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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溫柔藏在傲情裡 作者:常歡

溫柔藏在傲情裡 作者:常歡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nebula 您是第2003個瀏覽者
他是名震黑白兩道的「邊城三俠」之一,
一身傲骨行俠仗義,一副仁義心腸濟弱又扶傾,
至於,兒女私情……
他壓根不懂那玩意兒!
可是,那個走唱江湖的賣藝女竟教他茫然了……
甚至——
為了她,他背叛了他的結拜兄弟;
為了她,他不惜手染血腥;
他是如此不顧一切的愛她,
可,她卻是……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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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熱烘烘的景福大街上,寒冬的蕭瑟被急欲趕辦年貨的如水人潮衝去不少,天橋上、茶館旁、酒褸裡,凍得鼻頭紅通通的男女老幼仍是一臉歡樂氣息。

  穿梭在一座座拱橋下的漁家仍撐著長竿子從這頭徐徐劃向那頭,彷彿不問世事,也不管橋上市井小民的歡歡喜喜,一釣竿、一竹簍,都是水鄉漁家的清隱之風。

  比起街心的熱絡,東城門附近的一座空場子就顯得寂寥多了。

  唐璨很不舒服,從大清早她一睜眼,就覺得好似被人扔進了火盆子裡,渾身軟弱無力。偏偏今早一開場就是她的「扮天女」,這班子裡就屬她的身段練得最具火候,沒有旁人可以替代。

  「小璨!」

  她抬起頭,懶懶無力地對來人招了招手。

  「班主要我知會你一聲,等會兒聽到小金一開鑼,你就先出場。」

  「好。」臨時想換戲碼也沒辦法了,只好挺直腰桿,清清混濁沙啞的嗓子,她強裝著沒事般進了後台換裝。

  一聲吆喝,三匹駿馬遠遠地就揚著蹄花,從景福大街最遠的彼端穿過城門奔來,一踏上石板路,為防傷人,馬速緩了下來;領頭的大漢神情有種說不出的冷淡,而旁邊眾人卻不受影響,依然踩著同樣的步屐和節奏,紛紛繞過高馬而行。

  從一頭撞進宮家門,連連幾年下來,馮即安還是第一次這麼輕鬆。

  「老大,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就留在這兒逛逛吧!」他露出一副迷人的笑容。慫恿著前頭一臉冷漠的大鬍子男人。

  「這些玩意兒在江南還看得不夠多嗎?」另一名溫文秀氣的男子說道。對這玩心一直很重的三弟,武天豪總難以理解。

  「看歸看,你有沒有想到咱們當差的人就算想玩也沒那個心情!怎麼樣?老大!」馮即安回了武天豪一句,轉而問那領頭的太漢。

  狄無塵搓搓鬍子,忽然一陣響徹雲霄的鑼鼓聲,在冷風陣陣中撞出了熱烈的溫度;

  他目光朝東城那已經聚集不少人的戲台子望去——

  「老大!」

  無塵聞聲驀地回神,濃胡上的一雙眼睛清澈無比;他搖搖頭。

  馮即安嘴一歪,那模樣還真有被宣判流放疆場充軍十年的絕望。此時真是無聲勝有聲,連武天豪都不得不對他這位大哥佩服得五體投地。

  「經過那台子時倒是可以順便望望。」狄無塵又補充道。

  聽出有一絲希望,馮即安笑得跟什麼似的,倏地一揚鞭,朝東域門馳得飛快。

  台上奏出了熱鬧的仙樂,隨著風聲送進每個人耳中。一名紮著垂髻、身著雪衣白裳、肩披五色彩錦的少女出場後,提著盛滿鮮花的籃子。邊舞邊跳。底下的人大多興奮地紛紛伸手去撿那散落的花瓣,期望能討個吉祥,來年順順利利。

  大約是坐在馬上高高觀望之故,武天豪一眼就看出那名女孩的笑容很是勉強,雖然臉上覆著一層淡雅的妝,但飛舞的腳步卻是虛浮不穩的。

  那女孩一定是病了!他的心中驀然滑過一陣不忍。天氣這麼冷,為了討生活,她只著一身單薄的白衣扮仙女,說飄逸是夠飄逸了,但卻足以凍死人。

  而後,台上白影一閃,那扮仙子的少女輕靈靈地朝樑上拋過一截綵帶,小蠻腰一扭,藉著帶子的力量,正清逸地要朝台中央的橫樑飛去——

  所有的事發生在一瞬間,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武天豪只看到那女孩左腳一滑,眼看就要摔下,想都沒想。他隨手自懷中摸出一錠金元寶,梗朝女孩腳下落點的柱子急速打去。

  唐璨以為自己就要出糗了,但隨即她在右腳下蹬住一枚足似穩住她的東西,事情的發生來不及讓她思考是誰幫了她,足下一點,她拼盡全身之力,空中一個翻滾,就像個慵慵懶懶的散花仙子,不沾人間煙塵地穩穩坐上架在台子中央的橫木,再盈盈下拜,燦爛偷悅地笑著朝下方不住拍掌、吆喝、叫好的人堆娓娓道個萬福。

  抬頭她捏著橫木,十根手指幾乎要捏陷進橫木中,那一波再度湧上的嘔吐感讓她幾乎坐不住。

  吸進一口冰涼的空氣,唐璨努力睜大眼,掃過柱子上那枚金元寶,再強打著笑容轉向圍觀的群眾,卻只看到三匹馬背著人群徐徐走了,坐騎上的男人始終沒有回頭,她無從得知是誰幫了她。

  也不知哪生來的一點氣力,她躍下粱木,不落痕跡地拔下那錠已嵌人一半的金元寶,又從容不迫地擠著笑容走進後台。連戲腋都沒換,她又從後台朝那三匹巨馬奔去——

  一定是他們!她直覺認為,台下看戲的都是尋常百姓,沒有一個人能出得起這種手筆,這錠金元寶已夠楊家班不愁吃喝地過上一年半載了。

  她可以當什麼都不知道似地收下金元寶,但事關尊嚴,唐璨問來不欠任何人的情,金錢債好還,人情債就難償了,走江湖的生涯,以及過去的經歷,讓她有股連男人都及不上的「傲」。

  聽到後頭腳步擦著塵沙的細碎聲響,惟恐天下不亂的馮即安立即就想轉身,狄無塵卻先他開口。

  「老三,沒你的事就閃邊站,誰招來的就該誰去解決。」

  當事人武天豪倒是一直沒吭聲,他睨著排行老三的馮即安,那愛生是非又愛討罵的毛躁個性總惹得他忍俊不禁。

  馮即實急欲張口辨白,帶頭的狄無塵早不耐煩,動手拉過他的韁索,只淡淡留下一句。

  「老二,後頭見。」

  唐璨喘吁吁趕了上來,另外那兩個男人已經走了,就剩這匹馬。平常這點路是難不倒她的,但今天她真的不對勁,先是上柱出了意外,再來莫名其妙地受了陌生人的小惠,她心裡很惱,只想快快把這件事給了結。

  著到那男人轉過來的臉,唐璨忽然連抱怨的心情都沒有了。

  她的啞口無言是因為這男人生得太好看,那張氣質溫柔的年輕臉龐應該是屬於讀書人的。

  暗藏在斗篷下的頎長身軀,也是一徑青藍的儒生打扮;但那稜角分明的下顎卻說明了他冷靜頑固的脾氣,他並不是個好掌握的柔弱書生。

  唐璨目光轉向他戴著皮手套捉著韁繩的巨掌,這男人該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吧!想到自己握著金元寶,既粗糙又佈滿粗繭和傷痕的小手,她忽然有股自慚形穢的悲哀——跑江湖的人,是永遠無法和終日錦衣玉食的子弟相提並論的。

  「謝謝公子的元寶。」把金元寶遞給他,她刻意把手指上那些凍瘡暴露出來,赤裸裸的。她心裡、眼裡也看得分明,沒有五彩繽紛、溫暖舒服的夢;只有真實,這就是她唐璨的人生——台上風光,台下寂寞,一輩子走江湖,賣藝、賣技、賣笑、賣青春的生涯。

  其實她也有夢的,和拉胡琴的乾爹一道兒在江湖走唱,雖然過得卑微,但她的夢卻支待她走過這些年的風霜雨雪。

  「不客氣。」武天豪開口,以和氣的語調,並出乎她意料之外地一躍下馬,親自接下那錠金元寶。

  他沒有趾高氣揚,也沒有頂著鼻孔看人;唐璨原本顫抖不已的纖瘦身子和心靈,竟因為對方這小小動作而不覺驅走了冷意。

  他並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有錢公子,施恩一般的要她把金元寶收下好換取某些代價;彷彿,他早看出了她藏在白衣下的那身傲骨。

  武天豪說不出自己的感覺,面對那雙比寒夜清輝還明亮的秋水,既堅定的、又毫不羞怯的;這女孩頂著寒風一路追來的紊亂呼吸,彷彿就在彼此眼眸交錯間,傳給了他。

  那扮仙女的紅綾帶裡在她肘上,迎著風輕飄飄地吹拂著。

  這個唐璨是特殊的,武天豪就近瞧著她的臉想,五官雖然細眉細眼、小鼻小唇,但襯上她落落大方的舉止,讓他無法以凡心待之,彷彿她剛才在台上的扮仙女並沒有因那些掌聲而落幕;她的婷婷裊裊就在眼前,飛舞的綾帶護持著她自天上逆著北風走來,自成一型,有自己的媚,也有自己的味。

  「天冷了。」他輕歎,不懂自己是否為她的薄薄衣裳而憐惜?

  還來不及答話,一陣狂風自她背後撲來,逆風把她腦後的那束長髮及肩上紅綾帶打得飛散,在她身上,在她小小的臉頰四周,一黑一紅有如火光附著燒盡的木頭,對比鮮明地飛揚著。她的白衣裳飄飄然然,被風吹得緊的曲線雖不凸出卻仍然誘人;武天豪驀然想起她在跳上橫木那一飛,活脫脫真是不沽人間煙塵的仙女,那時遠看她人是這樣,沒想到近看也是這樣。

  一如他想像的,隨風飄過一股很清淡、很好聞的茉莉花味,混著脂粉香朝他撲鼻而來。

  武天豪同時也注意到女孩顫抖得更厲害了。

  沒有得到她允許,武天豪也不記得自己何時對女人變得這麼莽撞,他輕輕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就像怕唐突佳人般的戰戰兢兢,轉個方向,讓自己的背把她所受的淒冷全擋過去。

  這番作為太誠懇,唐璨無法對他生氣。

  男人的體貼對她來說陌生無比,她不曾在全無預警的情況下被男人握住手,但是看著那對充滿關懷又澄澈的男性眼眸,她忘了該說聲謝謝。

  長年被她積壓下來,只有在戲台上才會發揮出的女性嬌柔特質,此時竟被這只溫暖的大手勾引了出來,在她的心靈中洶湧如潮水般,一波波、一層層地淹沒了她。

  這一動以後,方才在台上蔓燒全身的熱火一股腦兒襲向她,唐璨忽地覺得世界就在她眼前炸開,連這張好看的男性臉龐也完全扭曲變形——

  還來不及思考,武天豪就抱住了她!看著她那紅通通的臉頰,一股難解的憐惜之意在他胸膛中凝聚,懷中佳人是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啊,這樣一來。……那淡淡飄飄的茉莉香更囂張了,幾乎包圍了他們。

  武天豪眼光瞥至一個街角,他展開斗篷,裡住了她,扶著她朝隱僻處走去。

  身後的馬安靜地跟著主人行去。

  「你還好嗎?」輕輕觸著她發燙的小手,他離這張潔淨無垢的臉更近了。幾縷不聽話的髮絲落在她粉腮上,教武天豪有股衝動想去撥開。

  偎在這男人的懷中,唐璨多希望這一刻能停止,可惜,她不是個夢想家。一等那股暈眩過去,她可以睜開眼睛站直身子的時候,便靜靜地推開他。

  武天豪把身子移開了些,握著她的手卻沒放開。

  「很好。」她困難地吞吞口水,氣惱自己的軟弱。

  她不能任由這男人一直握著自己的手不放,很快地,唐璨把手縮回,然後對他微微一笑,方才台上的笑是職業性的,這回卻是真心的,雖然笑得挺虛弱的。她很少這樣面對個陌生人,反正,萍水相逢,她以後也不會再見著他了。

  那不矯揉、不做作的笑容令得武天豪全身起了一陣非寒冷所導致的顫抖。

  「珍重。」說完,她有些惻然,腳步卻不停地繞過他,唐璨扶著牆,努力地、也小心地一步步朝向人潮愈圍愈多的戲台走去。

  再一次,武天豪自覺自己真的很糟糕,可是他真的忍不過,於是褪下厚厚的斗篷,也不問過她同意,就罩在女孩肩上。

  唐璨背著他有些癡愣,同時也注意自己反常地還是沒生氣,回頭想問他時,那男人卻已經跨上馬鞍。

  「在下絕無他意,方才在台下聽一位小哥說,唐姑娘是這楊家班裡頭的台柱,這幾日天候不佳,端請唐姑娘千萬珍量身子,走江湖是很辛苦的路,姑娘保重。」

  馬蹄揚起一陣塵沙,她默默地就看著他走遠了。

  什麼都沒留下,除了肩上厚厚暖暖的斗篷;她甚至連他的姓名,都全然不曉。下意識地,她擁緊了斗篷,那男人的氣息把她對這世間的風寒冷意都驅走了,只留下說不出,卻值得玩味的稀世淒柔包圍著她,溫暖著她,唐璨忽然臉紅了。

  直到那匹馬消失在城樓一角,她才一步賴著一步,垂頭含著笑意朝仍熱滾滾的戲台走去。

  「小璨!你跑哪兒去了?你爹在找你呢!」在班子裡專門反串小生的一位姑娘粉著一張臉,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

  「哦!」唐璨止住笑,覺得那股揮之不去的暈眩又開始湧得她想嘔。

  「你的另一隻珠子呢?」那姑娘問。

  「啊——」摸摸兩旁的耳垂,唐璨這才發現鑲在她左邊耳朵底的那顆小珍珠不知何時遺落了。

  坐落在關外的狄家堡是江湖中最具神秘色彩的。

  狄家最主要的任務,是負責供給朝廷最重要的資源;從禦敵時所需的兵器原料到馬匹的提供,尤其狄家牧場所培育出的戰馬,是全國最優良的品種。

  以商業觀點而言,這是個相當甜膩多汁的肥缺。江准一帶,曾有不少野心勃勃的商人想取代狄家堡的地位;然而多數人雖有那樣的雄心,卻沒有狄家那樣雄厚的資本和能力。

  為此緣故,有關那個流傳在世間人口中歷久不衰的傳言,說狄家堡在數十年間,能夠這麼快速崛起,至今屹立不搖,全是因為擁有了一樣舉世無雙的至寶——七採石。

  幾乎知道狄家堡的人,都會先知道七採石。就是因為狄家太紅,氣勢太盛;所以那顆主宰狄家堡命運的七彩石,反而在眾人心中失去能療百毒、治百病的神效。

  因此有人曾經傳聞,只要有法子拿到七採石,狄家堡將會不攻自破;而僅屬這石子裡頭那得天獨厚的幸運,將傳交給得手者;但是說歸說,卻從來沒有人敢放膽潛進門禁森嚴的狄家堡去偷取這件寶物。忌諱狄家第二代掌門狄無謙只是部分原因;而在城堡以外的另一名人物,才是令那些覬覦者膽寒的主要理由。

  八月的草原,秋意冷得顫人,關外刮來的西風,飛捲得路人皆有刺骨之感。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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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名男子一踏上狄家的地界,堡內就派了專人來接風冼塵。

  領首的男子有張一大半完全覆沒在濃密卷胡下的臉、一雙嚴肅冷淡的眼晴,讓人遠遠望之便生怯意。他對謙卑的奴僕雖無驕意,但也少有笑容;倒是座騎後方的兩名男子,頻頻有禮地對來人微笑稱謝。

  狄家的另一號人物,就是這個在江湖上黑白兩道都惹不起的一狄無塵。

  也不光狄無塵,還有無塵身邊的兩名結拜兄弟——武天豪和馮即安,他們就是人稱的「邊城三俠」,經常在關內、關外,來無影去如風的。

  在過去,他們一直隸屬於九邊總都護府,職名雖是小小的護衛和捕快,但卻沒人敢小看他們;因為他們為邊防的清明治安所打下的金字招牌,連朝廷都得另眼相看。

  邊城三俠,加上一直在堡內統領事務的狄無謙,這四人的名聲無形中在狄家堡四周築上了一道難以攻下的牆。

  「大少爺,堡主等您許久了。」

  「不急,這回有的是時間,你下去忙吧!」狄無塵淡淡說著,揮手遣離了下人。

  「是!」狄家驛館的總管恭敬地離開。

  飯後,等到服侍的僕人離開,在回程的這一路上,狄無塵第一次陷進了冥思。

  「大哥,有心事?」三人之中,武天豪的感情永遠是最細膩的。

  「也沒什麼……」他搖搖頭,「只是感覺很奇怪。」

  「無謙想把堡主位置相讓給大哥的決心還是不變?」武天豪問。

  「那是當然的,看看那些下人的態度,明眼人猜也猜得出來。」

  馮即安插進話。「老大,那本來就是你的位置,暫且不論出身,就談能力、經歷,你都是狄家堡主的第一人選。想想,當年要不是大夫人說動了那些長老們全力阻攔,狄伯父早就把狄家堡交給你了。」

  「那不是重點!」無塵吸了一口酒,「事情都過去了,我爹和大娘早去世多年;無謙這些年來也把狄家堡經營得有聲有色,我不想再有什麼改變。拋掉身外那些虛名俗事,在都護府,咱們三人不是都過得挺逍遙自在?」

  「說得好!」馮即安大笑,「老大,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好煩的了。這回咱們三人好不容易辭掉那嘔人差事,倒不如就待在狄家,你順便把終身大事辦一辦算了,也快三十啦!再不定下來,可就真沒人要了。你娘不是也煩這點嗎?咦,如果我沒記錯,是不是有位玉姑娘在堡裡候著呢?」

  「受不了!」狄無塵咕噥一聲,慢吞吞地起身。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馮即安那張聒噪的嘴,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別裝聾作啞的,老大!」馮即安不滿地噴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一直想要早點抱……」

  「閉嘴!」狄無塵背著他,朝後一擺手,走進房裡休息去了。

  狄家堡內,一名瓜子臉、長得秀麗清稚的女孩撩著裙擺快步走進大廳來,一見到正在跟狄無謙說話的男人,她先是有些錯愕,之後掩嘴柔柔嬌笑出聲。

  「塵哥哥!」女孩歡喜地喊了一聲,奔向狄無塵。

  聞言轉過身,狄無塵被濃密鬍子遮去的嘴頓時笑咧,一口白牙亮得照眼。

  「如霞,幾年不見,你愈來愈漂亮了。」

  「要你誇——」名喚玉如霞的女孩在他身前兩步之遙停住,想起自己的規矩,她羞紅了臉。

  「怎麼啦?」

  「嗯,沒什麼,只是太久沒見了,有些……對了!大娘和阿姨一定很高興,我這就差穎兒去告訴兩位老人家!」

  「別忙,如霞。」狄無塵喚住她,「謙弟已經著人通知了,坐下來,跟塵哥哥好好聊一聊。」

  「嗯!」

  再度重溫手足之情的感覺真好,狄無謙望著同父異母的大哥,微微笑著。

  兩年前母親一死,他便把塵哥的親生老母接回狄家安享晚年;當年母親因為堡主的繼承間題,眼裡容不下塵哥母子倆,為了不壞兄弟之情,塵哥搬出了狄家一這件事擱在心頭,他一直很歉疚。

  「嗯,對了!如霞,我跟你引見一下,塵哥哥這次帶了兩位朋友回來,這一位叫馮即安,這人嘴巴頂壞的,看到他你可得閃遠些,別給他的油嘴滑舌騙了。」

  「無塵,你這麼說太過分了!」背著手正在瀏覽字畫的馮即安回頭,不滿地皺起眉,一見如霞,他漾開俊朗的笑容,「玉姑娘,幸會了,真是人如其名,美得像彩霞呢!」

  玉如霞慌亂地、害羞地回他一笑,心想。以一個男人來說,他那對濃眉皺得還真好看。

  「看看!說你油嘴滑舌,你還不承認!」很難得地狄無塵加人笑鬧的陣容。

  馮即安想要抗議:「我哪有——」

  「大哥說的本來就是實話。」另一個聲音淡淡說道。

  玉如霞朝門外望去一一名長相儒雅,身著藏青衫子的高瘦男子走了進來。

  「你要是平日能多修點口德,大哥才不會這麼說你。」

  馮即安舒開眉心,仰天丟個白眼,對那男人擺擺手,一副忙不迭要閃開的害怕神情。

  「得了!得了!這兒是狄家,你就休息一下,少訓人成不成?」

  武天豪聞言一笑,笑中懼是無可奈何,接著他轉身作揖道。

  「見過狄堡主、玉姑娘。」

  玉霞臉更紅了,她慌慌地屈身回禮,要知道她還是個閨女,在狄家向來也鮮少見生人的,更何況一下子碰上兩位年輕漢子。

  狄無謙大笑,「天豪,干萬別這麼說,咱們兄弟一見如故,干萬不要有什麼上下之分。如霞,這位就是武天豪。」

  一眼看去,大廳裡最俊雅的就數這位武天豪,看起來最讓人放心的也是他。馮即安雖也是英氣逼人,俊俏開朗,但性子卻過於浮動;而狄無塵,滿臉落腮鬍,一張臉就此隱去了大半,加上那眼神總是凶漠漠的,一見便讓人望而卻步,若不是打小就認識他,如霞也會害怕的。

  只有武天豪笑起來和煦如風,雖不多話,但行為舉止處處有「禮」字作陪。這兩人該互換一下名字的,文靜的叫即安,好動的叫天豪,這才稱得上是人如其名,玉如霞暗暗想道。

  武天豪目不斜視,端端正正地坐上位子,見過玉如霞後,對她身份的印證總算有初步瞭解。這女孩看起來不過十六,瓜子型臉蛋、柳葉小眉,臉上還掛著淺淺羞怯的笑容;年紀雖小,言行舉止卻伊然已是個標準大家閏秀,看來教養她的人花了相當大的苦心。她是狄家故堡主狄嘯天生前最後一位侍妾所認的義女;他聽無塵談過,妾夫人——就是那位小妾,一直有心撮合狄家兄弟和這位如霞小姐結為連理,好保障她在狄家的地位,可惜……

  可惜!他想著,儘管這位姑娘性柔似水,相貌清雅秀美,無謙卻娶了永家牧場的千金。雖然那位狄夫人過門不過兩年便因病去世,但無謙卻沒有再娶之心;而無塵更不用說了,就算他沒把如霞當妹子看待,也不可能把這麼年輕稚嫩的女孩當成妻子。

  看來那位萎夫人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雖末曾謀面,但武天豪也不禁同情起那希望即將落空的可憐女人。

  在狄家,武天豪的生活是充實的,有別於緝惡追兇的亡命生涯,他得到的是一分寧靜。當馮即安和狄無塵馳騁在牧場上,他卻獨獨對堡內的小孩付出了一分心。狄家堡內林林總總算來,約有上百名僕人;而向來堡內有個傳統,當年狄老爺子為了讓僕役能更專注於自己的分內工作,不為家累所分心,乾脆在堡內四周劃開一塊規模頗大的居住處,讓他們能攜家眷遷人,而這些人的孩子,理所當然也留在狄家。

  然而狄無謙打破過去不成丈的規定,並不硬性決定這些後代絕對要為狄家效命;甚至,他還把這些為數不少的孩子集合在一起,為他們聘請了老師教授一些簡單的課程。

  武天豪隨著狄無塵進狄家的時候,那位老師正好以年邁之由離開了狄家,一時間人選難覓;在都護府時,他總是全身散發著濃厚的書卷氣息,加上有耐心,脾氣又好,狄無謙還沒正式開口,他便義不容辭地接手這工作。

  教書的日子是美好無負擔的,關外的小孩末曾涉世,所擁有的心靈和笑顏都是最天真樸實的;只是偶爾,武天豪獨處時仍會有一絲悵然,只為他無人理解,也無人能解的寂寞情事——

  一年的時間不算短,他仍然難以忘懷那位曾偎在他懷裡的佳人,不解相思怎會輕易在心上紮了深根,再回頭,他己百轉干回,難以自拔了。

  或者,是日子太無牽掛了。在此之前風塵僕僕、與亡命之徒周旋的日子裡,他不敢奢求感情,是因為沒想過自己也能過這般平凡、穩當的生活;而過了這幾個月以來的安逸日子……武天豪掏出懷裡那顆唯一和記憶有所聯繫的東西——

  銀白明潤的色澤,很小巧細緻。那一年在景福大街上離開那位翩翩佳人,他在夜裡投宿打尖時,才無意間發現這顆沾在外衣襟口上的珍珠耳環;此後他一直收藏得很好,每每一掏出這顆珍珠,彷彿也像掏出全心一股,腦海裡都是唐璨的溫柔笑顏。

  沉沉歎了口氣,武天蒙躺進有半個人高的草裡,午後的陽光很慵懶,關外的初春有些料峭,聞著淡淡的青草香,他把珍珠擱在胸口,閉上眼微微睡去。

  「課堂和房裡都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一個人躲到這裡來病相思了。」

  懶懶地睜開眼,武天豪看到馮即安似笑非笑的一張臉倒掛在馬上對他眨眨眼。

  「沒什麼,不過偷得浮生半日閒罷了。」

  「還說沒什麼?」瞟了他胸口——眼,馮即安落在馬鞍上的下半身動也不動,上半身己穩穩地坐直了,「又拿那顆珍珠出來瞧啦?你要真這麼介意人家,就天涯海角去找嘍!」

  「老三,別胡扯了!」他皺起眉。

  「你才又來了呢!嗯,活動活動筋骨吧!我帶了一匹馬來,想不想賽一程?」

  「大哥呢?」

  「在前頭等著咱們呢!」

  武天豪無半點遲疑,一骨碌地起身,快速地把珍珠放進懷裡,然後跳上馬。見馮即安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動作望,武天豪不自在地別過臉。

  「說走就走,還等什麼?」

  「駕」地一聲,他飛快地奔走了。

  日暮時分,三人回到玉如霞和姜夫人所居的朝霞閣。

  「妾姨娘,我來看看您。」狄無塵客套地笑了笑。

  姜幼玉還在面試一個新調來堡內幫忙的丫頭,見到狄無塵難得地進門來,笑得合不攏嘴。

  「凌兒,就帶茗煙到牧場去候著。」急於揮開下人,她讓自己能全力應付眼前的狄無塵。

  左側一身淺藍衫子的妙齡使女凌兒紅著險,偷偷瞄過一眼後頭跟進來的馮即安和武天豪。這兩名男子不知風靡了堡內和牧場裡多少丫頭的心,就連在姜夫人管教下最嚴守禮儀的玉姑娘,都不知在夜裡為馮即安歎了幾回氣。難怪凌兒不太情願地領著那名剛從西側牧場調來堡內,一直垂頭不語的灰衣丫鬢李茗煙,一步賴著一步走出房。

  越過狄無塵等三人之時,武天豪忽然斂住平日恬靜的神情——是錯覺嗎?他竟嗅出一股清新的茉莉幽香!

  那如夢似真、似曾相識的味道……武天豪再轉頭時,那兩個女孩卻走遠了。

  「兩位覺得這裡怎麼樣?」姜夫人蓮步輕移,出聲問道,整個人意態闌珊,面對狄無塵時的熱絡和眼前的冷淡,態度有如天壤之別。

  「很好,謝謝夫人。」轉過身來,武天豪沒忘自己的禮貌,從容不迫地回答。

  才跨出門檻的灰衣女孩,名喚李茗煙的,突地止住腳步,有些震動地抬起頭,頃刻間陷進了冥思之中——

  在前頭嬌嬌擺著走著的凌兒回過頭,好奇地回看停住腳步的她。

  「怎麼啦?」李茗煙倏然回神,一張佈滿麻子的臉頰勉強笑笑。「沒事!」她說,垂首僵直地跨出第二步。

  把紗帳冼乾淨後,李茗煙挽著袖,提水走到屋外。

  一道頎長的影子橫住她的視線,她沒有抬頭,只是穩穩地把髒水潑掉後,才抬起眼——

  她驚訝莫名地望著來人,同時退了幾步,技巧地在兩人間拉出一段長距離。

  「武公子!」她不慌不忙地彎腰行禮。

  武天豪沒有認錯,的確是那股熟悉的茉莉清香。

  但眼前人兒的長相卻沒有一個地方符合他記憶中的模樣,這位堡內新調來的丫頭,生得一副闊鼻麻臉的醜樣,一點兒都不像那位清逸出塵的天女姑娘。

  要真強牽著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就是她們的舉止都沒有忸怩不安,都有一種只屬自己的尊嚴;當然不能忽略掉那股細細品味才能感受到的淡淡幽香。

  簡直太不搭調了!他想著,下意識地把眉頭皺得更緊。

  所有屋裡、屋外的聲浪都漸漸低去了,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淨是這種怪異又莫名的熟悉感。

  「你叫什麼名字?」武天豪溫和地問。

  「李茗煙。」她吞吞吐吐,彷彿不太情願回答,之後本能閃躲他地又退了一步。

  該死!她又發出那迷人的香味了!武天豪微笑著,心裡卻愈來愈不解自己究竟發了什麼瘋?這女孩的態度也令人匪夷所思,平常的他從來不會這麼惹人討厭的,尤其是女人。在他和無塵、即安三人當中,除了無塵老冷著一張臉看人,加上一團駭人的鬍子常把女人嚇得花容失色外,他和即安一直是人緣不錯的;尤其是即安,那愛說笑、愛胡鬧、愛贊人的輕浮毛病,更是三人之中最受女人歡迎的。

  武天豪早就習慣眾人對他所表示的傾慕和好感,戀慕是來自女人,好感則是來自男人;或者是因為他的外表看來總是沒有什麼威協性。武天豪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當然他也非刻意如此,但是大部分的女人對他還是輕易生出一分好印象。就拿在京城九王爺府那裡的長樂郡主來說,便是一例。

  對那名嬌生慣養的皇家干金,他雖然不喜歡,但仍有辦法在表面上維持一分和氣的反應和態度;而眼前的李茗煙,則是第一個他無法以三言兩語打動其心的女人。

  她似乎用一種常人都無法理解的宿命觀把自己防守得很緊,由她那堅定卻乾淨無比的眼睛便看得出來,她對任何事都看得很透徹。比起他先前所認識的女人,李茗煙是更深沉難解的一道謎,即使他有心用迷人笑容和溫柔態度對待,也沒有把握能軟化的女人。

  見鬼!他還沒真正地與她談過話,可是他就是知道李茗煙是那樣子的人,就像他一樣。

  對!武天豪垂眼凝視她,彷彿面對著一面鏡子,他看到另外一個自己。

  顯然李客煙並沒有在這場冗長的注視比賽中受到影響,她收回視線,再度彎身行禮。

  「奴婢告退。」抓起木桶,她從容地走了。

  那婷婷裊蔦的背影在院子的一角消失後,武天豪自懷中掏出那一顆小巧的珍珠耳環。

  有誰能告訴他?為何他這思念的程度,在一見到李茗煙時便分外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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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課堂上。

  在朗朗閱讀聲中,武天豪無法不注意,在窗外,一連好幾天了,總有雙渴望的眼睛在偷偷窺著、聽著他們。

  即使是這樣,他也好心地從不曾點破,帶頭讀書的聲音不急不緩,著力雖輕,但吐音卻一個字一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清晰——

  「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孩子們搖晃著頭,跟著他重溫了一遍。

  該走了呢!一會兒要給房總管瞧見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頓罵了。李茗煙想著,心裡卻不由自主,喃喃地跟著屋子裡孩子稚嫩的聲音念起來——

  「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那是什麼樣的景致呢?落花水香茅舍晚……恍惚中,她看到武天豪放下書卷,就要步出課堂外了。

  李茗煙本欲離開,看似無心,但武天豪偏偏是擋了她去路,兩人就在廊上相遇。

  他以為李茗煙至少會說些什麼,可是什麼都沒有,她微微低頭,就跟他授課時說話的聲音一般,不急不緩地抱著一疊折好洗淨的衣裳與他錯身而過,往玉如霞所住的朝霞閣走去。

  「識字嗎?」

  她一震,停下腳步,背著武天豪,以旁人幾乎察覺不到的角度輕輕點了點。

  「有空。可以講來看看的。」

  沒有回答。

  「茗煙?」

  「奴婢不能。」她低語。

  「不是不能,只要你願意,茗煙,我知道你可以的。」

  背著他的身子始終沒轉過來,末了,武天豪只聽到她僵硬的聲音:「對不住,奴婢告退。」

  「晚膳前我在馬房等你,我有話跟你說,記得要來!」

  李茗煙只停了一下子,又邁開腳步很快地走掉了。

  她不想去赴那個約!

  誰曉得他是不是捉弄她的?茗煙冷漠地想著,手裡用力拍搏著袍上的污漬,她不解,自己明明是張鬼見也愁的麻臉,那人憑什麼待自己好?她是來辦事的,可不是給人尋開心來的。

  「茗煙!」

  「來了——」她揚著聲音應了應,丟下手邊洗滌了一半的衣物,兩手順便在圍巾上擦了擦,才走到喚她的房總管面前。

  「一會兒等手邊的事做好,就把這些送到馬房去擱著,牧場那兒的小伙子們等著明天一早用。」

  「馬……房?」

  她遲疑一下,那頭房總管早喚了陳大娘,那名壯碩的中年婦女回過頭,神情不耐煩地丟了一疊折得齊齊的汗巾放在她懷裡。

  「對!馬房,還懷疑啊?回去做你的事,動作俐落些,太陽下山前要送到,懂不懂?」房總管嚴厲地吩咐一聲。

  「是,總管——」沒有再問一句,李茗煙心裡卻暗暗咒罵著這意外的差事。

  該死的!她真的不想見武天豪;但是,該來的總是要來,李茗煙心裡很明白,只要她在狄家一天,就勢必得對上這個人!

  她只是不解,狄家上上下下幾十個丫頭,那個人為何偏偏對自己……

  餐前,她有條不紊地把巾子端端正正疊放在竹籃子裡,朝馬房走去。

  一拐過廊廳,遠遠地,她便望見馬房一如往昔,房外兩旁的守衛站得挺直,沒有武天豪的蹤影,茗煙這才定了定神;然而,心頭卻有一股氣惱。

  她好氣自己,竟輕輕易易便把一個男人的玩笑話當了真。

  醜丫頭,癡心妄想個什麼東西?還當人家真有什麼意思麼?

  臉上靜如石刻,她對守衛揚揚手中的籃子,掌著燈進人房內。

  沿路,幾匹閉目休息的牡馬警戒地豎起耳朵,睜著漆黑的大眼睛望著她。面對那樣沉靜的情景,不知怎麼,李茗煙竟生出了衝動,看看外頭的守衛,她放下了籃子,彎腰把地上的牧草抱起來,散放在馬兒前。

  一隻馬兒低頭嚼咬起草,她盯著馬兒呆望許久,才拾起籃子,走到最尾端的置物間,把籃子裡的東西一一放置在木架上。就在架子就要放滿時,忽然,她感到背後一陣汗毛直豎,手顫得幾乎捏不緊最後一塊汗巾。不必回頭,她知道有人站在她身後,而除了武天豪,還有誰會在用膳時間到這兒來?

  他……真的在這兒等著自己?李茗煙一掂腳,把汗巾兒朝上堆好,扶著木梯,她穩住身子,也穩住自己的心跳。

  再回頭,身後那熟悉清亮的黑瞳,正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他就站在門邊,很端正,又很輕鬆地站著,不像其他男人總是抱胸斜倚,故作無拘和不羈,甚至更裝模作樣地充瀟灑。

  可是他沒有,只是那樣樸實無華地站著,就像他生來就很習慣這樣誠懇,誠懇得讓人不知該怎麼辦!

  「茗煙。」他微笑招呼她。

  置物間只有她帶來的一盞燈籠,掛在門邊,挨著他,把他的臉照得一清二楚,她在上頭倒看得真切了。燈火昏黃地搖動著,是光線的關係嗎?她覺得他更好看了,比第一次她看到的模樣更俊了些,不知道他來了多久;或者,自己方才偷懶的一下子也被他瞧見了?

  茗煙看著他,邊想著邊下梯,他那溫暖含笑的唇角很是動人,可不知為什麼,卻又帶著一點兒憂心。

  能看到她安然站著真是件好事,武天豪鬆了口氣,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嗅到那淡淡的香味,他的人就變得不對勁,她大概不知道剛才下梯時,他為她小小的擔了心吧!

  「公子。」鞋接觸了地,她站穩後,禮貌地福了一福。「馬房在黃昏後便不准閒雜人等進人,這是狄家的規矩,武公子應該知道這點。」

  那語氣仍如剛見面時一般謙卑有禮,但在武天豪聽來,卻有一種幾乎是挑釁成分的冷靜。

  這女孩實在特別!

  「我是閒雜人嗎?」

  她愣了一下,很快地搖頭。傻子!他是個教書、識字的師傅呢!不是有人說過,唸書人最會搬弄文字、顛倒是非了,要說講道理,她是辯不過的,也沒那種口舌辯!轉過身去,李茗煙不再說話,只把籃子拎在手上。

  「那……敢問公子還有什麼事?」

  「這個——」他伸手至懷中,暗黃的光線下,李茗煙才看到他懷中鼓鼓的。

  武天豪抽出一疊冊子,遞到她身前;她掃過那排字,看得出是幾本簡單的詩抄和詞曲賞析。

  「這……」她心意不定,卻沒太大訝異,約莫是來的路上便做了些心裡準備。

  「給你,這些書在我這兒也是干放著沒多大用處。我在想,或者你喜歡看看也不一定。」

  「公子……您何必如此?」她吶吶地說,眼光卻在冊子上流連不去。

  這些詩抄她老早就想看看了,但在過去,她的環境並不允許她這麼消磨時間。

  武天豪將書交給她。

  「收下來,我以為人生沒有間斷的就是學習,不管是什麼樣的身份,難得你又識字,這些書看看並不打緊。」

  她仲手接過來,手指輕輕撫弄著那著墨深深的字跡,心裡五味雜陳。

  是呀,看看並不打緊。在狄家,入夜裡不值班的下人閒來無事,多半都聚在一起聊天說笑,她有時間可以看的。何必這麼緊張呢?

  這些紙張裡,一片片說的是什麼樣的世界呢?她的心躍躍跳著,眼底也閃閃亮著。

  「打開看看。」

  她照著做了。一頁頁瀏覽過去,直至一篇文字,她停下來。在他面前看了一遍,然後合上書,她閉上眼,和著飄忽的笑,輕輕呢喃出聲。

  「一溪流水水流雲,雨霧山光潤。野鳥山花破愁悶。樂閒身,拖條籐杖家家問。誰家有酒?見青簾高掛,高掛在楊柳岸杏花村。」

  吟著念著,她忽然忘了有旁人在,整個人更暢意、開懷地笑起來,那細碎如輕鈴的動人樂章奏出,沒來由地,武天豪的心竟彷彿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怎麼啦?」她打開眼,停住笑,無辜地看著他沉下的臉。

  「沒有,只是很意外。」

  「意外?」

  「我以為你是不會笑的,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這麼開心。念過這首曲兒?」

  「沒有。」李茗煙收起笑,低頭望著那幾行讓她失控的字。天哪!她向來知道怎麼適可而止,怎麼讓理智掌控自己的生活,可是這武天豪,他要她怎麼辦呢?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首曲兒。」

  過目不忘!這女孩的潛力相當驚人,武天豪眼底有讚賞。她真的很特別。

  「茗煙……茗煙……」

  「嗯,武公子,對不住,奴婢方才失態了。」懊然回神,李茗煙慶幸自己仍站在半暗的架子邊,武天豪看不到自己的臉色早燥紅了一半。天啊!她真是槽透了!

  「在想什麼?」

  「嗯——」她捂著嘴,垂首露出個飄忽的笑沒讓他見著,「我以為……並不是每一個人生來都有求知的權利,尤其是……女人,男人似乎不願意我們知道太多,那會顯得男人很……」她猙紮著「愚蠢」兩個字不知該不該據實以告。

  「不想說也沒關係。」武天豪體諒地接口,心裡為她這番話有些莫名的欣喜。

  「謝謝公子體諒。」

  「沒什麼好謝的,你說的情形本來就是這樣,不過,我從沒有這種想法。你瞧,在上課時候,我也從沒為了孩子是男是女而訂出不同的標準來考量責罰。唸書識字是件對自己有利的事;我一直相信,當一個人對很多事明白得愈透徹,他對事情演變的掌控會更有把握。無知常會導致一些其實不該發生的悲劇,我看過那樣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女人。你說的很好,這世間,似乎對她們特別不公平。」他輕柔地說著。

  她一時間反倒無話可說了,武天豪原來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可親,她為自己初到馬房赴約時所抱持的主觀意見失笑,也對他生出些淡淡歉意和好感。

  「武公子真是個好人。」半晌她才應景似的開口。

  「別這樣子說,如果你願意,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向來只有下人請求主子的,武天豪在狄家雖談不上是個主子,但就憑他待人的那分謙和,早讓狄家前前後後所有下人皆視他為上位者的一分子了。現在,他居然在口頭上請她答應一件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奴婢不敢,武公子吩咐便是,說答應實在擔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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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以後晚上你上這兒讀書,可別把自己當奴才,我呢,也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武公子,這樣對彼此都自在些。說其的,你這麼奴婢奴婢地喊,我是真的吃不消。」

  「但……這是規矩呢!」

  「小臻也伺候我,但我從來就沒許她這麼稱自己。」「……」「不說話,那就是答應嘍?」她點點頭,在一聲「謝謝」之後,把籃子和書冊緊緊攬在懷裡,再也不能控制地露出微笑。

  武天豪才要拾起書卷,就被後院一陣吵鬧聲停住了動作。

  他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底下的學生,回答他的不是面面相覲,就是搖頭以對。

  「先自個兒溫習,師傅一會兒就進來。」

  吩咐完走出了房,他看見幾個下人圍著兩個丫鬢,七嘴八舌地吵成一堆。武天豪走了過去,揮退了圍觀的人,只留下怒氣衝天的穎兒和沉默不言的李茗煙。

  「武公子,您來得正好!這丫頭明明就被我逮著想要偷東西,您作個見證,回頭請姜夫人發落!」穎兒一瞟見他,迫不及待地就數落李茗煙的罪狀。

  穎兒那氣焰高張的氣勢一下子便把他弄得很不悅;武天豪點頭沒說什麼,他轉向李茗煙。

  「這可是當真?」

  「不是。」面對那清泓般澄澈的眸子,李客煙有種想哭的衝動。但她只是堅強地搖頭。

  「你還敢狡辯!?我明明看到你偷進小姐的屋裡!武公子,你別給她騙了!」穎兒仍在不滿地叫囂。

  「我進小姐的房裡,是替她送乾淨衣服去的。」她委屈地說。

  「你還瞎扯!」穎兒見她死不承認,又感覺到她所暗慕的武天豪態度也傾向客煙,心裡更急、更怒!仗著自己是玉如霞的貼身丫鬢,她跨前一步,竟要動手去推李茗煙。

  「我明明就看到你在櫃子邊停了許久,進堡裡才沒幾天,就這麼無法無天,當沒有人管你是不是?」

  帶住李茗煙的手腕,武天豪輕輕一跨,不落痕跡地把李茗煙護在身後。

  「穎兒姑娘,有話好說!」

  女人罵架是他最不欣賞的姿態之一,太難看了,不但沒有風韻,連一絲嬌意都無。這穎兒平日看她說話倒是伶俐可愛的,沒想到凶起來也是一個模樣,武天豪不免有些失望。

  「發生什麼事?」玉如霞匆匆趕來,問了一句。

  「小姐,這個死丫頭,老早就瞧她沒規沒矩的。」一見主子來了,穎兒膽子也大了,一股腦兒把積壓的怒氣全說了出來。

  一個多月來,早在幾個下人有意無意的傳言下,她知道了李茗煙跟著武天豪唸書,本來她還不相信,李茗煙的口風又緊;但每回只要見到武天豪對這醜丫頭不經意在眼底流露出的關懷,不由得她便恨起李茗煙;現在,她好不容易逮到這樣的機會,卻沒想到武天豪居然對這女人護短到這個地步!

  「今早我看到她在小姐房裡鬼鬼祟祟的,八成是想偷什麼值錢的東西好去變賣!」

  「玉姑娘,這其中必有誤會,我相信茗煙不是這種人。」也許是真看不過同樣是下人說話卻盛氣凌人的穎兒的驕倨態度,武天豪的口氣也變得不甚溫和,他沉下臉,顯示自己是真氣了。

  「我明明就親眼看見的。」

  「你只是看到茗煙在房裡,並沒有看到她動手拿了什麼東西!」武天豪提出事實。

  「這……」玉如霞左右為難,她知道穎兒向來心直口快,也知道穎兒對自己是絕對忠心耿耿;這茗煙丫頭可能真是想要在她房裡偷拿些什麼東西。玉如霞拍拍穎兒,安撫她的忿忿難平。

  但當玉如霞一抬頭,面對武天豪那執拗的堅定態度,她也愣了,這叫她實在無法坦言要人。

  看看被隔在武天豪身後給終不發一語的丫鬢,玉如霞有微微的好奇,不過是個下人,而且是個貌不驚人的醜丫頭,武天豪當眾這麼做,似乎也太明顯了。

  「武公子,請別再說了。」李茗煙在身後終於出聲。語氣有一絲落寞,「就請玉姑娘點點房內的東西,要是有少了什麼,奴婢賠了就是。」

  「當然不會少東西,你當場被我逮到,還能拿走什麼?就算真的有,要說賠,你賠得起嗎?」穎兒聞言大怒,「幸好狄家堡內就這麼一個朝霞閣是個姑娘繡房,要不然依你的職責,不早就偷遍了這堡內上上下下。」

  那左一句偷,右一句竊,聽在武天豪耳中倍感刺耳,要不是他還有那麼一點點不愛跟人計較的修養,恐怕早便拉著李茗煙拂袖而去了。

  「玉姑娘,看來你們主僕倆都不相信茗煙的為人。好!回頭我會請示堡主,請他把負責我生活起居的小琥給換開,茗煙以後就到我房裡來;至於小蹤,她在狄家的出身背景跟穎兒姑娘一樣,我想玉姑娘應該不會對這樣的安排有任何疑慮吧?」

  一時間玉如霞張口結舌,顯然無法預料情況會演變成這麼不可收拾;這是武天豪進狄家半年多來,第一次表現出他的不快。

  「我知道以一個客人身份,說這種話是逾矩了。在狄家堡,我無權干涉任何事,但是玉姑娘,請你相信我,一如我相信茗煙的為人,她是絕不會做出這等事的。」

  一旁的穎兒咬住了下唇,流不出的淚凝聚在眼眶,望向李茗煙的目光更加地怨毒了。

  她好恨這貌不驚人的醜丫頭,就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麼法子迷了武天豪。

  而李茗煙,早在武天豪提議要換丫頭的時候就呆住了!她愕然、迷亂地看著眼前那寬闊如天的背,心頭的不安更重了!

  在片刻的失神後,她眨眨眼,仍末理清的思緒渾渾噩噩;但是,在心裡,她卻雪亮地知道一從踏進狄家堡以來,她一直堅定安穩的心志,已經完全教這男人打亂了!

  武天豪的房間終究沒有換人。就連玉如霞這樣對男人瞭解不多的女孩都知道,那一次穎兒的態度是真把向來溫文的武天豪都惹惱了!不願換人的因素很多,一方面是狄家的下人各有其職,換人的消息一傳出,難保不會對李茗煙造成流言的傷害;另一方面則是,她不願擴大此事讓狄無謙知道。穎兒雖聰明貼心,但長期下來難免會恃寵而驕,而狄無謙最不喜這樣的事發生。一讓他得知,定會追究查辦,反正她房裡也沒有少東西,一切就算了。

  只是從此,玉如霞對李茗煙這個丫頭也不免好奇起來。

  在狄家來說,兩個下女爭吵的事件算是落幕了。

  對於李客煙來說,她仍然是堡內負責清潔的丫頭;然而為了避免私下的流言傳得更難聽,她再也沒去馬房唸書了。

  只是沒想到,那開啟的禍端早就瞄準了她——

  在狄家,除了主人,主子底下的奴才也有所謂的勢力範圍。穎兒生於狄家,長於狄家,活潑俏麗,一張嘴又甜得緊。在狄家,只除了沒有正式名分,但這一點穎兒早就算計好了。玉如霞遲早都會在姜夫人的安排下嫁給狄無謙或狄無塵兄弟其中一人,不管是誰,她都有可能被納為偏房,就像當年狄無塵之母,也是跟著狄無謙的母親陪嫁,才被收為側室。雖然狄無塵先出生,但母憑子貴的好運並沒有降臨,因為狄家大夫人背後有長老勢力,連狄嘯天都不得不忌憚三分。

  穎兒倒從來沒有跟玉如霞爭的意思,她懂自己的命;不過對李茗煙,她可怎麼也忍不下。敗給一個進狄家不到三個月的醜丫頭,這口氣她要是不出,狄家她也不用待了!

  主子勸慰也沒有用,穎兒心裡早下定了主意。在狄家,只要她一呼應,有的是幫手,給個外人教訓,比什麼都簡單!

  

  

  

   ※

  

  

  

  ※

  

  

  

   ※

  那名狄家的長工伍大抬起手,再度狠狠摑了她一耳光。「就憑你這模樣,連老子都嫌噁心,武先生想上你都沒興趣,還不滾遠點去!」

  倒在地上的李茗煙手掌撐著地,圍在上方的幾個男人仍在言語間不斷刺傷、咒罵著,而她只是抓緊被撕破幾處但還算完好的衣服,低垂著頭,看不出有任何悲傷或忿怒的情緒。

  穎兒盯著她的狼狽樣爆出冷笑。「這只是一點小教訓,下回要是讓我瞧見你這卑賤的身子跟武公子在一塊,後果就不只這樣!」然後她得意洋洋地跟著伍大和幾個工人走了。

  很久以後,被打倒在地的李茗煙才能慢慢起身,幾乎是默默地、也認命地承受,扶著額頭的手緩緩有血水滲出。她沒有哭泣,沒有埋怨,平淡如水的表情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當武天豪走進馬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李茗煙努力扶著柱子慢慢起身。

  「是誰做的!?」武天豪幾個大步跨向前去扶起她,一看到李茗煙半覆著臉的手都是血水和瘀青,還有那污漬處處的衣裳,舜時他忘了該怎麼思考!

  「奴婢……笨拙,不小心跌了一跤。」

  「別騙我!到底是誰做的?」眼神暗了暗,怒火自他心中升起。

  明眼人一看到那手臂上的傷,就知道這根本不是跌倒所造成的,她一直沒放開的小手底下,定也是人為的意外。

  抬起頭,李茗煙仍無慌亂地迎向眼前這張好看斯文的男性臉龐,那雙看似柔和,實卻深沉無比的眼眸注滿了關懷和憐惜地望著她。沒有同情,反而有種怪異的感覺隱隱伏動著;她想著,沒有同情和嘲笑,他總是這樣子嗎?那漆黑如夜色的瞳仁映照出現她覆著半臉的狼狽樣,被拉掉簪子的髮髻蓬鬆地散垂在旁,衣著是髒的,她的另只鞋,甚至被扔進了馬糞堆裡。

  他為什麼不同情她呢?為什麼不嘲笑她呢?只要他笑一笑,她就有理由不再歉疚了,就有理由拋開對這男人的幾許惱人情素。

  「你的傷要不要緊?我送你到楊大夫那兒看看去!」

  她拒絕,而且小心地避開他的手,也沒有多想,只是轉身踉蹌退開。

  「謝謝武先生關心,奴婢已經沒有事了,請別再靠過來了,您會弄髒這身衣服的。」

  她又退了一步,依然沒有怒氣、沒有抱怨,更無所謂的哭泣和咆哮,只像陳述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一樣,令武天豪不禁著惱,難道她不在乎頭上汩汩而下的血嗎?

  「你不生氣嗎?」跟著進來的馮即安出聲問道。

  他真是大開眼界了!第一次見到個性這麼奇怪的女孩,雖然模樣不怎麼……出色,他刻意挑了一個比較不傷人的字眼來形容李茗煙;但是,這女孩的修養可比他所見過的男男女女高明多了。

  早有耳聞武天豪對一名下女特別照顧,他還以為是流言,今天看來,倒有幾分真實。要是普通人就會笑她儒弱無依,但在馮即安眼底,李茗煙的表情可不是被人打垮的樣兒,雖遮去一半的臉都是血污,但剩下的另一半夠他生出佩服之心了;不但佩服,簡直就有些害怕了。

  她太平靜,也太深沉,就像湖水一樣,很輕易地就可能把人給淹死,這種難以捉摸的深度。

  馮即安只在一個人身上見識過,就是武天豪!

  「生氣有用嗎?」她反問。

  「晤,當然有用!如果你敢打回去,至少他們不敢這麼囂張地欺負你。」

  「是這樣嗎?」她看著武天豪,語氣謙謙,臉上沒有贊同。

  要是不顧念到這是非常時間和非常場合,馮即安肯定會笑出來,這女人的性格和老二還真不是普通的像;他終於又找到個知己啦!只可惜這個叫李茗煙的丫頭獨獨生壞了一張臉,要不這兩人站在一起還挺相配的!

  「當然!」想到自己的新發現,馮即實笑得異常開心,一點都不知此舉惹惱了另外兩人。

  李茗煙終於把視線轉向馮即安;那眼神變得漠然,甚至還出現幾抹蔑視的冷嘲。

  「世間事就是這樣,嫌丑貪美己經變成準則了。今天的事,怪就怪在奴婢生得難看,辱了其他人的眼睛,生氣有什麼用?武公子和馮公子都生了一副好模樣,怎麼會明白這種被侮辱的心情?別人誤會你偷東西,你可以反駁,可以發怒,因為事情根本不是你做的,你有理由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可是今天你就是生得醜,那就沒的好辯,別人說的都是實話,反正我也認了。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有時間生閒氣,倒不如早些把事情做好。」

  這番話立刻把馮即安堵得啞口無言。

  勉強行個禮,李茗煙一拐一拐地跳離開馬房,到了外頭。

  一旁的武天豪終於忍不下,跟著走出去,然後輕輕將她拉回。

  馮即安顯然被事情的變化給勾走了魂,嘴巴張得大大的,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向來對女人嚴守禮教的義兄怎麼會突然「失常」。

  「別把自己說得這麼卑賤,茗煙,你明明就是故意的,白白受了欺負,卻不要我們幫忙,你向來都是一身傲骨,這麼倔強不求人嗎?既然這麼傲,又何必說出如此認命的話!」

  馮即安吹了一聲口哨,乖乖!跟武天豪共事、交友三年多來,除了一年前意外在杭州看他打了一枚金元寶拯救台上散花的那位仙女佳人,馮即字是第二次瞧見他出現這種激動的表情。

  接下來的空氣是讓人窒息的,馮即安立刻便知道自己美妙的口哨吹錯了時機。

  唉!自己夠笨的,馮即安拍了一下頭,這是非常時刻和非常場合嘛!

  「你沒有其它事可做嗎?」武天豪冷冷地橫他一眼。

  「當然有!我去找老大,去找老大,你……呃……要是有時間再過來吧!」馮即安摸摸鼻子,仰臉看著天空。負手輕鬆無事地跤出馬房。

  「沒空也沒關係,我瞭解的。」他喃喃地背著武天豪和李茗煙又加上一句。

  李茗煙還是不生氣,只是毫不畏懼地打量武天豪許久。

  「容奴婢告退。」

  武天豪不應聲,好像已放棄了跟她講道理,只是從袖中掏出白綾汗巾,塞在她騰出的掌心裡。

  「先把傷口擦擦,在這裡等我一下。」

  等他一走進馬廄,李客煙望著手上的那塊帕,那熟悉的片段又湧了上來……為什麼?為什麼武天豪總是待她這樣呢?

  拭去了血跡,她才發現頭上被撞出的傷口比她想像中的大得多了。

  那幾個膿包夠狼的,要不是不想惹出沒必要的麻煩,依她的性子,根本不會放過他們。

  忍耐吧!她勸自己,除了忍耐也沒有辦法了,目前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無視於沾了一大塊泥漬的裙擺,還有隱隱作痛的小腿,她提起左右不一的步伐要走,才跨了兩步,她發現自己竟騰空般,毫無反抗地被一隻強壯的胳臂抱扶起來。

  「你總是這麼不聽話嗎?」

  他低低歎著,也不罵她,只是語氣充滿了無言以告的無奈。

  離地的李茗煙頓時有些暈眩,卻不確定是否為頭上的創口,還是為身後男人朝她耳邊吹來的灼熱燒燙氣息。

  好像……在某個冷颶颶,沒有溫情的季節裡……

  她懊惱地閉上眼睛定了定神,該死!不能想的,她張開眼,強裝著不解又無辜的眼神看著武天豪。

  然而才一睜開眼,她就知道要糟,因為她離他的臉更近了!近得他那好看的鼻子和嘴巴不小心就會隨時壓下來,近得她跟他的呼吸都已經融在同一種規律中,一徑地吸氣、吐氣……意識到這點,李茗煙開始掙扎。

  她一動,那繚繞的淡香在彼此間所形成的魔咒彷彿也破解了,武天豪忙不迭把她放下來。

  這時李茗煙才看清楚,他的另一隻手捏著一隻沾滿馬糞和草屑的布面鞋。

  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居然為她去撿鞋子!

  她倒抽了一口氣,心裡安撫著自己不能急、不能慌,更不能大叫,她絕對不能在乎這男人拋下身份和尊嚴為她做的一切,是他願意的,就像上課的事,就像提議要換丫鬢的事……這些,都與她沒有關係,她不能忘記來到這裡的目的,事情本來可以很單純的,她絕不能節外生枝,她的時間和感情都不允許她這麼做。

  接過他遞來的鞋子,李茗煙毫不猶豫地扭頭便走,忘了身體的不適,她只想快快地逃開他。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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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色最深沉的時刻,位在狄家堡西面三十里外的牧場首先傳來被狼群攻擊的消息。在北方,結伴成群,四處流竄的餓狼一直是牧場最大的生存威脅。

  狄家的警鐘一敲響,不過幾分鐘,幾乎所有的奴僕都安靜整齊地集合在城堡後方的廣場上。有人衣著凌亂,有人睡眼惺忪,但卻沒有一點神色不耐煩的樣子,每個人都安靜地等著上頭的主子下命令。

  在警鐘第一聲響後,狄無塵、武天豪和馮即安也醒了;不約而同地,三人同一時間朝集合廣場奔去。就在集合場上,武天豪一眼便看到頭上紮著傷的李茗煙,白漠漠的一張臉,仰著看著正前方以石板砌成的指揮台。

  很快地,人群在狄無謙一個強而有力的握拳動作下迅速散開,男人趕往牧場支援,女人則在身後隨時待命。

  「茗煙!」隔著開始移動的人群,她又激出他內心底的浮浮懸懸,一種衝動湧起,武天豪遙遙喚了她一聲,因腿傷而落在人群後的李茗煙一震,但沒有回頭,他卻知道她已聽聞。

  馮即安這回倒識趣,和狄無塵心有所悟地對望一眼,催促著一干下人先離開了。

  「你……還好嗎?」指指她包起來的傷口上一圈已干污的血漬,武天豪語氣裡有止不住的心疼。

  「很好,謝謝公子關心。」李茗煙似乎不太願意正視他,在週遭的火把所燒出的光芒中,武天豪這才注意到她末受傷的那一邊額上佈滿了細細的汗珠,臉色也呈現著異樣的蒼白,而且,她說話的口氣也不似往日平穩,微微帶些喘息。

  「真的沒事?那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累?」

  「有嗎?」她愕然地問,那眼神有些強裝。「可能……只是……」她朝身後最近的一根柱子退去,受傷的那邊腿一軟,她用盡全身之力倚向住子。

  「茗煙,你怎麼……」他心急得只想去扶,但此時她卻抬頭,那目光充滿了懇懇切切。

  「武公子,請您別再管奴婢的事了,茗煙知道您是個大好人,人又聰明又善良,但這兒是個大地方,人多嘴雜。您和堡主是好朋友,也許不會介意這種流言,可我只是個奴婢,打小沒爹沒娘好依好靠的,在狄家這麼忍著,貪圖的不就是這一口飯,和一個安定的日子麼。請別再為奴婢付出了,這麼點傷不礙事的,您這麼做,雖是為奴婢好,但也只是……」聲音愈來愈低,她幽幽地似乎難以把下面的話啟齒,「只是更為難奴婢罷了。」「……」

  「對不住,奴婢真該死!奴婢實在沒資格跟公子說這種……」

  「別說了。」差一點他就伸出手要去掩住她的嘴,掩住她那樣理智沒心沒肝的話,掩住她對他這多日來所回報的無情態度。

  但武天豪不怪她,因為他心裡也明白,以她的傲,最傷的其實是自己。

  「別說了,我懂你的意思。」他澀聲笑了笑,「但是不管怎麼樣,就讓我幫你最後一次,回房休息去吧!我去跟房先生說一聲,你這樣子是幫不上忙的,把傷養好,如果你答應我這一次,我也會守承諾,不再管你,這樣好嗎?」

  是否錯覺呢?他在她眼底尋到什麼?是對自己能養傷的放鬆心情,還是未微令人心傷的欣喜?總之,在她勉力屈身,在幾個丫頭探身而過的猜疑眼神中告退後,武天蒙寧願相信那錯覺是前者。

  可是,在瞞珊的幾步路後,他卻望見女孩忽然轉過身,那水盈盈的眸光欲語還休,而週遭的人這時已經全體離開了,中庭冷清得只有呼嘯而過的夜風,空中彎如柳眉的弦月在浮雲中躲躲藏藏,猶如庭中幾步相望的一男一女間隱約細微卻苦不能言的心情。

  他看著她扶著額傷一步步拐過來。

  「嗯……武公子。」到他跟前,她才抬頭,怯生生對他笑笑。

  「還有什麼事嗎?」

  「奴婢……」

  「茗煙,我說過了,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別這麼經賤地喚自己。」

  「嗯!」出乎意料,她沒有反對,只是點點頭附和。「茗煙不會忘記公子在狄家對我百股照顧的恩情,公子教我唸書,又處處幫著我、護著我,雖然……雖然茗煙不知道為什麼,茗煙也沒有資格問……」

  「沒有為什麼,我只是很欣賞你的勤學態度,沒有什麼;不過,有關你的處事態度,讓我覺得,似乎有些……矛盾!」

  「生命……本來就有些矛盾的。」她輕聲說道,「對茗煙,公子就是這一分所謂的欣賞?」

  「對。」要不然還能有什麼?難道坦言相告她所散發出的淡香和眼眸,像極了他私戀的一位陌生女子?

  回過神,武天豪拋開那分沒有根源可依賴的崎想。「你怎麼啦?除了上課,沒見你問題這麼多過。」

  「嗯,是因為,奴婢……」她緊急改口,「茗煙現在不問不說,恐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什麼意思?」他音量加大了些,從正門捲進來的風勢更大了,幾個掛在樹梢上的燈籠被吹得翻飛,燭火瞬熄,他們看到彼此間的表情更黯淡無光。

  「不是講好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對茗煙這麼照顧的嗎?所以……所以茗煙才斗膽這麼說。」

  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武天豪的語氣也輕快不少。

  「去吧!還是早早去休息,就當是最後一次我這麼叮嚀你,好嗎?」

  「茗煙再次謝過公子。」

  她在廊角消失了,武天豪知道,承諾一出,從此他也只能這麼目送著她了。

  而這些日子以來,他究竟在做什麼呢?他的心明明是戀著那位僅僅一面之緣的唐璨,而且不能否認有李茗煙陪伴的這段時間,每每嗅到那股暗香,他思念唐璨之心就顯得更深切了;但是,只為一股熟悉的幽香,他卻對李茗煙做了許多超乎他該做的事。

  是移情嗎?

  唐璨……李茗煙

  一甩長袍下擺,他氣惱地朝早備好的馬匹大步跨去,不想了,真的不想了!他心底吼著。想這麼多幹嘛?唐璨也罷,李茗煙也罷,她們早注定了與他無緣。

  有道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狄無謙沉默著,腦海中仍迴繞著牧場咋夜被狼群肆虐之後的慘狀——死傷無數的羊羔和備受驚嚇而四處奔逃的幼馬……羊群的損失也就算了,他在意的是那些小馬,那是他花了一季的時間在牧場裡努力研究出的新品種。

  如果這一季的心血耗費注定是天災,那他說不定會一笑帶過,但牽涉到祖傳之寶七採石的遺失,狄無謙只有一股想立即見血的衝動。

  所有的事都是安排好的。先是有熟悉牧場地形的人破壞了柵欄;再者又趁大夥兒全力搶救的同時,潛進堡底,偷定了狄家堡的鎮堡之物——七採石。

  狄無謙朝放置七採石的檀木盒望去,那原來就不怒自威的臉更嚴厲了。

  盒子仍空空如也,他不解為何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這條地底下的迷宮密道除了他和塵哥,沒有幾個人知道。

  就連有地圖的玉如霞也不敢擅自闖人,這座迷宮錯綜複雜,處處佈滿機關,只要稍一不慎,便有生命之虞。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不但有人進了地道,還不動一刀一槍,輕易地取走狄家祖傳的寶石。

  「謙哥!」玉如霞怯怯地站在門口,狄無謙很少發火,一大早的咆哮聲她早在朝霞閣便聽得一清二楚,為此,許久她不敢移步。

  「點過人數了?」

  站在門外,玉如霞點點頭,把手中的羊皮卷兒小心捏著。

  「只有一個丫頭失蹤了。」

  「誰?」狄無謙回復冷漠之色,接過玉如霞遞來的資料,怒氣壓抑在沒有笑容的嘴角。

  他最痛恨背叛的感覺,狄家對待下人向來不薄,如果被他逮到那個丫頭,他會讓她後悔生在這個世界。

  「茗煙。」玉如霞小聲地回答,「昨晚她只出現在集合;場一下子,她受了一些傷,不方便做事,武……」她抬眼不好意思地望了武天豪一眼,說,「武公子堅持要房大叔讓她在房裡休息。」

  武天豪錯停地抬起頭,一時間無法消化自己所聽聞的消息。

  是他心目中那個雖不起眼,但個性獨立淡漠的女孩嗎?

  茗煙不會這麼做的,以他和她這幾個月相處下來的認識,她不是那種不告而取的女孩,但……他也心知肚明,依茗煙的個性,也不會心甘情願地留在狄家堡備受欺凌。

  「那個專事堡內衣物清潔的丫頭?」

  狄無謙閉緊眼,極力在腦海中思索著這位膽大妄為的少女的形象。

  如果沒記錯,李茗煙本是西邊牧場的人,調進狄家堡還不到三個月;聽姜姨娘說過,這李茗煙是個個頭不高,長得也不起眼,但辦事卻挺穩當的女孩兒。該死的是,出事的正是西邊的牧場。

  狄無謙轉向武天豪求證,後者點點頭,「沒錯,她受了傷,對援助牧場的事幫助不大,所以我才要她留下。」

  「為什麼會受傷?」

  「這……」天豪沉默了。

  倒是馮即安先開了口。

  「前一天,那丫頭被幾個人欺負,頭上撞了個大口子,腳也受了傷。」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為什麼都沒有人告訴我?」狄無謙幾乎又要咆哮了,下人打架,這種事竟然連主子都不知曉!

  「茗煙不肯說是誰做的,她知道說了也沒用,反正對方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機會、找藉口欺負她、辱罵她!」武天豪靜靜地回答。

  玉如霞偏過頭,心虛得不敢看武天豪。今早她回到房裡,才看到穎兒被人綁著塞進了床底,到現在還嚇得連話都說不全,只一徑哆嗦著說李茗煙那丫頭提著刀,窩在房裡駭她。現下聽馮即安一提,她對這件事多少有譜了;只希望謙哥別追究這件事,要不然穎兒就死定了。

  「所以她抱恨毀了牧場,還偷走了七採石?」無謙問。

  「主人!」

  房總管大步走進來,在他手裡緊緊捏著一個嚎哭不已男人的衣領,一直拖到狄無謙跟前,房總管才把手放開,恨聲罵道;

  「就是這個該死的混蛋把柵欄破壞的!他還說是被咱們堡裡一個醜丫頭給收買了!」

  所有曾質疑過的答案統統揭曉了。武天豪知道,李茗煙一直是為了七採石而來!

  狄無謙冷冷地將手上東西朝那頻頻擦淚的男人一丟,那張羊皮卷伸展而開,李茗煙的畫像就在上頭。

  「是不是這個人?」

  聽來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那男人才幹掉的淚水又嚇得湧出來,只是瞧著羊皮卷猛點頭。

  「是的!是的!小的該死!小的認錯!」

  狄無謙用手揉著眉心,想著事情總算有個頭緒了,不免欣慰。

  「去叫梁叔帶人將這賤人追回來!這方圓百里都是狄家的地方,她逃不遠的,一等牧場工頭把損失情形點清後,我會追問這件事。」

  「我去吧!」一直沒有出聲的狄無塵終於說話了。

  「塵哥!」狄無謙看著他。

  「別跟我爭,咋晚這麼折騰,梁叔和大夥兒都累了,為兄的還有一點精神,再說這些年我從沒為狄家盡過半點心,就讓為兄的去吧!」

  狄無謙點點頭,想想夜好,他心得過大哥的能力。

  只有武天豪,似乎對什麼都視而不見,只是緩步離開了大廳。

  幽暗的林子裡,李茗煙漠然地望著遠方只剩一丁點兒影兒的狄家牧場。

  她還穿著狄家奴僕的衣服,纖瘦的身軀立在晚風中,那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頰看來分外嬌柔生怯,細眉細眼、小鼻小嘴,美得有自己的型和咪,明亮的眼神堅定如石。

  李茗煙拿起那張熟悉又陌生的人皮面具,在地上扭折成一團,她拿出石塊擦出了火苗,再撿了幾根乾柴枝,把這張緊隨著自己數月之久的人皮面具燃燒殆盡。

  燒吧!她對狄家沒有任何歉疚,因為情勢逼得她不得不這樣做,反正狄家那些下人也從沒給過她好臉色看。燒吧!把李茗煙這個渺小的人物燒得無蹤無跡

  應該是沒有人會記得她的,一個醜丫頭有什麼好惦掛的?只除了……她狠狠揮開盤踞在腦海中那個總對她特別和氣又斯文的男人影像,就想著他原來就是好心和善的那種人吧!對誰的態度都一樣的好;所以,她根本不該存有什麼幻想。

  依舊凝視著狄家牧場,李茗煙無視於小腿傳來的陣陣痛楚,在心中開始擬定下一步計劃。

  她所要的東西已經到手,此刻愈快離開愈好,關外靠登州一帶,全屬狄家堡的勢力範圍,她的處境還未安全。七採石是狄家鎮堡之物,對狄家而言,此物的精神價值高過外傳的神奇醫療效果;狄家兄弟是何等驕傲之人,他們絕不會容忍這樣的恥辱。

  她把視線收回,再次望向在泥堆裡已化為灰飛煙滅的面具,她用鞋底把一旁泥塊撥散並埋妥灰燼,才轉身朝關內方向走去。

  趕了五天,一路直追到關內,問過不下上百家客棧,狄無塵開始懷疑究竟是不是有李茗煙這個女子。

  不光是他,武天豪,還有馮即安,狄家堡除了處理牧場善後事宜的人,其佘的壯丁幾乎也全數派出,但還是找不到李茗煙。

  狄無塵實在不願相信,以狄家堡的力量,居然能讓一個小丫頭片子從從容容地逃掉!

  李茗煙這個人就像已經完全隱人空氣股,平空消失了!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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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簡陋的茶棚裡,狄無塵三人坐下來休息,並讓身下的馬兒喘息喝水。

  那茶棚裡的夥計一替他們上了茶水之後,桌子的另一方傳來一聲粗嘎的叫聲,

  「夥計,結帳!」

  武天豪心念一動,回過身去,看到後方有位樵夫打扮的老男人駝著背吃力地想起身離開。

  暗暗雜雜間,他靜靜地打量著那因酒醉而搖晃不已的老人;然後,在濃濃酒臭味中,他嗅到一抹淡雅的暗香!

  再看看四周在茶店歇腿的男人,全是三五成群聚在一堆,獨行的,只有這個老頭子!

  有一種非常荒謬的念頭直直躍進他心裡,這種想法一出,驚得武天豪竟無預警地跳了起來。他扳著桌面,兩眼仍怪異地直視著那老人抱起地上的柴薪,一步拖著一步,腳步瞞珊的背影。

  「老二,你怎麼——」狄無塵抬眼,也隨他視線望去。

  一陣腥鼻難聞的羊騷味沒有預兆地湧過來,狄無塵皺了皺眉,馮即安更大費周章地掩著鼻子,傻愣愣地看著那囂張的牧羊人大刺刺地趕著數十隻哞哞大叫的羊走過。

  隔著羊蹄踩起的漫天風沙,在茫茫視覺中,武天豪仍不死心地盯著那愈行愈遠的老樵夫;但唯一支持他那怪異想法的香氣,卻因這股濃烈的羊騷味而暫時被驅散了。

  這羊群過陣還真不是普通的長,加上前、中、後三段總有些特別懶鈍的羊不時垂下頭來啃幾口草,叫兩聲「眸眸」,茶店主人和武天豪週遭幾位早耐不住的客人,更是捂著鼻子破口大罵起來。

  「沒什麼,那位老先生有點可疑,我去看看去。」

  「老二!咱們找的是個女入!」馮即安歎了口氣。他真喜歡停下來喝茶、聊天的閒閒感覺,雖然不幸碰上一堆難聞的畜牲。這點犧牲他還能接受。

  「我知道,問一問並不花太多時間!」

  「那就走吧!」狄無塵二話不說便起身。

  「唉!」搖搖頭,馮即安的歎息說明了一切。

  上馬沒多久,他們三人便追上了目標,這老樵夫荒腔走板地哼著小調,睜著雙醉意朦朧的老眼,吃力地挑著柴,兩手斷斷續續地在空中揮舞著;偶爾唱到興起時,便抓抓喉嚨,拉著一撇山羊鬍呵呵地笑起來。

  馮即安最先有了反應。天哪!遠遠地至少有十步之遙,他就聞到這老傢伙身上嚴重的酒臭味!心裡嘀咕著,不免困惑武天豪的想法。

  武天豪只是小心控著馬,小步地跟著老人的步伐走,但那老礁夫好似沒有注意到後頭三匹巨馬正公然尾隨著他,只是搖搖晃晃地沿著山路擺動著兩腳。

  「敢問這位老伯!」狄無塵看看武天豪,顯然也知道馮即安的疑惑,遂決定先開口。

  那老人停止了哼唱,粗魯地搔著脖子,歪著頭,踉蹌地偏過身斜目睨著他們。

  「嗽麼?」老人指指自己,含混粗啞的聲音幾乎聽不出原意。

  狄無塵看看武天豪,見後者只是盯著老人家並不說話,他吐了口氣,有些糊塗,卻不忘回頭應付老人。

  「是,老伯。」

  「啥蘇來著?」

  他們這才注意到,老人的身上不單只有酒臭,那套灰撲撲的衣服不知有多久沒換冼了。

  「老二!要問什麼就快點問,別浪費時間!」馮即安忍著捏鼻子的衝動,大聲催促著。

  是錯覺嗎?根本沒有茉莉香,武天豪沉鬱地望著老人想,耳邊聽到狄無塵正展開那幅李茗煙畫像的卷軸詢問著老者是否曾見過這樣一個人。

  老人垂顏以待,不住拈著鬍子,或抓著喉頭,專心地看著李茗煙的卷軸。畫這幅畫的人造詣相當高,把個不起眼的醜女子繪得真實而生動,尤其是畫中女孩那對冷靜自得的雙眸,竟然能把人點璨得詡詡如生。領頭的大鬍子男人說了什麼他完全沒聽清楚;老人在另一對眼睛的注意下,只暗暗覺得渾身起了莫名的雞皮疙瘩。

  雖然經過易容改裝,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面目,而刻意裝出的卑微舉止也學得唯妙唯肖,馬下的老人有理由相信根本沒有什麼破綻可尋;但武天豪那對沉靜好看的雙眼此刻卻猶如利劍股逼視她。這會兒老人再也不敢確定,原來放下的心再度被提起,她就怕他會認出。

  認出她就是唐璨!認出她也是李茗煙!

  可惱!她暗想著:難道他不在意自己故意製造出的一身臭氣熏天?要不,就是自己的易容術真的出了問題?避開這一關後,她得好好想想。

  「老伯?」狄無塵把問話重複了一次。

  她驚了一下,一回過神,把掩蓋不了事實的平滑喉頭假裝搔得更猛了。

  「口筆媽淹?」仍是醉茫茫地瞪著畫相,她抬起另只手只是猛搓臉,好像在努力回想是否曾見過闊鼻麻臉的女子。

  「是的!是的!」馮即安早忍不住叫了起來,「老伯,您到底見過沒有?」

  「俺像像,俺像像……」忽然一拍大腿,她垂著頭,側過臉,花白胡下的嘴憨憨地笑起來。「有地!有這麼周寧!在淺村,走約莫十里路,媽淹消娘子!有地!有地!唐璨強調地指指後頭朝關外方向的路;那鄉音極重的腔、說的是——」

  有的,有這麼個人,在前村,定約莫十里路,麻臉小娘子,有的!有的!

  狄無塵收起卷軸,微微一笑謝過,再沒問過身後武豪的意見,驅馬撒蹄朝前狂奔而去。

  馮即安隨後,而武天豪,對著偏頭垂目、渾身惡臭老人再度凝望一眼,才縱馬馳去——

  事情還沒有結束,她知道。

  那三個大男人不會輕易放棄,她也知道。

  可是,不管怎麼樣,她已經沒有心情玩這種追逐的戲了。

  想起自已在狄家忍耐的那將近五個月,唐璨忿忿想,失控地大步衝進小路旁的林子,把背後的柴薪放下,再將隱在木柴中間的深色包袱用力抖開,快速取出自己的衣服。她幾乎是生氣地撕開面具,額頭上在狄家受傷的傷口仍有血絲滲出,褪下了老礁夫的裝束,她換上一直準備著的輕便寬鬆罩袍,然後把七採石小心收放進垂在身後的包袱裡。壓在包袱底面的,是-件情厚意重的斗篷。這些日子以來,被她收得珍惜,疊得整齊,有誰知道她對這斗篷主人的心?

  把手指快速縮回,那寒風中偶遇的回憶像塵埃漫了整片天,原來再清楚不過的思路卻一點也不清楚了。唐璨呆了呆,手指緩緩地在衣襟上頻頻摩著,一切動作,都有些遲鈍了。

  你總是……這麼不聽話嗎?

  她還記得在馬房外,那低低歎息的語氣是如何灼暈了她,帶點兒無奈,又帶點兒讓向來冷靜的她不知怎麼辦的寵溺,她還記得那清新如風的男人氣息,是如何拂過她的耳畔

  對不起,武天豪!攸關我深愛家人的生死大事,我只好不聽話了!唐璨捏緊拳頭,用力拉上衣袖,沒有時間讓她做虧欠的夢了;當現實就是這樣殘酷地撕扯著她的時候,她根本也顧不得對那男人的一切感情了。

  把斗篷拿起來,她的眼睛忽然浮現了點兒傷心。盯著、撫著這曾帶著武天豪暖暖體溫環抱過她的斗篷,唐璨毅然決然,彎著腰狠狠掘了個坑,掩埋了它——

  她本來就不應該作這樣的夢想!

  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一個她絕對忘不了的仇恨——曲承思!

  那個該死男人為了逼她就範,不惜一切代價毀了楊家班,還帶走她乾爹,甚至更……。唐璨閉上眼睛,不想、不能想,她也不敢想!

  趕緊把七採石換了人就離開吧!這一路走來她真的好累好累,跟自己的傲氣,跟自己的回憶;甚至最嚴重的,是跟自己的感情,她對決得好累好累!

  「對不起……」她撥散最後一塊泥土,新愁舊仇一併湧上心頭,唐璨掩著臉,一滴淚落了下來,澆在被她親手埋的情夢裡。

  「我只能辜負你了……。」她獨白著。

  走吧!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唐璨站起身,相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現在丟棄它,總比日後被它傷重莫名來得好過!

  就在西效市集,他們三人的確看到了那名跟李茗煙很像的少女。

  老樵夫說得沒有錯,是個麻臉,尋常的村姑打扮,挑著一擔柴大步大步地走過他們身邊,但卻不是李茗煙的樣兒,也沒有李茗煙那種決心與不卑不亢的特質。

  武天豪立刻知道他們上了當,找錯人了。

  狄無塵不察,正待下馬揪人,武天豪伸手擋住了他。

  「不是她!」

  「老二,你說什麼?」狄無塵悟然地問,一旁的馮即安也擰著眉心扭身看他。

  從離開那老礁夫之後就——直沒展眉的武天豪終於舒開眉頭,一路上他總覺得有隱隱的心結沒法子解開,現下他猛然想起,老礁夫側身繞過他時,那嘴角下稀疏疏的山羊鬍落點並沒凸起——男人的喉結!

  該死!武天豪倏然捏住韁索,氣忿自己的大意,他早該在對方無事猛護著咽喉的動作裡看出來的!

  「大哥,請把畫像給我。」

  狄無塵掏出懷中的羊皮卷扔給他,武天豪連展都沒有展開卷軸,就一把將它揉個稀爛。

  對於此舉,狄無塵終於開口詢問。

  「老二,這一路上你究竟在想什麼?」

  「方纔指點我們到這兒的老樵夫才是咱們要找的正主兒!」

  「解釋清楚。」狄無塵望著那散在草葉間的碎屑,還是不解。

  「我剛才就一直覺得不對勁。聲音可以裝,外形可以變;但一個女人卻堆不出男人該有的喉結。」

  「對了!老二這麼一提,我這才想起來!老大,那老頭兒講話的時候不是垂著頭拈著鬍鬚,就是猛抓脖子!」馮即安如夢初醒般地拍了一下腦袋。

  「難怪咱們一路追下來都找不到那丫頭,看來這女人的確不簡單。」

  武天蒙攤開手,彈開掌心的那團垃圾,心頭隱憂更大。

  「大哥,我怕就怕在,根本也沒有李茗煙這個人。」

  「你的意思是她易容潛進狄家?」

  武天豪嚴肅地點點頭。

  沒等他說完,狄無塵策馬便朝來時路奔去。他真的生氣了!他不該掉以輕心的,這個女人擺明了是有備而來,在狄家堡不聲不響地待了五個月,連地底下的迷宮都沒難倒她;最該死的是,他連對方是什麼長相、什麼動機。還

  有哪一幫人馬都沒個譜!

  就在官道上,一聲尖銳的鷹啼,那只狄無塵半年來訓養的小阜鷹朝快馬奔馳的三人撲來。

  馮即安率先勒住馬,叫喚前頭的兩人停下。

  狄無塵手一招,那隻小牽乖乖地停在他肩上,腳上縛著一張紙條。狄無塵解下紙箋,讀箋的表情冷然凝重。

  「牧場那邊有消息了?」

  狄無塵對問話的天豪揚起一根指頭搖搖,放走了鷹,把馬掉頭轉向東邊。

  「是王爺府的李仁,奉他主人的命,親自到了狄家堡來,謙弟要我直接到三里外的檀家馬場與他會面。」

  「咱們不是說好辭官不幹了,任憑誰都不許來打擾嗎?王爺干裡迢迢派人找你,而且還是他的心腹李總管,晤——老大,可得小心啦,搞不好裡頭有詐!」馮即安茗有所思地猛對著狄無塵手中的紙箋瞧。

  狄無塵瞟了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紙箋上,嘴上卻問:

  「老二,依你之見?」

  從狄家堡出發的日子算來,武天豪一直是三人當中最沉默的,平常他已是安靜少言,這趟追捕李茗煙的行動中,他更是心事重重,就連馮即安故意說些言不及義的話想招惹他,都沒有用。

  狄無塵深知他的性子,倒也不刻意點破追問。

  半晌,武天豪開了口,卻對馮即安的猜測之辭搖搖頭,「應該是不能公開的大事。我想,這次九千歲不辭千里差人趕來,多少跟兩年前大哥許下的承諾有關。」

  狄無塵茗有所思地點頭。

  「不管了!老三,你跟我走。老二,你跟那位李茗煙交過手,多少清楚她的脾氣,沿著咱們方才討論的方向追下去,不管她有什麼通天本頷,反正找七採石的下落的事就交給你辦了。」

  「那麼我走了。大哥,一切保重。」武天豪不再間及任何事,大哥做事向來有他的譜,他想知道的時候,大哥自然會讓他知道。

  其實這樣也好,少了大哥的約束和老三那張嘴皮子,他可以依自己心意追查那位干變萬化的李客煙,解開他心中的重重謎團……

  就在一堆末燒盡的縷縷灰煙、半毀的人皮面具外,武天蒙翻開那團新撥上的泥土。

  當他的斗篷完全出土後,所有的謎全部揭曉了!果真沒有「李茗煙」這個女人,也沒有「老樵夫」這號人物,只有楊家班那位笑容可掬的賣藝女子「唐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出的假象!

  抖開篷子,那令武天豪幾乎為之捉狂的清雅淡香又難以察覺地漫了出來。

  的確不是錯覺,在老瞧夫濃濃酒臭之外,的確是有這一股暗香,雖混混雜雜,仍逃不過他的鼻子。

  那位唐璨比他想像中的還不簡單,雖然到底還是被他識破了伎倆,但就拿她能從從容容自他們三人面前遁逃而去,這種心機已不容人小看。

  不知不覺,他揪緊了斗篷,這樣事物對她來說難道沒有任何意義嗎?她明明是認出自己的,為什麼仍能裝作無事股的對他說話和微笑,還有一再地欺騙他的感情!

  她究竟把他當什麼?

  一股惱意令武天豪再無遲疑,他縱身上馬,朝大路盡頭直奔而去。

  有多少把握他不知道,打從適才一見到那件斗篷後,他整個心都被打亂了!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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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江南。客船晚鐘,荷塘新雨,炊煙殘霞,環湖而種的碧柳,在暮色中絲絲垂綠,很柔、很媚……

  一年前的回憶滑過心間,武天豪沒有停駐,沒有目的似的直直朝江南追去。其實不需耍花太多時間,一過杭州地界,武天豪就找到她了!

  景福大街熱絡依舊,雖是不同樣的季節,但面對同樣的景致,兩人卻不再有同樣的心情。

  交錯在過往人群中,她換上了屬於她女兒身的裙裝,亭亭玉立地站在石板橋上,那嬌俏模樣,依稀就是那年在風裡初遇的仙女姿態,很特別,很傲然,雖是一身再平凡不過的裝扮。但卻掩不去那分光華流轉。

  遙遙踞在馬上,他不敢轉開視線,就怕一個不小心,她又如輕煙殷的消失了。

  有驚艷一瞥的珍惜,其中還夾雜著難以割捨的感動,但是……武天豪一轉念,所有的心情全冷淡了下去一—

  他個人的想法已不重要,很難解釋這種感受,武天豪只知道,當他一想到此行目的,想到七採石的下落,他的心就有種無從宣洩的惱怒!

  這種被人玩耍於股掌的難堪,在他這樣有點自負的另人。是無法接受的。

  而唐璨,她沒有再易容改扮,她篤定地以為已經完全擺脫了狄家。

  就在橋上,迎著悠蕩蕩的風,這一路上安靜的心湖被風一吹卻掀起了漣潞,她想起那場風裡的邂逅;更想起了在狄家堡馬房下,那細長溫柔的眼眸,和那總有淡淡笑意的唇……真是難以自拔,她嘴角同時泛起了不應有的笑。

  一陣清脆響亮的馬蹄聲踢踏著石板而來,唐璨回神,昂起頭把思緒自過往中拾回!

  「唐姑娘想去哪兒?」

  她轉過身,看到武天豪靜悄悄地望著她,在他懷裡還揣著一張江南仲夏季節根本用不上的厚斗篷!

  所有的感覺都空白了,而那令人窒息的情素又回來了!唐璨頓覺呼吸困難,她艱難地看著那斗篷,在心裡詛咒自己的大意,眼神卻警戒地朝他後方望去。

  「不必看了,他們沒有來,對付你一個人,不需要我們三兄弟出馬。」

  她沒說話,只是安靜。

  那種悄然靜得可以隨時一觸即發!武天豪想著。空氣中仍流轉著某些不屬於他目前心境該有的氣息,譬如。那股自她身上若有似無,卻源源無從斷絕的茉莉花香。

  李茗煙……唐璨……

  他先有了行動。

  唐璨只覺背後一涼,肩上負著的包袱便勾進了他手裡。

  「你比我想像的還厲害,茗煙。」盯著她,他面無表情地讚美。

  該來的總是要來,再怎麼倉皇失措也沒有用,收住所有的幻想,唐璨默認了。

  「你的真名字呢?唐璨不會只是你其中一個化名吧?」他冷峭地問。

  她搖頭。

  「唐璨,我的名字就叫唐璨。」說完她朝武天豪伸出手,「請把東西還給我!武公子。」

  「包袱嗎?還是這頂斗篷?」他仍然沒有笑容,受傷的心仍為她在狄家的欺騙而苦悶著。

  「我要包袱。」

  「那斗篷呢?這樣一大頂,要想從關外一路帶回來,的確挺費事的,不是嗎?」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開口。「我很抱歉!」

  這是第一次,她真心道出歉意。

  那天夜裡在中庭,她早就想對他說了,但又怕他起疑,到頭來還是忍下了。

  「抱歉?有什麼好抱歉的?不過是玩個捉迷藏的遊戲,對你而言,是司空見慣了的,有什麼好抱歉的?」

  唐璨木然,沒有理會他的冷言冷語;武天蒙也明知她不在乎,心頭的怒意更熾,他只恨自己竟然這麼在意她的欺騙!

  包袱隨他的手勢一抖,唐璨看他俐落地負上了肩,她的心也隨之提升至喉嚨,就要嘔了出來。

  「七採石是我的,武公子,你沒聽清楚嗎?」她提高了一點音量。

  「你的?你還敢這麼說!」他冷冷望著她。

  「我為什麼不敢!」唐璨依然面無表情,「七採石也不是你的,我先得手,就是我的!」

  「我還以為你是多麼有操守的女人,看來也不過是個賊!」

  「對!我就是個賊!賊又怎麼樣?髒了你,壞了你嗎?」

  這女人從不生氣的嗎?明著已撕破了臉,她怎麼還是這個樣?武天豪直視她平靜的小臉,那幾句明明該含著怒氣迸罵出口的句子,在他聽來卻比石頭投進潮水中所激起的水聲還悄然。他有無力感生起,她就和自己一樣的性格,別人愈生氣,愈有法子表現得無動於衷!

  面對那股熟悉的「李茗煙」式的不溫不冷態度,武天豪滿腔欲嘔的怒氣忽然沒有了,他只能在心裡歎息;看起來,追蹤她遠比控制她要來得容易多了。

  「你髒、你壞都不干我的事。」他搖頭,臉上的無奈表情取代了氣惱。

  「那麼請把東西還我!」

  「那不是你的,是你從狄家偷來的。」

  不再理會她,武天豪扭頭就走,這個茗……不,這個唐璨會跟上來的,見鬼的!他為何還要關心她、在意她?她把自己耍得團團轉,他應該輕視她的;甚至討厭她的!

  「武天豪,把東西還給我!」她不動怒地跟著他離開橋邊,心裡卻開始發急!

  「不還!」

  「七採石對你沒有用,你拿著它也不會有什麼作用,你再不把它給我,我真的會生氣。」在追討無效之後,唐璨嘗試著對前頭跟自己有著一樣頑固和決心的男人講道理。

  霍然轉頭,武天豪的神情頓時變得怨怒,「你生氣?唐璨,你會生氣?不!你沒有資格生氣,該生氣的是狄家,為了你,他們損失了這一季的收成,為了你,累得我們三兄弟……」

  「你不用忍這麼久的,剛剛在僑上,你就應該發脾氣的,不必在意你的風度。武天豪,你想罵就罵,想動手就動手,反正我仍都不是在乎閒言碎語的那種人,你又何必如此?你說得好!你們是該生氣!武天豪,你還漏了最重要的一點,最應該發脾氣的是你才對!你氣我騙了你,氣你在狄家,甚至一年前在這條街上對我這種騙子做的慈悲善事!你怎麼不說出來呢?把你積壓的忿怒全衝著我來好了!」

  「你也知道嗎?」見她仍有辦法無動於衷地把氣話說得這麼輕聲細語,鮮少被激怒的武天豪幾乎耍狂得大吼了。

  可是,當他看到唐璨的眼底竟浮現了一絲悲哀,那絲悲哀抵掉了他所有的忿怒,武天豪罵不出口,見鬼!他真的無法對她做出這種破口大罵的粗事!

  「是!我知道,你以為我這麼做很好過嗎?去欺騙一些我不想欺騙的人,去面對一些我根本就不願負的責任,甚至去跟一些我從來就不願意扯上關係的人接觸,做一件違背自己原則和良心的事!你以為我很快樂?你以為裝著不抵抗,被幾個跟自己同等的下人凌辱,這樣做很快樂?」

  「你——在狄家最不願意扯上關係的人,是我嗎?」

  她轉開臉朝向別處,閉上眼睛很用力地點下那個答案。

  武天豪只是漠然盯著她無語的回答,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麼有些被刺傷的痛苦。

  「我知道這麼說很傷人……」

  「傷什麼?你當我以為你是誰?不,不用解釋,我瞭解!要換作是我,在進行臥底和埋伏計劃前,也不會願意一個假仁假義的傻子來壞事。」飛快截斷她接下來那些可能更戳人的同情話,武天豪把斗篷抓得好緊。

  「你沒有假仁假義,你也不是傻子。」她張開眼,神情黯了下來,「不要這麼說你自己;忘思負義的是我,假仁假義的也是我。」

  這種態度不但沒有撫平他的情緒,反而更加刺激了武天豪;到現在所有一切都拆穿了,她還想拿那種安慰的態度來欺騙他!

  真是該死!

  但更該死的是他自己,誰要他在乎她的程度竟然比想像中的還要多!

  「夠了!我們離開這兒!」他低吼。

  「去哪兒?」她固執地動也不動。

  「回狄家,去把事情解釋清楚!我不想知道你有什麼天大地大了不起的苦衷或理由,你害得狄家為了你弄得人仰馬翻,這件事說什麼都要講清楚才行!」

  沒有半點轉圓的餘地,唐揉幾乎是絕望地,看他牽著馬,把她所仰冀的希望愈握愈遠。

  兩人同行的第一天,武天蒙才真正見識了唐璨的頑固;偏偏,她的頑固是那種不跟人爭論、吵鬧的安靜X漠。

  好像那種安靜已經刻在她的臉,上了生生世世的彩墨;而他心裡明知並不是那樣的。在橋上,他還記得她在抱歉時,那曾略帶著幾抹哀愁的眼神,近她身前的一刻間,她嘴角那抹幾乎察覺不出的微笑。

  說實話,如果她跟他吵起來、罵起來,那對他還真的好辦多了;可是她偏不來那一套,只是逕自盯著他手裡的包袱瞧,臉上則穩得看不出任何傷心、惱怒,甚至怨恨的情緒。

  而且……他擰緊眉心,上天!他已經刻意避她避得很遠的,但不知怎麼地,那股茉莉香……

  武天豪漠然撇過頭,突然覺得自胸口升起那波窒息感,讓他坐立不安;或者,他質疑自己,這麼做並不好。

  還在天人交戰的當口,店小二熱熱絡絡地跑過來招呼。這一招呼,武天豪忘了唐璨,而把精神全放在這年輕夥計的兩片嘴皮子上。

  不能怪他沒見過世面,這消息太誇張了,誇張得讓他一時間撇開身邊的女人,而想大笑出聲!

  那是一個傳遍京城內外大街小巷,市井小民爭相交頭接耳的美麗故事,聽得他瞠目結舌,差點忘了自己是誰。

  這個真實故事是一樁由當今皇上親口賜下的婚約,也是京城內最富傳奇色彩的奇緣,女方是堂堂九王爺府的清黎郡主;而男方,則是紅遍關內、關外的神捕。

  那是在過去,如今他已被封為「武德將軍」,以將軍之尊配上郡主之貫,才不會顯得突冗!

  頭銜和權勢的結合,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傳聞中那王爺府裡的清黎郡主美如天仙,在禮佛上香時被賊人擄走,幸賴得將軍一路拚死護駕,皇上龍心大悅之際,便促成這番美事良緣。

  乍聽之下,這個故事果真令女人神往,男人欣羨,只要是末婚男女,都恨不得自己就是這個故事裡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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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一想的確如此,一位美麗多情的郡主,被一位勇敢正直、享譽邊城的捕快救下——英雄美人,千古以來便是風流佳話;更難得的是,在上位者還能促成這樣的好事。繁華熱鬧的京減裡,有好事之徒一傳出,這樣的傳奇更加添了不少逗弄凡人心弦的浪漫遐思。

  那店小二眼裡瞄著武天豪發傻的表情,嘴上說得愈發口沫橫飛了。

  很少情況會讓武天豪這麼失控,唐琥眼底看得一清二楚,她沒他來得嚴重,雖然也驚訝這個故事內容,但至少圓滿解釋了她的一部分疑問。

  為什麼那如影隨形的三個人,最後只有武天豪來追她的疑問;原來另外兩個人辦其它事去了!

  武天蒙會愣住的原因,是因為那位新上任的武德將軍,原來大名叫做,狄——無——塵!

  狄家堡的狄無塵!他的結拜生死大哥狄無塵!

  唐璨心裡五味雜陳地看著桌面,那狄家堡可說是攀上一門好親事了,狄無塵更了不得,由個小小捕快一躍拔升為將軍。

  有幾刻鐘,唐璨忽然想要知道對這件事武天豪是怎麼樣的想法,他現在的心情,是像其他男人一樣,充滿艷羨妒嫉,還是……

  管這麼多幹嘛?只要是男人,哪個不愛榮華富貴,她憑什麼篤定他不是這種人!

  依武天豪大哥的瞭解,實難相信這樣荒唐之事。茗談大哥為九王爺的承諾去把郡主找回,這他絕對相信,但是大哥怎麼會扯上婚姻這種事呢?武天豪知道他是最討厭被人拴住;尤其,還是跟皇親貴族沾親帶故,那是狄無塵最不願意的事。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讓外人知道的原委。

  「吃什麼?」半晌他才想起她的存在,問了一句。

  唐璨回過神,聳聳肩,眼中有鄙夷,臉上則是一副餓死了也不干他事的泥塑表情。

  此舉的確讓他有點沮喪,仲手一揮,武天豪點了幾樣家常小菜。

  唐璨此時站了起來,像木偶般的遊走出去。她好蠢!居然想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她在乎這麼多幹什麼?她只要奪回七採石,其它的都不准想!

  沒有出聲喚她、問她,武天豪知道,依她不服輸的個性,為了七採石,她一定會跟著他的。

  而就在那時,他望著唐璨僵冷的背影。腦海盤踞著狄無塵的奇怪際遇;忽然,對她的去留改變了主意。

  其實,到了後頭,唐璨比他更不能接受這樣的情況。

  習慣了武天豪待人的和氣笑容,如今那繃緊的嘴角不再鬆開,從三天前他在客棧對她說了那句話後,算來已經三天。整整三天!他們只動作,不言聲,兩人皆在一種不服輸的倔傲中沉默對峙著。

  唐璨不認為自己還能再忍受下去,雖則現在快馬加鞭趕到鄂州,她的時間仍算充裕,但就算有再多的時間,也禁不起這樣的揮霍。

  早一天能把人救出來是一天,一想到乾爹在曲家受的折磨,唐璨便心急如焚。

  還有七採石,一想起來不由得她咬牙咒罵,那陷她於如此處境,最最該死的七採石。

  武天豪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有所行動,唐璨的耐性超乎他的想像,七採石仍原封不動放在他鞍上掛的包袱裡,每回下馬休息時,他是故意這麼做的,故意放在她抬眼便可及的視線範圍裡,但唐璨就是沒消息。

  他心裡詛咒著這場似乎沒有終止的心靈苦刑,尤其在她的香味有意無意繞過他時,她渾然不覺,武天蒙卻被自己過去所有的愚蠢行為激得更沒有耐心。

  輕霧迷離的暮色在山林中罩落的速度加快,他們錯過了道上的客棧,武天豪把全副的怒氣發洩在趕路上;而唐璨,從不曾面臨這麼趕法,儘管四肢早痛得隨時會散開,她仍是默默無言。有好幾次,她難受得幾乎要張嘴叫出來,卻又硬生生地把那種痛苦吞下,她只是瞪著前方男人背後的包袱,努力想著如何取回東西。

  但是……天!她好累,全身都痛,她從來沒在馬上待過這麼久。

  約莫一柱香時間過去,前方的他終於放緩速度,昏沉沉夜色中,他聽到後方一聲低叫,馬兒狂聲嘶嗚,猛回過頭,正好看到一幕令他心跳差點停止的景象——

  身後的馬已經停下來,而鞍上沒有人!

  武天豪用力扯住韁索,天!不要是他想的那樣,我害了你,唐璨,我害了你!跳下馬,他踏著落葉,三步並兩步地衝到遠方倒地不醒的唐璨,這條小徑為何該死的這麼長!他踩碎的不是枯草,而是他淒淒惶惶的心哪!

  「唐姑娘!唐姑娘,你怎麼樣了?」扶起唐璨,他焦灼地喚著她,小心地摸索著她是否有嚴重外傷。

  而她保留了一點神智雖聽見了,卻累得無法張眼,也不敢張眼。

  山林裡,已是人夜了,有怪鳥長鳴,有飛蟲細喃,唐璨全心維持著清醒,仍在一片輕盈中,感覺自己突然浮在天上,她任他抱在懷裡,不曉這男人懷中全是小心翼翼,備加珍重。

  她要不是另有主意想利用這個機會,死都不張眼,唐璨一定會看到,在她上方那從來便笑得溫存從容的眼睛,正被優慮的水光浸耀得發亮。

  一個男人為了她就要落淚呵!

  而悲哀的是,她卻私心以為,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那一夜,正好是到達桐縣的前一晚。

  趁著他為她到小溪取水,不顧渾身滿佈的痛楚和山林裡可能隱藏的危險,她跌跌撞撞地抽走了七採石,一步也不敢停留,喘息著,又朝更深更暗的林子裡奔去。

  捏著七彩石,唐璨祈求命運,希冀能把這個男人完全抽離自己的生命。

  野州。

  棲楓山上,頂上終年雲氣環繞,渺渺茫茫令人有如置身於仙鄉。靠西側的山崖旁,沿著石壁,有一方被巧妙鑿出隱蔽的小石室,人口便沒於附近幾棵參天巨松下。

  石屋裡,那垂著兩條粗麻花辮的女孩跪得直挺挺的,不解之情全投注在她正前方那名滿面嚴冷的中年男子臉上。

  「要我回家,為什麼?」曲珞江出聲,語氣中幾乎沒有什麼喜怒哀樂,就像她同那中年男人一股布著寒霜的清秀臉孔。

  「十六年來他們末曾見過你,為師的想,也該是時候了。這次下山,雖說是探親,但你爹早對你另有打算。」

  回家?十六歲的曲珞江淡淡地想,所謂的家,根本是個她毫無概念的地方。從她有記憶以來,她熟悉的就是這座山裡的一切,她知道自己的出身,知道山下的曲家是野州第一首富,她的父親曲承恩是曲家的首腦人物;而在他左右,有一堆連自己都不清楚,也叫不出名字的兄弟姐妹。

  她的地位是奇怪的。

  因為所有兄弟姊妹中,獨獨是她,自襁褓中便被師父抱離了曲家,造成她今日處境的原因。師父從來不願暗示,只約略陳述她母親當年在曲家曾犯過大錯,在她出生後,曲承恩餘怒末消,便將怨氣全發洩在當年才出生不久的她身上。

  「他對我有什麼打算?」

  「聯姻。」

  「我的存在,對他而言,就只有利益的價值嗎?」聽到答案,她並不傷心,好像她本來就沒有什麼感情。

  「看來是這樣。」甄銘點點頭,端詳著眼前的徒兒,身為女兒身,珞江卻令他驕傲。

  在他離開曲家後,上了棲楓山,此後他只收過巫青宇和曲珞江兩名徒弟。論資賦,論才智,珞江也許比不過從小便不良於行的青宇;但提及那分處事的冷靜和沉穩,六歲的珞江卻比成年的青宇更完全繼承了他。

  青宇的感情還有鎖匙可以打開,珞江自小被他教養長大,她的感情完全沒有絲毫縫晾。

  對一個孩子,甄銘知道自己這麼做是殘忍的;但是為了保護珞江,他只好打從開始就一層層剝掉她溫軟感情天真快樂的一面。

  現實不會眷顧任何人,一如他親眼照過珞江母親的下場;所以甄銘堅信著自己必須以另一種嚴苛,卻更長命的方式去愛護這個徒兒。

  「別忘了,你已經十六了,山下的女孩,有些都已經做了母親。」

  「這才是他真正目的?」她冷嚀-聲。

  「曲承恩是個商人,任何對他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包括家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是絕對不會忘讓這些東西替他賺回些許利益的;況且,這回還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

  「我那些姊妹呢?沒有一個可以代我做這種嫁人的愚蠢事?」

  「你的對象是揚州以高利借貸出名的巨賈『樊記銀號』,此次聯姻非泛泛之合,為了抓緊樊記,曲承恩不會掉以輕心,你那些庸俗的姊妹,他是怎麼也不敢送出去的。」

  「所以找上我?」

  「樊記那糟老頭當年見過你娘一面,當他知道有你的存在,根本毫不猶豫,他跟你爹指明要你下山去見一面。」

  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生為一個女人的命運原來不過如此,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在男人的談笑間便落了刀,連叫都叫不出聲;但曲珞江顯然並不在乎,也不關心自己將來的命運。

  她想的是母親,那個一生下自己便死去的女人;然而這非關她的感情,只是一個疑問。

  「珞江!」

  「是,師父!」她頷首,把那從來就沒有答案的疑問拋諸腦後。

  「下山去之後,如果你爹問你,你便假意允了這門親事,但必須堅持要他們兩年以後才能抬人。這段時間,你想盡辦法留在曲承恩身邊,務必要得到他的信任和器重。」

  「我懂,請師父指點。」曲珞江回答,她隱約知道策動自己命運的輪盤己經開始轉動了。

  「要得到他注意的最好辦法,就是替他拿到一樣東西。」

  「七採石。」

  「很聰明;不過,在這之前,你必須剷除掉一個人。」

  「誰?」

  「曲展同。」

  「曲家的長子?」那是……她的大哥?不,曲珞江否決了,她是沒有大哥的,這世上,她只有師父和師兄,沒有旁人。

  「沒錯,以精明幹練,曲展同是曲家第二代唯一在才智上能與你對峙的,你的吃虧之處就在於你是女人,而他是男人;男人天生就注定佔有一切,而女人什麼都不值!」

  「除掉曲展同後,你得想辦法替曲承恩拿到狄家堡的七採石。如果你成功了,不僅可以避開被送到揚州的命運,還能留在曲承恩的身旁,取得他的信任。」

  「是。」

  甄銘看著她許久,十六年了,他相信這女孩將過得很好,也許……少了歡笑,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珞江,記得師父對你說過,要主宰你的命運,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拿下曲家。」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對!」他欣慰地抿抿嘴,「你要贏得你在曲家的位置,非要這塊石頭不可!曲承恩這些年來一直想取代狄家在商場上的勢力,傳說中這顆七採石就是狄家最崇高的精神象徵,你爹他妄想了許多年,但始終不得其門而人。」

  「這麼做,他就會對我另眼相待?」

  「會的!他雖然勢利,但卻很聰明,一旦他明白你在他身邊有所助益,他會倚重你;不過,那只是個過程,我要他因為相信你而倚重你,而不是因為你能幹而倚重你。」

  「徒兒知道。」

  「非常好!珞江,你要是能做到,也不枉師父的苦心了。至於,你上頭其他的兄弟,他們全是扶不起的膿包,也沒有繼承到曲承恩在商場上特有的冷酷和精幹,財大氣粗的舉止不知給曲家惹來多少麻煩,茗不是曲承思人脈熟、地緣廣,怕不早被那幾個成天只知花天酒地的大少拖垮了。別在乎你只是女孩子,只要能讓曲承恩器重你、依賴你,那麼別人的話都不用去理會,我會要你師兄陪你一道下山。記得,你是沒有感情的,就連對曲承恩,也不必存有仁慈之心,時機一戚熟,你連他都可以推下去!」

  「是!」說了這麼多,起身後,曲珞江的臉仍是平平板板。

  「還有——」甄銘視而不見地看著山外自石壁外源源奔騰下的泉水,他想起曲家另一個負心人,「那位曲家大夫人杜秋娘,她雖是你親娘的姊姊,但並不代表你就可以信任她,記得,在這個世間,沒有你值得托付的人,曲承恩不值得,杜秋娘,更讓人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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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廬陵。

  要不是跑江湖多年所訓練出的直覺,唐璨根本察覺不出有個人正靜靜地閃進房裡。

  是個男人,還是個高手身段!唐璨閉上眼,假意翻個身,棉被下的手卻把匕首牢牢握在胸前,茗非必要,她絕不輕易開殺戒,這輩子她沒殺過人,她一直謹遵著阿爹的教海,只要可以忍過的,事後便忘。

  只除了曲承恩,那個表面大善人,實則卻是不折不扣的下三濫、爛貨,居然敢挾持她爹要脅她!她會忍,只要一等七採石換回阿爹,唐璨誓言會砍下曲承恩的一隻手,好回報她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折騰。

  但事實上,這個潛進房裡的男人每朝床上閉眼假寐的她踏近一步,唐璨就愈來愈感受到這個賊不簡單,他不是這麼好打發的。緊握著刀柄,她居然沒有勝算!

  萬一她打不過他怎麼辦?萬一這個混帳意不在偷窈劫財,她該怎麼辦?

  小偷沒有再移動了,很長一段時間,對方只是默默地把視線都投注在她假意沉睡的臉上,移都沒有移開一下。這冗長的凝視令唐璨幾乎忍不住要睜開眼晴看看這膽大妄為的盜賊是誰,要不然尖叫也成,她快不行了!

  可是她什麼都沒做,只是努力再努力地調勻自己的呼吸。

  再一次,武天豪陷人進退兩難的局面。

  事實上,早在她逃跑的第二天,他便跟著她進了桐縣境內,原來他可以早早出現的,可是總是在最後一刻遲疑了,彷彿隔在他們彼此間的那扇門有干斤萬擔重,他無力推開。

  他真的不想逼她的,看到她落馬,不管有意或無心,都夠他愧疚許久的。

  而今晚他終於推開那扇門了,一路鼓著勇氣疾行而來,但所有決心全都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化為塵泥。望著那無邪清純的睡顏,他應該搖醒她的,至少該板著一張凶凶的臉逼問她這其中的原因為何,對這一路的默默跟隨,他己倦了。

  唐璨終於出手了,睜開眼的同時,她胸前的匕首也化成一道寒光銳不可擋地直直刺向來人。燭光全被這高大的男人擋去,她辨不清來人長相,只能隱約就著黑影的方向朝他肩上打去。

  武天豪閃開那柄刺向他肩膀的小刀,忽然有種無法說出口的放鬆。

  她變招很快,一刀不中,再刺向另一邊。武天豪無他法可想,只好捏住她的手腕,逼她把刀脫手。

  「是我,武天豪。」他接過那把鋒利無比的匕首,放開她的手,輕輕移開身子。

  唐璨是真的被嚇到了!她捏著被單蓋住胸前,本能反應地朝床裡縮進了一寸。

  她以為他早就放棄了,沒想到……

  不!是她太天真,他不是那種說放就放的人。

  「你——」她吶吶不成言,只能傻愣愣地瞪著他。

  「我嚇到你了嗎?對不起!」他仍維持說話時一徑的柔和調調。

  「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

  她又是一顫,捏著棉被的手指更顯僵硬。

  「你從桐縣一路跟著我是不是?」心念一動,她咄咄逼人人地問。

  武天豪只是認真地看著她,才輕輕點了頭。

  唐灤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真的氣自己學藝不精,明明被人跟蹤了一個月,她居然還當是因肉體疲累才有的幻覺,甚至好笑地以為是鬼魅相纏。

  忽地,她俯身去奪他手上的刀。認清她的心思後,武天豪比她還快,手一揚,那柄小刀早直直被釘在門板上,唐璨呆了,忘了要把手從他的臂上縮回,因為不敢置信,她連這男人的衣袖都還沒碰到,那柄刀就在他掌心上消失了。

  她早知道不能小覦他的,可是她還是輕敵了。

  也許……也莫怪她心裡一點兒勝算都沒有,武天豪這男人的身手簡直比鬼魅還嚇人!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惱怒地縮回手。

  這人真的把唐璨逼瘋了!她失去了平日該有的冷靜,快馬加鞭趕路這一個月來,她累得比往常更沒有耐心,而最讓她不解的是,以武天豪的身手,要抓她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但他似乎改變了押她回狄家的初衷,只是不動聲色地跟著她,弄得她六神無主。

  「說呀!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默默盯著她,而後緩緩地、意外地竟微笑了。

  「你明知道的。」看見她生氣,他忽然不覺得有什麼不該了。

  這是第一回,她那總是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性格裡,流露出常人遇事不順所展出的焦躁和不安,她不是神也不是仙,不過就是個凡人。

  也許是初見的那一眼,她飄飄然似仙,而他是台下一縷心靈需被釋放的凡夫俗子,而後的偶遇,寒風中她受了他的暖意,那也是他甘心相贈的。

  而今……他終於逼出她那屬於人性的一面了。

  所以相對地,他又變回了黑白兩道都忌諱三分的「邊城三俠」之一,那永遠冷靜又優雅的武天豪。

  「不可能!我不可能交給你!」她朝床裡縮得更厲害了,暗暗在被子底下緊捏著懷裡的七採石。不能就此認輸,她不能在最後關頭放棄,眼看再過幾天就可以拿七採石換回爹了,她辦不到!

  「把七採石給我!」

  「休想!我費盡干辛萬苦才拿到的東西,怎麼能說給你就給你?」

  「那不是你的東西!」

  「是不是都無所謂,反正東西己經脫手了,你逼我也沒有用。」

  武天豪生氣了!要知道他從來不跟女人計較的,但這個女人當吃定他似的,一句話賴得乾淨俐落!從關外就拿他當傻子要到現在,她當他什麼都不知道嗎?前一句答應和後一句回答自相矛盾,白癡聽也聽得出來!

  要不是對她另有計劃,他真的會離開。

  「唐姑娘,別太過分!」

  唐璨用被子裡著自己,搖搖頭,一臉的堅決。

  「東西真的沒有了,你逼我也沒有用。」

  他仍亮著眼注目著她,似乎在考量她話裡的真實性。

  「七採石你放到哪兒去了?」

  「在桐縣,我在桐縣的時候就賣掉了。」

  聽到她的回答,武天豪居然笑了,「那麼帶我去找!」

  「要找你自己去找,不干我的事——你幹什麼?放手!」她驚喘一聲,先是訝異,不信自己竟無招架之力地被他扣住手腕,隨即她忿怒地直起身,胸前的被子無聲滑落,單薄中衣胸前的襟口微敞,那金線繪繡成的香袋牽著紅線正躺在她猛喘息的嬌巧乳溝上。

  天豪猛然放手,閉上眼,快速背過身子。

  唐璨才正待要罵出口,見他如此,也驚察到自己的失態,趕忙抓緊胸前衣裳,蒼白臉上染起一片異樣的霞紅……這男人竟看到自己赤裸的、一直堅守如玉的身子!

  「出去!你出去!」她低吼出聲。

  武天豪什麼也沒說,他快速地走出去,像逃開什麼似的,連掩上門的時候都沒敢轉身。

  那一晚她不敢睡,也不敢輕舉妄動地連夜逃開,她跟武天豪交過手,她沒有逃得走的把握。

  普通男人不會忍受被她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但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跟著她。

  在桐縣能擺脫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好運,這一次扯破了臉,她更不可能從他眼前溜開的。

  會輸!一定會輸,連向來倔傲不服輸的她都不免要這樣想了,要不是發生這令人尷尬的意外,她肯定是轟不走他的。

  唐璨翻個身,捏著薄被的手隨著思緒更加僵冷。不!她不能輸,也輸不起,那種刺心的痛楚她不敢再來一次。還能活下來,全是為了她自小就和阿爹編織的夢想而掙扎,她不能失去阿爹。

  爹!幫我,求求您保佑女兒能順利救您出來,別讓武天豪來礙事!我從來就不想與他為敵,在這世上,我最不願樹立的敵人就是他啊!

  翻來覆去的思潮讓她無法安眠,原本繃緊的神經更加脆弱,那一夜唐璨失眠了,她不知道的是,有個人也在門外徘徊了一整夜。

  客棧大廳的客人愈聚愈多,有的睜著惺忪的睡眼懶懶地跨到櫃台前結帳,有的一邊整理衣裳一邊坐定位才高聲叫夥計送早點,有的則緩緩踱步跨進店門口……

  折騰了一夜沒睡,武天豪絲毫沒有疲態,他背坐著在大廳最不起眼的角落,那裡也最靠門口,他很悠閒地、安適地端起一杯茶靜靜品香而後輕輕暇飲,眼神沉默地掃瞄著週遭的人。

  唐璨應該還沒下來,他的鼻子告知他這個事實。

  等桌上那壺茶的最後一口飲進喉嚨,他才站起身來,朝後院的房間走去。

  唐璨住的廂房,兩扇門依舊如他昨夜離去時,仍閉得牢牢的。

  等了又等,門裡仍沒有動靜,武天豪終於推門進去。

  床上的人蒙住臉,把棉被裡得緊緊的,他聽到那睡沉的呼吸全是紊亂無章。

  武天豪心下一驚,唐璨也是習武之人,不可能睡成這樣,他就怕又被那個鬼靈精的女孩拉個墊背的給騙上了!再無遲疑,猛然他抓起被子,看到的情形又令他駭了一跳!

  是唐灤沒有錯,她緊閉著眼,咬著雪白的嘴唇,雙臂交疊緊緊環抱在胸前,彷彿不勝寒冷,但那清白的額頭上全是悶出的汗珠,她顫抖著、忍耐著。

  坐上床沿,武天豪不避嫌地將她纖瘦的身子抱扶起來。

  「唐姑娘,唐姑娘,你醒醒!」

  很勉強地,她打開眼險,見到是他,好像也沒什麼驚訝,只是不勝疲累地又合上了眼睛。

  「七……採石不……不能……不能給你。」喃喃說罷,她便又昏睡了過去。

  對唐璨來說,接下來的這個夢是冗長又甜蜜的,她看見父親,看見武天豪難得露出的微笑,兩個男人極寵極溺地望著她,唐璨覺得自己彷彿飛上了雲端,她知道她的夢想不遠了。

  但才不過一會兒,她卻被投進了火爐裡,好高的溫度,熱得她一直想剝開身上衣服透些清涼,然而她的手被抓得牢牢的,有人不准她這麼做,是阿爹嗎?還是另有其人?

  然後好像回應她的懇求,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蓋上她的臉顛,她放鬆地、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爹,相信我……您相信我……小璨一定……-定把您……」

  她渾身劇烈顫抖,武天豪忙捉著她。

  「您要……您要撐……撐著……點,璨璨……爹——」又是一陣淒淒的呼叫。

  「唐姑娘!沒事的,唐姑娘!」再度捉住她亂揮亂打的手,武天豪心下好難受。

  「別……別理……理我……我不……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

  久久一陣子,她仍舊無意識地閉著眼,嘴唇卻輕輕吐出自己一直嚴守在心底的真心話。

  「武天豪,你是……是個好人,我……不……想……騙你……的,我叫……你別來……別來招……惹我的。」

  正在木盆裡把布條擰乾的武天豪渾身一震,停然地回過身,望著她那蒼白的睡顏。

  唐璨又開始亂動,他握住她的手,把冰涼的布塊重新在她臉上擦拭了一次,然後他看到額角那條淡淡的傷痕,是在狄家留下的嗎?他追憶起她捂著傷不顧任何人靠近的堅決態度,這麼重的傷口,想來那時竟是連她的人皮面具都劃破了!

  那莫名其妙湧上的憐惜和心疼令他擦拭的手指更輕了。

  「我不想……我從來不想……不想騙你的……你……你人很好……很好……我不想……不想……」

  昏睡中的唐璨呢噥地又重複一段話。

  「我知道。」

  傻傻地,武天豪回答她的話,之後懷著溫柔的心情她不再掙扎的雙手放好。

  伏在床邊不眠不休照顧了她兩天,等唐璨高燒退盡武天豪終於放心地睡去。

  唐璨萬分小心地下床,悄然跪在他身旁。她不敢吵醒他,眼前這男人的下顎都是鬍渣點點,格外有種讓她不捨的脆弱和心疼。七採石仍揣在她懷裡,理智告訴她立刻醒武天蒙,質問他為何不趁她昏睡時拿走七採石;但隨著那場大病去後,她似乎同時也失去了冷靜處事的本能。

  的確是這樣,她可以收拾行李,或者在他腦後補上一棒,然後從容離去;但回頭轉向的她,只是傻傻地、動也不動地跪在他身邊凝望他許久,她的臉,不自覺地朝他一點點地挪去。

  天可憐見!為何她滿腦子的瘋狂念頭只是——好想吻他!

  屋內涼風習習,有濕濕的風雨水氣透著窗孔微微滲進來,窗外的雨水沿著樹的枝幹葉面滴落,「刷啦刷啦」地一聲接一聲,漸次地敲醒了她的夢。

  唐璨快速地背過身,我一定是瘋了!她病懨懨地想。

  趴在窗旁,那股源自雨水的冰涼讓她清醒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覺得有稍許倦意,此時,武天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以為你走了。」

  走?走到哪兒?天涯海角,他總是會找到她的,她或得已經夠累了,何必呢?

  「反正你總有法子找到我的,那麼,我又何必走呢?」

  他仲展一下手臂,逕自過去替她加了件袍子。

  「謝謝!」她輕聲言謝。這個男人,看來,是永遠不會停止照顧她。

  輟了口熱茶,武天豪醒醒神,才間。「告訴我,你是怎麼通過那座迷宮的?」

  「我進過朝霞閣,看過玉如霞房間裡那張地圖。」

  「就是穎兒姑娘誣賴你偷東西的那一次?」

  「我真的沒有偷東西,我在那兒待著,是因為我需要時間把地圖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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