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把左腿从放落地再放右腿池重楼缓慢站起身走出屋子。
外面的小院里落了层树叶秋意浓。范四牛的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玩着捉迷藏。范四牛正坐在树下削着给孩童玩的木马看见池重楼出屋他笑道:池公子今天你走路比昨天更稳了!
再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完全恢复了。池重楼温和地笑了笑。
离落海那天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熬过最恶劣的酷暑后他的小腿伤口缝合处不再流脓发炎逐渐长出了新肌。最近已能正常走动。
治伤的草药都是他开了方子让范四牛去小镇的药铺抓药熬炼。这渔村名唤范家村住的人家只有五六十户哪家有什么动静很快就会传遍村子。范四牛家药香一起不出几天整条范家村的人都知道住在范四牛家养病的青年原来是个大夫。
这数月来间或有人上门求医。池重楼自然尽心医治不取分文治好几个身患顽疾的村民后他名声不胫而走竟传到了附近的小镇上。
不少人慕名前来池重楼心想自己在范四牛家中居住了数月也不能总是白吃白住便向求医者中身家富足的收取些诊金给范四牛帮补生计。范四牛起初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最终还是拗不过池重楼而收下了全家老小自然对池重楼更是感激不尽。
池重楼养伤期间也曾托范四牛和村民在海边搜寻过岳斩霄的行踪全无收获。他也知道岳斩霄如果真的在那场龙神风暴中葬身大海被冲到海滩的可能并不大。
但既然不见尸体他便乐天地安慰自己说岳斩霄定是逃过了劫难。
在鲨鱼口中死里逃生后他更感生命可贵也看破了许多东西对殷若闲的怨怼似乎亦逐渐淡去了很久都没有再想起殷若闲偶尔心念一动也是宛如轻尘滑过明镜影过不留痕。
人生本已悲苦短红尘色香终成空他又何必再执着那些往事平白给自己增加痛苦?
现在的他只想等腿伤痊愈后设法回赤骊与家人团聚。
然而不久池重楼就被范四牛去小镇采办杂货听回来的消息惊呆了。听说赤骊国的女皇夏末时就死了现在是她的四殿下当了皇帝而且北方的玄龙国皇帝带了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攻打赤骊说是快达到了赤骊都城风华府。
池重楼正在捣草药乍闻之下脑海一片空白忽然伸手抓住范四牛臂膀道:女皇怎么死了?你说清楚!
范四牛从没见池重楼这么失态过不吓了一跳支吾道:我也是今天在小镇上听几个从赤骊逃来避难的盐商说的。至于怎么死的就不知道了。咦池公子你脸色很差不舒服吗?
池重楼慢慢松开范四牛颓然坐回椅中。
皇母身体向来康健少说也能活到个七老八十怎么会说走就走?他呆了一阵才自言自语地道:玄龙三十万大军赤骊就算有火器也恐怕抵挡不住!他在赤骊时固然不爱过问政事却也对玄龙铁骑的骁勇彪悍深有耳闻。
范四牛始终以为池重楼也是句屏人叹口气道:池公子你就别替赤骊瞎操心了。咱们句屏如今都乱得很。今年天气反常全国谷物欠收这儿是海边大家靠海吃饭还好些内地的许多城池听说都已经闹起饥荒还有些军队也跟着饥民暴动连都城永稷也有人闹事。今天镇上大伙尽在商量呢句屏要是大乱起来大伙该往哪里逃命去。
池重楼全副心思都已经飞到了赤骊。十二万分想立即赶回故国一看究竟可这念头刚起又被他硬压了下去。
如果范四牛听到的消息不假那赤骊境内已然烽烟千里。他只怕还没回到风华府就会死在玄龙大军铁蹄之下。
难道这辈子他真的无望归国了
***
都城永稷墨夜暗无星月像个漆黑的盖子将一切都倒扣在内。无数点火把密如萤火散落分布在四方郊外将都城团团包围。
皇宫里侍卫逡巡气氛比往日更显森严。
句屏皇如寝宫四周更是站满披坚执锐的将士火光照在众人脸上均肃穆无比。
馥郁的龙涎香雾在寝宫几重幔帐间缭绕迂回。殷若闲就坐在紫檀椅中看着榻上容颜清俊苍白的旬屏皇帝殷长华。
这股叛军的底细你查清楚了吗?
殷长华慢慢地坐起身靠着背后锦缎垫子问完这句便一阵喘息仿佛已经用了太多力气。
殷若闲向来懒洋洋的笑容也找不到了沉声道:是海上霸主朱天沿途聚集的各州府饥民和滋事将士如今城外的就有七八万人还有叛军向永稷赶来。单凭城内的兵力只怕
他摇头殷长华已知其意吃力地道:朱天这贼子居然能领着这帮乌合之众一路攻城略地打到永稷也算他能耐。当日七路水师围剿朱天毁了他老巢可惜功亏一篑没能杀死他咳祸根不除现在果然酿成大祸。斩霄的双眼算是白白给他毒瞎了。
皇兄你还惦记岳斩霄那个逆臣做什么?殷若闲不赞同地瞅着他的异母兄长岳斩霄打你那三掌害你直到今天仍未伤愈。你不肯下令捉拿他也就算了还对他念念不忘也太笨了。
说起此事他就窝了一肚皮的气。本想要殷长华下旨号令句屏全境搜捕缉拿岳斩霄和池重楼殷长华却任凭他说破嘴皮也不愿下旨反而勒令他不得私下找岳斩霄的麻烦。殷若闲只得派了自己手下一些亲信暗中探访池重楼两人的下落却迄今没有下文。
殷长华听他出言不逊倒也不动气只轻叹了一声道:等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你自然就懂。现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明白。
殷若闲满心不是滋味反驳道:皇兄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府里的诗人可比你多得多。
殷长华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摆手目注殷若闲道:朱天不用多久应当就会攻城。朝中几个武将都在各州镇压叛乱未必能及时赶回营救。永稷和我殷家宗族安危只能靠你与城内将士齐心退敌了。
皇兄你尽管安心养伤我明日便去兵营安排御敌之计。殷若闲笑着摸上腰间佩戴的鹰形令牌我就不信永稷两万精壮驻军会输给那些饥民流寇
自信的笑容骤然僵硬他难以置信地扯下木牌就着宫灯一看面色顿变灰白。形状虽然跟原来的木牌一模一样上面镂刻的金铁文字走向间却跟原来有所不同。他的令牌什么时候被人调了包?怎么了?发现殷若闲神情剧变殷长华也知大事不妙。
殷若闲正在飞快思索能近他身边的可疑之人寝宫外一阵忙乱一个侍卫头领不顾礼数直闯进来跪地焦急地道:启禀皇上叛军已经进入永稷城了。
胡说!叛军哪会这么快就攻破城门?殷若闲大叱腾身而起。
那头领这才留意到殷若闲也在脸上表情一下子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说吧。殷长华目光微闪他相貌清俊看似儒雅温文沉下脸却自有森人气度。
那人打个寒战硬着头皮道:探子说是柯将军率领驻军亲自开城门放叛军进城的。说说是若闲皇子下的令要匡扶正统取皇上而代之如今正带领叛军向皇宫逼近。
殷氏兄弟两人的面色霎那都铁青一片。
句屏老皇帝仅得两子传皇位于庶出的太子殷长华又将可号令永稷两万驻军的鹰形令牌赐给嫡子殷若闲用心自是为防殷长华大权在手后对最能威胁他皇位的弟弟下毒手。
殷长华却深知他这异母兄弟纵情声色犬马素来无意皇位即便没有那两万驻军做殷若闲的后盾殷长华也不曾想过要除掉殷若闲。然而眼下竟有人借殷若闲之名犯上作乱。
皇兄你知我绝无此心。一定是盗我令牌的人从中兴风作浪。殷若闲已经出离愤怒狠狠地捏碎了那块假令牌转头毅然道:皇兄你带上传国玉玺块离开永稷吧。这里留我断后。
殷长华对殷若闲凝视片刻终于微颔首道:好吧!记得不要以死相拼战不过就降。等我召集了忠心将士定会回永稷救你。
数十名殷长华的心腹死士护着他从寝宫中的密道匆忙遁逃。殷若闲回眸突然抽出那侍卫头领的腰刀寒光过处已割断了那人咽喉。
那人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喉头咯咯作响鲜血狂喷仰天倒了下去。殷若闲更不停手将尸体扒得赤条条的从寝宫衣柜里找了身殷长华的衣帽靴子给尸体换上。
又挥刀将尸体的面孔划得血模糊忙碌完他对那具尸身道:委屈你了。殷家若能度过此劫日后一定重赏你家人。他一抹脸上溅到的血迹换上侍卫的衣物提刀冲出寝宫。
***
外面火光冲天叛军已经在永稷驻军带领下涌进皇宫跟宫中侍卫厮杀起来。宫中值守的侍卫不过数千人虽然殊死拚斗终究寡不敌众转眼就险象环生陆续成为叛军刀下亡魂。
殷若闲混杂在一小撮侍卫中边战边退逐渐来到宫墙根连环两刀解决了与他缠斗的两个对手后正想趁乱翻出高墙前方火光忽亮又有上百叛军杀来。
叛军之中有条纤瘦人影极是抢眼空手在侍卫间穿梭来去身法灵巧无比间或踢出一脚必有个侍卫被踹中飞跌出去落地气绝。
殷若闲只觉那人身影十分熟稔逼近前想看个清楚.恰巧那人也正好转过身来一张脸暴露在火光里。
凤羽!
殷若闲骤愣后怒火无法抑制地进发。也就没留意背后偷袭的一剑等听到风声有异他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要害肩头仍是一阵火烧般的灼痛被拉开道长长的口子。
他却全然不顾只盯着风羽睚眦欲裂。顷刻间也恍然大悟只有最得他宠爱的凤羽才有机会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偷龙转凤用赝品换走了他的鹰形令牌
为什么背叛我?
他质问少年声色俱厉。
凤羽也看清了殷若闲少年清秀漂亮的面容起了阵很微妙的变化最后轻笑:二皇子人各有志请恕凤羽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已纵身轻跃扑向殷若闲凌空飞踢直踹殷若闲胸口。
殷若闲正气怒郁结根本没想到凤羽会向他痛下杀手被踢中正着。一大口鲜血喷出他心念电转干脆借力向后全力一跃背心将身后高墙撞开个大窟窿飞跌过去。
哗啦!水花四溅他掉进了环绕宫城的护城河中。十月初的夜晚已很寒冷河水更凉。殷若闲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长吸一口气翻上岸边辨明方向发现自己正近臣子觐见皇帝时用来寄放马车的驿道亭当下手按肩头创口向驿道亭飞奔。
他今夜入宫见殷长华骑得正是脚程最快的爱马墨辰但愿墨辰能助他冲出重围。
第九章
轻轻拔出银针又开了几帖方子池重楼起身向病人戴员外告辞。
戴员外手底开着几家油盐布匹铺子也算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五十来岁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谢过池重楼叫家丁送大夫出门。
池重楼提着戴员外送他的糕饼和两斤腊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撞见不少路人都朝他热络地打着招呼他也含笑一一点头示意.
左腿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他不想再住在范四牛家里添麻烦于是行走无碍后就请范四牛替他在村子里找个安静地方盖起座小茅屋栖身用。
白天到小镇上行医晚上在屋内配制药剂倒也清静自在。他知道小镇上的百姓日子也不宽裕只收取微薄诊金。常有患者过意不去送些食物给他。池重楼也就没有拒绝这些人的好意。
岁末将至句屏的饥荒和暴动也越演越烈他在镇上行医不时听到各地都有饿死灾民句屏都城永稷已遭叛军进驻皇帝失踪国中人心惶惶这偏远小镇却因为靠近大海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从内地逃难来的人明显增多打破了小镇一贯的平静生活。
难民中也有赤骊人。从那些人口中池重楼得知风华府已被玄龙大军攻破四弟枕月向玄龙俯首称臣。赤骊这个南疆大国自此沦为玄龙臣国。那些人担心玄龙最终将彻底吞并赤骊便携家带口地逃来句屏不料句屏也混乱不堪。
池重楼惊愕过后茫然若失。皇母已逝赤骊成为他国附庸。他归不归国似乎也已经毫无意义
他轻喟忽然不远处一声马匹悲鸣引起了他的注意。
偏僻的街道拐角处站着匹全身灰不溜秋的马儿正边凄声嘶鸣边低头用脑袋轻轻去碰地上躺着的男人。那人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污秽跟马匹毛色一样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蓬乱像团野草。
几个顽童围在边上做着鬼脸叫臭叫化子!还朝那人丢小石子。
那人身体似是虚弱到极点都站不起来只是微微抬起胳膊护着脸躲着飞来的小石。
池重楼起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几个顽童见有大人来嬉笑着逃开了。
你是不是饿坏了?池重楼在哪人身边蹲见那人露在胳膊外的下颚胡髭邋遢也不知多少天没有修过脸了心想多半又是从内地逃难过来的灾民。他打开糕饼盒子取了好几块糕饼递到那人嘴边。拿去吃吧。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那人没接身体却一下子变得僵直。池重楼见到那人的颈中青筋倏忽横起突突跳。
他略觉奇怪转念想起那人或许是个高傲子不愿接受他人的施舍便道:这糕饼就算我卖给你的等你日后有了钱。再来还我好了。
那人仍是不吭声挡住脸孔上方的胳膊却越发起抖来。
池重楼愕然细看后终于认出了这马。墨辰!殷若闲府里的马匹怎么会跑到这边远地方来?
听池重楼叫出马匹名字那人浑身一震忽然抬手推开池重楼爬起就跑连马也不牵。
看到那人的背影池重楼的目光刹那凝滞了。前尘往事瞬息间就冲进了心田。他呆立着喃喃道:殷若闲
那人闻言跑得更快了。可没奔出多远就似乎因为体力不支摔了一跤又爬起来继续跑。池重楼怔了半晌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人上去。
殷若闲跑一段路就会摔倒却还是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不肯停形一路奔出小镇。
野外草木萧条透尽冬季的荒寒。一条河流潺潺轻响河面并不宽岸边芦苇均已枯萎在寒风中瑟瑟摇晃。
池重楼看见殷若闲在往河边跑忍不住扬声提醒道:这河里有毒蛇别过去。
殷若闲脚步只顿了一下反而加大了步子跳进河里奋力挥舞双臂向对岸游去。才到河中央他蓦地发出声闷哼身子扑腾起来。
这情形十之八九是被蛇咬了。池重楼心一沉放下手里的东西也扎进了河中。拖住还在不住挣扎的殷若闲他游回岸边湿淋淋地上了岸。
殷若闲上.果然咬着条碧绿小蛇。池重楼见身边恰好有段枯枝他操起力打碧蛇七寸蛇身扭曲了几下便从殷若闲腿上掉了下来。
被蛇咬破的两个小孔里淌着血。池重楼不假思索地低头想替殷若闲吸出毒血却被狠狠推开了。
我不要你救!殷若闲拖着腿走到追来的黑马边试图跨上马背腿却已经开始发麻怎么也无法抬起。
他全身颤抖丢下黑马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前走。惊讶、慌乱、羞愧、难堪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让他根本没勇气去看池重楼。
靠着墨辰的惊人脚力他拼死杀出叛军包围后仓皇躲藏叛军的追捕竟一直逃到了句屏东海边境。追兵似乎终于被他摆脱了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自己最潦倒落魄的时候遇到了池重楼。
回想自己对池重楼的所作所为他毫不怀疑池重楼会用最幸灾乐祸的表情来讽刺挖苦他。纵然落魄至此他依然有他的骄傲不想自己被任何人耻笑所以明明听到河里有毒蛇还是跳了下去想摆脱池重楼。就算被毒蛇咬死他也不要受人奚落尤其那个人还是池重楼腿猛地一瘸他跪倒在地头脑也逐渐晕眩他挣扎了一番都无法让自己再站起身只能不断喘着气。
池重楼呆呆看着殷若闲终于走近道:再不把毒吸出来就连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那跟你没关系!殷若闲的声音沙哑也很粗暴像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我不用你来同情可怜我!池重楼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一定很高兴吧!你走别来管我!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池重楼茫然终是平静地道:随你怎么想。只不过今天就算被毒蛇咬到的是个陌生人甚至一条狗一只猫我也会救的。你没必要想那么多。
殷若闲整个人都僵硬如石。
池重楼见他不再出声上去撕开殷若闲伤口处的衣物将毒血吸了出来。一连吐掉十多口血里仍带紫黑。他知道是因为刚才耽误了时间毒已经转重。你这样走不了路的回我家去养好伤再走吧。
他将殷若闲扶上马背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和食物牵着墨辰慢慢走向范家村。
落日很红照着水波粼粼的河面宛如给那些枯萎的芦苇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泽。他和殷若闲都没有再交谈只听着墨辰的蹄声在孤寂空旷的野外反复踏响偶尔一个响鼻惊起芦苇丛里三两只水鸟。
***
回到池重楼那间小茅屋殷若闲已因毒攻脑陷入昏迷。把人搬到木板拼整的小池重楼撬开殷若闲牙关灌下了几味祛毒药丸又在殷若闲手腕和上割开几个小口放了些毒血。看到殷若闲那身湿答答的脏衣服他叹口气煮起热水拿皂角为殷若闲洗干净头发又擦拭起全身。
殷若闲肩上的伤口在逃亡途中一直没好好医治此刻仍溢着少许脓血。
池重楼挑破创口挤净脓血后上了药包扎停当翻出自己的一套替换衣服替殷若闲换上。
等他停下来歇气才觉饥肠辘辘他也懒得生灶煮饭吃了两块糕饼充饥又出门割了几捧干草回来喂墨辰顺便也将墨辰浑身洗刷干净露出墨亮毛色。墨辰吃完了干草轻舔他手掌。池重楼不忆起当初在二皇子府替墨辰抬病的情形一阵惘然轻叹着摸了摸墨辰的脑袋走回屋。
他的衣服在救殷若闲时也已湿透可唯一一套可用来换洗的衣服已经给殷若闲穿了。池重楼只得将湿衣服都脱了下来架在炭盆上烤着。自己裹着被子坐在一旁取暖。
门外冬风低啸似极了一年前他刚被掳到殷若闲府里的光景。池重楼怔怔地想了许多许多心脏忽然微微地刺痛起来提醒他不该再放任自己缅怀过去。他中断回忆往铜盆里加上几块木炭抬头。
殷若闲不知何时已醒转正坐在床沿缓缓打量完四周后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饿吗?要不要吃些东西?池重楼裹住被子起身将糕饼和清水拿到床边的桌子上。
殷若闲却看着池重楼露在被子外的双腿左边小腿上那一大片伤疤和几个可疑的牙痕让他变了面色。池重楼的皮肤上本来是连一点疤痕也没有的。
你腿上是怎么回事?他涩然开口。
池重楼愣了愣淡淡地道:给鲨鱼咬的。
什么?殷若闲怵然明知池重楼现在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他仍觉惊心动魄忍不住起了身寒粒追问道:怎么会被鲨鱼咬?岳斩霄呢?你不是跟他一起离开永稷的吗?他怎么没保护好你?他现在人呢?
他连珠般地问了一连串池重楼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坐回炭盆边烤漕火我和岳将军出海遇到龙神风暴沉船后失散。我被这村里的渔民所救.就在这里住下了。看见殷若闲嘴唇一动还想再问他静静道:你的毒还没除尽不要多说话好好睡觉休息吧。
殷若闲闭上了嘴良久才轻声道:重楼元宵宴那天我其实想要你留下来的都是被岳斩霄气昏了头我才、才说那种话来气你
一声重楼让池重楼恍如隔世。铜盆里的炭火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转过脸不想让殷若闲看到他的表情。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究竟是喜还是怒。段若闲再度闭上嘴盯着池重楼腿上的疤痕心头充满悔恨和愧疚。重楼我不该骗你戏弄你的你恨我吗?
恨与不恨爱与不爱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看得破?池重楼忽觉前尘旧梦都如戏一场。戏中他也曾笑过快乐过
嗤一点水珠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俄顷化作青烟。池重楼却笑了微微摇着头。那也许是我的劫就像被鲨鱼咬一样当时很痛现在也都成了过去。我如今活得很好足够了。
殷若闲嘴角肌轻搐池重楼至今还是没有指责他他却无法原谅自己。他不知道用尽一辈子的光阴是否能够弥补他对池重楼的伤害?
整整一晚上他都没有再躺下睡觉就在暗淡的光焰里凝望着池重楼。
***
将养数天后殷若闲的伤势彻底痊愈。
这天清晨池重楼煮熟一大块腊一些鱼干跟糕饼饭团打了个包裹。殷若闲一直站在边上默默看着池重楼忙碌等池重楼把包裹递到他面前他才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走了。
池重楼手一颤包裹险些落地被殷若闲及时接住。永稷已被叛军占领我势单力薄也无力扭转乾坤。况且我本来对皇位也没什么兴趣。殷若闲边说边端详着池重楼的神情柔声道:重楼我们还能再相遇一定是上天要我们再在一起。今后我就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我可以发下毒誓日后都不再欺骗你捉弄你。
池重楼嘴唇抿到发白蓦然打开屋门声音却依然平静。我留你只是因为你中了毒。既然你已经痊愈了就请离开。
重楼殷若闲还想再恳求池重楼已将他推到门外。力气虽然不大殷若闲却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扇门板在他眼前关上。他呆立风中最终捧着包裹牵起黑马墨辰慢慢走远。池重楼背靠着门板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他才无声苦笑。
被践踏的心不起再次玩弄。他没那份勇气再去相信殷若闲唯有将那人从此永远隔绝在自己视线之外。
***
寒风呼呼吹着彻骨的冷。
池重楼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收拾起药箱打了伞迎着零星飞舞的小雪离开小镇向着范家村走去。
今天已是除夕夜。几家病患听说大夫独身都热情地想留他一起吃顿热乎乎的除夕饭菜。池重楼推说住处还有病人婉言谢绝了那几家热心人。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国和家留在那里看他人全家团聚其乐融融只会令他徒增伤感。还是回到那冷清的小茅屋在昏黄的油灯下喝杯苦茶看看医书打发掉这个的除夕更适合他。
雪花慢慢地大了将原本灰暗的天空遮得看不见其它颜色。池重楼渐近渔村时天色已漆黑如墨点点灯火在黑夜里微弱跳动摇晃着饭菜香气从各家窗缝里飘出给这座小村庄平添几分暖意。
他的那幢小屋居然也透着光。
池重楼着实愣了一下。快步走到屋前收起伞摊开了虚掩的门板。
小木桌上摆着几大盘腊鸡风还有坛陈年花雕。一个男人高兴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迎了上来。
重楼你回来了。
竟是那天离去的殷若闲。他脸上不知用什么东西涂得又黑又黄满是疙瘩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裤却洗得很干净。
他从呆立的池重楼手里接通了药箱和伞又替池重楼掸着肩头沾上的雪花柔声道:重楼你快坐吧。
池重楼瞪着他久久才从这意外中回过神找回了声音:你还来干什么?
回来和你一起过年。殷若闲回答得非常自然关起屋门将寒气隔断在外他返身拉着池重楼坐到桌边指着那些酒菜道:我那天走后就到小镇上找了家富户打短工。今天是除夕我当然要买些酒菜回来过年。重楼你也饿了吧?快吃吧!
他夹起一只腊鸡腿放进了池重楼的碗里。
池重楼低头看着鸡腿既没动筷也不出声。
殷若闲等了一阵池重楼依然保持着缄默他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绽开笑容拍开酒坛泥封斟了两杯酒水拿起一杯递到池重楼面前。你不爱吃鸡腿就喝点酒暖暖身吧。
酒杯是用普通陶土烧裂韵很粗糙跟那年除夕精雕细琢的玉杯根本判若云泥。池重楼却想到了那时候他和殷若闲勾着对方的手臂饮酒宛如夫妻合卺交杯
酸涩的痛楚一下子攫住了心脏让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忆起那个夜晚却原来一切都深深篆刻在他脑海里从来未曾磨灭过。
可他是真的不想再提醒自己记起那场虚假的温柔。
池重楼忽然笑了很冷。伸手拂开了面前的酒杯。杯子落地四分五裂。
殷若闲脸上的肌都不自知地微微抽搐起来身体也在抖他捂住脸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放下手堆出微笑道:没事没事你不喜欢喝酒就别喝真的没关系。
他说的很轻很快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转身在的包裹里翻寻着喃喃道:重楼别生气我还买了东西送给你的。
一件崭新的锻面棉布长袍捧到了池重楼眼前。那淡淡的紫色扎痛了他的双眼。
殷若闲小心翼翼地抖开袍子。你的衣服太单薄了穿上这件袍子暖和点。重楼我可以替你穿上吗?
池重楼紧闭着嘴唇发白。听见殷若闲还在近乎哀求地问:可不可以?
穿上又如何?让殷若闲再像当初那样夸他穿淡紫色的衣服最漂亮风骨最美?
任凭殷若闲说得怎么天花乱坠他仍旧是个平凡没姿色的傻瓜。那种遭人玩弄欺骗的痛他已经千方百计锁进心底最深处为什么殷若闲还非要来撕开他的伤口?
池重楼深深地闭起了眼睛须臾又张开起身从药箱里取出把剪刀抓住袍子就剪。
重楼?殷若闲惊呆了下意识地想抢回袍子可长袍已经被拦腰剪成了两截。
慢慢放下剪子池重楼慢慢转身背对殷若闲。胸口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殷若闲盯着手里那分成两截的袍子半天终于找回了神智颤声道:重楼我是真心喜欢你我
这句话你一年就已经说过了。池重楼开了口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殷若闲请你别再捉弄我。
我没
殷若闲想争辩可池重楼根本就不愿听静静地道:我也有自尊也会伤心。有些错犯一次已足够了我不想再让自己错第二次。
殷若闲僵如木石。这还是池重楼初次在他面前吐露心声。池重楼并没有斥骂他片言只语可他却觉得浑身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痛得无法形容。
重楼真的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为自己解释什么只因那些欺骗都是抹煞不了的事实。可我这次是认真的。重楼
池重楼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下屋门。
殷若闲知道池重楼是要他离开。他眼里浮起绝望一个劲地低声说着对不起然而池重楼依旧一言不发伸手固执地指着屋门。
殷若闲对池重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凝望了很久终于放下那两截袍子悄然走出小屋。
听着两扇木板门重新关上池重楼悬在半空的手臂终是垂落缓缓坐进椅中。
他脸上已无声布满泪痕。
***
那晚他守着油灯枯坐到天明。雪花也飘了整整一夜隔窗望出去一片凄清的白。
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坐了太久手脚都已经冰凉麻痹。池重楼缓慢挪动脚步拿些药酒擦着手脚半晌后经脓血气终于活络行开恢复了温度。他泡了壶清茶吃过几张薄饼身上暖和起来。
那被剪成两截的袍子还安静地躺在地上。他默默撩起凝视片刻最终牵了牵嘴角打开屋门。
正要抛掉袍子他蓦然怔住。
殷若闲抱着膝盖坐在茅草屋檐下头发衣服上积了不少雪花看情形已在雪地里坐了很长时间。
看到池重楼殷若闲立刻站了起来原先坐的地方露出个深深的痕迹他望着池重楼低声道:对不起。
平素迷人的声音连同嘴唇都因为严寒在颤抖目光却温柔得会池重楼的心脏也痛楚难当。
这个人竟然在屋外风雪坐等了一宿只是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难道殷若闲不懂有些东西错过了一时便是一世?
对不起。
听不到池重楼响应殷若闲又重复了一遍。多余的言语他不想再说只想一直道歉直到池重楼肯原谅他为止。
池重楼全身都忍不住微颤紧咬着牙猛地丢下袍子关上屋门踩着积雪大步向前走。
殷若闲不知道池重楼要去哪里惶恐地跟在他身后。
第十章
作者:尘印
【神奇】元旦和新年祝福链 推荐:几十万书友在推荐言情的场所!
池重楼走得非常快没多久就来到渔村另一端敲开了范四牛家的门。
应门的正是范四牛的浑家见到池重楼又惊又喜连胜道:是池公子快请进来坐!
范四牛也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忙着招呼池重楼进屋用茶。看见紧随其后的殷若闲他愣了下问池重楼道:池公子这位是
池重楼也不进屋只道:范四哥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家春水姑娘提亲的。
重楼?殷若闲面色大变却被脸上的易容之物所遮挡。
范四牛和他浑家都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池公子你、你是说想娶我家春水丫头?
没错。池重楼平静地道:我也有些年纪想在这范家村安定下来。要是范四哥不嫌弃我过几天就找媒人上门来说亲下聘礼。
不嫌弃不嫌弃。范四牛喜出望外和他浑家满口应允道:池公子看上我家春水丫头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就等着池公子你找大媒来下聘了。对了池公子你进屋来说话吧。
池重楼摇头我还要出诊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跟来时一样迅速地往回走。
殷若闲带着满眼惊异慌乱紧跟池重楼一直回到池重楼的小茅屋内他才颤声闻:重楼你刚才说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池重楼回屋后就坐在了椅子里。他仿佛已经用光了力气疲倦地倚着椅背茫然看窗外雪景。
良久他才淡淡道:你听不明白吗?我想娶妻。
殷若闲只觉胸口如压着万钧巨石呼吸艰难涩然道:你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吗?
我不恨你也可以原谅你。池重楼缓缓扭头看着殷若闲惊喜的眼神又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本来就是我自作多情没什么可抱怨。可我先在想要过安静平淡的日子。殷若闲你走吧今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心刚飘到欢喜的巅峰转眼又被狠狠摔到深谷殷若闲声音已哑。重楼我知道你还是在跟我赌气想逼我走。你有多少怨气只管冲我来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不要拿自己的将来开玩笑。
池重楼指尖微微掐进了手心突然冷笑那笑声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可怕。殷若闲你少自以为是。谁跟你开玩笑?我是男人当然需要个妻子你能给我吗?
殷若闲的嘴唇在抖。
走吧别再来纠缠我。池重楼指着门外再次下了逐客令:出去!
殷若闲歪着头眼光凄楚对池重楼望了好一阵走到门边关上了门板开始解衣裳。池重楼脸色变了。你想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要女人吗?殷若闲已经脱掉了半长罩衫手底不停又褪一下裤子叉开双腿趴在桌边。两侧的头发披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池重楼完全看不清楚殷若闲此刻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只听到殷若闲沙哑着嗓子道:你需要妻子就上我好了。我一辈子都可以当你的女人。
即使看不到殷若闲的神情池重楼也能想象到殷若闲必定满脸屈辱可他却没有感动硬要说也只替殷若闲不堪这个高傲的二皇子为他这没姿色的男人低声下气到这田地又是何必?
他转头不想看到那具暴露在寒冷空气里起了寒粒的躯体冷冷道:我要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假女人有什么用?
池重楼!殷若闲的大吼几乎掀破了脆弱的茅草屋顶。
池重楼以为殷若闲会勃然大怒拂袖离去。但殷若闲依然趴在桌边背部剧烈颤抖着。隔了很久才开口重楼重楼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他在哭虽然很小声可池重楼还是听到了殷若闲拼命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我知道自己以前不该害你伤心我想补偿你我想讨你欢欣。我把墨辰也卖掉了为你做了那件袍子重楼
池重楼沉默着。昔日的情已经被伤得支离破碎即使勉强缝补起来裂痕也永远不会消失。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衣裳给殷若闲披上静静地道:我不想要你怎么样。若闲我只是累了、怕了不想再让自己伤心。
殷若闲终于失声痛哭:重楼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是真的喜欢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的。
我信你现在说的都是真的可那又如何?池重楼惘然笑了笑柔声道:是我不想再喜欢上任何人了。若闲你就走吧跟个不喜欢你的人在一起你也不会快活的。
殷若闲哭得很伤心像个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孩子。
重楼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吗?你也许还会再喜欢上我的!我可以等等你一辈子
池重楼摇头。与其两人都痛苦他宁愿与殷若闲就此相忘彼此。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离开这里吧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仿佛知道所有哀求都无法令池重楼改变心意殷若闲终于慢慢停止了哭泣穿回衣服睁着红肿的眼睛看了池重楼最后一眼拉开门走进茫茫雪地里。
***
天地全是白色殷若闲走得很慢只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那里。
富贵、权势、他一样都没能挽留住什么也没有。
没人比他更清楚池重楼原本有多么地喜欢他。
藏书楼里每每他不经意间回头总能看见池重楼正温柔又略带羞涩地望着他。那双干净得不藏半分污垢的温润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情意
他伤了池重楼的心却总是以为自己真心付出一切后还能挽回。然而此刻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
重楼是真的不愿再接受他了
他不知自己何时走到了海边当有意识时他已经站在了落满银白雪花的沙滩上面前海涛拍岸。
大海望不到边正如他看不到自己的对岸。
殷若闲就木然伫立在岸边看着日头一点点地移至天空正中又再一点点地西沉缓慢坠入海平面下。
一声熟悉的马嘶轻轻响起打破了死寂。
是墨辰?殷若闲有点不相信地缓缓转过身果然见已经被他低价卖给了小镇一户磨坊的墨辰正站在不远处朝他扬着蹄子想奔到他身边来却被一人牵住了缰绳无法上前。
看清牵马人的面目殷若闲面色剧变。
那人是凤羽。
容貌还是那么秀美甚至带着跟以往同样乖巧的笑容但殷若闲已经深知少年笑容背后藏着利爪毒牙在最紧要的关头狠狠咬了他一口令他一败涂地。
二皇子。凤羽恭敬地喊着神情间尽现踌躇满志。他身上也穿戴着贵重精致的衣裳配饰活脱脱像个贵胄人家的公子哥。
殷若闲突然笑了悲愤又难以理解。
凤羽我从前待你还不够好吗?你想要什么只要跟我开口我从没有不满足你的。为什么还要盗我令牌?
凤羽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下却还挂着笑容道:二皇子待凤羽确实很好凤羽今生都不会忘记。可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为难的表情。凤羽更不想这辈子都当个以色事人的男侍。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殷若闲怒极:你若要自由我可以放你走。就算你想要入仕有我提携你也轻而易举何必去跟叛军勾结?那朱天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叛我?
凤羽秀气的眉毛轻挑了挑终是抿嘴一笑:我也不想再瞒二皇子我本来就是朱天的弟子是师尊要我入二皇子府当耳目在师尊举事时助他一臂之力。他看着殷若闲骤然僵硬的脸笑得更欢:凤羽欺瞒二皇子多年还要请二皇子多多包涵。
殷若闲死死瞪着凤羽想到这少年数年来在他的诸般宛转迎合全是虚情假意不觉心头寒透。他深呼吸问道:你现在想怎么样?
当然是奉了师尊之命来取二皇子的人头回去交差。凤羽嘻笑着拍了拍墨辰的脖子。二皇子逃命的本事也算不错了居然混在别人家中当短工还真让凤羽和手下人找了好一阵子。幸亏见到了墨辰就让他带我找到范家村来了。
他眼珠转了转悠然道:原来那位池公子也住在村子里呵呵二皇子也有被人赶出屋的时候凤羽倒还是头一回见着。
他笑容很甜。
殷若闲却连四肢都变得冰凉听凤羽口气分明在他和池重楼争执时就已经到了村中。其后的时间凤羽一定是部署捉拿他的天罗地网去了。
瞧凤羽现在满脸的有恃无恐殷若闲更鉴定了自己的猜测。这范家村周边多半已经布满了凤羽的手下。
他慢慢捏起双拳一字一句道:不准伤池公子一根头发。
凤羽轻笑隐含锋芒杀机。那就看二皇子你怎么做了。凤羽带来的人不多不过要屠尽全村的人也算不上难事。二皇子信不信只要凤羽一个信号就立刻能叫全村的人人头落地?
殷若闲反而沉静下来淡淡地道:让我跟池公子道个别我就跟你走任你处置。
凤羽不笑了。面容隐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很模糊。
***
殷若闲和凤羽牵着墨辰回到茅屋时范家村里不少人家都陆续亮起灯火茅屋内却漆黑一片。
白天丢在屋外的两截袍子已经不见大概是被池重楼扔到了远处眼不见为净殷若闲涩然苦笑伸手扶上门板轻轻一振震松了门闩。
他借着雪地的微弱反光看见池重楼躺在盖着被子比以往提早就寝。
殷若闲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听到的呼吸声均匀而悠长显然池重楼已然入了梦乡。他本想来跟池重楼最后道别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叫醒池重楼。
既然池重楼想要安静平淡地过日子他就该满足池重楼的愿望不再让池重楼为他伤怀。所以就这么再看一眼吧。
等他死后池重楼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从被他欺骗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他静悄悄地站在床头痴痴看着黑暗里池重楼朦胧的面容心头有些酸楚又有欢喜。记忆里那个除夕之夜两人尽享鱼水之欢后池重楼就枕在他胸口睡着了呼吸也跟现在同样的悠长、安宁。
他和重楼相聚的时间其实真的太短可是当他收起了轻狂想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许给池重楼时被他深深伤过的人已经不肯再相信他了。
殷若闲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抓起池重楼落在枕头上的一缕头发亲了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叫着池重楼的名字。重楼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从开始就真心真意喜欢你的
他松手任发丝自他指缝无声滑落慢慢地倒退至门外悄然关上了门板。
从此他和池重楼就将阴阳殊途。他低着头在门板外站了很久最终转身走向在旁等候的凤羽。
走吧!他坦然地催促凤羽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黄泉路而是去赴一场奢华宫宴。
凤羽冷冷瞅着他轻哼一声取出牛筋绳索捆住殷若闲双手推着人走进浓黑夜色里。
行到村口处凤羽手轻弹一枚袖箭尖啸着飞上半空数十名黑衣人顿时幽灵般从四面八方涌出向凤羽躬身行礼。一人看了看殷若闲那张满是疙瘩的脸狐疑地道:凤少主句屏二皇子不是个美男子吗?这人这么丑没抓错吧?
你怀疑我会找错人?凤羽目光像刀子般扎向那人。那人低头连说不敢。凤羽又打量了那人几眼倏地笑道:我平时倒是没留意原来你模样挺俊的。
那人不知道凤羽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嗫嚅着答不上话。
凤羽也不再理会他带上众人疾步离开了范家村。
***
一行人连夜赶路天亮时分已经过了小镇。凤羽于是缓下行程尽挑偏僻无人的岔路走。
六七天走下来殷若闲心底疑云越来越深。按说凤羽抓到他一刀砍下他人头赶回永稷向朱天邀功岂不省事?何必大费周折地带着他回都城?
那些黑衣人也是同样想法这天正午在一处密林歇脚时便有人质问起凤羽。
我留着他当然是有用处。凤羽举起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囊慢慢喝着清水吩咐众人道:你们废话少说快些吃了干粮继续赶路。
黑衣人不敢再多问吃起干粮忽然有一人捂着肚子大声叫痛紧跟着其余人也纷纷叫痛在地上打起滚来。
殷若闲见状不一喜。这或许是个逃命的良机刚想趁乱接近被栓在树身上的墨辰突见凤羽跃至一人身旁抽出那人的长剑飞快一划刺穿了那人胸膛。
他愕然间凤羽似脚不沾地般起来剑剑直刺黑衣人要害。众人腹痛之余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胡涂送了命。密林中顷刻尸横遍野。
从最后一人咽喉里抽回剑尖凤羽回头对着殷若闲露出个笑容:杀了他们我就可以独领大功了呵呵
他挥剑掠过殷若闲急遽收缩的瞳孔一颗首级飞上半天溅起大片腥红血雾。
***
红得刺眼的大花缎子红彤彤的糕饼盒子被装在披了红绸的礼担里挑进了范四午家。
今天是池重楼依约找了媒人向春水姑娘提亲的日子。
范四牛和他浑家都为春水找到个好夫婿欣慰不已。春水之前还不知情听媒人说完涨红的脸渐渐变成苍白。
媒人察言观色发现苗头不对看了看池重楼。春水咬着嘴唇蓦地往范四牛浑家脚边一跪道:姑姑春水是你和姑父养大的本该由你们作主可这门亲事春水不能答应。
池公子这么好的人才你还嫌不够?范四牛瞪大了眼睛。
春水心一横姑父春水已经有了心上人了不能嫁给池公子。
是哪个浑小子?
范四牛和他浑家又惊又怒追问起来。池重楼始料不及这变故见范家乱成一团他干咳一声道:是我莽撞了。既然春水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这门亲事就算了。这些聘礼就当我送给四牛哥赔罪。
范四牛拼命摇手要赔罪也该是我向池公子你赔罪。
池重楼笑了笑你就收下吧算我给孩子们的礼物。怕范四牛再推辞他起身走出了范家。
亲事没成他心里却并没有半分失落反而有几分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轻松。成亲本是他摆脱殷若闲纠缠的最后一招杀手锏对那个春水其实毫无感觉。
如此最好。殷若闲已经离他而去应当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找他。而他也不必违心去娶春水。因为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像喜欢殷若闲那样去喜欢其它任何一个人了
小小的提亲风波很快平息。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
池重楼还是白天到镇上出诊晚饭后就在灯下钻研医书药草。寒风逐渐转暖带来了青草味。
有时候夜半时分池重楼在朦胧睡梦中仿佛还听到墨辰的低鸣和蹄响醒来后他忍不住笑自己。
墨辰已被殷若闲卖掉了怎么还会跑来他屋外?一切只是他思念至深处的幻觉
不想承认但更不想否认当殷若闲出现在他面前又再离去后原本所有的宁静都已经被捣乱。
他终究忘不了。
三月中的一天池重楼照例去小镇给戴员外针灸又看了两家病人回范家村经过村口时见许多渔民围着株大树议论纷纷。他经过一看才发现众人是在看新贴在树上的一纸榜文。
朱天要当皇帝了?那原来的皇帝怎么办?
这皇榜不就是要捉拿殷长华吗?知情禀报者赏黄金十万两!
另一人叹道:看这样子句屏皇帝迟早会跟他的弟弟一样被斩首了。
你说什么?
一个声音猛地插入生硬得像从地底挤出来的。众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替他们不少人都治过病的池大夫。
池重楼的脸已跟白纸无二。
推开众人挤到榜文前等看完最后一个字他周身如同掉进了冰窖里连目光也冻结了。
殷若闲已被斩首首级悬挂于都城永稷城楼之上示众。
我不信池重楼突然把榜文撕了个粉碎全然不见众人惊疑的注视慢慢走回自己的小茅屋。
围绕在他四周的空气都是冰冷的。他就如泥雕木塑般站着轻声道:我不信。
他只是要殷若闲离开他从没有想过要让殷若闲被叛军抓走处死。如果不是他逼走殷若闲如果
心脏最柔嫩的地方像被锯子缓慢地拖过钝痛到他想把心脏从身体里剥出来可纵然将自己磨成细粉也无法让光阴倒流。
绝望和痛楚与黑暗为伴一点点将他吞噬。池重楼在死一样的寂静中木立了不知多久终于摸索着点起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照亮了他惨白无人色的面容。
他打开简陋的木制衣箱从箱子最底下拿出了那被剪成两截的淡紫色袍子。那天殷若闲走后他捡起袍子凝望多时最终还是把袍子藏进了衣箱。
那是殷若闲留给他最后的东西冰凉的液体自他脸上滑了下来滴在了袍子上。
池重楼轻轻笑了。脱掉身上的长衫穿上了淡紫袍子用衣带绑住断缝袍子很暖和宛如殷若闲搂抱他时温暖的体温
若闲我穿上你送我的衣服了。你看到了吗?他喃喃自语脸上已淌满泪痕依然在微笑:我明天就动身去永稷给你看。
一声低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叹息在他耳边响起池重楼却全身剧震竟不敢回头。
一双手从他身后伸出缓缓地抱住了他的腰随即收紧、再收紧将他牢牢拥进一个温热的胸膛。
重楼我看到了
拂过他耳轮的气息也是温柔熟悉的。
整个世界里除了和自己相拥的人一切均不存在。
池重楼张大了嘴无声笑泪水簌簌掉落湿了殷若闲的双手。他没回头只是反转双臂抱住殷若闲用尽全力。
今生今世他都不想再让殷若闲离开。
***
紧搂着胸前剧烈颤栗的身躯殷若闲只觉这一刻的喜乐安宁胜过以往所有。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帘嗅着池重楼身上幽淡的草药香。
门外墨辰在轻轻来回走动间或甩下马尾打个响鼻。
墨辰是凤羽送还给他的。
那天在密林中少年杀死全部黑衣人后一剑斩下了那个相貌英俊的黑衣人头颅然后为他割断了身上绳索。带上墨辰走吧。师尊那里我自然有办法替你瞒天过海。
他惊愕万分。
为什么你又改变主意救我了?
凤羽的眼神很复杂眯眼对他看了好一阵提起人头飞快地走了。风里只飘落凤羽带着几分自嘲的笑声。
他惆怅过后牵了墨辰慢慢向着范家村的方向往回走。
天地很大他却只有那个地方可去。
即使只能在入夜后守在屋外聆听池重楼悠长平缓的呼吸殷若闲也很知足。他想给池重楼想要的生活哪怕永不相见他亦无怨无悔。真心喜欢一个人原来真的足以令他改变一切。
重楼他轻轻地亲着池重楼的头发蹭上池重楼满是热泪的面颊耳鬓厮磨。重楼又何尝不是他的情劫?终其一生他全部心神都已被束缚在这个叫池重楼的男子身上甘之如饴。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