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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再見晴天 BY 南泥灣

再見晴天 BY 南泥灣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2154個瀏覽者
  文案:

  鄭銘:初戀也許不完美,但是我還是感謝它,它教會了我如何在現在的愛情裡珍惜和愛護對方。
  李文奇:今天就算要他李文奇退一步也是應該的,不逼迫,不糾纏,便是在他對鄭銘的愛情中所能付出的最大尊重。

  主角:鄭銘,李文奇
  配角:傅煜,蘇靳,唐勝傑


  楔子

  廿世紀最後一年的國慶之夜,黃浦江畔照舊燈火輝煌,遊人如織。不過與往日不同的是江堤外雖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平日裡人頭攢動的江堤上卻是寂靜無聲,只偶爾有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急急忙忙地走過,一邊還對著對講機匯報著疏散情況。

  此時被茂盛的灌木叢掩蓋的綠化帶裡傳來了小聲的對話。

  「阿奇,咱們還是下去吧,被抓到了不好。」帶著普通黑框眼鏡的男孩子對同樣蹲在身邊,卻正向著外頭探頭探腦的男孩子說道。

  見對方不說話,眼鏡男孩不禁提了提聲調:「李文奇,你聽見沒有。」

  李文奇收回腦袋,揮手作了個悄聲的手勢說:「你輕點,嫌人家發現不了是吧。」

  話音剛落,就看見兩雙黑皮鞋停在了眼前,李文奇一邊怏怏地站起身,一邊低聲罵身邊的人:「鄭銘你個烏鴉嘴!」

  兩個人鑽出了灌木叢,發現外面站了十幾個青年男女,看來跟他們一樣都是被警察趕出來的。李文奇掃了一眼,居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穿著制服,頂著只有一槓三顆星的硬牌子,正板著臉對他說話:「你小子腦子倒蠻活絡的嘛,這腦筋放學習上多好。」

  李文奇心裡正懊喪著,想不到又碰上了這個剛才沒收了他充氣鎯頭的掃把警察,便沒好氣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成績不好,我的成績上警校綽綽有餘。」

  正摩拳擦掌地等待著小警察的反駁,不想那人卻被人叫走了。

  李文奇和鄭銘兩個隨眾人一起被帶到了階梯下,在擁擠的人群中等待著世紀末的盛大焰火。不過首輪焰火剛開始,頭腦靈活的李文奇便發現警察們放鬆了警戒,於是一把拽了正仰臉對著璀璨夜空無聲驚歎的鄭銘便往江堤上跑。

  一路跌跌撞撞地跟著李文奇跑到江邊,鄭銘的臉一直與地面保持著幾乎平行的狀態,卻聽見李文奇輕聲地「靠」了一聲,又說:「還真敢!」

  鄭銘疑惑地低下頭來看了李文奇一眼,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原來人群裡有情到深處的男女已深吻在一起。瞥了一眼盯著人家不放的李文奇,鄭銘腳下使勁,狠狠地碾了一下他的腳尖。李文奇吃痛,終於收回了視線,看了看只到自己下巴的人,眼中突然顯出一種躍躍欲試地神采來。只見他俯下頭,噘起嘴,在鄭銘的臉頰上輕輕碰了一下,又驀地將人摟進懷中,笑出了聲。

  鄭銘突然間貼上一個清瘦的胸膛,臉被那突出的鎖骨狠狠地硌了一下,雖然一時之間弄不明白李文奇的用意,不過倒有淡淡的喜悅之情伴著迷惘慢慢泛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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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五年後

  華燈初上,南京路上的「統領」KTV包房裡,鄭銘剛唱完,把手裡的話筒遞給了身邊的宋曉宇,剛恢復平靜的房間裡就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兩隻蝴蝶」。

  鄭銘下意識地揉了揉耳朵,今天是學校放假的第一天,就有高中同學打電話來讓他參加聚會。感覺有人推他的胳膊。抬起臉來一看,原來是當年的文藝委員尚越欣,身邊還站著一個細腰長腿,身材極好的男人。鄭銘推了推眼鏡,笑著站起身說道:「原來是尚大小姐,來晚了啊。」

  「早到了,看你唱得正HIGH,沒敢打擾。」尚越欣說完指了指身邊的男人,對鄭銘說道:「我男朋友,林斌,歌舞團的。」

  尚越欣又轉頭對林斌說:「這是鄭銘,學習委員,名牌大學的高材生。」

  兩個男人握了手,三個人在沙發上坐定。尚越欣問:「哪位是你家屬?」原來這次聚會的要求之一就是「歡迎攜帶家屬及家屬的朋友。」美其名曰增進感情,實際上也算變相的聯誼,恰是大學生們最愛的課餘活動。

  見鄭銘搖頭,尚越欣又問:「那李文奇呢,你倆不是焦不離孟的嗎?」

  這時「兩隻蝴蝶」已近尾聲,邊上的宋曉宇放下話筒,湊過來接話道:「阿奇還滯留在杭州呢,被他們老師抓差,過兩天才能回來。」說完回頭一把按住一隻正探到桌上欲拿話筒的手,叫道,「搶什麼搶,還是老子的。」

  尚越欣聞言笑道:「該,小子敢抓我的差,活該當楊白勞。」

  鄭銘聽著奇怪,便問:「他讓你幹什麼了?」

  「還不是為了你,聽說你暑假想打工?」尚越欣問。

  鄭銘點頭:「嗯,學生都放假了,家教少了很多。暑假時間這麼長,想找個穩定點的工作。」

  尚越欣一指邊上坐著和人聊天的林斌,說道:「他們酒吧正缺服務生,要不你去試試?」看見鄭銘露出猶豫的神情,尚越欣瞭然,又說:「別擔心,正經酒吧,要不然怎麼敢介紹你去,光一個李文奇就把我煩死了。」

  鄭銘沒說話,他覺得肚子有些漲,於是站起身來說:「喝多了,等我回來再說。」

  鄭銘洗了手走出洗手間,不想在門口撞上了人。鄭銘一邊往後退,一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卻不想那人抱著他的肩不鬆手,嘴裡還唧唧咕咕地說著話,帶著北方口音:「我讓你跑。操,真以為帶著眼鏡就是正經人了,老子雖然好這個調調,可該幹的事還是得干啊。」

  鄭銘只覺得一股濃濃的酒氣撲面而來,雖然聽不太明白那些話,卻也知道眼前的人已經爛醉了。和醉鬼也沒什麼道理可講,鄭銘加大了掙扎的力量,正當他抬腿欲踢的時候,隔壁包房的門開了,衝出來三五個男人,東張西望像是找人的樣子。聽見他們這裡的動靜,便有人跑過來,嘴來還叫著:「天哥哪能跑到各得來了,儂啥人啊?」

  鄭銘聽見有人認識這個糾纏自己的人,心裡鬆了口氣,便把腳放了下來,等著來人將他身上的人扒下去。

  這邊幾個人手忙腳亂的扒胳膊抱腰,卻不想醉鬼神智雖然恍惚,手勁卻不小。只聽「刺啦」一聲,鄭銘只覺前胸一涼,低頭一看,T恤從系扣的領口一路裂到了下擺,頓時成了無扣馬甲。鄭銘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張大了嘴看著已經被拉到一邊的「天哥」發呆。

  邊上一個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的板刷頭開了口:「看什麼看,還不快滾!」

  鄭銘正要離開,不想「天哥」叫了起來:「滾哪兒去,跟我進去唱歌。」

  鄭銘終於回過神來了,趕緊說:「先生,您認錯人了,我們……」

  鄭銘本想說「我們不是一個包房的」,卻被那個「天哥」大著舌頭打斷了:「認錯什麼,認錯什麼,你一個『少爺』還要我認得你?」

  「少爺?」鄭銘一口氣堵在心口,又開始發呆。

  幾個「拉架的」聽到這裡才算有點明白過來,有那機靈的轉身就進了房間,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緊身背心,帶著無框眼鏡的男孩子跑了出來。

  那男孩跑到「天哥」身邊,拉著他的胳膊開始說話,聲音軟軟的:「天哥,咱倆點的歌到了,大家都停在那裡等著您呢。」

  那個叫「天哥」的男人聽了那男孩的聲音,好像有點清醒過來的樣子,只見他緩緩地擺動著腦袋,視線在「背心男孩」和鄭銘的臉上來回穿梭。半晌,「操」了一聲,甩開邊上架著他的人,一把抓了男孩的手腕就走,又回頭對「板刷頭」說:「把這一個也帶進來,老子今天3P了。」

  鄭銘見「板刷頭」上來就要抓自己,忙退了一步。誰想情急之間退得有點匆忙,本來走廊就窄,這一退就聽見「彭」地一聲悶響,鄭銘的後腦勺生生地砸在了牆上。

  這時傳來一個低沉地罵人聲:「冊那,什麼人,要這麼大動靜?」

  鄭銘扶了扶眼鏡,定睛看時,剛才那「天哥」進去的包房門又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後腦隱隱的疼痛讓他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覺得皮膚黝黑,氣定神閒得樣子很有些氣勢。

  只聽「板刷頭」對著那人說:「傅哥,這是我們天哥的一個傍家兒,鬧彆扭呢。」

  鄭銘剛想開口反駁,卻看見尚越欣跑了過來,後面還跟著林斌。尚越欣一邊跑,一邊叫道:「鄭銘,上個廁所去這麼久,還以為你掉進去了呢。」

  跑到鄭銘身邊,尚越欣才看清邊上居然站了好幾個不認識的男人,於是忙問:「出事了?」

  鄭銘搖頭,說:「認錯人了。」

  尚越欣說:「那還不快走。大家都等著你呢,再看不見你,那十幾個光棍漢就該衝出來救人了。」說著還挑釁地瞟了一眼「板刷頭」。

  誰曾想「板刷頭」伸出手攔了一下,說:「小姑娘別不識抬舉,這小哥們今兒晚上有事,不能跟你們一起玩了。」

  尚越欣急了,聲音尖厲了起來:「喂!」

  剛要接著罵人,就聽見林斌叫她:「小欣,過來。介紹個人你認識。」

  尚越欣不放心地看了看鄭銘,見後者微微點了點頭,便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原來林斌一直站在那黑皮膚男人旁邊,見尚越欣過來,拉著她對那男人說:「傅哥,這是我女朋友尚越欣。」

  那被稱作「傅哥」的男人驚訝地看了一眼林斌,說:「原來唐勝傑的眼光還挺準,你真不是這裡頭的。」說完也不等林斌回答,笑著對尚越欣說:「尚小姐,幸會。我認識他哥,你跟著他叫我『傅哥』就行了。」

  尚越欣小聲地叫了一聲「傅哥」,然後轉頭看了看鄭銘的方向,又說:「傅哥,那個是我朋友,我們高中同學聚會,您看……」

  「傅哥」微笑著點頭,輕輕地喊了一聲:「阿民。」

  話音剛落,那幾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人裡頭便走出來一個小個子男人。只見他走上去一把攬住了「板刷頭」的肩,嘴裡說:「大哥大哥,咱們先進去,還等著和你划拳呢。」說著做了個手勢,剩下的幾個一擁而上,簇擁著「板刷頭」往包房走。

  一路上「板刷頭」還在那嘟囔:「那是天哥要的人,你們讓我怎麼交待?」

  小個子「阿民」在一邊勸道:「急個屁。這點小事小弟一會兒就給你搞定一個。」

  進門的時候,「傅哥」叫住了其中的一個:「去找件衣服賠給人家。」

  那人答應了往外走,卻被林斌叫住了:「不用了,傅哥,我們那有多的。傅哥接著開心吧,我們就不打擾了。」

  那「傅哥」便不再堅持,轉身向洗手間走去。

  這邊尚越欣見人都走空了,忙走過來拉鄭銘。三個人一路往自己的包房走去,鄭銘一直被尚越欣拽著往前,這時便一迭連聲地叫:「慢點,慢點,頭有點疼。」

  尚越欣伸手在鄭銘的腦袋上一通「呼嚕」,不想竟在後腦勺摸著一個突起,忙說:「W也撞出來了,要不要緊?」

  鄭銘往前趕了幾步,逃開了在腦袋上肆虐的魔爪,一邊忙忙地說:「沒事,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後邊尚越欣對林斌抱怨:「幹嘛不要件衣服,你讓他怎麼出門?」

  「你知道那是什麼人?『黑皮』,這一帶誰都不敢惹的人物。」

  「那個人就是『黑皮』,聞名不如見面,那不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嗎?」

  「別胡說,救我命的是蘇靳那個混蛋,我是寧願欠蘇哥一個人情,也不願意和他有什麼瓜葛。」

  鄭銘聽著身後人的「八卦」,心裡卻在想,「黑皮」這個外號還是挺貼切的,比那個什麼「傅哥」親切多了。

  2

  七月初的上海,氣溫已經直逼35℃。鄭銘在新客站南二出口處站了快半個小時,只覺得口乾舌燥,背後一片粘膩。擰開手裡捏著的礦泉水瓶蓋子,把剩下的水都倒進了嘴裡,鄭銘無聊的踢著腳下的石子。

  他是來接李文奇的。昨天晚上李文奇在電話裡又是軟磨硬泡,又是威逼利誘,讓他今天一定去接站,早上上車前又打電話來確定,把鄭銘煩得再三保證只要李文奇一出站肯定第一眼看到他,這才算止住了電話轟炸。

  鄭銘覺得李文奇最近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他們一起上了六年中學,幾乎是共同經歷了青春期所有的喜怒哀樂,甚至是那些和常人不同的困惑掙扎。照理說應該是彼此熟悉到了對方一撅屁股就知道那什麼什麼的兄弟了,也許正是因為他們曾經超越了兄弟情分,才會使得一切變得有些說不出來的彆扭在裡邊。

  剛上初中的時候,鄭銘因為發育得晚,一直排在男生的最前列。個子小,架著個黑框眼鏡,一看就是好欺負的樣子;再加上成績好,又背著個班長的頭銜,更成了那些自以為與眾不同,以調皮搗蛋引人注目的男同學們表達個性的工具。自習課上打牌唱歌還是小事,平時使個絆子,推他個跟頭更是家常便飯。鄭銘總是拿手指推推眼鏡,在那些男同學面前一本正經地要求他們以後不要再做同樣的事情,倒沒有向喜歡他的老師們打過小報告。

  那個時候已經長得高高大大的李文奇不知是不是港產黑社會片子看多了的緣故,臉上身上總刻意地做出頹廢不羈的樣子,站著的時候環抱著胳膊,坐著的時候一隻腳踩在凳子上拿手抱著,另一隻腳伸得老長,橫在過道上。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也許是抱打不平,也許是大哥臆想作祟,反正有一天他向大家宣佈鄭銘由他罩著。

  兩個人漸漸地多了交集,鄭銘工作順利,生活適意,便覺得李文奇還算不錯,而且這人很有些小聰明,自己遇到難題的時候總會被他的天外一筆激發出新的靈感。而李文奇鋤強扶弱,江湖義氣之心得到滿足,也覺得這小班長言談有物,倒不是那種只知道唸書的書獃子。兩人便日漸惺惺相惜起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不鹹不淡的友誼持續到了初三,那年的國慶兩人和班裡的同學一起去了江邊看焰火,在如流星雨般絢爛的夜空下,李文奇親吻了他,並將他摟進了胸膛。在那一刻,鄭銘的心跳快如鼓擂,倒不是因為那印在頰上的濕意,而是多時以來的疑惑在那一刻得到了答案,原來自己的身體裡住著的,真的是一個游離於人世常態的靈魂。他不知道李文奇當時的想法,卻明白那一夜是自己成為GAY的初始。

  初嘗情味的羞澀以及對自身性向下意識的退避,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兩個人雖然還是像往日裡哥倆好的在人前相處,內心裡卻常常像普通的地下學生情侶那般懵懂得幸福著。兩個初初闖進GAY圈的菜鳥,一個是家裡困難,尚未配備電腦;一個卻是父母嚴加監管上網時間,以防玩物喪志。常識無法從最有利的地方得知,圖書館的資料上又多是理論高於實際,兩個人唯一可以獲取感官認知的渠道只有GV一途。可惜這世上AV滿天飛,你不稀罕還有攤主熱情向你推薦。若說到男男小電影,看看攤主指點《藍宇》的猥瑣樣子便可管窺一二。

  於是兩個少年在十數張封面勁爆火辣的AV中,做賊似的夾帶上兩片好不容易淘到的寶貝,故作鎮定地等著攤主數張數付錢,又在那中年謝頂的男人「下次再來給你介紹點好片。」的曖昧話音中,擠出了滿是挑挑揀揀的男人堆,鬼鬼祟祟地提拉著塑料袋回家觀摩。

  這樣的事情幹上幾次,李文奇的膽子便大了起來,挑片子的眼光已經練到了瞄一眼就知道可不可收的境地。鄭銘見他膽大心細,質高價優,便漸漸放權,只等著到日子檢驗成果。不過兩個人卻純情地出乎意料,看到興奮處不過親嘴摸臉,彼此撫摸一下對方的小弟弟就罷了手。鄭銘不知道李文奇怎麼想,不過他自己卻對這樣的事情慢慢謹慎起來。

  原因在於他發現李文奇帶回來的GV片子雖然質量有所提高,但是同時提回來的AV數量卻沒有減少。要說李文奇現在的臉皮已經練成了直接向老闆訂貨的厚度,卻還像以往一樣帶回來數倍的AV,這事確實有些不合常理。要說鄭銘自己,AV也可以看得很HIGH,雖然沒有男男相親,但是也有肌肉發達的男優可以拿來花癡,這也是對量少質次的GV世界的有力彌補。可是鄭銘覺得看這些片子的時候,李文奇遠比自己投入,如果說男女的時候還可以是和自己一樣的原因的話,那些讓他感覺索然無味的「girlongirl」,李文奇居然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興致盎然。這不免讓鄭銘疑惑李文奇這個人是不是一個真正的GAY。

  隨著年齡的增長,鄭銘漸漸意識到,李文奇也許和自己不同。自己是個徹頭徹尾只會對男人的□感興趣的GAY,而李文奇有可能僅僅是因為第一次動心的對象是男人,進而將自己定位為GAY。有了這樣一層認知,鄭銘在兩人的交往中選擇了慢慢退離。高二文理分班的時候,他去了人數稀少的文科班,搬到了樓上的教室。李文奇鬧了幾次,見他主意已定,便不再相勸,悶悶地坐在原來的教室裡做一本又一本的《物理精選題集》。等到了高三填志願表的隔天,鄭銘才從和他一起去了文科班的尚越欣嘴裡得知,李文奇不顧父母的反對,把一類和二類的首志願都填了外地的院校。

  鄭銘並沒有後悔當初的選擇,說他怯懦也好,軟弱也罷,那樣年輕的自己,連自己的將來還不能承擔,又怎能因為一點點朦朧中的愛慕,去背負另一個連性向都沒有定下來,和自己同樣年輕的李文奇的將來。

  可是誰能想到呢,考到了杭州,整整兩年多沒有聯繫的李文奇會在今年春節的時候敲開了自己的家門,彷彿老朋友似的邀他逛廟會,看花燈。一個寒假混下來,兩個人又像當年一樣嬉笑怒罵,形影不離了。

  想到這裡,鄭銘不覺抬頭看了看出站口,已經有提著「餘杭小核桃」字樣塑料袋的人出來了,便以一句「其實做朋友也不錯。」結束了心裡所想。

  鄭銘墊起腳尖,想看看李文奇是不是出來了,不想卻看見一個大大的帆船模型在出站的通道裡移動,那個人的頭和胸完全被擋住了,只看的見藍色的牛仔褲和黑色的旅遊鞋。周圍的人都盯著那「大帆船」不時竊竊私語,卻見「它」停在了檢票口,有隻手從船下艱難地伸出,兩指夾著粉色的車票小幅度的晃動著,引得眾人戲笑不止。

  鄭銘眼睜睜地看著「大帆船」出了站,搖搖擺擺地向著自己的方向走來,連忙往左邊讓了讓,卻不想「大帆船」竟也跟著他移動了過來。鄭銘又往左邊讓了讓,果然「大帆船」也「開」了過來。鄭銘正要抬腳,卻聽見「大帆船」開口了:「你再往左,我就要翻船了。」正是李文奇的聲音。

  鄭銘忽然彎下腰哈哈大笑,一邊笑還一邊喘吁吁地說話:「李文奇,你耍什麼寶?」

  只聽李文奇氣呼呼地說道:「鄭銘你個笨蛋,趕緊給哥哥卸船,我的胳膊都沒感覺了。」

  鄭銘聽了,連忙直起身,接過那只碩大的帆船,側過臉才能看清李文奇正在那大力地甩著自己的兩隻手。鄭銘這時候才發現李文奇身上居然只斜挎著電腦包,於是說道:「你什麼東西也不帶就回來了?」

  李文奇一邊捏著胳膊,一邊回答:「托運,這個世界上有種服務叫托運。」

  鄭銘嗤之以鼻:「那您老怎麼自己把這麼個東西托回來了?」

  「我怕他們弄壞了。」李文奇終於做完了伸展運動,於是拿下挎著的電腦包,掛到鄭銘的脖子上,伸手把帆船接了過來,一邊往地下通道走,一邊說:「這可是我為老頭打工兩禮拜得到的酬勞,怎麼樣,哥哥的手藝不錯吧?」

  鄭銘調整好電腦包的位置,歪頭仔細地看了一下船,誇道:「不錯,木匠活挺地道。」

  李文奇踢了踢邊上的鄭銘,示意他叫車。兩人鑽進輛「強生」,好不容易在後座坐定,把船擱在腿上放穩,李文奇終於得以和鄭銘面對面說話:「這可是實物模型,嚴格按比例縮小的,你看這桅桿,這帆,這角度,這尺寸,那都是有道理的。」

  鄭銘正要開口,卻聽見李文奇正在向司機報地址。等車啟動之後,鄭銘問李文奇:「為什麼去我家?」

  李文奇露出驚奇的表情,說:「難不成你讓我再喊部『差頭』把這東西送去你們家?」

  「給我的?」鄭銘問。

  李文奇點頭道:「當然,我家裡都擺不下了。」

  鄭銘笑了,不停地說「謝謝」

  李文奇不以為意,只說:「有什麼可謝的,請我吃飯。」

  「晚上尚越欣生日,在我們酒吧裡慶祝,人家點名要你參加的。」鄭銘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那白色的帆,邊說。

  「知道啊,所以緊趕慢趕地今天回來。可是去了肯定就是喝酒,我一路上抱著這個東西,連中飯都沒法吃。我不管,要吃生煎小籠蟹殼黃,我爸媽去鄉下看奶奶了,明天才能回來,你得管飯。」李文奇看著低著頭的鄭銘,眼波流轉,滿是溫柔的笑意,嘴裡卻是不依不饒地叫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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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鄭銘拿著拖把和水桶從洗手間裡出來,便聽見有人叫他。抬頭看時,原來是吧台裡舉著搖酒器正在耍酷的林斌,只見他一邊熟練地變換著手勢,一邊高聲說道:「鄭銘,你快點,馬上要切蛋糕了。」

  鄭銘舉了舉手裡的空水桶,示意自己把東西放回雜物室就回來。正要轉身的時候,被人一把揪住了胳膊,有人往他手裡塞了一盒煙,邊說:「小鄭,幫我送給樓下的客人,我急死了。」說完就要往廁所裡沖。

  鄭銘不解地問:「樓下不是也有廁所嗎?」

  誰知來人竟然停下來,認真地端詳了一下鄭銘,才說:「哎,不是你告訴我GAY吧的廁所不能隨便進的嗎?難不成你也只是個理論上的巨人?」

  鄭銘沒有接話,只是把人往門裡推:「趕緊的,趕緊的,你不是急嗎?」要走的時候才想起來有什麼事情忘了問,於是叫道:「客人坐哪桌啊?」

  只聽見門裡傳來不太清晰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喜悅:「吧台邊上坐著,皮膚挺黑。」

  鄭銘笑了笑,又說了句:「你悠著點,別把我剛拖乾淨的地弄髒了。」

  鄭銘站在酒吧門口,這裡和樓上並不相通,要繞到後面的小弄堂裡才能看見隱藏在地面下的酒吧招牌。鄭銘下樓梯的時候心裡在想,原來不管時代如何發展,資訊如何發達,像他們這樣的人還是得躲藏在地底下才能感覺安全。

  推開大門,竟沒有平日裡撲面而來的煙火酒氣,酒吧裡氣氛沉靜,只有柔和的男聲唱著抒情的搖滾,鄭銘看了看表,原來剛剛9點多,夜場尚未開始。鄭銘走到吧台,看見那裡只零星地坐著幾個單身的酒客。挑了一個手臂顏色最深的,鄭銘把煙放在了那人手邊,輕聲說道:「先生,您的煙。」

  那人也不抬頭,只拿起煙盒看了一眼,便開始掏錢包。直到拿了錢遞給鄭銘時才看了他一眼,看了之後那人猶豫著開了口:「你不是那個……」一時語塞,又仔細想了想,才恍然道:「林斌的朋友。」

  鄭銘把錢收進口袋裡,才看著對方的眼睛回答道:「其實我是林斌女朋友的高中同學,傅哥。」

  「傅哥」點點頭,說:「對,我那天有點喝高了,記得不太清楚,你在這裡工作?」

  「勤工儉學。還沒有謝謝傅哥上次出手幫忙。」鄭銘站直了身體,態度誠懇地說了一聲,「謝謝。」

  鄭銘說完就想轉身離開,「傅哥」叫住了他:「陪我喝一杯?」

  見他不說話,「傅哥」又說:「就當你的謝禮了。」

  鄭銘指了指身上的制式圍裙,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還在上班時間,不能喝酒。」

  坐著的人笑出了聲,抬手招呼吧台裡的小趙:「來杯橙汁。」

  「傅哥」把小趙端來的橙汁往鄭銘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坐下。鄭銘想了想,側身坐到了吧凳上。

  「傅哥」喝了一口手裡的酒,轉過臉對著正低著頭研究杯子上霧氣的鄭銘,開口說:「你和林斌的馬……」說到這裡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自嘲地笑了笑,改了口,「女朋友,是同學,那現在還在唸書?」

  鄭銘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橙汁,聽到對方刻意改口時雖然心裡忍不住笑了一下,臉上倒沒露出什麼來,這時聽見問題,便點點頭算作回答。

  那「傅哥」隔著酒杯察言觀色,見鄭銘垂下的睫毛在自己說粗口的時候連扇了兩下,心裡笑罵著:臭小子還敢嘲笑我。嘴上卻仍是饒有興味地接著胡扯:「你學什麼的?」

  等了半天,仍然低著頭的鄭銘嘴裡吐出兩個字來:「學文。」

  「傅哥」氣得朝天翻了個白眼,翻回來的時候瞥見吧台對面擦著玻璃杯,正在偷笑的小趙,帶著警告意味的「咳」了一聲,他再接再厲:「法律?經濟?」

  「古漢語。」鄭銘說完了,半天沒聽見對方的反應,抬起臉來說:「想笑就笑唄,我習慣了。」

  「傅哥」聞言立刻收斂了滿臉的笑意,正色說道:「挺好的,挺好的,男生學這個的少點。」見鄭銘又有低腦袋的意思,忙說:「我的名字叫傅煜,我們家人說是因為我出生的日子是個大晴天,爺爺才取了『煜』這個字,你猜猜是哪個『煜』?」

  鄭銘把右手食指放橙汁裡蘸了蘸,在吧台上寫了幾劃,轉頭看著傅煜說:「《太玄經》上說,『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我猜是這個字吧。」

  傅煜心裡讚歎了一下,卻只是拿指節輕叩著檯面上的濕痕,笑著說:「原來出處在這裡,還以為我爺爺希望我一輩子吃穿不愁,又不好意思做得太直白,才取了個諧音。」

  「那你叫什麼名字?」

  「鄭銘。」

  「姓鄭嗎?」傅煜輕聲重複了一遍,又問:「有沒有兄弟姐妹?」

  鄭銘搖搖頭說:「沒有,家裡就我一個。」

  說完之後,鄭銘驚奇地發現傅煜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神色,剛才問話時微皺的眉頭陡然展開,眼中卻多出一抹淡淡的失落。正要說點什麼來扯開話題,卻聽見自己的手機鈴聲響起。

  見邊上的傅煜招手示意小趙再來一杯,鄭銘接通了手機:「喂。哦,吳叔叔啊。什麼?送哪裡了?我馬上過來,麻煩您先幫我看一會兒,真是謝謝您。」

  傅煜回頭時只來得及看見一個急匆匆離開的背影,不自覺地笑了笑,轉過身接著喝酒。

  鄭銘站在十字路口攔車,可惜這個時間段的南京路正是高峰時間,幾乎沒有空車路過,偶有漏網之魚,也早被踩著高跟鞋卻行動力迅速的靚麗女子捷足先登。鄭銘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來往車輛,卻被人從身後拍了一巴掌,回頭看時,正是李文奇。

  李文奇見他轉過來的臉上滿是焦慮,連忙收了笑意問道:「出事了?我看你一直沒過來吃蛋糕,就找人問了問,剛出門就看見你站在這裡。」

  鄭銘一邊繼續揮手,一邊說:「我媽被『120』送去了醫院,我得趕緊過去。」

  「不是前兩天剛洗完腎嗎,怎麼會……」李文奇也焦急起來,他看見對面街上正有人從出租車上下來,便下了人行道準備往馬路上衝。

  鄭銘一把拉住了李文奇,說道:「你慢點,都是車,別你再出了事。」

  李文奇反手拽了鄭銘的胳膊,正要往車流裡鑽,卻聽見有汽車喇叭聲響起。衝著聲音的方向罵了聲「神經病」,不想車窗裡探出個腦袋對他們說話:「要去哪?我送你們吧?」

  鄭銘一看,原來是傅煜,也沒多想就拉了李文奇上了後座,一邊對開車的傅煜說:「去浦東,謝謝。」

  李文奇在鄭銘耳邊悄聲問:「這個人是誰?」

  鄭銘此時也沒心思和李文奇解釋,只說了句:「酒吧裡的客人。」

  好在醫院也不算遠,出了隧道也就到了。鄭銘道了謝便下車往急救中心趕,熟門熟路的樣子像是來了不只一次。跑到搶救室門口,果然看見隔壁鄰居吳叔叔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鄭銘走過去說道:「吳叔叔,我媽媽怎麼樣了?」

  「正在搶救,你來了就好,我還得趕回去,今天小強他媽媽夜班,把他一個人放在家裡我不放心。」

  「好的,吳叔叔您趕快回去吧,這次真是謝謝你。」

  「沒事,沒事,老鄰居了,這點忙總要幫的。哦,對了,剛才護士出來過了,讓你趕緊去交押金,一萬塊,交了他們好上儀器。」

  鄭銘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吳叔叔,又翻了翻自己的錢包,在心裡盤算著家裡的現金和卡裡的餘額。這時候一直站在邊上聽著兩人交談的李文奇說話了:「你別急。我剛才打過電話給尚越欣他們了,好在人還沒散,大家湊一湊應該能夠,我現在就打車去取。你別跑來跑去的,阿姨一會出來見不著你會傷心的。」

  鄭銘看著跑出去的李文奇,重重地把自己扔在椅子上,心裡焦急萬分:李文奇這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一個小時,姆媽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會出來,出來就得上儀器。鄭銘站起身,他想先去繳費窗口問問,自己先交上手裡的一千二行不行。

  還沒抬腳,就看見有個小個子男人出現在走廊的盡頭。鄭銘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人走到自己面前,心裡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

  小個子男人開口問道:「你就是鄭銘吧?」

  鄭銘怔怔地答道:「是的,你是阿民……哥?」

  阿民沒有在意眼前人的結巴,只遞過去一個厚厚的信封,說:「這是傅哥讓我送來的,他說太晚了,銀行也不營業,讓你先拿著救急。」

  鄭銘接過信封,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阿民見他愣愣的,便領著他到了繳費窗口,看著他付了錢,便掉頭要走。就聽見身後的鄭銘說話了:「我怎麼把錢還給傅煜?」

  阿民聽見鄭銘竟然直呼老大的名字,驚奇地轉過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年輕人,隨後走到接待處借了紙筆,在上面寫了個號碼交給鄭銘,一邊說:「本來傅哥說讓你把錢交給你們老闆蘇靳,權當預付的酒錢了,不過看你這樣認真的份上,直接打電話給傅哥吧。」

  鄭銘手裡捏著紙條,也不及去想阿民臨走時那意味深長地一瞥,逕自跑去搶救室等他媽媽出來。

  4

  醫院的開水間裡,鄭銘正低著頭想心事。媽媽在醫院裡住了快半個月,醫生已經明確地告訴他,他媽媽的病情更嚴重了,原來一週一次的血液透析要增加,出院後最好能做到一週三次,這樣才能最大程度的緩解已經十分衰弱的腎臟的負擔。鄭銘心裡十分難受,可是面對媽媽浮腫的雙頰卻還要笑著說些瑣事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只剩下媽媽這一個至親,若是以後都注定了孤單,這有限的骨肉之聚便是自己最後的牽掛了。

  冥想被邊上打完水的中年婦女打斷,原來面前熱水瓶裡的熱水已經溢了出來。鄭銘謝過了幫他關上水龍頭的阿姨,彎腰塞上軟木塞子,又擰緊了鋁制瓶蓋,起身的時候,只覺得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

  等他迷迷濛濛地醒過來,發現自己跪坐在地上,透過開水間的玻璃門,遠遠地還能看見那個拎著熱水瓶的中年婦女的背影,想來自己暈倒的時間只有幾分鐘而已。鄭銘站起來,打算拿起還在水槽裡的熱水瓶回房,就聽見有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別動了,我已經叫了醫生,還是檢查一下比較好。」

  鄭銘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時,原來是穿著病號服的傅煜站在一邊,正一手捂著肚子看著他微笑。

  正想問一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已經有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進來了。傅煜抬抬下巴,那醫生便走過來,拿了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對著鄭銘一通檢查,最後回頭對傅煜說:「沒什麼,可能沒好好休息。有點低燒,低血糖的症狀而已,開瓶葡萄糖吊個個把鐘頭,休息休息就好了。」

  傅煜點點頭,對那「白大褂」說:「那就從我那給他弄一瓶,我這兩天吊得快煩死了。」

  那醫生答應了,領著鄭銘去了輸液室。

  鄭銘臨走時對著傅煜說:「我的熱水瓶。」

  得到的回答是:「知道了,知道了,我找人給你媽送去。」

  等護士弄好了針頭和吊瓶,鄭銘道了謝,才開口對跟進來,坐在隔壁躺椅上的人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闌尾炎,疼死我了。」傅煜認真解惑。

  鄭銘看了看他手捂著的位置,皺了皺眉,倒沒有往下追問,學了他的樣子,閉了眼睛靠在椅背上養神。

  不過隔壁的人顯然談興頗濃,只聽他又說:「你媽媽的病好點了?」

  鄭銘微微地搖搖頭,說:「醫生說不太好,要增加透析的次數。」

  「腎病?」傅煜有些吃驚。

  「姆媽一直都有遺傳性的糖尿病,後來慢慢地就添了腎病。」鄭銘慢慢地說著,彷彿在說一件習以為常的小事。

  「遺傳性的,那你?」傅煜問。

  「姆媽和爸爸結婚的時候,本來說好了不要小孩的,後來我奶奶專門去問了醫生,說是像我姆媽這樣的病,如果二十五歲以後生,生下來的小孩得這病的幾率會降低很多。不過姆媽為了保險起見,一直拖到了二十九歲才生的我,一生下來就抱去讓醫生做檢查,好在我沒事。」鄭銘說到這裡,一直平平的唇線竟然揚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他一直很感激媽媽,為了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她做了最大的努力。

  「腎病就是費錢,怪不得你要出來打工。」傅煜理解地說道。

  瞇著眼睛看了他一會,鄭銘才說:「也不是,姆媽的醫藥費單位裡本來就可以報銷一半的。」

  鄭銘停下來想了一下,還是說了:「因為我爸爸是烈士,又額外照顧了30%,所以經濟上也不是很緊張。我出來打工主要還是想增加點社會經驗,你知道我這個專業和社會脫節的厲害。當然酒吧的收入不錯,也可以多買點補品給姆媽。」

  見傅煜沒再說話,鄭銘接著說:「那天真是謝謝你了。不過我不知道會在這兒碰上你,所以錢沒帶在身邊。」

  傅煜說:「不急,等你媽出了院,你再還我也不遲。不然你交給蘇靳也行,反正『蘇提』我也常去。」

  鄭銘想起了錢包裡的那張紙條,沒有答話。兩人都不說話,本來人就不多的輸液室裡便越發安靜了,鄭銘躺著躺著就睡了過去。直到護士把他輕輕搖醒,告訴他葡萄糖快吊完了,鄭銘才發現邊上的躺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空了。

  鄭銘回到病房時,看見自己媽媽的病床邊不知何時已經圍了好幾個女人。鄭銘仔細看了看,除了同病房的三個以外,居然還有一個是對面房間的。幾個人正在耐心地等待著一個高個子小伙的動作,鄭銘往前走了兩步,果然看見人群中的李文奇正在擺弄著他的那個筆記本電腦。不一會兒就聽見有嘰嘰喳喳的女人吵架聲響起,還夾雜著李文奇的聲音:「阿姨們,只能看兩集啊,我們肖阿姨還要休息的。」

  李文奇在一堆女人的答應聲中退出了圈子,看見站在圈外的鄭銘,便高興地走了過來,說:「去哪兒了?阿姨說你去泡開水了,可是熱水瓶回來了,你不知道哪裡去了。」

  鄭銘說:「在開水間裡暈了一下,正好被個醫生看見,強拉著我去吊了瓶葡萄糖。」

  李文奇一聽,便有些著急地問:「那現在怎麼樣?我說你太累了吧,酒吧醫院兩頭跑,這裡只有個躺椅,睡也睡不踏實,今天晚上還是我來陪吧,偏偏這種時候你們家小阿姨不在。」

  「人家家裡有喪事,怎麼能不讓人回去。還有我媽幹什麼讓你陪,再說你一個男人也不方便。」

  「你不也是男人嗎?」

  「我是她兒子!而且你小聲點,我好不容易感動了這裡的阿姨們讓我留下來陪住,你別又找事啊,畢竟是女病房。」見李文奇還要反駁,鄭銘只好另找話題,「我說你沒事拿電腦來幹什麼?不知道我媽這病最需要的是休息?」

  李文奇撓了撓腦門,期期艾艾地說:「我看阿姨悶得很,書啊,雜誌啊什麼的字又小,對眼睛更不好。放個碟片,眼睛看累了,閉上眼也能聽聽聲兒。再加上這麼多阿姨陪著,大家一起解了悶,又能把你解放出來多休息休息,不是一舉兩得嗎?」

  鄭銘聽了,心裡有點感動,便不再堅持,只是問:「什麼片子?吵得這麼厲害。」

  「《看了又看》,媽媽們的最愛。」李文奇自豪地宣佈。

  「你對這個倒是門檻精得很,不愧你當年『音像攤浪子』的稱號。」鄭銘損完才意識到這話說得有些越界了,果然便看見李文奇欲言又止的樣子,忙拉了他出門,邊說,「既然有空,先陪我去找找張醫生,他上次說的話我沒有完全弄明白,得再問得仔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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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傅煜站在由地下停車場通往商場的電梯裡,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分針堪堪越過時針走到了「I」的位置。昨天晚上,他接到了鄭銘的電話,說是請他吃飯,順便把錢還給他。兩個人約了中午12點在上海廣場裡的「美食廣場」見面,傅煜在地面一層出了電梯,晃了一圈沒有找到美食城,乾脆走到大門口看地圖,不想迎面看見店外的地下通道上便是一個大大的標示:世界美食,地下一層。傅煜想起,好像鄭銘確實說過在地下之類的,於是推門出去,順著粗粗的紅色箭頭快步下了樓梯。

  果然不久便聞見了各色食物的香味混雜著油哈氣,傅煜順著味道正要走進人聲鼎沸的廣場,不想小腿被絆住,低頭看看,原來是個穿著粉色花邊裙的小姑娘盤腿跌坐在腳邊,一隻手還緊緊地拽著自己的褲子。

  傅煜彎下腰,兩手插到小孩子腋下,一把把她提拉起來站好。小姑娘不過一歲多點,晃晃悠悠地勉強站在那裡,卻抬著小臉,噘著油汪汪的小嘴,奶聲奶氣地嘟囔:「大蝦,大蝦。」

  傅煜心道一聲不好,低頭檢查褲腿,果然看見西褲褲腳上粘著一個金黃的大蝦仁。傅煜雖然低著頭,倒是聽見了有年輕的女聲一路過來:「佳佳,佳佳,你怎麼又亂跑。」

  傅煜撥拉掉蝦仁,才輕聲對那個叫「佳佳」的小姑娘說:「髒了不能吃了,去找姆媽要新的。」說著還輕輕地握了「佳佳」的肩,把她轉了個身。「佳佳」看見正向自己跑來的媽媽,跌跌撞撞地撲了過去。留著清爽短髮的年輕媽媽看了看傅煜褲腳上明顯的油漬,尷尬地笑了一下,說:「真是對不起,我這裡有濕巾,要不你先拿著擦一下。」

  傅煜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濕紙巾,說了聲「沒關係」就走開了。正要繼續找約定的「鐵板燒」招牌時,便看見正對面有人向自己的方向招手。傅煜看時,正是鄭銘坐在高凳上,背後是「嗤嗤」冒煙的大鐵板和兩個帶著白帽子忙活的廚師。

  傅煜走過去時心裡在想:這個小孩子還挺有意思,平時笑嘻嘻的時候,眼睛裡一點波瀾也沒有,這時候雖然是一本正經的招呼自己,那眼睛裡的笑意隔著厚厚的鏡片也看得清清楚楚。

  傅煜在鄭銘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就聽見他說:「請你來這裡你不覺得掉價吧?你知道我是個窮學生,高檔的地方我也請不起,這裡和同學來過幾次,味道不錯的。喏,這個給你,謝謝。」

  傅煜把鄭銘遞過來得信封放進口袋裡,一邊搖頭說:「以前大排檔也經常吃的,我們這種人說什麼檔次。」

  鄭銘拿了菜單給傅煜看,指著上面的彩圖說:「我點的就是這種『海陸套餐』,最全的了,咱們都嘗嘗。」

  這時一個廚師端了兩個盤子出來給他們過目,一個裡邊放著草蝦,青口和目魚,另一個是小牛肉和雞排。鄭銘拿下巴點了點盤子,問傅煜:「怎麼樣,還可以吧?」

  傅煜點點頭,點了支煙說道:「不過我對海鮮過敏。」

  鄭銘聞言,小聲地「哎」了一下,才說:「要不然給你點點別的。」說著又問送飯的服務員要剛才收走的菜單。

  傅煜阻止了,指著廚師腳下兩隻滿滿的大桶說道:「吃這些肉也夠了,我又不是大肚子彌勒佛,再說不是還有豆芽和白菜呢嗎?」

  「那海鮮歸我,肉全歸你。」鄭銘同意了,又說,「你嘗嘗這飯,他們擱了黑芝麻,可香了。」

  鄭銘見廚師已經把盤子裡的海鮮分門別類地往鐵板上放,就湊過去跟人家說了幾句。果然見那廚師停了手裡的動作,換了盤子先做起了牛肉。傅煜在邊上抽著煙,等鄭銘忙完,才問他:「你媽媽出院了?」

  「嗯,上個星期五出的院,在家休息呢。」

  這時候蝦和牛肉都已經做好,兩人不再說話,只悶頭大吃。不過吃了幾口,傅煜的手機就響了。傅煜「嗯嗯」地應答幾聲,最後說了句:「先別動手,我馬上就過來。」

  傅煜收了手機站起身,說:「我有事先走了,你多吃點,米飯好吃就再多要一碗,瘦得皮包骨了快。」

  鄭銘嘴裡嚼著蝦肉,嘟嘟囔囔地答應著,等傅煜離開後便對著剛上來的兩盤滿滿噹噹的炒豆芽發愁。不想傅煜又折了回來問他:「你接下來幹什麼?」

  「約了同學買褲子。」

  「那你今天什麼時候下班?」

  鄭銘想了想,說:「不是週末,一點多就打烊了,不過我要來留下來收拾。」

  「下班了我在門口接你。」傅煜說完也不等鄭銘回答,逕自走了。

  6

  鄭銘一個人慢悠悠地吃完了東西才出門。一路晃到「百盛」,站在門口還不時地揉揉肚子,塞了一肚子的海鮮肉類下去,到最後不得不放棄了最愛的米飯。

  終於把李文奇等來了,兩個人往商場裡走。鄭銘邊走邊說:「今天就陪你買吧,吃撐著了,褲子也試不出樣子來。」

  李文奇奇怪的轉頭看了一眼鄭銘的肚子,嘴裡說道:「不是請人吃飯嗎?你個主人都吃成這樣,那客人得撐成什麼樣子?」

  鄭銘沒好氣地說:「吃了一會就走了,我一個人吃了大半份『海陸』。」

  「那你找哥哥我呀,吃獨食的活該撐死。」說完帶著鄭銘繞著中央扶梯來回穿梭,直奔七樓牛仔褲專櫃。

  挑挑揀揀地試了幾條,李文奇拿著兩條褲子問鄭銘的意見。

  「黑的好點,藍的褲腿有點大,你又不用幫人掃地。」鄭銘說。

  於是李文奇把黑的遞給售貨員,然後拿了發票去付錢蓋章。

  兩個人買完了褲子就跑到樓上的保齡球館裡去玩。打完了兩局之後,李文奇問鄭銘還打不打,鄭銘說還想打兩局消化消化,李文奇便去櫃檯上付錢,而鄭銘則去了自動販售機那裡買了兩罐可樂。兩個人坐在後場邊喝邊休息,李文奇咕嚕嚕喝了半罐下去,才問鄭銘:「錢還了?」

  鄭銘點頭,看看李文奇,狠了狠心說道:「他說今天晚上接我回家。」

  原來李文奇最近經常來『蘇提』玩,他來得不算早,十點十一點的樣子,來了以後最常做的事情是和老闆蘇靳鬥嘴皮子,兩個人互相把對方氣個半死,若是恰好林斌在邊上,那就不亞於世界大戰了。不過李文奇總是陪著鄭銘做完最後的清掃工作才和他一起鎖門離開。

  鄭銘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他現在並沒有要和李文奇發展超友誼關係的想法,於是便趁著今天的機會豁了個翎子。

  見李文奇一直沒說話,鄭銘站起來說了聲:「我先去開球了。」便走到機器邊去選球。

  坐在椅子上的李文奇看著前面正準備拋球的鄭銘,對自己說:「他覺得好就行,時機這種東西雖然摸不著看不見,卻能將人硬生生隔在兩處。」

  原來李文奇這次暑假回來確實是抱著重新開始的「偉大目標」的,他這個人表面上機靈毒舌,實際上情竅開得極晚。他當年有樣學樣的親了鄭銘,固然是因為喜歡,卻也有嘗試禁果的意味在裡面,同性戀雖然遭人詬病,但在當時崇尚個性和反叛的李文奇看來卻是挑戰自己的武器。在那些眼花繚亂的槍戰片和A片熏陶下,他發現自己崇拜那些冷酷剛強的男人,卻也不排斥面貌較好,身材玲瓏的女人。除了肌肉和男子氣概讓自己沸騰以外,那些起伏的曲線,撩人的嬌喘也能讓他心生悸動。

  李文奇自己一個人跑到網吧裡偷偷上網找資料,看過了無數前人的總結和教訓,他有點明白自己也許算不上一個純正的GAY,對自己的性向便愈發迷茫起來,正因如此,他始終沒有和鄭銘邁出決定性的一步,他能感覺到鄭銘的退縮,卻發現自己並沒有立場要求別人等待自己做好認知。在鄭銘離開他們共同的班級投奔文科班的懷抱之後,李文奇在一題又一題的物理演算中下了決心,只有認清將來的方向,才有可能追求到真正的幸福。於是他無視母親的眼淚和父親的怒斥,一門心思地想考到外地去,以便自己能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潛心思考。

  整整兩年半的時間,李文奇嘗試著和不同的人結交,他去GAY吧喝酒,也不拒絕和女生月下散步,在網上讀雙性戀的心情筆記,不斷地規劃著自己將來的生活。兜兜轉轉了五個學期,他發現不論是愛男人,還是愛女人,自己心裡從來沒有忘記過的只有鄭銘一個。於是在今年的春節他敲響了鄭銘家的房門,慢慢地恢復了與鄭銘的友誼。

  正在他籌劃著怎樣向鄭銘表白的時候,不想半路上殺出個傅煜,李文奇一直知道鄭銘對強健的肌肉和寬闊的胸膛有著一種近乎固執的迷戀,這是他在兩個人一起看GV「開葷」的時候就發現了的。他一直很感激鄭銘當年的退讓,不管對方是出於什麼原因,對他李文奇而言,確實讓他有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而鄭銘又在自己扔下他那麼長的時間後,毫無猶疑地接受了自己的回歸。那麼今天就算要他李文奇退一步也是應該的,不逼迫,不糾纏,便是在他對鄭銘的愛情中所能付出的最大尊重。雖然這個對象的背景實在讓人擔心,但是他相信鄭銘不是個隨波逐流,讓感情蒙蔽理智的人,更何況還有自己在後面時刻準備著讓他清醒的拳頭。

  李文奇一口喝光了手裡的可樂,狠狠地捏扁了罐子扔進垃圾桶,然後起身走到一直默默等待著他的鄭銘身邊,一邊選球一邊說:「那我今天晚上就不去『蘇提』了,你自己當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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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半夜快兩點的時候,傅煜把車停在了『蘇提』的門口,午夜的步行街上冷冷清清,連最煩人的知了都沒有了聲息。傅煜點了支煙耐心地等待著,前頭不遠處停著輛黑色的桑塔納,「滬O」打頭的牌照,讓他下意識的煩躁,不過這個時候停在蘇靳的酒吧門口的,除了唐勝傑唐大署長之外不做他想。

  果然不一會兒便看見三個人說說笑笑地走了出來,車裡的傅煜看見鄭銘背對著自己正在鎖門,而唐勝傑和蘇靳卻在看清自己的車之後,輕聲交談起來。傅煜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角,探過身體為已經跑過來的鄭銘開門。

  鄭銘在副駕上坐定,把手伸到半開的車窗外,和一直站在路邊的兩個人揮手告別。傅煜也伸了手在鄭銘的腦袋後面戲謔地揮動了兩下,然後大笑著點火啟動,全然不顧邊上困惑的眼神。

  車子開進了一條還算寬敞的弄堂,鄭銘跟在傅煜的身後看著他推開高高的黑漆大門,典型的石庫門房子,進了門便是個小小的天井。鄭銘悄聲和在前面領路的傅煜說:「你怎麼住這?」

  傅煜開了燈,對鄭銘說:「不用那麼小聲,這裡就我一個人住。」

  鄭銘放心的笑了,恢復正常的音量:「我還說堂堂的『傅哥』怎麼會擠在鴿子籠裡。」

  傅煜湊過去,在鄭銘耳邊調笑道:「怎麼,放心了,一會兒你叫得再大聲也沒人會聽見。」

  鄭銘敵不過傅煜的厚臉皮,退了一步,說道:「我是放心了,真怕是個三四層的小洋樓,還附帶個無比巨大的吊燈,電視裡不都這麼演?大……哥!」

  見傅煜又要走過來,鄭銘連忙說:「讓我先洗個澡,一身的煙酒氣,你也不嫌熏得慌。」

  「我不嫌,我自己身上天天都是這個味兒,你要是嫌我就直說。」傅煜一邊說,一邊帶著鄭銘上樓往臥室走,原來這房子內部經過改建,主臥裡帶著個設施齊全的衛生間。

  鄭銘聽了傅煜的話,「切」了一聲,嘟囔了一句:「嫌你我還跟你回來。」就竄進衛生間裡洗澡去了。

  外邊的傅煜開了空調,又在角落的小吧台裡為自己倒了杯酒,坐進沙發裡打開了電視機,午夜重播的球賽剛進入下半時。傅煜一邊無聊地看著大家在球場上跑來跑去,一邊等待著。

  傷停補時的時候,鄭銘終於出來了。傅煜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只見下半身圍著浴巾的鄭銘正站在門口拿大毛巾擦頭髮,一邊還在對他說話:「你家的蓮蓬頭出水有問題,我弄了半天,看來你得換一個了。」

  傅煜走過去,一把抱住了腦袋還埋在毛巾裡的鄭銘,一手抓了毛巾扔到一邊,迫不及待地堵上了對方的嘴唇。一邊慢慢地舔抵著那薄薄的唇瓣,一邊喃喃地說:「你出水沒問題就行了,操心什麼蓮蓬頭。」

  兩個人糾纏著倒在了床上,傅煜放過了鄭銘的嘴唇,轉而攻擊身下人的脖頸。

  鄭銘一邊微微躲避著不讓傅煜啃咬他的鎖骨,一邊呻吟著說:「我是第一次,你溫柔一點。」

  「好。」傅煜輕輕地答應了聲,放棄了鎖骨上的耕耘,嘴唇一路往下,劃過了那已然挺立起來的小小□,順著中線一路舔吻到肚臍,在那裡流連片刻之後,便直搗黃龍,將鄭銘的陰莖含入口中,滿意地感覺到那抵在膝蓋處的腳趾驀然翹起,傅煜便加緊了舌尖的撫慰。這樣直接的刺激不過進行了十多分鐘,初嘗情事滋味的鄭銘便抓緊了一直插在身上人黑髮中的雙手,在快要高潮的霎那一把推開了傅煜,自己握著陰莖顫抖著迎來了目眩神迷的瞬間。

  等鄭銘回過神來的時候,看見傅煜坐在一邊好脾氣地看著他笑。他有些難為情,吶吶地道:「對不起,我幫你吧。」

  傅煜伸手拉鄭銘翻身,鄭銘猶豫了一下,便順從了。傅煜重新趴到鄭銘身上,一邊拿了KY慢慢動作著,一邊把自己的另一隻胳膊伸到鄭銘嘴邊,附在他耳邊輕聲安撫:「不要怕,放鬆,疼得厲害了就咬我,我怕自己太激動了聽不見。」

  鄭銘嗚嗚地答應著,聽了傅煜這樣貼心的話,雖然那裡實在是不舒服,心裡也覺得有絲絲甜意泛起。

  8

  事後,兩人都有些興奮地睡不著,不過原因卻大相逕庭。鄭銘到底是第一次,即便下身有著隱隱的疼痛,身體累得一動也不想動,但腦子卻異常活泛,一點睡意也沒有;而傅煜卻是因為要顧著鄭銘的感受,總不能讓人家第一次就留下心理障礙,所以一直有所保留,此時便更加精力充沛。

  既然愛做的事今天是不能再繼續了,兩個人便聊起了天。傅煜問鄭銘為什麼喜歡男人,鄭銘想了想,開場白便是:「我說了你不要笑我。」

  見傅煜馬上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鄭銘笑了笑,接著說:「我爸爸一直在外地當兵,我從小到大見到他的次數十隻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傅煜插嘴說:「怪不得你喜歡我這種老男人,典型的戀父情結嘛。」

  見鄭銘笑得咧開了嘴,傅煜便說:「看不起哥哥是吧,告訴你,我是個有文化的混混。」

  鄭銘笑得更開心了,只說:「你說的都對,就是這種情結吧,強而有力的臂膀,低沉渾厚的嗓音,寬闊可靠的胸膛。」

  傅煜眼見他盯著自己陷入幻想,忙說:「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鄭銘收回眼光,看著天花板,輕聲說道:「我對爸爸的記憶很少,只有在看見家門口貼著的『光榮之家』的條幅的時候,才會意識到我也是有爸爸的。條幅每年都有街道裡的領導來換新的,深深淺淺的紅紙,四個不變的黑字。可是爸爸卻不是每年都能見到的,那個時候爸爸的級別不夠,年假享受不到,能保證四年一次的探親假就很不錯了。」

  鄭銘說到半途卻對認真傾聽的傅煜說要喝水,傅煜拿了床頭櫃上備著的冷開水餵他喝了,才聽見他接著說:「姆媽的身體不好,小的時候家裡的活只有她一個人干。糖尿病人不能太勞累,因為經常請病假,工資老是扣得七七八八,我爸爸每個月寄幾百塊錢回來,家裡還是很清苦。可是姆媽從來沒有缺過我什麼,她一個人帶著我,衣食住行樣樣想的周到,實在不能滿足我的,她就會說『等爸爸回來了,再買給銘銘』。可誰知道那年發大水,爸爸的部隊調去救災,後來就有兩個穿軍裝的叔叔到家裡來,交給媽媽的除了一個紅絨盒子,就是一個小小的骨灰罐子。不過我長大以後媽媽跟我說,那裡面裝得並不是爸爸的骨灰,爸爸的屍體被大水沖走後一直沒有找到,這是那次救災中遇難的所有叔叔們共同的骨灰。不過我不介意,雖然爸爸給我的印象只是家裡那幾張照片上的樣子,但是我心裡覺得很自豪,只跟著姆媽長大我也不覺得遺憾。」

  鄭銘說到這裡又停下了,傅煜忙起身說:「我再去給你倒杯水。」

  鄭銘搖頭,說:「我說完了,該你了。」

  傅煜幫著鄭銘躺舒服了,自己也靠坐在床頭,點了支煙吸了幾口才開始說:「我們家原來住在西區,後來□的時候家裡人下放的下放,勞改的勞改。我媽媽把我交給家裡的老保姆,自己一根褲腰帶吊死在了家裡的門樑上。老保姆把我帶回了這裡,我在這裡記事長大,卻不願意讀書,我爺爺,我爸爸就是書讀得太多反倒把自己讀了個埋骨異鄉。天天就是和弄堂裡的人拉幫打架,慢慢地打出了名堂,等到幾個兄弟都有了女人跟在身邊,我卻發現只有自己和阿海還是一個人。阿海這個人和我完全不同,白白淨淨地戴個眼鏡,腦子也靈活,大家都封他做『軍師』,別人都稱我們是『黑白雙煞』。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阿海打起架來異常凶狠,我們……」

  說到這裡,沉浸在自己敘述中的傅煜下意識地把煙往嘴邊湊,卻發現指間的煙灰已經搖搖欲墜,忙探身拿了床頭櫃上的煙缸掐了煙屁股,低頭看時,卻發現鄭銘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還淺淺地打著鼾。

  傅煜起床,將空調的溫度往上調了兩度,然後關了床頭燈,拿了煙和打火機走到陽台上。濃重的夜色將他沉沉包圍,黝黑的皮膚完全掩蓋在黑夜和黑色的睡衣下,唯一可見的是那明明滅滅的紅點和裊裊升起的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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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禮拜天的早上,石庫門裡的老人們陸陸續續地出了門,買菜的,遛鳥的,去公園鍛煉身體的,夾雜著此起彼伏地打招呼聲,安靜了整夜的弄堂慢慢地有了生氣。

  鄭銘睜開眼睛,雖然已進入九月,依然熱辣的陽光透過東窗的薄紗窗簾照到臉上,刺激著敏感的眼皮。鄭銘懵懵懂懂地起來,關上了工作一夜的空調,又去把南窗打開換氣。看了看床上睡得正香的人,鄭銘移到東窗拉上了昨天晚上沒來得及拉的遮光簾,這才回到床上重新躺好。

  不想邊上的人翻了個身摟住了他的腰,鄭銘輕輕地說:「吵醒你了?還早呢,再睡會兒。」

  傅煜也不說話,一手上上下下輕撫著鄭銘的腰背,嘴唇也在他的唇上輕輕廝磨。鄭銘心裡一動,兩手伸上去捧著傅煜的臉加深了這個吻。見傅煜依然閉著眼睛,鄭銘慢慢地爬到他身上,在身下人的臉上深深淺淺地吻著,手下一顆顆地解開了那黑色睡衣的扣子。鄭銘接著往下吻去,在那厚實的胸肌上流連啃咬了好一會兒,直到上面佈滿了紅痕才繼續往下移動。鄭銘感覺了一下手裡一直握著的東西的硬度,直起身跪坐在傅煜的雙腿之間,咬了咬牙低頭一口含了進去。學著傅煜前兩次為他所做的,讓陰莖在自己口腔裡上下滑動,時不時地捲起舌尖在那已充分勃起的柱身上撫慰一番。聽著傅煜嘴裡溢出的呻吟漸漸大聲起來,鄭銘一邊繼續著嘴裡的動作,一邊伸手指在下方的囊袋上輕輕刮搔,果然便感覺到嘴裡的東西急速地抖動了兩下,鄭銘沒忍住鬆了嘴呵呵笑了兩聲,後腦勺便遭到了對方一個輕輕的巴掌。鄭銘接著舔吸,手卻不安分地伸進傅煜的雙腿之間,在肛口周圍試探著劃起了圈圈,正打算往目的地前進的時候,不防被人猛地拉倒在了床上。

  傅煜壓在鄭銘身上,在他的唇邊小聲說道:「反了你啦。好好把口交的技術練好了再說,動不動就笑場。」

  傅煜探身去床頭櫃裡拿KY和安全套,完全忽略了身下人一下子黯淡下來的眼神。等他回過頭開始攻城略地之時,鄭銘已經閉上眼睛配合著分開了雙腿。

  傅煜睡了個回籠覺醒來已經快中午了,看見坐在小沙發上正在戴眼鏡的鄭銘,才想起一個自己昨天剛見到他就想問的問題:「怎麼突然戴起這個來了,又是藥片,又是藥水的,你不嫌麻煩?」

  鄭銘把剩下的一個鏡片戴好,眨了眨眼睛感覺了一下,順手把盒子裡的藥水倒進字紙簍,才回答:「酒吧裡老是煙霧繚繞的,戴框架不太方便,正好隔壁的『巴黎三城』在做促銷,就買了試試,不好看嗎?」

  傅煜的聲音從衛生間裡傳出來:「挺好的,你的眼睛這麼漂亮,戴隱形挺適合的。」

  外面的鄭銘沒說話,他站到鏡子前看了看,也沒看出自己的眼睛有什麼特別,姑且就當傅煜是誇他吧。

  傅煜走過來換衣服,一邊問在邊上收拾床的鄭銘:「一起出去吃飯?打包幾個菜,省得你晚上再開火倉了。」

  鄭銘換到床尾抻了抻床單,說:「我們家小阿姨昨天從安徽回來了,前一陣子她回家奔喪,要不然我媽也不會暈倒在家裡一個多小時才被吳叔叔發現。」

  抬起身來看了傅煜一眼,又說:「我明天就開學了,晚上想在家裡陪陪姆媽。酒吧裡我已經請了假,所以今天你不用來接我了。」

  兩個人自從□以後,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鄭銘要照顧媽媽,一般不在外面過夜;而傅煜則是忙得要死,三天兩頭的不在上海。不過只要傅煜有空,都會去「蘇提」接鄭銘下班,然後一起吃點宵夜,或者直接回這裡親熱一番,再把他送回浦東。

  鄭銘收拾了背包準備回家,想了想又對送他出門的傅煜說:「要不我陪你出去吃點吧,時間也不早了。」

  傅煜伸手揉了揉鄭銘的腦袋,柔聲說:「別管我了,餓了我自己會找東西吃,趕快回去陪媽媽吧,要不要我送你?」

  鄭銘說:「算了,大禮拜天的,弄堂裡都是人,車也不好開出來。」

  鄭銘站在候車亭裡等車,心裡有點悶悶的。傅煜睡覺的時候他接了一個電話,是李文奇打來的。

  「我今天就回學校了。」

  「什麼時候,我去送你啊。」

  「已經在汽車站了,再過幾分鐘就開車了。」

  「你也不告訴我一聲,讓我去送你多好,東西多不多?」

  「還行,有出租車還用你個小幫工。我昨天去你家找你了,阿姨說你晚上不回來。」

  「我……」

  「兄弟,悠著點,別未老先衰了。」

  「李文奇!」

  「嘿嘿!說正經的,自己當心點,多個心眼總沒錯的,有事給我打電話,沒事就不用騷擾我了。」

  「我什麼時候騷擾過你?」

  「好了,不說了,車要開了。Bye!」

  「阿奇……」

  「什麼?」

  「一路順風。」

  10

  鄭銘剛踏進宿舍門,就被同宿舍的張京拉到桌子邊:「快快快,就差你了,兄弟們等你半天了。」

  鄭銘看了屋子中間的方桌,兩副撲克牌已經疊成一摞擱在了桌子中間。忙把手裡的書扔在自己床上,在空著的兩個椅子裡找了一個坐下。因為本系的男生不夠數,鄭銘的宿舍是個混合寢室。為了保證大家在團結活潑的氣氛裡過好四年的大學生活,四個宿舍成員定下了每週一日的集體娛樂時間。

  鄭銘看了看,問張京:「不是還差一個呢嗎?」原來最近張京迷上了「找朋友」,所以一直都由他負責尋找「外援」。

  「上廁所去了,誰讓你回來的這麼晚,隔壁的『老廣』等得哈欠連天,估計去廁所清醒去了。」張京解釋道。

  話音剛落,果然看見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子走了進來。五個人開始了轟轟烈烈地勾心鬥角,你明修棧道,我就暗渡陳倉,計分紙上的分數你追我趕,各領□三五把。

  英語系的小帥哥砸下兩個「主2」,磔磔怪笑著將檯面上的分扒拉到自己這邊,就聽見張京在那叫道:「『老廣』,明知道他反的主,怎麼還往裡加分?」

  『老廣』沒說話,帥哥開腔了:「張京同志,注意你的形象,自己一把爛牌還教育人家,看你把他嚇的。」

  張京仔細看了看『老廣』說:「還真是的,怎麼臉色這麼差,看你剛才一直在床上躺著,不是生病了吧?」說著就伸手要摸腦門。

  『老廣』一邊躲,一邊站起來說:「我去趟廁所。」

  張京看著他出門,在後邊叫道:「我們這也有廁所!」

  一直沒說話的中文系「才子」慢悠悠的開了口:「人家嫌棄你那掛了滿廁所的悶騷內褲。」

  「色狼!我要匯報組織你有戀物癖,老是盯著別人的內褲。」

  這邊正鬧得沸反盈天,就聽見有人敲門,幾個人朝門口看去,鄭銘站了起來:「你怎麼來了?」

  門口站著的是打扮得「山青水綠」的宋曉宇,只見他進來就攬住鄭銘的肩,說:「兄弟,哥哥投奔你來了。」

  原來宋曉宇暑假的時候在網上勾搭了個MM,可惜姑娘不是本地人,兩人約好了開學以後見面。今天正是宋曉宇「見光」的日子,聊了兩句之後,他自我感覺不錯,便提出請對方吃飯,可惜被拒絕了。宋曉宇受了打擊,想到鄭銘也在這個學校,便跑上來「尋求安慰」來了。

  幾個人聽完宋曉宇唱念做打俱全的全套控訴之後,紛紛表示十分遺憾,萬分同情,又聯袂討伐了一番本校「有眼無珠」的「鮮花」們幫小宋同志洩憤。鄭銘見宿舍裡四個同仇敵愾的男人越說越不像樣了,便拖了宋曉宇出門。

  走在路上,鄭銘說:「說吧,要我怎麼安慰你?」

  「人說『化悲憤為食量』,哥哥現在需要大量的卡路里。」

  「想吃什麼?」

  「什麼好吃吃什麼,披薩,雞翅,意大利面;龍蝦,鮑魚,海皇翅。」

  鄭銘嘴裡說著「吃死你!」,還是帶著宋曉宇出了校門,五角場有一家「老克勒」開的西餐館,東西做得地道,價格也還公道,是他們這些學生族「腐敗」的首選。

  正是下班時分,路上車水馬龍,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兩個人一邊走著,一邊聊天,多數時候都是宋曉宇在那販賣各類小道消息。正說到高興處,宋曉宇發現邊上的附和聲沒有了,轉頭看時,發現鄭銘呆呆地站在那裡,眉頭微微皺起,忙走過去問他:「怎麼了,不舒服?」

  鄭銘搖搖頭,說:「咱倆打個賭吧。你猜一會兒過來的是什麼車?」

  宋曉宇仔細地聽了聽,果然隱隱有鳴笛聲傳來,奇怪地看了眼鄭銘,才說:「怎麼耳朵這麼尖了,中學的時候玩這個,你從來不參加的。」

  「賭不賭吧,我說是救火車。」鄭銘認真地說。

  宋曉宇說:「不賭,聲音都這麼明顯了,勝之不武。」

  果然半分鐘之後,便看見紅色的消防車呼嘯著開過了前面的路口。又等了一會,鄭銘才說:「走吧。」宋曉宇跟在邊上很是摸不著頭腦,可看看鄭銘的臉色,他聰明地選擇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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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鄭銘送完了酒回來,看見傅煜坐在吧台邊上和蘇靳說話。他走過去放下托盤,跟在邊上調酒的林斌說:「12桌加兩杯StrawberryMargarita。」

  鄭銘見蘇靳走到一邊去疊紙巾,便對傅煜說:「回來啦,怎麼沒到下面去坐?」

  傅煜笑著說:「想你了唄,先過來看看你,晚上去我那兒?」

  「嗯,明天十五陪姆媽,今天陪你。」鄭銘看著傅煜露出滿意的神情,又說,「不過我得晚點,蘇靳說下了班要和幾個外地的同事一起聚聚,吃點月餅,人多熱鬧點,散了場我自己過去。」

  傅煜卻說:「完了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大半夜的不安全。」

  鄭銘正要爭辯,卻看見阿民走進酒吧,左手裹著厚厚的紗布,便對傅煜說:「再說吧,有人找你。」

  說完走到蘇靳那裡,幫他把一張張紙巾對折成三角形,耳朵卻豎了起來聽邊上的對話。

  「你怎麼找到這來啦?」

  「傅哥,打你的手機沒人接,怕你惦記,就過來了。」

  一陣唏唏索索的聲音之後,便聽見傅煜罵了一聲:「沒電了!事情辦得怎麼樣?」

  「挺順利,以後浙江路的夜場出貨都歸我們了。」

  「那幫新疆人野得很,你的手也是他們弄得吧,底下的人怎麼樣?」

  「有幾個進了醫院,傅哥要不要去看看?」

  「是要去看一看,安撫一下。」

  鄭銘感覺到有人站在身邊,轉過頭一看,見傅煜正從口袋裡掏出把鑰匙遞給自己,一邊還說:「你拿著鑰匙,我要是晚了你就先睡。」說完和阿民兩個人走了。

  鄭銘把鑰匙收好,卻看見蘇靳站在吧台對面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鄭銘瞥了一眼林斌那邊,忙忙地說:「酒好了,我給她們送去。」

  等最後一個客人走了以後,蘇靳便指揮著大家把桌子拼在一起,把早就買好的月餅放在桌子上,林斌又調了些低度的特飲,幾個人便圍坐在一起開始過節。鄭銘挑了個「細沙」的,拿刀切成四塊,自己拿了一塊,把剩下的放到中間的盤子裡,聽見邊上有人對蘇靳說:「老闆,你怎麼不吃月餅?」

  就聽見林斌賊笑著插嘴:「蘇老闆不吃這個的,人家等著『冰淇淋』的呢。」

  「冰淇淋月餅?今天沒買啊,老闆也不說。」負責採購的小張說。

  「有人送貨上門。」

  果然沒過一會兒,就聽見門口叮噹作響,大家抬頭看去,便見唐勝傑正側著身體想用肩膀幫忙開門,手裡不知道端著什麼東西。『蘇提』的玻璃門本來就有些厚,平時大家空手推門還要費一番力氣,如今唐大署長無處借力更是困難。

  門裡的人看著手忙腳亂的唐勝傑哄堂大笑,蘇靳站起來一邊罵「笑笑笑,也不知道幫忙」,一邊跑過去開門。

  蘇靳開了門,伸手要幫唐勝傑拿東西,卻聽見他一疊連聲地說:「燙燙燙,別換手了,我端過去就行了。」

  唐勝傑快步走過來,把手裡的東西放到桌子上,原來是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芋艿老鴨煲,便有人去廚房拿了碗勺,一人分了一碗。

  唐勝傑坐定後,把一直掛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拿下來,從裡面拿了一盒東西遞給坐在旁邊的蘇靳,自己在中間的盤子裡揀了個蛋黃蓮蓉的扔到嘴裡。

  林斌湊到蘇靳邊上看了一眼,果然是「元祖」的冰淇淋月餅,於是大聲叫道:「蘇靳,不要吃獨食,拿出來分了。」

  唐勝傑沉聲說道:「吃你的吧,這麼多東西還堵不上你的嘴。」

  蘇靳笑笑,拿了兩個出來讓大家分,幾個年輕人都說不吃,說實在的這種冰淇淋月餅也就是賣個新鮮奇巧,對他們這些不愛吃甜食的男孩子來說還不如老鴨煲吸引人。

  鄭銘坐在那裡,一邊喝湯,一邊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蘇靳,視線集中在他端著盤子的左手無名指上,那是一個樣式簡單的婚戒,林斌告訴過他,唐勝傑的脖子上也掛著一個。鄭銘又轉過視線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唐勝傑,果然便看見對方敞開的衣領裡隱隱地露出一截紅線。

  蘇靳見鄭銘一直愣愣地盯著自己這個方向,想起先前的事,便移過去坐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怎麼了?」

  鄭銘搖搖頭,也壓低了聲音說:「有點羨慕你們。」

  蘇靳便說:「不用羨慕我們,這樣的日子你也會有的。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重要,要緊的是你的心在哪裡。只要能過得去自己心裡的坎,別的都可以過去。」

  鄭銘正要問點什麼,兜裡的手機響了。說了聲「對不起」,鄭銘走到一邊接電話,原來是李文奇打來的。

  「怎麼有空打電話來?」鄭銘問。

  「給你說聲『中秋快樂』」李文奇答完,又說:「明天班裡搞活動,我主持,怕到時候沒時間給你打電話。」

  鄭銘「哦」了一聲,就聽見李文奇問他:「怎麼了?沒精打采的,心情不好?沒跟那誰一塊過節嗎?」

  鄭銘不知道是不是該跟李文奇說,該怎麼說,沉默了一會,還是李文奇開了口:「不想說就算了,別想太多了。我先掛了,還要給家裡打電話,哦,對了還有肖阿姨。」

  鄭銘忙說:「姆媽大概已經睡了,算了吧。」

  李文奇說:「也好,我明天白天再給她打,那就這樣,我掛了。」

  鄭銘關了電話,回到桌邊上,馬上就被林斌拉去擲色子喝酒了。

  此時身在杭州的李文奇合上電話,抬頭看了眼頭頂上的大圓月亮,深深地歎了口氣。鄭銘不願意說的事情,除了和傅煜有關還能是什麼,他不說是還顧忌著自己對他的感情,想到鄭銘這樣也算是把自己放在心裡,李文奇一邊罵自己「賤骨頭」,一邊覺得有些小小的欣喜。

  感歎了一會兒,李文奇重新翻開手機蓋,給家裡打電話,邊說邊往宿舍樓走去:「姆媽,中秋節燒啥好麼事了?國慶節?伐回來了,軋來兮呃……」

  12

  安靜的自習室裡,鄭銘正在補筆記。前些日子他媽媽肖玉芬又住進了醫院,在醫院裡陪了幾個晚上,肖玉芬擔心鄭銘的功課,說自己有小阿姨阿英陪著就行了,把兒子趕回了學校。

  抄完一大段之後,鄭銘端起鋼化杯喝了口水,卻被風風火火跑進來的張京拉出了教室。張京一邊跑,一邊對鄭銘說:「『老廣』的處分貼出來了,快去看看,聽說是開除,怎麼會這麼嚴重?」

  鄭銘跟著跑到系裡的宣傳欄,果然貼著一張大大的白紙。認認真真地讀完了整份處理意見,鄭銘獨自一人走出了系樓。深秋的寒風打在身上,立刻激起一身雞皮疙瘩,鄭銘才想起外套留在了樓上的自習室裡。好在手機還在褲子口袋裡,鄭銘拿著手機躊躇了半天,終於下了決心。

  傅煜走到『蘇提』門前的時候,透過玻璃門看見的是正在拖地板的鄭銘,瘦瘦的骨架子總讓他心生憐惜。不過今天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鄭銘約他的時候,電話裡的聲音帶著點淡淡的執拗,讓他不能拒絕。

  深吸了口氣,傅煜推門走了進去。裡面的鄭銘聽見動靜,停下手裡的拖把,對傅煜說了聲:「你先坐。」自己把拖把和水桶拎到洗手間裡,洗了手才出來。

  從吧台裡倒了兩杯Whiskey,又各加了兩塊冰。鄭銘拿著酒杯走到傅煜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把手裡的杯子放了一個在傅煜面前,自己拿了另一杯喝了一口。傅煜一直沉默地看著鄭銘的動作,等待著他開口。

  鄭銘一口接一口地喝光了杯中的酒,直到冰塊與玻璃清脆的撞擊聲打破了一室靜默,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眼睛卻沒有離開,靜靜地開口:「前幾天隔壁宿舍的一個同學被『120』接走了,後來聽說送去了戒毒所。今天系裡的宣傳欄裡貼了處分的白榜,是開除學籍。那個人不是本地人,他們家在嶺南的山區,聽辦公室的老師說已經通知了他父母,他們正在往這裡趕,坐不起飛機,汽車轉火車,馬不停蹄也要三四天才能趕到。」

  沒聽見傅煜搭話,鄭銘清了清嗓子,接著說:「『120』來的時候,我正在上課,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心驚肉跳。其實教室離宿舍有段距離,邊上的同學都說聽不太見,因為這些車進了校區總會減低點音量。可是我卻聽得很清楚,他們都說我是心理作用。你說我這是什麼心理?」

  鄭銘抬頭看著傅煜,只見他聳了聳肩膀,說:「我是文盲,心理學更是一竅不通。」

  鄭銘勾了勾嘴角,帶著點自嘲地意味:「我後來想了想,這聽了鳴笛聲就心悸的毛病是認識了你以後才有的。我這個人有點聽力障礙,警笛啦,救火車啦,救護車啦,那些聲音我從小就分辨不清。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就分得很清楚了,只要聽個音就能知道是哪種車,然後就開始擔心是不是又被人砍傷了,是不是放火了,是不是折進去了。」

  傅煜端起面前的酒杯,輕輕搖晃著,看著那越變越小的冰塊出了會兒神,才說:「你心思太重了,你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並沒有騙過你。」

  鄭銘點點頭說:「是啊,你是「傅哥」我早知道,只不過我原來並沒有實際的接觸過那些人,那些吸粉的,賣淫的,打架搶地盤的,我只在電影裡見過。我像那些純情的妞兒一樣幻想著你能夠讓為我有所改變,我告訴自己只要躲在學校這個象牙塔裡,安然地享受著你賦予的美滿就好。不過當一個昨天還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打牌的人,今天卻關進了戒毒所,喪失了所有的前途,當所有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沒辦法告訴自己坦然接受,那是活生生的現實,而你是那些該被詛咒的劊子手裡的一員。」

  這時,傅煜突然放下了一直拿在手裡的酒杯,起身說了句話:「今天連喝了兩場,我先去方便一下。」

  鄭銘停了下來,看著傅煜走進洗手間,又低頭盯著傅煜剛剛放下的酒杯,默默等待著,他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一個怎樣的結果,他們兩個裡頭誰會是妥協的那一個,也許誰也沒有義務妥協。

  等了不知道多久,鄭銘終於覺得不耐煩了,打算去洗手間找人。站起來的時候,驀然發現大門邊站著的傅煜,那人面對著自己這個方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見鄭銘站起身發現自己的時候,傅煜動了動嘴唇,然後轉身出了門。

  門裡的鄭銘頹然坐回了沙發上,傅煜最後那句無聲的唇語他讀懂了,只是簡單的三個字而已,卻讓自己連站立的力氣都失去了。

  「再見了」,既然道不同,就不用再糾纏,各自退回自己的圈子,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鄭銘坐了半天,拿起對面的酒一飲而盡,方才站起來,去洗手間拿了拖把和水桶,接著收拾起空蕩蕩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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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李文奇推開了『蘇提』的大門,滿眼的聖誕紅和松樹綠讓他的眼晴狠狠地暈了一下。才朝裡張望了一眼,便被剛在外頭抽完煙,跟在他後面進來的林斌勾住脖子推了進去,「我說這後背看著眼熟,你怎麼在這裡,回來過節嗎?」

  「是啊,是啊。」李文奇從林斌的胳膊底下鑽出來,兩人擠過喧鬧的人群一起往吧台走。

  林斌湊過腦袋,在震耳的音樂中輕聲問道:「為了小鄭回來的?」

  李文奇在吧台邊坐下,說:「電話裡總覺得他情緒不好,我也不好多問。」

  林斌理解地點點頭,說:「這都快一個月了,你還真沉得住氣。」

  李文奇苦笑,剛得到消息的時候,他是恨不得馬上去車站買票飛奔到鄭銘身邊。可是冷靜下來一想,也許這個時候鄭銘最不想見到的就是自己,於是還是決定先裝作不知道的好,只是更加頻繁地打電話以觀察對方的情緒。他的這個竹馬從小就有個怪毛病,有了心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把自己藏起來,實在不行也是面無表情,決口不提出了什麼問題。只有等到他自己想通了,才會走出來,這個時候你再問他,他會毫無保留地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李文奇記得媽媽總說現在的獨生子女實在是「獨」得很,有事也不跟父母說,可是在他看來,鄭銘才是那種「獨」在骨子裡的人。

  當然李文奇電話騷擾的對象還有林斌,這兩個人在「舌戰蘇靳」的共同愛好中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這次鄭銘失戀也是林斌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李文奇的。在林斌看來,如果一定要愛男人,李文奇比那個「黑皮」更適合鄭銘。雖然蘇靳曾經在他掛了電話後罵他多管閒事,可是以他常年與蘇老闆「唱對台戲」的習慣來看,會甩他蘇靳才怪。

  鄭銘見到李文奇並沒說什麼,只是問了問他什麼時候考試,複習地怎麼樣,依然來來回回的下單送酒。平安夜的晚上,酒吧裡熱鬧非凡,鄭銘幾個忙得腳不沾地,連帶著林斌也放棄了花哨的手勢,一杯接一杯地調製著顧客們的點單。

  李文奇坐在那裡,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林斌扔給他的啤酒,問道:「今天怎麼你坐鎮,大過節的沒演出嗎?」

  林斌忙著擠檸檬汁,隨口應答著:「蘇媽媽今天六十大壽,兩個人要去當孝子,我就『兩肋插刀』了。」

  瞥了一眼無聊地坐在那裡的李文奇,林斌說道:「反正還得等幾個小時,你去後面幫我拿幾瓶酒吧。」

  李文奇站起來,問他:「拿什麼酒?」

  「靠左的牆角有兩箱我早就備好的,你拿上來就行。」

  「你還真敢下死手用人啊!」

  林斌高高地拋起了調酒器,又反手接住,在一片口哨聲中對李文奇說:「資訊時代,消息就是力量。」

  李文奇站在人行道上,等著鄭銘關燈鎖門。

  「『叉頭』還是地鐵?」李文奇問。

  「我最近喜歡上輪渡了。」看了一眼縮著脖子的李文奇,鄭銘說,「試一試?現在的輪渡都改成空調船了,冬暖夏涼的。」

  「那走吧,捨命陪君子了。」李文奇說著率先向著外灘的方向走去。

  兩個人沉默地走在大街上,李文奇時不時地覷一眼邊上的鄭銘,見他面色如常,並沒有一點傷心抑鬱之色,一時也猜不透他心裡的想法。心裡不免想起兩人最好的時候,那真是無話不說,說之前不用思前想後,說錯了也沒人計較,哪像現在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要考慮半天。

  穿過寬闊無人的馬路,走上江堤,李文奇一眼瞥見了當年帶著鄭銘躲避警察巡邏的綠化帶,不覺有些惆悵。看了看前面幾百米處的輪渡站,終於開了口:「你……」

  不想鄭銘也在此時說了話:「你還記得我們班的田恬嗎?」

  「那個和隔壁中學的混混頭子珠胎暗結的『文科之花』嗎?」李文奇問。

  鄭銘點頭,說:「是尚越欣陪她去做的手術,回來跟我說她當時哭得很厲害。」

  「捨不得小孩?」李文奇理解地點點頭。

  誰知鄭銘卻搖頭說:「是因為那個混混知道她懷孕以後,改追一個他們學校的小學妹了。」

  李文奇瞠目結舌,這和他看過的那些鐵血柔情的江湖影片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他有些明白鄭銘要表達的意思,卻仍是等待著他的下文,他希望鄭銘能將所有的傷痛說出來,而不是憋在心裡慢慢變成心口的刻痕。

  「這幾天突然就想起這個人來,總聽見有人說男人希望是女人的第一個,女人卻希望是男人的最後一個,那是因為女人更願意相信『浪子回頭金不換』。其實這是人性的弱點,和性別無關,看著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為自己折腰,是一件多麼滿足虛榮心的事情。」鄭銘慢慢說著。

  李文奇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不像鄭銘說出來的話,他從來沒有覺得他是一個耽於幻想的人,於是他問了:「你是這樣想的,因為他沒有留你?這也太……」李文奇不知道怎麼形容。

  鄭銘自顧自地說:「想過,也怨恨過,很娘是吧?」看見李文奇尷尬地點頭又搖頭,鄭銘不介意地笑了笑,接著說,「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他的世界我不能接受,勉強在一起不過是今日的局面反反覆覆而已。」

  李文奇鬆了口氣,這才是鄭銘,雖然有時理智得讓人心冷,卻堅強獨立的讓人心疼。拍了拍鄭銘的肩膀,他說:「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活得心安理得更重要。」

  鄭銘歪著腦袋看了他半天,在李文奇醒悟自己說得太露骨,想要說點什麼來彌補的時候,他說話了:「雖然你和老闆不對盤,想法倒是殊途同歸。」原來蘇靳後來跟鄭銘說「既然做不了拯救世界的聖鬥士,能做到潔身自好已經很值得自豪了。」

  李文奇不屑地「切」了一聲,說:「誰要跟那個小警察一條道。」

  鄭銘在輪渡站買了票,剛轉身就被李文奇拉著往另一條通道跑。鄭銘看著面前的桔色渡船,不解地問:「你不是冷嗎,還坐這個?換過去吧。」原來輪渡站為了照顧收入低的市民,另開了一條老渡船的通道,價格便宜,就是等候的時間長了點。

  李文奇帶著鄭銘跑上船頭,夜風吹亂了兩人的頭髮,頂著呼呼的北風,李文奇笑著說:「小的時候,你不是最喜歡站在這裡嗎?我還記得咱倆最高的紀錄是混在船上5個來回,拋纜繩的那個『地中海』都認識我們了。」

  「4個半,到浦西的時候他把我們趕下去了。」鄭銘輕輕地糾正道。

  14

  冬天蕭瑟的校園裡,鄭銘一手抓著筆袋,一手握著手機向考場跑去,只聽他急急地對著電話裡的人說道:「知道了,你管好你自己。我今天是最後一門,差不多了我就交卷去醫院。不用你過來,你呆在杭州好好考試。我要進去了,掛了。」

  原來肖玉芬自從上次進了醫院後就一直住到了現在,到了這個星期,已經常常陷入昏迷狀態。可是正值期末考試期間,清醒的時候,肖玉芬逼著兒子答應一定參加考試。鄭銘看著虛弱卻堅持著等待自己回答的媽媽,點頭答應了。

  李文奇也不知道從哪裡知道肖阿姨病情嚴重,每次打電話來總是鬧著要過來和鄭銘換班,被鄭銘大聲呵斥著「要是敢來就絕交」拒絕了。自己是兒子,考砸了也就算了,讓李文奇來回奔波,卻是怎麼想也不是件合情理的事情。

  兩個多小時之後,提前交了卷的鄭銘出現在與學校成大對角的醫院大堂裡。正往住院部趕的時候,遇見了負責肖玉芬病房的張護士。剛換了班,準備回家的張護士一看見鄭銘就跑了過來,著急地說:「趕緊去看你媽媽,在搶救室裡。」

  鄭銘連一聲謝謝都來不及說,回頭就往搶救室跑。跑到那裡,看見家裡的小阿姨阿英正坐在門外的椅子上抹眼淚。

  看見鄭銘跑過來,阿英站起來,哽咽著說道:「阿姨已經進去一個小時了,也沒人出來,什麼也問不到。阿姨之前一直說不要隨便給你打電話,說不定你就在考場上,所以……」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阿英在鄭銘家做了兩三年事,和肖玉芬很合得來,平時鄭銘上學打工忙得厲害,家裡就剩下這主僕二人說些家常閒話,彼此照顧著,雖說不上情同母女,卻比一般的親戚道裡還要親近些。

  鄭銘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安慰阿英,只讓她回椅子上繼續坐著,自己探頭透過搶救室門上的玻璃窗往裡看。這時,門打開了,醫生走了出來。看著這個自己認識了許多年的病人家屬,即便是見多了生死離別的醫生也覺得心下慘然。不過他仍保持著面無表情的專業神情,對殷切地望著他的鄭銘說:「很抱歉,你媽媽已經進入了深昏迷,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就這兩天了。」

  鄭銘有些懵了,雖然一直以來都有心理準備,但是猛然間到了眼前,腦子裡依然是一片空白。直到阿英過來推他,對他說:「阿姨出來了。」

  鄭銘跑過去,躺在推床上的肖玉芬臉色蒼白,閉著眼睛表情平靜。默默地跟在護工和護士後面回到病房,同房的病友們圍了過來,看見肖玉芬的樣子,又都沉默著退了回去。鄭銘把阿英打發回去休息,又請她燉點湯明天拿過來,自己拉了椅子坐在肖玉芬的床邊。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鄭銘感覺有人推他,原來是隔壁床的李奶奶,老人把一盒子飯菜遞到鄭銘手裡,輕輕地撫摸了下他的頭髮,歎口氣走開了。鄭銘拿起飯盒裡擱著的調羹,一口接一口地把飯往嘴裡送,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肖玉芬緊閉著的眼睛。

  可惜肖玉芬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凌晨的時候,肖玉芬在兒子和醫生護士的注視下停止了呼吸,護士在病歷上寫下了死亡時間:2005年1月21日02:17。這一天是農曆甲申年臘月十二,離春節僅十八天。

  鄭銘跟著推車跑到太平間,卻被工作人員攔在了門口,他們請他明天開放時間再來。

  鄭銘靠在白色的牆上,所有的力氣只夠他站在那裡,這時有一個年輕的護士走過來,遞給他一封信,嘴裡說:「我們收拾病床的時候,在肖玉芬的枕頭底下發現了這個,護士長讓我給你送過來。」

  鄭銘接過信,卻低著頭沉默著。小護士剛參加工作沒多久,對這個平時待人禮貌,照顧媽媽又很體貼周到的年輕男孩的印象十分好,如今看了他的樣子,心裡邊覺得有些酸酸的,想了半天,也只得一句:「節哀順變。」

  鄭銘抬起臉來,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

  小護士看著鄭銘的臉,只覺得那勉強勾起的嘴角帶著無盡的酸楚,讓她也禁不住的鼻酸,於是吸了吸鼻子,掉頭快步離開了。

  鄭銘低頭從信封裡取出了信,慢慢地讀完每一個字。薄薄的兩張信紙,捏在手裡猶如千斤,鄭銘緩緩下滑,坐到了地上。

  信並不長,上面的字寫得極大,肖玉芬的手常年浮腫,長時間握筆有些困難,這兩篇信紙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寫成的。肖玉芬在信裡除了寫下了對兒子的不捨抱歉之情,也對鄭銘的將來抱著深深的擔憂之意。她告訴兒子,自己看見過他藏在房子裡的雜誌和碟片,對兒子的性向有所瞭解,也許是因為臥病多年的緣故,肖玉芬對兒子能不能幸福的關心遠大於對兒子喜歡男人的擔心。在信中,肖玉芬說自己與鄭銘的父親雖然聚少離多,兩個人的心卻從來沒有分開過,她希望兒子可以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安安分分地過好今後的日子。

  鄭銘又仔仔細細地讀了兩遍,拿出手機開始撥號,雖然那個人的名字早就從「電話簿」裡刪除了,但是那些數字卻像是從來沒有遺忘過般一個接一個地從腦海裡跳出來。按了通話健之後,鄭銘靜靜地等待著,卻聽見手機裡傳來冰冷的女聲:您所撥打的手機不在服務區。

  鄭銘掛斷了電話,又開始重新撥號,平靜地聆聽著那女聲重複著響起,直到第十次的時候,鄭銘放棄地將手機扔在一邊,抬起頭靠在牆上,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鄭銘手忙腳亂地撿起腳邊的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接通了電話:「阿奇,姆媽走了……」

  對面的李文奇驚訝之下,說了一大堆話,鄭銘「嗯嗯」的答應著,直到對方說馬上回來,他才低聲而堅持地說道:「不行,考完了再回來,現在還有什麼可急的。」

  掛了電話,鄭銘慢慢地蜷縮起身體,把頭埋在膝蓋裡。半晌,死寂的太平間外走廊上響起了壓抑著的哭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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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一個星期後,鄭銘在李文奇的幫助下,主持完成了肖玉芬的追悼會,將她的骨灰暫存在火葬場的存放室裡,打算年後再著手找塊風水好的墓地把父母合葬在一起。

  兩個人坐車回了李文奇的家。剛進門,李文奇的媽媽陶阿芳便迎了出來,對著兩個穿著黑色西裝,正在換鞋的人說:「回來了,冷伐?快點進來,我老早就叫阿奇爸爸耐暖風開開來了。」

  陶阿芳拉著鄭銘的手坐到桌邊,一邊輕拍著他的手,一邊說:「馬上就吃飯了,儂看看腳,瘦得來讓人家看了心阿痛了。」

  這時李文奇的爸爸李衛國端了湯從廚房出來,對老婆說:「阿芳,快點讓小人去汰手,吃飯了。」

  陶阿芳附和著鬆了手:「對的,對的,剛剛從火葬場回來,是要汰汰清爽。」又吆喝坐在邊上的李文奇,「儂阿快點一道去。」

  吃完了飯,鄭銘要幫忙洗碗,被李衛國阻止了。坐了一會兒,鄭銘便起身告辭,李文奇也站起來說送他。兩個人走到門口,陶阿芳拿了兩個大塑料袋,裡邊滿滿地裝著幾個大微波爐盒子。把塑料袋遞給兩人,陶阿芳在一邊說:「小鄭阿,各點小菜儂帶回去,我叫伊拉爸爸另外放起來的。儂還沒『出七』,春節裡頭最好勿要出去走親眷了,上海人忌諱額。」

  邊上的李文奇便說他媽媽:「姆媽,說什麼呢,你讓他一個人在家過年啊。」

  陶阿芳不理自己兒子,仍然對鄭銘說:「小鄭啊,儂勿要怪阿姨閒話直。小菜擺到微波爐裡轉一轉就可以吃了,勿要老是吃方便麵,防腐劑不好的。」

  鄭銘不斷點頭,對陶阿芳說:「不會,謝謝阿姨,春節我打算出去走走。」

  「對的,對的,出去散散心也好。」陶阿芳一邊說著,將兩人送出了門,又對已經走下兩級樓梯的李文奇說道:「阿奇,早點回來。明朝張伯伯帶琴琴到屋裡廂來吃飯,儂小辰光不是一直講琴琴長勒像洋娃娃,大了要討伊做媳婦額嘛。」

  李文奇沒有回應,埋著頭跟在鄭銘身後急匆匆下了樓。

  陶阿芳回身進了門,在廚房裡洗碗的李衛國對她說:「阿芳,人家姆媽剛剛沒了,阿奇去陪一陪也是應該的。儂講各種閒話,小人聽了要傷心額。」

  陶阿芳靠在廚房門上,悶悶地說道:「儂曉得啥。樓下頭老陳老婆勒商場裡打掃衛生的,前兩天跟我講,現在商場裡的男廁所亂的來不得了,經常性有□摜了地廊。儂講才是男人,□用來做啥?」

  李衛國疑惑地回過頭看著他老婆,問:「做啥啊?」

  「一開始老陳老婆也不曉得,後搜來聽櫃檯廊額兩個小姑娘講了再曉得是各個。」陶阿芳把右手舉起來,掌心朝上,四指握起,只留了尾指向上挑著,對著老公微微勾了兩下。

  李衛國看了吃了一驚,又搖搖頭,不相信地說:「儂想的特多了伐?」

  陶阿芳歎了口氣,說:「阿奇原來講月底放假額,哪能小鄭姆媽一沒,伊就『蹬蹬蹬』跑回來了,肯定有試沒考。各種辰光也就算了,反正已經各能樣子了,但是儂看看腳,回來以後跟了小鄭屁股後頭,忙到東,忙到西,屋裡廂蹲過兩個鐘頭伐,除特困覺,還不是天天回來困額。」

  李衛國碗也不洗了,面對著陶阿芳,說:「阿奇勿像啊。」

  「儂各個兒子,不要看伊好像朋友多來兮,實際廊沒啥事體過心的。儂啥辰光看到伊對朋友照顧的介周到,介盡心?我看伊是恨不得自家披麻戴孝。」陶阿芳說完,用下了決心的肯定語氣對老公說:「勿管哪能,先讓伊談個女朋友再講。」

  樓底下,鄭銘對要送他回家的李文奇說:「不用送了,回去吧。」說完自己轉身向小區門口走去。

  後邊的李文奇看著那個手裡提著兩個大袋子的單薄背影,垂在身邊的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過了一會兒,拔腿追去,趕上了前頭的鄭銘,伸手從他手裡拿過一個袋子,兩個人並肩向著車站的方向慢慢走著。

  16

  上海的冬天,氣溫雖然不低,但那無處不在,見縫插針地鑽入骨頭裡的陰冷濕氣卻讓人覺得更加難受。李文奇和鄭銘下車時,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小小的雪點,夾在細細的雨絲裡飄落到兩人的頭頂和衣服上。

  兩個人拐進一個老舊的小區,這裡當年是一個大船廠的職工家屬區,一片三層的樓房曾經讓無數當時還是老少三代擠在狹窄石庫門裡的人艷羨不已,如今卻是淹沒在周圍林立的高樓中無聲地衰敗著。

  李衛國和肖玉芬都是那個曾經擁有上萬職工的船廠裡的一員。九十年代中期,李衛國跳到一家中外合資企業作技術,離開了山河日下的國營大廠,奮鬥了幾年,就帶著妻子和兒子搬進了沿江的新建小區。為此,陶阿芳一直誇自己的老公眼光超前,並教導李文奇向他爸爸學習。

  兩個人走進樓門,底樓樓道裡的照明燈泡忽明忽暗地閃爍著,看來快壽終正寢了。在這樣的燈光之下,那寬寬的樓梯,以及牆上大大的畫了圈的「拆」字,便向電影裡的那些快速閃回的圖像一般交替著出現在李文奇眼前。

  「什麼時候拆?」李文奇低聲地問。

  「不知道,快了吧,聽樓下的方阿姨說,年後要開始談條件,簽協議了。」走過二樓長長的走廊,鄭銘打開了盡頭的房間,小阿姨阿英已經另找了工作,這裡如今只有他一個人住。

  鄭銘進了門,對跟著進來的李文奇說:「進來喝杯熱水再回去。」

  李文奇心裡一緊,面上卻仍是溫和平靜的樣子,把手裡的袋子遞給手已經伸過來的鄭銘,看著他拎著兩個大袋子進了廚房,自己則走到外屋的沙發上坐下。

  不過一會兒,鄭銘拿著兩個冒著熱氣的玻璃杯出來,裡邊是尚未泡開的茶葉。李文奇見了,趕緊站起來,接了一杯到手裡,又忙不迭地擱到茶几上,搓著手叫燙。

  鄭銘兩指圈著自己那杯的杯口,說:「我剛要說燙,你手也太快了。」

  李文奇回到沙發上坐下,研究著杯子裡慢慢升起的茶葉,說:「這是我上回送你的西湖龍井吧,我爸那罐早喝光了。」

  「我們家就我一個人偶爾喝喝,姆媽……」鄭銘說到這裡沒了聲音。

  李文奇這時搶著說:「你過年真的要出去?」

  鄭銘點點頭,沒有說話。

  李文奇又問:「去哪兒?去南邊吧,暖和些。」

  鄭銘抬起頭來看著李文奇說:「隨便吧,一個人走到哪算哪。」

  「哦,那酒吧那邊?」李文奇喝了口茶,把那句「我陪你去吧」一起嚥了下去。

  「我請了假,等回來再決定還要不要做下去,你知道姆媽不在了,光是家教和幫老師整理資料的收入也夠了。本來想要畢業了,提前進入社會好一點,現在……」鄭銘停了一下,才接著說:「想想還是聽老師的準備考研吧。」

  李文奇看了一眼鄭銘,他並不知道鄭銘到現在才決定考研,他一直以為像鄭銘這種專業是一直要讀到博士去的,而且鄭銘的成績很好,他聽肖阿姨驕傲地說過好幾次,鄭銘是要保研的,於是他問:「不是已經說了要保送的嗎?」

  鄭銘轉了轉手裡的玻璃杯,輕聲說道:「我一直跟學校說在考慮,姆媽那時候病越來越重,醫藥費什麼的雖然能報銷回來,但有時候時間拖得久,我看船廠早晚是保證不了那50%的了,所以想早點上班。現在嘛,這學期的考試估計沒戲了,還是自己考吧。」

  說完,鄭銘又問:「別說我了,你的考試怎麼辦,你到底缺考了幾門?我問你,你老是打岔。」說完兩眼盯著李文奇不放。

  被逼不過,李文奇只能坦白道:「兩門,就兩門。一門是暑假裡抓我差的老頭,他已經答應我回去交一篇報告就放我過關,另一門嘛,」偷看了一眼鄭銘的神情,李文奇急急地保證,「補考肯定能過的,你不要擔心。」

  鄭銘看著一臉嚴肅地李文奇,嘴角微微上鉤,說道:「那好,從現在開始,你好好待在家裡寫報告,複習功課,我明後天走,等我回來要看到你寫的東西。」

  李文奇小小聲地說:「我去送你?」

  鄭銘站起身來,看見李文奇猛地向後一躲,唇邊的笑容越發大了,只聽他說道:「還是我送你吧!早點回去,阿姨要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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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把李文奇送出門,鄭銘回身進房。將茶几上的玻璃杯收進廚房。洗完了杯子,鄭銘接著收拾陶阿姨給他帶的菜。飯盒裡裝滿了醬牛肉,熏魚,醬鴨,居然還有一個走油蹄膀和一盒子分門別類的涼菜。

  鄭銘拿傢伙把那些菜一樣一樣裝好放進冰箱,在洗碗的盆裡倒上洗潔精,慢慢地開始洗那些微波滬盒子,下次好讓李文奇帶回去。

  一邊洗著那些大大的盒子,鄭銘在心裡感激陶阿姨的慷慨體貼,也正因如此,她在門口說的那些話鄭銘才不能當作沒聽見。陶阿芳是不是知道李文奇和自己的性向,鄭銘並不關心,但是他知道,自己兒子對一個男人過度的關心已經讓這個熱心腸的母親有了戒心。也許她只不過是擔心兒子沒有時間交女朋友,但是自己對李文奇的心思卻是心知肚明。

  媽媽去世後的第二天清晨,當李文奇站到他的面前,鄭銘的心裡是震動的。他知道李文奇必然是放棄了考試回來的,但他是怎樣在這午夜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況下趕回上海的呢。對於他的疑問,李文奇只是笑笑說:「叫了部『叉頭』。司機人很好的,聽說家裡死了人,二話沒說就開過來了。」

  看著風塵僕僕的李文奇,要說心裡沒有一點波動是不可能的,但是鄭銘如今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心裡對李文奇抱著的是怎樣的心態。也許一個人待一段時間才是這個時候的自己最需要的,所以他選擇了在這個舉國團圓的日子裡出去旅行。

  鄭銘把洗完的東西放進邊上的塑料漏籃裡滴水,自己擦了手回臥室開始收拾行李,他打算明天醒了以後就去火車站,買一張去西邊的票,他現在需要的並不是和暖的陽光,而是人煙稀少的曠野。

  而此時出了門的李文奇,卻向從他身邊低速開過拉客的出租車搖了搖手,慢慢地往自己家的方向晃悠。身上的西裝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已經起了密密的細褶,粘在身上讓人很不舒服。李文奇如今卻管不了這些,今天媽媽的話讓他有些心煩,他的父母是非常熱心的人,當他們聽到鄭銘母親去世的時候,立刻讓他把鄭銘帶回來吃飯,還硬留他在家裡住了一晚上,他們怕鄭銘小小年紀,父母雙失會做傻事。

  媽媽的態度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也許是在意識到自己放棄了考試提前回來的時候,也許是自己常常夜不歸宿的時候,也許是自己對鄭銘下意識的關心保護,李文奇想不明白。但是李文奇非常擔心他媽媽對鄭銘的看法轉變,媽媽雖然有著這個城市根深蒂固的小市民心態,但是像今天晚上這樣「硬話軟說,隔山打牛」的樣子卻是李文奇從來沒在她身上看到過的。

  可是即使陶阿芳表現地如此明顯,甚至搬出了相親這個「殺手鑭」,對李文奇來說不過是個考驗而已,他怕的是鄭銘會因此退得更後。自他回來以後,鄭銘從來沒有拒絕過自己的幫助和安慰,甚至是晚間留宿,雖然只是睡沙發,但是李文奇卻覺得在這些日子裡,兩個人的心是從未有過的接近。

  事到如今,他對自己的感情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疑惑,這一輩子,他希望可以和鄭銘一起靜靜走過,這在他深夜從溫暖的被窩中一躍而起,站在馬路中間攔截出租車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板上釘釘地釘在了他的心臟上。他至今還能記得出租車司機驚恐的眼神和蒼白的臉色,在自己告訴他,朋友的媽媽剛剛去世,自己可以以三倍價錢的代價請他直接開到上海的時候,從震驚中醒來的男人才擦擦頭上的汗,一邊嘟囔著「現在的孩子都當自己是情聖嗎?」一邊發動了車子,原來這個忠厚的男人自動地把李文奇的行為歸到了「為了女朋友甘願赴湯蹈火」的傻子行列裡去了。

  想到這裡,李文奇不自覺地笑了,傻子就傻子吧。一時又想到鄭銘要一個人去旅行,心裡實在有些不放心。可是兩個人都是男人,李文奇雖然和鄭銘青梅竹馬,卻是個連正經戀愛都沒談過的童男子,要怎樣去愛一個男人是真的沒有經驗。不過他一直告訴自己,愛他就要尊重他,尊重他的想法,尊重他的選擇,也尊重他的決定。而且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怎樣才能打消他媽媽讓他相親找女朋友的念頭。

  18

  三月的杭州,綿綿春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個禮拜,而且沒有停下的趨勢。鄭銘就是在這樣一個煙雨濛濛的春日午後,和李文奇兩個人一人一把傘,十分文藝地在白堤上漫步。其實雨中游西湖並不是鄭銘這個正宗的「文學青年」要求的,恰恰是「工科精英」李文奇的提議。

  鄭銘已經決定考本系一位專攻漢魏方向的秦老教授的研,秦教授帶過他們的《古代漢語》課,對鄭銘當年的結課論文印象極好。在鄭銘找他談了自己的想法之後,老先生高興的表示了歡迎他報考,並邀他一起參加三月在杭州召開的一個研討會。

  得到消息的李文奇十分興奮,在電話裡就開始和鄭銘討論起遊玩的路線。鄭銘「哦哦」地應著,最後告訴李文奇,連開三天的會,沒有時間出來玩。坐在會場裡聽報告的鄭銘常常會想起電話對面那瞬間懊惱下來的聲線,於是在最後一天主辦方組織的餘興活動中途,他向秦教授請了假。

  當鄭銘在學校門口下了出租車,便看見李文奇已經打著傘站在那裡。李文奇帶著人直奔「樓外樓」,兩人點了有名的西湖醋魚,東坡肉,蓴菜湯和兩個素菜,大大的飽了一頓口福。吃完飯出門,看著雨淅淅瀝瀝的也不大,李文奇就說乾脆沿著堤岸散步回學校,順便消消食。

  「考研的事準備的怎麼樣了?」走在路上,李文奇問。

  「還行,主要是英語和政治,得花點功夫。」鄭銘把傘斜了斜,讓過了迎面跑來的一對沒帶傘的情侶。李文奇看著鄭銘半邊身體淋在雨裡,舉了舉自己的傘說:「要不,你過來吧。」

  「那麼寬的路面,也沒多少人。」鄭銘繼續往前走,邊問李文奇:「你怎麼樣?打算考哪兒的研,我看你們那個老抓你差的老師對你不錯。」

  「不考了,回上海上班。我已經聯繫了船廠,那裡最近在做一個國家級的項目,過兩天就回去面試。」李文奇漫不經心地扔下一個「炸彈」。

  「為什麼去船廠,效益也不好,現在誰還往這裡頭跳。」鄭銘不解地問,「就算回上海,也可以找個好一點的船舶公司,或者當個驗船師什麼的,又不丟專業,也不用那麼辛苦。」

  李文奇笑著看了一眼鄭銘,說:「你還挺關心我,驗船師這種工作你也研究過?」

  鄭銘聽他調侃自己,氣呼呼地說:「說正經的呢。」

  李文奇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一本正經地道:「去那種效益好的公司,我這種本科的畢業的,肯定得從打雜的做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摸得到船。可是船廠就不同了,好多工人,技術員都是看著咱們長大的,我跟他們的關係好著呢,再說老工人多,我還可以多學點技術,就住你們隔壁的張伯伯,幾十年經驗的電焊工,當年的萬噸輪上都有他的焊點。他已經答應,只要我一進廠,就收我做關門弟子。至於考研這種事嘛,等我多點實際經驗,在職進修也可以呀。」

  李文奇看了看不說話的鄭銘,笑嘻嘻地又加了一句:「再說就你這專業,怎麼也得讀到『博士後』,我還不得多掙點錢好養活你。」

  說完也不等鄭銘反應,一邊說著「雨越來越密了。」一邊拉了鄭銘的手往前跑。

  兩個人在湖邊林立的茶室裡,挑了個還有臨湖空位的進去坐下了,要了壺茶,又要了瓜子和開心果。李文奇見對面的人認認真真地喝著茶,開口說道:「哎,聽說你好像是學古文的哦,來兩句吧。」

  鄭銘笑了笑,隨口說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喂,就算你是專業人士,也不帶這麼調戲我們工科生的!」李文奇憤憤不平地叫道。

  鄭銘側頭看了看細雨中顯得濕漉漉,霧濛濛的西湖,慢慢吟道:「『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聽著鄭銘娓娓念完,最後兩句話如大石一般壓在李文奇心裡,沉甸甸地讓他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鄭銘回過神來,看見李文奇悶悶不樂的樣子,有點奇怪。便隨口揀了個話題:「女朋友談得怎麼樣了?」

  李文奇正愁著怎麼才能向鄭銘「攤牌」,如今得了台階,馬上從剛才的憂鬱中清醒過來。挺了挺腰背,早就翻來覆去想了幾百遍的話,竹筒倒豆子一般蹦了出去:「鄭銘,我知道肖阿姨剛剛過世,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乘虛而入』。可剛才在堤上說的都是我的心裡話,你不用急著回答我,慢慢考慮沒關係。」

  鄭銘想了想,猶疑地問道:「你媽媽?」

  李文奇鑼鼓聽音,心裡一陣欣喜,忙說道:「這你不用擔心,我們家我來搞定,你現在的任務就是想想我的建議。」

  鄭銘撇了撇嘴角,道:「想想是不是讓你養我嗎?」

  「當然不是!」李文奇急道,「是想想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

  說完才發現鄭銘一臉促狹的笑,李文奇心裡有點委屈,又有點氣憤,但馬上就釋然了,望著鄭銘溫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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