爾佳氏的面兒還沒見過呢,你倒是會胡猜。」

  聽到這兒十三爺有點詫異了:京中跟河南一直有書信來往,福晉的最新一封家書裡也提過,新的秀女十日前就入宮了。按說信貴人應該是新人裡頭一份,怎麼會皇兄都沒見過。

  只是事關小嫂子們侍寢問題,那真是不能再玩笑了,太過輕薄。十三雖有疑惑,卻也先把這事兒記在心裡,准備回府去問問自家福晉。

  此時慈寧宮中,太後正守著十四爺,帶笑聽他講去河南一路的見聞。

  然後不免囑咐他道:「從前為你皇阿瑪怎麼辦差,日後為你皇兄也要如何。還得更仔細才是!不要自為是皇上的同胞兄弟,就自傲起來,若是耽誤了差事,叫你皇兄拿著你做了筏子懲戒了警人,我可不管你!」

  十四不聽還好,一聽就不由道:「額娘還說我,我瞧著皇兄待十三哥總比待我親近。」

  太後一聽他這種有抱怨君王嫌疑的話也往外蹦,就惱道:「從外頭回來,還沒吃上團圓餃子就吃起醋來!你膝下也是兒子女兒好幾個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說話不防頭,就你這張嘴,別說皇上了,我都不敢差使你做點正事。」

  說到這兒太後真有點急了:十四打小就皮實,或者說莽,別人都不敢言語頂撞先帝爺,他就敢,有一回還氣的先帝爺差點抽刀砍他。

  這會子皇上登基他輩分漲了,看著更莽了,萬一真惹惱了皇上,兄弟翻了臉,她這做親娘的,下半輩子還有什麼意思?

  此為一處糟心,二則太後看著幼子,就想起比皇上小十歲的十四,都已經膝下四個兒子了,如今府裡還有一個側福晉一個侍妾懷著身孕,然而皇上那裡卻連後宮都不進了!

  太後不免更焦慮了,對著小兒子就又訓了幾句才罷休。

  於是十四爺罕見在太後這裡混了個灰頭土臉,納悶回家去了。


第14章 直面後宮

  這一晚,怡親王府和恂郡王府的福晉都收到了丈夫同樣的詢問:這一個月來,京中尤其是宮裡發生了什麼事兒嗎?

  尤其是十四爺,直接道:「額娘看著似乎是滿肚子邪火,莫不是我碰了熱灶去?」他打小是被太後撫養長大的,對額娘的脾氣很了解。按說他從外地回來,一個多月不見,便是說錯一句半句話,太後應當也不舍得訓斥的,今兒卻急赤白臉的。

  恂郡王妃就抿嘴直樂:「爺可不是趕著熱灶去了嗎?」

  十四福晉作為太後的親兒媳,入宮多些,與太後說話也多,對宮裡這些日子的官司門兒清。

  夫妻枕邊話也隨意,恂郡王妃就伏在十四爺耳邊,將十日前新人如何入宮,貴妃年氏如何神機妙算以學規矩的方式將新人攔在儲秀宮,太後如何被貴妃擺了一道說不出的苦,皇上偏又十日沒有翻牌子等事兒都說了一遍。

  給十四爺聽得在帳子裡不停的捶軟枕:「果然呢,今兒我先在養心殿吃了皇兄兩句訓,連吃口點心都成了錯。過後又在額娘處平白落了些冷言冷語,竟然是年氏的禍!」

  說著更生氣了:「她竟然還敢暗地裡坑額娘?這宮規是額娘掛名新編的不錯,可她一個貴妃,倒是僭越到借著雞毛當令箭,就用這新宮規將秀女們都關了?」

  「真是跟她那個跋扈的兄長一般!」

  年羹堯是個眼睛朝天看的人,皇上未登基前,十四爺也就是個貝子,屬於不差但也不算第一等的皇子,年羹堯見了他那真是跟看風景一樣,神色沒有一點恭敬。

  在年羹堯看來,皇子一大把,他這個川陝總督可是只有一個。

  甚至整個朝上總督級別封疆大吏就九個,他比皇子可珍貴。年羹堯甚至想,他行大禮,除了皇上也有人敢受?也不怕折了福氣?在年羹堯眼裡,應該別人給自己行禮才對。

  以十四的脾氣,心裡早就頂煩年羹堯,這會子聽說貴妃之事,十四爺更要炸。

  恂郡王妃連忙摁住他:「這是內廷事,爺若是出去說一句,就是先叫我不得好下場!」這才止住了十四爺。

  而怡親王府就平淡多了,怡親王妃是安穩穩的性情,這些日子聞了些宮闈不安的風聲(來自於丈夫一起出差的好妯娌十四福晉),就壓根不進宮去趟渾水。

  跟怡親王說的時候,也只說了些眾人都知道的消息,然後體貼道:「我知道爺念著瓜爾佳都統的情分,只是這會子我若多問一句,只怕信貴人才要成了旁人的眼中釘。爺放心,我逢年節總要入宮,若是信貴人真的受了什麼磋磨,為著爺,我能幫的也必然幫一把。」

  十三爺點頭,表示對福晉的放心。

  怡親王妃又說起,因皇上這十日整治了不少中下層官員,就有不少求情的帖子輾轉送到了怡親王府,福晉當然都不管,但這會子也說給十三爺聽。

  十三爺果然也只搖頭:「理他們作甚,這是皇兄的大清了,那些個不合時宜的蠹蟲,早剔除了才好呢!還指望爺給他們求情,一百年也不能夠!」

  之後又唏噓了一句:「原來是家事不寧。家和萬事興這句話再沒錯的。你不知,皇兄看上去性子最剛硬,實則心裡很在意情分——我說呢,皇兄今兒瞧著有些不對頭,我才離京這一月多,竟似滄桑了些。」

  對,就是滄桑,他終於想出了合適的詞兒。

  雖然在怡親王眼裡,皇上相貌未改氣色看著也好,但他就是覺得四哥滄桑了,唉,皇帝也得受夾板氣啊。

  想來是內廷不合,皇上在心尖寵妃和太後親娘之間左右為難焦頭爛額,這才把勁兒都用到朝堂上去了吧。

  明兒進宮,必要再安慰一番四哥。

  雍正帝沉思起來。

  今日十三爺到養心殿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兩個太醫,特來向皇上說明自己的腿腳無礙,好安慰皇兄的噩夢之悸。皇上認真聽完太醫的回稟,然後指著其中一位專擅骨科的毛太醫道:「朕就將怡親王的身子骨交給你們了,自己思量去吧。」

  給毛太醫嚇得一身冷汗,連連磕頭保證:只要他的腿還在,就保證怡親王的腿好好的。

  怡親王心道:四哥打小對佛家真言就比旁的兄弟們信些,怪道對於一噩夢這樣在意。

  想想皇兄這些日子在太後和貴妃中為難,還要惦記自己,十三爺心裡更是盈滿了感激和動容。

  皇上關心他,他自然也全心記掛著皇上。太醫退下後,怡親王還留了下來開導了一番皇兄,小心翼翼勸著皇兄給太後娘娘低個頭。

  且說怡親王這一勸慰,倒把皇上勸的沉思起來。

  十三弟對年貴妃在後宮一手遮天的行為,似乎一點也不奇怪。一個貴妃,暗坑了太後一把,越過皇後,直接給所有新人秀女關了禁閉,這在雍正帝看來,明顯是僭越行為。只是他暫時還整頓不到後宮,才先置之不理,押後處置。

  可是在十三口中,這樣的僭越事兒因為是年貴妃做的,似乎就很正常。

  十三甚至以為他是迫於太後的壓力,這十日才不能去看貴妃的。

  雍正帝是真的有點驚訝了:『自己』之前竟然偏寵年氏至此嗎?

  待十三走後,皇上起身:事情到了眼前,再嫌煩亂也得做,他得去後宮見一見皇後了。

  皇上十日未入後宮,未召幸甚至未召見任何一位嬪位,這會子一入後宮,卻去了皇後那裡。

  年貴妃所居的翊坤宮,雖然與皇後所居的鐘粹宮分在東西六宮,但她的消息很靈通,幾乎是聖駕一到鐘粹宮,她就知道了。

  哪怕是心裡告訴自己,皇上去見皇後,一定是有正事要說,必不是情分上的見面,年氏心裡也跟熬了一鍋醋似的。

  原本這一日,貴妃心情很不錯——儲秀宮新人們的考卷直接送到了她跟前,她提筆批卷,給大部分人判了個不及格。

  看著滿頁紅叉,貴妃就舒坦了。

  鐘粹宮裡,皇後命宮女將翊坤宮送來批完的考卷放在南窗下的前檐炕桌上。

  若是皇上肯留下喝杯茶,必是在前檐炕上稍歇。

  正好也讓皇上瞧瞧,貴妃出了些什麼古怪題目——照著貴妃這樣嚴苛的考法,只怕儲秀宮的秀女一年也出不來!

  皇後是真有點動怒了:貴妃這回從出考題到批卷,愣是沒稟報她一聲,自己就辦完了。

  她是皇後,不可能去追著各個妃嬪要工作量去,宮裡大大小小每日都有數百件事兒,有時她也委派給齊妃或是熹妃去做,但旁的妃嬪,哪怕是資歷最老,在王府時跟她也不是很對付的齊妃,都會主動奉上一應流程,請她來定奪。

  皇後是裁奪的領導,妃嬪只是辦事的員工。

  不會像貴妃似的,自己一轱轆都辦完了,最後才把批完的考卷封起來往皇後這一送,還命宮人遞了話:「娘娘雖心慈,卻不知這些年輕的妃嬪只是一味搪塞憊懶,請娘娘瞧瞧,她們這規矩學的可能出門見人?豈不是丟了紫禁城的人?」

  皇後著實動氣:貴妃幾乎就指到她臉上來了。而且還不是自己親自過來指的,居然只派個翊坤宮尋常太監來傳話!到底她們誰是皇後,誰是妃子?!

  皇後當即就命人扣下傳話的太監,以規矩不合送到了內務府去發落,再派了自己的宮人去給貴妃傳達了這個消息,只可憐那太監跑一趟腿兒成了炮灰。

  誰料過了午後,蘇培盛忽然來鐘粹宮傳話,說皇上一會兒要過來。

  皇後聞言就先是一驚。莫不是自己發落了貴妃宮裡一個尋常太監,皇上就要來問責?

  驚是驚了一下,但因心內有好大的氣惱,皇後有點上頭,卻是不怕,甚至想著,若是皇上居然為了個奴才來問責她,那就直接讓年貴妃當家去吧!

  宮女貢眉默默去擺『儲秀宮考卷』,剩下雪芽和白毫在皇後身邊服侍,俱是有些擔憂地看著皇後。

  她們真怕帝後爭執起來。

  而且,她們也為娘娘委屈。過去一年裡,娘娘為了調停安排那些太妃們,費了無數心力,從宜太妃起那些娘娘們哪有一個好相與的,這宮裡又都是先帝爺時的宮人,盤根錯節,奴才欺瞞主子的事兒也沒少發生。

  那時候貴妃在做什麼?只是侍奉皇上做寵妃,甚至年氏還得了抬旗的榮耀。

  後宮現在的穩當都是她們主子樣樣周全的,結果皇上倒好,新年時候,忽然道皇後太辛苦,轉頭讓貴妃協理六宮了,美其名曰皇後歇歇,把尋常事交給貴妃,自個兒攬總就好,實則就是替貴妃樹立威風。

  要雪芽看,皇後娘娘最辛苦的,就是忍耐這麼個貴妃!

  但……貴妃背後是皇上啊,雪芽憂心忡忡,恐帝後之間本就淡薄的夫妻情分,再生裂痕。

  這不是王府的王爺和福晉了,這是宮中。

  大清又不是沒有過廢後的皇帝,沒有過封皇後的貴妃——孝獻皇後董鄂氏的故事還如雷貫耳呢。

  皇上進門的時候,看著給他請安的皇後,竟然一時忘了叫起。

  他幾乎已經記不清皇後的臉了。

  其實皇後只比他早離世四年,他記不清的並非她過世前的病容干枯的面容,而是這樣三十許年紀,鳳儀端正,容光細膩,臉上還帶著鮮明情緒,似乎有點著惱似的皇後。

  這樣鮮活的,他的結發妻子,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

  皇上是一時沉浸在記憶裡,而皇後見皇上居然沒有叫起,讓她依舊屈膝福身,腹內火燒的更旺了:都不叫我這個皇後起身?皇上你就是來給年貴妃出氣的是不是!

  這會子的皇後,跟十三爺的思路對上了:皇上這些日子不去看年貴妃,也只是礙於太後的施壓,心裡指不定怎麼思念,且要拿別人出氣使勁兒呢!

  好在皇上的走神不過片刻,而且他想著舊事,心腸觸動,便伸出手來親自扶起皇後:「起來吧。」語氣頗為溫和。

  皇後怔住了,身後已經隨時准備跪下磕頭求『皇上息怒』的雪芽等人也有些懵。

  帝後二人進屋,宮女們都不等吩咐,就忙著奉茶,期盼皇上能在皇後宮裡多留一刻。

  皇上原就想與皇後多說說話,也理一理後宮的亂麻,就舉步往南窗下的前檐炕走去,在炕桌前盤膝而坐,等著皇後坐到對面來說話。

  正巧這一低頭,就見香爐下頭壓了一沓子紙,且上頭還有朱色勾勒的痕跡,皇上不免拿了過來,還隨口囑咐道:「雖說你這裡不太焚香,這紫金爐不過是個擺設,但這寫了字兒的紙壓在香爐底下,萬一著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待粗粗翻閱一看,皇上眉峰遽然皺起:「這答得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第15章 「皇後去安排」

  且說皇上徑自走去坐下,皇後還有幾分震驚:皇上居然沒有在正殿與自己交代幾句話後提腳就走?居然不用自己請就留下了?

  直到皇上將一沓子儲秀宮試卷拿在了手上,有些驚訝以至於慢半拍的皇後才連忙跟進來:「皇上說的是,原是我有些頭疼,才叫人開窗透氣,又怕風刮了紙去,這才隨手壓在了香爐底下。以後再不這樣了,可是皇上那話,萬一火星子迸濺上可是大事。」

  皇後坐在皇上對面時,皇上還抬頭問了一句:「怎麼頭疼?叫太醫來瞧瞧,別不當回事。」

  皇後低下頭應了一聲,方才那股子火氣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甚至有點後悔讓宮女特意將『儲秀宮的答卷』放在這裡了,與皇上這樣如尋常人家夫妻般說說話,關心身體是多久沒有的事兒了?她不願提起年貴妃來了,不然只怕皇上又要生她的氣。這些年他們夫妻漸行漸遠,正是一個偏寵愛妃屢賜殊榮,一個卻要牢牢守著自己的皇後尊嚴,就難免齟齬。

  只是現在後悔也晚了,皇後只好眼睜睜看著皇上翻了一遍手裡的卷子後,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儲秀宮今年入宮的妃嬪所答?」他蹙眉道:「學規矩就學了些這個?朕瞧著許多都是驢唇不對馬嘴的!」

  皇後乍著膽子道:「皇上別惱,這題面是貴妃出的,我瞧著難了些,不怪……」

  還未說完,就見皇上將一沓卷子扔在桌上,右手握成拳在上頭敲了敲:「都是宮規上頭的原話,有什麼難處,還是不曾用心學!」

  若是儲秀宮的姑娘們,聽了皇上這句話,估計能哭碎了心肝。

  姜恆關上了窗子,把陰郁氛圍擋在外頭。

  考完試當日,整個儲秀宮陷入了異常的低迷,午膳只有一半人肯出來用——嬤嬤雖是負責教導規矩的,但到底是主僕之分,沒法強迫人來吃飯。就用言語大法教導『妃嬪們要珍重自身,才能更好的侍候萬歲爺,自個兒慪氣不用飯實在不妥』。

  誰料新人們連這話都不聽了,仍舊是不肯吃飯,各自在屋裡傷心。

  頗有一種「嬤嬤們不必再畫餅了,我們要擺爛」的氣質。

  年貴妃的考題給了她們嬌花似柔嫩的心靈極大打擊。

  到底是職場新人,還沒經過社會的毒打啊。

  姜恆坐在屋裡,用炭條似的眉筆把考過的知識點標出來。說來年貴妃出的題,確實都是很摳細節的難度,其中有一道,是姜恆也有些拿不准,唯一沒答全的題目:寫出康熙二十九年元月元日坤寧宮祭祀的三十八道正菜。

  話說除了三牲六畜不變,每年祭祀正菜其實都不一樣,在宮規第五章【宮廷節日、祭祀禮儀】上,倒也列舉了幾年的供品做例子,但誰會去背這個啊,大家頂多背了妃嬪們在那日要怎麼排隊,怎麼走動,怎麼做事。

  一見報菜名的題,都是震驚到以為自己眼花了。

  而且年貴妃還特別愛考數字題目,例如宮中不同位份嬪妃所得的宮女太監數目;個人衣食住行份例(細致到領幾根黃蠟,幾根羊油蠟);皇後與貴妃儀駕與儀仗的規格數目區別都位列考卷。

  這些題目都需要極精准的記憶和對數字的敏感度。

  這一考,當真考哭了一片。眾秀女深覺:貴妃就是為難我們,要是考過了才能出儲秀宮的門,我們這輩子都要老死在儲秀宮了。

  金花們都哭成了淚花。

  「宮規都學不明白,可見心性浮躁!」這些題目在後宮女子們看來是難為人,但在皇上看來,只要是書上有的,就是基礎題。宮裡固然有下人,但要是做主子的自己心裡沒譜,被下人忽悠了豈不是都不知道?

  當年他們做皇子的時候,每年新歲向康熙帝磕頭,都要穿整套親王服制,奉上各府禮單,一應物件當然由下人們准備,但自己也要再留心檢查數遍。萬一夾雜一二僭越的物品,那是死都沒地兒死去。

  瞧瞧這些卷子上,偶有一年的三十八種祭祀菜肴答不出就算了,連坤寧宮大祭的宮妃次序都答不對的新人居然也不少——祭祀從來是最要緊而馬虎不得的。

  依著雍正帝的心思,這也就是群秀女,被留牌子入了宮只能一輩子吃他的糧米。要是朝上的官員,就該免了官攆回家去吃自己。

  南窗下,皇後連忙挑出其中一張考卷,推給皇上看以求他消火:「萬歲爺也要體諒,姑娘家讀書本就少些,尤其是有些秀女只是尋常旗人家出身,能說滿漢兩語就不錯了,看成文的宮規估計都看不懂,怎麼經得住貴妃這樣考?這不,也有出身滿洲大族的姑娘答得很是不錯,您瞧瞧這信貴人的題卷。」

  倒不用皇後另外擇出來給他看,皇上方才翻閱的時候就發現了,這裡頭唯一讓他看的過眼的就是信貴人瓜爾佳氏的題卷。

  他剛問過十三弟有關信貴人的阿瑪之事,今兒見了這樣筆跡清爽,正確率在百分之九十八往上的題卷,心裡就覺得,果然觀保家裡家教也不錯,看來是一家子好的。

  皇上帶著羊脂玉扳指的拇指,在信貴人的試卷上停留了片刻。

  但除這一張卷子外,滿眼朱筆紅叉仍在眼前,皇上目之所及就有好幾個秀女,大約是不肯讓答卷空著,就自己編了些規矩寫上去,給皇上都氣笑了:他甚至在想,這些新人秀女有嬤嬤盯著手把手教規矩,恨不得掰開了喂到嘴裡還答得一塌糊塗,那些個科舉出來,對官場兩眼一抹黑直接就去當官的士子們,能給他管好這個天下嗎!

  他之前處置的眼高手低五谷不分的地方官也不在少數。

  要不是人不能劈開,皇上真恨不得分出一百個自己和十三弟去,各地給安一個。

  總之就是這份新人答卷,把皇上看的心頭火起。

  皇後腹內暗道不好:皇上的執拗脾氣上來了,其實若是新人們一個個嬌花似的站在跟前,又年輕又俏麗,犯點小錯撒個嬌估計皇上也就放過了。

  可這白紙黑字的卷子,皇上估計是拿看折子的標准來衡量的,可不是看了要怒嗎?

  皇後轉頭使了個眼色,讓雪芽將內務府南果庫新送來的柑拿來幾個,酸甜可口的讓皇上吃了也好降降火氣。

  就在皇後除了護甲,浣手親自剝柑的時候,皇上已經有了決斷:「這大選後秀女入宮先學規矩的事兒,以後就定下來,讓她們學明白了再出門!」至於小選入宮的包衣出身的宮女,原本就有這個規矩,而且是學足了三個月,才能放出來當差。

  皇後遞上被她剝好的,瓣瓣分明的柑,低聲應了是。心中道:繞來繞去,皇上到底還是來告訴自己,貴妃的主意很好——大約貴妃做什麼都是對的吧。

  她這邊還沒心酸完,雍正帝又開口了:「只是這樣的事兒,不該是貴妃牽頭。該是皇額娘帶著你來定。且也該從頭細細定一份規矩,將宮規按照緊要次序都教給了她們再考較。」

  皇上哪裡看不出,這次的考題怕是突擊考試的,否則不會這麼一片稀爛。信貴人這等估計是平日就用心學了,其余秀女怕是進了宮,心思都沒在學規矩上,每日糊弄著,忽然要考試,才答了個亂七八糟。

  「罷了,橫豎這是第一回 ,就當試著推行罷了。皇後也可借著這一回,將箴規定准,日後照著行去,就不會離譜。」說完還指了指這次的考卷,表示這就是離譜!

  傳出去,他的妃嬪們,連宮裡祭祀的典儀都說不清楚,簡直是貽笑大方!

  頂尖學霸雍正帝憤怒了。

  吃了兩瓣柑,沉吟片刻後,皇上看著手下信貴人的答卷道:「再有,皇額娘賞賜過儲秀宮諸人衣料,尤以信貴人為多,既如此,朕就先召見她一回。這件事,皇後你去安排。」

  見皇後愣了,皇上更心塞了:太後都明確的賞了新人們鴛鴦綺,難道皇後還以為自己會為了貴妃對太後的顏面不顧?

  這都不是他跟太後母子關系如何的問題,哪怕是前世他跟德妃的不合,該走的程序也不會少,這是孝道名聲問題。

  背地裡如何且不提,但只要太後大張旗鼓賞了,這事兒到了明面上,就必須按明面的規矩走。

  貴妃的臉面在後宮是管用,可在太後的面前算什麼?在大義孝道跟前又算什麼,皇上當然要給內外宗親天下臣民做表率,自家母慈子孝。

  太後賞,他要陪著太後賞。太後既然加倍厚賞信貴人,他就額外見一面。

  走皇後這裡,則顯得他看重嫡妻正宮,也是告訴新人,甭管把你們關進去的是誰,給你們出考題的是誰,但後宮說了算的終究是皇後,要認清楚別反而對六宮之主生了輕視僭越的心思。

  就因為知道皇上的意圖,皇後才呆了。

  皇上順著太後的意思不說,居然還給了她威信而不顧貴妃會丟臉?

  太陽從哪兒出來了?

  姜恆等來分數的時候,同時得了新衣裳。

  且這回給她送成衣,比上次來量體裁衣的嬤嬤還多,各個還格外恭敬,客氣的讓姜恆都錯愕:看不出來,這個宮廷對學霸這麼尊重啊。

  「貴人請瞧瞧這幾身衣裳,若是哪兒不合意,奴才們這就回去改。」

  領頭的是一位衣領和袖口都繡著葡萄藤紋嬤嬤。宮人的衣裳一向以簡潔為主,這身上能穿紋飾衣裳的,都是掌事的姑姑。

  姜恆走過去一看就奇道:「這兩身是不是送錯了?」

  衣裳俱是用大的方形紅木托盤托著,下頭還墊著米色的棉布,暗淡的棉布將上頭的衣裳襯的異常光彩奪目。

  姜恆一眼看去,就發現其中有兩件,根本不是尚衣監宮人從她這兒拿走的鴛鴦綺的料子。

  葡萄紋嬤嬤笑道:「這兩身衣裳是皇後娘娘特意賞給小主的。」她特意頓了一下,才又開口道:「貴人用得著呢。」

  跟在她身後,略錯開半步的三個嬤嬤,也異口同聲道:「貴人請試試衣裳。」

  姜恆看著四張大同小異的笑臉,心道,皇後單獨賞賜了自己衣裳……這是發生了自己不知道的支線劇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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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值回票價

  姜恆一一試過衣裳,又特意問了尚衣監這穿葡萄紋的嬤嬤姓名,這才留下衣裳,賞荷包,送客。

  劉嬤嬤走在宮道上,路過的宮女太監都停下問好。

  她垂手的時候,能碰到袖中的荷包,這是信貴人方才賞的。她們這等接賞接慣了的,一沾手就能掂量出是多少的賞賜,都不用過戥子。

  信貴人給的,是枚寬戒。摸著大小,掂著斤兩,還是足金的。

  劉嬤嬤一接荷包就笑了。她在宮裡多年,各宮裡給的賞有比這大的,她倒不只是為這不輕的賞賜而笑,更多是為了信貴人接了自己的人情而滿意。

  身後一跟著的嬤嬤,見宮道無人,還跟著腳上來問她:「您這都親自走一趟送衣裳了,何不明白說給信貴人?」她伸手右手指了指天,示意萬歲爺要召見。

  劉嬤嬤瞪她一眼:她要是透實在了話,豈不是提前泄露了皇後娘娘的安排,顯得她嘴不嚴起來。

  方才她走這一趟,又特意意味深長說了句『貴人用得著衣裳』,這才是又賣了好又不多嘴。信貴人必是接了自己的人情的,否則不會特意問她的名姓兒。

  其實這是劉嬤嬤腦補多了,姜恆只是職場習慣,問清楚交接物資的『科室和人員姓名』,要不是宮人多不會寫字,姜恆都想讓她簽名留證——這多出兩套衣裳,還不是從她這拿走的布料,以後若有事,總得能找到個相關負責人啊。

  次日,姜恆就知道這劉嬤嬤那意味深長的停頓,閃爍的眼神,究竟為何。

  身著藍色葛布,腰系黑帶的小太監到儲秀宮宣旨時,正是上課的時辰。

  這一日陽光燦爛的有些過頭,與春日錦燦的花、紅牆綠瓦的宮牆交相輝映,讓人有些心浮氣躁的眼花之感。

  但如今殿內學習氛圍已不可同日而語。

  自打小考後,新人們再也沒有課堂上走神和應付的狀態,全都是『眼睛瞪得像銅鈴,閃電般的精明』,生恐落下嬤嬤教授的一個詞,一個數,再交上一份不合格的答卷。

  就是在這樣濃厚的學習氛圍裡,養心殿的小太監到了。

  養心殿的宮人與別處都不同,總管太監們自不必說,各有服制。而一般的小太監,為與別處區分,也會在藍色葛布衣下頭另外滾上兩道黑色的邊。

  就這兩道細細的黑邊,就與別的太監劃下了分水嶺——這可是御前的人。

  不得不說,儲秀宮補習班的系統教學還是有用的,起碼在座所有新人,在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小太監後,不用他開口,就都反應了過來:這是養心殿的人!

  屋內霎時一片寂靜,眾人都起身肅立。

  小太監被十多位宮嬪和四個大嬤嬤盯著,倒不見慌張,規矩地打了千:「奴才見過諸位小主。」又向幾位嬤嬤哈了哈腰,之後直起身板來,聲音清亮:「皇上口諭——」

  妃嬪們忙蹲身,嬤嬤們皆跪拜,恭接聖上口諭。

  小太監的聲音朗朗:「召信貴人午膳前於養心殿面聖。」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句話一出,姜恆感覺自己身上立刻集中了無數的伽瑪射線似的目光,熱度灼灼。

  旁人看她,她只看這養心的太監。

  姜恆自打一睜眼,到了這宮廷,太監見過不少了。但養心殿的太監,哪怕一看就是專管跑腿傳話,到不了皇上跟前伺候的小太監,素質也都截然不同。

  面容齊整,口齒清楚,一樣的行禮動作,做的卻硬是比別處的太監顯得伶俐,一副討喜的樣子。

  管中窺豹,也可知皇上身上真正得用的,都是什麼樣的人精了。

  姜恆學過面聖不得直視的規矩,但不妨礙她在進門的時候,用余光先迅速看了一眼坐在桌後的皇上。

  她實在不能不好奇。

  《信妃錄》裡對皇上的容貌有一段描寫,姜恆只記個大概。

  【他的眼睛像北地冰原雪川凜冽吹來的寒風,似乎輕輕一瞥就能凍住人的魂魄,偏生他的容貌又十分英俊。】

  【冰冷、英俊與帝王的強勢、凌厲、堅毅糅雜成一種令人沉迷而畏懼,欲罷而不能的復雜氣質。】

  當時姜恆就心道:嗯,果然是大男主,簡直是愛新覺羅·北境之主·冰雪霸總·鐵血帝王·胤禛。

  此時,終於見到真人了。

  養心殿的南書房,大窗朝東,晨起時會是一片光輝燦然耀滿堂。只是此時接近中午,太陽逐漸正起,這書房內便被切割成一片分明的光影,一半金光,一半陰暗。

  光影參半中,擺著一張油亮的黑檀錦地長桌案,皇上正在案後,擺弄一架西洋的星動儀。

  姜恆先認出的其實是星動儀——這是書裡很重要的一件推動劇情點的物件。

  這星動儀皇上特意搜羅了來,預備今年八月裡貴妃生辰的賞賜。貴妃得了後就遍邀後宮嬪妃一同來參觀她的生辰禮。就在參觀過程中,女主被人推了一把,正好撲在星動儀上,差點被上頭的金星劃傷了臉。

  當然最慘的還是弄壞了精巧珍貴的星動儀,惹得貴妃雷霆大怒。

  這星動儀說白了,就是一種用日月星辰代替色塊的機關魔方,要按照一定的順序不停的移動日月星辰,最後才能拼出原本的日月昭昭,星辰各歸其位的星動圖。

  此時皇上,就在隨手撥動星動儀上的星軌。

  赤金紅寶鑲嵌的太陽,打磨光亮的金銀雙色星辰,都由纖細繁瑣的支架與金線貫穿連接,牽一發而動全身,只需稍微一撥,所有的日月星辰就都轉動了起來,在日光下折出絢麗的光彩。

  男人神色專注認真,面容俊美帝王氣勢驚人,手中調撥星鬥萬千,魅力非凡。

  姜恆在短短一瞥看清皇上容貌時,腦海裡瞬間出現四個字:值回票價。

  原本皇上忽然召見,對她來說真是挺意外的。不過劇情忽然十倍速帶來的迷惑,這麼早就要單獨面聖的不安,都在這一瞬間值回票價。

  美色就像熨鬥一樣,總能熨平心靈。

  還好宮規學的認真,她在驚艷中,還是肌肉記憶式完成了完美請安行禮。

  皇上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唔』了一聲,接下來卻道:「過來替朕扶著這北鬥星。」

  他這樣隨意一句話,倒像是兩人並非初見,而是頗為熟稔的故人。平靜自然的語氣,連帶著姜恆都奇異地安寧下來。

  她走過去伸手托住了皇上示意的北鬥晨星。它們被金線牽著,還帶著一點微微的余震,在她手心嗡嗡而響。

  而皇上則專心去研究南邊星鬥。

  姜恆見皇上專注,還特意把給貴妃的生辰禮拿出來,還以為皇上在研究什麼要緊的天像——她之前看過史料,雍正帝不僅信佛信道,還很信八字,甚至親自給出征的將領算過八字。

  於是她放輕了呼吸,免得驚動皇上的專注,再把大吉算成大凶,萬一耽擱了誰的前程就壞了。

  其實皇上並非在鑽研要事,只是在玩新鮮的玩具。

  晌午議過朝政,批過折子後,他就有意松範下筋骨和精神。人失去過後會格外懂得珍惜,他還記得前世最後病中那種力不從心的虛弱,那種心有躊躇壯志,身如枯衰之木油盡之燈的懊惱痛苦。

  這會子重回了壯年年紀,皇上打心底裡珍惜起來,肝還是要肝,但不能再拿命去熬。

  他要放松玩個新鮮,就想起庫房裡有這麼一架西洋星動儀。蘇培盛聽皇上點名要這個,當然也不敢說『哎,皇上,您不是要把這星動儀留給貴妃娘娘當生辰禮嗎?要不換一個?』——那他就是嫌腦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了。

  於是他一句話沒有,連忙親自去搬了星動儀來,拆封給皇上玩。

  說來從先帝康熙起,大清皇室的教育就是中西合璧,他們這些個皇子不單要學滿漢蒙三語,還得學西洋算數、幾何、樂理等,無一日敢懈怠。

  這裡頭,皇上最喜歡的就是算數,算式與數理的條理分明讓他覺得賞心悅目,而算出一頁數字題比寫一篇節略更讓他覺得酣暢淋漓。

  康熙帝也常誇他算數好,還曾經指了他去教十三數學。

  於是皇上這會子就把跟數理有關的西洋星動儀拿出來擺弄著玩,想要心算下軌跡。

  只是性情所致,皇上玩起來也格外認真上勁兒,以至於聽蘇培盛回稟信貴人到了,他也沒停,索性讓她上來搭一把手。

  直到最後一道星軌與皇上心裡的預期完美重疊後,他才滿意舒了口氣。

  也直到拼完星動儀,他才有心思抬眼看了眼跟前立著的女子。

  其實他此番召見信貴人,並無絲毫旖旎之意,根本是為了正後宮風氣,為太後和皇後的身份地位加持。

  所以他特意將召見的時間定在了這日午膳前,准備只見瓜爾佳氏一面,問一兩句話,就讓她告退,相當於利用碎片化時間順便辦了這事——連午膳都不耽誤。

  但此時皇上一抬眼,看清信貴人的容貌後,卻也是微微恍神。

  誰都有年輕的時候。

  四爺忽然記得,自己做青年皇子的歲月。那時候皇阿瑪還是頭頂的天兒,太子爺的位置牢牢的,幾個年紀相仿的兄弟間根本沒有後來奪嫡的龍爭虎鬥,彼此間還會說些兄弟間的笑話。

  女人當然是少年人口中繞不開的話題。

  他們是皇子,倒不會拿兄弟家的妻妾開玩笑,那是不尊重。但外頭各府的家養歌伎,女戲子就都是談資,誰家的歌伎容貌最好,曲兒最有新意,都是他們私下的話題。

  人的審美不同,環肥燕瘦各有所愛,當時四爺還會在心裡品奪一二,哪一個是清秀柔美,哪一個是艷光動人。

  但後來他見得實在太多了,一世的帝王看盡了天下美色風光。根本懶得再去多想,如今落在他眼裡的女子只有兩種:合眼緣的與不合眼緣的。

  什麼世俗定義的美貌、眉眼、身段都是浮雲,合他這位帝王眼緣的才是好的。

  眼前的信貴人無疑是合眼緣的。

  她眉眼低垂,守著見駕的規矩卻不顯得緊繃,肌如春雪,面如桃花,不笑都透著一股子清甜。

  皇上下意識就覺得,她笑起來一定更甜。

  原本想召見一面,就直接讓人跪安的,這會子卻改了主意。皇上的目光一掃,蘇培盛立刻上前,小心翼翼捧著底座,將星動儀挪了下去。

  姜恆還有些不舍得,悄悄多看了兩眼這樣璀璨精致之物。

  下回再見這星動儀,可就是在年貴妃宮裡了,自個兒還得記得繞著它走。


第17章 姜姮

  星動儀被挪走後空出來桌面,皇上就抬手取了紙來,用鎮紙壓住。

  姜恆原以為皇上要寫字,還在想著自己要不要告退,只見一支未蘸墨的筆遞到了跟前:「你的閨名是什麼?」

  姜恆微愕。

  閨名?

  其實後宮的女人,名字真沒人問過,姓氏和位份才是一個人的注腳。別說她現在只是貴人,就算是皇後,在冊封典儀在皇家文書中,都只會留下『烏拉那拉氏』,而不是名字。

  她們的名字,在這宮廷裡,就像是從沒存在過。

  姜恆真沒想到,皇上問她的第一句話,居然會是名字。

  不單姜恆意外,去外間立壁上擺完星動儀,准備回來服侍的蘇培盛更吃驚。

  皇上這些日子總是『朕無欲無求,後宮令朕心煩』的樣子,怎麼這會子開始問人家信貴人的閨名了。

  也就是姜恆到底來自現代,對於皇上會問名字的事兒只是微愕,一時並沒有體會到在這個年代,男人問女子閨名,帶了何等柔和曖昧的色彩。

  蘇培盛體會到了,所以他立馬閃了。

  南書房裡外兩間打通了,是皇上的私密空間。

  出了外間一側,有一方小小的『候見堂』,是容蒙召前來的臣子暫且候著的一間方正茶室。

  不過能在候見堂坐著等皇上召見的,也只有怡親王等寥寥幾人,一般人都得上庭院裡去站著待皇上叫進。

  這間茶室也是蘇培盛等人給皇上備茶備點心的地方。蘇培盛此時就躲到這兒來,將裡面兩間完整的空間留出來。

  能做到皇上身邊最貼心的太監,蘇培盛察言觀色的本事不要太好,方才只是悄然一瞥,就瞧見了皇上看信貴人的神色。

  在宮裡多年,他見過的主子爺們不計其數,他也很清楚男人對女子欣賞的目光是什麼樣。

  這時候,他才不戳在裡頭礙眼呢。

  屋內,姜恆端端正正寫下兩個字:姜姮。

  這是《信妃錄》女主的名字,說來她看這本書,還是一眼看中女主的名字跟自己同音。

  如今想想,這一切可能都是穿越大神的劇透。

  「姜姮。」皇上低聲念了一遍,聲音低沉而微微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喑啞,卻又像某種上好的綢緞滑過肌膚般,帶給人一種清冷的戰栗感。

  聲音真好聽啊,姜恆沉浸在聲線中。

  而皇上則對著這個名字莞爾:姜本來就是『美』『女』二字組成,姮又是『嫦娥』之意,可見這是個直白的美人名兒。

  看這名兒皇上想起一事,就道:「你的名兒倒是隨了家裡的兄弟們,可見你阿瑪額娘很疼你。」

  與後宮女子只有姓截然相反,前朝盛行稱名不舉姓,比如索額圖明明姓赫舍裡,人人卻都稱一聲索相,和珅姓鈕祜祿,人人也只稱和中堂一樣。滿人入關後,都有了漢名,稱呼也都隨著漢人規矩來了。

  姜恆在這裡的阿瑪,瓜爾佳觀保,嫡出的共有兩子一女,頭一個字就都取了姜。

  姜恆是家裡的么女,上頭哥哥們也各有官職,雖年紀尚輕,不是什麼重臣,但以雍正帝的記性,既然對瓜爾佳觀保這個人上了心,自然把他家裡的情形摸了個門兒清。

  「阿瑪額娘都很慈愛。」瓜爾佳觀保夫妻確實是一對疼愛女兒的父母,在女主暗淡的日子裡,他們從沒放棄過女兒,也沒有任何埋怨女兒不能得寵,總是想方設法托人情,盼著她過得好一點。

  皇上將她的笑意看在眼裡,心道:不是慈和疼愛女兒的人家,也養不出這樣甜的姑娘來。

  外頭,侍膳太監常青按著時辰到了。

  他也是一號人物,膳房上下所有大師傅、管事太監都要巴結他。

  看到蘇培盛,常青的眼一下子就亮了:宮中最新的新聞,就是今日午膳前,皇上要見信貴人。

  這會子蘇培盛居然在候見的茶間等著……他腦子轉的飛快,以蘇培盛的善體聖心,皇上對信貴人不說一見鐘情吧起碼也頗為喜歡的,所以蘇公公才閃了。

  「老哥,難道這宮裡的天兒真要變了?」他們這些御前伺候的人,早習慣了只用口型和眉毛眼睛說話,絕不發出一點哪怕只是氣聲,免得擾了聖上清淨。

  蘇培盛給了常青一個冷笑加白眼。

  他蘇大總管也不明白了,張玉柱這種管著翻牌子的上心也罷了,常青一個侍膳太監,怎麼也這麼豎著耳朵的探聽?他湊哪門子熱鬧,反正輪不到他伺候皇上。

  常青看了看座鐘——這已經到了傳膳時辰了,若是誤了皇上的歇午又是罪過。他不禁拿眼睛去溜蘇培盛,他是不敢進去的,想推蘇培盛進去問主子爺傳膳不傳。

  蘇培盛反瞪他,用眼神告訴他,我不進去討嫌,你要是不怕死,你就進去!

  兩個人正在這裡打眉毛官司,忽然聽到裡面響起了一聲磬的嗡鳴。

  蘇培盛立馬扔下常青,入內去伺候。

  說來這青玉磬和白玉錘還是皇上剛登基的時候,怡親王送的禮。因有一回皇上上了火喉嚨疼不好說話叫人,怡親王就送來了一只音色好聽的青玉磬,讓皇上拿錘子敲一敲就可以叫人。

  青玉磬一響,蘇培盛忙掀了簾子進門,常青卻沒這個臉面,只好退到屋子一角去,免得一會兒信貴人出來,衝撞了。

  不一會兒,就見蘇培盛再次出來,臉上堆著笑將錦簾掛在門邊鏨的金如意紋鉤上,口中道:「貴人稍候,奴才這就尋兩個妥帖的小太監。」

  常青頭更低了,更靠近牆角,把自己變成一團藍色的陰影。然後豎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

  只聽信貴人先道:「多謝諳達。」又聽蘇培盛叫了門口兩個小太監過來候著,他本人則折回屋裡,很快小心翼翼托著一個紅木漆的半人高的匣子出來。

  蘇培盛將東西移交給兩個小太監後還不忘連連囑咐道:「皇上吩咐過了,這星動儀最忌磕碰,你們可要仔細!路上抬得牢牢的,萬不要顛簸!」

  且說蘇培盛被叫進去後,聽皇上要將星動儀賞給信貴人,面上不敢露,心裡很是咋舌了一番。

  皇上召見信貴人的意圖,蘇培盛揣測出來了。而且皇上也曾隨口吩咐過,到時候備幾匹緞子,待信貴人面聖後,送去儲秀宮。

  緞子是為了跟太後同步,面子當然也是做給太後的。

  可這星動儀,絕對就是信貴人自個兒得的面子了。

  蘇培盛驚訝,姜恆比他還驚訝,這原本屬於年貴妃的星動儀,就這麼到了自己手裡?這劇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其實對雍正帝來說,這星動儀只是個精巧的玩器。他已經順利拼起過一回星圖,這個玩具在他這兒就算畫上了句號,不會再浪費時間玩第二次,只會擺在架子上當個擺件,待擺膩了就收起來擱置庫房吃灰。

  但方才他瞧見,眼前的姑娘看這星動儀眼睛亮亮的,像是嵌在這星圖上的寶石一樣。

  她既然喜歡,就將這星動儀給她玩去。

  皇上看過姜恆的答卷,已經認定她是個仔細認真的人,被人關去學宮規都沒有糊弄事,面對貴妃突發奇想似的考問,她交上的答卷也工整完善,細枝末節的規矩都知曉。

  這樣的人,想必不會辜負這個打造精巧的星動儀。

  回到儲秀宮後,姜恆對著星動儀,難得發了會呆。

  她想起《信妃錄》中,皇上與女主姜姮的第一次相見。那是在新人們出了儲秀宮後的一個月,皇上翻牌子,姜姮侍寢,次日皇上賞了她四匹不同花色的衣料。

  之後……之後這事兒就過去了,依舊是年貴妃一枝獨秀的後宮。

  她的到來是蝴蝶沒錯,蝴蝶到新人們倒霉催的加了一場筆試,是合理的,但能蝴蝶到皇上對她的態度?蝴蝶到這劇情關鍵推動物品星動儀?姜恆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心裡琢磨這件事,這日午膳她就沒去正堂用。

  好在司嬤嬤早就發話,她今日要去面聖,就讓其余秀女繼續練習布菜,她的份例飯菜單獨送到房裡去吃。

  姜恆就著這難得的清靜,在屋裡邊吃飯,邊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她進宮後的所有事。

  到了晚間,郭氏來串門了。

  郭氏剛進門就被星動儀吸引了,彎著腰細看一會兒,但到底沒碰,還跟姜恆道:「聽我額娘說,我這人打小就手重,小時候捏壞了她不知道多少個金絲編的雀頭釵和空心鐲。」

  從先帝爺晚年起,宮中流行的首飾,就不再是分量越沉越尊貴的實心金貨了,而是受到了南邊精巧首飾的影響,逐漸走起了工藝為先流。輕飄飄的一二兩金子,卻因金絲拉的細,纏絲精巧而賣出數十倍的價格來。

  世家貴婦也好以此來彰顯身份——畢竟沒有閑錢,誰買這種敗家頭面啊,這些空心首飾要是拿去當鋪抵,因分量輕都不值錢。

  郭氏打小就禍害這些東西,可見也是家底豐厚,才有的可糟蹋。

  說來這星動儀雖然精美,但郭氏過來,卻不是為了看這御賜之物。她先是到窗邊開窗探頭出去看了看,見除了院中木蘭樹外再沒有人,才把窗子又嚴絲合上,來到姜恆身邊坐下。

  郭氏驟然湊過來坐的又極近,險些把毫無防備的姜恆從炕上擠下去。還是郭氏一把抓住她給她拽回來了。

  姜恆立刻體會到,郭氏說自己手勁兒大這件事,絕不是忽悠人。

  郭氏素來是個爽朗的人,但這會子卻貼著姜恆,看上去又不安又帶著幾分羞意,臉很快漲的通紅,特別小聲地問道:「你今兒去面聖了,萬歲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桌上點著燈燭,映的郭氏的眼睛裡像是有兩團不安跳動的小火苗。


第18章 關於扣子的愛好

  「什麼樣的人?」姜恆起初還不明白郭氏想問什麼。

  不過一面,她怎麼能搞清楚一個皇帝是什麼樣的人?

  郭氏見她不解,豁出去指著自己的臉,特別小聲問:「就是……皇上,長得,什麼樣?」

  姜恆這才明白,郭氏是在擔憂皇上顏值。

  看著郭氏在自己跟前忐忑又害羞地詢問皇上其人如何,姜恆忽然就覺得沒那麼孤獨了:不光自己這個現代過來的人不適,其實這裡的女子們心情也都差不多。

  入了宮,這一輩子的任務就是在這後宮裡浮沉,甭管受寵與否都只有謝主隆恩的份兒。

  還不能擺爛撂攤子不干,不然不僅自己倒霉,更要連累外頭的家人。

  可以說,不管皇上是什麼樣的人,就算是個讓人不敢睜眼的醜男,她們都要為了自己和全家的性命安危,好生做妃嬪,被翻牌子要裝的歡歡喜喜去。

  但女子的心思,還是盼著『君上』能是個讓人傾心的英俊男人。

  誰都希望自己嫁個男人,天天亮眼睛,而不是天天需要洗眼睛——起碼不要半夜噩夢驚醒時分,睜眼一看枕邊人,好嘛,現實還不如噩夢呢。

  聽懂了郭氏婉轉想問的顏值問題後,姜恆忽然想起了今兒面聖時的皇上的一個舉動。

  皇上或許是覺得頸間扣子緊了些,也或許是覺得,見自家的小妃嬪,沒有必要嚴正裝束,可以松範隨意些。

  於是他隨意抬手解了下頜處第一枚盤扣。

  皇上的手骨節分明,青筋與血管在肌膚下,走出有力的弧度,稍微繃緊就能讓人想到這只手執筆批折,挽弓射箭時候的強勢。

  這是姜恆見過最好看的一雙手:干淨修長,頎長優雅卻又分外有力。

  說來作為兢兢業業打工人,姜恆在忙碌工作了一整天後,也回家躺在沙發上,打開視頻網站刷刷各位剪刀手大神剪輯的美男合集,靠美色給自己疲憊的心做個按摩。

  而人人都有自己的審美點和特殊小愛好。

  姜恆就很喜歡看強硬的男人在外面叱吒風雲過後,回家解西裝扣子的那幾秒慵懶動作,覺得非常欲也非常戳人。

  這種時候,她就會給飄過的『我可以我可以』的彈幕點個贊(要是沒有相關彈幕,她就自己創造一個並點個贊)。

  有時候最戳中人的,就是最微小隨意的動作。

  皇上解扣子的瞬間,姜恆甚至都看到自己腦海中飄過的熱烈彈幕。

  可以說這一回面聖,美色給姜恆枯燥的試用期學習生涯,帶來了可見的充電功效,讓她對工作的熱情更加真誠。

  其實原來姜恆有跟郭氏一樣的擔心,很怕皇上難下口——但現在發現,皇上很可口,真是意外之喜。

  郭氏眼神都不敢直接跟姜恆接觸:問出這樣的話來,對她來說也需要極大的勇氣。她的手還不自覺的戳著姜恆。

  「皇上,是個很好的人。」

  這樣的人物,拋開所有的身份不談,拋開感情不談,只說是兩個單純的男女,那也是不虧啊。

  郭氏原以為自己這麼問,信貴人會害羞極了不肯說話,甚至惱了。誰料信貴人答得竟是擲地有聲,眉目含笑干干脆脆道皇上很好。郭氏想起自己的追問,反而難得害羞起來,很快頂著大紅臉告辭了。

  這一日,雍正帝也覺得久違的一種放松舒心。

  他隨手把玩著腰間垂著的一塊玉佩。豐柔細潤的羊脂玉,在燈下也是一種肉嘟嘟似的質感,看不出一點紋路細痕,渾然天成。

  這羊脂玉環,讓他想起今日見到的瓜爾佳氏,肌如美玉春雪,便是如此了。

  說來,這瓜爾佳氏總讓他想到些年輕時候的事兒。

  這世上,好的事情也是有重量的。

  就像年少時他在御書房得了皇阿瑪難得的誇獎後,歡喜的情緒就像滿氣兒的蹴鞠一樣鼓在胸口——固然欣喜,但這喜悅很沉重,兄弟們飽含競爭意識的目光也同樣壓得他肩膀生疼。

  直到他回到屋裡獨自一人時才覺得真正輕松下來,正好這日的點心是一碗井水鎮過的綠豆蓮子湯,清爽沁口,那縷甜絲絲也恰到好處。

  說來歲月碾過,他經過的多少人事都淡忘了,倒是這年少時一碗恰到好處的綠豆蓮子湯,格外鮮明的記到現在。大約是那種毫無情緒重量負擔的輕松愉悅,對他來說太難得了。

  今日見到信貴人,卻讓他難得重拾這種心情。

  他這些日子悲喜苦樂,心情顛沛,目之所及都是牽動心緒的舊人。這滿目舊山河,也依舊要從頭收拾去。直到這會子,才見到了一個純然一新的人,讓他的情緒也跟著松弛下來。

  這日午間,常青侍膳的時候,忽聽皇上吩咐晚間要加一道綠豆蓮子湯,他連忙應下來然後鄭重傳給膳房。

  御膳房接任務後差點想破頭:皇上這是上火了?按理說人想吃什麼,說不得就是身體缺什麼。比如身子燥,就想吃些涼的,比如胃寒時,就想喝熱湯。

  平素皇上不說,大廚們還要根據節氣氣候來調菜,何況是皇上親口點了。加上蘇公公又來格外傳達皇上囑咐:不要放許多白糖蜂蜜,弄得甜膩膩的,就要清爽爽的才好,大廚們心裡就更有數了。

  他們手很准,不放糖的綠豆湯有一種微澀難入口,但甜膩的也不如主子爺的意,他們早就掌握了糖量,保證是皇上最喜歡的微甜。撈去綠豆殼後,只剩下沙沙的口感,再微微冰過——甭管皇上是不是上火了,這綠豆蓮子有沒有食療的作用,只喝在口中冰冰沙沙的口感,就足以讓人愉悅了。

  晚膳時分,皇上攪著碗裡清瑩瑩的湯,不由又想起今日見到的信貴人,想起自己給她的星動儀。

  女子對算數感興趣的少些,但瞧她答貴妃的題卷,倒是對數字很敏感似的,所有的數字題都沒有出錯。

  這星動儀,不知打亂後她能否自行拼起來,以後倒可以去考考她。

  姜恆察覺到,從她面聖這一日起,儲秀宮的氛圍就變了。

  葉嬤嬤偃旗息鼓了。她背靠的是貴妃,但貴妃靠的卻是皇上。

  太後賞賜信貴人,葉嬤嬤可以不當一回事,但皇上召見,卻讓她迅速老實了起來,變成了一個正經到不能再正經的嬤嬤,每日兢兢業業盡心指導新人舉止禮儀。

  看的司嬤嬤背後冷笑:這宮裡主子很多,但真正的天兒只有皇上。

  皇上要是如以往幾年,哪怕敬著太後卻也一心護著貴妃,她們翊坤宮人就不怕旁人。但皇上這回卻是明擺著哄著太後高興,掃了貴妃的顏面都不顧了,翊坤宮上下不免有些蔫了怕了。

  其實單太後也罷了,那是皇上親額娘,皇上要哄她老人家高興,拿誰做筏子都是應該的。但皇上還居中抬了一下皇後的面子,這才真的讓翊坤宮緊張。

  一時間儲秀宮內風氣大變,葉嬤嬤再沒有跟司嬤嬤分庭抗禮的樣子,可以說是迅速萎掉。

  這一程,是貴妃退了。

  繼皇上之後,太後倒是很快也召見了一次姜恆。不過這回不是召見她一個人了,而是點了四五名新人去慈寧宮,美其名曰,太後太妃們心情好鬥牌做耍,要幾個年輕眼睛好的孩子幫著看牌。

  其實姜恆她們到了後,根本都沒見到牌桌的邊兒,只是請了安,被太後太妃們問了幾句家常話就打發走了。

  這次,太後沒有再給新人賞賜。

  世事人情,哪怕是親母子間也是你敬我,我敬你的彼此容讓。

  於太後而言,皇上這回有些出乎意料的特別給她抬轎子,不惜委屈了他心愛的貴妃,讓她這做額娘的很是感動。

  於是她也很體諒皇上,沒再按著她老人家的審美和喜好,明著分出三六九等的賞賜,准備以後完全順著皇上的意思,等新人們真正進入後宮,看他喜歡哪個,她再多加賞賜。

  至於叫幾個新人來溜一圈,也只是再給年貴妃一點臉色瞧:甭管你怎麼討了皇上的主意,把新人們一水兒關在儲秀宮,哀家要見還是隨時能見!有什麼不滿自己憋著去。

  姜恆也是回來細細琢磨梳理了好一會兒,才將這種上位者的內涵舉動,想通透過來。

  而正是親身走過一遭,她才體會到了這宮裡所謂的『順勢而為』和『動態平衡』。不過是一個貴人一刻鐘的面聖,或是太後太妃們隨口的召見,更甚至於這日常瑣事與每日閑話的變動,都是生存的學問。

  她越發覺得,除了宮規外,在這後宮裡,自己要學的職場潛規則與厚黑學還有很多。

  木蘭開花繁茂迅疾,凋落的也快,幾乎是一場雨後,大朵的白花就落得差不離了,只剩下一樹油油綠葉。

  姜恆推開窗看不到一樹雪鴿似的花,還有點不習慣。

  「小主喜歡玉蘭花?到時候您定了宮室,就好叫宮裡的花匠移兩棵進去,這儲秀宮裡的玉蘭是白花,奴婢還見過御花園開紫花和黃花的玉蘭樹,比這個好看。」宮裡人多講究個吉利,白花到底有些太素了,若非這儲秀宮是新修過得紅牆綠瓦分外鮮亮,一樹白花就顯得凄清了些。

  儲秀宮生涯已過半,如今新人們擔憂的事情,已經轉向了自己會被分去哪個宮室,上頭會不會有不好相處的主位娘娘。

  跟姜恆搭話的是來給她梳頭的菱角。

  原本菱角是個沉默麻利的姑娘,現在對她的話卻多了些,會主動跟姜恆分享儲秀宮外的消息,以及嬤嬤們不可能明講的後宮生存小技巧。

  比如膳房哪位大師傅好說話,哪位擅點心,哪位為人厚道,哪位心黑的不得了,五兩銀子送過去,就只多給一碟值一角銀子的花生酥。

  姜恆挺喜歡聽她說話的。

  今早菱角還帶給了她一個大消息:皇上離了紫禁城,帶了許多王公貴族往圓明園去了。

  菱角給她簪珠花的時候,小聲道:「聽說萬歲爺一個娘娘都沒帶,阿哥們也都在上書房讀書。」

  姜恆剛在心道,這姑娘消息挺靈通啊。就聽菱角自己招了消息來源:「貴人是出不去,不知道外頭人都奇怪呢,便是四阿哥五阿哥年紀小不好帶出門,可三阿哥都十三歲了,皇上竟也沒帶,卻點了七八個同輩的親王爺郡王爺隨行。」

  合著她也是聽外頭人人都在說這事兒。

  也是,皇上出行是大事,紫禁城從上而下都得跟著動起來,跟動物世界族群大遷徙似的,滿宮裡估計除了這儲秀宮,旁處都知道。

  姜恆看菱角嘀咕,就不免想著:雍正帝的心思你別猜,老老實實做人就行了。

  菱角這一說話,就耽誤了時間,她看了看小座鐘的時辰,趕緊告退走了,去解決下余下屬於她工作範疇內的小主們的發型問題。

  姜恆這裡一直是最早梳好頭發的。

  於是她有一段閑暇時光,可以坐在炕桌前,散漫地待一會,看看外頭的天與雲。

  姜恆在儲秀宮難得有偷閑靜好之感,此時皇上卻正在圓明園大發雷霆。


第19章 全員通過

  皇上的發怒,為的是八爺廉親王。

  時間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這裡的皇上提早十年登基,避免了康熙晚年最痛苦的十年奪嫡之路,但其他阿哥,同樣也避開了這暗黑時代。

  比如這裡的八爺,就根本沒經歷過最後幾年被康熙帝全面打壓的時光,如今與他交好的大臣還是遍地開花。

  當年康熙積威數十年,在朝上問重臣們太子人選的時候,卻發現朝臣們都舉薦八阿哥,可見他人望如何。

  皇上登基以來,為穩定朝綱,就也封了他親王,讓他領工部和理藩院。

  這回皇上發怒,為的正是工部之事。皇上讓工部舉薦合適的官員前去南方治黃河修堤壩,廉親王大筆一揮,呈上的折子裡全都是跟自己親近的官員,那真是一點兒水分不摻。

  皇上自然惱火,直接訓斥了廉親王挾私心弄國事。

  廉親王挨了訓斥後,又有很多人為他求情。

  皇上更生氣了:人人都看老八甚好,認定他是一只好有禮貌的大貓,但皇上瞧他根本是披著羊皮的豺狼虎豹。

  十四爺是聽說皇上斥責了廉親王後,飛速到圓明園勤政親賢殿來勸慰的。

  一進門聽皇上說起廉親王朋黨相聚時,十四就隨口道:「其實好些人未必是八哥的朋黨,不過是跟他關系還不錯。誰不想看個笑臉呢,當然是親和溫厚的,旁人看著更喜歡,就連我小時候,心裡也覺得八……」

  他本意是想勸皇上,然而勸著勸著就差點說禿嚕嘴,奔上歧路。

  在旁邊十三爺的各種眼神示警中,十四現場急剎車:「八……八嫂那樣爽快不拘束我們的嫂子更好說話。四嫂雖然待我們這些小的也好,但總是寶相莊嚴,跟個菩薩似的,我們都不敢大聲說笑。」

  皇上怎麼能聽不出他生硬的轉折,用眼刀剜了他一眼。

  十四忙指了一事兒溜了。出了門就心內暗罵自己:你說你,怎麼這麼會趁著熱灶來呢,每回都是你上趕著來挨光。

  屋裡怡親王見十四跑了,就道:「皇兄別往心裡去,十四趕著過來,想是聽說你動了怒要來勸慰的,可見心裡是明白是非。」

  心裡向著皇上,無奈長了張嘴。

  皇上見十四這樣被火燎了似的樣子,心裡不免盤算著,這裡的十四倒是不跟自己對著干了,但沒有經歷過先帝晚年的摔打磨練,沒有領兵出征上過戰場,當真是不能叫人放心。

  皇上預備著先把他扔出去歷練一兩年,磨一磨他的性子,也避免他長留京中,再跟廉親王等人攪作一團。

  口中又對十三爺抱怨道:「不知道十四這說風就是雨的急性子是隨了誰。」這會子皇上選擇性忘記了自己年輕時,是怎麼個喜怒無常的急脾氣。

  怡親王卻跟著點頭,贊同道:「大約就是皇兄的話,十四弟少了些歷練,才遠不如皇兄沉著冷靜。」

  這兄弟倆倒是看對方,怎麼看怎麼好。

  怡親王是打心底裡沒覺得皇上喜怒無常:從小到大,四哥的怒都是有他的緣故,該怒才怒,並不無常,在他眼裡,四哥有時候還十分克制。

  而皇上的急性子,在怡親王看來,也是下頭臣工做事太慢了些,怨不得人著急。

  眼見快到夏日了,夏日一貫是黃河大汛之期,今年春日雨水充沛,已有地方出現了小汛。

  有廉親王這種想於河道上安插親信的舉動在前,皇上再接了淮陽幾地的折子後,便想好了把十四派到哪裡歷練。

  這河道工程就很練人:要跟上下官員打交道,防止他們貪腐;還要親自到堤岸上去,查勘有無偷工減料,質量差勁;更要心裡有成算,會提前算好當地治河的人工、開鑿、築堤等各項費用,跟戶部申領,若是超支太多,哪怕河堤穩固,差事也算不得最優等。

  總之是個極考驗真本事的差事。

  康熙帝年間就出過好幾位治河總督,都身負皇上特旨:治河總督到了當地,跟兩江、閩浙、川陝等當地總督都是平起平坐的。

  皇上預備讓觀保去治河,十四隨行。他放十四出去是歷練學習,不怕他犯錯跌跟頭,可以再教導。可讓觀保去,就是為了試試他是否為能臣,以後堪不堪委以重任。

  且做臣子能干是一方面,忠則是皇上更看重的:前世雍正帝自個兒就有過不少治河方面的經驗,對於河道上的開支更是心裡有數。這回派觀保出去,他要是把自己這個『新帝』當成不知柴米油鹽貴,只高坐雲端由著人糊弄的皇上,那可就是打錯了算盤!

  若他當真是個實誠忠敏可用之人,皇上將來倒有不少差事要派他。

  前世他與十三弟都不得久壽,少不得是凡事親力親為積勞成疾所致,此番能分下去的任務,皇上也願意挑著合用的人放手。

  太後是在皇上回宮後,才得知皇上要派十四去治河的消息。

  據說一走短則幾月,多則一兩年也是有的。

  皇上原想著要再跟太後解釋一二,恐太後舍不得十四出去吃苦,誰知太後倒是高興:「咱們大清的皇子,沒有嬌生慣養的,當時先帝爺御駕親征,你才十幾歲也跟著去了,你們這頭幾個皇子都是親手殺過敵,早早見了沙場的。倒是老十之後的孩子們,見得場面少了。」

  皇上見太後沒有不舍,也就更少了一番心事。

  太後還反過來關心他:「不是哀家要過問前朝事,只是十四到底才二十多歲,皇帝你心裡有他這個兄弟,給他要緊差事額娘心裡自然高興,可別叫他誤了你的正事——這治河上頭,他到底能不能呢?若不能倒也不必抬舉他,叫他在京裡還少給你惹事呢。」

  這會子不是大清剛入關的時候,八旗親貴不夠用的時候,如今黃帶子紅帶子的多少人沒有實缺和正經差事,在家裡閑的招貓逗狗,發愁沒有前程沒有進項。

  遠親不說,只說先帝爺生了那麼多兒子,雖然聽起來都是王爺貝勒的,但有沒有差事當然不一樣,外頭人的敬重孝敬上都差遠了。

  太後也恐皇上為了寬她的心,著意給十四官位好處,可別誤了國事才好。

  皇上有點不知所措。

  他來慈寧宮之前,想過怎麼勸太後,不要舍不得十四吃苦等話,還真沒想過,太後會擔心他,有沒有因為十四受委屈。

  母子疏離久了,讓皇上變成了一個習慣單衣行走於冰雪的人,如今突然兜頭來的暖鬥篷和熱手爐,反而讓他有點適應不能。

  於是他頓了一會兒才道:「皇額娘放心,朕已然定了觀保做河道總督,十四是奉旨去監理的郡王,不會出岔子的。」

  太後這才放心,又覺得觀保這名字耳熟,想了想不由道:「是信貴人的阿瑪?」

  皇上點了頭。

  太後素知皇上是個自律的人,自己若是留膳,他也會應下,但在這慈寧宮裡耽擱了時辰,回去後通宵他也會把該看的折子看了再睡。於是倒是不多留,只囑咐皇上不要熬得太晚,就讓他趕緊回養心殿去。

  皇上走後,太後自個兒坐在廂房內,忽然嘆了口氣。

  烏雅嬤嬤奇道:「皇上孝順娘娘,恂郡王現也有了要緊差事,娘娘怎麼還嘆氣呢?」

  太後道:「我是瞧著皇帝這些日子心事重重的,連貴妃處都不去了。方才說著話,忽然就發了好一會兒愣,想來是累極了。原本皇上去圓明園是散心,誰知道那起子人又做耗,讓皇帝生了一肚子氣回來。」

  先帝爺的時候,宮規就嚴明的緊,後宮不許干政。

  雖說康熙帝自己被孝莊太後撫育教導過,但他卻再不肯讓後宮出一個祖母這樣的女人,早早給所有妃嬪畫了生死紅線,誰干政誰找死。

  太後做德妃的時候,守這條線守慣了,現在換成自己的兒子做皇帝,她也沒准備去拆台子,更不打算做什麼孝莊太後。所有她只跟宮裡人一般,知道皇上在圓明園訓斥了廉親王等人,動了盛怒,並不再問具體內情。

  反正她兒子已經是皇帝了,帝王是不會錯的,錯的必然是旁人。

  烏雅嬤嬤恐太後心裡窩著氣,連忙說話替太後岔開:「萬歲爺英明神武,是真龍下凡,娘娘可別平白多思——您的貴體不安,萬歲爺才要焦心。」

  又勸著太後朝上的事兒自有主子爺,如今這宮裡眼見還有事兒。

  「再過五日,就是新的小主們入宮一月的日子了。皇後娘娘想必已經在擬各小主的宮室了,到時候少不得來請娘娘拿主意。」

  儲秀宮內為期一月的規矩學習,可以說是虎頭蛇尾。

  最後的考試,貴妃似乎都沒了興致,出的題目非常正經簡單,像是忽然從高難度選拔性公務員考試變成了大學裡某些選修課考試。考的都是老師提前畫好的重點,儲秀宮裡所有人都順利通過。

  姜恆還一不小心拿了個滿分。

  這回的題卷最後還是照樣送到了皇後手裡。

  皇後看著與上回一樣,已經打完了分數的卷子,對旁邊的雪芽笑道:「貴妃就是這麼個脾氣,便是低了頭,面上也是絕不肯服軟示弱的。」

  這時候,還把新人的答卷攥在手裡,自己打完三六九等才送了來,就是貴妃的倔強之處。

  不肯對她這個皇後露出服軟認輸的樣子。

  皇後還記得皇上上回嫌棄新人們都不用心學規矩,這回見人人都通過了,忙把試卷再呈給皇上看,想扭轉一下他的印像。

  皇上下意識就先留意了信貴人的:果然題卷答得不錯,也不知她這些日子有沒有空玩朕送的星動儀。

  見皇上今日眉目舒展,顯然心情不錯,皇後就撿著需要皇上聽一耳朵的後宮事務一一道來:趁著他心情好多彙報一點,皇上點頭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從過了先帝爺周年,後宮諸位太妃要添兩分春夏的衣裳份例,到阿哥所裡三位皇子的屋子都重新鋪好了,四阿哥和五阿哥可擇日移過去住等事,都是她這個皇後料理,卻不能一把子定奪的事兒。

  皇上斜倚在鍛金萬字如意紋大靠背引枕上,聽皇後說話,起初還頷首,後來只是懶懶發出一點哼聲作為回應。

  皇後就加快了速度,爭取在皇上不耐煩前,把要緊事兒都說完。

  好在很快就到了最後一件,正是給新人分宮室的事兒。


第20章 分宮室

  這一日清晨,儲秀宮,一大太監領著兩隊小太監浩浩蕩蕩入門。

  為首的太監帽檐袖口都有紋飾,手裡倒是未捧正式文書,只是宣太後與皇後娘娘口諭。

  也難為他沒有提詞器,還能記清楚這十幾個妃嬪的職稱和將來的工作崗位,不打磕絆地背出來,可見管事太監們也不是好做的。

  「信貴人賜居永和宮。」

  這太監朗聲說出的第一條就令人吃驚。

  東西十二宮,宮室自然有上佳的,也有次一等的。這等級不光是按照與皇上的距離遠近來分,更要看宮殿的新舊程度,尤其是吉利程度。

  要這樣算,永和宮真是上上佳的宮室了。

  因這是當今太後做德妃時的宮殿。

  皇上舉家搬入紫禁城時,永和宮中還有些太後娘娘沒搬完的物件兒。皇上妃嬪不多,當然不會也不必催親娘搬家騰地方,永和宮就一個妃嬪都沒指過去住。

  而後皇上吩咐內務府重新整修的幾處宮室裡,當然也有永和宮。

  內務府對永和宮那是下了大力氣翻修的,只因太後當時提了一句:這永和宮她住著很舒服,可見風水好,宜子孫。

  內務府也就門兒清,將來這裡頭肯定是要住貴人的。就像皇上養母孝懿仁皇後曾住過的東六宮之首承乾宮,皇上給了皇後住,先帝爺宜妃住過,名為翊坤的宮殿給了年貴妃一樣——這將來能住永和宮的,也得是有福的人呢。

  於當今皇帝這一朝,承乾、翊坤、永和三宮,在後宮共十二宮裡,是出了名的上三宮。

  如今姜恆就像搖號買房的幸運鵝一樣,喜提一號位,優先入住上三宮。

  因位份關系,姜恆跪在最前頭,現在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如芒在背』那是真的感受到了目光的溫度。

  她不由開始走神起來:自己要接受劇情越來越偏的現實了,接受這裡不是《信妃錄》,是真正的大清後宮。

  以後信妃錄的人物和劇情點,都只能當做參考,決不能作為自己的憑據,免得被恍到溝裡去。

  好在接下來,還有一位漢軍旗的周答應,也被安排進了永和宮,眾人對她的注目才少了些,轉回頭去更關注自家的去處。上頭有主位的,已經開始盤算,搬過去後怎麼奉承交往了。

  等大太監宣布完最後一個唐答應的去處,也微不可見地松了口氣。然後避退到了一旁:宣口諭完畢,他可不能站在中間受這些小主的禮了。

  眾人這才異口同聲謝恩,然後齊刷刷起身。

  姜恆站在頭裡,沒有看到後面人的舉動,但看站在一側司嬤嬤滿意的表情,就知道經過這一個月的軍訓,眾人方才整整齊齊行禮謝恩和起身,應當都是很合格的,所以司嬤嬤難得露出了欣慰滿意:她也算是功德圓滿,終於把這群小主們交出去了!

  而且她不是葉嬤嬤,天天忙著夾在裡頭撥火,司嬤嬤自問待這些小主們不偏不倚,也是盡了心的。這在將來就是一份香火情,在宮裡,誰知道哪片雲彩上有雨呢。

  似葉嬤嬤這種,估計現在比貴妃本人都打心眼裡祈禱,這批小主們沒有能起來的大人物,千萬別想起她來。

  宣口諭的太監堆著笑,把身後帶著的兩隊小太監讓出來,對司嬤嬤拱手道:「這二十個小兔崽子,我就交給您使喚了,小主們的精細東西,明兒自然有各人的宮女來幫著收拾,但粗笨家伙,就只管交給他們抬去。」

  說來姜恆等人入宮時,托年貴妃的福,不但直接進入『儲秀宮培訓基地』,更是不許帶自家的丫鬟,連箱籠也有規定的數目,不許超額。於是每人只帶了必備用品入宮。

  一月過去,就都添了不少的行李。

  宮裡給發的月例,衣食住行都包括在裡頭,衣料頭面自不必說,連茶葉罐蠟燭台針線荷包都應有盡有,這些既然歸了她們,就也要全部帶走。

  箱籠都不能帶足,只能光禿禿地進宮,給她們這些從前不知金銀為何物的嬌小姐們,帶來了很大的心理陰影,現在真是一把梳子都要帶走——統統拿著,誰知道將來短不短呢!

  這些小太監們,就是來抬大箱子的。

  而姜恆著重聽得則是大太監前半句話:「小主們的精細東西,明兒自然有各人的丫鬟來幫著收拾。」果然,宮人也都是包分配不包退換,早就定好了。

  估計得等她們在這宮裡真正扎根下來,慢慢有了自己說話的余地,才能更換宮人。

  就像新人進公司,想要什麼工位,旁邊坐著什麼同事,申領什麼樣的初步辦公用品,一時間都由不得自己選。

  大太監走後,相熟的新人們,不由彼此就宮室商議起來。

  在司嬤嬤一聲不大不小咳嗽後,正院內又暫時息聲,集體看她。

  司嬤嬤對著她們標准一福身:「奴婢有幸伺候了小主們這些日子,今兒就告退了,從前奴婢有不當之處,請小主們恕罪。」

  所有人,甚至是馬佳氏,看起來都有一瞬間的茫然,畏懼的光影在臉上一閃而過。

  之前一個月,是受束縛是不自在,可也安全:這小小的儲秀宮,做主的不是她們而是幾位嬤嬤,故而承擔責任的也不是她們。

  可一旦離開這裡,每個人都要帶領自己的宮人,過自己的日子,是好是歹,就都看自己了。

  聽人調度身累,調度旁人心累。

  現在她們要面臨的就是這種心態上的轉換,從此後自己要對自己負全部責任了。姜恆看著她們,就想起試用期過後正式被調去項目小組的自己。

  必然是忐忑的,尤其這份工作還跟身家性命,甚至是全家全族的安危掛鉤。

  由不得人不緊張。

  司嬤嬤可是放松了:這些時日她白天夜裡都要睜著一只眼,生恐這些小主們出事兒,這裡頭但凡有一兩個病了,她就是個說不清。

  好在終於過去一個月了,她甩了這個大包袱,可以回去專心伺候皇後娘娘了,司嬤嬤堪稱是健步如飛地離了儲秀宮,那是一丁兒點留戀也沒有,似乎怕誰再抓住她問句宮規解析似的。

  帶的其余三位嬤嬤也立即告退,一個比一個快。只剩下一宮已經不算新人的新人們,一時面面相覷起來。

  而馬佳氏不愧是胸懷大志的馬佳氏,在那一瞬間的茫然後,她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嬤嬤不在了,沒人管了呀,於是立刻對姜恆開始了久違的言語輸出。

  「真是恭喜信貴人了,竟然得住永和宮,可真是獨一份的福氣啊。」

  姜恆真誠微笑:「謝謝。」

  郭氏在旁邊奇道:「馬佳常在今兒記性怎麼不好了?周答應不也住永和宮嗎?信貴人怎麼就成了你口中的獨一份了?」

  旁邊周答應正在鼓起勇氣,想接著郭氏的話跟姜恆打個招呼。在她看來,永和宮沒有主位,比她高兩級的信貴人也就相當於自己主位了——看她的家世,位份、太後娘娘的態度,皇上的召見,估計她離嬪位也不太遠。

  馬佳氏卻揮手道:「周答應?她就是個添頭不作數的。」

  正在鼓起勇氣的周答應,像是被人打了耳光一樣,立刻捂著臉哭著跑了。

  郭氏臉上現怒色:「馬佳常在說話也太過分了!」

  馬佳氏也不期周答應沒忍住哭了,還立刻跑了,也是一愣,口中卻不服輸道:「以後宮裡委屈的時候多得是,她自己這樣一句話都受不住,捂著臉就跑的性情,怪不得旁人。」

  姜恆看著馬佳氏,依舊真誠道:「希望委屈落在馬佳常在身上的時候,你也能這麼通情達理,堅如磐石『受得住』。」

  人都是看別人受苦容易,勸人『忍一忍就過去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兒』,然而落到自己身上時,就哭爹又喊娘。

  馬佳氏聽了這話,臉上陰晴不定,卻沒再說什麼就轉身走了。

  郭氏就對姜恆道:「她可受不了——方才她這陣子邪火,估計也是為了分宮的事兒。」

  馬佳氏被安排到了齊妃的長春宮去住:馬佳氏天天把滿漢軍旗的不同掛在嘴上,但齊妃李氏可就是標准的漢軍旗下五旗出身。這還不算,最慘的是,長春宮正好就挨著貴妃的翊坤宮,屬於轉角遇到愛的距離,馬佳氏想來心底也打怵。

  姜恆不去管馬佳氏,先和郭氏一起走到樹下,輕聲對郭氏道:「你到了鹹福宮,也先小心些。」

  鹹福宮的主位裕嬪耿氏,是五阿哥弘晝的生母。

  她們現在也知道些外頭的消息,前兒就話傳進來,說是阿哥所修繕好了,正好四阿哥弘歷五阿哥弘晝,都到了六歲,夏日前就要都移到阿哥所去住了。

  沒有親娘能夠快快活活看著兒子離了自己身邊,那麼小一個小朋友,就要住到阿哥所去,十天半月的才能見一面。

  甭管裕嬪本性是不是好相處的人,但想來最近心情不會太好,鹹福宮估計也為了阿哥搬家正在忙亂,郭氏過去也得乖乖巧巧做人,才能平安無事。

  郭氏小聲道:「我阿瑪從前在內務府的時候,跟裕嬪娘娘的阿瑪有過些同僚情分,總算有一點香火情。」她反而更關心姜恆:「你也要小心啊,這住永和宮,忒是扎眼。」

  馬佳氏酸上一酸不要緊,可後宮還有不少資歷深的主位娘娘們,她們要是心裡存下釘子,要難上人一難,才真是麻煩。

  姜恆起先對於自己被安排進永和宮也有些吃驚,這傳說中的上三宮,就這麼進去了?

  不過很快,她就收到了別的消息。

  來向她報道的宮女們,從此後都是她的人,自然想著讓自家主子看重,爭先恐後上交情報。尤其是新人裡信貴人是頭一份的,這幾個宮女能有門路,被分到信貴人的名下,也是八仙過海各有神通的,起碼消息都挺靈。

  於是姜恆很快得知了外面世界的信兒:她的阿瑪瓜爾佳觀保被加封了河道總督,將要被皇上派出京治河了。最要緊的是,這回同樣被派去的,還有恂郡王十四爺。

  姜恆了然了。

  永和宮,不是皇後自個兒就能定下來的宮室,想來其中有太後的授意。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太後娘娘是從宮女一路走過來的,看的明白著——什麼龍子鳳孫的身份,自個兒不明白,底下人照樣敢糊弄。

  這回十四爺跟著去治河,是以學著辦差為主,這治河總督對他是盡心盡力和敷衍藏私,肯定是不同的。太後願意你好我好大家好,在觀保接旨還未離京前,給他一點暗示。

  瞧瞧,宮裡(尤其是太後本人),對你家女兒可是很好。給你們家臉面,你就好好接著心裡有數,然後好好辦差吧!

  總之,姜恆在心裡雙手合十:感謝我的從一品的,擅治洪的好阿瑪。

  但接下來,就是她自己的職場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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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命裡缺水

  姜恆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年貴妃。

  離開儲秀宮的第一日,新人們集體去給皇後請安。

  姜恆不知道歷史中的後宮女人的容貌,但這《信妃錄》的大清裡,美人如花,容色各有千秋。

  貴妃實是美的灼眼。

  尤其是第一回 正式見新人,貴妃著意打扮了——姜恆從前看紅樓,見描寫王熙鳳跟神仙妃子一樣的打扮,還有些遐想,如今看著貴妃,都不用再想,「彩繡輝煌、神仙妃子」幾個字可太適合貴妃了。

  原本此番入宮的新人,對貴妃多少都有種怨氣加報復心在的。如馬佳氏,她之所以胸懷大志,一進宮就想當新人的領袖,也是對自己容貌自信,知道自己是個百裡挑一的美人兒。覺得傳說中的貴妃又怎麼了,我也不差。

  今日一見,哪怕鬥志昂揚如馬佳氏,都只能承認:似乎還是差那麼一點的。

  她們見到貴妃一驚,卻不知貴妃見了她們心裡也又酸又苦又驚,心裡難受的緊:早聽人說過,這回的秀女是太後放出眼光為皇上好生挑的,為了讓皇上喜歡,太後甚至在秀女的家世上放寬了標准,穩准狠抓容色好身段好的。

  這一見確實如此。

  許多人用花來比女子,可貴妃想法不同。她覺得這宮裡的女人就像是錦緞——畢竟花朵今年謝了,明年還會開,一樣的鮮艷明媚。可錦緞不一樣,再奪目珍貴的緞子,都抵不過陳舊黯淡,再也不會有新的一春。

  而且這宮裡是最不缺珠光寶氣各色錦緞,再珍貴絢爛的料子,被人看膩了也只會束之高閣,去取那最新鮮的緞子來裁衣。

  都不等新人上來見禮,只一個照面,貴妃心裡已經酸出了一首秋扇見捐的凄涼長門賦。

  新人們給貴妃福身,只收獲了一個皮不笑肉也不笑,冷清清的『起身』二字。

  皇後對貴妃的各種姿態向來視而不見慣了,只抬抬手,就有宮人繼續指引新人們給熹妃鈕祜祿氏和裕嬪耿氏見禮。

  姜恆深信一句話:人的相貌,年輕的時候是天生的,但越到後來,則越是相由心生。

  熹妃與裕嬪論年紀都不過是二十七八歲的女青年,放在現代,還都是職場新人。

  但在這大清,卻已經入職十多年,事業有成,氣質心性自然早已養成,在面容上也就帶了出來。

  兩人都是面容秀麗,標准柳眉杏眼的女子,但氣度卻迥然不同。

  熹妃看上去非常端莊而內斂。她在開口說話前,神色會不自知地肅上一肅,可見她心裡或許有十句話,但真正開口說出來的,一定是最穩妥的那一句。

  面對這樣的人,她的每一句話都要認真聽去,甚至要去細細分析這話裡頭的潛藏含義。

  相比之下,裕嬪卻帶了一種神采飛揚的面相。與熹妃相比,裕嬪的言語顯然是被情緒支配的更多些,估計是個快言快語的人。這樣的人,哪怕偶爾與你玩笑兩句,甚至有事兒擠兌兩句也不甚要緊。

  有可能她只是一時上頭,說過自己都忘了。

  當然,能在雍親王府熬出頭來,肯定不是有一說一的傻白甜,但比起在座主位來,裕嬪顯然活躍多了。

  此時看著新人們還對皇後笑道:「娘娘瞧,宮裡從沒有這樣熱鬧過,這麼些貌美如花的妹妹,真是把臣妾的眼都看花了,今兒都不必去御花園賞景了。」

  皇後對裕嬪熱場子的行為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之後唇邊露出了一絲矜貴又寬和地微笑對眾位新人道:「裕嬪是個愛玩笑的性子——這宮裡的姐妹都是好相處的,你們在宮裡呆久了就知道了。」

  姜恆都不必懂讀心術,就能聽到諸位新人的心聲:不用呆久了,我們就知道這宮裡的姐姐們不是好相與的!

  要不然,我們也不會一月後才站在這承乾宮裡。

  請安到這裡只得告一段落——齊妃李氏和懋嬪宋氏今日都告了假。

  懋嬪是身體長年累月的不好,但凡有個陰天下雨,看懋嬪比看雲看風都准,一看她扶腰,今晚必變天。

  齊妃不願意落在貴妃後面,所以請假不來。

  她的宮女一來請假,皇後就猜到了齊妃的心思:貴妃看新人們是後起之秀,其實貴妃自己也是後來者罷了。

  往前倒騰十來年,雍親王府得寵的是李氏,後來她也因生育了兩個阿哥而被封了側福晉,可惜兩個阿哥只保住了一個,就是如今皇上的長子三阿哥弘時,今年十三歲,已經脫離了幼年好夭折的年紀,算是唯一一個長成的皇子。

  在潛邸是一樣的側福晉,李氏還有個長子,她跟年氏還都是漢軍旗出身——讓李氏自己看,無論左看右看,都該是她做貴妃,年氏去做妃才對嘛。

  可惜皇上的聖意跟李氏反著,這不一年多過去了,李氏還有點接受不能,自己居然比貴妃低一等。

  逢年過節李氏要跟在年氏後面跪,比年氏次一等領賞的時候,臉上都帶出不高興來。

  今日報病不來,估計也有這個心結在。

  皇後也只道:「齊妃與懋嬪身上不痛快,今兒告了假,來日自有相見的時候。」都在這宮裡住著,早一日晚一日的實在不必計較。

  皇後看著年輕姑娘似乎一碰就要破的,嫩花瓣兒似的面容,心道:對她們這些十幾歲的姑娘來說,似乎一天挺漫長的,一個月更是望不到頭。可對她來說,只覺得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不過是尋常理一理宮務,這一天就過去了,眨眼似的快。

  「你們剛換了宮室,也需細細收拾,今日就早些散吧。」皇後本人並沒有要多加訓導的意思,很快就叫散了。

  實在是這裡頭有些人,皇後也不必屈尊加以訓導。

  宮中答應和官女子人數最多,每日兩次來皇後承乾宮晨昏定省,卻不是都能踏進殿裡的。一般就在外頭行個禮,就會有嬤嬤們客氣地將她們送走。

  若無特別召見,其實這所謂的請安,都見不到皇後的金面。

  這十六個新人裡,有九個都是答應,故而今日後,倒有一大半人,以後見面機會不多。

  皇後就懶得多說,甚至這些答應們的臉容她也沒分清,就記得一把子水蔥似的都挺漂亮的小姑娘。

  分不清也沒關系。在皇後看來,先等皇上翻牌子,若是有幾個得了聖意,能掙出恩寵和體面升了位份的,她再記住也不遲。

  姜恆回自個兒的永和宮非常便宜,就在皇後承乾宮隔壁。

  她在門口略站了一會兒,抬頭看著新掛上的滿文漢文並有的大匾。

  東西十二宮也不都是一樣大,有的略大些,有的略小些。永和宮的占地面積換算成現代來看,足有兩千多平。

  姜恆看著新造的匾額:這就是京城一環,坐擁兩千平房產的感覺嗎。

  當然這兩千平不是都屬於她,前頭主殿應該住主位妃嬪,現如今就空著。

  後殿呈凹字形,姜恆就住那一道橫的三間主屋,西側住了周答應。其實按說東邊兩間屋也空著,甭管是房舍還是日照都比西邊要好些。但搬東西的太監卻直接把周答應的箱籠搬到了西邊。周答應也不敢說什麼,想來是上面的意思。

  三大間主屋,加一個院子,也相當於聯排別墅了。

  跟著姜恆去給皇後請安的宮女,見她於門前頓步,就輕聲道:「小主一出門,奴婢們就想著先收拾出內廂房來,好讓小主回來後寬坐,再請小主指點著擺放箱籠。」她以為信貴人是恐宮裡在搬家拾掇,沸土揚塵才不願意進去。

  而姜恆卻只是在欣賞房產。

  姜恆繞著回廊走到屬於自己的後殿主屋。

  且說姜恆覺得這永和宮不全是她的,但被分來的這些宮女卻有不同看法:她們這一批宮女為了能被撥來信貴人手下,可是費了老鼻子勁兒的。

  信貴人出身好,位份高,又是這回新人裡唯一一個被皇上和太後召見過,又格外厚賞的人。

  宮裡人都覺得,她在貴人的位份上肯定呆不久:只要一有喜訊想必立刻升位份。退一萬步講,便是信貴人如年貴妃似的常年沒有喜訊,只靠著家世和皇上登基後第一批入宮妃嬪的資歷,以後凡有後宮大封肯定都跑不了她的。

  這回分宮室,沒把信貴人分到有主位的宮室去,可見宮裡主子們的意思。

  尤其是在見到兩個小太監,小心翼翼抬著的星動儀匣子後,她們這些宮人信心更足了:匣子頂上蓋著兩廣總督進貢的文印,還帶著乾清宮庫房的章印,可見是兩廣的貢品送到了皇上手裡,又由皇上賞了信貴人。

  姜恆從皇後處第一回 拜見回來,分到她名下的四個宮女和太監,就都過來正式拜見她。

  她也沒什麼可多囑咐的,無非是八個字:恪守宮規,各司其職。

  明確總的綱領,剩下的細節便是一時做的不到位,也沒關系。

  宮女被分到嬪妃手底下,按慣例都要改名,改成該宮系統化的名字。

  比如皇後承乾宮的宮女,全都是以茶命名的,大宮女雪芽、貢眉等人是精品茶,新進去的小宮女,也都得跟著變成茶葉名。

  看著這幾個宮女,姜恆就想起書裡女主給她們改的名字:秋雪、秋霜、秋露、秋霧。

  沒錯,正是四個聽起來就愁雲慘淡的名字。

  但沒法子,這是女主的親額娘,在她被留牌子入宮後,立刻花了大價錢請了位『半仙』來算的命。說女主命裡有些缺水,身邊伺候的人需以雨字頭為名最佳。又以秋日多果,為四季中豐收時節為上。

  當時那半仙神叨叨道:「以貴人的命格,若信得過老夫,身邊服侍的人以此為名,必能更上一層樓。」

  不過後來女主的命運也是實力打臉了這位半仙。

  她入宮以來根本是過得風雨交加,那半點不缺雨雪。也或者說這位半仙算的太准,但是補過了頭,才讓她經歷了不少風霜。

  姜恆雖然不信這位半仙,但還是按照原書中四個名字起了。

  一來她看《信妃錄》裡的名字慣了,覺得這種小事兒也沒必要改,二來,這幾個名字可以安慰原身的母親。

  父母愛子,都是竭盡所能,事關女兒的安危,再迷信的事兒也要信上一信,就像從前她高考前,媽媽去給她求平安符買文昌筆一樣的道理。

  就為了這份慈母心,她也就留著了這幾個風裡來雨裡去的名字。


第22章 聖寵就是包

  永和宮新修繕後,一應桌椅器物都換了新的。

  姜恆這五間正屋,所有的家具都是一套紅酸枝木家具。

  比起紅褐和紫褐的酸枝木,這種微微帶著些橘調的紅木,顯得更亮堂,用在外間灑掃的宮女們的話說:「紅酸枝木鮮亮,正適合貴人這樣的年輕主子。」

  姜恆被安排到收拾妥當的東廂房,其余宮人依舊在外間熱火朝天收拾箱籠。

  內務府顯見也是上心了,送來的書架和博古架,並非光禿禿的架子閣子,而是附帶了不少基礎陳設以及書籍。

  姜恆就順手拿了本《東坡志林》,一翻開就看到了經典:「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飽吃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

  姜恆會心一笑:古往今來,大家摸魚的志向都差不多。只是先賢們早寫明白了,想過後半句的吃吃睡睡無所憂慮的生活,得先做到前頭四個字:他日得志。

  「貴人,旁的箱籠都安置好了。只有最後一箱,奴婢們一打開,就見上頭放著本賬,未敢擅動。」

  秋雪和秋露正站在一只四角都用黃澄澄的精銅包著的木箱旁邊。

  秋雪心細,還記得當初抬這只箱子進永和宮的小太監,累的七死八活的。當時她心裡就有數:這箱裡多半裝的是貴人母家特意准備的,壓箱底的護身錢財。於是她們兩人一組掃抹擺放器具的時候,就特意繞開了這只箱子。

  直到現在,她們等著貴人從皇後宮裡回來歇了片刻,也喝了半碗茶了,這才請主子親自移步出來,安排這只箱籠。

  姜恆把上頭放著的一頁紅紙寫的賬拿出來。

  【三兩的金錁子兩匣,數二百,一兩半的赤金戒指兩匣,數四百,半兩的金角子兩匣,數五百。五兩的銀錁子三包,數五百,一兩的銀角子十包,未計數。】

  這上頭的字是女主的母親布爾察氏親手寫的,用的是滿文。

  自打明末後,金價就貴了,上等金子一兩約折合十二到十四兩白銀。

  可以說觀保夫妻給女兒帶了一筆不菲的錢財入宮。

  就這,布爾察氏還偷偷對丈夫哭道:「若是嫁給旁人家,咱們必會給她准備十倍的嫁妝,莊子鋪子田產一點兒不少的讓她風風光光出嫁,如今說是進宮做天子嬪妃,卻只好化成這些瑣碎金銀,零零散散帶進宮去。知道的說女兒去做貴人,不知道還以為……」

  偷偷摸摸化金銀為不占地方的零碎錁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家裡有親戚被發配寧古塔了呢。

  還是觀保三番五次勸說了夫人,宮裡留牌子,外頭臣子們只有謝恩的份,再沒有委屈的余地。若是露出來一點叫人知道了去,才要連累女兒。

  布爾察氏只好人前端著一張笑臉,見人就說女兒有福氣有造化才能侍候皇上,背地裡淌著淚去給女兒准備箱籠。

  再多不是沒有,而是再多就太扎眼了,錢少了在後宮受委屈,錢多了卻也招人的眼。

  當然,最重要的是,再多也沒地方裝了。這回新人入宮,連箱籠數目都是有限制的。

  京中多少王公伯爵的,逢年過節都要入宮,後宮之事就少有秘密。尤其是年貴妃做的主,皇後當然不肯背黑鍋,讓外頭命婦們怨到自己身上,於是松松手消息出去,外頭戶戶都知道是年貴妃的安排:新人妃嬪入宮不許帶婢女不說,還不許帶超過三件箱籠。

  此舉當真是犯了些眾怒——滿漢軍旗的姑娘們到了年紀都要選秀,誰知道下一回入宮的是不是自家千金,也要受這些限制。

  起碼布爾察氏在公眾場合見了年家人,就一點笑模樣沒有,問就是犯了舊病心口疼所以眉頭緊皺。

  姜恆在昨日搬宮的時候,就把這張紅紙放在了這件箱籠裡,宮女們都是受過調、教的,雖則她們都不怎麼識字,但見了帶字兒的紙,都會先來問主子再處置。

  這只箱子上層裝了七八套頭面,下面才是沉甸甸的金銀。

  姜恆很快給箱籠裡的東西找到了歸宿:整套的頭面擱在妝台下的三層櫃裡,一些素日常戴的宮花簪釵等就單獨一匣,擱在台面兒上。

  至於一匣匣一包包的金銀,就放在書架下的櫥櫃中,櫃子上頭原本就帶著精銅鎖和兩把鑰匙。

  姜恆讓兩個三等宮女的秋霧秋露管頭面首飾,兩個二等的宮女秋雪秋霜管金銀賞錢,都是雙人負責制。

  她倒不是沒有精力自己管,只是這時候,別說宮裡嬪妃,就算外面官宦人家的貴婦小姐們,都沒有自己身上掛著私房錢鑰匙的,都是交給身邊的丫鬟,她們只檢查賬目。

  也不必擔心宮人會不會偷了銀子自己去用——別說大額偷盜了,就算在她們手裡不小心弄丟了一塊銀子,一根素釵,主子打發人到敬事房去一說,這宮人就要被拖走。

  都收拾安排完畢後,姜恆環顧了一下自個兒的大平層,覺得也有了點家的感覺。

  再拿了銀子,按等兒賞了屬於她的八個人,姜恆舒了口氣:這搬家安置的事兒終於算是完了。

  秋雪等人謝了主子第一回 見面的恩賞,更是振奮歡喜起來:錢這東西多美妙啊,多的是人喜歡。哪怕不喜歡的,也得承認,這玩意兒絕不能少,更不能沒有。

  宮人們上前說話的聲音似乎都更有活力了,有要賣好的小太監已經機靈道:「今兒午膳,貴人主要是有什麼想用的菜,奴才這就去膳房說一聲。」見信貴人看過來,他忙加上一句表現下自己:「奴才小陸子,原是在大膳房當過差的。」

  姜恆聞言也振奮起來:終於,可以自己做些飯桌上的主了!

  午膳後,姜恆在新的書桌上鋪開紙筆,准備寫一寫上一月的工作總結,以及下一階段的工作計劃。從儲秀宮出來,算是過了試用期。接下來才是她正式邁入『嬪妃』職場。

  她從前拿慣了簽字筆,如今換了毛筆寫字,總有不順手的地方。當時在儲秀宮學宮規,她邊聽邊記筆記,一半是幫著自己記憶,一半則是練字。

  後宮中女子字寫得好的也不多——這年頭文盲率百分之八九十,剩下的公府官邸裡頭,公子哥都有不學無術,大字不識一筐的,何況是姑娘家,讀書基本只為了認字能管家看賬。

  姜恆之前是見過雍正爺的折子上的批紅字跡的,有時候顯然是匆忙中草草幾筆,但也字跡颯然,非常賞心悅目。

  她自然也要把字多練一練,向最高領導靠攏。

  「回顧過去一月的…」姜恆寫了頭幾個字後,頓住筆。

  她把紙揉成一團,扔到小香爐裡去:這就是之前寫部門工作月度大事記以及工作總結寫習慣了,開頭都是『回顧過去xx時間,在xx領導的支持下……』

  幾乎形成了肌肉記憶。

  她剛鋪了紙要再寫,卻見秋雪秋霜兩個齊齊上前,明顯有話要說。

  姜恆擱下筆。

  秋雪帶著幾分小心開口問道:「貴人要不要先挑一挑衣衫和首飾?」

  同為二等宮女,秋雪年齡要比秋霜大一歲,進宮早兩年。且她是內務府尚衣監宮女出身,對比一直被分在各宮做小宮女,後來太妃們精簡服侍人口,才被減員分到新嬪妃處的秋霜,當然顯得更有底氣一點。

  姜恆雖說被各種蝴蝶劇情搞得有些迷惑,但好在分給她的四個宮女,都是《信妃錄》裡的人。

  作為女主的貼身宮人,這幾位宮女的出場頻次,比有的後妃都高。

  尤其是秋雪這位女主最信任的掌事宮女,姜恆此刻看著她如書中描寫一樣的容貌:「瓜子兒臉,天生有些上挑的細眉,眼神凝實明亮。」可謂是看著就有些安全感和親切感:是第一次見面,卻又是熟悉的。

  於是見秋雪上前問定衣裳首飾的事兒,姜恆就帶了笑:「明兒妃嬪們一起拜見太後娘娘,依舊撿一身大大方方不出錯的衣裳就是了。」

  其實新人嬪妃原該今日拜見太後的,只是皇上已下了明旨,讓恂郡王督理治水之事,近幾日就要啟程,因而太後娘娘按著黃歷上今日吉日,去英華殿拜九蓮菩薩去了。

  什麼新人嬪妃拜見,哪有去拜神佛,求小兒子出遠門平安順遂重要。

  姜恆不覺得明兒見太後,有什麼格外要緊張的:太後已經召見過她一次,言談和悅,而且十四爺是跟著自家阿瑪一起出遠門,只要她不犯什麼大錯,太後就不會這會子挑剔她。

  秋雪聽姜恆這麼說卻是一愣,然後心裡一沉:完啦,年貴妃把我們主子關著學規矩,學的有點久了!自己提起挑衣裳,主子居然只想著去拜見太後的衣裳,可自個兒想問的,明明是今晚預備被翻牌子見駕的衣裳啊!

  分過宮室,拜見過皇後的嬪妃,就是正經入了妃嬪的行列,綠頭牌就要呈到皇上眼前去了。

  就秋雪看來:皇上要是今天翻新人的牌子,她們貴人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自然得提前准備起來。

  姜恆看秋雪神情微怔,甚至眼睛發直,就直接示意她:「有話直說就行,若是一個屋裡還要雲裡霧裡你猜我猜的,倒是費勁」。

  秋雪咬咬牙把話點透:「萬歲爺今兒還沒翻牌子,奴婢想著貴人是曾蒙萬歲爺召見的,又是新人裡頭一份,若是今日見駕,這衣裳還得貴人來拿主意,我們好提前去預備。」

  姜恆懂了,然後有些好笑的搖了搖頭:秋雪果然是書裡那個秋雪啊。

  秋雪很能干也很忠心,哪怕女主最低谷的時候,也沒有生出過背叛之心。她之前是隸屬內務府尚衣監的宮女,負責的是物件,信貴人是她第一個主子,她服侍了,就會一路到底。

  所以她會盡力去為女主周旋,靠著自己之前當差的人脈,盡量保住女主的衣料衣裳份例。甚至最難的時候,針工處推脫做不完,秋雪就自己帶著其余宮女上陣,做衣裳做到半夜,讓女主在年節下不會因為穿著舊衣裳,而受人譏諷。

  在原女主看來,秋雪也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她特別熱衷於勸女主爭寵,勸她力爭上游。

  以至於女主後來都有點怕她,像是學不下去習的擺爛學生,面對苦口婆心的輔導老師的躲避害怕。

  姜恆想著不由笑了起來。

  立在原地的秋雪摸不著頭腦:「貴人?」是她說錯話了嗎?

  姜恆看著她道:「衣裳的話,就那件煙紫色繡木樨花的吧,也是尚衣監送來的新衣裳。」見秋雪臉上立刻綻放出喜意,姜恆忙給她降溫:「只是,今夜應該用不上的。」

  秋雪和秋霜原本都准備一個去拿衣裳,一個去拿銅鬥准備熨燙了,一聽這話,又都停下看著姜恆。

  姜恆道:「皇上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貴妃了,貴妃卻也沒求見。」

  除去皇上在圓明園的十天,皇上也有小二十天在宮裡,甚至去過後宮見了兩回皇後,卻沒有召見貴妃。

  貴妃是可以求見面聖的,但她卻一直硬生生忍住了。

  聖寵在這後宮,就像是奢侈品包,錦衣夜行有什麼意思,若要有了,必然要『好包用在關鍵場合』,就像好鋼用在刀刃上。

  「今日就是個貴妃求見的好日子。」

  有什麼比新人都出了儲秀宮等著翻牌子的時候,皇上卻去了貴妃處,更能彰顯貴妃的地位呢?


第23章 劇情線偏離

  按照劇情線走,貴妃會在這夜求見皇上。

  貴妃得寵,很少需要主動求見皇上,正因如此,她一秉事求見,皇上就不會駁回。

  之前儲秀宮內劇情發生的變動,總給姜恆一種古怪感。正好看看今夜要緊的劇情點,會不會如常走下去。

  秋雪秋霜在聽到姜恆推斷貴妃要求見皇上後,都是一整個泄氣,可見眾人對貴妃得寵程度的公認,覺得貴妃求見必無往不利。

  秋雪勉強振作:「總要先備好衣裳,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貴人的衣服上還有疊出來的褶子就不好了。」

  兩人就依舊下去忙碌。

  屋裡安靜下來,姜恆正好獨個兒寫總結。

  這後宮,皇上就像最高總裁,而且是那種持有全部股份,隨時可以把任何員工踢走的□□式總裁。

  只是這位總裁要管的事兒太多了,天下都是他的,後宮只是小小的後勤分管部門。

  若是這樣比喻,太後就像是後宮的名譽總裁,皇後則是實際的總經理人,貴妃則是大總裁偏愛的副總經理。

  「堅定大總裁的最高地位不動搖。」皇上無論如何都是放在最前面的,這後宮之所以存在,都是因為他。

  「服從後宮分管總裁和總經理的領導。」太後和皇後的話要聽。

  「搞好必要的職場關系。」對她沒有展露出惡意的同事,能面上過得去最好,大家還要在同一個宮闈中被關一輩子。

  「做好自己本職工作。」貴人也是手下有八個人的小組長,這些人頭出了任何問題,都要記在她身上,要上心約束管理。每月還需要調配好自己份例裡的物資,管好自己的小金庫,不要入不敷出,更不能變得像紅樓裡的迎春那樣,自己的金鳳兒被奶娘拿走去賭博,還不吭聲也不管事。

  「目前面臨的最大工作挑戰:部分上司的小鞋,部分同期同事因競爭產生的惡意,靈活應對,切勿成為職場霸凌的對像。」

  姜恆寫完後,又安靜看了一會兒,才帶著兩分不舍把『工作計劃』擱到冒著青煙的小香爐裡去,看它逐漸變成細灰。入鄉隨俗,為了自身安全,這也是她最後一次用自己熟悉的語言寫工作條陳了。

  這日天氣還不錯,隔著半透明的明瓦窗,姜恆能看到秋雪帶著宮人,將衣裳、衣料、被褥等搬出來晾曬的身影,忙的熱火朝天。

  這一忙,就忙到了晚膳時分——這個點都過了養心殿翻牌子的時辰,秋雪卻還是不拋棄不放棄,安慰姜恆道:「萬歲爺忙於政務,也有夜裡才宣嬪妃的例,貴人再等等。」

  為此,姜恆的晚膳就非常之寡淡。

  晚膳後,秋雪也沒閑著,緊張地看著姜恆的頭發和妝容,而秋霜則守著掛在外間的衣裳,雖說這一天已經圍著它檢查了好幾遍,但此時仍然在復檢,生恐有一絲線頭和褶子。

  剩下的秋霧秋露也沒閑著,早在妝台處准備好了頭面,用細絨布小心擦了許多遍。

  姜恆卻知皇上這個點沒翻牌子,應當就是走劇情線了。就很想對秋雪等人說:別整了,洗洗睡吧。

  不過看眾人這架勢,她要立刻躺下入睡,似乎有點沒心沒肺,何況跟她同住一宮的周答應那邊也是燈火通明,顯然也在候著。

  於是姜恆攤開《東坡志林》邊抄邊練字,心裡卻已經想到了東坡肉。

  從東坡肉想到了晚膳的素春卷,這時候青菜水靈,甭管小炒還是做餡料,都很有滋味。只是炸春卷多少有些油,姜恆想起了糯米皮裹得透明春卷。

  想著春卷,姜恆忽然想起,似乎書中從沒有提過,要把妃嬪去除衣物後,卷成個卷子抬進養心殿。想來作為一個言情文而不是一篇海棠文,穿著衣裳更方便談情。

  姜恆旁敲側擊問了一下秋雪,果然,這裡沒有把人變成肉卷子的傳統。所以妃嬪們格外注重去侍寢的衣裳打扮,總得讓皇上賞心悅目才行。

  等待侍駕的過程,是連水都不能多喝的。

  真是,折磨人啊。

  姜恆想起之前看紅樓裡,有元春省親的一段:賈府上下從前一天晚上就沒睡,大早上起來男女俱是按品站著迎候,結果元春到了晚上才姍姍來遲。

  估計那一日,賈府上下人,也是吃喝不寧。那還只是迎接一位貴妃。

  姜恆現在無比盼望,這裡的貴妃趕緊發力,把皇上請走,還大家一個清白加輕松的夜晚。

  加班可以,但這種無效加班最是折磨。

  永和宮裡,屬於姜恆的這三間屋裡,共有兩座鐘。

  一個是放在正中屋裡的一人高落地鐘,也是跟家具一色的松木殼。一個則是放在居住的東廂房,是座很別致的半人高座鐘,表面鎏金紋著半面聖母像,底下是一根配套的羅馬柱一樣的底座,顯然是純純舶來品。

  姜恆看著指針,到了差五分八點的時候,外頭終於來了信兒。

  皇上去了翊坤宮探望貴妃。

  這年頭沒有手機,皇上去了哪兒,有人發個動態,立刻全宮人都知道了,這會子靠的還是口耳相傳。尤其是東西六宮被正中的乾清宮坤寧宮所隔,後宮妃嬪和宮人們要走動都只能從坤寧門後的御花園繞,消息更是流通的慢。

  故而姜恆這裡是快夜裡八點得到的消息,實則皇上應該都進了翊坤宮好一會兒了。

  姜恆:唉,又是無效加班的一天!這就相當於之前,大老板跟部門經理談話,剩下的小兵也跟著不能走,都蹲在辦公室,等著進一步指示。就預備著萬一大老板有什麼決策,好立刻加班起來。

  說著都是社畜的眼淚罷了。

  姜恆甚至想:打工人打工魂,哪怕是到了古代,人生都是個圈。

  秋雪見果然如主子預測的一般,年貴妃出手請了皇上去,雖有些著急失望,心裡又有另一種穩當:主子見識清楚,能把事兒看在頭裡,還不驕不躁,是她們服侍人的福氣。

  她正在感慨,一個轉眼,發現信貴人已經坐到妝鏡前,開始自己拆發釵了。秋雪連忙上前:「奴婢來就行。」

  姜恆對著鏡子裡的她笑道:「從儲秀宮出來,這些就都會自己做了,旁的頭發還編不好,但現在我自個兒能編最簡單的小兩把頭和一字頭了。」

  秋雪看著鏡子裡的笑顏,覺得說不出的好看:信貴人笑起來,讓人甜到心裡似的舒服。

  姜恆很快就完成了卸妝洗漱、換寢衣、上床躺下的一系列流程。

  秋霜在旁邊都看呆了:她之前是和太妃宮裡的小宮女,雖說不能進屋貼身服侍,但也聽那些大宮女說起過,嬪妃們入睡前都有很漫長的流程,沒想到自家貴人動作這麼麻利。

  「先給我留兩盞亮點的燈吧,我習慣睡前看會書。」

  秋雪秋霜依言留了燈。

  兩人剛出門,忽然見周答應從西邊曲廊走過來,身邊跟著個提燈的宮女,映出周答應精致完整的衣裳妝容。

  「我來探望信貴人。」

  秋雪上前行禮解釋貴人已經睡了。周答應臉上就帶了意味深長的笑:她們都是剛得到消息,皇上去了貴妃處。她可不信瓜爾佳氏這麼快就能收拾著歇了,估計信貴人是躲著裡頭哭吧。

  新人裡出頭算什麼本事,皇上提前召見又怎麼樣。到了正經日子,皇上不還是去見了貴妃?

  周答應拖長了聲調『哦』了一聲,然後道:「那我明兒再來拜訪信貴人吧。」然後踩著花盆底搖曳而去。

  秋霜見她走了臉才拉下來:「這才不是來看貴人的,這是來看熱鬧的!」

  秋雪推了她一把:「好了,明兒跟貴人提一句,以後多少提防些。」

  然而這一夜事兒才剛剛開始。

  姜恆原本想看兩頁書就睡的。這輩子視力完美不說,還天生好皮膚一絲黑眼圈或者色素沉著都沒有,她可不能熬夜看書破壞了天賜底子。

  誰料正准備擱下書睡覺,秋雪忽然疾步進來:「貴人,皇上的御駕到了皇後娘娘宮中,您……」

  都不用她說完,姜恆立刻起來道:「換衣裳!」

  皇後娘娘住在承乾宮,就住在姜恆隔壁!

  皇上不知怎的,居然沒有留在貴妃宮裡,反而夜裡重新出行,到了皇後處。姜恆當然要立刻起來換衣裳:這就相當於大領導突擊巡視到隔壁工作組了,她這個工作組雖小,也得起來准備著,以防大領導心血來潮過來轉轉。

  秋雪和秋霜立刻忙了起來,給她換寢衣的功夫,秋雪壯著膽子說了一句:「小陸子在外頭跪著請罪呢。」

  姜恆奇道:「請什麼罪?」

  秋雪輕聲道:「皇上在西六宮時他們打聽消息慢了不說,皇上這都到了東六宮,他們還是知道晚了,所以跪在外頭請罪。」

  姜恆對秋霜道:「快去讓他起來,再告訴他,我明白他不敢出去打聽的緣故,以後咱們宮裡也不要亂打聽事兒。旁邊就是皇後娘娘的承乾宮,沒有咱們永和宮裡的人把頭伸來伸去的道理!我寧可你們慢些,也不要你們出岔子。」

  這東六宮完全是皇後的勢力範圍,她一個貴人,跟皇後住鄰居,老實就是最好的表現,撒歡兒似的出去打聽消息,那簡直是作孽。她准備明兒有空再跟所有宮人重申一遍,最好避嫌到:能往西邊路上繞的,多繞兩條長街也不要走承乾宮跟前的路,甚至眼珠子都不要往東邊看。

  秋霜連忙福身出去,讓外頭跪在廊下的小陸子起來,把姜恆的話說了,秋霜兩頰紅紅的,既是方才忙碌的,也是激動的,她從前就認識小陸子,此時就壓低了聲音道:「咱們有福氣,跟明白咱們難處的主子!」

  當下人的,當然盼著主子出人頭地,她們跟著沾恩錫福。但在這兒之前,最要緊的還是生存,在宮裡,因主子惱了就被拉出去打的宮人多得是。

  他們是剛跟著信貴人的,不知其脾氣性情如何。今日消息打聽到的晚了,小陸子就趕著先跪在這裡請罪,盼著主子看他乖覺,能饒他一回。

  可實沒想到,信貴人居然能體諒他們這些下人的不容易。

  他也連忙爬起來,臉跟秋霜一樣激動起來,眼睛都跟著發亮。然而還沒等他說什麼,就見門前跑進來一個小太監,衣擺下滾黑邊顯然是養心殿的人。他匆匆跑進來:「皇上即刻要駕臨永和宮,信貴人請殿外接駕。」

  姜恆入住永和宮的第一日,就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兵荒馬亂,什麼叫劇情走了,卻又沒完全走的坑。

  她在換衣裳的時候,還在頭腦風暴:她實在想不通,皇上這一夜居然從貴妃到皇後處再到永和宮,劇情線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衣裳是換完了,但根本來不及把頭發梳起來,只好用發帶束了。等她趕到自己正屋門口時,只見皇上已經舉步進了永和宮後殿正門,與她就隔著一個院子的距離了。

  姜恆屈膝行禮。

  皇上在她身邊停下來,姜恆按著規矩垂目不能直視龍顏,但也能感受到皇上的目光落在她頭發上。

  隨後帝王略顯低沉的聲音飄下來:「你倒是歇的早。」

  姜恆:……有什麼比敬業的時候大老板沒看見,提早一分鐘下班就被領導拎個正著更慘的嗎?


第24章 收項目報告

  從皇上的角度看過去,跟前的女子唇紅齒白膚色晶瑩剔透,倒是很賞心悅目。然而她面兒上顯然一點兒胭脂水粉的痕跡都沒有,頭發更是只柔順垂在身後,顯見是卸了妝容要睡了。

  皇上負手,看著她微垂的面容,忍不住道:「你倒是歇的早。」

  說來,姜恆覺得這一夜兵荒馬亂,劇情蜿蜒扭曲不走尋常路。

  於皇上來說,只覺這一夜更亂,亂的他心煩!

  原本,這只是平平常常的批折日。

  皇上案前有堆積如山的折子——這還是張廷玉按照要緊程度分揀過,先送上來部分急等著皇上批復,下頭六部好去辦事的干貨折子,那些水折子數目的請安折,已經被剔了出去。

  這裡頭絕大部分,是有關治河的奏疏。

  朝臣們都擅上體聖意,見皇上新任命了治河總督不說,更連親弟弟恂郡王都要派出去,就知道皇上有意下大力氣治河。明了近期工作重點後,相關各部為了緊跟領導步伐,彰顯各部風采,都就治河事上表稟奏相關工作,事無巨細的寫折子,生怕皇上以為自個兒瀆職。

  於是折子數目嘩嘩上漲。

  皇上又是個凡事較真也喜歡親力親為的人。兼之他前世還有許多治河經驗,恨不得在治河京官們出京前,把所有的事兒都安排到位,讓他們少走彎路,百姓好少受些洪澇流離失所之苦,哪怕多想到一點,多免一戶人家的災苦,皇上覺得都值得。

  於是皇上索性就命蘇培盛在書房的外間添了幾張小桌子,留下怡親王、張廷玉等人一起加班——能今晚批完的折子絕不留到明天,今晚批不完的折子,加加班就批完了。

  其實午膳後,張玉柱也曾端來牌子請皇上翻。嶄新的綠頭牌擺在眼前時,皇上才記起來,今日是新人們出儲秀宮的日子。

  但這個認知並沒有改變皇上今晚要加班工作的心思——他做事不喜中途被打斷,准備一氣兒忙完,等治河官員團出了京城後再進後宮歇歇。

  皇上擺手,張玉柱含淚退下:今天又是毫無業績的一天,太後娘娘那必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的。

  從前他覺得敬事房是個美差,現在他卻覺得這牌子燒手。

  然而晚膳前,翊坤宮的宮人卻來求見,回稟皇上說貴妃病了。皇上起先只說讓太醫去瞧,然而很快貴妃宮裡又來了一對兒貼身宮女,言辭凄切道貴妃娘娘頭痛的厲害很是難受,求皇上去見一見。

  皇上對年貴妃,心情頗為復雜。以至於見過兩回皇後了,卻始終沒有去見貴妃年氏。

  年氏曾經是他很是喜愛的女子,可他們之間似乎就應了那句有緣無分。明明是枕邊人,情分也不壞。可偏生,他們的幾個孩子都陸續夭折,皆未曾長大成人,而曾經讓年氏光輝的母族也因故黯然,尤其是其兄長年羹堯,後來又是被皇上下令奪官處死的。

  可以說,他與年氏在雍親王府中相處那些年的情分,隨著他登基為帝,都慢慢被磨碎掉,直到年氏也跟著離世。

  她死在他之前十年之久。

  久到宮裡後來都沒有人怎麼提起有過這麼一位貴妃。

  現在倏而一切從頭再來,皇上有信心把他的朝廷,他的國家治理的更好,從前許多大憾能夠彌補。可惜人與人之間的情分與情緒,卻是沒法從頭再來修復如初的。

  皇上在知道這裡的年氏沒有生育的時候,甚至還松了口氣。

  他再不想面對自己孩子的一個個夭折了。

  此時聽年氏的宮人說她頭疼的厲害,皇上嘆口氣,沒有忍心不顧,准備去探望一二:他早晚要再見年氏的。且他記得年氏確實身體不好,還總是默默忍耐,有時他責御醫診治不當,年氏也只說自己是生育落下的舊疾,體弱而已,讓他不必掛心。

  誰知去了一看,貴妃頭疼是假,找借口要見他才是真。且貴妃對皇上一月不來看她,滿腹怨念,見了皇上請過安後,就忍不住道:「若是臣妾不命人去養心殿求見,皇上是准備一輩子不來看臣妾嗎?」

  皇上聞言怫然不悅:朕擱下折子,擱下在值班房上夜班的十三弟等人,帶著真誠的不忍和關懷來探望你。

  結果就這?就這?

  要讓蘇培盛來說,那就是萬歲爺當時臉,讓他想起冬天殿外的雪松,上頭掛了一層冰霜。

  之後皇上見貴妃還要委屈訴苦,就沒等貴妃說完話,轉身就走了。

  蘇培盛看的十分咋舌:皇上這是真生氣了啊?從前貴妃使性子撒嬌的,皇上雖也有不快的時候,但兩個人多半是說幾句話又會好的,這樣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反而少見。

  皇上出了翊坤宮,原本要立刻就近趕回養心殿工作的。然而上了抬轎後,卻又臨時改了主意,發話要去皇後宮裡。

  雍正帝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整個人就是拖延症的反義詞。今日事今日畢只是基礎,他恨不得超前把明後的都安排明白了才算完。

  於是他心口這份失望和惱火也不肯等到明天,即刻便往皇後宮中去了。

  皇後接駕的時候很是詫異,但皇上一進門就劃下道,只道從今日起,隸屬於後宮的宮女太監,若無詔,不許踏進乾清宮與養心殿半步。

  皇後就明白了。

  啊呀,聽說貴妃今兒派人去請皇上了,這是惹了皇上不痛快?

  皇後從前是叫皇上和貴妃兩人鬧別扭殃及過,此時就抱著點想看熱鬧的心思故意問道:「臣妾會約束自己宮人並其余各宮。可是皇上從前說過,貴妃那裡與旁處不同……」

  都是金口玉言,真是不知道聽哪一版啊。

  她話音還未落,就見皇上的眼睛看了過來。皇上的眼睛極亮極銳,看人的時候鮮少不帶冷意,此番一睃之下,更添幾分讓人膽寒的天子之氣。

  皇後只覺得他這樣尋常一掃,似乎把自己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讓她有種自己站在盛夏太陽下無處可避的窘迫。

  好在皇上沒有發火,而是很快很清晰地回答了她:「六宮之中,再無例外。」

  其實要不是有怡親王之前的話打底,皇上了解到這裡人人都認定他極寵愛貴妃常逾越禮制,只皇後這一問,他就要大發雷霆了。

  身為皇後,要管著後宮的宮人不亂跑,竟然還猶豫?

  今日他索性與皇後說透:「從今後,朕要一個安安穩穩的後宮。」

  皇後連忙端正了態度,斂袖肅容恭恭敬敬:「臣妾領訓。」

  不過雖面上恭敬畏懼,皇後心裡卻樂開了花——皇上這樣正色,帶了點訓斥意味的話,她從前聽得也不少,但沒有哪一次訓得她這麼舒服。

  從前皇上都是怪她苛責了貴妃(在王府早期時,也曾怪她苛責了李氏、宋氏等人),可今日皇上訓她,居然是怪她彈壓不住貴妃。

  好耶。

  有了這次的『聖訓』,自己就奉旨可以『改正錯誤』,以後光明正大的駁回貴妃,約束貴妃的宮人了。

  於是皇後忍著內心的喜悅忙答應了下來。

  見帝後的正式談話告一段落,宮人才敢上來奉茶。

  皇上從西六宮的翊坤宮,帶著氣來到這東六宮承乾宮,折騰個來回,也累夠嗆,見宮人奉茶,想著皇後這裡一向茶最好,便也准備喝杯茶再回去。

  然而才喝到第一口,又聽皇後在旁開始努力給他推薦新人:「皇上,新入宮的妃嬪們今兒都各分了宮室,您要不要去看看?想來她們都盼著皇上去呢。」又特意道:「信貴人就住在旁邊永和宮中。」

  皇上當時火氣又上來了,他是來給皇後安排任務的,又不是從皇後這裡接任務的!於是冷哼一聲,茶也不喝了,又從皇後這裡拂袖而去。

  蘇培盛當時心裡痛苦極了:皇上現在已經不是雪松外表掛一層霜了,根本自己就是一根冰柱,散發著逼人的寒意!

  他都發愁這兩日可怎麼伺候啊!

  見皇上出了承乾宮後,抬轎都不上了,直接要去永和宮。蘇培盛也只來得及打發個小太監立刻跑著去告訴信貴人一聲。

  阿彌陀佛,貴妃和皇後娘娘接連讓皇上不痛快,盼著信貴人那別再出岔子了!

  其實在已然做過十余年帝王的皇上心裡,萬事都跟明鏡一樣。

  貴妃的求見固然是要撒嬌要爭寵,可非選了今日求見,就是在給新人們下馬威。而新人裡最讓她忌憚的,大約就是被自己召見過的信貴人。

  想起那個笑容讓人愉快的姑娘,皇上想著,既然都到了永和宮邊上,就去看她一眼。

  也是明白示以貴妃,不要想借著聖恩打壓旁人,他作為皇上要去哪兒,只能是皇上自己決定。

  兩條匆忙的時間線彙聚到現在。

  然而皇上到了永和宮一看,信貴人竟然一副已經歇了的樣子。自個兒這當皇上的還在一晚上三個地方連軸轉,收拾之前的爛攤子呢!

  皇上不由就說了一句:「你倒是歇的早。」

  姜恆很有幾分無言以對。

  好巧不巧此時一陣風吹過。京中哪怕到了春末,晝夜溫差也不小。姜恆急著出來,外衣披風都沒來及穿,此時叫這穿堂風一吹,不由渾身就是一顫——叫姜恆自己說,這一顫裡頭還有叫皇上嚇得的成分。

  不得不說,那種帝王的氣勢與壓迫感,真的是太足了。

  而皇上在看到她這樣連著睫毛都發顫的一幕後,心軟下來:罷了,她知道什麼呢?想來是聽說自己去了貴妃宮中,以為必不會有機會見駕,這才換了衣裳歇了吧。

  且她換了衣裳,才顯得對外頭的事兒毫不知情,皇後提起她,也並非刻意,估計只是順口為之,不然永和宮不會毫無准備。

  皇上語氣微和:「起來吧,外頭冷,先進去。」

  姜恆心道:外頭其實還好,只是您這個表情太冷。

  到底姜恆是才入住永和宮,這正屋只有基本的家具和陳設,還有些空蕩,看著冷清清的。皇上很自然舉步向著布置最完善的東廂房走去坐了。

  一落座,皇上就看到書桌上擺著自己送給她的星動儀。

  只是這星動儀與當時自己當時拼好的毫無差別。

  且說這星圖拼好後,下方有一樞紐機關可以扣上鎖住,之後這星圖就不會再亂了。如今看這星圖完整,皇上不由想著,這是從養心殿搬出來後就沒再有人動過?

  皇上微蹙眉,也不理宮女跪奉上來的茶,直接問姜恆:「朕把它給了你後,你未曾試著調撥?」

  原是看著她喜歡,才給了她。

  皇上倒是不指望小姑娘家的,能把星動儀研究明白,但好歹她也要撥弄轉換下試試才好——要是她根本不明白這怎麼玩,或者根本只是看上頭的寶石珠子好看,讓這蘊含天道星軌與數理規則的星動儀明珠蒙塵,倒讓皇上不快。

  誰料卻聽信貴人道:「臣妾每日都會將星圖打亂再拼起來,這是今兒才拼好的。」

  姜恆很認真研究過這星動儀。

  作為職場人,都知道,老板交代的項目裡沒有期限的那種,未必是件好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呢。那半夜忽然發信息:「小姜啊,我之前給你的那個稿件,寫完了嗎?」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於是皇上把星動儀給她後,姜恆就趕早不趕晚地研究透了其玩法。發現這星動圖就像是魔方一樣,不管打亂成什麼樣子,按照一定的公式去拼,就一定能復原。

  試多了後,姜恆現在都很習慣閑來無事撥開機關,重拼一次星動儀,這已經變成了她日常休息放松最喜歡的娛樂。

  她甚至還給自己計時,試著再縮短拼完星圖的時間。

  而皇上聽她這麼說,倒是一挑眉:要是偶然運氣好湊出來一回完整星圖也罷了,但聽她這意思,每日都拼起來?她難道能算明白這裡頭的數理?

  姜恆將皇上的神色看在眼裡,低下頭去:領導顏值太高,不是件好事啊,剛才看皇上挑眉的動作,自己還有點欣賞美色的快樂。

  皇上起身走到桌前,撥開樞紐機關,隨手將星動儀上的日月星辰打亂,然後對她頷首:「過來。」

  姜恆心道:皇上就是皇上,大晚上也不睡覺,跑來驗收項目了。

  姜恆走過去,很快很順利的把星動儀復原,然後抬眼看了看皇上。

  皇上竟然還不算完,又換了方向從神宮星開始,並不再隨手,而是故意把星圖徹底撥亂。

  姜恆再復原。

  兩人也不說話,就如此『你撥亂我還原』的玩了好幾次,把門口站著的蘇培盛看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皇上此時已然發現,信貴人拼星圖,是有規律的,每次都先把北面星宿拼完,然後再去整理別的,似乎無論怎麼打亂,她都有自己的一條復原星圖之路,並不受干擾。

  竟有些萬變不離其宗的感覺。

  皇上就這樣看著她手指靈巧,眉眼專注上下移動星辰,神氣兒漸漸平定了下來,身上也沒了剛進屋時的冷意。姜恆再一次拼完後,皇上就沒再撥亂,而是伸手扣上了機關,將星圖固定住:「你倒不辜負這星動儀。」

  皇上轉頭看了看表,便准備起駕回養心殿——他今日原就沒打算翻任何人的牌子,他的書案上還堆著無數的正事沒有做完呢!

  由貴妃求見起始,這出來一趟,已經耽誤了近一個時辰。

  皇上心疼起自己的時間來。

  見皇上要起駕,姜恆屈膝行禮相送,心中頗有些送神難,但終於送走了神的寬松感。

  而皇上見她沒多一句話,只是乖巧恭送自己,反而在門口停步。

  心道:她也可憐,自己忽然來了又忽然走了,這不嚇得她一聲不敢言語,更不敢挽留。自己走後,她說不定要怎麼忐忑害怕到半夜,以為是自己得罪了皇上,皇上才不留下的。

  想起信貴人也只是初入宮一月,哪哪兒都陌生的姑娘家,皇上倒是起了同病相憐的意思。自己到這個大清,也才一月余罷了,處處都要適應。

  就像一株已經長成的植物,被人連根拔起,換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

  她是如此,他亦然。

  再想起她方才在門口,被風吹得渾身一顫的樣子,皇上語氣就軟和了起來:,額外多說了一句:「朕今日原就忙著沒翻牌子,只是順道先來看看你。」

  姜恆有點詫異抬頭:皇上這是在對她解釋和安慰嗎?

  解釋他這樣匆匆來匆匆走,讓自己不要害怕。

  皇上就見信貴人臉上露出笑容來。她的笑容總能讓人想起一些很美好的東西,就像是夏日冰鎮的西瓜酪。

  她眼睛也很水亮,帶著一種透澈的笑意看著他道:「多謝皇上。」

  皇上就知道,信貴人是明白了自己意思。明白他剛才那句話,是關懷是安慰,是讓她能夠睡個好覺。

  自己的善意被別人完全領會,是件令人愉悅的事情。對皇上來說也不例外,他唇邊也一閃而過一個淺淡的笑容,之後卻又恢復了不可直視的天子威儀,很快帶著人離開了永和宮。

  「貴人,您快暖暖手。」皇上剛走,外頭秋露就送進來了手爐和湯婆子。

  方才姜恆在門口被風吹得顫了一下,不光皇上看見了,她們這些侍候的人也都看到了。皇上一走,秋雪秋霜在屋裡給姜恆上熱茶披衣服,秋露忙去弄了個手爐。

  好在貴人剛搬進來東西少,手爐等冬日的物件都好找。

  姜恆捧著茶盅笑道:「喝杯熱水就行了,這都快入夏了,又找出手爐來了。」屋內人都笑了。

  這是種放松的笑聲。

  經過這第一夜,皇上突襲永和宮,雖然讓永和宮上下害怕慌亂了一陣,但同舟共濟經過些事,才會讓人變得更緊密。

  姜恆就覺得,現在永和宮的氛圍,比白日團結凝實了許多。

  且皇上來這一趟,對永和宮的宮人,是一種極大的鼓舞:皇上對自家貴人,真是很好的!

  姜恆也覺得皇上是個很好的領導。

  其實作為最高決策層,很多時候他們不會也不必顧忌別人,尤其是別人的心情。

  姜恆屬於異類,她看這個後宮與旁人不同,皇上真是一言不發走了,她也不至於怎樣。但要是換了任何一個新人嬪妃,皇上帶著怒氣來了,也不怎麼說話,呆了片刻又走了,只怕今晚要輾轉反側睡不著覺,戰戰兢兢郁悶一晚上。

  未知總是最令人恐懼和焦慮的。

  皇上肯體諒這一點,在走之前能安慰一句話,姜恆就覺得皇上其實是個很心軟的人。

  姜恆臨睡前,還喝了秋雪送上來的一碗姜湯。

  這個時辰,必然不是從膳房叫的姜湯,那就太興師動眾了。想來是秋雪用小爐子自己熬的。

  好在貴人份例裡也有白糖紅糖,一碗紅糖姜水喝下去,姜恆確實覺得暖透了,正好睡覺。

  姜恆將碗遞給秋雪的時候,就聽她道:「皇上心裡是記掛著貴人的,只怕這些日子就要翻牌子,您可不能生病了!」

  姜恆:……不愧是秋雪,這事業心也太強了。

  交完『星動儀項目』送走視察的大老板,最後還喝了熱乎乎紅糖姜水的姜恆,這一夜睡的挺踏實。

  但這一夜,後宮裡跟她睡的一樣好的人不多。

  太後前年過了五十歲的生辰,在這個年代,也算是標准的老太太級別。

  夜裡的睡眠也遠不如年輕時候好:說來太後是宮女出身,後來做了妃嬪。她還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總是渴睡的,可那時候哪能由得自己,只好偷空睡一會兒,眯一刻鐘都覺得香甜。現在由著她睡,她也只能歇個午覺找一下自在的感覺,實則睡眠質量沒有那麼好了。

  早上起得則更早。

  慈寧宮也就跟著太後的作息,天還黑乎乎的時候,就統統起床了。

  太後洗漱過後,在早膳前會先吃一盞米與杏仁熬成的糊狀粥。

  其實以太後現在的地位,真是天天用參湯燕窩漱口都行,但她年紀越大,這些年反而越惦記從前做孩子時,家裡常用的粥點,所以現在每日清晨都要喝一碗。

  那米還不要上好的御田胭脂米,只用尋常的白米或者薏米。

  跟皇後喝茶時不要人打擾不同,太後很喜歡在喝粥的時候,聽烏雅嬤嬤說話。

  主要是這米糊非常濃稠,以至於涼的很慢,太後要慢慢喝,就拿閑話當下粥小菜的一種了。

  烏雅嬤嬤先低聲道:「昨兒貴妃求見,皇上去了翊坤宮。」說完就見太後皺了皺鼻子。

  太後昨夜就知道這個消息了,於是她老人家郁悶地睡了:皇上心裡果然還是只擱著貴妃,愁死個人!

  皇上怎麼不隨先皇呢?先帝爺非常熱衷於發掘新人,沒有誰能長久立在他心坎上。先帝別說年輕時候內寵頗多,後宮繁花似錦。就連到了晚年,也是新人不斷,除了特殊日子從不獨宿。

  在翻牌子和生孩子這點上,先帝爺從不讓當時的皇室大長輩,仁憲皇太後操心。

  結果到了皇上這兒,自己就天天上火。

  烏雅嬤嬤見太後不快,忙繼續道:「只是皇上並沒有留宿翊坤宮,不過一刻鐘就離了翊坤宮,倒是去了皇後宮中。」

  太後感興趣地抬起了頭。

  烏雅嬤嬤跟講戲一樣,起承轉合道:「但也沒留在承乾宮,只是坐了一會兒又離了承乾宮。」

  太後唔了一聲,也是,皇上已然好幾年不留宿皇後處了,她瞧著皇後也沒有爭寵的意思了。

  「後來啊,萬歲爺就去了永和宮。」

  太後是多年宮廷規矩裡走下來的,骨子裡早就養成了口裡有東西時,絕不說話的習慣,於是只用眼神示意烏雅嬤嬤快點講。

  聽說皇上也沒宿在永和宮,太後泄氣了,皇上這一晚上三轉宮殿,卻都沒停下,最後依舊獨宿在了養心殿,真是讓太後郁悶。

  只是太後卻不准備再就此事逼迫皇上了。

  舉辦選秀充實後宮實則是太後的主意,可新人入宮這一月來,太後發現皇上翻牌子的次數反而銳減,本人則威儀日隆。雖也如常給她請安說家常,但她總覺得兒子變得更像帝王了。

  這樣太後警惕:是啊,她是太後,是親額娘,但再如何,天下唯一說了算的也是皇帝。

  只好由著他吧。

  昨夜之事,太後還只是聽個熱鬧,但後宮就是熱鬧本身。

  皇上一夜走了三個宮不說,令齊妃等王府出身的妃嬪最詫異的是,年貴妃居然沒有留下皇上!

  真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啊。

  她們太想看看年貴妃的臉色了。

  只是貴妃昨夜就是以頭疼病犯了為由請皇上過去,兼之有沒留下皇上,她是當真頭疼起來,難受的不得了。今日正好趁病告假,她才不會出來看這些人的眉毛眼睛,受著那些明嘲暗諷呢!

  當事人一不出門,當事人二是皇後,只有她問妃嬪話的,再沒有妃嬪問她的,於是所有人都轉向了當事人三,進宮才一月的信貴人。

  比起前兩位,她看起來就軟乎乎的,好套話多了嘛。

  而姜恆則早做好了准備,只借著新人的身份,睜著眼睛做懵懂狀,一問三不知。

  還好這日是新人們集體拜見太後的日子,眾妃嬪也不能耽誤時間,見姜恆這裡問不出什麼,只好先一起去慈寧宮請安。

  太後是在後宮浸淫多年的場面人,甭管心情如何,總能在適當的場合拿出適當的儀態來。

  皇上登基後第一回 選秀,是她敦促皇上行的,皇上除了第一天上午在那裡坐了小半日外,其余時候都沒露面。

  可以說這些秀女實則是太後選出來的。她忖度著皇上的審美,出身什麼的都排到後頭去,總得先讓皇上看著喜歡,她才能有孫子孫女不是?

  既然是她選的人,第一次正式來給她這個太後磕頭請安,自然要表個態。

  於是太後依舊是大手筆分發衣料:絲絹綢緞等物屬於後宮硬通貨,實用性僅次於銀子,太後也是想著,她們才進宮位份太低,家底太薄,逢年過節的只怕捉襟見肘,正好這回多賞點。

  眾人再給太後磕頭謝恩。

  太後先是囑咐一句新人:「做嬪妃,要緊的是侍候皇上。」然後接著轉頭:「說起侍候皇上,皇後,你過來,哀家問你兩句話。」

  皇後與妃嬪不同,在慈寧宮還是能有個座兒的。不過她也只是脊背挺直,坐半個椅子,一副隨時准備起身的架勢,想來坐的也很累。

  果然此時聽太後召喚,皇後立時起身上前,垂手聽太後吩咐。

  「貴妃既然身上不爽快,就叫她好生歇歇!頭疼不是小毛病,她一個妃子疼一疼不要緊,若是會過人的風寒頭疼症,讓皇上也跟著頭疼起來,才是大事!」

  皇後乖乖應是。

  太後繼續道:「下月就是端午佳節了,你那裡可有章程?」不等皇後答話,太後就嘆了口氣道:「貴妃這樣孱弱,只怕也不能給你分憂了,只要累你一個了。」

  姜恆就聽皇後道:「皇額娘垂恩厚愛,臣妾不敢說累,必將端午節辦妥。」

  這對天家婆媳一問一答的,就把『年貴妃病了不能侍寢兼不能管宮事』給定了下來。

  姜恆站在新人的最前頭,看不到後面人的表情,但想也知道,新人們看太後估計像看青天大老爺,眼睛裡閃爍著崇拜的光輝。

  在這宮裡做人真是學問。

  貴妃把新人關在儲秀宮的時候,太後沒有出手,因那是皇上答應了的。太後甚至沒有在明面上派人干涉這件事。

  可如今一騰出手來,太後接著就在新人面前來了一記佛山無影掌,幾句話將年貴妃鎮壓,顯露了自己這個太後在後宮無與倫比的地位。

  姜恆繼續深想下去:貴妃卡著昨日求見皇上,估計也不只為了繼續打壓她們這批新人,更在借力打力,想用皇上來抗一抗太後的不滿吧。

  只要皇上去了她宮裡,展露出對她獨一無二的寵愛,太後就不會對她多嚴厲。

  可惜這次的操作有點失誤,沒有達到年貴妃預想的效果,反而讓太後借此機會把她協理六宮的權利都剝了個干干淨淨。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姜恆覺得這句話真是沒錯,宮裡這些大佬們的操作,都是越琢磨越有深意和味道的。

  從太後宮中回來,姜恆就發現屋裡變得更窗明幾淨了,甚至正屋裡還多了許多陳設。

  想來是昨天她剛入住,太過匆忙,有些陳設不到位,今兒趁著她出門,內務府又送了些來不說,她宮裡的宮人也再次加班打掃屋宇。

  當然,姜恆心知最主要的緣故,應是昨夜皇上來了。

  留在永和宮的秋霜,見主子進門打量了幾眼,就忙上來喜氣洋洋回稟道:「內務府給各宮小主都送了位份上應有的擺設來,咱們這兒多一件芙蓉凍石鼎,是養心殿蘇公公特意吩咐內務府的呢。」

  雖說一件芙蓉凍石鼎不大,但有養心殿傳出來這句話,內務府要送到永和宮的別的東西就絕對不會有差的,估計會臨時給她來一套升級版。

  姜恆覺得,後宮所有人都像是狐狸,都需要狐假虎威。

  可惜老虎只有一只,只能輪流借威。不得寵的人盼著得寵,而得寵的人,很怕自己成為失去老虎的無依無靠的狐狸。

  在思考過老虎與狐狸的關系後,姜恆坐在桌前,開始思索一件更重要的事兒。

  這劇情是怎麼回事?

  皇上怎麼會到了貴妃宮裡,撇下『病了』的貴妃不顧而另去它處?甭管貴妃是不是真病,但皇上這一走,貴妃就會極大的沒臉。按照《信妃錄》裡這階段皇上對貴妃的感情,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兒的。

  姜恆從前覺得自己是蝴蝶,或者宮外未曾謀面的從一品阿瑪做了什麼事兒。

  但現在,她有種不太敢相信的預感,似乎皇上,不太像劇情線裡的皇上。

  姜恆沒有直接下這個定論:她想起之前自己做實驗的時候,同樣的樣本、試劑盒、干燥箱與機器,可最後重復出來的實驗數據結果卻很不一樣,以至於她都懷疑是不是天時這種玄學不好。

  可見事上的事兒,牽一發動全身,再微小的改變也會造成天差地別的結局。

  這劇情線偏離的原因,她要再好好觀察檢驗下。

  正式上崗後三天,姜恆再次發現了後宮嬪妃跟上班的共同點。

  就像上班的時候,工作日早晨起來化妝換衣服出門一樣,在後宮當妃嬪也是這個流程,且也是白日至少八小時帶妝上班——不是說請過安回到自己宮裡,就能換衣服松快躺平的。

  一來預備著皇上翻牌子,二來,白天屬於後宮公認的上班時辰。

  說不定太後皇後處就要召見,也或者有各主位娘娘要見,就像是其余的部門經理找新人一樣,雖說不直接歸屬,但人家就是官大一級。一般妃、嬪要『請』下頭的貴人或是常在去宮裡『說話鬥牌解悶』,也容不得她們推脫,立時就得去應酬。

  綜上所述,這宮裡的白天,是不可能像正常現代人放假一樣,穿著睡衣在床上躺著,日夜顛倒的快樂刷劇看手機不社交不說話的。

  要命的是,宮裡還是三百六十五天不輪休制度。

  姜恆在儲秀宮的時候,就調整過自己的心態:這裡可沒有假期這一說,估計接下來很多年,她都要保持正常作息晨昏定省了。

  提前調節好心態,日子就過得下去。

  除了心態問題外,姜恆最先關注的就是胭脂水粉的質量。

  她之前就看過一個紀錄片,就是關於鉛的。

  古代糖是稀罕物,甭管中外都一樣,古羅馬帝國的蜂蜜等天然糖漿都是天價,人民群眾吃糖就想了個法子:拿鉛鍋熬葡萄汁,熬出來鉛糖吃!

  這在現代人看來是服毒自殺,在古羅馬人那裡卻是人們的享受。

  甚至有學者懷疑,古羅馬帝國的衰亡跟鉛糖都脫不了關系:這東西傷腦子也傷神經系統,還能導致流產等一系列問題。

  倒是我國古代勞動人民,關於鉛點亮的是鑄造技能——鉛可以用來鑄造□□,用來做鍋太浪費了,也算是天佑中華。

  但俱姜恆所知,古代鉛做的粉,因其色白,在女子間很是流行,價格也不便宜。

  或許宮廷世家裡孩子流產率高,跟鉛粉也脫不了關系。

  當時在儲秀宮,因是學規矩,除了見駕那一回,平時大家都是穿一樣的水藍色旗裝,素面——這是入宮參選的標准裝束,不許衣著特殊,更不許濃妝艷抹,看不出本來面目。

  如今正式入崗,天天要化妝,姜恆首先關心起健康問題來了。

  她直接問秋雪:「妃嬪份例裡的胭脂水粉,可有鉛粉?」

  秋雪道:「貴人放心,如今宮裡不讓用鉛粉了。這鉛粉色雖白卻凝重干澀,據說用多了鉛粉,臉上還長斑呢。如今宮裡都用上造的茉莉花種粉。」

  邊說邊開了內務府新送來的粉匣給姜恆看。

  匣子自整整齊齊擺了十盒內造上用粉。

  盒子是半透亮的淡藍色琉璃造,打開來就見裡頭並不是一盒子粉末,而是用極細的紅線,扎著口的十朵玉簪花,散發著花香與脂粉香氣。

  姜恆之前看紅樓夢,就看到過賈寶玉屋裡頭的玉簪粉,今日卻是見了正品了。

  「內務府送來的除了玉簪粉,紫茉莉花種粉,還有兩盒白芷粉,據說裡頭還加了碎珠子和金銀箔。」

  姜恆再次為古代的化妝品水平折服,這會子就用上金銀鉑了,她記得前世買過一支妝前乳,裡頭就散落著金箔,在臉上能起到自然提亮的作用,想來這白芷粉也是如此,可以讓面容光瑩。

  秋雪將白芷粉取出來也讓姜恆瞧了瞧,然後進言道:「主子的份例裡,其實只有一盒白芷粉,剩下的一盒是內務府的孝敬。」

  姜恆放心不少,既然要帶妝上班,不求別的,起碼求個無毒無公害。

  兩人正說著胭脂水粉的事兒,外頭秋露就進來道:「回主子,南果房和茶庫的總管侍監求見。」

  姜恆點頭:「叫人上茶,請他們稍候。」

  秋雪看主子對南果房和茶庫的人求見毫不意外,她心裡就更踏實了:可見貴人心裡都有數。


第25章 大果籃

  姜恆曾聽一個干房地產的朋友說過,房子最要緊的就是『地段』。市中心有市中心的熱鬧繁華通勤方便,依山傍水有郊區獨特的幽靜風景,各有賣點。總之,房子升值的要點,戶型、內部裝修等軟條件還是要向後排,主要在於地理位置。

  姜恆在被分到永和宮後,也第一時間了解了其地段位置。

  永和宮地理位置頗妙,西側挨著皇後的承乾宮不必再說,只說東邊卻更好:從後殿後門出去,向東穿過衍福門,就是南果房和茶庫,從永和宮前門出去,向東穿過任澤門,就是緞庫。

  人說衣食住行,永和宮正好挨著涉及『衣』『食』的兩大庫,當真是地段不錯。

  南果房和茶庫在同一大院裡,因而兩位掌事侍監結伴同行,來給姜恆請安。

  到底是只隔著一條宮道的『鄰居』,早些請安早掙下些情分。

  姜恆走到正屋時,兩個侍監就齊齊行下禮去:「奴才茶庫(南果房)張千、胡曉順給信貴人請安。」

  他們的相貌都人如其職,臉圓的像是柚子般的是南果房侍監胡曉順,長臉瘦小身材像茶葉梗似的是茶庫的張千。

  胡曉順顯然更機靈些,借著道擾拉關系:「南果房常有車運送南鮮果與各種北地干果,車馬往來的,只怕擾了貴人的清靜,奴才先給您請罪了。」

  姜恆聽到南鮮果,就想到夏日的菠蘿、芒果,這些熱帶水果濃烈的果香是她記憶裡夏天的味道,唇邊就露了笑意:「無妨的」。

  兩人雖不敢抬頭直視,但眼角也看得見信貴人眉眼帶笑,觀其面相就不是難相處的主子,於是臉上也都堆滿了笑容:「以後貴人若有吩咐,只管打發宮裡人過去。」

  姜恆對秋雪頷首,秋雪就遞上兩份裝著金錁子的荷包。

  兩人謝恩告退。

  不多時,秋露就拿了兩個果籃進來,一個鮮果籃,蜜瓜、枇杷、青桃、杏子等時令水果擺的滿當當,另一個則是干果籃,各色瓜子花生不必說,還有一大包亮油油的東北大松子。

  「回主子,這是南果房剛送來的。」

  姜恆一見這兩個大果籃,就感嘆道:「這倒是個肥差。」

  秋雪接口道:「可不是嗎。果子不比旁的東西,是極易磕碰腐壞的,就算再好的果子,擱上十天半個月也失了水靈不能奉給主子們——這裡頭的耗損,還不是他們怎麼報怎麼是。」

  反正主子們也不會吃品相不佳的果子,南果房的太監們都用各色果子做人情,只要不碰那些極珍貴的貢品果子,旁的都沒有人管。

  姜恆點頭:「這就是荒旱三年,也餓不死廚子的道理了。」

  秋霜下去洗桃杏,秋雪就壓低了聲音對姜恆道:「先帝爺時候的南果房侍監,並不是這胡曉順,這位還是萬歲爺登基後才被提上來的。都說他跟蘇公公有香火情,才得了這個肥差。」

  這宮裡姓蘇的太監不知有多少,但讓人稱一句蘇公公的,也就只有蘇培盛了。

  這胡曉順確實是蘇培盛的人,當年四爺還沒出宮開府建牙的時候,這胡曉順是膳房的小太監,就很巴結跟著四阿哥的蘇培盛。

  如今巴結都獲得了回報。

  在永和宮入住嬪妃後,胡曉順也忙趕著就來請教蘇培盛,這位信貴人的來歷,以及他該怎麼做,要不要提前巴結一二。

  他偷摸去尋的時候,蘇培盛正好奉命去庫房取那只芙蓉凍石鼎,於是就帶著胡曉順一起去了,指著那鼎道:「其余新人的陳設,都是內務府的份例,只有信貴人那裡,是皇上特意吩咐了,尋出這件東西來送她。你說你該不該去請安吧。」

  胡小順看著有些幽暗的庫房裡頭,晶瑩剔透的一只芙蓉凍石鼎,散發著清麗的柔光,明明是器物,卻是美如佳人含羞帶怯的臉龐。

  他立刻就明白了。

  又因信貴人到底不是主位,他不好當日就上門,就按捺著等了兩天,才拉上茶庫的管事一並上門請安,並借此送上大果籃,向信貴人展露自己像蜜瓜一樣的善意。

  而跟著皇上一晚上轉足三個宮殿的經歷,對蘇培盛來說,真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皇上是江水,他就是那春鴨。

  他是太監不錯,可他被割掉的又不是腦子和感情。蘇培盛跟著皇上那麼多年,皇上的舉動他很熟悉,神色更是熟悉。

  蘇培盛從沒見過皇上對貴妃那樣的冷淡和不快,而皇上昨夜明明那麼惱火,卻在見了信貴人後漸漸氣平,甚至後來還笑了。

  他有種預感,後宮的天兒要變了。

  姜恆在宮中收大號果籃時,她的阿瑪瓜爾佳觀保,正穿著石青官服,肅容站在乾清宮前的影壁下頭,等著裡頭皇上的召見。

  其實這在乾清宮跟前候旨,還是先皇康熙帝在位時候比較多。

  當今登基後,就搬到了養心殿去。一般會見機要大臣也都是在養心殿外書房。

  因派治河官員團隊出京是大事,皇上也就特意挪到乾清宮來:這裡地方大,方便一下子會見所有涉及官丁。

  當然在這兒之前,皇上要先單獨召見下自家十四弟和此次治河總督觀保。

  觀保站在影壁的影子下。

  乾清宮足有十幾米高,就連他站的這個影壁,都足有十米高,單壁心上的琉璃花就足有一人高。

  站在這樣的宮殿前頭,才會讓人更真切的體會到皇帝的至高無上,以及自身的渺小。

  觀保也不單是站在這裡,更在體會這種感覺。

  在外,他是一旗的都統,是家世顯赫的官員,是瓜爾佳氏舉足輕重的人物。

  可在這裡,他總能感到自己的渺小。乾清宮裡面坐的是天下人的主子爺,一言可定他的生死,不,還有他一家子一族的生死。

  這能提醒他永遠保持敬畏之心,保持對皇帝的忠誠,不要被權勢迷了眼睛,以為自己能夠火中取栗。

  當今跟先帝不一樣,叫觀保來說,當今不但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那根本是眼睛裡看見沙子都要立刻清掃了去。

  想到這兒,觀保又有些發愁。

  他想起了自己女兒,此時正在萬歲爺的後宮裡。

  觀保有兩個嫡子,一個嫡女,此外也有幾個庶出的兒女。他屬於標准封建世家官員,賢妻美妾,一世的追求是官位亨通,家族興旺。後宅與子女之事都一應交給同樣出身世家名門的夫人。

  十個手指還不一樣長短呢,哪怕是生父,在感情上對孩子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但觀保是個非常理智的人,並不按照個人喜好,而是按照兒子們的出身和個人特點,來為每個孩子安排人生道路。

  比如嫡長子,就要培養的能擔家業的穩重與能干,比如庶子,再聰明也不會有繼承一府家業的機會,他只會為他謀求個適當的官職,讓他自己去闖蕩。

  但女兒,與兒子又不同了。

  嫡女就這一個,夫妻感情又不錯,倆人還是中年得女,當阿瑪的難免私下裡更偏疼些。尤其是女兒容貌出眾性情乖巧,沒有父親會不喜歡這樣的寶貝閨女。

  不過觀保也非常及時理智的發現,女兒有些太乖巧善良了些。

  於是三年前,女兒將將要十三歲,面臨參加次年大選的時候,觀保就求了先帝,想讓女兒被撂牌子。

  當時先帝爺年事已高,選進宮的內寵都是旗人中出身低的女子,更甚至是江南貢上來的漢女,為的就是後宮安穩,不再出現家世好的高位寵妃。

  大選中出身好的姑娘都是給皇子皇孫們預備的,觀保求恩典讓女兒撂牌子,那就是連皇子妃或是宗親福晉的恩典都不要了。

  康熙帝當時還打趣他:「這樣的姓氏和家世,撂牌子可惜了。你倒不怕女兒不好嫁。」

  觀保非常實在道,自家孩子自己有數,不是做福晉管一大家子的性情,倒不如選個好人品的低嫁了,瓜爾佳氏枝繁葉茂給她做依仗,她一輩子安穩享福就行了。

  先帝念在他慈父之心倒是答應了。

  金口玉言,在這樣的小事上當然不會反悔。觀保回去跟夫人一說,夫妻倆俱是歡喜,對女兒就照往常疼愛起來,並不約束她逼迫她去學那些違背心性的內宅彎彎繞。

  覺爾察氏甚至連女兒的陪嫁嬤嬤和丫鬟都選好了,那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各有用處的,保管讓女兒像在家一樣,除了生孩子需要親自生外,別的所有事兒都不需要操心。

  可問題是,姜姮進宮參選的時候,先帝爺已經不在了,金口玉言也過期作廢。

  而太後又一見她就喜歡,立刻留了牌子。

  世事無常就是如此了。

  觀保可是知道夫人背地裡哭了多少回,倒是女兒還來安慰他們道:「阿瑪額娘放心,我入宮後一定謹言慎行,敬聽上命,絕不給家裡惹麻煩。」

  當時給觀保聽得又是心酸又是心涼:傻孩子,我們怕的就是你太聽話了,被別人忽悠欺負了都不知道,處處跟在家裡一樣乖巧無爭。

  可這話也沒法明說。

  觀保也不敢臨時教女兒什麼厚黑學,怕教個四不像出來。只好讓夫人緊急先教女兒些後宅家務事,別讓她到了宮裡,連宮人都轄制不住。

  可是……觀保想到女兒的性子就擔憂。

  蘇培盛出來宣他覲見的時候,觀保才收了這些思緒,全部心思回到昨夜推想了無數遍的《治河陳疏》,預備著一會兒回答皇上的問題。

  進殿見十三爺十四爺也在,觀保的心情就稍松了一點。

  其實觀保之前跟當今並無交情,但跟十三爺關系很不錯,算是患難之交未曾離棄,十三爺又是個念人情的人。

  此時看到十三爺站在御前,身體和神情都不緊繃,十四爺臉上也帶了點兒笑意,觀保就知皇上心情應當還不錯。

  雍正帝這是第一回 跟觀保面對面,說了一程子話,便覺得這是個辦實事的人。

  怪道十三弟喜歡,果然目光不錯。

  皇上喜歡辦實事的人,早已是朝野上的公認,而前幾日剛發生的一事,更是明證。

  江西布政使洋洋灑灑上了一封請安折子,其中沒有一點當地的民生與正事,通篇基本都是贊頌皇上洪福齊天。

  然後就收到皇上回復朱批一句:「朕深厭此種虛文。」

  一句話讓無數臣子熬夜含淚重寫折子,努力把自己的水折變成干貨貼,生怕被皇上『深厭』。

  觀保心知,做皇帝的都要表裡俱全,最好名聲好,實情也好。但若是兩者發生衝突,其實先帝爺晚年更重名,想做個名聲上的聖賢帝王,可當今卻更重實,先把事兒辦了再說。

  且先帝壯年時對外雖有征戰不是個隱忍的人,但到了晚年對內卻喜歡凡事保穩,對大的變革頗為保守。

  當今卻顯然不這樣覺得:穩是很重要,但穩步上升才重要,要是穩步下降,那倒也是很穩,要這種穩做什麼?

  還不如大刀闊斧改革舊弊。

  觀保跟怡親王關系好,就比旁人覺醒的更早些,早在皇上一登基就重整吏治時他就明白了。

  從那時起,觀保就改了自己的辦事和公文風格,把務實放在了第一位,折子語言精練起來,果然今日得了這治河總督的重任。

  而此時皇上點出來他的治河陳疏中,細微的不足與隱患,極為精道,讓觀保也越發敬畏起來,覺得皇上當真是治國全才,手腕老辣。

  君臣二人長達半個時辰的詳談後,觀保是徹底想通了要怎麼在這位皇帝手下當差,而皇上也對這樣的臣子頗為滿意。

  待觀保告退後,皇上還額外囑咐了一句十四:「你是郡王爺,觀保哪怕是總督,估計也不敢要你的強。但朕瞧著他是下過苦工的,你多看多學,別讓朕知道你出了京,倒是野馬歸山似的玩去!」

  皇上發現,面對這樣的十四,自己找回了當親兄長的感覺,然後不自覺就長兄如父起來,常要拎著十四教導。

  見他那種蔫了吧唧對自己有些害怕的樣子,皇上心裡就舒坦了。

  最後給十四定了日子:「著人算過,後日就是出京的好日子。給皇額娘請安後,你就回府去料理一下府裡事,明兒放你一日假。」

  十四忍住心裡的吐槽:馬上就要把我踢出京城上河道上蹲著挖土去,才小氣地放我一日假!

  這幾日,太後該准備的也為小兒子准備的差不多了。

  等十四請過安告退後,太後還對旁邊侍奉的烏雅嬤嬤道:「雖說他年輕,可也二十多歲了,先帝爺這時候都平了三藩了。可哀家總是忍不住替他操心,還當他是個孩子似的,什麼都要備上些。」

  烏雅嬤嬤陪太後說了兩句家常話後,就要接過太後娘娘手裡的絡子來:「娘娘這幾日不還說眼睛不舒服嗎,這絡子讓奴婢打吧。」

  從前太後做德妃時,給皇上做些什麼貼身衣物做不完的,私下都讓烏雅嬤嬤做。

  太後卻搖頭:「這是給皇帝做的。前兒十四進宮請安,說是跟十三出去騎馬,輸了半個馬身子,就連身上的玉佩都輸了出去。很是不痛快。哀家就把剛做的兩條絡子都打了玉佩給了十四了。這會子緊著給皇帝做兩條,當然也要親手打的才好,皇帝心思細,別叫他多想。」

  烏雅嬤嬤立刻不敢再提接手的事兒。

  到底萬歲爺兒時沒在娘娘膝下長大,這些年娘娘就著意彌補了些。皇上沒登基的時候就是這樣,凡十四爺有的,雍親王府一定得有,且還要更多。

  而皇上登基後,烏雅嬤嬤見太後還習慣性送點心多給皇上分兩碟,還笑說過一回:「如今萬歲爺是這天下的主子爺,再沒有能尊貴過的人了,娘娘以後也可多疼十四爺些了。」

  當時太後少有的對她不滿道:「這話怎麼說的?當了皇帝的人就不要額娘心疼了不成?」

  嚇得烏雅嬤嬤連忙自己輕拍了兩下臉頰說是說錯話了。

  太後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是要湊趣,沒別意,也是你看我這些年凡事先緊著老四才有此一說。可你只看我這些年多向著老四,沒看著我見不著他那些年?」

  「孝懿皇後沒兒子,當年待老四當然也好,可孝懿皇後心裡裝的事兒多,後來又病了幾年,心裡許多家族大事放不下,要反復思量。那時候老四也不好回我身邊來,小小孩子夾在中間的委屈,誰有能知道。所以養成了他心思重的性情,小時候先帝爺還說他喜怒無常,多半也是兒時心裡苦的緣故。」

  同父同母的兄弟倆,老四是怎麼個心細如塵甚至還有些敏感的性子,而十四又是怎麼個虎頭虎腦,有些欠欠兒的性情,太後想想,就總能腦補出許多長子小時候受的委屈。

  其實叫旁觀者看,別說同父同母相差十歲的兄弟性情不同了,就算是雙胞胎,脾氣天差地別的也有呢。

  但太後娘娘自己腦補了如此,誰還能跟她硬辯不成,烏雅嬤嬤只剩下:啊,對對對,沒錯就是這樣的附和。

  但烏雅嬤嬤伺候太後多了,比她自個兒還了解她的身體狀況。

  太後是宮女出身,針線活極好,當年受寵的時候,常給先帝爺做貼身物件。那是榮耀,也是得寵的表現,太後當然要緊著做,其實很累眼睛。

  而且針線活這種事兒容易沉迷,做的時候沉進去了會忘了累,一抬頭才發現頭暈眼花脖子也酸的受不了。

  此時烏雅嬤嬤就趕緊說些話來,想分散下太後的注意,讓她緩緩打絡子的專注。

  「各宮娘娘將給新人的賞都分送了。娘娘可知道,貴妃那裡給信貴人送了什麼?」

  太後也知烏雅嬤嬤是為了她好,也就順著她的話暫時放下了手裡的活兒:「無非是些衣料擺設等尋常物件。」

  當日新人給皇後與貴妃等主位正式見禮後,並沒有及時收到見面禮——只因太後當日有事,未見新人。

  太後不賞,皇後等人也就按兵不動。

  如今她作為太後定了基調賞了緞子,各宮估計都會跟上。

  烏雅嬤嬤比劃了一下:「貴妃送的是擺設,可不是什麼尋常的桌屏炕屏、如意花瓶等物,而是兩條金子打的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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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固定與流動資產

  姜恆彎腰觀賞金魚。

  是真·金魚。

  太後賞了衣料後,各宮送來的賞也陸續到了。皇後等人都向太後看齊,紛紛賞賜新人各色綢緞絹帛。位份越低的主位,賞賜的數目則以皇後的賞賜為天花板,依次遞減。

  滿滿當當的衣料,堆滿了西廂房的臨窗炕,可見衣料真是後宮必不可少的流通貨幣。不知道送什麼,來,送兩匹料子,總不會出錯的。

  但貴妃依舊是特立獨行。

  翊坤宮來的太監很有翊坤宮的特質,帶著一種寵妃宮人特有的神色道:「貴妃賜信貴人擺件一對。」

  而姜恆在看到這一對擺件時,也著實震了一下子。

  貴妃送來的擺件,是每只都有她手腕粗的一條赤金打的魚,魚眼睛還用綠色的貓眼石鑲嵌過,鱗片和魚須都栩栩如生,可以說是貨真價實的金龍魚了。

  姜恆倒不是為了大金條吃驚,而是為了這東西是貴妃送來的驚訝:據她所知,貴妃的做派一直是卓爾不群的仙女流。

  比如說宮人的名字,年貴妃特意都給取了詩經裡的花草。如今貴妃份例上四個一等大宮女分別是:甘棠、芄蘭、卷耳、束蒲。當真是一聽就跟別的宮不一樣,力求做到宮女報名字,外人就知道其主子有文化。

  姜恆不免奇怪,貴妃給擺設賞賜也罷了,給兩條暴發戶氣質濃郁的大金魚肯定另有深意。

  不過,這金魚的分量擺在這裡,姜恆還是笑納。

  轉頭卻對上秋雪小心翼翼的屈膝勸慰:「貴妃娘娘這般欺人,貴人別生氣。」

  姜恆:哎?這宮裡欺負人的標准,跟她記憶裡不一樣啊,送兩根大金條怎麼算欺負人?貴妃又不是拿著大金條砸她。

  秋雪請她稍候,然後腳步加快回了自個兒屋裡,很快取回來一個荷包請姜恆看。

  「奴婢之前在尚衣監當過差事,曾經去給貴妃娘娘送衣裳,也領過翊坤宮的賞。宮中各監各庫都知道,貴妃娘娘母家極闊氣,本人出手也大方,最愛賞人小金魚。」

  姜恆聽到這兒就明白了,果然倒出荷包裡的小金魚一看,正是自己收到的大金魚的縮小版。賞宮人的小金魚大約半個硬幣大小,甚至眼睛處也點了一點綠色。

  破案了,估計貴妃送大金魚的深意就是:在我眼裡,賞你跟賞下人一樣。

  姜恆搖頭一笑,並不當一回事。

  貴妃要是真的勇,真的堅信自己在皇上心裡的地位,堅信自己得寵到無所畏懼,那何必破費頗大送什麼超大版一對『金魚』?她直接給永和宮送兩個荷包,裝兩條賞宮人的小魚兒就是了。那才是真的打臉和羞辱。

  可貴妃還是斥巨資打了一對大金魚,太監神色再倨傲,口中也只敢說貴妃賜了『一對擺件』——貴妃到底是猶豫了啊,她當時敢明著把新人們關進儲秀宮,現在卻不敢明著送小金魚了。

  貴妃不是想要隱晦膈應她一下,而是『只能』隱晦的膈應她。

  當對你有惡意的人,只能通過砸錢來隱晦膈應你的時候——姜恆倒不介意貴妃多操作幾回。

  這大金魚絕對比衣料硬多了,上頭的金鱗掰下來都能賞人用。

  秋雪在旁問道:「主子要不要把這對大金魚擺出來?」皇上若是來了,看見必然要問的。

  到時候可以告年貴妃一狀,雖說有點刻意了,但也是年貴妃先刻意膈應人在前的。

  「現在別擺了,天兒漸漸熱起來了,看著這金燦燦的東西眼花,等冬天的時候擺出來吧。」到了冬天,炭火配著這大金條,閃爍的金錢光芒想想就能溫暖人心。

  而且現在還不是時候,姜恆要再看看這劇情能偏離到什麼程度去。

  皇上跟貴妃到底是跟書裡一樣,偶然短暫的鬧別扭,還是真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裂痕。

  秋雪聞言照辦,然後累的氣喘吁吁,分兩次把兩條大金魚搬到了暫時做小庫房的東角房裡。

  秋雪再回來的時候,是跟秋霜一起進門的。

  兩人來向姜恆彙報各宮送來的衣料數目:「皇後娘娘處是送了……」

  姜恆站在書桌前,邊聽著邊順手把她們報的數目記錄了下來。用的不是習慣的阿拉伯數字,而是繁體的數字,讓她速度有些慢。

  有些習慣浸在骨子裡,總是難改。

  好在宮女受過訓導,說話不能機關槍似的突突突,而是語調非常平穩,最好是著火了,也不能蹦出一個感嘆號來,而是要對主子說:「外頭走水了。」姜恆就還算跟得上她們的語速。

  等記錄完畢,她順便也就心算了出來,自己的庫房裡又增了多少衣料——基本上兩年內的新衣裳都不用自掏腰包了。

  不過所有宮送的衣料加起來,都不如年貴妃的大金魚實在。

  擱在現代,這兩條沉重實心的大金魚,怎麼也得大幾十萬。

  姜恆希望年貴妃對她永遠是這個態度——通過砸錢來讓她不痛快。姜恆甚至都在考慮,明兒請安時候見到貴妃的時候,要不要裝一把受到委屈屈辱的小表情回饋一下榜一大佬。說不定貴妃見了,還會再送一對大金龜呢。

  「加上宮裡發的春季份例,如今庫房中,成匹的整料子共多少?」姜恆記錄完畢擱下筆,抬頭問兩人。

  秋雪和秋霜俱是語塞。

  這個年代認字的人少,通曉算數的人就更少了。所以老道的賬房先生,是各個鋪面都搶的專業型人才。

  姜恆這一問,就把宮女們都問住了。

  此時兩人都紅了臉兒,連忙道:「主子恕罪,奴婢這就去庫房現點一遍。」

  姜恆叫住她:「不著急,先找兩個冊子來,我將東西列一列。」

  古代的紙並非現代的紙,價格低廉讓孩子用來折紙飛機也不心疼。這會子讀書人之所以耗費錢,那筆墨紙硯可是樣樣不便宜。

  於是秋霜先問:「主子是要尋常的麻紙冊,還是上好的桑皮紙冊。」

  姜恆道:「先各拿一本來。」

  嬪妃的筆墨紙硯也都是有定例的,之前她們在儲秀宮學宮規,為了方便抄寫,皇後還特意多給她們發了一個月的『文具』。

  如今姜恆這裡普通的大白麻紙有數包,這是宮裡最普通的紙,往往用來做草稿紙;而練字用的上等桑皮紙和褚皮紙質韌光潔,共四包八百張;傳說中「滑如春冰密如繭」澄心堂紙更珍貴,只有一包二百張。

  這時候沒有什麼膠裝機器做出來的本子,要做冊子,多半是用漿糊糊成裹背裝,或是巧手打孔穿線,如今宮裡更流行的就是這種耐用的線裝本。

  秋雪拿來兩個冊子,姜恆很容易就辨認出紙質更好的桑皮紙冊,在上頭寫了固定兩個字。

  而另一本普通麻紙冊,則寫了『流動』兩個字。

  其實她原來是想寫固定資產和流動資產的,但到底把資產兩個字隱了去。秋雪是內務府出來的,貴人方才要冊子,她就知道是想要給宮中物件登記造冊。

  但這『固定』和『流動』兩個詞,秋雪雖然認識,卻沒弄明白。

  姜恆把桑皮紙本先攤開:「凡咱們屋內年久不變不失之物,如妝台、桌椅、屏風、對了,還有那對大金魚等各類陳設都錄在『固定』這一冊上,每一個月你們兩個對著冊子按數目巡查一遍,察訪有無丟失、破損。」

  而另一本普通麻紙本則用於記錄流動用品:比如每月份例裡的發的,以及每日都在消耗的緞、蠟、炭、茶等物。

  「這些家常用的東西,每月初一內務府撥來的份例錄在單獨一頁上。之後每三天一記用量,若中間內務府又加送了,則先加在單獨頁的總量上頭,下面也要按日期標注一筆。」

  秋雪是認得字,但不太會寫,秋霜則認得字都有限。故而姜恆准備自己來建立數據庫,讓她們盡快學著認字寫字。

  「寫也不難的,又不需你們寫詩做文,就會簡單記賬就行。先學『出』『入』兩個字,然後再學著寫那些家常物件。」

  姜恆在固定資產的第一項裡就寫了皇上給的芙蓉凍石鼎,然後對二人笑道:「這鼎字別說你們了,我有時候都寫著少一筆多一筆的。」從前用慣了電腦,現代人都有點提筆忘字。

  之後,她又在這五個字邊上,用最細的毫筆,畫了個鼎的簡筆畫。

  「如何?這樣你們對賬也方便看,不怕有不認識的字了。」

  小時候學寫字的時候,不會的就寫拼音,現在姜恆挪過來,讓她們不會的就畫簡筆畫。

  「各類物件都記賬,起先或許麻煩一些,但天長日久,你們就知道其中簡便之處了。」

  姜恆還記得她剛入職的時候,就趕上過一次設備科檢查固定資產。後來也發現,部門哪怕要領一盒筆,一盒別針,都需要走內網的物資申領程序。

  起初姜恆也覺得麻煩,後來自己也經手些管理的事情,才知道規則就是定的越細越有跡可循。

  麻煩是一時的,條理是永久的。

  要是所有東西都堆在庫房,誰需要就誰拿,一時是方便了,但也就亂了套了。

  無規矩不成方圓。

  秋雪和秋霜對視一眼,都連忙道:「主子怎麼定怎麼是,奴婢們情願這樣賬目清白!」

  尤其是秋霜,之前在先帝嬪妃們處服侍過,知道些各宮舊事。

  有的妃嬪或是不擅長,或是嫌麻煩,對自己份例的花銷不上心,一宮裡都亂糟糟的,往往上半月過得闊綽,下半月就捉襟見肘。

  等要用時發現月銀沒了,或是去膳房點膳,被告知這月份例裡的整雞整鴨已經用完,主子們脾氣上來,就拿著宮人撒氣。

  雖說妃嬪們為了名聲,不會在自己宮裡就摁倒了人打板子。

  但主子要罰奴才的法子實在太多了

  只說覺得東西短缺了,怕是這宮裡有賊,就可以讓宮人跪煤渣,跪碎瓷,什麼出氣的法子都有。

  而宮女太監若是不幸落下點殘疾,下半輩子也就完了。

  秋霜是聽過甚至眼見過的宮嬪罰人,而秋雪也是見過尚衣監的庫房裡一旦少了一星半點的東西,內務府慎刑司的人就要來拿人了。

  她們只是奴才,主子若是那種得過且過,不願意理會賬目的人,她們也只能加倍著小心,保住自己。

  現在聽信貴人居然打頭起就要把所有東西,大到皇上御賜的擺件,小到一把笤帚都入冊登記,她們是打心裡是很情願的。

  人都有惰性,想省事。但問題是當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時,多做點工作就不怕什麼了。

  接下來的兩日,姜恆除了早上給皇後請安,就一直在建立整理自家資產的數據庫。

  認字最多的秋雪,也已經在帶著幾個宮女和太監認一些賬目上常用的字。

  等到了後日,姜恆的數據庫初步整完,便收到了一個消息:她的從一品阿瑪,新任治河總督,瓜爾佳觀保已然率人出京治河去了。

  姜恆默默坐了一會兒。

  就算是現代,家人出遠門也是件叫人記掛的事情。何況是這書信難通車馬遙遙的時代。

  《信妃錄》的視角絕大部分都在後宮之中,對前朝,哪怕是女主的家人描述都很少。

  姜恆也只知道女主阿瑪官職高,得皇上信重,具體受命去做過什麼差事並不清楚,也不知道他是否擔過這治河總督,這一去是否一切順遂。

  治洪不是個輕松的活,雖說阿瑪是做總督去了,想必也要巡視前沿工地,這水患卷人可是不分官職,一視同仁的。

  「這宮裡有什麼妃嬪能去上香的地方嗎?」姜恆入鄉隨俗,准備向玄學尋一點保障。

  「貴人信佛嗎?中正殿有不少佛像呢。」俱秋雪介紹,宮裡的中正殿並非一個殿,而是多達十多間宮宇的一片宮。其中寶華殿、佛日樓、雨花樓等都貢奉著不同的佛像。平素皇上下旨設盛大佛事的時候,妃嬪需回避,但尋常時候,便可自行去燒香點佛燈。

  秋雪又想著貴人是瓜爾佳氏滿洲老姓出身,再道:「或者坤寧宮中長供穆哩罕神,也有薩滿女人做法。」

  姜恆表示,比起什麼薩滿法師跳神,那還是釋迦摩尼佛祖,聽起來更讓人心安。

  等真正出門往中正殿進發的時候,姜恆就深切體會到了虔誠敬佛的不容易——她的永和宮在後宮最東邊,而中正殿的佛祖們都坐在紫禁城西北角。

  貴人並非主位,姜恆如今是沒有自己的儀仗隊的。要想不走路坐步攆或者小轎,還得先叫宮人去車轎處現叫。

  這種張揚行止,一般除了有孕在身、重病難行的貴人常在,都不會格外去叫。

  姜恆身體很好,也想著正好散散步。

  姜恆剛到中正殿門口,就遇到了裕嬪和郭氏從裡頭出來。

  郭氏見了她很是驚喜。只是裕嬪是主位,她不說話,郭氏也就不能先開口,只在裕嬪身後對她眨了幾下眼睛當做打招呼。

  姜恆上前,給裕嬪行了福身禮。

  裕嬪笑得很爽快,還說起了玩笑話,指著裡頭宮殿:「佛祖跟前兒,眾生平等,不必行禮了,一會兒進去給神佛們磕頭才是正事。」姜恆和裕嬪身後的郭氏都笑了。

  裕嬪接著嘮嗑:「我到這兒來,是給弘晝祈福來了。信貴人初入宮廷,怎麼不在宮裡多歇歇,倒是隔著老遠來燒香?」裕嬪給姜恆的感覺非常親切,像是之前辦公室裡,喜歡跟你分享團購群,分享生活瑣事的熱心同事。

  姜恆笑答:「阿瑪出京去了,我就想著來祈個平安。」

  裕嬪聞言點頭,感慨道:「你倒是有心,其實什麼出息,都趕不上至親平平安安的。」

  她這感慨也是有因。

  前些日子,裕嬪唯一的兒子五阿哥弘晝,因到了年齡,被移到阿哥所去居住了。雖說知道兒子這一去,是讀書上進去了,但心裡還是心疼。

  皇子身邊有許多乳娘、保姆和宮女太監,但這些人都不是親額娘啊。

  作為生母的耿氏卻只能來燒香為兒子乞平安健康。

  叫裕嬪說,萬歲爺兒子少,將來弘晝最少一個親王是跑不掉的,兒子平安長大才最要緊。

  姜恆安慰道:「娘娘慈母之心,神佛有知,必會保佑五阿哥平安康健的。」

  她這話說的又真心又篤定:一來她挺喜歡孩子,盼著所有小孩子都能無病無災,健康成長,二來,她知道甭管歷史上還是《信妃錄》裡,五阿哥弘晝都長大成人了。

  裕嬪聽她這麼說,臉上的笑容更多了些:「承信貴人吉言了。行了,我不耽誤你了,快進去吧。」

  因裕嬪話一直沒停過,郭氏都沒插上話,這會子只好再次跟姜恆眨眼睛示意道別。

  不過,在姜恆即將進門的時候,裕嬪卻又把她叫住:「聽說貴妃處給你送了一對金魚。」

  這兩日請安的時候沒人提起,姜恆都以為沒人知道,現在聽裕嬪說起,才曉得人人都知道自己收到了代表打臉意義的金龍魚。

  居然沒人將此事提出來嘲諷她?

  姜恆還有點惋惜:這樣沒有情緒價值,怪道貴妃不肯接著給她送大金條了呢。

  此時聽裕嬪說起貴妃時的神色,姜恆就明白了:不是她人緣好,而是貴妃人緣差,大家不願意給她搭台子。

  再一條,就是姜恆身上還帶著『皇上親自去看過的唯一新人』的余威,摸不清底細的情況下,也沒人願意主動樹敵。

  『莫欺少年窮』這句話在宮裡,就如同在玄幻小說裡一樣准。

  這會子裕嬪甚至還特意提醒了她。

  「你出身好,人也年輕。年輕是好事,只是可別氣盛。貴妃送你一對金魚固然不是好意,可你就當尋常擺設收了完了,萬萬別委屈到去跟皇上訴苦。」裕嬪聲音低了些:「我們都是吃過虧的。」

  「當時貴妃剛入府的時候,我還懷著弘晝,熹妃娘娘更是才生了四阿哥——都是女人最金貴的時候。可就算這樣,還是不如貴妃在皇上跟前的臉面,吃了貴妃的委屈告訴皇上也白搭,若不是還有個孩子傍身,只怕我們都要吃了大虧。」

  這是實實在在的過來人經驗。

  姜恆不期裕嬪能與她說的這麼深,也就先道謝。

  之後裕嬪帶著郭氏回宮,姜恆進殿拈香,拜佛,又再次溜達回自己永和宮,足足用了一個多時辰。

  姜恆回去後,想起今日裕嬪的點撥之言。

  書裡的裕嬪幾乎就是背景板,只在請安的時候出現,是熱場人物。她沒有陷害過女主,但對女主也沒有表露過任何善意。

  其實一般的穿越文,或者重生文,女主都會用先知這個優勢,盡量把敵人消滅在搖籃裡。

  可女主其實沒有什麼固定的敵人。

  這後宮的情況,就是弱了後誰都能踩一腳,不落井下石的都算心善人了。她們就像是生活在旋渦重重的深海,上到皇後,下到最普通的小宮女小太監,誰都有自己的旋渦要逃,你要是自己不努力游泳,是沒人會一直拽著一個千斤重擔掙扎的。

  只有你表現出善游的姿態,能夠自保,才會有人出於結個善緣,今日我拉你一把,日後你拉我一把的心情出手相幫。

  姜恆從中正殿回去沒多久,正在屋檐下站著看院子,想著添點花兒,就見一穿著緞子滾邊坎肩兒的大太監,帶了兩個小太監走進來。

  都省了守在門上的小太監們通報了。

  「奴才張玉柱,見過信貴人。」

  張玉柱,姜恆是聽過這名字的——後宮裡沒聽過這位張太監大名的嬪妃才是異類,這位可是專管給皇上遞綠頭牌,待皇上翻牌子後,他再往後宮報信兒的管事太監。

  堪稱是後宮頭一號大喜鵲子。


第27章 送賞

  這不,此時張玉柱一進門,姜恆就見自己宮裡的宮人,都露出了滿含期待的喜悅。

  張玉柱顯然是報喜小能手,他看上去就有一張眉眼彎彎喜慶又白生生的元宵臉,說話聲音也很好聽,並不尖細,只是很中性柔和,落在人耳朵裡十分舒服:「奴才給信貴人道喜,萬歲爺今兒召您往養心殿侍聖駕。」

  說實在的,姜恆有點羨慕張玉柱這個工作(當然,除了做太監要具備的身體素質硬件條件外)。

  這是一份報喜鳥工作,誰見了他都喜歡。而且旁的太監收賞賜,還半遮半掩的,生怕落一個與後宮妃嬪『勾連牽扯』的罪名,可張玉柱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到哪兒都是名正言順收賞賜,這叫沾喜氣兒。

  而且這喜氣兒絕對不會少。

  他可是捧著綠頭牌去御前的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沒有妃嬪會為了一時的節儉得罪了他,萬一就讓他把自己牌子挪到後頭幾盤去呢。

  所以給他的賞賜都是足足的。

  再想想他每天最多只出勤一回,奉一次牌子傳一次話,姜恆真是羨慕的很了。

  當然,姜恆這是只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哐哐』挨打的時候。上個月皇上硬是不翻牌子,張玉柱做夢都是被太後拖出去打,一月的擔驚受怕食不下咽後,就從大號湯圓變成了中號元宵。

  故而此時張玉柱來給信貴人報喜的心情,也是純純喜悅,不比永和宮宮人差。

  好耶,皇上翻牌子了!翻得還是太後喜歡的信貴人的牌子。

  且皇上一旦翻了新人牌子,接下來他就會迎來一波大賞。畢竟新人們第一次侍寢,那是極大的事兒,給的賞賜也最多。

  正如這會子,張玉柱接過秋雪送上來的荷包,摸摸顛顛兒,就知道是兩個三兩的赤金錁子,沉甸甸墜手,臉上本就燦爛的笑容裡,又無端多了幾絲金錢的光輝璀璨。

  謝恩也格外熱切:「到時候自有步輦來接貴人過去,貴人身邊的宮女不用帶去,養心殿多得是伺候的宮人。」

  之後還指著身後跟他來的兩個小太監道:「這兩個敬事房的小子,就先留給信貴人使喚。貴人有什麼要吩咐的,只管找他們。」

  張玉柱身後帶兩個小太監,並不是大太監出門,為顯拉風才帶的跟班,而是要留下兩個敬事房的熟練工,預備著新人嬪妃宮中有事要問,一時無頭緒,侍奉萬歲爺出了岔子。

  有這樣的細心,怪道他能安享這個差事。

  張玉柱告退,姜恆進屋前,就聽院子西側房處,窗戶重重落下的聲音。

  那正是周答應的廂房。

  秋雪和秋霜對視一眼,在簇擁著主子進門後,就把那晚皇上先去了貴妃宮裡,周答應想過來看信貴人熱鬧的事兒一長一短說了。

  原本她們是剛來的宮女,不好貿然說人長短,只怕惹主子不高興。

  這會子正好周答應自己摔窗戶被貴人看個正著,當然要趕緊一並說了。這同一個宮裡住著,得讓主子有些提防才是。

  說完後,秋霜再次帶人去尋衣裳來讓姜恆挑。

  秋雪則在妝台前,幫著姜恆卸妝:早起請安上過一點淡妝,這會子當然要全卸了,算著時辰差不多再重新上一遍,才能去面聖。

  想想姜恆就累。

  旁邊秋雪就納罕道:「貴人,這是大喜,您怎麼瞧著……」沒有妃嬪被翻牌子那種歡天喜地呢。

  姜恆道:「我的高興比較內斂。」

  秋雪無語:我覺得貴人您的回答比較敷衍。

  姜恆從鏡子裡對她笑笑:「我只是想著阿瑪剛出京。」

  阿瑪出京去辦要緊差事,宮裡女兒受到一點看重和照顧,被翻牌子,非常符合《信妃錄》的劇情邏輯。那裡女主是在兩個月後,才被皇上翻了牌子,劇情中提了一句她阿瑪的官職有所調動。之後就有人對她笑嘻嘻譏諷道:「果然是有個都統阿瑪好,是不是?」給女主羞憤地簡直要鑽地縫子。

  姜恆不至於羞憤,但也不至於歡天喜地。

  她覺得正正常常准備即可:如果說皇上是尊貴的客戶,那她阿瑪這回算是主陪,她則算是一個搭上的副陪,做好自己就行了。

  皇上倒不至於今兒為難她的,橫豎也就是一個恩典。

  她覺得皇上拿她當『恩典』,若是蘇培盛知道,必是第一個要替皇上和自己喊冤的。

  天知道他今日為信貴人的事兒被皇上叫了幾回,添了多少差事。

  一早治河都統觀保進宮給皇上磕頭辭行,然後正式率領治河官員團出發。皇上下朝後,就讓蘇培盛派個小太監去跟信貴人說一聲。雖說後宮不得干政,但這到底是親阿瑪離京,不好讓她都不知道。

  蘇培盛心道:今日觀保大人接了明旨,正大光明帶著不少人,甚至還有恂郡王浩浩蕩蕩離京,宮裡消息靈通的太監可不少,信貴人眼看有前程,只怕早就有人去通風報信了。

  但心道歸心道,他還是不折不扣趕緊執行皇上的吩咐,派人去告訴信貴人。

  果然,姜恆也是在收到茶庫小太監的『通風報信』,又收到養心殿的官方消息後,才有些掛心起來,特意去上了回香。

  今日翻牌子前,皇上還問了蘇培盛一句,信貴人知道了阿瑪出京如何。

  蘇培盛只得再命人跑一趟,然後向皇上回稟,信貴人去中正殿燒香去了。

  皇上當時看著外頭白花花的日頭,忽然想起信貴人白皙的面容。永和宮離中正殿那麼遠,今日太陽又大,難為她從最東頭的永和宮一路走過去,想必是心裡掛念父親。

  不期然,又想起她站在門前被風吹得渾身顫抖那一回,再想想她專注擺弄星動圖的樣子,皇上就再叫蘇培盛去庫裡頭,『尋些新鮮有趣的玩意兒』。

  這種只強調性質的差事是最難干的,天知道皇上眼裡的有趣是什麼?蘇培盛只好絞盡腦汁去尋那『新鮮有趣』的。

  他想著上回的星動儀是廣州十三商行進貢的舶來品。既然這星動儀入了皇上和信貴人的眼,那這次挑一樣來自於廣州商行進貢的西洋物應該沒錯了。

  蘇培盛尋摸了半日,捧了一只匣子回去。

  姜恆心平氣和前往養心殿。不用做肉卷子被人抬進去跟上菜似的,在心理上也好過不少。

  坐在車輦上的時候,她還在腦海中循壞播放皇上伸手系盤扣的那一幕,用美色來告慰自己。

  這回進的不是書房,直接是後寢宮。

  皇上依舊坐在桌前。然而這回皇上桌上擺著的器物姜恆非常熟悉。這是她小時候在家裡常見到的,玻璃做的八音盒!

  「過來瞧瞧這個。」皇上示意她坐到圓桌旁,然後將八音盒推給她:「如何?」

  皇上這是……以為她喜歡類似星動儀之類精巧的玩意兒,所以特意給她准備的?

  姜恆在心裡把皇上不對勁的可能性又上調了一點。

  她扭了八音盒的發條,看到八音盒上坐著一只玻璃的小狗旋轉起來。

  見姜恆不錯眼盯著這玻璃小狗,皇上就道:「你喜歡這只小狗?」

  姜恆請皇上看:「不知道是不是臣妾眼花,等它轉到這邊的時候,顏色就變了似的。」

  皇上那個角度倒是看不出什麼。但聽姜恆這麼說,他就直接動手把八音盒拆了個零碎。玻璃小狗痛失家園,成為獨個的小狗被皇上托在掌心對著燈光來回轉。

  果然,在某個角度,透明小狗就變成了一只泛綠光的小狗。

  皇上破案了,便擱下道:「這是玻璃燒的不好,在燈燭下顏色就不夠通透。」

  然後看著姜恆的面容。這樣細膩潔白的肌膚,在燈燭下卻更好看了,顯得奶乎乎的,像是吹彈可破的糯米糍。

  皇上起手把自己身上戴的羊脂玉佩摘下來,就垂在姜恆腮旁作比,眸色深深,繼而一笑:「轉眄流精,光潤玉顏,無外如是。」

  當然,等她膚色紅芙芙的時候,落在皇上眼裡,又是另一種風景了。

  次日晨起,姜恆絕早起身,從養心殿拜別皇上,然後走上了一條不停拜拜拜的路。

  先於晨起請安的時候往承乾宮拜見了皇後,順便接受了一下諸人各色目光的洗禮,之後就按皇後的要求,跟著皇後去給太後請安,於太後處接賞並再拜。

  等她終於回到永和宮,還沒喘口氣,所有的宮人又來拜她。

  待一人一個荷包分完後,姜恆還沒說出口要歇歇,外頭蘇培盛又到了,來送皇上的賞賜。

  饒是姜恆曾經通宵工作過,見過凌晨四點的城市,現在也有些遭不住了。

  這晚上干完重體力活,白天還要奔波勞碌,且要保持漂漂亮亮神采奕奕撐著場子,這宮廷生活實在比職場還卷!

  遭不住也要重新端上笑容,姜恆靠自己姓名裡的『恆』字撐著。

  「蘇諳達不必多禮。」蘇培盛服侍雍正帝,清楚主子討厭逾越本分的人,所以宮妃們對他再客氣,他也都是要把禮行完,沒有一點翹尾巴的意思。

  宮妃們對他就更不敢翹尾巴了,大家客氣來客氣去。

  「奴才奉萬歲爺的吩咐,給貴人送賞來了。」

  蘇公公拍手,後頭跟著的小太監抬東西上前。

  紅漆托盤上墊著養心殿獨有的黃帛。秋雪站在主子身後,打眼看去,見器物不同,但都是石榴樣式的。尤其打頭小太監托著的,更是一整套雕成石榴狀的紅玉髓杯,茶壺蓋還特意做成了石榴蒂的樣子,底座則是一朵石榴花。

  當真是精巧的茶器,一見可知珍貴。

  蘇培盛半弓著腰,但能看到信貴人神色。

  一看不由有些納罕。信貴人見到這些賞賜,怎麼不是歡喜,而是有點怔,甚至有點復雜的羞惱之意似的。當然這些神色一閃而過,信貴人很快就盈盈帶笑,展露妃嬪應有的喜悅,然後按禮數謝過皇上恩典。

  但蘇培盛自信是伺候皇上久了,生就一雙鷹眼,一點不會看錯主子臉上的表情。

  蘇培盛心裡連呼三聲不要。

  信貴人不能不喜歡啊!

  且說這一早也給蘇培盛累壞了。

  皇上顯然要厚賞信貴人,但這回不是定性『有趣』的玩意兒了,而是直接命名出題,讓他去選幾件上好的石榴樣式的器物。

  蘇培盛都要告退了皇上又道:「選些細巧的,永和宮後殿正屋不闊,若是塞上些大而不當的東西,就顯得蠢了。」

  還不等蘇培盛回話,就又道;「罷了,多搬些來,朕來挑吧。」

  於是蘇培盛這一早上干的也是體力活:雖說從庫房到養心殿御書房門前這段路,不用他蘇公公親自做大自然的搬運工,但皇上的書房可不是景點,任由人進出,蘇公公只好兢兢業業帶著兩個素來在御前伺候茶水的太監親自勞作一番。

  皇上下了朝,邊選石榴樣式器物,還不忘瞥了他一眼:「那西洋音匣上的玻璃小狗,顏色都不純了,燈下綠油油的。」

  蘇培盛無語凝噎:他又不曾有機會燈下檢驗下珍貴的西洋玻璃音匣子,他如何知道裡頭的小狗發綠呢。

  而且今天一早,他面對被拆成了零碎碎的八音盒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玩意兒屬於貴重物品,他要拿去銷賬的,於是只好捧著一眾零碎去庫房銷了賬冊,還要注明,那玻璃小狗,被皇上送給信貴人玩了,就剩下一堆音匣銅碎片殘骸。

  還好皇上似乎心情很不錯,也沒有怪罪他選了玻璃不純的綠色小狗。

  而蘇培盛也大約猜到了皇上心情好的原因:新得了喜歡的美人當然心情好啊。

  所以蘇培盛奉命來永和宮送賞,是要把這件差事辦漂亮的,格外留心信貴人神色,准備回去向皇上彙報信貴人對隆恩的感佩喜悅。

  誰料信貴人的神色並不是他預想的那樣。

  蘇公公郁悶了,在回去的路上,他決定,只向皇上彙報信貴人後頭『欣喜謝恩』的表現!

  「主子肯定累了。奴婢們准備了清粥,也備了紅棗燉的甜羹,還有各色甜鹹點心,小主用什麼呢?」

  姜恆搖頭:「都不用了,我先在榻上歪一會吧。」

  剛開始進宮的時候,她還不明白,這宮裡怎麼到處都是床:廂房裡睡覺的拔步床,南北窗下的萬字炕,屋裡還設著單張的美人榻。

  現在她已經體會到了各有各的用處,一個都不能少:炕是用來坐著取暖方便,也可在上頭盤膝而坐喝茶看書寫字。美人榻則是白日累了,不方便解頭發卸妝,可以半倚著多躺會兒。

  姜恆剛半躺下,秋霜就帶人喜滋滋抬了石榴器具們進來:「主子先挑挑,哪個放在哪兒吧,這是萬歲爺的恩典,還是立時擺出來的好。」然後又笑道:「石榴多子,是妃嬪們最喜歡的吉慶圖樣,主子第一回 侍寢,萬歲爺賞這些給主子,當真是好彩頭。」

  話音未落,就見主子目光移開道:「先都擺在正屋,等我緩口氣再安排吧。」

  秋霜以為主子累極了,連忙退了出去。

  姜恆看著這些石榴器具,就想起了昨日。後來,她整個人大約都是紅的,以至於皇上低聲而笑,還道:「像熟了的石榴皮兒似的」。

  姜恆當時就想,好在他是最封建社會最尊貴的皇上。不然換了現代,誇女生是石榴皮的男人不得注孤生啊!

  她還沒忍住嘀咕了一句:「怎麼是石榴皮……」

  皇上從善如流改口道:「好,是石榴籽兒如何。」

  粉色的晶瑩剔透的石榴籽,是夏日最飽滿酸甜適口的果子。

  姜恆原以為昨日事昨日畢,出了帷帳,皇上就還是那個帝王威儀不可直視,把朝臣們罵出心理陰影的皇上。

  然而今日再看到蘇培盛送來的一水兒石榴器物,姜恆就非常短暫的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擺出妃嬪應有的喜悅謝恩。

  蘇培盛回去後,說起信貴人,當然是滿口好話,只說貴人見了賞賜歡喜非常,拜謝聖恩。

  誰料皇上就跟龍目開了天眼似的,忽然問他:「只是特別歡喜?」給蘇培盛問的毛骨悚然,背上寒毛都豎起來了。

  連忙道:「皇上恕罪,其實貴人方接賞的時候,倒像是愣了似的,之後又像是有點急……皇上恕罪,奴才是個蠢牛,實在不懂後宮主子們的心思。想來她們心裡都是萬歲爺。」

  蘇公公豁出去說實話。他開始不明白,現在也有幾分預感,只怕這石榴是皇上和信貴人在打什麼啞謎。

  但他可猜不出來謎底啊,於是連忙說自己蠢。

  誰料皇上聞言倒是笑了道:「罷了,出去吧。」似乎是心情又好了一點。

  蘇培盛依言告退,心道:大人們的快樂,我實在是不懂了。


第28章 掉馬

  姜恆確定劇情已經如奔馬般脫韁而去不會回頭時,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如果說原《信妃錄》是老父親,那這兒的劇情就好似個逆子。

  首先就是,這兩個月來,年貴妃疑似失寵。

  說是失寵是因為皇上只見過她一次,還是貴妃『病了』求見,之後就再沒見過,且也沒再翻過貴妃的牌子。說是疑似則是因為,皇上又特意命人好好照顧年貴妃,不許人虧待她,什麼東西都仍舊按照貴妃的最高標准給。

  而對比皇上只去看過一次貴妃,端午佳節貴妃求見都沒有見的是,信貴人姜恆兩月共被翻了四次牌子。

  四次看起來並不多,但問題是,皇上這倆月總共翻了四回牌子。

  張玉柱都愁的徹底瘦下來了:原來,我的工作只是短暫的恢復了一下嗎?

  姜恆出了儲秀宮第一個月時,貴妃還常對她冷眼加冷語,每日似乎都在等著捏她的錯。

  可後來貴妃也被疑似失寵搞慌了,就先扔下姜恆,一門心思去研究怎麼讓皇上喜歡。據說翊坤宮這些日子催逼著內務府置辦新的胭脂水粉,宮裡也忙著秘制新的熏香,做新的衣裳首飾——貴妃相信皇上不過是覺得新人一時新鮮,終歸皇上是個念舊情的人。

  姜恆確認下來是皇上本人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到了炎炎夏日。

  秋雪將從內務府書庫領來的《龍文鞭影》和《鑒略妥注》交給姜恆。

  秋雪領的時候,內務府管書庫的太監還笑道:「一般娘娘小主,也就要些《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書,最多再加一本《幼學瓊林》——信貴人要的這幾本可是少見呢。」

  內務府有一處書庫,專放市面上流行甚廣的普通書(當然要是正經書),以備妃嬪索要。

  尤其是這些幼兒啟蒙讀物,書庫內備了許多套——這些娘娘小主們自己不一定看,但一定會要一些幼兒啟蒙書擱在屋裡,這些幼教書,簡直就像『葡萄、石榴』等代表多子意義的圖紋一樣,是一種吉兆,而非一種實體物品

  備下這些,意在冥冥中傳達信念給送子觀音:看,我們給孩子的書都備好了,就等著孩子來了。

  書庫太監將書用油紙包的嚴嚴實實,遞給秋雪,又帶著奉承笑道:「信貴人恩寵多,這些書拿了去,過不了多久,定然會有好消息的。」

  秋雪給了銀子,謝過這太監,拿了書就走,離了書庫卻搖頭:她們貴人要書才不是為了用幼童啟蒙書本招孩子,根本是自己看的。

  待秋雪走了,那書庫太監想起自己方才的話,卻也搖頭:唉,這世道變得真快。先帝爺是幾乎沒有一日不翻牌子的。然而到了當今萬歲爺這裡,信貴人這種一月兩次侍候聖駕的,都成了受寵的標杆。

  姜恆正在書案上寫字,紙頁兒分作兩溜兒,一邊寫漢語,一邊寫滿語。

  她要內務府這些幼童的書,因裡頭是滿漢雙語,正方便她一邊學語言,一邊練字,兩不耽誤。

  秋雪還悄悄說過:「貴人,奴婢知道您出身滿洲大族,凡寫字說話都忘不了用國語(滿語),但其實這宮裡宮外的,國語用的越來越少了。」遠了不說,太後本人包衣出身,滿語就很平平。

  但姜恆一直覺得學語言能給人一種平靜——睡不著的時候背背英語單詞,那睡眠質量立刻翻幾番。

  何況女主本身出身滿軍旗,設定就是會滿語,她不能在這種技能上脫離人設。而第二語言,又不能靠突擊學習,須得天長日久的練習才行保證不忘不生疏。否則逢年過節的,宮裡行滿族祭祀大典,皇上說起了滿語,自己這『瓜爾佳氏』瞪眼睛,也是一樁麻煩事。

  她為了練習滿語,還把她的數據庫更新成了雙語模式。所有記錄造冊的物品,全都是滿漢雙語標注。

  秋雪把新得的幾冊書,在案上齊了齊,然後關切道:「貴人別站久了,您昨兒才崴了腳呢。」

  姜恆正好抄寫到:「元日飲人以屠蘇酒,可除癘疫。」

  聞言就暫且擱筆:「其實我方才是坐著練字兒的,但站著寫慣了字,就總覺得坐著怎麼都用不上力。」

  秋雪就上前扶著她坐到南窗下的炕上去。

  又搬了一張矮腳方凳來。姜恆脫了花盆底,踩在矮凳上,然後俯身邊看邊跟秋雪道:「我覺得腫消了好多了,你覺得呢。」

  秋雪也認真觀察了一會兒,然後道:「看著好多了,但等毛太醫回京,還是請他親自來診一診。萬歲爺都許了貴人叫毛太醫看診的大恩典——毛太醫可不是好請的。」

  姜恆就嘟囔了一句:「為了請這毛太醫,也是丟了大臉了。」

  秋雪聞言都忍不住背過身去笑。

  想起自己扭腳的過程,姜恆頗有幾分郁悶:昨日,一個尋常的黃昏,她也只是尋常地穿過御花園,准備去中正殿拜見下佛祖。誰料經過御花園湖上玉帶橋的時候,湖面上一只雪白的大天鵝忽然就瘋了似的竄上來,對著她『嘎嘎』衝過來。

  秋雪和秋霜算是護的快了,但姜恆匆忙之下往後一退,還是扭了下右腳,回來腳踝都腫了。

  這事兒很快傳遍了宮闈,姜恆也不知道這消息是咋傳得,反正等郭氏來看她時,急的不得了,鼻尖兒上都帶著汗珠子,進門就嚷嚷:「我聽鹹福宮的小宮女說『信貴人叫大鵝給打了,還破了相。』這是怎麼回事?!」

  姜恆:……

  謠言就是這麼傳播開的。

  郭氏衝進來看到她沒有一絲傷痕的面容,這才吐了口氣,拿帕子擦了擦汗珠:「今兒天挺熱啊。」然後又問她:「不是臉就好,那是傷著哪兒了?」

  姜恆給她看了扭腳的腫包,郭氏這種常騎馬射獵的姑娘對此很有經驗:「骨頭沒事兒就行,只是腫脹就塗消腫化瘀的膏子,幾日就好了。」

  之後又囑咐了些注意事項才告辭離去。

  然而到了昨晚上,連皇上也來了,見她在門口行禮,破天荒緊走了兩步,上前扶了姜恆起來:「快起來吧,朕聽說你叫一群天鵝追的把腿摔斷了,還強撐著出來行禮作甚?也太不當心了!」

  姜恆無語,這都什麼謠言。

  見皇上盯著她打量,姜恆只得認真為自己辯解:「皇上,只有一只天鵝,且那天鵝並沒有追臣妾,倒像是受了驚從水裡撲出來,只是巧了,臣妾在玉帶橋上走著,攔了它的路罷了。」

  「且臣妾也沒有摔斷腿,只是為了避讓衝過來的天鵝才扭了一下,之後那天鵝自己就飛走了。」

  皇上起初一聽這消息,是很有些擔心的,再聽姜恆本人說了實情後,才放下大半心,讓她先進屋坐下,這才帶了幾分笑意道:「真是姑娘家,連湖上的天鵝也怕。」

  姜恆描繪了一下天鵝體積問題:「皇上,那天鵝撲棱起來,可是這麼大一只呢!」

  且說天鵝跟大鵝其實是兩種物種,能上餐桌的大鵝,是家禽,祖先其實是大雁,天鵝則是天鵝屬,並不是一家子。

  大白鵝的戰鬥力廣為人知,然而天鵝更是不遜色。天鵝展開翅膀可是有一米八,跟成年男人身高差不多,再將優雅的長脖子伸開,半飛著站起來,真是體積和氣勢一點兒不遜色於人類。

  姜恆從前的母校人工湖裡就養著天鵝,有不好好做人的男生下水去招惹,那被天鵝重拳出擊一頓胖揍。

  此事在校園廣為流傳,從此再也沒人敢去惹鵝哥,故而姜恆見到天鵝撲過來,下意識就不戰而降,連連後退,以至於扭了一下。

  皇上聽她說的認真,可見真的害怕天鵝,就搖頭笑道:「罷了,等日後有機會,朕去承德獵苑的時候,你跟著隨行,看看真的老虎豹子,就知道天鵝不令人害怕了。」

  姜恆沒話說了:忘記這滿清初期的男人,還是能打熊伏虎的,當然不怕天鵝。

  皇上看過她無事,就囑咐她好生養著,仍舊回養心殿去,臨走前還道:「毛太醫最善醫骨裂、骨癆等骨病,雖說有醫婆給你摸過了骨頭沒傷著,到底還是讓他來瞧一瞧,給你調一點膏藥用。」

  姜恆要起身謝恩,都被皇上一只手按住:「別起來了,腳踝腫也不是鬧著玩的,若是不好生醫治,以後稍微一走,就容易扭到。」

  蘇培盛在旁終於找到了機會,小心翼翼道:「回皇上,毛太醫跟著怡親王到順天府去了,估計明兒才回京。」

  姜恆一聽這太醫跟著十三爺,那立刻說不用勞動了。

  皇上略一沉吟,仍舊對姜恆道:「等他回來,到底讓他診一診才放心。」

  今日此時秋雪提起這事兒來,還是一臉的快樂與陶醉:「可見皇上很是把貴人放在心上。這毛太醫兩三個月前,就被皇上指了,幾乎專跟著怡親王呢。連太醫院的輪值都免了。」

  對於怡親王擁有專屬太醫,姜恆毫不奇怪的點頭。

  雍正朝歷史她頗為熟悉,對雍正帝身邊第一得力副手,大清的常務副皇帝十三爺了解的也不少。

  據說怡親王就是因腿上的骨病舊傷一直遷延不愈,才英年早逝的。

  皇上特意指給他一個骨科專家,想來是格外關照他的傷勢。

  秋雪算著時辰:「一早就聽小陸子說,怡親王今晨回京就入宮見駕了。那毛太醫這會子應該到太醫院了,奴婢一會兒就去請。」

  姜恆不免對秋雪感慨道:「怡親王實在是忠勤,聽說三個月前才從河南回來?這回明明自己腿上有傷,還帶病往順天府去。」

  唉,工作狂總有一個通病,就是忙起來顧不上身體。

  秋雪剛准備出門去請太醫,聞言迷惑站住腳:「貴人,怡親王並無什麼腿疾啊。」

  正拿著新到的《龍文鞭影》看的姜恆一愣:「沒有腿疾?那皇上為什麼指給他一位專擅骨癆等骨病的大夫?」

  秋雪到底是從內務府出來的,消息很是靈通,如今永和宮面子也正好用的時候,許多消息她都知道。何況皇上特意賞一個太醫跟著怡親王,這是天大的恩典,沒什麼可瞞人的事兒。

  於是秋雪只笑道:「不怪貴人稀奇,怡親王和毛太醫兩個人自個兒兒都奇怪。毛太醫跟皇上說了幾回,怡親王身子骨好,腿腳更沒問題,反而被皇上罵說他不肯盡心,還說若是他打包票,以後怡親王一切安康就罷了。太醫哪裡敢作死打這種包票呢。這不毛太醫再不敢說什麼了,只能時刻跟著怡親王,王爺出京他也要隨著一起去。」

  她笑嘻嘻說完這些宮裡閑話,卻見貴人忽然臉色發白,攥著書的手,使勁到把書攥出了顯而易見的皺褶。

  秋雪從來沒見過自家貴人這樣,她見到的貴人,淡然而又堅定,是他們永和宮上下的支柱。

  姜恆那一瞬間屬實是心亂了。

  她原以為,自己近來心最亂的時候,就是被大鵝突臉的時候,誰料更大的衝擊還在這裡等著她。

  劇情脫韁而去,皇上跟書裡的許多舉動不同,一直是她一塊心病。

  她首先合理地懷疑自己這只蝴蝶,其次才懷疑旁人。但今天,秋雪這段笑吟吟的話,卻終於讓她證實了另一個可能性:不對勁的真的是皇上!

  皇上讓一個專擅骨科的太醫跟著現在根本沒病的十三爺!

  是像自己一樣的穿越?不,不可能。她做一個普通妃嬪,還是突擊補課了一個月的宮規,才做到像模像樣,而且至今仍在惡補各種知識,從未有過懈怠。可皇上是天下之主,要決斷這天下諸事,每天要上朝去面對王公朝臣,普通人穿過來,不可能立馬掌握住這雍正初期亂麻似的朝廷。

  要雍正帝真是普通人穿越而來,那這個世界的主角,估計就是八爺了:廉親王估計得狂喜,皇上好像突然變成傻子了哎,太好了,快從龍椅上潤下去,換我坐龍椅!

  但看皇上的氣勢,以及現在漸行漸穩的朝局,就知道,這皇上不會是冒牌貨。

  是《信妃錄》皇上重生版衍生文?還是……姜恆努力理清自己的思路後,另一種可能性卻浮上眼前:是哪一條平行時空的歷史線上的雍正爺過來了嗎?

  所以皇上對後宮的態度變了,所以皇上這麼關注十三爺的身體,所以這劇情才像脫了韁的野馬似的一去不復返。

  「貴人,主子!」

  秋雪的呼喊聲像是從遙遠的雲朵上傳下來的一般,姜恆恍惚應了一聲,然後才拾起自己的心態,對秋雪扯出一個笑容:「我的腳踝忽然好疼,就是那種一抽一抽的疼,疼得我不敢呼吸,快去請毛太醫吧。」

  秋雪聽她這麼說,連忙往外跑去,還不忘叫在院中的秋霜:「先拿點冰進去給主子敷著,主子疼的厲害呢!我這就去叫太醫。」

  秋霜忙從冰盆裡鑿了一塊冰,用棉布包著送到姜恆眼前。

  姜恆依舊在頭腦風暴中,觸手到冰塊卻覺得不夠涼,回過神來才明白,這是自己的指尖比冰塊還涼。

  「主子臉色確實不好,要不奴婢給您熬一包太醫留下的止疼湯藥?」

  姜恆三連搖頭:這會子宮裡的止疼藥,已經會用罌、粟的殼以及金松草或是大、麻葉子做原料。如今富貴人家的老人得了病,覺得痛苦,許多就用上這些『止疼藥』,上了癮也不怕,反正家裡有錢可以一直喝。但這些東西姜恆是一點兒不會碰。

  「把冰給我就行了,你去准備屏風吧,一會兒毛太醫就要過來了。」

  支走了秋霜,姜恆順著方才的思路想下去。

  短暫的吃驚後,姜恆的理智開始回籠:皇上換了芯子會怎麼樣?

  若真是歷史線上的雍正帝……不但不會怎麼樣,反而會更好哎!只看他如今舉動,並不再過分偏袒貴妃,要求後宮凡事循矩而行,就比書裡那個前期跟年貴妃風花雪月,整個後宮都是他們愛情陪襯,規矩到了愛妃跟前都不是規矩的皇帝不知道要好到哪裡去。

  姜恆抬手摸了摸臉,方才手足冰涼,臉倒是滾燙。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隔著雙重時空,數不清的偶然,睡到皇帝偶像,這種概率不知道有多少?

  毛太醫從永和宮離開後,養心殿這邊也收到了消息。

  蘇培盛躡手躡腳進門,發現皇上難得在閉目養神,於是就想退出去,皇上卻聽見了叫他:「毛清平怎麼說?」

  「回萬歲爺,信貴人一點兒沒傷到骨頭,毛太醫留了他祖傳的藥膏,說敷三天保管好了。」

  皇上『唔』了一聲,睜開眼:「既如此,叫那兩個小東西過來吧。」

  蘇培盛連忙退下去,親自往乾東五所去——皇上口中的那兩個小東西,正是四阿哥弘歷和五阿哥弘晝。

  且說皇上前日去永和宮看過信貴人,出來後臉色就沉了下來:「去查查怎麼回事!」

  宮裡不養野獸,鳥雀也都是人工豢養的。

  畢竟宮裡主子多,後宮又多是女眷和幼小的孩子,野性未馴的動物是萬萬不能有的。故而放在湖上的天鵝都是珍禽房訓好的,若是有野的大天鵝見紫禁城風水好想降落,還會被無情驅趕。

  因此要是沒有外力激惹,這天鵝是絕不會忽然暴起,不顧有人還衝到橋上來的。

  皇上對內對外,都希望一片清澈透明。

  朝上的沙子忍不了,後宮的沙子他更不喜歡。聽說信貴人被鵝襲擊,他第一就懷疑是有人故意使壞,畢竟這兩個月他只翻了信貴人幾回牌子。

  雖說當著姜恆,皇上帶笑調侃了一句,姑娘家怕鵝,但皇上也知道,天鵝的戰力不容小覷。若是讓天鵝給足了一爪子,絕對是會破相的。她只是扭了腳,是她的運氣,自己卻不能放任不管,由著她靠運氣生存。

  看她根本沒有要跟自己告狀,懷疑有人害她的意思,皇上就越發要查個明白。

  出來就把這件事安排給了蘇培盛。

  宮裡到處都是眼,皇上要查,基本沒什麼能瞞人的事兒。第一珍禽房就擔著沒□□好天鵝的罪過,恨不得趕緊查個明白。

  好在此事也好查,蘇培盛捧著結果去回皇上:並非是哪個妃嬪錯了主意,有預謀的讓人驚起天鵝害信貴人,而是四阿哥五阿哥調皮,偷偷甩脫宮人,去射湖上的天鵝,這才驚了天鵝

  皇上又換了另一種生氣:男孩子們調皮是正常的,偶然失手犯錯也罷了。可是犯了錯轉頭就跑,沒有一點子擔當,這是不行的。

  皇上先按捺不發作,一來等著毛太醫回來,看看姜恆的傷勢到底有無大礙,二來也是著意晾兒子們兩日,讓他們以為蒙混過關後,再來個反手戳破,給他們留下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這會子四阿哥實六歲,五阿哥則虛歲六歲,得等年尾巴上才實六歲,擱到現代都是小學一年級都不配入學的孩子。

  可在這皇室裡頭,那就是正式上書房,脫離了寶寶階段的正經阿哥了。

  皇家是深信三歲看老的,皇上不能接受兒子小時候就留下這種畏罪而跑的習慣。

  四阿哥弘歷、五阿哥弘晝,進門就立刻跪下了認錯。

  皇上板著臉:倒不是很蠢,沒有撞了南牆還不回頭,蘇培盛一親自去叫,他們就知道事發,也知道畏懼,不敢在君父跟前賴賬。

  「朕素日是如何教導你們的?師傅們上課又是如何教的?到了上書房讀書學道理,竟學出來個有了錯處扭頭就跑?」皇上開始了虎父教育。

  四阿哥五阿哥在地上跪著,好似兩只無助的小白鵝。


第29章 見章宗

  皇上在叫兩個兒子過來前,先讓蘇培盛與慎刑司柴玉一起,把乾東五所伺候皇子的乳母內監等人細查了一遍。

  每位皇子分屬的宮人加起來總要有小二十個,這麼多人卻看不住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皇上心裡也懷疑過,這乾東五所裡的人有沒有心懷不軌的宮人,受人指使收買,蓄意挑著皇子們出門,哄著他們做事。

  細細查了一遍,才確定這事兒確實是個意外。

  弘晝到乾東五所才兩個月,跟著的乳母對皇子們的課程表就不熟悉,見四阿哥五阿哥一起背著小弓箭說要上師傅加的功課,乳母們也不疑有假,於是兩人就只帶了兩個小太監溜了。

  至於正好溜到御花園來射天鵝,也是地理位置的關系,實在是乾東五所向西出了瓊苑門就是御花園,十分方便兩個孩子撒歡。

  篩了一遍兒子身邊沒有沙子的皇上,開始專心教育孩子了。

  兩個小皇子跪在下頭也是瑟瑟不止。

  他們是打心裡怕著皇上的。

  在血緣上,皇上是他們的生父沒錯,但皇阿瑪,阿瑪之前還有個皇字。他們從小就被師傅教導,忠孝忠孝,忠君尚在孝父之前,那麼皇阿瑪也先是他們需要忠的君,之後才是親爹。

  何況皇上這阿瑪又不常見他們,每回見還都是標准嚴父臉,以至於對兩個孩子來說,濡慕之情並沒有害怕之意多。

  弘歷到底是年長半歲,自覺是當哥的,就要首先開口。

  好在這孩子打小話就多,從會寫字就會作詩,說話也比實年五歲半的弘晝清楚些,就把事情從頭說了一遍。

  他們不是故意打鵝去撲人,想見人受傷倒霉的。當時他們看到一個嬪妃打扮的人正好被驚鵝撲了,心裡也是又驚又怕。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個兒已經跑出去了。

  一旦跑走了,見也沒人來追,就失去了回去承擔的勇氣,想像鴕鳥一樣,當這件事不存在。

  弘晝在旁打補丁:「皇阿瑪,我跟四哥這兩天也沒睡好。」心裡後怕著呢,今日看到蘇培盛過來,其實哥倆還松了口氣——不然熬不了幾日,可能也要去坦白。

  皇上看著眼前兩個兒子,見他們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說了,倒有點心軟。

  前世這兩個孩子五六歲的時候,可不是什麼皇子,只是雍親王府裡做普通庶出皇孫。而那十年又正好是奪嫡最險要的十年。

  其實雍正帝是基本錯過府上所有孩子的幼年和孩提時代的。那時候的日子過得真快,等他登基的時候,孩子就是正經少年了,是循規蹈矩的皇子。根本不會出現什麼偷偷溜到御花園,拿著小弓亂射,惹了禍還孩子氣跑掉的事情。

  心裡一軟歸一軟,皇上還是擺出了標准嚴父臉,敲定了兩人加倍功課的懲處,身邊跟著伺候的宮人,也以粗疏誤事的大過,統統要處置。

  好在宮裡給十歲以下皇子們的羽箭,全部都是圓頭箭,別說不開刃,根本就沒有尖兒,是個球頭,倒是不至於傷到自個兒。

  「做人,尤其是做男兒,首要有擔當之心。否則治家且不能,何談朝事?」皇上最後,還是鄭重點給兒子擔當二字。

  男人的能力和品質完全是兩回事,這世上多得是有本事沒骨頭的男人。但在雍正帝看來,自己的兒子絕不能是這樣遇事犯錯後膽怯,轉頭就跑毫無擔當的男人!

  四阿哥五阿哥再次叩頭聽訓。

  他們感受到,要是那會子直接來認錯,或許皇阿瑪只會生氣,但有了這一躲避,皇阿瑪除了生氣還有凝重的失望,與決不許他們再犯的鄭重警戒之意。

  這讓從小就被灌輸『阿瑪就是天』思想的兩個孩子,心裡難受極了。有這一回,當真是刻骨銘心的,深刻認識到了犯了錯勇敢去面對,其實後果要比蒙頭逃竄好得多。

  於是俱是磕頭保證,絕不再犯。

  「皇阿瑪,兒子和弘晝應當去向信貴人賠不是。」

  就算一開始他們倆沒看清那妃嬪是誰,在滿宮都傳開信貴人被大天鵝襲擊後,他們也就知道了。

  弘歷比弘晝雖只大一點,卻成熟不少,知道得多想的也多。他知道信貴人雖聽著位份不高,但家世很好,且皇阿瑪也正喜歡的時候。

  而後宮的妃嬪,哪怕是個答應呢,也是皇阿瑪的女人,敬著她就是敬著皇阿瑪。何況他還要為了自己額娘考慮,不想額娘在後宮難做。

  於是弘歷主動提出要去賠不是。

  弘晝想的單純些,覺得自個兒錯了去賠罪也是應當的,之前額娘也是這麼教他的,於是跟著弘歷的話點頭。

  聽兩個孩子這麼說,皇上臉色微緩:「自該如此。」

  弘歷主動要賠不是,也是擔當的一種。若他自為是皇子,身份高於世人,有錯也不肯認,皇上才更要失望。

  雍正帝自己是能在折子裡直接跟大臣認錯道「前諭錯責汝矣」的痛快人,他當然不肯讓兒子做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普通人死要面子,自己受罪,但皇子勛貴朝臣們若是死要面子的人,那受罪的就是黎民百姓了。

  姜恆覺得這一日,很值得紀念一下。

  她不但想明白了一件關乎人生線路的大事,還見到了傳說中的「清章宗」乾隆帝的幼崽期。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只是個非常萌的小朋友,並非歷史上愛給文物哢哢蓋章的章總。

  姜恆第一眼見兩個孩子的時候,還把他們倆認錯了。

  不知怎的,在她印像裡,總覺得乾隆帝小時候應該也是個心思重有些清瘦的孩子;而以後會給自己出活喪,被人稱為荒唐王爺的弘晝會是個大大咧咧心寬體胖的小胖子。

  可當兩個孩子自我介紹後,姜恆才驚訝發現,弘歷竟然是那個腮上嬰兒肥滿滿的胖寶。

  他生的膚色格外白淨,腮肥嘟嘟的墜著,甚至有幾分蠟筆小新的既視感。

  姜恆看著這喜人的小圓臉,甚至在想,難道歷史上的弘歷,也是因為富態可愛才被康熙爺拎去養的嗎?

  不過在這裡時間線上,弘歷可還沒見過康熙帝,這個對他一輩子言行影響頗大的祖父。

  不知道一直在雍正帝手下成長的弘歷,還會不會是那個章總。

  頭腦中各種遐想,並不耽誤姜恆的舉動。

  看兩個孩子站在跟前,不好意思還帶點磕絆地把事兒說了一遍,再給自己賠不是,姜恆很快笑道:「沒關系的,我都快要好了。」然後又彎腰問兩人:「你們帶著弓箭溜出來了?沒有傷到自個兒吧。」

  她倒沒有想從孩子們這裡套套話,看看他們身邊有無人指使。她想著皇上的性情,一旦親自插手這件事,絕對把兒子身邊篩的清清白白的。

  她這裡,就只需要把這件事了結收尾。

  小孩子天生喜歡溫柔美麗的女人,何況姜恆原就是有親和力的美。見她笑眯眯的,弘歷弘晝就很快放松下來,弘歷就小大人似的答道:「貴人放心,我們用的是骲箭,沒有箭頭。」

  而弘晝見信貴人似乎沒聽過骲箭,就特別自來熟要了紙筆,要給信貴人畫一下講一講。

  弘晝邊畫邊說:「師傅們說過,皇阿瑪若是去狩獵,身邊的侍衛不會直接用羽箭,會先用這種圓頭箭射草叢,叫……叫打草驚蛇。這樣也不會傷了野獸的皮子。」

  姜恆認真跟兩個孩子表示謝謝你們,今天我又學到了新知識。

  待再次對大鵝事件表達了歉意後,四阿哥和五阿哥就告辭了。

  姜恆雖然挺喜歡這兩個孩子的,但也不多留。

  她知道阿哥們每旬也只好見一次親額娘,待上兩個時辰,也就是一段飯加飯後說話的時長。因而到她這裡時間長了也不好,十分鐘就足夠,既顯得阿哥們真誠的對自己『肇事逃逸』表達了不敷衍的歉意,又不會時間長到讓人家親娘擔憂和心酸。

  弘歷弘晝離開後,秋雪就來問:「貴人,毛太醫留下的藥膏子,奴婢去火上烤烤給您敷上吧。」

  姜恆搖頭:「不著急,四阿哥五阿哥都過來了,不一會兒熹妃娘娘和裕嬪娘娘那邊,大約也會親自來走一趟。等客都見完了,再好好敷藥吧。」

  原本後宮都是吃瓜人,大家都只需要等信貴人腿腳好了,恢復給皇後請安時表達一下關心慰問即可。結果現在兩個阿哥往永和宮一走,熹妃和裕嬪就從旁觀者變成了當事人。

  果然很快熹妃就到了。

  如今已是農歷六月底,算是京中最熱的日子。很多妃嬪早起請安的時候,都換了江南新貢的綠絲羅制的衣裳,又透氣又輕便。然而熹妃的裝束仍舊是板板正正,是大方而標准的妃位衣飾。正如她這個人,臉上的神色也時時恰如其分。

  她整個人就是得體二字的最佳範本。

  姜恆想,熹妃當年在雍親王府做侍妾的時候,一定也是標准的侍妾,如今做了宮中首屈一指的妃子,也就是標准的妃子,以後……若是她能做太後,肯定也是格外標准的太後。

  要是妃嬪有流水線,要挑一個合格度最高的樣品,那鈕祜祿氏肯定能當這個樣品。

  熹妃帶來的慰問兼道歉禮也是貼著內務府封條,一點兒岔子不會有的補品,一盒子龜苓膏一盒子干燕窩。

  進門坐下,熹妃先替兒子又賠了一回不是,然後恰當關心了姜恆的病情,太醫開了什麼方子。

  之後又和氣笑道:「你才入宮,難免這手裡攢的底子薄些。這宮裡與外頭不同,哪怕你母家什麼都不缺,也遞不進來。若太醫說吃什麼補品好,你只管打發人去我宮裡拿。」熹妃這話是變相點了點姜恆,免得她不知道忌諱,想法子去聯絡母家要藥材補品。萬一被人夾帶了什麼對龍體有害的藥物進來,就是洗不清的大麻煩。

  姜恆謝過熹妃的提點:宮規裡雖有不許內廷外朝溝通這一條,但許多嬪妃都不在意,因這條規矩不死嚴,銀子等物都能遞進來。許多人就心裡放松了警惕,也會傳遞旁的東西進來。不出事也罷了,一旦被人鑽了空子,當真會倒大霉。

  熹妃見她聽得懂自己的言下之意,臉上多了一絲笑,想了想又道:「你這扭了腳雖有淤血之症,卻不好內服什麼破淤的補品。你年輕得寵,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有孕了,自個兒要當心,少用化瘀活血之物。」

  姜恆再次為雍正帝進後宮的次數默哀了一下,四次,兩個月四次後,自己身上就牢牢貼上了得寵標簽。

  熹妃也卡著時間停留了十分鐘,然後起身告辭。

  姜恆擺手:「換茶吧,一會兒裕嬪娘娘必要到的。」

  比起熹妃,裕嬪來坐的時間就久了,進門走了慰問受害者程序後,迅速就進入了訴苦模式:「要我說,阿哥所那些奴才就該狠狠打一頓,再全都拉去慎刑司拷問才是,那麼大兩個阿哥,能在他們眼皮底下溜了!」

  姜恆把實情講了一遍,又將五阿哥的畫拿給裕嬪看。裕嬪捧著兒子的筆墨珍惜地看了一遍,然後又問姜恆:「我上回見弘晝也是七天前了,你瞧著他臉色怎麼樣,上回他額角那裡長了一圈痱子,可好了?」

  這就是親娘的心了。

  姜恆方才離弘晝很近,他們兩人進屋又脫了夏帽,姜恆此刻回想道:「瞧著五阿哥頭上敷著痱子粉,看著好多了。」

  裕嬪臉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唉,你進宮那月裡,弘晝才剛搬到阿哥所,一切都還不慣呢。之前他也是跟四阿哥一樣壯實的孩子,如今都瘦了好些。」

  說到最後,裕嬪都快忘了她是來慰問大鵝受害者信貴人了,反而就這宮裡母子分離的規矩,很是傷心了起來,姜恆倒過來開解了半日。

  裕嬪告辭的時候,才醒過神來,跟姜恆道:「貴人份例裡的冰不夠多,你這腳踝又要冷敷。」直接爽快點了站在門口的秋霜:「你,對,就是你,這就跟我的宮女去趟內務府,只說接下來十天,我每日份例裡的冰盆,分一半到信貴人這來。」

  不等姜恆推辭,裕嬪已經堅決揮手:「行了,我走了,你繼續歇著吧。」

  三日後,信貴人的綠頭牌,重新上了盤子。

  皇上一見就知道她痊愈了。

  只是皇上並未翻牌子,而是於黃昏時分到了永和宮。

  進了永和宮正門,皇上就聞到一種格外清爽的味道,以他閱奇珍香料無數的嗅覺來分辨,也只分辨出很清新甚至有點辛辣的薄荷香氣,另有一種主香,似乎是橘子的味道,但又不很像。

  他在後殿門外就聽見宮女的聲音:「主子天天看那些書還不夠,還要看醫書自己做沐膏,您倒是先挑挑新的衣料呢。」這腳踝好了,不得預備著侍寢啊。

  姜恆聽秋雪這話,就轉頭道:「保養自己是最要緊的事兒。秋雪,就像咱們賬目上的銀子啊,甭管後面有多少個零,但前面要沒有那個一,是不是就白費了?自己的身體就是那個一。」

  這在前世是個很老的段子,但拿到這兒來說,卻是嶄新的不得了。

  起碼雍正帝在外頭聽得很有感觸。

  他是熬到油盡燈枯過的人,深知康健的重要性。難為她這麼年輕,就知道保養自身。

  若是姜恆知道皇上的感觸,必要心酸回答:誰還不是個熬夜熬到心律失常的打工人了。熬大項目的時候,她有同事去過醫院後,都背著二十四小時動態心電圖工作。

  皇上進門,就見院中設著美人榻和小方桌。

  她應當是剛洗過頭發,正披著發絲,肩上的雲肩和衣裳都是一樣的霞粉紫色,跟夏日天邊的余暉落霞幾乎融為一色。

  進了院子,那種清爽的香氣越發純粹。

  夏日夜晚,地面上還帶著溽熱散上來,她卻像清涼夜晚小風細細中的泉水。

  姜恆原以為,到了古代沐浴洗漱會是大問題。

  但好在宮裡一直遵循《禮記》裡頭的定規「三日具沐,五日具浴」沐就是洗頭,浴為洗澡。在夏日,這個頻率還能酌情提升,姜恆就放心了,按照自己之前的習慣來保持清爽。

  今日正好剛洗了頭發坐在院中,見皇上進門,她起身請安。

  雖然是一樣的人,但現在落在姜恆眼裡,卻是截然不同的了。

  這不是《信妃錄》裡的男主皇帝,這是肝帝雍正爺。

  皇上不知是氛圍太好帶來的錯覺,他覺得信貴人笑得更甜了,看著他的眼睛,像是一碗甜酒,讓人又甜又醉。

  他走上來,伸手拂過如雲秀發:「擦干了?嗯,這樣才好。若是還濕著就坐在院裡吹風,現在不覺得,以後可是要落下頭疼的。」

  這都是雍正帝當年的經驗:他也是按宮裡規矩三日一沐,然而宮人用細棉布擦拭龍頭當然格外小心,生怕擦疼了皇上自己沒命,於是擦得緩慢輕柔,他的頭發當然就干很慢。有時候他還急著批折子,就不等擦干就直接揮退宮人,自行晾著頭。

  後來有段時間頭疼的不行,太醫們起初都診不出什麼病症,直到詳細問了皇上的生活習慣才力勸皇上,萬不要濕著頭不管。

  姜恆笑眯眯應下。

  皇上收回手,又聞到指尖帶了一縷清香,便問道:「這不是宮中尋常沐膏的味道。」

  姜恆對皇上道:「是我們宮裡自個兒做的。用的是南果房送來的枸櫞。」說著招手,秋雪飛速取來兩個小瓷瓶。

  話說這沐膏正是前日南果房來送枸櫞,給她帶來了靈感。

  當時太監口稱枸櫞,姜恆還不知是何物,太監解釋道:「這種果子極酸不能入口的,但擺著倒是味道清新,知道貴人喜歡柑橙香氣,奴才們才鬥膽送來幾個,請貴人賞玩。」

  姜恆一看,這不是野生檸檬嗎!!

  原來此時竟然有檸檬。

  聽太監的意思,這種南果味道極酸,在宮裡一點兒不受歡迎,只因其顏色好看,味道清新,圓滾滾的擺著喜人才會被廢物利用當成熏房子用的擺設。

  姜恆簡直是大為惋惜,還拿銀子給南果房,弄來了一大筐檸檬。

  宮中洗頭用的沐膏,分皂莢和無患子兩種起泡主藥材打底的款式,之後再加上養發的何首烏,黃柏、茶枯粉等做成基本款沐膏。

  最後會添加各種香料精油調出各種香氣:現有的發油都是花香味,玫瑰油和茶花油最受妃嬪們喜歡。

  因這兩種花香味馥郁,在炎炎夏日裡能花香滿身。

  姜恆這裡也有好多瓶玫瑰花香的沐膏。若是冬日裡香氣四溢的玫瑰花香,會讓人溫暖舒適,但夏日本就熱的燥人,這種濃郁花香滿頭,常讓姜恆有種暈眩感。

  弄來一筐檸檬後,其中一部分就被她熬成了精油,配著薄荷膏子加入到沐膏裡,果然效果很好:炎夏酷暑,檸檬味的沐膏最清爽。

  她從秋雪手裡接過瓷瓶,再遞給皇上。

  皇上在她期待的眼神裡,打開封蓋聞了聞,然後矜貴點頭:「尚可。」

  聽尚可兩字,姜恆原以為皇上不怎麼喜歡,畢竟檸檬味東西有些局限性,有人很喜歡,有人很不喜歡。誰料皇上手裡的瓷瓶沒還給她,反而遞給了蘇培盛,直接給她沒收了。

  姜恆就知道他是喜歡的。想著皇上性格當真是有些別扭,不由笑起來:「皇上既然聞的慣這個味道,要不要試試臣妾做的茉莉枸櫞凍茶。」

  皇上繼續矜持:「也好。」

  加冰的茉莉檸檬啵啵茶,三分糖,是姜恆前世最喜歡的夏日飲料。這會子當然沒有啵啵,姜恆就從膳房要了一點做的筋道的涼粉凍代替了。

  檸檬的清新爽口,是夏日裡別的水果都不能替代的,加上清涼涼的冰凍,沁人心脾。

  見皇上喝了半盞才放下,姜恆就自覺去拿檸檬茶的配方:專業打工人,不能等領導開口要,該送上的要直接送。

  「這是臣妾試著調的幾款茶,皇上見多識廣,給臣妾指點一二吧。」

  皇上伸手接過茶方。與其說是茶方,不如說是試驗日記,是厚厚一本。

  茉莉枸櫞凍茶:

  「第一泡:綠茶三分,晾干茉莉花半分,枸櫞(干)三分,白糖三分,涼粉粉凍一平勺(注:不能久泡,可不加)。」後面記錄著味道:「茉莉花香稍淡,干枸櫞片味不足。」

  「第二泡:綠茶三分,晾干茉莉花一分,枸櫞(鮮片)三分,白糖三分——鮮片壓榨後酸苦味太重。」

  ……

  皇上就這樣翻下去,看到她已經記錄了七八頁,其中她覺得味道最好的茶方配比,就用朱筆圈了出來。

  現有的除了茉莉枸櫞凍茶外,還有白桃烏龍凍茶、鮮橙蘋果凍茶等好幾樣。

  皇上看了,忽覺她這做法跟自己有些像,凡事喜歡盡善盡美,且是個持之以恆不嫌麻煩的性子。

  姜恆在旁道:「世人口味都不一樣,臣妾想著,有人嗜甜,有人愛酸。皇上將方子帶回去,盡可以讓御茶房的人再對著皇上的口味調去。」

  皇上奇道:「你寫了這樣久,朕就帶走了,你不可惜?」

  姜恆笑眯眯:「皇上只管拿走,這些方子臣妾這兒都會寫兩次,一份日常放在手邊用,一份就鎖在固定櫃子裡,一本沒了,總有另一本。」文件備份一向是她的習慣。備份過程也是練字過程。

  皇上不期一個姑娘家,竟然會有重要文件備份的習慣。

  這是他自少年念書起就有的習慣:皇阿瑪吩咐寫的節略、文章等要緊筆墨,他都至少備足兩份,以防萬一。

  「這習慣倒好。」皇上表揚信貴人,就相當於無形中表揚自己了。

  見信貴人再次對自己甜笑滿頰,皇上就點頭:嗯,這不是自個兒錯覺,今兒她笑得就是比平時多。

  莫不是朕喜歡她調的沐膏和茶,她就這般高興?

  而且毫不猶豫也毫不藏私的就將所有方子都奉上來,其心可嘆。並不似有的妃嬪,宮裡小廚房做出新鮮花樣的點心小菜來,就藏著掖著怕露出來,只盼這新鮮東西能引得皇上多來。

  倒真是對朕用心良苦。

  姜恆不知道皇上在自我攻略,她只是心情燦爛所以笑容更多:好耶,皇上不再是《信妃錄》前期那個對年貴妃一往情深的皇帝了。看他近來的舉動,明顯是對這裡的年貴妃做派不怎麼喜歡,這代表著她不需要在前期苟血低調,力求避開年貴妃的鋒芒。

  反而可以在大老板跟前大大方方刷好感度,力求升職加薪。

  未來的職業道路,當真是平坦了很多啊。


第30章 截胡

  皇上進屋,姜恆跟進來時,就想到了房子。

  如今的永和宮,她住的是後殿一字型的正屋。雖是正屋,卻也只有三間房舍,算是個兩室一廳,姜恆就簡單分了客廳、餐廳和臥室——日常擺膳的是西廂房,睡覺和看書寫字的是東廂房,兩者隔著一間主廳,免得食物的味道熏染到書籍和床榻。

  前殿可是有五間大房子的,她每回路過前殿,都會先想一下,自己搬到大房子裡去怎麼安排。起碼書房就可以單獨隔出來了。

  想想就是件愉快的事情。

  爭取盡早升職,入住大豪斯。

  皇上看著她的笑臉,一時升起幾分想留下的念頭。

  不過很快皇上就清醒地想起了自己養心殿還堆著半人高的密折。這是誰都不能替代的工作,只能他自己回去慢慢干。

  從康熙帝起,折子就分為兩種:一種是朝臣公開上折,這類折子不但皇帝自己能看,經手折子的內閣和六部官員都可觀閱,共同研討;還有一種就是直接給皇帝上的密折了,是一個帶鎖的匣子直達御前,除了寫折人與皇帝,誰也不知道裡頭內容——非常方便告密,用來避免山高皇帝遠,皇上被地方官員欺上瞞下。

  畢竟官員都是要混官場吃飯的,公開實名舉報的話,很多人沒有勇氣,生怕將來被報復,基本也就默默同流合污了。

  有了密折,私下能直接跟皇帝舉報不法事,就方便多了,密折在某些程度上也相當於證人保護制度。

  擁有密折權的人越多,可以說皇帝能知道的天下事兒就越多。

  只是這密折有一弊端,就是需皇帝花費大量的時間去親自批復,不像普通折子一樣,可以送到內閣讓其余大臣幫著先批然後擬出處理意見,皇上可以省事兒。

  因此先帝爺的時候,有密折權的人並不多,只有幾十個官員得此殊榮,屬於大清的稀有物種。

  到了雍正帝,就覺得人數不夠了:只有幾十個人能秘奏?若是這些人糊弄事呢,朕豈不是還是閉目塞聽。來,朕給你們擴編一下。

  這一擴,就擴成了一千多人。保證密折權覆蓋全國範圍,各省州甚至個別縣級官員都擁有『秘密舉報不法事』的密折資格。

  三月前,皇上一公布『密折擴編制度』,朝臣們都是當場被震驚了:一千多人可以上密折,皇上您不怕累出毛病來啊。

  故而皇上剛宣布這項政策的時候,他們都覺得不可能一直實行下去,等皇上批不動了,自然也就取消了。

  尤其是剛擴編的那幾天,剛獲得密折殊榮的京官們都很興奮,紛紛搜腸刮肚尋了點兒事兒遞上密折體驗了一把。於是三天內,皇上就收到了三百多封密折。

  大臣們想想這工作量都發毛,均在心裡道:皇上該消停了吧。

  然而他們哪裡知道皇上是經過怎樣的肝帝的一生,三百密折對他來說就像開胃菜一樣。他甚至揮揮手,又增加了二百個密折編制名額。

  朝臣們自此心悅誠服。

  還有啥說的,皇帝是勞模,大家消滅偷懶幻想,挽起袖子來使勁干活吧。

  而今日,皇上養心殿裡堆積如山的密折,並不是他肝不動了,而是他特意將有關『各地欠朝廷錢糧』的相關密折留了出來。終於等到了今日,各省密折俱全,他就做了計劃,准備今晚一總看完,算算總賬——看看到底有哪些地方哪些膽大包天的官員,至今還敢欠他的錢糧拖延不還!

  他故意晾了幾個月沒處置此事,正好放放長線釣釣魚。

  如今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正因今晚有項大工程,皇上才在晚膳後,先出來散了散心,順腿走到了姜恆這裡來,算是活動下龍筋。

  等回去往龍椅上一坐,就要專心致志熬夜,努力給國庫創收了!

  誰料今日信貴人真是格外可人,皇上有那麼一瞬間,真有些想留下來。

  不過到底是當今皇帝,工作的熱情和毅力,永遠是排在首位的,美人固然好,但在國庫創收面前,還是要退好幾程的。

  他站起身來:「朕先回去了。」手裡捏著姜恆的茶單,也不交給蘇培盛,仍舊自個兒拿著。

  姜恆自打確認了皇帝是誰,就知道這位有嚴苛的時間作息,自然不做挽留之事,連忙應了一聲,起身相送。

  皇上卻忽然上前一步,空著的右手忽然一攬一扯,將人帶到身前來,低聲笑道:「怎麼不做石榴茶呢,朕喜歡石榴的味兒。」

  聽裡頭皇上要起駕的蘇培盛,剛邁進來半個腳尖,一打眼看見這麼個狀況,又立馬退了出去。

  我瞎了,我什麼也看不到。

  姜恆現在簡直是怕了石榴兩個字,只輕聲道:「石榴……與茶不配。」

  皇上搖頭:「朕覺得很配。你只管做,下回朕要來喝的。」

  今兒實在是有事兒,等下回來,就可以留下了。

  說來,皇上想起自己還只召她去過養心殿,從未留宿過永和宮。想來在她自己宮裡,她會更自在些吧。

  周答應捏著手裡的帕子。

  她從家裡帶的箱籠中有一匣子帕子,每一條都用油紙包裹起來,以防受潮失了顏色。

  漢軍旗裡不是沒有位高權重的人家,比如年氏一族,但周家明顯不是。

  周答應的父親只是從七品的太僕寺馬廠協領,家裡雖是不愁吃飯,但絕算不上富貴人家。

  阿瑪的俸祿都會被額娘小心計算,除了一家子的嚼用外,大頭其實是用來供兩個兄弟讀書。這年頭,讀書實在是貴的很。

  但她打小生的容貌秀麗,父母不免道:說不得將來女兒是家裡最有福氣的人呢。

  畢竟是個旗人,就要走大選這一步。

  而果真中選後,周答應立刻成為了全家甚至全族的希望和榮耀。甚至連不同姓的舅家,遠房親戚家,都立刻上門送東西,想著這將來若出個娘娘,可就是一家子的榮華富貴了。

  而周答應入宮的箱籠,也是家裡細細打算過的。

  其中這一盒帕子就是特意帶進來的。據送來的舅家說,這帕子是他們找江南極好的繡娘描花刺繡所得,跟京中流行的不大一樣。上頭的花也並不是真實存在的花,而是那繡娘自己琢磨的花樣。

  家人就教周答應侍奉聖駕的時候拿著這帕子,說不得就能引起萬歲爺的一瞥。

  那就有個話題了不是。

  而且周答應本身的繡工就很好,若是從這上頭叫萬歲爺看在眼裡,以後替皇上做些針線,說不得就叫皇上記住了。

  周答應進宮時還有激動,但最開始一個月呆在儲秀宮學規矩,就把她學的毫無信心了。這宮裡什麼都要按位份來,一樣的位份還要論恩寵,論資排輩,論家世:在這宮裡,甭管從哪兒論,她都是最底層。

  尤其是被分到這永和宮來,馬佳氏的當著面就指出『這永和宮是給信貴人的,她就是個添頭。』讓周答應立刻破防,覺得很丟人,以至於沒忍住當著眾人哭著跑走了,更丟了一重臉。

  現在想想,她還很怨恨。

  怨恨馬佳氏嘴上不積德,卻更怨恨信貴人把她比成了添頭。就像當時新人剛分了宮室的第一夜。這永和宮裡唯二的新人,當然都在預備著被翻牌子,但她這邊兩個宮女兩個太監,明顯就是意興闌珊,跟信貴人處宮人緊張的氛圍截然不同。

  可見連她自己的宮女都覺得,翻牌子絕對翻不到她身上。

  周答應當時的心情,就如同面臨開大獎一樣:明明知道開到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還是忍不住期盼,說不定奇跡就降臨了呢?

  如果皇上翻的第一個新人是她,那此後再也沒有人看不起她了!

  哪怕……哪怕不是她,她也祈禱著不是信貴人!讓信貴人也丟一回臉才好。

  姜恆出來送皇上的時候,周答應也已經站在了廊下。

  她顯然是打扮了一番,見玉竹簾子動了皇上出來,就忙屈膝道:「臣妾見過皇上。」聲音婉轉,小臉兒半垂,像一朵嬌羞的水蓮花。

  周答應還未被翻過牌子。

  雖然這幾月,旁的新人也沒被翻牌子。但周答應自覺比旁人更難堪些——因她跟信貴人住在一宮,有信貴人對比著,她總覺得人人都在笑話她。

  且說後宮裡單人單宮是少數情況,多是幾個妃嬪同住一宮,就形成了不成文的潛規則。

  宮裡侍寢,一般都是皇上翻牌子後,妃嬪去養心殿報道,但也有些時候,是皇上到後宮來散心。

  皇上是來瞧誰的,其余人就避開。這不但是一種禮節,更是一種共同維護和平不要撕破臉的表現。

  大家共識,誰都不要做破壞規則的那一個。皇上來看我,你不打擾,下回皇上去看你,我自然在屋裡不出聲就當這邊沒有人。

  但總有對規則認識不清,想鑽空子的,或是實在不甘,寧願冒著得罪人的風險爭一爭的。

  比如周答應。

  她身邊還有一個總是攛掇她的宮女:「小主論容貌也是宮裡上等兒的,只可惜跟信貴人分在一個宮裡,只看她阿瑪的官職,宮裡人人都要高看她一眼,可憐了小主的人才。」

  「其實皇上只是未見到答應,見到一定會喜歡的。」

  「若這會子小主不爭一爭,待過一兩年信貴人封了嬪,名正言順管著這永和宮,搬到正殿去住,只怕小主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她肯定要將皇上攔在前頭,只怕皇上再也不會踏足這永和宮後院了。」那宮女湊在她耳邊說話,聲音裡帶著熱乎乎的水氣,讓周答應從耳朵癢到心裡頭。

  「如今大家都是一樣的新人,小主跑出去跟皇上請個安,信貴人能怎麼著?若她真的對小主使臉色甚至使絆子,那小主大可以請別的娘娘做主。信貴人如今得寵,看她不順眼的娘娘還少嗎?」

  到後來,周答應幾乎分不清,是宮女在她耳邊絮絮說話,還是她自己的心聲催動著她換了最好的衣裳出去給皇上請安。

  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龍顏。

  之前皇上來看信貴人的幾回,她都是坐在窗子後面,模糊看著皇上的身影與院中叢立的太監們。

  心裡向各路神佛乞求,祈禱皇上想起旁邊還住著一位嬪妃,過來看望她然後一見鐘情。

  但祈禱落空幾次後,她就決定靠自己走出去了。

  宮中嬪妃都說皇上極英俊,周答應今日乍著膽子出來一見果然如此,她越發臉紅心跳,覺得自個兒出來沒錯。

  皇上其實在放開姜恆的那一刻,為了凝神靜氣,就已經把旖旎心緒摒棄,開始想正經朝政了。

  說來財政一直是他的心頭大患。

  各地的欠的稅收錢糧是國庫的大窟窿,然而他在這忙著堵窟窿,還有人忙著撬大這個窟窿好摟錢——各部支領銀錢,都是自己報自己審核,若是跟戶部關系好的,支銀子就方便,其中有多少錢被刮了進官員的腰包,可想而知。

  皇上邊往外走邊想:朕前世設立的會考府,也該提上日程了。

  皇上想的是追討國庫錢銀的頭等要事,邊走邊陷入了頭腦風暴,對廊下多站了個女子就根本沒在意,只以為是永和宮的宮女。直到這女子出聲請安自稱臣妾,他才站住。

  皇上的思緒從朝政中被打斷,定睛看了屈膝的周答應三秒,然後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蘇培盛跟在後頭:哎喲,這周答應出來的可真不是時候,今兒皇上明顯是想留在信貴人處都沒有閑暇的,你這會子跑出來,豈不是礙眼嗎?

  誰料皇上坐在輦上,第一句話就問蘇培盛道:「這永和宮,不是她一個人住?」

  蘇培盛嘴角微抽:合著皇後娘娘送到萬歲爺跟前的新人入住各宮的名單,萬歲爺您根本就沒看啊。

  若是看了,依著皇上的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必不會有此一問。

  蘇公公想事兒從不耽誤回話,嘴上忙道:「回萬歲爺,皇後娘娘安排的宮室,信貴人與周答應同住永和宮。這一回入宮的新人,沒有獨居一宮的……」蘇培盛向來是能做好人說好話的時候,從來不吝嗇。

  這會子也就順勢替皇後解釋一句:她安排的很公平,新人要不跟著主位,要不就兩三人一組住在一宮。所以信貴人這永和宮有同住的答應,並不是皇後辦錯了事兒或是有意為難信貴人。

  皇上在輦上略閉目養神,一閉眼,眼前卻出現姜恆坐在晚霞下的樣子。

  想到方才自己在院中與她說話,伸手撫頭發,談論沐膏等事兒,或許都有一個人在窗後邊縫裡盯著看,皇上就不快地發出了一聲『嘖』。

  把蘇培盛剩下的話都嚇回去了。

  而永和宮裡,周答應也跟驚弓之鳥一樣逃竄回屋。

  且說皇上跟信貴人在院子裡說話的時候她並沒顧上看,她忙著打扮呢。她知信貴人愛穿各種鮮嫩色的衣裳,或是霞紫或是葉心青或是嫩鵝黃。周答應就特意選了有些素淨的月白色,這種柔和的淡藍色,朦朧朧的顯得女子楚楚可憐,比起信貴人一眼可見的美,周答應覺得自己這種更有層層遞減的感覺。

  正配她秀美纖細的眉眼。她是立志要讓皇上一見難忘,覺得她與眾不同的。

  可皇上方才倒是定睛正眼看她了,然而看過後,卻一言不發拂袖而去。她蹲身保持請安的動作,直到皇上的身影消失才敢起身,覺得夏日的熱風吹到臉上卻跟冰冷的大耳光一樣啪啪的。

  她腦子木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皇上是走了,但有人沒走,還跟她住鄰居呢!

  周答應有些害怕地抬頭看了信貴人一眼,正好看到信貴人站在前檐下,對她點頭而笑,笑容還分外燦爛,嚇得周答應立刻轉頭回了屋裡,坐下後覺得自己手還是麻的。

  「小主……」方才跟她出去的宮女,小心走上來要安慰她:「皇上想必是有要事……」

  周答應一口氣往上撞,抬手給了她一個耳光:「都是你攛掇我,若是信貴人記恨我,要折騰我,我也放不過你去。」

  宮女捂著臉想往外退,周答應又喝住:「跑什麼?難道我是鬼?」

  宮女心道你比鬼還嚇人呢,鬼還講個道理,你這是贏了算自個兒的,輸了就算我的啊!

  「去牆根兒那頂個瓶兒跪著,若是砸了瓶,我就把你送去慎刑司發落。」

  周答應是不敢讓宮女去外頭跪著的,生恐信貴人那邊看到了借機發難,責她對宮女動私刑。於是只讓這宮女在自己屋裡跪著。想著這宮裡的規矩真煩,若是在家裡,就好打兩下丫鬟出氣,偏在宮裡,宮妃不能親自動手,只罰跪真是不解氣。

  「貴人,周答應她也太……」秋雪秋霜進來,臉上都是一般的憤憤不平。

  宮妃之間當然會各出百寶來爭寵,但爭也分個上中下流,這種堵在人家門口截皇上的,是破壞了宮裡的潛規則,是最下乘的法子。

  姜恆擺手,對兩人笑道:「她就是這樣。」

  秋雪秋霜面面相覷:貴人怎麼看起來心情很好似的。

  姜恆是心情不錯,如今這劇情早就擰成個麻花似的,從皇帝起人事全非,像周答應這種堅持走書裡人設和劇情的,簡直是一股清流啊。

  說來也是緣分。

  《信妃錄》裡女主雖沒有被分到永和宮,但跟她同住一宮的還是這周答應,這位身上也帶著不少劇情點。

  總結下這位周答應的為人就是:你若是比她強,她就要嫉妒你順便還要盡量來蹭一蹭你的好處;你若是比她弱,她就會奚落你,順便盡力踩你一腳墊墊腳。

  所以從頭到尾,哪怕同住一宮,姜恆從來沒有跟她打交道的意思。而周答應因為自己心裡發虛,也就暫時沒往姜恆跟前湊。

  今日她來這麼一出,姜恆一點兒也不意外。

  秋雪還以為貴人太心善和氣,拿這事兒不當事,這思想在後宮裡可要不得啊,忙苦口婆心勸道:「貴人,從您第一日搬進來,這周答應就勤等著看您的笑話,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直接跑來咱們門口攔皇上。貴人若是不給她點顏色看看,她必要以為您好欺負。」

  秋霜嘟囔道:「要是這永和宮只有貴人自個兒就好了,奴婢們做什麼,也不用避著人。」

  兩人雖然不明白知識產權這個名詞,但總覺得自家主子研究出的茶,不能叫人學了去,於是晾曬枸櫞,或者去大膳房取粉凍的時候,都很是留心避著人。

  但周答應那邊總是派人過來探頭探腦。

  她們曬枸櫞干原先在院子裡,後來發現周答應的宮人居然來偷了兩片,被抓住了也抵死不認。同住一宮,姜恆並非主位,又不能搜周答應宮女的身,秋雪也只好罷了。但給她氣的,趕著另開了東廂房一間空屋子,再不晾曬直接陰干去了。

  這種干什麼事兒都有人盯著的感覺真差勁。

  「很快就只有咱們了。」姜恆笑眯眯。

  秋雪秋霜一呆:「貴人您說什麼?」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姜恆拿起一只新筆,在火上燎了尖兒,筆杆子指了指西邊周答應的方向:「原本吧,還能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她自己做了虧心事,當然看我就像看鬼一樣,怕我去叫門。」

  志怪小說裡,當一家子做了孽招了冤鬼,怕鬼敲門會怎麼做?他們自知不敵鬼怪的情況下,會趕快求助於外力,找個鐘馗道士之類的來收鬼。

  姜恆知道,周答應現在就是這樣的心理。

  她自認已經得罪了自己,而且以己度人,覺得姜恆絕不會原諒她,那周答應多半會在這種恐慌下去外頭尋個強援,先下手為強,想把姜恆這個『要敲門的鬼』給收了。

  姜恆還真不怕她動,她怕周答應不動。人慌了神,亂動起來才會犯錯。

  姜恆現在住的相當於聯排別墅,出出入入隔壁鄰居都看得見,有些不方便。

  她特別想住獨棟別墅,小門一關清清爽爽。

  然而周答應要是一直沒大動作,只貓在屋裡天天從門縫裡看她,姜恆還真沒什麼辦法把她弄出永和宮。甭管皇上的性子,還是皇後的脾氣,都不會允許有妃嬪恃寵將其余無辜妃嬪攆出去。

  除非,周答應自己犯錯。

  這不,周答應兢兢業業就來走劇情了嗎?

  姜恆今日看到她打扮停當站在廊下攔皇上的時候,當真是一陣期待達成的喜悅:你來啦,你終於來啦!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所以姜恆對著周答應的笑容,那是相當真心實意的笑:謝謝你,勇敢的邁出了這一步!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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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樹種在西邊

  秋雪隱隱有點明白姜恆的意思,只不由擔心:「要是周答應狗急跳牆,想些鬼祟法子害主子怎麼辦?」

  姜恆就讓兩人這段時間把永和宮的物件看牢了:「別多了什麼,別少了什麼。」

  又邊磨墨邊道:「只有千年做賊的,也沒有千年防賊的。未免周答應瞻前顧後不敢動,你們近來也好給西邊兒送點言語暗示:只道我心裡對周答應攔皇上很不痛快,想要回敬她也行。」

  只是還沒等到秋雪秋霜等人對西側屋橫眉冷對,施加心理壓力,皇上的神助攻就到了。

  次日晌午,姜恆就收到了來自養心殿賞的臨潼石榴一筐。

  還是蘇培盛親自帶著人來的。

  姜恆:嗯,老板的項目追到了家門口,不干不行了。

  石榴果茶正式提上議程。

  姜恆准備忘掉腦中相關的旖旎畫面,專心思考幾種之前喝過的美味石榴飲料。

  順便跟蘇培盛這位帝國第一秘書寒暄一二:「不過是送石榴的小事兒,怎麼蘇諳達還親自來了?」

  蘇培盛笑道:「也不光是送石榴,奴才還帶了花匠來看看泥土,提前挖個樹坑好移樹過來。」

  姜恆忽然有一點很不祥的預感,不會是……

  果然蘇培盛笑得更和氣了:「萬歲爺金口道貴人最喜歡石榴,石榴樹又是多子的好兆頭,特命恆春圃的花匠移栽一株石榴樹過來。」

  姜恆:……石榴梗過不去了是吧。

  蘇培盛這回照樣把信貴人略有異樣的神色看在眼底,但他全當看不見:萬歲爺跟信貴人顯然有自己的石榴秘密,他全當不知道就行。

  他一個眼神,身後跟著兩個恆春圃太監就上前行禮。

  蘇培盛笑吟吟道:「萬歲爺還吩咐了,不能選老樹,說樹老了易成精,信貴人是新入紫禁城的,只怕老樹種在院子裡吸走地氣,對貴人不利。」

  姜恆笑著給皇上的封建迷信捧場:「萬歲爺見識萬裡。」不對,皇上的封建迷信怎麼叫封建迷信呢,這叫上感於天!

  姜恆環視了下院子選址,對花匠道:「東北角上這塊怎麼樣。」

  姜恆下意識選了東邊的土地,在她看來,周答應沒搬出去之前,這永和宮的後殿就只有三分之二是她的,西邊仍舊屬於周答應。

  蘇培盛聽她這麼說倒是唏噓:這信貴人是個厚道人啊。昨兒周答應來截她的胡,皇上今日就特賜石榴樹,明顯是給她撐腰嘛。她借著這個機會,就算把樹種到周答應屋門口,也不會有人敢多話的。花匠也只會奉承,對對對,滿宮裡只有那塊地適合種石榴樹。

  這麼好的機會,信貴人卻都不報復。

  這是蘇培盛不知道,眼前溫和甜美的信貴人,已然做了工作計劃,策劃了怎麼在近期讓周答應自掘墳墓,然後把她掘出去。

  蘇公公也有走眼的時候,還只當姜恆人如其面,是個軟乎乎的甜姑娘。

  蘇公公內心還在感慨:果然老天疼憨人啊。信貴人自己想不到敲打周答應,皇上都替她想到了。

  他上前一步,對姜恆道:「貴人,東北角固然好,可奴才領差事時,萬歲爺吩咐了,您素日看書寫字的廂房就在東邊,樹種在東邊會擋您的光。」他往西邊一指:「皇上說種在西邊窗前就行。」

  姜恆都是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看來不光她嫌周答應門縫窺人煩,被當成胡截的皇上更煩。

  這可是天下都要隨著他心意的皇上,而且是個不折不扣工作狂。姜恆其實微有感覺,昨兒皇上似乎是想留下的,但還是帶著大毅力起身走了,可見為了工作一切皆可拋。

  姜恆很理解那種手裡還有個大項目沒完成,就不能徹底放松了出去吃喝玩樂的心思。

  而周答應居然還想來安排安排皇上,指望自己讓皇上放下工作,對她一見傾心。

  只能說周答應的打算,是算錯了領導。

  這不,領導煩了,要在你窗口栽樹。

  姜恆對蘇培盛點頭:「好啊,都聽皇上的。」

  蘇培盛很忙,不會在這裡看匠人挖坑,很快就告退了。

  姜恆對兩位花匠道了聲辛苦,給過賞銀,又讓小陸子給他們准備涼茶,就進屋去了——因兩個花匠非常戰戰兢兢只是滿口謝恩,她在外面顯然耽誤人家干活的進度。

  她進門,秋雪也跟著進來,臉上表情非常像是『望子成龍,子也終於成龍考上重點』的老母親一樣,眼睛都放光了:「貴人!皇上真是心裡有您,昨兒周答應出來攔聖駕,也是不把您放在眼裡,這不今兒皇上就給她窗前種一株石榴樹!」

  姜恆搖扇子:「不至於是為我,皇上只是厭煩這種沒有規矩的行為。」

  估計以皇上的性格,最煩人在他跟前弄手腕,何況周答應這種非常直白的想要邀寵截胡手段。

  秋雪卻在一旁替姜恆加油打氣:「主子就是太看輕了自己些。」

  姜恆止住秋雪的『雞娃』行為,對她道:「花匠在院裡打土動工,西側間肯定已經察覺了,你去加把火添點柴吧。」

  秋雪「噯」了一聲:「主子您就放心吧,我保管周答應聽了跟坐炭爐似的,想趕緊離了咱們。」

  人大約都有逆反心理,當你想趕一個人走,對方可能偏要留在這裡當釘子戶給你礙眼,但當你做出想強留下她攻擊的姿態,對方就會發揮主觀能動性,拼命往外逃跑。

  周答應在屋裡發抖。

  其實她這屋裡到了夏天,西曬蒸熱的很,可擱不住她心裡發寒。

  她這狀態也影響了身邊的宮女,當然,還有昨日她那一巴掌,以及命宮人頂瓶跪了大半夜的罰處,嚇得身邊兩個宮女頗有風聲鶴唳之感,生恐哪裡惹了主子,再挨一頓削。

  她嚇著了宮女,宮女臉上惶恐畏懼的表情又反過來讓她更擔憂自己處境,可以說西側間形成了完美恐懼閉環,簡直像是個鬼屋。

  「小主……」

  「有話就說!這樣嘴裡塞了馬嚼子似的樣兒給誰看!」周答應見到宮女小心翼翼期期艾艾開口就說不出的心慌,忍不住怒斥起來。

  「小主,門外花匠們在勘地畫土,准備移樹。」被敲打過的宮女語速飛快。

  「移樹?什麼樹?咱們這屋子窄小,白天光線本就暗,怎麼還移樹過來?」周答應眉頭皺著。

  宮女站的離她挺遠,努力想組織語言,能夠不激怒這位主子。然而很快她就發現,不用自己組織語言了。

  窗外響起了信貴人的宮女秋雪跟花匠說話的聲音:「要先培些好土,才好移栽是吧?有勞公公們了。哎,這可是皇上特意讓移栽給我們貴人的石榴樹,兩位忙完了坐下喝口茶,也將怎麼養樹告訴我們學著些,日後好照料這棵御賜之樹。」

  周答應的宮女又後退了一步,因為答應的臉色也太難看了啊。

  這回周答應的發抖除了害怕還有氣惱,咬牙小聲道:「既然是皇上賞給信貴人的,種在我窗子根兒下算什麼事!」

  這還沒完,等花匠們劃定了移栽的區域又培了土離開後,秋雪又帶著秋霜等人一起來圍觀這個坑:「萬歲爺吩咐的,蘇公公親自帶來的人挖的坑就是好看啊,看看這土,多新鮮啊!」

  秋霜跟著笑道:「等移了石榴樹來就更好了,咱們主子喜歡清淨,不喜歡被有的人啊——天天窗縫門縫的盯著瞅著,可見皇上英明再是不錯的。」

  周答應覺得自己血壓都高了:這永和宮是住不得了!

  周答應心裡惶惶:環顧後宮,能壓住信貴人的,又有這個心思的,大概只有年貴妃了。

  皇後娘娘只管規矩體統,其余幾位嬪妃眼睛裡則是只有兒子,對聖寵不甚在意:原本嘛,年貴妃出現的五年來,她們就沒有聖寵了,那如今換誰得寵都跟她們無甚關系。

  周答應經過一個通宵的思來想去下定決心,還是得投靠年貴妃。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了問題:也得投靠的上,不,起碼得跟貴妃搭得上話啊。

  首先永和宮跟翊坤宮分在東西兩宮,周答應沒有在宮道上跟貴妃碰面的機會。而炎炎夏日,妃嬪們都愛容顏,也沒人出去逛花園子,直接別想什麼『偶遇』。

  至於請安的時候趁機湊上去說話,看似靠譜實則也很難執行。

  皇後的承乾宮正殿空間有限,答應們是排著班輪換著,每幾日才需要進殿一次給皇後請安的。其余人在門外行個禮就散了,並非每天都有進屋面見皇後的眾妃嬪的資格。

  尤其是夏天,答應們輪班次數都少了,因人多了脂粉香料味太重,皇後聞不慣,每天就排三個答應去站站崗。

  這簡直就是貴妃和周答應之間的銀河。

  好容易後日是周答應能去承乾宮的日子,可請安過程中,哪有她跟年貴妃搭話的余地?她站在門邊上,跟貴妃離著一間正殿的遙遠距離呢。

  及至妃嬪們告退的時候,也是按著位份,貴妃頭一個出門,且貴妃還有轎子可坐,等排到周答應離開承乾宮大門的時候,貴妃都走到東六宮了,周答應現長出一對翅膀都攆不上。

  周答應真是著急:花匠們又來培土了,還灌了些味道有些奇怪的花料在自己窗前,這日子真是一天也不想過了。

  可偏就跟貴妃搭不上話啊!

  周答應著急,姜恆也替她著急。從周答應去請安的時候,目光一直追隨著貴妃跟『追光者』似的,姜恆就知道了周答應要抱的大腿目標。

  然後看著她望著年貴妃求而不得的眼神,特別像因為家境原因被阻攔的窮書生跟大小姐。

  姜恆在心裡為她鼓勁:周答應,請你勇敢追愛吧,不要畏懼階級的差距。

  「皇上設了會考府後,依舊讓怡親王領事。連宮裡太監們都知道皇上最信重的還是怡親王。」秋雪邊在旁邊做針線,邊跟姜恆嘮嗑。

  她是尚衣監出來的人,宮裡各處人頭熟,針線和消息一樣靈。

  其實作為宮女,她根本不知道啥叫會考府,都是聽別的宮人太監說的。但作為『雞媽媽』型宮女的秋雪,覺得別的宮妃能知道的事兒,自家主子也要知道才行。所以甭管在外頭聽說了什麼消息,理不理解的都先記下來,回來如實告訴自家貴人。

  後宮跟官場並非不相干。

  起碼前朝有事兒讓皇上生氣,後宮人喘氣都得小點聲。

  而姜恆也很願意聽這些事兒。

  她對大清朝的歷史大事知道的多,有時候秋雪等人只是閑嘮嗑,說出來的前朝事,就足夠讓她推斷出,現在朝廷又處於一個什麼階段了,最近會不會有大事發生。

  「會考府啊。」姜恆倒是知道這個機構。這是雍正帝獨創的機構,放到現代,就是審計局,算是非常天才的帝王創舉。

  在管理財政民生這方面,雍正帝真是宗師級人物,不但通曉朝野上下各種潛規則,還會自創機構。就像是武俠小說裡的武學宗師,不光能將現有的武林秘籍學會,最後還能融會貫通出自己的一套絕學傳世。

  「那皇上近來心情應該不錯。」姜恆想想,以雍正帝的性格,創立了審計辦,更方便的追賬審賬,誰都不能從他國庫平白挖錢,肯定是件快事。

  秋雪聽主子這麼說,反而停了針線,有些迷惑道:「但聽小陸子聽灑掃太監們說,每天都有大臣們在養心殿門口跪著請罰。」

  「萬歲爺要是心情好,應該不罰大臣們了吧。」秋雪又想起一事,坐的更近些悄悄道:「奴婢聽尚衣監的一位姑姑聽她干兒子說,這兩日連廉親王都受了皇上責罵,聽說頂著大太陽在養心殿外頭跪著呢。」

  姜恆擱筆翻頁,取鎮紙壓住,繼續提筆抄書:唉,人都說無愁不成父子,到了雍正帝這兒,真是無愁不成兄弟……等等,姜恆忽然想起,雍正帝跟自己兒子好像關系也不好,弘時就被他親自開除出了兒子名額。

  在人緣上頭,雍正帝似乎有點天煞孤星的命格了。

  正想著,外頭秋霜閃身進來:「主子主子,周答應出門了,奴婢請長街上小太監幫著看了看,說她直往東六宮去啦。」語氣歡快像是過大年。

  姜恆精神一振。

  「皇兄,讓廉親王起來吧。」

  皇上抬頭蹙眉:「十三弟,連你也覺得朕對老八太嚴苛了?」

  怡親王連忙搖頭否認:「臣弟不是為了廉親王,是為了皇兄您。」十三爺特意把稱呼親疏咬的清楚,再像皇上陳述自己的觀點:「廉親王有錯當罰,但他昨日已在養心殿前跪了三個時辰,今日再來跪著,朝臣們來來往往看著……而且外頭都知道,廉親王最近身體抱恙……」

  皇上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裝腔作勢!」

  雍正帝是真的氣著了:他都經歷過生死的人了,但還是叫老八氣的頭暈腦脹的。

  這世上有的人,偏生就是這麼能惹人生氣。

  廉親王是個能力很強的人,這點朝野公認,連皇上都是肯定的。但自打皇上登基以來,廉親王就屢屢犯錯,犯的還都是恰好的錯——既不會大到傷筋動骨,又不會小到讓人忽視。

  皇上當著朝臣一問責,或者說皇上還沒有責怪,只是問詢,廉親王就先跪了,低眉順眼:「臣弟有罪,萬死難辭。」然後異常瑟縮畏懼,叩首請罪。

  說來王爺們都是人中龍鳳一樣的人物,在《信妃錄》裡更是如此。廉親王的容貌也沒說的,生的非常斯文俊秀,觀之異常可親——不然以他的出身,也不會從青少年起就有朝臣不斷向他靠攏。

  故而每回他這樣低頭順從,過於謙卑的認錯,落在朝臣們眼裡,心裡都不由感慨:唉,廉親王真是可憐,皇上又在為一點小事苛責他了。

  哪怕皇上還什麼都沒說,但皇上那種冰冷無邊的煉獄氣勢,對照下頭廉親王慘白俊秀又可親柔和的臉,那真是比皇上言語直接罵他還要鐵證如山。

  皇上自有情報來源,很快風聞,朝野上下對廉親王都很是同情,覺得自己對待手足不寬不仁。

  要是讓姜恆來形容皇上的心情,那就是大女主遇上綠茶女的憋屈。

  皇上是那種堅韌如松的大女主,凡事靠自己,咬定青山不放松咬碎牙齒自己吞,就算難受的不行也要背著所有人才肯暗夜中吐一口血的獨立女主;但廉親王就是那種外表柔弱可親,明明自個兒犯了錯,但只要他搶先過分指責自己,旁人就會生出同情的綠茶女配。

  朝臣們就是分不清綠茶的蠢直男們。

  昨兒廉親王又犯了一錯,將秋收時皇帝祭天的典儀寫少了兩項流程,要不是皇上看了一遍,差點就拿去禮部照辦了,只怕禮部還會以為皇上主動簡約。

  皇上自然火了,在朝上把折子扔給廉親王:「你從十四歲大婚開始辦差,內務府待過十年,禮部待過五年,這樣的事兒也會辦錯,可見存心不敬!」

  廉親王一句不辯,近日愈發清減消瘦的臉兒變得煞白,立刻跪了:「臣有罪,臣該死。但臣再不敢對主子爺不敬,請萬歲爺恕臣疏忽之罪!」說的急了還似乎嗆到了氣兒,連連咳喘起來,憋得臉又通紅。

  旁邊老九老十立馬也跟著跪了求情,一個瞪眼睛:「皇上,八哥這些日子身體不好,精神不濟難免出錯,請皇上恕罪。」

  一個陰陽怪氣跟著求情「皇上若再罰,臣弟願替。」

  給雍正帝氣的,真是時隔一世,老八他們還是這麼討厭!

  老九老十要替,他偏不讓,朝臣們說他對廉親王苛責,他也不准備妄擔虛名,朕就苛刻了怎麼著吧,你願意裝這個恭敬樣,一副逆來順受認罰的樣兒,就恭敬去養心殿門口跪著去吧!

  而且這一跪,皇上就要求廉親王持之以恆,連跪三天,每到太陽落山才讓他回去。

  眼見皇上犯了拗,張廷玉等人面面相覷心道不好:皇帝罰臣子,有罪當罰,但這樣連著幾天不算完的,傳出去可不好聽啊。

  他們不敢勸,依舊推出了萬能的怡親王。

  十三爺不能不來勸,他心裡明鏡似的,也知道八哥是在故意氣人,也知道四哥是跟他擰上了,豁出去名聲不要,也要廉親王結結實實受一場罪,治治他的綠茶毛病。

  可……他看不下去皇上拿自己名聲去拗。

  在怡親王眼裡,皇上是最好的皇上,也是最好的兄長。他可看不下去有人傳皇上苛待手足。

  於是怡親王火速救場中。

  其實在這兒之前,隆科多也來勸過皇上。

  皇上只冷聲道:「難道朝臣只看到朕罰他,沒看到他犯的錯嗎?」隆科多此時自以為是皇上的好舅舅,就直言不諱道:「這朝上大概也只有臣敢這麼說了,好多人都私下裡道,廉親王之所以犯錯,是因為皇上動輒挑剔他,將他嚇成這樣的。」

  皇上:……

  隆科多仍在絮絮:「以臣看啊,皇上素日待八王是嚴了些個,其實八王是個老實謙和人兒,皇上和煦些,他就不至於天天怕的魂不附體,動輒做錯事兒啦。」

  再次領略了綠茶功力的皇上,當真險些一口血吐在隆科多臉上。

  於是今日十三爺來勸,皇上就惱得很:「這是什麼道理?犯錯的人成了個好的,朕這受害的倒成了暴君——若朕一個疏忽沒看出禮儀錯漏來,他們保管又在背後嬉笑嘲諷!」

  十三苦笑:是這樣沒錯,但這世界上就有這麼多道理說不通的事兒啊。皇上得了皇位,在旁人眼裡就是至高的既得利益者,不會有人同情他,看到他的煩難委屈。

  經過十三爺苦苦勸說,皇上終於松了口「叫他給朕滾!」

  怡親王很松了口氣,連忙來到殿外,親自出來伸手去扶廉親王:「八哥,皇兄消氣了,您回去歇歇吧。」

  廉親王嘴唇蒼白到有些透明,像是冰雕的人一般,又因頂著大太陽,兩頰帶著病態的紅暈,顯得確實分外可憐。他聞言卻不肯起來,抬眼望著怡親王:「你的好意八哥領了,皇上若肯開恩恕過,必會賜下金口玉言的。沒有聖旨,臣不敢自起。」

  十三爺險些給他跪了:咋的,這還非要等一個金口玉言。

  他恨不得把廉親王架走,但又怕他強行動手,廉親王給他表演一個當場跪到病發,在養心殿門口倒地不起,於是只好苦口婆心:「難道弟弟還敢假傳聖旨不成?皇上當真消氣免了你的跪。」

  廉親王眨眨眼:「真的嗎?我不信。」

  怡親王體會了一把皇上想吐血的感覺:八哥太會調動人的情緒了,他想讓人喜歡他很容易,想讓人恨他那就更容易了。

  好說歹說的,廉親王終於順著怡親王的力道起身了。十三爺又立刻做主,叫了一頂小轎,將他『柔弱』的八哥塞了進去。可不能讓他這幅剛跪過的憔悴蹣跚形容在皇城裡溜達,要知道臣子們從前門出去,還要經過登聞院、千步廊和六部等許多前朝地方。

  十三爺給了蘇培盛一個眼神,蘇培盛立刻表示收到:會讓小太監抬著八爺從最隱蔽的路走,直到給他抬出宮去。

  八爺當然明白,他掀開轎子的簾子,看著怡親王笑道:「十三,你真是皇上的好弟弟。」

  十三爺對他燦爛一笑:「八哥過獎了,咱們都是做弟弟的,卻也都是做臣子的。皇阿瑪教過忠君,我一日不敢忘。」

  八爺聞言,也不與他繼續打言語機鋒,而是笑容帶上幾分虛弱,揉著自己的額頭:「我覺得有些中暑似的……」

  十三立刻擺手:「快快,送廉親王出宮。」快送這位大神走吧,這種高段位病人他也招架不住啊。


第32章 有用的人

  十三爺這頭弄走了廉親王,轉頭還得去勸皇上消氣,不要大熱天的氣壞了自己。

  進門後怡親王用數據跟皇上說話:今年年底各地能追繳回的錢糧就有大幾百萬兩;會考府也已經駁回了幾樁有漏洞的財政計劃,初步運行已見成效;觀保和十四在治河上做的不錯,今夏黃河泛濫的少了些——總之拿出各種好消息來讓皇上暫時不去想廉親王。

  果然皇上的眉頭被漸漸順平。

  是啊,比起前世他接手的時候,這朝廷上的境況是好多了。

  皇阿瑪是個好皇帝,年輕時就擒鰲拜平三藩,但再好的皇帝,當了幾十年後大約也累了。最後的十年,真是有些噩夢。

  皇上還記得,自己一邊命人籌備喪儀一邊接收國庫庫銀數目的心情。

  看到偌大的國庫存留下來的所有銀子只有幾百萬兩銀子的時候,他當真升起過一陣不孝的想法:要不皇阿瑪的喪儀就簡單辦辦吧,每天這些排場都是流水樣的花錢。

  當然後來理智制止了他。

  於是剛出了先帝二十七天,他一個新皇帝就開始明發聖旨,嚴刑稽查錢糧虧空,跟臣子們討債。其中的憤怒不足為外人說也。

  到了這裡,情況遠沒有前世惡化,可雍正帝討債的心倒是沒變過。

  吃了朕的一定給朕吐出來,還得連本帶利吐出來。

  怡親王見皇上氣平定了些,就試探問道:「皇兄,八月有中秋佳節,這之前自然是出不去。等過了中秋,要不要去木蘭圍場散散心?若要帶著八旗圍獵,臣弟好去早做安排。圍場那邊也荒了三四年了。」

  自從康熙四十七年,木蘭圍場廢太子以來,那地就一直空著了。

  雍正帝本來想拒絕,覺得出去一趟太浪費工作時間,話都到了嘴邊上,卻又改了主意。

  說來,他本人更重視朝政務實的工作,木蘭秋獵這種帶著八旗一並圍獵的演武活動兼與蒙古諸部溝通往來等事,他前世一直不看重。十三年從未到過木蘭圍場。

  其實晚年他是有些後悔的。

  雍正十年,大清在戰事上很是大敗了一回。俱他後來想著,大約也是八旗子弟見皇上不重視演武圍獵等事,只重視農桑經濟,就將打仗的本事日益荒疏起來。

  既如此,這演武還是要搞起來的。

  怡親王見皇上點頭應了今秋去圍獵,臉上立刻露出喜意來——雖說他的算數是皇上一手教的,他也很精通各類庶務。但他還不像皇上似的,日常愛好也偏宅,就喜歡批折子。其實他跟十四都更喜歡跑馬圍獵,到處撒歡,算是標准的滿洲子弟。

  兩人正說著,張廷玉又求見,向皇上稟明河道修建開支、河工工錢並受傷撫恤等事。

  這折子正是觀保送上來的,隨著的還有一封十四爺的折子。

  皇上接過一看,心裡大略一算,就知道銀子數目上頭靠譜。可見觀保作為治河總督,不僅自己沒有貪腐,也能約束著下頭的臣工,將銀子花在正事上。

  張廷玉作為『大清審計局』二把手,這折子當然也是算過後才拿來回稟皇上的。

  見皇上也批復『可』,他就接旨再忙著把支出報表交給戶部批銀子。

  十三爺就借此繼續說好話讓皇上高興:「皇兄的會考府一設,實在是精妙,從此各部再不敢私報私銷,各種瞞賬了。」然後又勸皇上多歇歇:「為了這會考府,皇兄前後也忙了十來天了,如今臣弟和張大人都已經入了門,會考府上下也自行運轉起來,皇兄也該抽空歇歇。」

  皇上在心裡有一本大事記。

  會考府建完,就算是又勾掉了一項。

  剩下的大事還有很多,但皇上相信這回自己的時間也會更多。要比前世走的更穩才是。

  在十三爺告退前,皇上已經恢復了平靜。

  其實這世他對老八等人早有安排,只是時候未到,才先把他擱在一旁沒有處置。但皇上也懶得再見老八日日在朝上委屈臉了,就直接下旨:「廉親王體弱多病,著安置於暢春園中安養,及至痊愈。」

  暢春園算是康熙爺喜歡去的行宮別院。

  皇上還是更喜歡自個兒的圓明園,暢春園空著也是浪費人財物力,於是就順手把老八扔進去『養病』,再把口口聲聲願意替廉親王擔罪的老九老十扔進去陪同,算是安慰他們的兄弟情深。

  如今一項要事告一段落。皇上在將今日要緊密折批完後,就把剩下的請安折歸歸攏,准備明兒再看。

  現在嘛,他准備去瞧瞧他賞的石榴樹怎麼樣了。

  昨日蘇培盛已經回過了,培了這些日子的土,終於把石榴樹移了過去。

  永和宮中,姜恆也正在隔著窗欣賞自己新到的石榴樹,然後轉頭跟秋雪道:「這樹把西廂房的窗子擋的有點嚴實啊。」

  秋雪邊擦著菱花紋窗欞縫兒裡的浮灰,邊向院中認真看了一會兒,點頭道:「還真是擋住了。」然後又道:「今早周答應又去東邊求見貴妃了。昨日一回,今日一回,難得貴妃肯見她。」

  秋雪有點擔心:「主子不怕貴妃娘娘授意周答應做出什麼來?」

  宮裡常在、答應、官女子數目很多,而貴妃的翊坤宮門檻很高,貴妃也不是脾氣好的,不會誰都見,但能見普普通通的周答應兩回,想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對著姜恆來的。

  姜恆托腮:「周答應是會做點什麼,但這會子的動作,倒還不至於是貴妃授意的。」

  貴妃是目下無人型,她哪怕不獨寵,也是獨一份的貴妃。在她看來,就算周答應要來給她當狗,也得先證明自己的價值然後自備狗糧來。

  畢竟這宮裡要巴結貴妃,給她當跟班的人實在太多了。

  貴妃專寵的時候,其實好多人還不大敢巴結她,或者說覺得巴結她沒用——貴妃這個脾氣,是絕對不會把皇上從自己碗裡分給別人的。

  但現在去巴結貴妃的低等嬪妃反而多了許多:貴妃不會從自己碗裡把皇上讓出來,但問題是,現在皇上在別人碗裡哎!貴妃一定很願意從別人碗裡把皇上挖走。

  非主位嬪妃們抱貴妃大腿的熱情可以說是空前高漲起來,並沒有出現貴妃疑似失寵,就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情形。反而因這個疑似,翊坤宮門前更熱鬧起來。

  畢竟在宮裡,女子失寵,是必經之路。

  貴妃能保持專寵五年的記錄,且當年以漢軍旗的身份直封貴妃,已經是後宮各低等嬪妃膜拜的偶像了。

  這會子她沒有聖寵,但位份還在,正是該提拔新人的時候。

  「以我對貴妃娘娘的了解,貴妃說不定只對周答應甩了一句話。」姜恆清了清嗓子,模仿了下貴妃略抬下頜,往下看人的傲然神色:「我不喜歡沒用的人。」

  秋雪和秋霜都笑了又道:「雖說周答應位份低,但都在後宮中,貴妃娘娘不會這麼不給臉面吧。」

  姜恆心道:書中熟人,也算是熟人吧,貴妃絕對就是這個語氣。

  「本宮告訴你兩件事,一,翊坤宮是皇上給本宮住的,旁人休想住進來。二,本宮看不上沒用的人。」

  周答應坐在榻上,腦中循環播放的就是貴妃這『一』和『二』。

  她昨天鼓起勇氣去翊坤宮其實沒見到貴妃本人,傳話的宮女只打發她走了,說娘娘見的人多了,沒有精神再見答應。

  周答應垂頭喪氣告退後,也打過退堂鼓。然而回到永和宮,下晌自己窗前就被種了一棵石榴樹。而且信貴人的宮女秋雪還在窗外說:「唉,咱們宮的樹再好,也不如翊坤宮的樹討人喜歡啊。」

  周答應就在屋裡發抖:信貴人知道我去過翊坤宮了。

  自覺被逼上梁山的周答應,只好今日趕早,繼續去求見貴妃,經過送銀子和哀求貴妃的大宮女,周答應終於見到了貴妃。

  貴妃的氣勢壓得她找不到北,在她抖著聲音闡述了自己被信貴人『欺負打壓』,再表達了想要效忠貴妃娘娘,入住翊坤宮的意願後,就得到了貴妃的幾聲冷笑,已經申明的『一』和『二』。

  周答應在翊坤宮就哭了起來。

  貴妃起身命人送客,又道:「本宮看不上沒用的人,但你若是能有點用處,本宮倒可以去皇後跟前說一聲,讓你離了永和宮。」

  周答應立刻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在周答應看來,笑眯眯的信貴人才是最可怕的幽靈,她已經將人得罪狠了,只有離了永和宮才有活路。

  做個有用的人……是了,只要她能讓信貴人見罪於皇上,貴妃就一定會高興的,一定會覺得她有用的!

  哪怕犧牲自己得寵的機會,在周答應看來也不要緊了:經過上一回精心打扮過,想要靠美色吸引皇上卻看到皇上眼裡的不耐煩和甩袖而去後,周答應已經沒有信心靠自己得寵,在後宮過上好生活了。

  那麼抱一個大腿就是她最後的出路。

  若沒有高位嬪妃肯護著她,她將來一定會被信貴人折磨死的。

  皇上是自己走到永和宮跟前的,養心殿到永和宮的距離不短,正好疏散筋骨。

  他邊走邊對蘇培盛道:「御花園那裡安排好了嗎?」

  蘇培盛連忙道:「萬歲爺放心。」

  皇上想著今日有空,順便就帶信貴人去御花園湖旁,消除下心理陰影:聽她上回說起來,對天鵝著實害怕。

  若是天鵝都怕,到了木蘭圍場,猛獸猛禽,估計更要怕了。皇上還挺想帶她去騎騎馬散散心的。尤其是輔助捕獵的海東青獵鷹,皇上自個兒養了兩只,還預備讓她瞧個威風。

  先借著天鵝給她習慣一下吧。

  蘇培盛領了旨意,早就去珍禽房找了總管太監,讓他們放兩只最溫馴最漂亮的天鵝出來,一定要保證這回不是容易受驚的打人鵝。

  「皇上是來喝茶的嗎?臣妾這些日子調了七八種石榴茶了。」

  姜恆見皇上來,特別自覺要上交項目《關於石榴相關茶飲的研究報告》。

  皇上不由一笑:信貴人有時候跟自個兒還挺像的,手上有點什麼活,非得做完了才行。

  「茶回來再喝。你換件厚些的衣裳,朕帶你去……個地方。」

  姜恆聽皇上一頓,就知道這還要賣關子,也就不問,走進去換衣裳。

  秋雪認真忖度打算:「主子的衣裳倒也不用換什麼厚的,雖說日頭下山了,但去外頭一走動還是熱。要不還是奴婢給您帶件披風預備著吧。」

  「帶那個絨線的。」尚衣監新送來的衣裳,有一件起絨的。姜恆從前就挺喜歡那種毛茸茸看上去就很舒服,人很像只兔子似的衣裳。

  出來的時候,皇上正在書架前看她的書。

  皇上親自來永和宮的次數不多,但他記性好,發現每回都多兩本書,且都是幼教書。原本他也以為,姜恆是跟後宮的妃嬪一樣,放些啟蒙童書在這裡,有招子的心思。

  但後來又看她案上累著的,按日子排起來的滿漢練字稿,才知道是她自己在看書練字。

  瞧上頭標注的日期,可知她練字是持之以恆未曾斷過的,哪怕扭了腳也沒停下。這份毅力倒是難得。

  「你若是喜歡看書,這永和宮後頭的景陽宮裡藏書多,你盡可以過去拿一些來。」姜恆一聽倒是意外之喜,景陽宮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那裡也是一個《信妃錄》原著劇情點。

  「多謝皇上。」她笑得高興,皇上看著也心裡明亮起來。

  於是主動伸手:「走吧,再一會兒天要徹底黑下來了。」

  然而皇上和姜恆剛走出門,就見廊下戳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姜恆精神一震:哎呀周答應來啦!她終於動起來了!

  說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卻是只有姜恆自己熟悉並且主意到了。皇上上回沒注意到周答應,這回仍舊沒注意到。

  不過姜恆要為皇上辯護:這次真的不能怪皇上,因為周答應這回打扮大變。

  上回周答應是著意打扮過,雖然也是偏柔和色調的月白衣裳,但明顯是一朵妝點過後的楚楚嬌花,這回她卻是穿了件有些黯淡陳舊的淡藍旗裝,衣裳上的花紋也格外稀疏,不仔細看,就跟尋常宮女的淺藍色無紋衣裳沒什麼分別。頭上更是只帶了兩根筷子樣的釵,也不知她從哪兒尋出來這麼樸素的首飾。

  總的來說,她站在廊下非常完美融入了宮女群體中,以至於皇上目光經過她,但毫無反應,仍准備帶著姜恆往外走。

  周答應見皇上完全不認識她了,心裡的猶豫倒是一下子沒了,頓時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她非常堅決地撲出來,一下子跪倒在皇上跟前,聲音凄涼婉轉如泣:「皇上,臣妾給您請安了。」

  姜恆在這夏日的夜晚,都被她凄涼出了一點寒意。

  而皇上整個人卻是驚了一下:他剛剛心裡一直在盤算怎麼帶信貴人看大天鵝呢,忽然有個人撲到了腳邊上,要不是他聽到臣妾二字及時收腿,差點就下意識啟動防御機制把人踢出去!

  這下子皇上忽然就理解了姜恆為什麼會被鵝嚇得扭了腳。

  一個身材嬌小的人類撲過來,都讓他這種大男人嚇一跳,何況信貴人不過個姑娘家,面對一只瘋狂大天鵝。

  在瞬間體會到姜恆的心理後,皇上就惱怒起來,這宮裡還有這麼沒規矩的嬪妃?!

  這也就是私下裡,若是在什麼宮宴上舉止失措,丟的就是他的人了。

  但皇上素來不是愛跟妃嬪糾纏多話的性格,對他來說,讓他疾言厲色對個低等嬪妃,很沒必要。於是大內太監總管,蘇培盛大總管,立刻成為了替罪羊。

  皇上目光轉向他:「你腦袋不想要了?」

  蘇培盛立刻變了個茄子臉。他也著實沒想到今日這情形。

  周答應上回就來截胡信貴人,結果皇上理都沒理她,信貴人倒是得了一株石榴樹。

  這回見周答應又來了,蘇公公就跟上回一樣沒管:有人自己要丟臉,關他什麼事兒。

  都是永和宮住著的嬪妃,難道他這個太監還能管著小主不讓請安?

  於是蘇公公就擺好了在一旁吃瓜看戲的架勢。

  結果周答應太勇猛,衝的太快,連累了他這個吃瓜人,蘇公公真是說不出的苦,只好連連叩首。

  「奴才有罪,奴才這就『請』周答應回自個兒西屋去。」

  皇上蹙眉:「周答應?」然後轉頭看姜恆:「朕上回在你這兒看她,似乎不長這樣。」

  姜恆:……這話讓我有點沒法回答了,皇上為什麼不問問神奇的海螺,不,神奇的周答應呢。

  而不用皇上問,周答應就已經開口了。

  周答應兩頰上沒有抹胭脂,倒是眼周輕輕抹了點紅色——直男可能會以為是天然的紅暈,覺得楚楚可憐,但同為女人,姜恆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周答應的妝容。

  這就是憔悴委屈妝。

  姜恆基本已經知道她要干什麼了。

  果然,只聽周答應聲微氣弱,還帶了幾絲不易察覺卻還是會被人察覺的顫抖和哭腔:「回皇上,臣妾衣飾簡陋,以至於御前失儀,請皇上恕罪。」

  皇上蹙眉問她:「既自知簡陋失儀,為什麼還來御前?」

  周答應先是一愣,皇上這話跟她預期中不太一樣啊。但她還是很快按自己准備的話答道:「臣妾,臣妾也是無可奈何的委屈。」然後帶著小羊羔看老虎似的畏懼,看了一眼姜恆:「臣妾有苦衷,請皇上不要再問了。」

  皇上撫了撫袖口上因為批折子壓出來的細痕:「朕沒打算問。」然後轉向因方才變故落後他一步,半躲在他身後似的姜恆:「別怕,走吧。」

  姜恆之所以落後半步,倒不是因為周答應衝出來嚇到了,而是方才險些笑場才躲在皇上背後。此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忍著笑意,完美無缺應了是,跟著皇上繞過呆跪在地上的周答應。

  「皇上,臣妾求皇上留步。」周答應的聲音忽然再次響起。

  姜恆發誓,自己看到了皇上臉上明顯的不耐煩。

  「蘇培盛——」皇上右手一指,示意自己要個清靜。蘇培盛連忙帶上兩個從方才起就待命的小太監准備強行『請』走周答應。

  周答應卻游魚一樣繞過蘇培盛,再次精准撲到皇上腳邊跪了。蘇培盛頭上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自己居然馬失前蹄,沒抓住人!這,這,完了,只能乞求一會兒皇上跟信貴人與大鵝玩的高興,把自己今日的錯漏給忘了。

  游魚周答應再次游到了皇上跟前,真情實感落淚起來。

  這回她也不敢搞什麼『欲語含羞』『皇上別問』的欲擒故縱把戲了,而是直接對皇上道:「皇上!信貴人她喜顏色鮮明柔亮的衣裳,因臣妾跟她一宮,她恐臣妾出頭,就不許臣妾穿。」周答應先拎著自己旗裝的一角對皇上哭訴信貴人不許她穿好的,然後又取了頭上一根釵道:「連頭上的首飾,都不許用赤金或是鑲嵌珠子。」也不許她戴好的。

  姜恆在旁邊聽著,像聽別人的故事。

  這也確實是別人的故事。

  皇上看著周答應,忽然有種異常的熟悉感。

  他從這個陌生的答應身上,愣是看到了老八的影子。

  要是自己像別人一樣看到她衣裳就問『你怎麼穿的這麼素』,她大概會可可憐憐看著信貴人,然後說『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想穿成這樣的。』

  甭管姜恆辯不辯解,周答應都可以繼續委屈可憐道:「跟信貴人無關,都是我膽小,怕搶了信貴人的風頭惹她生氣。」

  皇上再想想廉親王那張『都是我的錯,我太害怕了所以犯錯』的臉,血壓就高了。

  皇上回頭看著姜恆,姜恆還以為皇上在等她反駁,就開口道:「臣妾自入永和宮來,從未私下跟周答應說過一句話。當真不知,周答應的結論從何而來。」

  說來也巧,周答應起初嫉妒她,後來躲著她,去皇後宮中請安從不肯跟她一起出門。她躲著自己,姜恆更不會主動跟她說話。

  兩人除了不得不碰上的時候點個頭,其余真是毫無交流。

  周答應一聽這話哭的更慘了,指著石榴樹道:「信貴人說這句話就不虧心?旁的不說,只說這石榴樹,永和宮的後院這麼大,信貴人非令人種在我窗前!」她看著皇上:「皇上賞賜信貴人石榴樹,她卻借機打壓臣妾,將樹種在臣妾窗前,以至於早起都要摸黑起來。」

  姜恆松了一口氣。

  太好了,不辜負她讓秋雪用『石榴樹』之事去刺激周答應。果然周答應沒有忘記把這拿出來說事兒。

  皇上聽到這兒已經徹底不想聽了:別說他原就不信周答應的話,只說這石榴樹,卻是他吩咐了讓種到西邊去的,免得擋了姜恆的光。蘇培盛當日來回稟,還提起『信貴人心實,奴才一提種樹,她只想著種到東邊無人住的廂房跟前。』

  此時周答應卻拿這件事來誣陷。

  「蘇培盛。恆春圃,宮女。」

  當皇上開始往外說單個詞,而非一整句話的時候,那就是無可挽回地生氣了。

  這回蘇培盛完美執行任務,立刻帶著人把周答應迅速撤離現場。然後再回來像皇上確認:「奴才是即刻就將周答應……奴才該打,是宮女周氏,送去恆春圃當差,還是明兒一早先回了皇後娘娘……」

  在皇上森森目光中,蘇培盛立刻領回聖意:「奴才這就命人送宮女周氏過去。」

  姜恆到底不如蘇培盛了解皇上,方才皇上說『恆春圃,宮女』的時候,姜恆還在想什麼意思,現在才領會,原來皇上是直接奪了周答應的嬪妃身份,讓她去做養花宮女。

  不過周答應的打扮,立刻被拉去做宮女,也算是完美融入職場環境了。


第33章 不必破防

  直到了玉帶池畔,姜恆才知道皇上帶她來干什麼。

  皇上指著水上遠遠游著兩只雪白優雅的天鵝,將她從身後拉過來:「朕在這裡,不用怕。一會兒你多瞧一瞧天鵝,再伸手摸一摸,慣了就不會再怕這些羽禽了。」

  姜恆不由就笑了:皇上也太有意思了,居然還帶她來脫敏治療,讓她擺脫心理陰影。

  於是順著這話笑答道:「好,臣妾一會兒拿出勇氣來摸一摸。」隨即期待看著湖面。

  皇上倒是奇怪:方才他格外囑咐她別怕,其實不光安慰她怕天鵝,還有安慰她方才被人誣陷的意思。

  但見她立刻笑得無憂無慮甜甜蜜蜜的,不免好奇。

  他吩咐蘇培盛去珍禽房拿些天鵝愛吃的糧食。

  其實蘇培盛早准備好了一應逗鵝之物,珍禽房最有經驗的訓鵝太監也就在左近等著伺候,但蘇培盛看出皇上似乎有話要跟信貴人說,連忙立刻退下去重新拿鵝糧。

  皇上負手立在水邊:「方才周氏誣你名聲,你瞧著倒不怕?人心詭譎不怕,竟是怕天鵝?」

  姜恆知道自己『怕鵝』已經才成為了皇上的固定印像,也不去辯解自己不怕周答應也不怕鵝,躲避只是出於尊重天鵝的戰鬥力。

  但皇上這個問題,問的到走心似的。她想了想才回答皇上:「臣妾有無欺壓過周答應,只要皇上查,一定水落石出,臣妾相信皇上的英明,就不怕周答應。」又看向湖面笑道:「但這鵝可不會因為皇上英明,受了驚就不跳上來撞臣妾。」

  皇上起先也是一笑,之後卻又忽然問她:「便是朕不會被人欺瞞冤枉了你去。可周氏心裡銜恨,估計在旁人跟前也會如此惺惺作態,故作受了你委屈的樣子。若別人因此不肯信你,閑話傳來傳去糟蹋了你的名聲,你又要怎麼辦呢?」

  對上皇上眼神的一瞬間,姜恆宛如喝了福靈劑一樣,忽然就想明白了。

  雍正帝,名聲,加上秋雪告訴自己的,廉親王這兩日接連被罰跪在養心殿門口,消息傳得飛快——皇上這是想到了自己吧!

  換任何一個妃嬪,哪怕是皇後,都不會通過一個普通的周答應這麼聯想。

  唯有姜恆,站在歷史的肩膀上,知道雍正帝一世是怎麼被名聲所困的,知道他晚年被人罵到破防,作為一個皇帝,居然親自寫書,下場去跟一個普通落魄書生對線,向著天下人發布《大義覺迷錄》解釋自己的清白,才能瞬間想到皇上這話的隱藏含義。

  姜恆輕聲道:「皇上也說了,別人『不肯信我』。那又有什麼法子呢?明白的人,如皇上般自然會洞見真相,不明白的人,就是不願意明白,臣妾的分辨,也只會徒增議論,讓人說臣妾是惱羞成怒心虛才多加辯解。」

  此時蒙蒙月色初升,河面像是一條虛幻銀色的光影,只有兩只雪白的天鵝,緩慢靜謐地呆在水面上。

  周圍寂靜無人,一時間這不像紫禁城,而像另外一個割裂的時空一樣。

  他們兩個人像是無意間闖入了一幅畫的人間來客。

  皇上被這樣的靜謐所安慰,見她目光也如銀月般清澈,還帶著笑意,不由道:「你這性子倒好,天生不知憂愁。」

  姜恆抬眼望著皇上:「其實臣妾也憂愁的。被人惡語相向,尤其是被冤枉,是極令人心煩的事兒。但臣妾想著,又不是臣妾自個兒有問題,自己心安就罷了。」

  姜恆非常感激父母的養育,其中有一點就是,父母親人給她的愛非常充足,她從小就不懷疑自己。

  小時候遇到不良小團體搶她的東西,偏生還有老師和稀泥:「為什麼她們不搶別人的,就搶你的?」這樣的問題,也給年幼的她造成了困惑:是啊,班上這麼多女孩子,他們只搶我,是不是我招搖了?是不是我說話不夠和氣?是不是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

  還好爸媽及時發現這種苗頭,不但護著她替她解決問題,還為這句話直接來找老師:「這話你應該去問搶東西的孩子,而不是我的孩子!」

  壞人挑受害者,哪裡有什麼道理,或許根本不是你做錯了什麼才要遭受痛苦,反而是你做對了什麼,才招致了惡意。

  父母從小就堅定的告訴她:遇到壞人和遭遇不幸,不是你的錯,旁人不喜歡你,也不是你的錯。

  感受到惡意,可以難過,可以想辦法反擊,也可以選擇忘記不理會往前走,但一定不要為了問題而上升到否定自己的人格。

  所以姜恆才可以攪著咖啡聽人背後議論自己。她是人,當然也有生氣難過心寒各種情緒,可情緒過去,她從來也不否認自己。她最愛的那真是自己,奮鬥為了自己,享受為了自己,她堅定地相信著愛護著自己。

  姜恆是堅定樂觀,誰料皇上聽她這麼說,倒是打心裡覺得:真可憐啊,朕還能罰人下跪呢,她卻只好自我安慰:『這不是我的問題』。

  皇上是個極重規矩的人,在外從不與妃嬪舉動親密,所以在屋裡還會執著她的手,出門後就自然放下。

  但此刻,卻在這湖畔天地之間伸出手臂,虛松松將她攬在懷裡,像哄什麼小動物似的摸了摸她的後背:「好了,不是你的問題,朕知道的,朕會相信你的。」

  姜恆:……我不是在裝可憐啊,我在展示我的自信人格魅力,順便給您傳播點樂觀情緒。

  皇上你的問題不是相信我,你的問題是要相信你自己啊!

  別說做皇帝了,做科長那種小領導都會被人背後罵的。這世上,不被任何人指責的高位者並不存在。但您都是皇上了,只要你心理不破防,世界上是沒有人能拿你怎麼樣的,想想別人只能看著你腹誹,該跪還是得跪下,難道不是很快樂?

  但這話姜恆是肯定沒法直說的,她只能就著這個安慰寬和的擁抱,表露出對領導關切和信任的動容:「皇上肯相信臣妾,臣妾就覺得夠了,只有皇上最重要。」這是大實話。

  順便對領導表態:「皇上放心,臣妾為了您這句相信,也會警醒自身謹言慎行,不會辜負皇上的信任。」

  皇上緊了緊手臂,心道:果然還是叫人的誣陷嚇著了,朕都信她,她卻還是不忘朕連連保證。

  真是可憐壞了!

  姜恆想,蘇培盛能做到帝國第一秘書,果然是靠實力。

  方才皇上跟她私下說話,舉止親近的時候,蘇培盛無影無蹤不說,連帶著皇上出行跟著的一串子人,都不知到哪兒去了。

  整個湖畔安靜如話,直如無人之境。

  而此時,皇上恢復了常態,准備帶她進行『天鵝脫敏訓練』的時候,蘇培盛又神奇地出現了,身後還跟著珍禽房的太監。

  就這份符合帝王心思的神出鬼沒,蘇培盛就是個絕頂高手。

  珍禽房的人恭敬上來請安。

  聽皇上吩咐要天鵝游到近前來,珍禽房的太監就連忙吹響了一只聲音有點尖細的竹哨,姜恆留心聽了是兩長兩短。

  想來這對天鵝來說是吃飯的聲音,只見兩只想要干飯的天鵝優雅但迅速地游到了岸邊。

  天鵝上岸的時候,皇上自然地擋在她身前,然後親自接過一塊姜恆看不出是什麼原材料的方餅,逗鵝過來。

  這兩只天鵝,明顯就是被精挑細選出來,給領導表演才藝的。

  那走過來准備干飯的動作又優雅又親人,而且特別乖巧,皇上如果不把手裡的食物扔在地上,只是拿在手裡,它們雖然渴望卻也不會上來啄人的手搶吃的,只是眼巴巴看著,可見訓練有素。

  「摸一摸。」皇上在姜恆也喂了兩塊鵝餅後,仍舊不放棄讓她跟鵝親近一下。

  姜恆就伸手摸了摸天鵝的脖子,又摸了摸它們身上的羽毛。

  心道,這麼好的鵝絨,做成羽絨服應該挺貴的吧。

  直到姜恆完成了喂鵝,摸鵝,跟鵝互動等一系列舉動後,皇上才認定:很好,經過自己的引導,她已經不怕禽類了。

  這才對姜恆道:「等到了承德,朕就好帶你去看海東青了。」

  就見眼前姑娘果然露出驚喜之色:「皇上要去行宮避暑嗎?」姜恆第一時間根本想不到什麼木蘭圍場,在她印像裡,承德是跟避暑山莊聯系起來的。

  皇上一頓:「今年夏日過半,去熱河行宮有些晚了,且京中圓明園就好避暑,明年夏日可去。朕這回去承德,是預備秋日裡去獵苑圍獵的。」說完一笑:「不是行宮,是獵苑,你還敢去嗎?」

  姜恆又摸了兩把順滑大鵝:「托皇上的福,臣妾現在哪兒都敢去了。」

  她是真的有點想出門了。

  紫禁城挺大,但由得妃嬪去的地方太少了。

  這還是當今皇上妃嬪少,連答應都能有六宮的兩間房子住。據說康熙爺晚年時候,答應官女子甚至年輕的小常在們,全都在乾清宮後頭一排排的下人房裡擠著住,除了打扮的好看,住宿條件跟宮女沒啥區別,可見後宮留給嬪妃的地方,實在不多。

  而且皇宮裡的宮道都非常規整,兩側宮牆也都是一般顏色,總讓人覺得走在一個地方似的。

  且為了屋子夏日生火暖和的快,夏日放冰涼爽的快。這紫禁城後宮住人的房舍,都是小小的屋子。連皇後宮裡也不例外,都是一間間小巧屋子。

  姜恆想像的大平層,主要面積其實在院子上。

  能去外頭玩一玩,尤其是去往茫茫草原獵苑,見一見鮮活的動物們,當真是讓姜恆很向往。

  次日皇上離開永和宮時,天還是正經的黑。

  因夜裡下起了雨,皇上起得就又早了一刻鐘,邊換衣裳還跟姜恆道:「雨天路上難行,早起一刻鐘,抬步輦的太監不趕時間,就不會忙中滑了腳。」

  姜恆表示了解:皇上一看就是那種,跟人約定了時間就永不遲到,而且會早到的人。

  姜恆撐著傘送到永和宮門口,見儀仗燈燭之光轉過拐角看不到了才打著傘回來。

  「換濃茶吧。」上過夜班,還要連著上白班,姜恆覺得需要點濃茶提神。

  秋雪帶著笑去換濃茶。

  姜恆發現秋雪的嘴角就像是收不起來了:每回她去養心殿回來,或者皇上來過,秋雪的表情,就都是這樣容光煥發的喜悅。

  像是農民伯伯看到滿地豐收的莊稼似的。

  就在秋雪換濃茶的功夫,雨卻下的大了起來,漸有瓢潑之勢。雨勢變得極快,姜恆原本開著半扇窗看夜雨,然而雨陡然轉大,等她伸手關窗的時候,身上都已經錯不及防地淋了半只袖子的雨了。

  秋雪端茶回來,聽著外面雨聲,猶豫要不要給主子遞濃茶:「這樣的天兒,必是免了請安的,主子要不別喝濃茶了,直接補補覺吧。」

  皇後的承乾宮早就發過聲明,凡是中雨中雪及以上等惡劣天氣,就不必來請安。也不用等承乾宮額外通知——這樣的天兒,承乾宮太監忙著宮裡的事兒都不夠使喚的,沒空挨個通知你們,直接自覺歇班吧。

  姜恆十分遺憾,要是換一天下雨就好了。在這後宮裡,沒有固定假期,惡劣天氣就是老天爺賞閑飯吃。

  換一日,她必然能睡個回籠覺。

  但今天是不行了。

  周答應慘遭貶職,被皇上剝奪了宮嬪編制做了宮女,這事兒就發生在她眼前,還跟她有一定關系。

  皇上那邊,自然會遣人將此事告知皇後。

  但姜恆作為事中人之一,也不能像沒事人一樣就過去了。她要及時向皇後這位直系領導彙報一下整體事態,表達出後宮這位直接領導的尊重。

  「等承乾宮裡有太監出來走動,咱們就去。」向領導彙報趕早不趕晚,姜恆將濃茶端過來喝半盞,准備繼續加班,忙完大領導,開始忙二領導。

  姜恆從皇後宮裡彙報完昨日事出來時,剛剛停雨,樹上還不停低落水滴。

  暴雨後的空氣清新的不像話,溫度也剛剛好。

  姜恆對秋雪道:「咱們再去玉帶池邊吧!」

  昨兒從玉帶池走之前,姜恆特意當著皇上要了幾袋子鵝糧,說是以後也想來喂天鵝。皇上覺得自己療效甚佳,愉悅同意,還讓珍禽房給做兩只新的竹哨:「再教給永和宮宮人怎麼喚天鵝過來。」

  姜恆就准備帶著秋雪去領取屬於自己的叫鵝小哨子。

  以後或許她會有好幾只天鵝朋友。

  而皇上這日下了朝,則往太後慈寧宮來請安。

  「今日下了暴雨天兒忽然轉涼,皇額娘仔細受風著涼。」

  太後見到皇上就眉開眼笑的:「哀家還要囑咐你呢,哀家成日在宮裡坐著無事,閑著自會保養,你卻是萬事纏身累的很,可別傷風才是。」

  現在皇上已經很熟練自然地能接受太後的關懷了。

  他又將准備中秋後去承德之事說給太後聽。跟姜恆提一句是含糊的,但跟太後說當然就詳細多了,也是特意奉太後出去走走的意思。

  太後現在閑著沒事兒只剩下玩了,一聽能出去玩自然也高興。

  接著就道:「出去走動一二也好,宜子孫呢。」

  皇上:……

  他發現了太後什麼事兒都能扯到宜子孫上。

  不但如此,太後還已經自顧自替他定了:「多帶幾個年輕嬪妃去。」

  皇上婉轉表示拒絕之意:「到底是去獵苑,要緊事是會見蒙古諸親王並八旗演武……」弄一大半後宮去是算怎麼回事?

  然而太後笑容慈愛卻不容拒絕:「唉,哀家老了,身邊沒人說話解悶心裡難受。多帶幾個年輕活潑的嬪妃就當陪著哀家吧。」

  話已至此,皇上還有什麼說的,總不能讓親娘寂寞難受沒人陪聊,只好答應下來。

  太後又『哎』了一聲:「聽說恆親王家裡上月剛添了一兒一女,這樣的大喜事,皇上可賞了怡親王府?」然後又嘆息道:「恆親王這兒女上頭,真是好福氣啊,皇帝覺得呢?」

  皇上遭不住了,很快告辭。

  覺得自己就像是太後抱孫子的工具人。

  出得慈寧宮坐在步輦上,皇上不免想起自己前一世:登基後十年過去,後宮都無子嗣誕生,甚至沒有妃嬪有孕。直到最後兩年,一貴人才很偶然的得寵生了六阿哥,提了謙嬪的位份。

  之後他都沒看小兒子幾回,就病逝了。

  皇上一直覺得自己與至親是有些緣薄的,如今生死都歷經過了,皇上對子嗣稀少差不多看開了。

  然而這裡的太後顯然看不開,看太後那熱切的目光,皇上頭皮都發緊:這要是跟前世一般,一年、三年、五年、八年過去都沒有子嗣,太後會念叨成什麼樣啊!

  『周答應調離當前工作崗位,投身園藝事業』的消息,是在暴雨日的第二天,眾嬪妃往承乾宮請安時,皇後當眾宣布的。

  此時永和宮西側兩間房都搬空了:屬於答應位份的各種陳設都已經重新回到內務府庫房,宮裡按位份發給答應的各色頭面也都已回收,金銀熔了預備以後再用。

  周答應當日入宮時帶的箱籠倒是被太監抬走了,據說會交給她本人,但等箱籠到了周答應那,還有多少東西就不知道了。

  永和宮西側間干淨的像是沒有人住過。

  各宮也多少聽聞了這個新聞,只是還沒來得及怎麼八卦,就被皇後當眾拿來當反面典型。

  「周氏御前失儀不說,竟還屢屢言語衝撞皇上!只罰為宮女是皇上仁慈,爾等都要引以為戒!」

  皇後以往都是帶著笑稱大家一聲妹妹們,現在惱了,眾妹妹就變成了爾等。

  『爾等』都起身聽訓。

  皇後沒有提及周氏言語構陷姜恆的事兒,只是將她言語衝撞,甚至想要拉扯皇上的事兒著重批評了一番,又說起周氏故意穿著簡素要討皇上可憐,皇後臉色凝重極了:「在這宮裡,做嬪妃要守嬪妃的規矩!嬪妃的衣裳不肯穿,頭面不肯帶,裝腔作勢穿的跟個宮女似的,那就去做宮女!」

  帝後兩人的怒氣點不相同。

  皇上的怒,主要是對周答應對自己三番五次衝臉而來,並蓄意誣賴信貴人。

  但皇後的憤怒,更多是周答應不守規矩,還裝出一副受了苛待衣裳都穿不起的樣子。

  這是磕磣誰呢。

  甭管周答應言語裡扯不扯信貴人,但同宮的信貴人連個主位都不是呢。在宮外命婦們看來,周答應有錯也怪不到同住的一個小貴人身上。

  那周答應這種被人虐待的樣子傳了出去,最終丟臉的還是她這位六宮之主的皇後。

  玩歸玩鬧歸鬧,別拿宮規開玩笑!

  皇後不怎麼管後宮女子爭寵,誰能討皇上喜歡都行。但要是壓著宮規越了底線,危及她的臉面,皇後就要怒了。

  好在這回皇上龍目灼灼,沒有理會這茬。若是讓周氏裝可憐爭寵成功,日後人人效仿,這形成了例子,那將來在親貴跟前,也來個嬪妃打扮的跟外頭賣身葬父的小丫鬟似的,那可太丟人了。

  在要面子這一點,皇上皇後的腦回路空前一致起來。

  這對夫妻是國家的皇上和皇後,是當家人,就要守著皇家的顏面。

  皇後說完周答應的結局後,還著意看了兩眼貴妃:她可是知道,周氏犯事兒的前兩日,可是連著去了貴妃宮裡!

  皇後在看貴妃,貴妃卻在盯著姜恆。

  皇後訓話的聲音剛落,貴妃就冷笑道:「信貴人倒是好本事,皇上去你宮裡一回,周氏就從答應變成了宮女。」

  姜恆真誠疑惑道:「請貴妃娘娘指教,這事兒怎麼能是臣妾的本事?難道臣妾還能拉著周答應去衝撞皇上?」她嘆惋道:「倒是臣妾沒本事,並沒有拉住她往御前衝,以至於皇上動怒。」

  皇後接過話來,對姜恆表面蹙眉,實則幫了兩句道:「也怨不得你沒本事,蘇培盛來回稟本宮時也很是驚詫,道周氏怕是失心瘋了,皇上都命蘇培盛帶她下去,她還掙扎出來撲到皇上跟前去,上趕著作死!」

  說完這一茬,皇後就著怒火,索性對准貴妃提起了舊事:「貴妃還說信貴人有本事,怎麼,貴妃是忘了當年的自己嗎?不若本宮回稟皇上,將吳氏等人都接進宮來給貴妃提個醒如何?」

  姜恆看到貴妃的臉立刻沉了下去。

  事後姜恆才得知『吳氏』等人的緣故:皇上還是雍親王的時候,先帝和太後也常賞賜宮人到王府做侍妾,只是後幾年皇上一心都在年氏身上,新入王府的人當然連皇上的邊兒都摸不著。不但如此,在皇上登基遷入紫禁城的時候,貴妃還對皇上道,這些人也沒服侍過聖駕,只是尋常宮女一般,不如就留在雍親王府看家。

  吳氏等人在王府做了多年冷板凳,本就不指望得寵了,只想著靠年齡混個貴人之類的宮中品級養老,誰知卻連進紫禁城的門票都沒拿到,繼續留在沒有了主子的雍親王府當老宮女。

  皇後當時提過異議,覺得此事不妥,且宮裡也不差這點銀子和地方養著幾個低位嬪妃,何苦要她們在外頭沒品級沒下場的孤苦看房子。

  然而皇上卻依舊按照年貴妃的心意定了此事。

  這會子皇後拿出這件事來警示年貴妃:就你,還說信貴人,你自己讓好幾個王府後宅的女人,痛失嬪妃稱號都忘了嗎?

  姜恆進宮以來,最為讓人緊張的一次請安,終於落下帷幕後,眾妃嬪都有逃出生天之感。

  而姜恆看著貴妃臨走時看自己的目光,也非常無奈。

  或許貴妃自己也明白,從來不是哪個嬪妃要爭寵就能爭來的,根源總在皇上身上。

  可貴妃不能敵視皇上,還是敵視她看起來簡單多了。

  對貴妃而言,是直到今日,才把信貴人真正看在了眼裡,當成了有威脅性的敵人。

  比起幾個月的恩寵,貴妃更在意自己在皇上那裡的特權被人染指。

  皇上的性情一貫如此,喜歡誰,就格外偏愛誰。當初聽她一句話,可以讓雍親王府沒侍寢過的侍妾都無名無分留在王府,現在卻也會為了信貴人,把周答應貶成宮女。

  回宮後,貴妃坐了凝神片刻,就叫來貼身宮女甘棠:「把敬事房的陳得寶叫了來。」


第34章 活頁本

  貴妃找敬事房的人,是預備在永和宮的宮人身上下點功夫。

  說起這敬事房,姜恆原也以為這只是負責皇上翻牌子的所在。直到入了儲秀宮,上過『年貴妃資助的希望小學』,姜恆才了解,這敬事房是內務府下屬的內宮部門,算是負責管理宮內太監的人事部門。

  給皇上呈牌子,只是他們工作職責的一小部分。

  貴妃身邊的宮女甘棠,聽貴妃這麼吩咐,忙應了一聲:「陳公公素來有心孝敬娘娘的,娘娘有吩咐,他一定盡心。」

  「先就從永和宮的太監查起吧,看看他們家裡有無生計艱難的。」

  京城裡的盛夏已盡,暑熱就變得有一日沒一日的。

  這日姜恆正在跟秋雪研究衣裳款式。

  她前世在書上看過清代的行樂圖裡妃子們的畫像,家常裝束也不都是完全的旗人裝束,有的也是上褂下裙,很有些明代女子『兩截子穿衣』的樣式。可見這紫禁城裡,對女人的衣裳要求並不死嚴。

  據說宮外官宦人家,穿著就更隨意了,南邊更盛行前明女子的衣裙。女人愛美之心古今通理:衣裳以好看為上。

  宮裡正式場合當然不能亂穿衣服。但這不很快就要到宮外了嗎,姜恆就想著也做幾件別樣的衣裳穿一穿。

  「主子還該做兩件騎馬穿的四面裙,又要好看還要方便。」秋雪是尚衣監出身,針線很不錯,但她還不算頂尖繡娘的程度,她當年的專業主要是管衣料而不是做衣裳。

  此時就跟姜恆推薦專業人士:「尚衣監有位叫劉喜兒的姑姑,自個兒針線繡花是一絕不說,還尤其擅改衣裳,有時候看著她不過在哪裡掐一下邊,或是哪兒收一下口的,衣裳上身卻就是不一樣。」

  姜恆表示理解:有時候掛在那裡看著差不多的衣服,上身效果卻差很多。版型好的衣服,能夠顯露優點,掩蓋缺點。

  只是打板型是個考驗審美的技術活,不是每個繡花好的繡娘都能做好衣裳的型。

  姜恆便想見見這位版型大神。

  兩人正說著,就見秋霜走進來,神色似乎有些沮喪似的。

  姜恆就問:「怎麼了?外頭有什麼事兒嗎?」

  秋霜很有些不平的意思:「方才奴婢去南果房取份例裡的果子,原想再替主子要些枸櫞的,卻聽胡公公說,從昨日起,這枸櫞就成了金貴東西,各宮都爭著要起來,不是主位娘娘還要不到呢——貴人自個兒做的枸櫞茶,皇上喜歡,現如今滿宮裡都知道了。」

  胡曉順會做人,也很不願得罪永和宮信貴人,倒是私下給留了一小籃出來,然後把宮裡枸櫞緊俏的消息遞給了秋霜。

  秋霜就帶著『知識產權』被奪的郁悶,提著果籃子回到了永和宮。

  姜恆笑道:「我以為什麼事兒呢?原是這個。」

  她心算了下日子:「自打把茶方子給了皇上,時日可不短了。這會子宮裡才傳開,已經是慢的了。」

  養心殿的旁的御茶房晝夜有人三班倒,宮女太監加起來二三十人。

  檸檬茶這種新東西到了御茶房,能捂住這麼久才漏出來,都出乎姜恆意料了。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關注皇上的衣食住行原本就是後妃的職責,皇上愛喝什麼茶,愛吃什麼口味,近來愛穿什麼樣式的常服等等消息,都會很快在宮中流行起來。

  這宮裡,皇上就是潮流領軍人。

  尤其是這幾個月來,皇上雖說翻牌子的數量驟減,但每月都會去諸如齊妃、熹妃等有兒子,年資高的妃嬪處探望一二,甚至留下用頓飯。

  嬪妃們為了孩子,當然也要在衣食住行上侍候好皇上。

  「可是……」秋霜還是憤憤不平,她比劃著道:「這跟之前萬歲爺贊了今年什麼花兒開得好,什麼樣的擺件雅,各宮都跟著擺還不一樣,這枸櫞可是主子最先發現了,入了茶的。」

  姜恆笑道:「行啦,我也是看到枸櫞心血來潮,這做茶方本就不是什麼要緊事。」

  在其位謀其事,研究讓皇上喜歡的茶點是御茶房的事兒,她本職工作還是研究下提升自己就行了。

  而且……「這茶方漏出去其實也沒什麼用。」

  檸檬冰茶這種東西,最好喝的時候就是炎炎盛夏,喝起來冰涼爽酸,屬於季節限定款。

  如今天都涼下來了,各宮再做也晚了。

  而且姜恆能感覺到,皇上對檸檬冰茶等果茶方子,也就是好奇似的嘗鮮,非常曇花一現的喜歡,本質上並不怎麼熱衷。

  尤其是姜恆後來做出的各種石榴果汁,茶的成分更少,果汁的成分更多,皇上就都是淺嘗輒止,可見對酸酸甜甜的飲料實則一般般。

  這會子估計新鮮勁兒也過去了。

  姜恆想的很沒錯。

  接下來的幾天,皇上發現,自己甭管去哪兒都會獲得一杯檸檬茶。且各宮的配方還並不完善,有的放糖太少,近乎原汁原味的檸檬汁混茶就端上來了,以至於他貨真價實地酸了。

  這日,皇上從太後處又喝了小半杯果茶出來,累覺不愛。

  到皇後處,見宮人上的兩盞茶,也是酸味十足的枸櫞茶,皇上就覺得腹內開始冒酸水,於是直接擺手道:「皇後這裡有今年新進的大紅袍吧,給朕換一盞。」

  直接要求喝正經茶。

  皇後忙命人換過頂尖兒的武夷大紅袍,皇上聞著醇厚茶香,看著色如琥珀酒般的茶湯,覺得舒坦了。

  順便還給皇後科普養生:「這枸櫞茶,原是朕從永和宮看信貴人調著玩新鮮,也就偶然喝一點,全做夏日消暑開胃罷了。她年輕姑娘家,口味新奇些也無妨。可這枸櫞酸性過重,皇後常年勞碌,脾胃不甚強健,並不宜多用梅子、枸櫞這些大酸收斂之物。」

  皇後聽了一腦門子養生學問,雲裡霧裡的。心道:其實我是一點酸不吃的,酸梅湯也從來不喝。要不是宮裡風傳皇上最近極愛喝信貴人調的枸櫞茶,她宮裡都不會特意備。

  當日這枸櫞取過來,皇後讓宮人往茶裡兌了一點一喝都驚了:這能喝嗎?給她這種品茶專家都整不會了。

  皇上喝過正經茶,開始說正經事。

  「有兩件事。一是今年中秋,朕想著,雖說出了皇考一年喪期,但到底還在三年內,宮中節宴依舊簡單些,不必靡費。」

  皇後應了是,表示絕不靡費。

  且說皇上本人是個講究人,凡物要精細上等,且從來也沒有裁減過後宮的份例,或者要求皇後從後宮中妃嬪們份例裡儉省銀錢之類的。

  他頂多要求凡事不要靡費,但大約是皇上鐵血追債,各地還賬銀子不夠頭來抵的樣子,給了前朝後宮很深刻的印像。所以皇上一提不要靡費,皇後鄭立刻重表示自己好好當家絕不鋪張浪費。

  之後又靜等著皇上的第二件事。

  「二來,過了中秋,八月二十日,朕就要往承德獵苑去,皇後如何打算?」此時並無大事,皇上想著皇後願意跟著獵苑也無妨。

  不等皇後回答,皇上就接著道:「隨你的意,若是願意出門散散就去,若是懶怠動——就安排個資歷深些的主位跟著朕去。」

  皇上原想說,皇後要是懶得去也無妨,然半路轉了個彎。主要是想起太後之前話裡話外的意思,那是不准備少帶年輕妃嬪。

  似乎要給他帶上充分的選擇項,估計要十個八個起步。

  皇上想著之前周答應的衝臉,就覺得不耐煩,皇後不去,也得有個人去臨時管束年輕嬪妃。

  皇後略想了片刻,就決定自個兒不去,讓熹妃跟著去。

  「臣妾跟貴妃留下來看家吧。」皇後小心提議。

  見皇上隨口點頭應下,皇後心裡就放晴了。

  一來,皇後願意在紫禁城呆著,這才是自己的地盤呢,到了草原人生地不熟的,還要擔心宮裡有沒有出岔子,心累的很;二來,皇後知道貴妃不願留在紫禁城,肯定想隨駕皇上,但自己卻把她留下了。

  皇後自個兒滿意,再想想貴妃的不滿意,兩相疊加,皇後就更滿意了。

  倒是皇上聽皇後安排熹妃去,就又加了一個:「朕這回會帶著弘歷和弘晝去,既如此,就讓熹妃和裕嬪都隨駕吧。」

  宮中母子分離的規矩,皇上是親自經歷過的。祖宗規矩家法不能變,但法理外更有人情。皇上也記得自個兒小時候孤零零有些想額娘的時候。

  去木蘭獵苑,規矩沒有那麼多,熹妃和裕嬪跟著,可以多見一見孩子。

  皇後對裕嬪去不去倒無所謂,但聽了隨駕阿哥的名單卻是一怔:「皇上不帶弘時嗎?」弘時如今可是長子,還是唯一一個超過十歲的大阿哥。等過了先帝爺三年,弘時就正經到了可以娶親封爵開府的年紀了。

  故而皇後詫異:這會子去獵苑會見蒙古王公,皇上怎麼不帶著這獨一份的大兒子弘時?

  皇上想起弘時還是有點心塞。

  重新來過後,皇上想著太後和十四都變了,或許兒子也變了。於是對弘時這個曾經被自己驅逐出皇室,斷絕父子關系的長子投注了頗多關注,想要好好教教他,這輩子別再落得父子離心就好了。

  然而弘時還是非常活潑地奔跑在跟八爺等人相處的路上,就像某些蠢朝臣一樣,覺得廉親王儒雅隨和,人好的不得了。

  當日讓老八跪在養心殿門口,皇上也不單單為了罰他茶裡茶氣,更是把弘時叫來,想看看這孩子心裡對此事如何判定。

  弘時如今才十三四歲年紀,活的還沒有皇上做帝王的時間長,心裡想什麼,皇上一眼看過去明鏡兒似的,半點心思也藏不住。

  皇上就瞧得出,哪怕弘時不敢當著他的面替廉親王求情,這孩子對自己重責老八也是懷有深深異議和同情的。

  要不是生死上蹚過一回,皇上自認脾氣沒那麼大了,他差點就讓弘時滾出去跟老八一起抱團跪著。

  也是想到,自己才過來不足半年,弘時這孩子之前也沒認真教過,直接革了他的皇子身份,還有些不忍,便想著再費心親自教弘時兩年,才將他暫且留觀後效。

  這回皇上是要帶著老八等人去獵苑的,自然要把弘時隔在紫禁城。別去了獵苑山林廣闊,他一時盯不過來,更方便老八帶壞弘時。

  只是這些事沒法跟皇後解釋清楚。

  皇上只輕描淡寫帶過:「弘時年紀大了,功課上卻不夠用心。這樣出獵之事不帶他,免得玩心太重。」

  說完正事,兩人也就沒什麼話可說了。

  要是尋常人家的夫妻,丈夫要出遠門,妻子還會給准備下衣履銀錢行李等物,但皇上出遠門,內務府一手包辦,皇後這正妻也只用負責目送加跪送。

  皇後抿抿唇,在努力搜腸刮肚找話題的時候,皇上就已經起身了。

  皇上出了門,又是連抬轎也不用上,直接舉步往永和宮走去。

  承乾宮裡,雪芽踟躕一會兒,還是跟皇後提了一句,皇上往永和宮去了,又低聲道:「今日萬歲爺心情不壞,娘娘要是留一留萬歲爺,說不得萬歲爺會留下用晚膳。」

  皇後今日心情才真正是不壞,可以把年貴妃留在宮裡跟她大眼瞪小眼了!尤其自己還是那個大眼,可以一直瞪貴妃,不用擔心皇上看見了斥責她,心情著實輕松。

  於是難得跟雪芽多說了兩句心裡話,對她笑吟吟道:「皇上留下用晚膳又能怎麼樣?」

  雪芽倒是被問傻了,人人不都盼著皇上留下來嗎?

  皇後端起茶聞了聞,卻沒有喝。皇上留下來用膳,高興一點又能怎麼樣?她要爭寵早二十年不爭啊,現在還爭什麼一頓飯一個笑臉的?

  雪芽見皇後又不說話了,就自知失言退出去。

  旁邊在收拾茶盞的貢眉輕聲道:「娘娘,奴婢往翊坤宮走一趟?」

  皇後忍不住開顏露出個笑臉:其實這些宮女裡,只有貢眉最懂她的心思。雖然皇後已經不想再爭寵了,然人可以不爭寵,卻不能不爭口氣。

  「你去吧,好生跟貴妃說說這個消息。」

  告訴貴妃,皇上八月裡往承德去,要帶不少年輕嬪妃去游山玩水,而自己卻把她留在宮裡,跟自己一起看家了!

  皇上到永和宮,每回都要從永和宮正殿進入,繞過影壁,然後穿過前廊到後殿正門。

  沒有主位的宮殿,兩側殿又沒有人,前殿前院就都靜悄悄的,只有看門的小太監寂然行禮。

  皇上想著:其實讓她住到前殿也好,後頭到底小些。

  再等等吧,她入宮還未足年,直接升擢主位,並無先例。除非……皇上禁不住想,自己還會有孩子嗎?

  另一個大清,提早十年登基的自己,會不會能再有孩子?

  皇上的思緒,到了後殿就暫且擱下了。過了靜悄悄的前半殿,煙火氣撲面而來。

  是真煙火氣。

  皇上只見院中生著爐子,有個小太監在做糖畫,信貴人則帶了好幾個宮女圍觀。

  如今永和宮後半宮只有姜恆一個人,她做什麼也沒人盯梢了,當然更放得開更自在些。這糖畫不是她忽然想要的,是她從上回見了就惦記著,正巧小太監裡有個叫小馮子的,會這一手,就支起鍋來做。

  且說七月十五鬼節的時候,坤寧宮有祭祀。

  鬼節一向是號稱地獄門大開,孤魂野鬼出門晃悠的不吉利日子。

  這紫禁城幾百年了,且本就是經歷過不少血腥的地兒,自然比旁處更重這種鬼神陰陽之說,尤其是後宮屬陰,後宮裡頭的祭祀就更隆重些,力求把孤魂野鬼喂飽,不要為禍人間。

  白日舉行完食祭後,黃昏還要燒各種祭品。

  各宮嬪妃各盡心意。

  姜恆作為後宮一員,也要參加這種公益活動,尤其是鬼節,各宮貢奉香燭冥器多少,領多少金紙銀紙做金犀假帶,妃嬪們都留一個眼睛看著旁人呢。

  有時候信仰和公益這也脫不了攀比。

  姜恆就是在那日食祭上,看到了上百張糖畫,各色圖案都有,插得整整齊齊的。今兒跟秋雪一提起她也想要兩張糖畫,秋雪就立刻想起小馮子會畫糖畫,於是現熬了一鍋飴糖。

  皇上見此,不免搖頭:她這脾氣跟孩子倒是玩得來。

  宮裡各處祭祀多做糖畫,甚至有時候會做出文武百官來,號稱糖丞相。

  小時候他跟兄弟們見了,也想要吃糖畫。

  但祭祀用品最後都要燒了的,不會給他們吃。皇上就記得自己還小的時候,皇阿瑪曾經特意讓內監給上書房的皇子們單獨做過兩回糖畫。也就是這樣,直接把小鍋支在院中,兄弟們都高興地等著。

  只是那也是康熙爺年輕的時候,孩子少才有這個心思。

  等十三十四他們上書房的時候,皇子已經多到康熙爺不怎麼稀罕了,就再沒有過親手給皇子們分糖畫事兒。

  皇上想著,改日叫人給弘歷弘晝也做一回糖畫吃。

  姜恆上前請安,起身後還不忘囑咐緊張的小馮子關注爐火,注意安全隱患。

  皇上接過姜恆遞上來的一張糖畫,只是拿在手裡轉了轉:「朕不愛吃甜食。」

  姜恆也發現了,皇上的口味其實很傳統,標准的京菜口,對酸甜口很平常,倒是對辣還熱衷些。

  皇上進屋後,就見東廂房掛了幾件女子騎馬的騎裝。

  「這是准備去獵苑的衣裳了?」

  姜恆點頭,讓秋雪將案上的花樣圖譜取來:「皇上幫臣妾看看?」

  皇上今日來就是放松的,此時都已經帶著幾分慵懶靠在大迎枕上了,聽她這麼說就手招了招:「過來,朕跟你一起看。」

  姜恆就斜著身子半靠在另一只迎枕上,兩人半依在一起看圖譜。

  宮裡的花樣子多,尚衣監為了討好宮妃們,都會描許多花卉祥紋,線縫成冊,送到各宮請妃嬪們選。

  皇上原本只是懶懶一掃,然而接過來後,這花樣子沒吸引他,倒是這本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與宮中常見的蝴蝶頁、折子頁、線裝、包背的書本子不同,這花樣子本上嵌著幾個精銅圈兒。

  「這是?」

  而姜恆想給皇上看的,本來就不是什麼花樣子,而是這個花樣子本——一種她最喜歡的本子,看著微小實則非常天才的發明,活頁本!

  活頁本是所有本子裡姜恆最愛的一種。

  她當時上大學的時候,選修課不少,要是每門課弄一個筆記本,到學期末十幾個本子都分不清。

  當時她就愛上了活頁本。每天上課只帶同一個本子,甚至只帶一包活頁紙。回去再按照課別順序分門別類夾起來即可。

  要是怕混了,還可以在側面貼上各種顏色的標簽以作區分。

  總之,活頁本算是姜恆的夢中情本了。

  現在,她准備把這個夢中情本分享給皇上,她知道皇上一定會喜歡的。

  而這活頁本,本身工藝並不復雜,難得只是這個想法。

  她讓宮裡的小太監找相熟的造辦處當差的小太監,做了幾個可以打開合上的最簡陋的銅環,再用錐子給紙上打孔,將紙用銅環扣住,最粗糙原始的活頁本就做好了。

  姜恆拿著『樣本』,開始給皇上展示操作。

  她掰開銅環(因做工有限,還是需要費點勁掰開的),將花樣子一頁頁取下來。

  「尚衣監的花樣冊送到臣妾這來的時候,花鳥魚蟲的混著,是按著繡娘們畫花樣的時日來糊的花樣冊子。臣妾就想著,要是把花兒歸在一處,鳥歸在一處就好了。」

  「這不,臣妾就讓人做了幾個銅環,然後把冊子裁成一頁頁的,再按著順序排起來,掛在這銅環上。若是以後尚衣監再送了新描的花樣子,也只需在紙上鑽個孔,按著類加進這一本裡去就完了。」

  她看著皇上的神色,就知道不用再說了。

  皇上的眼睛亮了起來。

  這幾個銅環看似簡單,實則非常方便。

  有時候他看陳疏,尤其是各種戶部的賬目,常要前後來回翻從心裡算賬核對,就煩得很。

  若是用這種銅扣冊子,就可以把需要的相關賬目都取下來攤開在桌上,一目了然看著,都核算完後再裝起來。

  當然,用這種銅扣冊子,或許會出現遺失某頁或是順序錯亂等弊端。

  但瑕不掩瑜,皇上還是一眼看到了辦公的方便之處。

  姜恆從皇上眼神發亮起就不再說話了:彙報工作的時候不要太滿,給領導留一點思考的時間,也不要努力把所有的細節都想到,留一些白給領導來畫龍點睛。

  她想,以皇上的審美,和這宮廷造辦處匠人們的手藝。想必很快就能把最簡單的銅扣本改良吧。

  她其實也很期待,大清皇室版的活頁本,會有多精致。

  肯定比之前她趁打折二十塊錢買一贈一的強。

  皇上頭腦風暴片刻,忽然筆直坐起:「叫造辦處的管事過來!」


第35章 幼年期大神

  蘇培盛有點懵。

  他甚至要跟同樣在門口站著的秋雪再確認一下,自己沒有聽錯,皇上叫的是造辦處,不是尚衣監。

  蘇培盛明明記得,皇上進門的時候,一眼看到的,之後提起的都是信貴人的騎裝。便是一時高興了也該叫尚衣監啊,造辦處又是從何說起啊。

  造辦處的主事小雞啄米似的聽著皇上的吩咐,又保證了明日就能出幾版樣品請皇上指點,這才告退。

  夜裡皇上心情甚佳,替姜恆選了好幾種騎裝的花樣。

  還不忘讓屋內多點燈燭,口中不忘養生經驗:「眼睛是頂要緊的,夜裡亮光不夠寫字看書極傷眼睛,切忌這般。勿要如今眼清亮,看什麼都清楚的時候不當回事。等真傷了眼,讀書寫字都要戴西洋鏡就知道麻煩了。」

  前世深受近視煩惱,擁有好幾十副眼鏡的雍正帝,拿出自己的經驗來囑咐姜恆。

  而前世不但身受近視苦惱,更因對著電腦太多同時患有干眼症的姜恆,心有戚戚表示皇上您說的對極了。

  皇上又抬眼看了看宮女點起的燈燭,發現除了兩根亮堂的白蠟,其余就都是略帶昏黃的黃蠟或是羊油蠟。依皇上過目不忘的記性,對數字的敏感,腦中微微一過,就想起了姜恆如今貴人份例裡的燈燭。

  貴人份例上,日例也只有一支白蠟,一支黃蠟,三支羊油蠟的。

  皇上翻花樣子冊的手就是一頓。

  他記起姜恆案上的書和每日都練的字,再看著手裡這銅扣做的活頁冊,便覺得讓她用蠟燭的用度也緊緊張張的,實在是委屈。

  「蘇培盛,明兒讓內務府抬一整箱白蠟過來,記在養心殿上。」蘇培盛應了一聲,還沒及走,皇上又道:「以後每月按此例送來。」

  其實習慣了前世穩定燈源亮度的姜恆,對這裡連蠟燭都要精打細算使用,是頗為苦惱的。

  但到內務府另外添買亮度最佳的白蠟,著實價格不菲。

  姜恆算過自己的身家,屬於雖負擔的起,但也著實會心痛的程度——拿錢額外買蠟燭點,真是貨真價實字面意義的燒錢。

  這會子皇上出手,姜恆愉快享受到了她消費,領導簽字買單的快樂。

  除了蠟燭外,皇上順帶又讓蘇培盛去尚衣監傳話,信貴人這回做的所有衣裳,都直接去前頭的體仁閣緞庫和皮庫領料子,不必再來永和宮領。算是皇上把她去獵苑要做的新衣裳衣料集體包圓了。

  皇上選夠了花樣,合上後又道:「你自己想著還要做什麼衣裳,這回一起做了便是。到了草原上,白天夜裡氣候差的大,寧願多做些備著,也不要少了。」

  姜恆心道:皇上,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就要淺淺炫幾件毛皮大衣了。

  宮裡的事兒,經了造辦處和內務府各庫,就沒有了秘密。

  如果說皇上包圓信貴人往獵苑去的衣裳,被太後點了同去獵苑的年輕常在答應們還只是羨慕和醋意的話,那接下來幾天,造辦處接連給信貴人搬去的幾匣子『活頁冊』就令她們吃驚了。

  活頁冊?什麼是活頁冊?

  內務府為什麼給信貴人送兩箱這種東西?

  什麼?這東西是信貴人自己琢磨出來的?

  「她不是在做茶嗎?怎麼突然變成了做什麼冊子?」馬佳氏憤怒地把手裡的茶葉筒往地上一擲,純銀的茶葉筒體格較軟,不禁摔打,立刻磕出了凹痕。

  馬佳氏聞著宮裡濃郁的茶香和檸檬香,一點沒有清爽宜人的感覺,只覺得煩躁的不得了:信貴人真是煩死個人!

  自打信貴人給皇上送了什麼『枸櫞茶』,御茶房露出消息來說皇上喜歡後,她們也都跟著研究各種果茶。以至於南果房的枸櫞供不應求,馬佳氏還是花了重金才弄來四個枸櫞。

  她起初只當這東西是尋常的橙子金黃版,切開一塊就直接吃了,當場就給她酸成了一個包子。慌得旁邊宮女連忙遞水:常在這臉都皺的變形了!!

  不得不說,沒有現代奶茶店各色奇異的果茶打底,馬佳氏對於枸櫞這玩意能入茶非常不可置信。

  甚至對皇上的口味都產生了懷疑:皇上喝這麼酸的東西?難道皇上沒有味覺?他又不是懷了胎的婦人!

  馬佳氏之前看嫂子懷孕吃酸梅,都沒這麼酸!

  但甭管馬佳氏和後宮嬪妃覺得多離譜,皇上表現出喜歡來。

  萬一皇上到了她們宮裡,喝別的茶不順口呢?

  於是馬佳氏這些天沒干別的,就跟茶擰上了——御茶房能露出這種新果子來,就已經是頂天了,具體的茶方並沒有流傳出出來。聽說太後倒是直接找御茶房要了方子,但馬佳氏沒這個臉面,只好自己慢慢試驗。

  誰知她這邊還沒試驗出能入口的茶,就聽說信貴人又不做茶了,反而琢磨出一種什麼新鮮冊子,皇上也很喜歡,甚至當晚就宣了造辦處。

  之後更讓造辦處做了許多種樣式,各樣式還都會給信貴人送去一匣。

  馬佳氏氣的不得了,見宮人小心翼翼去撿銀茶葉筒,就煩的坐在桌前給自己扇風:「聽名字不過是書本冊子之類的東西,還能是什麼新鮮玩意兒!」

  馬佳氏雖認識字,也讀過書,但從儲秀宮學了一個月規矩,尤其是經過年貴妃的筆試後,很有些得了創傷後綜合征的感覺,簡直不想再看一眼書本類的東西。

  她如今書架上也累著些書,還是因為打聽到信貴人經常去書庫要書,馬佳氏覺得不能輸,才跟著去要的。

  如今又聽說信貴人做什麼活頁冊,馬佳氏這種戰鬥欲旺盛的人,都覺得累了:她有完沒完啊!

  馬佳氏騎術很不錯,她暗下決心,等到了草原上,一定要在騎術上壓信貴人一頭!

  關於活頁冊,馬佳氏很快也就知道了是什麼新鮮東西。

  造辦處造出來的活頁本,皇上看過樣品後滿意,第一當然不忘分享給他十三弟。

  正在大清審計處,不,大清會考府和戶部擔任雙重領導工作的十三爺,天天對賬對的腦瓜子發麻。對於能把所有紙靈活取下來,隨時也能再彙成一冊的活頁冊也很喜歡。

  怡親王來跟皇上謝恩的時候,審美都非常在線的兄弟倆,還一塊對活頁冊的外觀進行了進一步商討和改造。

  造辦處當日又收到了來自怡親王的圖紙和大批訂單。

  話說怡親王如今還兼著內務府的終極領導,於是內務府下屬的造辦處對怡親王的圖紙和要求,那真是不敢有一點疏忽,繼續加班加點干活。

  不過幾日,活頁冊就基本完備了,皇上又將其賞給了前朝親信近臣。

  後宮裡則當然先送太後、皇後處。這兩處收到後,這活頁冊便在後宮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妃嬪們就像拿著銀子買枸櫞一樣,再掏錢去造辦處買這皇上喜歡的新鮮東西。

  太後也就罷了,她現在只想享福,不想干活,當真拿活頁冊當成夾繡片樣子的本子,覺得確實方便。

  而如今後宮的當家人皇後卻格外喜歡活頁本。

  作為後宮的總管理人,皇後每天要經手的人和事兒真是多不勝數。且後宮還是個很喜歡講究舊例的地方。遇事要先翻在先帝爺手裡的舊賬舊例是怎麼做的:大到太後娘娘的壽辰大宴,小到最末的答應生辰賞下去的席面,哪哪兒都要循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走。

  於是皇後宮裡的宮女都得認字不說,還得是檔案專家,提起什麼事兒來好去翻舊例。

  如今皇後就想著將各種常用的成例彙總起來,以後查閱方便。且也可以隨時取下一張,讓人照著辦去。

  為此皇後還於一次請安後特意單獨留下了姜恆,贊她心思細巧。

  姜恆仍然是回皇上那些話:「臣妾原不過是想著把花樣子排起來……」

  皇後笑著打斷她:「甭管初衷是什麼,總歸是你的心思,做出了好東西。」然後對貢眉一點頭,貢眉就捧上一個纏枝紋的扁盒來。

  皇後招手讓姜恆坐到她身下最近的位置來。

  「這只紫瑪瑙鐲,顏色嬌嫩柔和。你年紀輕,正配這樣的鮮明色,拿去戴吧。」姜恆起身謝恩。

  皇後並沒有讓宮女傳遞,而是親手打開扁盒,姜恆就見裡頭除了一只手鐲外,還有同塊紫玉的鐲心雕成的一枚葡萄樣的小香插。

  「宮中女子都喜歡葡萄紋,石榴紋,為的就是多子多福的意頭。本宮也盼著你早有好消息,皇上的子嗣實在是少了些。不光太後著急,本宮也急得很。」皇後這是第一回 跟姜恆私下裡單獨說話。

  她不是個隱晦人,於是直接表達自己的態度:她是中宮皇後,不是見不得嬪妃得寵有孕的人。

  換句話說,皇後幾乎是跟姜恆直說了:我跟貴妃不是一路人,你只管得寵,努力加油,最好快點有結果!

  姜恆其實一直有點避免想像,在古代這個醫療條件下,懷孕生子的艱難。

  此時只是低頭接過來:「臣妾謝過皇後娘娘。

  姜恆收到造辦處送來的兩箱活頁本後,非常驚艷。

  之前她買過最貴的一個本子也是將將一百塊的活頁本,那還是因為本子號稱用的是真皮,摸上去手感很好,裡頭的紙也是什麼純木漿紙,顏色柔和對眼睛好。

  姜恆著實喜歡,才花重金一百塊買了個本子。

  但跟現在拿到手的活頁本一比,姜恆的重金本就黯然失色了。

  她如今拿到的活頁本,每一本都寫滿了昂貴:有泥金木刻硬封的,也有軟綢錦帛軟封的,有金線羽緞密織華麗風的,甚至還有貂皮海龍皮等毛茸茸封的。其中最重量級的一本是紅木硬封的上頭另鑲嵌了各色碎寶石珠子拼成的花,單獨擺在那兒不像本子,倒像個小桌屏。

  總之異常精美。

  姜恆再次幸福地沐浴在金錢的光輝裡。

  這也算是自己的項目獎金了。

  說來,類似的項目她還有很多。

  那些偉大的發明,諸如工業革命的火車頭和堅船利炮她不可能無師自通,她穿過來的時候,也沒自帶什麼靈泉或者系統,那些強國富民的水稻種植種子和技術,也都不可能實現。

  甚至那種穿越文裡,靠玻璃肥皂的制造業發家致富她也做不到。

  但姜恆也有精通的地方,那就是辦公用品。

  各種便利的辦公用具,她了解的不要太多,應當正對皇上這個工作狂的心意。

  不過一個活頁本,暫時也就夠了。

  姜恆覺得作為貴人,就像作為普通科員,對公司的貢獻也沒必要太多。要想她貢獻更多項目,那得升職加薪才行。

  說到底她主要想造福自己,就像工作主要是為了養活自己,讓自己過得更好,加班加點的卷,是為了自己多獎金多升職,而不是白打工,讓老板多買兩輛瑪莎拉蒂的。

  活頁本項目後,姜恆就准備在出宮前先走一走對自己有利的劇情線。

  景陽宮是東西十二宮裡,很特殊的一個。

  紫禁城初成的大明年間,這裡也曾經也是妃嬪的住所。這座東六宮最東北角上的宮殿,因位置比較偏僻,一直不屬於上佳的宮室。

  而先帝爺的時候,哪怕後妃眾多,人擠人的住,這景陽宮也是沒住人的。

  只因前明萬歷年間,被萬歷帝厭棄的恭妃在此住了三十多年。幾十年來,恭妃基本就被深鎖這景陽宮宮苑內,連兒子都不能見,於是這景陽宮就成了不掛牌子的一座冷宮。

  誰也不想住這樣的宮殿。

  於是在順治爺的時候,就把這改成了一座藏書閣,從此後再也沒有妃嬪入住。

  景陽宮就在姜恆住的永和宮正後方。

  皇上從前就提過,姜恆願意看書,若是宮中書庫沒有的,可以去景陽宮取閱。姜恆算著時間,到了景陽宮的劇情點了,就又在皇上跟前提了一句,想去景陽宮看書。

  次日蘇培盛就親自送了養心殿的批條來。

  御筆親書,乃是姜恆去借書的憑證。

  蘇培盛還非常周到道:「奴才已經去景陽宮跟掌事太監說過了,貴人若要看書只管去就是。」又提前解釋一二:「景陽宮主殿珍藏的是孤本與部分名貴字畫,皇子們也只能借了抄錄的。但東西兩配殿裡放著的都是宮裡每年印的新書,俱有底印,貴人若喜歡可以直接取走,不必送還了。」

  姜恆接過養心殿的批條:「多謝蘇諳達了。」

  蘇培盛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只要他想盡心,就能把事兒辦的讓人舒服。

  他前後都替姜恆想到了,招呼也都打過了,姜恆領他人情,送上荷包。

  景陽宮內十分安靜。

  做景陽宮的宮人也很清淨,上頭沒有人要伺候,不用看主子的臉色,只需要保管好這宮裡的架架書籍即可。

  然而,在這景陽宮裡,清淨的不只是工作環境,還有荷包。

  景陽宮宮人那真是沒有賞賜外快。

  於是姜恆受到了非常熱烈的歡迎,像是顧客稀疏的飯店,終於迎來了大客戶一樣。

  景陽宮掌事太監,態度好的不像話。

  他們在景陽宮裡,也是知道外面風雨的。這信貴人可是宮裡炙手可熱的新人,這回她要來借書,還是蘇培盛親自來打過招呼的。

  姜恆去正殿參觀了順治帝、康熙帝的藏書和藏畫,當然最珍貴的也不會放在這偏僻的景陽宮,仍是珍藏在乾清宮內。

  參觀過後,她也並沒有借閱任何孤本,只是往東側殿去挑選了一番,最後拿走了一套宮中去歲御制新版四書五經。

  上頭不僅有朱子等先人的注釋,更有先帝的一些批注。故而皇上登基後,命內務府重制了御制版,發給諸位皇子,邊領略聖賢的道理,邊領會聖祖的真言。

  姜恆如今終於把各種幼教讀物抄了個遍,通讀了個遍,可以向著四書五經進發了。

  掌事太監見她選好了書,連忙去登記上,又奉上一份書單子奉承道:「這景陽宮裡頭書多,不能生火,總有些潮氣。貴人若是嫌棄這裡潮濕,以後盡管可打發宮裡的姑娘們來說一聲,奴才就命人去送書。」

  姜恆正好要問這件事:「我見這景陽宮只一個宮女,平日裡能忙的開?」

  景陽宮的太監就忙解釋道:「原本是兩個宮女,只是巧了,昨日有個宮女犯了錯兒,叫敬事房罰到後頭景祺閣當差去了。因這景陽宮也不是什麼要緊地方,一時還沒有宮女補過來。」

  姜恆就道了聲辛苦,之後給了分量頗足的荷包。

  謝謝管事提供的信息,我再次確認了具體的劇情時間點。

  而收到大荷包的管事則覺得,這信貴人真是個和氣人啊。之前聽說跟她同住的周答應,被擠兌成了宮女,現在看來傳聞不可信,這明明是個連宮人都關心的善良小主啊。

  若是周答應聽見這太監的心聲,必要吐血。

  「主子,再往前走就是景祺閣了。那陰氣重,咱們回去吧。」

  姜恆搖頭:「方才聽李內監說起景祺閣,我才想到,那地兒我還沒去過呢。」

  跟她來的是秋霜還有兩個負責拎書的小太監,都紛紛表示:「那地可沒什麼好看的。」如果是景陽宮是前朝的冷宮,那景祺閣可就是本朝的冷宮之一了。那裡關過幾個惹怒了先帝爺的常在和答應,據說還有病死在裡頭的,以至於景祺閣非常之不吉利。

  姜恆指了指書:「聖賢書壓著你怕什麼?」

  秋霜也無法,只好跟著姜恆走。心道主子還是這麼個脾氣,喜歡到處逛去。只要天氣過得去,主子隔三差五就會去拜佛,起初她們以為主子虔誠,後來她們都發現了,貴人大概只是借機到處走路——從永和宮到拜佛的地方,正好跨越東西六宮,給她名正言順逛路的機會。

  其實要不是姜恆喜歡到處走到處看,也不會走到玉帶池上有點偏的小彎橋上,以至於差點被大鵝打了。

  此時姜恆非要去看看景祺閣,秋霜見攔不住也就理解了,心裡還有點長姐看妹妹似的憐愛:「主子到底才十六歲,到了這深宮中,心裡好奇吧。」

  姜恆走在路上,想到的是景陽宮劇情。

  《信妃錄》的主角,無疑是瓜爾佳姜姮。

  但裡頭也有很多著重描寫的配角,其中有一位宮女給姜恆的印像尤其深。

  宮女引橋,如果把她單拎出來,其實可以單獨為主角,寫一本《大清女官錄》,而且還是標准的美強慘的那種大女主。

  引橋出生在下五旗最普通的一個包衣人家。

  她出生就集合了許多慘點:爹好賭好酒好打人,娘眼裡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弟弟更是仗著生母的溺愛,處處欺負這個長姐。

  引橋原本也不叫引橋,她本名叫引弟,寄托著生母那對兒子的執著。入宮的時候,她都是頂著這個名字進來的。

  宮女入宮後,是可以定期跟家人在順貞側宮門見面的。有的爹娘趕緊趁機給女兒塞點錢,但引橋的爹娘那是固定要把女兒的最後一分銀子掏光,還要罵她不爭氣,不能去主子跟前伺候,得不了賞賜,沒法幫扶家裡。

  引橋起初感念父母養育之恩,對於自己交不出更多銀子,還一直還內疚來著。

  她去不了各宮妃宮裡伺候,不是因為她個人素質不夠,而是她個人素質太夠。她生的很標致,還是那種帶點小狐狸似的媚意的標致,之前甭管她怎麼討好管事嬤嬤,嬤嬤們也明確表示,你這張臉吧,要是沒有大背景,就別指望去宮妃宮裡的,那些娘娘們也不會喜歡的。

  引橋只能在內務府各庫裡打轉。

  甚至去歲年貴妃宮裡的掌事宮女,在挑人的時候,偶然看到了她一眼,就覺得礙眼,甚至想著這宮女在內務府也有可能被萬歲爺偶然看見,有讓她『狐媚臉迷惑了去』的風險,於是就把引橋扔到了人煙最稀少的景陽宮看房子。

  但引橋從來沒有自暴自棄過。

  她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幾乎是過目不忘,於是在景陽宮的時候,就對裡頭的太監們恭恭敬敬的,學著認字甚至是寫字。紙筆當然沒有,但是樹枝子和沙地還是有的。

  景陽宮的靜寂,對她來說也好。

  她心裡最大的夢想,就是等熬到二十五歲出宮,憑自己認字當過宮女針線不錯這點,去繡房找個活計干養活自己和家人。

  然而美強慘的命運一直追隨她。

  上月,她去順貞門見爹娘的時候,他們通知她:她那好賭的爹欠了對他們家來說,根本還不起的一百兩銀子巨款。

  引橋原本替家裡發急,想著怎麼辦的時候,爹娘繼續通知她:你不用急了,我們有辦法,那就是把你賣了。

  引橋當時都懵了:我在宮裡做宮女,是入了冊的。怎麼能被賣掉?誰敢買宮裡的人?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是怎麼被賣掉的。

  她的父母把她賣給了一個老太監。

  前明的時候,宮裡對食這種事很多。但大清的宮女是包衣出身,跟太監身份有別,所有宮裡是禁止對食的。但正因為禁絕,有些太監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就會私下裡威逼利誘宮女與之對食,很是變態。

  只是這種事太監們也不敢真的強逼鬧大,畢竟有違宮規。

  多半是宮女有什麼把柄落在他們手裡不得不從。

  引橋自己倒是沒什麼把柄,但她這對好爹娘把她賣的徹底。

  就是從這兒起,引橋開始第一次覺醒。她拒絕被那個五十多歲的老太監當成『自己的女人』,哪怕他威脅要借著出宮采買的機會,去踏破她家門,她也堅決不肯答應對食之事。

  老太監抱著必成的心思去問一回,居然被駁了。

  深覺丟了面子,就找了個機會,把引橋從景陽宮發配到了更冷宮的景祺閣,各種借故克扣她的月例,還去明裡暗裡威脅過她幾次。

  引橋卻硬是咬牙撐了兩三個月不松口——她有一股子血勇,宮女都是包衣出身,有名有姓登記在冊的,性命可比尋常太監值錢,這老太監再飢色,只要她抵死不從,他橫豎不敢弄死她。而外頭的家人……引橋也不把他們當成家人了,愛死死去吧。

  但人活著就要吃喝,老太監故意折騰她,扣她月銀口糧,兩三個月下來,引橋也被逼的山窮水盡,不是死就是從。

  引橋就是在這時候,遇到了女主姜姮。

  兩慘人相遇。

  書中這一年九月,女主因弄壞了皇上送給貴妃的生辰禮,星動儀,而被貴妃怒而發落到景祺閣反省來了。

  女主當真是個極善良柔和的性子,自己還倒著血霉被貴妃針對呢,得知引橋的凄涼後,還是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錢,給了引橋五枚赤金戒指,足以抵過一百兩的債務。

  這些錢也算是救了引橋的命。

  老太監拿了金子填平賬目是一回事,主要是摸不清引橋金子的來源,怕她傍上了大人物,所以才退縮了,拿錢了事。引橋躲過一劫,之後越發奮發,直到被內務府的一位嬤嬤看上她性子倔強又會認字寫字算賬,就收作了徒弟。

  這嬤嬤也是熟人,正是當日教導新人嬪妃的四大金剛之一,內務府專管刑罰的嬤嬤。

  引橋跟著這樣的師傅算是有了庇護,之後又是不能書寫盡的漫長心酸奮鬥史。

  熬到二十五歲的引橋,也沒有出宮,而是繼承了師傅的衣缽,在慎刑司當起了管事,成為了宮裡最年輕的掌事宮女之一。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當年信貴人的幫助,沒有那五個金戒指,她或許早就活不下來了。

  書裡十年後,女主升信妃,被皇上發現真善美的過程,就少不了引橋的幫助。

  這是故事線最完整配角之一,亦是姜恆最喜歡的配角之一,同時更是個後期在宮裡舉足輕重的人物。

  姜恆今日過去,不單是想提早去撿一波幼年期慎刑司大神,更想避免一個女孩子,受到長期的令人惡心的惡意欺凌。書裡甚至特意寫過,引橋到了十年後,還是會為了當年事在噩夢裡驚醒,需要從太醫院討藥吃。

  永和宮跟景陽宮挨得很近,秋雪又是個交游廣闊各種消息都能打聽了來的。姜恆表露出對景陽宮的興趣後,秋雪也關注了:景陽宮的消息都不用格外打聽,根本也沒有什麼秘密,都是大門四開的。

  於是姜恆在聽說秋雪提起景陽宮有個宮女犯了錯,被打發走後,就知道,到時候了。

  去早了也沒用。

  這世上,總有一些南牆得自己去撞。

  引橋曾經以為的血親,親身的爹娘,其實就是她的南牆。撞了才知道,牆是沒有感情的,你頭破血流對它來說也沒有意義,你不能感動一面牆,你只能回頭。

  經歷過這種失望的引橋才是引橋,不然就還是那個每月傻傻把錢交出去,盼著爹娘心裡會念自己好的引弟。

  姜恆沒想到,自己來的這麼巧。

  她原本只以為,會看到一個被家人出賣,正在蛻變期痛苦的引橋。誰料,剛到景祺閣門口,就看到裡面有個太監正抓著一個不停甩胳膊想要掙扎的宮女。

  她居然撞上了犯罪現場!

  「貴人……」秋霜作為宮女,自然知道些宮裡的黑暗弊端,一眼看出這老太監的衣裳滾邊帶花紋的,顯然是個管事級別。而這衣裳滾兩道藍邊,似乎還是敬事房的!

  敬事房不光管著所有的太監,還管著送妃嬪綠頭牌。故而秋霜雖然看不慣這種太監欺壓宮女,卻一時沒敢出聲,怕給自家貴人惹麻煩。

  姜恆都沒看到秋霜可憐巴巴看自己,直接道:「這事兒要管。」

  秋霜立刻有了底氣,拿出張飛喝斷當陽橋的氣勢來:「好大的膽子!有貴人在這裡,竟還敢行凶,還不松手!」

  景祺閣好幾年沒有人住了,荒的不得了。

  那太監顯然也沒想到會有人到附近,聽這一聲尖利大喝,嚇了一跳,連忙放手。

  轉頭一看內心立刻大呼糟糕:居然是皇上最近的新寵信貴人!

  作為敬事房的太監,他們看人下菜碟最厲害。信貴人如今的要緊程度,可比一般的嬪妃都強。

  於是立刻上前行禮,然後口中解釋道:「奴才敬事房副總管太監陳得寶,見過信貴人,回貴人的話,這宮女不守規矩,手腳很不干淨偷盜了財物,奴才要她交出來她死活不肯,這才急的拉扯了她兩下。」

  這理由當然就是騙鬼。

  但陳得寶不過是給這信貴人一個台階下罷了:他是敬事房副總管太監,眼前這卻是個最低等的小宮女。信貴人大概是一時驚訝衝動,才叫破了出來,只要自己給一個糊弄的過去的理由,信貴人點了頭就可走人,自己仍舊想干啥干啥。

  想必,她一個新入宮的貴人,就算是皇上喜歡,也不敢就得罪敬事房的管事。

  她以後還要在宮裡混呢。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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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作死得死

  陳得寶隨意現編了一個理由搪塞後,就聽信貴人慢悠悠道:「偷盜宮中財物?那確實是重罪。」

  聽這話陳得寶嘴角都翹起來了,果然,信貴人能得寵,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

  他正准備恭送信貴人,卻聽眼前這貴人聲線一變,原本清甜的聲音變得冷颼颼起來,甚至呵呵冷笑了兩下:「正因是重罪,怎麼能容你隨口亂說。今日我也帶了宮女,可就近入屋檢查一下這位宮女身上有無財物。」正好讓秋霜幫引橋整理整理衣裳。

  陳得寶一呆。

  姜恆也不給他思考時間直接繼續問下去:「倒是有一事,要先問個明白,陳管事說的宮中財物,到底是什麼?一個在景祺閣的宮女,能偷了什麼財物,讓陳大管事千裡迢迢從敬事房的堂屋,跑了這最偏僻的景祺閣來拉扯人?」

  姜恆盯著他的臉,語氣已經不掩厭惡:「若是憑空捏造,誣人偷盜大罪,陳公公知道自個兒的下場嗎?」

  陳得寶瞠目結舌,這,這……這怎麼還上綱上線起來!

  姜恆看著這老太監渾濁的雙目,不懷好意的表情,跟那種理所當然以為不會有人為了個小宮女得罪他,管他作惡的得意,簡直惡心壞了。

  入宮後她沒有這麼厭煩過一個人。

  姜恆直接轉向自己帶的永和宮太監,讓他們一會兒看管押送這陳得寶,之後再去敬事房:「先帶這個去慎刑司,再去告訴張玉柱張管事,他敬事房屬下有內監作惡,無故冤枉宮女偷盜,以此勒索財物,我已然替他將人送到慎刑司去了。」

  陳得寶當真是目瞪口呆,他在宮裡也是有頭有臉的太監,信貴人連主位都不是,竟然直接要給他送慎刑司。他立著眼睛道:「貴人,您這是冤枉……」

  秋霜立刻喝止:「都說敬事房管著宮內所有內監,是個教規矩的地方。誰知你這敬事房的管事第一個沒有規矩!貴人吩咐著話,有你什麼多嘴多舌的地方?有什麼要分辨的,自個兒去慎刑司交代清楚。好不好的,宮中規矩刑罰自有結果,沒有個主子們跟你多說的道理!」

  姜恆也理都不理陳得寶,繼續對秋霜道:「回宮後,叫秋雪去將今日這事兒跟蘇公公提一句。」

  如今各宮的宮女太監,不能代表自家主子去養心殿求見皇上,但同為宮人,還是能見到蘇培盛的。

  有事兒可以跟蘇培盛說,讓他酌情彙報給皇上。

  當然,不是誰都有臉面讓蘇培盛酌情就是了。

  陳得寶當然也明白,於是方才的不忿與想要理論的勇氣,在聽到蘇公公三個字後,就萎了。若信貴人只是一時義憤上來,把他送慎刑司,他還能活動一二。可信貴人居然這麼不怕,就要把這件事鬧到御前去?

  過了皇上的眼和耳朵,誰還敢冒險救他?

  他多年在宮裡人脈、奉承、靠山,足夠他平時橫行,但在『皇上』兩個字面前就都是紙糊的。

  陳得寶的臉上這才露出鮮明的畏懼,他方才見了姜恆也只是彎彎腰行禮,這會子『噗通』跪了:「貴人!奴才卑賤,一時惹了貴人不痛快。還求貴人高抬貴手,放過奴才這一遭,將來奴才當牛做馬報答貴人,您永和宮的事兒就是奴才的頭等大事!」

  姜恆見他涕淚橫流,覺得太髒,連忙退了兩步,然後冷幽默了一把:「你知道我的頭等大事是什麼嗎?」

  陳得寶茫然抬頭:是繼續得寵?還是位份?難道是年貴妃?

  這一瞬間陳得寶真的升起了要不要出賣貴妃,換取信貴人的高抬貴手。但想想自己要是進了慎刑司,再得罪了貴妃,那真是沒活路了。

  於是只是接著叩頭求饒:「甭管貴人有什麼要緊事,只管吩咐奴才!」

  姜恆擺手,讓身後的永和宮的太監上前壓人:「進慎刑司琢磨去吧。」

  她看著自她提起要上報養心殿後,就不敢再掙扎的陳得寶,心道:聖寵這東西,用起來真好用,也算是隱形工資了。

  陳得寶直到被壓走,都不可置信:怎麼回事,怎麼會有人為了一個最低微的宮女,得罪他這個副管事太監呢。

  要知道,他能在宮裡混到現在,背後必然也是有點人脈牽連的。

  信貴人怎麼就不肯你好我好,給個面子彼此過去呢?

  信貴人怎麼會為了我這樣一個最低微的宮女,得罪敬事房的管事太監呢?

  被永和宮太監壓走的陳得寶不明白的,而被救的引橋也不明白。

  直到姜恆走過去,引橋腦子還渾渾噩噩。

  姜恆看著引橋,心裡非常難過。

  今天只是引橋被調離景陽宮的第二日,她本就是怕引橋被這老太監纏上,才算著時間盡早來了,還是略晚了一步。

  只見引橋頭發略有些蓬亂,身上的藍布衣裳已經舊了不說,左邊袖子還被扯破了一塊,而最慘的還是她的右手。姜恆也是走近了才發現,她右手握著一塊碎瓷片,劃破了手心,還在滴滴答答流血。

  書裡只提過她被逼迫過幾次,但陳得寶都是未遂。

  如今姜恆才知道,這威脅是怎麼未遂的,引橋每一次反抗都是抱著死志的。

  秋霜見主子看著這宮女的傷口滴血,要親自解手帕,就連忙取出自己的手帕給引橋包上,邊包還不忘撇走引橋手裡仍舊緊緊抓著的碎瓷片,然後給她介紹:「我們主子是永和宮信貴人。」

  引橋行禮的時候,眼睛還是紅的,神色也有一種病態和激動過後的憔悴。

  她眉眼確實生的有幾分像小狐狸,眼角有一種嫵媚的弧度。但現在看上去,特別像被大雨淋濕,亂糟糟的一只可憐狐狸。

  姜恆看引橋,是一只非常可憐的小狐狸。而引橋抬頭看到姜恆,卻以為見到了神靈走下雲端。

  引橋手上的血不少,一條帕子扎上還是殷殷滲血,姜恆到底還是把自己的手帕給她再系上一層,然後道:「一會兒就讓人給你送藥來。今日或許有人來尋你問方才之事,倒是不好叫你去永和宮上藥。」

  敬事房的副管事,不是普通太監,慎刑司肯定要取證的。

  引橋這才緩過來一些,跪了謝恩,被姜恆扶起來後,就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先跟信貴人說了一遍。

  「貴人的大恩,奴婢刻在心裡!」

  要不是有她這位貴人背書,信貴人又當眾明言不怕把此事鬧到御前,引橋就算碰死在慎刑司門口,估計都沒用。

  姜恆見她神情仍有些恍惚,方才發生的事兒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就又對她強調了一遍道:「我讓人壓他去慎刑司的罪名是『無故冤枉宮女偷盜,以此勒索財物』。陳得寶也不會敢再往自己身上攬別的罪過,你放心,今日的事兒不會傳到外頭去。」

  哪怕是現代,女人被侵犯,無論是不是未遂,很多人都會選擇忍氣吞聲,免得要再承受一次名聲上羞辱,被人指指點點以至於社死。何況在這個時代,若是女子被欺辱,許多人都要主動投河表示清白。

  這不是姜恆看不慣,或是任何人看不慣能改變的社會現狀。

  她總不能為了自己『追溯事實行俠仗義』反而害了引橋的性命。

  引橋是個聰明的姑娘,她很快就明白了姜恆保護她的意思。但她臉上閃過幾分掙扎,最終咬牙道:「貴人,我不怕!他一個總管,若只是勒索財物的罪名,說不得只是奪了副總管的職權,依舊不痛不癢!我寧願出首告發他脅迫威逼宮女與他對食,讓他惡有惡報!」

  姜恆看著引橋:到底還是『幼年期』的引橋啊。

  這會子她滿心傷痛與屈辱,想法極其激烈,是寧願傷敵一千自損一千八的,她就要一個傷敵,為此不惜賭上自己的將來。

  書裡的引橋,靠著女主的金子暫且逃脫陳得寶的魔爪。那時陳得寶更是毫無損失,依舊做著敬事房的副管事,甚至還對她有些蠢蠢欲動賊心不死。引橋是一直忍耐到她足夠強大,然後不傷自己,把陳得寶折騰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沒必要為了這種肮髒的人賠上自己。」姜恆對上此時眼珠子都恨得發紅的引橋,輕聲道:「太監逼迫宮女對食是大罪,但除此外,陳得寶還犯了旁的大罪。」

  「你方才提起,他給了你爹娘一百兩銀子?」

  提起這事兒,引橋心頭仍是一陣刀割似的的疼痛,似乎在把她整個人分裂開來。

  但她很快反應了過來:「貴人的意思是,陳得寶犯了不軌勾連之罪。」

  姜恆點頭:「是啊,他借著太監能出宮辦差的便利,收買其余宮人的父母,以銀錢做脅迫。將來這些受他要挾的宮人,說不定就會做出什麼對宮中主子不利之事。這向來是內宮忌諱。」

  引橋眼睛逐漸亮了起來:「奴婢明白了!」

  她只是沒品級的小宮女,陳得寶脅迫她對食,且還是脅迫未遂,罪名論下來還真沒有勾連內外大!如此她不用耗上自己的名聲,也可以讓他狠狠褪層皮!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姜恆走到門前,才轉身問她,與一般宮人回話先報名字不同,方才引橋一直避開了自己的名字。姜恆想,她大概是不願再叫引弟的了。

  「奴婢引……引橋。」

  從前她叫引弟。

  得知自己被爹娘賣給老太監後,她曾經想過去死。雖然宮女自盡會連累家人,但她想著,要真是連累了家人,也是一舉兩得了不是嗎?

  她都已經走到玉帶池的橋上了,可是她沒有跳。

  天要絕人,她也要咬牙走走試試這條絕路。她跳下去,陳得寶倒是活的滋潤,她不甘心就這麼跳下去了。

  從橋上下來後,她就不願再叫引弟了。

  今日信貴人問起名字,她神使鬼差的就說了個新名字——她叫引橋,差點從橋上跳下去的橋。

  從此後,她就是引橋了。

  秋霜回宮後,才有些後怕的感覺,主子方才命人扭送慎刑司的可是敬事房的副管事啊,陳得寶從先帝起就在宮裡服侍,幾十年下來,定然背後有人。若是被撈出來……

  見主子開始興致勃勃拆封起了新書,秋霜就把秋雪拉出來,將方才自己呵斥的話復述了一遍:「你摸我的手,現在還是涼的呢!」

  方才張飛喝斷當陽橋的氣勢都不見了,此時秋霜抖著小嗓子道:「主子是心善,但那到底是敬事房的副管事,我這心裡總是後怕得慌。秋雪姐姐,我沒說錯什麼話吧。」

  已經從姜恆那裡聽過了事情原委的秋雪,拍拍秋霜的肩膀作為鼓勵:「你做的很好。訓陳得寶的話也很敞亮,沒有畏縮不前丟咱們永和宮的人。你放心吧,主子不是那種衝動的人,她伸手管了,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秋霜聞言也笑了:「嘿,我也沒想到,有一日還能指著敬事房的副管事訓斥呢!」

  秋雪隔著明瓦窗,看著裡頭信貴人專注看書練字的身影,很安心笑道:「等著吧,敬事房倒是要先給咱們一個交代!那陳得寶在宮裡熬了許多年,最後卻還是被張總管壓一頭,只能做敬事房的副管事,也是沒出息。」

  然後交代秋霜:「你在家裡服侍好主子啊,我這就往前頭養心殿去尋蘇公公,將這件事分說明白。」

  秋雪還未從養心殿回來,張玉柱就親自到了。

  他圓圓白白的臉上,帶足了真誠的歉意。且態度好的不像話,連連表示自己約束手下無方,衝撞了貴人,讓貴人見笑了。又保證絕不會替陳得寶說情,要讓他在慎刑司接受調查,受到應有的處罰。

  張玉柱的態度,姜恆並不意外。

  這倆人明顯不對付:一個年輕的才三十出頭的正管事,跟一個資歷老的五十多歲的副管事,想想關系就很復雜。

  張玉柱估計看陳得寶也礙眼得很。

  姜恆相信他絕不會出於敬事房的同事情分,就拉陳得寶一把,估計還會趁機踹他幾腳。

  但就算如此,她還是對張玉柱認真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和憤怒:「張總管不知道,為了些銀子,這陳太監都要逼死人了!我瞧著張總管素日為人,敬事房上下都很規矩整肅,若不是他自報家門,我都不信是敬事房出來的人呢。」

  張玉柱苦著一張臉:「奴才也沒法子,這陳得寶素日仗著在宮裡年份久,並不服奴才的管。」

  然後往西邊一指,想示意陳得寶背後是年貴妃。

  指完了又發現不對勁:這永和宮在最東邊,往西邊一指範圍太大。而且永和宮西邊首先是皇後娘娘承乾宮呢。可別給信貴人什麼錯誤暗示。

  張玉柱正想再搞得明白一點,就聽信貴人道:「不必說了,我多少知道些。」張玉柱邊驚訝邊盤算:信貴人消息這麼靈通,是不是有人比我抱大腿抱得又早又好啊。不行,我得努努力。

  正在想法努力,就聽信貴人道:「我還有一事拜托張總管呢。」

  張玉柱立刻彎腰:「貴人只管吩咐!」

  「陳得寶的為人,想來張總管清楚。給他定罪是一回事,可張總管別為了給他定罪,就牽連了無辜的人——宮女家人被收買,自己被勒索已經夠可憐了,可別沾污了人家姑娘好好的名聲。張總管覺得呢?」

  張玉柱心裡一顫,然後連連保證:「奴才知道了。」

  陳得寶跟他久有仇怨,他很了解陳得寶的德行,知道陳得寶一雙眼睛色眯眯總是盯好看的宮女。故而消息傳到敬事房,張玉柱才不信什麼陳得寶是去勒索銀子勾連內外的,他肯定是去脅迫宮女的!

  張玉柱本想把這個罪名翻出來給陳得寶添個大罪,如今聽信貴人這話,才只好熄了這個念頭。

  陳得寶這事兒,要是認真論起來,他也要負領導責任,這會子可不能惹信貴人,她在皇上跟前提一句,自己也要倒霉。

  見張玉柱千保證萬保證的走了,姜恆想:此事到此,已經定了九分。

  最後一分,就看天意了:若是皇上最近不忙,她能見到皇上,那陳得寶就會從有罪,變成格外有罪。

  姜恆靜等著結果。

  張玉柱既然跟蘇培盛關系不錯,有這麼個機會,當然也立刻求到了他敬愛的『老哥』跟前,哥哥長哥哥短的請蘇培盛幫忙:「也是他命裡寫著該死倆字,做這種腌臜事兒本就缺德,還正好被信貴人撞上。我瞧信貴人可氣得很,想是惡心著了。老哥替我在皇上跟前提一嘴,皇上若要問信貴人,必能敲死這件事,把陳得寶釘死!」

  蘇培盛擔著永和宮和張玉柱兩處的請托,果然找機會在皇上跟前提起了此事。

  皇上向來不喜太監多事,何況勾結不軌。一聽就蹙眉道叫慎刑司詳查。有養心殿出來的詳查二字,陳得寶基本涼了八成。

  正巧這些日子,皇上除了准備出京往獵苑去,手頭並無要緊大事要忙。聽說這回是信貴人直接將陳得寶送去慎刑司的,次日就翻了牌子。

  姜恆到養心殿的時候,皇上想起這件事,就好奇問起:在他看來,信貴人軟乎乎的姑娘脾氣好的不像話,之前周答應那樣截胡,她都沒什麼動作,還得他賞一棵石榴樹下去。這回怎麼忽然惱起來,即刻把人押送了慎刑司。

  姜恆面對皇上,並沒有隱瞞,而是如實告知。

  她說了引橋手裡的瓷片,說起那太監的言辭舉止——皇上第一次見她露出這麼厭惡的表情來。

  皇上很少見姜恆皺眉,他印像裡,信貴人似乎總是眉目含笑,唇邊不露笑的時候,眼睛也帶著天然笑意,像是清風明月一樣舒服。

  這會子難得見她眉頭緊鎖,臉色似乎都有些惡心的發白,心裡也跟著不痛快起來,轉頭對蘇培盛道:「命慎刑司從重處置!敬事房本就是教小太監們規矩的,倒是自家先出了亂子。想來,宮規背上一千遍,也不如看一遍血淋淋的案子,讓他們長記性。非得見人作死得死,這起子人才知道害怕。」

  皇上下令按罪名加等從重處置,慎刑司立馬照辦。

  陳得寶本身犯的事兒又明明白白在這裡,很快被當成典型,罰了銀子,打了板子被判處發配伊犁為奴去了,甚至幫著他把引橋從景陽宮罰走的內務府相關太監都一並被罰。

  貴妃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極是氣惱。叫過宮女甘棠來問道:「前些日子才讓陳得寶查一查永和宮宮人的底細,事兒還未辦成,他倒是犯了這樣大的罪,被發配伊犁去了,你是怎麼做事的!」

  且說貴妃是個很驕傲的人,看宮妃都是『在座各位都是小垃圾』,何況是太監宮女們。

  陳得寶能在去年巴結上如日中天且在獨寵的貴妃,當然不是貴妃對他這麼個老太監另眼相看,而是通過巴結上了貴妃身邊的大太監百令和宮女甘棠。

  貴妃對信貴人起了正視敵視之心後,也是甘棠獻策,覺得是用陳得寶的時候。

  結果還啥都沒查到,陳得寶就榮獲伊犁單程游的殊榮——甚至在出發之前,還需扛著枷鎖和身上受罰的累累傷痕,先供宮裡太監們參觀一二,以作警醒。

  貴妃當然生氣。

  甘棠為了避免主子的怒火,當然要先極力撇清自己:「娘娘息怒。奴婢是早就認得陳公公的,他也常來給娘娘請安磕頭,奴婢瞧著他並不是貪財的人。此事蹊蹺的很,這景祺閣幾百年沒人去的,怎麼信貴人偏就那日去了,偏就抓住了陳公公的把柄。」

  「奴婢倒覺得,是信貴人知道陳公公向著娘娘,所以使了詭計將陳公公陷害了去。奴婢是見過那景祺閣宮女的,妖裡妖氣的很不成體統,當時各宮都不肯要她,想來她為了出人頭地,自己要勾引陳公公也是有的,再或者叫信貴人收買了,故意陷害。」

  比起承認自己看走了眼,貴妃當然也更願意怪別人,冷哼一聲:「她倒是有手腕,不哼不響的就弄沒了一個敬事房副管事。」

  然後又問甘棠:「本宮命陳得寶做的事兒,慎刑司沒有查出來吧?」


第37章 抬舉宮女

  聽貴妃問起陳得寶,甘棠就差發誓保證了:「娘娘,陳公公落了難,才更不敢牽扯咱們翊坤宮一點半點。他還要指著咱們呢!如今他判了重罪流放,這些年攢的銀子必然都被慎刑司搜羅了去,正是山窮水盡的時候,只好盼著咱們宮裡伸手拉拔一些,送他點錢財傍身。否則這一路漫長,他怎麼熬的過來。」

  流放路上,有沒有銀子,是能不能活下來的關鍵。

  貴妃聞言:「叫人去慎刑司悄悄告訴他,若是他閉著嘴,出宮前,必有銀錢送他傍身,若他管不住自己那張嘴,倒也省事,長痛不如短痛——這趟流放之路他都不必走了!」

  甘棠忙答應下來。

  而貴妃卻越想煩惱,信貴人如今這樣,簡直就像她剛進王府的時候:因為皇上心裡有她,所以得罪了她的人,就等於得罪了皇上。她告狀就沒有告不倒的人。

  那時候她雖然是側福晉,後來也只是貴妃不是皇後,但在王府和宮裡卻一直能跟烏拉那拉氏分庭抗禮。

  如今信貴人在皇上心裡也有這樣的地位了嗎?

  甘棠見貴妃的眉越皺越緊,就在旁小心問道:「娘娘,咱們要不要想法子將那宮女送去安樂堂處置了?殺雞儆猴,起碼叫信貴人知道個懼怕,別讓她以為咱們翊坤宮好欺負似的。」

  安樂堂聽起來是個吉祥和樂的所在,但在宮人眼裡,進了安樂堂卻等同於半只腳進了地府。

  在宮中服侍的宮女太監,凡得了會過人的病都會送到安樂堂去集中『養病』。明面上,安樂堂有太醫院撥過來的低等醫官醫治,但其實不過虛設,且依靠尋常宮人的月例,哪怕有了方子也多買不起藥,只好靠自己扛著。

  身體好抗得過疾病,之前伺候的主子又心善還肯讓他們回去的,就還能從安樂堂爬出去。但這種幸運兒十中無一,一般都是『不幸病逝』。

  因宮裡會給病逝的宮人發棺材銀子,但人死都死了,這棺材銀子就直接落到安樂堂掌司太監手裡。所以這安樂堂的掌司們當然是盼著人死,而不盼著人活。所以那些僥幸活下來的人,拿銀子給太醫院買藥還是其次,主要是收買這些掌司高抬貴手,才是最要緊的事兒。

  這安樂堂又正好挨著北安門,開門一拐就是管焚屍的淨樂堂——死人被一條麻布裹了焚燒的干干淨淨,拿到棺材本的掌司快快樂樂是為淨樂。

  甘棠的意思,就是想個法,把引橋往安樂堂一塞,然後小銀子給安樂堂掌司一送,人活著進去,死著出門,就完了。

  姜恆並不知貴妃心裡認定自己可以影響皇上的判斷,要知道必然要說一句:您抬舉了。

  雍正帝是什麼人,那真是諦聽轉世似的眼力。他是會偏心,但前提是那人值得他偏心,還得一直值得,不能半分辜負他的信任。

  比如十三爺現在狀告朝臣,肯定是一告一個准,舉薦亦然。

  可那是因為十三爺一切從公出發,一切也為了皇上考量,皇上全然信他,所以才偏聽他的。

  要是換一個人,擁有皇上的偏心濫用皇上的信任,借著皇上的信任鏟除異己。一旦被皇上發現,那肯定要連本帶利還回去的。

  說起來這種例子也不是外人。歷史上的年貴妃親哥哥,年大將軍年羹堯就是這樣的典範。皇上也曾分外信重他,但他開始黨同伐異,專擅貪蠹後,皇上也會將他從重治罪,比旁的官員違背國法更加憤怒。

  姜恆雖未想到貴妃給她提升到了這樣的高度上。但她想到了或許會有人為難引橋。

  如今慎刑司還在查這件事,引橋屬於當事受害人,不會有人現在去害她,頂風作案。但這件事過去後,或許就有動作。

  姜恆不想自己提前出手干預劇情,反而害了引橋。

  此事已經過了皇上跟前,姜恆也不去私下絞盡腦汁,而是當日直接就跟皇上提起:「這被陳內監欺負的宮女倒是無辜,據臣妾所知,她被發落到景祺閣去,原就是被坑害的。」

  皇上便命蘇培盛將這無辜受害的宮女,調到內務府去當差,將她交給內務府的管事嬤嬤照看。

  皇上吩咐,蘇培盛親自經手辦的事兒,也算是引橋的護身符了。

  姜恆想以引橋的能力,可能這一世走上內務府女官的路,不需要那麼坎坷了。

  「你說那宮女妖裡妖氣的……是有幾分姿色?」甘棠在提出要不要想個法子處置引橋時,忽然聽貴妃這麼問。

  甘棠確認:「是有幾分姿色,只是那眉眼,一瞧就帶著不安分的樣子,不是個好的。」

  在後宮裡,姿色也分好與不好。

  其實年貴妃生的雖美,但就屬於不太入長輩的眼的美。

  叫太後看,這宮裡姿色最好的就是熹妃那種穩重秀美型的,抑或是信貴人這種甜美乖巧型的。

  引橋這種眉眼天然帶媚的,就屬於有姿色,卻是『不好姿色』的姑娘。

  貴妃冷冷一笑:「如今這事兒剛過了皇上的耳朵,立時找人處置這宮女就太顯眼了。說不得信貴人就等著咱們處置那宮女,她好繼續告狀呢。咱們偏不動那宮女,還格外要抬舉她!」貴妃看了眼甘棠:「你去跟那宮女說說話,看她到底為人如何,如果她願意伺候皇上,本宮也不是不能抬舉她。」

  甘棠立刻就懂了:「娘娘果然好見識。信貴人自個兒籠絡的宮女,要是反過來咬她一口,還跟她搶皇上的恩寵,想必她要慪死了,奴婢這就去。」

  見甘棠立刻就要去,貴妃蹙眉:「急什麼。如今多少人盯著這宮女呢,你現趕著去做什麼?!」

  「等聖駕出宮往承德去,信貴人也離了宮再說。」提起這件事,貴妃連冷笑也笑不出了:「這才不辜負咱們皇後娘娘,特意把我留下來『看家』!」

  甘棠一聲不敢吭。

  這是皇上登基來,第一回 起駕去承德獵苑,貴妃當然是想要隨駕的:換一個茫茫草原的環境,換個氛圍,周圍沒了這些礙眼的女人。說不得她跟皇上就能和好如初。

  熟料皇後居然釜底抽薪,說要讓貴妃留下跟她一起看家!

  反而貴妃眼裡那群礙事的女人,去了個七七八八——太後點了十個年輕嬪妃隨駕呢。

  貴妃簡直要被皇後氣死過去,最近請安的時候,每回給皇後屈膝,貴妃都覺得膝蓋不想彎,恨得不得了。

  如今說起這事兒來,還是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甘棠也就屏氣斂聲不敢再說話,生怕觸霉頭,然後在心裡想著:這回陳得寶的事兒有些弄巧成拙,自己可不能再犯錯了,必得把那個叫什麼引弟的宮女弄到手裡,讓她乖乖聽話,去服侍皇上,打臉下信貴人。

  甭管信貴人是籠絡了這宮女,還是路見不平幫這宮女,只要這宮女反水成了宮裡的小主,信貴人都會很丟臉,那貴妃娘娘的氣兒估計就順了。

  甘棠在下決心的時候,還有點嫉妒。

  說來貴妃娘娘之前一直把聖寵看的跟眼珠子似的,決不允許別人碰自己眼珠子。從來也沒想過要提拔宮裡的宮女服侍皇上。

  誰料這種好事,倒是落在一個卑微的景祺閣宮女身上!

  甘棠覺得自己比這宮女強多了。

  被太後選中隨駕的年輕宮嬪,中秋佳節都沒好生過。

  實在是宮裡節慶宴席很多,再隆重的節宴,她們這些常在和答應,也只能當敬陪末座的背景板,沒什麼意思。

  但能跟著皇上出宮,往承德獵苑去玩的機會很少,她們也都指望著這回出頭。

  貴妃對此不滿又不屑,在聖駕即將啟程的前一夜,貴妃擁衾而坐,只道:「她們以為能跟著聖駕出門,就能有出頭之日了嗎?一群廢物。之前信貴人做出古怪的茶來得了皇上的意,本宮替她們將其中最要緊的枸櫞查了出來,都不要她們費心,特意傳了信兒給滿宮人知道。可她們這一批新人也再沒有一個做出能讓皇上喜歡的新茶!」

  「倒是信貴人又想出什麼活頁冊來,得了皇上的喜歡。她們又再上趕著學,自己在宮裡給活頁冊繡各色封皮——又有什麼用!」

  束蒲在旁聽著娘娘的抱怨,也無話可說。

  且說那枸櫞茶,還是貴妃命她去花了大價錢從御茶房小太監那裡買到的消息,散的滿宮都是,原以為信貴人失了秘方至少會懊惱一陣子,誰知道人家轉頭干別的去了。而這枸櫞茶,據說皇上也過了新鮮勁,不太愛喝了,真是一陣白忙活。

  束蒲一向是負責翊坤宮情報工作的,信貴人做出什麼新鮮東西,都得由她負責去打聽。

  可信貴人這頻率有點高,束蒲真是趕不上趟,弄得心力交瘁的。

  以至於現在她聽到信貴人三個字就膽顫。這回信貴人隨駕出宮,誰能想到,翊坤宮束蒲是宮裡最高興的人之一呢。

  姜恆離宮前,張玉柱又來求見了一回,為姜恆帶來了一個消息:陳得寶近來收買過永和宮一個普通小太監小六子的家人。

  姜恆聽了就先問最關鍵的:「他供出是誰讓他收買的嗎?」

  張玉柱有些為難地搖搖頭。

  甘棠說的沒錯,陳得寶是不敢供出貴妃的。他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供出貴妃,只怕他一出京城就會被人弄死。尤其是前往伊犁,可是會經過貴妃的兄長『川陝總督』年總督的地盤。

  於是陳得寶熬住了慎刑司的刑罰,愣是沒有供出一個字來。只咬死了自己收買永和宮的太監,是為了巴結皇上的新寵信貴人。別說,這還真是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沒有陳得寶的口供,就沒有貴妃指使的證據,單就陳得寶去過貴妃宮中請安,跟貴妃宮裡宮女甘棠走的比較近,是沒法定罪的。

  慎刑司當然不願無憑無據招惹貴妃,陳得寶的罪狀裡,也只寫了收買永和宮宮人小六子宮外家眷之事,混在陳得寶這幾十年犯過的錯裡,一點兒都不顯眼。要不是張玉柱跟陳得寶有仇,細細翻了他的罪狀,他都發現不了。

  此時張玉柱就小心翼翼道:「這兩日聖駕即要起駕前往木蘭獵苑,慎刑司上報了陳得寶的罪狀共七頁,據說萬歲爺就沒空看,只道內監犯事,讓慎刑司遵舊例,加等重罰即可。」

  「若是貴人想再查,最好趁著陳得寶還沒出京城,跟皇上提一句,有皇上的話,慎刑司再審,也不用顧忌……說不得陳得寶能吐出來更多話。」

  姜恆只道:「張公公有心了。這事兒我會再斟酌的。倒是我馬上要隨皇上出京,這永和宮本來留下的宮人就少,張公公撥冗給我補個人來才是。」

  「娘娘放心,別的奴才不敢保證,但這回敬事房撥出來的小太監必是個機靈清白的,奴才拿腦袋擔保!」

  姜恆要給走荷包的流程,張玉柱堅決不受:「這回是奴才敬事房的事兒得罪了娘娘,污了貴人的貴眼,再收貴人的銀子,奴才的臉就不要了!」

  張玉柱告退後,姜恆坐著想了片刻,要不要深挖一下陳得寶,引向貴妃,最終還是決定求穩不動。她遇到引橋,在皇上眼裡只是個巧合,若這個巧合,正好又引向貴妃,皇上會不會多想,姜恆拿不准。

  剛到這裡的兩三個月,姜恆非常納悶,為什麼皇上對貴妃的態度跟書裡差的這麼多。直到發現皇上本人的蹊蹺,這個疑惑才迎刃而解。

  此時她試著帶入揣測下皇上的心理,就覺得皇上對這裡的貴妃大概有種很復雜的不忍心情。

  一個皇帝的不忍,其實要比寵愛更難辦。

  《信妃錄》裡的皇帝似乎是個深情的人,但有句話說得好,深情的人一旦無情起來也最薄情。

  到幾年後年羹堯逐漸坐大,又憑借平定青海之功開始走出西北,直接在京城行僭越不法事後,皇上跟年貴妃感情也隨之破裂。

  破裂後皇上是完全不再管貴妃了,當真是有情時深似海,無情時帝心似獄。

  但問題是現在的皇帝已經換了芯子。

  就姜恆這些日子觀察體悟領導心思來看,皇上對貴妃態度頗為復雜,大約是歷史上貴妃所有孩子的夭折,與貴妃本人的青年早逝,讓他傷懷。所以他雖再不翻貴妃的牌子,也不再給她違背禮制的殊榮,但也曾說過,不要苛待了貴妃,一應仍舊按照貴妃的品級給她該有的。

  姜恆拿捏下領導的態度,就決定對貴妃持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貴妃自己作可以,她消磨的是皇上的耐性。

  但其余人最好不要在沒有鐵證的情況下,主動去針對貴妃。

  於是姜恆只讓秋露秋霧看好家。因秋雪秋霜都是跟她走的,所以這宮裡貴重物品都要鎖起來。姜恆就提前備出二百兩銀子放在妝台匣子上:「你們在家裡,有要用銀子的地方就自己取用,記好賬目即可。凡有內務府的份例出入,也依著原來的規矩記賬。」

  並再次囑咐她們,無事不要出門。

  她不在宮裡,可貴妃在宮裡。

  這時候就越發覺得永和宮地段的重要性——就在皇後承乾宮旁邊,承乾宮就是天然的屏障。

  聖駕離開紫禁城是個漫長的過程。

  據說皇上的御前侍衛鑾儀隊已經出了最前頭的宮門,然而後宮的馬車還排著隊沒動呢。姜恆坐在車上等著,覺得車程應當是挺無聊的。

  因她愛惜現在的視力,路上馬車總有顛簸,也就不能看書,免得傷眼睛。正不知道這一路怎麼打發時間呢,蘇培盛身邊的小徒弟,就送了來一個半人高的巨大版俄羅斯套娃。

  蘇培盛的小徒弟白白淨淨,非常討喜的小圓臉,說話也特別動聽:「萬歲爺吩咐奴才師傅給貴人送來的,說是路上無聊,貴人可以拿這個新鮮玩意兒解悶」。

  姜恆不期在這裡能見到俄羅斯套娃。

  姜恆仔細回想了下腦海中的歷史知識,才記起,也是,現在京中已經是有了俄國商館的——康熙帝跟沙皇俄國簽過尼布楚條約後,兩國持有路票的商人便能來往通商。

  姜恆原想著,俄羅斯套娃是她小時候都玩熟了的,估計沒法消磨時間。

  但很快,姜恆就發現,皇上果然是皇上,說話非常靈驗,這俄羅斯套娃在路上消磨了她很多時間:她拆開套娃一一擺開倒是不費事,但馬車一個顛簸,所有的小號的套娃就都轱轆滾走了,馬車裡遍地是半截的各種型號套娃。

  姜恆這一路光跟秋雪秋霜三個人低頭找亂跑的娃娃了,很消磨了些時間。

  直到後來把所有娃兒找齊了,姜恆把它們都關了起來才松了口氣。


第38章 草原行

  姜恆久違地感受到了帶薪度假的感覺。

  相對的,皇上則忙的恨不得一個人分成兩個。帝王大駕到這木蘭獵苑來,是帶有濃烈政治色彩的:一來要組織八旗的圍獵和兵演,訓練八旗子弟不忘尚武的傳統;二來要會見蒙古各部首領,對於親近的漠南蒙古進一步獎賞籠絡,對蠢蠢欲動要反的漠西蒙古進行敲打。

  姜恆在來的路上還在腦子裡復習了一下,康雍乾三朝的蒙古現狀。

  總的來說,就是統稱蒙古,但分了三個主要部分:順從的,中立曖昧的以及那天天琢磨要反的。

  其中那天天琢磨要反的,大名鼎鼎的准噶爾國,對姜恆來說,是歷史書上的老熟人了——大明的時候,俘虜了出名的『叫門天子』朱祁鎮同學的也先,就是現在准噶爾一族的祖先。

  可見這一支裡天生就流淌著好戰的基因,有大明的時候打大明,到了清朝再打清朝,那是誰都不服,誰都要干一下子試試。

  姜恆想起朱祁鎮,心裡還在為大明悲痛,堂堂大明幾代英主後,偏偏就出了他,也是奇了怪了。

  從姜恆有心思復盤歷史課本,就知她日子過得悠閑。

  不只是她,妃嬪們過得都挺愜意。

  都是年輕姑娘,到了這草原上,雖說惦記著想得寵這件事,但硬條件不允許,皇上根本忙的連太後處都顧不上,何況她們了,正好自己先放開玩一會兒。

  大領導忙的不見人影,下頭正好摸魚,從古至今人性都沒有變,偷來的時間是最快樂的。

  皇後留在紫禁城,沒有來這獵苑,妃嬪們原想著向太後晨昏定省的。

  然而太後她老人家直接言明,她老人家有自己的正事要做,素日也有消遣,無詔妃嬪們不要前去請安(打擾)。

  倒是讓嬪妃們在圈出來的一塊後營地內,多練練騎馬。說起過些日子可以組織個女子賽馬、馬球、花樣騎射之類的活動,請皇上來參觀。

  姜恆心道:誰能想到在古代後宮入職,還要參加團建和公司運動會呢。她前世最不願意參加的就是這樣的活動。

  領導層組織這類活動,美其名曰可以增加公司的凝聚力。但對姜恆來說,只覺得增加了無效的加班。

  她相信要是領導把團建的錢折現給大家,保管更增強員工的凝聚力與對公司的好感。

  當然話說回來,沒有指標壓著的話,騎馬還是很開心的。

  姜恆從前並不怎麼會騎馬,只體驗過在景區花錢坐在馬犛牛上,被人牽著溜達一圈。

  現在卻是有專業的獵苑宮人認真貼心地教導。不過兩三天,姜恆就能自己握著韁繩,縱馬小小跑一段路了。

  因怕陽光炙烈,她都挑著早上太陽未高升,以及黃昏後才出門。

  皇上再見到姜恆時,都已經是到這獵苑第五天了。

  說來當日在宮裡,皇上就提起,想讓她看看自己養的海東青。然而到了這獵苑,見了蒙古親王,不免勾起了皇上一些前世在國戰上記憶和大憾。於是立刻撲身在工作崗位上,忙碌了起來。

  直到這日,皇上一早就帶著扈從的王公大臣八旗護衛哨鹿,才算有了那麼一點空。

  因皇上對於射獵等事熱情一般,只是開了個場,獵了頭一只鹿後,就退場把現場交給怡親王繼續領著。

  為表勉勵八旗將士們,皇上離場前還給他們分了組,到時候算獵物給予獎賞。

  皇上離了哨鹿場後,便要帶上自己的海東青去給姜恆瞧一眼。先遣蘇培盛去尋,看信貴人在何處。

  蘇培盛很快回來回稟,信貴人在妃嬪營帳區後草地上遛馬呢。

  皇上看看時辰:「她倒是起得早。」

  獵苑離熱河行宮不遠,來的路上住過兩日行宮。之後再往草原上走,就都是住營帳了。無數營帳在草原上扎下,圍成了一個帳篷搭成的小城。

  後妃們則自己又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同心圓,把太後的營帳圍在最中間。

  妃嬪的帳篷圈附近最是清靜無人,只有些太監宮女,以及負責太後和後妃們衣食起居的小茶房、尚衣監等部門的小帳篷散落。絕不會有臣子敢大膽到周圍的地界來,所以是格外靜謐而空茫茫的草原。

  是一片水草豐美之處。

  姜恆抬頭看天,太陽初起,只覺得天空藍的透明,格外高渺;低頭遠眺地平線,只見馬兒低頭默默吃草,一片茫茫青碧,雲朵在草地上投下的影子,像是巨大綠幕上變換的光影。

  她前世並沒有到過大草原上,對塞外唯一的印像或者說想像其實來自於天龍八部裡很悲傷的一段「塞上牛羊空許約。」

  她看武俠小說的年代,網絡不發達,也沒有什麼提前劇透,高能預警之類的。

  她就是快樂看文,熱切等著喬峰大仇得報跟阿朱逍遙塞外。

  然而峰回路轉,之後喬峰誤殺阿朱的一段,給了她心靈一記暴擊,真是哭出的淚比阿朱死的夜裡下的雨還大。

  要不說,人最難忘記的是幼年和青春期的心理陰影。姜恆至今看到茫茫草原的時候,還是會想到這句『空許約』,不免黯然神傷。

  因天龍八部的悲劇感,讓姜恆覺得草原上的景與人,再豪邁也是帶著些悲壯色彩的豪邁。

  因是到後妃的營地來,皇上就只帶了幾個善騎射的太監,並未帶侍衛。

  姜恆遠遠就看見了幾匹馬虎風煙舉,飛騎而來。

  皇上從馬上低頭看她,金色的鎧甲裡托出一張冷峻的臉來。自打到了草原上,皇上略有些曬黑了,變成了一種小麥色。

  他伸出手。

  姜恆側坐在皇上的馬上。

  為了讓她能側坐上來,皇上還特意叫人更換了馬鞍,不然她就會正好卡在馬鞍沿上。

  飛奔過來換馬鞍的也不是外人,正是蘇培盛。

  姜恆見蘇公公騎馬非常嫻熟,心道這帝國第一秘書真不好當,還得是個六邊形多面戰士。

  說來側坐的姿勢並不很安全,屬於要有交通管制,就得給他倆攔下來的坐姿。好在皇上只是勒馬慢行,順帶將她整個人圈住,就還算穩當。

  擅長奔走的駿馬對主人這個速度顯然有點蒙圈,姜恆見它走的猶猶豫豫,甚至還低頭偷吃了兩口草,站住不走了。直到皇上勒了一下,它才抬頭繼續踢踢踏踏走起來,看起來頗為無聊。

  姜恆摸著馬鬃:不愧是皇上的馬,這鬃毛柔順油亮,手感非常好。

  「今兒與人爭執了?被人欺負了?」皇上忽然的發問,搞得姜恆有點懵,這是從何說起來?

  皇上見她茫然,就知自己猜錯了,索性直接問道:「朕少見你愁雲滿面的樣兒。方才一個照面,朕就見你眼裡愁緒頗多,甚至還有些要哭的意思。既然不是叫人欺負了,是怎麼回事?到這獵苑來天寬地廣的,竟還難過起來?」

  姜恆也不好說,她是想起了凄美的愛情故事。

  而且領導帶你來度假,怎麼能說不高興。

  於是姜恆擺事實道自己這些日子每天都會出來騎馬,以示喜悅,感謝領導帶自己來度假。而關於自己的傷感,姜恆就只說了一半實話:「前幾日都是眾人一起,熱鬧的很。今日巧了,臣妾出來的早,獨自一個人看著這草原茫茫,不知怎的,就覺得凄荒似的。」

  這話一說,皇上也舉目四顧。

  果然帶著一種渺茫的蒼涼。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姜恆想起之前課本上《小石潭記》裡的一句話。人不到至景中便不能理解這種,因景色太清幽太出世,而不能久待的感覺。

  在這樣的地方久久呆著,真會消磨人的煙火人氣兒。

  她抬頭,就見皇上的神色看上去也很傷懷,甚至帶了點不可追憶的悔恨似的。

  說來,這草原給皇上的記憶也很不好。

  雍正帝的改革吏治是上了教科書的。但他並非真正的文武全才,他是個人,有自己的弱點。

  說實在,雍正爺是大清皇帝上下左右數(上下是父親兒子,左右是兄弟們),裡戰力數得著的……不太行。

  可以說他個人技能點,在治國上爆表,但在武的方面,點亮的就比較暗淡,屬於嚴重偏科人士。

  他曾經打過一場大敗的國仗。

  和通泊之戰可以說是大清建朝來,輸的最慘的一仗:主將傅爾丹率領的大軍全軍覆沒。

  那段時間雍正帝夜裡都不能入睡,生怕噩夢中皇阿瑪從地底下冒出來罵他,也怕看到十三弟失望的眼神。

  好在後來有蒙古親王策凌力挽狂瀾,一戰定西北。

  傅爾丹作為將領不行,但好在雍正帝已經知道了,誰作為將領能行。

  「准噶爾,總是心腹大患。」皇上甚至喃喃了一句。

  姜恆當做沒聽見。

  聽皇上提起准噶爾,她也就猜到了皇上的神色裡在追悔什麼。

  對雍正帝這樣嚴於律己,全心撲在帝王業上的皇上,這一場大敗帶給他的屈辱,肯定超乎想像。

  再算算時間,雍正九年,正是怡親王剛剛過世的次年,皇後也是這年過世的,想來皇上正處在一個事業和情感都崩潰的年份。那絕對是雍正一朝的至暗年代。

  確實如此,雍正九年,哪怕是死過一回的雍正帝也不想再回憶。

  這回他願意來木蘭獵苑,也是想從根上改變這些事情。

  皇上給姜恆看過海東青後,就回到了最中間的大帳中,召了怡親王來。

  怡親王在皇上退場後,就覺得這回哨鹿沒意思起來。

  雖說他也是參賽者,但皇上臨走前讓他為監督者,他就同時成為了半個裁判。怡親王是皇帝看重的兄弟,正經親王,又是總理事務大臣。哨鹿場上,人人都讓著他,他追獵物的時候,追著追著發現競爭者都沒了——沒人敢跟他同路搶獵物。

  甚至還有人特意把獵物驅趕給他。

  甚至同是親王郡王的兄弟們也都讓著他:八爺等人跟他不是一路子,也不是獵場上的英豪,向來不參與這種活動的。再往下的十五十六等小皇子,都是眉毛眼睛看著他行事。小皇子們很怕皇上這位皇帝四哥,犯了什麼錯誤,一般都私下來求求十三哥,這時候更是拼命給他放水,想在十三哥這裡攢攢人情。

  這讓怡親王覺得沒意思起來。

  他從來沒有這麼懷念過十四。

  同為兄弟,現在也只有十四敢跟他認真賽馬比圍獵了。十四絕對不會給他放水,每次還都特別認真的跟他定下彩頭,若是贏了,絕對一分錢也不少收他的,還會拿著戰利品到處去炫耀一下。

  故而越發無聊的怡親王,見御前守帳侍衛來請,就正好脫身出來前來面聖。

  到了皇上的龍帳中,就發現已經有人在了。

  「六姐夫。」怡親王略一頓,並沒有用郡王的爵位來稱呼這人,而是換了個更親近的稱呼。

  蒙古郡王策凌聞聲,忙轉頭向十三還禮:「方才在想事,未及向怡親王問好,王爺勿怪。」這個壯碩的蒙古漢子似乎總帶著些不安。

  他娶了康熙帝的六公主,算起來是皇上的妹夫。只可惜六公主身體一直不好,拖到二十二歲才出嫁,出嫁後也多半時間病著。他們夫妻感情不壞,策凌也怕公主在草原上過不慣,後來還帶著公主回了京城盡力醫治,但六公主還是沒撐幾年就病逝了。

  這讓策凌面對皇上的時候,總帶著一種不安的心思。

  此時皇上召怡親王和策凌一起過來,說的是准噶爾的事兒。

  漠西蒙古准噶爾之地,一直是大清的心腹大患,從康熙帝起就沒收拾利索。如今也只是看似相安無事。皇上此番召策凌來,就是讓他就近密切關注准噶爾大汗策妄阿拉布坦。

  策凌感受到皇上的善意和重用之意,連連點頭保證。

  他告退後,十三就很親近熟悉地坐下來了。

  帳子裡兩人盤膝對坐,十三趕開蘇培盛,親手提著壺給皇上倒奶茶喝:「到什麼地方喝什麼東西,還是到了這科爾沁的草原上,喝奶茶覺得最香。」

  皇上最喜歡看十三弟這樣活力滿滿的樣子,於是笑道:「朕這裡沒什麼急事,你若是想去圍獵,就去吧,晚上再過來。」

  怡親王搖頭道:「不想去了,沒意思。」又拱手笑道:「托皇兄的福,別人都讓著我。」然後有些感慨道:「真是想十四啊。」

  感慨過後,十三正色起來:「皇兄這回到科爾沁來,對漠西和漠北蒙古很是關注,敲打的也多。又安排了策凌盯著——是他們又有什麼小動作叫皇兄發現了?」

  皇上頷首:「心有不臣,反不過是早晚的事兒。況且除了准噶爾,青海也不穩。」

  十三凝神想了片刻:「皇兄,其實十四的本事和性情更適合打仗。倒是這治河……」十四不敢寫信給皇上抱怨,但見天兒寫信給十三哭訴:河道上好無聊啊,什麼土,什麼沙,什麼河工、什麼物力,他天天被回稟的一個頭兩個大。

  有時候還要跟著觀保在河堤上蹲著,灰頭土臉也就算了,主要是腦子根本就塞不進去這些東西,他一點兒不感興趣。

  尤其知道皇上往承德獵場來圍獵後,十四的信就到的更急更滿紙辛酸血淚了:他想去圍獵!他想去沙場點兵!他不想在河邊蹲著數墩子和樁子。

  凌策此時也還未顯露出將來『超勇親王』的戰神風範,皇上啟用他,十三爺暫時還不甚理解,只以為是准噶爾又有異動,情況緊急,皇上連策凌這樣的年輕蒙古郡王都要用上。

  就提了提十四,用自己兄弟不是更好嗎。

  皇上對怡親王也不藏著掖著,直接道:「朕當然是要用十四的。只是他還太年輕了,性子太急了。」

  前世十四做大將軍王的時候,已經是七年後三十多歲的事兒了,中間幾年大清跟准噶爾和沙俄都摩擦摩擦的,大戰沒有小戰不斷,十四在中間也多有歷練。

  現在的十四還是太年輕了些。

  「朕也沒指望他在河道上能學出些什麼來,只是要磨他那躁意。朕是打算在過年前就把他調回京城來過年的。之後……讓他去青海學習軍務,最好在兩三年內就把年羹堯替換出來。」

  「年羹堯?」皇上要用策凌和十四,十三爺不驚訝,但要舍年羹堯不用,怡親王是真的驚了:「皇兄不是很信任年羹堯嗎?」

  這是皇上半個大舅子,皇上剛登基的時候,可是給年家抬了旗。在外人看來,裡頭貴妃和年羹堯的緣故一半一半吧。

  許多人都道,年羹堯是最受皇上信任的武將。

  況且年羹堯本人軍伍上確實有本事,守青海沒出岔子,川陝總督坐的也穩穩的,所以十三此時格外詫異,皇上居然有調動年羹堯的意思。

  皇上搖頭:「此事不要聲張於人,這兩年你私下裡可留意察訪年羹堯的官體為人。」

  十三鄭重應下。

  皇上見十三緊繃繃的情緒,就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朕不過未雨綢繆,你切勿太累著自己。治河這事兒上,朕瞧著觀保干的不錯。將來朕也留意,你也留意著朝堂上肯辦實事兒的能臣。不必……凡事咱們都自個兒抓在手裡了,你要長長久久的幫朕守著這大清才好。」

  想想前世十三拖著腿上的病症,都要親自去河堤上探查走訪,未能稍歇,皇上心裡就難受。

  怡親王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還給皇上推薦起了大廚。

  「皇兄,丹津多爾濟親王給臣弟薦了一個極好的烤肉廚子,最擅用各色木枝穿肉成串,上火烤。他還號稱是草原是最懂肉和火候的人呢,皇兄要不要試試。」

  丹津多爾濟親王想推薦給皇上的廚子,以作討好,但他有點不敢,於是跟很多人一樣走怡親王路線。

  怡親王人好,他從不會昧下旁人的功勞,肯定會在皇上跟前大大方方提舉薦人。

  此時十三爺笑道:「十四不在跟前,皇兄又忙,只怕太後娘娘也寂寞的慌。皇兄若試著這烤肉好,就可進獻給太後娘娘嘗嘗。」

  皇上先是搖頭:「皇額娘一輩子呆在紫禁城裡,吃慣了宮裡膳房,只怕不愛吃這些煙熏火燎的東西。」

  十三只笑:「皇兄誤了,只要是皇兄進獻的,太後娘娘便是不愛吃,心裡也高興。何況既然到了這草原上,怎麼能一直還吃宮裡膳房的傳統菜呢,再好的東西也膩味了。」

  皇上被前半句話所動:是啊,這裡的額娘也不會動輒挑他的不是。便是她不喜歡的東西,只要是自己表的孝心,額娘就一定會高興的。

  只是皇上對太後的口味不甚了解。

  在進獻太後前,就命人把信貴人宣來帳中。

  姜恆到後,皇上就按著她坐在桌椅前:「十三弟薦了個烤肉的廚子來。朕想著送些給皇額娘嘗嘗,又恐皇額娘不喜歡,礙著是朕進獻的還要勉強用,倒不好了。出京以來,皇額娘多帶著你們用膳,你應當知道些皇額娘的口味,就叫你來一起嘗嘗。」

  姜恆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喜悅神色:哎呀,試吃工作,她喜歡這個工作。

  而且還是燒烤的試吃工作!她願意加這種班!

  她克制唇邊的微笑和食欲,還是先對皇上解釋自己對這項工作的局限性和生疏性:「臣妾跟太後娘娘用膳的次數並不如熹妃娘娘多。且臣妾入宮晚……」

  熹妃有兒子人又穩重,是太後最喜歡的嬪妃之一。

  她位份也高,服侍太後是站的最近的。論起了解太後,當然是熹妃更多。

  皇上見她想得多,就擺手安慰:「皇額娘頗喜歡你做的各種果茶,想來你們口味差不多。無妨,你只挑你愛吃的用就是了。」

  他嘗過新鮮後對果茶熱情已經消退,覺得以後每年盛夏偶爾喝喝就罷了。但皇上發現,太後是真的喜歡酸甜果茶,至今還在喝。到這草原上,還特意帶了易保存的鮮果,要繼續用果茶。

  雍正爺用一種在北方燒烤攤上會被怒目而視的瑣碎方式點了串兒。

  他命烤肉師傅凡擅長的烤品各來三串:一串只要放粗鹽,做最原始簡單的調味;一串則放大廚自稱的秘制十香調料,但不放任何辣椒;最後一串則是十香料再加辣版。

  這就相當於,師傅每一種烤品都要分三種心思來烤,沒種還只烤一根。

  當然,這燒烤師傅不會因皇上點的少而挑剔就不滿,相反他樂得不得了:皇上要求的仔細,才顯得看重。他帶了四個小徒弟進來,按照皇上的吩咐,飛快地准備,現場烤制起來。

  皇上在等燒烤的過程中,示意姜恆先喝一碗放了淡淡胡椒和醋的銀魚蛋花羹:「直接吃烤出來又油脂甚重的東西,對胃不好,先喝一點湯。」

  姜恆依言喝了小半碗,然後珍惜留著胃的容量,守著自己面前一只空空的銀碟,等著吃燒烤。

  姜恆前世吃的燒烤不少,但因是在城市裡,並沒有吃過傳說中西北之地或是內蒙草原上最新鮮的牛羊肉——據說上好的肉,只灑一把粗鹽就可以,純吃肉的本來香氣。

  這會子總算吃到了。

  草原上最好的小羔羊,一點腥膻味道也無,只有純純肉香,肉還帶著一種彈牙的質感。

  燒烤師傅一口氣烤制了幾十種串,膳房的小太監在旁介紹。

  姜恆都不知道牛羊身上有那麼多部位可以烤,什麼肉筋、肥翅,胸口油,各有各的滋味和美妙。

  皇上擱下烤串的時候,也不讓她多吃了。只說以後想吃,就讓人從前頭膳房要就是了,畢竟炙烤的肉吃多了易上火。又說起草原上的地氣,從風水講到養生,給姜恆聊得兩眼發花。

  不愧是一天折子嘩嘩能批一萬字的雍正帝啊,果然是有話講。姜恆覺得皇上某些時候特別像養生的老干部,很難想像這樣的皇上,以後還會去磕丹藥。

  姜恆試吃完畢,見帳內只有皇上和自己吃過,還道:「皇上,若論了解太後口味,莫過於烏雅嬤嬤。要不請嬤嬤過來嘗嘗?」

  皇上想了想:「論起熟悉皇額娘的喜好,自然是烏雅嬤嬤最佳。然皇額娘是片刻不離她的,叫她過來難免會讓皇額娘提前知道,反而無趣。」

  但想起方才姜恆是不吃任何內髒類的東西,可見人各有忌口,皇上就叫蘇培盛把所有串的肉品名錄給烏雅嬤嬤送去,讓她先勾出太後素日不喜的肉,免得那日敗壞了太後的胃口。

  之後皇上再讓姜恆想了些配肉的小菜與點心,又探討了一下,那日怎麼布置,怎麼上菜才會讓太後更高興,這才放了她走。

  姜恆告退走的時候,累的肉串都消化完了,心道:果然試吃沒有白吃的,還要兼職宴席策劃。


第39章 炫兒的意外

  太後有點後悔了。

  雖說先帝爺到木蘭獵苑很勤快,然太後之前並沒有隨駕過木蘭獵苑。

  她年輕得寵的時候,基本都在生孩子,六個孩子生完,最得寵的十來年就耗過去了。而先帝到獵苑,更願意帶年輕新鮮的妃嬪過來服侍,所以太後在先帝一朝,還真沒剛上到這木蘭獵苑來走一趟。

  這回皇上要奉她來,太後就愉快應了,興興頭頭來了。

  這可不是作為妃嬪隨駕,而是作為太後被奉駕。可見跟著兒子出門,就是比跟著老公出門風光。

  但很快,太後就發現了,這風光也是有代價的。做妃嬪來,很是清靜,但做太後來,就是人人要來拜山頭的熱鬧。

  這年頭,當太後也不容易。

  蒙古王公的妻女,凡是到這圍場的,聽說皇上的親額娘大清的太後娘娘到了,自然都要來拜見請安。她這個太後也得好生上心召見款待,替皇上表達撫蒙之意。

  太後的蒙語很是一般。

  滿漢雙語她都沒問題,但宮中說蒙語不多,她水平就很尋常。能聽懂的那部分家常話,還是因為康熙帝的嫡母仁憲皇太後是蒙古人,老太太還在時,常常蒙語滿語交雜說,她們也就聽個耳熟。

  因對蒙語不熟,太後應酬起來就很累。

  心裡甚至都下決心:下回可不來了!讓皇後來應酬吧,哀家很該在宮裡享一享清福。

  這回出來騎過馬看過風景,覺得也就這樣了,還是她住了大半輩子的紫禁城舒服。

  就在太後有點無聊,甚至想要提前回京或是回熱河行宮歇著的時候,皇上送上了燒烤大餐。

  皇上是特意把太後請到一個單獨的帳子裡用燒烤的——這個帳子上頭接了一根長管子方便煙出去,而帳當中就支著碩大的地爐,四周是准備串兒的灶台,保證一條龍似的現烤現吃。

  這還是姜恆提的意見。

  一來她想起之前還有露天小攤的時候,看人明炭烤了串兒,滋滋冒油端上來的時候最有食欲。

  二來就是揣測太後到了草原也不太用烤肉等物,多半是跟現代的媽媽們一樣,嫌燒烤不干淨。這樣明檔擺出來,讓太後看著食材干干淨淨,都是宮裡宮女悉心准備的,再讓大廚換新衣裳包著頭發進來現場烤肉,太後眼見收拾的利索整潔,想必就願意嘗試。

  皇上采納意見,還特意讓嬪妃們那日都來作陪:有人一並吃肉才熱鬧,太後看著旁人吃食欲應當會好些。反正皇上看著十三等人大快朵頤吃肉,自己也能多吃兩口。

  關於這燒烤的時間,姜恆跟皇上商量後,還是定在了午膳——皇上本來想安排晚上,覺得時間充裕可慢慢吃。

  姜恆心道:皇上,您真的不懂女人的心思。

  太後哪怕是寡婦,也曾經是極出色的美人,是先帝爺的寵妃。這樣的女人,保持美麗並不單為了爭寵,更是一種習慣和對自己的愛護。便是先帝爺去了,太後也極為重視保持儀容身材,盼著自己永遠不老。

  這體型上頭當然更注意了,絕對不允許自己發胖。

  姜恆之前就注意到,凡是夜裡的宮宴,太後都是只動幾筷子小小的菜蔬和清湯,就擱下不用了。

  這大晚上請太後吃燒烤,太後肯定吃半串兒就放下了。

  最終這燒烤宴,定在了後日的午膳時分。

  正在應酬無聊中的太後果然喜歡。

  雖說她愛保養,平日注意少用油膩肉食。但聞著上好的果木、松針等木料烤肉的香氣,又是少見的看著人烤制的過程,就有些食指大動之意,只是遺憾沒有配的佳釀。

  飲酒這事兒太後並不好主動提。

  且說這宮裡打先帝爺起就不愛飲酒,常耳提面命皇子們少飲,只道嗜酒者昏昧,年節筵席,也只得稍飲一杯。

  於是諸皇子都習慣了不能多喝酒,若是帶著酒氣撞上皇阿瑪,必然要挨一頓好罵。

  皇上本身也不是饞酒之人,當年做皇子的時候,也只在宮宴上跟個別人喝一點,淺嘗輒止而已,自己當了皇帝,更是沒有非喝不可的酒了,就索性除過年和中秋,都不沾酒水了。

  不過十三十四都是珍藏好酒之人,尤其是之前每回來草原上吃肉必要喝酒的,還敢跟蒙古王公拼酒。皇上想著十四的酒量大概是隨了太後?於是就體貼太後道:「額娘可要讓人上些酒水?若是喝不慣草原上的酒,朕也命人帶了些宮裡的佳釀。」

  太後果然高興,讓人溫了一壺。

  她知道皇上不愛酒,便讓宮人給各位宮妃都斟了一杯,算是陪她一飲,可見太後心情多好。

  烤肉新鮮合口,尤其又是皇上的孝心,太後今日午膳罕見用的不少。還是自己止住了:「哀家只怕脾胃受不了,就用這些吧。」又囑咐蘇培盛下午給皇上上普洱茶喝。

  而這烤串兒不單太後愛吃,真是人人愛吃。姜恆就見郭氏從頭到尾眼睛忍不住放光,消滅了不少肉串。直到她身後的宮女覺得主子吃的太多了,都不肯去灶台處拿了,郭氏才遺憾作罷。

  後妃們陪坐,眾人用肉用酒,算是非常其樂融融的一餐。

  皇上也覺得心情甚好,回頭還跟怡親王道:「把今日朕請皇額娘吃烤肉之事,寫信告訴十四,讓他知道知道。」

  十三腦海中立刻出現了十四那張怨念深重的臉,忍著笑道:「好,臣弟這就寫。」

  烤肉後的兩日,姜恆等嬪妃每天早上都齊聚太後的帳篷——聽她跟別人念叨皇帝兒子的孝順。

  原本在宮裡,太後就是不怎麼讓嬪妃在自己跟前轉悠的,到了獵苑草原,更是直接免了嬪妃每日請安,讓她們不要來自己跟前。

  原因有二:一是她分不出這些低位嬪妃的臉,也懶得上心;二就是,她不想讓這些嬪妃生出『巴結太後讓太後罩著』的念頭。嬪妃就去干嬪妃的主業,不要想著走捷徑伺候她討好她,伺候她誰都沒有她貼身宮人伺候的好。

  太後的拒絕就是無言告訴嬪妃們:哀家的路走不通,想通過抱哀家大腿在宮裡獲得一席之地白搭,都去皇上那上心,爭取得寵才行。

  嬪妃們或早或晚都領悟了太後的內涵,也就不去太後跟前惹人厭煩。

  但這兩日情況不同,太後是主動讓她們來作陪的。

  蒙古王公的家眷,八旗將領的夫人,隨行而來的皇親國戚們,都是太後炫耀兒子的好聽眾。

  曬娃這件事,真的是不分級別和年齡。

  太後這兩日見人就要說起皇上特意給她准備的烤肉宴,叫這些嬪妃來,是為了湊個熱鬧人場,也讓她們這些陪席人跟著附和一二。

  嬪妃們當然要履行職責,熱烈捧場。

  姜恆今日也依舊到太後帳前。

  還未進去,就知道今日來的必是位貴客——烏雅嬤嬤在親自吩咐茶房准備茶。

  果然是位極金貴的客人。

  這日來拜訪太後的是嫁到蒙古的大公主。

  自古出嫁的女兒就都是嬌客,這一位就更是嬌客中的嬌客。因她雖是公主,卻也是親王之女,是康熙帝當年抱養了弟弟常寧的女兒當了養女。

  康熙帝也不是一開始就子嗣興旺的,頭幾年孩子其實夭折的很多。

  之前自個兒親生女兒都夭折了,這位抱來的養女就成了大公主。康熙帝那會子被孩子夭折出了心理陰影,抱來養女後也老擔心養不住對不起兄弟。然這位大公主身體很好,在宮裡健康地活了下來,打小病都沒怎麼生過,康熙帝就覺得她有福氣,很疼愛這個養女加侄女。

  當然,再是疼愛,大公主嫁到蒙古也是必然的,就像皇太極的所有女兒都嫁到蒙古,大公主議婚那會子,大清公主嫁蒙古,根本就是鐵板釘釘。

  只看嫁給什麼樣的人罷了。

  康熙爺給這位養女兼侄女兼頭一位公主,挑駙馬當真是很上心。

  最終挑中的博爾濟吉特·般迪,不但是科爾沁的台吉,蒙八旗的都統,更重要的是,正兒八經孝莊太皇太後的娘家人。

  屬於又尊貴又親近的一枝兒。

  康熙爺這才把大女兒嫁了過去。

  大公主嫁的不錯,過得也不錯。這不今年都四十出頭了,看起來還是爽朗活潑心直口快的樣子,眉宇間沒什麼煩惱似的。

  如今皇上到了這從前屬於科爾沁,後來劃成了木蘭圍場的土地上,相當於到了大公主的夫家。她作為半個東道主也常來拜見太後。而且這些日子大公主多當太後的首席翻譯官,幫她應酬蒙古王公的女眷。

  偏巧前兩日大公主有點傷風,沒能過來,今日好了再來拜見太後,果然就成為太後大擺盤龍陣炫耀兒子的最佳傾聽對像。

  大公主也很樂意捧場。

  她為人很妙,因她不是任何宮妃生的,排序還是最長的公主,所以有種別樣的尊貴。

  皇子弟弟們跟她來往不必擔心什麼『同父異母彼此傾軋』。而她作為大姐,能照顧的弟妹,在未出嫁前也都盡心照顧了,對宮妃宮嬪們,也沒有一個紅過臉的——實在犯不著。

  這不,如今她會為人處世,就都有了回報。

  養父康熙帝去世了,名義上的弟弟登基後,直接給她加封了固倫純禧公主。

  這會子來捧太後的場,大公主也很自然:當年德妃是出身低,可她這個大公主沒有一分輕視怠慢,這不,時移世易,人家成了紫禁城的太後。

  太後對大公主也很和氣客氣。

  且兩人年紀就差十歲多點,完全可以談說到一起去,說兒女甚至說孫輩都其樂融融的。

  當然,今日主要是說孝感天地的皇上!

  其實大公主早知道這件事,畢竟烤肉師傅都是科爾沁的出身嘛。

  但大公主還是非常捧場,聽太後說起烤肉宴,就適時地露出驚訝,贊嘆些『皇上真是絕了,我們可想不到在屋裡烤肉,也想不到備下宮中佳釀』等捧場的話。

  把氣氛炒的非常之熱乎。

  甚至大公主還開始跟太後定席:「等萬歲爺閑了,回京前再請太後娘娘用烤肉,您可得帶上我。太後娘娘您占了頭起兒,也得讓我們跟著沾沾恩吧。」

  太後聽這話非常入心,立刻笑應了。

  然而太後的笑臉都還沒收起來,這炫耀現場就出現了不和諧的音符。

  只聽馬佳氏忽然道:「太後娘娘和大公主還不知道吧,這烤肉啊,太後娘娘都不是占了頭起兒,這第一個從皇上那吃到烤串兒的可是信貴人。」

  帳內一時靜的可怕。

  姜恆在聽清了馬佳氏的話後,第一反應就是:人生這麼美好而漫長,為什麼有的人偏偏不想活了。

  馬佳氏的本意當然想直指姜恆『因寵僭越,迷惑萬歲爺』。因此向太後告狀:信貴人甚至在您之先就吃到了皇上的烤肉宴,這可不行,您可得好好整治她啊。

  馬佳氏光想著打擊姜恆,卻忘了這話要是傳出去,第一個被攻擊的絕不是姜恆,而是皇上。

  皇上若是偏愛某個妃子,以至於把人放在太後之先,這可是極大的名聲危機。在這個孝字大過天的時代,馬佳氏居然敢直愣愣言及皇上不孝,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

  姜恆是事中人,大公主屬於客人,都是心中驚濤駭浪,但不方便第一個開口說話。

  太後則是氣蒙了,簡直說不出話。

  好在場上仍有適合說話且反應快的人。

  比如熹妃,立刻喝止道:「馬佳常在,你這腦子不清亮,張口就胡說八道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先定位下這個腦子有病的基調,之後就好說話了。誰都不能多聽腦子有病之人的胡話不是?

  但熹妃還是低估了馬佳氏。

  這位可不是什麼膽小之人,這位是前線戰士永不後退,當時在儲秀宮就拉幫結派,能多說一句絕不少說一句,進宮五日就建立了小團隊組團刷貴妃的差評。

  對於一向低調的熹妃,馬佳氏根本不放在眼裡:熹妃的阿瑪只是個從四品官,本人也沒什麼恩寵,要不是命好有個兒子,哪裡來的妃位。

  於是聽熹妃居然說她腦子不好胡說八道,馬佳氏就急了,越發道:「皇上先叫信貴人去吃烤肉這事兒,臣妾可沒胡說八道!實在不行,把那烤肉的廚子叫來了,一問就知道。」還對太後道:「臣妾可不敢說謊蒙蔽太後。」

  她是不敢蒙蔽太後,太後都要被她氣蒙蔽過去了。

  見馬佳氏始終疾言厲色堅持指向自己,熹妃被她頂的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姜恆就適時站出來了。

  其實,她原本建議皇上請烏雅嬤嬤,為的是怕太後知道自個兒陪皇上試烤肉後,心裡不舒服。

  但她真沒想到,會有嬪妃站出來,把這件事情撕開來講。

  尤其是在太後興致勃勃炫兒之時,跳出來不依不饒,這首先打的可是太後的臉面。

  如此說來,馬佳氏真是狂暴鐵血戰士。

  姜恆出列,行禮,將皇上召自己去為太後試菜的事兒一一說明,著重強調皇上讓她為太後試驗口味,以及安排點心茶水等事。她說的語速不快,沒有那種急於分辨的意思,但帶著一種別樣的誠懇。

  而她說完的時候,烏雅嬤嬤正好回來——在馬佳氏忽然發難時,烏雅嬤嬤就閃身出去了,這會子已經趕了回來。

  聽信貴人正好在結尾,烏雅嬤嬤就勻勻氣,遞上了烤肉的菜單子。

  「娘娘和大公主請看,這是蘇公公於烤肉宴前兩日就特意送了來的單子。萬歲爺吩咐奴婢從裡頭選撿,凡是太後素日不喜的食材就都挑出來不上。」

  烏雅嬤嬤特意又翻到一頁:「奴婢將單子送回去後,萬歲爺還親自看了,然後又劃掉了牛筋和鹿筋,說是惦記太後娘娘臨行前,曾宣過太醫道牙疼,那麼便是愛吃肉筋,也不能上了。」

  烏雅嬤嬤說著就開始哽咽起來:「萬歲爺待娘娘的孝心,真是感天動地。」

  太後不是第一回 見這菜單子,當日烤肉宴後,烏雅嬤嬤就給她看過了,太後都已經感動兩日了。但這回還像是第一次見到一樣,眼中落淚,口中感慨:「哀家竟不知,皇帝這般用心。他到這獵苑來,忙的人都瘦了兩圈了,卻還惦記著哀家的一餐一飯。」

  太後這一落淚,旁邊大公主的眼圈也立刻紅了。

  「萬歲爺真是堯舜一樣的人物。等我回去後,就好生以此教教我那兩個兒子!若是能學到皇上的三分孝心,我就知足了。」言下之意,太後娘娘您放心,我不但不會亂說話,還會著重出去宣揚下皇上的孝心孝行。

  場子終於圓了回來。

  然而太後心中怒意大盛:這也就是今兒命好,是大公主在這兒。若是換了個不甚靈光的蒙古命婦,說不定出了門就把這事兒當笑話講的人盡皆知了,豈不是糟蹋了皇上的名聲?尤其是廉親王等人也都在這獵苑,若是讓他們知道了去,添油加醋的到處說給人聽,許多文臣的筆杆子最鋒利,動不動就要上諫,定是要給皇上添堵。

  太後這會兒直接賞馬佳氏兩耳光的心思都有。

  在場的除了嚇蒙了的新嬪妃,還是有場面明白人的。

  熹妃見場子圓過來,情知太後滿肚子火,於是立刻冷臉對身後自己的兩個宮女道:「去,讓馬佳氏跪下。」

  熹妃也學聰明了:直接喝止馬佳氏跪下,人家可能根本不理她順便還要懟她,那更要丟臉。

  那就不必理論教育了,直接訴諸武力吧。

  無獨有偶,烏雅嬤嬤也摸得准太後的心思,一個眼色,太後帳內的宮女也出動了。

  四人八只手,馬佳氏再勇武,也只得被摁著跪了。

  況且此時馬佳氏也害怕起來:怎麼是這樣?她的宮女特意打聽來的消息,明明是皇上偏愛信貴人,瞞著太後先叫她嘗鮮,怎麼還有烏雅嬤嬤在其中?怎麼還有這菜單子做證據?

  她聲音抖起來:「太後娘娘恕罪……」

  姜恆自進宮來,見太後多半是慈眉善目狀,這是第一回 見到怒目金剛狀:「恕罪?這窺探聖蹤,誣言聖上,蒙騙哀家,樁樁都是彌天大罪,哀家竟不知從何恕起!」

  這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就知道太後有多生氣了。

  旁邊大公主忽然被卷到這麻煩事兒裡,也煩的不得了,輕輕加了一句點火:「瞧著年紀,是新進宮的嬪妃?看她的模樣,平時就不肯讓人吧。其實年輕不穩重嘴敞些也罷了,但萬不該議論萬歲爺的事兒!」

  兩位大佬說完後,馬佳氏罪名累累,熹妃都不用再添油加醋了,反而要先轉身請罪。

  她作為來獵苑的最高階嬪妃,原本就是負領導責任的,馬佳氏找事,她也得跟著下跪。

  熹妃一跪,在座嬪妃們才反應過來,由裕嬪帶著,齊齊插燭一樣跪了。

  太後怒意不減。

  旁邊大公主迅速給太後搭了梯子:「太後娘娘,咱們自家人知自家事,知皇上孝心。可這會子蒙古王公都在,若以正罪論處,一個常在不算什麼,可要是連累到皇上一絲名聲就是天大的罪過了。不如太後娘娘隨意尋個理由,將這常在打發回紫禁城罷了。」

  太後順著走下來:「也罷,就說她衝撞了哀家,行事很是不妥。」

  轉頭叫自己的太監總管長順:「立刻叫人將馬佳氏送回紫禁城去,一路上嚴加看管,不許她多說什麼!要讓哀家知道,誰膽大妄為,敢收了她的銀子放了她亂說話,傳出去一句半句不中聽的,就都等著去慎刑司蛻皮吧!」

  長順連連答應下來——處理起後妃來,太後身邊人,絕對比蘇培盛熟練多了,不會出現漏網之魚的情況,馬佳氏連哭求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帶下去了。

  帳內恢復了一片死寂。

  太後皺著眉又問烏雅嬤嬤:「哀家記得,前些日子,還有個衝撞了皇上的嬪妃,最後怎麼處置的來著?」

  烏雅嬤嬤立刻彙報:前周答應,目前正在恆春圃做種花宮女。

  太後擺手:「將馬佳氏一樣處置!」

  烏雅嬤嬤剛應下這句,太後又道:「這才幾個月,連著兩個新人嬪妃出岔子了。當日她們在儲秀宮中這規矩是怎麼學的?」

  「哀家記得,這事兒還是貴妃提出來的,最後的考卷也是貴妃出的?合格的題卷也是貴妃閱的?那就派人回去問問她,這是怎麼回事!等哀家回宮,要聽她一句交代!」

  派人回去質問貴妃還不算完,太後繼續連坐,當日負責教導新人嬪妃的四大嬤嬤,全部扣半年的月例以作懲罰,甚至包括她自己身邊資歷最高的老嬤嬤都一起罰著,可見動怒之大。

  姜恆在下面默默聽著——那四大金剛似的嬤嬤,都是後宮裡舉足輕重的人物。

  太後與皇上不同,她更懂這後宮的生存之道。

  皇上把周答應發落到恆春圃也就完了不再費一點心思。太後卻跟上後續對嬤嬤們的處罰,以這幾位資歷,到了這個歲數,還被罰銀子丟臉,心裡肯定過不去,將來馬佳氏的日子,一定比周答應還難過。

  大公主也坐不下去了,再次隱晦表明自己絕不會把今日事說出去後,就告辭出門,想著:我是哪裡來的晦氣,別人聽太後炫兒都沒事,偏今日單我在這裡,就出了這樣的蠢人蠢事兒。

  太後處置完人,對著一眾只敢低頭看腳尖,連大氣也不敢喘的新人嬪妃們,冷道:「今日的事兒,誰多一句嘴,就去恆春圃陪馬佳氏挖土吧!」

  太後用一種給人挖墳的語調說了挖土這句話後,嬪妃們再齊刷刷保證不敢,堅定了要做永不開口的蚌殼的心。

  「都走,別在哀家跟前礙眼!」

  從熹妃起,嬪妃們都有些灰頭土臉告退。真是帶著捧場來,帶著遷怒走。

  姜恆也想夾在眾人中告退,太後卻道:「信貴人留下。」

  姜恆嘆氣:渾水摸魚想告退失敗了。


第40章 進修去了

  姜恆對太後是久存向大神學習的敬畏之心。

  如今親眼見太後的操作,敬畏更甚。經過今天一事,她的職業生涯怕要產生波瀾。

  太後吃了一回茶,方才發怒的神色已然都收了,只是也不見往日慈眉善目,只是淡淡的:「哀家記得,先帝爺在的時候就說過,皇帝的性子,打小就有點過猶固執,若是有什麼人或物件入了他的眼,就一慣著使。」

  姜恆低頭:嗯,皇上是個單線系統。

  其實太後的敲打,來的並不那麼意外。皇上這幾個月,加起來總共就翻了七八次牌子,還都是自己。

  工作資源嚴重向她傾斜,姜恆已經預料到太後可能要找自己談談話了。

  至今才開口,還要感謝年貴妃珠玉在前,有過五年專寵史。對比來看,姜恆這幾個月就不算什麼了。

  況且當時皇上的專寵比現在含金量可高得多。那時候他隔三差五就去(後宅)後宮,還只去年氏一個人那,對別人視若浮雲,連多看一眼也不肯。

  現在卻是一個月只翻一兩回牌子,頻率低的令人發指。況且皇上雖沒翻旁人的牌子,卻每月不忘抽空去各宮幾回,對皇後、齊妃、熹妃等雍親王府舊人都沒有拉下,各有用膳探望。

  所以太後也就一直沒有說什麼。

  但今天馬佳氏卻是催化劑。

  太後開口了。

  而太後的敲打,對姜恆來說,其實還有點及時。

  她了解皇上的性子:那是誰都別想安排朕,朕很free。皇上是自由的甚至叛逆的小靈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所以皇上來永和宮,她就好好接駕,認真刷好感度。皇上翻牌子,她就把自己收拾的好看些,去高質量完成工作任務。

  但好感度這東西,也不能一下刷的爆表。火燒火燎要是把自己燒著了就不好了。

  於是太後的提點,姜恆就認真聽著,還在心裡道:知子莫若母,太後娘娘說的很對呢。

  太後見信貴人態度極好,在這裡聽自己敲打,一應都是心悅誠服地應是。她也有點頭疼起來。

  她是知道的,這事兒也怨不得信貴人。自己兒子自己知道,他就是那種連用慣了一方墨,也不肯輕易改換的人。

  半晌後,太後定了基調:「哀家到了這草原上,這些日子應酬的也倦了,從明兒起,你每日過來陪哀家說話解悶吧。」

  此時熹妃、裕嬪帶著新人們從太後帳中告退出來,毫不意外地看到好幾個新人臉上露出不可抑制的喜悅。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今日馬佳氏狀告信貴人,雖說沒狀告成,但非常干脆的把自己賠了進去,而太後也單獨留下了信貴人。想來也是看不下去信貴人專寵了——若是太後肯出頭料理信貴人,新人裡容貌和家世排序第二的馬佳氏又把自己搞進了恆春圃,可不就該輪到她們出頭了?

  熹妃並裕嬪還都不約而同留神了一下郭氏:據她們所知,郭氏跟信貴人關系不錯。

  遇事方是看人品性的時候。

  她們自然不會天真到期盼宮裡有什麼『姐妹真情』。但沒人會喜歡那種,當面親熱和氣『我好擔心你』,背後幸災樂禍『我好擔心你怎麼不倒霉』的雙面人。這會子背後偷笑,以後就會背後捅刀子。

  若是這樣的人,早早遠著防著才是。

  熹妃細看去,郭氏臉上倒沒有幸災樂禍,只是有種被嚇到了的恐懼,又帶著點擔心和後怕似的。

  熹妃不是太後和皇後,對這些小花一樣的低位嬪妃不在意,連臉都認不清。

  她從來很仔細,不會小看任何人,哪怕是出現在眼前的宮人也會下意識記一下臉容姓名,算是把防微杜漸刻在了骨頭裡。此時眼神一掃之間,早將新人們的神態都記在眼裡,也就知道誰是那愛幸災樂禍的,誰是膽小的,誰又是心裡沉得住氣的不露在臉上的。

  「行了,各自回帳子裡待著吧,這兩日不要亂走,免得惹太後娘娘煩憂。」

  熹妃發話後,新人們很快各自散去。

  而熹妃回到帳中時,宮女也連忙給她上茶換松快些的衣裳,方才帳中壓抑,熹妃只覺得裡衣都繃的濕透了。

  熹妃身邊的宮女是以草木為基調取名的,跟著她到這獵苑來的,是冬青和雪松。

  雪松是她最心腹的宮女,此時不免替她委屈道:「娘娘膝下有四阿哥,平素在太後跟前一貫是得意人,今日為了馬佳氏那樣的蠢貨,卻又跪又拜的,得了太後好幾句冷言冷語,真是委屈。」

  熹妃搖搖頭:「太後娘娘心裡都有數,不會當真心裡怪罪於我。至於言語上,做長輩的,偶然動了怒對晚輩發幾句火又有什麼關系,哪怕罰一罰也不要緊。」太後也是人,脾氣控制不住遷怒的事兒也會做。

  但太後跟皇上一樣是明白人,委屈了人後,也會給補償。

  只有在這樣的人手下,才真的吃虧是福。要是換一個糊塗耳根子軟的,熹妃保管就換一種策略,趕緊把自己摘出來洗干淨。相應的,在太後與皇上母子跟前就不必多嘴自辯,他們太過聰慧也太有經驗,聰明到自負,只信任自己的判斷。

  雪松想著方才的整件事,不免低聲道:「太後娘娘當面自然要維護萬歲爺,連帶著信貴人也就順帶著變成沒錯的了。可面上過去了,太後娘娘心裡未必過得去。這會子單獨把信貴人留下,估計是惱了,信貴人怕是要吃大掛落呢。」

  熹妃換過衣裳,呼吸也如常平緩起來:「還是那句話,太後娘娘心裡都有數。」

  皇上這半年,是只翻過信貴人的牌子,似乎有專寵的樣子。

  但叫她們這些經過真正意義上專寵年代的妃嬪來看,也就還好。

  正如裕嬪當日與姜恆說的話,她跟熹妃都是被貴妃狠壓過得人。熹妃也還記得,自己剛生完弘歷,就被入府的年側福晉兜頭打壓的舊事。

  皇上的性子,不光太後看的出來,誰都看得出。在前朝也罷了,皇上還會顧忌朝政的穩當,或許在官員的調度上會有平衡這一說。

  可後宮純純是皇上的放松地盤,他喜歡誰看的慣誰當然會一直去。就像熹妃自個兒,手裡這麼些宮女,她就是用慣了雪松,凡事喜歡找雪松,再不會為了搞搞什麼平衡,就用別的人,她是一宮的主人,何苦給自己找罪受呢。

  信貴人剛開始得寵的時候,熹妃也很是警惕來著:一個年貴妃也罷了,再出一個,兩邊再鬥起來,她們還要不要活了。何況這個還是新人,要是熬了十來年,再叫個新人欺負,那她性子再穩也扛不住。

  但她旁觀者看了些日子,發現信貴人倒沒有霸著皇上的意思。

  「放心,沒事兒。去歲一年,太後連年貴妃的做派都不太深管,如今怎麼會過分刻薄信貴人。」同樣,裕嬪的帳子裡,她也是非常隨意對宮女揮揮手,跟熹妃一樣賭信貴人無大事。

  說來,裕嬪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自打新人入宮,皇上對年貴妃的專寵年代終結,對她們這些舊人卻多了不少關懷和慰藉。她生辰那日,皇上甚至還親自帶著幼子弘晝到鹹福宮來,陪她一同用了頓晚膳,還讓弘晝留下過了個夜,讓裕嬪好一個激動。

  對她們來說,經過之前貴妃的絕美五年,什麼被翻牌子侍寢,要早早放棄幻想擁抱現實。放棄跟皇上在男女關系上的更進一步,將精力放在與他的共同養育孩子的關系上比較靠譜。

  只要皇上善待她們,對她們生的皇子表示出重視和喜歡就足夠了。

  畢竟她們也習慣了皇上單線寵人的模式。

  最開始是李氏,那時候還好,大家還能見縫插針的分一分皇上,頂多是劉星分餅似的分皇上,大頭是李氏的。後來年氏橫空出世,皇上徹底進化成為單線系統,大家也就徹底不用分餅了,餅被年氏承包了。

  五年來,皇上都在年氏那裡。別的人一眼也不看。

  許多被皇上偶然瞄了一眼的宮女,都消失在了雍親王府長河裡。熹妃那時候和裕嬪眼神一碰,都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慶幸:要是咱們沒有幸運的在年氏之前入府,緊急懷上子嗣,估計也就是這些下場了。

  此時熹妃坐在原地,手指撫著茶杯:若是信貴人現在就被太後制住,那後宮怕不是要重回貴妃霸寵的年代。

  為了自個兒的生存環境,熹妃和裕嬪也不願回到過去。

  熹妃沉吟片刻對雪松道:「等晚上,你趁空去給信貴人悄悄傳一句話。」

  與其說一句話,不如說就是三個字:不要急。

  姜恆沒想到熹妃這種明哲保身的人,居然會主動提點她一句話。

  很快也就想明白了,不由失笑:得道者多助這句話未必准,但失道者寡助可是真真的。熹妃提醒她,未必是支持她喜歡她,可絕對是煩死年貴妃。

  可見在職場上,可以競爭,但不能不給別人留活路。

  而不必熹妃特意提醒一句,姜恆也一點也不急。

  姜恆從來沒想過要在這後宮步年貴妃的後塵,搞什麼專寵。

  在這宮裡切身呆了這些日子後,姜恆越發堅定了,嬪妃就是工作。她就是一個打工人。怪不得宮裡都叫『侍候皇上』,換言之,這就是服務甲方。就像乙方要不停修改方案去滿足客戶多種多樣的需求一樣。

  當這份工作與性命和生存質量掛鉤的時候,由不得人不認真了。

  大約除了年貴妃,妃嬪們都希望被翻牌子的次數,控制在一種『讓人知道我沒有失寵』的頻率就行了。

  秋雪累的額頭上還掛著汗珠子走出來:「主子,不惹眼的旗裝奴婢都給您找出來了。還好衣裳帶的夠多。」

  到太後跟前去,穿衣裳當然要經心。

  秋雪出來的時候,姜恆正對著燈琢磨熹妃的話,落在秋雪眼裡,卻是主子為了今日事兒黯然神傷——太後讓貴人日日去跟前呆著,可不就是暗示皇上不要專寵嘛。

  於是秋雪盡職盡責勸道:「皇上心裡有貴人的,不會太後娘娘帶著主子幾日,就把主子忘了。」

  她才說完,就見燈下,信貴人笑得眉目明晰璀璨,似乎想到了什麼極有意思的事兒。

  姜恆是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兒。

  她方才在想,人做了皇上,就像鯉魚躍龍門一樣,從此再不一樣了。所以皇上才被人叫做真龍天子。

  不只是身份不同,物種都不同了。

  在她看來,帝王就像一只大貓,它是不能擁有人類之間那種社會契約型真愛的,他能給你的最高的感情就是信任和親近。

  皇上是次日午膳後才知道,姜恆被太後帶在身邊,相當於變相禁足了。

  蘇培盛將馬佳氏的事兒小心回了,之後又把太後命烏雅嬤嬤來通知他的話說了。只道太後這些日子要留下信貴人『解悶』,綠頭牌也暫時撤了。

  「朕知道了。」

  是因為自己只翻她的牌子嗎?

  皇上想起臨行前,太後拉著他絮叨的『出門宜子孫』理論,不由感嘆:真是可憐,倒是受了朕的牽連。

  他看姜恆,起初是合眼緣。後來則磨合出些合心意來,覺得她說話做事讓自己舒服。

  「跟在皇額娘身邊這些日子,她自己不好叫太醫,讓隨駕的太醫每日悄悄過去給她扶個脈,別累出嚇出什麼病來。」

  蘇培盛應下這句話,又小心道:「萬歲爺,用過午膳……敬事房張玉柱在外頭捧著牌子等著呢。」

  太後拘住了信貴人,皇上您要不要翻個別的?

  但皇上到底是皇上,就算看得清太後的心思,也沒打算乖乖聽安排。看順眼的姑娘被親娘帶走了,那就肝政務唄。政務忙的差不多了?不會的,這工作就像海綿裡的水,擠擠總會有的。

  這麼大的天下,不用擔心沒活讓他干。

  然而姜恆的生活完全沒有皇上想像中的,正在因為『自己只翻她牌子』,而被太後帶在身邊約束管教橫眉冷對的可憐。

  起初,姜恆也以為太後留下她,是要讓她抄什麼宮規佛經靜心之類的,或是就讓她罰站,在一旁端茶倒水,如同古代□□兒媳婦的婆婆一樣,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每日讓她捧著湯羹和筷子站規矩。

  然而到太後帳中報道第一日,姜恆就知道自己誤了。

  其實太後的生活很豐富,讓姜恆過來,就是陪玩來的。

  太後是個熱衷於玄學與神秘學的人。姜恆之前聽過一句話,科學的盡頭是玄學。但對太後來說,就是富貴的盡頭是玄學。

  自打做了太後,她已經不需要再殫精竭慮討夫君(要命的這個夫君兼皇上)的滿意,也不需要如履薄冰保住自己在後宮的地位,絞盡腦汁與後宮中妃嬪相處。

  她就把大部分空下來的時間和精力,轉移到了玄學上。

  她跟本朝嬪妃一樣禮佛,但不是天天抄佛經,去燒香磕頭開法事。她只是喜歡聽人講佛理,說各種佛家傳奇神跡。

  說來滿清朝廷上下就頗為信佛,但比起蒙古來又略遜一籌。

  大清從開國起,安撫蒙古就是要緊事,而其中興佛教也是政策之一。姜恆這一路行來,哪怕隔著簾子,只能看到外頭景色的輪廓,也看到了很多寺廟。據說光灤河鎮上就有七八十座寺廟,還都是按照國有標准敕造的。

  到了草原上,每個旗也都有自個兒的寺廟和喇嘛上師。

  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比起宮裡中正殿的法師們慣有的調調,太後更願意聽這草原上的喇嘛與覺姆說說他們經過遇過的神跡。比如誰家孩子生而知之張口能背誦萬字經文,比如哪位老喇嘛坐化後,身邊立刻引來了一只神鹿等等傳說怪事。

  蒙古喇嘛也常去大清傳教,出名的上師們都會說些滿語,太後聽著也不累。

  幾乎每日都要聽的。

  太後至今已經收到了好幾串據說是神人帶過的佛珠子。

  姜恆之前就聽說太後禮佛用心,到了草原上每日都要見喇嘛與覺姆,還覺得太後好生虔誠,跟了太後幾天,發現太後這主要是對玄學的好奇心。

  上午以聽傳奇故事開啟愉快的一天。

  午膳後,太後就會進入鑒賞時間。

  蘇杭的宮粉、秦淮的胭脂、廣東十三行送進京城的各色花油、各色眉條黛螺,太後這裡應有盡有。

  除了胭脂水粉,太後還帶著她挑衣裳的料子。

  到了這蒙古,多的是皮子。何況如今到了農歷九月初,草原上已經涼了下來,可以正兒八經穿皮草了。

  等回到京城,十月裡頒金節,也是每年一度京城中的皮草展覽大會。

  每年京中的皮襖大氅毛領乃至手筒,都會出新鮮的花樣。宮中的節宴就像是巴黎時裝周一樣,十月裡頒金節就是最頭起兒的舞台,憋了一年沒上身的冬裝,該炫就這時候炫出來。

  等著過年的時候再炫就來不及了,那相當於閉幕式了,基本就只能趕上流行的尾巴。

  這日太後帶著姜恆看緞子:「哀家素喜紫色,年輕時候喜歡那明燦燦的紫,配上金雲紋與雪白的毛領,簡簡單單三色就很好看。這會子卻喜歡更深些的紫。你看看這匹料子,蘇州織造送了來的,只有這一匹。」

  太後去了金指甲套,拿起緞子的一角摸了摸,這緞子格外柔軟順滑,光芒閃動間像是掬起一捧紫光流動的神秘莫測的魔法藥水。

  姜恆也很為這個紫色而驚艷。

  如果說她之前見過的紫色,都是走華麗或嬌艷的色系,那這匹布料的紫色,則是帶著一種微微暗黑的感覺,像是夜色深沉中最後一縷紫色。被太後手上帶著一只嵌西洋寶石的鐲子光一映,這緞子又閃過一種貓眼石一樣綺麗和神秘的光澤。

  美的事物,總能征服人心。

  太後這裡,應當就是天下女子擁有的最頂尖的有關美的事物了。

  姜恆之前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就像小水滴一樣普通的打工人。這宮裡的規矩能突擊彌補,但關於辨認好東西的眼力和鑒賞力並非一日能夠養成的。

  姜恆這半年也在著重努力,將內務府送來的東西全部經手過目,努力培養自己的鑒定能力。

  但到底不比到太後這裡幾天見得東西多。

  太後是實實在在於這宮闈呆了四十年了,尤其是這一年多,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以來,好東西真是見得車載鬥量,隨口講的知識,都夠姜恆在腦中奮筆疾書做一回筆記的。

  姜恆領悟,這不是來關禁閉,這是來進修來了。

  相當於跟業界頂級專家貼身學習,這樣的機會,姜恆很珍惜。

  姜恆在太後這裡,過得充實又疲倦。

  充實在於隨時隨地受專家點撥,疲倦在於她明明是在求學,還不能太過學習精神外露,免得露出不對勁——到底女主也是出身都統之家的大小姐。

  於是姜恆就處於一種認真聽太後說話的狀態。

  她在太後這呆了七日,還很有些意猶未盡,每天按時來報道,太後不說讓她走,她也就不走。

  「不怪皇上喜歡,這信貴人,有種乖得可人疼處。」

  這日姜恆告退後,太後獨自坐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向烏雅嬤嬤嘆息了一聲。

  「真是叫人為難。」

  太後當然怎麼也想不到,這世上會有穿越這回事。在她看來,以信貴人的出身,對衣料了解應該很多了。自己帶著她看各色胭脂水粉衣料皮毛,無非是閑來無事,故意留著她不能走罷了。

  若是信貴人露出心浮氣躁來,太後或許會失望,但也不會太意外。

  出身好,入宮即得寵,又這樣年輕的嬪妃,對聖寵肯定是格外放在心上的。忽然被太後拘住,明顯是要讓她暫時退出爭寵行列,她浮躁難過是應該的。

  可太後和烏雅嬤嬤等人這幾天,好幾雙眼睛看著她,卻見信貴人每日就認認真真在太後這陪同,陪著太後選衣料一點不嫌麻煩,特別上心,特別乖巧。

  「可見是真的心地純良之人,對太後娘娘恭敬侍奉,凡百事都上心聽著,竟真的沒什麼私心雜念。」烏雅嬤嬤也在旁附和了兩句。

  她在旁圍觀,看的更清楚些,信貴人在這兒真是沒有半分不耐煩。

  太後還私下擠兌了一下自己兒子:「皇上這回眼光倒是不錯。有個一心為上,心思純良的姑娘陪著,不比之前那貴妃強?年氏可是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擠走,天天霸著皇上的。」

  說完後,太後兀自出了一回神,然後嘆了口氣。

  烏雅嬤嬤知道太後為啥嘆氣:若信貴人真是個霸攔聖寵,狐媚惑主的嬪妃,太後反而不難處置。可就是因為信貴人也規規矩矩的好孩子,才讓太後頭疼。

  皇上也沒錯,信貴人也沒錯,太後自個兒想要看皇帝兒子開枝散葉,皇室多子多福的心當然更沒錯。

  可現在事實就在這裡擰住了。

  「人都說兒女是債,當真是一點不錯!」太後對烏雅嬤嬤道:「明兒哀家親自去尋皇帝,讓他過幾天無論如何勻出來半日,來看嬪妃們賽馬。」

  烏雅嬤嬤應了一聲。

  然後笑了:「娘娘到底心軟啦。」

  要擱外人看,就是太後雷厲風行,非要推新人給皇上——辦什麼嬪妃馬球賽馬,無非是一邊壓著信貴人不動,一邊讓新人嬪妃在皇帝跟前露臉。

  也只有烏雅嬤嬤知道,太後娘娘這是最後跟皇上表個態,然後准備撤了。

  最轟轟烈烈明顯的舉動,往往才是退意的開始。

  「牛不吃水還不能強按頭呢,何況是皇帝。」太後預備,若是這次賽馬後,皇帝還是沒表示,就是不翻旁人的牌子,太後就把信貴人還給他。

  還能咋的,她能把兒子綁到別的人床上去?

  而且自家兒子自己知道,她再激烈些,母子關系再好皇帝也要惱了,說不得以後再專寵信貴人五年,寵出下一個貴妃也是有的——起碼皇帝現在寵愛信貴人,還都在規制內,沒有什麼踐踏規則之處。

  就這樣吧,太後也要開擺了。

  說到底愛新覺羅家的子嗣,愛新覺羅的皇帝不上心,她自己上火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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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小劇場

  姜恆在整理學習筆記。

  燈火頗亮,她就著光正在制作面料卡和色卡:凡是她手裡破開使用過的緞子,她都會讓人留出巴掌大的兩塊,用鎖邊法縫在厚度可觀的棉板紙,旁邊再用小字記錄下該衣料的產地、種類、年份、色彩。

  然後一份按色系收納,一份按照衣料種類收納。以備將來對照來看。

  感謝自己先把活頁冊弄了出來,分類歸納很容易。

  此時姜恆邊寫下「元年,孤古絨(蘭絨),直隸總督府進貢,米白如意紋。」邊想起太後的話,說這並不是綿羊的毛料,而是西北的一種走山羊,取了它身上極細的內絨打線織的。

  她再次摸了摸這種料子,手感特別像現代的羊絨衫,細膩軟滑,毛料輕薄而暖。

  於是又在紙上寫下,西北(蘭州多產)走山羊。

  秋雪在旁邊陪著她,看她耐心弄這些衣料殘片,就不免道:「主子,太後娘娘從到這兒獵苑上,就提過要行賽馬會,您不是也學了些騎馬嗎?咱們還帶了騎裝呢!」

  姜恆依舊擺弄她的色卡,隨口說了句秋雪沒怎麼聽懂的話。

  「我是策劃組的,策劃不下場。」

  「他們男人成日哨鹿圍獵,咱們只坐在帳篷裡等著吃肉,也是太懶得些。妃嬪裡頭有不少會騎馬的,哀家想著,叫太監們趕些溫順的鹿羊來,咱們也跟前頭似的賽一賽馬拉一拉弓。哀家瞧著也高興。」

  太後將熹妃和裕嬪叫來,正式說起賽馬會的時候,兩人都不意外。

  熹妃帶著笑,半側身向上恭敬問太後:「若是娘娘有意熱鬧一二,不嫌臣妾們駑鈍,臣妾和裕嬪妹妹就安排去。」

  太後對她笑道:「怎麼,難道你們不下場試試?」又對裕嬪道:「剛到獵苑時,你不還特意挑了一匹棗紅馬?」

  裕嬪哪裡不知太後娘娘的意思,於是只是婉拒道:「娘娘這是高看臣妾了,這可是年輕妹妹們的場子。臣妾們是老胳膊老腿了,剛到這獵苑的時候還覺得新鮮,叫馴馬的僕婦牽了小馬過來,試著騎了半日,就腰酸背痛的,再不敢去了。」

  太後又看了一眼在下頭坐著的姜恆,和顏道:「你陪了哀家這好幾日了,待賽馬這日,可要換了衣裳下去散散心。」

  姜恆心道:您說我都陪了您好幾天了,大家彼此都熟悉了,怎麼還釣魚我呢。

  熹妃和裕嬪聞言,都不約而同看自己的茶杯子,然後豎著耳朵聽姜恆的回答:太後娘娘這是虛晃一下子呢,不知道信貴人能不能反應過來?別被太後拘了幾天心裡燥了,就著急博恩寵,太後假意松手,就忙著跳出來。

  只聽信貴人大大方方道:「臣妾騎術不佳,只好騎著馬溜達,跑馬實是不能的。且臣妾前些日子還扭了腳,也不怎麼敢上馬的。」

  太後聞言,還惋惜了一句:「倒是可惜。」話音一轉:「既如此,你跟著熹妃和裕嬪去吧,也學學這宮裡設宴的規矩和調度,將來總用得上。」

  熹妃裕嬪聞言都有些意外:太後娘娘這是……要培養信貴人管家做事?

  三人一並應下。正要一同告退,烏雅嬤嬤又進來報科爾沁的大喇嘛來了,太後就先招手:「信貴人你先留下,大喇嘛來了,肯定又有新鮮故事。等他走了,你再尋熹妃她們去。」

  太後自己不覺得,但熹妃和裕嬪在旁聽著,同樣是讓『信貴人留下』,太後如今的話,帶著些熟稔和親切感,簡直像是留下個親戚家的晚輩女孩子吃果子聽戲文似的語氣。

  姜恆聞言,也笑回道:「那臣妾先去拿那檀紋活頁冊來。」

  太後給人家科爾沁的大喇嘛安了個任務:將草原上因果佛理奇聞異事搜羅點,說給她聽聽。而太後光聽不算還怕忘了,就要人記下來,說等回去再講給太妃們一起聽去。

  太後自個兒眼神漸花,烏雅嬤嬤不怎麼會寫字,姜恆正好彌補這個空缺,天天負責記錄故事會。

  姜恆聞言也樂淘淘留下:好哎,又有故事可以聽。

  她也知道這大喇嘛必是虔誠人物不是專講故事的,但所謂酒香也怕巷子深,蒙古精通佛理的高僧很多,不善言辭的只能變成默默無聞掃地僧。一般名聲在外的上師和喇嘛們,都通曉多族語言,賣相上佳又極會說話,傳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姜恆也願意聽他們講逸聞軼事,比宮中的戲可好看多了。

  於是熹妃和裕嬪先告退了出來。

  剛走出太後圍帳的範圍,熹妃就覺得胳膊被人撞了一下,回頭就見裕嬪朝她拋小眼神。

  「都說太後娘娘這些時候把信貴人留在身邊敲打,是防微杜漸的怕再出一個年貴妃,所以嚴秘盯著敲打著。可我瞧著,太後娘娘待信貴人可挺好。這怎麼回事啊?」

  熹妃無語:兩人進王府時間差不多,雖一直有競爭關系不說多親密,但彼此還是了解對方性子的。

  裕嬪從進王府起,就是這樣藏不住話的脾氣。

  熹妃方方正正回答道:「太後娘娘慈和公正,待信貴人很好,待後宮嬪妃都很好。」

  裕嬪看著四周無人的大草原,只有遠處疏疏落落兩頭四蹄動物,不知是鹿還是羊的溜達著的環境,也跟著無語起來:「熹妃姐姐,咱們也是同府十年的人了,真的,您對我就從來沒有一句實在話。」

  裕嬪甚至抬腳踢了一下草中石塊:「偶爾說兩句真話,又能怎麼的。又不是什麼殺頭的罪名。咱們現在都是指著兒子的人,難道我會為一句半句話就去太後皇上跟前說你的不是?為了弘晝,我恨不得跟所有人都和和氣氣的呢,生怕得罪了誰不知道,殃及弘晝。難道我會格外去得罪你?」

  熹妃露出一點笑意。

  裕嬪的性子,或許是覺得這宮裡人人說話含而不露藏著一層分外難受,可熹妃卻是很習慣也很舒服的。把話說透有什麼意思呢,明白人自明白。大家客客氣氣粉飾太平,說不得就真的太平了呢。

  她不再理裕嬪的抱怨,只道:「行了,回去吧。這妃嬪的賽馬會可不好辦。這不是宮裡,沒那麼多舊檔給你找去,只好找獵苑這裡服侍老了的宮人,先問問有無舊例吧。」

  裕嬪有時候覺得挺孤單也挺害怕,兒子在乾東五所,自己枯坐在鹹福宮裡,相隔直線距離很近,卻要隔好多天才能短短見一頓飯的功夫。相見的時候珍貴又歡喜,剩下的時間,她總是陷入母親對兒子無盡的擔憂想念裡。

  她想跟同病相憐的熹妃多說說話,像是泡在冷水中的人,有個沉浮作伴的,彼此就放心些。

  可熹妃是從來不跟任何人吐露任何實話的性子,裕嬪說起對兒子的擔心,熹妃就眉眼端正道:「皇子們送到乾東五所,也是宮裡的定規了,祖宗們定下的規矩,自有其深意。」

  簡直是『熹妃向您使用了無懈可擊』。

  裕嬪是真拿她沒法子了,算了,找不到小伙伴就自己在水裡撲騰吧。

  兩人又商量了幾句,各自散去分工找老成的太監宮女。

  姜恆在太後跟前聽奇人奇事的時候,郭氏正忐忑的在自己帳篷裡轉圈。

  太後要辦賽馬會,看年輕嬪妃騎馬,趕鹿,打馬球的事兒,已經不脛而走。

  她們都知道太後的用意。

  郭氏不是個自大的人,這一起新人裡,她覺得人人都各有千秋,但唯有論起騎術,郭氏非常自信,她肯定是最好的那個。

  甚至因為小時候曬多了,她兩頰還帶著一點曬傷過後的紅印呢,額娘給她用了多少珍貴的養膚珍珠霜,都不能完全消下去。

  好在她本來膚色就比較健康才不顯。

  她騎術沒問題,可她的問題是,這時候該不該出這個風頭。

  「走吧,去裕嬪娘娘那問問。」

  郭氏到的很是時候,換一天,裕嬪真是未必願意跟她說兩句真話。偏是今日,裕嬪再次跟熹妃交流失敗,對於真真誠誠來請教她的郭氏,就難得願意多說兩句。

  「怎麼?你不想在賽馬會上出頭?」

  郭氏咬了咬嘴唇。她只遙遙見過皇上,她欣賞不來皇上的好,她只覺得害怕,馬佳氏和周答應輪番出事,她好怕自己也一個不慎就累及家人。

  尤其這回是太後圈著信貴人不能出頭。

  要是她大肆出風頭,在皇上心裡,會不會跟周答應一個樣?

  「裕嬪娘娘,我雖讀書不多,可打小阿瑪額娘將我當男孩一樣養著,人情世故還是知道的。譬如我正在愛騎射的時候,額娘卻覺得我該文靜秀氣些,便收了我心愛的小紅馬去,只將繡花本子和什麼女則女訓給我。我心裡雖知道額娘是為我好,可也不能高興了去。」

  「我心裡煩還剪過那《女則》書呢。」郭氏一向爽朗,難得帶點苦笑:「書剪了也就剪了,外頭再買去。可現在我就跟那書似的,要是皇上不喜歡,因我出風頭也把我處置了怎麼辦?」

  耿氏拿著小銀夾親自撿茉莉花做花茶。

  聽郭氏跟她說的敞亮,也就索性問道:「那你的意思是藏拙?可也別忘了,太後娘娘是什麼眼力見,你別惹了她老人家不高興才是。」

  郭氏苦惱:「我……還有一樁事。之前在儲秀宮裡,我就欠過一點信貴人的人情。這會子她是被馬佳氏的事兒牽連了,無辜被太後留在身邊不得出頭。我要是趁這會子去皇上跟前蹦著表現,我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

  裕嬪抬頭,定定看了郭氏半晌,忽然笑道:「哎喲,我覺得這宮裡,我就是個奇怪的人了,沒想到你比我還怪呢,這直不愣的性子。」

  郭氏有點忐忑。

  裕嬪卻心情很好:郭氏跟她有一點香火情,如今也跟她同住,兩人是搬不走的鄰居。

  郭氏是個心正心實的姑娘,比是個滿腹算計的強遠了。

  姜恆正在學著搞團建。

  說來到了這木蘭圍場,她就像臨時加入了宣傳組織部一樣,不是為皇上想怎麼安排家宴,就是為太後想怎麼舉辦賽馬會。

  姜恆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團建組織人員。

  熹妃和裕嬪都不是難相處的人。姜恆跟著她們籌備賽馬會,倒是順便將宮裡出色的大廚認了個遍。

  皇上出行,雖說隊伍龐大,但對比起紫禁城裡來,還是輕裝簡行了。

  這回被點了隨駕的大師傅,都是廚中龍鳳,各有拿手的硬菜,保證皇上胃口的同時,還要保證皇上設宴款待蒙古各部王公不失了禮數體面,同時還要把太後以及後妃們的膳食備好了。

  沒有幾把刷子,絕不可能混入這隨駕的隊伍裡來。

  裕嬪就順便教給姜恆過來人的生存經驗:「如今你宮裡的太監和宮女,你放亮眼睛挑兩個,讓他們跟著合你口味的大師傅去學上一兩手。不為了他們能出師做大廚,而是你夜裡需要口熱湯熱面的,就不用折騰了。」

  「這些大師傅,怕教會了同行,可不怕教嬪妃們的宮人幾手簡單的——教這些宮人他們還喜歡呢,主子吃慣了一種口味,自然多點他們的膳。」

  「夏天你自然不覺得,要什麼都是熱的送來了,冬天到了可就難受啦,凡是肉菜,經過宮人一路拎了來,都飄著白色板油,要沒有熱騰騰鍋子重新炒熱,只用小爐子熱了,上面還是飄著油花花,你見了絕對沒胃口。」裕嬪笑道:「人家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可別是,米跟炊都有的是,沒個巧婦。」

  姜恆覺得自個兒變成了一塊海綿,吸收著各種宮闈生存的學問和知識。

  太後與皇上坐在明黃帳中。

  太後今日還請了大公主一並來游玩,給大公主一個和皇帝弟弟相處的機會。哪怕是血親,也都要緊著來往,見面才有三分情,長久的不見,再好的情分也會疏淡下來。

  皇上時間珍貴,到蒙古來當然也見了姐姐,但私下說話的時候卻沒有多少。大公主還有兒女等著皇上照顧提拔封王,當然願意多跟皇上接觸一二。

  太後此番特意請大公主,也算彌補她上回炫兒不成,反而給大公主造成的心理陰影。

  明明才時隔十天未見,皇上卻覺得信貴人有點說不出的韻味變化。

  在一眾嬪妃裡,她的衣裳並不格外出挑。

  畢竟這些個年輕嬪妃,除了姜恆都要參加賽馬會。為了出挑,她們的騎裝多是各種紅色,更有母家與蒙古有親的妃嬪為了別具一格,特意做了蒙古姑娘的打扮,發辮上各色銀飾、綠松石、瑪瑙、珊瑚等色彩碰撞綺麗之物,分外顯眼。

  姜恆就穿了一件家常的荼白衫緗色裙,安安靜靜站在太後身旁。

  皇上覺得,她似乎溫柔沉靜了些似的。

  姜恆若知皇上心理,必要道:誰天天進修,滿腦子都是新鮮知識,也會『沉靜』下來的。

  太後與皇上的明黃帳前頭就是賽馬會的賽道。

  既然是有個賽字,就要有裁判有計時員。

  太後是圈了一片目之所及的草場,提早讓人用白石灰劃了線,讓嬪妃們騎馬反復三回而行,看誰最先完成。

  「哀家也備下了彩頭,等你們來取,只管放開了賽就是。」

  姜恆忽然就有種:在學校裡參加運動會,校長在上面講話:「同學們要賽出水平,賽出風格」的感覺。

  不由就是一笑。

  宮中宴席,無論大宴小宴,有一個宗旨永不會錯,那就是皇上永遠坐在最上頭最中間。

  哪怕是太後是他親娘,也不能例外,都要坐在皇帝的側下方。

  太後此時就坐在皇上略低一點的東側。姜恆正站在太後身後,故而她這樣一笑,皇上余光正好可見。

  皇上心裡就一寬:還好,她天性好,總能歡喜的。自個兒不能下場騎馬,也都排解了。

  太後等皇上入座,熹妃就在起點站著,手裡還拿著彩色小旗負責開始,裕嬪被安排了去終點站著,負責看妃嬪們騎馬有無到終點線,確保沒有徇私舞弊的,姜恆則被太後留在身邊做記錄。

  裕嬪就湊趣道:「可見臣妾是不討人喜歡的,自個兒一個被發落到遠遠的地方去站著。」

  太後聽了就笑:「那彩頭先給你備下一份如何?」

  裕嬪哄了太後高興後也就騎在馬上,慢慢溜達到終點去了。那裡早備下了小帳篷和桌椅果品。

  裕嬪無奈,給自己蒙上面紗:太後有興致要看人賽馬,所有人都得陪玩。

  她守在這終點處,年輕妃嬪們馬蹄紛紛而來,不戴上面上說不定弄她一臉灰。

  裕嬪是沒准備在皇上跟前爭寵,但她也沒准備『塵滿面鬢如霜的』在皇上跟前丟臉啊。

  而太後本人還特意帶了個廣州十三行從荷蘭商人手裡買到的『千裡鏡』,可以拉長了仔細觀察騎射中的嬪妃。她邊舉著千裡鏡邊對姜恆隨口發表自己的感想,讓姜恆記錄下,誰騎馬的姿勢好看,一會兒可以頒發個最美姿態獎;再說是誰的騎裝新穎,下回你也可以做一身。

  太後舉著千裡鏡,興致勃勃看著遠處縱馬的嬪妃。但卻有點燈下黑,近處的東西反而看不到了。

  比如姜恆,就能感覺到,上首皇上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

  次數之頻繁,讓姜恆腦子裡甚至開啟了小劇場模式。

  她覺得此情此景,像極了『大總裁親媽給兒子選妃,然而總裁卻跟母親身邊的秘書眉來眼去暗通款曲』那種海棠類書籍。

  大框架出來後,姜恆在腦內繼續完善自己的小劇場:一場觥籌交錯的酒會,艾氏集團的老夫人,帶著艾氏集團現任當家人出現,准備放出眼光挑一挑兒媳婦。然而她舉著高腳酒杯晃動在人群裡應酬的時候,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兒子的眼神卻落在她身後影子似的小秘書身上……

  她略一走神,被驚呼聲驚醒的時候,才發現似乎是有個嬪妃從馬上掉下來了。因是在終點附近掉落,大家衣裳都穿的差不多,姜恆一時也分不清。

  還是有太監騎著馬過去看了,然後飛速回來稟報:「回萬歲爺,回太後娘娘,是郭常在的馬調頭的急了,郭常在手裡的韁繩滑脫,就掉了下來。」

  姜恆心口不由一跳,很擔心郭氏摔出個好歹來。

  太後也立刻問道:「可有大礙?」

  太監忙道:「郭常在特意讓奴才回稟一聲,她除了腳踝有些疼,其余並無大礙。還能上馬呢。」

  果然不一會兒,郭常在又騎著馬回來了,只是速度放慢了很多,下馬的時候也小心翼翼的。

  之後立刻上前來給太後行禮:「臣妾性子急,原想著拿彩頭的,結果倒是手滑閃了一下子。擾了太後的興致了。」

  太後笑道:「沒事就好,快坐下歇歇吧。哀家看你方才騎術倒是漂亮。」

  郭氏垂頭不好意思道:「臣妾正是想著自個兒騎術還過得去,才意圖奪頭等彩頭,叫萬歲爺和太後娘娘見笑了。」

  太後便命人扶她下去歇著。

  因郭氏的落馬,姜恆想了一半的小劇場,就拋下了。

  然而等她執著茶壺給太後倒茶的時候,卻聽見上首皇上叩了一下桌面:「給朕也倒一杯。」

  姜恆走去倒茶的時候,就見皇上邊繼續隨手點著,邊定睛看了她兩秒。

  時間並不長,旁人或許看不出什麼。

  但姜恆跟皇上接觸的越多,了解的越多。知道這並非他平時的眼神,這一眼似乎別有深意,有些眉目傳情的味道。

  姜恆腦內的小劇場繼續上演起來。

  不到晌午,木蘭獵苑第一屆『太後榮耀杯』賽馬會就落下了帷幕。

  參與的年輕嬪妃各個有獎,最差也是個安慰獎。

  彩頭是什麼倒不重要,重點是上來領太後賞的時候,太後會讓她們再報一遍封號和姓名。

  說來選秀的時候皇上溜號,這裡的秀女絕大多數他是一面兒都沒見過,今日才是初見。

  換句話說,太後堅持舉辦這場賽馬會,是要給新人們一個在皇上跟前自我介紹的機會。

  之後……之後再怎麼樣,太後不准備管,也實在不應該再管了。

  總不見得她把皇上安排到哪裡去住。

  今日賽馬會,妃嬪們自我介紹也介紹了,馬術也表揚了,因是在草原上,打扮也各色各異,任由她們發揮,隨意去美。最重要的是,皇上近來喜歡的信貴人,太後都替她們留在了自己身邊,沒讓她站出來——若是這樣,這些新人還是沒有入皇上眼的,太後也沒法子了。

  這夜,姜恆回到自己營帳的時候,頭發還有些微微的潮濕感。

  行宮不比宮裡,草場又不比行宮方便。隨行的宮人比宮裡少許多不說,這草原上晝夜溫差還大,後妃們洗發沐浴就不方便在自個兒的寬敞營帳裡,如果熱水和溫度不夠,就很容易風寒。

  於是後妃的營帳圈裡,就格外搭了兩個迷你小營帳,一到下晌就開始燒炭火和熱水預備著,隨時保持著雲霧氤氳似的暖和——相當於草原版的小浴室了。

  姜恆正是剛沐浴了回來。

  她頭發又多又密,不容易干透,於是她擦了個八分干,也就披上帶兜帽的鬥篷,回自己營帳來,准備慢慢干。

  妃嬪營帳區的路上,有太監負責值守,豎著的高杆上都挑著大燈籠,像是兩排路燈一樣鮮明,走在路上都無需格外點燈。

  秋雪就跟在她身邊,遠遠見到她們的營帳燈火昏黃,秋雪還笑道:「秋霜怕不是盹著了,瞧咱們帳裡暗的,怕是大半燈燭滅了,這丫頭還睡著通不知道呢。」

  到這草原上,各事兒都不比宮裡方便,她們當宮女的也比在宮裡忙得多,要水要膳要日常物件,都比在宮裡費勁的多不說,還要多跑很多路,每天運動量超標,人就容易犯困。

  姜恆就笑道:「這大半月,你們也著實累了。估計再有十天半個月,皇上也要起駕回宮了。等回去,放你們兩天假,再每人添一月的月錢。」

  秋雪忙道:「侍候好主子,是我們分內應當的,哪裡就值得多賞呢。」這樣說著,心裡也暖融融的。

  姜恆也做過基層打工人,甚至目前也是某種程度上的打工人。

  這多發獎金帶來的快樂,有時候不只是這些錢能買多少東西的實際價值,更是一種『飛來橫財』加上自己勞動得到認可的心理情緒價值。

  「咱們宮裡,都是有苦勞有功勞多賞,有錯兒當罰。你跟秋霜是宮裡等兒最高的宮女,當然要從你們開始。」姜恆想著,等回去還可以列個考勤表或者獎罰表之類的。

  兩人邊說閑話邊走著,待到了帳前,秋雪打起氈簾,果然是見靠門的燈燭孤獨亮著,隔斷半隔開的安寢床榻那邊就一片昏黑,屋裡一片寂靜。

  按說秋霜不是這樣不仔細的人。

  姜恆忽然有種奇特的預感:難道是……

  她也不要秋雪去裡頭點燈,而是自己執著燭台,往裡面走去。果然在燈光幽微幾乎融入黑暗的地方,看到皇上熟悉的身影坐在那裡。

  他看著燈火中的姜恆:「回來了?」

  姜恆還好,倒是秋雪,驟然聽到男子聲音,嚇了一跳,隨後反應過來,連忙退了出去,找外頭的秋霜會和去了。

  皇上先是抬手做了個悄聲的動作,又指了指這黑暗處:「朕這樣過來,都沒讓人擺駕。是想著免得你在皇額娘跟前為難,就這樣來了。」

  他還拿起懷表看了眼時辰:「朕很准時,倒是你回來的,比朕跟你約定好的晚了兩刻鐘。」

  姜恆努力回想,皇上什麼時候跟她約定好了時辰。

  然後就想起,她倒茶的時候,皇上手指在桌上隨意點的兩下,還有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難道那就是二更天,他會過來的意思?

  這簡直就是菩提祖師和孫大聖的猜猜猜啊。

  皇上對她招手,讓她擱下燈台:「小心些,別叫燈油燙了手。」姜恆放下的時候,燭油一晃火苗一抖,卻是熄滅了。

  燭光熄滅的瞬間,驟然從明入暗,姜恆只覺得眼前格外黑,一時什麼也看不清,只敢站在原地不敢動。

  然而很快,她就感覺到皇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穩定低沉,帶著一點極細微的喑啞,在黑暗裡像是上好的細沙在耳邊摩擦的聲音,又像是黑暗裡的海浪,帶著一種暗藏湧動的平靜。

  「別怕,往前走。」

  姜恆就這樣順著皇上的牽引走了兩步,眼前才漸漸浮現出帳內物體的暗影輪廓。

  「臣妾去……」

  「不用點燈了。」

  兩個人的聲音在黑暗裡碰撞,然後同時笑了笑。皇上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帶了點笑意道:「時辰也晚了,一會兒就睡了,沒必要再點燈。」

  皇上松開她的手後,觸了觸她的頭發:「還有點濕氣,朕說過,濕著頭發容易頭疼,何況這草原上夜裡冷得很。」

  因是在黑夜裡,人的動作都小心緩慢,就帶著一種別樣溫柔的意味。

  姜恆聲音也因在夜色裡,不自覺變得很輕:「臣妾帶著兜帽,又披著大氅回來的,一點兒沒敢吹風。」

  兩人就在黑夜裡坐了片刻,輕言慢語說了幾句話,卻也只是家常隨意話,沒什麼內容。

  皇上忽然道:「等下回再來這裡,你再換朕給你挑的騎裝吧。」

  姜恆應了一聲好。

  次日清晨,姜恆是被秋霜喚醒的。

  天光已經蒙亮,帳內也沒有皇上留宿過的痕跡。姜恆幾乎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因為腦內小劇場的關系所以才夢見了皇上夜入妃嬪帳的奇特夢境。

  但當秋雪端著水進來,滿臉都是熱情洋溢的笑容時,姜恆就知道,自己不是做夢——秋雪的高興點非常准確,只要主子得寵,她的臉就是陽光明媚的。

  「主子放心,昨夜的事兒是蘇公公親自安排的,據說昨日這附近值守的人,都是御前的人呢,嘴巴最緊。」秋雪想起舊事,還追加了一句:「必不會出現馬佳氏那樣隨便能打聽到主子行跡,還一狀告到太後跟前的事兒。」

  見秋雪信誓旦旦表示:昨夜發生的一切絕沒人知道,姜恆還有些錯覺,認真回想了下:等等,我跟皇上還是正經的皇上與妃嬪的關系吧。

  見姜恆還擁著被子坐在榻上,秋雪不免催促道:「主子雖然累了,但還是起來吧……一早太後那裡就打發了人過來,說今日還有喇嘛來講經,讓主子按著以往的時辰去太後娘娘處呢。」

  秋雪看著時辰鐘:「奴婢們也想著讓主子多睡一會兒,但這會子實在該起來了。」

  姜恆略拍了拍臉頰,給自己加油打氣:「起來!」

  不就是肝嗎?熬夜做完項目,次日要去公司大會上的彙報的經歷她也不是沒有。

  這一日,姜恆依舊兢兢業業在太後跟前進修。

  好在太後是從不熬夜的人,仍舊是晚膳後,姜恆就可以按點下班了。

  說來,太後要她陪著用晚膳,也並沒有讓她站著端碗捧碟,而是讓她坐下一塊吃,起初見姜恆有點拘束,太後還笑眯眯道:「宮裡東西吃了幾十年,哀家都沒什麼胃口了,但看你這種身子骨好胃口也好小姑娘好生用膳,哀家就也覺得香甜些。之前端午家宴,哀家看你把各種口味的粽子都舀了一口吃呢,可見還是年輕好啊。哀家都不大敢吃糯米的東西了。」

  姜恆當時聽完,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先天壯』三個字來。

  怎麼說呢,這個身體實在是很好。換季、變天、勞累、出遠門,半年下來,經歷了這一系列事情,姜恆仍舊活蹦亂跳,身體沒有半點不適。

  但身體好歸好,她也不是超人。

  累還是很累的,今天可一定要早點歇著!然而姜恆剛剛洗漱完,准備直接就睡的時候,忽然見外間的燭火熄了兩盞,她當時就心裡一個咯噔:「不會吧不會吧。」

  很快,皇上的面容出現在一片昏暗中,唇邊還帶著一點安撫的笑容:「朕今日來的早一點,也好多陪你說說話。」

  落在皇上眼裡,信貴人那一刻的表情非常復雜,總結一下,就是『感動』的簡直要哭了。

  姜恆無語:白天跟著『前後宮部門』部長前輩學習經驗;晚上陪著現任大老板加班熬夜,探討人類天性上的學問。

  我以為我夠敬業了。

  但你們母子倆太過分了,你們卷死我吧!

  姜恆第一次有種想要躺平不卷了的衝動。

  直至次日,看到太後愉快自在地叫燒烤配果茶,生活快樂的不得了,姜恆就覺得:扶我起來,我還能肝。


第42章 解封

  人都道,風雨後會見彩虹。

  姜恆熬過白天晚上雙重工作的兩日後,生活終於迎來了一片燦爛的彩虹。

  這要是在宮裡,對皇上來說,連著兩夜翻牌子那都是不可能的事兒。也就是這深夜私下入帳,敖包相會似的奇異感,才讓他連著陷入溫柔鄉兩夜。

  之後就恢復了正常作息,依舊投入到肝政務上頭。

  姜恆終於能停止加夜班,安安穩穩睡個好覺。

  不但如此,兩日後,太後也宣布了放她的假。

  「今晨皇帝來跟哀家請安提起來,再過五日,就要啟程回京了。這些日子你一直陪著哀家,倒是沒了自己的時間了。趁著還沒回京,多散散悶去也好。以後就不必按點來哀家這裡了。」

  賽馬會過去了三天。

  可皇上還只是沉迷政務,每晚都留在正帳中批折子(太後視角),並沒有任何召見嬪妃侍寢的意思,甚至都沒有召見妃嬪再見個面用個膳之類的。

  太後也就開擺了。

  姜恆就此解放。

  姜恆在告退前,太後還將『千裡眼』送給了她。千裡眼這樣精銅所制線條干練硬朗的西洋物件被太後裝在一只龜背福壽紋的大紅錦匣中,倒是有一種中西交融的美感。

  太後拿出來將『千裡眼』抽長,又縮回原樣,口中道:「哀家年輕時候針線活做的太多了,眼睛早熬壞了。如今哀家漸上了年紀,倒也不用眼觀千裡了。反而是你們年輕人,眉眼還清亮,拿著這千裡眼,也好記著凡事看遠些。」太後說這話,並非純純說教,更多是一種感慨。

  她的命不可謂不好,年少從宮女做了嬪妃,一路得寵生子最後做了太後。

  可現在回想起來,年輕時候沉不住氣,也很犯了些不可追憶的錯失。

  太後見信貴人雙手接過『千裡眼』,心裡又是一嘆:哪怕是戲文裡頭的千裡眼將軍,也只能看到正在發生的事兒罷了。人世浮沉,人都沒有前後眼,誰還能預料未來不成?

  姜恆:在某種程度上,我還真的能。

  待回到自己帳中,她先是足足的歇了一整日,幾乎是抱著被子睡了個昏天黑地,補了補自己這些日子透支的身體和心靈。

  之後又是一個容光煥發的自己了。

  等姜恆恢復了自由身,也不忘再一次去探望郭氏。

  她還記得,自己被鵝打了的謠言剛傳開的時候,郭氏很緊張的來看了她。當天郭氏掉下馬後,姜恆也忙送了膏藥過去,就是她扭了腳後毛太醫留下的膏藥。

  郭氏當時看起來似乎有話跟她說,然而又沒說,只說她太累了,讓她先回去歇著以後有空格再聊。

  對比起讓她加夜班的皇上,姜恆就覺得:果然女孩子更靠譜啊。

  如今姜恆閑了,就再來探望郭氏。

  「快進來快進來。」姜恆進門的時候,只聽其聲,不見其人。

  郭氏的帳篷只比她小一點,但造型都是差不多的,圓圓的帳篷由大扇屏風與擺設器物的多寶格分割成兩個空間,睡覺的地方就能保障些隱私,不會一進門就能看到床榻。

  姜恆進門前,郭氏的宮女文柳已經進去通報過了。

  郭氏顯然是還在臥床,所以只能在床上招呼姜恆。

  文柳邊將姜恆往裡迎,邊賠著笑:「貴人快請進,我們主子剛敷了藥不好穿鞋,這才沒法起來迎您。」

  郭氏顯然也聽見了這話,就在裡頭又道:「是啊,還好是你來看我,若是旁的娘娘來,我還得單腿蹦著起來。」

  文柳忍不住低笑起來。

  看到文柳,姜恆就想起這宮裡宮女起名的學問。

  現在的齊妃李氏和懋嬪宋氏,是最先進宮被指給皇上的。當時皇上都還沒有封雍親王,就在這宮裡住,用的是宮裡內務府分過去的宮人。

  彼時齊妃和懋嬪還都是格格,凡事都低調,內務府的名字就沒改,兩人的貼身大宮女一個叫喜鵲一個叫杜鵑,後來倆人位份持續走高,名字卻也叫慣了,新添的宮女也都是按照鳥類起名。

  後來福晉入門了,福晉極愛茶,宮裡分去的四個大丫鬟,就都用了茶葉的品種來取名字,如雪芽、貢眉,就是皇後最常帶出來的兩位大宮女,各宮對她們倆的名字也是如雷貫耳。

  後來進門的鈕祜祿氏等人,自然也就向著福晉的規矩看齊。

  只是又要矮一等,不給宮女起茶的名字,都是草木的名兒,還不敢是什麼牡丹芍藥的好意頭花卉,只是些冬青、雪松、龍柏、黃楊等綠植。

  而姜恆新入宮的時候,要走植物科已經很難了。

  隨著雍親王變成皇上,福晉成了皇後,原本的鈕祜祿格格和耿格格都進宮封妃封嬪的,宮人成倍增加,她們就把一些名字安全不會有僭越風險的綠植用完了。

  她們新人原本都要看著姜恆這獨一份的貴人行的,結果姜恆直接秋風秋雨起來,大伙覺得倒也不必,就各自取名去了。

  姜恆想起那會子剛出儲秀宮,她們連給宮女起名都要小心翼翼的時期,就覺得恍如隔世。

  其實也才半年而已。

  郭氏把受傷的右腿放在一只墊腳的木墩上,然後熱切招呼姜恆坐在她床邊吃點心喝茶。

  郭氏很愛蒙古的奶茶,覺得又香又濃,又配了一碟子繡球酥。丸子大小的奶香味酥球,一口一個,配茶吃非常香甜。

  郭氏還感慨:「這有烤肉有奶茶的,我寧願不回紫禁城,一直留在這裡。」

  又道:「我剛到鹹福宮的時候的,心裡也有些顧忌,覺得自己天天叫點心,顯得這人事兒多找麻煩。可大膳房每天送來的不是棗泥糕就是白方糕,我吃了七八天就扛不住了。」

  「後來把心一橫,就想吃什麼就讓宮人拿銀子去添錢另做了。」

  在對飲食的追求上頭,她跟姜恆達成了奇異的共識。

  郭氏留她吃點心良久,類似於點心這樣閑散的話也說了一籮筐。期間顯然有幾次她臉上有些踟躕,似乎想要深談些什麼,最終卻也沒說出什麼來,只笑道:「太後娘娘現今不拘著你了,我都放心多了。你要想學騎射的花樣,不用這圍場放馬的僕婦,等過兩天我好全了,我去教你如何?」

  姜恆想到當日為找她借筆記,就有些忐忑的郭氏,其實已然明白郭氏沒說的話。

  世上有人把搶奪當成理所應當,也就有人心地善良自苛過甚,總擔心對不起別人。

  跟這樣的人相處,真是很舒服。

  姜恆看著她嘴唇上喝奶茶沾到的一圈奶沫,笑道:「好啊,好容易來一趟,離開前有機會,自然要去多騎騎馬。」

  話說完,姜恆起身告辭:「等你好了,咱們就去騎馬。」

  走到屏風處,又回頭對郭氏搖搖手:「過兩日見了,青梔。」

  郭氏一個愣神轉頭:「你知道我名字?」

  當著人,她們彼此會用位份稱呼,是信貴人與郭常在。只有兩人的時候,因敘過是同歲,就也懶得姐姐妹妹的,直接是你我的彼此稱呼。

  當時進儲秀宮第一天,嬤嬤們就讓她們彼此間先認識了一番,介紹了自己的姓氏出身、父親的官職和宮裡賜下的位份,但並不問她們名姓。當時葉嬤嬤非常直接笑吟吟道:「小主們進了宮,名字不要緊,要緊的是位份。哪怕錯認了姓氏呢,也不能叫錯位份。」

  她們學著通過衣裳首飾,出行的排場,跟隨的宮人數量來辨認各級妃嬪。

  名字確實是不要緊了,彼此間也再沒有通過姓名。比如跟姜恆同住一宮的周答應,直到她轉行,姜恆也只知道她姓周而已。

  所以姜恆叫出她閨名,郭氏當真是驚呆了。

  面對郭氏的疑問,姜恆答道:「你來我這裡抄錄筆記的時候,我看到你在冊本扉頁角上寫了青梔二字,想來是你的名兒?」

  郭氏連點了兩下頭,然後坐在床上,努力伸長了手:「你的名字呢,你寫在這我看。」

  姜恆就在她手裡寫了『姜姮』二字,郭氏把這兩個字念了兩遍:「那到時候我們一起去騎馬啊,姜姮。」

  哪怕是限定版的郭青梔和瓜爾佳姜姮,哪怕是離了這木蘭獵苑,甚至出了這個帳子,她們就又是別人口裡的信貴人和郭常在了,她也很開心。

  姜恆歇過一天,又看過郭氏,就回去整理這十日跟著太後記錄的《奇聞異事錄》了。她覺得這很可以成就一本暢銷書。

  京中貴妃們,從太後起,都是愛聽帶神佛色彩事跡的。

  姜恆整理故事會筆記的時候,在這茫茫草原上,還有一個人在整理信息,且越整理越心驚。

  這個人就是怡親王。

  怡親王是執行皇上吩咐,向來是不打折扣還加量不加價的。

  皇上前些日子提了一句讓他留意年羹堯,怡親王轉頭就開始著手查這件事。

  此時正好聖駕在木蘭獵苑,詢問武將相關事宜最為方便——這會子八旗都統副都統,除了如觀保這樣奉命在外的,都集中在這木蘭圍場。

  年羹堯是川陝總督。說是川陝總督,其實這總督管轄川陝甘三省不說,還順帶管著青海,管轄的範圍雖不是最富足的,但無疑是面積最大的,也是駐八旗兵與綠營兵最多的地盤。

  都是武將系統,青海一帶又一向是最不安寧的地段之一,這些人與川陝總督年羹堯當然少不了打交道。

  怡親王就挑了幾個皇上信重的人,問了些年羹堯的事兒。

  得到了令他都有些瞠目的結果。

  且說怡親王是知道年羹堯的性格不太好的,當年他們都是皇子的時候,年羹堯看他們就是一臉『不過如此』的表情。但皇阿瑪的重用,加上皇兄的重用,讓怡親王覺得年羹堯性子雖傲,起碼是個盡忠職守的能臣。

  有本事的人有點脾氣也罷了。

  可俱他現在聽到的話,能臣是能了,盡忠職守卻未必。

  「年大將軍,嗯,總是更信自己的親信些。之前的四川巡撫蔡鋌,因跟他無甚來往,去歲皇上剛登基,蔡巡撫就被年總督彈劾以至於革職了。如今的四川巡撫是年總督的鐵打的親信王景灝。」

  說這話的人是岳鐘琪將軍,這位算是軍伍裡脾氣比較好的,因此措辭也比較委婉:「畢竟年總督是川陝總督,他也想下頭人如臂指使,才方便整理軍務吧。」

  岳鐘琪也是鎮守一地的將領,對年羹堯的舉動那是一百個震驚加佩服:雖說官場大,大家都是千絲萬縷的,但武將要比文官存身更謹慎,免惹嫌疑和禍患。反正岳鐘琪自個兒是絕不敢把什麼親信族人,光明正大安插到一地做文官首領的。

  不然就會出現現在四川的情況:年羹堯自己是總督還負責掌兵,他的親信再掌一地財政民生,那這天府之國,到底是皇上的,還是你年羹堯的呢?

  岳鐘琪想想都替年羹堯害怕,但看人家年總督自個兒不害怕。

  岳大將軍比較厚道,但有一位告起狀來就不客氣了。

  現任直隸總督李衛是個脾氣不好的人。他是皇上一手提拔的親信,眼裡向來只有皇上,還是個敢直言的性子。怡親王去問他年羹堯之事,更少一層顧慮。而李衛回答怡親王的話也是毫無顧慮。

  「呵呵,年總督啊,我瞧著他要把川陝甘青幾地,劃成他年家的地盤了!」

  怡親王當時眉頭一跳:「李衛,說話注意些!」

  李衛還是不敢跟怡親王抬杠的,於是收斂了些態度,開始擺事實講道理:「王爺,您管著戶部和會考府,當然明白鹽引的要緊,朝廷不許民間販私鹽是律法。但落在年大總督手裡,就成了借口和酷法:年總督以此為借口,在郃陽捕殺所謂的鹽梟,凡有點嫌疑的人口都私下抓了去拷打,死傷百姓八百余人。」

  「這事兒還是有商戶的親眷,逃到我直隸境內去尋親告友求活路,才捅到我這裡的。」

  「年總督為的是讓自己門下的奴才,脫了奴籍去做鹽商,為此真是不惜羅織罪名,將旁人害的家破人亡。類似的事兒我風聞的可不少。總之,川陝甘青地界的糧道,銅鐵礦等朝廷買賣,可都少不了年大將軍的一股子。」

  怡親王嚴肅起來,糧食、鹽務、銀銅鐵礦等都是朝廷的根基,年羹堯居然各個要摻一手!怡親王直問道:「李衛,這些事兒你既然早知道,為什麼不上稟皇上。」

  李衛苦笑搖頭:「王爺,年總督在當地一手遮天的,我哪能有鐵證。大家同為總督,總有些兩省邊境上的往來,彼此間也沒什麼大秘密——至今我收留了一二投靠親友的鹽商,年大總督還在催我交還『重犯』呢!這事兒鬧到御前就是一個說不清,我再貿然去狀告同僚插手各項稅賦的大罪,豈不是等著死?況且就算有實證也未必一下子告倒年總督吧。」

  李衛開始扒拉手指頭:「年大將軍的父親做過湖廣巡撫,河南道御史,在朝廷上也是交游甚廣。就算這會子老爺子致仕了,年總督的幾個兄弟也都各自在朝上為官。他大妹夫胡鳳翚還在做蘇州織造呢,這些都是要緊關系。」李衛說禿嚕了嘴,沒忍住:「當然,萬歲爺要有心查,這些體量的官員都不算什麼。但這不最要命的就是,萬歲爺自個兒就是年總督的二妹夫嘛。」

  他話音未落,就挨了怡親王拍在他背上沉重的一巴掌,把他打的齜牙咧嘴的。

  十三爺嚴肅了神色:「李衛,皇兄是素來看重你敢於直言,但你給本王管好了這張嘴,再讓本王聽見你有一句事涉皇上,你先別管年羹堯,你這直隸總督,本王就能讓你被一擼到底!」

  李衛很少聽十三爺自稱本王,知道這回是觸了逆鱗了,連忙起身請罪。

  他跟怡親王也是先帝爺起的老關系了,這不說起年羹堯,逐漸怨念深重,不免忘形起來。

  他認真請罪過後,終是道:「王爺,就連我,也得是您問起這事兒我才敢說。因臣瞧得出來,在萬歲爺那裡,年羹堯得到的信重跟您沒法比。可要是換一個人問我,我真不敢說這話。」

  「皇上登基,宮裡貴妃娘娘獨一份的貴妃,年家獨一份的抬旗,可叫人怎麼開口呢。」

  怡親王想起皇兄這些年對貴妃的偏愛,也默然片刻。不過……怡親王隨即想起,皇兄這半年來,似乎有些改了對後宮的態度。

  怡親王先收起雜亂想法,對李衛道:「等皇兄起駕回京,你依舊要回你的直隸總督府去。那裡離年羹堯近,你素日多盯著點。」

  李衛又恢復了笑臉,問怡親王道:「王爺素來少問軍務,這回忽然問起年羹堯的事兒來,是不是萬歲爺要動一動他為民除害啊。」

  怡親王也忍不住笑了:「本王瞧著你才是一害呢!管好你自己這張破嘴吧!」

  之後的幾天,怡親王將快馬從京中調來的近一年川陝甘青等地的官員調換記錄,與各類財政稅收等留檔細細研究了一番,越研究越是心驚。

  年羹堯是才氣凌厲,屢建功勛,青海守得也不錯。但大清總共才多少省,年羹堯就把幾個幾乎最大的省都當成了自己的私有財產,開始自行安排官員和當地的資源了。

  聖駕啟程回京的前一晚,怡親王求見皇上。

  「十三弟,怎麼瞧著你臉色不好?」

  怡親王心道,大概是一下子壓力有點大。

  人人都說皇上最信的就是他,自古皇親權臣,哪怕是太子,都不可能財政和軍權一起掌握著。可皇上極信任怡親王,凡事都會與他商議。

  於是十三爺自己打心裡就想要對得起皇上的信任,也要避嫌。他主管財政,對於這些兵部之事,尤其是封疆大吏們的調換等事,就從不主動打聽和發言。

  這回皇上讓他查年羹堯,著實把他震驚到了。

  十三爺如實把自己從朝臣口中,從邸報中分析得來的情況告知皇上。

  他原以為皇兄會很惱火。

  年羹堯身受皇恩頗多,行止上卻是欺罔瞞上,專擅貪蠹,十三爺了解皇上的性情:他看重的,親手提拔的人,若是犯了錯,要比尋常臣子面臨的帝王怒火和處置更重。

  皇上的信任和感情不是那麼好辜負傷害的。

  然而怡親王卻見皇上沒有明顯的憤怒:「他這些不法事,朕多少知道些。」怎麼能不知道呢。曾經年羹堯平定青海有功的時候,他也想把他樹立個好的典型,讓天下人看看他的朝堂上明君賢臣的,可惜年羹堯奔著僭越型權臣就去了。

  最後年羹堯的九十二項大罪,皇上是一條條仔細看過的。

  雍正帝也為此懷疑過自己:是他做不了唐宗宋祖嗎?唐太宗有傳世的賢君名臣典範,他對臣子的信任,卻就換來一個九十二條大罪——臣子能犯的罪,年羹堯犯的真是差不多了。

  其中更有一些禍害民生的罪過,讓皇上這世不想,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年羹堯是有本事打仗,但不能為了他這些才,就放任他去霍霍當地的百姓和整個西北的官場。

  皇上想起舊事,對應今朝,眉目冷而利:「他的罪過,朕很快就會一樁樁跟他算起來。」

  十三爺見皇上這樣神色,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怪道聽自家福晉說,這半年來皇上不怎麼肯見貴妃。而且俱太後的抱怨,皇上往後宮去的次數明顯減少。難道是……難道是年羹堯的罪行開始敗露,皇上要處置他,只好冷落貴妃,以至於心裡難過,索性封心鎖愛的投身於朝政,忘記不能見貴妃的苦悶?

  串起來了,這就都串起來了!

  十三爺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從河南回來,就覺得皇兄一下子滄桑了,想來是經歷了這樣被看重的臣子悖逆,不得不疏遠心愛之人的緣故啊。

  怡親王鼻子都發酸,努力壓制住自己對皇兄同情的心情——皇兄一世要強,又是帝王,肯定不願被人看出來這種傷心。於是十三爺只發了半句含糊的感慨:「皇兄,真是難為你了。」

  皇上:???

  哪怕是一對知己兄弟,這會子皇上也完全沒想到十三的腦回路。他還以為十三在說他暫時忍耐,不動年羹堯的事兒呢。

  皇上就寬慰他:「要動他不是什麼難事。」這世年羹堯可還沒建什麼平定青海之功,雖然位高權重,但也只是總督之一,跟旁的封疆大吏齊平,皇上要動他,都不似前世一樣,有什麼輿論危機。

  「只是青海不安穩,朕要找一個能壓住場子的人,再與他算總賬。」

  怡親王從對皇上的同情裡醒過神來,與皇上心有靈犀道:「十四?」

  皇上點頭:「等十四回來,朕看看他這大半年的歷練到底如何。」十四的本事皇上並沒有懷疑過,而十四的身份,也絕對壓得住西北的場子。皇上最擔心的還是他的性格毛躁了點。

  但想來去河道上被瑣碎的差事磨了近一年,一定會有進益的。

  「況且朕也不是什麼也沒做,任由年羹堯在任上繼續作威作福的。」皇上帶著十三來到大清輿圖前頭,指給他看:「朕半年前就將李衛調任了直隸總督,山西也交給李衛一並管著。」皇上指著山西邊上的陝西:「讓他方便就近監察著年羹堯的舉動。」

  「湖廣和雲貴總督則盯著四川。」皇上指著四川道:「三個月前,朕又將原兵部侍郎鹹寧調往四川去了。如今他已查到年羹堯安排的四川巡撫王景灝侵吞軍餉六十余萬兩。」皇上提起侵吞銀子這種事兒,語氣更冷了兩分。

  「等朕回京,第一個要辦的就是這王景灝。」

  「之後再以年羹堯推舉不當為由,將四川單獨分出來,不許年羹堯做什麼川陝總督了,只讓他先暫領陝青,甘肅則交給岳鐘琪。」四川天府之國,是年羹堯管轄的幾地裡最為富饒的。且四川還特別適合做儲備兵力之所——它屬於大清的腹地,周圍雲南、西藏等地都是邊陲,一旦發生戰事,四川就是後備軍力。

  年羹堯失了四川的官職,基本就廢了一大半了。

  十三見皇上在大清的輿圖上抬手定乾坤,就像回到了幼時,自己拿著犯難的題目去找四哥,四哥很快就能替他答疑解惑一樣。

  這種安心感很多年都沒有變過。

  「有皇兄在,臣弟就放心了。」十三爺甚至一不小心把心裡話說了出來。

  皇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放心了,就回去好好歇歇。朕讓你盯一盯年羹堯,可沒讓你白天黑夜的顛倒著忙。回去讓太醫扶個脈,明兒讓太醫來回朕。」

  十三爺心道:皇兄難道還記得我那個什麼病重不治的噩夢嗎?唉,皇兄待我這樣好,我一定也要盡心盡力回報。

  斷不會做出年羹堯這樣依仗功勞就放肆任為的事兒來!

  十三爺在心裡暗暗發誓。

  而此時,遙遠的紫禁城中,貴妃並不知道年羹堯要倒霉,她還在問甘棠有關引橋的情況。

  「聖駕就要回鑾了,那宮女的事兒,你辦的怎麼樣了?」


第43章 吃席前

  貴妃正在合香。

  束蒲在一旁守著。地上還蹲著兩個小宮女,現用石臼研磨成塊的香料為粉。

  貴妃手裡拿著細長柄細雕海棠花的小金勺,隨意舀了兩勺極珍貴的玉琥珀香末加到一只小金罐兒中。其余那些昂貴的沉香、冰片更是毫不在意,也不稱量,甚至也不思量,只是隨手往裡加,添成了一鍋珍貴的香料大雜燴。

  如同新手做菜添鹽沒數似的。

  讓香料大師來看,大概能心疼的暈過去。

  與其說是合香,不如說貴妃是在打發無聊。

  再珍貴的香料她也不可惜:得寵的年月裡,她有過太多好東西,而她的母家又各個頂戴花翎的做官,年家是出了名的富貴,她從沒有顧惜東西的習慣。

  獨家香末合成完畢,貴妃在一只新的香爐裡添了一細勺試聞,待香味溢出,便嫌棄地皺了皺眉,顯見不喜歡。

  於是貴妃轉手就把這按價值來說異常珍貴,按香味卻明顯是失敗作品的一小罐香料隨手賞了身邊的宮女束蒲「拿去玩吧」,然後又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這才對甘棠道:「那宮女的事兒,說說看。」

  甘棠的眼神在小金罐上停留了一瞬。

  這樣精巧的純金鏤花小罐就價格不菲了,更別提裡頭的香料……雖說被娘娘混了起來香粉不純,但若要請托給相熟的太監,賣到外頭的香料鋪子裡,定是很值錢的。

  明明自己在替娘娘跑跑顛顛辦差,結果娘娘的東西還是隨手就賞了束蒲。

  別說束蒲了,就連那個狐狸精似的小宮女引橋,娘娘為了讓她聽話上鉤,都命自己帶給她兩對手鐲,兩對金釵了。

  甘棠腦子有點亂,但還是趕緊收拾委屈情緒,跟娘娘說起引橋之事,好彰顯自己的功勞。

  「娘娘放心,那宮女已經妥了。」

  貴妃擦過手後,又認真看自己手上的蔻丹,鮮紅的蔻丹上,有一絲微不可見的劃痕。貴妃就先叫個小宮女來給自己敷手,准備重新塗蔻丹。

  貴妃邊由著人伺候用指甲花的汁液敷指甲,邊對甘棠道:「你之前不是說過,這宮女一味推三阻四的不肯嗎?怎麼又妥了?」

  甘棠准備從頭描述下收服引橋的艱難,也讓貴妃看到她的辛苦:「她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宮女,起初聽說要抬舉她伺候皇上,先就畏懼起來,不敢應承,只推說自己當日親眼見了信貴人何等威風,連敬事房的副管事都隨便發落了。所以不敢應承,不敢得罪信貴人。」

  甘棠見貴妃的眉有些蹙起,就連忙跳過這些讓貴妃不滿的話:「奴婢就與她分說了:信貴人算什麼,不過是個貴人。皇上瞧著新鮮罷了,這宮裡最要緊的還是位份。我們娘娘入宮可就是貴妃,這可是獨一份的殊榮。你若是有貴妃娘娘護著,還怕什麼貴人。」

  甘棠撿著貴妃愛聽的話說:「果然奴婢說了兩回,又將娘娘賞賜的金首飾給了她,就引得她逐漸心動起來,前幾日就開始旁敲側擊問我些宮女侍寢的忌諱,今兒第一回 問我,她能否來給娘娘請安。」甘棠最後再表白了下自己的功勞:「這麼久了才肯松口,倒也是個狡詐的,費了奴婢好大的勁兒呢。」

  貴妃聽到這兒才點頭:「費點兒勁是應當的,她要沒幾分本事,也不會身在景陽宮那種破地方,還能搭上永和宮除掉了陳得寶。」若是一聽翊坤宮抬舉,就兔子撞牆似的衝上來,貴妃反而要疑惑起來。

  凡是費勁兒求證得出來的結果,總讓人覺得是真的。

  「既如此,本宮就見見她。」

  若是當年的周答應聽見,必要哭出瓢潑大雨的淚來:她,一個正經新人嬪妃,求見貴妃,第一回 都吃了閉門羹。

  此時貴妃卻點頭要見一個尋常的三等小宮女。

  引橋從翊坤宮出來的時候,天正好下雨。

  甘棠親親熱熱地親自把她送出來,還道要送她回內務府。

  引橋忙道:「我是什麼牌面上的人,值得姐姐親自送我。外頭這雨,仔細濕了姐姐的繡鞋。勞煩姐姐給我把油紙傘,我自個兒跑回去就行。」

  甘棠拉了她的手笑道:「說不得過些日子,你就是小主了!」

  引橋連忙搖頭,只是眼睛裡又似乎流露出一種期待,嘴上推辭不敢道:「我這樣卑微的出身,萬歲爺眼裡怎麼會看的見,娘娘抬舉,只怕我也不成的。」

  甘棠看她這口是心非的樣兒,心裡暗暗撇嘴。

  兩人在門口虛情假意了一會兒,甘棠到底還是看不起她,由著她拿了把傘自己走了。

  按說宮女是不能獨行的,這宮裡的宮人,做什麼事兒都要兩人結伴同行,彼此做個見證。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貴妃的宮人到內務府,點名只叫引橋一個人過去,有話吩咐,難道內務府還敢派個人跟著陪同,只好就罷了。

  於是引橋難得獲得了一點獨自呆著的的時間,雖然雨下的有些密,但引橋還是走的很慢。

  從甘棠第一回 來找她,到今天面見貴妃的所有事兒,引橋都回憶了一遍:她應當沒有出錯吧。

  自甘棠第一次出現,引橋就猜到了貴妃宮裡的意圖——當然,甘棠這人基本也沒用什麼掩飾的手腕。她看引橋都是抬著下頜,眼睛往下看的看不起,不屑於隱藏自己的意圖。

  翊坤宮要通過自己針對信貴人。

  引橋起初是不可置信的:難道她們不知道信貴人對自己有多大的恩情嗎?在貴妃眼裡,難道會覺得一提所謂的聖寵,人就會忘掉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可置信之後,引橋替信貴人深深擔憂起來。

  引橋跟這宮裡所有宮人一樣,是眼見著貴妃如日中天得寵過的,在她們眼裡,貴妃是勢力深厚的龐然大物,宮裡各司各門,當年誰沒有巴結和屈從過翊坤宮?

  引橋很擔心信貴人,尤其是貴人還隨駕萬歲爺不在宮裡,若是自己直接推辭了這件事,貴妃也會另找人,或者另換手腕來對付信貴人。

  要是這樣,還不如自己來做這個鉤子,引著貴妃用她這條線對付信貴人。

  她想替信貴人摸清貴妃宮裡的意圖,等貴人回宮好提醒她。

  這些日子,引橋一直在跟甘棠虛與委蛇:她故意左右搖擺,露出一種又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又害怕信貴人的樣子,套了甘棠不少話出來。

  正因她這種又貪婪又猶豫的反復,就像是嫌貨才是買貨人一般,讓貴妃宮裡逐漸信了她是真的被誘惑到了,升起了攀龍附鳳之心。

  在聽說聖駕即將回宮的時候,引橋就跟甘棠提出,想要給貴妃請安。

  最後再套點消息。

  或許在貴妃眼裡,聖寵就是最好的東西。

  可在引橋心裡,當時神靈下凡似的來救她的,可不是什麼天子,而是信貴人。

  她走到橋上雖然沒跳下去,但已有死志,是抱著『不能白死,要死拖著個墊背的一起死』這樣的心情走下來的。總之對她而言,那樣的侮辱決不能忍受。信貴人幫她的,正是保住她最重要的尊嚴以及她的性命。

  她也會盡力去報答信貴人,哪怕一點。

  姜恆回到永和宮的時候,秋露秋霧都迎接她,屋裡也早就一切備好,只等她回來櫛沐。

  「主子出去近一個月,定是累著了。」秋露用焦心心疼的語氣迎接姜恆進門,然後打量了姜恆片刻:「奴婢瞧著……」

  姜恆從秋露開始端量自己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准備謙虛。

  秋露肯定要說:「主子必是辛勞,瞧著瘦了一圈。」

  而她就會謙虛道:「還好,就是做衣裳的時候,腰確實要窄一寸。倒也沒有瘦多少啦。」

  誰知秋露端詳完了,欣慰道:「奴婢瞧著主子的氣色還是這麼好!這下奴婢們就放心了。」

  姜恆心裡想好的謙虛之詞作廢,只好沉默而郁悶地沐浴去了。

  再過沒幾日,就是十月了。京中的天兒是最不保險的,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忽然北風刮過,透骨的冷起來。

  內務府按照妃嬪們的位份份例,給各宮送了相應數量的皮子、厚棉布並十二斤棉花等過冬衣料。

  姜恆就對著她之前整理的皮料活頁冊,以及從太後那學來的辨認皮子好壞的技能實踐起來,一張張鑒定她所得的皮子。

  「太後娘娘提過,內務府的人,有時候以次充好從中取利——把陳舊的皮子用一種酸的藥水漂過翻新,剛送來的時候瞧著是新皮子,針毛齊全,光澤油潤的,然而穿不上兩回,皮子就開始斑禿了。」

  旁人過年,外頭的大毛衣裳柔順油亮,你若是穿個斑禿衣裳,實在是走不出門去啊。許多宮嬪不會分辨,只當是自家宮女保養不當,罰了宮女後還得另外交錢去內務府高價買毛皮撐場面——裡外裡內務府淨賺好幾層,真是無商不奸了。

  秋雪在旁邊瞧著主子對皮子研究的認真,就笑道:「內務府再會賺錢,這會子也不敢賺到主子頭上啊。」

  內務府的宮人愛錢,但又不是只要錢不要命,信貴人如今是後宮裡見皇上最多的嬪妃,給她送斑禿皮子,怕不是老壽星狂炫百草枯——就是不想活了?

  於是送給永和宮的皮子,都是內務府善保養毛皮的老師傅們,親手精挑細選的。甚至每一匹都人工吹過了,確認了不會掉浮毛,免得掉皇上一手毛就壞了。

  姜恆還沒逐一鑒定完內務府送來的份例,養心殿的人又到了。

  送來的是一口楠木箱子,上頭還貼著養心殿的條子,兩個小太監抬過來的。

  「怎麼這回還貼了條兒?」秋雪有些詫異。養心殿往這邊送東西,帶著養心殿專用的黃錦是常有事,但貼條密封的東西少見——尤其是這皮子,又不是金銀錁子,還要特意封口,以免少了一塊半塊的金銀,官司打不清究竟是內務府給少了,還是路上被偷了去。

  可這一張張大皮子,路上還能讓人順走了不成?

  永和宮的太監將箱子抬到屋裡去,秋雪上前撕了封條開箱後,姜恆就知道,為什麼要貼封條了。

  實在是養心殿送來的皮子有點多,遠遠超過了貴人的份例。

  事業心秋雪在一旁激動道:「皇上現在待主子是越來越上心了,都替主子的處境想到了!」

  要是依著皇上的性子,他想要賞誰,就名正言順的賞誰。就像之前,他無論讓內務府給姜恆送蠟燭也好,尚衣監送衣裳、造辦處送活頁冊,全都是正大光明的,根本不避人,以至於次日就傳遍了後宮。

  皇上賞就賞,不會去想那麼多。

  可現在不一樣了。

  經過馬佳氏事件以及草原上太後把姜恆拎在身邊的十來日,皇上對她的態度就有所變化。

  就像這回私下賞的貼著封條的箱子,以及在草原上,不點燈的夜晚,就是在為她的為難考慮。

  出於他心意的逾制和招眼,不能太多,否則這宮裡盯著她的人會太多。

  姜恆見此,也只讓秋雪陪著她一起登記造冊,寧願多忙點也不多叫人:皇上那邊都體貼到了,隔了兩日才貼著封條抬了來,那她也不能辜負領導的關懷之意。

  這批賞賜的數量,不能從她永和宮漏出去。

  姜恆點了一遍數目,發現皮子的數量和質量甚至比裕嬪懋嬪兩位娘娘的還要稍多一點。

  姜恆知道主位娘娘們獲得的皮貨數目,並非她刻意打聽了來的,而是宮中直接『公示』的。

  皇上這回圍獵所得不少——雖說皇上本人武德略有些遜色,但皇室下屬人員獵的皮子都屬於皇上。

  回宮後皇上先命人將皮子裡最上等的尖兒奉與太後處,其次當然是賞給皇後。

  各主位妃嬪又再往後排一日了。

  在聖駕回宮的後一日,諸位妃嬪再次齊聚承乾宮,給皇後請安時,皇上的分配皮貨就到了。

  主位娘娘的皮貨們,都是直接從皇後這裡發貨的。

  皇後手裡拿著單子,非常耐心的讓宮女貢眉給大家誦讀了一遍各主位的賞賜。原因如下:皇上這回給貴妃處分的皮子,與熹妃和齊妃等同。

  於是皇後看著貴妃的冷臉,就覺得這時間耽誤的值得。

  皇上這回分賜皮子的舉動,很耐人尋味。

  貴妃的等級在這裡,從前只有超額發放,可從沒有短缺過得。哪怕是新人進宮後,皇上再沒翻過貴妃的牌子,但在用度上,也從來沒有虧待過她。

  這回卻是把給貴妃的賞賜降級到跟妃位份例等同,後宮裡真是人人好奇,這是怎麼個情況。

  很快,宮裡就悄悄傳開了皇上的明旨:年貴妃的兄長年羹堯推舉的四川巡撫過失甚多,以至於被皇上下令緝拿回京待審,其京城的宅子和四川的官邸都貼了封條待抄查。連帶著年總督自己,都丟了對四川的管屬權,收到了來自於皇上的明旨訓斥,叫他安分守己。

  是要動年羹堯了嗎?

  姜恆想著年羹堯之事,忽然就記起前世被稱為雞湯文的一句話:「能力決定人走多高,但品性決定人走多遠。」很多人不信這句話,覺得世道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的黑白不明,要沒有底線心黑手狠才能出人頭地。

  兩種想法或許都有道理,但那句雞湯放到現在的朝堂裡則更合適些。在雍正帝這種本來人就肝眼睛就亮,還是卷土重來升級版2.0的領導面前,品質才是決定能走多遠的關鍵因素。

  能力差點事但忠心耿耿,皇上還能給你找個地方養老。但要做官的品質上出了問題,試圖挖一挖國庫的牆角,那皇上就只會給你找個地方點墳了。

  前朝後宮的關聯,從來就是藕斷絲連。

  明面上女子進了宮,就跟家裡再無關聯了,哪怕家裡謀反,誅九族都誅不到入宮的妃嬪身上。但實際上當然是息息相關的,如果說妃嬪本人得不得寵有無子嗣是硬實力,那麼母家的官職就相當於軟實力。

  秋雪也把消息打聽了來說給姜恆聽,現在邊陪著姜恆記錄皮子的數量,還邊在預測:「主子,貴妃母家出了這樣的麻煩,她近來應當不會找主子的事兒了吧。」她親哥哥犯錯,正該是貴妃低調躲風頭,免得讓皇上遷怒的時候。

  姜恆對秋雪笑道:「想法很美好。」

  貴妃可不是這樣的性子,貴妃是越挫越勇型。

  反正書裡的貴妃,是在知道年羹堯大罪後,還敢衝過去跟皇上道『皇上您要是對臣妾有真心,就應該饒恕臣妾兄長』的狠人。

  姜恆回宮的第四天,引橋代表內務府過來送金線。

  其實聖駕剛回宮時,引橋就想要來永和宮。只是又怕貴妃處盯得緊,信貴人一回宮,她顛顛兒就跑來了實在可疑。

  只好按捺了幾日,趁著內務府給信貴人送金線,才一並跟著過來了。

  姜恆見了引橋,就招呼她進屋說話。

  秋霜就把同來送金線的宮女,請到西側屋去喝茶吃點心去了:「妹妹快跟我來歇歇。回去也有做不完的差事,趁著出來了,多歇一會子再去,回頭嬤嬤要是問起來,只說我們貴人留下問金線的事兒。」

  小宮女也樂得多歇歇,更願意吃點心,眼巴巴跟著秋霜就去側屋了。

  「如今在內務府怎麼樣?今日你來送金線,是把將你分到緞庫去了嗎?」

  引橋簡略的介紹了下自己個人情況,如今還只是在內務府值房打雜——就是看哪裡人手短缺,她就去哪裡頂一下跑個腿,做多面臨時工。

  想著時間有限,引橋壓縮性介紹過自己現狀,就忙道:「貴人,奴婢過來,是有件要緊事,不說與貴人知道,心裡不能安心。」

  之後就將貴妃怎麼命人去尋她,意圖讓她爭聖寵的事兒告訴姜恆。

  姜恆聽得嘆氣——替貴妃嘆氣。

  這真不是一步好棋啊。

  太後尚且不會安排皇上定點去寵幸哪個女人呢,貴妃就發揮敢為人先的精神,勇敢的上了。

  要是平常也就罷了。

  可現在正是敏感時期。皇上這一趟草原之旅剛被安排過。太後牌賽馬會的背後原因皇上看的真真的,只是他不願跟這裡的額娘鬧得生分,才采取了一種異常柔和的拒絕:就是從那後,一次牌子也不肯翻,向太後表明自己的態度。

  但要換成一個妃嬪安排他,皇上絕不會這麼好說話。

  朕這麼free,想安排朕?!

  再加上年羹堯的事兒,貴妃趕得時間點有點寸啊。

  姜恆一時想的出了神,再回神,就見引橋已經跪在跟前。姜恆忙伸手去扶她:「快起來吧,好端端跪什麼。」

  引橋卻怕方才貴人的沉默,是懷疑自己有攀龍的心。

  她不肯起來:「奴婢這些日子與貴妃宮中人來往,是想著聖駕不在宮中,貴人也不在宮裡,若是被人暗算了都不曉得。若有奴婢這件事,翊坤宮娘娘或許就不會想旁的不知情的法子來對付貴人。」

  「貴人對奴婢的大恩,我一直銘記在心——那樣的恩典,若是忘恩負義侍奉皇上,那就是豬狗不如。奴婢這就起誓……」

  「真沒必要。」姜恆伸手強拉她起來,認真道:「不用的。」

  引橋帶了點哽咽:「奴婢知道,自己生了這樣一張臉,就少不了嫌疑和麻煩。」

  她甚至厭惡自己這張臉,有時候對著水裡自己的面容,她恨不得拿碎瓷片劃自己兩下。要不是宮女毀了容,就沒法在宮裡伺候,要被攆出宮去回歸本家面對那樣的爹娘,她真不想要這張臉了。

  「但貴人請信奴婢絕不是口是心非,也絕不會出現什麼『無可奈何』的情況!」

  先帝時候就有這樣的宮女,趁著主子不防,私下裡攀龍附鳳,以此得了答應的位份再回去裝可憐裝自己沒辦法。只哭訴道:「奴婢也不想的,但是萬歲爺要奴婢伺候,奴婢也沒法子,求主子寬恕。」

  引橋生怕信貴人把她當這樣的人。

  她取下自己身邊帶著的一個荷包,她看向旁邊的秋雪:「勞煩姐姐幫我拆開。」

  秋雪接過來拆,引橋又道:「姐姐小心些,裡頭是些藥粉。」秋雪拆開後,引橋又道:「貴人,這裡頭是天南星根莖的粉末,這是太醫院常用的便宜藥粉——奴婢在到景陽宮之前,也在內務府干過粗活,替有風濕症的嬤嬤取過藥。」

  「奴婢對這種藥粉分外敏感,這原本是種內服了才管用的藥,可奴婢只要沾到這種粉末,就起紅疹子,尤其是臉上和手臂更嚴重,得好幾個時辰才能下去。」引橋盯著這藥粉道:「奴婢隨身帶著天南星藥粉,便是貴妃娘娘強綁了我去服侍皇上,只怕皇上見了個渾身疹子的宮女也要作惱。」

  「貴人放心,雖然奴婢長了這樣一張臉,但奴婢是個人,有人的心肝,絕不會做出一點恩將仇報的事兒!」

  姜恆嘆息:引橋這種說法,簡直把她的臉形容的跟妖怪似的。

  其實多可愛的一張小狐狸似的臉啊。

  引橋的長相,真是符合姜恆審美。

  只是引橋剛因容貌被一個老太監覬覦過,就又被貴妃盯上,想來有點自厭情緒。姜恆將這件事先記下,只等以後時過境遷慢慢開解一二。

  姜恆看了一眼鐘表,想著也不好留引橋太久,就拿出早就准備好的荷包遞給她。

  引橋打開一看,裡頭是五枚赤金戒指,臉上騰然就紅了。

  難道,難道貴人知道自己那對爹娘又來逼迫的事兒了?

  引橋爹娘從陳得寶手裡得到的錢,絕大部分還了追債追的凶惡的賭坊,剩下的也早霍霍完了,又來催逼引橋。他們只是住在京郊的普普通通的包衣,哪裡知道宮裡的事兒,更不知道陳得寶已經帶上枷鎖出發了,還以為女兒已然『有幸』跟了敬事房副管事這樣的大人物。

  對他們來說,把女兒賣給太監,那是一點心理陰影也沒有,反而覺得是可持續發展型的金礦。

  前幾日宮女去順貞門見家人,引橋冷著臉去了,她原本想告訴爹娘陳得寶的下場警告一二,誰料還不等她開口,她爹娘見她穿的是內務府的柔青衣裳,並非從前在景陽宮的普通小宮女的藍布衣,就眼前一亮:「果然爹娘不會害你吧,你看跟了大總管後,穿的都氣派了。人都說太監沒有根,所以只愛銀子。他當著總管,這體己不知道有多少。你好好伺候他,將他哄高興了,以後這些錢不都是你的?也好給你弟弟盤間鋪子討個好老婆,省得他每日不痛快,跟旁人喝酒都抬不起頭來。」

  引橋喪失了所有的說話欲望,就連陳得寶的下場也懶得說了。

  她只覺得惡心。

  從此後,她再也不會見這對只在血緣上跟她有關系的陌生人了。

  此時,引橋看著姜恆的金戒指發呆,不自知的眼睛都紅了。姜恆就問道:「是你爹娘又問你要……」

  話音未落,引橋卻忽然斬釘截鐵道:「貴人,這錢我不會給我爹娘的。」

  說完後,臉上又燒紅了起來:她這樣疾言厲色說不給爹娘銀錢,會不會讓信貴人以為她是那種不孝的女兒,再也不肯理會她?

  卻見信貴人笑眯眯道:「那就好,要是你依舊拿去給你爹娘,我就不給你了。」姜恆替她籌謀:「雖說你是蘇公公親自帶了去內務府的,但內務府各監各司龐雜,如今沒有屬司空缺,你只在內務府值房等著做些瑣碎的事情,等將來定了歸屬,你總需要些錢財拜山頭的。」

  引橋抬頭看著信貴人,心裡那種滋味真是無法言說。

  之前跟著旁的小宮女偷聽宮裡擺戲,聽過哪吒三太子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一折。

  引橋心裡也是這樣想的,被陳得寶逼迫一回,也算是割了她的肉還了那對夫妻了。

  可在戲文裡,哪吒三太子的冤魂飄到了佛祖跟前,得了蓮花真身,卻照樣要回頭原諒生父,就連托塔天王的塔,都是佛祖贈給天王保命,叫三太子不許傷害生父性命的。

  子女反抗作孽的父母,原來也是天道不容。

  於是引橋雖然下定了遠離爹娘的決心,卻是暗中的決心,像是毀了容見不得光的人。

  可她又因為這份見不得光而委屈——錯的難道是她嗎?

  可信貴人卻說,她不把錢給爹娘,這是對的!

  她對姜恆的感情,之前是要報天大的恩情,現在卻更多了一份說不出的親近。

  引橋走後,秋雪就道:「主子,要不是引橋是個有良心的姑娘,貴妃娘娘這法子,可真讓人難受。」

  一旦引橋真的由貴妃引薦了侍寢,姜恆這邊會很難堪。

  都知道信貴人是『見義勇為』,為了個普通宮女,弄得敬事房副管事陳得寶都被流放了。要這宮女最後卻反過來咬一口奪了永和宮的恩寵,那後宮裡嘲諷和看熱鬧的唾沫星子能把姜恆淹死。

  「主子,這一回回的,從送金魚到周氏又到引橋!貴妃真是盯著您不放了,橫豎咱們也知道翊坤宮的意圖,要不要做點什麼?」

  「先等著吃席。」

  秋雪:「啊?」

  「再過三天,就是貴妃的生辰了,咱們先等著吃席。」


第44章 吃席中

  引橋握著手裡的天南星藥粉的荷包。

  今日信貴人反復問了她:「你接觸天南星草,除了皮膚上起疹子,還有沒有旁的喘不上來氣,或是眼睛看不清什麼的病候?」

  引橋非常肯定地搖頭:「就只是發疹子。當時教導奴婢的嬤嬤,身上風痹嚴重的很,手指腳趾的樣子跟旁人都不同了,像塊長歪了的樹疙瘩一樣。她才不管我碰這天南星有什麼後果,她疼起來要死要活的,哪裡管我,多番要我給她熬藥。再小心,前前後後碰到這天南星粉也有好多回。好在都是身上起一片紅疹子,洗過了兩三個時辰就下去了。」

  姜恆這就確定,引橋對天南星粉只是輕微的皮膚過敏症狀。

  於是對她道:「你跟貴妃宮裡來往了一月,若是這會子忽然翻臉抽身不肯,貴妃肯定會覺得被你戲弄了,是不會罷休的,總要尋你的麻煩。你不如依舊敷衍著翊坤宮,約摸著貴妃要叫你去那兩三日,你就用上天南星草,也好有個借口混過去。」

  讓貴妃覺得引橋沒福氣,可比貴妃覺得引橋『身在曹營心在漢』,之前都在做臥底強多了。

  引橋立刻就應下了:「奴婢當時敢跟翊坤宮往來套話,想的也是這步退路。貴人放心,我既然到了內務府,就想著長長久久在內務府呆住了,混出個名堂來,要做再沒人敢隨便欺負的宮人。」

  她可不願意才掙出一條生路來,就把小命折在貴妃手裡。

  然而引橋現在望著天南星粉末,有些猶豫了。

  她並不是為聖寵心動,想著不用天南星草,而是想著,她可不可以大膽多走一步——她對皇上的恩寵沒什麼興趣,但她發覺,貴妃身邊的甘棠,似乎有一種極壓抑的想做小主的渴望。

  她要不要試試看撬一下貴妃的身邊人?

  這是件冒險的事情,畢竟甘棠的心思沒有任何證據,只源於引橋自個兒的敏感和直覺。此時的引橋對自己勘察人心的能力並不自信:若是她錯了,甘棠只是故意做出這個樣子來試探的,那她跳入圈套,翊坤宮那裡只怕會扒掉她一層皮。

  引橋猶豫了良久。

  引橋有些左右為難不知該不該冒險,卻還有人為了她為難。

  敬事房蘇嬤嬤是姜恆入宮時,內務府派來教導新入宮妃嬪規矩的四大金剛之一。姜恆當時就聽說過她的履歷,宮裡各庫各司的宮女,不少都是從她手裡調、教出來的。她教過的宮女,從入宮的青澀到干練得用再到滿年齡出宮,一批批流水似的。

  姜恆心中尊稱她為『人形高考工廠』。

  但高考工廠可以歷久彌新,人的話,就會老。

  蘇嬤嬤今年剛過了五十五歲生日。

  尋常宮女在宮裡熬到二十五歲,就可以出宮,總共也就待十年左右。可她,已經在這宮裡熬鷹似的熬了四十年。

  她因讀書識字,大約三十歲起就開始管宮中刑罰,負責給小宮女們講宮規順便調理她們的體統。

  不到四十歲,蘇嬤嬤就做了慎刑司的掌司。宮中凡有宮人犯了過失被送進慎刑司,都由她負責『詢問』詳情,再依例判處。

  雖說她盡力不冤枉了一個人,但慎刑司就是這麼個地府判官批發大刑似的地方,沒人不怕她。

  而蘇嬤嬤坐這個位置,也不可能不得罪人。

  如今她年紀漸老,少了年輕時候的銳氣鋒芒,開始思一步退路了。

  必得趁著她還掌權能動的時候,選定一個真正的關門徒弟才好。這樣等她退了下來,還能安安穩穩的養老。

  手裡沒有權利,就像是老虎沒有了利爪,到時候沒有人護著,她真要落一個晚年凄涼。

  可惜繼承人不怎麼好選。

  首先要這宮女讀書識字、人有本事拎得清,能擔得起慎刑司掌司這個位置,畢竟主子們不是傻子,不會讓個棒槌當慎刑司掌司;其次還得這宮女與家裡不合,立志永不出宮的,不能她培養了好幾年,結果到了年紀徒弟思念家人出宮去了,讓她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宮女要有良心,懂得記住恩情,不能她扶人上了位後,徒弟反過來把她踩在腳底下當墊腳石。

  蘇嬤嬤尋覓了兩三年,心內挑了一二苗子,卻又被她淘汰了。

  直到引橋出現。

  心思靈透,會寫字算賬,死了出宮跟父母過活的心——這不就是她的夢中情徒嗎?

  蘇嬤嬤很滿意,只剩下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考察引橋有沒有良心。

  而蘇嬤嬤很快就獲得了這個機會:聖駕離宮後,貴妃宮裡的人開始接觸引橋了。蘇嬤嬤在宮裡多少年,看人看事格外准。貴妃的宮女甘棠第一回 來,蘇嬤嬤就把她的來意猜了個大概。

  正好了,可以借機看看引橋的人品:信貴人算是她的恩人,而皇帝的恩寵又是這宮裡女子最難抗拒的利益。

  當大利與大恩衝突的時候,最能檢測一個人的品性。

  蘇嬤嬤靜靜看著,並通過自己的人脈給甘棠行了很多方便:要不然內務府都是眼睛,也不會由著甘棠一次次光明正大找引橋,還沒什麼人察覺。

  如今謎底將要揭開,以蘇嬤嬤的心性,都有點睡不著覺。俱她的猜測,貴妃要用甘棠,必然會借助她即將到來的生辰。

  畢竟皇上已經半年不翻貴妃的牌子了,貴妃也不怎麼敢去養心殿請皇上。但貴妃的生辰,皇上想必還是會去探望的。

  貴妃應當會那日把引橋叫了去,梳洗打扮一番,讓她在席面上伺候著布菜或者浣手等活計,讓皇上看看是否中意。若是皇上喜歡,貴妃把人送上,皇上也會記得貴妃的『賢惠』——從先帝爺起,宮裡主位們送上自家宮女爭寵固寵就是這個流程,蘇嬤嬤見多了。

  而引橋,只要跟著貴妃的人走了,就說明她放下了恩,選擇了利。

  蘇嬤嬤如何敢收這樣的徒弟?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

  蘇嬤嬤警惕起身一看,然後重新躺回去笑道:「我就知道,不敲門敢進我這個慎刑司掌司的房裡,也只有你了。」

  來人也是個五十來歲的嬤嬤,但比起蘇嬤嬤的嚴肅如閻王爺,一看就是慎刑司的好人選,這來人非常和氣,看著像一位好說話的祖母。

  但她來頭很大,是負責整個後宮事務的內務府副掌事古嬤嬤。

  在內務府,只有一個人在她之上,就是掛名的大總管蘇培盛。還有一個跟她平級的副掌事太監。

  她笑眯眯坐下來:「還在想你那個沒收成的小徒弟呢?八字沒一撇,我勸你不必太上心。」

  蘇嬤嬤道:「你是不著急,你的親侄子娶了皇後娘娘身邊放出去的宮人,如今你算是烏拉那拉氏一族護著的了。將來退下來,皇後娘娘也會安排你去養老。我可是不行吶,坐在這個位置上,不是鐵面無私坐不住,但鐵面了,難免得罪人,你不讓我收個徒弟,到時候死了都沒人埋。」

  古嬤嬤嘆道:「我知道你找徒心切,但也別抱太大希望,這宮裡的女人,有機會的,誰不願意做小主?何況那引橋生的也俊俏,能爭當然要爭一爭。」

  蘇嬤嬤搖頭:「我看未必,那孩子的眼睛,你沒見過,雖是狹長的媚眼,眼神卻是我見過最冷清的。」

  兩人關系好,古嬤嬤本來就是先打擊下老友積極性,免得她失望太大的,此時見她堅持,就仍舊笑眯眯道:「好,橫豎貴妃娘娘生辰就在眼前,到時候自然就分明了。」

  「你那日……」

  古嬤嬤接口:「你放心,我不會攔著的。貴妃宮裡但凡有人來尋她,我就當看不見。」

  秋雪跟蘇嬤嬤的想法不謀而合,這夜裡,她邊檢查湯婆子和炭爐,邊對姜恆道:「貴妃娘娘應當會借著自己生辰,讓皇上看一眼引橋姑娘吧。便是這回引橋姑娘借天南星草躲了過去,以後貴妃再叫怎麼辦呢?」

  總不能這麼巧,次次都臉上發疹子吧。

  姜恆正窩在溫暖的炕上,聞言疑惑看向秋雪:「你是覺得,貴妃只讓皇上看一眼引橋?」

  秋雪點頭:「是啊,總得讓皇上看看喜不喜歡,若是皇上多瞧些,才好有個借口送人不是?」

  姜恆笑道:「秋雪啊,是什麼給了你錯覺,讓你覺得,貴妃做事會顧忌旁人喜不喜歡?」

  姜恆從暖和的被子裡伸手給秋雪算:「當日新人入宮進儲秀宮學規矩這件事。貴妃明明可以向太後娘娘請命,看太後娘娘的『喜歡』,可貴妃做了嗎?沒有,她只是先斬後奏直接去求了皇上的旨意,就半壓著太後娘娘行此事。」

  「之後給我們出考卷,貴妃也可以顧著皇後的『喜歡』,請她先閱卷,以示尊重。然而貴妃還是沒做,我聽說她全程都是自己做主,把皇後娘娘撇在了一邊。」

  姜恆的手涼了,就又塞回被子裡去,然後總結道:「一個人做事,是由性格決定的。貴妃的性子就是:我要做的事,必要做成!如果旁人有可能不同意,那貴妃也不會想到去勸說別人同意,而是先斬後奏搶先做成——我已然做了,你只有接受。」

  秋雪都聽呆了:「主子的意思是,貴妃有可能想個法子,直接送上引橋……都不讓皇上先看看……這,這不能吧,那可是萬歲爺啊。」

  姜恆後面的話就不好說了:皇上咋了,太後被先斬後奏過,皇後被安排的明明白白過,這不正好,加上皇上,三個人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所以我才讓引橋隨身帶好了天南星粉。貴妃若行什麼出人意料的事兒,只怕會惹得皇上大發雷霆的。引橋若不趕緊有個緣故脫身,只怕會被皇上的怒火捎帶上。」

  天子之怒,就像台風一樣的自然災害,稍微被台風尾掃到一下,都可能沒了小命。

  見秋雪還在不可置信中,姜恆就笑道:「好啦,我也只是根據貴妃的脾氣隨便猜測罷了。說不定貴妃娘娘就轉了性呢。橫豎又不是咱們宮裡的事情,等著就是了。」

  九月二十九,貴妃生辰。

  內務府依例送去了貴妃份上的壽面壽桃等物,而大膳房則送去了相應的席面。

  作為宮裡獨一份的貴妃,一個地地道道的場面人,年貴妃自掏腰包,讓膳房加送幾桌席面,她要請客。

  宮中嬪妃,包括皇後都收到了貴妃的生辰宴請柬。

  但只有皇後,非常有底氣的把貴妃的請柬扔到了炭盆中,只當看不見。其余嬪妃,位份低人一等,或是低人好幾等,就要帶著『嬪妃們姐妹和睦』的塑料感情前來赴宴。

  就連齊妃,原本是打發宮人說身子不適不去的,誰知貴妃宮裡拒不接受這個理由。

  貴妃的管事太監百令又往齊妃的長春宮跑了一回,送上翊坤宮珍藏補品若干:「貴妃娘娘說了,跟齊妃娘娘是在王府裡就相熟的。生辰一年只一回,還請齊妃娘娘念在姐妹情分上,過翊坤宮坐上片刻,容我們娘娘敬一杯酒水。」

  這話說的是很客氣,但翊坤宮的霸道態度可見一斑:我過生日,皇後不來那是沒辦法,但比我位份低的想請假不來,那不行。

  齊妃氣個半死,卻也只得從半死中悶聲應了:貴妃的霸道她不是沒領教過,這回派來的宮人,說的還比較客氣,說是貴妃想給她敬酒,那就順著台階趕緊下來吧。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了,被貴妃強行弄了去,到時候席上再給點沒臉可是更丟人。

  每到這時候,齊妃就感慨起來:她們有兒子的嬪妃就是不自由,做什麼都怕替兒子得罪人。

  弘時漸漸大了,等過兩年大婚後就要出宮開府,到時候也要上朝與臣子結交。她就不能狠得罪了貴妃,免得得罪她背後的年家。

  齊妃的心思,也就是熹妃、裕嬪等人的心思。

  主位們都應承了要到,再往下的妃嬪當然不敢不到。

  姜恆這裡,是束蒲親自來送的帖子。束蒲的姿態言語都是挑不出錯的恭敬。作為貴妃手下最受信任也是最能隨機應變的宮女,她親自到永和宮來,是做了充足准備的:以防信貴人恃寵傍身,拒絕貴妃的邀請。

  為此束蒲還擬了好幾種應答措施,以免信貴人推諉不去。

  畢竟,娘娘還另有安排,必須信貴人到場。

  然而束蒲准備的說辭都沒用上,只見信貴人直接應下來:「貴妃娘娘的生辰宴啊,那我當然是要攜禮到的,放心回去復命吧。」

  白熬夜准備說辭的束蒲:「……奴婢代貴妃娘娘先謝過信貴人盛情了。」

  束蒲告退後,秋雪又問道:「主子,您真要帶那份禮物去啊。貴妃怕是要生氣的吧。」

  姜恆點頭:「生氣怎麼了?許她算計別人,還不許別人光明正大送她禮啊。」

  從大金魚事件開始,到周氏,到貴妃收買她宮裡太監的爹娘、再到引橋——姜恆一直沒有與貴妃正面對上過,並非她是什麼忍氣吞聲的脾氣。

  而是她的情況,跟當時周答應有點同病相憐:跟貴妃隔著東西六宮和皇後,沒什麼交際機會。

  攏共早上請安那一會兒,叫皇後盯著,貴妃頂多也就冷言兩句,姜恆回兩句,非常不過癮。

  這會子貴妃相請赴宴,正是機會。趕緊趁現在還給貴妃點賬。

  現實還不好說,但書中的貴妃到了後期,屬於有點自我毀滅性傾向的神經質。湊近了,不但容易被誤捅一刀,還容易被濺上血。

  那時候再去刺激貴妃,風險系數太高,而且還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正該現在,貴妃娘娘還處在輝煌落寞前的光彩瞬間,理一理舊賬,結一結期款。

  宮中嬪妃生辰,若是擺宴,都是擺在中午。因宮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主位嬪妃的生辰日,皇上都會親自到其宮中探望,還會留下用晚膳。

  只要不是皇上厭棄的人,皇上都會給這個面子。

  因此妃嬪生辰日,晚上都會空出來。

  姜恆按著時辰攜帶禮物到達翊坤宮。

  門口有一位宮女負責記禮單,幾個太監負責幫著接禮搬運進去。

  畢竟是貴妃擺生辰席,妃嬪們來賀,不能兩手空空來了就坐下吃席,都要給貴妃准備生辰禮。這翊坤宮內外看起來真是熱鬧極了。

  而姜恆准備的生辰禮正是金線密織封皮的活頁冊兩本。好事成雙,宮裡不管送禮還是喝酒,都沒有單數的。但她這個禮顯然比較特殊,記禮單的宮女都頓了下,才在紅紙上寫下『永和宮信貴人,活頁冊兩本』。

  再抬頭時,就見信貴人已經施施然進門了。

  妃嬪們守著禮節都到的早了些,在偏殿用茶等著。到了正時辰,貴妃才打扮的彩繡輝煌出現在正殿,請客人們入座。

  眾嬪妃按照貴妃宮裡小宮女的引導入座。

  姜恆看著屬於自己的一席,有些啼笑皆非:貴妃要給人沒臉,永遠是這麼的直接而鮮明。

  從安排的席面上就一眼可知:貴妃給姜恆安排的一桌,是離主殿正位最遠的一桌,幾乎就坐到了門檻邊上。最令人矚目的是,這桌上菜色倒是滿,但是只准備了一副碗筷,顯然這一桌只有姜恆獨自一人。

  不僅沒人,這一桌上還沒有酒壺和酒杯。

  這宮裡,酒量大的嬪妃不多,但酒菜酒菜,酒尚且在菜之前。宮宴上是一定要上相應的好酒,除非酒精過敏的嬪妃,否則逢年過節,都是要舉杯至少沾一下嘴唇的。

  而姜恆這一桌沒有酒。

  這宮裡,有一種席面沒有酒,那就是年節下賞賜給下人的席面。喝酒誤事,宮中當值禁絕酒水。

  貴妃是在這裡等著她。

  而姜恆卻忽然笑了:她想起回到老家吃婚宴的時候特別想坐小孩那桌,不用喝酒應酬,只吃飯的一桌。

  誰成想,在貴妃宮裡,她真要上小孩桌了。

  幾位主位嬪妃裡,熹妃和裕嬪都是跟姜恆接觸過的,多少有些了解姜恆的性子,知道她不是急躁人。裕嬪更是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意氣用事,混過今天再說——今日貴妃的生辰,兩人位份又相差大,只要姜恆鬧起來,就肯定是姜恆的不是。

  給姜恆使眼色是一回事,裕嬪心裡不忿又是另一回事了:多少年了,貴妃還是這一套。當時在王府裡,她們誰沒吃過貴妃這樣的目中無人的點名羞辱。

  熹妃經過,她經過,如今又輪到信貴人了。

  姜恆目測了下這張席面與門之間的距離,心滿意足坐下來。

  熹妃裕嬪見她帶笑自然入座,心裡都是贊了一聲:這種時候,當然是你自個兒越穩越自然越好,若是自己羞憤的不得了,旁人才更要看熱鬧。

  齊妃卻從沒跟姜恆說過話,此時見她笑意盎然坐了沒有酒水那桌,心道:聽說挺得寵挺會出花樣的小貴人啊,原來是個小傻子啊,居然一聲不吭就去坐了沒有酒水的一桌?

  好歹拉下點臉色來給貴妃看呢。

  翊坤宮過生辰的規矩,都是開席前,貴妃先拆禮物,看看各宮給她孝敬了什麼,若有敷衍寒酸的,貴妃就要在席上點人名了。大伙兒為避免被點名,送的就小心,從齊妃熹妃起,眾人送的全都是不會出錯的珍貴衣料。

  衣料:後宮送禮永遠的神。

  很快就拆到了姜恆,貴妃聽宮女讀隨禮單:「永和宮信貴人:活頁冊兩本。」

  貴妃臉色微微一凝。

  在座的妃嬪們都看著酒杯,然後豎著耳朵。

  活頁冊哎,這不是信貴人獨創的,得了皇上喜歡的書冊子嗎?貴妃的生辰,她不送尋常生辰禮,倒是送這個,豈不是挑釁貴妃?

  然而妃嬪們很快就發現,送活頁冊,並不算什麼挑釁,真正的挑釁還在後頭呢。

  貴妃聽到活頁冊,金指甲套子就在桌上劃了兩下,示意束蒲當場打開信貴人的禮物,同時口中淡道:「宮裡都知道,信貴人會玩些古怪花樣。只是本宮的生辰,信貴人只送兩本冊子,未免太寒酸了吧。不知信貴人是自己囊中羞澀,還是輕慢本宮?」

  姜恆笑容依舊很甜,在任何人看來,都是水蜜桃似的乖巧甜美笑容,然而落在貴妃眼裡就很扎眼。

  貴妃就見信貴人帶著這種令她討厭的笑容,輕輕軟軟道:「娘娘,臣妾怎麼會送娘娘便宜寒酸的東西呢,這活頁冊現在可是有價無市。而且,這一對活頁冊是臣妾特意定制的,帶著自個兒的心意呢。」

  眾嬪妃就見貴妃的臉色又冷了一點。

  是,這活頁冊如今是京中極金貴的流行之物。有好些都是皇上和怡親王親手畫的圖紙,命造辦處做出來的,天然就卡著皇室的硬標簽——便是這東西仿做起來很容易,但皇家不授權,誰也不敢就山寨起來。

  於是這活頁冊,如今在世面上基本不流通。屬於皇上賜給得用臣子之物,相當於純手工皇家工藝的奢侈品。

  最令貴妃生氣的是,皇上並沒有在其中掩藏信貴人的功勞。皇上將這活頁冊分賞給臣子們的時候,直接道,這是後宮瓜爾佳氏想出來的,還命人千裡迢迢送了一箱活頁冊去給信貴人的阿瑪,治河總督觀保。

  以至於那些日子內外命婦出入宮闈時,提起來都是想出了活頁冊的信貴人。

  貴妃心道:她也配出這個名!不過是為了分繡花圖,才陰差陽錯想出來個新巧玩意兒,說到底還是造辦處做的罷了。

  在現代社會,姜恆還被領導直接拿走過方案,當成自己的彙報。這活頁冊,她當初想出來,也沒指望什麼。此番皇上的舉動,不由讓姜恆對皇上這種領導的好感度上升了一層。

  閑話扯遠,只說貴妃看見這活頁冊,聽姜恆提起這活頁冊在外頭是金貴物,心裡就有氣。

  姜恆看著貴妃的冷臉,心道,貴妃娘娘啊,你要是現在就生氣,可是有點早啊。

  只聽貴妃冷笑一聲:「本宮倒要看看,信貴人這想出活頁冊的人,送給本宮的是什麼新花樣,有什麼心意!」

  貴妃伸手要,卻見束蒲已經將活頁冊放回了匣子,神情略帶異樣:「娘娘,信貴人送的活頁冊是金線密織的面,頗為珍貴。」隱晦勸貴妃不必看了。

  「拿來!」貴妃見束蒲不肯將活頁冊給她,就知道有蹊蹺。

  束蒲無奈,只好將兩本活頁冊交出來。

  眾嬪妃就見貴妃的臉色肉眼可見青了。

  跟貴妃同一張圓桌的齊妃、熹妃,以及側桌的裕嬪懋嬪眼睛都瞄了過來。

  看清的一瞬間,裕嬪險些笑場。趕緊拿起酒盅喝了一口掩飾了過去。

  不過貴妃現在已經沒有心思注意裕嬪了,她眼中只有兩本活頁冊的封面:金線密織的圖案是一對金魚,樣式非常熟悉,尾巴有些彎彎的金魚,似乎要從水面跳出來,眼睛上還有綠色的寶石粉點成了靈活的眼睛。

  這樣的圖案貴妃太熟悉了。

  她每日賞人用的小金魚,就是這種圖案!當時信貴人從儲秀宮出來,她就命人給她送去了一對『金魚擺設』,說是擺設,其實就是她賞人用的金魚的放大版,代表著輕慢和羞辱。

  當時的永和宮並無反應,也沒有向皇上告狀,貴妃只以為信貴人吃了這個啞巴虧。

  但她沒想到,信貴人居然在今日,把一對兒金魚還了回來,就在她生辰宴上,當著全宮的嬪妃還了她一對賞人用的金魚!她怎麼敢!

  「瓜爾佳氏!」

  姜恆捏了捏嗓子答到:「哎,在呢在呢。」

  這回不止裕嬪,連熹妃都差點嗆著:信貴人怎麼回事,聽不出貴妃的語氣要吃人嗎?她怎麼還用種五歲小孩的語氣,跟撒嬌似的回答貴妃?

  姜恆:這就叫惡意賣萌。

  也就是當著人太多,姜恆自己還要繼續在這後宮混下去,顧忌著要臉,不然她好想給貴妃徹底賣個萌:「寶寶我在呢!誰叫寶寶?嚶嚶嚶。」絕對能把貴妃惡心的生辰宴一口也吃不下去。

  「瓜爾佳氏,你竟然敢給本宮送這樣的金魚紋飾,你好膽!」

  姜恆瞬間切換成一種異常真誠的語氣,帶著記憶中瓊瑤劇女主的星星淚眼:「娘娘,您果然還記得這對金魚嗎?當時臣妾剛從儲秀宮出來,只覺得舉目倉皇,孤單害怕。還好有娘娘您,送給了臣妾一對大金魚,給臣妾初入宮闈忐忑而冰涼的心一絲姐妹真情的溫暖。」

  她努力眨眼,想像著紫薇同學雙目含淚的楚楚感覺:「娘娘給的溫暖,或許只是隨手為之,但在臣妾心裡卻是如山如海。臣妾就照著那對金魚讓造辦處做了這對冊子,希望娘娘感受到臣妾的真心,也希望您可以接納這個不懂事的,年輕的我。只要您願意敞開心扉,就一定會發現我的真善美。」

  不需要姜恆惡意賣萌了,現在貴妃就已經要吐了。

  她只覺得自己嘴唇都在發抖,憤怒和惡心讓她幾乎失去了理智。

  妃嬪們目瞪口呆看著信貴人的言談舉止。

  不了解她的妃嬪,都震驚想到:原來皇上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嗎?這種我好柔弱我好善良,你們都要好愛我的調調。

  但了解姜恆的人,就都知道信貴人是故意的,都忍著不要笑場。

  裕嬪是個容易替人尷尬的體質,此時聽著這段尬話,就使勁撫自己袖子下頭的胳膊,想要把自己的雞皮疙瘩撫平。

  但甭管是震驚的還是偷笑的嬪妃,心裡都覺得:真是不虛此行,來對了!先看到貴妃把信貴人安排到一個獨桌上去坐冷板凳,接著又看到信貴人用兩條『陰陽魚』回擊貴妃,把貴妃憋得都說不出話來。

  齊妃在旁炯炯有神,半分也不肯錯過:早說這生辰酒席這麼精彩,我還用你請?我自備板凳來坐在門檻上都行。


第45章 皇上吃席前

  一只瓷杯砸在地上,貴妃盯著姜恆:「出去!本宮不想看到你!」

  妃嬪們就像是一群貓貓頭一樣,跟著聲音整整齊齊搖頭——貴妃說話就看貴妃,貴妃說完話,就擺頭看信貴人如何應答。

  信貴人都敢用陰陽魚頂貴妃,這會子會老老實實聽這道逐客令?想來會有別的說辭吧……

  她們還在想信貴人會再說出什麼語出驚人的話呢,就見信貴人站起身,干脆利落:「好嘞。」然後帶著身邊宮女飄然而去。

  等的就是這句話。

  姜恆在跟貴妃對線的時候,也沒忘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留意動向。

  說到底,這是貴妃的翊坤宮。

  貴妃要真的失去了理智,令宮人一擁而上把姜恆拿下,武力脅迫著磕頭請罪,甚至是讓個手黑的宮女太監趁亂打她兩下掐她幾把,進行肢體上的羞辱,姜恆就要吃大虧了。

  哪怕此時眾目睽睽皆是證人,將來對簿御前的時候,是貴妃對妃嬪出手犯了宮規禁忌——但甭管皇上皇後怎麼裁決,姜恆自己吃虧的歷史可是扭轉不了。

  於是見貴妃氣的嘴唇都發抖,姜恆覺得值回票價,聽貴妃下逐客令,立刻告辭。

  溜了溜了。

  貴妃的生辰宴就擺在翊坤宮前殿正廳,而姜恆被安排坐的『小孩這桌』又離著殿門最近,非常方便姜恆跑路。

  這是姜恆坐下來時就看好了的。

  她走的太行雲流水,別說貴妃一懵,直到姜恆都走出了翊坤宮大門,在座嬪妃們也沒反應過來:啊?就走了啊?

  齊妃顯而易見的失望,甚至扭頭吩咐自己的宮女道:「這都沒喝開席酒呢,還不快把信貴人請回……」『來』字在貴妃驟然轉過頭,烈焰熊熊式死亡目光下,到底沒敢說出口。

  齊妃對上年貴妃是有心理陰影的。這會子被貴妃瞪得立刻閉了嘴不敢說話。

  閉嘴後卻又想起這是當著滿宮嬪妃被貴妃嚇住,一時有點下不來台,就自言自語不滿嘀咕道:「有這會子瞪人的,方才怎麼瞪不住信貴人。」

  宴席至此……不對,宴席算不上至此,根本還沒開始。

  但已經沒有開始的必要了。

  貴妃強忍著惱火和憤怒直接開了席,然後只等嬪妃們敬了一杯生辰酒,還沒等大家下筷子,就道自己不勝酒力,實在款待不周,讓眾人散了。

  她只覺得,這起子妃嬪看她的眼光都帶著嘲笑,每一個交流的眼波,都是在無聲的譏諷。

  眼不見心不煩,散了拉倒。

  於是嬪妃們也只比姜恆晚出翊坤宮一刻鐘而已。

  齊妃出了大門就不忿道:「說了不來不來!這翊坤宮非要巴巴請咱們來。我這兒腰也疼腿也酸的強撐著來了,結果倒好,菜沒吃上一口,酒才沾嘴皮子,又給咱們請出來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貴妃好大的排場。」

  邊抱怨邊獨自走了。

  熹妃和裕嬪有一小段路共走,郭氏落後幾步跟著。

  裕嬪想著剛才的情形直樂,她並不像齊妃一樣抱怨酒菜未用,她只覺得不用吃飯就笑飽了。

  她好想跟身邊人談論一二,但想想熹妃那種四平八穩的畫風,就又沒了談興,准備回宮後關上門跟郭氏兩個人好好嘮嘮——裕嬪可看見了,郭氏全程看的眼睛發亮,信貴人裝可憐那段,郭氏甚至險些笑到桌子底下去。

  裕嬪放棄跟熹妃搭話,誰料破天荒的,熹妃居然主動跟她說起了對旁人的點評:「信貴人是個妙人。」

  裕嬪立刻轉頭搭腔,甚至未語先失笑出聲,樂得吱吱的:「可不是嗎!可惜當年咱們不敢……」

  熹妃看著天邊雪白的甚至像是假的一般的浮雲,心道:今日天氣真好。

  是啊,她們當年並不敢。

  「長江後浪推前浪,從前未瞧出,信貴人是這樣俏皮的性子。」熹妃難得也多了幾分笑容:「以後這宮裡的日子啊,可要有意思了。」

  兩人到了該散的長街口。

  裕嬪跟熹妃道別,然後想著當年的她們:為什麼她們不敢呢。

  信貴人固然是有帝寵和家世做依仗,可她們當時也都有了兒子傍身。按說,在宮裡最靠得住的還是子嗣啊。

  裕嬪走到自個兒宮門口前,就想明白了。

  信貴人所靠之物,純是依仗。而她們的孩子,不只是依靠,卻更是她們的軟肋。想到自己若是反擊,孩子可能會被貴妃借故抱走,她們就什麼都不敢做,什麼屈辱都吞的下去。

  不知道將來信貴人要是有了這份軟肋,還會不會有今日的膽大。

  「主子,您今日,這,這……」從翊坤宮出來好一會兒了,秋雪還處於一種嘴巴微微張著的驚呆狀態。

  她看到了什麼,貴人居然硬懟了貴妃,把貴妃氣的七竅生煙!

  姜恆心情很晴朗:「我早想這麼做了,只是沒機會。」

  她帶著秋雪去玉帶池邊,准備給她的天鵝小隊加餐——如今已經不需要竹哨子,有幾只天鵝已經認識了她,見到她在岸邊揮手,就會游過來要好吃的。

  路上還道:「怕什麼呢?都是嬪妃,後宮裡還有太後和皇後坐鎮,貴妃再生氣難道能直接把我從永和宮拖出去打一頓?」

  秋雪下意識道:「那要是貴妃背地裡記恨……」說到這兒,秋雪自己都停了。

  貴妃背地裡已經夠記恨自家貴人的了,這套路一套套的,根本沒停下過。現在引橋那件事還懸而未決的呢。

  「所以啊,那還怕什麼?」

  好感度為負數,不用也根本不想刷回來,有機會自然可以痛痛快快放手對線。

  姜恆想著貴妃那張生氣的絕美面容,就自言自語道:「這樣下重藥,不知道貴妃是會堅定用引橋來打壓我的心思,還是會借著生辰,自己去博皇上的舊情。」

  她想起了小時候,沒有網絡劇透的時候,每天等著看電視劇最新一集的那種期待。

  不知道接下來的劇情是什麼啊。

  不單是電視劇,今天的事情讓她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兒:先是像小孩一樣坐在不能吃酒的那桌,之後又復習了童年回憶中的瓊瑤女主系台詞,甚至在眾人面前就登台演出了一番,很有種六一兒童節時候,額頭上點著小紅點塗著紅臉蛋,給大家表演節目的小興奮。

  這一天,還真是回憶童年的快樂一天啊。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都一樣。」

  秋雪聽到貴人甚至哼起了一首語調古怪的歌。

  好吧,貴人開心就好。

  姜恆挺開心的,但翊坤宮內,諸嬪妃告退後,留下的卻是異常可怖的氛圍。

  「瓜爾佳氏怕不是得了失心瘋!」

  貴妃宮裡的宮女,哪怕是最得她看重的束蒲都不敢說話。

  然而該通報還是要通報,有小宮女戰戰兢兢走進來:「回娘娘,內務府庫房的一位管事嬤嬤來給娘娘請安……」

  「滾出去!」

  小宮女圓潤滾了,束蒲忙跟出去敷衍,無論怎麼樣,內務府的人不好得罪。

  束蒲出去一趟,很快卻又折回來,附在貴妃耳邊道:「這內務府的人要給娘娘請安,說是有件事要上稟娘娘。」在貴妃發怒前,束蒲連忙點出重點:「有關信貴人和宮女引橋的。」

  內務府進來的這位管事宮女,也不過三十來歲,在貴妃跟前還有點拘謹,磕磕絆絆將事兒說了。

  只道她曾見過引橋拿出來送人情的一枚金戒指,瞧著樣式,是永和宮賞人用的。那嬤嬤一臉忠厚相,小心奉承道:「奴婢也是偶然瞧見貴妃娘娘宮裡的甘棠姑娘跟那引橋和和氣氣說話來著。生怕娘娘不知她的底細,再一時心善要了來做翊坤宮的宮女。俱奴婢看著,永和宮是有心思要籠絡這宮女的。」

  貴妃聞言頷首:「難為你想著來回稟我這份心。」叫束蒲拿了十兩銀子給這嬤嬤。

  說來這嬤嬤也趕得不巧,要是原來,貴妃可能隨手就給她一條小金魚。

  但現在翊坤宮下是禁絕金魚二字。

  這嬤嬤只好捧著銀子走了。

  內務府的人走後,貴妃忽的冷笑起來:「信貴人還想著籠絡那宮女呢,卻不想人家要攀高枝兒搶她的恩寵了!既如此,本宮今日就抬舉那宮女一回。」

  正如姜恆所推測:貴妃雖然要用引橋,但沒想好什麼時候用。

  畢竟今日是貴妃的生日,皇上會來她宮裡探望。要是今日把引橋獻給皇上,是不是太給她臉了?貴妃還想著今日自己爭一爭復寵呢。

  可她著實被姜恆的囂張不敬氣到了。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立刻馬上,她要打臉瓜爾佳氏!不立刻反擊,把自己這口氣掙回來,將來她在後宮還怎麼立足,怎麼做人人畏懼的貴妃?

  貴妃多年行事風格已定,旁人不敢得罪她,就是因為得罪她接著現世現報,會立竿見影倒霉。

  若是這會子,信貴人鬧了她的生辰宴,都沒有收到什麼報復,宮裡其余嬪妃只怕也會蠢蠢欲動對她出手,漸漸掏空她貴妃的威望,對她絕不會如從前般畏懼和俯首帖耳。

  貴妃都不敢想自己從神壇上掉下來的日子。

  束蒲在旁邊勸道:「娘娘,今日您的生辰,皇上若是寵幸了別的宮女……」娘娘怎麼這麼焦躁起來?貴妃生辰,皇上倒是在翊坤宮寵幸了宮女,哪怕是貴妃親自舉薦的,這也不是什麼很有面子的事兒啊。

  貴妃難得對束蒲發火了:「怎麼,翊坤宮已經是你當家做主了?!」

  束蒲立刻跪了伏地磕頭,不敢再說一句話。

  其實束蒲說的,貴妃何嘗不明白。但貴妃已經沒法欺騙自己了,她發現皇上近來看她的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男女之情的悸動,只有平靜的注視和關懷。這樣的眼神她見過,皇上看熹妃她們就是這樣的。

  貴妃不能不承認,自己或許會永遠失去皇上的恩寵,變成她曾經最害怕的,除了位份資歷別無其他的嬪妃。甚至比起熹妃等人,她還沒有自己的孩子。

  信貴人是新人,她就要捧出更新的人來。

  而且,貴妃雖然心裡回避,但潛意識卻已經有了這種畏懼:如果不是她生日,皇上還會來翊坤宮嗎?她近期還有機會把引橋送上龍床來打擊信貴人嗎?

  今日瓜爾佳氏當著滿宮妃嬪給她難堪,讓她破防失態。

  她要不盡快還手回去,以後宮裡還有誰把她這位貴妃當回事。

  就是今天將宮女送給皇上了。

  貴妃心裡也有種極為酸澀的難受:「去准備一壺外頭遞進來的那種好酒。」

  束蒲跪在地上低聲應了,親自去准備酒。

  慎刑司,總是這宮裡最陰涼的地方。

  蘇嬤嬤抱著手爐坐在正堂,眼前雖然攤著需要她審的卷宗,實際上她卻有些出神。

  見古嬤嬤進來,不由道:「不是,你沒正事做了?閑來無事逛游到慎刑司來了?」

  古嬤嬤:「你這兒清淨,外面可熱鬧。你知不知道,貴妃的生辰宴,直接就被信貴人攪和散了?」

  蘇嬤嬤也只是淡淡一笑:宮中沉浮四十年,先帝爺後宮的風雲變幻她見得太多,什麼人得寵失寵都不能叫她驚動。

  古嬤嬤坐下來:「對了,你不是想試一試徒弟嗎?我今兒就幫你添了把柴。」

  內務府的告密嬤嬤是她派去翊坤宮的:命人告訴貴妃,信貴人想要籠絡引橋,定然會加大貴妃的決心。

  她們看著權力再大,也只是宮裡的奴才。古嬤嬤自己找好了退路半投靠了皇後,但蘇嬤嬤卻沒有這個機緣,能幫老友的就幫一把。

  且古嬤嬤既然准備老了靠皇後,此時能暗中推一把貴妃的,就絕不會手軟。也算是一箭雙雕了。

  「等著吧。貴妃娘娘按捺不動就罷了,一動今晚必有個結果。」

  甘棠來到內務府,找到在值房當值的引橋。

  看著引橋的臉,甘棠心裡充滿了嫉妒:過了今晚,或許自己再見引橋,就要行禮問安,口稱小主了!

  「娘娘讓你今晚預備著。」這句話說的比甘棠想像的還要艱難。

  看到引橋先是吃驚再是發亮的眼神,甘棠更是酸的冒泡。

  引橋雙眼發光問道:「甘棠姐姐,你說我該穿什麼衣裳去呢?不知道萬歲爺喜歡什麼顏色啊。」

  甘棠冷笑道:「你那些衣裳難道有什麼好的?放心吧,娘娘那裡自有准備。」

  引橋手裡勾著荷包的帶子,試探問道:「那我這就跟姐姐去?」

  甘棠實在忍不住內心的嫉妒和嫌棄了,臉色陰沉起來:「真是眼皮子淺的小蹄子!急什麼,皇上晚上才會去翊坤宮陪娘娘用膳呢。且你不照著鏡子看看自己,若是沒有娘娘的抬舉,皇上哪只眼睛看得上你!」

  「也就是娘娘好心,才要抬舉你。」

  「你且在這裡老老實實等著。等御駕進了翊坤宮,我自會來喚你到宮中側殿候著。」

  貴妃雖然斥責了束蒲,但最終也是決定做兩手准備。

  皇上過來用膳,她要好生打扮自己,要是她能把皇上留下復寵當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她就請皇上去側殿稍歇,將引橋送給皇上,也算是給信貴人一個耳光。

  貴妃知道皇上的脾氣,對妃嬪很挑剔的。

  入了眼的才會寵幸。

  引橋長得不錯,但皇上未必喜歡。貴妃就特意給皇上備了酒,也給引橋備了一件異常『輕薄』甚至半透明的衣裳。

  這樣皇上只要進到側殿,引橋上來奉茶就會被一覽春光——甭管皇上會不會看上她,寵幸她,給她位份,引橋已經春光外露,在這個年代,女子就算是失節給看見的男子了。

  之後引橋的死活,貴妃也不在乎,反正是個普通小宮女,皇上要是惱了,就說她自己要攀龍附鳳,蓄意勾引皇上的,管她去死呢。

  橫豎只要引橋出現過,被皇上瞧見過,她就能拿這件事打臉瓜爾佳氏。

  這一天,是神奇的一天。

  貴妃的生辰,宮裡暗流湧動,各處就如同是星動儀的星辰一樣轉了起來,彼此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一個推動一個的進展。

  後宮之中的嬪妃,忙於吃瓜打聽消息,都不亦樂乎。

  太後和皇後處也分別得了翊坤宮的生辰宴辦砸了消息。

  太後不過置之一笑:「信貴人是個乖乖巧巧的,哀家瞧她不錯。倒是貴妃,之前故意送了那一對金魚去羞辱人,辱人者人恆辱之,原也怪不得人。」

  而皇後聽了卻覺得遺憾起來:本宮怎麼就把請帖燒了呢,這要是本宮去了,信貴人就不用早早落荒而逃了。本宮也會『熱心主持』貴妃的生辰宴,讓大伙兒不到夜裡不准散,想必貴妃的生辰宴更熱鬧。

  養心殿中,蘇培盛也全盤知道了今天宮裡的熱鬧。

  他自有小徒弟替他盯著各處消息不算,還有各司管事會來主動彙報:敬事房張玉柱就特意來說了一回,除了他,侍膳太監常青、南果房管事胡曉順,凡是跟他關系好奉承他的太監,都趕著把這後宮的第一熱鬧新聞說給他聽。

  蘇培盛共聽了五遍信貴人的壯舉。

  但每一次聽都有新感觸:人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是指信貴人這樣吧。人家平時不哼不哈,跟誰也笑的甜兮兮的。除了陳得寶事件外,後宮裡各處宮人就沒有說永和宮主子不好的。

  然而人家一懟人就直奔貴妃,而且特意挑了貴妃的生辰把之前的羞辱全盤還回去,一點臉面不給貴妃留。聽說把貴妃氣的都不會說話了。

  蘇培盛罕見有些猶豫:這件事要不要告訴皇上呢。

  這事兒說大不大,就是非常熱鬧。

  只是事關貴妃和信貴人,自己說不好容易得罪人。

  他正在外頭躊躇,就聽裡頭青玉磬的聲音響起。

  皇上見蘇培盛顛兒進來,就隨口道:「擺膳,朕留十三弟用膳。」

  對皇上來說,這只是尋常的一個下午,就是批批折子兼與怡親王等人討論軍務。現在堪堪忙完,就想留十三弟吃飯,說完正事也好再敘些家常。

  然而蘇培盛帶著有話說的表情上前。

  皇上就點頭:「說吧。」

  蘇培盛先撿要緊的事兒說——皇上提起要留十三爺用膳,必是忘記了貴妃的生辰。畢竟主位嬪妃的生辰,皇上都會去用膳的。

  蘇培盛就先提這個,請示皇上是否擺駕翊坤宮。

  聽說是貴妃的生辰,皇上一怔:今日是年氏的生辰嗎?

  曾經自己也給她熱鬧辦過生辰的,只是這樣的往事,也已經十多年過去了。

  怡親王見皇上神色略有惆悵,心裡也是嘆氣:今日他跟皇兄還商議了許多西北的軍務。他瞧得出,皇上對年羹堯,是不會寬宥的。

  最輕最輕也得是個削成白菜,此生不起復。這還得年羹堯命好,趕著這兩年立點什麼功勞,功過相抵一下。

  那皇上一定很不忍面對自己心裡的愛妃。十三爺又開始腦補『此生許國,再難許卿』的復雜凄美心理了。

  「皇兄,臣弟想起府裡還有些事兒,今日就不叨擾皇兄的御膳了。」

  十三連忙給皇上一個台階下。

  蘇培盛跟在皇上的步輦旁邊。

  他一直用眼角覷著皇上的神色,想看有無機會,把今天貴妃生辰宴上的事兒略透一透。

  不是他愛搬弄是非。

  而是皇上這會子正往貴妃宮裡去,若是氣急敗壞的貴妃立刻撲過來跟皇上陳述這件事,痛說自己的委屈,那皇上一定會怪他的——皇上是個喜歡掌控一切的人,他不喜歡面對超出控制的局面。

  到時候一定會責蘇培盛不將後宮事及時上稟。

  愁人。

  然而蘇培盛偷偷覷了皇上好多次,都沒敢開口。

  皇上臉上的神色,讓蘇培盛都有些陌生。似乎是傷感,又似乎是欣慰的。蘇培盛心道:這新歡舊愛是不一樣哈。記得皇上去永和宮,就是純然眉眼放松略帶愉悅,這怎麼去翊坤宮就總是憂郁沉悶的呢。

  皇上確實一路陷入了回憶。

  他真的不太想面對這裡的貴妃。這半年多,他每月都會去探望熹妃和裕嬪,甚至連常惹他生氣的弘時生母齊妃也沒忘記偶爾去看看。

  倒是這翊坤宮,去的是最少的。

  給她恩寵是不可能了。但看這裡的貴妃身體很不錯,說話中氣十足的。也不曾被多次生育拖累弱了身子骨,想來年羹堯伏法後,哪怕受到家族不振的打擊,這個年氏也不至於英年早逝。

  皇上心裡有了打算:那自己就依舊給她現有的待遇和位份,讓她在這宮裡好好過一世吧。

  彌補的是舊人盛年凋落於眼前的遺憾。

  直到步輦停在翊坤宮門口,蘇培盛也沒有找到機會交代今日後宮發生的事兒。

  甚至因為他總是一眼一眼偷看皇上,皇上下了步輦後,還給了他一個眼刀:「怎麼?眼珠子長斜了回不去了?要不要朕給你請個太醫。」

  蘇公公再不敢斜眼,端端正正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裡叫苦:沒法子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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