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傑西考慮了很久，在請假一天後，終於決定還是去上學。
他已經快要畢業了，並不想因為自己的感情用事而延誤學業，更何況他也差不多準備要申請大學了；他得好好用功，才能申請上自己想要念的大學，所以他不逃課。
傑西渾渾噩噩上了一天的課，放學時，見到校門口有一個熟悉的人影。
他的心裏一跳，腳步也停了下來。
跟在他身邊的馬克思注意到他的不對勁，順著傑西的目光往校門口見到了丹尼斯。
“傑西，如果你還是看他不順眼，我去幫你揍他一頓出出氣。”馬克思在傑西耳朵旁建議。
傑西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用了，馬克思。反正事情總要說清楚，我也不想逃避。”
“要不要我陪你過去？”
“不用了，你先去牽車吧。”
馬克思聳聳肩，先離開了。
反正這兒是學校，人又那么多，他想那死老頭到時該也不會輕舉妄動。
丹尼斯已經在校門口等了一陣子。
他昨天也來過學校，卻沒有等到傑西，除了學校外，他不知道還能在哪裏找到傑西，所以他今天還是來了。
當他看見傑西神情有些僵硬地向自己走來時，他發現自己的心跳居然開始不斷加快、加快，彷佛回到了少年時初見情人的時刻。
當然，他也看見在傑西身旁的馬克思，這讓他的心情又低落了一些。
也許傑西還是適合和年齡相近的孩子交往吧！自己不過是個善妒又自私的男人而已，配不上傑西這么好的孩子。
傑西走到他面前，低著頭不敢看他。
兩個人相對言了一會兒，還是丹尼斯先假裝咳嗽了幾聲，然後從身後拿出傑西上學常用的背包。
“傑西，這是你的背包，裏面有些教科書和你平常上學用的東西。我不知道你還缺什么，如果還缺什么就和我說一聲，我幫你拿過來。”丹尼斯把背包遞過去，“裏面我還塞了一些換洗的衣物，如果你還不想回來的話……呃，我是說……我不會勉強你……”
丹尼斯真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斷算了，這么重要的時候，他卻說得辭不達意，有誰聽得懂？
傑西接過了背包，心裏一時千頭萬緒。
他其實很高興丹尼斯能這么體貼，但是他替自己把這些東西送來，是暗示自己可以不用回家了嗎？
傑西咬咬唇，抬起頭想說些什么，卻在見到他憔悴的面孔時愣住。
僅僅才兩、三天，丹尼斯就像是瘦了一圈，臉頰消瘦了，眼睛下也出現了明顯的黑影，下巴的胡渣也沒刮，看起來竟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在那一瞬間，傑西覺得自己心裏對這個男人的怨懟消失了一大半。
丹尼斯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自己嗎？
“丹尼斯……我……”
“傑西，對不起。”丹尼斯吞了吞口水，有些艱難地說：“都是我不好，那天晚上……我不該打你。”
“那是──”
丹尼斯卻打斷他。
“傑西，先讓我把話說完。”他深呼吸一口，“你想和誰交往都是你的自由，我無權幹涉。”
傑西猛地睜大了黑亮的眼。丹尼斯為什么要這么說？
“傑西……身為你的父親以及……”丹尼斯咬咬唇，決定換個方式說，“傑西，我希望你快樂，不管你的快樂是不是我給你的；你要不要回家，我也尊重你的決定，這幾天你再想想好嗎？”
“丹尼斯……我……”傑西很想說些什么，可是丹尼斯的這番話讓他覺得好困惑。
他是不是已經不再需要自己了？
丹尼斯本來想伸出手，像以前那樣揉揉傑西的頭發，但在看到傑西一瞬間僵硬的神情時，又硬生生將手收了回來。
是他不對，他不該用那種方式去對待傑西的。
如今和自己最寶貝的傑西落得這樣疏遠的下場，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吧！
他再次深呼吸，讓自己振作起來。
不行，他不能在傑西面前露出這副軟弱的模樣，這樣傑西只會同情他而已；而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傑西的同情。
他並不希望傑西最後選擇回到他身邊是因為對自己的同情。
“傑西……在你決定好之前，我……”
一輛重型機車的引擊聲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喂！臭老頭，你沒有又為難傑西吧？”馬克思非常不客氣地對著丹尼斯吼叫著。
丹尼斯看了馬克思一眼，神情有些復雜，但最後他還是什么都沒說，戴上了墨鏡便開車離去。
“傑西，他沒欺負你吧？”馬克思問著似乎仍處在呆滯狀態的傑西。
過了一會兒，傑西搖了搖頭。
他不懂為什么丹尼斯一下子又變得……這么寬大了？
他這幾天還在想丹尼斯是不是因為嫉妒，所以那天才會對自己做出那樣的事情，可是丹尼斯今天的表現卻又讓他胡涂了。
這個男人到底喜不喜歡自己？
他到底希不希望自己能留在他的身邊？
“傑西？”馬克思用安全帽敲敲還在發呆的傑西，“在想什么？”
“沒、沒事。”傑西回過神來，接過了安全帽。
再多給他幾天的時間想想吧！
對於感情這種事情，他其實沒什么經驗，他唯一喜歡過的人就是丹尼斯，也沒有其它的經驗可以供作參考。
不過……也許他可以問問別人的意見？
傑西去問金，金卻搖搖頭說自己也沒什么談戀愛的經驗。金說他會和史坦利在一起，完全是被逼迫的，他根本沒得選擇就被這只大老虎吃得死死的，逃也逃不掉。
於是傑西大著膽子去問史坦利，那個像野獸一樣的男人聽見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還皺起了眉，像是聽不懂傑西的問題。
最後史坦利想了好久才說：“我喜歡他，所以想把他留在自己的身邊，就這樣。”說完他仰頭灌了一大瓶牛奶。
“可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金會快樂嗎？”傑西真的覺得自己好像在冒著生命危險去捋這只老虎的胡須。
砰的一聲，史坦利把喝空的牛奶瓶重重地放在桌上，傑西嚇得差點想跳了起來。
“你問什么廢話？恩現在不快樂嗎？誰告訴你他不快樂的？是不是馬克思那死小子？”史坦利粗聲粗氣地問。
傑西連忙搖頭，然後找了個借口趕緊開溜。
最後，他能想到的人只剩下雷蒙，那位Scarlet Rage的資深酒保；而且雷蒙認識丹尼斯很久了，也許他能給自己一些不錯的建議。
這天下了課，傑西自己一個人來到Scarlet Rage酒吧。
已經是秋天了，天黑得很快，傑西走在路上，不一會兒天空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他狠狽地從以前走慣的酒吧後門跑進去，剛好看見雷蒙正在搬兩箱啤酒。
“傑西，好久不見！”雷蒙看見他很高興，“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怎么不管你家爹地了？他最近幾乎天天到我這兒報到呢！”
“丹……爹地幾乎天天都來？”
“是啊，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失戀了。”雷蒙看了傑西一眼，又繼續說：“而且這次好像挺嚴重的。說實話，我認識丹尼斯這么久了，還沒見他這么頹廢過，頭發不梳、胡子不刮，健身房也懶得去了，只光顧著喝悶酒，活像被妻子拋棄的老公一樣。”雷蒙一面說一面注意傑西的反應。
傑西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臉，似乎在想些什么。
雖然丹尼斯這幾天嘴巴緊得像蚌殼一樣，除了喝酒絕不張開嘴說話，但雷蒙猜也猜得出來他會這樣沮喪絕對和傑西有關。
“啊，對了，傑西你來有什么事情嗎？”
“我……我想請教你一些事情……”
“我？”雷蒙指指自己，“我能教你什么事情？”
如果是床上功夫他是很樂意啦，不過前提是丹尼斯那個吃醋鬼不會過來殺了他。
“雷蒙……你……你有喜歡過一個人嗎？”
“當然有！”雷蒙像是覺得自己受到侮辱一樣，“我都幾歲了，戀愛也談了不下幾十次，什么喜歡一個人？我可是喜歡過很多人喔。”
“當你喜歡一個人時，你怎么知道你和他在一起會快樂？”
雷蒙像是聽到最荒謬的問題，他睜大了雙眼看著傑西。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我和他在一起當然快樂啊！”
“那對方呢？你怎能確保對方也和你一樣快樂呢？”
雷蒙並沒有回答，而是看了傑西好一會兒。
最後，他拍了拍傑西的肩膀，認真地看著他說：“傑西，發生什么事情了嗎？”
“只要告訴我，你怎么知道對方和你在一起會不會快樂。如果……如果沒有了你，對方會更快樂的話，你會怎么做？”
“傑西，喜歡這種感覺是很盲目的，你說不上來為什么你就那樣喜歡了一個人，你也無法解釋為什么你看到那個人就會覺得很開心；喜歡也是很主觀的，你沒有辦法預知對方的反應的。也許你覺得他和你在一起不快樂，但那也只是你覺得而已，說不定對方不這樣想啊，就像那些愛玩什么性虐待玩意兒的家夥，普通人看著就覺得痛苦，那些人卻樂在其中呢！”雖然這個例子舉得不太好，不過雷蒙暫時也只能想到這個例子了。
“雷蒙……我……”
“傑西，其實我很羨慕你，你知道嗎？”
“羨慕我？為什么？”
“因為你還很年輕。”雷蒙伸出手，摸了摸傑西年輕滑嫩的臉頰。“傑西，你知道嗎？當人的年紀越來越大，我們開始顧慮的東西也越來越多；要顧家人、要顧事業、要顧朋友、要顧很多很多的人際關係。可是在年輕的時候，我們卻是那么狂放自由、喜歡做的就去做、喜歡一個人就大聲說出來，即使最後不能在一起，至少我們不曾後悔那段瘋狂的年輕歲月。”
傑西微微低下頭，細細思考雷蒙剛剛說過的話。
雷蒙又搬起兩箱啤酒，然後對傑西說：“傑西，你還很年輕，不需要去顧慮這么多；而且有時候有些顧慮太多的人，反而需要一些不在乎後果的人去點醒他們喔。”
雷蒙對傑西眨眨眼，然後就離開倉庫走到店裏去了。
傑西似乎聽懂了，但還是有些疑惑。
所以雷蒙的意思是其實可以不用管那么多，喜歡就是喜歡，直接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丹尼斯嗎？
可是丹尼斯對自己做出那種事情，讓他現在還是有些害怕。
這時雷蒙突然又探頭出來。
“喔，對了，丹尼斯已經兩天沒來我這兒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還是怎么樣了。”
“生病了？”傑西很訝異。
雷蒙聳聳肩，“誰知道？不過看他前幾天那副悲慘的模樣，八成也吃不好睡不好，最近天氣又溼又冷，情緒低落的人很容易生病呢，說不定丹尼斯現在正很可憐的在家裏發著燒，昏迷不醒……”
話還沒說完，傑西就已經從後門衝了出去。
“傑西，你要不要帶把傘啊？外面雨下得很大耶。”雷蒙跑到後門口，對著那遠去的身影喊著。
“不用了，謝謝。”
傑西只是遠遠地丟來這一句。
雷蒙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
丹尼斯啊，該做的我都做了，現在這只小貓要回去找主人了，你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別再讓我看到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了。別說我看了難過，其它客人看了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這可是會影響生意的呢！
傑西跑回家的時候，已經淋得一身都溼了。
他打開家門，發現家裏亂七八糟，拉圾沒倒、碗沒洗，衣服散落得到處都是，像是兩個月沒打掃一樣；報紙和信件也隨意堆在桌上，像是從來沒翻閱過。
傑西稍微看了一下，簡直不敢相信他才離開不到半個月，家裏就變成這副德行。
房間裏傳來幾聲咳嗽，傑西決定先不管客廳裏的這一團混亂，直接走到丹尼斯的房間裏。
傑西看見丹尼斯正打算從床上坐起喝點水。
丹尼斯似乎更憔悴了，滿臉胡渣，也許是生病的緣故，臉頰瘦了許多，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以前那個開朗又有自信的男人。
“丹尼斯？”傑西忍不住脫口叫他。
丹尼斯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完了，他已經發燒到有幻覺和幻聽的地步了！他是不是該打電話要救護車直接送他去醫院？
“丹尼斯，你怎么病得這么嚴重都不告訴我一聲？”傑西衝上來把他按倒在床上，又拿起棉被把他包了起來。
呃，這幻覺也未免太真實了一點吧？
“我想喝水……”
丹尼斯的喉嚨已經沙啞到幾乎發不出什么聲音了。
“我去拿。”
丹尼斯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發燒過頭，所以才會看到自己一直想念的人兒，傑西就已經匆匆忙忙端著一杯溫水又跑了回來。
丹尼斯直到喝下了那杯溫水，真的感受到溫暖的水滋潤了自己幹渴的喉嚨後，才確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傑西，你真的回來了！”
憔悴的眼神中散發出興奮的光芒，他很想緊緊抱住傑西，卻又怕自己會再度嚇走他。
傑西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又替他蓋緊了被子，要他乖乖躺在床上休息。
“傑西，我……”
“我去買退燒藥給你吃。”說完他就離開了。
丹尼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昏睡的感覺再次襲來。在他閉上眼之前，他還是忍不住懷疑，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只是一場夢？
朦 中，他似乎聽見了傑西回來的聲音，然後有雙手將藥喂進他的口裏。
藥很苦，他咕噥了幾聲不想吃，卻有個聲音一直很有耐心地勸他乖乖吃藥，就像很小的時候，自己每次這樣生病發燒，母親也是這樣哄著他要他把藥吃下。
但是一向討厭吃藥的他總會百搬拒絕，直到母親答應他一件事──
“你親我一下，我才要吃藥。”
傑西愣住了。
丹尼斯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但眼見他依舊固執地不肯張嘴，傑西也只好妥協。
他低下頭，猶豫了一會兒，在丹尼斯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微涼的嘴唇落在因為發燒的肌膚上感覺很舒服，丹尼斯像個孩子似的滿足一笑，乖乖的張開嘴吃下藥。
傑西只感覺到又好氣又好笑，都已經是三十幾歲的大人了，怎么生起病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吃過藥之後，丹尼斯沉沉睡去。
傑西確定他已經睡熟之後，才到浴室去洗個澡，然後開始打掃客廳的那一團混亂。
等他打掃得差不多的時候，已經快要深夜了。
他打開冰箱想吃點東西，卻發現裏面除了啤酒之外，其它什么都沒有。
天啊，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難不成丹尼斯喝啤酒當飯吃嗎？
於是他拖著疲累的身軀，離開家裏到附近的餐廳先隨便吃了一點，再到二十四小時的超市去買了一些生鮮食材回家。
丹尼斯還在睡，安睡的模樣像是一個孩子似的；傑西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也跟著爬上床，躺到丹尼斯的身旁。
似乎是感覺到了傑西的氣味，丹尼斯動了動鼻子，像是動物一樣嗅了嗅，然後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摟住傑西。
傑西原來還有些害怕，但看到丹尼斯病成這個樣子，且伸出手之後也沒有其它動作，於是也稍微放下心來。
“傑西……傑西……不要走……”即使在昏睡中，丹尼斯仍這樣喃喃念著，強壯的手臂更加摟緊了傑西。
傑西的心一動，感覺身體裏面好像有什么東西開始慢慢融化。
丹尼斯還是要他的，對不對？
傑西突然想起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自己也是這樣發著高燒，那時候丹尼斯還特地請假，在家不眠不休地照顧了他整整兩夾。
每次他只要一從昏睡中醒來，就能看到丹尼斯擔心的臉龐，或是看見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睡著了。
只要一看到丹尼斯在自己身邊，他就會覺得好安心，然後他會伸出手去摸摸丹尼斯的大手。
有時候丹尼斯睡著了沒有察覺，有時候丹尼斯會對他笑笑或是親親他，然後溫暖的大手反握住他的小手。
傑西伸出手，握住丹尼斯摟住自己腰際上的大手，就像小時候那樣。
丹尼斯喃喃地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原本有些緊皺的眉慢慢舒展開來。
“傑西……”
丹尼斯滿足地嘆了一口長長的氣，睡得更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