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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逐鹿風華》 作者:凱風

《逐鹿風華》 作者: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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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簡介】



他是邵陽太子,亦是趙玄哲。他遠比別人堅強,也遠比別人脆弱。



邵陽太子沒有心,他臉上永遠裝飾著最溫和的笑容,卻沒有人敢直視他冰冷的眼睛,他天生比別人更善於玩弄人心與權力,比別人更能淡漠自己的感情,比別人更適合成為大燕朝最殘酷無情的君主。



那麼趙玄哲呢?他遺落了他的心,危險權力的泥沼中,似乎只有在那個自小就愛粘他的九弟玄鈺身邊,他才感覺自己是真正活著。



「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們還做兄弟,還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這皇宮可好?」



下一世?那麼這一世呢?他第一次生出一種拋棄一切,再世為人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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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逐鹿篇Ⅰ】



群雄逐鹿,亂世碎了瓊瑤。浮生一夢,縱情總是寂寥。沉醉,且沉醉,取弱水一瓢。



風華不改,天南地北逍遙。過盡千帆,任他蓬萊摧倒。相逢,喜相逢,結千秋歌笑。



——題記



*****



惹上一個牛皮糖的原因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天生的機緣,另一種是自找的麻煩。



趙玄哲被趙玄鈺纏上的原因比較奇特,可以算是兩者兼而有之,所以這就難怪他注定要賠上自己的一輩子。而這二人的淵源,就不妨從他們的幼年說起。



趙玄哲的父親,當然也是九王的父親,其時正是大燕朝之主,武烈帝。武烈帝先後有兩位皇后,第一位司氏誕下了大皇子也就是昭明太子、三皇子平王、四皇子博王。然而後來司昭明太子與司皇后涉及謀逆,被武烈帝廢黜後,分別賜了毒酒白綾,平王和博王幸因年幼倖免。武烈帝於是立了當時的貴妃為後,這便是趙玄哲與九王的母親寧皇后,而趙玄哲作為寧皇后長子,被立為邵陽太子,又因太子年幼,尚且與皇后居於棲梧宮。



憑心而論,趙玄哲的血緣意識相當淡薄,他自小對趙玄鈺這個九弟也並沒有什麼好感,或者說他對所有的兄弟都沒有好感。



但如果真要說這個九弟有什麼特別,那麼唯一的不同就在於他們是一母所生同住棲梧宮,也就是如果將來他與其它皇子爭起來,母后絕對會幫自己;但如果和這個九弟爭起來,母后會幫誰就成了變量。



趙玄哲不喜歡變量,所以他對趙玄鈺既不願親近,也不能生疏,最注意避免的就是鬥嘴打架發生衝突。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最後一點實在是一項嚴酷的考驗。



「五哥,你寫的字真好看。」小玄鈺趴在桌邊笑嘻嘻地看著趙玄哲。



「練字需要集中精神。」趙玄哲冷淡地說,一面繼續揮毫。



「集中精神就能寫好字嗎?」小玄鈺露出不相信的表情,「我每次寫字都很認真,可是每次陳學士看了,都會搖頭說什麼『鬼打架』、『狗打架』。」



「……那是陳學士治學嚴謹。」



「可是陳學士都誇你的書法了得。」小玄鈺又往趙玄哲身邊湊了湊,「五哥,書法了得是什麼意思啊?」



趙玄哲歎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把這個小鬼丟出去:「你連『書法了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怎麼知道陳學士是在誇我?」



「因為我聽宮女太監們議論說沒人敢說你的不是嘛!」



「……」趙玄哲無語。



「究竟什麼是書法嘛?」小玄鈺繼續追問。



趙玄哲深深歎了一口氣:「書法就是你把字寫得別人都不認識,他們又不好意思說不認識,那就是書法了。」



「原來是這樣啊!」小玄鈺點點頭,似是恍然大悟,興趣於是又回到趙玄哲的那帖字上,「哎?五哥你連寫了三個一樣的字。忍、忍、忍?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字寫壞了。」趙玄哲不動聲色,順手拿起那帖字,揪成一團,扔在一邊。



小玄鈺卻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哈,五哥,你精神不集中。」



趙玄哲忍氣吞聲:「……鈺兒,今天天氣不錯,你為什麼不到御花園玩呢?在書房裡多悶。」



「好啊,好啊!」小玄鈺頓時歡呼雀躍,「母后,母后,五哥說要帶我去御花園玩。」



「我……」趙玄哲有點發楞。



偏偏沒多久身懷六甲的寧皇后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也好,哲兒你平日總是忙於學業,今日天氣甚佳,就不妨陪鈺兒一陣,兩兄弟,莫要生疏了。」



「母后說的是。」趙玄哲硬著頭皮答道,不悅地發現事態發展與自己想的似乎有點不一樣。



*****



「五哥,你說出來,就是要在這裡釣魚嗎?」御花園泰明湖邊,小玄鈺嘟起嘴。



「鈺兒,你如果不喜歡釣魚,可以自己去那邊和宮女們玩。」



「不是不喜歡啊,可是五哥,可是我總掉不著魚嘛,多沒意思。」小玄鈺抱怨著。



「釣魚和寫字一樣都是需要耐心,你沒有耐心,當然掉不著。」趙玄哲很有耐心地解釋。



「才不是!」小玄鈺扔下魚桿,探身向水裡看去,「你看根本就沒有魚,五哥我們去划船好不好!啊呀——」



「小心!」趙玄哲扔下魚桿探身去抓小玄鈺,危急之時沒有看見自己身邊的魚簍……



只聽得撲通一聲,小玄鈺跌坐在岸上放聲大哭,不遠處花園裡,宮女們尖叫聲四起:「快來人啊,太子殿下釣魚掉到湖裡去了。」



其時六皇子莊王趙玄庭恰在一邊,也算得勇敢,不由分說,跳到湖裡及時把和他年紀和他差不多的趙玄哲撈了起來,只是這位皇子畢竟沒有趙玄哲的沉穩,當即大笑出聲:「五皇兄,您這是釣魚呢,還是撈魚呢?」



趙玄哲站在那裡渾身滴水,正要反唇相譏,小玄鈺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粘了上來,一把抱住趙玄哲:「五哥,鈺兒帶你回去,以後不撈魚了……」



眾人一楞,隨即狂笑不止,連平日裡在皇子們面前極注意儀態的年輕宮女也笑得趴在了地上。



*****



「……太子殿下且沒有受寒的跡象,服些溫熱的薑湯應無大礙,至於九殿下只是受了點驚嚇,微臣已經開了方子,壓壓驚睡一覺就沒事了。」棲梧宮裡李太醫恭恭敬敬地診治完畢,便拿了賞銀退下了。



趙玄哲此時剛剛換好了衣服,正端著薑湯要喝,就見平日跟在寧皇后身邊的宮女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九殿下不肯喝藥,皇后娘娘讓您盡快過去一趟。」



趙玄哲把湊到嘴邊的湯盞狠狠放在一邊的桌子上,轉身微微一笑:「我這就隨你過去。」



趙玄哲趕到小玄鈺那兒的時候,正是熱鬧的時候,服侍九王的太監宮女侍衛,服侍寧皇后的宮女太監侍衛,齊聚一堂,團團圍在床邊。



「九殿下,奴才求您,快把藥喝了吧,您這樣,奴婢擔待不起啊。」



「九殿下,皇后娘娘特地吩咐奴婢在藥裡加了蜂蜜,您嘗一口。」



「九殿下,您喝了藥,屬下陪您玩騎大馬,好不好!」



趙玄哲見狀,二話不說,撥開一攬子人,一手從旁邊小心翼翼的侍衛孫福來手中接過藥碗,遞給小玄鈺:「喝藥!」



「才不要,我又沒生病,為什麼要喝藥。」小玄鈺撅起嘴。



「怕喝藥就會生病。」趙玄哲抬抬手上的藥碗,改用懷柔政策,溫聲軟語,「聽話,喝下去,對身體有好處。」



「可是很苦嘛。」



「這點苦都吃不了,算什麼男子漢?」



「好啦!」小玄鈺,不甘不願地接過碗,皺著眉頭喝了下去。



趙玄哲常舒一口氣,卻突然打了個打噴嚏。



「哎呀,五哥,你生病了,不能怕喝藥啊!」床上嚼著冰糖的小玄鈺異常認真地對趙玄哲說。



第二天開始,太子殿下趙玄哲臥床不起,渾身發熱,就這麼一直低燒了半個月,大半個太醫院都搬到了棲梧宮,御醫們還是束手無策。



寧皇后差點就氣得派人把太醫院給砸了:「你們一幫廢物,一個風寒能讓太子殿下躺到現在?養你們這幫飯桶有什麼用!」



御醫們一個一個都低著頭,默不作聲。



寧皇后正要繼續發作,忽然腹中一陣絞痛,臉色頓時青白,汗如雨下。寧皇后早產,整個棲梧宮頓時慌做一團。



重病的趙玄哲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被遺忘得很徹底,只聽到外面一陣大過一陣的嘈雜喧嘩,更覺得頭暈腦漲,他很想睡覺,然而宮室建築高高的穹頂,那些橫在他上方的樑柱突然就讓他有些害怕,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緊緊攢住了他,他躺在那裡不敢動,不敢睡,不敢想,只能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虛空中並不存在的地方。



這是趙玄哲第一次有這種驚惶的經歷,然而當時過於年幼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種長期潛藏在自己內心並逐漸集聚的陰影究竟有多麼可怕。



一隻手突然搭在他的額頭上,把趙玄哲嚇了一大跳。



「五哥,你還好嗎?」是小玄鈺,趙玄哲鬆了一口氣。



「鈺兒,你來看我?」



小玄鈺燦爛一笑:「我帶了太醫來看你。」



「太醫?」趙玄哲這才看見小玄鈺身後還有一位與自己差不多年歲的少年,突然一陣毛骨悚然的不祥預感,「你是……」



「太子殿下,下官叫褚雲修,三天前開始在太醫院供職,第一次奉命來宮裡,宮裡的人好像又都很忙,我不好意思打擾,就迷了路,幸而碰上九殿下,這才到了這裡。」少年笑嘻嘻地開始簡述自己的皇宮奇遇記,「那麼殿下,我們就開始吧。」言罷,伸手來抓趙玄哲的手腕。



「等……」趙玄哲不顧儀態地想要掙扎,但是卻驚恐地發現自己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第一次有欲哭無淚的感覺,一個小孩,一個自稱在太醫院做了三天雜工還在皇宮迷了路的小孩……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難道是在做夢嗎?



褚雲修突然驚呼一聲:「好險,好險,過了今晚再不醫治,殿下您可就有性命之虞。」



趙玄哲無語,果然是個蒙古「大夫」,這兩句實在像極了傳說中的江湖騙子。



「太子殿下,您此次本只是受了風寒,只是您生就肺脈極虛,卻被這風寒顯出了潛藏已久的頑疾,只怕日益還會加重,此疾素難根除,藥方也極為難尋。我這裡有幾顆的藥丸,是我師父留給我救命用的,您先服下,可暫緩病情,保您十年無礙,下官日後再為您對症尋藥調配良方。」



褚雲修說得一本正經,實在讓趙玄哲好氣又好笑,這不擺明著說他病重沒治了,只能適時拖延病情嗎。



小玄鈺在一邊聽得迷糊,只知道褚雲修要趙玄哲吃藥,頓時來了熱情:「五哥,聽太醫的話,好好吃藥!」



趙玄哲楞在那裡,那幾個黑糊糊的藥丸,真的要他吃?



「太子殿下,請快服下吧!」



趙玄哲無奈:「你們再怎麼鬧,也可以到此為止了吧,鈺兒聽話,帶你朋友去別處玩,五哥累了。」



小玄鈺,沒有聽懂,轉頭看像褚雲修:「我五哥他說了什麼?」



褚雲修皺起眉頭:「太子殿下是不肯吃藥!」



小玄鈺撅起嘴:「五哥,你就是不肯吃藥才會病的,怕藥苦,不是男子漢!」



褚雲修不由大笑出聲:「那麼,九殿下,太子殿下不肯吃藥,你幫我給他灌進去怎麼樣?」



「好!」



小玄鈺答得極為乾脆,趙玄哲卻差點跳起來。



「你們這是……」後面的話趙玄哲沒能說完,褚雲修的藥丸已經灌進了他的喉嚨,一陣昏昏沉沉,趙玄哲在小玄鈺的陰謀中徹底倒了下去。



待得趙玄哲醒來,已是大半夜,小玄鈺趴在床邊睡了,褚雲修不知所蹤。



撐起身,已經多了些氣力,身體也不似先前火燒火燎。



正疑惑間,忽聽得外邊一陣鑼鼓炮竹。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幾個宮女歡天喜地地跑了進來,「恭喜殿下,皇后娘娘順利誕下龍子,皇上讓快請太子殿下和九殿下過去。」



趙玄哲點點頭,忙去喚小玄鈺,然而小玄鈺睡得迷糊,哪喚得醒。趙玄鈺只得勉強一把抱了他,就往寧皇后的寢殿跑去。



進了寢殿,寧皇后正臥在床上與武烈帝說話,一邊的奶娘正抱著小皇子。



其時,小玄鈺已經醒了一半,趙玄哲於是放他下來,一起見過父皇母后,說了些恭喜的話。寧皇后笑意盈盈地讓兩個兒子來看看小皇子。



趙玄哲於是拉了小玄鈺走近了去看弟弟。



小玄鈺揉揉眼睛,只看了一眼,突然皺起眉頭,齜牙咧嘴:「啊呀,皺巴巴的,像一隻猴子。」



童言無忌,武烈帝哈哈大笑,只苦了那些一個勁誇小皇子鼻子像武烈帝,眉眼像皇后的宮人。一個個石頭般僵在那裡,尷尬不已。



趙玄哲看著靨不由他們暗自好笑,忍不住抬眼去看,卻一下就瞥見了和其它太醫站在一起的褚雲修,於是趁人們看小皇子的機會,逕自走到褚雲修旁邊。



褚雲修見趙玄哲走過來,立時笑道:「殿下精神了許多,方才殿下睡了,下官正要回太醫院,半途卻被李太醫拉來了皇后這裡。」



趙玄哲對此並沒有理會,只壓低了聲音:「藥你去找,然此事,除了你我,不要讓第三人知道。日後我助你為太醫院院長。」



褚雲修訝異:「這倒是為何?連你母后皇后娘娘也不讓知道。」



趙玄哲看向笑容滿面的寧皇后,冷笑一聲:「你看她連我先前病著都忘了,告訴她又有什麼用?」



褚雲修不再說話。



趙玄哲登基帝,褚雲修成為太醫院的院長,是六年後的事。



然而此時趙玄哲站在洋溢著喜悅氣氛,節日般熱鬧的棲梧宮,渾身冰冷。



小玄鈺穿過人群,拉拉趙玄哲的手,一臉委屈:「五哥,父皇說我剛出生的時候,你也說我長得像猴子。」



趙玄哲就笑了,他抱起小玄鈺:「不是猴子,是一隻好看的猴子。」



小玄鈺搖搖頭:「我沒有五哥好看。」



趙玄哲看著小玄鈺認真的表情,想著這塊牛皮糖一天到晚粘在身邊的模樣,突然竟有些心酸:「鈺兒,以後不要再跟著五哥了。鈺兒也做哥哥了,以後要常帶著弟弟,總陪著五哥怎麼行呢?」



「有什麼關係,我和弟弟一起陪五哥啊!」



趙玄哲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如果將來會早死,也絕對不是因為體內頑疾不治的緣故。但是他終於還是耐下心來,準備解釋:「鈺兒,你聽著,以後五哥不能總帶著你了,五哥有許多事要做,你也長大了……」



「你們兄弟倆在談些什麼呢?」武烈帝遠遠看見趙玄哲和小玄鈺正談些什麼,便也走了過來。



趙玄哲看了看鈺兒,看了看寧皇后,又看了看武烈帝,心一橫,雙膝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父皇,母后,兒臣想要搬出棲梧宮,懇請父皇母后恩准。」



一時間,眾人都有些驚訝,楞在那裡。



「玄哲?」寧皇后剛吐出兩個字,眼中已經嚼著淚水。



「怎麼突然想要搬出去?」倒是武烈帝顯得很平心靜氣。



「父皇,兒臣聽說雛鷹若不離巢,就永遠學不會飛翔,兒臣如今也已年滿十二,本就不便再留在母后身邊。何況現在小皇子降生,棲梧宮人手多有不足,從其它的地方加調人手又不熟悉環境,兒臣搬出去母后也好專心照顧小皇子和九弟。」



「可是……」寧皇后還想說些什麼,武烈帝卻一揮手打斷了她。



「也罷,玄哲,大燕朝的太子的確不該長久留戀母親的羽翼,東宮景熙殿本就是儲君的居所,你讓他們收拾收拾東西,這幾日就搬過去吧!」



「謝父皇,兒臣遵旨!」



「五哥五哥,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搬過去嗎?」趙玄哲剛站起身,小玄鈺就興致勃勃開了口。



趙玄哲還沒說話,寧皇后卻已溫聲斥道:「鈺兒,不得胡言,東宮是儲君所居,你怎麼能住進去。」



小玄鈺不服氣:「不要,我要和五哥住一起,五哥一個人搬過去,一個人,誰陪他?」



一個人?趙玄哲苦笑沒有說話,小玄鈺不經意說出一句大實話,以後的路,本是只有他一個人。



武烈帝沒有說話,臉上的神色也並不輕鬆,他知道童言無忌,但是他該如何告訴這個孩子,東宮,對於普通的皇子是一個禁忌,是他們不該去想的地方。



寧皇后歎了一口氣:「鈺兒,不要鬧了,景熙殿和這裡不遠,以後你還是可以常常去看望皇兄。」



「我不要!我要一直陪著五哥!」小玄鈺大喊了一聲,跑了出去。小皇子被吵醒了,也突然在奶娘懷中大哭不止。



不久後,趙玄哲離開棲梧宮,搬入景熙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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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逐鹿篇Ⅱ】



三年後



這一天是趙玄哲的生日,前來東宮道賀的朝臣自然不少,趙玄哲在書房一一打發,正覺無聊,外邊的侍衛卻突然來報,說是太傅譚翊來了。



譚翊是武烈帝為趙玄哲欽點的恩師,淵博持重,行事為人都是一派嚴謹清明。趙玄哲素來對他敬重,視為良師,二人師生之誼甚篤,但趙玄哲也知道譚翊性情高傲,平日裡巴結逢迎之類的事務,他是決然不屑為之。這樣的人專程前來,難免讓趙玄哲訝異,連忙讓人去請。



「老臣見過殿下。」譚翊走進景熙宮大殿,恭恭敬敬地對趙玄哲下拜。



趙玄哲愈發驚訝,忙上前去攙扶:「太傅今兒是怎麼了,怎麼行此如此大禮,學生受不起,快快請起。」



然而譚翊磕足了三個響頭,這才緩緩站起來,整了整衣袍,對趙玄哲言道:「殿下,今時不同以往,先前殿下是孩子,是老臣的學生;然而今日過後,殿下已然不是不通世事的少年,而是東宮的邵陽太子,大燕朝未來的君主,老臣身為大燕的臣子,自當恪守禮法。」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太傅不是前來道賀,倒是讓學生鬆了一口氣。不然,學生倒真不知該如何應對。」趙玄哲聽了,淺淺一笑,扶著譚翊在一邊坐下,「不知太傅今日專程前來有何教誨。」



譚翊搖搖頭:「教誨不敢,老臣前來只是前來提醒殿下一句,為君者,以國為本,以民為本。」



趙玄哲點點頭:「學生記下了。」



譚翊又問:「殿下可明白其中含義?」



「為君者,凡事當以民為先,君為後,國為先,己為後,勤政,戒奢,施仁政,忌暴虐。」趙玄哲謙恭答道。



譚翊大笑:「殿下只說中了一半。」



趙玄哲奇道:「太傅先前所言,學生不曾忘記,怎麼還有一半?」



譚翊不答,卻是顧左右而言他:「知己知彼,就殿下看,幾位皇子各長於何處?」



「幾位皇子?」趙玄哲愈發訝異起來,「平王勇烈,越王淡泊,博王寬宏,莊王英武,陵王多才,離王狡黠,而謹王玄鈺年幼最得寵愛,心思單純凡事也最是倔強執著。」



「龍生九子,盡領風華。」譚翊點頭歎道,語氣竟是有些傷感,「先前的昭明太子又何嘗不是一代英才。」



趙玄哲閉口不答,昭明太子先前是以謀逆罪被賜死,譚翊正在觸及的是宮中的大忌。而一個謹慎的老者這麼做的唯一目的,是在暗示他的誠意。



譚翊似乎看穿了趙玄哲的心思,一笑帶過先前的傷感,隨即正色道:「七位皇子確各有所長,然而論及一個君主的資質,他們都不及殿下您。」



「太傅何出此言?學生今日入主東宮不過機緣巧合而已,哪有什麼資質之說。」趙玄哲淡淡帶過。



譚翊哈哈大笑:「太子便當這是老臣的瘋話,聽聽也無妨。殿下在幾位皇子中,神情最是溫和,性情卻最是冷漠,殿下的心中沒有感情,卻有責任。敬仰皇上是責任,侍奉皇后是責任,照顧謹王亦是責任,對老臣的尊重也是責任。殿下,這種責任感正是一個君主所必須具備的。」



趙玄哲冷笑,這是一種習慣,一種感到危機時,就會自然出現的盾牌:「太傅今日說得似乎多了,別忘了您效忠的該是當今武烈帝,而他是我的父親。」



「殿下,我效忠的是大燕朝,而大燕朝現在急需您的責任感。」譚翊毫無懼色,「恕臣直言,前皇后的兒子平王與博王本不該留在世上,但是他們活著,不久之後,他們會不可避免地成為您的敵人,一個國家內部的混亂遠比最強大的外敵還要危險,您必須現在就明瞭自己要不惜一切阻止這一切。」



「這些您也曾對我父皇說過,他並沒有採納它們。」



「所以,今天我以忠心臣子的身份來晉見殿下,希望殿下能重新考慮這一切。」譚翊站起來,深深揖道。



「太傅,本宮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趙玄哲做了各送客的手勢。



「還請殿下記住,今後的日子,作為大燕朝將來的主君,背負萬里江山的責任,如果有必要為了天下大局,而變得冷酷無情,即使受人譴責,都是不應該退縮的。」譚翊言罷,又行了個禮,「老臣告退。」



*****



原本,「累了」總是逐客的托詞,然而趙玄哲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累了,他不曾有過如此重的壓迫感。趙玄哲於是決定大吃一頓,嘗試放鬆自己,什麼也不去想。然而當他走進餐廳,卻發現有什麼不太對勁。



他問一邊的宮女,「這個時候,九殿下是不是該在門口候著?」



「殿下吩咐過九殿下來了,不能讓他進來,所以……」



「我是問你九殿下呢?」



「奴婢不知,今兒下午一直沒看見九殿下。」



趙玄哲歎了一口氣,大聲喊道:「鈺兒,你躲哪去了,出來吧!」



沒有動靜。



趙玄哲轉了一圈,桌子底下沒有,櫃子裡沒有,房樑上……也沒有。那個牛皮糖真的不在?



就這麼突然清淨了,難得就這麼突然清淨了,異常古怪地難得就這麼突然清淨。



趙玄哲對著一大桌子菜,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吃飯,生怕那個小傢伙突然冒出來破壞這得來不易的清淨,讓他胃口不良,結果一路的提心吊膽,這頓飯還是沒有吃好。



很久很久以後,人們提出了一種理論,如果一個人長期受到某種勢力的壓制影響,那麼這個人會反過來對這種勢力做出認同。



趙玄哲當然不知道這種理論,或者說他知道了也決不會承認這點。所以他將自己的這種不安變成一個簡單的推理:小傢伙應該會來粘他,但是小傢伙沒來粘他,有什麼讓小傢伙不能來粘他,除非棲梧宮那邊出事了。



「你去皇后娘娘那裡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趙玄哲指著門口一個侍衛吩咐。



「遵命!」



「等等!」侍衛剛走,卻又被趙玄哲叫住,「算了,我自己去一趟好了。」



話未落音,就聽外面大喊:「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趙玄哲的感覺沒有錯,棲梧宮真的出事了。排行第十的小皇子,過早地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也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趙玄哲趕過去的時候,寧皇后已經哭得暈過去三次,武烈帝臉色鐵青地站在那裡:「今兒下午都有些什麼人,來看過小皇子?」



「回殿下,只有幾位太醫,還有林昭儀來探望過。」



「抓起來,統統抓起來。」武烈帝怒道,「這麼個嬰孩都不放過。」



「殿下,太子殿下。」趙玄哲發現有人在拽他的衣袖,小心喚他,一轉身卻是褚雲修。



「你怎麼在這?有什麼事?」趙玄哲問。



「整個太醫院的人現在都被搬過來了。」褚雲修苦笑,「殿下,你能不能勸勸皇上,我看小皇子,他實在不像是人為,倒是像極了早產嬰兒常出現的自然猝死,原因可能有很多種,可是……」



趙玄哲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也只苦苦一笑,喃喃道:「沒用的,沒用的……那是母后的孩子,他死了又怎麼能是自然猝死呢?母后不會讓他那樣白白死掉。」



「我不太明白……」褚雲修皺起眉頭。



「你不用太明白。」趙玄哲說,「你只要記住,我們這裡的人,生有生的價值,死有死的價值。而你永遠不要攔在我們追求價值的路上,否則你會後悔那幾顆救命丸你給了我,而沒有自己留著。」



「這倒不會!」褚雲修很認真地說,「師父說過,不管給誰治病都該是竭心盡力,否則不配為藥王谷的弟子。」



趙玄哲看了這個年輕的太醫一眼,他並不知道藥王谷在江湖上的顯赫地位與神秘傳聞,但他有些欣賞這個地方。



「哦,對了,殿下,您還是去看九殿下吧!」褚雲修突然驚呼一聲,「發現小皇子出事的就是九殿下啊!」



趙玄哲瞬間怔在那裡——怎麼是他?



趙玄哲滿棲梧宮跑了一遍,最後找到玄鈺卻是縮在原來自己的屋子的一個牆角。



「鈺兒,你怎麼在這裡。」趙玄哲輕輕喚他,「沒事了,隨我出去吧。」



「五哥。」小玄鈺轉過頭,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弟弟……他不會動了,也不哭也不笑,我去看他,他渾身都冷冰冰的,好涼啊。我問他們弟弟怎麼了,他們都不告訴我。」



趙玄哲歎了一口氣:「鈺兒,十弟是死了,你知道嗎?」



「什麼是死了?」



「死了就是我們以後只有在很想很想他的時候,才能在心中看見他。」



「那麼五哥會死嗎?」



趙玄哲一楞,點點頭:「以後會。」



「哦。」小玄鈺眨眨眼睛。



就這樣?趙玄哲多少覺得這種感覺多少有點出乎意料:「你好像一點都不傷心嘛!」 很希望我死啊?



「因為無所謂嘛!」小玄鈺認真地回答,「五哥你死了,我肯定會常常看見你,比現在見到的時間還要多。」



「……」趙玄哲無語,總覺得自己給自己樹立了一個威脅到自己性命的莫名其妙的威脅,他有些沮喪地拉起小玄鈺,「我們還是出去吧!」



「鈺兒要到五哥那裡住!」小玄鈺顯然很有趁火打劫的潛力。



「不行!」拒絕牛皮糖的唯一辦法,是在他粘上你的時候,徹底斷絕這種可能……



「要去嘛!」小玄鈺顯然相當固執。



「……絕對不可以!」一旦被牛皮糖粘上,你就永遠別想甩掉……



「求你了嘛!」



「……」



不過通常,你還是會無意中就被牛皮糖粘上……



「記住,七天就只有七天,七天後,無論如何都得乖乖回來。」趙玄哲走在前面。



「好!」小玄鈺乖乖跟在趙玄哲後面。



「對了,五哥。」



「還有什麼事?」



「鈺兒也會死嗎?」



「應該會吧,不過你應該會很久很久以後再死。」趙玄哲漫不經心地答道。



「那鈺兒死後,五哥會經常看見鈺兒嗎?」



「你死的時候,我應該早就死了。」趙玄哲耐心地應付著。



「可是如果我死的時候你沒死呢?你會經常看見鈺兒嗎?」窮追不捨是孩子的天性。



「不會!」趙玄哲答得斬釘截鐵。



「啊,不公平,五哥是大壞蛋!」小鬼在後邊繼續叫囂。



「所以你就好好活著啊!」



一路上趙玄哲只顧往前走,連頭也沒回一下。他有預感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很大的麻煩。而且正如同先前他所有不幸的預感,這個預感也很快就應驗了。



「殿下回來了,咦九殿下,奴婢見過九殿下!」不論主子有多想甩掉這個麻煩,東宮的宮人們卻似乎都相當喜歡這個粘人的小鬼頭。



「去給九殿下準備一個房間。」趙玄哲說。



「我要住五哥的房間。」小玄鈺抗議。



「不行!你,去準備一個房間!」趙玄哲指著宮女說。



「殿下,房間準備好了。」



「領九殿下過去吧!」趙玄哲有氣無力地說。



「遵命!」



「等等,等等!」趙玄哲突然叫道,「那邊不是本宮的房間嗎。」



「殿下讓奴婢準備一個房間,奴婢就準備了殿下的房間啊!」



「……」



*****



「我,睡床上;你,睡地下!」趙玄哲說。



「我要睡床上。」小玄鈺抗議。



「絕,對,不,可,能!」 趙玄哲一腳把小玄鈺踹了下去。



「一起睡床啊,反正這麼寬嘛!」小玄鈺為自己的機智得意洋洋。



「不准爬上來!」



*****



「不要搶被子。」趙玄哲說。



「我只蓋了一點點。」小玄鈺抗議。



「我這裡一點點都沒有了。」趙玄哲伸手去扯被子。



「你離那麼遠當然不夠用,睡近一點不就行了。」



「……不夠用?兩床被子兩個人不夠用?」趙玄哲冷笑,「再不還,我立刻送你回棲梧宮。」



「哇,五哥,我錯了。」



*****



六天下來,景熙殿的宮女議論紛紛。



「天啊,太子殿下瘦了一大圈哎,今天衣帶寬了一大截。」



「不過九殿下也好可憐啊,這麼可愛,太子殿下對他還是愛理不理的。」



「其實無所謂啦,你們不覺得太子殿下和九殿下在一起的時候可愛許多嗎,平常他那種樣子根本不像十二歲嘛!」



「對啊,昨天太子殿下還跟九殿下搶鳳梨酥來著,真把我嚇了一跳,那個冷冰冰的太子殿下居然會跟人搶吃的哎,真是好可愛啊!」



「其實太子殿下是很喜歡九殿下的,你們說,對吧!」



「就是,就是呀!」



一陣竊笑。



一大早頂著黑眼圈,還聽到這些,趙玄哲心情當然會不好,偏偏七天限期還沒有到,趕不走這個小鬼頭。



「還有最後一天,還有最後一天,還有最後一天……」趙玄哲幽靈一般飄蕩在東宮大殿,鬱悶地試圖說服自己。



「殿下,太子殿下——」



「又有什麼事?」趙玄哲大喝一聲,把傳訊的人嚇了個半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趙玄哲自知失態,咳了兩聲,深吸一口氣,語調舒緩許多:「什麼事?」



「殿、殿下,林昭儀娘娘懸樑昨晚自盡了,遺書好像是要自己的兒子七皇子陵王殿下去祁陽的玉英寺出家修行。」



在趙玄哲的映像中,陵王是個近乎於軟弱卻才華橫溢的人。



這樣的人若在皇家,便注定美艷而淒楚。如同魏時的曹植、如同南唐的李煜,如同眼前的陵王。



「太子殿下!您來送我?」陵王一如既往地儒雅,眼中只有悲傷卻並沒有什麼怨恨。



「七弟,我……你到了那邊若有什麼需要,就寫信來宮裡說一聲。」趙玄哲知道這是自己能做的。



「謝太子殿下,既是出家,理當的是四大皆空,身外之物已是不需要了。」陵王婉言拒絕。



趙玄哲搖搖頭:「什麼四大皆空,七弟你果然要四大皆空嗎,昭儀娘娘做了這麼多,只是想要你活下來,出家是你唯一徹底放棄身份與這裡割斷所有聯繫的方法,但是你仍要做你自己,知道嗎?不然那個活下來的只不過是一具吃齋念佛的軀殼,那是昭儀娘娘想要的嗎?你應該繼續去吟你的詩詞歌賦,譜你的琴棋書畫。你是皇族的人,他們不會管,也不敢管!七弟,上古的歌謠流傳至今,然而縱是曾經最偉大的朝代也只能留下一堆磚瓦。什麼才是你想要的?」



陵王就這樣離開了皇宮,沒有再說一個字,但是有的時候,兩行淚,比千言萬語更為珍貴。



趙玄哲目送陵王,在玄武門處站了很久,當遠去的車馬消失在視線之中,他緩緩閉上眼睛。內心深處,他甚至有些羨慕陵王,在失去很多珍貴的東西後,陵王是自由的,然而反觀自已,有些事情他並不願意面對,但是能逃避的時間真的是越來越少了。



*****



趙玄哲在景熙殿前面,遇見了正要回棲梧宮的寧皇后。雙方都是淡淡的招呼,便各自回宮了。趙玄哲知道這位精明的母后已經聽說了他去送陵王的事情,也大約知道了她來景熙殿的目的,所以從玄鈺那裡聽說,寧皇后兩日後要帶小玄鈺到外公燕北寧國公府那裡住一段時間時,並不非常訝異。他訝異得是小玄鈺居然會表現得異常平靜。



這一天從吃午飯到晚上上床睡覺,難得沒有上演這七天「大鬧東宮」的戲碼,這讓安靜躺在床上的趙玄哲心裡很彆扭。



「五哥,你知道嗎?我會長大的。」小玄鈺突然冒出一句正經話讓趙玄哲愈發彆扭。



「長再大,也是我弟弟。」趙玄哲不陰不陽地回答。



「我說真的。」玄鈺很認真地說,「等我回來後,會比你高,比你有力氣。」



「等你真比我高,比我有力氣再回來跟我說吧。」趙玄哲抬手在玄鈺頭上敲了一下。



「五哥,我認真說話呢!」玄鈺抱怨了一聲。



趙玄哲不理他,翻了個身,背對玄鈺,沉默了一會,還是開了口:「鈺兒你為什麼要去外公那裡?」寧皇后八成一方面是不願玄鈺總跟著自己沒有長進,另一方面則是多少對小皇子的安全心存忌諱,覺得玄鈺在娘家那邊會比較安全。但是玄鈺怎麼輕易就被說服了呢?



玄鈺沉默了一陣:「母后告訴我,弟弟是被人害死的。」



趙玄哲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只嗯了一聲。就如同他告訴褚雲修的,很多事,說了也沒轍。



「我沒辦法保護十弟,但是等我長大了,我想保護五哥。」玄鈺繼續說著,「母后說外公是個很厲害的人,所以我回來時會變得像外公一樣厲害,那時候就能保護五哥了。」



「就為這個?」趙玄哲覺得有些難以理解,他難道會給人需要保護的錯覺。



「五哥我很認真的。」玄鈺再次強調,「所以我回來前你別死了啊,我先前說你死了我無所謂,那是騙你的,我不想你向十弟那樣。」



「你先長大再說這些話吧!」趙玄哲覺得自己有種被耍了的錯覺。



「五哥,等我回來,我就永遠都跟在你身邊,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永遠都跟著你」、「再也不分開」趙玄哲翻個白眼,這小鬼終究是孩子心性,先前那麼認真說話,倒真把他嚇著了。



「對了,五哥明天你不要去送我好不好。」



「這又為了什麼?」趙玄哲迷迷糊糊地問。



「母后說想要長大就不能隨便哭了,可是你如果明天去送我,我看見你肯定會哭的。」



趙玄哲沒有回答,他沉沉地睡了。第二日醒來,玄鈺不在身邊。



玄武門下的青石路,陵王的車輪剛軋過不久,又迎來了九王的車隊。



不同的是,城門下,為前者送行的只有孤零零的趙玄哲;為後者送行的人數不勝數卻唯獨缺了他。前者哭泣著離開;後者沒有落下一滴眼淚。



有一個人此刻站在高高的玄武門城牆上默默目送著九王的車隊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線上。



「殿下,您召老臣前來,可是有了答案?」



邵陽太子轉過身,眼神從未有過的認真:「太傅,邵陽太子和趙玄哲可以一起活下去嗎?」



譚翊楞了一下,待他明白過來,堅定地搖了搖頭。



趙玄哲不再說話,城門上凜冽的風揚起他散漫的黑髮,如同振動的黑色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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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逐鹿篇Ⅲ】



又是三年。



宮裡的人們不知道昔日的趙玄哲是何時開始風化在人們的記憶裡。當他們再也記不起那個有著超齡的成熟,卻始終對身後粘著一塊牛皮糖無可奈何的少年,取而代之的,是景熙殿裡,那位遙不可及的俊美青年——邵陽太子。



日暮,夕陽的餘暉灑在宮牆,呈現出瑰麗的紫色,為冷漠的禁城披上富麗高貴的霓裳,於是一切的殷紅也都和諧地融入了這樣的富麗高貴之中。



趙玄哲,大燕朝東宮太子殿下,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靜靜坐在寢宮邵陽殿大開的窗前,於是也被罩上了淡淡的霞光,這讓他原本蒼白的面容暫時呈現出一種溫潤的橘色。



在皇宮無數的傳說裡,邵陽太子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



僅以外貌來判斷,這位有著溫和笑容的年輕儲君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一個絕對強勢的人物。配合上他原本過於俊秀的外貌,十八歲的趙玄哲無論外表或給人的感覺都著實過於柔弱。也因此,在世人看來,這位內斂過度的皇子穩居大燕王朝的東宮簡直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



殿內尚未燃燈,光線很是昏暗,依稀立著幾個高矮不齊的人影,氣氛有些緊張。



「這麼說,平王和離王聯手開始拉攏直隸的兵力了?」趙玄哲說話的時候背對著光,這讓人們看不見他的神情,「目前他們在京城附近有多少可以調動的兵力?」



「大約十萬。」一個聲音答道,語調很沉,「現在的形勢相當棘手。」



「殿下,是否要向寧國公求援?」有人問。



「遠水救不了近火。」有人反駁。



「太傅的意思呢?」



「平王的事,雖然時機尚未完全成熟,但是既然對方急得開始對兵權下手,殿下也不該再拖下去了。」



太子點點頭:「你去辦吧!」譚翊於是退下了。



其餘人對此自然議論紛紛,有人終於忍不住問道:「不知殿下準備如何應對十萬兵馬?」



太子淡淡一笑:「既然是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就去把問題的根源解決掉好了。」



東宮的臣子們面面相覷,再沒有人多說一句話。



趙玄哲一雙細長的眼睛看向窗外彤紅火燒雲燃起的天空。「很美的景色。」他突然平靜地說,悠長的語氣讓人覺得他的思緒似是還徜徉在天邊的美景中,「只可惜就要結束了。」





東宮的短暫討論散了,趙玄哲記起今日該是去給母后請安的日子,便帶了幾個侍從宮女過去了棲梧軒。待到了,寧皇后那兒如往常一般備了一桌好菜。



「我聽你父皇說東宮這幾天事務繁忙,讓他們特地備了些你愛吃的菜。」寧皇后見趙玄哲來了,遠遠便迎了出來。



「煩勞母后了。」趙玄哲行了個謝禮,撫著寧皇后在桌邊坐下,「每次前來,都勞動母后,兒臣惶恐。」



「一家人,說什麼客氣話。」寧皇后擺擺手,「對了,最近你那邊可有鈺兒的消息。」



「前天剛收了一封信,還是一些瑣事,沒什麼特別的,字也沒長進。」趙玄哲如實回答。



寧皇后搖搖頭,神情有些落寂:「終究是小時候跟著你的時間多,你那初一一封,十五一封的,我這兒一個多月也不一見有一封。」



趙玄哲沒多說,只安慰道:「母后,鈺兒對您向來是關心的。」



寧皇后也勉強笑了笑:「唉,不說這些了,對了再過幾日就是秋獵了,據說今年圍場跑進來一隻九色鹿,皇上上次對我說起時頗有興致,說是難得一見,要辦個『逐鹿會』,如果有獵著的人,定要要為他設宴慶功,不知皇兒準備得如何。」



趙玄哲苦笑:「母后,這不是為難兒臣嗎,舞劍兒臣尚且略有所通,要說起騎射,實在是沒多少把握。」



寧皇后歎了一口:「唉,瞧我,怎麼提起這些,一次秋獵而已,也沒什麼重要的,不說了,不說了,吃飯,吃飯。」



趙玄哲沒有說話。



縱使對於他,這場秋獵也的確是事關重大,這場逐鹿盛會關係著大燕朝的未來,比起九色鹿,他的眼前有一個跟有價值的獵物。



*****



幾日後,「逐鹿會」的號角在京郊鼓山的皇家圍場吹響了。九色鹿的出現讓整個京城王公貴族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今日獻上九色鹿者,賜大燕第一武士,於慶榮大殿設宴封賞!」武烈帝一聲令下,獵手們的駿馬疾如離弦之箭,四散奔入獵場林中。



趙玄哲看向與武烈帝一起立於台上的譚翊,譚翊輕輕點點頭。趙玄哲一拉韁繩,一路往獵場西南方馳去。



初秋的京郊鼓山圍場最是美麗,拒馬河明淨的水,穿梭蜿蜒在山間的凹地,兩岸的長起蔥鬱的牧草,深深的綠色向遠處蔓延著直到演繹成高處山林的蒼青。



趙玄哲放慢了速度,隨馬兒漫步在這裡,開始再次整理自己的思緒。



如果問題解決不了,就去解決問題的根源。問題的根源自然就是平王。



但是趙玄哲不會蠢到乘秋獵之機遣人去刺殺平王,那樣會有太多的變量,而且稍不留意就可能讓火燒到自己。



但是如果反過來呢?震動京師的「逐鹿會」如果邵陽太子遇刺受傷會怎麼樣?所有的可能都會指向正在暗自收攏兵力的平王。



現在他站在這裡,似乎毫無防備,要害卻全都由軟甲護著。刺客會在射傷太子肩膀後,當場服毒自盡。



乾淨,簡單。



這些年,趙玄哲與譚翊按兵不動,不過是在等一個楔機,等著平王按捺不住有所行動的楔機。畢竟,對於兩個性質目的相同的指控,如果其中一個成立,那麼令一個是不是真的就不重要了。屆時不論情況如何,武烈帝將不得不犧牲平王來給天下一個交代。



這就是趙玄哲解決問題根源的方法,卑鄙而有效,藉著武烈帝的手,徹底除去自己的障礙。



趙玄哲背後的不遠處的林中,隱隱閃現出一各亮點,那是金屬折射出太陽的光芒,微微泛著藍色,箭頭有毒,然而這樣的毒,對於先前服下褚雲修的解毒藥的人根本微不足道。趙玄哲幾乎要露出勝利的微笑——結束了,他是邵陽太子,大燕朝未來的主人。為了責任,變得卑鄙殘酷也在所不惜。



「小心!」一聲驚呼伴著急促的馬蹄聲,讓趙玄哲驚愕不已,剛要轉身,已然被飛奔而至的青年,撲到了地上,幾乎同一刻,一道箭影在趙玄哲眼前不足一尺處,劃空而過。



功虧一簣!趙玄哲心中冒出這四個字,他萬無一失的計劃,就因為這憑空冒出來的傢伙,鬧得功虧一簣?趙玄哲有些發楞,就連重重摔在地上時也沒叫出聲來。



「啊呀,好痛!」青年趴在趙玄哲身上直呼痛。



趙玄哲被壓在下面,想爬也爬不起來,再加上心中憋悶,當即什麼冷靜儀態都拋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直氣得大呼:「放肆!放肆!」



「喂,我遲來一點點,你可就被冷箭射死了。不是跟你說不要在我回來前死掉嘛,你就這麼守時啊?」青年抬起頭,調皮地沖趙玄哲做個鬼臉。



「鈺兒?」你這時候回來做什麼?



「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保護你!」九王眉飛色舞地看著趙玄哲,笑得像個孩子。



你果然還是回來壞我的事了!趙玄哲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很長時間都沒有出現過的不祥預感。



*****



「五哥,你確定刺客不會再行動?」



「都已經被發現了,如果再行動,那就不過是三流殺手,刺殺太子,誰會用三流殺手?」



「五哥,你確定不要去追刺客嗎?」



「這種亡命之徒抓了有什麼用,我不想打草驚蛇,還是回去暗地裡再查探。」趙玄哲有氣無力地為眼前一切編著借口。至於以後平王的事,他想都不願想了。



「五哥,你好像有些不對勁。」



「我很正常!」趙玄哲揉揉發暈的腦袋。



「你是不是嚇著了?!」九王湊過來一張大臉。



「我頭暈。」趙玄哲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惡夢。



「啊,已經是中午時間了,你一定是餓了。」玄鈺有些得意,「你在這等著,我去獵些東西,這些年我在燕北常常跟外公出去打獵,一打就是幾天幾夜,餓了就吃打來的獵物,五哥你還沒吃過野地燒烤吧。」



「……你去吧!」趙玄哲其實一點不餓,就算餓了也該被氣飽了,他不過想一個人冷靜一會,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五哥,你在這裡等著啊,我馬上回來。」九王翻身上馬,走時不忘叮囑趙玄哲。



別!悠著點,悠著點!越慢越好,最好別回來。趙玄哲暗自嘀咕。



然而,每次趙玄哲每當和九王對上,老天爺偏向的絕對不會是趙玄哲。



半刻不到,玄鈺已經帶著獵物和一些木柴回來了,笑容燦爛之極:「五哥,今兒運氣不錯,請你吃野味。」說完,就從腰間拔出劍,動作熟練地在拒馬河邊忙起來。到了興致上,便放開聲唱起一支燕北的歌謠。



趙玄哲坐在一邊,看著九王歡快的樣子,心裡冷哼一聲,繼續生他的悶氣。



九王倒也不在意,繼續一邊打理獵物,一邊升起一堆篝火。



「五哥,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了。」



「我沒在生氣。」



「其實你在嫉妒我對吧!」九王得意洋洋。



「我嫉妒你什麼?」趙玄哲奇道。



「你在嫉妒我比你高啊!」九王大笑,「其實沒什麼,真的,我小時候就特不願意你比我高。」



「你比我高嗎?」趙玄哲冷冰冰撇他一眼。



「五哥,不承認可不行。」九王做出認真的表情,「你不信我們比一比。」



「比什麼。」趙玄哲哼了一聲,「比我高,你也還是我弟弟。」



「五哥,你果然在嫉妒。」九王伸手去搭趙玄哲的肩膀,「都說沒關係嘛!」



趙玄哲瞪了他一眼,不想說話。他總覺得和九王在一起,他的傻氣就會傳染給自己。結果就是兩個人在那裡一起冒傻氣。



九王搖了搖頭,繼續做他的野外燒烤,不久,篝火上竟是是奇香四溢。



「你這手藝是從哪學的?」趙玄哲不由問道。



「還不是外公,給那個臭老頭逼出來的。」九王撇撇嘴,「那個臭老頭,出去打獵不肯帶下人,自己又不肯動手,這些事都是逼著我來做。哎呀,差不多了,五哥你來嘗嘗。」說完,便拿了一串肉塊遞給趙玄哲。



趙玄哲此時氣消了不少,又聞到香味,倒真有些餓了。接過一嘗,味道果然不錯,心情於是又好了大半:「對了,鈺兒你怎麼會在這裡。」



「唉!五哥啊,我答案準備半天,就等你問這句話等到現在,你才問出來。」九王歎一口氣,「我們兩年沒見了,你偶爾這注意一下我這個弟弟嘛。」



「算了,當我沒問。」趙玄哲低頭吃肉。



「好,好!我說,我說。」九王連忙搶白,「其實呢,我今天上午剛到的京城,一問,居然說你們都跑來秋獵了,我當然也就跟來,想給你個驚喜嘛。結果,來就……」



「打住,後面的我知道,不想聽。」趙玄哲搶斷。九王於是異常委屈地坐在那裡。



待二人吃飽了,九王打的獵物還剩下大半隻。九王便用油紙裹了,掛在馬後。趙玄哲此時也來了精神,這才想起自己好歹是來秋獵的,雖然最大的計劃是泡湯了,但如果半隻兔子都沒獵到,也未免太丟面子。便轉身對九王道:「離匯合還有一個時辰,你我不如在獵場轉轉,說不定可以獵到什麼九色鹿之類的。」



九王奇道:「五哥你還要抓九色鹿做什麼。」



趙玄哲聽到九王的話不由一楞,不祥的預感於是第二次降臨:「鈺兒,你說『還』是什麼意思?」



「這不還剩下這麼多嗎!」九王拍拍馬後的油紙包。



趙玄哲聽了差點從馬上摔下來:「不到半刻鐘,你怎麼會抓到一隻九色鹿。」



「所以我說今天走運啊,隨便轉轉,居然一下就撞上了九色鹿,這種鹿外公在山林轉了一輩子也就只抓到三頭而已。」



走運?這下趙玄哲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今天走的這叫什麼運?



……



「哎?五哥,你確定要把鹿給埋了嗎?這種鹿很不容易獵到啊。」九王怎麼想都覺得不值。



「不是說了,今日的秋獵又叫『逐鹿會』,父皇指明了就要獵這一隻鹿……」趙玄哲耐心解釋。



「那不是正好,五哥你拿了這隻鹿去給父皇,父皇一定很高興啊。」九王搶白。



「絕,對,不,可,以!」趙玄哲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父皇指明要的東西,我們把它給吃了,這是大不敬,把它這麼交上去,除非我這個太子,你這個謹王都不想做了。」



「可是……」



「別可是了!時間緊迫,我們又沒有工具,你快去找一塊石頭,幫我一起挖一個坑,把鹿給埋了!」趙玄哲一邊努力用石頭刨土,一邊催促九王。



「哦。」九王不情不願地答了一聲,開始四處找石頭。



一個時辰後,秋獵『逐鹿會』總算告一段落。獵手們多是滿載而歸,只太子趙玄哲一人灰頭土臉卻一無所獲,好在獵物沒有,卻帶回一個同樣灰頭土臉的弟弟九王趙玄鈺,武烈帝也沒有在意,只是感歎,滿場的菁英卻無一人獵到九色鹿,「逐鹿會」有名無實,不免有一些可惜。



有人便勸武烈帝,既然九殿下回來了,就不妨把原定明天晚上的慶功宴改為給九殿下接風洗塵。



武烈帝想想便答應了。



趙玄哲折騰一天,累得就差沒趴下了。便趁隙躲到一邊休息去了,忽聽得有人在背後呼「殿下」。



回頭一看,卻是譚翊。



「太傅,此事說來話長……」趙玄哲剛要解釋,譚翊卻擺擺手,「先前的變故,已經有人已經告訴我了。殿下莫驚,所有的事已經讓人打理了,今日之事絕不會留下痕跡。至於平王,日後再做打算。」



趙玄哲點點頭。



回了宮中,趙玄哲不免先帶著九王去棲梧宮問安,寧皇后自然也是唏噓一番,直說玄鈺是長高了長大了,一雙手拉著小兒子不願放手。



只是,時年,九王已過了十六歲,大燕皇宮的規矩繁多,無論如何也不好再住在母后那裡,偏偏先前九王在宮裡又未分配住處,趙玄哲歎了一口氣,自覺跳下火坑:「罷了,還是先去我那裡,等父皇給你派個居所再過去好了。」



是夜,九王順利居於東宮,倒沒有如小時候一般鬧著非要進太子的寢室不可。只在洗漱後,跑進去轉了一圈,然後又在床上躺了躺,爬起來笑著說了句:「五哥的地方,兩年怎麼竟沒有一點變化。」然後,便乖乖地去了趙玄哲給他準備的房間睡了。



這本來也沒什麼,然而過去事情總會產生些慣性。如果一個入睡時,外邊總會有人連敲兩聲鼓,那麼如果有一天,他躺下時外面只敲了一聲,那麼他就有可能等另一聲等到天亮。



此刻趙玄哲便像是在等著那後一次鼓聲,明明已經累得半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天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九王闖進來跟自己搶被子。



過了二更天,趙玄哲終於忍不住了,猛地坐起來沮喪地哀叫了一聲。然後似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抱著被子下床,頂著千斤重的眼皮,幽靈一般向九王所在的客房飄過去。



*****



「啊啊啊啊啊啊啊——!」第二日,九王的話大叫聲代替公雞打鳴吵醒了整個景熙殿的人。



幾個值早班的宮人,慌忙跑過去敲門:「九殿下,九殿下,怎麼了?」



門開了一道縫,縫裡露出九王的眼睛:「沒事,沒事,你們都回去吧,啊,回去了,回去了!」



宮人們還想再問,九王卻已經縮了回去。宮人們於是莫名其妙正要散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子房內又是一聲尖叫傳來,眾人不敢怠慢,趕忙趕了過去。只見平日負責服侍太子起床的宮娥正淚流滿面地站在那裡:「太、太子殿下……不見了,被子,也不見了。」



眾大駭,隨即亂成一團。



「太子殿下不見了,昨夜還好好睡下,今兒早上竟然莫名其妙不見了。」



「對啊,對啊!會不會是殿下有什麼急事自己出去啦?」



「可是殿下自己出去帶著被子幹嘛,而且沒理由侍衛們不知道啊?」



「這麼說難道是昨天夜裡有人把太子劫走了?」



「劫太子幹嘛劫被子呢?」



「你不要老是惦記著被子好不好。太子難道不比被子重要?」



「對了,我聽說外面,有的採花賊就是用被子把人包起來帶走的喔!」



「不會……吧,哪個採花賊敢到東宮來綁太子?」



「應該是……採花賊來東宮綁太子做什麼吧!」



「先別管這些了,殿下不見了,究竟要要不趕快通知皇上皇后阿?」



「當然不要,要是知道殿下不見了,我們就死定了。殿下要真是被採花賊夜襲劫走,那死了也就算了,但如果不是,那我們豈不是太冤枉了?」



……



以上對話,九王隔著門聽得一清二楚,著實哭笑不得,卻又實在不能說些什麼。



他要怎麼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太子和被子都在我床上。」那自己豈不是成了傳說中夜襲太子的採花賊,還是個家賊。



「鈺兒,你在門口呆到現在了,一個人嘀咕什麼呢?」趙玄哲大了呵欠,揉揉眼睛。



「五哥,你醒了?」九王大驚失色。



「你爬起來吊嗓子的時候我就醒了。外面在吵些什麼呢?」趙玄哲很不高興,怎麼每次這個弟弟在這兒,他就別想好好睡個覺。



「五哥,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你發燒了?」趙玄哲奇道,「你從小到大至少問了我十萬個為什麼,現問我你可不可以問我一個問題?」



「昨晚……我記得……我應該沒對你……做什麼吧?」九王神色有些古怪。



「你認為你能對我做些什麼?」趙玄哲反問。



九王啞口無言,卻仍是想不明白:「可是,五哥,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昨夜去淨室,回來了迷路,就撞進來了。」趙玄哲顯得很平靜,「怎麼,這是東宮的屋子,我不能進嗎?」



「……」九王當然知道趙玄哲是在說假話,但是偏偏又沒辦法反駁。



外邊還是一團嘈雜,然而趙玄哲看著九王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暗地只覺得比扳倒了平王還要得意。畢竟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從九王手裡扳回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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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逐鹿篇Ⅳ】



暮時,武烈帝大宴於榮慶殿,為九王趙玄鈺接風洗塵。趙玄哲與玄鈺去棲梧軒接了寧皇后一同前往。一路上難得地和睦。到了榮慶殿,其餘皇子皇妃均已到了,不免彼此間恭維一番。



九王這兩年均是在燕北長大,外公寧國公心性狂放,突然回到宮裡,對這些瑣碎的事情多少有些不習慣,便等在一邊。



忽聽得身後一句「九皇弟,好久不見。」一回頭卻是平王。



九王忙見禮道:「三皇兄近來安好?」



平王一笑:「再好也不比皇弟,一位皇后母親,一位太子兄長,又得父皇寵愛,剛回來,就這麼大的排場。」竟是語中帶刺。



九王一楞,正愁要如何應答,趙玄哲卻已走了過來,冷冷一笑:「玄鈺,還不謝過三皇兄,三皇兄是怕你年少浮躁,一得了寵,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刻意出言試探。」



趙玄哲的話明裡說的是九王,然而明白人一聽便知道指的就是平王,平王當下臉色就變了。



趙玄哲卻微微淺笑,一句「三皇兄,少陪了。」也不等九王向平王道謝,便拉了九王往一邊走去。



剛走到一邊,九王就樂了:「五哥,原來你的毒舌不僅是針對我啊!」



趙玄哲就差沒給他氣得噴出一口血來:「不要你報恩也就罷了,你總不至於以怨報德吧!」



九王嘿嘿一笑:「五哥,你別氣,你剛剛幫我我挺高興的。」



趙玄哲苦笑一聲,臉上卻顯出擔憂之色來:「平王平日裡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如此露骨放肆,今晚,怕是有什麼計劃。他剛剛衝著你來,鈺兒,你今晚要事事小心了。」



九王有些疑惑地看著趙玄哲:「五哥,我不在這三年,宮裡出了什麼事嗎?我回來時,外公也讓我要特別小心平王……」



趙玄哲搖搖頭:「哪會有什麼事,都是一些舊恩舊怨。小心些,也就好了!」



九王卻突然認真起來:「五哥,昨天你被人放冷箭的事,你不讓我說,說要私下查。你懷疑平王對不對,你怕說出來讓父皇傷心?」



趙玄哲楞住了,父皇會傷心?為什麼玄鈺會以為自己不說是怕父皇傷心?他的整個計劃,如同一個佈局周密的棋局,他從來只會考慮棋子的動作,沒想過去涉及他們的心情。但是為什麼心思遠不及自己縝密的玄鈺會想到這點呢?趙玄哲有些落寂,因為自己心中只有責任,沒有感情?



「你怎麼會這麼想?」趙玄哲笑著勸慰九王說,「冷箭的事,已經遣人去查了,沒有定論前你不要插手,等哪一天有消息了就一定告訴你好不好?」



九王還要說些什麼,武烈帝卻已到了。眾人各自落座,九王為主賓,列在太子趙玄哲下手。



皇家盛宴,自然歌舞昇平。與往常不同的是,此宴原本為慶功而設,有一場平日難得一見的劍舞。



平日見多了女子綿軟的舞姿,這曲由男子手執木刃所舞的《獵歌》倒格外引人側目,待舞者登場,眾人皆興味十足。



樂聲揚起,舞者緩緩舉起木劍,伴著樂曲的節拍忽而騰身而起,劍姿雄渾,又或擁身而下,劍姿靈動。幾聲鼓點,樂曲突然雄渾起來,而舞者的舞姿亦瞬間加快,眼花繚亂,而此時舞者正是在九王面前不足三尺之處。



趙玄哲一直注視著九王,發現他的手警惕地撫在腰間佩劍上,趙玄哲明白,這三年九王居於燕北,常常是與寧國公在野外露宿,這讓他養成了時時警惕的習慣,面對近在咫尺的劍舞,有一種本能的戒心。趙玄哲於是略略放心,開始苦苦思索著平王今晚可能的舉動。突然裂錦一聲,弦斷,正在九王身後,趙玄哲瞬間大驚失色,卻是為時已晚。



身後斷弦之聲,九王長期狩獵於山林之中,這一聲無異於驚雷。右手早已握住劍柄,恰在此時,一團黑影閃過九王緊繃的眼角。鏗鏘一聲,九王利箭出鞘,右腳踏下,半跪在自己的座位上。



趙玄哲怔在那裡,眾目睽睽之下,持劍的舞者跳過九皇子的坐席,九皇子拔劍在手。



大燕律,慶榮大殿,君主面前拔劍者視同謀逆。



舞者的手中不過是一個木塊,九王的劍卻鋒利地閃著寒光。



寧皇后驚呼一聲,九王的臉瞬間慘白。



「賀父皇龍威,謹王拔劍,請與伶人同舞。」太子拖長的嗓音,聲如利箭,射中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裡。



為謀逆罪開脫,是宮中大忌,極易引火燒身。



趙玄哲在一瞬間脫口而出,連自己也覺得驚異,一個冷靜的人,不該在此刻開口,縱是要救九王,至少也當回去後,從長計議。然而先前九王一句「父皇會傷心」提醒了他,武烈帝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亦是他們的父親,趙玄哲賭得是武烈帝的不忍,賭這種不忍讓武烈帝站在自己這邊。



有一瞬間,慶榮大殿安靜得如同墳墓。



「你去吧!」半晌武烈帝看向九王,「讓寡人看看你的劍術。」



「兒臣遵旨!」九王將劍鞘丟開,走到場中。



樂聲再起,如同玉珠落盤,錚錚不止。舞者揮動著木劍撲向九王,他的動作早不及先前沉穩,充滿了瘋狂絕望,一出手就是疾風驟雨般的連砍亂刺。九王是夜身著白色錦袍,在黑影邊,游刃有餘。如一條白龍。



「當——」一聲巨響,九王的利刃削在舞者的木劍上,木劍卻未斷,一段木殼裂開,落在慶榮大殿的大理石地上。木殼裡,金屬的光澤刺痛了武烈帝的眼睛。



舞者是八皇子離王所獻。



一柄木劍,劍身輕浮,劍風過於無力,不足以引起九王的警覺。沒有人會去檢查一柄木劍裡是否隱藏著一把真正的利器。離王狡猾卻終不及邵陽太子縝密嚴謹,自以為萬無一失,卻是畫蛇添足。



若換了邵陽太子,必定寧願錯失,也絕不冒險。年輕的離王輸在這裡。



趙玄哲鬆了一口氣,背脊汗如雨下。



*****



離王被押入天牢,自始至終咬著牙,一字未說。



宴會不歡而散。九王與趙玄哲同回景熙殿宮,都是若有所思,一路無語。



待到了東宮門口,九王突然拉住趙玄哲:「五哥,我不想回去,我們去騎馬好不好?在燕北的時候,我不開心的時候就去騎馬,在荒原上跑得飛快。」



趙玄哲抬頭看看天色,繁星滿天,這時候去騎馬?去哪騎?推脫道:「我這輩子,最不善的就是騎馬射箭,昨天已經折騰了一天,今天就免了吧!」



九王卻來了興致:「沒關係,我帶著你就好,我的馬術,連外公那個臭老頭都讚口不絕。」



「可是……」趙玄哲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已經被九王拉著離東宮越來越遠。



是夜,玄武門的守衛們呆呆看著謹王與太子同駕一匹馬衝出了皇宮,而京城的商人抱怨不知道哪家的兩個紈褲子弟,乘著一匹馬跑遍了京城的每一條街道,差點砸了整個夜市。而年輕的女子們,則對馬上兩個俊美青年,議論不已。



趙玄哲當然不知道這些,他有些悶悶不樂地坐在九王身後,雙手扶著九王的腰,感覺涼涼的夜風從身邊呼嘯而過,卻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



黎明十分,二人回到東宮,都累個半死,不顧禮儀,七仰八叉地倒在東宮太子寢室柔軟的大床上。



「五哥,為什麼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以前我從未想過,離王他會想要殺我。」



趙玄哲搖搖頭,歎了一口氣:「他不是衝著你去的。」玄鈺與自己過於親密,又得父皇寵愛,如果換成自己是站在平王那邊的離王,也會趕在他得到相當勢力之前下手。



「可是……」



九王還想說,卻被趙玄哲打斷了:「鈺兒,你好像很喜歡燕北?這麼喜歡,為什麼要回來呢?」



「五哥在這裡,母后也在這裡。」九王回答,「何況,我不是說過,等我長大了,會回來保護五哥。」



趙玄哲苦笑:「你並不適合這裡。」



「難道你就適合嗎?」九王反問。



趙玄哲沒有回答。



你比任何人都更適合成為大燕朝的君主,太傅譚翊這樣告訴他,你的心裡只有責任,沒有感情。



九王的問題,趙玄哲後來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答案。然而,他在這個皇宮生存了十八年,日後也依然是要在這個皇宮生存下去。而眼下首要的事,便是武烈帝會如何處置押在天牢的離王。



待宴會風波稍歇,趙玄哲被武烈帝宣入干華殿單獨召見。此刻他立在大燕朝歷代天子居住的地方,猶記得第一次來此,自己還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孩子,當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覺得那些樑柱上雕刻描畫的蟠龍太過猙獰,而現在趙玄哲卻連這些感覺也沒有了,干華殿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特別的地方。



「離王的事,你怎麼看?」武烈帝單刀直入。



「八皇弟的事,兒臣不便置喙。」邵陽太子處事嚴謹,情況未明,絕不會讓人觸及自己的心思。



武烈帝歎了一口氣:「同是兄弟,你救了你玄鈺,卻不願幫離王。」



趙玄哲有些驚訝於武烈帝無奈的語氣:「九弟心思單純,是為人陷害,離王卻……未必如此。」



「你原本是想說離王是咎由自取?」武烈帝道。



「兒臣不敢!」



武烈帝卻又歎一聲,「咎由自取也罷,離王母親死得早,他從小一個人熬過來著實不易,你明日朝堂上,為他開脫開脫,流放出去,永不回京,也就罷了。」



趙玄哲有一刻的動搖,然而譚翊先前的話終於說服了他「離王是一個楔機,當趁此將平王等人一網打盡,絕不可放過,否則後患無窮。」



「可是父皇,兒臣擔心,此舉不能服眾。」趙玄哲靜靜答道。



「不能服眾?」武烈帝有一刻的失望,冷哼一聲,「寡人開了口,你也開了口,還有誰會不服?別忘了,寡人也是在這皇宮裡長大,景熙殿也曾是寡人的東宮。離王一次失手,同樣的事你難道沒有做過?不過比他高明,不曾露過馬腳罷了。」



「兒臣惶恐,父皇明鑒。」趙玄哲慌忙跪下。



武烈帝搖搖頭:「罷了,罷了。你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是盼你多少顧念兄弟之情,不要非趕盡殺絕不可。」



趙玄哲低下頭,正猶豫間,忽聽得殿外疾呼傳來:「皇上,皇上——」



武烈帝皺起眉頭:「什麼事?」



「平王兵臨玄武門,請皇上示下。」



趙玄哲楞住了,兵臨玄武門?這不是一個理智的人,會在這種時候做出的事,平王的這種瘋狂,簡直就像絕望的飛蛾正撲向熊熊的火焰一樣。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武烈帝。



武烈帝站在那裡,沉默而悲愴,臉色鐵青,每一根神經都繃的緊緊的,雙眼怔怔地看著前方。



半晌大吼一聲:「把我的定影弓拿過來!」



即使很多年後,親生經歷那次倉促兵變的人,還是不曾有一點淡忘玄武門前慘烈的驚心動魄。



高高的城樓上,武烈帝的箭貫穿了兩層盾牌,直直刺進了平王的喉嚨。在平王睜著眼睛,難以致信地從馬上直挺挺地摔下的同時,城樓上哀慟的君主一口鮮血噴出,也往後倒了下去。



富於戲劇色彩的是,兒子沾滿血絲的嘴微微動了幾下,笑著去了,而父親緊繃的眼角卻落下了一滴渾濁的淚水。



「你會是一個好皇帝,只是不要連自己的心也丟了。」武烈帝失去意識前,緊緊抓著太子趙玄哲的手臂,有力的食指,幾乎要掐進肉裡,待鬆了手,口中卻喃喃念起一首歌謠,「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



未久,武烈帝駕崩,十日後,邵陽太子趙玄哲即位,世稱英桓帝。



登基前,趙玄哲去天牢看離王。一見面,彼此心中都是沉重。



「你這種人怎麼會把自己捲進來?」趙玄哲歎道。



離王卻是笑了:「殿下心思精明,應當知道多年前司皇后與昭明太子的事與殿下的母后不無關係。」



趙玄哲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離王又道:「我不比太子,庶出又沒見過母親,司皇后在世時卻時時來看我,昭明太子與平王待我也是如兄弟一般,後來司皇后與昭明殿下被人陷害,平王執意報仇,我卻又怎能袖手旁觀?」



「平王倉促起兵,你可知原因?」趙玄哲問出心中的疑惑。



離王看了趙玄哲一眼,反問道:「宴會上,九殿下拔劍,殿下出言相救,難道沒有想過自己也可能被牽連?」



趙玄哲沒有回答。



「平王是個好人,卻也是個傻瓜。」離王又道,「明知道鬥不過殿下與寧皇后卻還是要鬥;明知道救不了我,也還是要救。」



趙玄哲苦笑:「我與你們鬥了這些年,現在才發現跟我鬥的不是平王,卻原來是你。」



離王亦笑:「太子過獎了。」



「罷了,罷了!」趙玄哲看向離王,「我來是告訴你,父皇生前本就有意放你一條生路,現下平王兵變,朝中的人都看著那件事,你在慶榮殿上武刀弄劍倒是小巫見大巫,沒什麼人記著了,平王也算是救了你一命。」



天牢中離王神色卻黯淡下來,喃喃歎道:「本來也只是想著送了這條命算是報了他們的恩,只是沒想到,如今父皇平王都死了,我卻還要繼續苟活著嗎……」



趙玄哲沒有說話,默默走了出去,迎面一個人影卻是四皇子博王——昭明太子與平王的胞弟,司皇后最後留存的皇子。



四目相對,趙玄哲心中不免觸動,只能勉強禮貌性地笑了笑:「怎麼四皇兄也在這裡?」



博王一派坦然:「自然在等太子殿下。」



「卻不知四皇兄找本宮,所謂何事?」趙玄哲心中詫異,博王一直極力避免將自己捲入紛爭,雖未參與平王對抗自己,平素往來也是極少,此時出現在這裡著實不知是何緣故。



「玄縉此番前來,是替平王謝過太子對離王及跟隨他的十萬兵馬網開一面。」博王答道,「此事皆因平王而起,平王泉下有知,必當感激太子殿下。」



「這倒奇了。」趙玄哲笑道,「放過離王是父皇遺命;至於如何處置那十萬兵馬還尚在議中,本宮何曾說過放了他們,您卻謝什麼?」



「殿下不忍心殺離王,難道卻忍心看十萬兵士無辜蒙難?」博王搖搖頭,「許多事太子並不願做,卻為何偏偏違心為之?」



「大燕國法,忤逆兵亂著,縱是不忍,若放過了豈不是未來的隱患。」趙玄哲擰起眉頭。



「為了這十萬兵士,有何不可?」博王爭辯,「他們不過是聽命行事,如今平王已死,若苦苦追究,太子你於心何忍?」



「四皇兄,你我往來不多,你也從來不顯鋒芒,我卻素聞你仁智過人。」趙玄哲直視著博王的眼睛堅定而愴然,「然本宮既身為儲君,怎能讓大燕朝擔當風險?」



博王良久無語,待開口時,語氣分外慘淡起來:「太子,你又何苦,如此殘忍,對他們殘忍,對自已又何嘗不殘忍。」



趙玄哲聞言,只得苦笑:「他日皇兄若處於我的立場,自當明白。」



博王知道自己勸不住趙玄哲,便也不再多說此事,略略沉寂,卻忽然抬起頭來:「他日太子登基,可否讓玄縉前往南疆?」



趙玄哲難免吃驚:「南疆紛亂,貧瘠荒蠻,你卻要去那裡?」



博王卻似已經過了深思熟慮:「我去南疆,多少還可以有些作為,留在京城,於你於我,都是尷尬。」



*****



是夜,趙玄哲大醉,被九王硬是架回了東宮。趙玄哲躺在床上卻一把拉住了九王不肯放:「鈺兒,以後會是什麼樣呢?」



九王未聽過趙玄哲說胡話,聽得一陣詫異:「以後的事五哥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



「父皇說我會是個好皇帝。」趙玄哲喃喃地說。



九王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你當然會是個好皇帝。」



趙玄哲看向九王:「為什麼?」



「五哥,你又聰明,又仁和,當然會是個好皇帝。」九王笑道。



「你希望我做皇帝嗎?」趙玄哲突然問。



九王楞住了,沉默了好一會,撇過頭:「五哥你是太子,注定是要當皇帝,怎麼問我呢?」



「你不希望我做皇帝,為什麼?」趙玄哲看出了九王的表情。



九王勉強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麼希望不希望的,五哥你當了皇帝,我自然為你高興,但是,等五哥住到干華殿去,就離我更遠了。」



趙玄哲沒有再說話,心中卻突然一陣的酸楚——「作為大燕朝將來的主君,背負萬里江山的責任,如果有必要為了天下大局,而變得冷酷無情,即使受人譴責,都是不應該退縮的。」昭明太子與司皇后是受了陷害,平王是為了報仇,離王是為了報恩,那麼我是為了什麼?趙玄哲從來沒有如此厭惡自己體內,那個只有責任,沒有感情的人。



「那我就不做皇帝了。」他突然搖搖晃晃爬起來,九王慌忙去扶,卻被趙玄哲一把拉住了手,「我們一起衝出玄武門,以後都不要回來了好不好?」



九王做夢也沒想過趙玄哲會說出這種話,頓時哭笑不得:「五哥,好是好,但是我明天就成了拐帶未來天子人人得而誅之的叛臣了。」



「你怕了,我自己走。」趙玄哲突然固執起來,一把推開九王,自己往門口走去,只是沒走兩步就往一邊倒去。



九王大駭,連忙趕上去,一把接住趙玄哲,雙臂一用力,打橫抱在懷裡,小心翼翼送回床上:「五哥,算我求你,您快些歇息吧。」



趙玄哲嘿嘿一笑:「鈺兒啊鈺兒,你長高了。」



九王差點暈過去:「謝謝啊,五哥,你總算發現了。」



「但你還是那個鈺兒。」趙玄哲很認真地說。



「你也還是那個五哥嘛!」九王終於體驗到了趙玄哲多年前所體驗的痛苦。



趙玄哲突然露出困惑地表情:「你說我是誰?」



「你是我五哥趙玄哲,邵陽太子,未來的皇帝。」九王忍不住大吼。



「趙玄哲和邵陽太子是兩個人。」



一句話讓九王楞住了:「有什麼區別?」



「邵陽太子沒有心,趙玄哲的心是什麼,我不知道。」趙玄哲似是自言自語。



「五哥,你究竟在說些什麼?」九王聽得如墜五層霧中。



「鈺兒,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不再認識我,你會離開嗎?」



「說什麼傻話,我以前不是說個過,等我長大了,能保護你的時候,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嗎……」



九王話未落音,就楞住了。在趙玄哲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近乎悲楚的笑容,那是九王從未見過的。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不再認識我,一定不要離開,如果連你也走了的話,趙玄哲就真的死了。」



「……」



趙玄哲的話,九王不懂,卻仍一直陪在他身邊。



待到趙玄哲沉沉睡去,九王趴在床邊定定望著趙玄哲的睡顏,略顯蒼白的臉上難得泛著緋紅的酒暈,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薄薄的嘴尚帶著清酒的醇香。終於忍不住低下頭,將唇輕輕觸在趙玄哲的唇上,那樣的小心翼翼,卻幾乎包含了他所有信念與勇氣,就彷彿年幼的孩子護著從天上落下的星光。



睡夢中的趙玄哲似是覺得唇上有些癢,突然皺了皺眉頭,翻了個身。惹得九王兀自怔在那裡。



早已不記得從何時開始就一直深愛著,只是知道他心中有了家國天下,再也沒有自己的位置。這段感情沒有開始,卻早已死亡。九王不知道那顆靈修果敢的心是否明白自己心中笨拙而怯懦的愛情。



第二日,趙玄哲仍是早早醒來,腦袋有些刺痛。迷迷糊糊下床,卻絆著什麼東西,撲通一下摔在地上。



「啊喲喂呀!」九王被他壓著慘叫一聲。



「鈺兒,你睡在地上做什麼?」趙玄哲連忙爬起來。



「你還問我?」九王一臉憔悴,帶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你昨天醉得一塌糊塗,我不放心,在這裡給你守夜」。



「那你不會睡床?」玄哲好笑又好氣地說,「你小時候都把這景熙殿當成自己家一樣,怎麼突然客氣起來。」



「當然是昨夜被你嚇的。」九王大聲抗議,「那種樣子,誰敢睡你旁邊啊。」



「我?昨夜怎麼了?我好像不太記得了。」趙玄哲拍拍頭。



「哈?」九王一下沮喪之極,「你昨晚說了一堆貌似深奧的醉話,我想了一夜都沒想明白,你現在居然說你不記得了。」



趙玄哲笑道:「既然都知道是醉話,誰讓你去想了?」



九王頓時洩了氣,啞口無言,反倒開始懷疑自己昨夜是不是在做夢。



然而自此以後,趙玄哲飲酒極為節制,也再沒有人見過那晚的趙玄哲。



幾日後,趙玄哲即皇帝位,登基大典上,這位年輕的君主朝堂上居高臨下,接受群臣朝拜,一襲龍服華冠早是盡顯無上尊榮,如沐春風的笑容溫雅而不失威儀,瞬間傾倒人心無數。大燕朝君主的絕代風華自此遍傳天南海北。



當日,新帝頒下聖旨。博王遠任南疆;離王貶為庶人流放山越,永世不得回京;參與平王兵變的十萬兵士,自僕夜以上,處斬刑,自校尉以上,均淪為苦力,發配邊疆。



據說,其時大燕藩屬國一位王子恰在京城,亦受邀參加了英桓帝的登基大典,待得回國,旁人問起,他只冷笑一聲:一個笑容溫和的人卻有著厲鬼般冰冷的眼神,大燕朝還真是出了冷漠無情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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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逐鹿篇Ⅴ】



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趙玄哲早由景熙宮遷入了干華殿,而離干華殿最近的榮穆殿在英桓帝的屬意下,由先前的御書房硬是改成了九王的居所。



這個不合慣例的舉動當然會引起一些人們的非議,然而出乎趙玄哲的意料,其中反對聲最大的是其時已經升為太師的譚翊。



「殿下對於九殿下過於寵溺,這會成為殿下的弱點。」譚翊這樣告訴英桓帝,「大燕的皇帝不應該有這樣的弱點。」卻被趙玄哲以一句「太師只需輔佐寡人朝堂之事便可,至於寡人家務之事,太師不便過問。」輕輕帶過。譚翊沉著臉離去了,他自年輕的皇帝幼時便在一邊竭力輔佐,趙玄哲對他素來敬重,而這是他第一次違背他的意願。



「等五哥住到干華殿去,就離我更遠了。」趙玄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在乎九王當時那句話,然而他固執想籍由這種方法來拉近與九王先前的聯繫,即使這種方法對於一個君主顯得那麼幼稚而無可奈何。他其實並沒有多少奢求,他只是希望一切可以像現在這樣繼續下去,只要能讓他還保有一點點不足以作為君主的脆弱。



然而蒼天卻是冷漠無情地公平,他既然給了你至高的權力,就再也不會給你一點平凡的施捨,趙玄哲微不足道的願望,從來就沒有真正實現過。



三日後,英桓帝於宮中遇刺。



其時,趙玄哲去棲梧宮向以成為太后的母親請安,恰逢莊王的母親景太妃亦在太后宮中。這位太妃年輕時是武烈帝后宮中最嬌艷的女子,逢人總是笑臉相迎,那種特別笑容讓趙玄哲覺得熟悉,只是想不起在何處見過。趙玄哲曾有幾次注意到這位太妃遠遠看著自己,美麗的眼中充滿一種淒婉與欣慰,而從莊王對自己的友善態度看來,景太妃並不如其它高位妃子熱衷於讓自己的兒子為權力勾心鬥角。因此趙玄哲對這位太妃的映像多少有些不同於宮中其它妃子。



景妃見趙玄哲似是十分高興,三人一番寒暄算得和睦。便在此時,變故突生。



一名內侍忽然從懷中拔出短刃向趙玄哲刺去,趙玄哲慌忙退後,太后驚得跌坐在一邊,景太妃驚呼一聲,竟發瘋一般向內侍撲過去奮力去搶他手中的利器,內侍沒料到一向柔弱的景太妃竟突然如此凶悍,手一偏,短刃直直刺入了景太妃的身體。



侍衛趕到,刺客很快被拿下,供認不諱,是平王殘黨,對主子的忠誠讓他獨自一人進行了這個愚蠢的計劃。



趙玄哲一邊慌忙讓人去宣太醫,一邊讓人把景太妃抬到太后寢室的床上,兀自看著從景太妃身體裡流出的血把床單染得殷殷一片血紅,心中震驚不已。他轉回頭看向跟過來的寧太后,她剛剛從驚嚇中恢復,虛弱地倚在門邊,眼神亦分外困惑。



待太醫趕到,已是來不及了。褚雲修第一次無可奈何地對著等在外面的趙玄哲與寧太后搖搖頭。



「莊王呢?怎麼還不去把莊王找來!」趙玄哲大聲下令。



「回皇上,剛剛去驚瀾殿問過了,莊王今兒一大早就出了宮,現在應是在曲尚書府裡,已經遣人去請了。」一個宮人戰戰兢兢地回答。



「皇上,景太妃剛剛對微臣說是想要單獨見皇上一面。」褚雲修趁寧太后不注意,附在趙玄哲耳邊輕聲說道。



趙玄哲一楞,推開門一語不發地走了進去,寧太后見狀想要跟進去,被褚雲修攔在了外面。



莊王快馬加鞭從尚書府趕回來時,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他不顧一切地推開門,只來得及看見趙玄哲面如死灰地愕然站在那裡,景太妃的手死死抓住明黃龍袍的袖擺,至死也沒有放開。



*****



「孩子……我的孩子……」景太妃臨終的悲泣在腦中重複,一遍,一遍,又一遍……



趙玄哲深一腳,淺一腳,獨自蹣跚在這個他自幼長大的宮城。



「你是我的孩子,我親生的孩子。原諒我,你和寧太后的兒子相差不過一月,我一時貪心,將襁褓中的你們換了過來……這麼多年,我都不能在你身邊……」



多少年,趙玄哲只知道自己身為太子,將來要繼承大燕朝的皇統帝位,長久以來,對天下的責任押在他並不健壯的肩膀上,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意念,所作所為都是以一個君主的標準來衡量。這麼多年,他究竟為此失去了什麼,他連想也不曾想過。除了現在的皇位,趙玄哲驀然發現自己十八年的歲月,竟似沒有真正活過。可是現在他知道這份重任不是他的,而他卻再也不能放下。



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趙玄哲離開棲梧宮時看見了寧太后冰冷的眼睛,司皇后與昭明太子的事情歷歷在目,這個為了讓自己血脈永遠留存於大燕朝皇統中不擇手段的女人並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勢力,她已經起了疑心,而趙玄哲太清楚她的手段。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寧太后不惜一切代價拔去自己這個眼中釘,而如果自己的身世公佈於眾,莊王耿直,做事從來隨性,一個感情用事的人,趙玄哲不能將皇位交給他。那麼必將是另一場為了權力的血腥爭鬥。趙玄哲厭惡了這種爭鬥,他只能在事情發生前結束他。趙玄哲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雙眼睛早忍不住得滿是酸楚,最殘酷的一切開始在他心中明晰起來。



寧太后,莊王,已是他的敵人,不惜一切也要除去的敵人,那麼九王呢?那個笑著說要永遠在他身邊的鈺兒呢?



趙玄哲回到干華殿,許多大臣聽說了宮裡出了如此大事,都是已經趕在殿外候著了,見皇帝歸來都是忙著見禮。



英桓帝一語不發,逕直走進大殿,只丟下一句話:「把譚翊找來,本宮有事與他單獨商量。」



次日,景太妃下葬,英桓帝並沒有前去,只遣人送去一紙輕薄薄的悼文,不久跟隨景妃多年的一位老嬤嬤亡故,屍首發現時似是受了酷刑一般。機敏的宮人開始注意到英桓帝不再定期去棲梧宮向寧太后請安。人們先是對此議論紛紛,但是正如同其餘深宮裡沒頭沒尾的傳說,他們很快就被遺忘在腦後。



又過了幾日,太后出遊,由莊王隨行。途中遇襲,莊王落下懸崖,等到他再次出現在趙玄哲面前已經是許多年後的事了。而太后在驚嚇之餘,回到棲梧宮,等待他的是英桓帝一道終身軟禁的旨意。



英桓帝獨自坐在干華殿空曠的大殿上,等譚翊前來向他說明了情況,皇帝只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



「皇上,太后軟禁也就罷了,莊王墜崖卻沒有見著屍體,果真不用潛人去尋嗎?」譚翊質疑道。



「沒有太后從旁協助,莊王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庶子,構不成多少威脅,他如果足夠聰明就不會回來。如果遣人大肆盤查,反倒引人非議。」



「戶部尚書曲錚與莊王交往密切,皇上決定如何處置?」譚翊仍不甘心。



「我問過驚瀾殿的內侍,莊王與尚書府交往密切,是看中了尚書府一個孩子。太師,寡人知道你處世嚴謹,但是此次並沒有牽連他們的必要。」



譚翊沉默了一會,終於抬起他陰鶩的眼睛:「那麼,九王殿下呢?皇上預備如何處置?」



趙玄哲抬起頭冷冷看了譚翊一眼:「他並不知情,對他沒有必要與以往有什麼不同。」



譚翊深深歎了一口氣:「皇上,老臣一直認為您在涉及九王的事情上,總是過於感情用事,這不像平時的皇上。」



「平時的我該如何,把太后、九王、莊王還有曲錚都殺了嗎?」趙玄哲突然憤怒起來,「太師,寡人對您素來敬重,可是您現在卻要求寡人殺死這些無辜的親人?」



「殿下無需親自動手,若殿下不忍,可由老臣代勞。」譚翊並不為所動。



趙玄哲沉默了,但是他很清楚,對於眼前這位他一直也是唯一敬重的長者,自己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作品,一件畢生得意的作品。譚翊一直將按照自己認為最精心的方式雕琢著他,期待他成為最符合他譚翊標準的完美君王,但是顯然現在譚翊在這件作品上發現了瑕疵,他會不遺餘力地以自己固執而殘忍的方式去彌補修復這個缺憾。而屆時,情況將超出自己的控制。



「你看著辦吧,但是如果讓我發現你在對九王下手,寡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先除掉你。」 趙玄哲妥協了。



譚翊謙恭地低下頭:「老臣遵旨。」而後默默退下。



三日後寧太后因一種不知名的疾病病逝於棲梧宮,而曲錚則在半年後蒙冤與他深愛的妻子一同丟掉了性命,就連他們當時年僅十一歲的孩子曲微也在刑部的堅牢裡整整度過了一年的暗無天日的生活。而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趙玄哲仍為他的妥協,陷入無盡的夢魘之中。



*****



譚翊到門外迴廊時,恰與剛進來的九王擦肩而過。他轉頭看向九王,九王卻連看也未看他一眼,未等內侍通報一聲就闖進了大殿,直直盯著龍椅上的趙玄哲,一雙眼滿是難以置信的悲哀。



「我知道你會來。」看見九王進來,趙玄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緩緩走向九王,「我在等你。」寧太后被皇帝軟禁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個皇宮,九王又怎會不知道。



「五哥,我有一些話想問你。」九王看著趙玄哲,普天之下再無一人敢如此對大燕朝君主如此說話。



「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告訴你。」趙玄哲絲毫不介意地淡淡地沖九王笑了笑,「陪我回一趟景熙殿如何?」



九王有一刻的困惑,末了,終於點了點頭。



人去樓空的東宮景熙殿亦是二人糾葛最深的地方,故地重遊,雖並未過去多少時光,昔日無間的兄弟卻已成今日的君臣,二人卻多少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歎。



「我殺了很多人。」趙玄哲突然開了口,「以前殺了很多,以後也還是會繼續下去。」



九王頓在那裡,以一種震愕的眼光看著趙玄哲:「可是……五哥,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嗜血的人。」



趙玄哲噗一聲笑了出來,似是嘲笑九王單純的想法:「的確,我算不上一個嗜血的人,我更擅長不見血的方法。平王、那十萬兵士,當然還有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人,我並沒有親手殺死他們,但是他們因我而死,只是為了一些理由。」



「可是,那是因為他們想要殺你不是嗎?」九王試圖為趙玄哲辯解。



「是的 ,他們有些想要殺我,有些可能想要殺我,有些又知道了太多的事情……有很多種理由可以讓他們死在我的手裡。鈺兒,我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想的那般單純,但是這個皇宮如同一個大沼澤,你有兩個選擇,變成它的一部分,或者被他吞沒死去,而我選擇了活著,並且成為了這片泥沼的主人。」趙玄哲看向在一邊有些不知所措的九王,「先前在獵場的冷箭,不是平王的,不是其它任何人的,那是我安排人射的,如果不是你當時衝了出來,我已在那時就除去了平王。」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九王有些木然地看著眼前開始變得陌生的趙玄哲。



「你不是來問我太后的事情嗎?」趙玄哲笑了,他從未在九王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笑容,完美而冰冷,「你不想知道嗎?她或許只是另一個平王而已。」



九王低下了頭,他沉默了,但是當他再看向趙玄哲,卻是一種出乎趙玄哲的預料的堅定。



「不,現在,我已經不想知道了。」他這樣對趙玄哲說。



「為什麼?」趙玄哲楞住了,他第一次無法猜透這個簡單的人的心思。



「五哥,我永遠沒有辦法恨你的。」九王有些答非所問地回答,「所以,如果是讓我必須恨你的事,我不想知道,因為那只會讓我失去你。」



趙玄哲突然感覺自己的胸腔中有一種奇異的痛,這是他先前不曾有過的,然而他仍擠出他面具一般的笑容:「鈺兒,這樣的我,你不怕嗎?你不怕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九王搖搖頭:「全天下都能說你殘冷無情,我不能。這麼多年,我懵懵懂懂,如果不是你,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從小到大。都是你在照顧我,我卻欠你太多。五哥,我知道,你做事總是有自己的理由,即使有一天你要殺我,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



人心過於脆弱,於是趙玄哲為自己造了一顆假心,無論眼前發生什麼,假的心總是足夠堅強,而真的心會不會痛,只有自己知道。趙玄哲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動搖。什麼時候,這個甩不掉的弟弟,竟成了唯一可以觸動他真心的人?究竟是什麼時候,對他產生了超越了兄弟的感情?趙玄哲不知道。或許在自己見到剛出生的他的那一刻,一刻種子就種入了彼此的血脈中,隨著一天一天的想處,一年一年的思念,就這麼吸收養分,漸漸萌發,把感情也融在了血脈中,濃濃稠稠,不可分割。



「鈺兒,你到燕北去吧,忘了在這裡的事情,這裡真的很不適合你。」趙玄哲背過身去。



「那難道就適合你嗎?」九王快步走上去,扳過趙玄哲的身子,「以前,我再怎麼纏,再怎麼犯錯也不會趕我走的五哥,怎麼會讓我忘了他的事呢?你都已經變成這樣了,怎麼會適合這裡呢?你不是說過如果有一天,我覺得自己不認識你,就千萬不要離開,不然趙玄哲就真的死了嗎?所以我怎麼能現在離開?我不是說過要永遠在一起,我不要只有在想你的時候閉上眼睛才只能看到你的影子!我不走,要走也是綁了你這個皇帝跟我一起走。」



仍是孩子氣的話語,仍是一本正經的神情,趙玄哲突然很想笑,九王卻哭了,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落在趙玄哲手上,濕濕涼涼的。



「你已經說過長大以後都不能哭了。」趙玄哲雙手扶上九王的臉頰,有些心痛地替他擦去淚水。



「本來都說了要保護你,可是現在卻什麼也做不了,我算什麼長大……」九王哽咽著,像一個孩子,「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們還做兄弟,還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這皇宮可好?」



突然一陣痛徹心扉的感覺,趙玄哲輕輕吻上九王的眼睛。



不顧神情驚駭的九王,趙玄哲就這麼獨自離開了。



凜冽的夜風讓他想起,三年前九王走時,自己站在高高的玄武門城樓上,抬頭默默看著流雲變幻,夢想著幻化成自由的風,不用依靠翅膀就飛上天空。然而有一日,當他清晨醒來,看見自己手上的鮮血淋漓,自己已是皇宮最冷漠殘酷的主人。



『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們還做兄弟,還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這皇宮可好?』



下一世?那麼此生此世呢?那是一條鴻溝,一道天塹。彼此長年累月累積的感情的種子,卻在萌發的瞬間就已經枯萎在禁城冰冷的夜風中。趙玄哲第一次生出一種拋棄一切,再世為人的夢想,然後,這一次,或許真的不用再為了那些責任的枷鎖,封閉起自己的真心了吧!



*****



那天晚上,趙玄哲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個可憐的女人,那個曾經美麗優雅,貴為國母的女人。



「景妃的孽種,景妃那個賤人的孽種。」女人揮舞著乾瘦的雙手想要掐住他的脖子,長長的指甲呈現著青白的顏色,「我養你十八年,不惜一切助你登上皇位,你居然是那個賤人的孽種!」



「寧太后,平靜下來吧!景妃將我與您的兒子於襁褓中調換過來,與您先前以十皇弟的死陷害林昭儀並沒有什麼不同,都只是一種手段,而您只是輸了這場權力的遊戲,更何況您的敵人景妃已然早你一步去了。」



女人挫敗地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可是你還活著,你已經殺了我的一個兒子,你還會去殺我的另一個兒子。」



「玄庭落下了懸崖,我的人並沒有找著他的屍體,他還活著,如果他足夠聰明不再回來,我並不願意為難他;至於玄鈺,這件事他現在不知道以後也不會知道,他依然是我寵愛的九弟,就如同您依然是我敬重的母后。」



「母后?我?」女人猙獰冷笑,「我是你的母后,那麼你為何將我軟禁於此,為何要讓人來殺我。」



「因為在大燕朝的江山社稷前,任何人都是無足輕重的。您在試圖引起天下政局的動盪,而我不得不以這種方法阻止你。」



「說得好,趙玄哲,說得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女人用那張沒有血色的臉淒厲地大笑,「你贏了,天下是你的,你天生就比別人更善於玩弄人心與權力,你天生就比別人更能淡漠自己的感情,除了你還有誰更適合登上權力的頂峰。但是你記住,你是一株毒籐,永遠只能在有毒的土地上生長。所有美好的事物感情都會在接觸到你的一瞬間枯萎,人們敬畏你懼怕你或者被你的面具欺騙,但是沒有人會去愛真正的你。」



趙玄哲站在那裡,看著女人融在深沉的黑暗裡:「不,太后,我愛您的兒子,您的兒子也愛我,他會一直在我身邊。」



他這樣告訴自己,不敢觸及心中的動搖。



*****



又是一年過去,九王終因年滿十八,而無法繼續住在宮裡,搬去了宮外的王府;趙玄哲這次並沒有再可以去做什麼,如果彼此的距離已是鴻溝,那麼再添上一筆也就無所謂了,他依舊帶著他身為九五至尊的面具,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一個人的時候他開始問自己:「究竟有多少人因為你而死去,又有多少人因為你而活了下來?」



有時趙玄哲會覺得這個問題很愚蠢,身為一個皇帝,就決定了你必然會殺死很多人,也會成為很多人的救星。他並不後悔自己所作的一切,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決定不會為自己所作的任何時後悔,因為那些都是他必須完成的責任,而他也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合適的方法。



矛盾的是,他還是會在潛意識中不斷追究著這個問題,還是會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個沒有也永遠也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趙玄哲知道這是自己的心魔,或許有一天自己會因此崩潰,但是這個心魔,在他的心中潛藏了太多年,而它的呼聲也被自己忽視了太多年,直到現在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而無法阻止。



終於,年輕的英桓帝病倒了。



低燒,發熱,延續了許多天,一如趙玄哲十二歲那年。趙玄哲依然封鎖了消息,他喝退了內侍,一個人在龍榻上躺著。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這樣躺在棲梧宮,孤獨地看著高高的穹頂,驚恐不已。



寢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趙玄哲聞到了熟悉的藥箱,調侃起來,「寡人正在想著,你這太醫院長是不是又在哪個深山老林裡迷了路。」



褚雲修略施一禮道了聲:「皇上。微臣來遲,請皇上恕罪。」



趙玄哲道:「自己起來吧,寡人可是連扶你的力氣都沒有了。」



「恕臣直言,這是皇上不該諱疾忌醫。生了病把自己一個人悶在屋裡。」褚雲修說話不喜拐彎抹角。



趙玄哲苦笑:「再多的人有什麼用,找那些老頭不過是浪費時間聽他們一堆的醫理分析,再喝些不蘊不火也沒作用的湯藥。寡人的病,能治的太醫也只有你。不過,你當年說的是可以延續十年,怎麼如今也才過了八年吧。」



褚雲修歎了一聲:「這些年,皇上積勞過多,心衰體竭,病情自然突然加重。」



「那你可找到藥了?」趙玄哲問得很平靜。



「找是找到了,只是,此藥性猛,一旦服下會假死十日,且只有五成生機,而以皇上現在的境況,即使成功,也得立刻往南方溫潤之地常年靜養……」



二人都沉默了,冒著生命危險,假死十日,且病癒後得長年離開京城。這其中任何一條都需要趙玄哲放棄九五之尊的地位,而權力的交替,兩個皇帝共存的局面,必將導致政局的動盪。



「褚太醫可有辦法拖延?」趙玄哲突然問。



「有是有。」褚雲修皺起眉頭,「只是此疾多拖一日,便是少一份治癒的把握,若挨到下次病發,縱使服藥,也是九死一生。」



「那麼就請褚太醫為寡人再拖幾年吧。」



「皇上?」褚雲修有些驚訝。



「再多幾年,只需要再多幾年,寡人還有一些事要處理,若要皇位平安過渡,也還有幾件事不得不做。」趙玄哲看向虛空中並不存在的地方,「那時,寡人了無牽掛,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皇上為天下做的已經夠多的了,也為自己考慮考慮吧。病情實在是不能再拖延了。」褚雲修忍不住說。



趙玄哲搖搖頭:「這是寡人能為大燕朝盡完最後的責任。」



*****



能起身走動的第一天,趙玄哲去了刑部的天牢,在那裡,他見到了曲微,戶部尚書曲錚的遺孤,亦是莊王先前每每前去尚書府的「癥結」——一個精靈古怪,以「天下第一大貪官」為志向的少年,過於秀美的臉上,有著一雙清澈的眼睛。



當天晚上,趙玄哲將曲微以義弟安郡王的名義接入皇宮,賜住在莊王先前的居所驚瀾殿裡。



而回到干華殿時,譚翊已經候在了那裡。



「皇上把曲家的那個孩子收入宮裡了?」



趙玄哲猶豫了,隔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這是朕唯一能夠為曲尚書和莊王做的。」



「皇上究竟是變得軟弱了,還是另有打算?」譚翊冷笑,「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老臣所學所知對陛下而言用處也的確不多了。皇上是想將來借他的手除去老夫嗎?」



以前的假話太多太真,於是真話也變得虛假了嗎?趙玄哲的眼色有一絲的沉痛:「太師,寡人很感謝你多年的傳道授業。但是這條沒有感情的路寡人不想繼續走下去。」



譚翊搖搖頭蒼白的頭顱:「皇上不明白傌,老夫寧願死在一個真正的王者手裡,也不願意看著自己傾盡心血的君主變成懦夫。」



「太師,寡人真的不想與您為敵。」



「陛下是皇上,皇上的責任是與所有危害江山的人為敵,只怕今後的事由不得陛下了。」譚翊笑道,「陛下如果真的體諒老臣,就請陛下用老臣的血換回那顆堅強的王者之心吧。」



年輕的皇帝不再說話,他的心中是真正悲哀的,他知道譚翊從來說道做到,如果他執意要自己狠下心殺他,那麼這個睿智而偏執的老人會有至少一百種方法,畢竟這個人偏執到可以為了自己認定的原則冷酷地放棄一切其它東西。那麼,那時候他又該怎麼做呢?是向以前一樣毫不猶豫地除掉阻礙自己阻礙大燕朝的人那樣殺掉這位曾經的恩師嗎,這正是譚翊的期望吧,用性命換回冷酷無情的君主;抑或就乾脆對譚翊的作為視而不見呢,可是以譚翊的能力而言,那對大燕朝而言將是致命的腐蝕吧,他和譚翊一樣清楚,自己絕對不會放棄對天下的責任,那個自他出生時就背負的重擔早已如本能般在心中根深蒂固,如同一個父親保護自己的孩子。



趙玄哲就這樣看著太師譚翊一步一步的離開,走上與自己不同的道路,他怔怔坐在那裡,他知道無論這中間的哪一條,都必是困難重重。未久,以朝中某位重臣為首,糾結起一個魚龍混雜的關係網,貪婪地如蛀蟲般迅速從內部腐蝕著大燕朝。皇帝多次派人查探,卻只能削其羽翼,始終無法掌握足以動搖其根本的決定性證據。



五年後,皇弟安王殿下亦即原戶部尚書曲錚之子曲微成人,以至高親王權勢強行鎮壓群黨,譚翊不敵,與其餘貪污官員共計三十四人,為曲微斬於午門,大燕朝最大貪污案至此告破。據獄卒所言,譚翊收押期間,安親王曲微動用酷吏嚴刑拷打。自始至終,趙玄哲以皇帝之尊,幾乎不曾過問此案。機緣巧合下,曲微以自己的意志,達成了趙玄哲原本並未刻意加諸在他身上的任務。



譚翊伏法不及一個時辰,皇宮傳出消息,皇帝趙玄哲駕崩,遺詔讓位於博親王趙玄縉,並召回流落在外的莊王,賜封燕北王,而九王則接替原先博親王的職務去了南疆,安親王曲微殉葬帝陵。



真相依然是不為所知的,如同所有治理清明卻英年早逝的君主,人們嗟歎著英桓帝的逝去,沒有人知道京城郊野的皇陵裡,有著一個空墓,如同蝴蝶飛出後留下的繭殼,那裡面有著痛苦、悲傷而無奈的記憶,而它的主人在那裡拋棄了這一切,從而得到新生。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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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風華記Ⅰ】



京華往事成煙,只迷離在不曾忘卻的心裡。當和煦的陽光遍灑南疆瑰麗的土地,這或許是他與他新的開始。



南疆王府管家本名孫福來,原是在宮裡九王趙玄鈺的侍衛,出生時算命先生說他面相大吉,必是福祿雙全,安和終老。如今十五年過去了,算命先生的話也應驗了不少,孫福來不僅身體硬朗,且跟著九王爺一路高昇,做了顯赫的南疆王府的管家。福祿全了,只是這安和終老大概還差那麼一點點……



清晨。「孫管家!」一聲親切地呼喚傳來。



「什麼事啊?」正在書房整理書桌的孫管家轉頭循聲看去,豈知這不看不要緊,一看頓時兩腿一軟,連聲音都變結巴了。「皇、皇、皇……」



「喲!孫管家您這是怎麼了?」趙玄哲連忙上前扶住差點軟癱地地上的孫管家,「前兩天見面時,不是跟您說了嗎,還有我不姓黃,我姓趙,您要實在看得起我,稱一聲五爺,用不著行此大禮。」



「奴……奴……奴……奴才遵……旨……命,遵命、遵命,奴以遵命。」孫管家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連忙站好,躬身立在一旁,惶恐答道,「不知,皇、五爺有什麼吩咐。」



「哦,其實也沒什麼急事,孫管家,你知道你們王爺在哪嗎?我正在找他!」趙玄哲語氣分外溫和。



「爺?這幾天還真不常見到,今天上午在後院我前眼才遠遠看見,一轉身就又不見人影了。」孫管家臉色不自然地一擰,「五爺,王爺最近很忙嗎?」



「我哪裡會知道,來的第一天晚上見了一面,後來這三天我可是連影子都沒見著。」趙玄哲雙手一攤,苦笑道,「按說他來南疆赴任也一個多月了,交接政務早該結束了……」



怎麼會這樣?孫管家聽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九王爺會躲著眼前這位「五爺」?天要下紅雨了?孫管家正暗自犯著嘀咕,冷不防趙玄哲突然湊到他的眼前,笑得分外燦爛:「孫管家,您說,你們王爺該不會是來了興致,跟我玩捉迷藏吧?」



「不會不會!」孫管家連忙矢口否認,「五爺您又不是不知道,王爺可是自打小時候那次起就不敢跟您,呃,我是說不敢和先皇英桓帝玩捉迷藏……呃,我是說,王爺他沒有玩捉迷藏的習慣。」



不敢?趙玄哲微微笑著:「孫管家,您倒真是說了句大實話。」



「哪裡,哪裡。」孫管家莫名其妙挨了一句誇,不忘謙虛。



「算了,我再去別處找找,你若見了王爺,告訴他我有事找他。」



言罷,趙玄哲轉身往外走去。等他出了書房,孫管家長舒了一口氣,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烏雲罩頂,孫管家開始後悔自己今日沒翻黃歷,不然今天他鐵定把自己鎖在自己屋子裡,除非雷劈了屋頂否則絕不出來。



天知道他這輩子只有兩怕。第一怕的就是自己見到英桓帝趙玄哲,其實很正常,卻也透著些古怪,雖然這位年輕的君主在傳言中以溫和文雅著稱,但是自立太子那天起,朝野上下卻沒有一人不懼他,其中包括了了過去權傾朝野的三朝元老太師譚翊,以心狠手辣與驚世美貌著稱的外姓親王曲微;燕北十二州獨掌大權的莊親王趙玄庭,連現今端座龍椅的原南疆博親王趙玄縉也多少對他心存敬畏。



至於自家王爺,孫管家不由深深歎了口氣,自家這位王爺是英桓帝最寵愛的九弟,對英桓帝這個五哥的情感深厚,他不是老糊塗,當然知道那早是超出了兄弟的界限,只是先前一直礙於君臣的身份,不敢說也不能說。如今,英桓帝不當皇帝千里迢迢來王腐做了個寄人籬下的「五爺」,對於這份感情的態度不言而喻。如是自家這位王爺吶?怎麼跑得連影子都沒了?真是佛都有火!



想到這,孫管家狠狠一跺腳,長歎一聲:「堂堂七尺男兒,躲什麼躲啊!」



一聲很熟悉的慘叫!



想到這,孫管家狠狠一躲腳,長歎一聲:「堂堂七尺男兒,躲什麼躲啊!」



一聲叫慘!



一聲很熟悉的慘叫!



孫管家用顫巍巍的手,揭開垂地的桌布,差點沒暈過去:「王……爺,你在桌子底幹幹嘛?」



「……」九王坐在桌子底下,一邊揉著被踩到手,一邊懊喪嘟嚷著,「孫伯,躲起來是我不好,我也很感謝你雖然發現了卻沒把我藏在這裡說出來,但你也不能這樣對我啊!」



孫管家愈發開始後悔自己今日沒翻黃歷,不然今天他鐵定把自己鎖在自己屋子裡,五雷轟頂他也絕不出來。然而,眼前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自家王爺,堂堂的大燕朝一方霸主南疆王,這麼躲在桌子底下實在是不能不問,不能不管。



「王爺,五爺他正到處找您呢!」孫管家試探。



「我當然知道。」



「王爺,我記得您以為五爺去了的時候,傷心得不食不寐,整日就在那裡批平日最不愛看的公文……幾天下來腰帶寬了一圈……」孫管家開始苦口婆心。



「孫伯,您從小看我到大,沒必要兜圈子,直接說『但是』後面的話吧!」



「遵命!但是,王爺,為什麼現在知道五爺沒死,還特地前來南疆找您,您怎麼這幾天老躲著他呢?」



「呃,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王爺,躲不是辦法,對方是五爺,就尤其不是辦法。」



「我知道。」



「王爺,您還記得你與五爺小時候去避暑山莊的事嗎?當時五爺本來住在星澤軒,您那時年幼,不願禮儀規矩跟了過去還在那裡不肯走,皇后娘娘要強行帶您回去,您就躲起來不肯見人,連五爺親自來找你你憂不答理……」



「我那是怕五哥換新地方,一個人住不慣。」九王為自己辯解,只是中氣不足。



「好好,老奴知道您擔心五爺,但是您記得後來怎麼樣了嗎?」想到這樣,孫管家忍不住搖頭。



「……」九王爺整個臉都垮了下來,「五哥他奏請父皇,把居所改成了離星澤軒最遠的月華閣,還說我喜歡星澤軒,讓我以後都住在那裡。」



童年的陰影,影響時候往往是長遠的,可憐兮兮的小九王躲在一個小櫥子裡躲了整整一天,差點餓暈過去,結果一出來卻發現如此結局,至今不免黯然神傷。



「老奴多事,曾聽得宮裡傳言,五爺他當年說過一句話,老奴記得大意是,如果不能解決問題,就把問題的根源解決了。」



「……這話我聽五哥說過。」



「老奴再多事,據說通常沒人願意被五爺當作問題,但更沒人願意被當作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種事想也想得出啊!」九王重歎了一口氣。



「所以王爺何不乾脆去見五爺,把問題當面解決了,親兄弟就該明算帳,省得五爺開始解決問題根源,到時候老奴又得跟著遭殃。」



九王翻了翻白眼:「孫伯,您又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原來您是怕會被牽連啊。」



「咳,老奴是擔心王爺,近來老奴身子不如以往,經不起多少折騰,如果就這麼去了,老奴怕沒人照顧王爺。」孫管家抓起衣袖抹眼角。



「得了,得了,孫伯,你以為我不想好好跟五哥談嗎?」九王又重重歎了一口氣,「問題是現在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被五哥找到我,我當場就死定了,怎麼談啊?」



「我說王爺,您別自己嚇自己啊,老奴剛剛見五爺,他不像生氣的樣子啊。」孫管家擺明不相信。



「你見過我五哥極度生氣的樣子?」九王反問。



「這倒沒有。」孫管家開始努力回想,「如果見了我大概不會有命在。」



「那你還好意思說!」九王氣不打處六,「我可是見識過。」



「五爺極度生氣是什麼樣子啊?」



「就像剛剛那樣,和他平常根本沒區別,但是就讓人有比他一般生氣更毛骨悚然的感覺!」九王充滿自信地說。



「哦……」孫管家開始努力思考九王這句深奧的話,「話說回六,王爺,您究竟做了什麼,能讓五爺極度生氣啊?您躲著五爺可是比五爺生氣還反常啊,老奴看您從小長大,從來都只見您牛皮糖粘著皇上,沒見您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



「我,我……」九王突然沒了氣勢,「我怕給您嚇著了。」



「王爺,不是我說您,你這邊小到大嚇著老奴的還少嗎?」孫管家苦笑一聲:「老奴這麼多年大風大浪裡都過來了,還會有什麼受不了的事。」



「那我說了,您老人家可得給我想辦法。」九王小聲嘀咕道。



「王爺,您就說吧!有沒有辦法我們一起商量。」



「我……他。」九王看了看孫管家,半晌才嘟嚷出一句。



「什麼?」孫管家自知並不耳背,但他還是沒聽清楚。



「我睡了皇兄!」九王大吼,滿臉通紅,迅速低下頭去。



「……」



「孫伯,您到是幫我拿個主意啊,皇兄現在肯定是想親手把我撕了不可,可是您想啊,我死了誰還能照顧他啊,您倒是想個讓他消火的辦法啊!」



「……」



「孫伯?孫總管?……哎喲,孫伯,您這是怎麼啦……您等著啊,我去幫您喊大夫……撐著,您可千萬撐著點……來人啊,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等……等……」九王剛要出門口,一隻顫巍巍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腳踝,「不……不……不能出去……五爺……看見……」



「孫伯!」九王一陣感動,「我就是被五哥滅了,也不能讓您就這麼走了,以後你記得好好照顧五哥。」



孫管家臉色發白:「五爺……滅口……我……」



「哈?」九王楞了一會,臉上開始抽搐,「您是怕五哥知道了怎麼回事,殺你滅口?」



孫管家咬牙點點頭。



九王看了他半晌,終於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句:「你去拿茶給你壓驚!」



一口茶下肚,孫管家總算緩了過來,看著自家王爺,終於狠下決心:「王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您繼續,我撐得住!」



「我其實真的不是故意的。」九王解釋,「是曲微來信挑撥,說什麼五可要跟他遠走高飛,以後都不回來了,我只好派人到他給的地址把五哥捉了回來,然後那天正好又喝得了,所以……就糊里糊塗,先下手為強咯!」



「曲微,曲微!」孫管家怪叫,「那個曲微居然也活著!」



孫管家一生有兩怕,第二怕就是自家王爺見曲微,這二人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第一次見面就是九王暈厥、曲微傷重地各自被抬回了住處,以後是見一次爭一次,非鬧得天翻地覆不可。這不,連曲微一封信,也對南疆王府有這般殺傷力。



九王翻白眼:「當時曲微是溉生生殉葬在五哥的墓室裡,五哥活著,他當然也活著。」



「那麼,王爺,那封信還在不在?」



「我燒了。」



「燒了?」孫管家幾乎要哭出來,「你把唯一的物證燒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上面明白寫著五哥跟曲微都還在世,這讓天下人知道了還得了?」九王正色。



「……王爺,您當時是一時生氣才給燒了吧?」孫管家極不信任地看著九王。



「……當然很多原因都都是不單純的,但是……」九王有些心虛,「孫伯,您看我從小到大,您怎麼能不信任我。」



「不,王爺,對您的所作所為,我絕對信任──」我自己的感覺。孫管家沒把後半句說出來。



「究竟辦法想出來沒有?」



「當然沒有!您也快想啊!」九王和孫管家這一老一小,異口同聲氣急敗壞地吼道。



沉默……沉默……沉默……



「孫伯,剛剛那句是你說的?」九王的聲音有些不自然。



「王爺,我實在很想說是,但……」孫管家有種大禍臨頭的不祥預感。



沉默……沉默……沉默……



「哎呀,其實我也想不出來,你們說怎麼辦才好呢?」趙玄哲倚在門邊,笑意盈盈。



「五爺,我剛見著王爺,您讓我轉告的話,我跟他說了。」危急之下,孫管家反應速度之快,永遠讓人不得不佩服。



「那真是麻煩孫管家您了。」趙玄哲也似乎並不打算為難他。



「老奴記得帳方那裡還有些事要處理,如果沒有其它事,老奴就告退了。」不顧一邊九王殺人的眼神,精明的孫管家永遠知道走為上策。



「那你就快去吧!」



趙玄哲一句話畢,孫管家一瞬間就沒了蹤影,速度之快,只怕連什麼「飛簷走壁」、「踏雪無痕」、「草上飛,水上飄」之類的武林輕功高手都望塵莫及。



只是苦了陷在這裡的九王爺。



「哈,嗨!五哥,好久不見,您身體安好。」九王爺轉過身,努力擠出最自然的笑容,卻一開口就說錯了話,搬起一塊注定砸到自己腳的石頭。



「可不是嗎,九弟,鈺兒,還真是好久不見。」趙玄哲微笑,「五哥我身體倒也沒什麼,就是有些腰酸背痛,外帶這三天在府裡找你走得腿抽筋。」



九王自小就愛纏著這個五哥,長久以來有個心:做錯了事,五哥皺眉頭不要緊,不理他也不要緊,但是如果依然笑容滿面溫言軟語那就是問題大了。可是心得歸心得,心得了這麼多年,九王也沒想出過應對的方法來,只好呵兒時一般裝傻笑:「五哥,您事我有找?」



對於自小就纏著自己的弟弟,趙玄哲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心思,看著那幅擺明了擠出來的無辜表情,當下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想捉弄兩古,卻又怕真把這個弟弟給逼得躲到天涯海角去,那麼他扔下皇位來到南疆豈不是全然不知所謂了。只得歎一口氣,收起捉弄人的心思:「鈺兒,你現在總算是個封疆大使,南疆十二州的務都等著你去處理,你這三天都不見人影,那些州府官員可都等著呢。」



「什麼?」九王怪叫一聲。



「我知道你從小不愛處理瑣碎內政,可是你現在也是堂堂南疆王,總不能為了這些就像小孩子一樣躲起來吧!」趙玄哲作出語重心長的模樣。



九王卻傻了眼:「五哥你找我,就為這個?」



趙玄哲抬抬眉毛:「那你說還能為了什麼?」



「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趙玄哲搶白。



「沒什麼!」九王話到跌邊趕忙吞下,可是……怎麼就似乎有那麼點不對勁,那麼大的問題怎麼會……「五哥,你剛到那天晚上,我們……你還記得嗎?」



「哦,我記得喝醉了嘛。」趙玄哲笑道,「以後記得喝酒不要緊,別喝多了,傷身體。」



不會吧!趙玄鈺越發覺得哪裡了問題:「可是……五哥,你剛剛說腰酸背痛……」



「從京城到南疆我足足走了一個月,雖然你後來讓人來接我,但是終不免旅途勞頓,當然會腰酸背痛……」趙玄哲十分認真地說。



「可是,可是……」九王頓時欲哭無淚,沒理由五哥會不記得啊,難道是自己酒喝多了在發春夢,那也太真切了一點吧,但是……怎麼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這和什麼都沒發生不是一樣了嗎?那他這些日子,究竟在做什麼啊,根本原地踏步,沒有進展嘛!



「可是什麼?」趙玄哲緊追不捨。



「沒什麼!」九王垮下了一張臉,誰說什麼生米煮成熟飯就能搞得定啊,騙人!至此,他不過不知所謂地在自己的府邸裡像賊一樣東躲西藏了三天而已。



「噗哇,哈哈哈──」趙玄哲看著九王的樣子終於忍不住狂笑出聲,幾乎笑倒在地上,嚇得九王驚恐不已,他活這麼大就沒見自家五皇兄這麼失態過。



「五……哥……你還好吧!」九王連忙伸手去扶他,問得也小心翼翼。



趙玄哲抓住九王伸過來的雙臂,抬起頭,一雙眼睛卻認真起來:「鈺兒,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不是皇帝了。」



九王一愣,「我知道,可是,這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趙玄哲微笑,發自內心的微笑,溫和而純粹,現在我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生氣就生氣,想在誰身邊就在誰在身邊,所以我現在在這裡;所以,鈺兒你現在也可以對我說你想說的話,告訴我你想告訴我的事,你明白嗎?」



九王怔在那裡,待明白過來,早已緊緊把趙玄哲略顯單薄的體體摟在自己懷裡:「我明白,我明白……」



緊緊相貼的皮膚,趙玄哲清楚地感覺到九王的身軀在微微顫動,但他似乎並不打算讓他感動多久,有件事他還是要弄清楚。



「對了,鈺兒,我記得我們見面那天晚上,受壓迫的人是我,那麼請問你這個酒後行兇的迫害者,為什麼怕得躲在桌子底下吶?」



「……」



磨難似乎還有很多,但這也算是……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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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風華記Ⅱ】



南疆本是地處偏遠,然此時經過了十餘年的開墾,已豐饒了許多,民俗風情亦是與中原大相逕庭,讓人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此廳趙玄哲輕快地漫步在王府所在的江璃城街頭,他深深著迷於這種完全的新鮮感。



正是趕集之日,街上的市集分外熱鬧,有許多在中原見不著的小玩藝兒。趙玄哲很快就被吸引了過去,並注意到一個造型雕飾均極為別緻的匕首,木柄上刻著兩隻幼狼緊緊依偎在一起,栩栩如生。



賣刀的小販見趙玄哲衣飾華麗,立即來了熱情。



「喲,這位爺,您可是好眼光啊,這把匕首是我家祖上傳傳傳下來的傳家之寶,最近若不是家境所迫,絕對不會拿出來賣,不過既然爺您看中了,也算是緣分,我這就包好給您帶上,您看成不成?」



小販巧舌如簧,趙玄哲哭笑不得地看著這不知算了弟幾件的傳家寶,然而看著上面的雕飾,卻著實喜歡,便對小販點點頭:「包起來吧。」



小販見趙玄哲連價錢也不問,暗下興奮不已,連忙包好遞了過去,生怕跑了這只肥羊。



豈知趙玄哲接過,轉身便走。



小販急了,慌忙拉住:「這位爺,貨我是交了,您可還沒給錢呢!」



趙玄哲楞住了,一個一出生就捧著金飯碗的人,一個自小就在金碧輝煌的皇宮長大的人,一個曾經君臨天下做個九五之尊的人……如果一旦換了另一種生活,那麼他的「野外」生存能力就不免讓人擔心,而首要需要擔心的就是他嚴重匱乏的金錢觀念。



「我倒是忘了。」趙玄哲恍然大悟,正想拿錢,驀然想起,今日他自己不願讓人跟隨,便一個人悄悄溜了出來,哪裡帶了銀兩。當下只的歉疚地笑了笑:「這位小哥,我今日忘了帶銀兩,待我回去,讓人給你送過來可好?」



「等你回去?等你回去,我還去哪找你,看你穿得人模人樣,卻原來是個招搖撞騙的主兒,當我是傻子不成?」小販哪裡肯依,當街便嚷開了,引得一群人圍觀,趙玄哲大窘。他自幼尊榮無比哪受得這等待遇,但想起單竟是自己不對在先,仍是平心靜氣辯解道:「你若不信,我把這匕首還你便成,不過是十兩銀子的事,又何必如此。」



小販卻得寸進尺起來,一把扯住趙玄哲的衣袖:「十兩銀子?你若真不在乎就把銀子拿出來,要不便用你身上這件錦袍來抵如何?」



趙玄哲其實身穿的是蘇繡錦衣,少說也在一百兩銀子,小販並不懂行,卻也看出價值不菲,貪心一起,便耍起無賴來。



趙玄哲皺起眉,冷冷抽回衣袖,這種街頭地痞典型的「我是流氓我怕誰」理論,著實麻煩。



正煩惱間,卻不意眼見憑空飛來一物,真正砸中小販的腦袋,小販慘叫一聲,罵罵咧咧撿起那個東西,就要砸回去,豈知手揚到一半,卻突然硬是頓住了,就這麼維持這個姿勢楞在那裡。砸過來的不是他物,卻偏偏是一錠成色上好的金錠。



「怎麼,不夠那一把匕首的錢?」一個皮膚黝黑的異族男子帶著一個眼神犀利的少年,穿過人群,走到了趙玄哲和小販面前。



「夠了夠了,就算是下我這攤上所有的東西也綽綽有餘。」小販立刻換上一張笑臉,點頭哈腰。



「那我便買下你所有的東西,餘下的部分就買你現在這一身衣服如何?」



「這……」小販有些為難。



「怎麼?不肯賣?」男子冷笑。



小販一咬牙,竟果然除下衣物,只剩得一條兜襠布,拿著金子,落荒而逃,惹得眾人大笑不止。豈知異族男子沖少年看了一眼,少年點點頭,一聲長哨,天空一隻雪鷹盤旋兩圈,就直往小販俯衝而下,小販被撞倒在地,金錠脫手,被那雪鷹趁機抓起丟入路邊一口深井中。小販捶胸頓足,看著那雪鷹又隨著一聲長嘯消失在雲端。



「這等人,非得如此教訓不可。」男子轉過身沖趙玄哲笑了笑,「在下羯羅兀朵兒,這是家奴納吉。」



羯羅國是大燕屬國,位於西南,鄰接南疆,雙方互有往來,羯羅人在此地出現倒也並不稀奇。



「方纔的事,多謝二位。」趙玄哲沖二人抱拳行了個謝禮,不卑不抗。便要將手中匕首放回攤上,卻被兀朵兒攔住:「閣下既然喜好此物,就不妨拿去,權當是兀朵兒的見面禮。」



「咦?」一邊的納吉突然驚叫了一聲,露出訝異的神情,被兀朵兒瞪了回去。



趙玄哲看在眼裡,溫和笑道:「既然已經得閣下相助一次,又怎麼拿閣下的東西。」



「若我堅持要您收下呢?」兀朵兒十分固執。



趙玄哲拿著匕首,不由面露難色,眼前的兀朵兒氣度並不似常人,而漢言也極為流利,必是羯羅國的顯貴,他著實不願欠下他什麼人情。



「五爺,五爺!」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孫管家遠遠趕了過來,「總算是找著您了,王爺知道您一個人出門,正擔心著呢。」



「閣下是南疆王府的人?」兀朵兒似是相當驚奇。



趙玄哲勉強笑了笑,不願再繼續糾纏下去,便道:「閣下既然堅持,那這匕首我便收下了,只是一些謝禮自也是少不了。」言罷轉過身對孫管家笑著說:「孫管家,幫我還這位爺兩錠百兩金綻。」



孫管家心中一凜,自到南疆後,他從沒見五爺這樣笑過,但是他卻是熟悉這種笑容的,這種看似溫和卻拒人千里,讓滿朝的重臣心中發寒的笑容,曾經長久地掛在半年前逝去的九王至之的臉上。



他慌忙拿出兩枚金錠遞了過去。



兀朵兒皺起眉:「我是誠心結交閣下,閣下卻拿這些做什麼?」



趙玄哲見兀朵兒生氣,又想他才方確是為自己解了圍,總不好與他鬧翻,只得歎了口氣道:「萍水相逢,今日,匕首我便收下了,他日有緣再會,但願對閣下有所助益。」



言罷,道了別,便帶著孫管家大步離去,頭也不曾回一下。



趙玄哲來去如風。兀朵兒卻站在那裡,有些失落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一邊的納吉不免按捺不住好奇:「這中原人也未免太不爽快,大汗不是專程來尋那被竊的匕首嗎,怎麼好不容易找到了,卻隨隨便便給了這個人?」



兀朵兒看了納吉一眼:「你可還記得我先前告訴你,此生除了父汗,我只敬佩過一個人。」



「當然記得。大酐說他有最溫和的笑容,眼神卻如厲鬼般冰冷。」納吉點頭,「只可惜半年前那人歸天,納吉此生無緣得見。」



「你若想知道那人容貌如何,便就看方纔那位王府的五爺罷了,五官輪廓十分的相似,只是氣質有所偏差,沒有那種凌厲迫人的威勢。」兀朵兒搖搖頭道,「也真是難為了南疆王,竟尋得如此相似的人兒。」



納吉眨了眨眼睛:「可汗,燕朝先前的英桓帝果然是那麼有趣的人物嗎?讓您與南疆王竟都如此念念不忘。」



「有趣?」兀朵兒驚訝地看向身邊這個半大的孩子,隨即哈哈大笑,「也可以算是有趣吧,一個和顏悅色的人,卻能在虎狼環伺中穩登九重,叱詫風雲十餘年,

他的確算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納吉思考了一會,還是搖搖頭:「大汗說的,納吉不明白。」



兀朵兒憐愛地摸摸納吉的頭髮:「不明白也罷,反正那個人不在了,除了有些無趣,對於我羯羅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說完他幾可聞地歎了一聲,領著納吉消失在市集攢動人群裡。



另一處,趙玄哲卻若有所思。



「已經忘了他是誰,但我確實是見過這個叫兀朵兒的羯羅國貴族。」他不悅地皺起眉頭,「怎麼在這麼偏僻的南疆,除了鈺兒和他帶過來的心腹,還會有我見過的人。」



趙玄哲其實並不擔心兀朵兒揭穿自己,畢竟誰會相信早已駕崩的燕朝英桓帝竟依然活在偏僻的南疆。縱使他想起,也只會將自己當成容貌相似的人。然而見到這個在君臨天下時遇見的人,卻不免讓他想起一些回憶,關於那個本該忘卻的地方的回憶。



*****



趙玄哲回到府裡時,九王已經餓得趴在飯桌上了,一見趙玄哲就像等食的小犬見著金人一樣幽怨地嗷嗷叫起來:「五哥,你看,你總是愛出去,可憐我在這裡等到花兒都謝了。」



趙玄哲看著他老大一個人在那裡假裝無辜,差點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這也是沒辦法,一天到晚悶在王府裡無事可做,不出去走走,非給憋死不可,不如玄鈺,你跟那些官員商量商量,給我派個差事如何?」



九王差點噴飯:「五哥,你連皇帝都做過了,現在要我派個差事給你?」



「那又怎麼樣?我連皇帝都當過,找份差事還不行嗎?」趙玄哲為自己爭辯。



「……呃……其實……要當也不是不可以,不過空缺只有一個。」玄鈺突然嘿嘿一笑,似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主意。



趙玄哲一楞,看著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腦筋八成又打了結,而這打結的受害者八成是他。



「什麼?」



「九王妃啊!」九王一本正經地說。



這下輪到趙玄哲嘴角抽筋了,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三個字:「王妃?我?」



九王點點頭:「五哥,你該不會忘了吧。托你在位時一直不肯立後納妃的洪福,從來就沒人問過我的婚事,如今我也一把年紀了,到現在還是名副其實的稱孤道寡光棍一條吶,這樣下去,人家遲早會說堂堂的南疆王必是有什麼隱疾,這樣大燕朝面子上也過不去是不是?」



趙玄哲楞神,這倒是了,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想起來又怎麼樣?九王不成親偏就合了他的意,他可不認為自己會大方愚蠢到逼九王娶王妃順便給自己找麻煩的地步。



「你不覺得應該補償補償我這個弟弟嗎?」九王決定利用趙玄哲的內疚。



「啊,今天的廚子手藝真不錯,吃飯吃飯。」趙玄哲覺得聽明人應該聰明地裝裝傻。



九王迅速出手用自己的筷子架住趙玄哲伸向盤子的筷子:「喂,五哥,我是在向你提親啊,難不成還比不上廚子的菜?」



「啊,今天的天氣好好啊……」



「五哥,你不要逃避問題!」



「……」



*****



第二日,南疆幾位官員一大早就趕來了南疆王府議事。卻是羯羅國可汗送來了書信,說是南疆新王到任,要親自前來拜會,以結兩國友好之誼。九王將此事對趙玄哲說了,趙玄哲也不免嚴肅起來。



「羯羅國可汗還是王子時,曾在京城待過一段日子,學習漢學,我登基大典時他似是也有去遛。後來我曾遣人留意過他的舉動,心性張狂,行事卻分外狡猾,倒是個不容輕視的厲害角色。」趙玄哲說到這裡,有些擔憂地擰起眉頭,「這樣吧,他來那日,我與你一起去。」



「那怎麼行!」九王抗議道,「你先前也說過了,你登基時他曾經參加,那就是他必是見過你,如果他認出了你,那麻煩可就大了。」



「不過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緣,他就算記得也不會相信。」趙京哲笑道,「天下人都知道,英桓帝現在早是躺在京郊的皇陵裡,誰能說他尚在人間?」



「可是,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他若是認出來,豈不是天下大亂嗎?」九王繼續爭辯道。



「天下大亂?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趙玄哲笑道,「若是發現了,便就說你懷念兄長,特地去尋了一個貌似之人代替不就成了?」



「哪有這麼簡單!而且還把我說的和變態一樣,什麼代替,天下哪有人可以代替你。」九王不悅地撇著嘴。



趙玄哲會心地笑了,九王並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 甚至有些扭於言詞,然而趙玄哲就是會很容易被他不經意間冒出的話感動。也許就是習慣了太多的刻意恭維逢,所以這些除去了雕飾的笨拙話語,才更能深入他的心吧。



然而他依然正色勸道:「鈺兒,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是這一次我是非去不可。羯羅可汗不是什麼可以隨意打發的角色,最近羯羅國裡又有一些勢力似乎一直想著要進犯大燕,這次如果不好好應付,一旦有什麼變故,恐怕會為今後埋下隱患,致使羯羅和大燕兵戎相見。」



九王見趙玄哲下定了決心,歎了一口氣:「罷了,五哥,你下了決心,我也攔不住你,只是事到如今,你什麼時候才能多為你自己考慮考慮呢?」



趙玄哲抱住九王,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僅此一次,以後我都不再管這些政務了,好不好?」



九王的手很自然地摟住趙玄哲有些單薄的肩膀,心裡只能苦笑,想要守著所愛的人,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固執地去冒險,愛上一個曾經的君主,並不容易。



看著那雙有些落寂的雙眼,趙玄哲又怎會看不穿這個自小跟在自己身邊的弟弟的心思,自己的心情也不由黯淡了下來。



晚上,九王入睡時雙臂擁著身邊的愛人,害怕下一刻懷中的人,就會無聲幻化成一個夢境。



而趙玄哲看著濃濃的夜色,亦是久久不敢閉上眼睛,最近他總是會想起過去一些事情,那麼遙遠,如同一個真實的夢境。在那裡,趙玄哲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可以像現在這樣美好,這種幸福有時候讓趙玄哲很不安,擔心下一刻醒來,發現一切都只是幽潭裡映出的浮光掠影。



「鈺兒,你睡了嗎?」趙玄哲輕輕地問。



趙玄哲感到九王將自己摟得更緊了,結實的胸膛緊緊貼在他有些冰涼的背脊上,讓他覺得自己貼著一個大大的暖爐,很溫暖。



「怎麼,又在想以前的事情?」



「你不會嗎?」趙玄哲好奇地問。



「當然會,不過我想到的都是快樂的事。」九王把頭埋在懷中人的脖子裡,暖暖息讓趙玄哲覺得癢癢的。



「快樂的事?比如……」趙玄哲發現自己有時候很難理解這個弟弟單純的思維。



「比如,五哥,你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吻你是什麼時候?」九王竊笑。



「我當然記得,不過你怕是記不得了。」趙玄哲想了想說。



「我不記得?我怎麼不記得!」九王驚訝地瞪大眼睛,趙玄哲登基的前幾天晚上,的確是他偷吻了酒醉睡著的趙玄哲沒有錯,怎麼趙玄哲現在說自己怕是不記得?



「那時候你路都走不穩呢,怎麼會記得。」趙玄哲轉過身,面對著九王,嘴角揚起溫和的微笑。



「路走不穩?」路走不穩的那個是條邕。九王竟差點脫口而出。



「是啊,那時候你才三歲,我抱著你的時候,正好有宮女拿了核桃酥過來,我不過咬了一口,你就撲上來找我嘴裡搶。」趙玄哲嗤笑一聲,「對了,你問這個做什麼?你不問我倒快忘了。」



「……」九王有種說不出話來的挫敗感,他的初吻難道只是為了一口核桃酥?



「不,五哥,我不信!」九王很堅決地說。



「有什麼不信,你從小就是個小饞蟲。」趙玄哲火上澆油。



「五哥,小饞蟲現在長大了。」九王突然一本正經地說。



「那又怎麼樣?」趙玄哲不屑地問道。



「長大了,就是大饞蟲!」



九王刻意獰笑一聲,突然把趙玄哲壓在身下,吻上他薄薄的唇,氣息噴在臉部敏感的皮膚上,不安分的舌尖探入口中,牙齒觸到了牙齒,有些輕輕的痛,但是誰也沒有感覺,只縱情地任由舌頭軀體彼此糾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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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風華記Ⅲ】



十日後,南疆王趙玄鈺與羯羅可汗會宴於後沙峪,趙玄哲以幕僚身份隨行。後沙峪在大燕境內,九王一行人算是主人,自然先一步搭起大帳,等候羯羅來人。



天空突然響起一陣清亮的長唳,趙玄哲抬頭一看,卻是一隻雪鷹,頭時先前益市集上遇見的羯羅貴族兀朵兒,那張稜角分明的臉逐漸和先前登基大典上羯羅王子模糊的輪部重疊在一起,心中一陣不安。



大地突然震動了,隨行的南疆官員都皺起了眉頭,趙玄哲和九王相視一眼,知道是羯羅的可汗來了,但是這種情況卻是他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的。周圍的草木枝葉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音,似是瑟瑟發抖。這樣的氣勢,縱使是趙玄哲也不曾見過。



趙玄哲抬起頭,遠遠揚起的塵煙中,竟是一支列著隊伍的象隊正向這邊走來。為首的白象背上兀朵兒目光桀驚,正神采飛揚地向這邊看來。趙玄哲於是皺起了眉頭──剛開始就擺出這麼大的陣仗,今天看來絕對不會輕鬆度過。



待象隊近了,眾人才看清楚,羯羅象隊的每一頭象上不僅馱著三個人,尚各馱著兩個箱子了卻不知道裝了什麼。



兀朵兒輕輕拍了拍白象的頭,那巨型動物立時溫馴地前腿跪下,讓騎乘的人,輕鬆躍下。



「素聞大燕朝謹王千歲英名,今得一見,果然人如其名。」兀朵兒便向九王這邊走來,納吉依然跟在身後,寸步不離。



「哪裡,本王亦久仰可汗風采,幸會。」九王答道,他自幼出身皇族,舉止亦是自有一番高貴氣度。



兀朵兒笑道:「王爺,我們羯羅人素來行事直率,這次本汗也不拐彎抹角,本汗此番前來是想向王爺要一個人,以結兩國秦晉之盟。」



言罷,手一抬,身後像隊背的箱子依次打開,華光奪,竟俱是些異寶珍品。



「秦晉之盟?」九王奇道,「不知可可是看中哪一位公主?我倒是樂意上奏四皇上,為可汗說媒。」



「倒不用王爺如此麻煩。」兀朵兒大笑,一雙眼睛卻已經看向九王身後面露訝異之色的趙玄哲,「本汗所要之人,不過是王爺身後這位公子而已。」



「什麼?」不只是九王和趙玄哲,全場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向趙玄哲。



「我?秦晉之盟?」趙玄哲的嘴角開始抽筋。瘦田無人耕,耕者有人爭。誰能想到短短幾天,他一個男人,居然被人提親兩次。



九王皺起眉頭道:「可汗這話未免過份了,我這位幕僚,怎麼說也是男兒身,與可汗和親,豈不貽笑大方。」



「你們中原人倒是奇怪,這有什麼貽笑大方。」兀朵兒出理所當然的表情,「慨羅國婚姻只需情投意合,與是男是女有何關係,賢德男妃,史上先例並非少數。」



一句話卻堵得在場的人都說不出話來。只九王爭辯道:「既然提到情投意合,可汗何必問問我這位幕僚的意思,他若不願前往羯羅,總不能逼他。」



「這位公子已先前已收下了可汗親手贈與的羯羅王族世代相傳的匕首『雙狼』,難道還有什麼疑慮。」兀朵兒身後的納吉脫口而出,「你們看,他別在腰間的不就是嗎!」



趙玄哲一楞,從腰間取下匕首,大惑不解:「這把匕首怎麼了嗎?」



九王的臉一下就灰白起來。



南疆風俗,人人皆知,以家傳匕首贈人,視為求親。一旦收下見不可反悔,否則必為眾人不齒。只趙玄哲前往南疆時間最短,是以不知。



*****



後沙峪歸來,九王與趙玄哲悶悶坐在桌子邊,相對無語。



半晌九王長長歎了一口氣:「那個什麼羯羅可汗說是三日後就要來接人,五哥,要不你先離開此地避一避風頭?」



「避什麼風頭啊,羯羅可汗是明目張膽要人和親來了,這件事現羯羅南疆的人都一清二楚,如果到時交不出來,只怕免不了兩邊兵戎相見。」



趙玄哲苦笑一會,那個羯羅可汗心性張狂,隨性而行,他那裡不過一時性起,只道是一個王府幕僚,無甚關係,卻不知給自己添了許多麻煩。



「那你要怎麼辦,難道真的去和親做什麼羯羅王妃啊。」九王氣得直哼哼,「你要做王妃,也早是做了我的南疆王妃,哪輪到什麼羯羅可汗來慘和一腳。」



「除了跟他去,還能有什麼辦法,我明日若不去,兀朵兒恐怕也不會善罷甘休吧!」



九王面色瞬間鐵青:「五哥,你瘋啦?真要到那個羯羅國去?那……那,我、我們怎麼辦?」



趙玄哲看著九王緊張的臉色,不由噗哧一聲笑出來:「我只是說明日要跟他一起走,也未說是要去羯羅國啊!」



九王不免又驚又喜,奇道:「這話倒是怎麼說?」



趙玄哲狡黠冷笑一聲:「我活到現在,還沒被誰這麼耍過,不過既然這個兀朵兒如此囂張,我也非教訓教訓他不可。」



*****



「什麼?要我率兵蒙面扮山賊,搶劫羯羅可汗的隊伍?」聽完趙玄哲的計畫,九王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



「對啊,你只需要跟兀朵兒答應這件事,然後表示你看中了他的象隊,希望他們留下象群,你另外準備馬匹車輛讓他們回羯羅,羯羅既然像兵眾多,兀朵兒想也不會在乎。」趙玄哲眼中流露種輕蔑的神情,「我已經向州里的官員問過,從這裡到羯羅,邊境處有一座盤錫山,時有盜匪出現,卻是兀朵兒回國的必經之路,到時候,你帶著士兵蒙面去劫他的車隊,誰會懷疑。而兀朵兒自己丟了大燕朝送來和親的人,難道還有臉再回來發難?」



「可是五哥,你難道不覺得,這個計畫好像有點……」卑鄙。當然,後面兩個字,九王沒敢說出來。



趙玄哲卻似聽到了一慮,瞥了瞥九王:「鈺兒,你現在是一方之主,以後這些卑鄙的法子,就不妨多學著點吧。」



九王沒有回答,有的時候,他還是覺得五哥未免有點可怕。



*****



三日後,和親隊伍出發,坐在車裡的趙玄哲鬱悶無比地走上了前往羯羅的征程。與此同時,九王親點精兵,開始了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山匪生涯。



和親隊行至盤錫山陰麓,遇襲。



盜匪呼聲四起,滾石、原木沿著山坡滾下,羯羅人大驚,馬隊頓時一片混亂。混亂中,兀朵兒由納吉等人救護下,倉惶逃出,只是大燕國的新人卻在混亂中沒了蹤跡,兀朵兒遍尋不著,只得悻悻然回國。



而趁隙跑上山的趙玄哲,此時正隱在山中茂盛的林木中,看著狼狽的羯羅可汗一行人,嘴角揚起勝利的弧度。當然,此刻他並不知道,盤山陽麓,埋伏多時的九王遠遠看著羯羅的殘兵敗將,差點沒有急暈過去。



「喂,你們王爺呢?我怎麼好像沒有看見他。」趙玄哲拍拍旁邊一個蒙面的人。



蒙面人回頭打量著趙玄哲,眼中露出一種困惑:「王爺,什麼王爺?你是……」



「什麼什麼王爺,我問的是你們的主子南疆王啊!他人呢?」趙玄哲開始有的急,怎麼好像突然覺得事有蹊蹺。



「你是剛剛羯羅馬隊裡的那個王妃!」蒙面人的刀猛然架在趙玄哲脖子上。



「……」



趙玄哲楞在那裡,百密一疏,他謀劃了近乎完美的一切,卻獨獨忘記了,如果真正遇上盤錫山的山匪,該怎麼辦。



*****



「我提醒你,我可以不介意你們劫我上山,讓我去不成羯羅,但是我好歹也是南疆王府的人,你們若對我無禮,南疆王會踏平你們的山寨!」山寨大廳,趙玄哲英勇無畏地對著山匪首領這麼說。



山匪首領看著趙玄哲,冷笑一聲:「劫你上山?我們盤錫山的規矩從來是劫富不劫貧,劫財不劫色,而且據我所知,是你自己跟著我的手下,自己跑到我們這裡來的吧。」



「你們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我。」趙玄哲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變化,心中卻有種無力感,從某種意義來說,車隊被劫的時候,的確是他們己跑去找那些山匪的沒錯,其間誤會恐怕一時半會也沒法說清楚。



山匪首領看了看兩邊的匪眾,搖搖頭,眼中卻突然露出副憐憫的目光:「兄弟,我知道你一個大男人要被送到羯羅做王妃一定有很多委屈,但是你如不坦言,我們也沒有辦法收留你的啊。」



「收留?」趙玄哲愈發覺得局勢發展有些往歧路上走去,這是說要收留他做匪徒?這未有點……



「我如果是你們,我會首先考慮向南疆王索要贖金。」趙玄哲很好心,也很認真地建議。



匪待們面面相覷,突然暴出一陣哄笑。



連匪首也笑得前仰後合,差點連眼淚也笑了出來:「兄弟,別說笑話了,你都已經被賣給羯羅人了,南疆王哪會捨得出錢賭你,兄弟為你著想,還是好好在這裡待著,大家絕對不會因為你差點嫁給男人就歧視你。」



沒有人捨得出錢贖你?趙玄哲的臉色就這麼一寸一寸陰沉下去。山匪首領卻抬起頭看向面色不善的趙玄哲:「看你身形單薄,力氣活是做不了多少,砍柴燒火總是會吧?」



「你馬上想一個你想得出來的數字,寫一張便箋送到南疆王府,錢到放人!」趙玄哲連語調也陰寒起來。



*****



「王爺,王爺,五爺有消息了!」孫管家接過某送信人手中的信,一路小跑,急速趕到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九王面前。



九王接過信,慌忙拆開信封,卻是一張便箋,上面大書一行字:「五千兩白銀,錢到放人。」



九王認趙玄哲的字跡,知道他至少寫信前尚且安好,沒有被山匪一刀了結,心中輕鬆不少,再仔想,臉色卻是一白:「孫伯,那個送信的人呢?」



「老奴剛接過信就跑了。」孫管家看九王一會喜,一會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得如實答道。



「跑了?」九王臉色又沉下去,「五千兩銀子倒是沒什麼,但這封信沒頭沒尾,既沒說怎麼送,又沒說什麼時候送,連送到什麼地方都沒有說,我倒是怎麼贖回五哥啊?」



這其實怪不得盤錫山的匪徒,他們本來就奉行劫財不劫人的原則,趙玄哲上山是意料之外,他們沒打算過要綁票勒索,更沒有勒索的經驗,只是在趙玄哲的堅持下才打算碰碰運氣,只是這些匪徒大多出生貧苦,連會寫自己名字的都幾乎沒有,所以只好交由趙玄哲自己全權處理。



當然,這其實也怪不得趙玄哲,他畢竟是第一次寫勒索信,而且被綁票的是自己,匪徒卻都不相信他有做肉票的價值,一時鬱結,當然管不了那麼多。



但是,不管有什麼理由緣故,九王免不了鬱悶不已。



「那個……其實王爺……」孫管家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其實……五爺走的時候,偷偷塞給老奴一個錦囊,吩咐老奴,如果到了危急時刻就交給王爺……」



九王猛回頭,一雙眼瞪圓了盯著孫管家:「那你怎麼現在才給我交出來,五爺被山匪劫走那天你老糊塗了?」



「這個……」孫管家吞了吞吐沫,緩緩從懷中摸出一個錦囊,「五爺還吩咐,這個錦囊能不拿出來最好還是不要拿出來,生死攸關,萬不得已才能交到王爺手裡……」



「好了,好了!現在可不是危急時刻,生死攸關,萬不得已嗎?」九王不耐煩地一手從孫管家手裡一把奪下錦囊,拆開,拿出裡面的白色絹布在手上展開,突然盯著上面的字跡怔在那裡,臉色青得都快要綠了。



孫管家於是好奇地湊上去,亦是當場僵在那裡,只見白絹上赫然兩個大字:「曲微!」



曲微是什麼人?



世傳此人承襲母親天下第一美人之色,貌美絕倫;但九王絕對相信這個傢伙最恨人們常將他當作女人。



世傳此人少年得志欽賜安親王銜巡江南斬貪黨冷厲決然;但九王絕對清楚這個傢伙十二歲就許下了「要當天下第一大貪官」的宏圖大願。



世傳人集三千寵愛一身與英桓帝趙玄哲琴瑟相攜;但九王絕對相信他五皇兄是他的,這傢伙就是來鬧場的。



世傳此人於英桓帝駕崩時殉葬皇陵悲情可媲『長恨歌』自此成千古傳奇;但九王……「我呸!我五哥活得好好的,他當然也還健在,還拐了我六皇兄,現在在燕北王府逍遙自在著呢!」



孫管家汗流不止:「王爺,九王爺,息怒,千萬息怒……」



天哪,九王和曲微哪次見面不是鬧騰個玉皇大帝換閻王。難怪五爺交託錦囊時,神情萬分凝重,難怪說什麼除非是危急時刻,先死攸關,萬不得已才能交給九王,卻原來留下這麼個火藥桶讓自己來炸。



九王爺果然絲毫也聽不進去:「孫管家,你說曲微那個臭小子是不是跟我們趙家有什麼過節,沒事就陰魂不散纏著我們幾個兄弟。」



這種時候,說真話和說假話其實沒有什麼區別,所以孫管家很聰明地沒有回話,只顫著聲音問了一個相對實際的問題。



「那……王爺,究竟還要不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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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風華記Ⅳ】



風和日麗,萬里無雲的日子,很幸福,很平靜。燕北王趙玄與曲微這日正在府中品茶下,忽幸南疆來使。



曲微大驚,慘叫一聲,爬起來就要跑,卻被趙玄庭一把抓住,笑道:「南疆六使,你跑什麼,難道是瞞著我做了壞事,怕被捅出來?」



曲微做出委屈的表情:「哪有的事,我冤枉!」



「真的沒有?」趙玄庭挑了挑眉毛,言下之意,他極度不信任。



「真的沒有!」曲微答得斬釘截鐵。



「好!我相信你,你現在坐在我旁邊,等使者來了,我一定堅定不移地告訴他,不管南疆出了簍子,那都絕對不是你捅的。」趙玄庭很溫和地按著曲微的肩膀把他壓在椅子上。



「可是……」



「怎麼,或者你想坐在我腿上?」



「不,我不……」

「啊,你不好意思,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等……」



「放心,等不了多久,南疆的使者就要到了。」



「啊──」曲微慘叫一聲,一張臉頓時垮下來,「玄庭,我有錯,我坦白,麻煩你讓我躲一躲,南邊那個活死人向來小肚雞腸,上次我寫了封信,恐怕是把他整得不輕,這次怕是遺人來報仇了,這具體情況我們日後詳談……」



玄庭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你怕什麼,他再神通大也不過一個平常人,這裡是燕北,我在這裡,還能讓你吃虧了不成?放心坐著,有什麼事我幫你擋著。」心中卻暗自賭了一口氣,曲微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怎麼就獨獨怕了他,便存心要當著曲微的面,殺殺那傢伙的氣焰。



然而出乎曲微與玄庭意料之外,南疆使者似乎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老實。



一進六便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參見燕北莊王爺,屬下此番奉南疆之命,有一封信要交由王府微主子過目。」然後便退下了。



曲微接過信,展開信紙,心中多少有些困惑,九王?九王素來就是看他不順眼的主,卻不知今日怎麼會寫信過來。待看了內容更是張大了嘴巴:「九王爺要我盡速過去南疆一趟,有要事相商。」



這下連玄庭也奇了:「好好的,這麼遠居然痛宗去南疆,那兩個人究竟在耍什麼花樣。」



曲微若有所思,終於有些猶豫地看向玄庭:「只怕那邊是真有了什麼棘手的事,若不然九王爺不至於……玄庭,我想我曘好還是去一趟。」



玄庭歎了一口氣,拍拍曲微的頭:「做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我和那人的恩怨早就了結了,但他卻是你朋友吧,既然你的朋友有難,我難道會逼著你袖手旁觀?」



曲微燦然一笑:「我知你決不會攔我。」



玄庭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快去讓他們收拾收拾,我去寧國公府上交代一下政務,明日一早我們便出發去南疆。」



「咦,你也要去?」曲微驚聲問。



「你一個人去見趙玄哲,我怎麼放心。」六王玄庭說這話時的酸味連自己也聞到了,只是眼下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



這一日,儘管主子這一個月來一直心情不佳,但是南疆王府的下人們都不由因燕北新到的客人興奮起來。



燕北王趙玄庭自年輕時在幾位皇子中就最是英挺瀟灑,後來又莫名銷聲匿跡了整整七年,是以民間關於他的傳說也極為豐富多采,而今日他身邊那伭容姿絕艷的靈修少年更是為先前的傳言蒙上了許多緋紅色彩。



「燕北王失蹤這七年怕是都與這少年在一起吧,還真是個癡情種子,連王爺的身份都不要了。」



「他們現在能得到朝廷的默認真是不容易啊。」



「不過這樣的少年,便是貌美女子也要遜色三分,也難怪燕北王只羨鴛鴦不羨仙。」



「哎?你們看見他手裡提的籠子了嗎?那裡面裝的是什麼?」



「看……不太清楚,大概是什麼可愛的寵物吧。」



「……」



府裡人議論得熱火朝天,誰也沒注意到真正知情的孫管家正縮在一邊直流冷汗。



南無阿彌陀佛,剛走了一個前皇帝,來了一個安親王,兩個都極盡番天覆地的本事,他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似乎以後的生活會異常驚天動地。



就在孫管家暗自呼天搶地的時候,九王已經迎了出來,遠遠看見麼,互相見禮,接下來便直接跳過曲微,注意到了曲微手裡的籠子。



「這是什麼?」九王瞪大了眼睛,「曲微,你送禮我不反對,但是送一隻雞過來也未免太吝嗇了吧!」



「好久不見,你倒是沒什麼長進,連鳥和雞也分不清楚。」曲微的毒舌,其威力不下於趙玄哲。



玄庭見狀慌忙打圓場:「九弟,這是微兒養的鳥,原來都是叫雀兒,後來微兒見它會飛了,長大了便改了名叫鳳凰。」



鳳凰?九王的五官差點擰在一起,此時此刻的他只想到一句話:身無綵鳳雙飛翼,曲微的鳳凰不如雞。



恰在此時,鳳凰異常高傲地啾啾叫了兩聲,九王緊皺眉頭,實在是寵物多像主人,曲微的鳥和曲微一樣令人厭煩無比。



「對了,九弟,你怎麼大老遠把我們叫,來有什麼事嗎?」玄庭問道。



九王深深歎了一口氣:「此事說來話長,先進來吧,待奉上茶,我慢慢再與你們說。



*****



「和親?他?」南疆王府客廳裡,玄庭和曲微很有默契地同時怪叫一聲。



九王鬱悶地沒有答話,曲微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好啊,東漢年間,匈奴猖獗,李廣打了一輩子,衛青又打了一輩子,偏偏都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結果呢,昭君嫣然一笑,遂天下太平。我認識玄哲這麼多年,沒想到他還有這等功用。呵呵呵,以一己安危換天下太平,你何不就隨他去了,也是一段千古佳話。」



九王爺見曲微在這節骨眼上還說風涼風,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無奈畢竟是有事相求,當場不得不忍下來那麼一點點,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曲微,你這萬年禍害,滿肚子除了水還有什麼?王昭君一個宮女,選中後也不過封了個公主,你見過哪朝哪代,和親時大大方方送個皇帝過去的?」



……曲微抬抬眉毛:「那倒也是。」臉上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



「說這麼多……玄哲他……人呢?」玄庭突然想到。



「對啊,他人呢?」曲微贊同地點點頭。



四隻眼睛一起盯向九王,九王一楞,緊接著面色又黑了一分。



「哈……」玄庭乾笑一聲。



「哈……」曲微跟著乾笑一聲,「該不會是已經……已經嫁……過去了……吧?」



「當然不是!」九王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



「那把他叫出來,叫我們千里迢迢跑來商量對策,他這個當事人幹嘛躲著不出來,羞的和新嫁娘一樣,他是不是太入戲了點啊!」玄庭有些不滿。



「人不在這……」九王低聲道。



「什麼?」曲微怪叫道。



「我說人現在不在這!他在去羯羅途中被土匪搶上山了!」玄鈺黑著臉吼道。



「哈?」曲微和玄庭面部肌肉同時抽搐起來。



「怎麼……會這麼容易,那個羯羅可汗這麼不濟,連人也保不住?」曲微徒勞而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因為是裡應外合……」九王的聲音越來越低。



「裡應外合?」莊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你是說……趙玄哲他,認識那些土匪?」



九王鬱悶地搖頭。



「那是羯羅有人不希望他過去,所以和土匪勾結?」



九王繼續鬱悶地搖頭。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什麼叫裡應外合?」玄庭聽得如墜五重霧中,不耐煩起來。



九王沒有吭聲,很鬱悶地把臉撇到一邊。



曲微卻深吸一口氣,轉向九王道:「我大概明白了,我來說,你只管點頭搖頭就好!」



玄鈺點點頭。



「玄哲說如果他不跟羯羅可汗走,恐怕羯羅不會善罷干休,藉機起事,對不對?」



點頭。



「但是玄哲和你,無論如何都不會讓羯羅王帶趙玄哲走,對不對?」



還是點頭。



「於是玄庭就想了個辦法,假裝跟西嶺王走,讓你帶人冒充土匪在邊境把他劫回來,這樣就不關你們的事了,而羯羅愧對你們,也不好聲張對不對?」



依然是點頭。



「結果,你這個假土匪還沒動手,真土匪卻出現了,而且玄哲和他帶過去的幾個人誤以為真土匪是你這個假土匪,就傻乎乎的、高高興興地跟著真土匪跑了,對不對?」



九王沉默了,玄庭也沉默了。



「哈哈哈!」曲微沉默半晌,突然仰天狂笑三聲。



「笑什麼?」九王嘔氣地問,「你有什麼辦法?」



「我能有什麼辦法!」曲微很欠扁地回答。



看著曲微好整以暇的表情,如果不是莊王在場,九王恨不得撲上去把這個傢伙掐死。



*****



南疆的夜,寂靜而溫和,九王獨自在庭院裡。曲微,玄庭,故人的到來本就已勾起許多思緒,何況他人成雙成對,自己卻是形單影隻。



「你很擔心他?」一個聲音傳來,九王回頭卻是曲微,臉上難得沒有嘲諷笑意的曲微。



「你來做什麼?」九王問。



「我來還你一個人情。」曲微笑道,「一年前,禁城那一夜,我們都以為玄哲死了,而我第二日就要殉葬帝陵,那時我也在等一個我知道等不到的人,當時我很害怕,所幸有你陪我共醉。」



九王笑了笑,他也想起了以前,原來不過一年的時光,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趙玄哲的死是假的,那時他服下了褚雲修的藥,假死了十日瞞過天下人,也瞞住了九王與曲微;然而九王的悲慟是真的。那種失去最愛的人的感覺,沒有多少的驚天動地痛苦,只的只是麻木,心似乎沉入了黑暗的谷底,透不進一點光亮,於是連整個世界也都灰暗起來,渾渾噩噩,那些日子做了什麼事,九王自己也快忘了,只是沒想到曲微卻記得。



「我不是有意去找你,只是除了你,沒有合適的人選。」九王不領情地回答,「我現在沒事。」



「無所謂。」曲微露出調皮的笑意,「其實我是看你可憐才來陪你,這樣說可以了吧!」



九王皺起眉頭:「這麼晚了,你不用去和玄庭做你們該做的事嗎?」



曲微面色有些窘迫,隨即卻無事一般反擊道:「這麼一會有什麼關係,我和玄庭又沒有哪個被土匪搶到山上天各一方。」



九王翻了翻白眼:「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吵架。」



曲微哈一聲笑了出來:「你連和我吵架的心情都沒有了,先前還說沒事?你明明就很為他擔心嘛!」



「這關你什麼事?」九王的聲音沒了氣勢。



「其實也沒什麼,我不過是來告訴你,沒必要太擔心。他可是天下唯一有能力騙過我曲微的人,怎麼會連性命都保不住。」曲微的眼中出現一種欽佩的眼神,「何況,他那麼愛你,好不容易和你在一起,又怎麼會輕易就與你分開呢。」



九王有些困惑地看向曲微。有光很明亮,這讓九王想起年前,也是這樣溫和的夜,他去見了曲微,月光下,這個叫曲微的少年膚白如雪,淡淡的酒暈浮在面頰上,猶如三月桃花緋色的英華。江南行後,這位欽賜御弟的驚世美貌天下皆知。



「微微亂花迷人眼,曲曲笙歌鳳求凰。」當時九王突然就想起歌謠中的這個句子,突然就笑了,乘著酒醉,只是有一出沒一出地不停發出一個又一個音節,很多該說不該說的話在他心裡塞了那麼久,而那時,他像是要把那些全部吐出來,不管面前傾聽的是誰,不管以他的靈修究竟懂不懂自己心中拙劣怯懦的愛情。



世人上下都知道,九王與曲微不和,但是有幾個人知道真正原委曲折?



九王其實真正恨過眼前這個少年,他太過靈修,別人的心思總是一猜就透,即使是他最聰慧敏銳的皇兄。有時候,九王心中不免一陣的黯然,分明是自小到大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分明是自己口口聲聲要保護的人,但是為什麼最瞭解他的卻不是自己?再來後,九王不恨了,但是心中卻始終有一些東西無法放下。



「曲微,你先前曾對我說過,如果我載心裡的話告訴皇兄,皇兄不知道會多高興!」九王突然問道。



曲微一楞,猛然想起自己殉葬皇陵前的那個夜晚,的確是如此對九王說了,於是有些木然地點點頭。



「你那時就知道皇兄他喜歡我?」九王爺又問。



曲微又是點頭:「豈止那時,比那早就知道了。」一邊暗自奇怪九王爺為何對自己說這許多。



「我不知道。」九王爺突然深深歎息一聲,「我一直不知道皇兄的苦心,有時候甚至感覺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瞭解過他,而且直到現在,我也還是不敢相信,他這樣的人願意一直守在我身邊,一輩子。」



曲微沉默了,他靜靜地站在那裡,一雙清澈的眼眸,卻永遠的不為世事所動,靜靜映出柔媚夜色冰冰的淺藍。終於,他開了口:「這麼多年,玄哲他的確是足夠的聰明、足夠的堅強,一個人把什麼都撐了起來,可是他心中究竟有多少破碎的東西,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沒有人可以一直這樣孤獨地走下去,他需要一個可以信任、可以支持他,讓他不至於崩潰的人,而那個人不需要知道他要做什麼,也不需要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要能夠一直在他身邊,哪怕是他一句話也不說跳下懸崖,那個人也能一句話不說就跟著跳下去,只要這樣就夠了。



九王爺,與其說玄哲他是要一直守在你身邊,我倒覺得他更希望你能一直在他身邊。他也有軟弱的一面呢。」



曲微言盡於此,留下九王,自己離開了。剛轉過一個彎,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和玄哲倒真算得知己。」



曲微回過身:「你都聽到了?」



玄庭從暗處走了出來:「我一直沒對你說過,其它他曾讓四皇兄轉給我一句話。也是讓我一直都要陪在你身邊。」



曲微有一刻的驚訝,然後便笑了:「他如果不說,你就不會在我身邊了嗎?」



玄庭搖搖頭:「也難怪九弟吃醋,連我心中倒也有一些放不下呢,你和他居然……」



曲微伸出一個指頭,抵在玄庭唇上,沒讓玄庭把下面的話說出來:「不要說出來,那是一個我與他的禁忌。自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經知道這個人是我不得不防的人。人心有九重,即使最親近的人,我也只願他進到第六重,但是以玄哲的能力,他可以猜到第八重,對於這樣的人,我敬佩他、欣賞他,卻也不得不防著他。



同樣,我對於玄哲,也是一個相當矛盾的存在。如果我們在一起,永遠不可能真正坦誠相待,這點我很清楚,他比我更清。何況一開始,我們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利用我水到渠成地除去阻礙,我利用他報滅門之仇,其間曲折,恐怕自己想來都心驚膽寒,現在能成為朋友,已屬不易。我珍惜這個朋友,又怎麼會傻到放出感情。」



玄庭早已心中瞭然,笑著調侃起來:「難道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曲微大笑出聲,「這世界上有適合相伴一生之人,有適合為摯友知己之人,我兩個都遇到了,有什麼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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