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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武俠)女主她都不是人》作者:三蔓子【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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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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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武俠)女主她都不是人》作者:三蔓子【完結+番外】
文案:
故事一:殘忍孤傲冷漠殺手一點紅X虛弱大美人吸血鬼
一點紅是個殺手,所有被他盯上的目標,都絕逃不過他掌中的那口薄劍。
為了擊殺目標,他躲進了送往目標家中的一輛大車之內。
但大車之內卻有個美人,一個蒼白的看起來馬上就要死掉的病美人。
殘忍冷漠如他,也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他連刺數人,身受重傷,渾身浴血,冷聲喝令她快逃。
——美人卻迷蒙著雙眼,露出嘴中尖利的犬齒,對著他脆弱的脖頸用力咬了下去。
他的劍當哐一聲掉在地上,咬著牙承受那種痛苦,雙手卻用力的抱緊了她。
——————
故事二:冰山脆弱小狼狗復仇的紅雪X腹黑溫柔反差萌貓妖大姐姐
紅雪半輩子活在不屬於他的仇恨之中,真相揭穿之時,他幾近崩潰。
是邊城的那個老板娘救了如斷脊之犬的他,她嬌美動人、無所不能,讓他甘願拜在她石榴裙下。
但有人告訴他一個秘密:你的老板娘是個妖怪,吃人的妖怪。
他置若罔聞。
直到有一天她露出了可怕的真面目:哦,原來是一只喜歡在他胸口蹦迪的十七斤重的大貓貓呀!
——————
故事三:生無可戀吐槽役浪子小鳳凰X鐵拳無敵嚶嚶嚶做作怪玉兔精
四條眉毛是江湖第一美人谷星陸的男朋友。
他還知道一個秘密:谷星陸是月宮裡走出來的玉兔精。
兔兔這麼可愛,當然不可以嚇兔兔!他對谷星陸是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有人敢在女朋友面前鬥毆都是一律丟出去怕嚇到她。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面目猙獰的妖怪,自己的兔兔女朋友面無表情的伸手一巴掌把那妖怪給打飛了。
小鳳凰:「……?」
啊?等等,這是什麼東西,一O超人麼?
以後如果他劈腿了會不會被谷星陸一拳打死?
——————
故事四:溫柔多情浪子楚香帥X凶殘野性美貌鮫人公主
楚香帥的小船漂浮在大海之中,某一日撈上一個濕淋淋的昏迷女人。
她擁有純黑的頭發,比大海更藍的藍眼睛,還有一張叫人看見就再也無法忘懷的臉。
她失去了所有記憶,卻最喜歡黏著他,盜帥以為她因為失憶害怕所以黏人。
其實她心裡想的是:這個人聞起來好香,能不能吃掉?(吞口水)
tips:
1.吸血鬼的故事是作者之前一篇文(《公主她想搞基建》)中CP的新背景AU故事,介意勿入。
2.故事不一定只有四個,可提名新故事
3.不一定按照文案順序寫
4.不建議屏蔽作話,因為小故事具體食用指南寫在每篇第一章的作話裡。
5.私設非常多,
6.文案於2022年1月30日電子存檔
內容標簽:七五 武俠 情有獨鐘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很多人▏配角:很多人▏其它:新坑《和白雲城主先婚後愛了》求預收
一句話簡介:【單元完結】妖怪美人X武俠男主
立意:愛情使人成長
原創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0
一點紅X吸血姬
第1章
夜,雨夜,暴雨夜。
一輛大車正迎著暴雨疾馳,七八個魁梧的大漢騎著駿馬護在大車左右,背上背著锃亮的鋼刀。
有人正躲在路旁的林子中,冷冰冰地盯著那輛飛馳的大車。
暴雨之中,他在樹叢之中一動不動,宛如盯著獵物的惡狼、又好似蓄勢待發的黑豹。
此人的諢名喚作「中原一點紅」,乃是江湖上最有名、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而這一次,他也正是為了殺人而來。
他要殺的人是翠羽山莊的莊主崔萬羅。
與這個風花雪月的地名不相符的是,翠羽山莊是個守衛極其森嚴的地方。
崔萬羅年輕時結下了不少仇人,待到年老體弱之時,因害怕仇人上門尋仇,故將山莊緊緊封鎖起來,莫說一個人,就連一只蒼蠅要飛進去,也得被層層守衛砍成八截。
但這輛大車卻是要光明正大的駛進翠羽山莊的大門的。
時逢暴雨之夜,視線差得很,正是混入的最好時機!
轟隆一聲雷響,閃電瞬間劈開夜空,將泥濘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晝,忽然的爆亮之中,馬嘶鳴、人閉眼。
中原一點紅蓄勢待發的身體動了起來,幾乎瞬間,他就掠進了大車的車廂之內,輕巧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發生了什麼。
他滾入車內,皺了皺眉。
這車古怪。
車內無窗,車壁之上用釘子釘著一層銀壁,車內四角,放著四盞點燃的銀蓮花燈,如豆般的燈火搖曳,卻始終不滅。一點紅隱隱看到燈芯之內,有點點殷紅。
而這銀車廂的角落裡,躺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柔軟的烏發似堆雲一般,一支釵子插在她的發間,撐著她歪歪斜斜的雲鬢。而她的臉……
那是一張可以叫人呼吸都停滯的面龐。
她半眯著眼睛,裡頭似乎有氤氳的銀河與濕潤的雲母,見有人闖入,她纖長濃密的睫毛不自主地顫動了一下,在眼瞼落下了小小的陰影。
她的皮膚蒼白,仿佛有十二分的病氣繚繞,在幾近透明的皮膚之下,一點紅甚至能看到她脖頸之下青青紫紫的血管縱橫。
……這是一點紅此生見過最美、也最易碎的女人。
美貌可以殺人,如果她出現在江湖上,一定會有很多人樂意為她送命。
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冷漠殘忍的瞳孔縮了一下,又瞬間恢復正常,他冷冷地盯著這個半睜著眼看著他的美人,就好似是在看一塊其貌不揚的石頭。
下一個瞬間,他那柄無鞘的薄劍就已穩穩抵上了女人脆弱的脖頸。
「敢喊就殺了你。」
中原一點紅的聲音嘶啞、低沉,好似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
女人沒有張嘴,只是用非常非常小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奇異的是,即使被利劍抵住脖頸,她的臉上也沒有浮出一絲一毫的恐懼。一點紅冷冷地盯著她,她半闔著眼睛,乖順似的接受他無情的審視。
半晌,一點紅終於放過了她。他收回了劍,靠在車壁上,曲起一條腿,隨意的坐著。
有這樣的美人在側,他卻連眼睛都不肯再抬一下,好似一根對女人根本不感興趣的木頭樁子,一點風情也不解。
美人慢慢掙扎著坐了起來,無力地靠著車壁,衣服摩擦間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一點紅聽見著響聲,目光又毫無波瀾地朝她掃去,那美人倒是一點不怕他,見他看她,還朝他粲然一笑。
一點紅面目表情地盯著她,手臂上的肌肉卻瞬間縮緊了。
美人開口,小聲地道:「我叫李魚。」
她的聲音也帶著一股子倦怠的病氣,好聽,但帶著一點點溫柔的沙啞,叫人耳根子酥酥麻麻的。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閉目養神,只當是個聾子,並不理會她的搭訕。
——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殺手的第一課,就是不能對漂亮女人動了惻隱之心。
這女人美艷不可方物,卻病弱得看起來活不過下個月,大車飛馳的顛簸對她來說本就痛苦,這車外的七八個大漢何以不停下替她看病?而仍是加急趕往翠羽山莊?
答案只有一個,這女人不是座上賓,她是階下囚,要被抓進翠羽山莊當禁臠的。
而鐵石心腸的一點紅,絕不會救她。因為他亦要趁著這個機會潛入翠羽山莊,取崔萬羅的首級。
一點紅這種人,橫豎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他一副冷漠至極的樣子,絲毫不打算理會李魚。
半晌,安靜地車內再次響起李魚的聲音:「你衣服濕透了。」
他在暴雨之中蟄伏許久,渾身上下,自然無一處不是濕透的。黑色的勁裝濕透之後,緊緊地裹在他身上,冷而沉重,自然很不舒服。
一點紅緩緩地睜開雙眼,嘴角忽然扯出一個譏誚似的笑。他反手放下了劍,又慢慢地將衣襟扯開,竟是開始慢條斯理的脫起衣裳來了。
此舉恐嚇之意明顯,但那弱柳扶風的美人李魚卻一點沒露出驚嚇的神色,反倒是調整了一下姿勢,眼睛倒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動作。
一點紅很快去了上衣,他的皮膚,也是一種似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色慘白,只是他猿臂蜂腰、筋肉緊實,任何人見了他,都能看出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滿了力量,與病弱是決計扯不上任何關系的。
去了上衣之後,他停了手。
李魚倚在角落裡,安安靜靜地盯著他精赤的上身。
而一點紅亦冷冷地盯著李魚。
美人兒看了他好久,忽然抿著嘴似有些羞澀地笑了,她的目光垂下來,落在他窄腰上勒著的漆黑帶子上:「你的褲子好像也濕透了。」
一點紅:「……」
第2章
中原一點紅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而他修長穩定的手指,也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他並非聲色犬馬之人。事實上,一點紅從未進過花樓,也對雇主送來的低眉順眼的美人們毫無興趣。
——在女人一事上,他實在是沒有什麼經驗。
而他亦沒有什麼興趣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更何況這個弱女子現在並不能死——她要是死了,這輛車還怎麼進翠羽山莊?
脫衣,不過是他能想到最溫和、也最有效的恐嚇,好叫她乖乖放棄從他身上求救。
可是她那饒有興趣的微笑、還有緊緊盯著他身體的眼睛,卻讓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他是那花樓裡低眉順眼的花娘,而她卻是肯賞臉多看他幾眼的恩客。
一點紅:「……」
他冷冰冰的眼神霎時更令人膽寒,在這樣的盯凝之下,通常很少有人能保持冷靜。
李魚抬起眼來,纖長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帶著一點濕潤的雙眼正對上了一點紅那雙冷漠殘忍的眼睛。
她輕聲道:「你怎麼了?」
一點紅終於開口:「這輛車要進翠羽山莊。」
李魚搖頭:「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送到哪裡去。」
她沒有說謊。
事實上,她是個穿越的,幾天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坐在這輛奇怪的大車之上了,所以她什麼都不知道。
唯一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她不是人,而是一種靠吸食人血活著的妖怪——也是是所謂的吸血鬼。
這具身體原有的記憶已全部消失了,但唯有這個認知,本能般的留了下來。
心跳與呼吸稀薄的可怕,體表溫度別說36攝氏度,恐怕連30度都沒有。
她餓,她好餓,就連喉嚨裡,都好似有一團火在灼燒,燒得她奄奄一息,痛不欲生。可是她卻推不開這輛大車的門,也無法接觸到外面的人。
直到這個陌生男人跳上車來,李魚麻木遲鈍許久的五感忽然一下子被激活了。
他渾身濕透,黑衣濕答答地貼在身上。濕透的衣裳本是冰冷的,可李魚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了他衣裳下頭的皮膚炙熱如火,還有……還有心髒穩定有力的跳動聲、溫暖的血液流動的潺潺聲、呼吸的每一次變化、肌肉的每一次緊繃……
不是錯覺,她都感覺的到!
與此同時,她還聞到了他身上炙熱又香甜的味道,像她最喜歡的、剛出爐的蜂蜜蛋糕。
……啊,好想咬一口。
她躺在車廂裡,嘴巴裡都在忍不住分泌口水,理智都已不在……但她虛弱得動不了。
她的脖頸、手腕與腳腕之上,都套著足銀的鐲鏈,明明不重的東西,卻有一種詭異的力量,死死壓住她的四肢,讓她的手腳虛浮無力。
不過也正因為虛弱,她才沒有被本能控制行動,理智慢慢地回籠,她盡力去無視自己產生的這種駭人衝動,開始冷靜地思索現在的情況。
大車之內的銀壁、她身上繁復的銀飾,車內四角的銀蓮花燈,都是用來壓制她這只吸血鬼的「寶器」,看來銀質的器具就是她的弱點之一。
除此之外,她應該還怕太陽光,但自穿越之後,她就被關在這輛大車之中,不見天日,到底怕不怕她也說不准。
擺在她面前的問題是:她要被送到哪裡去?那裡的人想要對她做什麼?能不能逃走?怎麼樣才可以逃走?
前幾日,她試圖與車外的人說話交流,但沒有人理她。
這個躍進大車之內的陌生男人,是危險的,卻也是她的機會。李魚絕不會放任這機會憑空溜走。
果然,他帶來了消息。
車是駛向翠羽山莊的,是這個「翠羽山莊」的主人抓了她。
李魚輕輕問他:「翠羽山莊是什麼地方?」
一點紅卻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過多解釋,只是淡淡道:「一點紅,中原一點紅。」
李魚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這是他的名字。
這個人……
看上去那麼凶惡,可是身上卻散發著那麼甜蜜的蜂蜜蛋糕味兒,恐嚇起人來,也只會選脫衣服這種手段,甚至他那只在她面前亮了一次的劍,都被收到了他的背後,似乎是不想傷到她。
這個人……也並不是那麼凶惡的壞人嘛……
李魚朝他輕輕一笑,小聲地道:「一點紅,你好。」
一點紅避開了她明艷到叫人心神蕩漾的笑,冷硬地道:「我乃殺手。」
李魚點頭:「嗯……好。」
一點紅:「翠羽山莊莊主的命,我要了。」
李魚心中一動,望向他不甚英俊、卻棱角分明的臉。
一點紅淡淡地道:「你想跑,到時趁亂逃走。」
對於一個想逃跑的女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最好的機會了,有這個機會在,想必她與他會有最起碼的心照不宣。
可是——
一點紅看了看她過分蒼白的面龐。
叫這樣的女人一個人跑出去,她又能活得了多久?
不過這種事情,已和一點紅無關了。
他半靠在車壁之上,閉目養神,已不打算再多說什麼了。而李魚本就虛弱,說了一會兒話之後,更覺得精神不濟,就靠著車壁,慢慢地睡過去了。
在夢裡,李魚又夢見了剛出爐的蜂蜜蛋糕,表皮顏色深一點,咬上去有點脆脆的,裡面軟乎乎、甜蜜蜜的……
一點紅睜開眼睛,皺著眉看她喉頭滾動,嘴角似乎有亮晶晶的口水。
一點紅:「……」
……這些人不給她吃飯麼,怎麼餓成這樣?
第3章
李魚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已快要依偎進一點紅的懷裡了。
男人佁然不動,闔著雙眼。他左腿隨意曲起、右腿伸直,左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右手手掌覆蓋在他薄劍的漆黑劍柄之上。
李魚的頭虛虛地搭在他的左肩之上,他動也不動,宛若泥塑木雕。
她驚了一跳,連稀薄的呼吸都驟然加快了幾分,見他沒有任何動靜,以為他睡熟了不知道。
她慢慢撐起身子,若無其事地退回大車的角落裡。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睡著睡著會差點撲進人家懷裡。
但其實,這也難免。
一點紅身上有飢餓的吸血鬼小姐李魚最喜歡的蜂蜜蛋糕味兒,她做夢又夢見小蛋糕自己長著腿跑了,怎麼抓也抓不到,所以在夢裡她也不自覺的靠近美味的源頭。
若是再睡一會兒,說不定她就真的去咬他的脖子了……還好醒得及時。
她不能咬他的脖子,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口腹之欲而直接把一點紅殺了。
……李魚雖然變成了非人生物,但骨子裡還是個正常的現代人,並不能接受隨意的殺人。
而且就她現在這個體質,怎麼可能壓制住這個勁瘦有力的殺手去吸血?說不定一露出獠牙,就被對方一劍捅個對穿了。
至於一點紅……
殺手怎麼可能會睡熟?輕功高手的腳步聲都無法躲過一點紅的耳朵,更何況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嬌弱女人靠過來的動靜呢?
在她依偎在他肩頭的一瞬間,一點紅雙目猛地睜開,灼灼如火的目光如同野狼一般,閃著慘綠色的光。
然而她睡得正香,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的胸口忽然起伏了兩下,他能聞到她堆雲般的發髻上的冷香。
……她的身子好冷,冷得幾乎不像是活人。
她這不足之症……已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一瞬間,即使冷心冷肺如中原一點紅,也不由的產生了一種淡淡的惋惜之情。
絕頂的高手、絕世的美人,本就是這世上極其少見的明珠。這樣的美人,本該用萬金供養,披金戴銀、翠袖紅妝,然而她卻注定不久於人世。
伏在他肩頭的美人忽嗚了一聲,似要醒來,一點紅按下心頭的那一點點惋惜,緩緩闔眼,只假裝什麼都沒感覺到。
她醒來,似有些緊張,看他沒反應,又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慢慢地退開了,那輕搔的羽毛與動人的冷香,也靜悄悄地遠離了他。
他按著劍柄的手指忍不住彎曲了一下。
兩個人並不熟,一點紅也並沒有想與她攀談的意思,兩個人就一直這樣沉默著,直到車壁上傳來一聲細小的機關聲。
一點紅驟然睜開雙目,劍已握在了手上。
車壁之上,開了一個僅能通過手腕的口子,有人推進來一碗水和一碗飯,隨即機關關閉,那車壁上的口子又死死地關住。從始至終,沒有人與李魚有任何的交流。
李魚靠在角落裡,看都沒看一眼那食水。
半晌,她才輕輕地把那食水推到了一點紅的面前,輕輕地說:「你吃。」
她吃這種東西起不到任何作用,還不如留給這個殺手,叫他補足了力氣,好能把那翠羽山莊攪得天翻地覆。
一點紅的目光轉到了她的臉上,並沒有說話。
李魚道:「這食水裡沒毒,他們不想我死的。」
半晌,一點紅才道:「我知道。」
於情於理,這食水之中也不可能有毒,且他是殺手,懂十七八種分辯毒物的法子,他剛粗略看過,的確無毒。
李魚催促道:「那你快吃些東西。」
一點紅忽冷聲道:「你為何不吃?」
美人沉默了一下,道:「我吃不下……」
她身上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難解釋,李魚也並不想跟一個剛認識幾個小時不到的陌生男人交淺言深,只能如此搪塞。
男人表情不變,只是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正在此時,原本疾馳的車馬忽然一個急停,車外的馬被驚得嘶鳴一聲,車廂劇烈的晃動起來,角落裡的一盞銀蓮花燈啪得倒下,豆般的火光瞬間熄滅。
一點紅功夫好,自可穩住身形。可李魚這樣的虛弱女子,在馬車急停的慣性之下,竟一下子向前撲去,眼看就要撞上車廂堅硬的底部……
一點紅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眼疾手快的伸出手,一把就把李魚撈了過來。他的手臂肌肉緊實有力,只用了三分力氣,就將她穩穩拉起。
車外響起了短兵相接的聲音,馬躁動不安的劇烈動著,擾得車裡也不太穩當。
李魚身子本就虛弱的驚人,手腳都很難用力,又怎麼能在這種環境之中穩住身形呢?
一點紅許也是看出了這一點,他一只手還緊握著李魚的手腕,見此狀況,干脆稍稍一用力,直接將她拉進了自己懷中。李魚嗚咽了一聲,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頸。
他的脊背瞬間弓起,那一節一節的椎骨在慘白的皮膚上撐出形狀,好似一根骨鞭從上到下的劈開了他的身體,透出一種殘酷的美感來。
馬被驚,大車裡實顛簸得厲害,李魚的手指甲就不小心在一點紅的脖頸側留下了一條淺淺的血痕。
她小聲道:「一點紅,你……」
車外的打鬥聲已停住了,驚馬也已慢慢地安靜下來,車子緩緩地向前,已然平穩了下來。
一點紅松開摟著她的手,忽冷聲道:「無事了。」
可是她卻沒有動,一點紅詫異地挑了挑眉,低頭看向懷中的美人。
她的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的脖頸側。
——那裡有一道血痕,是剛剛李魚不小心用她的手指甲劃出來的。有一滴小小的血珠從那裡滲了出來,殷紅色的血珠與他慘白的皮膚形成了一種極其鮮明、極其殘酷的對比。
而李魚的心跳開始加速。
——從傷口裡,她聞到了血的味道,一種非常溫暖、非常甜蜜的血的味道。
第4章
本能難控,一點紅身上無傷的時候,她尤能穩住心神,可只要他身上沁出一滴血珠來,那味道絲絲縷縷地鑽進李魚的鼻子。
就好像是貓咪見了小魚干、狗熊見了蜂蜜一般,她盯著一點紅慘白皮膚上的一點殷紅,簡直連眼睛都開始發直了,口水悄咪咪的分泌著。
因為飢餓而一直灼痛不止的胃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了,發出「咕嚕」一聲,李魚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脖頸側的傷痕,幾乎就要撲上去咬人……
按理來說,一點紅一個業務熟練的殺手,幾乎不可能意識不到危險的存在。然而,危險有許多種,被一個冷冰冰軟綿綿的漂亮女人吃掉顯然是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的。
所以一點紅任由她伏在懷中,聽到那清晰的咕嚕咕嚕聲,只覺得這女人怕不是幾天沒吃飯,快餓出毛病來了。
李魚微張著嘴,小尖牙的尖尖角藏在嘴巴裡,閃著森森的白光。一點紅渾然不覺,忽然一把端起了放在不遠處的食水,另一只手半分猶疑也無,不可拒絕地捏住了李魚的下巴,把那粥碗抵在她唇邊,強硬地灌了下去。
李魚:「……嗷?!」
李魚:「???」
李魚:「咳……咳咳咳!!」
理智瞬間被這碗賣相和口味都不怎麼樣的黏糊糊粥給拉了回來,李魚捂著嘴咳嗽起來,蒼白如紙的臉上慢慢地浮起了一種病態的酡紅。
她瞪大眼睛、眼眶都紅了,狼狽的迅速退開。
一點紅倒也沒有喜歡當老媽子的愛好,見李魚抗拒,也不阻止,沒什麼表情地放下了手裡的粥碗。
李魚瞪著眼睛看他,一點紅神色淡淡,與她對視。
她的眼睛是非常非常漂亮的,裡頭仿佛有揉碎了的星光一般,眼角處還有一顆小痣,為她的面龐憑空添上了幾分魅惑之色。
這般漂亮的人,卻一直看起來沒有什麼生機,反倒是如今瞪著眼睛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叫一點紅覺得這樣才更像個活人。
二人對視著,半晌,李魚才無奈地道:「我真的吃不下……」
一點紅冷冷道:「你若想死,大可以自我了斷。」
李魚搖頭:「我不想死,我如果真的想死,又怎麼會寄希望於你。」
也正因為不想死,她才不能在這裡對一點紅露出什麼破綻。
這麼想著的李魚瞬間乖巧下來,在一點紅冷冰冰地盯凝之下,皺著眉苦這臉把那碗粥全喝光了,又把碗拿給一點紅看,乖巧地道:「你看,我全喝掉啦。」
她尾音軟糯,這般話語,倒是有種奇異的親近和撒嬌之感,一點紅有幾分出神地盯著她嘴邊沾著的一點點粥米看,半晌才應了一聲,又提醒道:「嘴角。」
他說話言簡意賅,能不說就不說,能只用兩個字說清楚就絕不會說第三個字。
李魚正餓得頭疼,人也遲鈍,她歪了歪頭,竟是一時之間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一點紅:「……」
他不耐煩多說話,不容拒絕地伸出手去,把李魚嘴角的那一顆粥米直接擦去。
他的手因為常年習武練劍而磨出厚厚一層繭,粗糙得要命,在她如冰冷絲綢般的面龐上擦過,讓李魚忍不住輕顫了一下。
她又看見了一點紅肩頭那一點殷紅的血珠,忍不住湊近了一點,也伸出手指,道:「對不住,我剛剛指甲劃傷了你……」
說著,她也要效仿一點紅的做法,用指腹去抹他脖頸側的血珠,然後再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嘬一下自己的手指……
餓慘了,就算只有一滴能吃的也要珍惜呀QAQ
誰知這一點紅竟忽伸出了手,啪的一聲扣住了李魚的手腕,冷淡地說:「不必。」
說著,伸手隨意的擦去了脖頸上的血珠。
李魚:「……」
餓得兩眼發暈的吸血鬼小姐在心裡瘋狂罵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委屈地退了回去。
昏昏沉沉地又大睡一覺,李魚醒來之後,這才覺得精神稍微好了一些,而一點紅沒那麼多覺,他坐在車內,還聽著車外的動靜。
見李魚醒來,他冷不丁地說:「車外只剩兩人。」
他趁著昨夜大雨混入車內之時,車外有八個人,今日早些時候的那場死鬥,翠羽山莊雖占了上風,然而八個人已死得剩下四個。
而剛剛,又有一撥人衝過來與這四人死鬥,翠羽山莊又勝了,可死的只剩下兩個人。所以這兩人不敢再出現在官道之上,因著奇佳無比的方向感,一點紅判斷此刻這二人已駕著車進了林間小道。
李魚的手指把玩著自己耳邊垂下的頭發,沒有說話。
一點紅譏誚地道:「有人要搶你。」
李魚心中一動。
來搶她的人,究竟是因為她是個美人才來搶,還是因為她是個吸血鬼來搶?人類搶吸血鬼有什麼用?難道喝了吸血鬼的血能長命百歲不成?
這個滑稽的想法從她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可是李魚卻忽然頓住了。
人會因為什麼搶破了頭?最簡單的答案是破天富貴,但這裡沒有潑天富貴,人口買賣利潤率是很高,但只賣一個人還沒有值錢到那個份上。剩下的答案就是……
長命百歲、長生不老。
她壓下心頭的不安,側了側頭,被打磨得光潔的銀壁之上隱隱約約地倒映出了她的臉。李魚她哼了一聲,故意傲嬌地道:「我這樣的臉,被人覬覦難道不正常麼?」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本是打算避重就輕,把這個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問題給避過去。
誰知道這冷心冷情的殺手先生竟深以為然,言簡意賅地道:「嗯,確實如此。」
第5章
一點紅這種鋼鐵直男,與女人接觸的不多,當然也不會什麼討好女人的法子。他之所以這麼說話,只是因為他的的確確就是這麼想的。
女人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一向惡聲惡氣的殺手會說出這種話,然而一點紅卻沒什麼繼續這個話題的興趣了,他漠然地轉開眼,不再理會李魚。
正在這時,車馬停下了行進,車外僅剩的兩個人似是累得很,於是停下車馬准備休息。
那二人先是點了一團篝火,又似乎在森林之中獵了什麼野兔,架在篝火上烤,松快地大快朵頤。吃完之後,這二人又說起了近日的接連趕路與這幾場要命的死鬥。
一人道:「淦!真他娘的倒霉!老子是造了什麼孽才接了這趟差事!」
另一人苦笑:「咱們兄弟兩個,能不能活著回去都成問題!」
第一個人又道:「什麼狗屁娘養的美人,叫老子們白受這苦!」
第二個人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阻止道:「大少爺可說了,誰也不能打開這門!」
第一個人嗤笑:「大少爺?大少爺都死了,管他娘的說了什麼!」
說著,一陣腳步聲就響了起來,正正好停在了車前,伸手就要拽開車門。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去摸劍,在那人打開車門的一瞬間,劍鋒突出,電光火石之間,閃著森森寒光的薄劍就已刺穿了他的喉嚨。
他出劍的姿勢很是奇異,手肘以上的部分佁然不動,只有手腕與小臂發力,他發力也是不肯發死力的,若刺出三分能殺人,他就絕不肯多花費一丁點力氣去刺出四分。
那人的眼睛似是青蛙一般的凸起,嘴巴也長大了,似乎是想要慘叫,可是他的喉嚨卻只能發出「咯咯」的聲音來。
一點紅那張冷漠、殘忍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種譏誚似的表情,而那一雙死灰色的眼睛裡,也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一點紅收劍,反手一甩,劍身上沾的一串血珠就甩到了車內,還有幾滴濺到了李魚的臉上,他看都沒看一眼李魚,如黑豹一般的躍了出去,直衝另一人而去。
那人反應極快,已抽出鋼刀,欲與一點紅決一死戰。然一點紅的功夫卻在他之上,幾招的功夫,死招都不曾出,就用劍將那人的腳釘在了地上。
那人慘痛地叫著,一點紅卻連一絲一毫的憐憫都無,陰森森地開口逼問,那人不想死,很快就將翠羽山莊的事情和盤托出。
此人乃是莊主崔萬羅的養子之一,崔繼,在江湖上有幾分名氣。
崔萬羅養子無數,崔繼說是養子,不如說是大少爺崔千綺的長隨、打手。
大少爺崔千綺於數日之前逮住了一美人,要獻給父親做六十大壽的賀禮。他帶著七個長隨,一路飛奔回翠羽山莊。但他卻不准任何人打開車門,看一眼這美人,就連每日一碗的食水,也是車內的美人某一日隔著門要求而來。
而這追殺就更離奇了,搶一個女人而已,再漂亮的女人也不過是個玩物,何至於死鬥至此?
至於旁的,崔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崔千綺知道的肯定比他多得多,可惜已經死在了今日的第二場死鬥之中。
一點紅木著臉,繼續逼問與崔繼個人有關的消息,崔繼大驚,似是已知道了他的打算,不斷的哀求一點紅放過他,一點紅譏誚一笑,動一動劍,又把崔繼的手掌捅穿釘在了地上。
崔繼只能如實招來,一點紅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之後,眼睛都不眨的殺了崔繼。
如今翠羽山莊的八個人皆死,一點紅倒是也不急躁,心中已有了另一個混進去的法子。
正在此時,他忽然聽見身後的車內傳來一陣干嘔聲,一點紅一轉頭,就看見李魚正捂著嘴,臉色慘白,顯然是被周圍這濃重血腥氣給弄得相當不好。他皺了皺眉,立刻跳回了車上,查看她的情況。
李魚捂著嘴,干嘔得昏天黑地,難受得恨不得直接昏死過去,一點紅跳上車,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攬住了她肩頭,冷聲道:「你怎麼樣?」
李魚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作為一個以血為食的非人生物,李魚絕不可能因為血腥氣這麼難受。
一點紅殺人之後,在車裡甩了一下劍,那劍上的一串血珠就落在了車壁之上。
不知道為什麼,李魚聞不到這血的味道,也對這血無法產生食欲,只是介於自己實在是餓得慌,所以偷偷地用手指抹了一點,放在嘴角咂麼了一下。
然後……
「嗚……」
——她開始干嘔了。
她賴以為生的食物,卻帶著一股腐爛的惡心味道,讓她整個人從喉嚨到胃都被惡心得天翻地覆,難受得腦袋都嗡嗡響。
直到一點紅上車,將她攬住,她被籠罩在那一股甜蜜的蜂蜜蛋糕味兒裡,她急促地呼吸了兩下,喉嚨裡那股腐爛的味道才堪堪被壓住。
為什麼?!
她震驚地想。
這是為什麼??人類的飯食無法緩解她的飢餓,接觸到一點紅之後,她本以為自己是靠人類血液生存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其他人的血會讓她這麼難受呢??她想錯了麼?
還是說……他是特殊的麼?還是說……她的脖子和手腳上的這些銀質的裝飾物,除了令她虛弱不堪之外還在強行抑制她的進食?亦或者兩者皆有?
她腦子嗡嗡的,一時之間連思考都做不到,只能緊緊地攥著一點紅的衣服角不放手,大口大口的呼吸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點紅皺了皺眉,只當她是在這密閉空間之內被血腥氣給弄得惡心。
這般脆弱、易碎……
他死死地皺著眉,一句話沒說,直接將人橫抱起來,躍出了車外。
車外是一片蒼翠的林子,天色早已暗下,高遠的夜空之中,幾顆星星碎碎地閃著光輝。
原來不知不覺,二人已在車上呆了整整一天。
昨夜的暴雨也波及至此,空氣之中帶著潮濕的涼意,將暴雨之後泥土的清新氣味送來,小溪穿過森林,暴雨帶來了豐水,在夜光之下閃著粼粼的波光。
一點紅擇了一處遠離屍首的地方,將她慢慢放在樹下,與他不善的面色不同的是,他的動作竟罕見的輕柔。
他什麼也沒說,放下她後就打算站起身來。
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的一點紅,也需要在這林子裡獵些野兔,摘些野果來飽腹。
李魚的頭卻仍突突地疼著,一只蒼白的手死死地攥著一點紅的衣服角,不肯放他離開,一點紅皺了皺眉,蹲下身來,一點一點把自己的衣服角從她手裡扯出來。
他冷冷地道:「你不該如此。」
李魚軟綿綿地靠在樹干上,還沒緩過神來,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冷峻的五官。
一點紅道:「我與翠羽山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換言之,若你對一個殺手有了不該有的依賴,遲早都是要失望的。
李魚沒有說話。
一點紅淡淡道:「呆在這裡,我去找些吃的。」
說著,他就轉身,大步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0
第6章
一點紅頭也不回的走了,心裡卻覺得不太痛快。
李魚、李魚。
這個名字在他心底打了一個轉兒,浮起一些細微的瘙癢。
不知道為什麼,一點紅覺得這個女人對他好像有一種……奇怪的依賴感,他的衣服角被攥出了難以平復的褶皺,足見她剛剛使了多大的力道。
一點紅的心裡也浮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是個沒名沒姓的孤兒,四五歲大小的時候被就師父撿回了家,從此和一群同樣沒名沒姓的孤兒一起受訓,成為殺手。直到在江湖上闖出了一些名氣,因著獨特的殺人技巧,才得了個「中原一點紅」的諢名。
他無父無母、無名無姓,自小到大,旁人的目光之中無不帶著恐懼、怨恨與輕視,從未體會過一絲一毫的溫情。
他身世凄苦無比,心中滿懷怨抑之氣。這樣的人,就好似是那沙漠之中快要渴死的旅人,但凡只要有一滴水,對他來說就是千古難逢的甘霖。
李魚體現出的那種……有意無意的親近與依賴,恰就是那一滴濕潤了他干裂嘴唇的甘霖。
一點紅的心裡其實清楚的很,李魚對他的態度,是因為她寄希望於他會救她。
她一個弱女子,被關在一輛不見天日的馬車之中,即將被抓去給一個老不死的東西當禁臠,這樣的環境之下,他這冷漠殘忍的殺手,竟也算得上是一株救命的稻草了。
他諷刺似的勾了勾嘴角。
即使知道是這樣,他卻……還是忍不住去多想了一些。
護送大車入翠羽山莊的八個人都已死了,一點紅殺手出身,精通人皮面具的制作,又從崔繼口中得了不少信息,所以打算假扮崔繼,大搖大擺的進門去。
那……她呢?
要不要仍拘著她,把她鎖在那車裡,送到崔萬羅那老東西那裡去?
普通殺手的做法當然是要,因為若帶不回崔萬羅要的人,即使假扮成崔繼,也難以躲過層層盤問,要是帶回了人,機會顯然更多些。
但一點紅不是普通殺手。先前不想管這事,是因為他是企圖呆在車裡混進去的,但如今既然有了別的法子,他也不屑的用女人給自己鋪路。
若是別的女人,隨意找個地方放了就是。可問題在於,這個女人是李魚。
太漂亮,又太易碎。
一點紅毫不懷疑,這樣的女人放在大街上,絕對會引得無數人覬覦,人人都想要吃上一口!她的體質又那般脆弱,假使遭遇……禍事,怕不是當晚都活不過。
扔又不能扔,帶又不能帶。換了別人,那解決辦法倒是也簡單,找個信得過的朋友代為照看便是了,但問題是……一點紅為人偏激陰冷,在江湖上根本就沒有朋友!
一點紅煩躁得直想殺人。
腦中各種想法亂糟糟的,他又忍不住自嘲般問自己,一點紅啊一點紅,你又算個什麼東西?什麼時候還想當起好人來了?
林中兔子躥過,他夜視能力極好,一根透骨釘將其釘死,想拎著回去再處理,又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她聞見血味之後那蒼白至極的臉色,腳步又瞬間頓住了。
他實在沒有法子,只能在原地將逮來的兔子割喉放血,干脆的處理完之後,才慢慢往回走。
而另一方面,李魚坐在林子裡,居然有奇遇。
擺脫了那銀壁馬車的束縛之後,她感覺自己身上果然松快了一些,沒有之前那般難受了,但手腳仍是無力的很。
她又試著去把手腳上帶的銀飾給卸下來,結果同前幾次一樣,那銀好似是長在她皮膚裡一樣緊緊箍著,根本取不下來。
她嘆了口氣,坐在樹下發呆。
一只貓頭鷹撲棱著落在了她身邊,李魚偏頭看了一眼,圓滾滾、白生生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還很高傲地挺著毛茸茸的胸,讓李魚想到了同事家裡養的那只豐滿的鴨鴨。
同現在這種極端不利的情況比起來,穿越之前即使有極品的父母和弟弟,生活也算得上是很幸福了。
李魚嘆了一口氣,移開了眼睛。
貓頭鷹是挺可愛的,可惜她現在沒有什麼心情欣賞。
結果那貓頭鷹的鳥喙張開……居然開口說話了!
「李娘娘,您好!」——聲音居然還是個健氣少年。
李魚:「……???!!!」
四周沒有別人在,只有那只貓頭鷹歪著頭、瞪著大眼睛在看著她。
這個世界既然有她這樣的吸血鬼,那麼有會說話的貓頭鷹,當然也不足為奇。而且,正好可以從這貓頭鷹的嘴裡,看看能不能撬出什麼信息來。
李魚壓下心裡的驚詫,淡淡看了一眼那貓頭鷹,平靜地道:「你有事?」
貓頭鷹聽見她開口,挺起了毛茸茸的胸脯,又很嚴謹的用鳥喙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李娘娘,久聞您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
李魚:「……」
怎麼貓頭鷹說話也跟人一樣,喜歡客套來客套去的。
她沒什麼客套的興趣,懨懨地說:「哦?你認識我?」
貓頭鷹說:「當然啦,您可是人類肉身化成的大妖呢,與我們這些山野精怪當然不同,您的大名早已經傳開啦!」
聽這話,原主以前應該還是個厲害的大妖怪,怎麼如今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她倒是想問,不過這貓頭鷹以前並不認識她,問了也白問。
貓頭鷹繞著李魚飛了一圈,猶猶豫豫地問:「李娘娘,其實我跟著您已經有好幾天了,您身上怎麼會有死氣繚繞?您遇到麻煩了麼?」
李魚神色略微動容:「死氣?」
貓頭鷹歪著脖子,雙翅膀背在後頭,開始嗒叭嗒叭的解釋。
從貓頭鷹的口中,李魚得到了一些新線索。
這個世界的物種(種族?)應當是分三種的,人類就是人類,妖怪乃是活物吸取天地之力成精怪,而妖魔則死物怨氣衝天成魔,身上纏繞著死氣。
死氣是一種非常陰毒的東西,若是纏上沒有妖力護體的人類,則人類會死得很難看,而若是纏上妖怪,則會使妖怪喪失吸取天地精華的能力,慢慢衰弱而死。而她身上的銀飾,正是用來承載死氣的法器。
好消息是:只要殺死用死氣纏繞她的那只妖魔,法器就能摘下來,她的危機也就結束了。
但壞消息是:妖魔的產生,是需要數以萬計的衝天怨氣的,天地之間和平了許久,這幾百年來都不見妖魔蹤跡,這一只纏上了李魚的妖魔是誰,在什麼地方,與她有什麼過節——她一概不知,這貓頭鷹就更不知道了。
李魚沒有說話。
之前她都是兩眼一抹黑,全靠自己推斷的,現在得到了寶貴的信息,起碼有一點解決問題的方向了。
她朝貓頭鷹淡淡地道謝。貓頭鷹搖著頭說不用不用,說完之後又不肯走,在她腳邊踱來踱去、抖擻羽毛,欲言又止。
李魚說:「你還有什麼事麼?」
貓頭鷹說:「其實,您要是實在虛弱得慌,為什麼不把您身邊的那個爐鼎給吃掉呢?」
李魚:「……爐鼎?」
貓頭鷹說:「就是剛剛抱著您的男子呀!他血氣充沛、蘊含天地之力,血肉拿來滋養您再合適不過了!您生死攸關,吃掉他就可以恢復些妖力,能暫時抵御死氣的侵蝕了。」
李魚抓住了重點:「暫時?」
貓頭鷹點頭:「妖魔的死氣與我們生靈的生氣是至死方休的,所以唯一的破解之法是殺死妖魔,至於其他,都是暫時的。」
李魚:「那假如我不吃他呢?只把他的血吸一部分?長時間放在我身邊……嗯,慢慢享用?」
貓頭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可能的!爐鼎的血肉太美味了,只要嘗到一口,我們妖怪是絕對停不下來的!」
李魚沉下臉:「你也想吃他麼?」
貓頭鷹簡直嚇得連羽毛都豎起來了:「不會不會!爐鼎蘊含的天地之力太豐富了,我們小妖怪吃一口都會導致爆體而亡的,更遑論全吃掉呢!現在天地之間的靈氣凋零,大妖都不見了,除了您之外,根本沒有妖怪能消受的起他啦!」
李魚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說:「好吧,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
這只啰啰嗦嗦地貓頭鷹又憂心忡忡地提醒她道:「不過,我爺爺說,爐鼎至純的血肉可補充妖力,但若爐鼎血液渾濁的話,您就千萬別吃啦,會食物中毒的!」
李魚:「……」
貓頭鷹又說:「您可別小看食物中毒,以前有好多妖怪都是吃了渾濁的人血人肉直接死掉了呢!」
她說:「……好吧,我知道了。」
貓頭鷹松了一口氣,用兩個翅膀給她作揖,看起來十分滑稽,然後抖抖翅膀飛走了。
只剩下李魚一個人,在心底默默地想著貓頭鷹的話。
不得不說,貓頭鷹的出現,給她提供了不少信息,只不過這貓頭鷹主動上來示好又是為了什麼呢?它一定有什麼所求。
正巧這時,一點紅拎著兔子回來了。
他一身黑色勁裝,緊緊裹著勁瘦有力的身體,脊背筆直,表情冷峻,活脫脫是一個叫人看了就會直喊A的狼系男子。
但是爐鼎……
李魚的表情一下子微妙起來。
第7章
李魚表情微妙地盯著一點紅一步一步走回來,滿頭黑線,忍不住縮了一下。
一點紅沉默地站定,看她忍不住縮澀的動作,以為她是被他之前的冷言冷語嚇到了。
一個孤苦無依的絕美女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稻草卻殘忍地告訴她:其實他和戕害她的那些人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來。
易碎的絕世美人似乎具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在這種力量的面前,就算是心如鋼鐵般堅硬的殺手也會變得柔和幾分。
他沒說話,沉默地在篝火上烤起獵來的兔子,李魚就縮在樹底下,安靜地看著他的動作。
風餐露宿的殺手,野外生存能力自然不弱,烤起東西來輕車熟路,不一會兒,那兔子就散發出了一種炙烤的原始肉香味,只是沒有薄鹽,如果有,想必味道會更好。
他撕了一條兔子腿,沒有看她,嘶啞地道:「過來吃東西。」
臉冷得像塊石頭,說出來的話卻似帶上了幾分溫度。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對別人怎麼樣李魚不知道,可是對李魚,是真的還不錯。
她心頭一暖,默默地走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接過了那條烤好的兔子腿。
一點紅看都沒看她一眼,自顧自地吃了起來,為了避免受到他身上甜蜜味道的引誘,李魚又默默地離他遠了一些,低著頭小口小口的吃著兔腿。
其實吃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緩解飢餓的作用,但殺手先生的好意實在是又別扭、又叫人覺得心暖,李魚不想辜負他的好意,所以才強迫自己把兔腿吃下去的。
吃完之後,殺手又扔給她一個水囊,裡頭還有半囊水。
他看著對什麼都冷硬無情的樣子,但其實好像還……想得挺周到的?
李魚朝他笑了笑,禮貌性地喝了兩口水,又把水囊給遞了回去,一點紅伸手接過,嘴巴閉得死緊,根本不打算跟她說話。
李魚只好說:「我們明天要繼續去翠羽山莊麼?」
一點紅脊背一僵,冷冷地看著她,美人臉上仍是一種憔悴的疲憊,但很是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半晌,他才淡淡道:「你可以離開。」
李魚有點驚訝:「你不是打算混進翠羽山莊麼?不帶上我,他們怎麼會信你呢?」
一點紅冷冰冰道:「找別的法子就是了。」
李魚不依不饒:「什麼法子?」
一點紅道:「與你無關。」
李魚道:「可是我無處可去了。」
一點紅那冷冰冰地目光之中,也似閃著利劍的薄光:「你很想去翠羽山莊?」
李魚道:「我必須去。」
一點紅:「為什麼?」
李魚平靜地說:「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那輛車上,什麼也不記得,只是好虛弱……不管吃進去什麼東西,我都在一天天的衰弱,我……我以前不這樣的,翠羽山莊既然抓我,一定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我必須去,否則我都不曉得我會怎麼死。」
她說了一連串,一點紅只注意到了「衰弱」二字,他皺了皺眉,心道她會不會中毒了,於是道:「伸手。」
李魚:「啊?」
一點紅:「伸手。」
李魚不明就裡地伸出手。
她手腕上的膚色簡直比她的臉還要更蒼白,帶著一種病態的、易碎的透明感,一點紅能看到青青紫紫的血管爬在她的皮膚之下,像是某種縱橫交錯的傷痕。
他伸手摁住了她手腕,替她把脈。
李魚震驚了:「你還會把脈?」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道:「殺手若不會自己治病,豈非等死?」
他身上有無數傷痕,泰半都是自己咬著牙流著血自己處理的,像他們這樣的人,早就習慣了受傷自己自己躲起來舔舐傷口。
李魚唔了一聲,不再說話。
一點紅閉上眼,細細感受。
她身上的溫度還是那麼冷,明明是夏天的夜晚,不冷也不熱,但她的手腕卻冷的像是在冬天。脈搏很慢、很稀薄、很虛弱,是那種被什麼霸道的東西強行壓制住活力的那種虛弱。
毒有千千萬萬種,一點紅不可能見過世間所有的奇毒,李魚究竟有沒有中毒,他也判斷不來。
他放開李魚的手,半晌,才冷冷道:「你進去了,就絕出不來。」
李魚沉默半晌,道:「……我知道。」
一點紅又道:「我不會受累救你。」
李魚的臉上就露出了一點奇異的表情,她緩緩道:「我也知道。」
他譏笑道:「你不求我?」
李魚忽然笑了,說:「我求你你會救我麼?」
一點紅冷冷地盯著笑起來風華絕代的絕世美人,手指忽然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一點紅譏誚地道:「你這樣的女人,無論要求什麼,男人都只有答應的份。」
李魚冷冷地斥責他道:「你不是見色起意的人,為何要這樣說?」
一點紅目光灼灼,步步緊逼:「你怎知我不是?」
李魚頓了一下,忽然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道:「你常常都是不看我的。」
見色起意之輩的眼睛,絕不會時常避開一個絕世美人,相反,他們的不尊重首先會從眼神開始。
這種人即使會答應什麼,也絕不是出於正直的品行,而是帶著那種令人惡心的意圖。
但一點紅不是的,他從第一面見她的時候,就總是不去看她的。
一點紅一愣,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暴起,嘴巴緊緊地閉著,他不習慣別人說他的好……所以此時此刻,他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半晌,他才吐出一口濁氣,嘶啞地道:「我是個殺手。」
李魚道:「所以呢?」
一點紅森然一笑:「殺手就好肖伎女,只要價錢合適,什麼活兒都肯接。」
這比喻粗俗不堪,又充滿了自輕自賤。
——所以你可以出價買我。
這是他給李魚的台階。
李魚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復而搖頭道:「我是個累贅,你殺死崔萬羅之後,自己尤可逃走,帶上我只會死。」
如果翠羽山莊真的好進好出,那這身手奇佳的殺手一點紅,又怎麼會選擇跳進這輛大車裡混進去呢?
一點紅冷冷道:「殺手的命重要麼?」
李魚看著他握得緊緊地拳頭,輕輕地道:「殺手的命重不重要我不知道,可是一點紅的命重要。」
——那可不,珍貴的爐鼎,還只有她一個能享用,可不是好重要嘛!
魚魚叉腰.jpg
她不想殺死一點紅(而且她現在根本沒力氣吃掉他),也不想自己去死。折中一下,假若他會願意自己放一點血給她吃呢?
那貓頭鷹說,爐鼎的血蘊含天地之力,只一口就能讓小妖爆體而亡,那這樣的話,她其實不需要非得把人吃掉才能暫時突破死氣的繚繞吧?
一點紅對她著實不錯,說實話,她覺得他是個還挺容易心軟的人,所以她要是跟他搞好關系,他應該會願意的吧?
就當是無償獻血400CC,以他的體質應該也不痛不癢。
她可以離他遠遠的去喝,這樣的話就不存在什麼無法控制自己會吃掉他的顧慮了。
殺手嘶啞地問:「為什麼?」
李魚望著他,道:「因為你是我在這世上見到的第一個人。」
殺手愕然,眉頭緊緊地皺起,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什麼?」
李魚微笑著望著他,輕輕道:「我從那輛大車裡醒來,除了我的名字,已什麼都不記得,你……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雛鳥會把它見到的第一個人當做媽媽,而我……」
她低下了頭,似乎有些羞赧,斟酌著用詞,慢慢地道:「而我……你對我不錯,所以我不想要你死,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殺手的目光灼灼如火地盯凝著她,裡頭似乎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想要說些什麼,又半晌沒開口,最後只冷硬地道:「可笑。」
李魚嘴角勾了起來,似乎在嘲笑他:真是口是心非。
殺手只覺得她那勾起的笑容都格外的刺眼。
半晌,他才道:「夜深了,要睡覺回車上睡。」
李魚搖頭:「我不要,待在那車裡讓我好難受。」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表示你愛怎樣怎樣,他才懶得管。
李魚本也累了,就窩在篝火邊上,慢慢睡過去了。
一點紅久久沒睡,用樹枝撥弄著篝火堆裡的樹葉木柴,他瞟了李魚一眼,她蒼白的面容在篝火的映襯之下,總算好像有了些生氣。
他忍不住想到她冰涼的身體,忽站起身來,脫下了外衣,只著裡衣,慢慢地過去,把外衣蓋在了她身上。
聞到蜂蜜蛋糕味兒靠近的吸血鬼小姐鼻子動了動、嗅了嗅,一下子睜開了眼,正巧和給她蓋衣裳的殺手對上了目光。
一點紅:「……」
第8章
一點紅俯身為她蓋衣服的動作頓時僵住了。
他從未對人好過,這種事做起來本就覺得別扭,如今被抓個正著,真是進退不得。
倒是李魚,反應很快,她衝著一點紅一笑,伸手就接過了他的外衣,柔聲道:「謝謝你,一點紅。」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李魚蓋上衣裳之後,也不多說話,把自己往那黑衣裳裡縮了縮,脖子一歪,又慢慢地睡著了。
她這個體溫是正常狀態,完全不需要衣裳來保暖,可既然這是他的關心……李魚善解人意,並不會拒絕。
——況且,這也是無償鮮血計劃的一部分嘛。
聞著好聞的味道,她慢慢地睡了過去,而一點紅則是靠在另外一邊,雙手抱劍,久久未睡,他精力充沛,甚至還有體力去把那兩具屍首善後處理了,直到天將亮未亮之時,才閉上眼睛閉目養神了一會兒。
第二天,李魚醒來之後,二人就該出發前往翠羽山莊了。
崔繼一行被數次追殺,足以證明有人要搶奪李魚。這輛大車制式奇怪,很是顯眼,自然是不能用的。一點紅只卸下了大車上套著的馬,准備騎馬前行。
手裡捏著韁繩,一點紅回頭,看了看躲在樹陰影下的美人,出聲問道:「會騎馬麼?」
美人果然搖了搖頭。
一點紅嘖了一聲:「過來,我帶你上馬。」
美人猶疑著不肯過去,一點紅挑了挑眉,雙手抱胸,無言地盯著她看,過了半晌,她才試著邁出了一步。
她怕的當然並不是騎馬,而是太陽。
按照她所知道的吸血鬼故事來說……吸血鬼都是害怕太陽的,但這個害怕的程度卻不一樣,譬如在夜訪吸X鬼中,被太陽光照射會被作為一種極刑來使用,用於處決殺害吸血鬼同胞的罪惡之人(鬼?);但在X光之城中,吸血鬼被太陽照射過之後,產生的後果僅僅是皮膚會像鑽石一樣blingbling的發光,是個提升時髦值的好道具。
好在今天是個陰天,暗沉沉的天光從密布的烏雲裡頭透出一些來,李魚慢慢走出樹陰,天光照在她暴露在外的皮膚,讓她覺得有隱隱的灼傷感,但並不是非常難以忍受。
只有這麼一點點太陽光露出來的時候,她都會有這種被灼傷的感覺……如果是太陽曝曬的話,她這具特殊的身體……應該是無法承受的。
李魚在心裡做出了這樣的判斷,無聲的嘆了口氣。
一點紅立於馬邊,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滿是厚繭,看似沒什麼特殊的,卻對力道有著一種可怕的精准控制,昨天他殺人之時,甚至能穩穩地控制薄劍劍尖的顫鳴。
李魚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一點紅略垂了一下頭,目光似乎有千分之一秒停留在她柔軟冰冷的手上,然後他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攬住她的腰,驟然發力,她就輕飄飄的起來,又穩穩落於馬上。
下一個瞬間,一點紅翻身上馬,正好落在了她背後。
他本來起碼只需要單手持韁繩就行,但看著坐在馬上渾身僵硬的李魚,他還是伸出了另一只手去持韁繩,讓她能待在他……姑且算懷裡,不至於在路上有掉下去的風險。
這個姿勢對於認識僅僅兩天的人來說,未免過於親近了。一點紅吐出一口濁氣,把一些微妙的想法拋出腦外,嘶啞道:「衣裳。」
李魚:「啊?」
一點紅:「我的衣裳。」
昨天他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她蓋,所以他現在只身著白色的裡衣。
一點紅雖是殺手,卻是個孤高自傲的個性,極其的愛干淨,身上總是穿的一絲不苟,像這樣子要騎馬出去,卻只著裡衣,放浪形骸,是從沒有過的。
那衣裳今早起來,李魚就攥在手裡,完全沒有要還給他的意思。一點紅不明所以,一直忍著沒要。
結果馬上要走了,她還是攥在懷裡不打算物歸原主,一點紅實在沒忍住,要把自己的衣裳要回來。
結果李魚抱住衣服跟他打商量:「能不給你麼?」
一點紅:「……」
一點紅:「為什麼?」
李魚理直氣壯:「我冷呀。」
一點紅瞪著她,似乎要把她的後腦勺瞪出個大洞來,半晌,才冷冷地哼了一聲。
李魚將一點紅的衣服直接罩在了自己的頭臉上。
她要這衣服,自然是為了把天光擋住,今日太陽被擋住,她尚且需要如此才能保護自己,若是過幾日太陽光強烈了可怎麼辦?
她只好道:「我們……我們可以換一輛馬車麼?」
一點紅淡淡道:「騎馬去最近的鎮子要兩個時辰,去了鎮上,就買馬車。」
李魚躲在衣服下面,聲音顯得有點悶:「我以為你會嫌麻煩。」
一點紅嗤笑一聲,道:「你能受得住一直騎馬?」
……那當然是不能的,一直曬太陽她估計會被曬成灰!
但一點紅的意思顯然不是那樣的,在他心裡,李魚就是個柔弱多病的漂亮女人,要這種體質的人連天的騎馬,身子骨怎麼可能受得了?怕不是還沒到翠羽山莊,就直接一命嗚呼了。
而且……
而且,長著一張這樣臉的女人,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他們是為了躲避追兵追殺,不是為了當活靶子,所以最好還是讓她待在馬車裡比較好。
她用衣裳蒙住頭臉,想必正是出於這個目的,正好給一點紅減少了些麻煩。
他沒再多話,一拉韁繩,一夾馬肚,馬飛馳而去。兩個時辰之後,果然到了最近的鎮子。
這鎮子倒也繁華,大街之上,該有的一應俱全。
一點紅身著裡衣,騎著高頭大馬,懷裡還窩著一個頭上蒙著黑布的女人,再加上他腰側無鞘的薄劍,自然很引人注目。
對這種注目,一點紅不屑一顧,只徑直買了一輛小馬車,又進了這鎮子裡最好的客棧,開了間房,叫店小二去燒洗澡水,又不由分說地拉著李魚進了那房間。
他冷冰冰地對李魚說:「去洗澡。」
李魚:「啊?」
為什麼忽然說起這個呢?
一點紅冷漠地盯著她,忽譏諷似的一笑,對李魚道:「你幾天沒洗澡了?」
李魚更震驚了:「啊?!」
她作為一個冷艷高貴的非人生物,可以確定自己比人類干淨多了,在那車上窩了那麼多天,還是香香軟軟干干淨淨的,連頭發也沒有出一點油,怎麼就礙著一點紅這大爺的眼了?
他是不是有潔癖啊??
第9章
事實證明,一點紅可能真的有潔癖,因為他安排完李魚之後,就自己進了隔壁的房間洗澡,又換了一身新的衣裳。
——和原來的衣裳長得一模一樣的新衣裳。
李魚很懷疑他就是那種同一款式的衣裳在家裡擺一排,天天換著穿(還會認真挑選),但是沒人看出他換過衣裳的那種人。
他收拾得很快,不出一會兒就洗好澡換好衣裳過來了,想著女人家洗澡總歸是比較麻煩的,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伸手敲門。
裡面那人輕柔地道:「請進吧。」
一點紅推門進去。
李魚自從不是人類之後,簡直干淨得要死——畢竟連汗都不出,所以她就是為了潔癖一點紅隨意的敷衍了一下子,只不過她頭發太長了,把釵子拆出來之後,頭發掉進洗澡水中,濕了個透頂。
但也無所謂,她並不會因為著涼而感冒,所以不把頭發擦干也無所謂。
一點紅進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榻上,半濕的長發披散下來,像是漆黑的緞子一樣散在她身上,微微卷曲的發尾還有水珠底下,沒入她纖薄的衣裳布料中。
一點紅盯著她半濕的頭發,沒有說話。
李魚問他:「我們什麼時候走呢?」
本來想說立刻的一點紅改口:「過一會。」
李魚斜斜地倚在了榻上,不自覺的用手卷著自己的頭發玩兒,說:「好……那我先睡一會兒?」
一點紅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但李魚已經很習慣他這種答話的風格了,他這樣無可無不可地哼一聲,意思就是隨便,誰管你。
李魚抿著嘴朝他笑了一下,臉頰上就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吸血鬼大概是不太喜歡白天的,到了白天,竟比晚上還困倦了。
——不過,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其實不管什麼時候都很疲憊、很困倦就是了。
一點紅雙手抱胸,看著她半臥在那裡,似是要睡著了,目光又移到了她鋪散在床鋪上的半濕長發,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他轉身出去,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輕輕扣響了門,李魚迷迷糊糊地讓人進來,原是兩個小丫頭,她們捧著毛巾、新衣還有首飾,低著頭就進來了。
李魚懶洋洋地問:「你們是誰?」
那兩個小丫頭下意識的抬頭看她,她躲在床幔之後的陰影裡,頭發隨意的散著,半眯著雙眼打量著她們……兩個小姑娘忽地看呆了,似是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姐姐。
好一會兒,李魚又問:「你們是誰?」
兩個小姑娘這才驚醒過來,臉慢慢地紅了,其中一個小姑娘低著頭,似有些羞澀地道:「漂亮姐姐,是那個拿著劍的大爺叫我們來的。」
另一個小姑娘搶著道:「那位大爺說,只要幫姐姐打理打理,就給我們二十兩銀子呢!」
第一個小姑娘說:「大爺還說,姐姐身體不好,叫我們幫你把頭發擦干呢……」
第二個小姑娘道:「姐姐,那位大爺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是好關心您呢!」
對八卦感興趣是全人類的通病,而對好看的人的八卦感興趣更是正常得要命,她們兩個看見李魚和善,便過來,一個幫她換衣裳,一個幫她擦頭發,還嘰嘰喳喳地說著笑。
她們是客棧掌櫃家的女兒,平日裡在客棧裡也干一些活兒,幫助女客打理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這些事情她們干起來輕車熟路,甚至還幫李魚梳了個斜斜的墮馬髻。用金梳點綴。
李魚問:「這金梳是哪裡來的?」
一個小姑娘笑道:「是那位大爺給錢叫我們隨便去買些首飾來呢。」
李魚失笑。
一點紅……他倒真的是想的周全,還知道女人的頭上萬不能少了首飾,看著冷心冷情,誰知卻是什麼都能想得到。
麻利的弄完之後,兩個小姑娘就手拉著手告辭了。她們兩個走出房間,走下樓梯,還嘰嘰喳喳的討論著。
「小月小月,那位姐姐真好看呀……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姐姐。」
「簡直比天下第一美人還美呢!」
「呸!你又撒謊,你見過天下第一美人麼!」
「可我就是覺得,這位姐姐肯定比那位林仙兒姑娘要更好看呢!」
「說不定她就是林仙兒姑娘呢!」
小姑娘們正嘰嘰喳喳地嬉笑著,一點紅迎面而來。
他的表情總是顯得冷漠至極,叫人心生怯意,兩個小姑娘一見了他,立刻就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大爺,您囑咐的事情我們都辦好啦!」
一點紅從懷中掏出一塊銀錠來,隨手扔給了那小姑娘,沒說話,直接上樓去了。
樓上,李魚已完全打扮好了。
她的容貌本就是極其艷麗的,只是過分蒼白的膚色和總是懶洋洋的神態衝淡了這種艷麗。如今一打扮起來,只讓人覺得艷光逼人,不可直視,有她在,整個屋子都似乎被這妍麗所照亮了。
那兩個小姑娘幫她上了些口脂,又在臉上掃了淡淡的胭脂,叫她看起來氣色好了許多,手腳的指甲之上,也有艷紅的蔻丹點綴。
一點紅一推門進去,幾乎連呼吸都瞬間停滯了。
不管是第幾眼看到這女人,他都會被這過分美麗的容顏給恍到。
他本不是待人體貼之人,也絲毫不憐香惜玉,見了這李魚之後,竟破天荒的如此耐心了起來……說到底,過分漂亮的臉,是真的有用的。
一點紅想起她昨晚說他不是好色之徒的話,心道:錯了,男人就沒幾個不是好色之徒的。
……這種女人,當真還是少看為好。
他的胸口起伏了兩下,不著痕跡地別開了眼,道:「走。」
李魚看著他冷淡至極的神色,又想到他這種暗地裡的體貼,忍不住笑了,安安靜靜地說了聲:「好。」
一點紅丟給她一個帷帽。
帷帽,就是那種帶著一圈紗的帽子,可以把臉完全擋起來,李魚正巧穿了身白衣,再帶上這帽子,雖遮住了臉,但那身姿氣質,卻無一不是頂尖。
二人下了樓,買好的馬車正停在門口,店小二眼疾手快的在馬車下放了個小凳子,李魚娉娉婷婷地走過去,提著衣裙上了馬車。
馬車裡竟丟著一件兔毛的皮草,李魚微微一愣,又想起自己早上找借口不還他的衣裳,說她冷……
畢竟是個小鎮,大夏天的,找一件皮草談何容易呢?李魚心中一動,下意識的朝車外看去。
一點紅已坐在了馬車的車轅之上,手持韁繩,一趕馬,馬便走動起來,他沒看李魚,只淡淡地道:「把帷幔放下。」
帷幔,就是擋在車門上的門簾了。
李魚輕輕地笑了笑,並沒有聽他的話,反而是往外挪了一挪,又伸出一只無骨般的手,輕輕地拽住他的衣服角拉了拉。
一點紅道:「怎麼?」
李魚笑著道:「沒什麼,就是謝謝你呀。」
一點紅冷硬地扯開話題:「進車裡去。」
第10章
李魚在車裡醒了睡、睡了醒,清醒的時候就無所事事地縮在車裡看一點紅駕車。
這一日,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一邊的天空已呈出了深色,另一邊更亮些,晚霞似是神妃仙子肩上五彩的披帛一般。
一點紅隨意地曲著一條腿,一只手拉著馬的韁繩,余光瞥見車裡的人把帷幔拉開了一點點,從裡頭探出個腦袋來,還附帶了一條蓬松的大麻花辮。
——李魚穿越之前沒混過漢服圈,不會盤發髻,可惜了那兩個小姑娘為她弄的墮馬髻,睡了一覺就亂糟糟得了,她只能把發髻拆出來,可惜頭發太長,實在很不方便,笨手笨腳的李魚只能打一條又長又蓬松的柔軟大辮子。
說起來,這具吸血鬼的身體可真棒呀……頭發又濃密又柔軟,隨意怎麼造作還不脫發,上輩子的脫發少女苦中作樂地表示很滿意。
而一點紅見了她的新發型之後,忍不住多瞟了一眼,那條辮子隨著她的動作晃晃悠悠,倒是很像狐狸的蓬松大尾巴,蕩來蕩去的。
見一點紅看她,她又朝一點紅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還露出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一點紅拉著韁繩的手緊了一下,面上波瀾不驚地移開了目光,也沒有想找她搭話的興趣。
他是個話很少的人,一路上除了必要之外,基本上是完全沉默的,李魚找他說話,他也興趣缺缺,只是嗯、啊的隨意附和兩聲。
這一晚,二人再次進了城鎮。
其實他們大多數時間是風餐露宿的,一點紅能吃得了苦,李魚可以睡在車裡。而且城裡魚龍混雜,李魚又太過於引人注目,因此二人達成了一種默契——能不進城,就不進城。
但今日為何要進城呢?
一點紅說:「此地產鐵。」
李魚:「恩……所以?」
但這和進城有什麼關系?
一點紅瞟了她一樣:「買刀。」
李魚:「你不是用劍麼?」
一點紅沒說話。
二人進了城,找了間客棧要安頓下來,誰知這產鐵的小城外來人倒是不少,滿滿當當地把這客棧都快塞滿了。
店掌櫃一臉為難的看著這黑衣的冷面劍客和帶著帷帽的白衣女子,賠著笑道:「真不好意,客官,咱們客棧只剩最後一間上房了。」
這已經不錯了,因為對面的另一間客棧連一間上房都沒有,有的是大通鋪。
一點紅丟了一錠銀子過去,把唯有的那一間上房定了下來。
一錠銀子,可實在是不算便宜,好在這家客棧的確是整個城裡最好的一家,上房乃是套間,外頭有臨窗大炕,炕上放著小幾、靠背、引枕、條褥。裡間隔出了碧紗櫥,可睡人。
這其實和兩間屋子也差不多了,住兩個人也沒什麼問題。李魚與一點紅一路上都在一塊兒,自然不會在意這種問題。
她理直氣壯地占了碧紗櫥,一點紅在這種事情上,萬事隨她,並不在意。
他無可無不可的跟在李魚後頭進了屋子,看李魚占了裡間,就自行坐在外間修整。
李魚精神不濟,進去就跟一點紅打招呼說要睡覺,一點紅嗯了一聲,表示聽見了。李魚往床榻上一窩,歪著頭舒舒服服地又睡著了。
她的呼吸聲是很淺的,稀薄到有時會讓一點紅覺得她其實已經死了一樣……直到現在,他有時也會產生一種想要去探她呼吸的衝動。
好在今日沒這個問題。
換個了舒服的環境,她顯然睡眠質量有所提升,還小小聲地說起夢話來了。
一點紅聽力極佳,即使隔著隔扇,也能清楚的聽到動靜,只是這人說起夢話來口齒不清、嘟嘟囔囔的,一點紅也聽不真切,只能聽見什麼「蜂蜜」「糕」還伴隨著一點可疑的吸口水聲。
一點紅:「……」
他實在懶得再聽,叫小二送了水來,給自己擦洗身體,收拾完之後,又推門出去了。
所以李魚醒來之後,屋子裡就只有她一個人在。
燈架上的蠟燭已點了起來,只是蠟燭不比白熾燈,不可能讓室內明亮起來,因此,室內的光也只能說是勉強能夠視物。
好在李魚這雙妖怪眼睛自帶補光,隔著這麼遠,也能清楚的看見外頭的八仙桌上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子東西,有湯有飯有肉,還有一道糯米和著蜂蜜弄出來的小糕點,倒也精巧。
只不過,再精巧的食物對於現在的李魚來說都沒什麼意義,她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從裡間走出來,弄了一點兒湯、弄了一點兒飯,狗狗崇崇地倒進了裡間盆栽的花盆裡頭,好叫一點紅回來不至於又誤會她不吃飯。
至於那碟子糕點,她沒動。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門外頭忽然有什麼東西撲閃撲閃的飛著,看影子,倒是很像一只貓頭鷹。
李魚挑了挑眉,打開窗戶,果然是前幾日見的那只貓頭鷹小妖怪,嘴裡還叼著一株淡色薔薇。它梗著基本不存在的脖子,把薔薇往李魚手裡遞。
李魚疑惑地接過,說:「謝謝,這是給我的麼……?」
貓頭鷹呃了一聲,正要說話,薔薇花層層疊疊的花瓣裡突然鑽出一只……熊蜂來,嗡嗡嗡嗡嗡的努力說話。
熊蜂,一種……毛茸茸的蜂。
一般形容男子身形好,常會說「猿臂蜂腰」,意思是手腳修長、腰像蜜蜂腰一樣細。由此可見,蜂的細腰乃是美好身材的代名詞。
但熊蜂是個例外,熊蜂的身體毛茸茸、圓滾滾、黃黑條紋相間,背後一對非常迷你袖珍的小翅膀,讓人很懷疑到底能不能把它胖墩墩的身體帶起來飛。
這只小熊蜂也不例外,兩片小翅膀耷拉在背後,圓滾滾毛茸茸的身子艱難地從洋桔梗的花蕊中爬出來,兩根黑線一樣的……胳膊還努力試圖朝李魚作揖,不過因為胳膊太短、遂放棄。
熊蜂:「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貓頭鷹替它翻譯:「李娘娘,他是蜂勇敢,久聞您的大名,想向您求一滴血來救命。」
熊蜂以一種正常人看不太出來的幅度點頭——他也沒什麼脖子,所以點頭這種動作實在比較難做。
李魚:「……」
蜜蜂也能成精麼?這個世界真玄幻。
她說:「要我的血?」
貓頭鷹點頭:「是的呀!我們這些僅剩的小妖,當然聽過您的傳說啦,您的血除了不能祛除妖魔的死氣之外,什麼都能治呢!其實……我們本來也不敢再來打擾您,可是蜂勇敢的孫子那天飛的時候被鳥給撞了,連翅膀都撞斷了,如果再不救的話……很快就要死了……」
熊蜂伸出自己的小黑線細胳膊抹眼淚。
李魚若有所思。
她的血這麼厲害的麼?
這個世界的……嗯,姑且叫吸血鬼吧,原來是一種比什麼靈芝人參、天山雪蓮更有用的靈丹妙藥?
等等,那這麼說的話,一點紅是爐鼎,體內蘊含天地之力,可令妖怪的妖力大增,暫時突破死氣的繚繞;而她的血又是靈丹妙藥,只要是沒死的妖怪,她都能救回來?
那人能不能救回來呢?
如果她的血也可以救人類的話,那她和一點紅豈不是……互為血包?循環利用?可持續發展?
但她並不打算問貓頭鷹她的血可不可以救人類,因為她不想被別的妖怪知道自己現在什麼記憶都沒有的事情。
能不能救,她完全可以在路上找快死的人試驗一下。
她問那貓頭鷹:「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貓頭鷹挺起豐滿的胸脯:「娘娘,我叫鷹英俊!」
李魚:「……」
蜂勇敢、鷹英俊,這些妖怪起名風格還挺統一……?
她說:「想要我一滴血可以,但你們得幫我一個忙。」
鷹英俊連忙說:「娘娘請說!」
熊蜂也開始瘋狂點頭。
李魚道:「去查暗算我的那妖魔的線索。」
鷹英俊歪頭想了一下,說:「您放心,娘娘,我們一定會發動貓頭鷹十八連環塢和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為您尋找的!不是我吹,我們可是遍布天下的空中霸王!一定可以找到線索的!」
李魚道:「好,不要讓我失望。」
她從懷中取出簪子,在自己的手指上戳了一下,一滴血珠慢慢地滲出,凝結成一顆血紅的珠子,閃著寶石似的光芒。
熊蜂又朝他千恩萬謝地作揖(依然沒成功),然後用兩條細線接過了那滴血珠凝結的寶石。它瘋狂扇著小翅膀,差點因為太沉而沒飛起來,最後還是貓頭鷹把腦袋伸了過來,熊蜂艱難地爬上去,縮在了它的羽毛裡,朝李魚揮了揮手。
貓頭鷹爽朗地跟她告別,快樂地飛走了,只留下一株淡色的薔薇花。李魚若有所思的別在了自己的麻花辮裡。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0
第11章
一點紅回來之後,李魚已經又躺回碧紗櫥裡睡覺了。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看到那桌子上七七八八的東西只有一點點動過的痕跡,皺了皺眉。
他自然是沒吃的,於是坐在了八仙桌旁,拿起了筷子。
雖然是夏天,但過去了這麼一陣子,飯菜還是早已冷去了。這家店的東西做的不錯,清炒蓮子、荷葉雞、排骨蓮藕湯……起碼在一點紅看來,味道都可圈可點。
但李魚仍是只吃了那麼一點點,喝了一點點湯,吃了一點點飯。
還有桌子上那道蜂蜜糯米糕,她連動都沒動過。
是不喜歡麼?
一點紅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
其實一個人所展現出的細節,是能透露出許多信息的。
就比如這個叫李魚的女人。
膚白勝雪、發黑如漆,有女美貌至此,對於普通人家來說,不是好事,是災禍,只有高門大戶、王公貴胄,方能保護如此美人不受傷害。
而對吃食的挑剔也正好說明了這一點。
一點紅的心裡,忽然隱隱地浮出了不是答案的答案。
——莫非,她是那皇帝老兒的妃子不成?
這猜測未免太過荒唐,可細想來,卻也只有這個答案,或者跟這個差不多的答案才能解釋的通。
他頓時覺得沒什麼胃口了。
但他不是李魚,他是靠賣命為生的,若體力跟不上,就很有可能死於非命,他雖然不想吃,但仍慢慢地咀嚼著嘴裡涼透的食物。
把這一桌子的東西七七八八地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叫店小二進來收拾東西。
夜已深了,他翻身上了外間的榻,隨意地躺下,閉上眼睛。
碧紗櫥裡的人翻了個身,又開始嘟嘟囔囔地說著斷斷續續地夢話,一點紅倒不是想聽,主要是他聽力的確靈敏,這屋子裡的動靜他都能感覺得道。
她嘴裡說著些什麼「入黨」「彙報」之類的詞,在黑暗之中,一點紅猛地睜開了眼睛,冷冷地朝那碧紗櫥掃去。
什麼意思?
黨爭?京城朝廷裡的黨派之爭……?
是她以前的事情?
……她不是說她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麼?
一點紅冷漠地盯著碧紗櫥的隔扇,似乎想從那裡看出些什麼,可惜裡頭睡著的美人兒已完全睡死了過去,並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思。
他的臉像冰一樣冷,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李魚所在之地,半晌,才轉身合上了眼。
——她在騙他。
她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說他是她有記憶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人。都是在騙他的。
一個被歹人劫走的柔弱美人,為了得到一點保護和幫助……會說些叫人心神浮動的甜言蜜語未免太過正常。
一點紅不是個傻子,在此之前,也從未把她嘴裡的話全當真。
可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卻仍有一股子奇怪的情緒慢慢上浮,似是激憤、又似是自嘲。
像他這樣下賤卑微的殺手,即使在江湖之上凶名遠揚,卻也沒有一個人瞧得起。像他這樣的人,本就與這人間富貴花攀扯不上任何的關系……
若不是她有所求,而他剛好出現,她何必要用那般的甜言蜜語討好於他?
一點紅的嘴角,勾起了一絲譏誚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李魚醒來之時,一點紅已醒了,正坐在外屋的炕上打坐,聽到裡頭的動靜,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李魚懶洋洋地伸了個攔腰,問道:「我們幾時出發?」
可以的話,她還是想盡可能在天光大亮之前出發,以免皮膚被灼傷。
一點紅沒有搭話。
他時常都不太愛搭理人的,李魚早已習慣,她把衣裳整理整齊,又順了順那狐狸尾巴一樣蓬松的大辮子,這才從碧紗櫥裡鑽了出來。
一點紅看也不看她,只說了句:「走。」
說罷,他翻身下榻,大步走了出去,竟是比往常還要更冷淡上三分。
對人情緒變化無比敏銳的前社畜李魚,幾乎是立刻意識到了他不高興。
他不高興?為什麼?
李魚疑惑地下樓,鑽進馬車,一點紅一言不發,忽用力地拉緊了韁繩,馬嘶鳴一聲,奔跑出去,顛得李魚都驚了一跳。
小馬車不比大馬車,跑得快了就十分的顛簸。李魚的身體本就虛弱,難以平衡身體,見馬車顛簸至此,只能一下子拉開帷幔,緊緊地抓住了一點紅的胳膊。
一點紅渾身一僵,那條被李魚抓住的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縮緊了,脖頸側的青筋也一條條的凸了出來。
他忍不住側頭瞟了她一眼,見她表情有些驚疑不定,這才意識到自己駕車駕得太快,令她不舒服了。
……他當然不是故意的,即使不高興,他也不會選這種法子來折磨她。
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慢慢控制著馬匹慢下來,啞聲道:「抱歉。」
李魚那雙柔弱無骨般的雙手慢慢地放開了他,他穩了穩心神,轉回了頭,卻又感覺自己的衣服角被拽了拽,他沉默了片刻,並沒有看李魚,只是道:「怎麼?」
李魚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你不高興?」
一點紅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來:「沒有。」
李魚沒有說話,又盯著一點紅的側臉看。他的臉棱角分明,鼻子很挺、嘴唇很薄,眼睛又藏著過多的野性與銳利,叫人看了就免不得心裡要害怕。
可是李魚卻不怕他。
以貌取人,本就是偏頗的,更何況這個叫一點紅的男人……其實很像個小孩子。那種沒人疼、沒人愛,用冷硬的外表去硬撐起來的小孩子。
換言之,就是很好拿捏。
她搖頭晃腦地道:「你是生我的氣。」
一點紅的呼吸停頓了一下,皺著眉道:「沒有,回車裡去。」
身側的美人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忽然伸出了纖纖的手指,要點向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扣住了李魚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細,似乎他稍稍一用力,就可以直接折斷似得。
他手上沒太收著勁兒,想必她是不太好受的。
果然,李魚的臉上就顯出了一種吃痛的表情,一點紅眸色暗了暗,正要說話,李魚卻忽然笑了,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一點紅的手穩穩抓著她的手腕,結結實實地受了這一下,連動都沒動。
李魚嗔道:「你騙人,你要是不生氣,干嘛不看我說話?」
一點紅渾身一僵,半晌,他才慢慢把眼神定在了李魚的臉上,與她對視,似乎在證明什麼東西一樣。
他正要說話,李魚忽嘆道:「你看你,為什麼總要一直皺著眉。」
一點紅眼神動了動,緊緊地抿著嘴,卻是不打算說話了。
李魚低下了頭,那狐狸尾巴一樣的大辮子垂了下來,落在了一點紅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有點酥酥麻麻的。
她看著一點紅捏著她手腕的手,他的手修長、穩定、骨節分明。
李魚自言自語般地說:「以後我會好好吃飯的,你不要生氣。」
這話當然是假的,因為李魚很清楚,一點紅當然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情而生悶氣,可她偏偏就要這麼說,看看他到底作何反應。
而一點紅也很清楚這是謊話,他們之間的距離、情分難道已達到因為吃飯這種小事而生氣的程度了麼?當然是……不可能的。
明知道她溫柔的態度是謊言,可是聽見這句的話,他的心還是在剎那之間就不可抑制的軟了一分。
可他說出口的話卻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我生不生氣,都會送你到翠羽山莊,你大可不必擔心。」
美人都是驕傲的,她們自小都是在寵愛與追捧之下長大的,哪裡受得了一個人對自己如此不假辭色?一點紅此舉,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激怒她。
可李魚偏偏就沒有生氣的。
她只是定定地盯著一點紅的表情,看他那雙冷漠的、死灰色的眼睛。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她,似乎也在等著她的反應。
李魚道:「你既然答應我,就不會食言,我知道的。」
一點紅又別開了眼,不肯看她。
半晌,他才嘆道:「……我這樣的人,你何必在意?」
這樣自輕自賤的語氣,好似他自己只是一根草芥、一條野狗。
這樣的話,比起是在拒絕,倒更像是一條凄慘的小狗正在露出自己的肚皮,等待有人來摸一摸、抱一抱他。或許一點紅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話裡居然是這個意思。
她故意不講道理地說:「我在意誰不在意誰,和你有什麼關系,我願意在意就在意,願意關心就關心,怎麼樣?難道你要一劍捅死我不成?」
第12章
李魚的聲音並不是一味的清甜,反倒是有一點低、帶著一點女人家溫柔的啞意。她倨傲又不講理的說話時,聲音也虛弱得很,像是什麼病弱的小公主一樣。
一點紅動也不動,只是握著韁繩的手卻忽然收緊了,上下牙齒也忽然緊緊地咬在了一起。
他好像不是在受用一個絕世美人的溫柔話語,而是在被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似得。
一點紅久負惡名,江湖上人人瞧不起他,竟說他只要有錢,連父母兄弟都肯殺得的。久而久之,就連他自己,都會以這青樓伎子來自比,滿心偏激凄楚、如惡犬一般,又想叫人愛他敬他、又下意識地對著所有人呲牙。
這絕美久病的人間富貴花啊……如果她真是天家貴胄中的一員,只是偶然淪落至此,若不是為了自救,何苦對著他這樣的喪家之犬溫言軟語?
——他是這樣想的。
或許是一種習得性無助,一點紅從來都不對任何人抱有什麼好的期望,在意識到李魚騙自己之後,心裡想的也是「果然如此」。
他忽然有些忍受不了,於是一個急停,馬兒嘶鳴一聲,前蹄乍起,又復而落地,停在了原地。
李魚沒想到他會突然停車,馬車本就不穩,這樣一個急停,在慣性之下又是忽然向前撲去,一點紅伸出一只手,穩穩當當地扳住了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形穩了下來。
李魚抬頭看他。
一點紅道:「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魚:「?」
一點紅的臉色冷而森寒:「你這樣的女人,若對誰都這樣說話,遲早危險。」
這般貼心的溫言軟語,是蜜也是刀,能哄得男人找不著北,也能是一把對准她自己的刀,說到底,美人計,從來就不是能讓美人獨善其身的計。
李魚終於明白了。
他是覺得自己說這些話都是哄著他的。
她忽然笑了,道:「你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裡頭包不包括你呢?」
一點紅森森然道:「你覺得呢?」
李魚吃吃地笑:「當然不包括啦。」
她不按照常理出牌,一點紅一時語塞,只好冷冰冰地瞪著她。
李魚收斂了笑意,認真道:「我不是騙你的,我真是這樣想的。」
一點紅沒說話。
李魚嘆道:「你若真是無情無義,何必要如此待我?你若是個色中餓鬼,又何必每日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明明……你明明是個品行高潔的人,為什麼總要這樣自輕自賤?別人眼瞎編排你,難道你自己也眼瞎不成?」
說道最後,她的語氣竟是有些生硬了起來,好像很不高興似得。一點紅眸色微動,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臉上。
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病態的嫣紅,那雙美麗的眼睛帶著慍怒瞪著他,咬著牙,好似帶著一萬分的恨鐵不成鋼似得。
一點紅心中一動。
李魚卻已不打算再說,她生完了氣,長嘆了一聲,轉身回到馬車裡頭去了,只留給一點紅那微微顫動的帷幔。
為什麼轉頭就走,因為太陽要出來了。
一點紅盯著帷幔,似乎要透過這不透光的簾子,去看坐在馬車裡的那個人,他盯了許久,這才轉過身去,繼續駕車,朝著翠羽山莊駛去。
直到午間,一點紅駕車停在樹蔭之下歇息時,他才又掀開了馬車的帷幔。
李魚抱著那兔毛皮草,像是抱了一窩兔子抱枕似得,正眯著眼呢。
見他掀開簾子,她微微睜開了眼,與他無聲的對視,似乎是在等著他先開口說話。
一點紅心道:還在生氣?
——真是荒謬,明明是這女人先說謊騙他的,明明記得以前的事,偏說不記得,拿來哄騙他。這下倒好,三下兩下,她自己倒生氣了,引得他去哄。
一點紅才不會順著她的意思去哄人。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自懷中掏出一個東西來,當啷一聲扔了進去。
李魚定睛一看,是一把短刀。
她微微一怔。
一點紅沉聲道:「拿去。」
李魚道:「刀?為什麼?」
一點紅冷笑道:「進了翠羽山莊,難道要我替你把覬覦你的人全殺了?」
李魚沒說話,仍是有些怔怔地看著他。
一點紅沉聲道:「心狠才能活下去。」
李魚終於開口:「昨日進城,是為了買這把刀麼?」
昨日進城,他言簡意賅的說是為了買刀,原來是為了……給她買刀。
一點紅假裝沒聽見,徑直又放下了帷幔出去了。
其實這午間的休息自然不是李魚要休息——因為她一直都在休息,長途跋涉之下,一點紅也需要暫且修整,但他也不肯休息太久的,一般都只是吃個干糧就走。
然而今天,他吃完干糧之後,卻沒有動身出發。
李魚覺得古怪,正欲掀開帷幔看一下,卻聽一點紅忽然隔著帷幔沉聲說了一句:「呆在裡頭,別出來。」
語氣之中,已染上了十二分的凌然殺氣。
說罷,他忽跳下了馬車,往前走了幾步。
李魚一驚,立刻掀開了帷幔。
一點紅立在馬車前方,那柄無鞘的薄劍,已握在了他的手上,閃著寒森森的青光,在這樹林之中,異常的毒辣、異常的陰森。
而他的對面,也站了一個男子。
這男子身形魁梧,比修長勁瘦的一點紅幾乎要大了一圈,一點紅已是個格外讓人膽寒的人,可這男子,卻更像是惡鬼一般,連臉都好似有些發青。
他的手上帶了一只厚重的鐵手套,那只鐵手套,在這陰暗的林間小路之上,竟也閃著碧色的青光,他一動,那手套上的青光就變成了幽幽的深紫,看起來十分的駭人。
一點紅冷冰冰地盯著那魁梧的男子,嘶嘶地道:「青魔手伊哭?」
他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一條毒蛇吐著紅信子。
他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和李魚說過話,以至於李魚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還可以用如此可怕、陰寒的語氣去說話。
第13章
青魔手伊哭,乃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用毒高手,他的那只青魔手,乃是淬以百毒、煆冶了七年才制成。那青魔手雖然既笨重、又難看,但誰若是小看了它,一定會付出代價——慘痛的代價的。
誰若是被這只手沾上一點兒,那他就只有死,而且是最痛不欲生的死法。
這才是此人最可怕的一點。
伊哭聽見一點紅說話之後,竟也嘶啞的笑了起來,他本就醜陋如惡鬼,如此一笑,更是顯得陰森可怖,叫人心裡沒由來的發寒。
伊哭道:「中原一點紅?」
一點紅沒有說話。
伊哭又道:「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一點紅沒有說話。
伊哭冷笑道:「你死之前,還有什麼話說?」
一點紅道:「是誰要她?」
——翠羽山莊的八個人,有六個都是死於追殺之下的,這就說明除了翠羽山莊,還有一股別的勢力想得到李魚。伊哭也是其中的一員。
伊哭獰笑著說:「你臨死前就只想說這話?」
一點紅說:「還有一句話。」
伊哭道:「哦?」
一點紅譏誚地道:「你為什麼要自己找死?」
說著,他忽然長嘯一聲,閃著青光的薄劍已刺了出去,在這陰暗的樹林之中,這劍氣似又增添了幾分陰森毒辣之氣。
伊哭狂笑,用青魔手接招。
兩個人剎那之間就鬥了起來。
打鬥之中,這兩個人都已似不是人,而是兩只吃人的野獸。一點紅的招式並不花哨、也不甚好看,他出的每一招,都只有一個目的。
那就是殺人!
青魔手與薄劍撞擊在一起,似乎有火星爆裂出來,那沉重的金屬撞擊聲,一聲一聲地震著人的耳朵,就連樹蔭裡的鳥兒,都被驚得紛紛逃離。
忽然,一點紅一劍擊出,刺中了伊哭的咽喉,伊哭瞪大了雙目,臉上的肌肉扭曲顫動起來,好似一個可怖的活僵屍。一點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誚的笑容,手腕上只稍稍一用力,劍尖就刺穿了伊哭的咽喉,叫他氣絕身亡了。
一點紅收劍,反手一甩。
劍尖上的血珠就被甩了下來,沒入到了林間小路的泥土之中不見了。
李魚一直在馬車裡看著,見一點紅得勝,也不禁露出微笑,等著他回來。
但他沒有回來。
他在那裡立了一會兒,忽然靠在一棵樹上,慢慢地坐了下去,他臉色不好,另一只沒有握劍的胳膊似乎動不了了。
李魚一驚,立刻下了馬車,朝一點紅奔了過去。
一點紅坐在樹下,臉色慘白,嘴唇連一絲血色也無,豆大的冷汗已爬滿了他的額頭,見李魚奔了過來,他忽然厲聲喝道:「不准過來!」
美人第一次被他用這樣可怕的語氣厲喝,登時有些不知所措,停在了他的面前,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猶疑地道:「你……你怎麼了?」
一點紅喘著氣道:「我被他的青魔手碰到了。」
李魚一驚,立刻朝一點紅動不了的那只胳膊看去。
他身上裹著勁裝,只是那條左胳膊上的料子已破損了些,露出裡頭的皮膚來,那皮膚已不復平日的顏色,而是呈現這一種青紫青紫的詭異顏色。
李魚下意識地就要去碰他的傷口,一點紅沒中毒的那只手立刻一把抓住了李魚的手腕,冷聲道:「不許碰!」
李魚問:「為……為什麼?」
一點紅冷笑道:「只要沾上這青魔手的毒,哪怕只有一點兒,人也死定了,你很想死麼?」
就在這談話的須臾之間,把小臂上的一點兒青紫,就已經蔓延到了他的手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此刻也呈現了一種可怕的青紫色,而他的脖頸處,血管和青筋此刻也詭異的凸了起來。
李魚瞪大了雙眼,嘴唇囁嚅:「那你……你……」
一點紅沉聲道:「我已活不長了。」
很奇怪的是,他說這句話的語氣竟意外的平靜,似乎早都預想到自己會死於非命了一樣。
——做殺手的人,人頭都是別在褲腰帶上的,那一日被人弄死了,不也正常的很?
一點紅並不怕死,所以他說這話才如此淡然。
可是面前的美人顯然沒有這種覺悟,她有些怔怔地盯著他,似乎還沒有聽懂他的意思,而當她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眼眶唰地一下就紅了。
一點紅看著她的臉,忽有些無奈地想:真是脆弱的人啊,連死人都沒見過。
……這樣脆弱的人,該怎麼樣一個人找到真相,怎麼樣過的好呢?
人到了將死之際,話好像總是會變多,一點紅用右手,從懷中掏出了一疊大額的銀票,慢慢地道:「拿去吧,你要去翠羽山莊,還有些路程。」
李魚沒接,她低下了頭,一點紅只能看到她的牙齒咬住了下唇。
他勉強笑了笑,又道:「短刀收好,若有人對你不軌,先用溫言軟語迷惑他……趁其不備用刀殺了他,你這樣的女人,太軟弱會活不下去的。」
說完這話,他就閉上了嘴,似乎是想在這裡等死。
被青魔手擊中的那只胳膊他已完全控制不了了,但感官卻並沒有失去,劇烈的疼痛順著他的神經、他的皮膚跳動著……青魔手不虧是這武林當中最可怕的兵器之一,只被蹭破了一點兒皮,這種可怕的折磨就令一點紅痛不欲生。
他已說不出一句話了,牙齒緊緊地咬住,而額頭上的青筋也爆起,足見他此刻究竟是受著多大的折磨……
聽說,被青魔手擊中的人,最後皮膚會整個變成紫黑紫黑的顏色,皮下的血液會全充起來,整個人會不成人樣……
他很想叫李魚快走,不想叫她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可是此刻時刻,他竟已一句話說不出了。
李魚忽然站了起來,朝伊哭的屍體衝了過去,在他身上翻來翻去,勢要翻出解藥。
一點紅看著她,想告訴她青魔手的毒是無藥可救的……她大可不必這樣費心。
但她竟真的從伊哭的屍體上翻出了東西,她手裡捏著什麼東西,又衝了回來,對一點紅厲聲道:「張嘴!」
這是一點紅第一次聽到她如此嚴厲、一點都不溫柔的語氣。
他搖了搖頭,沒說話。
李魚卻在此時此刻展現出了一種不可拒絕的魄力,她忽然一把捏住了一點紅的下巴,強迫他要把嘴巴張開,一點紅死死地咬著牙關,並不肯如她所願。
她身上力氣弱,只要一點紅不願意,她自然是沒法子成功的。
她眸色一暗,忽然冷冷地說道:「你若不張嘴吃藥,我就去碰你中毒的胳膊。」
一點紅本有些渙散的目光立刻聚焦了起來,冷冰冰地盯著她,似乎是一頭想要吃人的惡狼似得。
李魚不甘示弱地看著他。
她張開了手掌,她的手掌裡捏著幾顆小小的紅色藥丸,這藥丸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制成的,竟像血玉一般溫潤,閃著奇異的寶石光澤。
一點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張開了嘴,李魚立刻把那幾顆紅色藥丸全部倒進了他的嘴裡。
這紅色藥丸一抿就碎成了粉末一般的東西,沒有任何味道,被他直接吞了下去。
他也不指望這玩意有用,他只是看李魚太焦急,若吃點莫名其妙的東西,就能叫她安心一些的話……臨死之前,一點紅倒是也不在意做個好心人。
而那紅色藥丸……
紅色藥丸當然不是從伊哭身上翻出來的,而是李魚借著這個機會,用短刀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道,流出來的血所化作的血珠。
昨天晚上,那貓頭鷹小妖和熊蜂小妖來求她一滴血時,她就想知道自己的血究竟能不能救人類。
其實這個問題很是復雜,李魚作為一個崇尚科學的現代人,秉承著一種嚴謹的實驗精神。
如果能救,是能救到什麼程度?能讓死人復活還是僅限於生者?能夠救生病的人麼?能讓身上的外傷完好無損麼?斷肢是否能再生?精神疾病又能不能治?
這些東西,貓頭鷹小妖是不可能知道的,而且李魚也不想問它。
她本來打算在路上遇到合適的實驗對像就試上一試,沒想到這第一個「合適的實驗對像」就是一點紅。
一點紅啊……
她忽地想到了他剛剛隔著帷幔的那一句「待在裡面,別出來」,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在冷淡的外表之下,這個人……其實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情,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遇到的第一個人,也是最好的一個人。
這樣的人,就算他不是李魚的爐鼎,她也不想看他就這樣死去。
可她的血會有用麼?
她不知道。
李魚慢慢地坐了下來,靠在了一點紅的身邊,與他一起等待情況變好或者變壞。
第14章
李魚坐在一點紅身邊,一言不發。
而一點紅的左胳膊已完全失去知覺了,甚至連疼痛都已感覺不到。他瞟了一眼李魚,嘶啞地道:「你不該還呆在這裡。」
李魚問:「為什麼?」
一點紅嗤笑道:「你見過死人麼?」
李魚指了指伊哭,說:「這不是麼?還有你那天殺死的崔繼和另一人。」
一點紅一時語塞,半晌,又嘶啞地道:「我是中毒,死相不好,你最好還是別看的好。」
李魚說:「你不會死的。」
她的語氣有點低低的,似乎是心情有點低落,她眼眶微紅,眼睛裡似有點點淚水,卻又怎麼也不肯落下來。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她。
像他這樣的人……能在臨死之前,得到一個人的眼淚,已很是難得。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也忍不住泛起了漣漪。
他忽然伸出了另一只完好的手,用大拇指輕輕蹭上她的面龐,替她擦掉了那一滴即將落下的眼淚。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
他是個很少會笑的人,即使是笑,也通常是那種諷刺的、譏誚的冷笑,看上去並不柔和。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微笑看上去卻很輕松,很愉悅。好像他根本就不是一個馬上要死的人,而是一個忽然被天降橫財擊中的幸運兒一般。
他忽嘆了一聲,道:「莫哭。」
李魚別開了眼,說:「我沒有哭。」
一點紅自嘲地道:「為我這樣的人掉眼淚,實在是不值得。」
李魚的聲音顯得有些悶:「我早都說了,請你莫要這般自輕自賤,你卻從不聽我的。」
一點紅勾唇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眼皮都抬不起來,大腦慢慢變得無法思考……
他曾面對過很多次死亡,但唯有這一次,他覺得安寧,他說不了話,也沒法子控制自己的身體倒下,他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等再一次醒來的時候,他一時沒意識到自己在哪裡。
並不大的空間,有一股木頭的味道。除此之外,他的鼻腔周圍還圍繞著一股冷香,一股動人的、熟悉的冷香。
他側頭看了看,一張美艷絕倫的睡顏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那人額前的頭發有些凌亂地貼在臉上,卻根本無損於她的美貌,反而叫她多了一股海棠春睡般的嬌媚之感。
……是李魚。
——他還活著。
這是在他們的馬車裡頭,這馬車不大,平日裡有李魚一個人的時候還不見得擠,如今兩個人時,卻覺得有些逼仄了。
李魚雖睡著了,卻似乎不太舒服,在夢中眉頭也輕輕地皺著,呼吸仍是淺淡到讓他以為這是個死人。
一點紅微怔,盯著李魚的睡顏看,半晌,才忽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替她撥開額前凌亂的發絲。
然後就觸到了她如冰冷絲綢一般的皮膚。
一點紅皺了皺眉。
她身上好似更冷了。
他瞥見了被她丟在一旁的兔毛皮草,伸手撈了過來,蓋在了她的身上。
美人嚶嚀了一聲,似乎不太喜歡身上蓋著衣裳,伸手就要撥開,又被一點紅強硬地抓住了手,塞回了皮草裡頭。
他慢慢地坐起身來,半靠在馬車壁上,伸出了受傷的左臂。
……皮肉上那些可怖的毒素蔓延的痕跡,已經沒有了。
他閉上雙眼,運起內力。
他體內還有只余毒,但也無傷大雅,除了有些虛弱之外已沒什麼了,這些余毒,有個十幾天,大概也就能全消了。
那如血玉一般的藥丸……竟如此神奇?
一點紅一個殺手,對毒物自然很是了解,光是解毒的法子就知道十七八種,這青魔手的大名,也早早就聽過了。
按理來說,這青魔手乃是百余種劇毒根據不同的配比淬煉而成,解毒之法即使有,也極其復雜。需得先把人命吊住了,再慢慢調理,一種毒一種毒的去解,其中的復雜,如今江湖上根本沒人能做到,因此才說,這青魔手無藥可醫。
這紅珠玉一般的藥丸子……究竟是什麼東西,竟能解開如此可怖的奇毒?
伊哭制毒的本事大,這解毒的本事也這般大?還是說……
一點紅的目光釘在了李魚的臉上。
還是說,這是她本來就帶在身上的奇寶?只是裝作是從伊哭身上翻出來的。
如此至寶,她竟能一拿就是幾粒。這東西江湖上是決計沒有的,除非……除非真是從那皇宮大內裡帶出來的珍寶。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似乎能把她的臉盯出一個洞來,可惜李魚對別人的目光實在是不太敏銳,仍呼呼大睡,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盯著她看。
一點紅收回了目光,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天色已暗了下去,他們的馬車仍停在原地,看來,他昏迷了大半天。只是他昏迷之時,乃是在樹下,是她把自己拉扯進馬車的麼?
一點紅雖然瘦,但卻不是羸弱的瘦。他身上肌肉均勻,輕肯定是輕不到哪裡去的……李魚一個嬌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把他拉扯進馬車,又費了多大力氣?
正想著,李魚嗚了一聲,慢慢地睜眼,揉了揉眼睛,口齒不清地道:「唔……你醒了……」
一點紅側頭看了看她,沉聲道:「嗯。」
李魚像只懶貓似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窩在那兔子皮草裡頭,伸了個懶腰,又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一點紅道:「已無大礙了。」
李魚點了點頭,又眯著眼睛歪了一會兒,這才要慢慢坐起來。
她剛起,無甚力氣,一點紅瞥她一眼,順手扶了一把,李魚朝他笑笑,他又沒什麼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一點紅道:「那藥丸是怎麼回事?」
李魚道:「是從伊哭身上找到的。」
一點紅冷笑:「他衣服根本沒有翻亂的痕跡。」
李魚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一點紅道:「那藥是你的?」
李魚點了點頭。
一點紅盯凝著她,忽然緩緩道:「好,我欠你一條命。」
李魚忽笑了,道:「你欠我命麼?我不覺得,你之所以身處險境,也是因為我。」
一點紅淡淡道:「我想殺伊哭,只是因為我想殺,同你沒有關系。」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一點紅嗔道:「好,那我救了你,你想要怎麼報答我?」
一點紅看著她笑得花枝亂顫,目光竟罕見地柔和了幾分。
他一字一句道:「我會把你從翠羽山莊安全帶出來的。」
其實他早就決心這麼做了,只是卻從沒說過,今日終於借著這「救命之恩」把這承諾說出來了。
李魚微笑著看著他,忽然伸手點了點一點紅的眉心。
他竟罕見地沒躲,看著那根纖纖手指湊近的時候,他忽閉上了眼睛,老老實實地被她點了點。
然後,他就聽到她帶著笑意的聲音:「說謊,你明明早就決定要保護我了。」
第15章
一點紅下意識地睜開了雙眼,朝她看了過去,然後就看到了她的笑容。
李魚笑起來的時候,是很神采飛揚的。
她本就美艷不可方物,只是那種過於脆弱的病態衝淡了這種濃稠的艷麗,如今這樣璨然一笑,面上都似是渡上了一層日月星辰的輝光。
她好似在叉著腰叫囂:誰能不喜歡我呢?誰能不愛我呢?誰能拒絕把心和性命都捧給我呢?
一點紅緊緊地盯著李魚的面龐,好似是一只蟄伏著捕獵的荒原野狼。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仿佛有爆裂的炭火在燃燒一樣。
李魚笑著道:「好男人可不能撒謊的。」
一點紅沙啞地道:「我不是什麼好男人。」
李魚還笑:「你不是好男人?那說明你在說謊咯。」
一點紅一時語塞。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眼中帶著神氣的狡黠……其實一點紅自見她的第一眼,就在抵抗著她的魅力了,可今日的那場死鬥,那種……仿佛生死離別一樣的場面,卻打破了他本就無謂的抵抗。
在他以為自己中毒快要死去的時候,他為她的眼淚而心悸。
而當他醒來,看到她正窩在自己身邊睡覺的時候,那種感覺……那種感覺的確是很奇妙的。他一直以來,都好似是一個活死人一樣,空虛的行走在這江湖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生,也不知道自己會為什麼而死。
所以,他不想活,也不怕死。
可一睜眼看到她的時候,那種可怕的空虛竟消失了,他感覺到一股欣喜湧上心頭,他竟覺得……他還活著,活著真好。
他盯著李魚,目光竟也柔和了三分,嘴上竟也沒有說什麼掃興的話,只妥協似的道:「好,我早就想護你左右了,你滿意了?」
李魚唔了一聲,揚唇道:「我滿意咯。」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沒再說話。
二人在馬車裡窩了一會兒,一點紅起身出去。
一般在林子的時候他出去都是為了打獵什麼的,因此李魚也沒問他,她剛剛醒來,有些余困未消,便打著哈欠又在馬車裡歪了一會兒。
她伸手撫摸著自己發間的那一朵淡色薔薇,花瓣嬌嫩如絲絨,摸上去手感很好。
她在思考怎麼去要一點紅的血。
現在看來,一點紅對她已有了幾分關心,可若他知道自己是妖怪,靠吸人血為生,他的態度還會這樣好麼?會不會一劍捅死她?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本就是很有道理的。
李魚現在一點所謂的妖力都感覺不到……或許是因為妖力都在與死氣纏鬥,分不出來讓她呼風喚雨。所以她雖是大妖怪,卻孱弱的連尋常女子也不如。
事關自己的性命,李魚是如此的不敢信任一點紅,所以她的確不知道該怎麼提出這個要求。
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好的說辭,李魚只能暫時作罷。
罷了,一點紅的血味帶了些渾濁,這大概就是貓頭鷹說的「食物中毒」,反正現在也不能吃,等他的血恢復澄清再說吧。
而且……一個好消息是,她的身體沒有繼續孱弱下去,她也漸漸地適應了那種飢餓感,感覺上暫時應該不會死。
她跳下馬車,准備在附近隨便走走。
林子裡樹影婆娑,輕柔地夏夜晚風吹過,樹葉就發出了颯颯的響聲。高遠的夜空之中,月光像是皎白的輕紗,在晚風中被吹出褶皺,星星像是細細碎碎的鑽石一般鑲嵌在夜色中。
而地上也有星星,它們閃著熒光在林中飛舞,不遠處有一條並不湍急的小溪,溪水倒映著星月的光芒,被水流衝灑成了粼粼的波光。
一點紅正站在那裡。
他上身精赤,頭發和皮膚都是濕的,閃著星光的水珠順著他慘白的皮膚滑下。原是抽空在這小溪中洗了個澡。
他上身的皮膚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有刀劍所傷,也有暗器所傷的傷痕,而他的背上,竟有很多縱橫交錯的鞭痕,足以證明這個男人在過去的日子裡,究竟受過多少痛苦的折磨。
做殺手的人,耳聰目明,五感敏銳,自然已發現了李魚在他的身後,只是他沒有轉頭,伸手撈起自己的上衣打算穿上。
背後不遠處的美人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似是一點兒也不羞赧似得,一點紅早知道她不是個正常女人,聽見她笑,也不回頭,繼續慢條斯理地穿衣裳。
有什麼東西砸到了他的背上,柔軟、帶著一種絲絨般細膩的觸感。
一點紅反手抓住了那東西,放在眼前一看,竟是一朵淡色的薔薇,這薔薇花沒有味道,可這一朵上頭,卻帶著一點點奇異的冷香……
這是李魚別在辮子裡的那一朵花,她拋過來扔在了他身上。
一點紅低頭看那朵花,嘴角怎麼也止不住的向上揚起。
他慢慢地穿好衣裳,又反手把那花兒拋了回去,正正好落在了她身上,李魚反應慢,沒接住,那薔薇就落到了地上。
她低頭欲撿,一點紅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卻已撿起了花兒,他抬手一晃,薔薇就又回到了她毛茸茸的□□花辮上了。
李魚笑著道:「這花送給你了,你干什麼又還給我?」
一點紅道:「為什麼要送我花?」
從來只有男人送女人花,卻沒聽說女人送男人花的。
她璨然一笑,道:「我既然看到了美景,自然要有所回饋。」
一點紅:「……美景?」
李魚湊近他,悄咪咪地說:「你身材真好。」
一點紅:「?」
一點紅:「……」
他活了二十大幾歲,這大概是第一次被女人調戲,實在是沒什麼經驗,一下子語塞,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神很是微妙地盯著李魚那過分美艷的笑容。
半晌,他才咬牙切齒地道:「別瞎鬧。」
李魚哈哈大笑起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0
第16章
一點紅簡直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他是見了不少的。他是個很有名的殺手,要價更是不低,這江湖上的人,十個想請殺手,倒是有八個要來找他。這些雇主見了他,難免是要討好的。
討好,自然是用漂亮的女人來討好。
一點紅自然是對睡女人沒什麼興趣的,他寧願去睡稻草垛,也不願去睡那溫香軟玉的床榻。
然而這些雇主個個都要搞這麼一套,倒是叫他見過不少的漂亮女人。
……沒一個是像李魚這樣的。
這其中微妙的區別,一點紅並說不太上來,只是知道他的的確確被李魚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女人所吸引了。
她看他吃癟,笑得是前仰後合,花枝亂顫。一不小心就咳嗽起來,咳得臉上浮出病態的紅。
一點紅無奈,伸手拍了她背兩下,又問:「還笑麼?」
李魚老老實實地道:「唔,不笑了。」
一點紅道:「走吧。」
二人便回到了停著馬車的地方,一點紅麻利的生了一團篝火,又把在上一個城鎮裡買的干糧餅拿出來烤得脆脆的,他知道李魚吃不下,但還是掰了一半扔給她。
李魚像征性地吃了兩口。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一點紅身上的毒大部分都已解了,但身中劇毒畢竟不是什麼一時半會兒就能完全恢復的,故而身上還有些不適。
他這樣高傲的人,自然不會在李魚面前提,但李魚因為極其敏銳的嗅覺,能聞到他血液裡的渾濁氣息,故而對這事兒清楚的很。
一點紅這一夜照例要睡在車外。
李魚從馬車裡探出頭來,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輕地說:「你受著傷,不好吹夜風。」
一點紅淡淡道:「無妨。」
無妨是真的無妨,他不知受過多少次傷,受傷之後千裡奔襲、風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情,更不要說如今是夏天的夜裡,吹吹風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李魚卻不依:「我不管,你進來。」
她看上去好像是十分不講理、十分驕縱的模樣,可一點紅心裡明白,她的確是為了叫他能在裡頭睡個好覺。
他心中一動,伸手捉住了那只捏著他衣服角的手。
那只手比他的手小上不少,能叫他一下子就完全攏在手心裡。他的手上滿是握劍留下的厚繭,可是李魚的手不是,她的手上塗著鮮艷的蔻丹,觸感似是綢緞一般。
他忽然覺得挺直的脊背上的毛孔都張開了。
一點紅捉著那只手,慢慢地從自己的衣服上拿開了,又慢慢地松手,感受那冰涼的絲綢從他手上流走。
他還是沒忍住,跟著她一起進了馬車裡頭。
其實他們並不是沒有在馬車裡頭同住過,剛認識時,就是一點紅潛入關著李魚的大馬車裡頭,二人在那輛馬車裡頭,足足一起呆了一整日。
但那時,他對李魚並沒有別樣的想法,如今卻不同。
馬車不大,躺兩個人已是極限,一點紅平躺在馬車裡,盯著低矮的馬車頂看,身邊人身上的那股馥郁的冷香又悄悄地包裹了他,叫他怎麼逃也逃不出去。
過了半晌,他才斜眼看了李魚一眼,李魚精神不好,總是昏睡,往馬車裡一趟,沒過多久就睡著了,如今睡得正沉。
一點紅盯著她的睡顏看,似是已有些恍惚了。
半晌,他才伸出手來,幫她把額前的碎發別到了耳朵後頭去。然後才轉回了頭,閉目養神。
——若她醒著,他或許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但他此刻已不願思考。
第二天清晨,李魚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占據了馬車接近三分之二的空間,簡直要把一點紅都擠到角落裡去了。
一點紅側著身子,弓著背,似乎是想給她讓出更大的地方。李魚一直往這邊擠,此時此刻,倒像是窩在他懷裡一般。
貼在馬車壁上睡了大半夜的一點紅當然早就醒了,只是懶得睜開眼睛,只感覺到懷中美人悄悄咪咪地退開之後,立刻松了松筋骨,換了個姿勢,平躺了下來。
身邊的美人立刻就僵住不動了。
過了半晌,她訕訕地說:「你昨天是不是沒睡好?」
一點紅道:「沒有。」
李魚又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擠你的……」
一點紅的嘴角不著痕跡的勾了勾:「無妨。」
他的話雖然少,語氣也淡,但任誰都能聽得出,他此刻心情應當是很不錯的。
說完之後,他就睜開了眼,跳出了馬車,收拾收拾准備繼續出發了。
誰知今日,路上竟還有不長眼的不速之客在等著。
來者是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一手撫著胡須,面上帶著微笑,仿佛這世間所有的東西他都曉得、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樣。
這人不是籍籍無名之輩,長期浸淫江湖的一點紅一眼就認出了此人。
「百曉生。」
此人正是號稱江湖百事通的百曉生。
百曉生微笑著道:「紅大俠。」
一點紅挑了挑眉毛,譏諷地笑了。
他竟也有被人叫大俠的一天?
一點紅道:「你為她而來。」
他身上並沒有什麼值得百曉生這樣的人物覬覦的東西,只有她……她才能換來這樣一聲「紅大俠」。
可她到底是誰呢?翠羽山莊要她,伊哭要她,百曉生也要她。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名動江湖的美人,可是江湖上卻靜悄悄的,並沒有人談論起一個這樣的美人。
百曉生笑著道:「紅大俠果然敏銳。」
一點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來,沒有說話。
百曉生道:「沒有來歷的漂亮女人,往往是最危險的,這道理,紅大俠難道不懂麼?」
一點紅的回答頗具特色:「你在教我做事?」
百曉生嘆道:「哪裡哪裡,只是想同紅大俠做個交易罷了。」
一點紅道:「哦?」
百曉生笑道:「漂亮的女人很多,絕色的女人也不少,紅大俠只要肯把她交出來,百曉生願奉上十個絕色美人。」
一點紅緩緩搖頭:「不夠。」
百曉生面色不變,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木盒來,繼續道:「自古英雄配寶劍,這是藏劍山莊的至寶魚腸劍。」
他打開木盒,劍身的光芒一閃而過,他又拿起那柄短劍,寒光照人。
一點紅的面色不變,仍緩緩搖頭:「不夠。」
百曉生微微一笑,又拿出另一個寶盒來,寶盒一掀開,竟是一顆散發著瑩瑩光澤的珠子,那珠子不小,有拳頭那般大。
百曉生道:「此乃東海夜明珠,拳頭大的夜明珠最是難得,或許只有那皇宮大內裡頭,才有與之媲美的成色。」
一點紅仍冷冰冰地道:「不夠。」
百曉生終於變了臉色,勉強笑道:「紅大俠想要什麼,都可盡管提來。」
一點紅道:「只要一個回答。」
百曉生道:「什麼回答?」
一點紅森然一笑,道:「聽說你欲譜兵器譜,將天下江湖人排個甲乙丙丁出來?」
百曉生笑道:「的確有此打算。」
一點紅道:「我可以排第幾?」
百曉生道:「前十。」
一點紅道:「那你呢?」
百曉生道:「百曉生既要排兵器譜,又怎好把自己也排進去?」
其實,他號稱江湖百事通,又飽讀詩書,如何不明白,虛妄的名聲,也是殺人的利器。
江湖上的人愛給自己起諢號,都有可能給自己起出災禍來。單說那南俠展昭,得了那皇帝老兒御賜的「御貓」二字,意在叫他「除盡天下鼠輩」,就惹來了陷空島五鼠。
今日他要品評天下江湖人,把人家都分出個三六九等出來,難道就不知道,為了這虛無縹緲的排名,定會有人殺個死去活來?
不把自己攀扯進去,實在是高明。
一點紅陰沉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來,好似那野獸惡狼露出獠牙一般,而他那雙死灰色的眸子,此刻也似乎閃著一種惡毒的光芒。
一點紅道:「那我便來試試你排第幾!」
說著,那青光閃閃的薄劍,就朝著百曉生的咽喉直刺而去!
第17章
一點紅的殺意來勢洶洶,百曉生面色一變,已與他打將起來。
百曉生的功夫,在江湖上也能排得上號,只是他畢竟不是靠武力行走江湖的,與這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一點紅自是不一樣,十招之內,二人還打的難解難分,可二十招之後,百曉生的疲態盡顯。
三十招之後,他被一點紅的劍一劍刺中了肩膀。
一點紅這樣一個凶性大發的惡鬼,似乎今日對他手下留了情,否則的話,這一劍必然是要刺中百曉生的咽喉的。
剎那之間,百曉生心中的年頭已打了三個轉兒,他果斷收手,就要逃跑。
只可惜一點紅竟一點機會都沒給他,上來又是一劍,直接挑了百曉生一條胳膊,他流血不止,終沒法子逃跑了。
一點紅惡狠狠地一腳踏在了他背上,這一腳簡直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百曉生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已然奄奄一息。
他氣若游絲地道:「一點紅,我敬你也是條漢子,你要殺就殺,何苦折磨我!」
一點紅陰森森地道:「我想讓你死你就死,我想讓你活你就得活著。」
百曉生不說話了。
一點紅對他如此侮辱,這百曉生要是真如江湖傳言裡的那般智慧、那般人品貴重,怕不是要不堪受辱,自刎而死,但他卻沒有。
亦或許他認為,人生中最大的智慧,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一點紅伸手點了百曉生的穴道,叫他不至於流血不止,又毫不客氣的將他一路拖著,到了馬車旁邊。
這般死鬥之後,一點紅身上也留下了濃重的血腥氣,他沒有靠近李魚,只是對馬車裡的人說:「他既然是衝著你來的,有什麼事,你自己問。」
馬車的帷幔裡就伸出了一只纖白的手來。一點紅瞧見,又道:「我勸你最好別掀開簾子。」
李魚在裡頭問:「為什麼?」
一點紅看了一眼凄凄慘慘的百曉生,冷聲道:「因為這百曉生的樣子比你之前見的屍體還要慘。」
李魚卻道:「沒關系。」
說著,她就掀開了馬車的簾子。
這百曉生的模樣果然很是凄慘,血痕從他們打鬥的地方,一直拖到了這裡,足見一點紅的確是如惡鬼一般殘忍。
前幾次一點紅殺人時,李魚都沒怎麼細看過那些人的慘狀,如今仔細看這倒霉的百曉生,她一個上輩子遵紀守法的社畜,怎麼可能一點衝擊不受呢?
可她必須要看,因為無論如何,她已經卷進這場詭譎的紛爭之中了,而一點紅,也正是因為要保護她,才會如惡鬼一般殺人、折磨人的。
她面色蒼白,見了百曉生的慘狀之後果然不適,身子歪了兩下,一點紅抱著劍站在百曉生身邊,把李魚的反應盡收眼底,卻並不打算說什麼。
而李魚的心裡卻有一點復雜。
她不是人類,如果她想要與一點紅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互助的關系,那這件事他遲早要知道的,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而已……
這百曉生又知道多少呢?
她看著這個號稱是百事通的中年人,道:「你居然能想到以絕世珍寶來換我的法子。」
百曉生面色灰敗,卻也不懼,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一點紅,道:「江湖人都說,中原一點紅無情無義、無心無肺,只要錢給的夠,父母兄弟都殺得。卻不想姑娘有這本事,能將這種惡狼馴服。」
李魚的臉沉了下去。
她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
百曉生道:「什麼?」
李魚璨然一笑,道:「交易這種事情,若是放在沒有秩序的地方,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珍寶我們搶走,人也不會給你。」
李魚頓了頓,又道:「而且,難道你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也不是馴服與被馴服。」
百曉生沉下了臉,並不說話。
百曉生重男輕女,因此便以己度人,認為男人只會把女人當做玩物,而絕不可能真的喜歡一個女人。
他細細算來,這一點紅與這絕世美人,應當已在一起很多天了,玩也該玩遍了。帶著這個女人,只有無盡的麻煩,而既然玩都玩了,換出去還能換千金難求的寶貝,他還有什麼動手的理由呢?
可誰成想,這一點紅竟真一點兒都不為所動。
所以說,人不該以為自己能洞悉一切的,否則必將敗於自己的自大。
李魚嘲諷了他幾句,終於開始說正事:「你可認得伊哭?」
百曉生勉強道:「江湖上誰不認得青魔手?」
李魚伸手撥弄了一下頭發,又道:「你們抓我干什麼?是誰指使你們的?」
百曉生道:「你這般模樣,誰不想要?這天下想奪美之人,難道只有我一個不成?」
李魚不屑地笑了。
她道:「是麼?據我所知這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好像叫林仙兒,其他叫得上號的美人也沒我的份。我有這樣大的名氣,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你又從哪裡知道我美的?」
百曉生不說話了。
一點紅不耐煩的嘖了一聲,一劍釘進了他僅剩下的一只手的手掌裡,百曉生慘叫了一聲。
一點紅陰惻惻地說:「我勸你說實話。」
這時,百曉生的眼睛裡忽然好似閃過一縷黑色的東西,他脖子一歪,嘴裡嘔出了一口血,竟然登時死了。一點紅皺了皺眉,上前查看了一下,道:「咬舌自盡了。」
李魚唔了一聲,若有所思。
這百曉生如果真想死,早在被一點紅擒住的時候就該咬舌了,為何直到自己問出關鍵問題的時候才咬舌呢?這真的是他自己的意願麼?
還是說……這些一路上追殺她的人,其實都是由那給自己纏繞上死氣的妖魔給控制了呢?怪力亂神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發生。
李魚的臉色看著不太好,一點紅定定地看著她,忽然道:「追殺我們的人不會少。」
——總有能問出來的。
李魚朝他笑了笑,柔聲道:「我知道,我沒事的。」
一點紅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多說話。
百曉生死了,可他的東西還在。
魚腸劍是一柄短劍,一點紅既然是個武人,對神兵利器不可能不喜歡的,他從那小盒子裡拿出魚腸劍,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才丟給李魚,道:「這劍比短刀好。」
短刀,自然就是一點紅在那小城裡特意為李魚買的短刀了。
多個防身的兵器沒什麼不好,於是李魚就很不客氣的收下了。
一點紅又去看那夜明珠。
拳頭大的夜明珠,在這白天也顯得有幾分陰暗的林子裡,散發著溫潤的光芒,饒是一點紅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見過無數珍寶,也從沒見過這樣好成色的夜明珠。
但他對這種東西沒什麼興趣,便問李魚:「這東西你要麼?」
李魚興趣缺缺地看了一眼。
夜明珠,也就是螢石,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李魚穿越之前的工作是科普雜志的編輯,辦公室裡的同事們有好幾個都喜歡收藏各種礦石,李魚也不例外,這種發光礦石她有足足一櫃子,螢石又有什麼稀奇的呢?
這麼一點兒光,還不如一根蠟燭呢,帶著還怪沉的。
她沒什麼興趣地說:「不要,不感興趣。」
這只是一句普普通通、毫無防備的話罷了,說的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一點紅的心裡忽然一跳。
他掃了李魚一眼,見她看都不看這夜明珠一眼,只坐在馬車裡頭玩自己的指甲。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個猜想,關於她身份的猜想。
東海夜明珠這般貴重的東西,她也絲毫不以為意,那種不以為意不是視金錢為糞土的不以為意,而是一種……這東西我見多了,有什麼稀奇的不以為意。
什麼樣的人才會覺得這些東西不稀奇?難道她真的是那皇宮大內裡皇帝老兒的妃子不成?
一點紅的拳頭忽然攥緊,小臂上的青筋也忽然一根一根的爆了起來。
第18章
一點紅已並不在意她隱瞞自己身份的事情了。他明白這個女人嘴裡的話是為了叫他保護她、送她去翠羽山莊,可在那些溫柔的話語之中,她的確是有幾分真心在的。
她不想看他死去,她為他流過真誠的眼淚。
對於一個活了半輩子,連一絲真情都沒體會過的可憐人來說,無論這份好之中摻雜著多少算計與目的,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甜味,他就已滿足了。
即使十分之中只有三分真心實意,他也已決定要為她赴湯蹈火。這也正是一點紅這種江湖人的瀟灑之處。
但這夜明珠讓一點紅瞬間想起了她的身份,她是皇帝老兒的妃子。
他們兩個之間,一個是天上的雲,一個是地上的泥,能有此相遇,已很難得,他又為什麼會生出一種別樣的念頭呢?
一點紅眸色閃了閃,臉上倒是沒顯出什麼情緒來,他看也不看那夜明珠,直接扔了。又轉身地回到了馬車上,拉起韁繩,面無表情地趕起了車。
李魚的手從馬車裡伸出來,拉了拉他的衣服角,一點紅側了一下頭,看到她倚在馬車壁上,懶洋洋地看著他,目光裡似乎是有些不解的。
她很敏銳,他是知道的。
他伸了一只手出去,握住了她那只白生生、冷冰冰的手,那只手的觸感實在太好,叫他的手也忍不住緊了一緊。
一點紅道:「我沒事,進去吧。」
他緩緩地別開了自己的眼睛,那只滿是厚繭的手卻還虛虛握著她的手。
李魚吃吃地笑道:「你知道麼,你每次要說謊,都會避開我的眼睛的。」
一點紅面色不變,道:「我在駕車。」
李魚眉眼彎彎地笑著。
比起荒原夜行的野狼,一點紅更像是一只外表凶惡的大狼狗。
他平時總愛呲一下牙,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但他的脾氣卻是不差的,只要他不討厭你,上去順順豐厚的毛,捏捏大狼狗的耳朵,他都只會呼嚕呼嚕的悶哼兩聲,完全不會生氣的。
就算真的不高興,他也只會默默地躺倒一邊去自己甩著大尾巴生悶氣,完全不會打擾別人。
李魚想到這兒,戳了戳他的背,小聲說:「你真可愛。」
一點紅:「……」
他原本完整的低落心情瞬間被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評價給衝得七零八落。
他想不明白李魚在說什麼,又覺得自己莫名又被調戲了一回,連話都不想說,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陰惻惻的冷哼,試圖嚇她一嚇。
但李魚早明白他是什麼人,難道還能被嚇到不成,她又很放肆地笑了起來,伸手抓住一點紅的高馬尾拽來拽去。
一點紅半晌沒搭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奈道:「……別瞎鬧。」
……這話他總覺得自己已說過不只一回了。
若是叫別人看到,這殺人不眨眼的凶惡殺手一點紅,此刻竟乖得像鵪鶉一樣,指不定要嚇出什麼毛病來呢。
李魚笑了半晌,這才停下,放開了一點紅高高束起的馬尾,又很貼心的幫他順了順,這才打了個哈欠,退回了馬車裡頭。
而一點紅平視前方的目光,卻變得有些晦暗不明。
這一日趕路結束之後,一點紅進城,去取了一個人皮面具。
不出三日,他們就能到翠羽山的山腳下了,最多不過五日,就能抵達翠羽山莊。
越靠近翠羽山莊,一點紅的氣壓就越低。
而李魚的心情也不怎麼樣。
一個好端端朝九晚五的社畜,忽然一下子穿越,變成了一種奇怪的非人生物,還被卷入了一場不知道是什麼的陰謀之中……此刻即使說是接近了真相,她的心情也依然不怎麼樣。
這一天晚上,二人宿在小鎮之內。
南方的鎮子都算不得太窮,一點紅身上帶的錢也很寬裕,他給二人定了兩間相鄰的上房,休整一番後,他敲響了李魚的房門。
李魚自然讓他進來。
一點紅推門進去,反手把門關好,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沉聲道:「明日就要進入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了。」
李魚道:「好。」
一點紅又道:「明日我就會換上崔繼的面具。」
李魚又道:「好。」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半晌沒說話。
如今他的心境,與數日之前剛認識李魚的時候又有不同。那時他對李魚絲毫不關心,這漂亮女人活著死了也不干他的事,而他自己的死活,他更是渾不在意,只有一腔孤膽。
然而現在……
他已舍不得李魚去死,甚至不想叫她進那龍潭虎穴。
半晌,他忽沉聲道:「你在這裡等著。」
李魚一愣,道:「什麼?」
一點紅道:「我把崔萬羅擄出來給你問。」
他語氣淡淡的,好像深入那龍潭虎穴,將頭領活捉出來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李魚皺起了眉。
她從紗櫥後頭走了出來,坐到了他身邊。
她說:「那翠羽山莊的莊主,難道這麼好活捉出來?」
一點紅平靜的面容之上,就顯出幾分冷冽的殘忍來,他冷冷一笑,道:「他年輕時倒也算個人物,只不過如今垂垂老矣,只是條老狗罷了。」
李魚平靜地道:「可就因為他如今已經老去,他更害怕有人害他,所以他的身邊,一定已圍繞了許多高手,將他活捉出來的難度,更甚於殺死他。」
李魚不是個笨蛋,一點紅一開始與他相遇,就是為了躲在那車裡潛入翠羽山莊,他的功夫這樣好,又這般高傲的一個人,若是可以在那翠羽山莊中來去自由,又怎麼會選擇這樣的方式?
所以,翠羽山莊不好對付,僅憑他一人,不好對付。
一點紅仍平靜地道:「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的手擱在桌子上,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叩擊著桌面。
李魚伸出手,點了點他的手指骨,她沒用什麼力氣,但一點紅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他的眼睛瞟了一眼桌面之上二人的手,忽然似是移不開了。
李魚溫溫柔柔地道:「我不要你試。」
一點紅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李魚的眼睛,嘶聲道:「為什麼?」
李魚道:「因為我舍不得你一個人去送死。」
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她,牙似乎都在一瞬間咬緊了。李魚看到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把他原本就緊緊裹在身上的黑色勁裝撐得滿滿的,而他擱在桌子上的手,也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可他說出口的話卻比冰更冷,比石頭更硬。
他厲聲道:「難道你跟我一起去,我就不是送死?你這包袱,帶了你,我反而更累贅!」
這般毫不留情的話語,若是叫別人聽了,肯定是要生氣的,可李魚卻仍望著他,神色很平靜。
她嘆道:「我知道,你是不想叫我負險……」
一點紅斷然冷笑:「難道你以為,像你這樣的女人,就得所有人豁出命來保護你?你對自己未免太有信心了。」
李魚瞪大眼睛。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過話,如今忽然變臉,並不是他的本意,卻也沒辦法。他死死盯著李魚的怒容,額角的青筋都已暴起。
李魚睜圓了眼睛瞪著他,冷笑道:「你說這樣的話,很有意思麼!」
一點紅譏誚地道:「怎麼?你聽不得真話?」
李魚瞪著他,眼睛裡似乎有幾分濕潤,眼眶也慢慢地紅了,一點紅見她這幅模樣,竟忍不住要別開眼。
李魚的表情卻慢慢地軟了下來,她忽然伸出手去點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沒躲,直挺挺地坐在哪裡。
李魚揉了揉他的眉心,忽然苦笑道:「下次你說這種狠話的時候,能不能不要把眉頭皺得這樣緊?好像不是在說我不好,而是在說你自己不好似得。」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如同一陣風一般自一點紅耳邊掠過,他定定地望著她,牙齒咬得死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魚忽然沉下臉,冷冷道:「你對我是好是壞,關不關心,難道我自己看不出來麼?你以為你巴巴地跑過來說幾句難聽話我就負氣不理你了?你就把我當這樣的人!」
說著,她一拳砸中了一點紅的胸口。
她這一下,可是輪圓了用力砸的,可她力氣不大,一拳下去,一點紅動也沒動,似是完全沒受影響一般,可若再仔細聽,就能聽到,一向呼吸悠長的習武之人,此刻的呼吸竟也亂了幾分。
他忍不住動容道:「你……」
無論是多麼冷心冷情的人,聽到這樣的話,也不至於無動於衷,更何況一點紅根本就不是無情之人,他看似無情,實則有情。
李魚看著他,忽然嘆了一口氣。
她自然明白一點紅鬧這一出是為了什麼,他就是擔心她遇到危險罷了……
因為他一直都以為她只是一個孱弱的人類女子罷了。
她忽然覺得心情很復雜。
她是妖怪,是吃人的妖怪……他若是知道了,會做什麼反應呢?是不是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呢?
但若完全不說,又怎麼請他放血救她?
李魚斟酌地道:「其實,我早就有事,想同你坦白,這事與我的身份有關……」
一點紅一聽這話,目光忽然又閃了一閃,嘶啞地道:「身份?」
李魚道:「是……只是有些復雜,我自己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一點紅沉默了一下,道:「其實你不必說,我已猜到了。」
李魚驚了一跳:「……啊?!」
一點紅的嘴角,忽泛起了一絲苦笑,這苦笑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些許自嘲的意味。
他慢慢地說:「長成你這樣的女人,若是在普通的家庭,是絕不可能平安長大的。」
女人若是美貌無雙,又沒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就像小兒在鬧市中抱金一般,只是等著人來搶、來掠奪。
李魚沒說話。
一點紅繼續道:「對夜明珠這等寶物不屑一顧,想必是以前見的多了,這天下只有皇宮大內,這樣的東西才多到叫人厭煩。」
「有一日你在夢中,提到了朝廷黨爭之事。」
他掃了一眼李魚,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自己的結論:「你是那皇帝老兒的妃子,是也不是?」
李魚:「???」
李魚:「……」
推理的很好,下次千萬別繼續了。
第19章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沒有再說話。
李魚也驚愕地看著一點紅,半晌,她才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越笑越開懷,簡直停不下來,笑著笑著又咳嗽了起來,捂著嘴眉眼彎彎。
一點紅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冷聲道:「你笑什麼?」
李魚道:「我總算知道這幾天你為什麼不太開心了。」
一點紅心事被戳中,卻並不願承認,他的目光閃了閃,眼睛也別開了,並不肯說話。
李魚笑著,又伸手上去點了點一點紅握緊的拳頭,嗔道:「我才不是什麼皇帝的妃子,你這人,怎麼胡亂猜也不跟我說?」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手指一下一下地點著他的拳頭,她艷色的指甲就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點點月牙似的印。
一點紅猛地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他一個劍客殺手,手上的力道掌握得最精妙,可此時此刻,他捏著李魚的手腕的力道,卻有幾分重了。
他的目光也緊緊地盯著李魚,在這灼灼如火的盯凝之下,這屋子裡的溫度似乎也升高了幾分。
他不說話,李魚只得道:「我不騙你的。」
一聽這話,一點紅毫不留情地道:「你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這豈非不是在騙我?」
這語氣又冷又硬,卻不知為何透露出一點點委屈的意思來,叫李魚的心都忍不住動了。
李魚光速認錯:「唔,對不起嘛……你別生氣好不好,我以後再不干這事了!」
一點紅:「……」
她認錯太干脆,倒叫一點紅一時語塞,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魚自我批評道:「我真不是人……」
一點紅挑了挑眉,打斷她道:「不必如此。」
李魚:「……啊?」
一點紅淡淡道:「騙就騙了,我不怪你,不必如此說自己。」
他早想通了,一個孤苦無依又手無寸鐵的人陷入困境之際,為了獲得一點幫助,說些謊話,又有什麼可苛責的地方?
他既已決心不在意此事,本不該拿出來嗆她,只是剛剛他脫口而出,待到後悔,話已經出口了。
李魚微怔,看著他平靜地面容。
他還是如往常一樣的,面容冷峻、殘酷,仿佛絕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而心軟,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冒犯他的人。
但……他其實不是這樣的。
雖然他猜的並不對,但他很明白的一點是,李魚的確為了留住他撒過謊,他也的確明白,她的那些「拿捏」、那些溫柔的甜言蜜語之中,頂多只有三分真意。
他很清楚這些,但他卻只是淡淡地說:騙就騙了。
李魚盯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有些恍惚。
李魚穿越之前,是個從小縣城跑到大城市打拼的普通女性,且已經與家裡斷了聯系,斷聯的原因是……她家裡重男輕女,打電話來要她把全部積蓄拿出來,給弟弟買房子,弟弟要娶媳婦。
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裡,李魚注定是個敏銳的人、是個情商很高的人,也是個注定無法對別人掏心掏肺的人。
可一點紅……
他竟是完全不同的,他竟如此淡然地告訴她:「騙就騙了,他仍然願意為她負險的。」
一種異樣的情緒慢慢地從她心裡升起,讓她既感動、又愧疚。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有些說不出來。
一點紅卻不想繼續這話題了,他站起來來,淡淡道:「我留下銀兩,若我五日之內還沒回來,去找一個叫三尺劍的殺手,叫他護你回你該回的地方。」
三尺劍是他的師弟。
其實,他們這個組織的殺手之間,都沒有什麼師兄弟的感情,但這三尺劍的為人最是古板,又非常恪守拿錢辦事的守則,只要錢給的夠,李魚應該能請得動他。
一點紅沒有相熟的朋友,並沒辦法把她托付給誰照料,如此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他站了片刻,又道:「魚腸劍你拿好了,若有人對你不軌,心狠些,殺了他。」
說著,他就轉身要走,卻被李魚又拉住了衣服角。
一點紅站定,沒有回頭,只是無奈道:「帶你進去太危險。」
李魚嘆氣道:「難道你真的覺得,我什麼都沒有,就敢進那翠羽山莊麼?」
一點紅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你有什麼?」
李魚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問道:「我想從你這裡要一樣東西,你肯不肯給我?」
一點紅轉頭看她,道:「你要什麼?」
李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的身上,就傳來了一種溫暖、甜蜜的味道,像是用蜂蜜制成的蛋糕、甜蜜且輕盈。
但……仍有一些渾濁的味道,他前幾天被青魔手所傷,雖然用她的血清除了毒素,但體內卻仍有些余毒未清,而且他的身體也還有些虛弱。
她躊躇了片刻,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那的確是你可以給得起的東西。」
一點紅皺著眉看她,半晌才道:「我給的起,一定給你,但你若是想叫我帶你一起上山,不可能。」
李魚改變策略,道:「我不叫你帶我上山,可從這裡到翠羽山莊,還有好幾天的路程,你為什麼不繼續帶上我走一走呢?我在山腳下等你,好不好?」
一點紅皺了皺眉,道:「再往進走,就是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了,有人會盯著。」
李魚一笑,道:「我也可以帶人皮面具,你說是不是?」
一點紅道:「那玩意兒你帶不慣。」
李魚道:「你放心,我帶的慣的。」
一點紅的心,也有些動搖。
雖說是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但這翠羽山莊的守備力量,其實大部分都放在了翠羽山上。
近些年來,崔萬羅發了瘋一樣的怕死,丹藥、參藥不知道買了多少,銀子像流水一樣的花,對其周邊的控制也大不如以前,真能注意到他們麼?倒是也不一定。
而且……
而且,他的確不放心她一個人待在這樣遠的地方好幾天,若是帶到山腳下去,找個僻靜的宅子先藏起來……也未嘗不可。
李魚又趁熱打鐵地分析道:「你既然要擄崔萬羅出來,那我在山底下接應,總比你帶著個會反抗的大活人跑上好幾日要隱蔽。」
她頓了頓,又誠懇地道:「你如此為我好,我知道。所以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這人雖然不是什麼大才,但不給你添亂總是做得到的。」
她當然知道一點紅心中對她是有憐惜之意的……不,應該說是有偏愛的。
若換了別人,在這時候,說不定會拿自身安危去威脅他就範,就像絕食逼迫親人服軟的大小姐一般,不過,李魚沒有會服軟的親人,也就從沒養成過恃寵而驕的習慣,她的驕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驕,從不叫人覺得不舒服。
所以,她會選擇這樣誠懇的分析利弊的形式來說服一點紅。
一點紅沉默了半晌,才道:「明日你再換身衣裳,面具中途不可摘下來。」
李魚乖乖點頭:「好。」
她抬著頭,一點紅居高臨下地低著頭,二人目光對視一會兒,李魚輕輕地笑了笑,臉頰上就露出了兩個小酒窩來。
一點紅心中一動,忽然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慢慢地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
第20章
第二天,一點紅為李魚准備了人皮面具,這面具既沒有改變她的性別、也沒有改變她的年齡,只是讓她從一個絕世美人,變成了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孩子。
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把她扮成男人、或者老人,身體的動作若是學的不像,反倒更引人懷疑。
而一點紅也沒有用崔繼的面具。
帶著李魚扮成崔繼,是為了大搖大擺的混進翠羽山莊,可帶著一個姿色普通的女人扮成崔繼,還要把這普通女人給藏起來,扮成崔繼只會徒增無用的關注。
二人進入了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又走了好幾日,直到這一日,他們到了翠羽山的山腳下,這裡有一個叫點翠鎮的小鎮。
既然進來了,一點紅就把這翠羽山莊崔家的事情,一一講給李魚聽。
翠羽山莊取名自翠羽山,而翠羽山的由來,則是因為山中的一種奇鳥——翠鳥。
翠鳥的羽毛乃是輝藍色,艷麗且輝煌,自古以來,這翠鳥羽毛所制成的點翠首飾,就受到了上層人士的追捧。
翠鳥之翠羽,須得在鳥兒活著的時候將羽毛生生拔下,才能保持顏色之輝翠,因此須得將翠鳥活捉,再加上點翠工藝復雜,因此,這點翠首飾價格不菲。
翠羽山莊崔家的祖上,正是靠著這成千上萬慘死的翠鳥發了家,後來又取了個武林世家的媳婦,習得了人家的家傳劍法,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武學奇才,這才躋身武林豪門。
現任莊主崔萬羅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叱吒江湖的風雲人物,惹下了不少血債,年老之後有一回,差點被仇家殺了,救治了好久才緩過氣來,從此怕死怕得要命,把翠羽山莊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起來,龜縮在裡頭,已五六年沒出來了。
崔萬羅有三個孩子。
大哥崔千綺——已經在綁票李魚的這一路上,被另一派追殺的勢力給殺了;二哥崔千鈺,此人名氣不大,之前幾年都是神出鬼沒的,也不知現在在哪裡;還有小妹崔千晴——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個漂亮小女孩,最轟動的事情就是前一陣子,崔萬羅抓了上千只翠鳥,一擲千金,為她做了一條美麗非常的翠羽裙。
翠鳥,可謂是翠羽山莊的老本行了,所以,翠羽山莊的門人,都會在衣服上插上一根翠鳥之羽,以示身份。
只是進了這點翠鎮之後,李魚卻發現一個奇怪的事情。
李魚悄悄問一點紅:「你有沒有發現,這街上走的,幾乎沒有女人。」
一點紅皺眉。
他的確是發現了。
閨閣小姐少出門,各地都是共通的,然而這普通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可沒那麼多不讓出門的講究,因此他們這一路上見的街道之上,沽酒女有、老板娘有、提著菜籃子跟著老母出來賣菜、趕集的也有。
但這裡……
街上的年輕女子簡直少得可憐!
見有外來人,街上蹲著、坐著的男人們渾濁的雙眼都朝這邊盯了過來,一點紅心下一沉,面上卻不顯山露水,仍慢慢悠悠地趕著馬車往裡走。
這一夜,二人沒有宿在客棧之中,而是找了一間民舍住下,這民舍的主人是個五六十歲的婆子,一點紅出五十兩給她,她歡天喜地的收下了,可在看見李魚從車上下來時,她的臉色卻變了,似乎想要反悔。
一點紅的劍尖卻直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讓她把反悔的話語給吞回去了。
不過看她的樣子,應當是知道些什麼,一點紅冷冷逼問,那老婆子也不敢隱瞞。
昨天,就在昨天夜裡,翠羽山莊的人忽然傾巢出動,把附近城鎮的年輕女孩子們都給抓走了。
這附近的城鎮裡,原本就隔三差五的有年輕女子失蹤,昨日的事情一出,百姓們才恍然——原來之前女子失蹤的案件,都是翠羽山莊做下的!
就像土匪劫掠糧食一樣,翠羽山莊門人所到之處,女子已悉數被抓走,不知死活。
那婆子說:「崔老爺不知發的什麼瘋,英雄還是帶著姑娘快些離開吧!」
一點紅皺眉。
李魚面色平靜。
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了同一個疑惑——
崔萬羅要那麼多少女,到底是要干嘛呢?
一點紅經歷過的江湖詭事頗多,對此迅速做出了反應。他朝著那婆子冷冷一瞥,道:「你若敢跑出去,我就殺了你。」
而只要看一看他冷酷、殘忍的眼睛,就知道這話語之中,絕沒有一個字的假話。
那婆子渾身一顫、臉色慘白,諾諾地應下了。
李魚輕輕一笑,又拉過了那婆子的手,柔聲道:「奶奶,您大可放心,我們不會在這裡久留,只是我這……哥哥太關切我,不想叫我也被崔老爺擄走,所以才如此說,只要您不出去報信兒,我們不會對您怎麼樣的。」
這話中,雖然有威脅之意,卻又透露出一種「我們並非不講理的人」的意思。婆子聽了,心下安定了幾分,忙不迭的點頭。
李魚不是矯情的人,一點紅如此威脅一個老婆子,當然是為了她,她不可能一邊享受著人家的好意,一邊又怪人家行事作風不好。如此描補一二,就可以了。
她又朝婆子安撫似的笑了笑,伸手拉住了一點紅的手腕搖了搖,撒嬌似地道:「哥哥,我們去隔間裡頭吧。」
她說話總是不徐不疾、帶著溫柔笑意的,一點紅被這句忽如其來的「哥哥」,又激得耳根都酥了幾分。他什麼也沒說,乖乖被李魚拉著手腕進了裡間。
如今情況有變,二人要商量之後的行動。
李魚皺眉道:「崔萬羅抓那麼多女孩子干什麼?」
一點紅緩緩道:「我這一次要殺崔萬羅,同此事也許有點關系。」
他這一單的雇主,正是一個丟了女兒的巨商,經過多方調查之後,這巨商發現,女兒原是被翠羽山莊的人擄走的,從此不見音信,巨商上門討要,卻多次無功而返。
愛女心切的巨商,於是決定殺了崔萬羅這老東西!
他花了巨款,請了天下最負盛名的殺手中原一點紅。
這事一點紅是清楚的,所以在躍進關著李魚的大車時,才認為她是被送進翠羽山莊當禁臠的。
可昨夜發生在翠羽山附近的事情,卻推翻了他原來的認知。這樣大規模的擄走少女,絕不是只是為了玩弄她們,一定還隱藏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可這原因是什麼呢?
李魚心裡,隱隱有一個念頭,可還沒等她把這念頭說出來,一點紅霍然起身,厲喝一聲:「到我身後!」
有人衝著他們來了。
李魚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點紅就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後,伸出一只手護住了她。
可不想,這些來的人卻並沒有破門而入,一縷甜香忽然鑽進了一點紅的鼻子,他立刻對李魚道:「有迷香,閉氣!」
此地不宜久留,對面這些來者不善的人,喜歡玩陰的。
一點紅當機立斷,拉起李魚就要衝出去。
只是他雖然閉氣閉得及時,但那迷香卻是極其厲害的,他拉著李魚,一腳踹開了門,當即就覺得眼前一黑,竟是一句話也來不及說,就倒在地上昏迷了。
而李魚不是人類,呼吸稀薄,不會被迷香所迷倒。
但她看見了門外那十幾個黑衣人,衣服上具是別著翠羽——這些人是翠羽山莊的人。
她將計就計,也裝作一頭暈倒,想著直接混進這翠羽山莊去。
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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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5 11:11
第21章
衣服上別著翠鳥的羽毛,自然是翠羽山莊的門人。
他們見二人暈倒之後,就把他們用一根繩捆在一起,又把他們一起扔進了馬車裡,晃晃悠悠的上山去了。
但凡是男人,總是有些輕視女人的。因此,這些人捆一點紅的時候比較盡心,捆李魚的時候就隨便捆了兩下,就把她扔進了馬車裡。
李魚袖中還藏著吹毛斷發的魚腸劍,在馬車裡沒人照看,正好一劍割斷了手上的繩索,又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了一點,血珠從她的手指尖上滲出來。
她微微一皺眉,忍痛把自己的手指遞到了一點紅的唇邊。
盯著一點紅昏迷不醒的睡顏,李魚心想:本來是我巴巴地要等著吃你的,結果現在一口沒吃到不說,還送了不少我自己的血。
……冤種吸血鬼啊!
她的肚子又是咕嚕一聲。
她忍不住無奈地笑了,伏在一點紅耳邊輕輕道:「乖乖的。」
一點紅昏迷之中,自然是聽不見她說話的,李魚也沒寄希望於讓他聽見,只是把自己的手指往裡送了送。
李魚的血連青魔手那樣的毒都能解,更不要說區區迷香,一點紅吮了她的手指之後,幾乎是立刻就恢復了意識。
他將醒未醒之時,意識迷迷糊糊的,只覺得身旁有個冷冷軟軟的人依偎著……一點紅立刻清醒過來,她的手指飛快的撤走,一點紅的眼力當然很好,一眼就看見了她纖細如蔥管一般的手指上有一道微紅的傷口。
他忍不住看了李魚一眼。
李魚怎麼也沒想到她這點珍貴的血液治起迷香來這麼神速,這效果,簡直比速效救心丸還快,真的尷尬。
她若無其事掏出魚腸劍,一劍割斷了綁著一點紅的繩索。
一點紅轉了轉手腕,忽然出手如閃電,一把抓住了李魚的手腕,把她的手強拉到了他的跟前,仔細去看她那根手指。
手指上的傷痕清晰可見,傷口是被利器劃開的,傷勢並不嚴重,沁出一點點的血,那傷口帶著殷紅。
她的手是很漂亮的,蔥管一樣纖細的手指、冷白色的皮膚,在這樣美麗的手上,即使是這樣的小傷,也叫人忍不住憐惜,只覺得異常的殘酷。
一點紅看了半晌,啞聲道:「你給我喂你的血?」
因為車外有人,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又帶著一股子沙啞之氣。
李魚沒什麼好否認的,只得點了點頭。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又垂下眸,看她手上的傷口,低聲道:「疼麼?」
李魚搖了搖頭,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小聲道:「我不疼,你放心吧。」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好一會兒,又道:「翠羽山莊的人抓你,是為你的血。」
這不是問句,這是肯定句。
幾乎是瞬間,他就把前幾日他中青魔手之毒的事情與剛剛李魚喂血的事情聯系了起來。
他以前聽過一個傳聞,說是西域那邊的魔教,會選出美麗少女,自幼每日浸在各種不同的藥汁子裡,以處女之血氣滋養,如此這般十多年之後,這些美麗少女就成了最好的解藥,血可解百毒。
他沒見過這種詭譎的事,自然不信,聽過就聽過了,如今把李魚聯系進去,竟是一下子想通了。
聽說那西域的魔教就會用這樣的藥人少女的血氣做藥丸,那日他服下的那些紅丸,光澤如血光……莫不是裡頭有一味,就是她的血?
難怪她從不提起自己的來歷,這來歷若是提了,有幾個人能忍得住貪念,不把她抽皮扒骨的吃干淨了?這崔萬羅將她擄來,想必也正是為了這事。
——既然打著這個主意,無論如何,他絕不可能讓崔萬羅活下去。知曉她身份作用的人,一個也別想活下去。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魚,見她似有話要說,便忽伸出了手朝她示意,又道:「無需解釋,我必不會害你。」
李魚還想說話,卻聽外頭的幾個人在閑聊,說起了昨夜強擄點翠鎮少女的事。
「小姐病重,老爺要這些少女做甚?」
「你不知道,小姐這可不是病,說是被什麼不潔之物給纏上了,來咱們山莊的那個道士給了個方子……這話我告訴你,你可千萬莫要說出去。
「我自然不說的。」
「昨日我們抓上山的女人……聽說是要被剜心取血的,小姐的治病方裡,須得要女子心間血五錢,這一個女人的心尖血才有幾滴,小姐每日吃三丸,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這……這……是真的麼?!我說老爺要抓那麼多女人干什麼。」
另一人壓低了聲音,又道:「我偷看過方子,這方子裡還有一味……是陽氣充沛的武人男子的頸骨一錢磨成灰,與那心尖血一起混了做藥。」
「什……什麼?!」
「今日我自作主張,把這男的也抓回來,就因為他是武人,知道麼?若他不死,咱們莊子上的兄弟,今天估計就得失蹤一個了。」
「嘶……這,這是什麼陰私東西?這是真的假的?!好兄弟,你可不要騙我!」
「老爺前幾年開始,為了追求長生,就試了許多奇怪方子,千鈺少爺下山,不也為了長生方,如今來了個妖道士,為給小姐治病,你覺得……老爺做不出來這事?」
「這……這……」
另一人道:「咱們兩個親如兄弟,哥哥我只同你一人說,若是誰找你去煉丹房,千萬別去。咱們只管好自己,別的可千萬莫要多問。」
「你說的是,你說的是。」
馬車內的偷聽二人組對視一眼。
翠羽山莊的人,把他們當做了普通的倒霉鬼抓來,給那崔千晴小姐入藥呢。
一點紅的臉色已陰沉了下去。
他早已決定要好好的護著李魚,根本不想讓她進翠羽山莊這是非之地,可這些該死的人卻將她擄進來,還妄圖用她的血去救什麼狗屁大小姐!
車子已駛入了翠羽山莊的大門,現在想把她送出去……只會更危險,一點紅陰森森地盯著馬車的門簾,已決心絕不留下外面那些人的性命。
但現在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現在該怎麼辦?
那個崔千晴重病,山莊裡又多了那麼多用來當藥引子的陌生女人男人,想必亂得很。
越亂,就越適合渾水摸魚。
他們很快就定下了策略,把繩子又綁回手上,松松地弄了活結,然後二人佯裝暈倒,就這樣輕輕松松被送進了翠羽山莊。
翠羽山莊的一間房裡,崔家唯一的女兒崔千晴正奄奄一息的躺著,她本來是個很漂亮的花季少女,可是現在,她的臉上卻呈現出一種死人般可怖的灰敗之色,形如枯槁。
她的母親,也就是翠羽山莊的女主人正坐在她身邊,執著她的手,默默垂淚。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小道士模樣的童子,手裡頭捧著一個盤子過來了,那盤子裡放著一個散發著血氣的紅丸,崔夫人見了,令丫鬟接過,服侍小姐服下。
這就是用女子的心尖血和男子的頸骨灰和成的丸藥了。
崔千晴不願意吃,崔夫人勸道:「我的兒,你乖乖吃藥。你父為了你,已將點翠鎮所有的好女兒都擄來為你做引了,心尖血難求,一個女人也不過只有幾滴,你這一丸,裡頭可有五六十條人命,不好好吃了,豈不辜負人家性命?」
丫鬟站在一旁,一聲不敢吭。
這些鮮活的女孩子們,一個個被拖出去剜心取血,把翠羽山莊都哭成了人間地獄,難道她們甘願為崔千晴付出性命麼?崔夫人佛面獸心,竟說出叫崔千晴「不要辜負人家性命」這樣的話,這怎能叫丫鬟不害怕呢?
而崔千晴聽了這話,竟也勉強笑了笑,道:「是了,不能辜負了那麼多性命……」
說著,掙扎著坐起來,就著茶把那紅丸吃了。
崔夫人又道:「我的乖女兒……你好好吃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父為你做的那條萬翠裙,等你好了,就能穿起來啦。」
那條美麗的裙子正掛在屋內,這是用一萬只翠鳥的性命織成的裙子,故名萬翠裙,在燭火搖曳的燈光中,萬翠裙流光溢彩,輝藍與翠綠色粼粼的交相輝映著,美麗的簡直讓人的眼睛都挪不開。
崔千晴聽了這話,臉上也放出了光彩,她的目光依依不舍地看著萬翠裙,好像已被它吸走了魂魄。
崔千晴喃喃道:「是了……是了,等我病好、等我病好,我就可以穿上它了……」
第22章
李魚和一點紅穿過了翠羽山莊入口處的守備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經過沒人的地方是,把抓他們的那些人給解決掉了。
這幾個門人,簡直連反應都沒反應過來,一點紅陰冷的劍就已經將他們的喉嚨刺穿,頃刻之間,幾人的命就已沒了。
一點紅表情陰森森的,眼中似都浮動著森森的綠光。
而李魚雖然一個現代人,對這些人的死卻提不起任何聖母心。
他們是要害她的人,一點紅是拼了性命護著她的人,她的安穩是建立在一點紅手上的血腥之上的。享受這份安穩、又裝模作樣的譴責殺手的殘忍——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情李魚干不出來。
所以她只是將眼睛避開了,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
然後,李魚建議一點紅換上一直沒派上過用處的、崔繼的面具。
崔繼,是崔萬羅的養子,大少爺崔千綺的長隨,在路上被一點紅眼都沒眨一下的挑了脖子。
崔萬羅的養子不值錢,所以崔繼也頂多算個有點身份的奴僕而已,但他是原本劫持李魚的八人之一,且是「唯一存活」的一個人,如此,崔繼的身份就很很不一般了。
一點紅動手殺人,事前的情報收集工作做的也相當不錯,對於這翠羽山莊裡頭的事情,他知道的遠比外頭的人要多。
崔萬羅不僅在山莊外布下了層層守衛。他是個怕死怕到神經質的人,即使是在自家,他也永遠待在主屋裡頭,身邊圍繞著十多個忠心的死士。這幾年來,翠羽山莊的事情都是崔夫人和崔大少爺在料理,山莊裡的人想見到崔萬羅,那都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但崔繼一定能見,因為崔繼身負著很重要的任務。
結合小姐崔千晴重病要用女人心尖血和男人頸骨灰來救治,李魚可以得出結論:崔家一定知道什麼詭異的續命法子,再聯想到崔萬羅的怕死,和地位超然的大少爺崔千綺親自把原主擄回山莊……
她一開始的那個猜測是沒錯的,翠羽山莊要她是給崔萬羅(或者他們一家人)續命的。
李魚幫著一點紅把那幾個人的屍首拖進灌木叢之後,拉著一點紅把自己想到的東西加工了一下語言,給一點紅分析了一遍,最後對他說:「所以,你換上崔繼的面具,我們一定能見到崔萬羅。」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魚。
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居然還能冷靜地把各種信息整合、推理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叫他高看。
但是聰慧的玻璃美人兒,也依然是易碎的,在這樣一個龍潭虎穴之中,他絕沒辦法把她扔下,可要是帶著她,用崔繼的身份,又實在是太危險。
一點紅死灰一般的眸子裡,忽然閃過了幾絲凶惡的殺意。
他的語氣也冷了下來:「崔繼太顯眼,圖窮匕見之時,刀劍無眼。」
他自己當然是不怕刀劍無眼的,他是擔心李魚。
自從他開始在乎李魚之後,嘴上雖然不說,但是心裡絕對是恨不得把她藏在叫刀和劍都接觸不到的地方去的。畢竟,他身強體壯,被砍上一刀、刺上一劍還能活,可這琉璃一樣的美人兒……若是捱上一刀,還焉有命在?
他的語氣並不太好,可李魚怎能聽不出來其中帶著煩躁的關切之意?
她笑了笑,繼續道:「我們就算頂著兩張路人臉,在這翠羽山莊裡,難道不危險麼?試探著要見到崔萬羅的真身,在這地方,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情,還不如大膽一些。」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道:「你……」
李魚笑道:「而且,難道我們真的除了硬闖什麼法子都沒有麼?我看未必。」
一點紅挑了一下眉,問:「你有法子?」
李魚道:「剛剛我們被擄來的路上,那幾個黑衣人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一點紅抿嘴,細細想來。
黑衣人說的話,他自然都聽進心裡了,昨夜被擄上山來的女子,正是為了給重病的崔千晴治病,而這治病之法,是用女子的心尖血和男子的頸骨灰……
這其中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地方呢?
李魚道:「那黑衣人說,這治病的法子是山莊裡的道士說的,還說這崔萬羅,從好幾年前就開始求長生方了。」
一點紅皺眉:「是又怎麼樣?」
李魚道:「說明他家裡養著道士,有煉丹房,他們家這樣有錢,煉丹房裡的東西一定不少。」
一點紅仍不明白。
李魚道:「煉丹房裡的東西,可以制火藥,還有那聞之使人斃命的毒氣,還有那潑之燒灼人面目的毒水,這些東西,我們自然可以利用。」
李魚本科學的正是化學專業,後來干的工作雖然同專業無關,但這些並不復雜的東西,自然還是沒忘光的。
硝石、硫磺,作為丹藥之中的重要成分,在煉丹房裡是絕對能找得到的。崔萬羅有錢、又追求長生,家裡養的道士、丹房一定也不是那種普普通通的丹房,裡頭能用的東西說不定還會更多。
一點紅略一思量,道:「翠羽山莊本身也有火器,叫什麼霹靂彈,只是翠羽山莊並非以火器見長,這東西威力不大。」
李魚點點頭,繼續道:「既然威力不大,這翠羽山莊必然也不怎麼重視,這裡起碼關著幾百個等死的女孩子,我們把她們放出去,給她們分發這些東西。」
一個鎮的女孩子,有成百上千。翠羽山莊不拿女人的命當命,也不覺得她們能掀起什麼騷亂。可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女孩子就算平日裡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面對生命危險的時候,也會殊死一搏。
李魚算不上頂頂的大好人,現在的情況讓她自身難顧,自然也不可能去親自把這些女孩子們救出,安全送回家。給她們自保用的東西,把翠羽山莊內部弄的一團亂,制造給她們逃生的機會,就是她能做的做大的事情了。
一點紅皺眉:「靠她們?」
李魚笑道:「自然不是,你記不記得,那人還說,救崔千晴,得要女人的心尖血五錢,和陽氣充沛的武人男子的頸骨灰一錢?」
一點紅:「嗯。」
李魚道:「這些頸骨灰,是打算用翠羽山莊的門人。」
一點紅緩緩點頭:「不錯。」
李魚繼續分析:「按照比例來說,他們需要殺的女人多,男人少,所以崔萬羅是打算弄些山莊裡的倒霉鬼,就說他們失蹤了。這山莊裡的門人,知道這事情的人如果多了,翠羽山莊自己就亂起來了。崔萬羅把自己的門人當豬狗一般的殺,不用鼓動,他們就知道該把崔萬羅給一刀宰了。」
「他身邊不是有很多武功高強的死士護衛麼?等翠羽山莊的門人們和死士們殺做一團,崔萬羅驚恐萬分之際,你就用崔繼的身份出現,說你帶回了長生方,不僅能叫人長生不老,還能叫人呼風喚雨,叫他跟你走……你看,他會不會上鉤?」
這鉤雖然看起來有點直,但可千萬莫要忘了,崔萬羅可是個怕死怕得幾乎失去理智的人。
說完這個惡毒的計劃,她忽然甜蜜地笑了。
第23章
這計劃其實說不上多麼高明,但比直接依靠武力和膽識強行去抓崔萬羅出來,顯然是要省力不少的。
——李魚並不想讓一點紅處於太危險的境地之中。
而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的笑容,半晌沒有說話。
李魚歪了歪頭,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惡毒?」
一點紅道:「不,你很聰明。」
男人實際上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千百年來的慣性讓他們瞧不起女人,覺得自己比女人高得不知道哪裡去了;但另外一方面,女人一旦表現出好強的攻擊性和縝密的思維能力,他們卻害怕得立刻要跳起來打壓。
漂亮的蛇蠍美人,是他們最痛恨、最害怕、也最想毀掉的女人。他們不會愛這樣的美人,只會想著如何征服她們、毀掉她們的個性。
但一點紅不同。
他自小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被師父撿回去又只教授殺人技,旁的是一點沒學,長大以後混江湖,也是獨來獨往的孤狼。雖然時常能聽到那些「豪氣衝天」的江湖男人們的高論,但他對那些話卻是嗤之以鼻的。
一個人的性情、能力,竟是由著男女之別來決定的?這簡直是這世上最可笑的事請之一。
他混江湖許多年,見過如「疾風劍」諸葛雷一樣色厲內荏的軟骨頭,也見過像藍蠍子那般武功高強、心性高傲的女人。再加上他本來就天生反骨,最討厭順著別人的規矩走,以至於形成了現在這樣的性子。
他是真的發自內心的贊賞李魚的頭腦。
在情報十分有限的情況下分析出了這麼多,還能抓住能用的力量,利用目標的性格弱點……一點紅一腔孤膽,若只是他一個人來的話,怕是想不到這樣的法子。
他緩緩道:「我早說過,這世道,人要夠心狠才活的下去,你這樣很好。」
而且,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一個心狠手辣的男人,豈不正是一拍即合?
這話他自是沒說出來的。
他道:「只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李魚道:「你說。」
一點紅道:「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不准離開我身邊半步。」
他說這話的意思……當然是為了在這翠羽山莊裡頭保證她的安全。不過話說出來,味道卻有點變了。
一點紅愣了三秒,眉頭皺了一下,看到她有些愕然的表情,正欲開口再解釋,李魚卻先笑了,搶著道:「我會牢牢抓住你的,你就算想把我丟下自己走了,我也不會讓你走的。」
她臉上帶著的人皮面具平平無奇,可那眉梢眼角的神情,卻讓一點紅忍不住想,此刻她本身的面容又是怎麼樣一副顧盼神飛的樣子呢?
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道:「那你可得抓好。」
李魚也微笑著道:「好。」
計劃既然定了,那就還得快些實施才好。
一點紅本就刺死了幾個翠羽山莊的人,且他們本來是要被拉去和那些「制藥原材料」們待在一起的,因此此處距離關著姑娘們的地方、還有煉丹房都很近。
一點紅此刻物盡其用,眼都不眨的手起刀落,把他們屍首分離,身子丟在這裡,把連著脖子的腦袋給找地方藏了,等著叫人發現這些無頭的屍首。
隨後就是摸進煉丹房。
煉丹房現在是隨時都要殺人剜心取血的,這些「制藥原材料」自然離煉丹房很近,靠近煉丹房時,李魚和一點紅就聞見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一點紅出手如閃電,把那些用人命來煉丹的妖道給一劍挑了,李魚在煉丹房裡搜到了好多東西,可巧的是,翠羽山莊那些威力不大的霹靂彈,也正巧存放在這一片地方。
霹靂彈乃是一種隨身攜帶的小暗器,只要擲出去丟到人身上就會爆炸,跟甩炮似得,裡頭還放著有毒的料,爆炸之後,便會浮起黃煙,只不過翠羽山莊既不是以火器見長、也不是以毒物見長,故而弄出來的這玩意,只是看起來可怖。
一點紅也是以前碰上過幾個不長眼的翠羽山上下來的小子,才見過此物。
李魚聽了,便覺的只用這個東西,那些可憐的姑娘們,只能小打小鬧,想要逃出去,卻仍是不夠。
她還是希望,她們能夠逃出生天。
煉丹房裡的東西很齊全,她想要的一應俱全,不僅如此,還有全套護具——看著這個妖道,不在乎別人的命,自己的命倒是注意的很。
李魚毫不客氣,穿上全套護具,配了火藥,裝在竹筒裡,還配了引線。一點紅有樣學樣,也要按著她的步驟幫忙,被李魚無情喝止。
這東西畢竟危險,李魚自己弄得時候,還心驚膽戰的,怎麼好叫一個沒接觸過化學的人來干呢?
一點紅被喝止,有些莫名,又立刻反應了過來,冷著臉道:「此物危險?」
李魚道:「那是自然,你難道沒聽過煉丹房爆炸的事情麼?」
一點紅皺了了眉,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們另找辦法。」
李魚頗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什麼另找辦法?此刻我們身在敵營,本就是很危險,難不成還要怕這點危險麼?」
一點紅道:「你與我不同。」
李魚道:「有什麼不同?」
當然是你太容易死,我又不想叫你死唄!
只是這話,一點紅卻不可能說出口。他深知,李魚的確是個很有擔當的女人,即使自己已擺出了會拼命幫她的架勢,她也絕不會把那些本該是她自己的事情推給他做。
這也正是她令人敬佩的一點。
一點紅不說話,半晌,才忽然教育她:「小心些,莫說話分神。」
李魚:「……」
明明是你先跟我說話的!
弄好之後,李魚說:「我們把這東西拿到小姐崔千晴的院子裡,把那裡炸掉!」
她說這話,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崔萬羅的翠羽山莊,好歹也算個正派,比不得那魔教隨手殺人擄人,是要臉面的。
可為了這重病的小姐崔千晴,崔萬羅竟然連最基本的臉面都不要了,把點翠鎮裡的年輕女人全都抓上山來剜心取血。足見這崔萬羅,是及其珍愛這個女兒的。
崔千晴在的地方發生爆炸,翠羽山莊一定會亂套,然後再去把關在這裡的女孩子們給放出去,她們逃生的幾率也就更大一些。
當然了,這崔千晴李魚沒見過,她也不喜歡隨便殺人,所以只需要找一間空屋子炸了就行,畢竟,她的目的只是引起騷亂而已。
一點紅自然也同意了這個計謀。
剩下的問題是,怎麼過去呢?
想知道崔千晴在哪裡,不難,只要在路上找個人逼問就是,逼問完把人打暈扔進假山裡頭就行了。
可這裡是敵營,大搖大擺的在路上走肯定不行,而且他們還很趕時間。
一點紅的輕功倒是極好的,他們做殺手的,講究的就是一個落地無聲、來去無蹤。可是李魚呢?
她可是一點兒輕功不會。
一點紅自然可以抱著她或者背著她走,可是她又想不想?
李魚倒是一點兒不見外,叉著腰對一點紅道:「一點紅一點紅,快帶上我,咱們快走!」
一點紅故意道:「怎麼帶你?」
李魚歪著頭思考了片刻,不確定地道:「嗯?抱我?」
就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
這些天來,她與一點紅都是形影不離的,也沒真見過一點紅施展輕功的樣子,在她想來,這種武功高強的人,帶一個輕飄飄的女人,那還不是輕輕松松的事情?
轉念又想,不對,人再輕巧,也是一百斤的重量,帶著一百斤的負重健步如飛……嗯,他能做到麼?
李魚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心虛,不住地往一點紅身上瞟,評估他身上的腱子肉。
一點紅哪能看不見她的小眼神,簡直都要氣笑了。
男人嘛,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勝負心,一點紅也不例外,見李魚眼神猶疑,他冷著臉,硬聲硬氣地道:「你覺得我抱不動你?」
李魚眯著眼發出渣男語錄:「……我可沒這麼說,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一點紅:「……」
算了。
一點紅道:「過來,我背你。」
李魚乖乖過去,伸出了雙手。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低著頭慢慢地俯下了身子,好像半跪在她面前一樣,叫她能夠輕而易舉的攀在他的背上。
李魚看見他從衣領裡伸展出來的脖頸……他低著頭,弓著背,頸椎骨在他慘白的皮肉之下若影若現的凸出來。
她趴在他的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一股甜蜜又熾熱的味道又一次湧進了她的鼻腔,叫她一瞬間眯起了眼睛,連手指間都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他血液裡的渾濁,就在剛剛,已全部澄清了。
李魚用雙臂輕輕地摟住了一點紅的脖子,忍不住在他耳邊道:「你身上真好聞。」
她並不溫暖的氣息在他耳邊輕輕刮過,好似一根羽毛在搔動、好似一片薔薇花瓣在纏眷。
一點紅的手指忍不住痙攣了一下。
他瞥了一眼李魚,冷淡地道:「又胡說什麼。」
他從不用熏香,身上自然是沒有味道的,殺手身上要是有香氣,那豈不是還沒動手,就被人發現了?
李魚笑了一下,沒說話,只是又輕輕地嗅了嗅。
第24章
計劃實施的很順利。
崔千晴院子裡離正屋很近的一間空房子轟然爆炸——當然了,想要完全把一間屋子都摧毀是不可能的,只是屋子裡多是綾羅綢緞,又是木質結構,火苗躥起來之後,順著房梁衝天而起,一時間,火光衝天。
這樣重要的位置,這樣大的動靜,翠羽山莊的門人們自然大驚失色,都往這邊跑,來滅火。
翠羽山莊的夜晚這幾天本就不平靜,此事一出,路上更是亂糟糟的,各處都有人在奔走著。
人一多、一亂,就免不了渾水摸魚的人,有人在灌木從中發現了多具無頭男屍,從屍體上穿的衣裳,可以認出這些死去的人都是翠羽山莊的門人。
崔千晴的院子裡,一個丫鬟驚慌失措地逃跑,被趕來的門人攔下,那丫鬟被嚇得口齒不清,說那些冤魂來索命了。
門人大驚失色,厲聲逼問,逼問出了崔千晴吃的藥丸裡,不僅有那些被擄來的女人的血,還有他們翠羽山莊門人們的命在裡頭。
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門人們霎時間炸了鍋,騷亂一觸即發。
崔萬羅的養子之一崔護,是個混不吝,早受夠了崔家的鳥氣,又素來在門人們裡面有些威望,此刻振臂一呼,鼓動這些門人們,去把崔夫人和崔千晴都抓來,問個究竟。
他們衝進崔千晴的院子,幾個丫鬟小廝正架著崔夫人往出逃,崔夫人見人來,大呼小叫地要他們趕緊救火。
門人們對她們亮出刀劍,崔夫人變了臉色,尖叫著厲聲喝罵崔護吃裡扒外。如此態度,更引發了門人們的憤怒情緒,在逼問之下,崔夫人死活不肯承認,破口大罵。
煉丹房那妖道死了,但妖道身邊送藥的小道士被抓住逼問,那小道士沒見過這種陣仗,很快就頂不住壓力全招了。
崔萬羅為了自己女兒的性命,竟要把他們這些為翠羽山莊賣命的人,當豬狗一般的屠殺。崔千晴要吃一個月的藥,那就意味著……要死多少人?
即使大多數的門人,並不在乎別人的命,然而上位者這樣的態度,卻還是讓他們怒火中燒,整個群體的激憤,一觸而發。
他們抓了崔夫人當俘虜,又四處搜尋崔千晴的身影,要以崔萬羅的妻女為質,引崔萬羅束手就擒。
但崔千晴卻不見了,她不在屋子裡,也不在院子裡。
等眾人看見她的時候,她正穿著那條美麗得要命的萬翠裙,裙子在衝天的火光之下,閃爍著一種奪目的光輝,但崔千晴的面色卻灰敗的像是死人一樣,她的活力,似乎被這條用無數翠鳥生命織成的裙子所吸干了一樣。
崔護帶著人就要衝上去抓她,崔千晴卻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她七竅流血,臉上的皮膚上出現了一個一個的小紅點,血慢慢地滲出,就像是翠鳥被活生生拔下羽毛一樣。
她倒在地上,痛苦地呼吸,虛弱地叫著母親,崔夫人尖叫一聲,就要衝上去,這場面太過駭人,竟無人阻止崔夫人。
可惜,崔夫人撲上前去的時候,她的女兒卻已經死了。
眾人呆呆地立著,崔護忽然喊了一聲:「看啊,老天都不容崔家!殺了崔萬羅!殺了崔萬羅!」
眾門人浩浩蕩蕩地朝崔萬羅所在的方向去了。
而另一面,眼見翠羽山莊亂起來了,李魚與一點紅又回到了關押那些女人的地方,打開門叫她們逃走,同時給她們分發了霹靂彈,以在遇到危險的時候能出其不意。
剩下的,李魚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衝天的火光將夜空照亮,李魚望著不遠處的火苗,忽然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她身體虛弱,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覺。要是往常,這個時間,她早睡著了。
一點紅瞥她一眼:「困了?」
李魚眯著眼,捂著嘴巴,有些懨懨地點了點頭。
一點紅嘴角勾了勾,緩下語氣道:「辦完事,找個地方叫你好好休息。」
李魚點點頭。
她大概是真困了,連多說話的精神頭都沒有,和剛剛那個滔滔不絕的分析著局勢的似乎不是一個人。
一點紅道:「走,我們去找崔萬羅。」
李魚又點點頭,伸手撕下了自己的面具。
崔萬羅並不難找,因為崔護帶領的門人們已同他的死士們鬥了起來。
崔萬羅很怕仇家上門來尋仇,身邊有十個武功高強的死士,有擅劍的,有擅毒的,還有擅暗器的,比這群門人要厲害上不少,只是他們人數畢竟有限,又沒考慮過內部會反水,崔護打他個措手不及,死士們一開始倒是殺了不少人,可戰況拉得越久,死士們就顯出了疲態。
崔萬羅是個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人,頭發花白、長髯雪白、道袍飄飄然,只是他的行動看起來卻不像是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他神色慌張地後退,叫死士們為他頂住,自己從院子的後門逃出。
僅僅才奔逃了幾步路,他的額頭就出了不少虛汗,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或許的確是有幾分膽色的,可對於死亡的恐懼、對於長生的狂熱,卻讓他被各種丹藥掏空了身體。
奔逃出幾步,面前忽然出現一人,那人面目有些熟悉,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人,美麗到簡直讓這世間一切美人都黯然失色。
崔萬羅的呼吸也在瞬間暫停。
那人自報姓名,他是崔繼,是跟著千綺少爺出門辦事的人,千綺少爺已死於追殺之下,但他帶回了千綺少爺叫他帶回來的「東西」。
崔萬羅的雙眼忽然放出光彩,道:「在哪裡?在哪裡?!」
崔繼道:「老爺跟我來。」
崔萬羅本就驚慌,此時此刻,竟真的慌不擇路的跟著假扮成崔繼的一點紅走了。
若只有一點紅自己手上的事情,此刻一劍挑了崔萬羅的喉嚨就完事了,可李魚要的,卻是崔萬羅口中的真相。
崔萬羅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呢?那只妖魔在不在翠羽山莊呢?還有……一點紅知道她不是人之後,會作何反應呢?
擔心依然在,只是無論如何,既然已抓住了崔萬羅,此事是注定瞞不下去了。
她的眼神閃了閃。
卻沒想到,崔萬羅卻率先發難。
他手中拂塵,瞬間擊向一點紅的心口,一點紅反應極快,一把把李魚推開,以薄劍格擋。
鏘的一聲,拂塵擊在了纖薄的劍身之上,竟發出了金屬碰撞才能發出的聲音。
一點紅嘶嘶地冷笑道:「你發現了。」
崔萬羅道:「去死吧!」
李魚若有所思地眯著眼睛,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事情。
二人纏鬥在一起,一點紅的招式並不怎麼好看,但每招每式都精准、有力。而崔萬羅呢,更像是一條滑不溜手的魚,他雖吃了許多丹藥,但以前的武功底子還在,再加上一點紅不欲殺人,而是要抓活的,一時之間,竟是沒能制得住崔萬羅。
變故突生!
不知從哪裡,忽然又鑽出了幾個黑衣的死士來,他們迅速圍了上來,把三人圍在裡頭。
狡兔三窟,崔萬羅這樣的老狐狸,身邊竟除了那十個人之外,還有隱藏得更深的暗衛!
一點紅的臉色變得猙獰起來,剎那之間,他的出招更加的狠辣、無情,就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狼,隨時在找機會咬斷這些人的脖子。
崔萬羅的臉上帶著奇異的笑容,他抽身而退,暗衛們飛身進入戰圈,與一點紅纏鬥起來。
這些暗衛並不講究什麼一對一的決鬥,手段髒極了。
一個暗衛見一點紅一手護著李魚後退,一手拿著長劍與他們纏鬥,手上的東西便有意無意的朝李魚這邊招呼。
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冷漠雙眼之中,似都染上了瘋狂的血光,他長嘯一聲,一劍刺穿了那個暗衛的喉嚨。
與此同時,另一個暗衛瞅准了時機,竟朝李魚一劍刺去,一點紅想也沒想,竟是下意識的擋在了李魚身前,只聽噗嗤一聲,那劍身便沒入了一點紅的肩頭,戳出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來。
一點紅面色猙獰,咬緊牙關,竟是扛著一聲沒吭,下手愈發的狠戾,這些暗衛雖然武功高,卻都沒一點紅這麼不怕死,他發起狂來,竟是連刺數人,渾身浴血。
連刺著數人,他身上也受了不少傷,血已慢慢地從他的衣裳上滲了出來。
身上越痛苦,他的精神卻越清明,他氣息非常不穩,可雙眼卻冷靜地看著面前還剩下的四個暗衛。
這四個暗衛的功夫,比剛剛死的那幾個更好。
他已很難支撐。
他忽然拉起李魚,朝後方退去,幾個暗衛如影隨形的跟上來,一點紅長嘯一聲,對李魚厲聲喝道:「快走!」
他用力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勉力擋在她身前,好不叫這幾個暗衛追擊她。
但她沒走。
她的碎發掃過他的脖頸,一雙白生生的胳膊環住了他。然後,一點紅就感覺到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刺痛在他的脖頸上炸開,讓他瞬間眼前一黑,竟是什麼都看不見了。
第25章
在一點紅開始流血的時候,李魚的精神就開始恍惚了。
一點紅的肩膀被劍刺穿,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鮮血從他的肩頭湧出,將他黑色的衣服打濕……夏夜的空氣之中,血腥氣顯得愈發濃重,此時此刻的氣氛,也是如此的可怖和沉重。
這是多麼殘酷的場面啊!
然而……這一切在李魚的視角下,卻又變了一個樣。
別人流的血,李魚聞不見。唯有一點紅的血,散發著一股純淨而甜蜜的香味,又溫暖,又輕盈,像是蜂蜜、牛奶與黃油的香氣經過烘焙之後混合而成。
她就像是一個長期過度節食的可憐人驟然見到自己最愛吃的甜食一樣,胃裡胃酸似乎都在翻滾翻滾再翻滾,讓她的整個胃都處於一種被腐蝕的極度痛苦之中,她可以肯定,如果她此時此刻還不吃東西的話,她一定會因為胃穿孔而死。
而一點紅擋在她的身前。
他的劍光似乎都染上了一種絕望的瘋狂,但他的傷卻還是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一點點血濺在了李魚恍惚的臉上,他流著血的左手緊緊地抓著李魚的手腕,重重地拉扯著她跟著他走。
李魚恍恍惚惚地被他拉著走,思維停滯的厲害,耳邊那些刀劍相交的聲音都似乎已消失了,一切的動作被放慢,感官在極其有限的範圍內被無限的放大。
她能聽到他的心髒在砰砰砰的跳動,像是一個極其有力的水泵一樣,血液流遍他溫暖的四肢,從傷口處潺潺流出,順著他緊緊握住她手腕的左手流到了她的衣服上和皮膚上。鮮血像是蛛網一樣,把一點紅整個人都網在了裡頭,而他的人,也好似是一個被網住的困獸,正在發出最後的悲鳴,他的雙目赤紅,整個人已陷入了瘋狂。
而李魚的思維似乎也在此時此刻被一種瘋狂的念頭所占據了,她恍恍惚惚地想:好甜,真的很甜,像是她小時候吃過的、長得像一個個小梅花一樣的蜂蜜小蛋糕。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這麼喜歡吃甜食的。
神游天外之際,她被他用力的推了一把。
她聽見一點紅嘶聲的厲喝,他說:「快走!」
他沒有回頭,因為此時此刻的情景讓他不能分神,無法回頭,所以他看不清現在李魚的表情,如果他能看到的話,他此刻一定會非常驚愕。
因為那是捕食者對獵物露出的表情,但同時,那表情中又有一些微妙的恍惚與眷戀,讓這種危險的表情變得有些——媚態。
她不走,她的雙手忽然從背後攀住了他。她不是外科醫生,卻精准無誤的找到了他的血管,在一點紅看不見的角度,她毫不猶豫的露出兩顆寒光森森的尖利獠牙——!
一點紅的表情瞬間扭曲起來,他瞪大了雙眼,幾乎用盡全力,讓自己一聲不吭,他緊緊咬著牙關,甚至能聽見咯咯作響的聲音。
溫暖的血液順著她的嘴巴流入了她的食管,最後進入她冷冰冰的胃部。
她已經飢餓足夠久了,從一開始頭暈眼花,到後面逐漸習慣這種飢餓帶來的痛感,這種疼痛甚至已經與她融為了一體,可是現在、可是現在,她的胃慢慢的溫暖起來,冰冷的四肢末端都開始微微的恢復熱度,似是恢復了知覺。
她發出了一聲含糊的聲音,好似是嘆息。食物補充了她的體力,讓她感覺自己的四肢逐漸恢復了力量……不過此時此刻,她的大腦依舊沒有恢復清醒,所以她只是跟著自己的本能,雙手愈發緊地攀著他。
他真好,他真好。
他是這個世界上味道最好聞的小蛋糕,是溫暖、甜蜜和一切與幸福有關的詞彙。
李魚眯著眼睛,她這樣的喜歡一點紅,可此時此刻,她混沌的大腦卻完全沒想到,她在殺人,她正在殺掉這個唯一全心全意對她好、而她又無比喜歡的這個人。
一點紅……
一點紅杵在那裡,竟是一下都沒反抗過。
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緊地繃起,把裹在他身上的黑色勁裝給撐得滿滿的。他的額角、脖子青筋爆裂,死死地咬著牙,他身上所有的毛孔似乎都張開了,他身上所有的傷口似乎都在流血。他忽冷忽熱,脖頸處劇痛,血液和體溫迅速流失,手腳發麻、冰涼,這是死亡在擁抱他的前兆。
而那些與他打鬥的暗衛,似乎也被這忽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呆了,他們的眼神驚疑不定,誰也沒有上前來。
……他快死了,一點紅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失血過多反而讓他的頭腦變得更加清醒了。
之前從沒多注意過的細節,此刻如走馬燈一樣的在他眼前重復播放——冰冷的身體、稀薄的呼吸和脈搏、永遠不怎麼吃東西、還有他曾瞥見過的,她笑的時候會露出的「虎牙」,她說想跟他要一樣東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不是人,她是靠人類的血肉活著的怪物!
而他是她的獵物!
或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已經在心底將他劃分為獵物了……她美麗、溫柔、體貼,都是因為……她在盤算著怎麼把他給吃了!
如果他再有骨氣一些,現在就應該照著自己的胸口來上一劍,這一劍會從他的胸膛裡穿過,然後惡狠狠的刺穿這個美麗怪物的心髒,讓他們同歸於盡!
但……他竟是不想這麼做的。
他厭惡別人瞧不起他,厭惡別人瞧不起他還要裝出一副恭維尊敬的樣子來,也厭惡別人騙他……若是換了別人,他拼著自己的命不要,也一定要把膽敢騙他的人一劍殺了才爽快。
可……
可此時此刻,他竟是一點殺心都提不起來。
他的手腳冰涼,腦袋發木,但五感卻靈敏的很,他能聽到自己迅速失血的聲音,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的溫度迅速流失,還有……她。
漂亮的她,溫柔的她,摘下了人類面具凶殘的她。
他的手一松,長劍當哐一聲掉在了地上。
劍,是劍客的生命,在一點紅殘酷的少年時光裡,他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若沒了劍,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失血過多讓他眼前發黑,四肢無力,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發出絕望且艱難的呼吸,他的手臂無力的垂下,好似已完全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死就死吧,死亡對他來說並算不得什麼。
他身世凄苦,獨自一人落魄江湖、飄零如浮萍。沒有親人、朋友和愛人的一點紅,與這個世界本就是沒有任何聯結的紐帶的,他不明白活著的意義,自然對活著沒有眷戀,對死亡沒有恐懼。
成百上千次的面對要死的絕境,但他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死在這樣一個場景之下。
他的嘴角竟忽然向上揚了揚,好似覺得很好笑,又好像有點無奈。
他的手指忽然動了動,他艱難地抬起手臂,伸手摸了摸……環住他腰部的那只蒼白冰冷的手臂。
一點紅再也沒有力氣,他朝前撲倒,倒在了冰冷的泥土中,一動不動。
他瞳孔放大,呼吸和脈搏都已經非常非常的淺,失了這樣多血的人,恐怕神仙也難救回來了。
李魚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又嗚咽一樣的用毛茸茸的腦袋拱了拱他,像一只正在撒嬌的小貓咪一樣。
可一點紅一動不動,已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他已經快要死了,快要被這個正在撒嬌的女人給殺死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1
第26章
李魚搖頭晃腦的站了起來。
她雙眼渙散,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嘴唇上因為沾著鮮血而顯現出一種妖異且可怖的嫵媚來。她蒼白美麗的面容上,帶著一絲愉悅的笑容,那雙璀璨到可以令星光都失去顏色的雙眼,正帶著一種冰冷的傲慢,像一條吐著紅信子的蟒蛇一樣,慢慢自崔萬羅和他的暗衛身上滑過。
這是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眼神,雖然美麗,卻帶著一種陰冷的、死亡的氣息。
穿越過來這麼久,李魚第一次感覺到力量的存在。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力量,她喝下去的、一點紅的血,暖烘烘的在她體內流動,變成了一縷一縷的「氣」,令她渾身都充盈著力量,在這種力量的加持之下,她的心情也變得松弛、愉快起來,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
而她的五感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
她能聽見遠處燃燒的木頭發出的劈裡啪啦聲,能聽見至今還在纏鬥的翠羽山莊門人們呼喝吶喊的聲音,還有林子裡微風拂過每一片樹葉的颯颯響動、冷蟬的翅膀每一次震動所帶來的震顫聲——
當然,眼前幾人的心跳和呼吸,她也都聽的一清二楚。
她覺得十分新奇,輕飄飄地往前走了幾步,暗衛們眼中滑過恐懼的光芒,卻仍手持刀劍的上來了。
崔萬羅喊道:「抓活的!剜心取血!誰把她的心挖出來,賞銀一千兩!」
重賞之下,暗衛們惡狠狠地撲了上來,李魚卻沒有覺得有一丁點的害怕,相反,她甚至還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的動作。
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呼吸,都在她的眼前無處遁形,李魚意興闌珊,只一個揮手,就打飛了一個暗衛,剩下的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相同的恐懼。
一千兩銀子已不足以讓他們賣命了,因為他們面對的是全然未知的恐懼。
僅剩下的三個暗衛頭也不回的跑了,李魚也不去追,就這麼冷冰冰地盯著崔萬羅。
崔萬羅面色大變,又不肯放棄她,竟自己衝上前來,意圖抓她。
李魚帶著微笑,抓住了他的掏心爪,崔萬羅不死心,又用另一只手攻了過來,李魚眯了眯眼,手上稍微一用力,就扭斷了他的手腕,又如法炮制,將他另一只胳膊也廢了。
崔萬羅殺豬一般的嚎叫起來,用仇恨的目光盯著李魚,那種目光很奇怪,又仇恨、又貪婪,又有一種不顧一切似的狂熱。
李魚冷冰冰地開口:「你果然認識我。」
她之所以要在去見崔萬羅之前摘掉面具,就是為了試探崔萬羅到底認不認識她。
崔萬羅如夢初醒,掙扎著向後逃,李魚拽著他花白的頭發把他拽回來,帶著慵懶地笑意開口:「聽說你很怕死,嗯?」
崔萬羅不開口。
李魚又道:「我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這話她說的非常自然,其實,自體內的妖力回來之後,她就感到自己的情感非常的淡漠,說起話來,都好像是隔著一層冰冷堅硬的玻璃一樣,原主的性格特點好似隨著妖力的回歸而暫時的出現,讓她也變得冷漠無情了起來。
崔萬羅看著這個絕美的女人。
她的美麗並不是收斂的,而是一種極度囂張艷麗的美,她就這麼懶洋洋地坐在石頭上,時不時的還會玩一下自己的指甲,顯現出一種漫不經心的傲慢,好似所有人的生生死死都隨她掌控一樣。在這種神態之下,任何見到她的男人都不會升起什麼旎綺的心思,他們只會被死亡的重壓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有傲慢的資本,她有傲視一切的資本。
她說的話不假,一個字也不假,她希望他活著,他就會活著,她希望他死掉,他就會死掉,而如果她希望他生不如死……那他一定會懇求她直接殺了他算了。
崔萬羅渾身冰冷,卻也明白自己無法再抵抗,只能乖乖坦白。
他的確怕死,他怕死怕的要命,所以才狂熱的追求長生。為了這個長生的願望,他吃了很多丹藥,身體卻越來越差,他不再管事,大兒子崔千綺接管了翠羽山莊的大部分事,二兒子崔千鈺四處游歷,尋找所謂的長生方。
幾年前,崔千鈺終於帶回了好消息。
據已遠去尋找海外仙山的奇俠王憐花所著的《憐花寶鑒》中的一頁記載,在寒冷的北方,冰雪與松葉織成的世界裡,藏著一個人形的妖怪,這妖怪美麗如星辰冷月、如薔薇花海,卻殘忍的取用人類的血液為食。
但,這妖怪的血肉,卻可以使人類獲得永生。
至於如何利用這妖怪的血肉使人類長生,憐花寶鑒之中記載了復雜的秘法,只可惜,崔千鈺只得了憐花寶鑒上的一頁,並不知道這秘法。
崔千鈺決定去尋找這個美麗的怪物。
接下來的幾年,崔千鈺徹底失去了蹤跡,不知是死是活。只是曾寄回書信,裡頭寫了自己的確看到這怪物吸食人血之後,動作更加輕盈,看起來更加年輕貌美的事情。
崔萬羅等不到這美麗怪物,便開始自己試著用活人的血來給自己延年益壽,又請了個據說精通此道的道士,自此開始了殘害少女的事情。後來越做越過,以至於居然在崔千晴重病之後,愛女心切的崔萬羅竟喪心病狂的用整個鎮子的女孩子和山莊裡的男人來做藥。
幾個月前,崔千鈺終於送信回家,說是已成功的拿下了妖怪,只是希望由其他人出面,把她送回翠羽山莊。
後面的事,李魚都知道了。
李魚暗自思量——
崔千鈺,這個人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一個怎麼樣的角色?毫無疑問,崔千鈺接觸過原主,說不定還認識原主,取得了原主的信任,但他是怎麼制住原主的,繚繞著死氣的銀質鐲子,到底是怎麼扣上她的手腳的?
自始至終,李魚也沒聽到崔萬羅提到一句「妖魔」。
李魚試著試探了一下,崔萬羅一臉茫然,並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知道。
所以,妖魔藏在另一方的勢力——也就是在路上不斷的追殺翠羽山莊一行人的勢力,是伊哭和百曉生所在的勢力。
崔千鈺應該是和另一方的勢力達成了什麼共識,另一方提供了帶有妖魔死氣的「法器」,而接近了原主的崔千鈺負責給她扣上,讓她變得孱弱。
然後,這個共識不知道為什麼失效了,崔千鈺背叛了另一方的勢力,選擇把李魚直接帶回翠羽山莊,因此才招來了那麼多的追殺,要不是一點紅橫插一杠,李魚現在應該會被另一方的勢力帶走。
可另一方勢力是誰?崔萬羅卻完全不知道。
李魚隨意地撿起了一柄地上掉落的劍,走向了崔萬羅。
崔萬羅自然不停的求饒。
可李魚卻沒有放過他,此人為了自己長生,已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又為了自己的女兒,把其他百姓的女兒殺了,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崔萬羅牙呲目裂,就欲逃跑,最終卻還是被李魚一劍刺死。
火勢不知什麼時候,已慢慢地平息下來。林子裡忽然變得陰冷、很陰冷。
一個面色灰敗的女孩子忽然出現了,她渾身都呈現出一種石灰一樣的顏色,雙眼渾濁,行動遲緩,她身上穿著一條非常美麗的裙子,這裙子在月光的映襯之下,竟閃動著輝藍色的光芒。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倒在地上的一點紅,就要伸出手去抓他。
李魚身上那層冰冷堅硬的情緒外殼忽然碎掉,她猛地轉頭,對那穿著美麗衣裙的女孩怒吼一聲:「滾開!!」
妖氣直衝那女孩的面部而去,裡頭好似帶著冰錐一樣,那女孩被妖氣迎面擊來,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尖叫。
這尖叫聲並不是人的聲音,而像是幾千只鳥一樣,尖銳且保持在同一個頻率上,顯現出一種鳥類大合唱般的效果。配上這女孩可怖的臉色和僵屍一般遲緩的行動,顯得很是陰森。
——她不是人。
李魚撲過去,像護食一樣的護住了一點紅,對那個鳥妖怒目而視,露出尖利的獠牙。
剛剛是原主殘存在身體裡的性格特點占據了上風,讓她也變得冷酷無情起來,但這個穿著漂亮裙子的妖怪覬覦一點紅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憤怒。
這種憤怒忽然瞬間打破了原主留下的情緒外殼,李魚忽然驚覺,一點紅已要死了,他已經快被她給殺死了。
她驚慌失措地去探一點紅的鼻息,又掀開他的眼皮去看他的瞳孔,他的瞳孔放大、呼吸也幾乎要沒有了……但李魚現在擁有非常敏銳的五感,她能聽到……雖然非常稀薄,但一點紅的確還在呼吸。
她理都沒理那個奇怪的女孩,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的劃了一刀,她把手腕放到了一點紅的嘴唇上,潺潺流出的血液就這樣流進了他的嘴巴裡。
謝天謝地,一點紅真是命大,沒直接被她弄死。
她現在總算理解了貓頭鷹的話。
——如果不是一點紅運氣好的話,他估計現在早就死透了。
李魚緊緊抱著一點紅,她的眼睛帶著瘋狂的怒意,死死地瞪著那只鳥妖:「你想干什麼?!」
第27章
其實李魚並不能算得上是占有欲很強的人。
她生活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這樣說或許不夠准確,她的家庭裡是有愛的,有偏愛有溺愛,但這些東西都不屬於她。
李魚出生在一個小城市之中,有一個小三歲的弟弟。她的家庭是非常典型的重男輕女型姐弟家庭。很小的時候開始,李魚就開始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了,可是一直到高中畢業上大學之前,李魚弟弟的衣裳都是她洗。
別問,問就是哪有男孩子自己洗衣服的,你做姐姐的怎麼這麼不懂事啊。
長到二十幾歲的時候,李魚已經非常明白,自己想要過得好,家裡人是依靠不上的,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不僅是只能依靠自己,還得不再奢望什麼感情,一旦奢望感情,她的身邊就會在瞬間多出無數陷阱,隨時隨地准備讓她掉進萬丈深淵。
——很多重男輕女的家庭,養出來的女孩子,都會形成一種奇特的性格缺陷,那就是一面自卑的認為自己不值得愛,另一面對任何一點點好都沒有絲毫的抵抗力。
所以她們會被一些渣男的區區小恩小惠給騙得死心塌地,還會認為這就是最好的,如果沒有抓住這一個人,就再也不會遇到更好的人了。為了這一點點的好,她們是非常沒有底線的,無限的忍讓,冷暴力、言語上的侮辱、還有更為直接的家庭暴力——她們都可以忍。
而且,她們會天然的認為這個男人和自己是一體的,假使男人出軌或者怎麼怎麼樣,她們會嫉妒、狂怒,卻把這些不美好的東西都深深地藏在賢惠溫和的外表之下,對「外頭的女人」刻薄尖酸,對「自家的男人」卻無限的忍讓,原諒。
李魚有幸,在自己的成長路上見過很多這樣淪陷的不幸女孩,從蒙塵的明珠變成了魚眼珠子。
她很聰明,也很懂得如何反思自己,因此對這件事,她深以為戒,不斷的告訴自己除了自己,沒什麼是她不可以失去的,而既然不計較失去,自然不會有占有的欲望。
亦或者說,她是天然壓制自己情感的一個人,只是她的情商過於的高,平時在生活工作中一點不顯冷漠無情。
但現在不同。
僅僅在數日之內,她已與一點紅一起經歷了很多風雨,那些腥風血雨已讓她發生了變化。她開始對一點紅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情,他們之間明明什麼都沒有,但有他人覬覦一點紅時,她的憤怒卻讓她看起來面目猙獰。
她緊緊地把一點紅抱在懷裡,就像抱著一個大號的玩具熊,她對那個穿著美麗衣裙的非人生物怒目而視,甚至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獠牙。
毫無疑問,這是宣誓主權的反應。
一點紅是她的東西,就算被她弄死,屍體上的一根頭發也不能被別的妖怪動一下!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李魚在大腦裡憤怒地尖叫。
憤怒完之後,她的思緒又有一瞬間的呆滯。
——因為很明顯,這並不是她的性格,就算她心裡關心一點紅,不想要一點紅被別的妖怪拉走,她也絕不可能如此偏激、如此霸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原主的性格余波的確因為她妖力的充盈而重新對她產生影響,讓她也變得更富攻擊性,更像一個真正的妖怪了。
但這影響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因為剛剛原主極其冷漠的一面已經被打破了,這富有攻擊性、占有欲的一面……應當也很快會消失才對。
李魚穩了穩心神,繼續用冰冷且威脅的眼神盯著那女孩。
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女孩動作遲緩、四肢極其的不協調,就好像是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童一般,再加上她嘴裡發出的,宛如萬千只鳥在尖叫的聲音——
李魚腦海裡的信息飛速的拼湊,翠羽山莊的發家史、一萬只翠鳥的羽毛所制成的美麗裙子、小姐崔千晴的生日賀禮……
她問:「你是崔千晴?」
那少女仍東倒西歪地試著走,對李魚露出了畏懼的神色,但是對崔千晴這個名字,卻沒有任何反應。
——李魚又把目光放在了那條美麗的裙子上。
李魚皺著眉道:「你是翠鳥?你是一萬只翠鳥慘死之後留下的冤魂怨氣?」
少女的眼睛驀地定住,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兩行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出。
少女張口,終於歪歪扭扭地說出了第一句人話——當然了,聽起來還是像無數只鳥兒在說話。
它說:「求大妖娘娘殺了我。」
一條裙擺這樣大的裙子,要足足要用掉四到六米的布料。把翠鳥的羽毛捻成線、紡成布,然後做成漂亮的裙子……一只一只的鳥兒死去,只為了滿足人類奢侈的欲望。
——冤魂太多太多了,所以成魔了。
李魚瞬間警惕起來。
自從恢復妖力之後,她就能感覺到自己手腳之上那些做工復雜的鐲子裡頭鑽著絲絲縷縷的黑氣,在慢慢地蠶食她的妖氣,妖氣與它們纏鬥,卻始終無法讓它們消失。
將妖力凝結在眼睛裡,李魚在這條璀璨的裙子上看到了一些不和諧的東西。
那是一種慘森森的「氣」,圍繞著裙子緩慢的流動著,同時,那氣還從裙子上這具死灰色的女孩屍體的五官之中慢慢的流進,這屍體之所以能動、能說話,正是因為這種氣在撐著她。
——李魚驀地反應過來,這是死氣。
死氣,是妖魔的像征。
這死氣與暗算李魚的那一股氣息不同,所以這翠鳥妖魔並非是暗算李魚的那一只。看情形也知道,這翠鳥妖魔應當是新死、屍體還是新鮮的,它們驅使著這具屍體行走,應該只是幾個小時之內發生的事情。
而且李魚還能感覺到這翠鳥妖魔驅使的屍體裡有無數股力量,在不停的拉扯,試圖逃出這具身體,但又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束縛著這些微小的力量,不讓它們逃出這具身體、這條裙子。
所以它想要她殺了它?想要獲得解脫?
李魚試探著問了一下,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鳥兒們生來是向往自由的生物,即使死去,也不想與這條裙子有任何的牽扯了。
它們並不想當妖魔,它們寧願永遠灰飛煙滅。
李魚眯了眯眼睛,忽然隨手一揮。
裙子上忽然燒起了亮藍色的火光,這並非凡火,而是妖力凝結成的妖火,這妖火水澆不滅,能把任何想燒的東西全都燒穿,就連怨氣結成的妖魔,也可被燒的灰飛煙滅。
——李魚妖力恢復的時候,她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妖力的使用方法。她的妖力凝結在指尖之後,隨心所欲的點燃了空氣,形成了這鬼燦燦的妖火。
而被妖火灼燒的少女,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鳥類即使變成了妖魔,也只能簡簡單單的控制人類屍體的四肢歪歪斜斜地走路,至於做出表情這種事,已超出了它們控制的極限。
它呆呆地望著天空,然後慢慢的倒下,那條穿在它身上的美麗裙子,慢慢的失去了光澤。那些美麗的藍和綠,那些為它們招來了殺身之禍的輝光,漸漸變成了一堆灰燼,散發出一股並不怎麼好聞的味道。
而那個少女的身體,則是被燒成了一副焦黑的骨架。
忽然,李魚聽到了翅膀撲閃的聲音,藍色的火光裡,忽然飛出了無數翠鳥的幻像,它們爭前恐後的叫著、飛著,企圖衝向天空,又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靜謐的黑夜裡,破碎成落在地上長眠的星星。
對它們來說,一切都結束了。可對於李魚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李魚無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一點紅,有些茫然無措。
一根羽毛忽然從天上慢慢地飄了下來,落在了李魚的手上,那是一根翠鳥的羽毛,閃著藍色的輝光,比翠羽山莊門人們身上別的那些還要更美麗一些。
李魚抓住那根羽毛,端詳了一端詳。
是給她的禮物麼?
可這禮物有什麼用呢?
正在她這麼疑惑的時候,裹在她手鐲上的死氣忽然被吸出來一縷,迅速的纏繞在了羽毛上。
李魚又驚又喜,趕忙把羽毛靠近了手鐲。但手鐲卻再無動靜。
她攤開手掌,盯著那羽毛看。羽毛忽然慢慢的動了起來,在她手上轉了半圈,羽毛尖忽然牢牢的指著一個方向。
李魚心中一動,試著轉了個方向,羽毛又開始轉動,最後還是指著和剛剛同一個方向。
所以說,這是一個類似指南針的東西?可它是指著哪裡呢?
想到剛剛羽毛吸收死氣的場景,她很輕易得出了結論——羽毛所指出的方向,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只妖魔的方向。
這就是翠鳥們給出的謝禮。
李魚終於露出一個舒心且放松的笑容。
可是懷中一點紅冰冷的身體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做了錯事,她在一點紅為她浴血奮戰的時候,偷襲了他,差點殺死了他。
李魚那一點點的笑容忽然又消失了,她忽然再也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忽然覺得很惶恐、很難過,她低下頭看著一點紅,那張永遠冷峻卻永遠可靠的面容,此刻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機的樣子,他還睜著眼睛,那雙比劍芒更具寒光的眼睛……此時此刻瞳孔放大、毫無焦距,灰暗一片。
他的身體比冰還要冷。
——他不會死,他只是昏迷了。
李魚很確信這一點,因為她一直能聽到一點紅的心跳聲,雖然這心跳聲並不強烈,但一下一下很穩定,這意味著他的心髒依然在向全身輸送血液。
……他不會死,他只是昏迷了。她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
可是——
李魚卻覺得冷、覺得難過極了。
一點紅會醒過來,可是醒過來之後呢?她背叛了他,而他是個很孩子氣的人,他這一生中最想要的東西就是真摯的情感。
他為她付出了多少呢?李魚其實很不敢細想,她作為一個一直在索取的人,她其實很自私。
她什麼也沒給過一點紅,她在一點紅為了她浴血奮戰的時候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會恨她、仇視她、還是……試圖殺了她?
她的眼眶驀地紅了,她呆呆地盯著一點紅昏迷的臉,好像委屈的要命,隨時要哭一樣。
第28章
李魚帶著一點紅走了。
恢復妖力之後,她力氣實在大得不像話,輕輕松松就能把身高大概一米八五的一點紅抱起來——還是公主抱。
天空逐漸泛起了魚肚白,太陽很快就會升起,在清晨的淡淡暉光之中,一點紅慘白色的皮膚被照得幾近透明,他的雙眼緊閉,歪著頭倒在李魚的懷裡。
他醒著的時候,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毒辣、陰森的氣質,讓他顯得十分不好接近,可是睡著了之後,這些氣質卻全都消失不見了,只余下了脆弱與安寧。
這或許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他歪著脖子,蒼白的脖頸側上有一個可怖的傷痕,像兩個小小的血洞,還在一點一點的留著鮮血,殷紅色的血線順著他慘白色的脖頸向下劃,好像要把他的身體和皮膚全都利落地切開一樣。
那個傷口猙獰得厲害,卻沒什麼撕裂傷的痕跡,這說明他在被野獸叼住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反抗……沒有試著反抗過。
李魚一愣。
當時她已經幾乎失去理智,根本什麼都沒注意到,可是現在回頭想一想……一點紅當時手裡是握著劍的。
他那樣偏激孤傲的性格,在面對這種事的時候會做什麼?
很顯然,他應該……寧願一劍捅穿他們兩個,也絕不會選擇讓她踩著他的屍體獨活才是。
但他為什麼沒動手呢?
李魚心中一動,又去看他,他緊閉著雙眼,呼吸仍然稀薄得要命,不可能回答她的問題。
天很快就要亮起來了,李魚不能在這裡多呆,她要盡快下山,找一個地方安置一點紅和她自己。
於是點翠鎮最大的客棧裡,就迎來了兩位奇怪的客人,那客棧店小二天沒亮就起來就起來收拾,於是就看見了奇怪的一幕。
一個如神妃仙子一般美麗的女子,正款款走來,但是……她正抱著一個渾身是血、但身高體強的昏迷男人。這男人雖然身材勁瘦,但決計不輕巧,可這美麗女子,走起路來卻毫不費力。
店小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的確沒看錯。
那美麗女子進了店,要了上房,又伸手從一點紅懷裡摸出一張銀票來,扔給店小二,叫他幫忙去請大夫。
她面色冰冷、並不親切,顯然是心情不太好的,店小二呆呆地盯著她美麗的臉看,直到她皺起了眉,咳嗽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接過銀票,又送這二位上樓上上房。
李魚的確也沒什麼攀談的欲望,一點紅失血太多,雖然靠著她的血吊著性命,可是卻沒有絲毫要蘇醒的痕跡。
李魚把他放在床榻上,又伸手去解他的衣襟,把他受傷的身體露出來,他的肩頭被刺了一劍,留下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胳膊上和胸膛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劍傷,有的只是一道痕跡,有的卻深可見骨。
這些傷口與傷疤,像是一張蜘蛛網一樣,把他慘白的身體網在裡頭,讓他喘不上氣,只有胸口處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李魚皺眉。
他身上的傷口出血倒是不怎麼出血了,傷口也有愈合的跡像,但效果看起來不是很明顯。
看來,她的血也不是萬能的,最起碼,在外傷的治愈上,效果沒有治療內傷那麼好。
李魚不太甘心,又拿出魚腸劍,在她手腕子上劃了一刀,把淅淅瀝瀝的血流進他嘴裡。
只可惜,喝了血之後,她又盯著觀察了一會兒,仍不見有什麼非常明顯的變化,只得作罷。
李魚自己身上被劍劃傷的痕跡倒是慢慢消失了。先前她妖力不足,劃傷自己的手指都沒法愈合,現在身體裡妖力充沛,連手腕子上的那一道,都愈合得一點痕跡看不見。
李魚若有所思。
店小二很快就請到了一個老大夫,老大夫來看了一點紅後,很驚訝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居然還能活著,連連感嘆他運氣好,又調了些藥膏,敷在他的外傷上,囑咐李魚這藥膏每隔半日就要換一回。
李魚自然應下。
倒是一點紅脖頸處的傷口,引起了老大夫的注意。
老大夫眯著眼睛端詳了許久,得出結論:這是被熊咬的——還是只不大的熊崽子!
李魚:「……」
你才是熊!
她一聲不吭地把大夫送走了。
第一天,一點紅仍然悄無聲息地躺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第二天,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穩起來,換藥的時候發現傷口的情況也很不錯,並沒有出現什麼感染潰爛的情況,而且甚至愈合了一些——李魚猜測這不是藥膏的功勞,這是她自己的功勞。
只是,換藥膏的時候,他的反應卻很強烈。
傷口雖然情況好轉,但卻仍是血肉模糊,那滿是草藥味的藥膏抹在他血肉外翻的地方,他在昏迷之中也在痛苦地呼吸,那種如影隨形的劇痛讓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渾身的肌肉也都縮緊,又無力的松弛下來,傷口因為這個動作再一次迸裂,鮮血從他的胸膛上緩緩滑下。
李魚忙找了塊濕毛巾幫他擦擦,他緊緊閉著眼睛,卻忽然劇烈地掙扎了兩下,李魚本來想摁住他的肩膀,又想起他肩膀上有傷,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在他掙扎了兩下又安靜下來了。
李魚迅速幫他換好藥,用繃帶把他的傷口全纏了起來。
半夜,一點紅有點發燒。
這一點,老大夫早想到了,給准備了退熱的藥,李魚靈機一動一動動,用妖火去煮藥,果然很快就煮好了。
中藥總是很苦的,李魚端著藥碗,對因為發熱而臉色有些發紅的一點紅道:「你乖乖把藥喝了,我就給你喝糖水。」
一點紅根本聽不見。
李魚把他扶起來,摟在自己懷裡。男人渾身無力,看起來很乖的樣子。
……但他不乖。
藥倒不進他的嘴,順著他的唇邊流出來了。
李魚又試了幾次,還是沒辦法讓他乖乖吃藥,從來沒有照顧過這種危重症病人的李魚氣得威脅道:「你要是再不喝,我就往你胃裡插管往下倒!」
她當然是不可能真的這麼做的,所以她也只能在威脅完之後繼續喂他吃藥。
她拿了勺子來喂。
瓷勺撬開了男人的嘴唇,但他的牙關緊咬,怎麼也不肯放松,用勺子喂藥的計劃再次失敗。
沒辦法,她只能把藥擱在一邊,等藥涼了之後,也就不能喝了。
第三天,一點紅因為沒有吃藥,燒得更厲害了。他的臉色已被燒成了潮紅色,那種紅色還隱隱順著他的脖頸蔓延下去。
和他冷冰冰的外表不同,一點紅是個體溫很高的人,只要坐在他身邊,她時常都能感覺到那種血氣。可是現在,他整個人都燒得不正常,身上滾燙滾燙。
李魚的正常體溫本來就就低,用手一碰他的皮膚,簡直好像是被燙傷一樣的迅速縮回了手。
她只能叫店小二拿酒來,拿烈酒來。
酒精降溫。
她用冷水浸過的毛巾貼在一點紅的額頭,又用烈酒擦拭他,好讓他的身體不那麼燙,但這些畢竟只是外在的降溫手段……雖然也可以等著一點紅自己退燒,但是萬一燒太高把他腦子燒成白痴怎麼辦?
李魚又試著給他喂了一次血,好家伙,這次是連喂血也喂不進去了。
李魚嘆了一口氣。
她又煮了一次藥,這一次,她自己喝了一口。
藥汁子又苦又燙。
她慢慢低下頭去,輕輕地吻住了一點紅,一點一點地給他渡藥。
一點紅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竟真的慢慢把那藥汁子給喝了下去,李魚一口一口的喂他,他閉著眼睛,下意識的吞咽著,他大概是吃夠了苦的人,吃到這味道惡心的藥汁子,竟也一聲不吭。
好容易喝完了藥,李魚又給他喂了些水,他喉頭滾動。等到了最後,不像是喝水,竟像是在無意識的回應。
喂完水之後,李魚轉身去放碗。
等她回過頭來再看一點紅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睜開了雙眼。
——那雙死灰色的、如惡狼一般的眼睛,正灼灼如火般地盯凝著她。
第29章
一點紅的眼神清明,一點都不像是剛剛自昏迷中醒來的樣子,他安靜地躺在床榻上,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那雙死灰色的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李魚的臉,似乎要把她的臉戳出個洞來才算完。
那雙永遠冷漠的眼睛裡,此刻也似乎有火星在迸發。
被他死死盯著的美人兒僵硬地立在原地,是過來也不是、不過來也不是,她的眼神閃躲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點紅,半晌,她才躲開了一點紅的目光,似乎是想要先退開。
一點紅冷笑著開口:「你躲什麼?」
因為長達幾日沒有進食水,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明明差點被她弄死的人是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竟然從李魚的眼神裡看出了幾分茫然無措來。
聽到他的話,本來想先走開的李魚身子一僵,又停住了腳步,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來,坐在了他床榻的邊緣,有些意義不明地道:「……你醒了。」
一點紅也同樣意義不明地回答:「嗯。」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依然緊緊地盯著李魚。
他的臉色和嘴唇依然是那種極度病態的慘白,可是他從昏迷中醒來之後,整個人的氣場卻又隨之一變。即使虛弱得要命,他的眼神也像是某種凶惡殘忍的野生動物一樣,被這雙眼睛盯著的時候,李魚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被拷問、在被撕扯一般。
她做了壞事,本就心虛得要命,現在又被這麼盯著,實在是坐立難安得很。二人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李魚才道:「你好幾天沒吃東西,餓不餓?」
一點紅冷淡地道:「還好。」
李魚道:「我去找店小二。」
說完,飛快開溜。
只留一點紅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背影。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正縮在那輛大車裡睡覺,雲鬢微斜、海棠春睡,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開了目光,不願再看。然後現在想一想,或許在第一眼的時候,一點紅就已經把她瞧進了心裡。
這一瞧,實在是了不得,搞的如今,他竟也絲毫提不起恨她、想要殺她的念頭。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動了動胳膊,只覺得渾身各處傷口一動就痛得要命。
一點紅面色不變。
受傷,受重傷,對他來說本就是家常便飯的事情,身上的這些刀劍傷,還不算很嚴重。
他伸出沒受傷的左臂,用手指摸了摸自己刺痛的右脖頸側。
那裡有一個猙獰的傷口。三天之前,獠牙就是從這裡,刺穿他的動脈,將他的血液幾乎抽干。
三天過後,這可怖的傷口自然是還沒愈合的,他粗糙的手指觸上去,能感覺到那猙獰的傷口帶著侵入骨髓的痛,一動脖子,就會瞬間如一萬根針扎進去一樣,尖銳的疼痛起來。
但這傷口卻不是單純的痛,而是帶著一股子似有似無的癢,深入血肉之中好似牢牢地攀附在了他的神經深處,他的手指碰一碰傷口,便覺得那種似有似無的癢好似菟絲子的蔓枝一樣,一直纏到骨頭上都不放開。
而他也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他失血過多,眼前已模糊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他的感官卻無比的敏銳。
風吹動的聲音、樹葉颯颯地響、金屬因為碰撞而發出刺耳且熟悉的聲音、她的發絲被夜風吹動,窩在他的脖頸側裡,讓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些奇妙。而她冰冷的身體,好似一條蛇。
——好似一條殺人的美女蛇,美麗的叫人心醉,要把臣服在她石榴裙下、不長眼的男人全都當做養分捏碎才肯罷休。
……他就是那個不長眼的男人,還心甘情願的要死在她手上。
他又回想起了自己昏迷的時候,意識在沉沉浮浮,有人在用冰冷的毛巾幫他擦拭降溫,他燒得厲害,那毛巾擦過之後的皮膚因為瞬時的驟冷而汗毛直豎。
其實那一點都不舒服,還是她那雙冰冷的手放在他額頭上試他還有沒有在發燒時的感覺更好些。
還有剛剛……她給他喂藥的時候。
其實他在中途的時候已經醒了,只是實在睜不開眼睛,但即使不睜開眼睛,他也知道那是誰。
他想到了那一朵薔薇的花瓣。像是絲絨般細膩,又比絲絨更加的脆弱嬌貴。
他不由自主閉著眼睛回應,直到她撤開,他才緩緩睜開了雙眼。
看到他清明的雙眼時,她的表情瞬間有點不太對勁了,他冷冰冰地盯著她,不肯挪開視線,直到她的眼神開始閃躲,臉上也露出了那種有點心虛、有點無措的表情。
在那個瞬間,一點紅居然覺得有點想笑。
和一個吃人的怪物共處這麼久,還能如此全心全意地回應她那蜻蜓點水般的吻。他都開始有點佩服他自己的膽色了。
他腦子裡亂糟糟地想著這些,沒過多一會兒,李魚已經回來了。
為了方便,她只要了一間房。她剛剛出去是想順便要另一間房間的,但沒想到這家客棧居然客滿了。
李魚身上沒錢,錢都是從一點紅懷裡摸出來的,他顯然是一個很有錢的殺手,身上的銀票都是百兩起步的,李魚當時著急,又沒法找個錢莊去現取銀,只好看似大方實際心如刀割地給了店小二一張百兩銀票。
也因此,這家客棧對他們的服務態度也相當的好,大半夜的,李魚去找店小二,叫他們送食水來,還提了不少要求,那店小二二話沒說,就去把廚子叫起來了,所以食水送的很快。
一點紅傷成這樣,肯定是沒法子起來吃的,也肯定是沒法子吃油膩的大魚大肉的。因此李魚特地吩咐弄點清淡、有營養的東西來。
送來的是湯清味美的小餛飩,湯上面撒了幾滴油,飄著淡淡的油花,又撒了一小把翠綠的蔥花,餛飩纖薄的面皮之間,還能透出肉餡的顏色來。
又送了些清淡的炒菜、一碗煮的軟爛的大米粥,一些溫熱的茶來。
李魚過來,也不說話,只是伸手要把他扶起來,一點紅自己伸手撐著床沿,掙扎著要坐起來,被李魚伸手就撈了起來。
他詫異地看了一眼李魚,又很快想明白她這忽如其來的力氣是因為什麼,沒什麼表情的移開了視線。
李魚端著碗遞到了他面前,輕聲問:「手能抬起來麼?」
換言之,你能不能自己吃呢?
昏迷的時候是一回事,醒來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他剛剛毫無預兆的睜眼……李魚都在想,他那時候回應,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一點紅沒說什麼話,試著抬了抬胳膊,肩頭傷口上綁著的白布條又滲出了血,他渾然不在意的要抬手抓住碗,李魚看見他這幅樣子,忙又把他的手壓了下去。
她說:「算了,我來吧。」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李魚若無其事地盯著手裡的小瓷碗,舀了一勺餛飩,又輕吹了吹,試了試溫度尚可,這才把勺子遞到了一點紅嘴邊。
她明明就是害一點紅變成這幅模樣的罪魁禍首,可是她垂著眼睛、又溫柔又體貼的給他喂東西吃的時候,一點紅的心還是不能控制的動了。
他心想:一點紅啊一點紅,沒想到你竟也是一個為了美色不要命的賤東西。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一句話也沒說,低下頭,把那一口餛飩送入口中。
湯清味美,肉餡剁得很細,加了切碎的馬蹄,溫度適中,實在是很不錯。
他三天沒進一粒米,此刻一口飯食入胃,胃部才如同被激活了一樣,餓得發痛。他一聲不吭的吃東西,李魚也一聲不吭地看著他,適時地送上下一勺。
吃完一整晚餛飩,李魚又喂了些粥給他,一點紅仍是默默喝下。
用完食水,李魚從桌上拿了塊手帕,伸手上來要幫他擦拭嘴角,一點紅受傷不重的左手忽然動了,啪的一聲,扣住了她的手腕,李魚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抬起眼來,默默地看著一點紅。
一點紅嘶啞地道:「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似能把她身上的皮膚都燒出洞來,那目光之中當然是有隱隱的怒意的,但奇怪的是,李魚從那目光之中,竟絲毫看不出殺意。
她沉默了一會兒,下意識的要偏過頭,一點紅忽然松開她的手腕,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又強硬的把她的頭轉回來,冷聲道:「你有能耐殺了我,竟沒能耐好好看著我?」
其實李魚現在,想要掙脫他的手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就好似鐵鉗一般,叫她實在是無法掙脫。
李魚只能看著他。
他臉色慘白,額角有冷汗沁出,嘴唇蒼白的不像話,一看就知道仍是虛弱得很。現在他是處於弱勢的人……可他的眼神,卻讓人忍不住聯想到侵略性。
一個內心堅毅的人,即使在如此孱弱的狀況下,也依然能夠展現出自己的強勢。
他緊緊抿著嘴,等著李魚開口。
半晌,李魚的睫毛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她低低地道:「對不起……」
一點紅挑了挑眉,很不客氣地道:「就這?」
李魚:「……」
李魚道:「其實一開始,我就……」
一點紅道:「你就是抱著這念頭接近我的?」
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來。
他想到了李魚低著頭微笑著說他並非好色之徒的樣子,想到李魚朝他身上丟花的樣子,想到她和他一起窩在狹小的馬車裡睡覺的那個晚上,還有她很小孩子氣地抓著他的高馬尾拽來拽去的樣子。
李魚望著他,默默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點紅語氣平平地道:「什麼意思。」
李魚終於道:「我一直不肯吃東西,是因為……這些東西吃了對我也沒用,我並非人類,而是以人血為食的妖怪。」
一點紅仍面無表情:「嗯。」
李魚繼續道:「那時我說,想求你一樣東西,是想叫你取些血給我,我沒想到……」
她眼神暗了暗,有些澀然道:「我沒想到會那樣,那時候我已完全沒了理智,其實……其實我從沒想過要你的命。」
她垂頭喪氣地坐在他的床榻邊上,眼眶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濕潤,整個人都顯得蔫蔫的,這些話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而如今犯下大錯,說出口之後,卻也覺得這語言實在是蒼白的很。
她不是失血過多的那一個人,一點紅才是。
由己度人,假如她在用盡全力保護某人,某人卻在她背後捅刀子,差點把她給捅死,她又會是什麼感覺呢……?
所以說,什麼「我本來沒想這樣的」「是你的血太好聞了」「其實我一開始沒想要你的命」這種話……就很像是那種被警察叔叔逮住的犯罪分子蒼白無力的辯白。
這種人渣一樣的話,她簡直自己都要說不下去了。
一點紅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她。
李魚垂頭喪氣地說:「你現在是不是很想一劍殺了我……」
一點紅:「……」
一點紅說:「你看我現在像能提起劍的樣子麼?」
李魚又道:「……那你傷好了之後會不會想一劍殺了我。」
一點紅:「……」
一點紅:「你覺得呢?」
李魚不說話。
見她不說話,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沙啞地問:「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李魚沉默了片刻,道:「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
一點紅眯了眯眼,等著她的下文。
李魚望著他,忽然有些失神,半晌,才輕輕道:「我怕我說出來,你會走掉。」
她一個上班打工的社畜,好端端地睡覺,一睜眼就成了個孱弱無力、害怕太陽光、無法進食的妖怪,還陷入了一團迷霧之中,為了活命,需在短時間內找到罪魁禍首。若無人幫助,鐵定是不行的。
一點紅的出現太及時了,及時到讓她恍惚中覺得,或許自己是穿越進了什麼小說之類的,困境的設置就是為了引出這個男人來。
但現在……
她眼神黯淡,偏過頭,澀然道:「但現在,你一定會走的,是不是?」
一點紅還是沒說話。
半晌,李魚才再次開口道:「你不想殺我。」
一點紅道:「嗯。」
李魚的眼神閃了閃,忽然深吸了一口氣,一點紅身上那股炙熱的藥味就撲進了她的鼻子。
她不想問為什麼,或者說……她有些逃避問為什麼。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她的自私、她所有行動裡面埋藏的利用心思……他如此敏銳,絕不可能一點兒都沒感覺到。但這麼多天以來,他的確什麼也沒問、什麼也不探究,即使到了這個程度,他竟還是一點殺心都沒有。
他是一個很偏激、很孤傲的人,本不該容忍任何人騙他、害他的。
李魚沒有問他為什麼,只是道:「你不想殺我,但一定也不想再看見我,只是如今你身上受著重傷,等你能下地走路的時候,我就自己離開,咱們再也不見,你看這樣可好?」
一點紅淡淡道:「我身子愈合的快,明日就能下地走路了。」
李魚澀聲道:「那我明天就離開。」
一點紅冷冷道:「不行。」
李魚驚道:「……什麼?」
一點紅瞥了她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不行。」
李魚問他:「為什麼?」
一點紅忽然嘶聲道:「我本就欠你的命。」
伊哭那回,他本以為他是要死的,但李魚救回了他。
他盯著李魚有些驚愕地臉,平靜地道:「我欠你一命,如今算還了你的命,如此而已。」
他的話一字一頓,絕沒有半點要開玩笑的意思。
李魚微怔地看他面無表情的臉,忽然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似的輕笑了一下,道:「我早說了,你中毒也是因為我,這事情不能這樣算的。」
一點紅扯著嘴角冷笑了一下,冷傲地道:「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愛幫誰就幫誰,受了傷算我自作自受,干你什麼事?」
李魚說不出話來。
半晌,一點紅才軟下了語氣,道:「我知你並非有意殺我。」
否則,她不必如此費心費力的救他。
李魚還是不說話。
一點紅心中一動,忽然伸手,撫了撫她柔順的黑色長發。李魚望著他軟和下來的面容,忽然鼻頭一酸,不知怎麼的,竟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之上,也滿是厚繭,粗糙得要命。李魚抓他的手,他沒有任何反抗,就任由她把他的手放在眼前端詳,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李魚問:「左手又不握劍,為何也會有繭?」
一點紅平靜道:「我練過左手劍,還有發暗器什麼的,若只練右手,右手廢了就只能等死。」
李魚的一滴眼裡就嗒叭一下掉進了他的掌心裡,眼淚滾燙,落在他手心的時候,一點紅的手指忽然無法控制的蜷縮了一下。
李魚忽然沒頭沒尾地道:「那你還走麼?」
一點紅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走?」
李魚沉默了一下,又道:「可你的……工作呢?你的其他活計呢?」
一點紅先前與她同行,很大程度上是幫她,但照他自己的說法,是為了去殺崔萬羅。如今崔萬羅已死,他們似乎已沒有什麼理由同行了。
一點紅忽然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道:「你很希望我去干別的活兒?」
李魚咬了咬下唇,忽然道:「難道你沒有聽出……我在試探你麼?」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她:「我已看出了。」
李魚道:「那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一點紅道:「難道你沒有看出,我在逼你自己說。」
李魚嗔怪似得瞪了一點紅一眼,一點紅的嘴角就勾起了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
自他醒來之後,二人之間那種奇怪的氛圍,似乎已經隨著這幾句毫不沾邊的話煙消雲散了。
李魚低頭,看著一點紅修長的手,輕輕地道:「我不想叫你離開。」
按理來說,她真的很不該說這個話的。畢竟前幾天才差點把人給弄死,現在又說這種話,就很像是那種家暴之後甜言蜜語認慫的人渣丈夫。
說完之後,李魚瞬間心虛,抬眸看他,卻看見他的面色已緩和了下來,他忽然抬手,又幫她理了理額角的鬢發,然後道:「我是個殺手,賣命的人。」
李魚道:「所以……?」
一點紅譏誚一笑,道:「我什麼活兒都接,只要價碼合適。」
李魚也忍不住笑了,她道:「可是你看,我身無分文,你看,這些天我都是花你的錢。」
一點紅道:「我不缺錢。」
李魚歪了歪頭,又道:「所以……?」
一點紅勾起嘴角,忽然道:「所以客人若是對我的胃口,白送也是可以的。」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第30章
李魚忍不住笑了,她蒼白病態的面容本就顯得憔悴纖弱,這一笑,整個面龐卻又好似散發出一種璨璨的動人光輝來,叫人實在是移不開眼。
整個天地似乎都獨獨愛她,才會給她這麼一副令花、令月、令夏夜之景都黯然失色的容顏。
一點紅現在更確定自己是為了美色不要命的混蛋了。
二人一笑抿恩仇,李魚顯然是心情很好的,眉梢眼角都是動人的風情,一點紅看著她笑,嘴角也不由地向上翹了一下。
正說話間,李魚忽然站起來,道:「啊呀,到換藥的時間了,你躺好,我去拿藥膏。」
說著,她就轉身去找那藥膏了,一點紅仍靠在靠背上,看著她的背影。
他其實並不習慣被別人照顧,因為他從沒有被別人照顧過。
以前受傷更重的時候不是沒有,他自己拖著渾身是血的身體,點穴止住了血,又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自己包扎,昏迷過去,又靠著他鐵打的身子骨和堅強的意志捱了過去。
李魚轉身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罐和幾條長長的干淨布條。看見一點紅仍坐著,她挑了挑眉,道:「你為什麼還不躺下呢?」
一點紅道:「我自己來。」
李魚笑了,她坐在一點紅身邊,瞥了他一眼,又伸出手指來點了點一點紅受傷的肩頭,道:「你自己來?你自己准備怎麼來,你的右胳膊能抬起來麼?」
一點紅卻道:「我自己可以。」
李魚好笑似得瞥他一眼,那只點在他肩頭的手又作勢要上去點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沒讓她得逞,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冰冷細膩的手捏在他的掌中。
李魚哼了一聲,掙脫了他的手,然後一下一下點著他的胸膛道:「不許逞強,快點,乖乖的!」
她是溫柔的,性格卻又很是鮮活,這樣子非常倨傲的發號施令,倒叫一點紅產生了一種倒錯的感覺。
他盯著那只手,就好似在盯著一把劍、一柄刀、一種能殺人的利器——她的溫柔本就是殺人刀。
他勾了勾嘴角,才道:「好,你隨意。」
然後,就慢慢地躺下了。
李魚:「???」
隨意什麼,什麼??
她沒說話,垂下眸去解一點紅身上的白布條,白布條上已有了不輕的血痕,布條下面,傷口處倒是不怎麼流血了,但仍是血肉模糊,猙獰至極。
這是他肩膀的那處傷口。
李魚雖然知道受傷這種事,恢復起來極慢,但因為用了自己的血,傷又總是不見好的趨勢,便有些浮躁,忍不住道:「這裡怎麼一點好的跡像都沒有。」
一點紅側躺在榻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傷,淡淡地道:「正常。」
李魚道:「嗯?」
一點紅譏誚一笑,道:「那人好像恨透了我,劍戳進來轉了半圈,傷口裡頭攪得亂七八糟,不好才是常事。」
李魚手上一頓,她不會武功,一點紅打鬥之中受了傷又一聲不吭,她怎麼能知道?
他嘴上說的輕描淡寫,但這樣殘酷可怕的事情,又怎能是輕描淡寫就能帶過去的呢?
李魚低著頭,似乎想要碰一碰他的傷口,又很怕把他弄疼,於是又縮回了手,輕輕地問:「疼麼?」
她沒有在看一點紅的時候,一點紅的眼神就軟了下來,他看著李魚的側臉,淡淡地道:「還好,這算不得什麼。」
李魚道:「騙人,一定很疼。」
一點紅忍不住笑了一下,寬慰她道:「疼是疼的,只要不了命,所以不算什麼,過陣子就好了。」
李魚哼了一聲,瞪他一眼,道:「傷的又不是我,你安慰我個什麼勁兒?」
她這脾氣發得莫名其妙,鋼鐵直男一點紅自然搞不清楚,但他也並不生氣,只哼笑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李魚盯著一點紅猙獰的傷口,卻忽然福至心靈的想,藥分內服和外用,那她的血是不是也可以這麼做呢?治內傷那麼快是因為口服進去,那是不是只要把她的血滴在一點紅的外傷處,他的傷就好得快一些呢?
她既這麼想了,就立刻這麼動了起來,翻出魚腸劍,立刻又要給自己手腕子上劃拉一下,一點紅本來閉著眼睛閉目養神,聽到動靜,驟然睜眼,見她要自傷,想都沒想,伸手上去一抓,抓住了她的手腕。
因為他側躺著,所以他動的是那只受傷嚴重的右臂,他的肩膀本就傷得一塌糊塗,驟然一動,只覺得鑽心一樣的疼,整條胳膊都尖銳的痛著,甚至連手都使不上力氣。
他驟然咬緊牙關,額頭上又沁出了冷汗,只是他卻仍不肯痛呼,顫抖地呼吸了幾下之後,他面色不善地發問:「你做什麼?」
李魚被他忽然的動作給嚇了一跳,道:「我自然是取我的血為你療傷。」
一點紅這才想起她的血是有些妙用的,現在想來,這應當是她這種妖怪獨特的妙用……他閑極無聊的時候,曾潛入過一個大儒的書房,翻過《山海經》,裡頭記載的妖怪,似乎吃了都有些長生不老、治病轉運之類的妙用。
只是想到那《山海經》裡寫的「食之」、「烹而食之」,他的臉色又瞬間陰沉了幾分。
他很干脆的拒絕道:「不必。」
李魚道:「為什麼?試一下嘛。」
一點紅皺眉道:「朝手腕上劃刀口,你不疼?」
一點紅這個人,看著冷心冷情,但實際上只是一座很虛假的冰山而已,李魚看著他冷冰冰的面容,嘆了口氣,道:「疼是一定疼的,可我總是想,你一定比我更疼。」
一點紅道:「我已習慣了。」
他和李魚相識以來,一直是把她當做易碎的玻璃美人兒一樣護著的,雖然現在他得知了真相,知道了她並不是和表面上那樣易碎,但不知為何,那種先入為主的慣性,該是叫他不自覺的護著李魚。
就比如說現在,明明是他肉體凡胎,受傷極重,他卻只覺得沒什麼,李魚只劃拉個手腕,他卻覺得她定是受不住的。
李魚卻嘆著氣搖頭道:「受傷竟還有習慣這一說?你這個人,真是嘴硬的很。」
說著,她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受傷的肩頭。
但即使是如此輕柔的動作,但一點紅仍是疼痛難忍,他下意識的咬緊了牙關,似是忍耐。李魚看著他這幅一聲不吭的樣子,只覺得心裡頭有點酸。
幸福長大的孩子是會喊痛的,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撒嬌就會有人疼有人愛,但不幸的孩子卻早早明白,無論自己喊痛喊得有多大聲,旁人只覺得聒噪而已。
一點紅是個殺手,無父無母無親無友,自然明白喊痛是不會有結果的,於是他學會了長久的忍耐,學會了所謂的「習慣」。
但李魚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她有弟弟,她家重男輕女,所以她是草,弟弟是寶,她也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一切只靠自己。
這一刻,她竟是從這個認識才幾十天的男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拿著魚腸劍,用力朝自己胳膊上一劃。根本不容得他拒絕。
殷紅的血便順著她的胳膊流了下來,正好滴落在他的傷口上。一點紅忽然緊緊握住了拳頭,渾身的肌肉也繃得死緊,似乎是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苦一樣,他額前滿是冷汗,連身上都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的血液好似是什麼極其霸道的東西,內服感覺不到什麼,但外用之時,簡直宛若什麼腐蝕性極強的毒一樣,叫他一瞬間疼得眼前一黑,簡直連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李魚的行為也只不過是基於現有情況的合理聯想,哪裡能想得到他竟會如此之痛,她慌忙停了手,俯下身問:「你沒事吧?」
一點紅半晌沒說話,再開口的時候,他竟顯得有氣無力。
一點紅道:「……沒事。」
就在這說話之間,他肩頭的傷口居然愈合了幾分。
李魚看見,有些高興地說:「你看,傷口似乎愈合了一些。」
一點紅瞥了一眼,也覺得神奇不已……她的血滴在他傷口上的時候明明疼成那個樣子,這便是良藥苦口?
李魚又道:「既如此,你忍著些,咱們一鼓作氣直接治好。」
一點紅:「……」
一點紅不是很想繼續療傷,因為實在是疼得很。這療傷的感覺,簡直比刀劍穿刺身體還要痛,那是一種渾身的血都快被燒到沸騰潰爛的感覺,直把他折磨的是一絲力氣也無,若是再來,他可能會被活活疼暈過去。
一點紅道:「你胳膊不疼?」
李魚很是無所謂的給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那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她還催促道:「快點啦,再不來,我傷口都要愈合了。」
一點紅:「……」
一點紅冷著臉道:「那便來吧。」
這話說的還頗有那種慷慨就義的氛圍,他自己很自覺地平躺好,把肩頭傷口完全暴露了出來。
李魚盯著他看,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說老實話,你是不是怕疼?」
鋼鐵直男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硬邦邦地道:「沒有。」
李魚壞心大起,用那種地痞調戲良家婦女的語氣逗他道:「只要你肯求我,我今天就放了你呀,來,快說兩句好聽的話來聽聽~」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1
第31章
一點紅:「……」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李魚學起地痞流氓來好像還有那麼一點味道。
講道理來說,一點紅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換別人這樣對他說話,早被他一劍挑了脖子,可李魚三翻四次的如此作弄他,他卻生不起一點兒氣來,甚至還已經很習慣了。
他瞥了李魚一眼,李魚笑得很開心,似乎覺得這很有趣的樣子。
他的嘴角忍不住也向上翹了一下,竟沒叫她「不要總胡鬧」,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想聽什麼好聽的?」
李魚嘴角越翹越高,毫不客氣地說:「叫句好姐姐來聽聽?」
一點紅:「……」
從不哄女孩子的鋼鐵直男表示很拒絕。
他挑了挑眉,道:「你有我大?」
李魚問:「你今年多大?」
一點紅居然還略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二十五。」
李魚得意地道:「那我比你可要略大一點。」
一點紅起了性質,道:「哦?」
李魚面不改色的胡說八道:「我三百。」
一點紅:「……」
一點紅卻非常實誠的相信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見李魚特別得意的狂笑,又抓著他不依不饒的要他喊姐姐。
一點紅:「……」
鋼鐵直男張了張口,沉默了半晌,那兩個字就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樣,怎麼也不肯從他喉嚨裡被擠出來。
李魚期待了半天,最後一點紅破罐破摔的摔回床榻之上,半歪著躺平,很不客氣地道:「不喊,你愛怎麼折磨我怎麼折磨我吧。」
他時常都是一個崩得很緊的人,如今忽然一下子放松下來,歪歪斜斜地躺在榻上,還一副良家女心灰意冷的樣子,搞的李魚愣了幾秒之後,忽然爆出一陣大笑。
一點紅的嘴角勾了勾。
他閉目養神,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李魚正在給他上清涼的藥膏,又用干淨的布條幫他把傷口重新包扎起來。
他睜開一只眼,問:「不繼續治?」
李魚朝他一笑,柔聲道:「療傷既然太痛,還得緩緩才是,難道我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現代做手術還有人從麻醉中醒來活活痛死的,不能只因為對身體好,就讓人一直這麼受著,還是得緩緩才好的。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沒多說話,只道:「夜已深了,睡吧。」
李魚自從妖力恢復之後,簡直是精力充沛,並不如以前那麼愛睡覺,不過是身為人的習慣還在,讓她覺得不睡覺遲早猝死。
她嗯了一聲,轉身要回外頭的炕上去。
古人所說的炕,和現代人說的炕是不一樣的,現代人所說的炕是那種在東北農村的,與床鋪用處一樣的東西,古人所說的榻上卻是放著小幾、靠枕等物,是放在外屋用來待客的地方,還可以坐在炕上吃飯。
當然了,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撤,炕其實大的很,睡一個人完全不成問題的,之前他們二人住一間屋子的時候,一點紅就睡在外頭的炕上。
一點紅見她要走,出聲道:「你要去哪裡?」
李魚不明所以:「去外頭炕上啊。」
一點紅就皺了皺眉,道:「我睡外頭,你睡這裡。」
內外之分,重要的其實不是榻還是炕,而是若有危險,一定是從外頭破門而入的。
一點紅早習慣了護著她,即使她其實凶惡的能殺了他。
李魚當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一點紅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說著,他立刻便掙扎著要起身,容不得她一點拒絕。
李魚無奈,忙摁住他,不讓他起來。她長長的、柔順的黑發就在他脖頸和胸膛上滑過。
李魚道:「你別起來,我睡碧紗櫥裡面,好不好?」
這就是豪華套房的另一個好處了,最裡頭有碧紗櫥,外頭有榻,最外頭還有炕。
而且碧紗櫥還在最裡頭,很明顯可以讓他滿意。
一點紅果然道:「好。」
於是李魚就進了碧紗櫥裡頭睡了。
第二天,照例又是療傷,一點紅差點疼暈過去,又死死咬著牙,一聲都不肯漏出來,冷汗密密爬滿了他的額頭,臉色也蒼白的要命,嘴唇更是連一分血色都無。
不過,他倒是是一個一點兒都不肯矯情的人,虛弱得厲害,明明一點都不想吃東西,卻還堅持一口一口地吃下,爭分奪秒的恢復體力。
這大概就是一種長久以來形成的危機感吧,受傷、虛弱,會讓他覺得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因此他在忍耐痛苦時,從不肯多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這和李魚倒是也有點像,只是不同的是,她畢竟生活在一個比這裡和平太多的地方,從不必擔心性命之憂,只需要努力思考自己如何才能過的更體面。
她看著面無表情一口一口吃飯的一點紅,嘆氣道:「你若不想多吃,就先放著,等一會兒叫小二送新的來。」
一點紅搖了搖頭,道:「我太虛弱。」
虛弱會讓很多不長眼的東西想要趁虛而入的,這個江湖就是如此殘酷可怕。
而他果然料的不錯,還沒過幾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然而,找上門來的,既不是翠羽山莊的余孽、也不是另一方如影隨形的勢力,而是一群宵小之輩。
點翠鎮並不是一個窮苦的小鎮,故而也有幾家有名的青樓,其中最大、最有名的一家青樓,便是名叫「暖香閣」的。
這暖香閣的老鴇背靠著翠羽山莊的大人物,對鎮子裡的人倒是不會下毒手,但外來的、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就成了他們的目標。前幾日崔萬羅發瘋,把全鎮的女孩子都搜刮去了,卻唯獨沒動青樓女子,想來也是覺得青樓女子的血髒,不能入藥。
女孩子們三三兩兩的逃下山來,令失去了女兒和媳婦的家庭高興不已,而山上的翠羽山莊又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一堆人打做一團,亂得不可開交。
暖香閣的老板,也想趁著這亂像做點什麼。
李魚這種程度的絕世美人,本就有許多人盯著,這客棧裡頭的人,也就注意到了她。
暖香閣的老板本事大得很,買通了給一點紅看過病的大夫,便知道了些事情。
她的屋子裡有個男人,手裡有劍,卻受了重傷,連從床上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這樣子,不死也得半殘廢,根本不足為慮。
於是,暖香閣的老板便動了心思。
這美人顯然是在日夜照顧這受重傷的男人的,暖香閣的人又觀察了幾天,發現她幾乎是日日窩在房間裡同那男人待在一起,吃喝用度都讓客棧的店小二送來,根本不出門的。
暖香閣的老板,並沒有把重傷的一點紅放在眼裡,而一個弱柳扶風的病弱大美人,他更是不屑一顧。
因此,這日夜裡,李魚和一點紅所住的屋子前,就圍了一圈手持鋼刀的打手。
其實,他們靜悄悄地從客棧的樓梯上走過的時候,一點紅就睜開了雙眼。
他的劍就立在床榻邊上,他一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劍。
耳聰目明的李魚也感覺到了有人靠近,她打了個哈欠,從碧紗櫥裡頭探出了頭,毫不意外的看見了一點紅那雙清明中帶著殺氣的狼眸。
他已從榻上坐了起來,蓄勢待發。
經過這幾日痛苦的「療傷」,他的傷口泰半已愈合了,只是身子還虛弱得很,臉色看起來也不好。
他瞥了一眼李魚,十分自然而然地道:「你在裡邊呆著。」
他利落的就要翻身下榻,碧紗櫥裡卻伸出一只纖纖玉手來,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一只纖纖玉手,蒼白又纖細,拉住他的手,卻讓他竟是連分毫都動不得。
一點紅一怔,轉過頭去看她,就看見她從碧紗櫥裡出來了,身上只穿著裡衣,還赤著腳,漆黑柔軟如海藻般的頭發披散著,眼睛裡似乎還有幾分困倦之意。
看起來還是那麼纖細、病弱,可是他竟無法掙脫她的手,足見這美麗的妖怪這脆弱的外表之下,藏著多麼強大的力量。
一點紅倒是沒什麼大男子主義,心裡也沒有什麼不平衡,只是挑了挑眉,對她道:「怎麼,你來?」
李魚揉了揉眼睛,滿是困倦地道:「誰這麼不長眼,又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來了。」
那一句「我們」,卻是讓一點紅很是受用,他勾了勾嘴角,又道:「你困了?」
李魚蔫巴巴地點了點頭。
一點紅非常淺地笑了一下,非常自然地伸手上去撫了撫她的頭頂,道:「那你休息,我來收拾他們。」
說著,忽然反手一下,將李魚扳在了他躺的這張榻上臥著,又伸手捻著被子往她身上攏了攏。李魚被他塞進被子裡,只露出一雙又大又美的眼睛。
但她卻仍拉著他的手腕不肯放開,一點紅挑眉,道:「怎麼?」
李魚朝他一笑,道:「你受著傷,我來最好,也好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她既然想,一點紅自不會阻止。
他挑了挑眉,翻身又上了榻,正好坐在了她身邊,李魚側了側身子,從門口那角度看上去,就好像他們正依偎在一起似得。
於是,暖香閣的黑衣打手們破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像。
男人精赤著上身,身上纏著白色的繃帶,冷冰冰地看著他們,他身邊的美人臥在床榻上的靠枕上,側著身子,好似被男人護著一般,她歪著頭,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第32章
男人坐在床榻之上,臉色是病態的慘白,身上裹著繃帶,卻是精壯結實,每一條肌肉都充滿了力量,身上連一絲多余的贅肉都沒有,他單腿曲起,一只胳膊隨意的搭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雙死灰色的眼眸,充滿了冷漠與譏諷,殘忍地盯著那幾個破門而入的打手看。
而他的身邊,一個女人身上蓋著薄的被子,懶洋洋地側躺著,長發如海藻一般濃密漆黑。
她漂亮的簡直讓人移不開眼睛。幾個打手看到她之後,竟是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心中只想到:這世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人?她難道真的是從天上下來的仙子不成?
而這美麗的女人半眯著眼睛,懶洋洋的打量著他們,臉上倒是連一點驚恐的表情都沒有。
男人身子動了動,似乎要護她,又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開口道:「你不是要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打手們面面相覷。
也不只是哪一個打手,壯起了膽子朝裡頭衝了過來,就要殺死男的,搶了女的,踏出幾步之後,整個人周身卻忽然燒起了藍色的火焰,連哼都沒哼一聲,他就化成了灰,連身上帶的刀都化成了灰燼。
再看那榻上,他們竟是連動都沒動一下。
空氣有瞬間的凝滯。
下一秒,恐懼就爬滿了打手們的心,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忽然轉身就要逃命,那女人卻如同鬼魅般的出現在了門口,關上了門,堵死了他們的逃生之路。
女人嘴邊還掛著微笑,她說起話來,倒是帶著一點溫柔的沙啞之意。
只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越溫柔的話越嚇人啊。
她和顏悅色地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打手們撲通、撲通地跪倒,倒豆子似得全說了,在性命面前,忠心不值得一提——而且他們和暖香閣之間,又有什麼忠心可言呢?
李魚聽了,倒是沒什麼反應,倒是一點紅每聽一句,臉色就黑下一分。
花樓他沒去過,不過光是想想,也知道女人進了花樓有多慘。他們這幾日在點翠鎮逗留,竟不想讓她被花樓老鴇這種髒東西給盯上了。
他從榻上起來了。
從榻上下來的時候,他順手拎起了自己好幾天沒穿過的上衫,把衣服攏好之後,又反手提起了自己的劍,慢慢走到了為首的那個打手跟前,冷冰冰地道:「暖香閣在哪裡?帶路。」
李魚挑了挑眉,道:「我去就好,你受著傷,何必要去?」
一點紅冷冷道:「你的本事的確大得很,只這一樁,活兒我干,不許同我搶。」
李魚笑了,道:「好呀,不過我也要去的,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喜歡干這種欺男霸女的惡事。」
一點紅道:「好!」
暖香閣,顧名思義,是個夜夜笙歌的地方。
夜晚的花街,亮著一盞盞燈籠,燈籠有金有紅,是全點翠鎮最亮的地方,像是以紅花金屑填滿的地上銀河一般,女人的嬌笑聲與男人放肆的大笑、濃郁的酒香一起,織成了一片暖香。
這就是暖香閣,令男人樂不思蜀,女人遍體生寒的地方。
一個打手戰戰兢兢地走著,有眼尖的人已認出了,這人乃是暖香閣的打手,從前是個地痞流氓,在翠羽山莊學過幾年武功後被趕了出來,從此成了暖香閣的第一打手。
此刻,這打手卻畏畏縮縮、戰戰兢兢。因為他的身後正跟著一對男女。
男人的臉並不甚英俊,但身姿修長挺拔,身上裹著江湖人慣愛穿的短打勁裝,腰間掛著一柄閃著青光的無鞘薄劍。
而那女人卻是有著傾城之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裳,腰帶松松垮垮地系著,柔軟的衣料隨著她走路的動作而輕輕搖曳。
女人從不會來這一條街,這條街上的女人都是花娘。
但沒有人敢靠近這個絕世的美人,因為本能告訴這些男人,靠近這個女人,很危險。
靠近雖不能靠近,但還有有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美人看,他喝了不少酒,眼睛裡又貪婪、又沒有絲毫的尊重可言。
拉著那個女人手腕的男人猛地測過頭來,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死灰色的眸子裡亮著森寒的劍氣,喝醉酒的嫖客嚇得一個激靈,身上竟是生生地被嚇出了一聲冷汗。
他立刻收回目光,根本不敢再看那美人,縮著身子跟個王八似得。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不屑地收回了目光,繼續一步步朝著那暖香閣走去。
而暖香閣的老板,此時此刻正溫香軟玉在懷,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
開花樓的,其實一般都是男人,老鴇只是一個「掌櫃」的定位罷了,暖香閣的老板,是個書生樣的男人,名叫崔旭,他病懨懨的,眼下兩片烏青,一看就是一副縱欲過度的腎虛樣子。
崔是大姓,點翠鎮上的人,姓崔的多了去了,崔旭和崔萬羅乃是遠的不能再遠的親戚,其實根本也就沒什麼關系了,只是他腦子活絡,又是個心黑手狠的東西,搭上了翠羽山莊的關系之後,就開始做這種肮髒生意,還真叫他把生意給做起來了。
女人的一切都是能榨出油水來的,托她們的福,崔旭自開了這家暖香閣,便從一個窮光蛋變成如今揮金如土的富人。
而對這些嬌滴滴的女孩子們,他也狠得要死,根本不懂什麼憐香惜玉,不聽話的就打。
當然了,也有那本就暴虐的客人,這時候姑娘們被打死,崔旭也不管的,還會抬著屍體去鬧,叫客人多花錢來把事情擺平,這真可謂是一女多吃。
鎮上來了個神妃仙子般的絕世美人,還孤零零一個人照顧一個快死的男人,崔旭若是不擄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再漂亮的女人,在他這裡也只是能賣錢的東西罷了。
他心裡想像著那美人弱柳扶風的身姿,只覺得渾身舒爽。想著待會她一到,就先來一頓好打,再不吃不喝地關上幾天。好叫她乖乖認清現實。
他美滋滋的想著,病懨懨的臉上便露出了笑容。絲毫沒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
而另一頭,一點紅已一腳踹開了暖香閣的大門。
他這一腳,力道十足,完全不像是一個幾天前還深受重傷的人,沉重的木門剎那之間就被踢破了,捱那一腳的地方,木屑四分五裂。
暖香閣裡推杯換盞的聲音瞬間停了。
那帶路的打手被一點紅一腳踹了進來,渾身都是木屑,心裡恐懼得直打哆嗦。
他也殺過不少人,卻從也沒見過這麼凶惡的男女!面對一點紅冷冰冰地眼神時,他簡直連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當然,他也不必說,因為一點紅根本不打算讓他活,一劍就把他釘死在了地上,連眼都沒眨一下。
剎那之間,鮮血四濺,暖香閣裡的氣氛冷如冰窖,有一個名叫月雲的姑娘離得最近,臉上被濺個正著,眼裡含著眼淚,剎那之間就要尖叫,卻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生把那聲尖叫給壓在了喉嚨裡,慢慢地咽了下去。
而這活閻王一樣的男人身邊的那個女人,卻忽然回過頭來,衝她揚唇一笑。
她太美了,美到令這屋子裡靠美色生存的女人們都自慚形穢,可此時此刻,沒有人有心情欣賞、或者嫉妒。
美人對她說:「你過來,我有事要拜托你。」
月雲遍體生寒,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那男人見她沒動靜,臉上又顯現出一種不耐煩的表情來,月雲見了,立刻上來,顫著聲道:「姑娘……姑娘有什麼吩咐?」
美人說:「暖香閣的老板在哪裡,帶我去見。」
她聲音淡淡的。
月雲不敢說不,顫顫巍巍地走在了他們前頭,給他們帶路。
崔旭就在暖香閣二樓的一間包廂裡,今天他自覺暖香閣又能收一個絕色,心情實在是好得很,便叫了一堆狐朋狗友來吃酒,身邊又有數十個鶯鶯燕燕作陪,好不得意!
他的這些狐朋狗友,有好幾個也算是暖香閣的東家,籌建的時候投了銀子,平日裡壞事也沒少做,有暴戾的,還曾在暖香閣裡殺過姑娘,無法無天。
因為崔旭派去的打手一個不拉,全被一點紅戳死了(李魚只小露一手之後就沒動了),所以也沒人來給他報信,故而直到此時此刻,他也什麼都不知道呢。
門開了,月雲站在門口,臉上的血已用帕子擦掉了,衣裳上卻還有飛濺的暗紅色。
一個女人柔聲道:「辛苦你了,快去洗洗,換身衣裳吧。」
崔旭皺眉喝罵道:「月雲!什麼人也給爺領來!賤蹄子還想挨打?」
結果回話的並不是月雲,而是一個陌生女人。
那陌生女人有點抱怨似得說:「一點紅,你看,這人這樣壞,還這麼橫。」
另一個陌生男人冷哼了一聲,道:「你想怎麼教訓他?」
女人不確定地道:「嗯……先打斷他的腿?」
下一秒,崔旭就被門外飛進來的一根木頭樁子重重地砸在了腿上,殺豬般的嚎了起來。
第33章
這木頭樁子,自然是一點紅踢進來的。
他一眼都沒看屋子裡頭,只是聽聲辨位,飛起一腳,就踢飛了一根柱子,從門口飛進,沒掠著別人一根頭發,卻穩穩當當、精精准准地正好砸在了崔旭的雙膝上。
他一出手,簡直毒辣、殘忍到了極點。
那木頭樁子沉重,又帶著十成的力道,重重地砸在崔旭的膝蓋之上,剎那之間,他的雙膝骨頭,就已全碎了,一陣劇痛襲擊了崔旭,叫他忍不住慘痛的嚎叫起來。
眾賓客大驚失色,卻不敢叫罵,只朝那門口看去。
門口站了一個美人,美人看起來病懨懨的,蒼白纖弱,卻有著極其美艷的五官。她只要站在哪裡,哪裡就好似被一層輝光所籠罩。
這些賓客,都是好色之人,在這樣的地方看到這樣的美人兒,本是一件令人心神蕩漾的美事,可崔旭的嚎聲仍在耳旁……此時此刻,看見這臉上帶著微笑的美人兒,也只覺得此人乃是地獄裡頭來的。
她一點不見外,也一點不害怕,信步走了進來,跟在她身後半步的,是一個黑衣的男人,腰間別著一把青光瑩瑩的薄劍,看起來竟是格外的凶。
在場的所有人就都明白了,這是一條護主的惡狗。
崔旭今日宴請他們,是因為他的暖香閣要來新美人,他們狐朋狗友的,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於是眾人都知道,他已叫人去搶一個孤苦伶仃的絕世美人。
打手未回,卻來了個砸場子的絕世美人,任誰都想得到,這絕世美人就是崔旭的目標,可惜崔旭膽子太大,惹了不該惹的人,現在是人家上門來尋仇呢。
剛才推杯換盞的熱鬧勁兒已煙消雲散,整個包廂寂靜的就像野墳地,只有崔旭的嚎聲不斷的傳來。
崔旭早從椅子上跌了下去,李魚非常不見外的坐到了他的主座之上。
一點紅瞥了一點她身邊坐著的那個人,那個人被這帶著冰碴子的目光那麼一瞥,立刻嚇得站了起來,一點紅就也很不客氣地坐下了。
坐下之後,他又冷冰冰地對抱著膝蓋跌在地上的崔旭說:「閉嘴。」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卻好似富有一種魔力,能叫人忘不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崔旭驚恐萬分,卻也憤怒萬分,他大聲喊道:「來人!來人!殺了……啊!」
一點紅看也不看,飛起一腳,正好踹到了他的肚子上。崔旭被生生踹出去了幾米,竟是痛得連一聲都哼不出來。
他叫人閉嘴的法子,就是這麼的簡單粗暴。
這一下,這包廂裡頭,更是寂靜如死地了。
半晌,才有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人賠笑道:「英雄消氣。」
說著,給一點紅敬上了一杯水酒,一點紅視若無睹,只對李魚道:「你想怎麼處置他們?」
李魚並不回答,只微笑道:「你餓不餓?這裡的東西看上去倒是不錯。」
桌上擺滿了酒菜,銀盤裡乘著白玉似的雞肉、玉碟中坐著蜜炙的火腿。崔旭他們才剛剛開席,桌上泰半東西,都沒動過筷子。
一點紅也是真不客氣,隨便叫了一個作陪的姑娘,道:「撤下去,重上。」
那姑娘自然是戰戰兢兢,卻也不敢反抗,另一個姑娘膽子大些,見這二人似乎也無意為難她們這些人,便大著膽子也去收盤子,一點紅果然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倒是剛剛那年紀稍長一些的男人,見狀,也想趁機開溜,便也端了兩碟,一句話都不敢吭的要退下。
李魚冷不丁地道:「坐下。」
李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平平淡淡,倒是一點殺氣都無,男人渾身一僵,只覺得整個人瞬間都被冷汗浸透了,他賠著笑,正要說話,一點紅卻又冷冰冰地掃了他一眼,叫這男人瞬間連話都不敢說了。
他一聲不吭地坐下,雙腿卻開始不住的打顫。
這二人來者不善,一出手就廢了崔旭的雙腿,後頭……後頭又有什麼在等著他們呢?
再看那美人——
一個女人,竟囂張至此,連青樓都敢來!敢把男人的臉面往地上踩!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若不是因為這男的實在放縱她,她又怎麼敢……!
此人一下子怒火中燒了起來,燒得渾身發顫,卻也不敢跳起來反抗,只一聲不吭地裝鵪鶉。
而本來陪酒的姑娘們借著撤下食碟的由頭都走了。
不過,她們早在這暖香閣裡過慣了被人呼來喝去的日子,雖然如今崔旭看著倒了霉,但是叫她們逃走,她們卻是也不知道該逃到哪裡去。
所以,她們還真就非常聽話的換了吃食又回來了。
李魚:「……」
一點紅:「……」
她當然就是借著這個由頭叫無辜的姑娘們都跑啊!她們怎麼又回來了。
也太實誠了。
算了,回來就回來吧。
李魚隨手指了一個姑娘,道:「你來說說,這崔旭平時都干了什麼好事?」
那被指著的姑娘一驚,幾乎是連站都站不穩,半天沒說話,李魚微笑著,很有耐心地等她說話,一點紅倒是又不耐煩了,冷冰冰地瞪了那姑娘一眼。
姑娘立刻跪倒在地,渾身顫抖,嘴唇囁嚅,半晌,她忽然發了狠,指著崔旭道:「他……他!紅玉妹妹生了病,病得奄奄一息,這挨千刀的就叫人把她扔進棺材裡埋了!天哪……紅玉在棺材裡,還說自己沒死,求他放她出來!他根本不聽,還叫人把棺材釘上……紅玉的手伸出來,不叫那棺材蓋合上……這挨千殺的狗東西,竟……竟叫人直接把釘子釘在了紅玉的手上!」
她說著說著,竟已說不下去,這慘絕人寰的事情,即使說出來,也叫她心神俱碎,痛苦不堪。
而崔旭……
崔旭聽了,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歉疚,反而覺得憤怒!怒火中燒!
……這些被他視為豬羊的溫順女人,竟在此時此刻跳起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崔旭怒道:「你這賤人找死是不是……!」
李魚輕飄飄地打斷了他的話:「哦?那既然如此,我想把他也關進棺材裡活埋了,是個不錯的處置,一點紅,你怎麼看?」
一點紅瞟了李魚一眼。
她睜大眼睛,露出一副天真又嬌憨的樣子……當然了,一點紅心裡清楚的很,這幅樣子只是故意對他露出來的,也不知道是出於撒嬌、還是單純覺得好玩。
她一點都不軟弱,她簡直是用最快的速度適應了這個殘酷的江湖,並回擊以相同的殘酷。
一點紅很是受用。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順著她道:「這法子倒不錯。」
輕描淡寫之中,就定了崔旭的生死。
屋子裡更是如死寂一般,崔旭渾身冰冷,忽然狂叫著從懷中掏出了一把透骨釘朝這二人甩去,李魚連動都沒動,就見一點紅伸出了一只手,再一看,那十幾枚透骨釘都已夾在了他五指的指縫之間。
他又一甩,那十幾枚透骨釘又朝崔旭身上飛去,崔旭臉色慘白,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自己的命就得立刻交代到這裡——
誰知,這十幾枚透骨釘,只是順著他的身體擦過,釘在了地板上。
一點紅陰森森地一笑,嘶嘶地道:「我留著你活埋。」
崔旭聽見這話之後,竟是駭得渾身抖如篩糠,一句話說不出來,簡直恨不得昏死過去。
李魚視若無睹,指著那剛才就一直殷勤獻好的男人問那姑娘:「那他呢?」
那姑娘驚愕不已,竟是沒想到,這兩個殺神,竟真是來給她們撐腰來了。
那姑娘還沒說話,另一個紅衣的姑娘大著膽子插話道:「女俠,奴知道!奴能說麼?」
李魚自然應允。
那紅衣姑娘便掰著手指頭數這人的罪行,每說一件,此人臉上的表情便都灰暗下去一分,他再也坐不住了,竟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拼命求饒。
饒他在心中罵了無數次狼狽為奸的奸夫淫婦,此時此刻,在腦袋都保不住的情況之下,他還是嚇得沒了一點自尊與風度。
接著,那些姑娘們一個個的膽子都大了起來,把在場所有的男人們的底全都抖落了個干淨!這些男的,也真都是禽獸,青樓姑娘孤苦無依,他們就可勁的造作,每個人的手裡,竟然都起碼有一兩條人命!
李魚聽了,心裡惱怒。
作為這世間千千萬萬的普通女人之一,她只是幸運的她們,她們只她不幸的影子。
李魚一笑,故意嗔道:「一點紅,你看他們,明明要求饒呢,卻也不拿點買命錢來。」
一點紅的目光之中,就露出了一絲罕見的笑意,他點了點頭,道:「很是。」
在場的人皆是一愣。
這兩人來,一看就是來尋仇找茬的,沒幾條人命是打發不了的,可現如今看他們的意思,竟然是要……錢?
這可真是……
太好了!!
真到了這時候,這些人才知道什麼叫做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小命都不保的時候,錢財再多能有什麼用呢?
崔旭忍著身上的疼痛,忙道:「英雄,女俠!小人也有錢,小人也要買命!」
李魚笑容不變,問他:「你出多少買你的命?」
崔旭道:「三千兩!三千兩!」
三千兩白銀——這可實在不能算少。
李魚卻嘆了口氣。
此時此刻,她就好像那皇宮裡的太皇太後一樣,一個眼神、一聲嘆息,都能嚇得這些人屁滾尿流。她一嘆氣,整個包廂的氣氛立刻又冷了下來,都等著她接著說話。
李魚道:「可是你們暖香閣惹了我,不見血不死人,那是不行的,可我又想要你們的買命錢,那可怎麼辦呢?」
她垂下頭,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半晌過去,她忽然抬頭,喜滋滋地道:「要不這樣好了,你們競價,價高者活,出價最少的那幾個……」
她抿著嘴,忽然不懷好意的笑了,這笑容本是美麗,可看在這些命懸一線的男人們眼中,就只覺得格外的惡毒、格外的殘忍了。
而這主意出的也的確惡毒。
李魚並不知道他們的底細,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錢。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錢多少算多、多少算少。要按照正常中國古代來說的話,中國並不是一個銀儲備豐富的國家,一年能有三十萬兩白銀出產就很了不得了。可是一點紅殺人,動輒出價就是幾萬兩,而在路上聽到人家說什麼江湖大事的時候,動不動就是丟了幾百萬兩銀。
李魚的聽後感:「……」
打擾了,這個世界根本不能用常理來判斷!
也因此,現在這一出,就是她摸清楚這裡物價的好機會呢!
而她出的難題,本就很難有人能爬出這個坑,更不要說這些個酒囊飯袋了,一時之間,人人競價買命,競得是臉紅脖子粗,最後竟然競價竟出了十幾萬兩的高價!
李魚:「……」
這個世界的物價果然不科學。
不過科不科學這種事先放在一旁不論,李魚開開心心、喜氣洋洋地看著這些人支使著下人回家去取銀票了,因為她沒說這一屋子人到底要死幾個,因此人人心裡存著念想,都忙不迭地取了銀票來。
取了銀票,李魚又交給一點紅一一驗過。一點紅這殺手做的,簡直是樣樣精通,一眼就能看出是哪個錢莊出的通票子。
確認過錢沒問題之後,李魚翻臉不認人。
她笑著道:「可我實在是討厭你們,要不之前說的都不作數了,這錢呀,等你們死後,我再送回你們家去,怎麼樣?」
——那怎麼可能呢?
眾人一時如五雷轟頂,皆是被她這幅當場翻臉的樣子給震住了,只有一點紅,卻實在忍不住要勾嘴角。
她這來錢的本事,也實在大得很,簡直比去搶還快。
心黑手狠,是為她也。
與他愉悅的心情相比,這些砧板上的魚肉們就顯得悲苦、激動了許多,有人忽然站了起來,發了瘋一樣的,指著李魚的鼻子罵什麼「妖女」之類的話,一點紅頭都沒抬,甩過去一根透骨釘,正中眉心,此人撲通一聲倒了地。
余下的人經歷了一場殘酷的精神折磨,再也支撐不住,哭成一片,嘴中不斷求饒,李魚視若無睹,一點紅這殺神倒是饒有興趣,一個個挨個給發了便當。
唯有崔旭,被特地留了下來,因為李魚已說過,要他也嘗嘗那小伎女死前的痛苦感受。
這自然是不用一點紅動手的,只肖威逼幾個暖香閣的龜公就行了就行了,也不必抬出城外去埋了,直接就在暖香閣的院子裡挖坑吧!
碎了膝蓋的崔旭就扔在一旁看著,他嚇得牙呲目裂,渾身顫抖不止,發出凄厲的哭聲來,竟似是已被嚇瘋一樣,暖香閣的姑娘們先開始只是躲到暗處看,等後來,竟是一個個爭前恐後的拿著鋤頭也開始挖坑,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
一個膽大的姑娘朝李魚叫道:「女俠,英雄!能不能叫我們把他埋了!」
李魚撫掌大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於是姑娘們就伸出芊芊細手,推推搡搡地把崔旭扔進了那坑裡,崔旭吃了一嘴的土,嚎著求姑奶奶們饒命,換來一陣快活的笑聲,土一層一層的撒在他身上,崔旭驚恐地用手抹掉臉上的土,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土……
院子的土被填平,姑娘們個個氣喘吁吁,臉上卻紅光滿面,眼睛裡也亮得驚人。
今天她們都干了一件驚天動靜的大事!
結果李魚又指揮她們把暖香閣直接燒了!
她或許就是有這種振臂一呼的魅力,這群姑娘們簡直就是瘋了!親手殺死了壓在她們頭上魔鬼的感覺太過舒爽,她們亢奮得不得了,笑著叫著應了,去打翻燈籠、踢倒火燭,看著竄起來的火苗歡呼。
李魚坐在暖香閣對面的屋頂上,光著腳晃來晃去,看著對面的火光笑得花枝亂顫,撫掌大笑。一點紅雙手抱胸,靜靜地站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冷冰冰地盯著對面的火光。
姑娘們則都站在暖香閣的外頭,盯著這葬送了無數人的華美地方。花街上的人早嚇呆了,尖叫著四散而散,左右毗鄰的青樓怕火燒到他們家去,急得上竄下跳,叫了一堆龜公提著水桶來滅活,被一點紅隨手甩出的透骨釘釘死幾人之後,再無人敢動。
李魚站了起來,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下頭幾十個鶯鶯燕燕地姑娘,然後把搜刮來的銀票扔了下去!
第34章
李魚的行事作風,實在是出格得很。
在現代時,李魚也並不是一個溫柔和順的「好女兒」。
生長在她這樣的家庭裡的女孩子,若是沒有十成的狠心和毅力,都會被拖到泥潭裡起不來,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全供養了弟弟買房買車娶媳婦。
像她,在大城市裡找到了高薪的工作,她媽媽便打電話給她,厚顏無恥的叫她上交工資,李魚當然拒絕了她,等到了後來,她和這家人圖窮匕見之際,她媽打電話來辱罵她、四處企圖找到她的工作單位去鬧。
而李魚也很瘋,家裡各種和稀泥的親戚在微信問個不停的時候,她直接反手把她媽辱罵她的聊天記錄甩過去,叫他們連句「好歹是一家人」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為人情商高、處事靈活,有底線,但骨子裡卻似乎永遠都在壓抑著一種憤怒,一種「憑什麼我的命運是這樣」的憤怒。
如今行事如此出格,似也有暢快發泄的意思。
她笑得臉上都浮起了病態的嫣紅,這嫣紅順著她蒼白的脖頸,沒入到了她的衣服領子裡。
一點紅雙手抱胸,立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盯著李魚,臉色平靜,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突然之間,他猛地轉頭,一口青瑩瑩的掌中劍已擋在了身前,只聽當當當一陣亂響,數十根慘碧碧的毒針已落在了地上。
一點紅只看了一眼,立刻看出這乃是見血封喉的毒藥,那暗處的人不是衝著她來的,而是衝著一點紅來的。這些人似是恨毒了一點紅,竟是多連一秒都不願意叫他活。
李魚也已站在了他的身邊,剛剛的快意已不見了,她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十幾根毒針,面色沉了下來。
一點紅只道:「在這兒等我。」
說著,便朝著那樹蔭掠了過去。
他雖然已知曉了李魚的本事,可以前養成的習慣卻仍沒有改變,因此遇到了事情,他是絕不會想到讓她出頭的。
李魚反應過來之後,緊緊地跟了上去。
樹蔭之後,一點紅已同數十黑衣人纏鬥在了一起,這些黑衣人出手狠辣、招招都是斃命的狠招,凌厲的劍氣帶著冰一樣的陰寒,金屬發出刺耳的顫鳴之聲。
一點紅作為天下殺手之中最有名的那一個,自然並非等閑之輩。他雖身子沒大好,但僅僅過了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這些黑衣人就已全被他殺死,甚至都沒要李魚出手。
他無甚所謂的一甩劍,劍尖便有一串血珠落下。一點紅回頭,語氣平平地對李魚道:「回去吧。」
李魚點了點頭。
回去之後,傷口好的差不多的潔癖一點紅大爺終於可以要水洗澡了。大大的浴桶被搬進來,熱水蒸騰著翻起熱氣。
一切都很好,唯一的問題是,李魚和一點紅現在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一點紅的手放在自己的衣襟上,是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
李魚就坐在榻邊上,她已把外衫脫了,只余下一件松松垮垮的裡衣,用一根五色絲絛系在腰間。她赤著腳,腳踝細的好似叫人一捏就會碎似得,而與那種易碎的蒼白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圓潤腳趾上染著的艷色蔻丹。
蔻丹一晃一晃的。
她還笑著道:「你不是要洗澡麼?怎麼不肯解衣裳?難道是等著我來幫你?」
一點紅野狼般的眼眸之中幾乎在剎那之間暗了下來,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李魚,好似要把她從裡到外都刺穿一般的看,如果此時此刻細看他的話,便能看見他的喉頭正輕輕地滾動。
李魚說話,總是這般大膽的。
可這一次,一點紅卻沒有說她「胡鬧」,他的目光灼灼如火地盯凝著她,半晌,忽然一字一句道:「我叫你來幫我,你會來麼?」
他一直記得她給他渡水喝,那時候他已醒了,只是那蜻蜓點水實在是叫他不忍睜開眼。
一點紅的嘴角想勾起來,卻又生生忍住了。
從那時候起,他就明白了,他已經跌倒在了她的裙下,再也爬起不來了。
他如火一般的目光盯在李魚的臉上,任誰也看得出他目光中延綿的情緒。
可他卻看見李魚的目光退縮了一下,她的笑容忽然之間變得有些悵然、有些迷茫,這情緒轉瞬即逝,下一秒,她就瞪了他一眼,似是嗔怒一般地道:「那我才不,你自己解。」
說著,就躲進了碧紗櫥裡面,再沒言語。
一點紅的脊背忽然僵住了,他渾身的熱血似也已在這一瞬間變得冰冷。
碧紗櫥是可以模模糊糊看到人影的,所以一點紅就看到李魚窩在碧紗櫥裡,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的。
為什麼呢?一點紅想。
是他的意思太明顯?是她被他忽如其來的試探嚇住了?還是說她……還不想接受他的意思……?
他杵在原地,半晌都沒動,直到李魚氣急敗壞地在碧紗櫥裡道:「你還不動,水都涼了,難道你擔心我偷看你洗澡不成?」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慢慢地解開衣服,跳進了浴桶裡開始洗澡。
他忽然又放松了下來。
他並非是容易放棄的人,既已認准了,在確定李魚對他連一點點情誼都沒有之前,他是絕不會放棄的,就像那荒原行走的野狼,只要叼住了獵物,是絕不可能輕易松口的。
而李魚是怎麼想的呢?
李魚若是一點兒都不喜歡一點紅,那也是絕不可能的。這個男人是她在這個陌生、危險的世界中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對她好的人。
她的前路實在茫然,與這世界的聯系也實在薄弱。可一點紅始終都在身邊,就叫她覺得安定。
但……但李魚是一個性格缺陷很嚴重的人。
幼時的生活,求而不得的父愛母愛,讓她變得格外的乖巧、優秀,她總是不停的自我催眠,告訴自己父母之所以對她不好,只是因為她還不夠好。
可是長大以後,她明白了,她之所以得不到父母的愛,是因為父母根本就不愛她,所以她也不應該舔著臉去愛她的父母,他們對她,不過是名為親情的綁架和吸血。
缺愛的女孩子,總是分外容易成長成為一個渴望愛的女人的,一句甜言蜜語、一點點的好,就能讓她們心甘情願的奉獻出一切。
李魚並不想變成這樣,所有她對讓自己心動的人有著別樣的警惕和……恐懼。
生怕自己也會變成那種可憐的女人,生怕她付出之後就會萬劫不復。
所以她雖然溫柔、情商高,辦事利索,但內心裡是從不願意付出一點點真感情的。而且在她人生的二十多年之中,她也從沒遇到過什麼叫她很心動的人。
但一點紅讓她覺得安定。
待在他身邊時,她就會覺得開心。或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和自己實在是有點像,或許是因為看一個冷漠的男人如此包容她實在是感覺太美妙。
李魚心裡亂糟糟的,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高興是高興的,可抗拒卻也是那麼強烈。
她嘆了口氣。
一點紅冷不丁地開口道:「莫嘆氣。」
他已洗完了澡,換上了新衣,躺在了榻上。
他的語氣平和,倒是聽不出有什麼生氣或者不忿的情緒來,反倒是讓李魚聽出了一點……無奈的感覺。
她心中一動,就像從碧紗櫥裡向外頭看一眼,看看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她的辮子尾巴探出去一點點,一點紅斜眼朝這邊看過來,又看見那毛茸茸黑亮亮的辮子尾巴又慢慢地退了回去。
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半天沒挪開視線,直到天都快亮了,他才慢慢地閉上了眼。
第35章
第二天早晨李魚醒來,發現一點紅的態度一點異常的地方都沒有,他正坐在桌前,表情平淡的一口一口吃著飯,見她醒來,還瞥了她一眼,言簡意賅地哼了一聲。
這態度平淡自如,好像昨天夜裡那一場失敗的試探從未發生過一樣。
李魚坐在塌邊上,歪著頭看他一筷子一筷子的吃東西。
他吃東西時候的樣子也顯得很認真——或者說,他其實根本沒有什麼不認真的時候,他垂著眸,也不說話,只是快速且大量的吃東西,似乎要把這些天因為受傷而流失的體力和營養全部補充回去一樣。
而李魚也能看出,一點紅對吃食根本是一點不講究的,他們給足了銀子,這家客棧給上的飯也是滿滿一大桌子,豐盛異常。可一點紅的吃法卻是只夾離他最近的東西吃,等到一盤子吃完了,才去夾下一盤。
等夾到第三盤的時候,他的筷子突然停住了。他冷冷地盯著那盤鹵牛肉,嘴角忽然慢慢勾起了一個冷誚的笑。
李魚不明所以地道:「怎麼了?」
一點紅啪的一聲放下了筷子,道:「這菜裡有毒。」
李魚一驚,立刻皺起了眉,走到了他跟前,問道:「你有沒有事?」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這裡頭的毒發作的很快,我若有事,現在早倒了。」
殺手,一般都懂些毒理和醫理。一點紅自有被殘酷的訓練,更是精於此道,下在這飯裡的毒極其霸道毒辣,何止是發作得快些,此毒乃是用五步蛇、蜈蚣、蟾蜍等劇毒之物煉成,只肖一口咽下,登時就會七竅流血、連內髒都會融成一灘血水!
這不得不讓人想到昨天夜裡那十幾個死士,那毒針上帶的毒,也是如今日一般,只力求讓人速速斃命,實在可怕得很。
一點紅生平殺人無數,在江湖上的名聲又難聽的不得了,有人想殺他,那實在是正常的很,所以他下意識覺得這是有人來尋仇。
只是他的行蹤一向神秘,又因是躲在暗處裡的殺手,見過他廬山真面目的人並不多……他的仇家沒理由會知道他最近這些天一直在翠羽山莊附近。
而且他前幾日還重傷得厲害,李魚看上去又僅是個柔弱的絕世美人樣子。若真是他的仇家一路盯梢,前幾日才是最好的下手機會,為何一直要等到今日才下手?
此事古怪。
因著這些人很明顯是衝著他來的,而不是衝著要搶李魚來的,所以一點紅就沒往李魚身上想。
他又瞥了一眼李魚,卻見她死死地盯著那盤有毒的肉,表情很是陰沉。
一點紅心中一動,出口的話也軟了幾分。
他道:「一點紅造孽太多,有人要殺我,實在正常得很。」
李魚還是不說話,她顯然是生氣了……因為有人要毒死他,所以生氣了。
一點紅自然能看出這一點,他的心裡也就泛起了淡淡的漣漪。
他語氣淡淡地寬慰李魚道:「只這樣的手段,是毒不死我的。」
他受過多少折磨,差點死過多少回,都拼著一口氣自己撐過來了,如今……
如今他對李魚起了心思,又日夜與她共處,半生飄零、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好不容易終於有滋有味了起來,他哪裡舍得去死?
誰要殺他,那他就要誰先做了他的劍下鬼!一點紅陰森森地在心裡發狠道。
可李魚的心裡自然不是這樣想的。
翠羽山莊之後,其實一點紅什麼都沒問過她。他雖然外表陰沉冷漠,能止小兒夜啼,但內心卻好似如赤子一般,既相信她,就真的與她日日相對,不疑有他。
此時此刻,他還只知道李魚不是人,是靠吸食人血為生的一種妖怪,她造了人暗算,現在是一路要找暗算她的人的。
……至於爐鼎之事,他是一點兒不知道的。
他的血肉對她來說有著極其致命的吸引力,他也是不知道的。
這些東西,李魚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跟他說起。她見一點紅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而那種似有似無的依賴、還有那種「他屬於我一個人」的占有欲,多是因為這爐鼎之事而起。
本能難控,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李魚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是絕不肯露出自己脆弱的人。
剛穿來那幾日,她被關在那大車之內,身上孱弱得幾乎下一秒就會死去,她沒哭也沒鬧,而是瞅准時機與車外的人交流,而一點紅來了之後,她也沒有害怕,而是企圖套話,最後換來了他「你可趁機逃走」的承諾。
而與一點紅相交至今,一點紅還偶爾提起自己以前被師父訓練成殺手時經歷的事情,李魚卻從來沒有提過一丁點自己的事。
昨天夜裡,一點紅試探於她,即使她的心的的確確已經動了,她卻還是一點兒也不肯告訴一點紅自己的心意,因為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脆弱的一面露出來之後,會讓她處於下風。
所以她一直沒說。
可一點紅如今被暗算兩回,雖未得逞,卻也讓她不得不深思,這到底是不是那只妖魔在背後搗鬼。
那只妖魔劍指李魚,能使出的,也不過是躲在暗處,用死氣慢慢地消耗她的妖力,又指使這些江湖人來搶她。可如今她有了一點紅,妖力恢復。
那妖魔既然在她身上套了承載死氣的法器,對她妖力的恢復一定是知道的,所以……一點紅就入了它的眼睛,它也就猜到了一點紅乃是爐鼎之身。
更重要的是,一點紅這爐鼎之身,竟還沒被她一次性弄死,而是留在了身邊。
妖力好比手機電量,一點紅就好比那容量無限大的充電寶。想要把手機的電量全耗光,最重要的就是先把這充電寶砸了,就像打游戲先把負責回血的奶媽打死是一個道理。
而他們等著一點紅好起來再來暗害他的理由也很簡單,他重傷臥榻之時,李魚寸步不離,想要靠幾個人類來暗算他,那簡直就是在白日做夢。
而一點紅好起來之後,他自然會要活動、會要吃飯、會要殺人,這時候想要下手,機會反而多。
所以……下手的絕不可能是一點紅的仇人,而是她的仇人。
李魚的臉色霎時就更不好了。
她心如亂麻,半晌,才決定把爐鼎之身的事情告訴一點紅。
他為她數次犯險,難道她就連他遭禍的原因都不告訴他麼?
而一點紅也正等著她說話。
他看出李魚有話要說,而且還是在猶猶豫豫地想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他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李魚,也不催她,也不問她。
李魚的身份並不簡單,而關於她自己……她說過的話又少得可憐,傻子都能猜到,她一定在保留著什麼事情沒說出來。
一點紅自重傷醒來之後,就知道了這一點,可他偏偏就是不問,因為他不願逼迫李魚。
她若是不願意說,那就不說。
而現在……她似乎打算說了。
半晌,李魚才開口道:「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你……」
一點紅不鹹不淡地道:「嗯。」
李魚深吸了一口氣,把爐鼎之事一口氣說了。她倒是不覺得羞臊,畢竟這年代又沒有修仙小說,爐鼎這個詞在人間應當也只是單指道士煉丹用的那種爐鼎,應該沒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意思才對。
穿越之前,作為一個嚴肅的科普工作者,李魚最忌諱想當然,可是她今天,偏偏就犯了想當然的錯誤!
得道成仙,那可是所有古代人共同的理想啊!既然有這個需求,自然就會有供應,那茶樓、街頭上的說書先生們,哪個都會說上一段。再來,這種簡單粗暴的爽劇,自然是廣大勞苦人民愛聽的,為了迎合廣大人民群眾的喜好,哪一出裡頭,都得有點喜聞樂見的東西吧?
修仙裡的這種情節,那必須得配上很高深很有用的理論啊,采補這種神級設定當然要有啦!
而好死不死,其中最有名的一折子書,對於那種女奴的叫法,就是爐鼎。
一點紅路過的時候還剛好聽到過!
這可真是美麗的陰差陽錯……
於是李魚說完之後,就看到一點紅的額角都不受控制地暴起了青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2
第36章
一點紅:「……」
一點紅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聽著聽著,就覺得有點變味了,再聯想到那街頭巷尾的說書先生唾沫橫飛的描述那爐鼎女奴有多麼多麼媚骨天成,被無數人搶來搶去,哭哭啼啼淚灑江畔。
一點紅繼續:「……」
他額角的青筋都忍不住開始突突突了。
然後他又看到了李魚純潔的大眼睛。
一點紅忍不住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麼那天偏偏就會路過那個茶樓,聽到那段說書呢?又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開始想一些很不正經的東西呢?
明明李魚這麼純潔的在說正事!
他臉色鐵青,表情也陰森森的,額角的青筋一條條暴起,簡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只蒼白纖細的手忽然慢慢地過來,慢慢地用兩根手指捏住了他的衣袖。
一點紅慣常穿勁裝疾服,這種衣服適合江湖人行動,自然不是寬袍大袖,手腕處收的極緊,李魚這麼一捏,她彎曲的手指就輕輕擦過了他的皮膚。
他渾身一怔,抬眸看李魚。卻見美人的表情裡似乎也帶上了幾分無措,這幅樣子,活脫脫像是那天他剛從重傷之中醒來時她的表情。
她有些無措地說:「……你是不是生氣了。」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低啞地道:「沒有。」
……他當然沒有生氣,他只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奇怪、說不出的微妙。
李魚卻忽然又瞪他一眼,道:「你就算生氣了,也總會說沒有,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又口是心非!」
她的聲音並非少女般的清甜,而是帶著一種成熟女人的慵懶勁兒,此刻嗔怪起來,竟是顯得格外的嬌媚,格外的動人,叫一點紅聽了,簡直連骨頭都覺得酥了一半。
那一點點詭異的不舒適感,就這樣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他望著李魚,一字一句道:「我若生你的氣,你就把我的皮骨都拆出來,再吃一遍。」
一點紅話很少,但他若是開口,就絕對是一諾千金,此時此刻他如此發誓,是因為他真的就是這樣想的。
李魚一怔,立刻道:「不許這麼說!」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看。
李魚道:「我已害過你一次,又怎麼會……害你第二次。」
一點紅道:「你吃我的血肉,就好似這人每日都要吃五谷雜糧一樣,是也不是?」
李魚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自恢復了妖力之後,她還真的有了切實的感覺……那就是自己充盈的妖力,一點一點的被死氣所吃掉,每吃掉一分,她就變得孱弱一分,等她沒有盈余的妖力之後,她就會變成剛穿過來時候的那樣,孱弱到連走路都輕飄飄的。
沒有人會喜歡這種感覺的,這種感覺就像是把衰老的過程放快了百倍一樣,叫人又恐懼、又痛恨。
可她的確提不出要再咬一點紅一次的要求,因為上一次他能活,是因為僥幸。
他的命……的確很重要。
可一點紅卻並不這麼認為。
……其實因為「爐鼎」這個稱呼生氣過後,他瞬間就回過味兒來了。
她說他是這世間難得的爐鼎之身,血肉富含天地之力,她因遭人暗算,無法食他人血肉,唯有他……
唯有他,能令她恢復妖力,不至於孱弱致死。
當時當刻,一點紅的心中便是一動,已有些蠢蠢欲動起來。
可看李魚這幅樣子,她太自責那次差點把他弄死的事情,是一次次地承諾,她絕不會再對他下手,絕不可能再喝一口他的血。
一點紅心中冷笑道:不行。
他看過她孱弱得快死的模樣,這般美麗的人,毫無生氣地窩在馬車裡頭,每日都在昏睡……她的性子其實並不嫻靜,反倒是活潑、大膽的,困在那樣一副孱弱的身體裡,似是要把她的精氣神都要給耗光了。
一點紅已將李魚瞧進了心裡,他這個人,對無關之人冷漠至極、也殘忍至極,可對著自己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卻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的。
如此外冷內熱之人,如何能在明知道解決之法的情況下,還看著心愛之人一日日孱弱、一日日飽受折磨呢?
絕不可能。
而且,她只有他,她只有他。
就像著了魔一樣,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裡盤旋不去,讓他的血都瞬間熱了、骨頭都瞬間酥了。
只是他的面上,卻仍是不顯山露水,昨天夜裡的那場試探,已讓一點紅很明白了,這女人她就是個假把式,平日裡大膽的很,一旦他顯出一點點動真格的樣子,她瞬間就縮了。
沒關系,他有耐心,也能蟄伏。
一點紅笑了一笑,非常平淡地道:「既然如此,你吃我的血肉,又有什麼不對?」
他語氣平淡,竟連心跳也是一下一下穩定而有力的,即使是五感敏銳的李魚聽到了他的心跳聲,也好似他說出的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而不是什麼以性命為餌的……危險之語。
看著李魚驚愕的表情,一點紅心中又嘆,心道:一點紅啊一點紅,你這份膽識,竟有一天用在了美色之上。
可李魚這樣的女人,若不靠著這份孤勇去爭、去搶,難道他能有得償所願的一天麼?
一點紅的個性並不好,因常年落魄江湖,他冷漠、偏激、又滿心凄苦。時常用粗俗、下賤的東西來自比,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在冷冷地嘲諷自己呢?
可自從有了李魚在身邊之後,他第一次品嘗到了些……不一樣的滋味。
被人關心的滋味、被人依賴的滋味,她的溫柔與危險,都叫他恨不得溺死在裡頭,再也不願出來。
他自然就明白自己對李魚的心思了。
他不是扭扭捏捏不肯面對自己心思的人,恰恰相反,一點紅是一個十分忠於自己欲望的人。只是在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都是如行屍走肉般空虛的,找不到自己究竟要什麼、愛什麼。
於是只能自嘲般的說,他既以殺人為業,那就是以殺人為樂。
直到現在……他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他想要李魚,他只想要李魚。
一點紅的目光灼灼如火,裡頭竟像是有燃燒的炭火一樣,他盯著李魚,李魚也盯著他,那雙美麗如星辰皓月般的眼眸之中藏著復雜的情緒,好似欣喜、感動、抗拒與驚愕混雜起來。
她驚愕地道:「你在說什麼?難道你不怕我在讓你死一回?」
一點紅笑了。
他笑的時候,也很難讓人覺得親近,反倒是帶著一種尖銳的譏諷,好似毒蛇一般的惡毒。
——在摸清了李魚的性格特點之後,他已很容易猜到,此刻他若是表明心跡,她一定要嚇得縮回去了。
所以……
一點紅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冰冷又譏諷地說道:「你難道是個傻子不成?」
李魚:「……」
李魚:「……啊?!」
她似乎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向對她有幾分溫柔的男人,竟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地愣了一下。
見她呆愣,一點紅輕輕一笑,又慢條斯理地說:「一個人假使餓了十天,在他面前擺一盤饅頭,他能吃多少?」
李魚道:「……那他一定能吃多少吃多少。」
一點紅又道:「可他若是每天都吃飯,一頓不拉,在他面前擺上一盤饅頭,他又能吃多少?」
李魚道:「你是想……」
一點紅淡淡道:「你因餓了太久,才差點弄死我,若你腹中不甚飢餓,難道就真能把我渾身的血抽得剩不下一滴?」
李魚張了張嘴,剎那之間,竟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說得再好,那不過也是想像,真的操作起來如何,根本不好說的。他既已因為此事差點死過一回,此時此刻,怎麼又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跟她說……你大可以繼續吸我的血?
李魚驚愕地道:「你……你難道真的不怕我殺了你?」
說大話很容易……可一點紅根本就不會說大話,他會這樣說,是因為他根本就是這樣想的!
一點紅目光灼灼地盯凝著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絕殺不了我!」
李魚哽了一下,立刻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
一點紅盯著她,忽然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與其說叫人親近,倒不如說是更叫人心中打鼓了,他露出白森森的牙,好似一只在荒原獨行的野狼,正見到了他絲毫沒有防備的獵物一般。
他慢慢地道:「因為我不是個會等死的人,我若覺得不對,可以跑。」
李魚看了他半晌都沒說話。
他倒是也不急著等李魚的回答,說完話之後,他竟還有閑情逸致重新拿起筷子,挑另一盤子菜吃。
——這倒真是藝高人膽大,這一桌子菜裡的一道,發現了致死的劇毒,他竟還能面不改色的去吃另一道,這只能說,他對自己辨認毒藥的功夫已非常自信。
可李魚卻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執筷的手,驚道:「你還吃!可不怕毒死你!」
一點紅心頭又是一陣漣漪,反手就把她柔弱無骨的手給攥進了自己的掌中,語氣軟了幾分道:「此菜無毒。」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本不好聽,但軟下幾分來,竟像是在安撫一般,這嘶啞的聲音好似一股電流,能把人的脊骨都給打透。
於是一點紅就感覺到,攥在手心的那只手痙攣了一下,手指都有些不自覺的蜷縮了一下,她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也不知道什麼地方戳到她的點的一點紅疑惑地歪了歪頭。
半晌,李魚才回過神來,低低地道:「畢竟危險,你不許吃這菜了。」
一點紅緩緩搖了搖頭,道:「吃什麼都是一樣的,這些人既已盯上了我,那這一路上,我就再無安寧,難道你要我活活餓死不成?」
這說得也很是,李魚眼神黯淡了些,又嘆了口氣。
——爐鼎既被發現,即使他們此時此刻分開了,那妖魔也絕不會放過一點紅。因為只要有他在,就意味著她還有恢復妖力的可能性。
李魚道:「是我連累了你,我對不住你。」
一點紅道:「既然如此,你更該速戰速決,將這背後主使之人速速殺死,方才叫我得片刻安寧。」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就算沒有這幕後主使之人,他的生活本就沒有片刻安寧的。他手上沾的血太多,想殺他的人也太多,下毒之事更是三天兩頭的有,有沒有李魚,其實都是一樣的。
可他偏偏就要這麼說!
一點紅又道:「你若孱弱不堪,僅憑我,難道能殺得了暗算你的妖怪?你若真的為我好,就不該拒絕我剛說的話。」
他的話說得很重,語氣之中也帶上了幾分冷冽,好似他不是在把自己的血與肉奉獻給一個妖怪,而是在譏諷什麼不懂事、不聽話的小兔崽子一樣。
而李魚則是怔怔地盯著他看。
一點紅回以平靜的目光。
李魚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這樣說的。」
一點紅冷笑道:「哦?我為什麼要故意如此說?」
他真的這麼問的時候,李魚卻卡殼了。
她要怎麼說呢?……說,你就是為了不讓我餓著?你就是為了把你自己獻給我?你就是想對我好卻嘴硬?
……她有點說不出來。
一點紅挑釁似地盯著李魚的臉,眼神之中甚至出現了面對敵人時的那種譏誚、毒辣的光芒。
李魚瞪了他一眼,不肯再說話。
一點紅卻不肯放過她,道:「你該告訴我,我說的話究竟有沒有道理。」
李魚只要嘆了一口氣,道:「有道理是有道理,只是……」
一點紅不耐地打斷,冷冷道:「既然有道理,你還在等什麼?」
說著,他竟是伸手上去,扯了扯裹得很緊的衣襟,又側了側頭,漆黑的長發從他的脖頸上滑開,露出慘白色的脖頸,脖頸之上,青筋現出。
他竟是已擺出了一副引頸就戮般的獵物模樣。
獵物主動擺出了這種姿態,狩獵者難道還能忍得住麼?
可在這場主動與被動的來回拉扯之間,主動的是誰,被動的又是誰呢?這個問題,怕是怎麼也說不清楚。
而李魚……
要說李魚不心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一個品嘗過極端的飢餓與極端的孱弱的人,是絕不會想讓自己再次陷入到那種可怕的境地之中的……一點紅留在了她的身邊之所以讓她覺得安心,或許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在潛意識裡知道,儲備糧還在。
一點紅身上,是她最喜歡的蜂蜜蛋糕味兒,暖洋洋、甜絲絲的。
看到他露出這種引頸就戮的姿態,只在瞬息之間,她的精神就又有些恍惚了,身為獵手的本能被激活,嘴中尖利的犬齒又開始閃著森森寒光,而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慘白的脖頸看。
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一點紅自然而然地看見了她這幅被吸引了一樣的表情,他非常小幅度的勾了一下嘴角,好似有些得意。
李魚慢慢地靠近他,而一點紅的喉結也忽然不受控制的滾動了一下,女人身上那一股冰冷且馥郁的香,明明是很輕、很淺的,可卻讓人有種被網住、被縛在裡頭的感覺。
此時此事,她忽然又不像蛇了,她更像是一只站在蜘蛛網正中間的毒蜘蛛,而一點紅就是被蛛網緊緊抓住的那只可憐的獵物。
這兩個人,誰是獵物、誰是獵手,早已糾纏的模糊,根本分不清楚了。
感受到危險,一點紅身上的寒毛本能地束起,一個人很難克服自己的本能,一點紅忽然緊緊地咬住了牙關,閉著眼感受這種好似死亡來臨前的感受。
李魚冰冷的手指忽然輕輕地落在了他脖頸的大動脈上,一點紅呼吸一窒,只覺得整個脊背都似是已經僵直。
美人好似無辜的聲音又輕又淺的在他身邊響起:「你是要我從這裡下手,是不是?」
一點紅驟然睜眼,看見了她艷麗的面龐。
他忽然伸手撫上了李魚的黑發。
她的頭發卻不像她的皮膚那般冰冷而光滑,反倒是蓬蓬松松、像是狐狸的大尾巴似得,在他的手心裡柔軟的掃過,像是羽毛輕輕搔過一般。
一點紅嘶啞地道:「你既知道,為何還不動?」
李魚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脖頸看。
那種溫暖的、甜蜜的氣息正是從這個看似冷漠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他身上的味道和他的人反差極大,有時候,看著一點紅冷冰冰的臉,聽著他毒辣的諷刺,李魚都會有一種非常倒錯的感覺。
而此時此刻,她又聽到了他心髒有力的跳動聲和他脖頸下的血管之中,溫暖的血液潺潺流淌而過的聲音。
她的手指輕輕地點著他的脖頸,感受到他的青筋瞬間爆出,肌肉瞬間繃緊,而她的指甲輕輕地掐了他一下時,他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李魚吞了吞口水。
她忽然低下頭去,想要把他的袖口挽上去,卻好幾次都沒有成功,一點紅慢慢地低下頭,看著她的動作,忽然伸手把自己的袖子挽了上去。
持劍之時,他最愛用小臂發力,大臂及身體卻是佁然不動的,因此,他的小臂肌肉緊實,充滿了爆發力,又極其的穩定,對力量有著極為精准的控制。
他的手握拳捏緊,小臂之上,青筋暴起。
李魚慢慢地低下頭,露出了兩顆尖利的犬齒,犬齒上閃著森森的寒光。
皮膚被刺破,血液潺潺流出的瞬間,一點紅忽然緩緩地、悠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另一只手又不自覺的撫摸著李魚蓬松的長發,好似這是自己喂養的一只小貓似得。
半晌,她有些無力地抬起頭來,雙眼之中不知為何有些迷蒙,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種病態的嫣紅。她的嘴角有血緩緩的流下,她自己卻似乎沒有意識到的,搖頭晃腦地就要准備站起來,卻好似沒力氣一樣。
一點紅忽然伸手扳住了她的肩膀,用力往下一壓,她就只能坐在原地起不來。
李魚有些茫然地望著一點紅冷峻的面容,不知他想要干什麼。
一點紅忽勾了勾嘴角,伸出大拇指,慢慢地將她嘴角沾著的血跡慢慢地擦去。
他沉聲道:「你是不是困了?」
李魚嗚了一聲,慢慢地點了點頭。
不……其實比起困了,她倒是更像是喝醉酒了一樣。
一點紅也看出了這一點。
他道:「那就去睡會兒吧。」
他忽然站起,手臂上的傷口明明還在不斷地冒出血珠,他卻一點兒不在意,反倒是不由分說地直接將李魚橫抱起來,一步一步地朝裡頭走去。
第37章
一點紅把昏昏沉沉的李魚輕輕地放在了榻上。美人已合上了雙目,隨著輕而淺的呼吸,她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臉上還泛著一點點紅,好似已經沉沉地睡去了。
一點紅將她放下,便順手扯過錦被,想要為她蓋上。只是一伸手之間,他卻忽然遲疑了。
李魚的身上總是如冰一樣冷的,以前他總以為,這是不足之症的體現,因為便格外的在意她穿得夠不夠暖,被子有沒有蓋好。如今得知了真相,細想之下,只覺得她這幅冰冷的身體……說不定就是妖怪異於常人的表現。
如此一來,蓋不蓋被子,豈非是多此一舉?
他還停下來,略思考了兩秒鐘,最後還是一把扯過錦被,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了裡頭。
——管他呢,他想這麼做,就這麼做了。
李魚昏昏沉沉地睡著,她一大清早就睡下,等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快到正午。
其實她的覺並不算特別多,自從恢復妖力之後,精力也十分充沛,只是這一回,就好比一個本就不太餓的人吃了自己最喜歡的小零食吃到撐——而且這小零食還是高油高糖高熱量,讓人一吃就很有滿足感的好東西。
這種東西吃完之後會困其實還是挺正常的嘛……
她縮在被子裡,大大地打了個哈欠,迷蒙地睜開眼睛,又伸了個懶洋洋的懶腰,還有點不太想起來,就窩在被窩裡四處找一點紅的身影。
他就守在她的身邊。
一點紅盤著腿,坐在外間的榻上,似在閉目吐納打坐。聽見身後的聲響,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目。
一點紅淡淡道:「你醒了?」
李魚唔了一聲,這才慢慢地從榻上下來,走到了外頭那一間,坐在了他的身邊。
一點紅動也沒動。
他的袖子仍是挽上去的,露出一截慘白的小臂來,那小臂之上,一個血色的痕跡格外的明顯。
照理來說,這種小傷,人體的自愈能力自然可以應付,雖然只過了幾個時辰,那最起碼也應當是止住了血,可一點紅手臂上的那個傷口卻不然,雖然看上去並不嚴重,卻仍在一點、一點的滲著血珠。
李魚忍不住伸出了手指,用指腹抹掉了他傷口上滲出的血珠,又被那種甜絲絲、熱乎乎的味道所吸引,盯著她纖白的手指做了好一陣子的思想鬥爭,才悄悄的低頭,快速的把自己的手指頭上沾的血吃掉了。
……然後打了一個飽嗝。
——相當貪吃。
一點紅得出這個結論,忍不住要勾起嘴角。
她抬起頭來,又盯著一點紅的傷口看,那地方已又慢慢的滲出了血,這傷口好似不會愈合似得。
李魚遲疑著道:「這傷口……」
一點紅的語氣相當平靜:「似是難以愈合。」
這其實也並不能算得上是多麼奇怪的事情,一點紅知道一種蛇,毒牙嵌入傷口之後,竟比尋常的傷口要難以愈合得多,需要在反復的潰爛之中用烈酒一遍遍的清洗,方才能好。
因此,她能有這般能耐,著實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
一點紅不甚在意,李魚卻很是在意,她總覺得自己好似干了壞事一樣,皺著眉盯著一點紅胳膊上的傷口。
她忽然又拿出了魚腸劍,要取自己的血給他用。
一點紅眼疾手快,立刻摁住了她的手,皺眉道:「你做什麼?」
李魚道:「傷口既難以愈合,自然要想個法子叫它愈合才是。」
她的血的確是有奇效的,之前一點紅的脖頸之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傷口,也好得徹徹底底,今日這個淺一些的傷口,想必應該也沒有問題才是。
一點紅卻道:「不必,你的血珍貴,不需要浪費在此處。」
而且……
而且他也的確想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點紀念品。
他忽然伸出手,用粗糙的手指輕輕磨挲著自己小臂上的那個傷口,傷口完全沒有愈合的痕跡,他手指上的厚繭擦過的時候,便能感覺到一點刺痛。
這讓他忍不住想起李魚吸血時的樣子。
他知道什麼叫徐徐圖之,如今這些舉動,一是為了讓她好過些,二也是為了……讓她慢慢地離不開他。
見李魚還是盯著他的傷口看,一點紅罕見地開口寬慰道:「你不必歉疚,你該知道,這是我逼你做的。」
這低啞的語氣之中,竟還帶著一點點的笑意。
李魚下意識地去看他的臉,而一點紅此時此刻,正好也在看她,那雙永遠冷漠、永遠殘酷的死灰色眸子之中,竟也帶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定定地看著李魚,就看見她忽然又垂下了眼簾,似乎對他滿載的情緒有些無所適從。
她又避開了。
一點紅也不生氣、也不郁悶,他平靜地移開了目光。
一點紅問:「接下來去哪?」
李魚沉默了一小會兒,道:「要往北走。」
一點紅挑眉:「哦?」
李魚便從懷中拿出了那根翠藍翠藍的羽毛,將那日他昏死之後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一點紅。
一點紅聽了之後,也沒什麼表示,只淡淡地道:「何時啟程?」
李魚道:「那要看你恢復得如何。」
一點紅道:「我已好了,你若要走,現在走都是一樣的。」
李魚看了看外頭的大太陽,沒有說話。
恢復妖力有好處、自然也有不好處。
她身體孱弱之時,太陽光雖然也會對她的身體造成損傷,然則,只要不是大晴天,她頂多是覺得身上皮膚會有被灼傷一樣的痛感,可自從妖力恢復以後,她卻能感覺到,自己更畏光了。
就比如說現在,她就一直躲在床幔之中,因為外頭的太陽光太亮,叫她即使在屋子裡光亮的地方,也難受得要命。
而在昏暗的床幔之中,就會好受許多。
因此這些天,她即使在屋子裡,也只喜歡待在昏暗的地方,好讓自己能好受些。
相比較於恢復妖力之前,她對太陽的耐受力是下降了許多的。現在的她,要是在大白天出門的話,說不定會被直接燒成灰。
一點紅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沉聲道:「你怕太陽光?」
其實早在他還不知道她不是人之前,就已經感覺到有那麼一點不對勁了。她的精神白天總是比晚上更差些。白天她只是偶爾才會掀開簾子,太陽大的日子,她幾乎整日整日都是窩在昏暗的馬車之內的,只有太陽落下之後,她才會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現在想來,這或許正是她的弱點之一。
他一語道破,李魚卻忽然沉默了。
她並不習慣於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與一點紅也相依許久,可她的確一次也沒有傾訴過自己心中那種對於陌生世界的不安。
所以一點紅將此事道破的時候,李魚本能地想要離他遠一些……可一點紅的目光忽然冷冷地刺了過來,簡直就好似是一顆釘子一樣的,將她整個人都釘死在了原地,動都動不了。
他的目光冷冽且平靜,嘴角緊緊地抿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一點紅是為了她不要命的人——李魚忽然想到。
不是一次,而是許多次,即使知道了面前這個擁有美艷皮囊的人內裡是個吃人的妖怪時,他也依然寸步不離。
他待她的確是情深義重的。
李魚忽然有些愧疚,因為即使是此時此刻,她不願叫一點紅從她身邊離開,卻也不願意叫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弱點。
一點紅冷冽地盯著她,忽然嘶啞地道:「你在害怕?」
他的直覺和眼力,簡直就如同野獸一般敏銳,在這一瞬間的遲疑之中,他就看出了李魚的情緒。
李魚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臉也稍微側了側,這才道:「我是怕太陽光。」
卻是又避開了一點紅剛剛的發問。
一點紅緊緊地盯著她,見她臉色蒼白,牙齒忍不住咬住了嘴唇……她這樣子,一點紅實在熟悉得很,每次她覺得自己做錯了事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咬一下嘴唇。
在她遲疑的那個瞬間,一點紅就立刻明白,李魚並不想把她的弱點告訴他,她對他……有所保留。
一瞬之間,一點紅忍不住想:這女人難不成是鐵石心腸?
若他真要害她,又為何三翻四次的為她豁出性命?此時此刻,她雖然並不接受他的感情,但她總不能否認,他們二人之間,說是生死之交也不為過吧?
見她遲疑,他心中一痛,竟是連呼吸都慢了幾分,好似連喉嚨裡也有刀在割,苦酒在入喉。
可看她這幅……好似做錯事了的模樣,他的心中忽然又一軟,竟是連出言譏諷她幾句,也實在干不出來。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罷了、罷了,喜歡上這樣的女人,也都是他自己出於本心的喜好,難道此時此刻,他還能換個女人來喜歡不成?
——那自然是絕不可能的。
一點紅個性偏激,又善隱忍,只是這點困難,實在是嚇不退他。
他於是沉聲道:「既然如此,還是等天黑下來再走。」
對她的那一點點抗拒、隱瞞,他竟是什麼不滿都沒表示。
一點紅其實是個很睚眥必報的人,可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腸卻忽然變得很軟,對她這些令人傷心的舉動,也都只是自己默默地咬牙忍耐下來。
李魚忍不住看向他,卻見一點紅面容平靜,只是那平靜的面容之上,卻似乎有幾分無奈。
她很明白……自己真的讓一點紅傷心了。
換做任何一個人,為另外一人掏心掏肺,幾次差點死了,換來的卻仍是對方的抗拒和不信任,若不傷心,那才真的是奇了怪了。
無論有多少理由,李魚的確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她只覺得歉疚,垂頭喪氣地坐在他身邊,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是應該走開更好,還是應該說些什麼。
倒是一點紅,他看見李魚的神情,忽長嘆一聲,伸手上來摸了摸李魚的長發。
他沉聲道:「你若是還困倦,最好再睡一會兒,等晚上了我們就動身。」
他雖然看起來冷漠殘忍,可……對她,他卻的確很溫柔,是常人所不能有的溫柔和容忍。
李魚鼻頭一酸,忽然覺得一陣委屈。
她忽然伸手,拉了拉一點紅的衣服角,又攥緊了他的衣服,不肯放開。
一點紅垂下頭,看她蒼白又纖細的手指在他漆黑的衣服上留下深深的褶皺。
他伸手抓住了那只手,啞聲道:「怎麼?」
李魚長長地吐氣,低低地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有良心。」
一點紅忽忍不住笑了。
他言簡意賅地道:「沒有。」
李魚卻委屈上了:「你騙人……你肯定覺得我就是個王八蛋。」
一點紅:「……」
這女人真是……明明是她叫他傷心,可現如今,竟又是她委屈巴巴的,擺出一副想要被安慰的模樣。
可他偏偏就很吃這一套。
亦或者說……只要是李魚,他都覺得好,他既然已認為她是這世上最美、最好的女人,那就絕不會再有別的念頭了。
他手上用力,攥緊了李魚那只冰冰涼涼的手,慢慢地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不該逼你。」
李魚就忍不住笑了。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偏愛……一種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偏愛,他的臉雖然冷漠、語氣雖然冷冽,落在她身上時,卻讓她覺得渾身都有些暖洋洋的。
她得寸進尺地說道:「那……那你不准走,就算我是大混蛋王八蛋,你也不准走。」
第38章
她的聲音低低啞啞的,又有點弱氣。其實李魚很少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一點也不理直氣壯,反倒是有種小心翼翼,這種小心翼翼被她努力的收斂起來,可還是被一點紅一眼看穿。
她的眼簾是垂下來的,長長的睫毛擋住了她的眼睛,叫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這是他沒見過的李魚,這是一個……脆弱的李魚。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忽一字一句道:「我不會走。」
——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離開你。
李魚就滿意地笑了,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來,這讓她看上去變得年幼了一些,一點紅伸手,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而李魚也始終沒有動,乖乖地坐在原地。
經過一點紅的這一通並不高明、笨手笨腳的安慰之後,李魚的心情顯然是變好了許多的,她睡了一覺,又叫了幾個小丫頭來幫她打扮,唇上塗上艷紅的口脂,頭發被挽出堆雲般的發髻,一點紅有錢、又實在大方得很,直接扔了幾百兩的銀票,叫那幾個小丫頭把能賣到的漂亮首飾都買回來給她。
一點紅乃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殺手,出一次活兒,要價也實在不低。他身價不菲,只是卻不愛喝酒、不愛金銀珠寶、更不愛花街柳巷,生生把自己過成了苦行僧一般的日子。
如今,他就像是個久違找到了興趣的人一樣,扔出了大把大把的銀票,只為將她裝扮的更漂亮些。幾個小丫頭上上下下的幫她試戴各種珠寶首飾,一點紅就雙手抱胸靠在一旁,嘴角微微勾起,卻既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
李魚躲進了床幔裡頭去換衣裳,如今正值夏日,天氣熱得很,人人都穿輕薄的羅紗,李魚也換上了這樣的衣裳。小姑娘們帶來的漂亮衣服簡直叫她挑花了眼。
她一邊挑,一邊又從床幔的縫隙裡去看一點紅靠在一旁的身影。
嗯……這場面,怎麼那麼像那種古早言情劇裡頭,等著貧民窟女朋友換裝的霸總男友?
但說一點紅是霸總……李魚被自己囧了一下,把這種奇怪的聯想給趕出了腦子,繼續挑起了衣裳。
換好了衣裳,小姑娘們又給她帶起了珍珠的瓔珞和耳墜,金色的臂釧,再配上她手腳上的銀飾,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這銀飾乃是裝載死氣的法器,取不下來,前幾日,李魚還試著讓一點紅去取,果然還是不行。李魚討厭死了這堆繁復的銀飾……只是與這些珍珠等物配起來,竟還是有些好看的。
等打扮好了之後,李魚在一點紅面前轉了一圈,輕柔的披帛掛在她的肩上,像是雲朵般的夢,她歪著頭問一點紅:「好不好看?」
一點紅的嘴角就慢慢地勾了勾,他緊緊地盯著李魚,似乎連一秒都不想錯過,半晌之後,才道:「嗯。」
他又伸手捻住了李魚脖子上掛的那一串珍珠瓔珞,沉聲道:「此處的珍珠成色不好,等去了大地方,再買更好的來給你。」
李魚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而一點紅的表情,也柔和了許多。
既然知道李魚害怕太陽光,一點紅便又去換了一輛更大的馬車,那車廂壁很是厚實,就連江湖最負盛名的暗器暴雨梨花針也無法從很近的距離穿透。車廂內沒有設窗,昏暗一片,這也是一點紅特意挑選的。
車廂裡鋪著厚厚的兔毛地毯,又零散的扔著幾套上好的絲綢制成的成衣,幾個小姑娘買來的珠寶首飾,李魚帶不下,也都收進了匣子裡,好好的擺在了馬車裡頭。
那根翠藍翠藍的翠鳥羽毛,一直遙遙地指向北面,也不知道那暗算李魚的妖魔,究竟躲在了何處,又究竟與伊哭、百曉生等人有著什麼樣的關系呢?
天黑下來之後,二人便出發了。
李魚不想待在馬車車廂裡頭,便也坐在了車轅之上,與一點紅並排並的坐著,一點紅單腿曲起,一只手隨意的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拽著馬車的韁繩,面色平靜的趕車。
他白天裡沒睡,到了夜間,竟然也不見疲態,一雙死灰色的雙眼,在這昏暗的夜色之下,竟是更亮、更尖銳了些。
他聽見李魚從馬車裡出來的動靜,只斜眼瞥了她一眼,嘴中淡淡道:「莫要太靠前,小心從車上掉下去。」
雖然知道李魚是個能耐了得的大妖,但她蒼白的臉色、弱柳扶風的身姿,還是叫他忍不住要操心。
李魚輕輕地笑了,朝一點紅點了點頭,倒是也沒多說什麼別的話。
李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你教我趕馬車呀。」
一點紅松了松韁繩,又瞥了她一眼,道:「為何?」
趕車這樣的事,一點紅從來也沒打算要交給她做過。像她這樣的美人……本就不該去干這些粗活。
李魚道:「你今夜駕車,明天白天又當如何?」
一點紅眯了眯眼,道:「自然是你進車裡去歇著,我繼續趕路。」
李魚嘆氣道:「你晚上趕路,白天趕路,難道你的身子是鐵打的不成?」
一點紅的嘴角忽然慢慢地向上勾了勾。
他道:「我的身子是不是鐵打的,你大可以自己來試試。」
這話語氣倒是平淡,只是怎麼聽怎麼奇怪,再看一點紅的表情,簡直是連一絲一毫的不對勁都沒有,李魚盯著他看了半晌,他都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魚哼了一聲,不懷好意地戳了戳他的肩頭,故意道:「怎麼試?如何試?」
一點紅就又瞥她一眼。
他緩緩地吐納,半晌,才岔開了話題道:「殺手幾天幾夜不合眼,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你大可放心。」
這自然是真話,他早已習慣了在極端嚴酷的情形下忍耐,在他最開始接活兒殺人時,曾為了殺一個身邊總有幾十人保護的總瓢把子,在灌木叢中不吃不喝、一動不動的潛伏了整整三天。
為了李魚,他自然可以做更多。
李魚卻深深地看了一眼,道:「我怎麼可以讓你那樣勞累?我晚上可自如活動,你便進去睡覺,我白天不能自如活動時,便換了你保護我,這樣不好麼?」
一點紅的眉頭皺了皺,還欲說話,李魚卻忽然搶道:「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的爐鼎,你的身子若是熬壞了,我該吃什麼喝什麼去?」
一點紅微微一怔,嘴角忽然又稍微勾起了些,道:「你竟用這理由來拿捏我。」
李魚吃吃笑道:「那能怎麼樣呢?我可太可憐啦,除了你,我什麼都吃不下喝不下,你要是不好好保重身子,我可也活不了啦。」
她調笑似得如此說道,語氣之中又帶上了些許撒嬌一般的味道,簡直叫一點紅受用極了,他只覺得自己耳根子都軟了。
一點紅道:「你既要學,那便來吧。」
說著,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身側,示意李魚坐近一點,李魚見了,便也乖乖地挪到了他的身側。
一點紅把韁繩遞給她,李魚抓住。
趕馬車說穿了和騎馬的區別也並不是很大,無非就是用韁繩去控制馬兒速度的快慢,反正對萬能殺手一點紅來說,是沒什麼難度的。
他慢慢地給李魚講著,又虛虛伸出手抓住韁繩,以防馬兒失控。李魚饒有興趣地聽著,上手去學,倒是覺得也不怎麼難。
兩個人倒是靠得很近,近到她身上那種馥郁的冷香,也順著夜風一絲一縷的鑽進他的衣裳裡,像絲線一樣的纏著他的身體,扼住他的咽喉,讓他覺得呼吸都有些難了。
他忍不住側頭去看她。
李魚不是人類女子,不受那些虛禮的束縛,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肩膀上虛虛掛著半透的披帛,月光落在她的身上,給她露出的大片蒼白肌膚上渡上一層淡淡的輝光,而關節、指節和肩頭的那一點點紅,又似乎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她盯著自己手上的韁繩,似乎很認真的樣子,可一點紅瞥見她之後,卻再也無法專心。
他只能隨意地去找些話題,去衝淡自己此時此刻的那些念頭。
一點紅道:「你剛剛說你除了我的血,什麼都吃不下去?」
李魚歪著頭說:「對啊。」
一點紅挑了挑眉。
他忽然想到了在他們剛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他們曾宿在一個鎮子之中,李魚在夢中迷迷糊糊的要吃什麼蜂蜜糕。
他那時先是嗤笑,只覺得這女人都淪落到這個田地了,竟還挑嘴。可店小二問他要什麼菜的時候,他卻不自覺的說了一道蜂蜜糕,店小二為難,只道自家店裡沒有這道糕點,還被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嚇得立刻不敢說話了。
如今想來,似有不對。
他一時還沒能想明白其中的關竅,便直接開口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在夢中說想吃什麼蜂蜜糕?」
李魚:「……」
這要怎麼回答好呢……?
李魚迅速抬眸看了他一眼,見一點紅正側過頭看她,面容雖然稍顯柔和,那分明的頜骨和挺拔的鼻子,卻仍是讓他顯得冷峻極了。
見李魚抬頭,他的目光也瞬間對了過來。
然後,一點紅就看到李魚的嘴角忽然向上翹起,越翹越高,面頰之上又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
她盯著一點紅的臉看,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李魚道:「那你附耳過來,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對這種要求,一點紅自然是十分樂意滿足的。他挑了挑眉,十分快速地往她那便側了側身子,李魚笑了起來,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輕道:「呆子,那是你身上的味道呀。」
她的語氣帶著笑意,又輕輕柔柔的,帶著她身上特有的一點點冷,像是被捏碎的薔薇花瓣。
一點紅只覺得半邊身子都酥了。
只是她話裡的意思,卻著實令一點紅感到驚奇,他忍不住又看了李魚一眼,她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此話當真?」
李魚笑得露出酒窩,點點頭。
蜂蜜糕?他身上的味道?
一點紅挑眉,只覺得他同這蜂蜜糕簡直就是連一點關系都扯不上,又想起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伏在他懷中的時候,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得叫,好像餓得要死。
蜂蜜小蛋糕一點紅:「……」
李魚見他露出微妙的表情,反而興致更高,又戳了戳一點紅的胳膊,道:「你這人,看著面冷,卻甜絲絲的……你都不知道,我每次聽到你冷聲冷氣的說話,再聞見你身上的這股甜味,那簡直都……」
她又笑了。
一點紅聽著她說話,見她不肯接著往下說,便又瞥她一眼,不鹹不淡地接了一句:「你簡直都怎麼?」
李魚唔了一聲。
……還以為這個人一定又會咬牙切齒地說什麼「別胡鬧」之類的話,誰知道他竟已習慣了。
這倒是讓李魚不知道如何接話了。
她停頓了一下,才道:「你今天都不羞惱。」
一點紅的語氣帶著笑意:「你想看我羞惱?」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道:「算了算了,我不要看。」
一點紅就哼了一聲,沒說什麼。
趕了大半晚上的夜路,一點紅也沒睡,他又從李魚手中拿過韁繩一勒,馬車便停了下來。
一點紅朝李魚伸出了挽起了袖子的小臂。
他握著拳,小臂處的肌肉便繃緊,青筋條條暴起。
一點紅道:「說好的三天一次。」
他的理論是正確的,一個人若是餓了十天,那一次就能吃很多,可一個人若是每一頓都按時吃飯的話,那他每一頓吃下的東西的量必定是有限的。
李魚也是如此,之前她餓得孱弱不已,於是進食之時,就差點殺了一點紅,而上一次來試的時候,因她不怎麼餓,只吃了他一些血,居然就吃撐了,還困得要死的說。
於是,一點紅就給她定下了一個三天進食一次的規矩。
其實,李魚本身是不怎麼想遵守這規矩的,可一點紅嘴中的那一套,她又完全沒法子反駁……於是最後也只得依了他。
而今天,正是第三天。
他的小臂之上,還留著上一次未愈合的傷口,他渾然不在意,還斷然拒絕了李魚要用自己的血為他療傷的要求。
既然答應了,李魚自然也不會推辭,她點了點頭,低下頭,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一點紅卻忽然皺了皺眉。
他忽然嘖了一聲,收回了胳膊,伸出一只手扳在了李魚的肩上,沉聲道:「等等。」
李魚:「?」
一點紅道:「你先坐在車裡等我一會兒。」
說著,他便忽然躍下了馬車,竟是什麼都不解釋,走得瞧不見了。
一點紅何嘗干過這樣的事?李魚在原地呆滯了一小會兒,這才慢慢自他後頭追了上去。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一點紅才是那妖魔的暗算對像,本來二人已說好了寸步不離,他如今卻忽然揚長而去,李魚驚愕之余,還是盡職盡責地跟上去……
而且,如今她的妖力也還算充沛,實際上她的五感相當的敏銳,一點紅的人雖然消失在了夜間的叢林之中,可李魚卻仍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正一步一步地朝一個方向走去。
李魚跟上去,慢慢地聽到了溪水潺潺流過的聲音,一點紅就在前方,李魚伸手撥開了擋在眼前的茂密樹葉——
然後就看到了一點紅結實又慘白的背。
他微微朝她這邊側了一下頭,非常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然後慢慢地走入了波光粼粼的溪水之中。
李魚:「!!」
啊!他在洗澡!而且他已經知道自己跟來了!!
好你個詭計多端的一點紅!!
第39章
一點紅是個有潔癖的人。
他總是穿著黑色的勁裝,裡頭裹著白色的裡衣,衣服的布料就是普普通通的粗布,並不高檔,可卻總是散發著一種皂角與澡豆的淡淡味道。
做殺手,自然也忍得了極端髒亂的環境,只是他一得了閑,就會第一時間把自己洗涮的干干淨淨。與李魚一道的時候也是如此,每在林子裡遇到小溪,或者是到了一個新的城鎮安頓下來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永遠都是給自己洗個澡。
但這一次,他顯然是臨時起意的。
他把胳膊伸出去,李魚又開始用那種他已經有點熟悉的、直勾勾的眼神盯著他的血管看。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慢慢地低下頭,好像就要露出那兩顆給了一點紅無限痛苦的尖利獠牙。
一點紅卻忽然皺起了眉。
他想起白天他在曝曬的太陽下奔走、置辦東西,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等置辦好之後,天已黑了,他不欲再耽誤時間,便只用干淨的毛巾去擦身。
他忽然覺得不行,於是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胳膊,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一句也不解釋,就走得瞧不見了。
等到了河邊,踏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時,他忽然忍不住想,這算什麼?就好似是妃子為了侍奉皇帝而精心沐浴。
這想法讓他浮起了一種倒錯的微妙感覺,冰冷的溪水上閃動著粼粼的波光,讓一點紅忍不住想到了李魚的那雙眼睛……她的眼睛著實太美,裡頭好似帶著揉碎的星星和月亮。
他想到了她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又想到了自己如今這般是為了什麼,溪水從他身上流過,不知為何卻像電流一樣,自他的尾椎骨一路打透整個脊背。他站在溪水之中,溪水沒過了他的腰。清澈的溪水之中,能看到底部沉著的鵝卵石。一點紅隨意瞟了一眼水中,嘖了一聲,慢慢沉入了溪水裡。
說實在的,其實李魚跟上來的時候他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是很輕,不想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卻也不似習武之人一般,落地是非常有技巧性的輕。
他雖聽見了,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在小溪邊脫下上衣之時,他也清楚她就在樹葉的後頭。
但他還是要故意如此。
他喜愛李魚,做夢都想得到李魚。因此自然不喜歡李魚對他的親昵之中夾雜的那一點距離感。
他故意嚇她一嚇,也正是忽然湧上心頭的惡趣味作祟。
只是知道她的目光就在背後時,他自己受到的影響也不輕。
不知在這冰冷溪水之中泡了多久,他終於覺得干淨了,慢慢地走出來穿上衣裳往回走。
李魚已不在樹叢後頭了。
等他回去之後,就看到李魚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車轅之上,一晃一晃的晃著腿。她沒有穿鞋,腳踝蒼白又纖細,圓潤的腳趾之上卻塗著鮮艷的蔻丹,隨著她的動作晃出艷光。
她抿著嘴笑道:「自己洗涮干淨的蜂蜜小糕點回來啦?」
一點紅:「……」
這語氣帶著調笑,讓一點紅忍不住覺得他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瞥了李魚一眼,一句話沒說,又坐回了她身邊,他頭發還是濕的,身上滿是冰冷的水汽,然而這男人血氣充沛,即使剛從冷水裡出來,身上也是熱的。
他伸出了他的胳膊,微微歪了一下頭,並沒有說話。
李魚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點紅回以平靜的眼神。
李魚忍不住輕輕問道:「你怎麼心這樣細?人這樣好?」
一點紅挑眉:「人這樣好?你在說我?」
他可真是從來都沒被人這樣說過,這世上,也只有李魚認為他是個好人,如此依賴他,抓著他的衣服角、用很低很低的語氣說「你不許走」了。
他如今還是不習慣被誇贊,只是這話從李魚的嘴裡說出來,他便只覺得心中一熱,整個人都充滿了勁頭、充滿了活力。
——當然了,這種活力他是不肯表現出來的。
李魚道:「對呀……不說你,我還能說誰呢?大善人紅先生。」
她伸手抓住了一點紅的手,一點紅也從善如流的反握住了她的手,她露出了尖利的犬齒,忽然低下了頭。
一點紅便覺得自己那只控制力道無比精准、穩定的手也開始不穩了。
他著迷地盯著李魚進食的姿態看,只覺得她看起來雖然凶,卻又多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姿態,媚得很輕薄,如煙如霧,又帶著一種小動物一般的親昵和野性。
這番姿態帶著一種奇異的矛盾感,又十分融洽的出現在了她的身上,讓人覺得迷惑,又忍不住去欣賞。
一點紅覺得李魚簡直處處都好,樣樣都美,一舉一動之間都有別樣的風情。只是他自己都說不上來,這到底是因為她本來就有這種令人窒息的魔力,還是說他的愛意已經多到快要溢出來,就連一眼都不想錯過她。
半晌,李魚搖頭晃腦地抬起頭來,她的臉上又浮出了那種深深的酡紅,好似吃飽喝足了一般,她雙眼迷蒙地盯著一點紅,一點紅從善如流,非常自覺主動的一把將她橫抱起來,送進了鋪著柔軟兔毛毯子的馬車內部。
然後頭腦不清地她又抓著他的衣裳不叫他走,一點紅忍著笑意撫她的長發,柔聲道:「我不會走,你歇一會兒。」
——他大概這輩子都沒有對人用這麼溫柔的聲音說過話的。
李魚放心的歪著脖子睡著了。
一點紅盯著她的睡顏看了很久,都舍不得移開目光。
其實看一個人睡得好不好,是能看出很多問題的,一點紅眼睛毒辣得很,自然能看出李魚此時此刻全身全心都十分滿意,睡得很沉,手裡還攥著他的衣服角。
這說明……不管她是否對他藏了很多心事,不管她是不是害怕他知道她的弱點,她的潛意識裡的確是非常信任他的,信任他為她好的一面,也信任他關於男人的那一面。
他的嘴角忽然慢慢地翹了起來。
他早上起得很早,晚上又熬到了很晚,雖然他自己覺得自己完全熬得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待在李魚身邊,他忽然覺得很放松,就連脊背都已不能再挺直。
一點紅順手上去理了理她額角的碎發,然後十分自覺主動地躺在了她的身邊,他閉上眼睛,睡意慢慢襲來,他卻不敢睡得太沉——這也是殺手長年累月形成的習慣,無論如何都改不了。
老實說起來,馬車再大、再舒適,都不如二十兩一間的上房睡著舒服,可一點紅躺在了這裡,卻已不想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紅在半睡半醒之間,聽見了李魚唔了一聲,又動了動。一點紅瞬間清醒,卻仍閉著眼睛,佯裝不知。
李魚轉了個身,與他面對面躺著,又非常小幅度的往他這邊靠了一下,半晌,一點紅突然感覺到李魚湊近了她,在他身邊用非常輕的語氣說:「你怎麼這麼乖啊。」
一點紅眼睛都沒睜,假裝睡眠,側了側身子,一只手攬了過去又順勢一收,正好不好地將李魚摟在了懷中。
懷中那個冰冷且柔軟的人被他的舉動驚到了,半晌都沒再動一下,似乎在觀察他到底是真睡還是在裝睡。
一點紅十分沉得住氣,仍閉著雙眼,呼吸長且勻稱,好似自己剛剛真的就是睡夢中的無心之舉,他的胳膊虛虛地環著她,並不用力,也不肯放開。
最終,李魚還是沒能確定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睡著無心,她輕輕地捶了他幾下,他佁然不動,李魚就安心地窩在他懷裡打了個哈欠,又補覺去了。
一點紅的嘴角慢慢地翹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一點紅睜開眼睛的時候,李魚還窩在他懷裡,她的身體拱起來,有點像只喜歡把自己圈起來睡覺的小貓。她閉著眼睛,臉頰上有些紅,呼吸聲淺淡到不可思議。
一點紅猜她是裝睡。
他不可能不去觀察李魚。李魚恢復妖力之後,需要的睡眠其實並不多,白天的精神是比晚上要差一些,不過那是因為太陽光對她的負面影響,似乎並不會讓她十分困倦。
而她昨天那麼困,是因為吃飽了。
……恩,吃飽了就困就要睡覺,這還真的是很像懶貓。
一點紅這個犬科動物反正理解不了。
他觀察李魚頗多,自然知道她吃飽了睡覺會睡多久,從昨天半夜睡下來看,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睡到現在還不清醒的。
所以……她在裝睡,因為他醒了,而她又很不想面對這種兩個人如此親昵的窩在一起的場面。
一點紅忍不住失笑。
他沒拆穿李魚,也沒多說什麼,稍微修整了一下,把衣服上的褶皺抹平,把頭發重新齊齊整整的扎成高高的馬尾,他帶上自己無鞘的薄劍,掀開簾子躍了出去。
他出去之後,李魚這才慢慢地睜開了眼。
整個馬車車廂之內,都是他身上那股熱乎乎、甜絲絲的味道,她就好像是窩在一個大號的蜂蜜小蛋糕裡頭睡了一夜一樣。
她忍不住笑了,又在意識到自己在笑之後,迅速的咳嗽了一聲,好似在掩飾什麼一樣。
出了翠羽山,二人一路向北走,途中殺死了企圖暗算一點紅的死士三十五人,擋下了整整五波暗殺。一點紅倒是對這種生活習以為常,甚至還覺得有點興奮。
是的,興奮。
江湖人不管外表如何,骨子裡都有一股子狠勁與凶性,即使是那名滿天下的儒俠展昭,年少初入江湖之時,手中寶劍之下,也不知沾了多少惡人的血。
而一點紅要比尋常人更喜歡刺激。他少年時沉默寡言,被與一群孤兒一起訓成殺手。他的師父對他們這群小子沒有任何感情,只將他們當做是殺人工具一般的用,用最嚴苛的法子去訓練他們,甚至讓他們自相殘殺。
他骨子裡是個非常逞強鬥狠的人,這些來殺他的死士一波比一波武功高,和這些人死鬥,讓他興奮得血都熱了。
而他最喜歡的是殺完人之後回頭看,看見李魚正在那裡等他時的場面。
這一日,解決完追上來的又一波追兵,一點紅與李魚進了蘇州城。
蘇州是富庶的大城,即使天色暗下來,卻依舊熱鬧非凡。馬車駛入蘇州城時,一點紅就發覺今日實在是熱鬧的很,街上有許多打扮的精致美麗的女孩子手中拿著團扇說說笑笑,年輕的男女走在一起,神色之間也多有親昵。
直到在街邊看見賣喜蛛的,一點紅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天正是七夕佳節。
……這種節日,在以前,跟他是沒有半毛錢關系的,他對這種節日也沒有絲毫的興趣。
只是今年……
他卻忽然提起了興趣。
今日來蘇州城,自然是為了修整修整,二人進了客棧,一點紅雷打不動的先洗澡,直到把自己洗涮的干干淨淨、又換上充滿皂角清香的衣裳之後,他才敲響了李魚的門。
李魚刷拉一下就拉開了門。
一點紅面色如常地道:「外頭好似很熱鬧。」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仍然十分淡定地道:「出去走走?」
李魚歪了歪頭,有些莫名他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自來了這裡之後,對歷法是全然沒有在意過,至多也只知道現在是夏秋交際之時,剛剛進城時,她又一直窩在馬車裡,沒注意聽外頭的動靜,自然不知道今天是七夕佳節了。
所以,她只是稍微疑惑了一下一點紅的反常行為,然後轉念一想,自己只能晚上出門,本來就少了許多樂趣,好不容易來到了一個晚上也很熱鬧的地方,出去走走當然也是好的。
想必一點紅就是出於這個考慮才來叫她的。
她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道:「好呀。」
一點紅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她這麼輕易就答應了,在看她神色如常,就猜到她估計是也沒注意到今天是七夕……
他面色不變,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道:「那就走吧。」
二人就一起下了樓,出了客棧。
李魚生得極美,身上又掛滿了形形色色的珠寶首飾,更襯托的她整個人都如同從天上仙宮裡下來的神妃仙子一般。客棧裡喝酒吃菜的人不少,她一出現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已凝在了她的身上。
可這美人的身邊,卻有一只惡狼,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見了這些帶著惡意的目光之後,他的眼神也變得極其凶惡、極其令人膽寒。
一點紅的目光冷冰冰地在客棧諸人身上掃過,沒膽子惹他的人就都默默地低下了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其中,卻有一人,引起了一點紅的注意。
那是個身材頎長的青年男子,身上穿著錦衣,手上拿著折扇,似是個貴公子般的模樣,只是他的一舉一動,比起貴公子來,卻又顯得有幾分僵硬、縮澀。
更奇怪的是,此人帶著人皮面具。
而李魚也順著一點紅的目光掃了過去,看見了這個人,她的腦海裡忽然湧出了一股熟悉的感覺,好似這個人她應該認識一樣,但……
但她不認識,這或許是原主認識的人。
她有些困惑,卻不怎麼顯山露水,只是淡淡地移開了目光,等走出客棧之後,一點紅道:「那個做公子打扮的人易容了。」
李魚皺起了眉。
她道:「此人……我總覺得他的相貌有些熟悉。」
一點紅道:「哦?」
李魚嘆道:「可是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我先前說我忘了以前的事,可真的沒有騙你。」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
李魚垂下頭思考。
這個貴公子打扮的人,應當是原主認識的人,可這易容卻有些說不過去了。尋常人易容,是為了讓別人認不出來,可這個人易容,難道目的就是為了讓她把他認出來麼?
認出來?為什麼要讓她認出他來?
除非此人是在試探,試探她到底有沒有失憶,到底還認不認識他?
那麼,這個帶著人皮面具的人,不過是此人找來的托兒,目的就為了試探她,而他本人,則躲在暗處觀察她的表情,用以確定她是否真的失憶。
她忍不住用手磨挲了一下她手腕上的銀質手鐲,手鐲上有繁復的花紋,這些古樸繁復的花紋之中,藏著絲絲縷縷的死氣,並不濃厚,卻始終無法消滅,像是蟄伏在暗處的老鼠一樣,一口一口地吃掉她的妖氣。
那妖魔不敢與原主正面交鋒,所以才會用這種法子暗算於她。
可是,如果那妖魔連正面都不敢與她交鋒,那又是如何把這法器死死地扣在她的手與足之上的呢?
答案是有內鬼,有背叛了原主的人。
這個背叛了原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在客棧裡用人皮面具試探她的那個人。
第40章
李魚的心裡慢慢地浮出了一個名字。
她對一點紅說:「我有一個猜測。」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言簡意賅地道:「嗯。」
李魚道:「我雖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情,但總歸記得我剛從那大車裡醒來時的場景。」
「我頭上帶著釵子,釵子的樣式是孔雀銜珠,身上穿著綢緞的衣裳,那衣裳顏色很是鮮亮,繡工與樣式也是時興的花樣。崔萬羅曾在死前告訴我,他的兒子崔千鈺是根據《憐花寶鑒》之中記載的一個傳說來尋我的……那傳說裡說,我生活在北方極寒之地,住在雪松密布的深山之中。若我真的住在北方的深山之中,這些江南地區時興的東西是怎麼出現在我身上的呢?」
她笑了笑,道:「而且,我也根本不可能來到江南富庶之地逛街買東西,因為我白天根本不能見人,而晚上,一年之中除了元宵佳節與七夕佳節之外,是不會有店開門的。」
一點紅眯起了眼。
他肯定地道:「因為你的身邊有人在。」
這很容易理解。李魚並非人類,在人類世界行走是有很多麻煩在的。就以現在來說,她白天是完全不能見光的,只能窩在昏暗的馬車裡,衣裳首飾、打聽事情、進城住店之類的事情,都得是一點紅去張羅。
而且還有另外一樁事,可以佐證這個猜測。
李魚這樣的美人,一旦出現在了江湖之上,不可能不被人知曉。
只這些日子,她偶爾出現,現在江湖上已湧起了新的傳聞,只到他中原一點紅得了個絕世的美人兒,以至於他們無論到了哪裡,追兵都如影隨形,還不是賴她太顯眼。
多虧了她,一點紅現在的江湖名聲比以前更難聽了。
只偶爾現身,就能有這種效果,她以前若是出現過,這江湖上不可能一丁點關於她的傳聞都沒有的。一點紅消息靈通,可在見到李魚之前,他也從沒聽說過這麼個女人出現過。
所以……她的猜測是正確的,以前她的身邊的確也有一人,做著他現在為她做的事情。
然後……那個人背叛了她。
一點紅的眼神忽然就陰沉了下去,他的舌頭忽然舔了舔自己的白森森的牙齒,好想是某種野獸在饒有興趣地考慮如何撕碎獵物一般。
而他的獵物究竟又是誰呢?
李魚接著道:「崔萬羅有兩子一女,他的大兒子崔千綺在送我去翠羽山莊的路上,被另一路追兵殺死,二兒子崔千鈺卻是個神出鬼沒的人,到現在還沒有出現過。」
一點紅皺了皺眉,道:「此事我倒是聽說過一些,自崔萬羅沉迷於長生之後,崔千鈺就下山去雲游四方,給他老子找什麼長生之法去了。」
李魚接著道:「……或許他找到的長生之法就是我。」
李魚這妖怪,血有奇效,能令人的傷口在瞬間恢復,也能清除劇毒,這樣的神通廣大,真的能讓人獲得長生,似乎也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這結論很好猜,一點紅自然也能猜到。
他緩緩地道:「那個從前在你身邊的人,就是崔千鈺,他之所以出現在你身邊,就是為了暗算於你,讓你變成他老子長生的養料。」
李魚微笑道:「正是如此。」
一點紅陰森森地冷笑。
大街上人來人往,為了避免太過引人注意,李魚還是在街上的攤子順手買了一條面紗帶上,只是她美麗非常,娉娉婷婷的走起來時,也叫很多人側目,她煩不勝煩,只得一把拉過一點紅,將他拉進了一條陰暗的小巷裡頭。
一點紅從善如流,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
有好事者探頭探腦地往巷子裡看,一點紅心中不耐,喝道:「滾。」那人就嚇得立刻頭一縮,趕緊走了。
李魚靠在一邊的牆上,歪著頭朝他笑:「一點紅,你好凶。」
一點紅瞥了她一眼,冷淡地道:「你大可以現在把那人找回來,好生安撫。」
他雖然面上看上去很冷淡,語氣也非常冷淡,握著李魚的手卻始終不松開。再看他面上,竟是絲毫看不出端倪,好像他們這樣關系的男女,牽著手再正常不過,有什麼好說的呢?
不過有一說一,他們也確實牽過很多次手了。
男女大防,在李魚和一點紅這裡,被模糊成了一片霧,二人走在霧中,誰也不說什麼,誰的心裡都有別樣的心思。
一點紅就是這樣一個人,既然認准了,無論李魚這女人有多難追,他都要試。他並非是那種恪守仁義禮智信的君子,在他身上,人性與野獸的直覺被完美的融合了起來。
李魚也對這親密的舉動沒什麼表示,她只是哼了一聲,道:「我才不,我又不是對什麼人都很溫柔的。」
一點紅心道:你對我倒是挺溫柔的。
他的心情就瞬間明朗了起來,冷峻的面容看著也柔和了幾分。
點到即止,他不欲在這裡多糾結李魚的個人情感問題,於是繼續道:「你認為那客棧裡帶面具的男子與崔千鈺有關。」
李魚點了點頭,道:「我已說了,我失去了以前的記憶。」
她淡淡道:「他或許在暗中觀察我,覺得我行事作風與過往皆是不同,因此才用此法來試探我,看看我還記不記得他。」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來試探她還記不記得他呢?
一點紅冷冷地道:「他還想再暗算你。」
李魚笑了,譏諷地道:「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一個孱弱至此的我,居然有你相助,不僅沒成了他老子的養料,還把翠羽山莊給毀了,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已死得一個不剩了。」
一點紅道:「他要復仇。」
李魚卻道:「另外,這崔千鈺,與另一派想得到我的人……妖之間,一定也有關系。」
這很好理解,崔千鈺與原主認識,原主身上的衣裳首飾都是他來打點,帶有妖魔死氣的銀鐲也有極大的可能性是他為她帶上的,那麼問題來了,他是怎麼弄到這銀鐲的?
答案很簡單,崔千鈺與那妖魔一派,最開始是合作的關系。只是崔千鈺成功用死氣銀鐲制住原主之後,他們兩派之間反目成仇了,崔千鈺將她交給了他的兄長崔千綺,要帶她回翠羽山莊,而那妖魔一派的人得知此事之後,就開始追殺崔千綺一行人。
現在,翠羽山莊的人除了崔千鈺之外,具已經死絕了,只有妖魔一派的人,為了鏟除一點紅這萬能充電寶,不斷的派人來襲。
崔千鈺在此時此刻出來試探她是否失去記憶,又是為什麼呢?
不得不評價一句,這做法真是有夠莫名其妙的,難道此人以為,她失去了記憶,就會變成什麼都信的小白花,再被他騙一次麼?
可即使她是小白花,身邊有更值得信任的一點紅,又怎麼會棄一點紅而去,選擇他崔千鈺呢?
難以理解的做法,她已不想再去考慮,此人的行動之中,處處透露著陰私下作,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去思考。
而一點紅更直接,他只是淡淡地表示:「他已死定了。」
無論他想做什麼,他的命都必須交代在這裡,交代在他中原一點紅的劍下。
然而,他們等來的卻不是崔千鈺,而是另一個麻煩。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時,一點紅收到了一封信,一把被匕首釘在牆壁上的信。
他與李魚並未宿在同一間屋子裡,而是要了兩間相鄰的上房。一點紅很懂得什麼叫點到即止,絕不多做過一分,好叫她不要抗拒他,而是慢慢地依賴他、再也離不開他。
故而這信,就是衝著他中原一點紅來的。
一點紅曲著一條腿,仰面躺在榻上,眯著眼看那寒光森森的匕首,半晌,才慢慢地起身將那信拿了出來。
當然,他是個足夠有經驗的江湖人,在碰那信之前,他就已確認過了那信上和匕首上都是無毒的。
那一張泛黃的信紙之上,只簡簡單單地寫了一句話——
「若未忘師門之恩,破曉時分,湖畔畫舫相見。」
落款,三尺劍。
三尺劍是一點紅的師弟,二人年齡相當,都是在四歲時被師父撿回,日復一日的訓練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凶器。前頭一點紅還同李魚提過這三尺劍,只道讓她去找此人護送她雲雲。
這並非是因為三尺劍與一點紅之間有什麼深厚的情誼可以托付,而是因為這三尺劍為人刻板極了,簡直是用尺子比出來的殺手模板,只要錢到位了,他什麼活兒都接,也什麼活兒都能完成得很好。
這封信的的確確是三尺劍的手筆,他認得他的字。
一點紅眯著眼看著那信紙上的字。
他其實根本就不喜歡做殺手,也不喜歡給師父創的組織賣命。自認識了李魚之後,他已再沒接過活兒,也再沒和組織裡的其他人接觸過。
——而且,他現在的名聲已變得比以前還臭了。
以前江湖上都說,他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只要給錢,連父母朋友都殺得,甚至有人當面同他挑釁,如此說過。
對此,一點紅的回答只有一個——我沒有朋友可殺。
而現在,因身邊多了一個絕色美人,江湖上的人便又開始編排他是個好色之徒,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的師門組織都背叛了,為了一個女人,他已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流言這種事,是殺一萬個人都處理不干淨的,一點紅早學會了無視與忍受,因此從未在李魚面前露出過什麼端倪。
而現在,三尺劍因為這流言找上門來了。
一點紅皺眉。
他並非同傳聞裡一樣,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只不過他的情義給的十分吝嗇,只有極少部分的人能得到。
被他殺掉的那些江湖客不在其中,三尺劍自然也不在其中。
李魚得到的最多,而另外一個得到他情義的人,就是他的師父。
一點紅的師父是個非常神秘的人,從來沒有露出過真身,他對這些撿來的孤兒們並沒有什麼情誼,只是為了把他們訓練成殺人的工具而已。
但一點紅快要餓死時的那頓飯,是他給的。
即使這對師父來說並不算什麼,但對一點紅來說,卻是救命的稻草。就好似李魚,李魚一開始對他的好,不過只有三分,可這三分,已足夠一點紅把自己的性命也交出去了。
一點紅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要殺死師父,如今有了李魚,也只是想先全心全意地解決要她的憂慮。
他早已厭倦了落魄江湖的殺手生涯,不願再受組織的禁錮,本想解決完李魚的事情之後再做打算,誰知這江湖上的傳言雖然歪曲了他的個人形像,卻意外的在想叛離組織這一點歪打正著,三尺劍聽了這有鼻子有眼的傳聞之後,這才找上門來,約他面談。
這就是三尺劍刻板的另一表現了,此人忠於組織,極其的忠於組織。
一點紅卻並不想在此時此刻引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他的師父是個神秘客,在江湖上名不見經傳,沒有人宣揚過他的劍法,可一點紅卻是知道,他師父的劍術造詣之高,竟是連這江湖之中最負盛名的劍客「血衣人」薛衣人都難以望其項背。
若是他的師父出場,他是決計打不過的(而且他也不想對師父動手)。而且他們組織中殺手無數,若再引來組織的追殺,事情只會變得更麻煩。
一點紅自然不是怕死,而是他現在不能死。
他若死了,無法進食的李魚只能慢慢變得孱弱,任那背後之人宰割。
此時此刻,一點紅不希望組織參與其中。
所以——
緩兵之計可行。
他必須赴約,穩住三尺劍,待到李魚的事情解決,她……再不需要靠著他才能好活,他才能放手一搏,徹底與組織切割。
一點紅收起了那信,看著天空遠處已泛起了淡淡的顏色。
他眯了眯眼,推門出去,走到李魚房間的門口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敲響了房門。
他不想讓李魚摻和到這事情裡,卻也不想讓李魚因為找不到他而擔心或者生氣,故而過來同她打招呼。
門很快就開了,李魚又非常不講究的扎著蓬松的麻花辮,松松垮垮地穿著一件裡衣,歪著頭看他。
一點紅沉聲道:「我要出去一趟。」
李魚疑惑地「嗯?」了一聲,又立刻道:「那我們走。」
一點紅搖了搖頭,道:「不,這事兒你不要摻和,這是我自己的事。」
李魚問道:「怎麼回事?」
一點紅也沒想瞞著她,只把事情說了一遍,道:「我不欲在此時惹麻煩,赴他的約是為了打消他的疑慮,如此一來,見了三尺劍,少不得要說些貶低、輕慢你的話,你若跟我去了,反倒麻煩。」
一點紅又不是什麼沒一點腦子的直腸子,為了省去些麻煩,嘴上說兩句不好聽的其實也沒什麼,而且李魚也一定不會在意。
果然,李魚只是平淡的嗯了一聲,道:「那好吧……你要小心些。」
一點紅點頭,道:「我很快回來。」
李魚輕輕地點了點頭,一點紅轉身走了。
窗外,天已泛起了一點點淡淡的白,這白色像是輕紗一般,蒙在了高遠的夜空之中,很快,黑色將會消失,天空會變成白色,再變成蔚藍。
李魚盯著窗戶看,忽然想到:為什麼會約在此時此刻?
殺手相見,講的都是些不能叫別人聽見的內容,一般的電視劇裡,必定是在黑漆漆的夜裡、約在黑漆漆的地方才是。
當然了,這只是李魚一廂情願的想像而已,畢竟誰說殺手說事不能先吃個早飯再說呢?
然而李魚還是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仔細思索之後,她覺得這種不對勁來自於太巧了。
崔千鈺剛剛露出端倪,這什麼勞什子三尺劍就出現了。
崔千鈺曾在原主身邊,他一定知道吸血鬼的弱點,也就是害怕太陽光。
——而三尺劍約一點紅赴約的時間點,恰恰好就在太陽升起的時候。
李魚當機立斷,跟在了一點紅的後面。
這一次,她充分利用了自己過於敏銳的五感,與一點紅保持了很遠很遠的距離,這個距離之下,只要一點紅還是個人,他就沒辦法發現她。
李魚吸取了上次跟蹤他的教訓。
一點紅不知道她跟在後面,就不會露出任何破綻,她倒要看看,那三尺劍究竟要搞什麼鬼。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2
第41章
天蒙蒙亮起之時,一點紅趕到了湖畔畫舫。
昨夜是七夕佳節,晚上熱鬧的很,直到半夜人群才逐漸散去,只是七夕的氣息卻仍沒有散去。天蒙蒙亮之時,湖中仍有花燈在飄動,那是最簡單的蓮花花燈,帶著嬌嫩的顏色,在仍然泛著深藍的湖中輕輕地搖曳著走遠了。
一點紅慢慢地走近湖畔畫舫,畫舫之中有人。
他眯了眯眼,眼神忽然冷下了三分。
因為他已看出,畫舫之中坐著的人,並不是三尺劍。
這畫舫之中,除了這人,沒有藏任何一個人,三尺劍不在這裡。
那人寬衣大袖,穿長衫。
殺手都是一個樣,愛穿輕便的衣裳,袖口收的非常窄,以保證自己出劍的時候不累贅。他們也不會穿長衫,原因同樣如上。
然而一點紅的腳步卻一步也沒有停下,仍然往裡走。
他雖身為下賤的殺手,骨子裡卻高傲得要命,明知道面前有陷進,他也不會退縮,反倒偏要進去看看這三尺劍到底想搞什麼鬼。
他踏進了畫舫內,看見了那個背對著他的、穿著長衫的人。
他嘶嘶地開口道:「三尺劍在哪裡?」
長衫人背對著他開口道:「是我借著他的名義約你出來的,紅大俠。」
一點紅皺了皺眉,眼神很冷,臉色也看起來陰森森的。
他很討厭這個男人。
他不喜歡別人誆他,此人與三尺劍合起伙來將他誆騙到了這裡,他自然不喜,然而除了這個,他還有更討厭這個男人的地方。
他忽然陰森森地開口道:「你若是混過江湖,總該知道,以背對敵,命很容易丟。」
這句話當然不是出於好心,他的語氣好似毒蛇在嘶嘶地吐著信子。
那人身子一僵,慢慢地轉了過來。
——是昨天晚上在客棧大堂裡頭,那個人皮面具上的那張臉。
不同的是,一點紅一眼就看出,此人沒帶面具,這就是他的臉。
也就是說,昨天在客棧大堂的那一出,是他安排的。
或許他就是崔千鈺。
一點紅不動聲色,只冷笑道:「我見過你。」
長衫人微笑道:「昨天夜裡,在悅來客棧的大堂之中。」
一點紅冷冰冰道:「那不是你。」
長衫人道:「紅大俠眼力果然驚人。」
又一次被人恭維成「大俠」,一點紅的嘴角浮起冰冷而譏誚的笑。
他冷冷地盯著這長衫人,眼神非常的直白,就是那種野狼在評估獵物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殺的眼神。
他不耐煩在此人面前掩飾他的想法,他想讓這人死,但不是現在。
此人與李魚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李魚失去了自己的記憶,但這個人卻記得一切,他一定知道些什麼,而一點紅要把這些話給套出來。
此人費盡心思,特地找到了三尺劍,只為把他騙到這裡來,所以……他對他有所求。
既然有所求,那就有的談。
——當然了,談完之後,該殺還得殺,該死還得死。
他充滿惡意地想到。
那男人看到這種毫不掩飾打量與殺意的目光,倒也十分鎮定,只微笑著道:「鄙人姓崔,名千鈺,紅大俠該聽過鄙人的名字。」
一點紅面色如常,好似一點不驚訝,只道:「崔萬羅的二兒子。」
崔千鈺道:「正是。」
一點紅冷誚地笑:「翠羽山莊裡的人死絕了,你不知道?」
崔千鈺的表情仍沒有什麼變化。
他道:「我知道,我還知道,這是紅大俠與那女妖的手筆。」
——他提到了李魚。
一點紅神色如常,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來:「你認識李魚。」
崔千鈺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是個看起來很溫潤如玉的貴公子,此時此刻,表情卻顯得有幾分譏諷。
他道:「哦?她竟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叫李魚。」
這句話的信息量不可謂不大,一點紅冷冰冰地想到:此人在誘他上鉤。
一點紅道:「你若混過江湖,總該知道江湖上什麼人死的最快。」
崔千鈺的臉色沉了下來,道:「紅大俠什麼意思?」
一點紅道:「自作聰明的人死的最快。」
崔千鈺臉色突變,一點紅一言不合,已拔出劍來,那纖薄的劍上似乎反著瑩瑩地青光,讓這清晨的畫舫之中也染上了幾分來自地獄的陰冷氣息。
剎那之間,劍鋒已至,崔千鈺手中的折扇立刻格擋,發出「鏘」的一聲。這折扇乃是鋼骨折扇,扇面用的是刀槍不入的金絲甲料子,看似只是精巧的物件,實則乃是神兵利器。
這崔千鈺實在不簡單。
然而這卻點燃了一點紅性子之中的好鬥,他冷冰冰地盯著崔千鈺,陰沉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
崔千鈺嘆道:「我明白了,紅大俠實在不喜歡我說話的法子。」
密集的劍光之中,一點紅還有空表示贊同他這話:「不會說話可以去死。」
崔千鈺忽然一笑,道:「那女妖艷絕天下,美麗無雙,紅大俠一路護送,難道對她沒有心思?」
一點紅的劍光忽然遲鈍了一瞬。
這並非是他心神不定導致的遲緩,而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綻。
崔千鈺感受到了那一剎那的遲疑,立刻道:「在下知道紅大俠的一個秘密,這秘密,那女妖該是一輩子都不會想讓紅大俠知道的。」
一點紅挑了挑眉,不鹹不淡地道:「哦?」
他面色雖然冷淡,手上的動作卻很誠實,唰地一下就收了劍,一雙死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崔千鈺的臉,好似要從他臉上盯出什麼來一樣。
崔千鈺笑了。
男人最了解男人。他很清楚,身邊有她那樣的女人在,這世上絕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能抵抗得住,也絕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不想得到她。
中原一點紅也不例外。
這就是破綻。
只是一點紅此人實在凶性太強,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崔千鈺不欲挑戰他的耐心極限,開門見山地便說了那個「秘密」。
他口中的「秘密」,正是一點紅的體質。
——爐鼎之身。
崔千鈺本不知道爐鼎之身的事情,是林仙兒告訴他的。
數年前,他從翠羽山莊出發去往極北之地的雪松林中,只是因為那奇俠王憐花所著的《憐花寶鑒》中的一頁。幸運的是,他找到了書中所述的妖怪。
他成了這絕美女妖的僕人,為她打理一切。
為了找到將女妖變成長生不老之藥的法子,他開始沿著《憐花寶鑒》這條線索去尋找,暗中尋訪數年後,他得知《憐花寶鑒》在興雲莊。
興雲莊,十年前還叫李園,是江湖名俠小李探花的府邸。只是小李探花過於慷慨,在表妹林詩音與大哥龍嘯雲成親之際,把整個李園送給了林詩音做嫁妝,自己遠走關外,再無音信。
如今,興雲莊的主人是龍嘯雲龍四爺,莊中除了住著龍四爺一家外,還有一位住客,那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林仙兒。
《憐花寶鑒》就在林仙兒手中。
這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以自己的美麗作為武器,引誘了無數江湖豪傑為她做牛做馬,意圖攪弄風雲,將整個江湖掌控在她的手中。
林仙兒美極,又非常年輕。只是她卻始終擔心自己會年華老去。
《憐花寶鑒》之中記載有如何用女妖之血煉化長生丹藥的方子,卻沒有女妖行蹤的介紹。崔千鈺找上門來,二人一拍即合,立即打算合作。
那裝飾頗多、繁復美麗的銀飾,就是林仙兒給他的。
後來的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女妖對他放松了警惕,被這銀鐲法器所禁錮,因為孱弱而昏迷了過去。崔千鈺飛鴿傳書,叫來了自己的大哥崔千綺,將女妖裝入特制大車之中,飛快的運回了翠羽山莊。
最開始與林仙兒說定的是,抓住女妖之後,送回興雲莊,等煉化出長生藥之後再分。
但崔千鈺背叛了林仙兒。
林仙兒是個很有自信的女人,她認為這世上沒有任何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對崔千鈺,她自然也有這樣的自信,溫言軟語、投懷送抱再加上長相廝守的諾言,她已確信崔千鈺已是她的裙下之臣了。
但……崔千鈺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男人。
這世上真的有比林仙兒更美貌的女子,就是那女妖。崔千鈺在多少個日日夜夜之中與那女妖相對,見了所謂的天下第一美人之後,心中竟是起不了任何波瀾。
而且林仙兒是只毒蜘蛛。
崔千鈺沒有被她迷得七葷八素,因此看得非常清楚,這個女人的野心絕不會允許她去分享什麼長生不老藥的,若是女妖真的被運回興雲莊,林仙兒絕對會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按照崔千鈺的想法,只要把女妖帶回翠羽山莊,他的手中拿到了籌碼,完全可以和林仙兒再交涉。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林仙兒對他的動向卻了解得很,非常迅速的做出了反應,以至於他的大哥崔千綺命喪追殺。而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不知從哪裡跑出個中原一點紅,被那女妖征服,甘願為她做牛做馬,還因此毀了翠羽山莊,讓他剩下的家人都死絕了。
更更更加沒想到的是,這女妖竟突破了林仙兒給的法器的禁錮,恢復了妖力。
崔千鈺選擇立刻與林仙兒重歸於好。
於是林仙兒告訴崔千鈺,中原一點紅乃是極其稀有的爐鼎之身,有了他在女妖身旁,這女妖已然不在孱弱,想要抓到這女妖,唯一的做法就是讓中原一點紅死,或者讓他們離心。
崔千鈺此次約見一點紅,正是為了挑撥離間這二人。
崔千鈺與吸血女妖相處數年,雖然一直只是她的僕人,卻對她的性格有了一定掌握。
女妖是個冰冷、隨性、殘暴的妖怪。她仿佛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樣,將人類視作她的糧食。她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弱點暴露給這些她瞧不上的人類。
崔千鈺還記得,她在被自己暗算著帶上了禁錮妖力的法器之後,臉上露出的那種表情。那是一種震怒到極致、又屈辱到極致的表情,這種奇異的表情與她絕艷的面容結合成了一種富有極致吸引力的東西。
直到今天,他都會反反復復的賞玩、品味她那種表情。
她這樣的性格,必定會認為依靠一點紅是一種屈辱,所以她一定不會告訴一點紅這件事。
他微笑著道:「紅大俠可知道,那女妖如今可是仰仗你而活。」
一點紅臉上的肌肉忽然抽動了一下,他那雙冷冰冰的、如同惡狼一般的眼眸之中好似忽然閃出了什麼饒有興趣的光芒。
崔千鈺嘆道:「紅大俠這樣的人,想要得到那女妖,也只需要略施小計……大可不必當什麼裙下之臣。」
一點紅不鹹不淡地道:「哦?」
崔千鈺道:「紅大俠為什麼不晾她幾天,等她因喝不到你的血孱弱之時,再趁機……」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任誰都能聽得出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崔千鈺以己度人,他自己對女妖的態度就是那種極其惡意的占有和征服欲,所以他料想一點紅如今為她做牛做馬,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得到她。
有些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他們視女人為劣等,絕不肯與她們交心,他們不會去愛人,只會用極其陰私、下作的法子去折辱女人。
一點紅殺心大起。
若說剛剛,他還只是想一般意義上的想讓崔千鈺去死,那麼現在,他已想把崔千鈺剁成八截扔去喂狗。
但此時此刻還不行,他還沒問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若是此時此刻殺了崔千鈺,豈不白忍受了他放的這一通狗屁?
一點紅不做虧本的買賣。
他盯著崔千鈺,眼睛裡似乎有幽綠色的鬼火在燒一樣,在那不加掩飾的眼神之中,崔千鈺能看到很多東西——他心動了、他在評估,還有……他在思考什麼時候殺了他。
崔千鈺在心裡暗罵,這人一點紅簡直就不是個人!與他打交道,簡直就跟一只一直在磨牙的黑豹打交道一樣。
一點紅道:「你老子死了。」
崔千鈺道:「是。」
一點紅又道:「你老娘和妹妹也死了。」
崔千鈺道:「是。」
一點紅陰森森一笑,道:「是我們殺的。」
崔千鈺面無表情:「在下知道。」
一點紅道:「滅門之仇,你竟不想報。」
崔千鈺微笑道:「長生面前,滅門之仇又算得了什麼?」
一點紅動容道:「長生?」
崔千鈺道:「女妖之血經過煉化,可成長生藥,想必她並沒有告訴你這些。」
一點紅不語,顯然是在評估他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
崔千鈺便從懷中拿出了那張《憐花寶鑒》的殘頁。
他的表情很平靜,只是這種平靜之中,又帶上了幾分篤定,他自認為沒有人能抵抗長生的誘惑,這中原第一殺手也不例外。
但一點紅在心裡卻直譏笑。
活了二十多年便已變成了崔千鈺這般腌臜模樣,再活上百年、上千年又能怎麼樣?
他竟覺得一點紅也會忍不住這長生的誘惑。
可他又怎麼會想得到,對一點紅來說,半輩子的落魄與漂泊,已令他對活著這件事沒有絲毫的動容,唯有在見了李魚之後,他才嘗出一點點甜味來,若為了長生失去了李魚,那這長生有個屁的意義啊。
他心中雖這樣想,面上卻絲毫不顯山露水。只是低頭去看那殘頁。
看完之後,一點紅久久不語,半晌才道:「煉化方法呢?」
崔千鈺道:「紅大俠這是答應與我等合作了?」
一點紅冷冷道:「合作?你有這個資格?」
崔千鈺就說不出話來了。
一點紅道:「你背後之人是誰?叫他來談。」
崔千鈺裝傻:「紅大俠在說什麼,在下不懂。」
一點紅冷笑:「這些天這些追殺我的人,難道是死光了的翠羽山莊派來的?」
崔千鈺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來之前,他只以為這一點紅只是一個被美色衝昏頭腦的莽夫而已,只需略施小計,就可讓他為他所用,可沒想到,此人心思縝密、頭腦聰明,又凶惡無比,與他周旋,早已讓崔千鈺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點紅毒辣地道:「能拿捏她的人是我,憑什麼與你分享這長生藥?」
崔千鈺道:「難道你以為只要有她,這長生藥就能制出來了麼?煉化不當,有也白搭。」
一點紅冷笑:「你老子可只會用女人的血和男人的骨灰來瞎煉什麼,翠羽山莊不知道煉化之法,叫你背後的人出來跟我談。」
如此這般的瞧不起人,崔千鈺早在心裡將他罵了百八十回,但面上卻也只能低聲下氣,忍道:「紅大俠的疑慮不無道理,只是紅大俠也得拿出些誠意來。」
崔千鈺笑道:「紅大俠想要那女妖,大可先將她拿捏住,趁她孱弱之時將她好好作踐,如此,在下也好信紅大俠的誠意,背後之人也敢來見你。」
一點紅握劍的手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強忍著滔天的殺意,慢慢地道:「你的誠意何在?」
崔千鈺嘆道:「紅大俠還想要什麼誠意?」
一點紅冷笑道:「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要挑唆我們內鬥,她若能殺了我,我死她弱,正好便宜了你們。」
崔千鈺道:「她的手足之上扣著法器,這法器能壓制她的妖氣,只要沒有你的血,她很快就會孱弱到連尋常人都不如,難道紅大俠還會怕一個弱女子不成?」
一點紅道:「法器是怎麼來的?為何可以壓制她?」
此人的警惕心實在太強,崔千鈺知道,今日若不透露出一些幕後主使之人的信息,他是絕不會信的。
崔千鈺道:「萬事萬物皆有弱點,而這妖怪的弱點,便是魔的怨氣。我背後那人可駕馭妖魔。」
一點紅道:「既然可駕馭妖魔,又為何要對她感興趣?」
崔千鈺嘆道:「我背後之人,是個女人。」
一點紅道:「哦?」
崔千鈺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絕世美人,能忍受年華逝去。她是個很有能耐的女孩子,這江湖上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她的野心。」
一點紅驀地想到了伊哭和百曉生。
一點紅道:「伊哭和百曉生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崔千鈺適時補充:「在下自然也是。」
李魚從翠羽山莊獲得的翠羽遙指北方,而北方的佳人之中最出名的、追求者最多的一位,正是那興雲莊裡的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
還有……憐花寶鑒,憐花寶鑒的作者王憐花與小李探花乃是摯友,若說這憐花寶鑒藏在興雲莊裡,也很能說得過去。
一點紅道:「林仙兒。」
崔千鈺嘆道:「如此你該信我的誠意了吧。」
一點紅道:「很好。」
話音剛落,劍鋒已至崔千鈺咽喉。
他既已問到了自己想問的東西,便再也不肯忍受崔千鈺這狗東西多活一秒。崔千鈺大驚,身子動的卻比腦子更快,電光火石之間堪堪躲開了薄劍。
劍鋒順著他的脖頸側劃過,割開皮肉,留下一條不致命的傷口。
一點紅面無表情,毫不氣餒,利落收劍,然後突地又刺一劍。崔千鈺無法,只得繼續躲避,以金扇與他相搏。
一點紅出劍穩而迅速,劍光毒辣而繚亂,幾個呼吸之間,他就已刺出了十多劍,崔千鈺功夫很好,卻不及一點紅好,十幾招下來之後,身上已是血跡斑斑。
然則,一點紅若想殺他,剛剛已有很多時機可以一劍挑他的脖子了。
崔千鈺意識到一點紅想他死,卻不想讓他死的太輕松。
他一面躲避、找機會逃跑,一面震驚地喊道:「紅大俠,何故如此?!何故如此?!」
一點紅陰森森道:「誰敢辱她,我就要誰的命。」
崔千鈺震驚:「你竟真愛上了她?!」
對於一個直男癌晚期來說,真心愛上一個女人的男人簡直就是不可理喻的。
一點紅道:「是又如何?」
說著,劍光又變得急迅起來,剎那之間,崔千鈺的身上就又多了幾個血淋淋的黑窟窿。一點紅簡直是在用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情趣去折磨他的,廢了他的胳膊和腿之後,就打算慢慢叫他痛苦的死。
崔千鈺痛苦地倒地,看見一點紅如活閻王一樣的走過來。他忽然大怒,又忽然狂笑道:「你這傻子!難道你以為那女妖是什麼好東西?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遲早被她騙死!」
一點紅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劍釘住崔千鈺的手掌,慢慢地轉了半圈。
他面無表情地道:「我樂意,你管得著?」
崔千鈺嚎叫起來。
這地獄般的場面,一點紅已不知道見過多少回,這充滿痛苦的嚎叫聲,他也不知道聽過了多少回。他習以為常,面無表情,盯著崔千鈺的眼神像是盯著一頭待宰的豬羊一般。
一點紅道:「你辱她,我便要辱你。」
崔千鈺痛苦的呼吸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他沒聽懂一點紅在講什麼。
一點紅非常好心的給他解釋:「你既然想過侮辱她,那你死也只能當個死太監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跟透骨釘來,眯著眼准備甩出去。
崔千鈺牙呲目裂!
這是侮辱男人最惡毒的方式!!
一點紅說到做到,絕不會放過他,崔千鈺臉上的肌肉都已扭曲,他躺在地上因為恐懼而抽搐著,嘴中癲狂地大叫:「你以為你愛上的是什麼好女人麼?!她已不知道有過多少男人!老子也玩過!一點紅,你這個把破鞋當寶貝的賤東西,你不得好死——啊!!!」
他與那女妖之間當然什麼都沒有,因為他有賊心沒賊膽。至於女妖之前到底有沒有過男人,他更是一概不知。
他這樣說,只是惡意的中傷李魚,只是為了刺激一點紅。
一點紅臉色都沒變一下,繼續一步一步的按照自己想做的做,直到讓這崔千鈺只剩下一口氣時,他才一字一句地宣布道:「我一點紅這輩子只愛她一人,你敢在我面前放屁,我就叫你求死不能。」
崔千鈺瞪大雙眼,似還想罵,卻已沒了力氣,脖子一歪,徹底死了。
一點紅滿意地站起來,轉身准備回去了。他身上沾上了不少這狗東西的髒血,還需回去好好洗洗才是。
他轉身之後,李魚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第42章
李魚就站在他的背後。
李魚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在恢復妖力之後,她雖然很不習慣,但還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如何隱匿自己的氣息,一點紅再厲害,也是個凡人,所以,她一路跟著一點紅進了這畫舫之內,把自己藏在角落裡。
一點紅與崔千鈺的所有對話,她都聽見了。
一點紅一轉身,就看到了李魚。
美人穿著纖薄的衣裳,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一點紅,她眼眶有一點紅,但眼睛裡卻沒有淚光,她有些怔怔地看著一點紅,似乎對他剛剛發表的一番激烈表白有些無措。
一點紅瞬間渾身僵硬!
他死死地瞪著李魚,嘴裡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可以在無關之人的面前大說特說他對李魚的愛意,可是在面對李魚的時候……他的喉嚨卻好似被殘酷的扼住了一樣。
這並不是因為他不想在李魚面前訴說這些,而是因為他知道李魚聽不得這個!
在對上她眼神的一瞬間,一點紅只覺得渾身的熱血都已在瞬間冷卻。
她都聽到了,所以……
……所以他們已無法裝作無事發生。
一點紅握劍的手都在一瞬間縮緊,劍客的手本是穩定的,控制力道無比精准,可是這一刻,那劍尖金屬的顫鳴已無法停止。
他死死地瞪著李魚,好似在瞪著一個殘酷的劊子手,等著這劊子手給他的脖子上來一刀。
李魚忽然遲疑著向前走了一步,一點紅杵在原地,一步都走不動。
李魚又向前走了一步,她低下頭,看也不看一點紅,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直到走到了他的跟前。
李魚不矮,可是一點紅身材修長,個頭更高一些,她站在他跟前的時候,他的身子就擋在了她的身前,把那些從窗戶口照射進來的太陽光完完全全的遮住了。
他低頭看她。
可她不看他。
她只是低著頭,忽然伸出了雙手,抱住了一點紅。
一點紅的脊背忽然在這一瞬間僵直,他渾身的肌肉也都在此時縮緊,李魚的雙手虛虛地攀在他的背上,而她的頭也輕輕地依偎在了一點紅的懷裡。
一點紅簡直驚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僵硬地雙臂才忽然伸出,將李魚整個攏在了他的懷裡。
他沙啞地道:「我身上沾了很多血,髒得很。」
李魚窩在他的懷抱之中搖了搖頭,道:「你知道麼?其實除了你的血,別人的血我什麼都聞不見的。」
無論是好味還是不好味,她什麼都聞不見的,所以她注定只能被一點紅所吸引,也只能投入到他的懷抱之中來。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撫了撫她柔順的長發,道:「你怎麼來了?」
李魚悶悶地道:「我覺得三尺劍約你見面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就跟在你後頭來了。」
一點紅道:「你猜的不錯,這是意圖分化我們的陰謀。」
李魚道:「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一點紅垂下頭看她。
心心念念的美人主動投懷送抱,這是多麼令人神魂顛倒的一件事啊。可一點紅在被瞬間的狂喜所衝昏之後,卻又在瞬間清醒過來。
他是個足夠敏銳的人,旁人他不屑於去觀察,但李魚,他簡直是恨不得時時刻刻去注意的。他之所以把自己的愛意小心翼翼的藏起來,一次只釋放一點點,那是因為他並不認為李魚會接受他的愛。
他的愛多到像暴雨季的雨水一樣,已將他整個人都充滿,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時時刻刻都受到這種水刑的折磨,可他甘之若飴。
他偶爾也需要一個宣泄的缺口,所以他剛剛才會那樣殘忍的殺死崔千鈺。
他很清楚,要得到李魚,他只能慢慢來,就像去誘捕一只小兔子一樣,得先讓這只容易縮回地洞的小兔子放松下來,然後才能一步步的把她抓住。
她現在聽到這些話,就好像是兔子還沒完全信任捕獵者時,就被一下子抓住塞進籠子裡……兔子會應激的!
可她居然抱住了他。
一點紅不明白。
他更不明白的事情還在後頭。
李魚居然主動說:「……你說你愛我。」
她的聲音很奇怪,又不像是喜悅、也不像是嫌棄或者討厭,而是像……像那種努力去克服心魔、逼迫自己去說出這句話一樣。
一點紅眯了眯眼。
他坦蕩地道:「是,我愛你。」
他早已在心裡說了千千萬萬次我愛你,但卻是第一次真正的說出口。
窗戶紙已經沒有了,所以直接說出來也沒有那樣難的。
李魚又道:「那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一點紅的喉嚨忽然發緊。所以剛剛想說的話忽然一下子全都被扼住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雙臂忍不住用力,將她原本虛虛伏在他懷中的身子用力抱緊。
然後他忽然發現,李魚的身子也是僵硬的。
好似一盆涼水從他頭頂潑下。
一點紅嘶聲道:「抬頭,看我。」
李魚僵了一下,慢慢地抬起頭來。
一點紅的眉頭緊皺,那表情好似不是在接受自己心愛的女人投懷送抱,而是被心愛的女人打了一巴掌似得。
李魚一愣,頓時有些不安起來,她踮了踮腳,把自己的唇湊了上去,非常主動地想要去親吻一點紅。
一點紅偏開了頭,他沒有接受。
李魚渾身一怔,顫聲道:「你不要我麼?為什麼?」
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就一根一根的凸了出來。
他的胸口忽然劇烈地起伏著,拳頭也緊緊地握了起來。
一點紅嘶啞地道:「李魚,你辱我。」
這聲音似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帶著一種極致的壓抑和……委屈?
李魚渾身一僵,眼神瞬間縮了一下,然後她又咬著牙去看一點紅。
……他的眼眶居然通紅。
他側著臉,連臉上的肌肉都似乎在抽動,他臉色慘白,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似是已痛苦得不能言語。
李魚的眼眶也瞬間紅了。
她的嘴唇囁嚅道:「一點紅,你……」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他嘶啞地道:「你為何要辱我?」
李魚渾身一震,已低下了頭。
他的確已看穿了她,他的確已明白自己這樣做是因為什麼。
她一直躲在暗處,聽到崔千鈺侮辱她,聽到一點紅陰森森冷冰冰的聲音,聽到崔千鈺痛苦的哀嚎聲還有一點紅一點都不掩飾的「我愛她又怎麼樣」。
在那一刻,李魚的確感受到了一點紅的愛。
不得不說,他控制情緒的能力與他控制劍的穩定一樣的好,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李魚只覺得他的愛就像是溫水一樣,讓她覺得舒適,卻又不會太燙,偶爾逾越之後,他也會給她留出足夠的退後空間。
她的確是被偏愛的人,她也的確在一點紅的偏愛之中如魚得水。
李魚是自私的,她心知肚明,卻在這種模糊的距離之中一直不肯離開、也不肯挑明。
直到此時此刻,直到此時此刻。
一點紅露出了瘋狂的一面,溫水不再是溫水,他的愛明明就是冰山內部的岩漿,隨時隨地想要找機會爆發出來,把自己燒個半死的時候也在企圖把她燒個半死。
她躲在暗處聽著這些話,簡直渾身都在發抖!在那個瞬間,她高興得無以復加,卻也痛苦的無以復加,喜歡的本能讓她好像衝上去抱住一點紅,可是長久以來的逃避、長久以來形成的趨利避害卻讓她幾乎立刻跳起來就要跑走。
她用力的用自己的指甲摳進手心裡,讓這種絲絲地疼痛去阻止她下意識要逃跑的動作。
她忽然覺得羞愧不已。
她了解一點紅,一點紅從來不在嘴上逞能,他說的話,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有一個愛她至深,為她奉獻所有,李魚心安理得的享受了這麼久,在直面這份愛意的時候,她卻想著要跑。
既然一點紅為她付出了那麼多,她為一點紅付出,又有什麼不對呢?
所以她決定回饋一點紅。
但一點紅太敏銳了,他已發現了李魚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渾身都寫滿了不確定,她在上去要吻一點紅的時候,眼睛瞪的大大的,好像要證明什麼似得。
這一切,像是一盆冷水一樣,從一點紅的頭頂直衝下來,讓他的血液冰涼,心中如刀割一樣的難受。
他嘶聲道:「你為什麼要辱我?」
——難道你認為我為你生、為你死,只是為了挾恩來要求你獻出自己麼?
後頭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一種強烈的痛苦襲擊了一點紅,令他的眼眶通紅,雙手顫抖。
李魚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你看透了。」
一點紅一聲不吭。
李魚道:「……對不起。」
自認識了一點紅之後,好像她已道歉道了很多回了。
她的確已做了很多對不起一點紅的事情,偷襲暗算他是一樁,如今又是一樁。
一點紅沉默了很久。
半晌之後,他才沙啞地道:「我是想得到你,可我絕不可能以什麼恩情相要挾!」
他不想說這話,可他卻又絕不願李魚誤解他是那樣的人。
李魚看著他慘白的面容與通紅的眼眶,輕輕地說:「我知道。」
一點紅咬著牙地道:「你若不喜歡我,我也認。」
李魚深深地望著他。
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不,一點紅,我沒有不喜歡你。」
一點紅一怔,幾乎立刻看著她。
直到她看到了他的眼神,才發現那雙永遠充滿著冷漠與堅毅的眼眸之中並不只有痛苦,還有一種強烈的驚慌,那種眼神就好似是一條流浪狗好不容易找到了主人後,又忽然發現主人要拋棄他。
李魚的眼眶也霎時間紅了。
她帶著鼻音說:「我哪有不喜歡你,我明明喜歡你喜歡的要命。」
一點紅道:「可你……」
李魚搶道:「我只是……我只是太自私,又太害怕了。」
一點紅問:「你在害怕什麼?」
李魚道:「一點紅,我太軟弱了。」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弱點,她是自小沒被愛過的人,所以她內心實在是太渴望被偏愛了,可她恐懼有一天也她也會變成愛情的奴隸。
可一點紅實在是太好了,好到讓她為自己的自私羞愧的要命。天知道她在主動抱住一點紅,要求一點紅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到底克服了多大的恐懼。
一點紅不語,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李魚澀聲道:「我喜歡你喜歡的要命,可我偏偏就怕我自己要命一樣的喜歡你,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我一直都在……抵抗你的魅力。」
就像一點紅一直都在抵抗李魚的魅力一樣,李魚同樣也一直在抵抗一點紅那種溫水一般的愛意。
一點紅渾身一震,他的瞳孔幾乎都在瞬間縮緊了。
她的告白來的如此熱烈、卻又如此晦澀難懂。
一點紅啞聲道:「我早就放棄抵抗你的魅力了。」
李魚勉強笑了笑:「你比我勇敢。」
一點紅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
李魚道:「我怕我真的去全心全意地愛你之時,會失去自我。」
一點紅一怔。
李魚繼續道:「我還怕我真的去付出的時候,你變心不喜歡我了。」
一點紅嘶聲道:「我若變心,你就把我的心挖出來扔在地上踩!」
李魚低下頭笑了笑。
一點紅道:「你不信我?」
李魚道:「不,我信你。」
她沉默了片刻之後,繼續道:「我信你的承諾,因為那最起碼代表了此時此刻你對我的愛已達到了可以說永恆的程度。」
萬事萬物皆在變化,這是世界的規律。
感情之所以是人類永恆的追求與永恆的痛苦,就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來無影、去無蹤。它像是流水一樣,站在岸邊可以看的到,可是用手去抓的時候卻會從指縫間溜走。
陷入愛情的人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們清醒的走入了這一場不確定的豪賭之中。
一點紅皺起了眉。
說實話,這是他從來沒思考過的問題。一點紅其實活的很粗糙,殺人就是殺人,愛人就是愛人,他沒法子抵抗李魚的魅力於是就放棄抵抗,他想要為李魚付出一切所以就去付出一切。
這是他第一次去思考李魚所提出的問題。
他半晌都沒說話,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啞聲道:「我已明白你在說什麼了。」
李魚道:「我是不是很自私?」
一點紅道:「不是。」
李魚有些詫異地望著他。
一點紅說:「你明明害怕,卻仍主動抱住了我。」
他冷峻的五官忽然又柔和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明白,李魚並不是在辱他。
她不是因為覺得他付出了太多才被迫決定要奉獻於他的,她也是出於愛意才來擁抱他的,只是她真的是一只顧慮很多的、很容易受驚的小兔子,所以抱住他的時候才會渾身僵硬。
他看著他跟前的李魚,忽然道:「我現在抱你一下好麼?」
李魚點了點頭。
一點紅就無比小心地收攏了雙臂,將李魚擁入了懷中。
他的手輕輕地拍著李魚的背,像是安撫一只小兔子一樣的安撫李魚。
一點紅喃喃地說:「別怕、別怕,我絕不會逼你回應我,也絕不會離開你的。」
即使他要這樣不清不楚的跟著李魚一輩子,他也認了。
第43章
這世上的男人,總是瀟灑的。
其實這種瀟灑,卻也並不一定是真正的瀟灑,只是男人家的面子作祟,非要裝出一副瀟灑的樣子來。
而他們為了做出「瀟灑」的樣子來,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表示出對女人不屑一顧。他們或許會去追求一個絕世的美人,卻絕不肯被她踩在腳下,而是會在同伴們面前大說特說這美人的私密之事,好表示自己的豪氣。即使他們心裡真的喜歡一個女人,也非要去貶低她、侮辱她,好像如果不這樣的話,他就不算是個男人一樣。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倘若哪個男人說,我愛一個女人愛到失去了神志。那他的確會被其他的男人瞧不起。剛剛崔千鈺如此驚異於一點紅竟真的坦蕩說出愛李魚,也正因為這道理。
世上的男人大多如此,但一點紅是不同的。
一點紅一直都是一個人的。
他的師父只拿他當做殺人工具,除了殺人技之外,別的一概不教。而他又不屑於與那些師兄師弟們混在一起,至於雇主就更不要多說了,一點紅多給個眼神都算他服務態度好。
他從沒有混跡於那些聲色犬馬的男人之中,這些男人的劣根性,他雖然見過、觀察過,卻一直都是抱著一種看傻子一樣的譏諷態度的。他不懂這其中那些微妙的彎彎繞繞,只覺得那些人實在可笑的很。
愛一個人就是愛一個人,恨一個人就是恨一個人,若是愛一個人,那就該去追求,去保護,如果恨一個人,那他會直接找機會一劍殺了那人。
至於不愛不恨的人……若不是雇主和目標,他實在是懶得多看一眼。
他就是如此孤獨、卻如此簡單的一個人。
所以李魚所顧忌的那些問題,他是從來都沒有思考過的,既然從來沒有思考過,自然也從來不認為那是問題。
李魚說:她害怕自己愛上他之後會失去自我。
可一點紅本來就是沒什麼自我的人,一輩子都沒有為自己活過,先前是為了師父殺人,然後是渾渾噩噩的按照殺手這條路走,直到遇到李魚……他才覺得自己活出了一點滋味。
愛上她之後他才有了自我。
李魚說:她害怕自己愛上他之後,他會變心。
可是他怎麼會變心呢?他本無心,直到有了她,才知道情啊愛啊是什麼東西,才知道有心是什麼滋味。他的心都是她,又怎麼會變?
可他不會去斥責李魚多想,也不會去怪罪李魚多想。他只會覺得,她既然顧忌,那一定是有該顧忌的地方的。
一點紅輕輕地抱著李魚,好像在摟著什麼無價又易碎的珍寶一般。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對力道的控制都實在精妙得很,可在這一刻,他卻顯得小心翼翼、不知是該摟緊一些,還是摟松一些。
李魚伏在他的懷裡,一動不動,聽到他安撫似的話語時,她才慢慢地放松了下來,她或許覺得有點沒有辦法面對一點紅,所以她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也不肯抬起頭來看一眼一點紅的表情。
倘若她抬頭看一眼,就會看到一點紅現在的表情……實在很奇怪。
那的確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與他一貫展示出來的冷漠與堅韌不同,他臉色慘白,眼眶卻通紅,手上擁抱的力道雖然很輕,可是他的牙齒卻緊緊地咬在一起,好似在盡力地忍受著什麼折磨一般。
他受得折磨的確不清。
他喜歡李魚,想要李魚,所以他就死死咬著李魚不肯放開,而且也從來沒想到,如果他們沒法子在一起的話該怎麼辦。
在這件事上,他就像一只靈巧、敏捷的黑豹一般,完全依靠本能而行動,而且他之前還一直認為,自己做的很好。
而如今,李魚把話說的這麼明白。
一點紅不懂李魚所顧忌的問題,他很茫然。
李魚是個失去了記憶的人,她從未提過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的,而一點紅也只能從她現在的模樣中去推測,去想像。
然而即使他不明白,他卻也絕不會勉強李魚。
剛剛他在面臨一個很艱難的抉擇……如果那個時候他選擇忽略李魚下意識的抗拒反應,選擇接受李魚主動的投懷送抱,那他就可以……得到她。
但他不能這麼做,他全心全意地愛她,絕不想勉強她做任何她不願意做的事情。若她不願意,他就算強行得到了她,又有什麼意思呢?
不成愛,先成仇。
他不要仇,他不要李魚的一點點恨。
所以他只能說:我絕對不會勉強你,我也絕對不會離開你。
可說這話的時候,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爆了起來,他盡力控制著自己說話的語氣和擁抱的力道,好讓她覺得他是溫和的、是柔軟的。
……但他不是的,他痛苦得像是被吊起來用沾著鹽水的牛皮鞭子惡狠狠的鞭打一般,整個身體都血淋淋地在抽搐。
他怎能不痛苦?
李魚說了那些話之後,他忽然驚覺,他們之間的問題或許並不是李魚到底喜不喜歡他這種問題,而是一種更加虛無縹緲的、無法被捕捉到的東西。
那麼他的追求真的是有意義的麼?真的能夠得到回報麼?
一點紅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眼裡就露出了那種宛如流浪狗一般的眼神。
李魚這樣的女人就好似一個永遠在旋轉的漩渦一般,要將周圍的人全部卷進去,正確的做法或許是……應該遠遠的走開、早早的走開。
但一點紅從來對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不屑一顧。
他這個人本身,在這偌大的江湖之上就是個錯誤,他又怎麼會在乎犯更多的錯誤呢?
一點紅輕輕地拍著李魚的背,與她如此溫柔的相擁著,久久沒有分開。
一點紅舍不得放開她。
他們兩個已經把話說透了,再也回不到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之中了。自此之後,他們已經沒有辦法再憑借那種朦朧的、你不言我不語的氛圍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了。
還可以拉著她的手麼?還可以在那馬車裡抱著她麼?
一點紅又茫然、又心痛地想。
他最喜歡伸出手替她理一理發鬢了。她不知道為什麼額前總是有些毛茸茸的碎發,他一伸手,就可以將她的頭發捻在手中,然後她就會仰著頭看他微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他就熟稔地將她的碎發別在她的耳後。
然後就可以看到,她的耳朵上其實也有一顆小小的痣,和眼下的那顆淚痣一樣,有種別樣的魅惑之感。她搖頭晃腦的時候,耳朵上那顆小小的痣也會隨著她的動作搖晃起來,那時他的目光就會去追隨那顆魅惑之痣。
他喜歡這樣的小細節。
這樣的小細節會讓一點紅生出一種別樣的滿足之感,好像他在入侵她的私人領域,將她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全部抓在手上。
他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天光已經大亮,李魚的天敵是太陽光,而且一點紅剛剛還在這畫舫裡殺了一個對李魚有敵意的人,故而此時此刻,他心中不由的開始警惕起來。
他啞聲道:「話已說清了,我們快些回客棧吧。」
李魚猶豫了一下,輕輕道:「好。」
一點紅的手猶豫再三,還是上去輕輕撫了撫李魚的頭發,又忍不住將她用力收入懷中。
他剛殺完人,還用的那樣殘忍的法子殺人,身上的黑衣早就濺上了不少血,臉上和脖子上也沾了些許血跡。他本不想叫李魚身上沾上髒東西,可此時此刻,他卻報復性的想把這些血全部都弄到她身上。
他泄憤似的收緊了雙臂,好似想要將這冰冷的美女蛇攔腰折斷似得。
他懷中的美女蛇悄悄地抬起頭來,有些怔怔地望著他。
一點紅垂眸,對上她那雙過分美麗的雙眼。
李魚吸了吸鼻子,小聲道:「一點紅,你的眼睛好紅。」
一點紅別扭地別開了臉,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
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岔開話題,冷硬地道:「我去找個箱子,把你放在裡頭,帶你先回客棧。」
李魚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一點紅,你真的不要和我在一起麼?」
一點紅一怔,沒太明白她在說什麼,皺眉道:「什麼?」
李魚深吸了一口氣。
好像就在剛剛,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她認真地望著他,好似在斟酌語言,半晌才道:「我是有很多顧忌,也是個愛想很多的人……可我也說了,我也很喜歡你的。」
她的語氣很堅定。
即使她的內心仍然是悲觀的、逃避的,可是與此同時卻還有另一股力量再不斷地推著她,要將她推到一點紅的懷裡。這股力量是如此的強大,要把那些冰冷的理性、哲學的思考全部丟到一旁去。
這種力量的名字就是「愛」,這是一種原始卻強大的力量。
她愛一點紅,她愛一點紅。
一點紅似乎驚呆了,他有些愣愣地看著她,一時之間沒有任何動作與反應。
李魚道:「我說了那麼多話,只為了證明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
她自嘲般的笑了,道:「可是我好不想從你懷裡起來啊,一點紅,我好想就這樣永遠窩在你懷裡。」
「感情」正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東西,雖然她自己覺得自己剛剛的那番發言簡直對極了,可是在一點紅抱住她的時候,她還是動搖了。
本能無法騙人,她被一點紅摟在懷中時,是那樣的高興、那樣的安寧,那些內心的惶恐、不安是如此不理性的全部消失了,此時此刻,她只想一輩子被這個男人抱著安慰。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沒辦法欺騙自己不喜歡一點紅,而且她也不願意讓一點紅一直苦苦地付出,看不到一點希望。
最後這個擁抱讓她的主意堅定了起來。
一點紅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瞬間,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抱著李魚的雙臂瞬間縮緊,幾乎忘記了控制自己的力道。
李魚被他緊緊的錮著,被迫伏在他充滿熾熱血氣的懷中,她乖乖地伏著,又靜悄悄地伸出一雙蒼白美麗的手臂,攀在了一點紅的脊背上。
一點紅的脊背瞬間僵直,表情也忽然猙獰了一瞬,好像他不是在被心愛的女人抱住,而是在被用什麼殘酷的刑罰所折磨似得。
他嘶聲道:「可是……可是你明明說——」
李魚柔聲道:「是我說的沒錯,可你總該給我個機會,讓我試一試,克服一下困難。」
把愛一個人說成克服困難,或許任何一個愛人聽了,都不會開心吧。
但一點紅不會不開心。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她,他的眼睛瞪得有點大,更顯得眼眶紅通通的,像一只可憐兮兮的流浪狗一般。
他啞聲道:「我不願你勉強。」
他寧願把自己勉強到死,也不願讓李魚勉強。
李魚垂下頭,像是一只失魂落魄的小兔子:「可我偏偏就想勉強。」
她用力的攀緊了一點紅的背,好似要通過這樣的法子來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決心似得。
然後……
……一點紅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李魚還是當人當的太久了,對吸血鬼的力氣沒有一個太直觀的認識,此時此刻心裡又處於一種豪情萬丈的不理性狀態……她雖然長了一副纖弱柔媚的樣子,可是吸血鬼其實力氣很大、真的很大。
一點紅眼前一黑,只覺得肋骨都被她勒得快斷掉,他半晌沒說出話來,好半天,才咬牙切齒道:「……你先松松手。」
不行,心愛的女人還沒得到,他不能死得這麼不明不白。一點紅倔強地想。
李魚如夢初醒般地抬頭,看到一點紅一副快被勒死的表情才驟然反應過來,慌忙放開了他就要往後退,然後被眼前還有些發黑的一點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又一下子撈了回來。
他悶悶道:「話還沒說清楚,不許退開。」
李魚一怔,然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點紅就安安靜靜地摟著她聽她笑完,然後李魚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輕輕地抱住一點紅,好似在抱什麼易碎的珍品一般。
鋼鐵直男一點紅:「……」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更奇怪了怎麼辦。
他忍不住說:「倒也不用這麼小心。」
李魚窩在他懷裡搖頭撒嬌:「不要,一點紅只有一個,弄壞了怎麼辦呢?」
一點紅:「……」
一點紅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垂下頭,與李魚離得很近,嘶啞地道:「我弄不壞的。」
這語調又低啞、又溫柔,還帶著一股子很難形容的舍身感,讓李魚一瞬間只覺得連手指間都輕輕地顫著,無力地蜷了一下。
這男人真的了不得啊……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擁抱在了一起,相互之間都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捧著琉璃一般,半晌,一點紅才開口道:「李魚……」
李魚道:「嗯?」
一點紅道:「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
李魚道:「我知道呢。」
一點紅愣了一下,才又道:「為何知道?」
李魚伸出一只手來,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胸膛,道:「我耳朵貼在這裡,可以聽到你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跳得好快好快。
又溫暖、又熱烈,和他冷冽的外表一點不相似的。
一點紅就笑了。
他其實是一個很少笑的人,即使要笑,也都是那種譏誚的、諷刺的笑,好似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一樣。長久以來,這世上都不存在什麼可以讓他舒心微笑的事物,以至於讓他變成了這樣一副冷漠得要命的模樣。
如今他驟然一笑,竟像是融化的冰雪,春回大地。
只可惜,這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李魚沒有看見,她還正用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的點一點紅的胸膛呢。
科學知識告訴她,其實男人因為常年的鍛煉而鍛煉出來的胸肌,並不是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是硬邦邦的,相反,健身圈的人會認為那種肌肉是沒有鍛煉得當出現的死肌肉,很不入流。
當然了,理論是理論,實際檢驗起來倒是挺新奇的。
一點紅:「……」
那種倒錯的微妙的感覺又來了!
他滿臉黑線地道:「……別胡鬧。」
李魚乖巧點頭:「好的。」
一點紅道:「說正事。」
李魚繼續乖巧:「恩呢好嘛。」
一點紅正色道:「我不願勉強你,也不想與你分開。」
她道:「我知道的。」
一點紅道:「所以……」
李魚道:「所以……?」
一點紅的眼神柔了下來,伸手替李魚理了理碎發,然後道:「我想與你親近,卻怕叫你不高興,所以,我若做了什麼叫你不舒服的事情,你要告訴我。」
一個現代男人,亦難說出這樣的話,更遑論一個土生土長的古代男人呢?
這個男人還是個在刀山火海中滾過來的、渾身傷痛的男人。
他定定地望著李魚,臉色已經嚴峻了下來,任誰都能看的出,他這話說的極其認真,絕沒有半分要作假的意思。
李魚久久地與他對視。
她輕輕地道:「好。」
一點紅就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道:「此刻我就想拉你的手,好不好?」
李魚笑了,道:「好呀。」
一點紅就拉住了李魚的手。
他並不是沒有拉過李魚的手。只是他每一次忍不住要捉住她的手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她的手真的很像是會流動的絲綢,好像他握緊了也會跑、握松了也會遛一樣。
那種在模糊的地帶中試探她邊界的行為讓他覺得興奮,又令他有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覺。
但現在卻不一樣了。
李魚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紅暈,襯得她的容顏更多了幾分糜艷之美,她勾著嘴角笑,臉頰上的兩個酒窩又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天真嬌憨的感覺,她低著頭,伸手抓住了一點紅的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去撓他的手心。
她的手柔弱無骨、滑膩如羊脂玉一般,艷色的指甲輕撓他的手心,帶來一種細微的瘙癢。她低著頭,認真的抓著他的手來回擺弄,好像他那只滿是厚繭的手有什麼好看的似得。
在被她如此欣賞的時候,一點紅那只控制力道極其穩定的手也不穩了起來,若叫別的人看見,這中原第一快劍的手竟顫抖成這樣,那還不得叫人笑掉大牙才是?
她又抬起頭來衝著他笑,露出兩顆尖尖的獠牙來,道:「你的手怎麼在抖呢?」
一點紅道:「是麼?」
李魚道:「是呀。」
一點紅道:「那是因為我實在太高興。」
說完這話之後,一點紅看到李魚臉上的那種嫣紅色都似乎蔓延到了她的脖頸之上了。
他知道,她其實也是同樣高興的。
他忽然反手又握住了李魚的手,握得緊緊的,簡直再也不想松開了。
他柔聲道:「我們回去吧。」
他心愛的女人就唔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在他們走了之後,三尺劍趕來了畫舫之中,他冷冰冰的盯著崔千鈺慘死的屍身看,然後慢慢地低下頭,自他身上摸出一個玉佩來帶走了。
這玉佩不是普通的玉佩,而是一把鑰匙,一把用來開啟一個機關寶盒的鑰匙。
崔千鈺事先已將此一個秘密放在了盒子裡,並告訴三尺劍,如果自己死了,就把寶盒打開。
第44章
李魚自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都沒進過什麼好地方,多是在野外宿著,少部分的時間是宿在一路上的小城鎮的。
這些小城鎮,自然是沒法子和蘇州這樣的地方比的。
江南水鄉、吳儂軟語,實在是怪不得人要多呆一天的。
當然了,白天的李魚還是躲在客棧裡不能出去,今天的日頭很好,弄的她精神頭不怎麼樣。
一點紅陪在她左右。
在客棧房間夠的情況下,他們一般都是睡在兩間房裡的,在蘇州停留的這幾天也不例外。一大清早回到客棧之後,一點紅立刻就退了一間房,在她的房間裡與她相伴。
李魚的房間是特地選的采光最差的地方,很是昏暗,再加上她又放下了層層疊疊的床幔,縮在裡頭,所以這好日頭對她的影響倒是也算不得太大。
一點紅推門進去,反手關上了門,走到了層層疊疊的床幔前面,他盯著那床幔,好像想要伸手,又猶豫了片刻,最後沒有伸手,只是沉聲道:「我來了。」
李魚的手就從床幔裡頭伸了出來把他拉了進去。
一點紅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絲笑意。
她穿著松松垮垮的裡衣窩在榻上,見一點紅來了,也不說話,只是一下子窩在了他的懷裡,調整了一下姿勢,舒舒服服地眯著眼睡覺。
既然話已說開了,一點紅如今已是她的男人了,李魚就有點展現出那種喜歡撒嬌的本性了……當然,即使在今天之前,對著一點紅,她也沒少撒嬌。
其實她對著別人很少會撒嬌來著。
現在已管不了這樣多了,新鮮出爐的小情侶總該膩膩歪歪一陣子的。
一點紅歪歪斜斜的仰面躺著,懷裡就多了一只李魚牌大貓咪。
恩,百來斤的大貓咪。
一只貓咪若是有百來斤,那起碼也得是只……老虎吧?
他相當莫名其妙的想到,手倒是非常自覺的去撫摸她毛茸茸的長頭發。
李魚牌大老虎舒舒服服的縮在他懷裡,還伸出手來環住了他的腰,一點紅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你困了?」
李魚郁悶地道:「其實沒有,只不過白天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做呢。」
又不能出門,那窩在屋子裡能干什麼嘛!沒有娛樂活動消遣時間的李魚只能練就一身隨時隨地呼呼大睡的技能了……
一點紅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
他道:「今晚出去逛逛麼?」
李魚道:「今晚街上還熱鬧麼?」
一年一度的七夕佳節已經過去了,今夜的街上想必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了。
一點紅答非所問:「蘇州太守的老娘今天過壽。」
李魚不明所以:「哦?」
一點紅勾唇一笑,道:「今晚他們家後院,要開宴會,有戲聽。」
李魚歪了歪頭,道:「我們要去聽戲麼?」
一點紅道:「你想去的話。」
李魚思考了一下,道:「好呀。」
從頭至尾,這兩個人都沒有思考過蘇州太守並沒有邀請他們參加宴會這件事。好像這太守府不是太守府,而是什麼可以隨便進隨便出的地方一樣。
而且,他們也絲毫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子大搖大擺的不請自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李魚才忽然覺得不對勁,她眯著眼問一點紅:「你怎麼知道蘇州太守的老娘今天要過壽呢?」
一點紅道:「我有情報網。」
李魚好奇了:「殺手的情報網麼?」
一點紅說:「對。」
李魚更好奇:「你們殺手的情報網還管這些事情麼?」
一點紅道:「只要我想知道。」
與很多人的想像不同,殺一個人並不是什麼「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瀟灑事。這是一件髒活兒,也是一件非常復雜的工作。
依靠一腔孤勇,是不可能成為天下第一殺手的,一點紅不是個笨蛋,他賺的錢,有很大一部分都用來喂這情報網了。
他雖然業務干得出色,卻對做殺手沒什麼興趣,只覺得自己像個無情的賺錢機器,全讓這些貪得無厭的狗東西享了福了。
不過……今日他倒是覺得,這些錢總算花出去還有點價值了。
一個不愛工作只喜歡談戀愛的殺手如是想到。
於是,這件事就這樣在蘇州太守劉芳不知道的情況下,開開心心地定下來了。晚上開席之後,他們會翻牆進去,混在人群中看看這宴會究竟好不好玩。
唯一的問題是——
李魚太漂亮了。
她就是那種完全沒法子隱藏的人,無論打扮成什麼樣,她那張過分美艷的臉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一點紅倒是不在意別人看她——別人越驚異於她的美貌,越被這種美貌所蠱惑到,他反而覺得越高興、越驕傲。
但是唯有一種人讓他不高興——就是那種眼神很不尊重的男人。只要看一眼他們的眼神,就知道他們心裡絕對沒有在想什麼好事,那種充滿惡意的猥瑣眼神,叫一點紅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一個個挖出來喂狗才好。
毫無疑問,這種會用惡心眼神看人的男人其實挺多的,在那太守府裡,一定也有不少。
但是呢……他們進太守府是為了蹭人家的戲聽的,而不是為了大搖大擺的進去興風作浪的,雖然說興風作浪也蠻有趣的吧,但是在八十歲老太太的生日宴會上興風作浪……
一點紅沒那個興趣,李魚也沒那個興趣。
那怎麼辦呢?
換衣裳吧,看看能不能化妝成丫鬟小廝混進去。
拿到幾套像樣的太守府丫鬟小廝們穿的衣裳,對一點紅的情報網來說還是很輕松的一件事。
太守家的狗吃的都比別家的好上三分,更不要說這丫鬟,穿的比尋常人家的閨女還要嬌俏、還要風流。頭上也插金帶銀的,走出去了,通身都是氣度。
李魚饒有興趣的換上了那衣裳,一點紅又很有售後精神的弄了兩個梳頭小丫頭來給她梳頭,梳了小丫鬟的頭發,又挑了幾樣首飾帶在頭上。
可一轉身,那哪裡是個丫鬟模樣呢?
誰家會有這般美麗的丫鬟呢?
她並不是出水的芙蓉,而是糜艷的鳳仙,她平時不愛穿合身的衣裳,愛穿那種松松垮垮的衣裳,如今換了一身丫鬟衣裳,竟顯得腰身更加如水蛇一般,身姿更是叫人無限瞎想,再看她的容顏,頭上這點子金銀,竟是被她過分艷麗的容貌給比的黯淡的要命。
一點紅雙手抱著胸看她,第一次理解了為什麼美人要以萬金來奉養了。
——因為不是最好的,就只能被她比的黯淡無光。
而且……
而且她這樣子,反倒是更顯眼了!
新鮮出爐的丫鬟李魚卻興致很高,完全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違和感很強的地方,在一點紅面前轉了好幾圈,問他:「怎麼樣?」
一點紅的眼底便出現了一點點的笑意。
他言簡意賅地道:「好看。」
——就是實在太好看了。
李魚聞言,便歪著頭衝他笑,她故意睜大眼睛,眼睛裡有那麼一點點濕潤,好似十分天真似得,一點紅還沒反應過來,李魚就忽然撲了過來,等到他跟前的時候,又扭扭捏捏的不上前去。
她歪著頭、小小聲道:「紅少爺喜歡我這樣麼?」
她的語氣又輕又羞,好似她當真是個被養在家裡的、嬌俏非常的貼身丫鬟一般。
李魚看到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雙拳也緊緊地握住,好似是在忍耐什麼常人所不能忍耐的東西一樣。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啞聲道:「你叫我什麼?」
無辜美貌小丫鬟李魚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少爺不認得我了麼,我是你自小就養在房中的丫頭小魚呀……」
說著,她嗔怪似得瞪了一點紅一眼,又使勁剁了剁腳(因為力氣沒掌握好又不小心把地磚剁裂開了)。
丫鬟小魚道:「少爺莫不是喜歡上了什麼別的野丫頭,如今都不肯認我了。」
一點紅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渾身的肌肉都無法控制的縮緊,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魚,惡狠狠的,好似是一只蓄勢待發的黑豹一般,隨時等待著撕碎獵物的喉管。
丫鬟小魚才不怕呢,她伸出拳頭捶了一點紅的胸膛一下,嗔道:「你要忘了我,就把我打發出去吧,我自找我自己的好姻緣去!」
然後又抓住一點紅垂下的高馬尾捏來捏去,仗著偏愛不肯放開。
一點紅幾乎連表情都快控制不住了,他臉色扭曲,忽然惡狠狠的把李魚拉進了自己懷中,狠狠地捆束起來。
一點紅嘶聲道:「你又鬧!你這樣鬧我!」
李魚無辜又委屈地道:「玩一下而已嘛,不許凶我。」
一點紅的胸膛就劇烈地起伏起來。
半晌,他才嘆道:「你啊……」
李魚笑了,用好不容易梳好的頭蹭了蹭他,果不其然又把頭發蹭歪了。
兩個梳頭小丫頭:「……」
啊,站在這裡好尷尬!
好在一點紅如夢初醒,忽然意識到屋子裡還有兩個小丫頭在,他臉色一下子又陰沉了下去,看到兩個小丫頭杵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一點紅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拋給了她們。
小丫頭們得了錢,也不覺得尷尬了,一溜煙跑了。
而李魚和一點紅的換裝潛入太守府計劃也宣告失敗了。
那怎麼辦呢?最後還是只能讓易容術出馬,方才能讓他們顯得普通些。
夜幕降臨之後,蘇州城的大多數地方都安靜了下來,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還在熱鬧,蘇州太守劉芳的家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是劉芳的母親八十大壽,宴席從早開到晚,到了晚上,還請了戲班子來給老母祝壽。白天外頭的人都來祝過壽了,因此今晚的園子裡,就只是劉芳自家人。
不過一個大家族,人自然也不少,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再加上一堆的丫鬟婆子,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而且不僅有戲,還有口齒伶俐的女先兒來說書,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中間,左右各摟著一個小孫女,笑得是前仰後合,好不快活。
在這一片其樂融融之中,有人在偷吃葡萄。
不……應該說這個人偷了食物在投喂旁人。
那端著葡萄上來的丫鬟,連看都沒看見,那一盤子如紫玉般的葡萄,就被偷了十幾顆下來,丫鬟渾然不覺,仍將那一盤子端了上去。
無人在意的角落裡,竟是站著一對歪歪斜斜的男女,那男的穿小廝穿的黑衣,卻比那些低眉順眼的小廝看著要傲氣的多,脊背挺得筆直,但他的面容倒是普通的很。
更普通的是他懷裡窩的那丫鬟,頭發都亂了,在男人懷裡咯咯笑個不停,男人本是筆挺,全賴她沒個正形的,這才叫兩人都歪歪斜斜的倚著牆角。
那丫鬟樣貌實在平平無奇,只是身姿卻是絕美,那張普通的面容與這絕美的身姿相伴,總覺得哪裡有些違和感。
丫鬟的一雙蔥蔥手指之上,是用鳳仙花染上的艷色蔻丹,此時此刻,她慢條斯理地剝著葡萄皮,葡萄的汁液便帶著香氣流在她的手上,她渾然不覺,剝好葡萄後送入男人嘴中。
葡萄自然是好吃的。
當然了,比起後世的夏黑、戶太八號、晴王玫瑰等改良種,現在的葡萄實在是算不得什麼非常好吃。
一點紅眯著眼,一個接著一個的吃著葡萄。
作為一個有錢且沒有興趣愛好、對食物也不怎麼感興趣的人來說,這葡萄只要不是酸得驚天動地,他都無所謂。
但李魚剝葡萄喂他吃,這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了。
他摟著李魚,聽台上的戲子咿咿呀呀的唱著昆曲,覺得這玩意也沒什麼意思,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都愛聽戲。
李魚也不愛聽。
主要是這戲腔唱的什麼詞,她都聽不懂。
所以只能找點別的樂子了。
李魚盯著面無表情嚼葡萄的一點紅,忽然說:「我有個想法。」
一點紅:「嗯?」
李魚:「你把脖頸露出來好不好嘛?」
一點紅道:「好。」
說著,他伸手去拽了拽自己緊緊的衣襟,露出一截慘白的脖頸來,漆黑的發也被他順手撥開。
他是個皮膚很白的人,如此這般,好似連血管都看的見一樣。
李魚露出小尖牙笑了。
她「嗚」的一聲投入了一點紅的懷抱,然後踮起腳尖來。
一點紅緩緩閉上了眼睛。
半晌,李魚才抬頭。一點紅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將她擁緊了一些。
李魚打了個飽嗝,咂咂嘴,雙眼又顯出一些因為吃得太飽導致的呆滯來。
一點紅想笑。
李魚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這才回過精神來,道:「唔……有葡萄味呢。」
一點紅挑眉:「嗯?」
李魚道:「你吃了葡萄,就是葡萄蜂蜜味的呢!」
葡萄味蜂蜜小蛋糕!好奇怪的組合!
但是味道居然還挺不錯的。
一點紅這下是真的詫異了,他甚至去抹了一點血珠在手上,湊近自己嗅了嗅……但除了血腥氣,他什麼都沒聞到。
一點紅挑眉道:「所以我吃什麼,血裡就會帶上什麼味道?」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道:「那很好。」
服務意識很強的一點紅覺得很滿意,她如果想換換口味也有法子了。
不過,他不是一個喜歡表現、喜歡在嘴上說的很好聽的人,所以這個想法到最後也只變成了「那很好」三個字。
但李魚卻是從他淡淡的語氣中聽懂了,她臉上又泛起了紅暈,往他懷裡窩了窩,一點紅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順手又將她攬得緊了幾分。
台上的昆曲兒終於唱完,幾個說書的女先兒進了屋子,給老太太說書聽,李魚還沒聽過說書,拉著一點紅也混了進去。
好巧不巧,今天講的就是一修仙故事。
即使是修仙故事嘛……也還是變了個花樣的才子佳人,一股酸秀才味兒。
這故事講的是:一秀才因有奇緣,被一只千年狐狸贈了內丹,吃了之後原地飛升,進入三千小世界中修煉,機緣巧合之下,他在歹人手中救下了一風流靈巧、嬌滴滴哭啼啼的一美人,一問之下,才知這美人乃是天地之間難得一見的修煉寶器爐鼎女奴。
一點紅:「……」
李魚:「……」
李魚:「!!!」
前頭說過,李魚以為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一個「爐鼎」的奇異概念,這才告訴了一點紅這名詞,但是一點紅是心知肚明,又不好表現出來,暗自生了一會兒悶氣之後就自己好了。
李魚恍然大悟:「原來你那天聽了之後生氣是因為這個?!」
一點紅:「……」
李魚:「噗。」
一點紅翻了個白眼,不想說話。
李魚:「美人兒~」
一點紅:「……」
更無語了怎麼辦。
李魚咯咯直笑,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頭聽那女先兒講那秀才與女奴你儂我儂的愛情故事,聽到女奴三天一大哭五天一小哭,為了秀才做針線活兒做的眼睛都快瞎了(為什麼修仙還要做針線活?),還說什麼「奴配不上您,您要娶一個高貴的正妻才是,奴願一輩子做小。」
李魚:「噗哈哈哈哈哈哈!」
一點紅臉都扭曲了,恨不得立刻叫那女先兒閉嘴。
然後繼續講秀才在神奇世界中的冒險故事,這一日,秀才自深林之中找到了一罐玉女蜂的蜂蜜,此物大為提升修為,秀才欲取,卻被一只熊瞎子一掌拍了過來,原來,熊瞎子最愛吃的東西就是蜂蜜。
李魚:「……」
李魚臉都綠了。
一點紅:迷之微笑。
第45章
除卻這個小插曲,今晚的約會總體來說還是很愉快的。
吃到了葡萄味蜂蜜小蛋糕,聽到了故事,約會之前還搞了換裝游戲玩。
二人玩到盡興後,悄悄離開了。
蘇州再好,也不可久呆,一點紅每次看到李魚身上那些取不下來的、繁復美麗的銀飾,眼神都會變得陰森森的。
林仙兒。
這個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
林仙兒所在的位置,正是保定城裡的興雲莊。
興雲莊在十年之前的名字是李園,那是名滿江湖的奇俠小李飛刀李尋歡的家。
十年之前,李尋歡的表妹林詩音與他的結義兄弟龍嘯雲成親,他便將李園送給林詩音做嫁妝,從此之後,李園改名興雲莊。
而林仙兒雖然也姓林,與林詩音卻沒有血緣關系。
她是個美麗非常、卻也凄苦非常的佳人,有一個混不吝的老爹。林詩音與她相識之時,她正因為自己父親的事情傷神,竟欲跳下懸崖,林詩音將她救下,認了她做義妹,從此住進了興雲莊。
如今,林仙兒已是享譽天下的第一美人了,無數人趨之若鶩。
一點紅在遇到李魚之前,對女人簡直是連半分興趣也無,故而林仙兒這名字甚至都沒在他心裡停留過一秒。
而如今,他卻已不知道把這名字在心裡咀嚼了幾回了。
每次默念,他森森的白牙都甚至要磨起來了。
如果崔千鈺說的沒錯的話,林仙兒就是暗害李魚的幕後主使之人了。
只是她一介凡女,又是怎麼與怨氣所生的妖魔混在一起的呢?
這些問題,等見到林仙兒,一切就都明白了。
在蘇州城修整(玩)了三天之後,他們終於啟程,准備繼續向保定城進發了。
這一日,陽光明媚。
人都愛好日頭,可李魚這樣的非人生物,最不喜日頭,今日萬裡無雲,日頭曬得跟什麼似得,如果在這個日子她被太陽光曝曬一會兒,估計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一個人若是有個天大的弱點,心情自然不會很好,李魚也不例外。
她窩在馬車裡,一根手指都不想露出來。馬車厚重的簾子擋住了太陽光,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她昏昏沉沉地待在馬車裡,只覺得渾身上下都難受的要命。
中午,一點紅把車停在樹蔭中間,掀開簾子進來看她,看到她懨懨地躺著,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簡直是心如刀絞。
他道:「早知今日日頭這麼好,就不趕路了。」
李魚勉強笑了笑,氣若游絲地道:「即使躲在屋子裡也是一樣的。」
一點紅盯著她病懨懨的容顏,忽然伸手將她摟進了懷中,久久不肯放開。
李魚嗚了一聲,縮進他懷裡。
一點紅啞聲道:「我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
李魚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一點紅才出去,繼續駕車行駛。
穿過一片林子之後,馬車就行駛到了官道上,官道兩旁是農田,並沒有什麼可以遮蔽太陽光的大片陰影,一點紅心中煩躁,架著馬車急速地行駛。
這環境讓他很煩躁、很不安。
馬車飛馳而過之時,塵土飛揚。
前方有人,不止一人。
一點紅銳利的眼神惡狠狠地瞪去。
那是一群黑衣人,腰間都別著薄劍,長而狹窄、青光瑩瑩。
——這是與一點紅相同的黑衣,與一點紅相同的薄劍。
一點紅臉上的肌肉也忽然抽動起來。
他已認出了這些人。
崔千鈺騙他去畫舫的那封信,乃是三尺劍親手寫下,但那一日,三尺劍卻始終未出現,早在那一日,一點紅便明白,這組織遲早會給他生出麻煩來。
而現在,這麻煩已來了!
馬車急停,駿馬嘶鳴,在無邊的塵土之中,這些與一點紅穿著同樣衣裳、帶著同樣利劍的殺手們已慢慢地靠近。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握劍,對李魚道:「不要出來,我去去就回。」
說著,自馬車上一躍而下。
這動作像是什麼開戰的信號一般,頃刻之間,黑衣劍客們就已到了一點紅的身邊,與他纏鬥起來。
這些黑衣人,與一點紅同出一門,他們的劍法與一點紅也極其的相似,毒辣、迅速,每一招都不甚好看,每一招的目的都是殺人!
他們今日來的目的,也正是殺死一點紅!因為他們已知道,一點紅背叛了組織,寧願臣服於一個女人的裙下。
一點紅本是這些殺手之中最有名、也是最出色的一個。這些黑衣刺客們與他師出同門,自然知道一點紅身手了得,單打獨鬥不是他的對手。
這些人不講江湖道義、與一點紅之間更無同門的情誼,為了殺一點紅,他們可謂是算計百出。
一點紅不好惹,他們也不戀戰,第一人極其刁鑽地刺出一劍後,並不繼續與他纏鬥,而是身形一閃躲開來去,在這剎那之間,第二人、第三人的劍光也已刺了過來,待到一點紅的劍要惡狠狠地刺來時,這二人也像是游魚一般的急速退開,又有幾人的劍光迅速補上,叫一點紅顧不得其他。
一點紅的劍雖然凶惡,但這些人卻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訓練有素、配合得當,飛舞的劍光就好似一張細密的大網一般,將一點紅困在了裡頭。
一點紅駭然大喝一聲,迅疾的劍光突出,一劍刺死了一人,生生從這劍光織成的網中殺出一條血路來,他驟然躍起三丈高,想要跳脫出去,黑衣刺客們卻緊隨其後,簡直就是些甩不脫的牛皮糖。
即使同伴死去,他們的軍心也並未亂了分毫,因為他們本就沒有感情,也不害怕死亡。
——同以前的一點紅一模一樣。
剎那之間,一點紅的身上已多出了許多傷口,這些招式每一招都是殺招,他躲避得當,只受了些皮外傷,空氣之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卻更讓他的血熱起來,一點紅雙目赤紅,簡直已瘋狂了。
十三個黑衣刺客,就好似十三個一點紅,久經訓練的凶手,實在是太懂得如何殺人。
忽然之間,那馬車厚重的簾子裡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這只手照射到太陽光的一瞬間,就發出「滋啦」一聲,細膩蒼白的皮膚幾乎在瞬間開始灼燒,一個接著一個的血泡自這手上出現,然後驟然破碎,留下可怖的燒痕,而這燒痕還在蔓延。
這只手的指尖驀地出現一撮妖異的藍色火焰,下一個瞬間,一個正欲刺一點紅咽喉的殺手身上就燃燒起來,剎那之間,他就被藍色的火焰吞得連渣子都不剩。
然後是下一個。
太陽太毒辣了,李魚無法從馬車裡出來,只得用這法子來幫助一點紅。
她本就因為今天過於強盛的陽光感到難受不已,此時此刻,又開始大量的使用妖火,一時之間,只覺得更加虛弱,伸出去的那只手已痛得沒了知覺,李魚都不敢想那只手現在被燒成了什麼模樣。
一點紅長嘯一聲,如惡虎一般撲了上去,一劍刺死一個黑衣刺客。
有了李魚加入戰局,情勢似已扭轉,可一點紅狂躁的心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的焦躁、更加的不安。
因為還有一人沒有出現。
那個人就是他的師父。
他並不知道他的師父姓甚名誰,只知道他是一個絕不能容忍背叛的人,也是一個劍法可怖到極致的人。
世人都道:這世上劍法最高的人,乃是「血衣人」薛衣人,可是一點紅師父的劍法,卻比薛衣人還要更高、更可怕。
薛衣人的劍法雖可怖,卻仍花哨,可他師父的劍法,卻是極端的實用。ヾ
他的擔心並不是不無道理的。
十三個刺客皆倒下時,一點紅渾身都是傷,渾身都是血,他瞪著眼睛,大口大口的呼吸,整個人似乎都已進入了應激狀態,不住的觀察著四周。
曝曬的陽光之下,他的視線晃了一瞬,就在這一瞬之間,一個黑袍客忽然出現了,這黑袍客臉上帶著一個紅中帶紫、紫中帶青的面具。這面具栩栩如生,嘴角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可是那面具之下的眼睛,卻是全然的冷漠、全然的殘忍。
一點紅渾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凍結。
來了,他想。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
那黑袍客冷冷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一點紅也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提起了手中的劍。
沒有什麼好說的,他雖然將一點紅撿了回去,給了口飯吃,但他對他卻是全然沒有任何情誼的,而一點紅為了報答他的養育之恩,也為他做牛做馬,殺了許多人。
他現在要殺他,一點紅卻不想死!
若是以前,或許死了也就死了,然而現在想讓一點紅去死,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黑袍客冷冷道:「你要朝我動手?」
一點紅道:「我不想死。」
黑袍客又道:「難道你以為,朝我動手就不會死?」
一點紅雙目赤紅,喝道:「我總歸要試一試!」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黑袍客忽然動了起來,他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竟是比一點紅的速度還要快、還要靈巧。只是他卻並不是衝著一點紅來的,他手中那柄薄劍,竟是直衝著馬車而去。
一點紅大驚,立刻出劍攔截。
只是他畢竟比不過這黑袍客!剎那之間,只聽一聲巨響,厚重的馬車壁竟被這黑袍客的劍氣衝得四分五裂,亂飛的木屑之間,馬車裡那個臥著的、絕美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來!
太陽光已照射在了她的身上,幾乎是瞬間,她大片大片蒼白的皮膚忽然泛起了紅,那紅很快變成了一個個燒傷的血泡,猙獰的燒痕已從她的後背上蔓延開來!
一點紅牙呲目裂,直衝而去,一把把李魚攬在了懷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太陽光,李魚虛弱不堪地縮在他懷中的陰影裡,手上、背上卻是大片大片的燒傷,一點紅面色猙獰,卻連動都不敢動,生怕她再有地方暴露在陽光之下。
他背對著黑袍客,竟是什麼都顧不得了。
一點紅嘶喊:「李魚!李魚!你怎麼樣?」
李魚那張絕美的容顏也因為劇烈的痛苦扭曲起來,她死死地縮著,連動都不敢再動,她瞪著雙眼看著一點紅慘白的臉,只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黑袍客冷笑一聲。
噗嗤一聲,薄劍貫穿一點紅的胸膛,寒光森森的劍尖自他的胸前貫出,血順著劍尖嗒叭的掉在了李魚的臉上。
一點紅的表情扭曲。
李魚渾身冰冷,瞪大雙眼。
一點紅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條一條的暴起,他死死地咬著牙,血卻順著他的嘴角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多,止都止不住。
即使是胸膛被利劍剖開,他也一聲都沒吭。
他額角青筋爆裂,面容扭曲如惡鬼,不住的嘔出血,全撒在了李魚的身上,他忽然慢慢地伸出手,又把李魚……往他懷裡帶了帶,好不叫她暴露在陽光之下。
一點紅終於開口:「把我拆了吞下。」
李魚的眼淚奪眶而出,驚恐嘶吼:「你在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一點紅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繼續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快一些,快一些,恢復了妖力就趕緊跑……快!快!」
他的眼神已渙散了。
李魚瞪著眼睛,渾身發抖,她死死地盯著一點紅渙散的雙眼,整個面容也已猙獰的沒有一絲美感。
那黑袍客嘿嘿冷笑,忽然又一腳踩上了一點紅的脊背,一點紅本就是跪在地上將李魚護在懷中的姿勢,這樣一腳踩上來,好似要將他的脊梁骨踩斷一般。
一點紅哇得又嘔出一口血來!
李魚暴怒,一大團妖火衝那黑袍客襲去,只是她受了重傷,並不靈敏,那黑袍客卻是身形鬼魅,膽大心細,如游魚一般的躲開了妖火。
李魚當機立斷的用短劍將自己的手劃來要為一點紅喂血,只是一點紅跪在她上方為她遮擋太陽,他又已決心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李魚的生機,吸血鬼珍貴的血液根本無法喂進去。
那黑袍客看到這一幕,只道:「哦?你的血有治病救人的效果?那姓崔的倒是沒說。」
——崔千鈺與這黑袍客也早就勾結在了一起。
崔千鈺實在是個心如蛇蠍的人,他自己無法長生,想方設法也要斷了別人的長生路子,對林仙兒,他隱瞞了吸血鬼的天敵是太陽這事,而對這黑袍客,崔千鈺一句長生也沒提過,只是說一點紅為了個美貌妖怪背叛組織。
那日崔千鈺身死,三尺劍從他身上帶走一個玉佩,玉佩乃是一機關寶盒的鑰匙,寶盒之中,正寫著吸血鬼的弱點是太陽光這事。
他若不得長生,也非得弄死李魚不可!
這也就是這黑袍客會選在此時、此地行凶的理由。
李魚一句話沒說,只是一邊想發設法為一點紅喂血,一邊發了狠地要弄死這黑袍客。
黑袍客對敵經驗豐富,武功深不可測,李魚本只是一個普通的都市職業女性,來了這世界之後雖快速適應,這對敵的經驗卻是絕比不上的,她咬著牙又扔出了幾團妖火,卻被那黑袍客躲開了來。
黑袍客道:「你是很神通廣大,只是還太稚嫩了些。」
說著,他竟是要再給一點紅補一劍,好叫他死透了。
電光火石之間,李魚叫道:「我的血可以叫人長生不老!!你不要殺他,我自己跟你走!」
長生的誘惑無人能抵抗。
果然,黑袍客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李魚趁機繼續給一點紅喂血,好吊著他的命。
黑袍客冷冷道:「你憑什麼與我談條件?」
李魚如今,已是強弩之末,這黑袍客想把她帶走就帶走,想給她放血就放血,難道她還有什麼籌碼能拿來交換一點紅的性命麼?
李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道:「難道你以為長生那樣簡單?只是喝口我的血就成?想要將我煉化成長生藥,可沒有那樣簡單,如果真的那麼簡單,為何崔千鈺自己不弄來嘗嘗,反倒是鼓動你來殺我!」
黑袍客嘖了一聲,似乎在評估她說的話。
李魚深吸一口氣,繼續給一點紅喂血。
她的肩膀又暴露在陽光之下,開始慢慢灼燒,只是如今她也顧不上這些了。
一點紅已失去了意識,只是仍下意識的保持著那種護著她的姿勢,他眼神渙散,渾身都是血。那一股甜蜜的、暖烘烘的味道圍繞著李魚,卻讓她心底怕得要死。
原來蜂蜜小蛋糕的味道,也可以這麼可怕,怕得讓她想要尖叫。
她的眼淚嗒叭嗒叭地掉了下來。
過了半晌,那黑袍客總算想明白了,決定給李魚一個機會,道:「可以,你們都得跟我走。」
李魚道:「好。」
黑袍客哼笑。
李魚冷冷地盯著他那紫青紫青的面具,恨意在心底瘋狂蔓延,簡直令她就要發狂。
她一直都是一個在感情方面猶猶豫豫不肯向前的人,可就在剛剛那一刻,看見一點紅的胸膛被貫穿的那一刻,劇烈的恐慌與絕望忽然把她淹沒,她忽然明白,對一點紅的愛意早已把她全身都充滿了,愛意像是梅雨季的雨水一樣,一直一直不停的下,已經快要多得裝不下了。
她恨自己明白的太晚,恨自己沒有早一些答應一點紅。
忽然之間,她聽到了鳥類翅膀扇動的聲音。
其實她此時此刻已很虛弱了,五感並沒有先前那樣敏銳,一只鳥扇動翅膀,她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聽得如此清晰的。
但那不是一只鳥兒在扇動翅膀,那是……無數只鳥兒在扇動翅膀!
她抬頭,看到了一些毛茸茸的翅膀與胸脯。
貓頭鷹!是貓頭鷹!
剎那之間,貓頭鷹遮天蔽日,將李魚所在的這一片的天空全擋住了,此地瞬間陰暗下來,黑袍客大驚,立刻就要行動,沒了陽光桎梏的李魚的反應卻是更快,她瞬間暴起,手中妖火爆裂燃燒,一掌像那黑袍客胸口擊去!
她本就是因為今日的陽光太強烈,能力才大為折損,如今這遮天蔽日的貓頭鷹令她剎那之間恢復了不少氣力,她反應極快,只將所有妖力凝於手中,勢要一擊拿下這黑袍客!
妖怪的上限,本就比人類要高得多,此時此刻,她擺脫弱點,一擊即中!
黑袍客躲避不及,身上驟然燃起妖藍火焰,轉瞬之間就被吞沒,他瞬間發出慘厲的嚎叫,這嚎叫又瞬間消失,只剎那之間,他就被燒成了一副焦黑骨架,連面容都沒叫李魚看清。
李魚冷冰冰的盯著他的屍首,心中只覺得快意無比!
一只貓頭鷹忽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這貓頭鷹圓頭圓腦,毛茸茸的胸脯、毛茸茸的翅膀,還一副很神氣的模樣。
是那只叫鷹英俊的貓頭鷹。
它搖頭晃腦、健氣十足地道:「李娘娘,貓頭鷹連環十八塢和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來幫您啦!」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2
第46章
遮天蔽日的貓頭鷹在空中盤旋著,期間還夾雜著熊蜂嗡嗡嗡的叫聲,給李魚擋出了一片陰影。
她剛剛將所有的妖力凝於手心,一掌擊出,這才讓那黑袍客死無葬身之地。只是此時此了,妖力耗盡,她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好容易穩住了,李魚立刻回到了一點紅身邊,把自己流著血的手腕湊到了他嘴邊。
那黑袍客的薄劍自一點紅的胸膛貫穿,還毒辣的偏左一些,完全就是衝著他的心髒來的,只是一點紅的心髒,卻恰好與常人不同,乃是在偏右一些的位置。
這才躲過了致命一擊。
李魚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裡,一點紅的臉慘白的好似一張紙,臉上、身上滿是刺目的鮮血。
他睜著眼,只是雙眼已失去了焦距,茫然的、絕望的望著天空,好似在恨這老天實在不長眼一樣,他的胸口微弱的起伏著,若不仔細的去觀察,會以為一點紅早已變成了一具屍首、一個殘破的人偶。
李魚鼻子一酸。
她忽然無法控制的渾身顫抖起來,剛剛她鉚足了力氣,一擊將那黑袍客殺死時,她的大腦裡其實是空白一片的,等到她真的脫險,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忽然襲擊了她,令她眼淚直流,渾身發抖,簡直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她握著短劍的手也顫抖不止,但仍咬著牙繼續在自己的胳膊上劃開深深的傷口,讓自己的血不停的流進一點紅的嘴。
他傷得實在太重,而她也實在太害怕。
李魚妖力耗盡,身上的傷口無法愈合,她的背上、手上,有大片大片的燒痕,看著無比的猙獰,因為她的手一直不停的抖,所以劃了好幾次,傷口都不夠深,血流的也不夠多,她只好咬著牙繼續虐待自己。
妖力耗盡,她又變得孱弱,劃出傷口時,她只覺得簡直痛到眼前一黑……還有滿身的血泡,一個接著一個,只讓她恨不得當時當刻就昏死過去。
但她不行,她不能昏倒,她還要好好的抱住一點紅。
她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鷹英俊和蜂勇敢落在了她的面前。
李魚勉強笑了笑,對它們道:「謝謝你們,若不是有你們,我怕是今日就得交代在這裡了。」
蜂勇敢:「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鷹英俊翻譯:「它說您太客氣啦!若不是得了您一滴血,他的孫子恐現在早沒命了。」
李魚怔了怔,又笑了笑。
誰能想到,只是當日的舉手之勞,今日卻救了她與一點紅的命呢?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善緣。
一點紅的血漸漸止住了,呼吸和心跳雖然微弱,但也慢慢的平穩下來,不至於會忽然消失了。
李魚松了口氣,卻只覺得頭暈目眩,驟然脫困、驟然放松之後,她只覺得累得連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了。
她抱著一點紅暈倒了。
蜂勇敢見狀,立刻飛到了李魚的肩膀上,用兩根黑線小胳膊拽住了李魚的衣裳,然後那一對迷你小翅膀開始撲閃撲閃,非常賣力的樣子。
鷹英俊:「……你能把李娘娘拽起來?」
蜂勇敢:「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笨蛋!我這是讓你來!)
鷹英俊歪了歪脖子,眨了眨圓眼睛,挺起毛茸茸的胸脯,快活地喊:「哦哦!小的們干活啦!」
貓頭鷹一湧而下,一堆用爪子和鳥喙拽住一點紅,一堆拽住李魚,朝著遠處的密林飛去。
在遠處的密林陰影之中,有一處清幽的別苑,這處別苑,正是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十年一度選美大賽所使用的一處比賽場地。
……至於蜂類美男子選美大賽的標准是什麼,這種人外世界的標准,想必人類是很難理解的。
一點紅是個運氣不錯的男人。
他被一柄利劍從胸口貫穿,卻因為他的心髒與常人不同,乃是長在偏右一些的地方,黑袍客沒算到這一點,因而利劍恰恰好錯開了他的心髒,沒能讓他在第一時間死掉。
而李魚又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她與那黑袍客在周旋之間,給了他一些足以吊命的珍貴血液。
這就是他得以活下來的原因。
他昏迷著,躺在榻上,意識模模糊糊的好似要恢復,卻又陷入噩夢之中。他好似仍在死鬥,那種絕望的、瘋狂的感覺,令他想要嘶吼出聲。
李魚凄厲的尖叫簡直像是刀子,把他的心割得鮮血淋漓,讓他渾身都在發抖。
一點紅躺在別苑的榻上,渾身都繃得緊緊的,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整個人在睡夢之中,好似也已陷入了無邊的痛苦。
他忽然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啞的吼叫,猛得睜開了雙目,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
胸口的劍傷瞬間崩開,剎那之間,劇痛襲擊了一點紅,令他的額頭上都浮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他臉色慘白,雙目赤紅,整個人似已陷入了極度的應激狀態。
在看到伏在旁邊的李魚的時候,一點紅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李魚的臉。
李魚雙目緊閉,睫毛輕輕地顫動著。
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
一點紅驟然松勁兒,整個人又摔回了榻上,這一下,胸口的劍上撕裂得更加嚴重,那白布條上都已滲出了大朵大朵殷紅的血花。
一點紅卻渾然不覺。
他的一雙眼睛,早已緊緊地盯住了李魚。
李魚面朝下睡著,背上蓋著一件薄薄的衣裳,在睡夢之中,她的眉頭也皺的很緊,好似在忍受什麼痛苦一般。
一點紅忽然伸手,將那衣裳取了下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她滿是燒痕的胳膊和背。
一點紅呼吸一窒。
他想起來了,李魚的馬車被他師父的劍氣所衝破,她被太陽光照射到了。
一點紅死死盯著她身上的燒痕,眼眶通紅,牙齒緊咬。
似乎是感覺到了身邊的動靜,李魚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二人四目相對。
一點紅這鐵打的漢子,在這一瞬間,竟似是也要落下淚來,他死死地咬著牙,忽別開了頭。
李魚笑了笑,軟軟地道:「你醒了。」
一點紅道:「嗯。」
李魚掙扎著起來,問道:「身上還痛不痛?」
一點紅心中一酸,伸出手臂來想要抱她,卻又礙於她身上的傷,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碰她,他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無措地收了回去。
一點紅嘶啞地道:「你傷得很重。」
他根本就沒有回答李魚的問題,因為他根本就不覺得自己受傷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但李魚身上的傷,卻讓他實在心痛得很。
李魚笑了笑,道:「其實這傷,已慢慢地在愈合了,只是我現在妖力微弱,故而傷口愈合的實在很慢。」
這具吸血鬼的身體,就是這樣的堅韌,只要沒有死,都能慢慢地恢復過來。
她與一點紅被安置在這密林別苑之中,不見陽光,然後她又秉承著不要浪費的原則,把一點紅身上傷口滲出的血都利用了起來,恢復了些許妖力,在妖力的加持之下,她的傷口開始緩慢地愈合。
所以她並沒有什麼大問題,要論傷得重,那還是一點紅傷得更重。
他這具身子,雖然如同鐵打一般,卻已不知道受過多少傷,看著他身上那些猙獰的傷疤與新傷之時,李魚的心裡就忍不住的要恐慌起來,怕他已沒多少日子好活。
落魄江湖的殺手,本就是一身傷病的,什麼鐵打的身子,等到年紀稍大一些,到處都是病。
聽她這樣說,一點紅才放松下來,長吁了一口氣,道:「那就好。」
李魚望著他。
她道:「那黑袍客是你的師父麼?」
一點紅道:「是。」
李魚道:「我殺了他。」
一點紅終於伸出了手,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發,沉聲道:「殺就殺了。」
李魚又道:「……你是個很懂得感恩的人,我這樣殺了你的師父,你會不會怪我?」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道:「是他要殺我們的,我的前半生已為他付出了許多,後半生……我想為自己而活。」
李魚的面頰上就又出現了兩個小酒窩,她點了點頭,忽然又問道:「為自己而活?是指和我在一起麼?」
一點紅的唇角勾了勾,道:「是。」
李魚笑了,她輕快地道:「好。」
說完這話,二人又沉默下來,一點紅定定地瞧著她,連眼睛都不肯多眨一下,好似這女人他瞧不夠、實在瞧不夠一樣。
半晌,一點紅忽澀聲道:「我對不住你。」
李魚一怔:「為何要這樣說?」
一點紅道:「這本是我自己的麻煩,卻連累你……受了這麼多苦。」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魚身上的燒痕上。
她是最漂亮的女孩子,身上的皮膚蒼白如紙,好似能看到縱橫交錯的血管一般,但她又白的發光,那如羊脂玉一樣細膩的皮膚好似渡著輝光一般,叫人移不開眼。
這樣漂亮的人兒,如今卻被燒成這樣,她在被太陽光照射的時候發出的那聲慘叫,簡直讓一點紅墜入地獄。
她不該受這些苦的。
他的目光也已帶上了無限的傷痛。
李魚深深地望著他,忽然輕輕、緩緩地抱住了他。他們二人的身上都有重傷,李魚怕牽動了一點紅的傷,故而非常小心翼翼地抱他,而一點紅更是如此,他很害怕碰到李魚身上的那些燒痕,竟是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半晌,他才伸手,只敢去撫她絲綢一般的長發。
李魚柔聲道:「你這個人,怎麼總愛把事情攬到你自己身上?」
一點紅嘶聲道:「因為這本就是我自己的麻煩。」
李魚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有那一刻讓她如此看清一點紅的愛。
人人都說,中原一點紅偏激孤傲,殺人不眨眼,乃是一頭無法被馴服的惡狼。
可只有李魚知道,他不是的。
他才不是什麼惡狼,他只是一只看似凶惡、實則乖巧的大狼狗。只要認准了一個人,他就會把他的心都巴巴地捧出去,絲毫不管對方有可能會傷到他的心。
而他滿身傷口的時候,他那雙眼睛也永遠盯著他所愛的人,卻全然不顧自己。
李魚忽然道:「一點紅,你真好。」
她忽然沒頭沒腦地來這麼一句,倒是讓一點紅一怔,半晌,他才啞聲道:「為何忽然如此說?」
李魚道:「我看世人都是瞎了眼,才那般編排你,他們……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好,只有我知道。」
一點紅低頭看她。
她的話甚至都帶上了一些鼻音,眼眶也有些紅了。
一點紅道:「其實我不好。」
李魚一怔。
一點紅平靜地道:「除了你,我從沒對人好過,世人沒有瞎眼,他們說我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魚忍不住抬頭看他。
他面容平靜又認真,好似真的在很認真、很認真的去說這件事。
李魚忍不住問:「那你一開始,為什麼決定要對我好呢?」
一點紅垂頭。
二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的眼睛裡倒映著她的容顏。
是啊,為什麼呢?一點紅想。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他只道:「因為我已把你瞧進心裡了。」
第一眼就將她瞧進心裡了,從此之後,他的眼裡就再也瞧不見其他人了。
一點紅並非是流連於女子之間的浪子,他也並不會說什麼好聽的情話,很多時候,他的話語是樸素的、平淡的。
可恰恰是這樣樸素的話語,飽含著濃烈的情感,像是火山的岩漿一樣,愛意隨時隨地都快要溢出來。
李魚怔了怔,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半晌,她忽然流下了眼淚,一點紅無奈,用拇指將她的眼淚擦去,輕輕道:「莫哭。」
李魚低著頭不肯說話。
一點紅又道:「你這樣憔悴,還不多睡會兒?」
李魚抽著鼻子:「你不也是。」
一點紅道:「那我們都休息,好不好?」
李魚笑了,她點點頭,道:「好。」
這二人便在這密林別苑裡養傷了。
後來李魚才知道,原來蜂勇敢在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裡的地位還不低(因為它在上一屆選美大賽裡拿了第一名),它感激李魚用一滴血救了自己的孫子,於是便送了很多上好的蜂蜜來,給一點紅補補身子。
這蜂蜜可不是一般的蜂蜜,這可是蜜蜂妖怪產出的蜂蜜啊!對於人類來說可是很珍貴的食物呢!
李魚哭笑不得,只得收下。
他們兩個人現在的狀況那是相當的尷尬。
李魚與一點紅兩個人,乃是出於一種互為血包的可持續發展狀態,平時一點紅受了傷,李魚可以為他療傷,反之亦然。
可現在,尷尬的是,兩個血包都空了。
這還怎麼可持續發展?還是老老實實的養傷吧。
於是這蜜蜂妖怪出品的蜂蜜,就成了一點紅日常的補品,而也正是因為如此,一點紅身上的那種甜蜜氣息就更濃重了些。
而李魚之前為了殺那黑袍客,還幾乎用光了妖力。
她簡直就是飢腸轆轆!
她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脖頸側的皮膚,那慘白的皮膚之下,她似乎能聽到那種血液潺潺流過的聲音。
一點紅放下粥碗,無奈道:「你既餓了,為何不吃?」
李魚吞了吞口水。
她又搖了搖頭,道:「不行……你受著傷,現在不行。」
一點紅的眼底浮起笑意,他柔聲道:「我沒事。」
李魚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飢腸轆轆狀態的她,可實在是危險。
現在又不比剛認識的時候。
剛認識的時候,李魚也是如此孱弱、如此飢腸轆轆的,可是那個時候,她有求於一點紅,又忌憚一點紅會一劍殺了她,故才一直都忍著沒動手。
可現在,她已經明白,即使自己真的要殺了一點紅,他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反抗,他會自己露出脖頸,自己做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自己乖乖地去死。
李魚瞪他一眼,嗔道:「我哪裡舍得!」
一點紅就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用一雙深沉如墨的眼睛看著李魚。
不過雖然沒有進食,李魚殘存的微弱妖力還是足夠於讓她的傷口慢慢的愈合了。
她畢竟是一只妖怪,愈合力遠強於人類。
沒隔了幾天,她身上的燒痕就全好了,又是一個膚白勝雪、風華絕代的絕世美人了。
但一點紅卻發起了高燒。
這也實在難怪,這些天他雖然一直在吃熊蜂妖怪出產的蜂蜜,但他畢竟受的傷太重,想要恢復,還需時間。
李魚又指使鷹英俊去綁架了一個人類老大夫來給一點紅看病,老大夫被一堆貓頭鷹拽著進來時,整個人看上去都受到了驚嚇。
雖然受到了驚嚇,但老大夫人還是很敬業的,這密林別苑本就陰寒,而他的身子骨此時此刻又實在有些虛弱,大夫看診之後,便道他這幾日忽冷忽熱都很正常,只是不能進陰寒的事物,最好能出去曬曬太陽,也不要總待在這陰寒的地方。
一點紅無可無不可,李魚倒是把這大夫說的話全記下了。
這本來倒也沒什麼,只是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卻是出了問題。
自從與李魚互通心意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在兩間屋子裡休息過了,而經過黑袍客的事情之後,李魚對一點紅的依賴大增,幾乎與他形影不離,就連休息時,兩個人也要窩在一起。
但,大夫說一點紅近來要遠離陰寒之物。
而李魚本身就是一個陰寒之物。
一點紅:「……」
一點紅死死地盯著不肯與他窩在一起的李魚,好像隨時隨地都想衝出去把那老大夫找來打一頓,讓他把那話吞回肚子裡才算完。
他竟還有這般孩子氣的一面。
李魚忍不住發笑,道:「難道你是小孩子不成,還要大人陪著?」
一點紅:「……」
一點紅硬邦邦地道:「你過來。」
李魚嘆氣,道:「我們長相廝守的時候還多著呢。」
一點紅仍然不依:「你過來。」
李魚哼了一聲,道:「我才不。」
一點紅嘆氣,道:「我已想到了法子,你快過來。」
李魚挑眉:「……真的?」
一點紅:「真的。」
她就期期艾艾地過去了。
其實她也舍不得與一點紅分開的,哪怕是一時半刻也舍不得。
然後一點紅就把她裹成了個毛巾卷,啊不,是被子卷。
他像一只心滿意足的大狼狗一樣,一只爪子扒拉著被子卷,閉上眼睛准備休息了。
李魚:「……」
李魚:「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JPG
第47章
因著不能使用血包外掛,兩個人只能安安分分的療傷,故而他們在這密林別苑之中足足呆了一個多月。
這密林別苑遠離人世,乃是一片小妖怪們所在的樂土,聽說此地因地勢特殊,還保留了一些天地靈氣,故而很適合妖怪生活。別苑前頭,便是一片薔薇花田,如今開得正盛。
之前鷹英俊與蜂勇敢送給李魚的那一朵薔薇花,便是從這裡采摘的。
因著李魚在這裡養傷,附近的小妖怪們都慕名而來,想要拜訪她,而且還帶著禮物,於是李魚一開門,就會發現自己門口有叼著魚的貓、或者手捧著堅果的松鼠開口說話。
比起人世間的刀光劍影,這裡倒更像是個童話世界了。
一點紅這人,身子骨倒是當真和鐵打的一樣,受了那麼重的傷,竟半個月就能下地了,相反,李魚卻因為妖力耗盡,每日昏昏沉沉地窩在榻上睡。
她實在是餓得很。
唯一的食物在身邊晃來晃去,卻不能下口,這感覺著實是叫人難受。而且他們還很愛廝守在一起,幾乎是寸步不離的。
於是,她窩在一點紅身邊睡覺的時候,一點紅都能聽到她肚子裡發出那種咕嚕咕嚕的叫聲。
一點紅:「……」
一點紅自然心疼。
這樣不行,得想個辦法。
或許是因為吃了李魚的血吊命,他身上的傷雖然沒有第一時間愈合,但是僅僅養了一個多月,傷勢除了一動就疼以外,已沒什麼大礙了。
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去洗澡。
李魚窩在榻上看他在浴桶裡坐著,一點紅黑發如墨一般,在慘白且結實的背上散開,她又打了個哈欠,昏昏沉沉地抱緊了被子。
再睜眼時,一點紅已將她攬在懷中了。
他半靠在榻上,頭發散下來,因為他沒耐心把頭發擦干,所以這漆黑如墨一樣的長發還帶著些濕潤,李魚窩在他的胸膛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用手輕輕地點了點他的胸膛。
一點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道:「你胸膛上的傷還沒好透,就敢這樣抱我。」
話雖這樣說,李魚卻也伸出了一雙蒼白的手臂,虛虛環住了他的脖頸。
一點紅言簡意賅:「你餓不餓?」
李魚的肚子適時的咕嚕一聲叫了起來。
她嗔怪似地看著他,忍不住抱怨道:「你還說!你這樣抱著我,我可怎麼辦!」
一點紅的眼睛裡便也升起了一點笑意。
他道:「你還是不想吸我的血?」
李魚委屈巴巴:「我哪裡是不想,我是不敢。」
一點紅道:「可今時今日,你實在是殺不了我。」
李魚沒說話。
一點紅道:「你沒了妖力,實在是比普通女子還要弱上三分。」
就連牽手時,他也能感覺到李魚那雙手上的無力。
李魚瞥了他一眼,道:「那你想要怎麼辦?」
一點紅道:「江湖上的事情,都是誰的劍法快、誰的刀法准,就聽誰的。」
李魚道:「哦?」
他淡淡道:「所以如今,我比你強,你就要聽我的。」
這話竟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一點紅對李魚,那簡直就是有求必應,何曾說過這樣冷酷的話,一時之間,李魚也起了興致,她不由問:「那我要是不聽你的呢?」
一點紅的臉上就浮現出一種殘酷的神色來:「這由不得你。」
李魚又道:「可我若是恢復了妖力,那可就比你要強了,那時怎麼辦?」
一點紅笑了笑,道:「那時我聽你的。」
說著,他忽伸手捏住了李魚的下巴,他的傷既然好得差不多了,力氣自然也恢復了,此時此刻,他強迫李魚抬起頭來,竟是絲毫不費勁的、
一點紅垂下了頭,蜻蜓點水般的吻住了李魚。李魚的雙臂環著他的脖頸,好似一個最乖順、最可親的美人兒一樣。
二人分開時,李魚的臉上便又出現了那種深深的酡紅。
一點紅其實很喜歡她臉上泛起紅暈的樣子,她太蒼白了,沒點顏色襯著,總顯得病懨懨的,這樣子臉上泛起紅暈時,便顯得鮮活了許多。
當然了,他喜歡李魚這個樣子,也不全然是這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她這樣實在是很嬌媚,嬌媚得他幾乎挪不開視線。
而她如今這樣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他事先咬破了舌頭,剛剛他忽然那般,不過為了給她渡些血。
但僅這樣是不夠的,一點紅忽拿出了短劍,毫不猶豫的自小臂上一劍劃下,皮膚在瞬間被劃開,血液在瞬間湧出,他扳著李魚,不由分說的讓自己的小臂湊近了她的嘴。
李魚惡狠狠地瞪了一點紅一眼。
一點紅絲毫不慌,還有閑情逸致威脅李魚:「血已開始流了,你若不肯,那就讓這血浪費了好了。」
空氣裡又被那種甜甜蜜蜜的味道充滿了,李魚的肚子咕嚕咕嚕的狂叫,她實在是忍不住,一把抄起一點紅的胳膊就低下了頭。
一點紅垂頭看著她,還有心情用另一只手去輕撫她的頭發,好像在撫一只低頭吃魚的大貓咪似得。
當然,他也不可能讓自己死了,感覺差不多的時候,他就捏住李魚的後脖頸把她提起來了。
這看起來更像是給貓喂食了。
李魚茫然的抬頭,臉上沾了不少血,像個不會好好吃飯的熊孩子。
一點紅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在自己准備了干淨的布條,此時此刻達到了目的,他利索地把傷口包扎好,又順手撈了一塊手帕,幫李魚擦了擦臉。
一點紅道:「你怎麼樣?」
李魚有點茫然地盯著一點紅看,然後忽然打了個飽嗝。
一點紅簡直忍不住要笑起來了!
半晌,李魚才道:「唔……你都不說一聲,忽然這樣。」
一點紅道:「難道我說了你會依我?」
李魚是個再善解人意不過的女孩子,他受著傷,她寧願自己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肯叫一點紅放血。這樣的女孩子,假若他不強硬一些,難道是叫她餓死麼?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李魚吃飽了飯,又度過了一小段剛吃飽的時候那種又困反應又慢的時期,現在只覺得神清氣爽,看到一點紅嘴角帶笑之後,沒忍住嗚的一聲就依偎在他懷裡了。
一點紅道:「我發現一件事。」
李魚吃飽喝足,懶洋洋的「嗯?」了一聲。
一點紅道:「原來不只熊崽子喜歡蜂蜜,貓也喜歡。」
這沒頭沒腦的話!
李魚還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調侃自己像貓呢。
她哼了一聲,然後忽然抬頭看他。
其實光論五官,一點紅並不是最英俊的那一個。他的眼睛很銳利、很有神,但卻一點也不溫柔,他不愛笑,也不怎麼愛說話,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生人勿進的氣場。
但他的脊背永遠是挺得最直的,他雖穿著粗糙的黑衣,可是從那身緊緊裹著的衣裳卻能看出,他的腰身雖細,卻充滿了爆發力,他渾身的肌肉都充滿了勁力。
而且,他雖然不是最會說甜言蜜語的那一個,他的感情卻是最真誠、最熾烈的一個。
即使是重傷之際,他仍不忘護著李魚,他在昏迷之前對李魚囑咐的最後一句話,竟是讓她以他的血肉為食,恢復氣力,好找機會逃走。
那個時候李魚就明白,這是一個她可以放心去愛的男人,最起碼在此時此刻,她如此相信著。
李魚嗔道:「你剛剛說,等我比你強時,你就聽我的。」
一點紅道:「嗯。」
李魚道:「那你現在聽不聽我的?」
一點紅嘴角浮出笑意,柔聲道:「聽。」
他剛剛那樣說,不過只是逼她進食罷了,又哪裡是真的想叫她屈服?即使是他們剛剛認識、李魚還無比孱弱之時,他也從來沒這樣想過。
相反,他什麼都聽李魚的,只要是李魚想要的,他都會買回來,只要是李魚想殺的人,他都會去把那些人殺死。
他早就已經是她的奴隸了。
李魚道:「那好。」
她的手就縮在一點紅的手心裡,用指甲撓他的手心,另一只手又期期艾艾地去拉一點紅的衣襟,好似在研究他這一身白色的裡衣一樣。
一點紅眼疾手快,忽然一把扣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神忽然也沉了下來,道:「你之前說,你與我在一起,是試一試。」
李魚點了點頭,道:「我是這麼說的。」
一點紅啞聲道:「我以為你不會想這樣做。」
李魚忽然咬著牙笑了,好似一個羞赧的小姑娘似得。
她說出來的話倒是與羞赧沒什麼關系,李魚振振有詞道:「我與你在一起的確是要先試一試,現在這不就是麼?先說好啦,你若不好,我就不要你了。」
她的語氣驕縱得要命,又得意得要命,搖頭晃腦的。
這還了得?!
一點紅氣得臉都紅了。
他咬著牙道:「你想試?」
李魚露出兩個小酒窩,無辜地點了點頭。
一點紅猙獰地道:「好!」
前頭說過,因殺手當了很多年,習慣了危險,一點紅歇息的時候,也歇得很不踏實,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會立刻驚醒,即使在這安全的密林別苑裡時,這習慣也依然還在。
所以,李魚一動彈,他立刻就醒了。
她依然是個嬌滴滴的琉璃美人兒,身上的肌膚白得簡直在發光,連一絲傷痕、一塊淤青都沒有。
一點紅不是什麼溫柔的多情公子,在被他眼眸盯著的時候,簡直會讓人產生一種在被荒野夜行的野狼給盯著的感覺。他平日裡對李魚雖然好得很,但是該下狠手的時候也毫不手軟。只是李魚妖力充沛,拿短劍在手臂上惡狠狠劃傷也會十分迅速的愈合,更遑論什麼傷痕、淤青,根本不在話下,愈合的飛速。
倒是一點紅,他的身子骨雖然勁瘦有力,在人類之中也算是難得一見,又因為身子習慣了受傷,所以即使受了傷,恢復的也很快。但他畢竟是個人類,即使再神通廣大,也無法與自然規律相抗衡,他的大臂和脖頸之上,簡直滿是血痕。
傷是皮外傷,自然是不打緊的,只是一點紅盯了半天那琉璃一樣無暇的美人兒,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
李魚就得意地笑了。
這邊的傷養著,那一頭,小妖怪們也在調查保定城的事情,果不其然,保定城裡的興雲莊有妖魔出沒,鬼氣森森。
二人的傷養得差不多了之後,便決定趁早出發,盡早解決這妖魔之事。
林仙兒,林仙兒。
這名字,這些日子,李魚不知道在心裡默念了多少回,一點紅也不知道在心底裡默念了多少回。
李魚並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
如果她好欺負的話,她也不可能從小縣城衝到大城市,過起體面的日子,與自己的家庭切割的明明白白了。
來到這裡,若是沒遇到一點紅,說不定她現在已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被人這樣欺負,早就憋了一肚子氣了,這林仙兒既然敢算計於她,那也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了!
而另一面,崔千鈺身死的消息,也早傳到了林仙兒的耳朵裡。
她正對鏡梳妝。
林仙兒的美,與李魚的美並不一樣,李魚是極致艷麗的美人,而林仙兒卻是清婉脫俗,她對著銅鏡,銅鏡上倒映出她那張清麗絕倫的容顏,她便十分用心的去描眉、畫唇。
這裡是冷香小築,是林仙兒居住的地方。
她年紀並不大,大約只有十八九歲的模樣,可是她的本事卻實在是大得很。
有了興雲莊這個跳板,她認得了很多江湖上的人,再加上她長袖善舞,又十分聰明,短短幾年,便已積蓄起了很大的財富;她雖然不習武,卻對江湖上的各種秘籍、各種武功很感興趣,還曾聯合過少林寺的僧人,偷盜出了少林至寶《易筋經》。
至於《憐花寶鑒》,自然本也不是她的所有物,而是由她的義姐林詩音保管,林詩音雖然很是看重這秘籍,卻也從未翻看過裡頭的內容,林仙兒機緣巧合之下知道這事後,便用計調換,得到了《憐花寶鑒》。
那憐花寶鑒之中,藏著魔物。
魔乃是心魔,沒有實體,只有一縷如煙似的黑霧,它藏身於寶鑒之中,隨著寶鑒一同在李園(興雲莊)中被埋葬了十年。
妖魔靠衝天怨氣而生,故而王朝顛覆之時,便有群魔亂舞,而海清河晏之時,魔物衰亡。
而當今的天下,江湖人士再多,卻也不可能數以萬計的死人、數以萬計的產生怨氣。
魔物虛弱,只能附在人身上苟活。
林詩音雖然半生凄苦,卻是個心如明鏡的好人,妖魔無法趁虛而入,恰巧林仙兒用計獲得了憐花寶鑒,她心術不正,欲念極強,給了心魔趁虛而入的機會。
卻不想,它卻並沒能完全的占據林仙兒的心智,因為這個女人實在是不簡單。
她能從毫無根基的民女爬到如今這個地位,只靠美貌是絕不可能的。
她對自己的美貌有全然的自信,手段又是極其的狠辣惡毒,她沒心沒肺,只將所有愛慕者的一腔心意全都玩弄於鼓掌之間。
心魔雖附身於她,卻無法完全的控制她,只得與她合作,想要先將李魚煉成長生丹壯大自身。
——其實憐花寶鑒之中,根本就沒有記載如何將吸血鬼的血液制成長生丹的法子,這法子都是心魔告訴林仙兒的。
魔物天生就有吞噬其他東西已壯大自身的天性,它這法子,只能令它自己變強,至於這林仙兒能不能獲得長生,那當然是不行的。
只可惜林仙兒聰明一世,卻被所謂的長生蒙蔽了雙眼,如今的所作所為,全然都是為這心魔做了踩腳石。
她渾然不知,仍言笑晏晏。
她對著鏡子問:「我美麼?」
鏡子裡的林仙兒回答:「你自然是最美的。」
鏡子裡回答的人不是林仙兒自己,而是以林仙兒為影的心魔。
林仙兒道:「她要來了。」
心魔道:「是的。」
林仙兒道:「崔千鈺已死了。」
心魔道:「是的。」
林仙兒道:「被那中原一點紅殺死的。」
心魔不說話。
林仙兒又道:「聽說那女妖美艷無雙。」
心魔還是不說話。
林仙兒便又笑了,她的聲音如出谷的黃鶯一般:「你瞧你,又不肯說話,難道我是什麼母大蟲,會吃人不成?」
心魔道:「你吃的人還少麼?」
伊哭的兒子邱獨為林仙兒而死,伊哭上門尋仇來,卻成了林仙兒的裙下之臣,為她做牛做馬,被一點紅一劍殺死;百曉生聰明一世,卻仍逃不過林仙兒溫言軟語,也落得個慘死的下場。
還有那游龍生、呂鳳先等人,雖說與心魔有關,但若不是因為林仙兒叫他們的心有了縫隙,心魔又哪裡能趁虛而入,將他們網住呢?
林仙兒可是條真正的美女蛇,她用來吃人的工具,就是她這過人的美貌與百轉千回的玲瓏心思。
林仙兒笑道:「現在有一個人,我倒是真想去吃了他。」
心魔道:「中原一點紅?」
林仙兒道:「我倒要看看,此人我究竟吃不吃得下。」
她話雖這麼說,但臉上的表情卻仍是放松的、自信的。在這種事上,她本就是無往不利的,即使有崔千鈺那次失敗的經歷,那也只是因為她從沒正眼瞧過崔千鈺罷了。
倘若她真的用了心,這世上沒有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林仙兒甜蜜的笑了。
那朦朧的銅鏡之中,心魔亦是笑的甜蜜。
林仙兒道:「你要幫我。」
心魔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不幫你,我又該幫誰呢?」
第48章
林仙兒想要一點紅,自然不是因為一點紅是一個多麼多麼奪目的青年才俊。相反,一點紅出生低賤,長相不是最英俊的、武功也不是天下第一。
但是現在,林仙兒卻對他產生了一種非常非常濃厚的興趣。
這自然是因為李魚。
這世上並不是每一個美人兒都喜歡爭強好勝的,也並不是每一個美人兒都喜歡搶別人的男人來證明自己的魅力。這種事情,與男女、美醜都是沒有關系的。
林仙兒之所以會燃起這種勝負欲,只是因為她是一個壞種,天生的壞種。
她天生就喜歡攪弄風雲,喜歡別人為她瘋狂、為她痛苦。
李魚橫空出世,在江湖上出現,現在已有很多傳聞傳進了林仙兒的耳朵。有這美人與中原一點紅這頭惡狼的香艷事跡,還有單純傳頌美人的美麗。
江湖人說美人,總愛拿人出來比較,而林仙兒作為天下第一美人,自然而然的會拿來比較。
竟有人說林仙兒不如李魚。
林仙兒不喜歡這種說法,她的勝負欲卻已被這種帶著惡意的品評給挑起,而唯一能夠證明她的魅力比李魚更強的法子,那就是將她的男人收過來。
當然了,林仙兒打算這麼做,並不單單只是這麼一個原因。
近幾年來,她靠著美貌與心魔,很是收歸了一批手下,但她畢竟是個凡人,而心魔的能力也只能腐蝕人心,沒有當面對抗的能力。
本來,她靠著死氣制住了那吸血鬼,卻不想橫空出世一個一點紅,竟能為那吸血鬼補充妖力,要是那吸血鬼的妖力充足,她和她的手下們難道有一戰之力?
別開玩笑了,她派出去的殺手,被一點紅戳死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更遑論,那女妖根本沒有出手過。
先前她在暗、女妖在明,自還好說,如今她已經暴露,若再不做打算,恐怕只能任人宰割。
釜底抽薪,很重要。
她對鏡自憐,卻並不慌張,因為她這輩子,從來也沒遇到過想拿卻那不下的男人。
只要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要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另一頭,一點紅與李魚已打算出發了。
臨行之前,為了感謝小妖怪們的慷慨幫助,李魚特地送了他們一小瓶她的血凝結而成的血玉,對於這些小妖怪們來說,一滴血便可挽救一條性命,這一個瓷瓶的血玉,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而小妖怪們為了感謝她的慷慨,也送了她禮物。
禮物一:一件黑鬥篷。
這鬥篷乃是用密林深處的黑色薔硝花的花瓣制成,觸感如絲絨,據說此花所盛開之地,即使是青天白日,周圍也黯淡無光,全因此花可將周圍的太陽光吞噬殆盡。
此物正適合李魚。
禮物二: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
這薔薇李魚見過,正是開在密林別苑前方的那一種。此花是又鷹英俊神神秘秘的送來的,它嘴裡叼著花,還用毛茸茸的翅膀捂著鳥喙,非常非常神秘的湊過來,道:「李娘娘、李娘娘,鬥膽問您!」
李魚:「嗯?怎麼了?」
鷹英俊非常嚴肅認真的八卦:「李娘娘,您是不是非常寵愛那個爐鼎男子?」
李魚:「……」
沒想到八卦不僅是人類的天性,還是小妖怪的天性。
當然了,她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孩子,與一點紅的關系也很顯而易見。
她大大方方地道:「是啊。」
鷹英俊又很認真地問:「那您是只喜歡他的人呢,還是想連他的身體和靈魂一起得到?」
李魚瞬間無語。
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到了一點紅那蒼白的皮膚,他的手腳都是很修長的,人卻並不是清瘦,而是那種結實的、有力的勁瘦,他的腰雖然細,但卻充滿了力量。
李魚忍不住微笑起來,她輕快地道:「我當然是全都要。」
鷹英俊快活地道:「那我想您很需要這個!」
然後遞上薔薇花苞。
李魚不明所以。
鷹英俊說:「其實這以前是給狐狸精們准備的。」
李魚更加滿臉問號。
鷹英俊就煞有介事地解釋起來。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之間的靈力還很充沛的時候,妖怪們不僅藏在密林之中,絕大多數也能化作人形,去人世間居住,和人類來一場刻苦銘心的愛情。
當然了,其實大多數妖怪對人的興趣都只是嗷嗚一口而已的事情,只有狐狸精最喜歡變成俊男美女,與人類廝混在一起。狐狸天生嬌媚,人類卻更詭計多端。
曾有一擅書畫的狐狸住在人間的一座閣樓裡,引得一書生追求,狐狸墜入愛河之後,書生就開始提要求了。
比如:親愛的今天畫五張好不好?
再比如:親愛的畫的仕女圖實在精妙,再畫一張我欣賞欣賞好不好?
狐狸為愛當卷王,當它卷不動之時,書生……書生卷了他得的書畫跑了!聽說後來那些書畫都賣了大價錢,書生也因此成為一代大家。
狐狸:我有句……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多了,自然催生出妖界新產業,那就是研發一種可以辨認出人類真心與否的寶物。
這個業務就由妖界最智慧且最會賺錢的貓頭鷹家族承包了。
研發出來之後,自然大受歡迎,只是後來天地靈氣衰弱,狐狸精這種愛化作人形與人類相戀的精怪也已消失不見了,能驗證人類真心的薔薇花苞自然就滯銷了。
而李魚居然與人類相戀了!
鷹英俊覺得是時候把封塵已久的貨物拿出來送人了!
李魚聽完:「……」
可以想像在天地靈氣凋零之前,妖界是怎麼樣一片欣欣向榮的景像。
李魚笑納了這份禮物。
她問:「那麼,這薔薇花苞該怎麼使用呢?」
鷹英俊道:「只需要把花苞別在他的衣襟處,他見到你若是欣喜難耐,花就會開,若是心情不佳,花就不會開。」
李魚帶著花苞走了。
第二天,馬車准備好了,他們打算出發了。
李魚吸取教訓,將那黑色薔硝花瓣制成的鬥篷穿在了身上。
一點紅正坐在馬車的車轅之上等她,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穿著樸素的黑色勁裝,腰間別著他那柄青光瑩瑩的薄劍,頭發高高的渣起成高馬尾。
見李魚來,他便伸出手。
李魚嫣然一笑,將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裡,一點紅輕輕一笑,略一使勁,便將她帶到了馬車上,又把她塞進了馬車車廂之中,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
其實他們准備出發的時間,太陽已落山了,並不存在什麼太陽光照射的問題,只是上一回的經歷,實在是讓一點紅太怕太怕,故而如今,他對這些事情在意的不得了。
他們趁夜出發,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時,才將馬車停到深林之中,准備歇息了。
寧慢一些,都不能叫那種危險再次發生。
白天,一點紅的神經繃得更緊。
李魚卻並不怎麼緊張,她還伸出一只手來,把一點紅拉進了馬車車廂裡頭。
一點紅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拽了進來。不過他的反應倒是很快,一把摟住了她。李魚咯咯地笑著,依偎進了他的懷裡。一點紅半靠在車壁之上,伸手捻住她的一縷黑發,在指尖把玩——這樣子倒是真有幾分浪蕩公子的感覺。
李魚一邊笑,一邊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一點紅並不在意這些,只看著她動作。
他的衣襟處便多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
薔薇乃是艷色,梗上卻是無刺,花瓣的觸感如絲絨一般,輕柔的要命。
李魚道:「不許把它拿下來呀。」
一點紅便道:「不拿。」
他雖不知道這是什麼,卻不妨礙他答應李魚。他為了李魚,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任何事情都敢做,只在衣襟處別一朵薔薇的花苞,又算得上什麼呢。
相反,他還覺得李魚這幅驕縱的、毫不講理的樣子很可愛。
能得到這樣的女孩子的喜愛,他難道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麼?
一點紅心情明媚,那朵薔薇花苞便慢慢、慢慢地綻開了。
而李魚盯著他衣襟的那朵薔薇,臉上紅撲撲的,笑容也更燦爛了些。
一點紅:「???」
一點紅:「果真是妖物,竟能這般開花。」
李魚道:「是啊。」
說完,吧嘰親了他一口。
一點紅更加:「???」
不過,美人這樣乖巧,這樣可愛,他當然是喜歡得不得了了。
於是他胸口的薔薇就開的更燦爛了些。
鬧了好一陣子,一點紅不肯再鬧,自經過黑袍客的事情之後,他的精神其實一直都處於高度的緊張之中,並不肯讓自己放松下來,尤其是離保定城越近,他的警惕心就越強烈。
已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絕不可功虧一簣。
所以他只能把眼淚汪汪的美人扔在車裡,自己去外頭警戒。
當然了,做出這個決定他也很艱難的。
於是他胸前怒放的薔薇花也耷拉下去了。
一點紅無視了這薔薇花,直接出去了。
往後好幾天,李魚終於發現了規律,一點紅和她窩在一起時,薔薇花就會盛放,一點紅一旦看不見她的時候,薔薇也蔫頭巴腦的,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一點紅其實是個心思很細致的人,這很好理解,一個殺手,若是心思不細致,怕不是早死了一萬回了。
心思如此細致的男人,不可能不注意到這薔薇花開謝的規律。
一日,李魚拉著他的手說:「其實……這花的開謝是有規律的。」
一點紅道:「哦?」
李魚期期艾艾:「其實,他是在你開心的時候會開,在你不開心的時候會謝。」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道:「我已猜到了。」
李魚不語。
一點紅又道:「所以我看見你的時候會開心,看不見你的時候會不開心。」
李魚的臉上又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好像是的。」
一點紅撫了撫她的長發,他衣襟裡的那朵薔薇花開得更艷了幾分。
李魚看見,忽然道:「我以為……你聽到這事,起碼會不開心一下的。」
一點紅道:「為什麼?」
李魚道:「因為我竟如此試探你。」
一點紅卻忽然笑了。
他平時很少笑,即使對著李魚,他的眼睛裡雖然滿是柔情,嘴角處掛的笑容卻總是淺淡的。
如今如此放松、如此真摯的一笑,竟像是春風拂過了大地。
他認真地道:「我不生氣,我反而很高興。」
李魚不解。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這個自己摯愛的女人,道:「我怕你不信我的感情,又無法真的掏出心給你看,有了這花,你總該能看到了。」
李魚怔住,有些呆呆地看著一點紅。
一點紅平靜地望著她,眼神認真的要命。
他所說的,絕沒有半句虛言。
李魚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再清楚不過。為了得到這容易受驚的小兔子,他已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碎過多少。
他又怎麼會因為這一朵薔薇花苞而生氣呢。
此時此刻,他胸前的那薔薇花綻放的如此艷麗,證明此時此刻他是真的沒有生氣,真的高興得要命。
李魚看了他半晌,忽然「嗚」的一聲抱住了他。
一點紅順勢將她抱住,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吻,他的手穩定而有力,抱著她的時候,便像是再也不肯放開一般。
三日之後,他們進入了保定城。
興雲莊正在這保定城之內。
進入保定城之後,翠鳥之羽指的方向變的更加確定,變化也更加的靈敏,這更說明,妖魔正在這保定城裡。
保定乃是一座大城,又因為此處有名滿天下的龍四爺在,興雲莊如今也算是江湖豪門了,故而這保定城也沾了他龍四爺的光,來來往往的江湖人很多,好不熱鬧。
而林仙兒的名氣也實在大得很。
江湖上的青年才俊都聚集在此處,嘴裡的話題除了林仙兒,還是林仙兒。今日林姑娘對誰笑了,今日林姑娘又與誰說話了,都能是這群人爭風吃醋的理由,更有甚者,有幾個追求者一言不合竟打了起來,他們被嫉妒蒙蔽了雙眼,竟是真的下黑手、下死手,其中一人一時不察,竟被利劍穿胸而過,當場死亡。
此事發生時,一點紅與李魚就在一旁的客棧裡坐著。
一點紅正在進食。
他吃的很快,咀嚼的卻很到位,並不渾淪吞棗。
決戰在即,他一定要好好准備,補充體力,絕不出一點岔子。
李魚正坐在他的身邊。
為了避免麻煩,她將鬥篷嚴嚴實實的穿上,又帶了黑色的面紗,把臉嚴嚴實實地擋起來,這才得了清淨。
血濺當場的戲碼正在他們面前上演,一點紅冷冰冰地看著,嘴角浮出了一絲不屑的冷笑。
他道:「林仙兒本事不小,只是她若是只有這種令人爭風吃醋的手段,怕是死得很快。」
李魚道:「可她若是不只有這手段呢?」
一點紅道:「哦?」
李魚道:「那妖魔要是比我強大許多,當初根本也不需要使那種陰私的手段來暗算我,後來又找上了林仙兒。」
一點紅挑眉:「你是說?」
李魚道:「妖魔為什麼要選擇林仙兒呢?是因為她有野心,還是因為她有能力?」
一點紅道:「能叫伊哭和百曉生都為她所用,這女人野心一定不小。」
李魚道:「能叫伊哭和百曉生都為她所用,她的能力也一定不小。」
如果妖魔隨隨便便就可以操縱一大批人,為何不自己單干,而是要與林仙兒合作呢?
答案只有一個,它操縱人心,是有條件的,而這條件,需要林仙兒幫它達到。
而看了今天這場鬧劇之後,這條件是什麼,李魚已經很清楚了。
這天下的美人個有個的性情,善良的、邪惡的、愚鈍的、聰慧的,而林仙兒,就是美人之中最邪惡、最聰慧的那一種。
李魚嗔道:「我怕她要把你奪走呢。」
一點紅:「……」
一點紅:「開什麼玩笑。」
鋼鐵直男一點紅並不這麼認為。
他這樣想也很正常,因為他們與林仙兒之間隔著的仇恨可不是一般的仇恨,而是一見面就得殺個你死我活的仇恨,在這種仇恨之下,林仙兒不想著怎麼殺了他,竟有可能想著怎麼勾引他麼?
這不可能,因為這太危險,將心比心的想一想,若是一點紅沒有被引誘,而是上來就開打,那林仙兒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職業殺手運用自己的職業思維在心裡一通天衣無縫的推理思考,最後非常篤定地得出結論,不可能!
李魚:「……」
李魚覺得好笑,一時之間也不想說正事,只是調笑道:「難道你竟覺得你沒有這份魅力?」
一點紅掃了李魚一眼,平靜地道:「我有自知之明。」
李魚道:「哦?」
一點紅道:「我並不英俊。」
李魚:「emmmmm……」
一點紅又道:「我身份低賤。」
李魚繼續:「emmmmmm……」
一點紅仍沒說完,繼續道:「我名氣雖大,名聲卻差的很。」
他得出結論:「我這樣的人,本沒有人願意正眼看,你能看得上我,已令我滿足得要死了。」
甚至讓他生出一種「何德何能」的感慨來。
李魚嘆氣。
她忽然道:「你說錯了。」
一點紅挑眉,不解道:「哦?」
李魚道:「樣貌、名聲、地位,這些東西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她笑著道:「品性才是最重要的。」
這江湖上英俊的男人並不少,身份高貴的男人也不少,譬如說那翠羽山莊的崔千鈺,其實他的樣貌很好,也很有錢,家中更是武林豪門,可他難道比一點紅更好麼?
當然不是,崔千鈺之流與一點紅相比,簡直就是地上的爛泥與天上的皓月。光是看那崔千鈺一眼,已讓李魚惡心得要死。
李魚搖頭晃腦地道:「在我心裡,你本就是最好的,誰若說你不好,我就要上去撓花他的臉!」
一點紅的眼睛裡便浮出一絲笑意。
他柔聲道:「你在我心裡也是最好的,誰說你不好,我不會撓花他的臉,我會直接叫他下地獄去。」
他們忍不住又依偎在了一起,像是兩只喜歡互相依靠的小動物一樣,李魚的愛意藏也藏不住,只能嚶嚀一聲,又吧唧親他一口。
隔著黑色的面紗,這親吻實在顯得有些怪異。
一點紅並不在意,反倒是將李魚又摟緊了一些,二人一起看著外頭那場可笑的鬧劇,卿卿我我,與客棧其他人那種驚慌的樣子一點不一樣。
變故就是在這片刻之間發生的。
忽然之間,魔氣森森,傍晚的天忽然就全暗了下來,濃密的霧在街上蔓延開來,而李魚懷中的翠羽也忽然開始亂轉了起來,好似指南針陷入了混亂的磁場之中一樣。
妖魔來了!
二人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銳利、充滿殺氣,李魚的妖火已在蓄力,而一點紅也已握住了腰間的薄劍。
然後那霧氣忽然包裹了一點紅。
霧沒有實體,無法攻擊,又毫無頭緒的直衝一點紅而來,轉瞬之間,一點紅就失去了意識。
不……他並不是失去了意識,而是意識被拉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虛擬的、心魔所創造出來的夢境。
一點紅在夢境中猛地睜開了眼。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間女子的香閨。
這香閨並不是極端的奢華,卻有一種清麗、婉約之感,一片薄紗忽然撫上了一點紅的臉,薄紗後頭,獸型的香爐之中燃著冰片,裊裊的青煙慢慢的向上爬,一種清新的香氣就一縷一縷的鑽進了一點紅的鼻子。
女人的閨房,女人點燃的香。
這一切,都能叫男人完全的放松。
男人本就是一種很不要臉的生物,志怪故事裡寫著荒郊野外的廢棄寺廟中美人投懷送抱,這些該死的男人們竟還不疑有他,笑納美人。
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可能有貓膩,而是因為他們覺得,就算有貓膩又怎麼樣?
一點紅終於看見了閨房裡頭的場景。
一只大木桶,還有躲在木桶裡頭,披散著頭發的清麗美人。那美人不施粉黛,頭發濕淋淋的垂下。她也看見了一點紅,卻全然沒有露出倉惶、害怕的神色,反倒是對一點紅伸出了手。
她嬌嗔著開口道:「你這壞人,怎麼還不過來,扶我一把呢?」
她的聲音像是出谷的黃鶯一般。
第49章
溫香軟玉。
此時此地,這美人躲在木質的大桶之中,浴桶裡溫熱的水散發著氤氳的水汽,水面之上,浮著一層各色的花瓣,那種帶著濕潤氣息的花香,就一絲一縷地鑽進了一點紅的鼻子。
美人圓潤的肩頭如玉一般,漆黑的頭發披散在上頭。
她嬌笑著說:「你這壞人,怎麼還不過來,扶我一把呢?」
此情此景,她欲做什麼,已是一件很清楚的事情了。
一點紅:「……」
一點紅持續無語中。
他才剛剛發表了一翻「不可能使用這法子」的高論,沒想到瞬間被打臉。
他只覺得可笑非常。
一點紅鎮定自若的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情——他與李魚正在客棧之中就餐,忽然來了一陣怪異的霧氣,這霧氣無形,速度又極快,叫他一個不差,就被裹挾了進去。
再然後,他一閉眼,一睜眼,就來到了此地。
一點紅心道:這就是那妖魔的本事?
志怪本子,他其實一直都不太感興趣,只是認識李魚之後,他刻意去讀了一些,無視掉各種窮酸秀才意淫的奇怪場面之後,他倒是也汲取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知識。
比如,有人在荒郊野外發現了一座華麗別苑,裡頭金碧輝煌、美女無數,然則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在一座鬼氣森森的廢棄別苑裡。
一般人讀完:這些女鬼魅惑陽間男子的招數可真多!
一點紅讀完:懂了,有妖怪懂障眼法。
他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道:這許是障眼法的一種。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這結論其實也算不得錯誤。
那美人一雙含情之目,幽幽地望著一點紅,好似她滿心滿眼就只有這一個人而已。
一點紅撩開了薄紗,走了過去。
美人的嘴角便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然而,這男人的雙眼卻銳利如刀劍,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的松動。
美人抬著頭,用一種濕漉漉的眼神看著他。
一點紅居高臨下地看著此人,冷冰冰道:「林仙兒?」
美人嘆道:「你果然知道我的名字。」
林仙兒與心魔相輔相成,心魔在一點紅心中制造了這個夢境,而林仙兒則可以自由的出入這夢境。她欲在這夢境之中引誘一點紅,若一點紅的心有絲毫的松動,心魔就可趁虛而入,像控制伊哭、百曉生一般的控制一點紅。
待到那個時候,抓住沒了一點紅的李魚,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她爽快的承認了自己是誰,好像覺得一點紅絕不會把她怎麼樣一樣。
一點紅道:「你很有自信。」
林仙兒笑道:「難道我不該有自信麼?」
一點紅不欲與這女人糾纏,本想一劍刺死她了事,但卻忽然意識到,他的腰間沒有劍。
劍消失了,而他這種以劍為命的人,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劍消失了。
一點紅皺眉。
林仙兒幽幽道:「你難道想用你的劍將我殺死?」
一點紅譏誚地道:「對付你這種人,不用劍也能殺。」
林仙兒卻笑道:「沒錯、沒錯,你大可以……大可以用另一種方法折磨我、殺死我,我令你的愛人受了那樣多的苦,你也總該給我些苦頭吃的。」
她的話說著說著,臉上便泛起了一種深深的酡紅色,她的貝齒咬著下唇,眼睛輕輕闔上,眼睫不斷地輕顫著,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點紅冷笑。
他道:「你想叫我怎麼殺了你?」
林仙兒道:「你這樣強壯、心這樣殘酷,我既落在了你的手上,你想怎樣弄死我,自然就可以怎樣弄死我。」
一點紅道:「錯了。」
林仙兒睜開了雙眼。
一點紅冷冷道:「你不是落在我手上,你是主動自己送過來的。」
林仙兒忽然笑了。
她笑得羞澀極了。
她道:「你說的很是,你並沒有主動來擄我,只是我自己、我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的。」
男人啊,還不都是這樣,把不道德的壓力甩給女人,只需要告訴自己,我是被勾引的,就能心安理得的犯錯了。
她得意地想到。
她可太懂了,所以她輕易就把這個讓他心安理得的理由給送了出去。
一點紅道:「你實在是很自信。」
他又把這話重復了一遍,而林仙兒也又用相同的回答重復了一遍。
林仙兒道:「難道我不該有自信?」
一點紅冷冷道:「不該!」
他忽然快如閃電般的伸出了手,一把掐住了林仙兒的脖子,將她生生從木桶裡提了出來,林仙兒瞪大雙眼,一雙柔弱無骨的手已輕輕地攀上了一點紅的小臂,好似哀求。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角滾下,她好似被嚇到了。
——才沒有,她心裡得意地很。
一點紅沒有第一時間擰斷她的脖子,這就說明他已動搖了!
林仙兒忽然大聲道:「你殺了我吧!你扼死我吧!我就是死在你手裡,也喜歡得不得了!」
一點紅:「……」
一點紅手一松,她又撲通一聲跌進了浴桶之中,水花四濺。
她幽幽地望著一點紅,心裡已忍不住要狂笑。
一點紅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什麼為什麼?」
一點紅道:「你為什麼要找上我?」
林仙兒道:「因為我不服。」
一點紅挑眉。
林仙兒道:「我與李魚誰更美?」
一點紅不言語。
林仙兒笑道:「我這樣的人,絕不肯接受被人比我美,她既然愛你至深,我就要你背叛她一次,你放心,此處乃是你的夢境,她什麼都不會知道的。」
她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柔聲道:「人這一輩子,活著正是為了一口氣,我只要你一次,往後大家在興雲莊見了面,大家堂堂正正的決一死戰就是了,此處是你的夢境,本也留不下什麼證據的。」
一點紅道:「錯了。」
林仙兒一怔。
一點紅道:「你找上我,起碼有一半,是別的原因。」
林仙兒不語。
一點紅譏笑道:「你就是這麼控制伊哭那大傻子的?」
說罷,他忽然再一次出手,林仙兒瞪大雙眼,正要尖叫,尖叫卻被扼在了咽喉之中,一點紅下手又快又狠毒,簡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捏斷了林仙兒的脖子。
頸骨折斷的聲音,令人牙齒發酸。
一點紅冷冰冰地笑了。
他其實的確有一種殘忍的天性在的,那種天性就好似是貓抓老鼠一樣,不喜歡一擊致死,反倒是喜歡將老鼠抓了放、放了抓,直到老鼠精疲力竭之後,再殺死老鼠。
他剛剛之所以數次不殺林仙兒,也正是出於這種殘忍的天性。
當然,還有一個理由。
那就是他看林仙兒的自信很不順眼,非常不順眼。
所以他要毀了這種自信。
隨著林仙兒的死亡,夢境瞬間扭曲,這香閨、金獸、薄紗、浴桶全部消失不見,一點紅眼前一黑,又驟然睜開眼睛,便見李魚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她不是原裝的妖怪,對妖魔知之甚少,哪裡知道這些手段?見一點紅被那怪霧裹挾,瞬間失去意識之時,她嚇得要死,立刻就要放血給一點紅療傷,卻見一點紅吃了血之後仍不見醒,此刻正慌得要命,又拼命用指甲掐自己的胳膊,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一點紅一醒來,就看見李魚在自己虐待自己。
他一驚,出手如閃電,啪得一聲扣住了李魚的手腕,強硬的把她的手拉了過來,厲聲道:「你做什麼!」
李魚一呆,怔怔地望著他,忽然道:「你醒了。」
一點紅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話的語氣實在很差,他心中一緊,立刻放緩了語氣,道:「叫你擔心了,你……你總不該這樣對自己的。」
說著,他將李魚那只胳膊拉到了自己的眼前,蒼白光潔的皮膚之上,有深深地、月牙似得痕跡,李魚的自愈能力非常好,所以那月牙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失。
即便如此,一點紅還是死死地盯著那裡。
他嘆了口氣,忽低下了頭,在她傷痕上落下了一個吻,好似安撫。
一點紅啞聲道:「對不起,叫你擔心了。」
李魚「嗚」的一聲抱住了他,喃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一點紅反手抱住李魚,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這些日子,所有針對李魚的陰謀,好像都施展在了一點紅的身上,但一點紅卻沒有一點不滿。
他是男人,是李魚的男人,為她遮擋這些惡意的東西,本就是他該做的事情。
半晌,二人才分開,李魚問:「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點紅道:「你猜得果然不錯。」
李魚歪了歪頭。
一點紅道:「是林仙兒,她意圖……分化我們。」
李魚明白了,她皺了皺眉。
一點紅非常迅速地補充道:「她將我拉進了夢境之中,我將她一把掐死,故而出來了。」
李魚道:「你是說,你殺了林仙兒?」
一點紅的目光掃過了李魚手腳上的銀飾,他伸手試著取了一下,還是沒取下來,便皺眉道:「她沒死。」
李魚道:「不錯,夢境之中殺死的,不過是她的影子……她的本體應當還活得好好的。」
他們猜的當然不錯,林仙兒自然不可能因為在夢境中被一點紅掐斷脖子而死。
她的本體,還好端端地躺在她冷香小築的床榻之上,她驟然驚醒,驚恐地捂著脖子,她潔白的脖頸之上沒有一絲傷痕,可是那種頸骨被生生折斷的感覺卻已刻苦銘心地記在了她的心上。
那種窒息的、絕望的可怖,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林仙兒尖叫著驚醒,捂著脖子顫抖不止,渾身冰冷。
過了好半晌,她才慢慢地緩過神來。
可是緩過神來之後,卻有一種更大的絕望和憤怒襲擊了她,她怒目圓睜,即使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她仍忍不住怒罵道:「王八蛋!你……你簡直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她罵得對像自然是殘忍冷漠的一點紅。
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那張清麗婉約的面龐也已因為暴怒扭曲了起來,此時此刻,她看起來一點都不美,反倒是很醜陋。
在那種暴怒之下,又有一種深深的恐懼與不甘浮了上來。
原來這世上真的不是所有她想要的男人都能屬於她的。
原來這個世上真的有她即使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也無法動搖分毫的男人。
林仙兒驚恐地想,隨即憤怒的砸碎了床榻上放著的玉枕,突然之間,她得意的資本被無情的打破、捏碎,她憤怒的無以復加,又害怕的無以復加。
半晌,她緩緩地吐息,企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沒關系、沒關系,不過是中原一點紅那狗東西不識貨罷了,她還有其他人、她還有……很多很多的其他人。
只要她想要男人,腳邊瞬間就能匍匐一百個男人!!
她忽然急切的爬了起來,急切的奔到了鏡子前,那面光潔的銅鏡之中,她的面容依然清麗絕倫,世間絕美,只是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著。
她對著鏡子開始調整自己的表情,直到她自己滿意了,才對著鏡子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來。
「沒錯,沒錯,我可是林仙兒,這世上的男人,我想要哪一個,哪一個都得乖乖過來的。」
「你說是不是,心魔?」
鏡子裡的林仙兒卻並沒有說話。
不知為何,林仙兒忽然覺得有些恐懼,她猛地站了起來,厲聲道:「心魔、心魔,你說話,你快點說話!」
心魔仍不說話。
林仙兒忽然看到了一點點的黑霧在她眼前彌漫。
她怔了一怔,又張了張嘴,黑霧頓時更多了,她忽然明白,哦,原來這黑霧,是從她的嘴裡出來的。
她沒能明白,但很快,黑霧開始從她的眼睛裡鑽了出來,從她的鼻孔裡、耳朵裡鑽了出來,她茫然地伸出手,發現黑霧正如針一樣,從她纖纖手指的指尖鑽出來。
而她的指尖,也忽然有如被針刺入一樣的劇痛起來,下一個瞬間,她臉上的五官也忽然劇痛起來,她慘烈的尖叫起來,跌倒在地,蜷縮在地上不斷地發著抖。
半晌,她忽然平靜下來,慢慢的站了起來。
她的表情忽然變得全然冷漠,全然沒有生氣。
此時此刻,她已不是林仙兒了,她是心魔。
心魔與林仙兒之間,並非是親密無間的合作者,心魔依附於林仙兒,一直想要奪了她的舍,有一副實體能夠在世間行走,然而,林仙兒是一個內心強大的女人,心魔無法找到她心中的裂痕,故而一直得不到林仙兒的身體。
然而,林仙兒的自信心,其實只是一座空中樓閣而已。
她的自信、她的強大,並不因為自身,而是因為他人,只有男人們像狗一樣的追捧她,她才能夠獲得自信。
這當然是不正確的,一個人的自信若是全然來自於他人,那麼這個人無論多麼的光鮮、多麼的靚麗,也只是一只傀儡,一只紙老虎罷了。
這世上本就有許多女人會犯這樣的錯誤,因為男人就是用「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這種謊言來欺騙她們的。
林仙兒認為自己同這樣的蠢女人不一樣,但其實她才是蠢中之蠢,笨中之笨。
過去的十多年裡,她因為過人的美貌無往不利,積攢起的自信與強大,令心魔都毫無辦法。可是今日,一點紅殘忍的打破了她的自信。
她就因為這個而忽然崩潰,而她的崩潰正好給了心魔趁虛而入的機會!
心魔已因為沒有實體而痛苦太久太久了,它忽然得到了這個機會,當然不肯錯過,只瞬間,就把林仙兒的精神與靈魂給啃得干干淨淨,一刻不留,然後立刻鳩占鵲巢,把這幅美人的軀殼占為己有。
林仙兒、林仙兒,傳奇一生的魔女林仙兒,就這樣死得悄無聲息,徹底從這世上消亡了。
心魔低頭,看了看這雙柔弱無骨的手,它動了動,似乎感覺很是新奇,它慢慢地走近了鏡子,對著鏡子學習林仙兒,露出了一個微笑,只是這微笑卻顯得極其的僵硬、極其的可怖。
心魔並非強大的妖魔,否則也不至於連個實體都沒有,也不至於使用這種見不得人的陰招去暗算李魚,企圖得到她的力量。
所以……與李魚硬碰硬是絕不行的。
心魔對保定城沒有一絲留戀,它只思考了片刻,然後收拾了包裹,轉身就跑,出了冷香小築,一路逃跑。
對付李魚,它和林仙兒已使出了全部,藏著死氣的手鐲、殺死爐鼎、分化爐鼎與吸血鬼等等,都沒有成功。當然了,它本是可以用死氣去殺一點紅的,可是死氣在於李魚的妖力纏鬥的過程中,實在是消耗得厲害,剛剛為了奪取林仙兒的軀殼,它又用了不少,此時此刻,它已沒什麼剩余的死氣了。
心魔:跑啊!誰不跑誰是大傻子!
而另一面的李魚與一點紅,則是看著能指明方向的翠羽表情嚴肅。
一點紅道:「林仙兒跑了。」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道:「還未決戰,她為何要跑?」
李魚道:「難道她還有後招?還有幫手不成?」
一點紅眼神陰森森:「有十個幫手也得死。」
李魚的眼神也陰森森:「沒錯,我已受夠了,這一次無論她還有什麼後招,我都一定要解決這件事!」
一點紅磨牙:「說得不錯。」
李魚握拳:「走,A上去!」
第50章
因著有翠羽的幫忙,所以這林仙兒無論跑到哪裡去,一點紅與李魚都能找得到。
林仙兒三翻四次欲殺一點紅,已讓李魚非常煩躁。她越想越恨,簡直恨不得把這林仙兒給剁成八截去喂狗。
當然了,其實黑袍客的那一次,同林仙兒並沒有什麼關系,只是李魚自然而然的把這筆賬記在了她頭上罷了。
她咬牙切齒的表示要把林仙兒剁成八截去喂狗。
一點紅冷靜地表示:「她這種人,狗都不吃。」
李魚忽噗嗤一聲笑了,道:「可你看,她明明就是個很受歡迎的女子,咱們在街上還看見她的追求者們當街毆鬥呢。」
一點紅冷冷道:「那些男人,自然連狗都不如。」
李魚哈哈大笑。
一點紅便道:「你若真要剁她,我去就是。」
李魚歪頭問:「為什麼?」
一點紅森森一笑,道:「把人剁成八截,畢竟是力氣活兒。」
髒活兒累活兒他干,這很符合道理。
李魚又「嗚」的一聲抱住了他,二人就在這種愉快的討論氛圍之中繼續甜甜蜜蜜了,只聽對話,這二人真的很像是一對蛇蠍夫婦了。
路邊酒家的老板僵硬地聽他們大聲密謀,站在原地一聲不敢吭。
誰知這林仙兒逃跑的速度還很快。
她似乎對李魚的動向也很清楚,感覺到李魚與一點紅追殺之後,更是玩了命的跑,一夜之間,就不知跑了有多遠。
李魚很郁悶地想:這丫還挺能跑!
於是追得更凶。
黎明之前,他們終於追到了林仙兒。
彼時,「林仙兒」正狼狽不堪地躲在樹蔭之下,這心魔新得了軀殼,本就未磨合妥當,又奔逃了大半日,怎能不狼狽?而且這林仙兒,本就是個武功很差的女子,體力並不大好,這般奔逃半日之後,早就精疲力竭,不能再動了。
李魚和一點紅就出現在了它的面前。
一走近這「林仙兒」,李魚便已感覺到了手腳上禁錮的銀飾似也在蠢蠢欲動。
李魚冷冰冰地道:「妖魔?」
「林仙兒」的臉上連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沒有,她僵硬地扯開嘴角,似乎想要說什麼,出口地聲音卻沙啞至極,難聽地要命,說出口的話語也混沌不清。
一點紅道:「她不是林仙兒。」
李魚挑了挑眉,道:「裙下之臣無數的第一美人,絕不只是一個皮囊,林仙兒或許已經死了,被這妖魔奪了舍。」
一點紅冷冷道:「天下第一美人是你。」
李魚:「……」
此時此刻雖然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但一點紅對那句「天下第一美人」還是有些在意,於是順口說了出來。
李魚:「好的,是我!」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又道:「如此處置這妖魔?」
李魚道:「待我先問一問。」
她要問的是長生之事。
這些日子以來的磨難,全都是因這長生之事而起,人類對於長生不老的追求,是如此的強烈,又是如此的醜惡,李魚厭惡崔家與林仙兒的貪婪,可是輪到她自己時,她突然就明白了這種貪婪。
她能活很久很久,可一點紅是個凡人。
想到要看著一點紅慢慢變老、慢慢死去,她心裡簡直就恨得要發了瘋,所以她早就下定決心,要得到這長生的法子,讓一點紅長長久久的陪伴她。
但事不與願為。
林仙兒一直窩在手中的長生之法,不過是心魔編出來騙她的,那《憐花寶鑒》之上,也根本就沒有記載什麼長生之法。
心魔之所以要得到李魚,乃是因為妖魔的天性就是吞噬妖力,壯大自身,天地之間的怨氣不強,心魔本就衰落,故而才要吞噬這天地之間唯一的大妖來生存。
李魚臉色鐵青。
下一個瞬間,她的手心裡就燃起了藍色的妖火,妖火惡狠狠地砸在了心魔新得的軀殼之上,轉瞬之間,林仙兒的身體便被藍色的火焰活活吞噬。
心魔發出凄厲的叫聲,軀殼被燒成一副骨架,衝天的魔氣想要逃離這妖火的灼燒,卻被火舌抓住拖了回來,直到燒盡了最後一絲魔氣方才作罷。
隨著心魔的死亡,她手腳之上禁錮得死死的銀飾,忽然嗒哢一聲破碎,掉落在了草地上,裡頭封存的死氣也在瞬間消散了。
……她沒事了。
一點紅盯著她光潔的手腕,忽然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他攬住李魚,啞聲道:「你終於沒事了。」
李魚卻悶悶地不搭理他,半晌,忽然反手環住了他的腰,那種失望的感覺忽然蔓延開來,令她的眼睛裡都蓄滿了淚水,她忽然忍不住的抽泣了起來。
一點紅脊背一僵。
他有些慌了神,忙輕撫著她的背安撫,嘴中道:「李魚,你怎麼了?」
李魚悶悶地道:「難道就真的沒有什麼長生之法麼?」
一點紅道:「你為何要關心這個?」
他是真不明白,李魚因為這長生之法吃了這麼多的苦,怎麼如今,她竟是還因為此事傷心上了呢?
李魚大哭:「可是沒有的話!你怎麼長長久久的陪著我!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一點紅忽然怔住。
李魚猶在他懷裡哭泣,她哭得好大聲,好似在把這些日子裡那些負面的情緒全都宣泄出去一樣。一點紅有些怔怔地抱著她,一時之間,竟是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長生之法……
若是以前的一點紅,對長生不老,那可以說是一點點想法都沒有的,因為他根本就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吸引力。
可現在已不同了,他有了李魚。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活著是這樣有滋有味的事情。他想要日日夜夜都與李魚廝守在一起,絕不分離。
李魚是美麗而永恆的女妖,而他會在十幾年或者幾十年之後,變成一抔黃土,再也看不見蹤跡。
他其實很盡力的去避免想到這件事,因為這實在是叫他心如刀割,他不怕死,可若是他死了之後,李魚想他了可怎麼辦?
一點紅緊緊地摟著李魚,一種強烈的痛苦忽然襲擊了他,令他的臉色更加慘白,眼眶也有些微紅了,李魚伏在他懷裡大哭不止,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半晌,他才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魚大喊:「我不要!我不要!」
一點紅就嘆起氣來。
太陽就快升起了,一點紅把李魚抱進了樹蔭深處,他坐在樹下,讓李魚縮在自己的懷裡,默默無聲地陪著她哭。
他強忍著不肯留下眼淚。
一個只能活幾十年的凡人,本就不應該去奢求永恆的,永恆只是一個謊言、一個自以為是的謊言罷了。
此時此刻,一點紅忽然明白了李魚以前說過的、關於永恆的話題。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想法,一個荒謬卻可行的想法。
他忍不住苦笑。
終於,李魚哭夠了,趴在他懷裡輕輕抽泣。
一點紅道:「你這樣哭,我實在難受得要命。」
李魚:「我……我沒辦法。」
一點紅嘆道:「我知道。」
李魚用毛茸茸的頭發蹭了蹭他,好像一只傷心過度的小貓咪在撒嬌求安慰。
一點紅決定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她聽。
一點紅道:「等我老了,我就去綁架一堆英俊的男子回來。」
李魚:「???」
李魚:「……為什麼?」
一點紅苦笑道:「我只希望你可以在他們中挑上一個……或者幾個移情別戀,這樣我死了,你也不至於太傷心。」
李魚直起身來,震驚地盯著一點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點紅忍不住笑了,道:「難道你覺得我這想法不好?」
李魚憤怒地道:「你……你在說什麼傻話!」
……她簡直恨不得搖一搖一點紅,看看能不能把他腦子裡的水搖出來。
一點紅卻嘆道:「我沒有開玩笑。」
他的表情又認真、又嚴肅。
李魚本來眼睛通紅,哭哭啼啼,看見他這幅認真的不得了的樣子,卻不知道為什麼「噗嗤」一聲的笑了。
她忍不住道:「你真是個傻子。」
一點紅臉上的肌肉便抽動了一下。
他道:「我那時已是個老頭子了。」
李魚湊近他耳邊,小聲道:「那你要是看到我同那些英俊青年……難道你會甘心?」
一點紅的表情便忽然猙獰了起來,他嘶聲道:「我、我嫉妒,我嫉妒的恨不得把那些人一劍殺了!」
其實僅僅是想一想,他就嫉妒的發狂。
李魚的心已屬於了他,他怎麼甘心將她拱手讓人?!若是有男人膽敢在他面前勾搭李魚,他一定會叫那男人後悔活在這世上!
愛情本就是具有這樣強烈的排他性的,可愛情同時讓人奉獻,讓人寧願忍受這種嫉妒之苦,也只為叫愛人能開心快樂。
李魚看著他猙獰如惡鬼一般的表情,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伸出手,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撫上了他的面龐,他忽然痛苦的嘆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李魚。
李魚道:「你看你,還沒有真的做到那一步,就已痛苦到了這個地步。」
一點紅道:「我總歸要死的,我怕你傷心。」
李魚道:「不行,我才不許你死。」
一點紅一怔。
李魚道:「我也是人類所化作的精怪,既然我行,憑什麼你不行呢?我不信,我非要找到這法子不可!」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她,她的表情有些倔強,又有些堅毅。
李魚拉著他的手:「所以,我要你陪我一起去找這法子,你可不要說,你做慣了人類,不肯變成精怪陪我!」
一點紅嘆道:「怎麼會。」
做人類有什麼好,做精怪又有什麼好?難道不是因為有她陪伴,他才覺得好麼?
李魚道:「那我們往後就要雲游四海,四處尋找這長生之法才是。」
一點紅柔聲道:「都聽你的。」
李魚就紅著眼睛笑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3
第51章
現代A市
雨一直下,下到天地之間都只剩雨聲,淅淅瀝瀝的,在冰涼的玻璃上留下雨痕與模糊一片的水汽。
一只手忽然啪的一聲壓在了這充滿霧氣的玻璃上,留下一個手印,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蒼白、柔柔軟、十指纖纖如蔥管一般。這只手不受控制地蜷了蜷,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不太規則的刮痕,然後又忽然攥得緊緊的。
這只手的主人自然是李魚。
她已活過了很久很久,她這一生,已漫長到了令常人無法想像了地步。
此時此刻,她濃密如海藻一般的長發披散著,額前的碎發並不怎麼整齊,反倒是有些凌亂,或許是因為屋子裡實在是很暖和,她蒼白的、冰冷的臉上也浮起了一種醉人的酡紅色。
她本就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蒼白的膚色似乎中和了她過分艷麗的五官,但這種病態的酡紅卻反倒讓她顯得更加的嬌媚起來。
一點紅的手忽然覆蓋在了她的手上。
他的手修長、穩定、骨節分明,但也同樣冰冷,因為他已不是人類,而是和李魚一樣的精怪。
他的手慢慢地掰開了李魚緊緊攥起的拳頭,然後與她十指相扣。
半晌,他將李魚橫抱起來,一步一步地朝裡頭走去。李魚縮在他懷裡,伸手環住他的脖頸,一點紅微微低頭,頸骨就從他慘白的皮膚上撐出骨感的形狀來,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她的指甲上仍染著艷麗的顏色,若細看,就能看見這艷光也在輕輕地顫著。
他們二人已活過了很多歲月,卻依然如剛熱戀的時候一般恩愛。
A市不算個大城市,是個很有古香古色韻味的二線城市,他們二人在這裡的郊區擁有一棟別苑,這別苑位置偏僻,人煙稀少,去市裡玩只能靠私家車,很是適合這一對非人的夫婦。
一點紅把她放在柔軟的床榻上,李魚的臉上紅撲撲的,還對著他笑,一點紅勾唇一笑,躺在了她的身邊,又順手將她摟在了懷中,李魚窩在他懷裡,像是一只溫暖的大貓咪。
沒錯,溫暖。
溫度的感知都是相對的,一點紅是人類時,只覺得她像是冰冷的絲綢,但他不是人類了之後,卻發現原來她也是溫暖可愛的。
此時此刻,這只溫暖的大貓咪伸出纖纖的手指來,輕輕地觸了觸一點紅滾動的喉頭,嘴中嬌嗔道:「你這壞東西!」
一點紅的眼睛裡便也出現了一點笑意。
他伸手捉住李魚的手,啞聲道:「我是壞東西?難道你不曾喜歡?」
李魚便不說話了,半晌,她才道:「我怎麼不喜歡,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
一點紅伸手捻住她的一縷碎發,繞在指尖慢慢捻著。
他與李魚相識,已過去了好幾百年,李魚本是不老不死的精怪,與一點紅相戀之後,便非常執著的要找到將一點紅也變成精怪的法子,二人在江湖之上浪跡了五六年之後,終於找到了心心念念的轉化秘法。
用了這秘法之後,一點紅終於也獲得了永恆的生命,從此二人長相廝守,再不分離。
幾百年間,這世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朝代幾經更替,科學技術迅速發展,高樓大廈驟起、互聯網走近千家萬戶……這一百年來的變化,竟是比之前的幾百年還要快得多。
早在幾百年前,一點紅是個殺手的時候,他就很是富有,經過幾百年的經營,他與李魚早就累積了一大筆財富,此時此刻,他們早實現了財富自由。
這A市的別苑,其實也不過是他們資產之中的一部分罷了。
他們白天一般是在別苑中休息,晚上可能會出門玩樂,現代的夜晚並無宵禁,A市又地處南方,即使是午夜,街上也實在熱鬧得很,只是人類好似都特別喜歡半夜出門吃夜宵……但李魚與一點紅對人類的食物實在是沒有興趣……
而且他們對酒吧夜店也沒什麼興趣。
頂多去商場逛逛買點衣服首飾啥的吧,其實這麼多年過來,他們的物質欲也算不得很高,李魚對買買買本也沒有什麼興趣,不過一點紅這麼多年來倒是一直沒變過——他很愛打扮李魚。
這樣漂亮的李魚,打扮起來實在是美得很,他們的錢本也不知道怎麼個花法,買衣服首飾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以至於現在,專門留出來的一間衣帽間都不夠用了。
不過大多是時候,這些漂亮的衣服首飾也沒機會見人,因為他們……確實挺宅的。
當然了,整日尋歡作樂也沒有什麼意思,這兩個人還是各有各的副業。
一點紅早不當殺手了,他現在買了很多游戲卡帶,有時候會在網上直播打游戲,他本就氣質冷峻,又留著現代男人基本不會留的漆黑長發,因此很是吸了不少粉絲,不過對於那種狂熱粉絲的過激言論,一點紅基本都處於無視狀態。
當然了,也有過激的粉絲,學那些娛樂圈的「私生粉」,摸上門來偷窺,這些人就是仗著現代社會遵紀守法,沒人能對他們做什麼,才如此肆無忌憚。
可惜遇見的是一點紅與李魚。
當然了,人倒是沒死,只是被丟出去的時候嚇得三魂七魄都沒了,連滾帶爬的走了之後安靜如鵪鶉,連在網上看見一點紅的直播頻道都不敢點進去看。
李魚嘆道:「你也變心軟了。」
一點紅斜眼瞥她:「難道這不是你叫我別殺人的?」
李魚笑了笑,道:「這畢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一點紅冷哼一聲。
而李魚則是去給博物館當了顧問,一個活了幾百年的人,見的東西多了,學的東西多了,自然可以去當顧問。
一開始,她只是經常匿名給博物館寫信,後來博物館就正式邀請她了,只不過李魚並非在編制之中,成天神出鬼沒的,也不會在正常的上班時間過來,一般都是在這裡熬夜。
久而久之,博物館的人便說,這位李小姐,天天熬夜也不帶黑眼圈的,實在是天賦異稟啊。
李魚笑而不語。
總而言之,這對吸血鬼夫婦的生活過的很不錯,感情甜蜜、工作順利、有錢有閑,武力值還很高。
而且還很喜歡秀恩愛——
後來,江湖傳聞,那個技術特別好的游戲主播一點紅,有個超級漂亮的大美人老婆啊!!!!
紅雪X貓妖
第52章
這是一間漆黑的屋子,夕陽照進這屋子裡,照在一個枯瘦如柴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裳,跪在一個黑色的蒲團之上,而她正對著的,是一個黑色的神龕。
她枯枯的跪著,好似已成了一株死去的樹,她的嘴唇翕動著、好似在對這神龕說話。
「天羽……天羽……復活……復活……」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做花白鳳,屋子裡供奉的這牌位,是她的丈夫白天羽。
十年之前,白天羽是這江湖之上最有名的英雄,他乃是神刀堂的堂主,豪氣衝天、一呼百應。只是遭到歹人暗算,血戰數個時辰,血盡而死。
花白鳳是白天羽的外室,她為白天羽生下兒子的那一天,白天羽死去了。
從此,她活著就只為了兩件事——復仇,以及復活。
——殺死當年暗算白天羽的那些人,
——得到九命貓妖的內丹,將白天羽復活。
這兩樣至關重要的任務,她會交給了她的兒子傅紅雪。
為此,她剝奪了傅紅雪所有的快樂,讓他在鞭子與恐懼中長大,好成為一個無情的復仇機器。
傅紅雪其實並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殺死了一個農婦,從農婦手裡搶來的孩子。ヾ
復仇實在是一件辛苦而悲慘的事情,花白鳳舍不得讓自己的兒子來承受這種痛苦,所以她早已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遠遠送走,又設計讓他拜在江湖奇俠小李探花的門下,度過一個幸福的童年。
花白鳳本是魔教的大公主,行事作風十分不正,如此這般的將他人的孩子搶來折磨,也絲毫不會心軟。
而此時此刻,傅紅雪還在練刀。
這是一個黑衣的小少年,他的皮膚蒼白如雪,面容也似是賀蘭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一般,他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一下一下的揮著刀,汗水已將他的後背打濕。
忽然,草叢裡傳出了一聲貓叫。
傅紅雪的動作忽然停下。
他的表情也變了,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露出了一點欣喜、一點雀躍,蒼白的臉上也浮起了一點點紅色,他有些緊張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屋子,確信母親沒有出來。
他迅速收刀,走近了草叢。
草叢裡有一只貓,一只純白的貓。
這只貓實在是漂亮得很,它通身雪白,蓬松的大尾巴一翹一翹,有一種慵懶而神氣的活力。它有一雙碧綠碧綠的眼眸,簡直就好似是昂貴的綠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傅紅雪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摸了摸這漂亮貓貓的毛。
它的毛簡直就好像是雲朵一樣柔軟、蓬松。ゝ
漂亮貓貓側躺在草叢裡,百無聊賴地把自己柔軟豐厚的毛貢獻出來給傅紅雪解壓,它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大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著,這種懶洋洋的態度,簡直就好似是在打卡上班完成任務一樣。
這並不是一只貓,而是一只九命貓妖。
她的名字叫秋星。
九命貓妖能死而復生,其妖力凝出的精華內丹,更是可以令死人復活,活人增壽。
不久之前,秋星遭人暗算,內丹破碎,一半被那暗算之人奪了去,一半被她拼死護住,只是她命雖保住,卻身受重傷,顯出原形。
它倒在草叢之中,被這冰雪般的少年看見,慌忙救助,這才緩過了神兒來。
如今,她的傷已恢復了些,只是仍不能化為人形。
傅紅雪好似很喜歡貓貓狗狗,只是他母親花白鳳從不許他養,他也只能趁著花白鳳不注意,偷偷地摸一摸漂亮的大貓咪了。
畢竟是個小孩子,他蹲在草叢裡,揉著秋星如雲朵般柔軟的毛,臉上已露出了些快樂的表情。
一個女人忽在他身後厲聲道:「傅紅雪!你在做什麼!」
這聲音正是花白鳳,傅紅雪一聽見這聲音,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冰涼、整個頭皮都已發麻。
他慘白著臉站起來轉身,嘴唇顫抖著說:「……母、母親。」
花白鳳就站在他的身後。
她形如枯槁的臉上滿是憤怒,雙眼之中迸射出一種仇恨來,她看了看草叢裡的那團白色毛茸茸,冷笑道:「貓?」
傅紅雪不敢吭聲。
花白鳳道:「好!好!」
說著,她手中的鞭子忽然閃電一樣的襲來,傅紅雪咬著牙,已做好忍受的准備,可那鞭子卻從他身邊掠過。
這根本不是鞭打他的鞭子!這鞭子是為了將這貓變成死貓!
她不允許任何事物令傅紅雪開心、快樂,一個生來為了復仇的人只能痛苦!
傅紅雪意識到這一點是,時間卻已來不及了!他猛地回頭,幾乎是慘叫著求母親不要!!
「啪」的一聲,鞭子落地,卻只打在了草叢上,那漂亮的白貓動作敏捷得很,幾乎在瞬間就已跳開。
花白鳳一怔。
她昔日也是在江湖之中呼風喚雨,她的鞭子想要殺死一只貓,居然會落空?
這怎麼可能呢?
只愣神了一剎那,那貓忽然高高躍起,可愛的貓咪肉墊之下露出了尖爪,它「喵嗚」厲叫一聲,尖利的獸爪惡狠狠揮下,撕開了花白鳳的皮肉——
鮮血四濺!
花白鳳尖叫一聲,捂住心口連著後退了幾步,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捂住心口的那只手的指縫之間,血已滲了出來。
白貓晃著大尾巴,十分矜持地舔了舔爪子。
其實她心裡很不爽。
九命貓妖的利爪之下,竟還能有活口?
只是她受傷太重,這一下已是極限了。
秋星:貓貓翻白眼.jpg
此時此刻,她是不可能殺得了這個可惡的女人了,秋星晃了晃腦袋,又衝花白鳳呲牙哈氣炸毛一條龍以示威懾。見花白鳳氣得臉色漲紅,她搖頭晃腦、洋洋得意的……溜了。
畢竟殺不了,出一下氣就走叭!
她倒是瀟灑了,卻留下傅紅雪這個十歲的少年直面花白鳳的怒火。
傅紅雪是個很善良、很孝順的孩子,他不願母親殺死這只可憐的小貓,但看到母親被小貓抓傷之後,他亦是心痛、愧疚。
花白鳳看著他,忽然厲聲道:「跪下!」
傅紅雪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花白鳳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道:「復仇。」
花白鳳道:「為誰復仇!」
傅紅雪渾身顫抖起來。
他咬著牙道:「為……為我的父親白天羽。」
花白鳳惡狠狠地盯著這個只有十歲的少年,聲音凄厲的像是厲鬼在哭:「你若不能替你的父親報仇,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我詛咒你一輩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花白鳳惡毒的咒罵著,語言好似一把一把尖利的匕首一樣,刺得傅紅雪渾身是血、顫抖不止,他驚恐的瞪大雙眼,又痛苦的咬住嘴唇,心中忍不住想:難道我現在不是活在痛苦之中麼?
可他一句也沒有分辯。
這孩子天生善良,對他的母親花白鳳是全然的尊重、全然的愛戴,即使她說出再惡毒的詛咒,傅紅雪也從未口出惡言過。
可花白鳳還是不滿意。
她罵到最後,全然已似是瘋狂,見傅紅雪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她的心裡竟是怒火中燒,她忽然抄起鞭子,力道十足、惡狠狠地抽在了傅紅雪的身上。
一鞭下去,血肉模糊。
傅紅雪痛苦的抽搐。
花白鳳發泄似的虐待他、毆打他,好似這不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而是一只畜生、一只隨時隨地可以被宰的畜生!
她雙目赤紅,已然失去了理智,甚至不在乎會不會把他打死。
傅紅雪狼狽的倒在地上,他的身上明明已血肉模糊,卻仍不肯躲、不敢躲。他不明白……他非常不明白,為什麼山下的小孩永遠都在笑,可他若一笑,母親卻如此生氣?
難道他生來就不該快樂?
難道他的快樂在母親看來是一種罪惡?
傅紅雪忽然痙攣起來。
他蜷縮在地上劇烈的顫抖起來,嘴邊無法控制的流出了白沫,他生下來就帶著癲癇的毛病,在他痛苦的無法自拔的時候,這毛病就會發作。
母親!母親!你會心疼我麼?你會心疼我麼?!
他無聲的、絕望的呼喊著。
可他的母親只是冷冰冰地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一種深深的失望來。
傅紅雪是個天資很高的孩子,白天羽留下的刀法,他已得其中三味。可他……可他為什麼是個殘廢?
十年前,花白鳳因傅紅雪根骨奇佳,這才殺母留子,將他奪來,可傅紅雪小的時候,卻生了小兒麻痹,跛了一條腿。而後又發作了癲癇……這樣一個孩子,實在是不能令花白鳳滿意。
可再找一個根骨奇佳的孩子又是何等的困難呢?
花白鳳心裡恨得要死,只想問問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半晌,她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傅紅雪撿回了屋子。
她已付出了十年的時光,已實在是輸不起了。
九年後邊城
邊城是一座地處西北的小城,這裡的風帶著沙漠冤魂的鬼哭,夾雜著粗糲的砂礫,打在人的臉上,就好似是一大把惡毒的鐵蒺藜撒過來。
窮山惡水。
邊城很窮,但邊城卻有兩個人不窮。
馬空群和秋九姑娘。
馬空群是萬馬堂的老板,萬馬堂乃是西北武林的豪強,坐落在邊城之外的沙漠裡。這裡有最好的馬、最烈的酒和最威風的旗幟,整個邊城,竟有一半的人靠著萬馬堂討生活。
而秋九姑娘則是無名閣的老板。
無名閣雖無名,卻有名。這是一座三層的小樓,一樓有食物和酒、二樓有干淨房間,三樓有金銀珠寶。
簡而言之,就是客棧。
可無名閣這客棧並不簡單。
秋九姑娘乃是五年前來到邊城的,當時邊城之中有另外一個叫「無名」的地方,那就是無名居,主人的名字叫蕭別離。
無名居,是青樓,蕭別離,是個皮條客。
秋九姑娘道:我喜歡無名這名字,可我不喜歡旁人與我用一樣的名字。
蕭別離道:難道姑娘要我這無名居改名字不成?
秋九姑娘回答:不,我要你死。
然後蕭別離就被秋九姑娘殺了,他留下的小樓便成了秋九姑娘的無名閣,從此再不做皮肉生意,青樓裡的姑娘們也都從了良。
秋九姑娘一戰成名,從此邊城無人再敢招惹她,她的無名閣也就一直開的好好的,因無名閣的酒菜實在出眾,價格又很公道,慢慢的就成了這邊城之中最大的客棧。
秋九姑娘,自然就是九命貓妖秋星。
前頭說過,九命貓妖的內丹,有令死人起死回生的奇效,九年之前,秋星遭方士暗算,內丹被打碎,一半被那方士奪取,令一半留在了她這裡。
因著內丹只剩一半,秋星妖力受損、身體虛弱,連人形都化不成。
她與貓頭鷹連環十八塢的總瓢把子鷹英俊關系不錯,鷹英俊聽說她有難,特地為她求來了吸血姬李魚血液化作的血玉寶石,充當內丹的另一半,總算緩過勁兒來,得以化作人形。
但這只是權益之計罷了,每到朔月,秋星就會渾身劇痛,好似五髒六腑都被攪爛溶解一般,而且這血玉內丹的使用時限至多十年,十年之內,她一定要找回自己丟失的另一半內丹。
從此,冤種大貓貓就踏上了尋回自己內丹的旅途。
幾年前,秋星終於得到了線索,她的內丹很有可能就在萬馬堂。所以她來到此地,開了這一間無名閣。
道理很簡單,人多的地方才有消息,人來人往的客棧,是各類消息聚集的絕佳場所。
她在此蟄伏了好幾年。
這一天,邊城迎來了新的客人、無名閣也迎來了新的客人。
這是一個黑衣的少年,手中握著一把漆黑的刀。
這少年臉色蒼白如積雪,卻英俊得令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的去看他。他的五官鋒利、棱角分明,雙目如漆星一般,卻又沉默如啞巴。
他進門的姿勢很奇怪,他先是邁出左腳,而後右腳慢慢拖過去,發出鞋底與地面摩擦的聲音。
他是個跛子。
這少年正是十九歲的傅紅雪。
他終於學成,背負著花白鳳的詛咒,緊握著白天羽留下的寶刀,來到了邊城,來執行他生來就應該完成的任務。
——復仇,以及復活。
去把所有害死白天羽的凶手全都殺死。
找到九命貓妖,剖開它的身體,奪走它的內丹,讓白天羽復活。
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了無名閣,坐在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邊,他伸手,在桌子上放下了兩個銅板。
「一碗陽春面。」
一個女人聘聘婷婷的走過來,她看著桌子上的兩個銅板,帶著笑意道:「可是一碗陽春面要四個銅板。」
傅紅雪沒有抬頭,因為他沒有盯著女人看的壞習慣。
他說:「那就要半碗。」
女人噗嗤一聲笑了。
傅紅雪沉默著,仍沒有說話。
女人忽然噫了一聲,道:「你看,那是什麼?」
傅紅雪一怔,慢慢地抬起頭來。
眼前只有這女人的面容,旁的什麼都沒有。
……他被這女人騙了。
可傅紅雪卻沒有生氣,他盯著她的臉,微微有些發怔。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孩子,她膚白勝雪,黑發如漆,卻有一雙翠綠翠綠的眼眸,好似熠熠生輝的貓眼綠寶石。她的眼睛又大又圓,顯出一種充滿活力的可愛來,可她的表情卻既慵懶、又松弛,眼角也微微向上揚起,讓她的可愛之中又多了幾分懶洋洋的魅惑。
人間絕色。
傅紅雪怔住。
這堅韌的、積雪般的少年,第一次表現出了除了沉默之外的情緒,他張了張嘴,忽然問:「我們見過麼?」
美人聽見這話,忽然眯起了眼,搖頭晃腦地笑道:「小鬼頭,你若是想追求我,這搭訕的話未免有點太老套。」
傅紅雪握著刀的手忽然收緊了。
這美人帶著笑意的語氣,好似是一陣輕柔的風吹過了他的皮膚,卻讓他渾身的肌肉都驟然縮緊,不知所措。
半晌,他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我沒有。」
他收回了目光,再不理會這絕色的佳人。
佳人——也就是秋星,她對於自己調戲年輕小伙子的行徑沒有絲毫的反省,反倒是覺得很有意思一樣的輕笑了幾聲,對於他冷硬的態度,她也毫不在意,哼著曲兒就走遠了。
只留下傅紅雪一個人,仍緊緊握著手中那一柄黑色的刀。
傅紅雪是個鮮少說話的人,因為他對於自己說出口的話態度很認真。
這也意味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假。
他並不是油嘴滑舌的男人,也從來沒追求過女孩子,又怎麼會知道這樣追女孩子的法子呢?
他是真的覺得這個女人熟悉、非常熟悉。
他皺了皺眉,卻忍不住思索起來。
半晌,他忽然明白了這種熟悉感的來源。
——她很像貓,像那只他九歲的時候救助過的貓貓。
這是傅紅雪這輩子唯一的養寵物經歷,他當然記憶深刻。
……而且,他為了那只貓被母親狠狠責罰之後,那只貓卻再也沒有出現過了,當年的小少年傅紅雪很是傷心,覺得貓貓實在是有些忘恩負義,還偷偷為它流過眼淚。
傅紅雪:「……」
他的臉又變得像冰一樣冷,他緩緩地低下頭,安靜地吃起了這半碗陽春面。
另一面,秋星回到了她的閨房。
她的閨房裡堆滿了各色的寶石與金銀,一推門進去,就會被這些亮晶晶的東西晃了眼睛。
這些寶石並沒有什麼其他的用處,只不過秋星還是只幼貓的時候,乃是被烏鴉精撫養長大的……烏鴉精嘛,懂得都懂,最喜歡在自己的窩裡塞滿亮晶晶的東西了。
……所以秋星也留下了這個毛病。
她進了屋子,一只看起來像貓、卻比正常貓看著衰很多的動物正站在她的屋子裡。
這是一種叫兔猻的生物化作的精怪,只在西北才有分布,這只兔猻的名字叫猻堅強。
猻堅強開口道:「九姑娘。」
秋星嗯了一聲,道:「有什麼消息?」
猻堅強道:「當年暗算九姑娘的那方士,與這萬馬堂的三老板馬空群果然私底下有來往,馬空群當年給了這方士十萬兩,想必是拿來買那半顆內丹的。」
秋星道:「馬空群要我的內丹做什麼?他這是想復活誰?」
猻堅強道:「或許是他的大哥白天羽。」
——在建立萬馬堂之前,馬空群乃是神刀堂堂主白天羽的三弟,白天羽慘死,馬空群遠走西北,創建了萬馬堂,卻公開放話武林,白天羽永遠是他的大哥,他永遠不會忘記白天羽的血仇!
所以,他才自稱是三老板,只因他當年在神刀堂排行第三。
秋星諷刺的笑了。
秋星道:「你呀你呀,實在是太小看人性的惡了,要我看,他喊得這樣大聲才是心虛的表現,說不准那白天羽就是他殺的,他想復活白天羽?我看他想讓白天羽下十八層地獄才是。」
猻堅強歪了歪(並不存在的)脖子。
它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露出一口小尖牙來,半晌,又道:「今天來的那個少年叫傅紅雪。」
秋星挑了挑眉。
猻堅強接著道:「他是花白鳳的兒子,花白鳳是白天羽的外室,一心只想著為他復仇,他來邊城,怕是要變天了。」
秋星道:「變天的是萬馬堂,不是邊城。」
猻堅強道:「你說得都對。」
秋星若有所思:「馬空群與那方士有勾結,我一直收斂妖氣,不敢闖入萬馬堂,如今傅紅雪來了,正好去攪弄一番,也好看一看著萬馬堂裡頭究竟有什麼名堂。」
猻堅強道:「九姑娘真聰明!」
秋星眯起一雙漂亮的貓瞳,又道:「只可惜這傅紅雪不是我的人。」
猻堅強歪脖不語。
秋星又道:「但他可以變成我的人。」
猻堅強道:「九姑娘想干什麼?」
秋星忽然舔了舔嘴唇。
她本就是個非常美貌的女人,此時此刻這番做派,顯得又魅惑、又野性,她在嘴中咂摸著「傅紅雪」三個字,簡直就好像要把他從皮到骨拆了吞下一般,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險。
她道:「傅紅雪不過是花白鳳的奴隸罷了,很難想像一個母親竟然會這樣對待她自己的孩子。」ゞ
猻堅強道:「是的。」
秋星道:「但現在,我可以給他改變命運的機會。」
猻堅強道:「您要讓他站起來,成為自己的主人?」
秋星哼了一聲,傲慢地宣布:「當然不,我要讓他變成我的奴隸。」
猻堅強:「……」
——果然,對於貓咪這種生物來說,這世上的人只能分別兩種:有幸成為她奴隸的人,和不幸無法成為她奴隸的人。
第53章
如何把一個人變成自己的奴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這問題若是問萬馬堂的大小姐馬芳鈴,她會告訴你:只需要把那人擄來,關到又髒又臭的馬棚裡去,一日三頓不給他吃飯,不出幾日,他的尊嚴就會被折斷。
這問題若是問萬馬堂的三老板馬空群,他會告訴你:他的魄力足以讓他人心甘情願的做他的奴隸,而一旦成為他的奴隸,想要背叛的下場就只有一個——死。
萬馬堂的作風總是這般囂張、跋扈。
但秋九姑娘的答案更跋扈、更囂張:
——她想要的奴隸,必須由身到心都干干淨淨地屬於她,他必須放棄對其他東西的一切執念,只跪倒在她的裙子下,眼裡只看著她一個人,如果她要他去死,他也得甘之若飴的抹脖子。
這世上的確有一味秘藥可以做到這一點,只需要一根貓頭鷹的羽毛、一小罐熊蜂妖產出的蜂蜜,再加上新鮮的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施法之人的血液,以妖火催發三個時辰,便可得到這藥了。
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喝了這藥之後,也會對施法之人死心塌地。
但秋星是誰?
秋星是一只貓。
一只貓最大的特點,那就是自信!驕傲!即使是修煉多年的貓妖,亦不能擺脫種族的特點。
所以她想要得到一個人,絕不肯用這種外掛一樣的手段,畢竟,外掛可恥。
——而且,鮫人淚很難找,非常難找,怕不是一找幾十年就過去了,等那個時候,黃花菜都涼了好麼?
所以她決定自己上。
猻堅強嗷嗚了一聲,眨巴著喪喪的眼睛,道:「九姑娘要親自出馬?」
秋星驕傲地點了點頭。
她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微笑來。
秋星道:「九年之前,這小鬼總算也救過我一命,那花白鳳雖然是他的母親,對他卻是全然沒有一絲絲情誼,我如今讓他做我的奴隸,也算是報恩了。」
猻堅強:「……」
……這就是貓的報恩麼?
……給你點蠟,大冤種傅紅雪。
另一面,傅紅雪吃完了面,准備訂房間了。
無名閣不僅是邊城最大的客棧,也是邊城唯一的客棧,無論傅紅雪想或者不想,他都只能住在這裡。
可不巧的是,最近的邊城實在熱鬧的很,無名閣的二樓已住滿了。
負責登記客房的是一個叫翠濃的漂亮姑娘,她頗有些為難的咬著嘴唇,道:「可這裡只剩下柴房了。」
傅紅雪仍微微垂頭,並不看翠濃,聽見這話之後,他也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淡淡道:「那就住柴房。」
他並不窮苦,對物質生活卻一點要求都沒有,兩個銅板沒法子買一碗陽春面,那就吃半碗,三百文錢沒法子住上房,那就住柴房好了,無所謂的。
翠濃卻舉棋不定。
秋星冷不丁的出現,道:「住三樓。」
秋星的聲音是婉轉動聽的,卻並非清甜可人,相反,她說話的語氣永遠都是懶洋洋的,好似一個字轉三個彎兒才能好好的出口一樣。
傅紅雪低著頭,聽見秋星的聲音之後,他長長的眼睫忽然顫動了一下,握刀的手也忽緊了緊。
這女人實在是讓傅紅雪有一種奇怪、奇妙的感覺。
翠濃奇道:「九姑娘,你那三樓……」
無名閣的三樓,是獨屬於秋星一個人的。
秋星喜愛亮閃閃的珠寶不是什麼秘密,她這裡消息靈通,有不少人從她這裡買消息,便是用金銀寶石來買。而這些收集來的珠寶,便隨意的堆在她的三樓。
換言之,無名閣的三樓根本就不對外開放的。
秋星微笑道:「沒關系,讓他住,他是個好孩子,總不會偷我東西的。」
翠濃就要點頭。
可傅紅雪卻說:「我不住。」
秋星挑眉,道:「什麼?」
傅紅雪抬眸,冷冷地盯著秋星。
即使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女人,傅紅雪的雙眸之中卻依然像是結著終年不化的積雪一般……他的眼睛很黑、很亮,但那亮光卻是一種冷光,一種能割傷人的冷光。
傅紅雪慢慢地道:「我住柴房、或者睡大街。」
秋星遞出橄欖枝,傅紅雪卻冷冷打落,根本不打算領她的情。
因為花白鳳教過他——這世上的人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對你好,那些甜言蜜語之下,是殺人的刀。秋星本就給他一種又危險、又神秘的感覺,讓他想要一探究竟,卻又想離得遠遠的。
這是一種神秘而新奇的感覺,甚至令傅紅雪覺得有那麼一點點雀躍。
但他的確是個不能雀躍的人。
花白鳳常年的虐待,已把他的靈魂都扭曲成了痛苦的模樣,他甚至會為自己的開心而感到愧疚。
父仇未報,他怎麼敢、怎麼可以開心呢?
所以他決定離秋星遠一些,於是他如此冷冰冰、硬邦邦地拒絕了秋星。
秋星卻並不生氣。
她似乎覺得傅紅雪這話說得實在有意思得很,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道:「你是說,你寧願去睡大街,也不願意去我那裡住上一住。」
傅紅雪冷冰冰道:「是。」
秋星便伸出一根手指,纏繞著一縷自己如烏雲般柔軟的長發在指尖繞。
她微笑道:「可這由不得你。」
傅紅雪手臂的肌肉瞬間縮緊。
他的右手忽然輕輕地顫抖起來,握刀的左手卻仍穩如磐石,只是緊緊地攥住了刀身,好似那柄漆黑的、古樸的刀能給他力量一樣。
他死死地盯著秋星,半晌都沒說話,過了好久,他才一字一句地問:「你說這由不得我?」
秋星道:「是。」
然後她就忽然湊近了他。
傅紅雪握刀的那只手的手背之上,都有青筋暴起。
他的武功是很好的,非常好,想要殺一個人是很容易的。
但他從沒有殺過人,也從沒有人教過他,如果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辦才好。
傅紅雪眼睜睜地看著秋星那張過分美麗的臉帶著笑意湊近,只覺得整個脊背都僵硬了,在聞到秋星身上那種奇異的香氣時,一滴汗忽然自他的鼻尖沁出。
那是一種溫暖的香氣,讓人想到雲朵、想到某些柔軟而蓬松的東西,想到糖果。
他忽然別開了頭,露出蒼白的脖頸來,若仔細看,能看到這少年的眼角,竟是有些發紅的。
他的眼角一直都有些發紅,好似永遠也處於委屈與痛苦之中一樣。
這樣呆呆杵著、側開了頭,露出脆弱的脖頸來的樣子,讓他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他這樣子,總叫人心裡浮起一些柔情,想要讓人把他摟在懷中細細安慰才是。
可秋星並不是人,她是一只貓。
一只貓看到這樣的場面,只會更加升起一種做弄他的念頭,而不是停下來。一只成了精怪的貓,在這種惡趣味的方面,更是無人能敵。
她本來只是想先讓傅紅雪住在無名閣,可是如今,她的心頭卻忽然浮出了一個念頭,一個又大膽,又危險的念頭。
秋星一點點的湊近,在他耳邊落下輕盈的呼吸。
傅紅雪渾身的寒毛都已豎起。
秋星在他耳邊輕輕嘆道:「你怎麼這麼緊張呢?」
傅紅雪不肯說話。
秋星忽然覺得沒意思,她收斂了笑容,在他耳邊輕輕落下三個字。
這三個字說的非常非常淺,也非常非常輕,好似一只貓的尾巴從人身上輕輕滑過,不留一絲痕跡一般。
可這三個字又是如此的如雷貫耳,瞬間令傅紅雪整個身子都僵直、渾身的血液都已凍結,他避開秋星的目光忽然直刺過來,那雪山之巔的積雪之中,也似乎像是炭火爆出火星,能隨時隨地燒死人。
秋星說的三個字是:白天羽。
也只有聽見這個人的名字,傅紅雪才會如此激動。
他盯著秋星,似乎想從那張過分美麗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來,如此克制的失態讓秋星很是受用,她的嘴角勾起來,眼神也十分的柔軟,好似一個溫柔的美人正在微笑。
秋星道:「我知道你是為誰而來,我也知道你想從邊城獲得什麼。你若真的想如願,最好現在乖乖聽我的話。」
傅紅雪死死地盯著這神秘的秋九姑娘,脊背上忽然已爬滿了冷汗。
他半晌沒說話,好似在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過了半晌,他才緩緩道:「你要我去三樓?」
秋星道:「好像是的。」
傅紅雪垂下了眼睛,不再看她,然後拖著自己的瘸腿一步一步的往樓梯那裡去。
秋星在他身後喊道:「你是不是很不樂意?」
傅紅雪不說話。
秋星繼續道:「你的臉色這樣難看,我可害怕死了。」
傅紅雪:「……」
她這聲音帶笑,又哪有一點點害怕的意思呢?
傅紅雪緊緊地抿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肯說,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默默地等待秋星繼續講話。
秋星道:「我很害怕你要殺了我呢。」
傅紅雪的睫毛顫了顫。
他緩緩道:「我不會殺一個不該殺的人。」
他是真誠的。
可秋星卻道:「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你騙我怎麼辦呢?」
傅紅雪:「……」
他張了張嘴,好像想說:我從不騙人。可他立刻又意識到了什麼,於是忽然又緊緊地閉上了嘴,一聲不吭。
他意識到這位美人現在並不想同他講道理,她只是還有話說,還有別的主意在打。
半晌,傅紅雪道:「你想怎麼樣?」
秋星笑著道:「我想把你捆起來。」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起來,而他的眼角看起來好似越紅了,在蒼白如雪的臉上顯得格外的刺目,而那雙漆黑的眼睛裡似乎也被一種不解和屈辱所充滿,他瞪著秋星,好像下一秒就要跳起來給她一刀一樣。
秋星實在太過分。
但他沒有動,一下也沒有動。
為了復仇,他本就是應該放棄一切的,假使他不放棄一切去復仇,不僅他自己瞧不起自己,他的母親花白鳳也會惡毒的詛咒他,讓他不如死的。
復仇已成了纏繞在他身上的帶刺荊棘,他每動一下,這荊棘就把他刺的鮮血淋漓。
他忽然吐了一口長長的、顫抖的氣,然後冷冷地對秋星道:「那你還在等什麼?」
——其實他的武功不差,內力更不差,即使被麻繩緊緊縛住,想要解開也不是什麼難事。這種事本不算什麼,只是秋星的態度實在是叫人覺得屈辱。
秋星歪了歪頭,笑得很動人。
她打了個響指,就忽然衝出一群鶯鶯燕燕的女孩子來,她們穿著花衣裳,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手中捏著麻繩,圍著傅紅雪便開始動手捆他。
傅紅雪大概從沒見過這陣仗,簡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張蒼白的臉忽然開始泛紅(也不知道是不是氣的),就連耳根子都已要紅透了。
姑娘們很快就把傅紅雪捆成了粽子,秋星又懶洋洋地道:「把他送進三樓東側的屋子裡。」
姑娘們笑著說好,然後就把他拉走了。
傅紅雪垂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像是一個最順從的男孩子一樣,一步一步的上了樓,他是個跛子,走路的時候就顯得有些狼狽、有些悲慘。
三樓東側的屋子,是一間很奇怪的屋子。
這屋子裡沒有窗戶,整日點著燈,卻也顯得昏昏沉沉的。
這描述、這說法,很容易讓人以為這是一間用來折磨人、拷打人的屋子。但秋星本沒有這愛好,她所住的地方又怎麼會有這樣一間屋子呢?
三樓東側的屋子是一間儲藏室,一間儲藏著秋星最喜歡的、最珍愛的寶貝的儲藏室。
現在,她把傅紅雪也塞進了這間儲藏室裡。
第54章
傅紅雪站在屋子門口。
他被反手束縛著,左手卻依然緊緊握著刀不肯松開。好在也沒有人對此表示什麼異議,否則今天真是無法收場了。
——這把刀乃是白天羽留下的刀,對於傅紅雪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只要他活著,只要復仇還沒有結束,刀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絕不會分開。
但這樣卻更顯得秋星的要求有些奇妙了。
一個女人,要把一個男人捆起來扔進不見天日的屋子裡頭,卻又大度的允許他的手中握著刀,絲毫不曾考慮他會不會忽然暴起反抗……這實在是很奇怪。
要麼,她根本不覺得傅紅雪會反抗,要麼,她認為即使傅紅雪會反抗,也實在不值一提。
一只輕柔的手將他推進了這間屋子,傅紅雪垂著頭,順從地走進去,那個押著他過來的姑娘倚門而笑,道:「這是我們九姑娘藏寶貝的地方呢!」
傅紅雪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那姑娘又說:「九姑娘喜歡英俊的公子,拿您當寶貝看呢。」
傅紅雪被反縛起來的手不自覺的蜷了一下,但卻仍打定了主意不開口,像是一個木頭人一樣。
那姑娘也不生氣,只是輕輕地閉上了門,讓傅紅雪一個人呆著。
傅紅雪緩緩地抬眸。
這屋子實在像是一個亂糟糟的寶地。
各處都堆著漂亮的寶石,還有各種西域小國通行的金幣銀幣,他進來的時候,正巧一塊貓眼綠在地上滾了幾圈,滾到了他的腳下,在昏暗屋子裡搖曳的燈光之下,閃動著一種熠熠的光芒。
——這的的確確是一個藏寶屋。
這認知一時之間令傅紅雪升起了一種倒錯的感覺,他忍不住去回想自己與這秋九姑娘短短的相遇。
他進了客棧,點了面,秋九姑娘用計騙他抬頭,然後看著他得意地笑了。
她的目光裡實在是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情緒,如果硬要說,傅紅雪認為那是一種很玩味的表情,不像是在看人,反倒是很像在看一塊金幣、一塊寶石。
傅紅雪:「……」
那種倒錯的、好似被人當做物件一樣的感覺又升了起來,傅紅雪忽然覺得有些焦灼,又止不住地想,她是誰?她到底想要干嘛呢?她這樣對我,究竟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呢?
……他自認為自己身上全然沒有任何值得算計的價值的。
想不通,那就不想,總之,傅紅雪之所以願意乖乖地被她擺布,還是因為她拋出的那三個字。
白天羽。
他盤腿坐下來,慢慢地垂下了頭,閉著眼靜心打坐起來。
秋星推門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面了。
傅紅雪是一個很蒼白的少年,卻並不瘦弱,因常年的高強度習武,他的身子勁瘦有力,又因為反手被縛——姑娘們都是實誠人,綁人綁的也很賣力的,所以那些粗糙的麻繩緊緊地束縛著他的身體,好像殘忍的荊棘要將他勒死一樣,有一種殘酷的美感在。
聽見推門的聲音,傅紅雪的睫毛動了一下,卻仍沒有抬頭。
秋九的聲音居高臨下地響起:「你怎麼不看我呢?」
傅紅雪張了張嘴,道:「你希望我看你?」
秋九道:「如果我希望你看我,你就會看我?」
傅紅雪緩緩地抬起頭來,用以雙漆黑的眼睛盯住了秋星。
他道:「會。」
秋星笑著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你要告訴我白天羽的事。」
他的話言簡意賅,絕不多說一個字,也絕不少說一個字。
秋星似乎有些驚訝,她歪了歪頭,一雙翠綠的眼睛顯得更圓了些。
她道:「難道你和所有人都是這樣說話的麼?」
傅紅雪不解。
秋星嘆道:「你未免也太誠實了,這個時候,若你說些甜言蜜語的好話,或許我會更願意告訴你。」
傅紅雪:「……」
這超出了傅紅雪的能力範圍。
半晌,他才冷冷道:「你想聽甜言蜜語?為什麼?」
秋星盤腿坐到了他的對面。
她道:「我想聽你會說麼?」
傅紅雪道:「不。」
秋星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會說。」
秋星哈哈大笑。
這果然是個很真誠的小鬼頭。
這世上已很少有這樣真誠的男人了,尤其是……這還是一個極其英俊的男人。
英俊的男人一般都很明白自己英俊,覺得自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可以勾得姑娘們心神蕩漾、把身家都奉上。秋星有錢有閑,自然經常能見到這樣的男人。
她並非不愛英俊男子,只是不愛英俊卻算盤打得響的英俊男子罷了。
像傅紅雪這樣英俊卻單純的小鬼,現在倒是叫她覺得有幾分意思了。
秋星繼續逗弄他:「你這樣子乖乖被束著關進屋子裡,也是因為想知道白天羽的事情?」
傅紅雪不說話,只是用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她看,似乎再說:不然呢?
秋星嘆道:「可我若騙你怎麼辦?」
傅紅雪那雙幾乎沒有光透過的黑眸之中忽然迸射出冷光來,他冷冷道:「你說什麼?」
秋星道:「你倒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可我若是故意戲耍你怎麼辦?你即使這樣做了,我也不一定會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呢。」
傅紅雪的雙眼之中忽然燃起了寒火!
他胳膊上的肌肉,也忽然一條條的凸起,他冷冷地瞪著秋星,瞪著秋星那種無辜又輕巧的笑容,只覺得心裡忽然又燃起了一種無助一般的憤怒和焦躁。
他又開始了忍耐,一種無盡的忍耐。
半晌,他才道:「那我就走。」
秋星挑了挑眉,道:「哦?一個江湖人受了人的戲耍,竟不打算尋仇,不打算殺人?」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我的仇人,我只殺該殺的人。」
……用最狠的語氣說最有秩序的話。
秋星哈哈大笑。
半晌,她才笑停當,她奶白色的面龐之上,也浮起了愉悅的紅暈,她伸出一根纖纖手指,抹掉了眼角被笑出來的眼淚。
她又笑了,這次是溫柔的笑意。
秋星溫柔地道:「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理所應當得到獎勵,你說是不是?」
不知道為什麼,傅紅雪總覺得這句話有點微妙,可他又實在說不上來哪裡微妙,於是他選擇閉嘴不回應。
秋星道:「我是秋星,江湖上的人都叫我秋九姑娘,我是個買賣消息的人。」
傅紅雪言簡意賅:「傅紅雪。」
秋星道:「我早知道你是誰,你母親花白鳳叫你來邊城的,對不對?」
傅紅雪沉默了一會兒,道:「你還知道什麼?」
秋星道:「我還知道,你是來殺萬馬堂的馬空群的,因為你母親告訴你,這是殺死你父親的仇人,是不是?」
傅紅雪道:「他是不是,我不知道。」
秋星道:「我也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不值得我待在這裡。」
秋星笑道:「你別急嘛。」
傅紅雪抿著嘴,看著她。
秋星道:「當年白天羽與三十個蒙面人在京郊的梅花庵裡血戰,可是那裡卻只發現了二十三具蒙面人的屍首,所以你的殺父仇人起碼有六個還活在世上,對不對?」
傅紅雪還是不說話。
白天羽的死在江湖上不是秘密,有七個蒙面殺手還活在這世界上也不是什麼秘密,這些話實在是廢話。
秋星道:「我雖不知道馬空群是不是其中一員,但他大概率是的。」
傅紅雪的眼睛閃了閃,問:「為什麼?」
秋星道:「因為他從白天羽的死中受益最多。」
傅紅雪看著她,沒說話。
秋星道:「神刀堂沒了,他身為當時的三把手,收編了神刀堂大部分的人,來到這大沙漠的邊緣,經過這二十年,萬馬堂儼然已成為了江湖上勢力最大的幫派,若是白天羽還在,他只能是神刀堂的一個手下而已,哪裡能如此崛起?」
傅紅雪緩緩搖頭,道:「這理由不夠。」
秋星道:「怎麼說?」
傅紅雪道:「一個人死了,總有人受益,我要殺的是仇人,不是受益的人。」
其實花白鳳早已認定馬空群是殺害白天羽的凶手,雖然她並沒有任何的證據,但仍然狂亂地命令傅紅雪去殺馬空群。
但傅紅雪面雖冷,心底卻很正直,他要復仇,可一定要找到這些人殺害父親的確鑿證據,他才肯殺人。
他本就是一個不喜歡見血的人,又怎麼會不謹慎?不認真呢?
秋星笑道:「這也好辦。」
傅紅雪不語。
秋星道:「我這裡不光有金銀財寶,還有很多秘藥,其中一種,吃了能叫人口吐真話,你信不信?馬空群若是能吃了那藥,假使他真的是你的仇人,不但能現出形來,還能把另外六個仇人供出來,免得你無頭蒼蠅一樣的找。」
傅紅雪的眸光閃了閃,半晌,他道:「我信。」
這世上的確存在著很多神奇的東西,他臨行之前,母親告訴他,這世上存在著一種九命貓妖,貓妖身體裡的內丹可以令死人復活。
即使令人死而復生的藥都可存在,令人口吐真話的藥也沒什麼稀奇的了。
秋星道:「不過這藥使用起來頗為麻煩,若是服藥之人精神強大,情緒穩定,怕是沒用,只有當服藥之人精神脆弱、心有戚戚之時,才可見效,這馬空群縱橫西北二十年,想必很難對付。」
傅紅雪的眼裡忽然閃過了一絲譏諷。
他不屑地道:「這就是你找上我的原因。」
秋星微笑:「哦?此話怎講?」
傅紅雪冷冷道:「你想毀了萬馬堂。」
秋星道:「這萬馬堂難道是什麼毀不得的寶貝不成?」
傅紅雪盯了她半晌,慢慢地道:「你和馬空群有仇。」
這不是疑問句,這是肯定句。
秋星臉上的笑容也在瞬間消失了,她冷冰冰道:「他拿了我的東西,我就要毀了他的心血。」
天地靈氣衰落,這世上早已不是精怪的世界,想要修煉成人,呼風喚雨更是難上加難,秋星天賦異稟,又被烏鴉精喂了許多靈丹妙藥,這才能修成人性,一躍成為大妖。
只因人類的貪婪和欲望,讓她遭受了這樣的無妄之災,在每個朔月之夜都被劇痛所侵襲。
馬空群敢和暗算她的方士聯手,那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趕盡殺絕。
傅紅雪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才道:「好。」
秋星歪了歪頭,笑道:「那我們就這樣說好了?」
她這一笑,實在是嬌媚可愛得很,在這昏暗的室內被燭火一照,也能令滿屋生輝,傅紅雪呼吸一窒,只覺得連眼都被恍到。
他面無表情地挪開了視線,半晌才道:「決不食言。」
然後,他驟然發力,身上的肌肉忽然緊緊地繃起,只片刻之間,那些勒在他身上的那根麻繩就已斷裂,秋星目不轉睛地盯著傅紅雪起伏的胸膛,忽然吞了吞口水。
貓貓:本能.jpg
傅紅雪站了起來,看也不看秋星一眼,就要從屋子裡走出去。
秋星歪了歪頭,問道:「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冷硬地回答:「這不關你的事。」
說著,他就拖著他那條跛了的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紅雪之所以要離開無名閣,是因為花白鳳早就安排好了他見一個人。
花白鳳說:「你去了邊城的第一天,就去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等著,會有人來見你,這很重要,你要記住。」
傅紅雪什麼都沒問,只是道:「我記住了。」
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在那間屋子裡,會有誰在等他。
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狹小且逼仄,悶熱而干燥。
傅紅雪推門進去的時候,已有人等在了那裡。
月光隨著開門的動作撒在了屋子裡,屋子裡的人卻像是見不得光的那樣,迅速的往裡一躲,躲在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那人道:「你為何還不過來?」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溫柔而多情的少女的聲音。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傅紅雪卻忽然想到了秋九姑娘的聲音,秋九姑娘的聲音也很溫柔的,只是那是一種帶刺的溫柔,一種帶著……全然自信的溫柔與神氣。
傅紅雪慢慢地走進了屋子裡,反手關上了門。
那溫柔多情的少女道:「你下午進城。」
傅紅雪道:「是。」
少女又道:「如今已是深夜。」
傅紅雪又道:「是。」
少女詰問:「你為何現在才來,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
傅紅雪冷冷道:「我已來了!」
少女就不再吭聲。
傅紅雪又道:「母親讓我來見你,你有什麼事告訴我?」
少女忽然笑了。
那笑聲也是溫柔而多情的,但傅紅雪卻是一個敏銳的人,他忽然發現,這少女溫柔多情的聲音裡其實並沒有一絲絲的情誼,也沒有一絲絲的暖意。
那完全是一種「呈現」出來的聲音。
就好似,她知道男人會喜歡這樣的笑聲,所以她才這樣笑的,這聲音裡沒有一點個性,這少女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任何男人的幻想。
……唯獨不是一個真正的人。
傅紅雪忽然覺得有一點厭煩。
少女忽然伸出了手,她的手也和她的人一樣溫柔而多情,那只手好似沒有骨頭一樣,輕輕地撫上了他蒼白的臉。
傅紅雪忽然長長地吐息,他抬起了頭,好似引頸就戮一般。
少女吃吃地笑道:「你是不是從沒有過女人?」
傅紅雪不吭聲。
少女又道:「你該學著長大——」
傅紅雪忽然道:「難道母親叫你來,就是為了讓你做這件事?」
他的聲音忽然顯得更冷、更冰。
少女一愣,而後又笑道:「正是,難道你不願意?」
傅紅雪忽然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他冷冷道:「難道你很願意?」
他們兩個人從未見過面,也沒有一絲絲的情誼,一個女孩子奉命來服侍一個陌生的男人,難道她竟是願意的麼?
不知為何,傅紅雪忽然覺得憤怒得要命。
少女不說話了。
半晌,她道:「你下午是不是在秋九姑娘那裡?」
傅紅雪道:「是又如何?」
少女道:「難道你看上了秋九姑娘,如今才不肯?」
傅紅雪:「……」
少女溫暖的手忽然變得冰冷,她的語氣也變得嚴厲了起來:「你總不該忘了你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你是為了復仇,不是為了變成女人的奴隸!」
傅紅雪冷冰冰道:「我沒有忘記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少女不說話。
傅紅雪冷笑道:「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少女嘆道:「這天底下有太多的女人會騙人,你武功不錯,人卻太單純,白鳳夫人只是不想你受騙。」
傅紅雪:「……」
這和現在的場面有什麼關系麼?
少女又道:「但你很快就會明白,女人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女人對你來說……只是一種工具罷了,你根本不需要看得起,你只需要在想找的時候去找就好了。」
傅紅雪的牙齒忽然緊緊地咬起!
他厲聲道:「難道你把自己也當做工具來看?!」
其實他隱隱約約能夠感覺到什麼的,比如他的母親花白鳳只將他當做一個復仇的工具。他接受這命運,卻又悲嘆這命運,看見別人甘願自輕自賤的時候,他又無法自控地覺得憤怒。
少女沉默了,她的臉忽然也漲得通紅。
女人也是人,怎麼會不知道恥辱?剛剛她在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又怎能不屈辱?
兩個人在這黑暗之中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動。
忽然,屋外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小孩哭聲一樣的貓叫,還未等傅紅雪反應過來,關上的門忽然被什麼東西給撞開了,傅紅雪猛地轉頭,卻見一大團貓忽然衝了過來。
月光灑進了屋子,落在了少女的臉上。
她並不是一個少女,她是一個很有風韻的成熟女人,只是她的聲音實在是很像一個溫柔的少女。
這女人是馬空群的小老婆,沈三娘,也是花白鳳二十年前的婢女,白天羽死後,花白鳳命令她去萬馬堂潛伏,於是她就當了馬空群的小妾。
她並不喜歡馬空群,同樣也不喜歡傅紅雪,只是因為花白鳳的命令,才不得不這樣做。
此時此刻,傅紅雪看清了她的臉後,她忽然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衝出了屋子。
傅紅雪有些發怔。
「喵嗚」一聲,喚回了他的思緒。
一只貓忽然非常不見外的跳進了他的懷裡,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白貓,翠綠的眼睛圓圓的,渾身都是雪白的、柔軟的貓,大尾巴十分蓬松,一晃一晃的。
這只貓……怎麼那麼像……?
傅紅雪垂頭看著那貓許久,忽然蹦出一句:「喵喵,是你麼?」
保持本體狀態的秋星:「……」
什麼垃圾名字!
貓貓不滿的伸出爪子惡狠狠地打他。
傅紅雪看著這漂亮貓貓,眼神忽然變得柔和了幾分,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大貓柔軟的毛。
沈三娘走了,他忽然放松了下來,躺在了榻上,懷中抱著雲朵一樣的白貓貓閉上眼准備休息。
然後,貓貓試探性地看了他一眼,歡快地跳到他胸口上開始蹦迪踩踩踩。
傅紅雪:「……」
第55章
白色的大貓貓漂亮得要命,也乖巧得要命。她翠綠的大眼睛睜的圓圓的,有一種又純潔、又可愛的感覺。她叫起來可謂是中氣十足,現在卻好像是故意撒嬌一樣,「喵嗚、喵嗚」的奶聲奶氣。
……連動作也很像一只小奶貓啊。
傅紅雪仰面躺在床榻之上,整個人都有些緊張。這只貓貓雖然很可愛,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奶貓,而是很大一團的大貓,這樣子站在他胸膛之上的時候,傅紅雪就感受到了一種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貓貓剛跳到他身上來的時候,他簡直眼前一黑,差點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
然後,貓貓小小的、純白色的爪子,就試探性地摁了摁。
傅紅雪:「……」
傅紅雪的手指痙攣了一下。
江湖人,為了方便行動,都愛穿一些勁裝疾服,傅紅雪也不例外,他的黑衣很利落、也很合身,絕不會影響他的行動。於是此時此刻,便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這勁裝疾服之下漂亮的肌肉是怎麼樣因為緊張而條條繃起的。
而漂亮的貓貓歪了歪頭,發出了幾聲呼嚕呼嚕的聲音,好似十分滿意的樣子。她的爪子不停的踩來踩去,或許是因為實在太愜意,所以她藏在貓爪裡的小尖指甲也微微地探出頭來,刺破了傅紅雪的衣裳,令他覺得有些刺痛。
秋星不是人,她的性格裡關於動物的那一部分還是很顯眼的,早在傅紅雪被反手縛在她的屋子裡的時候,她的dna就動了。
以至於此時此刻,她仗著傅紅雪根本認不出她來,化作原型肆無忌憚的在他胸口蹦小迪。
傅紅雪一動不動,緊咬著牙,他閉上了眼睛,睫毛止不住的輕輕顫動著。
半晌,他才猶豫著伸手,撫了撫大貓豐厚柔軟的毛。
大貓玩夠了,端莊的蹲著,尾巴一翹一翹,見傅紅雪蒼白、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撫它,它也不躲,只是眯起了眼。
貓咪抬了抬下巴。
傅紅雪沒養過貓,自然不知道貓咪在明示什麼,他不明就裡的皺了皺眉,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貓貓的頭頂,幫它梳理毛發。
秋星:「……」
真是笨蛋!秋星生氣地想,恨不得直接開口提醒他。
不過不行,她現在扮演的是一只普通的貓,不能開口說人話的。
於是傅紅雪就看到,貓貓怒目圓睜,張開嘴露出尖尖牙齒哈氣,還激動地啊嗚嗷嗚嗚喵嗚了一會兒,好像口吐芬芳。
這讓傅紅雪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只貓辱罵了。
他愣了愣神,忽然笑了。
貓咪像是被嚇到一樣,瞬間歪頭。
因為傅紅雪實在是個很少笑的人。
他的臉色永遠蒼白,永遠都像是遠山之巔的積雪一般冰冷,他的眼神永遠都是冷的,好似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事情可以使他感到開心一樣。
而事實正是如此,經過花白鳳長達十九年的洗腦和虐待,他早已認為自己根本不配快樂,快樂是一件應當令他感到羞恥的事情。
此時此刻,他卻忽然笑了,那是一種全然的、發自真心的舒心笑容。
傅紅雪輕輕道:「我不聰慧,不懂你的意思,你不要罵我,好不好?」
……好乖。
秋星歪了歪頭,把自己的下巴擱在了傅紅雪的手上,蹭了蹭。
傅紅雪又道:「你想讓我撓你的下巴?」
秋星又蹭了蹭,表示認可。
傅紅雪就盡職盡責的開始幫貓貓撓下巴了,他的笑容收斂了起來,卻並不冰冷,反倒是一種很認真的神情,好似他不是在擼貓,而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精細的工作一樣。
秋星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表示很滿意。
她滿意地想:恩,我的眼光果然不錯,這個人來當我的奴隸簡直再好不過啦!傅紅雪,你放心,咱們早晚有一天能快樂的在一起的!到時候我讓你給我磨指甲你就磨指甲,我讓你撓我下巴你就撓下巴!
大概是她眼裡那種志在必得的眼神實在太明顯,傅紅雪撓她下巴的動作也詭異地停頓了一下。
傅紅雪:「……」
最後他還是覺得自己想太多,於是繼續專心致志的伺候貓主子。
這已是他這麼多年來難得感到輕松和愉快的時候了。
把貓主子撓開心之後,白貓貓終於心滿意足的從他身上跳下來,在他身邊窩成一團,准備睡了,傅紅雪看了一會兒貓貓之後,忽然伸手環住了它,也閉上眼睛准備休息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睜眼時,貓卻已不見了蹤跡,只有地上扔著一條曬干的鹹魚。
傅紅雪:「……」
怎麼感覺這鹹魚這麼像嫖資呢?
他神情怪異地盯著那鹹魚干看,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說不出的倒錯感。他動了動,想從榻上起來,胸膛處卻忽然傳來一陣帶著酸楚的微痛。
那只貓起碼也得有個十幾斤重吧。
傅紅雪皺了皺眉,又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它的確與傅紅雪小時候雲養過的那只喵喵很像,但他轉念一想,一只貓的壽命也就是十來年,若喵喵還活著,也已垂垂老矣,哪裡會有這樣的活力呢?
想到喵喵,他的眼神忍不住黯淡了一瞬。
無論怎麼說,與那只漂亮白貓的相遇只是一場插曲、一個讓他恍惚之間回到童年的夢,等這夢醒來時,他面對的依然是一個黃沙漫天的邊城。
……他活著的理由仍只有復仇。
即使是昨天那種輕松愉快的時候,此時此刻他也已開始後悔,開始痛恨自己竟有一刻在逃避這復仇的命運。
他原本已有些松動的面容又冷了下去,好似又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尊冷冰冰的雕塑一般。
他枯坐在屋子裡,忽聽到有人敲門。
傅紅雪緩緩抬頭,朝那扇小門看去,門外的人留下了陰影,遮住了小門底部曬進來的陽光。
那人道:「秋九姑娘請您過門一敘。」
傅紅雪道:「何時?」
那人道:「今日晚間。」
傅紅雪沒有說話。
那門口的人聽不見他的回答,卻算准了他會來,於是就走了。
而傅紅雪也的確會來。
晚間,無名閣
無名閣雖然開在這貧窮的邊境小城裡,但是這裡的酒菜比之京城,卻也不差。萬馬堂的人也很喜歡來這裡吃酒。
今夜也不例外。
屋外很冷,屋裡很亮、很熱鬧,有很多人在這裡推杯換盞,其中就包括萬馬堂的兩位女眷——馬空群的女兒馬芳鈴,還有馬空群的小妾沈三娘。
馬芳鈴是個艷麗如火的女孩子,一襲紅衣,性格也很神氣;沈三娘則是溫柔如水、風情款款。今天白天,她們一同來城裡買新的料子做衣裳,到了晚間,自然而然的就來到了無名閣吃酒。
傅紅雪微微垂著頭走了進來。
沈三娘的余光瞥見了他,臉色忽然變了。
沈三娘昨夜奉花白鳳之命,來到烏衣巷的小屋子裡侍奉傅紅雪,傅紅雪卻沒有接受他,還看到了她的臉。
她的身份是馬空群的小妾,昨夜的事情若是暴露,她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傅紅雪抬頭,視線漠然地在屋子裡眾人的臉上滑過,看到沈三娘時,他的眼神也沒有一絲的停留,好似這只是個陌生人一樣。
沈三娘暗暗地松了口氣。
翠濃看見傅紅雪來了,便過來笑著道:「今日空出了上房,你可以住進去了。」
說著,不由分說地塞給他一個小小的木牌,上頭寫著「天字一號房」。
傅紅雪沒說話,徑直上了二樓。
秋星就在天字一號房裡。
她穿著一襲純白的衣裳,料子看上去柔軟的像是雲朵一樣,漆黑的頭發松松挽成一個發髻,她懶洋洋地躺在躺椅上一搖一搖的,那雙漂亮的綠眼睛眯起來,有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樣子。她的耳朵上掛著貓眼綠的耳珰,隨著躺椅「嘎吱嘎吱」而輕輕晃動著。
這是一個全然松弛的美人,好似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值得她緊張的。
傅紅雪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他只看了秋星一眼,就不著痕跡的移開了目光,轉而盯著躺椅的扶手看,秋星的手一下一下的扣著扶手,不知為什麼令傅紅雪想起了早上給他留下鹹魚干的那只大貓的尾巴。
又輕、又柔,又慵懶。
但和可愛貓貓不一樣,這個貓一樣的女人實在是惡劣得緊。
傅紅雪站定,冷冷道:「你找我。」
秋星便抬起頭來微笑道:「是的。」
傅紅雪漠然道:「什麼事?」
秋星道:「你今天該殺人了。」
她的聲音仍然很輕柔,語氣也很平淡,好似她根本沒有在說什麼可怕的話一樣。
傅紅雪的眼神卻在瞬間冷了下去。
他蒼白的臉忽然變得更白,白的好似已經通明,他的嘴唇也是一種全然的蒼白,沒有半分血色,只有那雙眼睛、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秋星,好似孤星之中迸出的火花,讓這蒼白的少年忽然顯出了幾分癲狂的危險來。
是的,危險。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乖順的、平靜的人,相反,他總是很容易激動、也很容易憤怒,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本就心高氣傲,難以忍受被人支配、被人侮辱。
他雖然答應與秋星合作,卻不意味著他要對她俯首稱臣。
他瞪著秋星,好似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一樣,但秋星在這少年的壓迫之下,卻仍是全然的松弛,連一根手指都沒有緊張起來。
她笑道:「難道你就不問問我想要你殺誰?」
傅紅雪冷冷地道:「誰?」
秋星道:「公孫斷。」
公孫斷是馬空群的左右手,在萬馬堂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傅紅雪來之前,就已清楚了這件事。
但公孫斷對他來說,仍是個陌生人。
他冷冷地道:「我只殺該殺的人。」
秋星慢悠悠地道:「他就是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你不該叫我去殺人。」
秋星道:「為什麼?」
傅紅雪冷冰冰地道:「因為我殺不殺人,你說了算不得數。」
秋星睜眼看了傅紅雪一眼。
他也正看著她,嘴巴緊緊抿起,脊背挺得筆直。
一個跛子總是很難保持體面、保持尊嚴的,可傅紅雪的脊背卻似乎永遠筆直、永遠不會佝僂,這少年站在邊城的風沙之中時,便像是一杆標槍一樣,鋒利、筆直。
可他實在是太年輕了,太年輕的人總是有弱點,而只要找准了這弱點,似乎就可以很輕易的折斷它。
秋星站了起來,似乎有些困惑地道:「為什麼我說的話就算不得數呢?」
傅紅雪:「……」
他皺了皺眉,似乎沒想到這世上竟會有這麼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
秋星歪著頭看著他,那雙翠綠翠綠的眼眸之中竟當真滿是疑惑,她生得極美,這樣子歪著頭看人,漆黑柔軟的頭發就傾瀉下來,窩在她瑩白的脖頸之間。
她的脖頸很纖細,好似被人一掐就會斷似得。
這種不經意之間露出的、美麗的纖弱,與她過於霸道、過於鮮活的性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知道為什麼,讓傅紅雪的心頭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是窺探到了什麼秘密,又好似湧起了某些殘暴的、充滿破壞欲的念頭。
傅紅雪的手指忽然無法控制地痙攣了一下,他別開了頭,不肯再看秋星。
秋星忽然笑了。
她道:「你果然是個很老實的孩子。」
傅紅雪杵在原地,連一點點的反應都沒有。
秋星道:「其實你不答應我的要求,大可以一走了之,可你為什麼仍留在這裡呢?是害怕我生氣麼?還是說……其實你覺得替我殺人也沒什麼,只是需要我獎勵你一些什麼呢?」
她每說一句,便邁出一步,等她的話全都說完的時候,她已離傅紅雪很近很近。
傅紅雪仍不動,他渾身僵硬,幾乎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秋星身上那種令人聯想到雲朵的可愛香氣順著他饒了幾圈,好像一張奇怪的網,將他網在了裡頭。他的鼻子忽然嗅了嗅,然後鼻尖之上,便又沁出了一點焦灼的汗。
秋星對此視而不見,反倒像是自言自語般地道:「恩……那獎勵你一點什麼好呢?」
……她居然是認真的!
她的吐息像雲朵一樣的柔軟,又像雲朵一樣溫暖。
傅紅雪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條一條的凸起,好似在忍受著什麼常人所不能忍受的鞭笞一般,他忽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傅紅雪澀聲道:「我從沒要你——」
秋星忽然道:「那送你這個好啦!」
然後,她忽然抓起了傅紅雪的手,往那只手裡塞了什麼東西。
傅紅雪一愣,低頭一看。
一個毛線團。
傅紅雪:「……」
他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哽住。
秋星哈哈大笑。
……她又在作弄自己。
傅紅雪後知後覺地想到。
但不知為什麼,他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憤怒,他垂著頭,捏了捏那毛線團,這毛線團同她身上的氣質一樣柔軟,又細膩得很,叫人捏了一下,還想捏第二下。
他忽道:「公孫斷是什麼人?」
秋星剛笑停當,停頓了一會兒,才說:「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如果他真的該死,我會殺了他。」
說罷,他就轉身走了。
誰也沒有想到,殺人的時機竟來的這樣快。
傅紅雪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陣驚恐地尖叫聲。
推杯換盞的屋子裡,人忽然全都跑光了,一個山一樣高大威猛的男人,這男人穿著勁裝,腰間別著寶刀。
他正在打人,他沒有用刀,只是在用自己的拳頭和腿腳去揍人。
他揍得人是沈三娘。
這山一樣的男人正是公孫斷,他的臉紅的像是太陽一樣,兩個鼻孔呼哧呼哧的出氣,好似一頭憤怒的公牛,他渾身酒氣熏天,儼然是剛剛大醉,便衝到此地來撒野。
沈三娘一個嬌美婦人,即使會功夫,會的也不精,怎能敵得過此人,她被一拳擊中腹部,整個人滾了出去,痙攣著捂住傷處,痛得渾身發抖,連一聲痛呼都發不出來。
公孫斷喝道:「昨天晚上,你去哪裡了!」
沈三娘一聲不吭。
公孫斷雙目赤紅,又走過來,意圖再打。
傅紅雪握刀的那只手的手背上,青筋也已凸出。
他冷冷地道:「住手。」
——他不喜歡沈三娘,與她之間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關系。
可這世上,救助一個被毆打的女人,並不需要什麼特殊的理由。
公孫斷抬頭,目光與傅紅雪對上。
赤紅是憤怒的赤紅,漆黑是燃燒的寒火。
公孫斷怒道:「小子,你找死?」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找死,我叫你住手。」
他的聲音如冷泉,能叫人心裡發寒。
不知為何,公孫斷感到了危險,可正是這種本能的反應,卻反而讓他惱羞成怒。
他忽然壯膽似的哈哈大笑道:「你是秋九的一條狗?叫你主人出來,今天我一定殺了她這賤人!」
傅紅雪渾身的肌肉都已隆起,握刀的手卻仍然穩如磐石。
傅紅雪道:「你是公孫斷?」
公孫斷聲大如雷:「你若怕了,就該跪在公孫爺爺的面前求饒!」
傅紅雪來邊城的時間太短,這是他第一次見萬馬堂的做派。
公孫斷是馬空群的二把手,卻能公然在這裡毆打馬空群的小老婆,還叫囂著要殺了秋星,這足以證明他的殘暴、跋扈。
傅紅雪忽然想起昨天秋星說的那句話。
她說:「這萬馬堂難道是什麼毀不得的寶貝不成?」
萬馬堂雖是馬空群的心血,但卻是一個跋扈、殘忍的組織,無論馬空群是不是他的仇人,至少這公孫斷的確是該死的人。
傅紅雪冷冰冰地盯著公孫斷,一字一句地說:「秋星是個好人。」
公孫斷哈哈大笑,豪氣萬天:「只可惜,她很快就要變成一個死好人!」
傅紅雪又道:「該死的是你。」
公孫斷怒喝:「拔你的刀!」
傅紅雪的右手就輕輕地放在了刀柄之上,他冷冷地看著如公牛般憤怒的公孫斷,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不屑的、嘲諷的表情,好似已看出了這男人的色厲內茬。
公孫斷大怒,拔刀,那柄精鋼制成的寶刀,閃著森森的寒光,朝傅紅雪的頭頂劈砍而下,仿佛有萬鈞重量——
傅紅雪垂下了眸。
拔刀,收刀,只在一瞬。
寒光也只在這一瞬。
公孫斷停了下來,他的脖子上忽然出現了一點殷紅,然後這殷紅慢慢拉長,變成了一道血線,順著他的脖頸橫在了他的胸膛上。
傅紅雪出刀了,只一擊,他就已劈開了公孫斷的胸膛,就好似在殺一只羊,如此容易。
一股血霧忽然噴出,令空氣之中也滿是血腥味,公孫斷轟然倒下,好似一座山倒下一般,發出巨大的聲響。
傅紅雪殺人未免看起來太輕松了。
但此時此刻,他的臉色卻已是全然的慘白,他的眼眶通紅,牙齒緊咬,渾身肌肉緊繃,臉上顯出一種痛苦的神色來,好似欲嘔吐、又好似快要瘋狂。
……這就是殺人的感覺。
人發出的慘叫、黏膩的血液、濃重的血腥氣……還有那種刀劈開身體的感覺,這一切都令傅紅雪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他的額頭已爬滿了冷汗,連臉上的肌肉都忍不住抽動起來。
他本是站在樓梯上的,忽然,他的身子晃了晃,好似已站不穩一般,他一把捏住了木質的扶手,蒼白的手上指節凸起。他試著下了一節樓梯,想要體面的離開這裡……
他忽然從樓梯上滾了下去,身子忽然無法控制的抽搐起來,他的一只手緊緊地扯住了自己的衣襟,好像在告訴自己:冷靜、冷靜下來!
他的視線裡忽然出現了純白色的衣裙,傅紅雪滿臉冷汗的抬頭,看見秋星那張美麗的臉,一種劇烈的恥辱感忽然襲擊了他,令他痛苦地想要死去。
他狂亂地喊道:「滾開!滾開!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說道最後,那語氣已近乎哀求。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3
第56章
傅紅雪痙攣、抽搐,倒在那一灘黏膩的血跡之中。
他的臉色蒼白的不像話,額頭滿是冷汗,漆黑的頭發黏在他的臉上,讓他好似是從水裡被撈出一樣的狼狽,而那些刺目的血也沾在了他的臉上,讓他的臉色顯得更白、更慘。
他的牙關都在不停地打著顫。
看見秋星,他忽然激動起來,大聲喊著讓她滾,可是秋星卻沒有走,反倒是一步步地朝他走了過來,傅紅雪無法控制地渾身發抖,忽然嘶叫一聲,反手抽出了刀,一刀就要劈在自己的腿上。
電光火石之間,秋星出手,一把抓住了傅紅雪蒼白的手腕,制止住了他自虐的行徑。
傅紅雪瞪著秋星,眼角那種紅變得刺目起來,他厲聲道:「他……他出現在這裡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就要逼我……你就要逼我……!」
秋星那雙碧綠的眼眸沒什麼情緒波動地望著他,然後出手如閃電,點了他的睡穴。
傅紅雪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暈過去了。
即使已昏迷,他的左手竟仍握著他的刀,死死地不肯松開。
秋星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好似若有所思的樣子,半晌,才一把抱起了他,往三樓走去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傅紅雪又夢到了他的母親花白鳳。
家庭,是一個孩子與這世界最開始的聯系,一個孩子若是從小生活在畸形的環境之中,那他就根本不可能知道什麼是正常,什麼是愛。
傅紅雪一直渴望著愛,卻一直得不到愛。所以他總想著……如果我做的更好一點、如果我做的更好一點,我的母親會不會像其他人的母親一樣,摸一摸我的頭,做一碗溫熱的粥給我呢?
在睡夢之中,他忽然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額頭,好似在試探他有沒有發燒一樣,然後那只手又輕柔地揉了揉他的頭發,如此溫柔。
那只手在他頭頂揉了揉,又在他額頭彈了個腦瓜崩,然後就要撤開。
傅紅雪忽然一把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柔軟的、溫暖的手。
「母親……母親……」
他喃喃地喊道。
若他再清醒一點,他就可以很清楚的辨認出,這並不是他母親的手,因為花白鳳的手干枯的好似一節樹枝,但這只手卻細膩柔軟、帶著一種溫暖的香氣。
傅紅雪緊緊地攥著這只手,不肯放開。
然而在夢中,他卻依然能聽見花白鳳惡毒的詛咒,和失望的眼神。
……若是她看到自己殺了人之後會如此狼狽,一定會後悔有他這個兒子吧。
傅紅雪猛得驚醒坐起,滿身冷汗。
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著,胸膛劇烈的起伏,好似被人殘忍的虐待過一樣,連脖子都被扼住,令他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
秋星正坐在床榻的邊上,用一種奇異的表情看著他。
傅紅雪驚了一跳,忽然向後縮了一下,咬著牙瞪著秋星,厲聲道:「你……你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這裡來?!」
秋星道:「難道我該把你扔出去?」
傅紅雪的眼角忽然已通紅,他聽見這話之後,忽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然後又好似掩飾一般地低下了頭,碎發黏在他滿是冷汗的額頭,讓他顯得異常可憐。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喃喃道:「是……你早該把我扔出去,如今你該明白了,我……我……」
秋星道:「明白什麼?你是個殺不了人的廢物?」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他激動地道:「你不該管我。」
秋星道:「叫你在街上死過去?」
他咬牙道:「我死不了。」
他這一輩子雖然活的時間不長,卻實在沒少受苦、受屈辱,那些屈辱和苦難,他從來都是咬著牙忍耐下來的,即使把他從屋子裡丟出去,讓他在黃沙漫天、泥濘肮髒的街上自生自滅,他也只會從痛苦裡爬出來,縮到角落裡去自己舔自己的傷口,直到第二天……他仍會忍著惡心殺人,去把他的仇人們都趕盡殺絕。
秋星卻忽然笑了。
她道:「你在說這樣的話之前,能不能先放開我的手?你把我攥得這樣緊,又說著這麼凄慘的話,難不成是在對我撒嬌麼?」
傅紅雪一愣。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裡正攥著秋星的手。
他的手因為過度的激動、過度的緊張而幾乎失去了知覺,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正緊緊捏著秋星的手,他反射性地松開了手,又垂頭去看秋星的手。
她的手上早就被捏出了紅印子,在她瑩白的、細膩的皮膚上猙獰的橫著,足見他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氣。
傅紅雪忽然有一點無措起來。
他盯著那只漂亮的手,只覺得那紅色的握痕實在刺目得很,他垂下頭,忽然道:「……對不起。」
秋星道:「你還握著我的手喊母親哩!你記得麼?」
傅紅雪:「……」
他想起來了。
在夢中,他以為是母親在撫摸他的額頭,他滿心悲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抓住了秋星的手。
秋星湊到他跟前,那雙過於璀璨的綠眼睛就出現在了傅紅雪的面前,她身上那種雲朵、糖果一般的淡淡香氣,也一絲一絲地纏在了傅紅雪的身上。
秋星、秋星。
不知為何,傅紅雪僵直的脊背忽然放松了幾分,好像聞到了這股味道,就能令他放松似得。
但他仍別開了眼,不肯去看秋星的臉,只是盯著秋星手上的紅痕。
來邊城的一路上,他見了許多事情,比如說……在江南,他看到一個被男人碰了胳膊的女人,為了貞潔砍下了自己的胳膊,一時之間被傳為貞潔烈女,人人稱道。
他只覺得這個世界當真奇怪的很,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竟然如此對待一個女人。
看著秋星手上的紅痕,他忽然想到了那個被迫砍下自己胳膊的可憐女人。
傅紅雪忽然嘆道:「……我做錯了事情,你想罰我,我都受著。」
秋星道:「哦?你做錯了什麼?」
傅紅雪沉默。
半晌,他道:「我不該……握你的手。」
秋星又道:「那你覺得我應當怎麼樣罰你呢?把你的手砍下來怎麼樣?」
傅紅雪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拳頭忽然攥緊,然後又慢慢地放松。
他慢慢地伸出了手,道:「來吧。」
他是個不會撒謊的人,也根本不會什麼以退為進,他既然這樣說了,那就是真的願意把自己的手砍下來賠給秋星。
秋星定定地望著他,第一次發現這少年實在是有些……
腦子一根筋。
她忽然又伸出了自己的手,輕輕地覆在了傅紅雪的手上。
他的手指節分明,手背之上因緊張而青筋凸起,整個胳膊上的肌肉也縮緊了,秋星的一根手指忽然點在了他手背的血管之上,輕輕地摁了摁。
傅紅雪的手指忽然顫了一下。
秋星道:「你不是要復仇麼?沒了手,怎麼復仇?」
傅紅雪仰起了頭,他眯著眼看著床榻之上的帳子,半晌才道:「有一只手、一條腿就夠了。」
這近乎是一種自虐般的反應了。
他早就是個殘廢了,如今也不介意再多殘廢一些,這具殘廢的身體或許終於有一天會被砍成幾節喂狗呢?或許他只能活到殺死所有仇人的那一刻呢?
既然從來都對美好的生活沒有過渴望,又何必在意殘缺或者完整。
秋星心中一動。
她忽然湊近了傅紅雪,在他耳邊道:「我不想要你的手,我想要你的人,好不好?」
女人的聲音好似貓的尾巴,輕輕的晃過,只在人身上留下細微的瘙癢。
可在那一瞬間,傅紅雪渾身卻都已緊緊地繃起!
他已驚呆了!
秋星似乎還不滿意,她忽然伸手捏住了傅紅雪的下巴,強迫他的視線對上他的眼睛,傅紅雪渾身僵硬,竟一時之間無法閃躲,眼睜睜看著她的手錮住了他的下巴,像是在擺弄奴隸一般的擺弄他,讓他聽話。
傅紅雪精壯,這事本不該發生,可偏偏就是發生了。
他的聲音簡直就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你、你再做什麼?!」
秋星道:「你為什麼總要躲開我的眼睛呢?難道我的眼睛不好看麼?」
她總是語出驚人,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此刻,傅紅雪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他當然不是覺得秋星不好看,相反,她太好看了。明明身子纖弱、看起來那樣無辜又純潔,可偏偏卻有著矛盾的性格,令他忍不住想撕開看看,看看這個叫秋星的女孩子究竟是用糖果做的、還是用烈酒做的。
秋星說想要他的人。
他……他卻一點都不生氣。
或許他想要躲開的,恰恰是這個不生氣的自己。
他的胸膛忽然劇烈地起伏著,整個人都好似一張被繃到極致的弓,好似下一秒就會被他內心的撕扯所殺死。半晌,他忽然嘶聲道:「難道每一個看見你的男人,都要臣服於你,當你的奴隸不成?!這世上的事情難道都要如你所願?!」
他明明這樣厲聲的說話,可是那雙眼睛裡卻沒有衝天的憤怒,好似茫然、又好似痛苦,他好像再說:我已替你殺了人,你看看,你看看我變成了什麼樣子,你為何還要逼我?還要逼我?!
秋星忽然嘆了口氣,道:「如果我知道這是你第一次殺人,我不會這麼要求你的。」
那的確是她的試探,只是她若是知道傅紅雪殺完人之後會那個樣子,她一定不會那樣做的,她想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傅紅雪,又不是一個壞了的傅紅雪。
她只是一個普通壞的女人,又不是一個超級壞的女人。
傅紅雪卻愣住了。
秋星收斂了她那種玩味的笑容,那雙碧綠的眼睛裡也沒有了神氣和狡黠,有的只是……一點點懊悔,一點點誠懇。
還有一點點……心痛和惋惜。
真奇怪,他在母親面前發過那麼多次的病,母親卻從來都沒有心痛過。這種心痛和惋惜的表情,他居然是在一個才認識幾天不到的女人眼裡看到的。
他的眼角突然已通紅,好似已忍不住要流下眼淚,可他的自尊心又決不允許他留下眼淚,所以他只能緊緊的咬著牙。
秋星溫柔地雙臂已環了上來,她將傅紅雪攬在自己的懷中,傅紅雪雙目失神,似乎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氣一般,被她摟住,一動也不懂。
秋星的手撫上了他的面龐,他臉上的肌肉也忽然抽動起來。
秋星道:「你實在是太緊張了,其實這世上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值得你這樣緊張的,你看你這個樣子,簡直像是要把自己逼死一樣。」
她笑了笑,道:「你這樣的男孩子,該學著怎麼讓自己松弛下來,明白麼?」
傅紅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抓得這樣的緊,緊得好似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
他的嘴唇囁嚅著道:「我該如何松弛?」
秋星道:「我知道一種法子,我教給你好不好?」
她的語氣又輕又柔,好似一陣帶著甜味的春風。
傅紅雪忽然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已張開,他雙眼迷蒙地望著秋星的容顏,卻見她小巧的鼻尖上也有一點點微紅,她抿著嘴衝著他笑,撒嬌一般地問:「好不好嘛?」
傅紅雪早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張了張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他的確已被她蠱惑到了,她設計讓他殺人、把他捆起來扔進自己的儲藏室裡,他卻從來沒有生過氣,一點點都沒有。
但秋星卻已經接收到了他的信號。
她柔聲道:「那你等等我呀。」
傅紅雪輕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秋星忽然站了起來,款款走出了屋子,只剩傅紅雪一個人,他盯著秋星搖曳的裙角,忽然咬住了牙齒,直到牙齦都流出了血。
而秋星走出了屋子之後,徑直躲在了一邊。
她的身邊忽然縈繞了一圈白霧,這白霧有些妖異,將她的面容遮的模糊不清,下一個瞬間,那身純白的衣裳忽然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掉在了地上,一只白色的長毛貓忽然出現在了這堆東西上。
大貓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然後邁著無比優雅的步伐進了屋子,輕巧地跳上了床沿。
……和傅紅雪大眼瞪小眼。
半晌,傅紅雪都不肯撫摸它一下,貓貓歪著頭,心想:怎麼啦!我這麼慷慨、這麼大方的幫你心裡治療,你居然不肯?剛剛我們明明說好的呀!
貓貓啊嗚嗷嗚喵嗚,激動地嘰裡呱啦了一堆。
傅紅雪:「你是……她的貓,是不是?」
貓貓輕巧地跳上被窩,往他手裡蹭了蹭。
傅紅雪的心裡卻已浮起了一陣悔恨和自責,他忽然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不是個好人。
貓貓又不滿地用頭拱了拱他。
傅紅雪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伸手撫了撫大貓的毛……仍是溫暖蓬松如雲朵。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放松了下來。
他正躺在秋星的床榻之上,這是他這輩子呆過的、最柔軟的床鋪,陷在這裡的時候,他就開始覺得昏昏沉沉,整個人放松下來之後,他竟是無法控制的睡著了。
這也是精疲力竭之後的睡眠。
他的懷裡,還抱著貓。
貓貓:歪頭.jpg
他的衣裳沾上了很多血,早被拿去洗了,所以此時此刻,他精赤著,側躺在秋星的床榻上睡眠。
秋星的貓爪忽然亮出了尖利的指甲。
九命貓妖的爪子,除了可愛之外,自然也是殺人的利器,此時此刻,那閃著寒光的利爪,就橫在傅紅雪的心口之上,好似隨時隨地都能將他的心髒挖出來一樣。
——秋星也的確可以做到這一點。
利爪緩緩地靠近,傅紅雪卻仍在安寧的夢中,絲毫沒有意識到這雙剛剛還在安撫他情緒的手此時此刻已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然後——
摁下一個梅花!再摁下一個梅花!
好了,這就是你奴隸的烙印了,從此之後你跑到哪裡去我都曉得啦!秋星喜滋滋地想。
第57章
傅紅雪是因為感受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而醒來的。
其實他很少有睡得如此安寧的時候,好似是極度緊張之後的極度脫力,令人精疲力竭,再也無法去思考任何事情,他昏昏沉沉地睡著,只覺得難以呼吸,胸口好似壓著一座大山,這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讓他直不起腰、喘不過氣。
更可怕的是,這座大山居然還會動。
傅紅雪猛地驚醒,滿頭是汗,然後就看見……白貓端莊的坐在他胸口上,端莊地看著他,長長的喵嗚了一聲,矜持地伸出爪子舔了舔。
傅紅雪:「……」
他忍不住想:它到底多少斤?
毫無疑問,他是躺在秋星的閨房裡、秋星的床榻之上的,昨天他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屋子,今日一掃才發現,這屋子的風格與那天他在的儲藏室幾乎差不多,到處都是亮閃閃的東西。
而毫無疑問,這也是他躺過的,最柔軟的床榻,沒有之一。
那種好似是糖果一般的柔軟香氣一絲一縷地鑽進了他的鼻腔,好似是有人把雲朵從天上抓下來裹上糖衣,如果他去咬一口,外頭的糖殼就會哢嚓碎掉,只留下軟綿綿的內裡來。
而這床榻上的帳子上居然還垂下來很多毛線球,好似是給貓咪玩的一樣。
傅紅雪盯著那帳子,又盯著這只端莊美麗的大貓,心道:若是養著這樣可愛的貓,寵愛它一些實在算不得什麼,秋星一定從不拘著它。
他的人已是完全的松弛。
他松弛地躺著,忽然感覺到枕頭上有什麼東西,側頭一看,原來是一對貓眼綠的耳珰,不知為何,已斜斜地墜在了枕上。
傅紅雪盯著那耳珰,整個人忽然又有些緊張了起來,那只握刀的左手,也略微地收緊了一些。
貓咪眯著眼睛,不滿地叫了一聲,好似在說:你居然不看我!
它把不滿全都發泄在了那對貓眼綠耳珰之上,伸出爪子就要扒拉,傅紅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貓爪子,又實在忍不住捏了捏,那粉紅色的梅花肉墊實在柔軟溫暖的很,一時之間叫傅紅雪竟也舍不得松手了。
秋星心道:好你個傅紅雪,抓一下女孩子的手都會乖乖的說要砍手,對小貓咪卻這麼孟浪!
貓貓瞪圓了眼睛,嘰裡呱啦地一通亂喵,痛斥傅紅雪的不要臉!
傅紅雪總覺得他已經被這只貓罵過好幾回了。
他盯著貓咪,忽然嘆道:「你是她的貓,你不能這樣對主人的愛物。」
秋星:「???」
這怎麼就是我的愛物了?還有你這是教訓誰呢!
可傅紅雪的表情卻實在認真得很,他看著貓貓那種憤怒的表情,竟也感到實在歉疚,半晌,他道:「你去玩別的東西,好不好?」
說著,他伸出手,去撥弄了一下從帳子上垂下的毛線團來,貓貓看到了毛線團,一瞬間連眼睛都直了,與本能搏鬥了片刻之後,她伸出爪子去抓那個毛線團。
她覺得有些煩惱,因為毛線團這種東西怎麼會這麼好玩呢?還有箱子,她化做原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鑽進箱子裡……當然了,不現出原型的時候,她也老有這種衝動就是了。
傅紅雪就看著大貓貓扒拉著毛線團,玩得不亦樂乎。
他忽然有些羨慕。
傅紅雪喃喃道:「這世上的人總有許多種煩惱,無法像你一樣天真快樂。」
秋星翻了個白眼。
誰說貓沒有煩惱的呢?生死輪回之間,萬事萬物都為生存發愁,貓也有餓死街頭的,我們看起來之所以沒有煩惱,只是因為我們不給自己身上帶枷鎖罷了。
喜歡毛線團就去玩,喜歡某個人類就抓回來,才不管別的什麼呢!
她玩夠了之後,又跳到了傅紅雪的身邊,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他是一個極其英俊的少年,五官棱角分明,只是時常容易激動,因此眼角處總是有些發紅,好似在忍耐、又好似在委屈。此時此刻,他卻已是全然的放松。
他好似已從殺人的陰影之中走了出來,也好似已不在怪罪秋星逼他殺人。
這很好,貓咪滿意的點頭。
我都把我自己貢獻出來幫你做精神治療了,你要不好,那才是不識好歹!
而且,治好了就說明……可以繼續捏圓搓扁啦。
貓貓優雅地從榻上跳了下來,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
她化作了人形,穿好了衣裳,又征用了翠濃的唇脂螺黛,把自己打扮了起來,對著光潔的銅鏡,這綠眼睛的美人眯了眯眼,整個眼睛裡就好似有一汪碧綠的春水一般,又溫柔,又可愛。
翠濃站在她身後。
她替秋星帶上了滿月一般的珍珠耳珰,秋星晃了晃腦袋,耳珰就在她耳下輕輕顫動,閃出溫潤的光澤。
翠濃道:「這是雲在天送來的耳珰,這珍珠產自南海,價值萬金。」
雲在天,一個新名字。
新倒是也不新,雲在天是萬馬堂一個馬場的場主,在萬馬堂的地位也不低。
秋星喜歡珠寶,不是秘密,所有來找她買消息的人都會送珠寶來討好她,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
她雖然看萬馬堂很不順眼,萬馬堂看她也不是很順眼,但他們兩家卻也不是在明面上撕破臉皮的,萬馬堂的人偶爾也會來她這裡買消息,而秋星呢……賺錢的事,何樂而不為?
雲在天今天是來買消息的。
秋星道:「他想知道什麼?」
翠濃道:「他想要知道,傅紅雪在哪裡。」
秋星笑了。
她道:「萬馬堂要替公孫斷報仇?」
翠濃道:「不,雲在天說,馬空群要請近來邊城的這些青年才俊喝酒,傅紅雪也在其中。」
秋星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些:「傅紅雪殺了他的二把手,他竟要請這少年喝酒?」
翠濃嘆道:「馬空群本就是個狠心的、沒有人性的人罷了。」
翠濃是秋星從青樓裡救出的可憐女子,她之所以會這麼評價馬空群,原因其實很簡單。
翠濃是馬空群的女兒,是馬空群糟蹋了一個良家女之後生下的女兒,為了掌握邊城的動向,收集更多的消息,他就把翠濃直接扔進了青樓,讓她去做一個萬人踐踏的青樓女。
所以,馬空群能在自己的二把手死後請這凶手去喝酒,也不是什麼難以理喻的事情了。
當然了,這大概率是一場鴻門宴。
但傅紅雪想不想去、該不該去,卻並不在秋星的考慮範圍之內,她已經替他做好決定了。
秋星對翠濃道:「你去告訴雲在天,我會把傅紅雪打包送給他的。」
翠濃怔了怔,問道:「九姑娘,難道你不怕傅紅雪遭了他們的毒手?」
九姑娘是很喜歡傅紅雪的,她從來沒有對別的男人這樣上心過……雖然被她喜歡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禍事,看傅紅雪的反應,那大概就是痛並快樂著吧。
秋星眯著眼笑道:「我若不想讓他死,誰也殺不了他。」
況且這少年的本事並不小。
翠濃就不多問了。
半晌之後,秋星推開了她閨房的門。
傅紅雪正在整理他的衣襟。
他的黑衣本沾了血,現在卻已重新變的干淨、柔軟。清潔的衣物之上,也沾上了一些香氣,一些柔軟甜蜜的香氣。
這自然是秋星身上的香氣,她雖然是個柔軟甜蜜的人,身上的香氣卻實在霸道得很,無處不在。無論是她的閨房還是她的貓,都被籠罩在這股味道裡。
如今他的衣裳也是,甚至於他的發絲之間,也沾上了這股甜蜜的味道,好似他即使逃開這裡,也逃不開秋星的手掌心。
……他竟好似已變成了這女人的所有物。
這種認知忽然令傅紅雪心中燃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秋星推門進來,他沒有抬頭,只是那兩根捏著衣襟的手指卻無法控制的蜷了蜷。
他沒有主動碰過秋星,秋星卻主動碰過他。她睜著她翠綠翠綠的大眼睛,好似很無辜、又好似很認真的問:「我不想砍了你的手,我想要你的人,好不好?」
多麼熱情、多麼大膽的美人。
江湖上的逸聞軼事其實有許多,傅紅雪之前最理解不了的,就是那些與英雄和美人相關的軼事。
相傳,在十年之前,江湖上有個殺手,號稱「搜魂劍無影,中原一點紅」,此人乃是當時的天下第一殺手,背後有個神秘殘酷的殺手組織。
這中原一點紅遇見了一個美人,聽說那是個舉世無雙的明艷美人,只一笑就能勾的人為她生為她死,這中原一點紅見了她之後,竟是一改冷漠之態,為她掏心掏肺,不惜得背叛生他養他的組織。
組織與一點紅大戰一場,直至組織裡所有的殺手身首異處,直到那中原一點紅最後一滴血都流干了。
這一切的引子,就是那李姓的美人。
傅紅雪以前並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有那麼多人,前僕後繼,飛蛾撲火,只為了得到一些虛幻的東西。但現在他似乎有些理解了。
人本就不是一種理性的生物,看到美人會留戀,會想要占有她的目光,讓她為他而笑、為他而流淚……這是男人最原始的劣根性,與美人本身無關,也無關對錯。
他想到秋星的那句話,忍不住想要問問她,你想要怎麼得到我呢?你想要我去做什麼呢?
長久的壓抑,長久的痛苦,讓他習慣於忍耐,但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全然的習慣痛苦?沒有人能夠安然的接受痛苦,傅紅雪也一樣。秋星的出現,讓他忽然燃起了一種奇怪的衝勁,一種想要放縱自己、把自己獻給不需要思考的快樂的衝動。
他忽然明白母親為什麼要讓沈三娘來找他了。
他坐在床榻的邊上,垂著頭,沉默不語,也不看秋星,秋星哼著快樂的小曲兒,一步一步的走過來,身上的釵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一只小貓咪的脖子上掛著鈴鐺一樣。
她和她的貓實在是很像,傅紅雪想。
秋星就很不見外的坐在了他的旁邊,伸手拉了拉傅紅雪的衣角,柔柔地問:「你睡醒啦?餓不餓呀?」
傅紅雪張了張嘴,冷淡地說:「不必你費心。」
或許是因為他的心裡實在很渴望得到秋星,以至於他表面上竟看起來更冷淡了幾分。
——他實在是很明白怎麼樣去壓制自己。
秋星卻一點兒都不生氣,她歪著頭過來,有些認真地盯著傅紅雪看,即使傅紅雪沒有看她,也能猜到她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一副表情,他垂著頭,忽然冷冷道:「你還想叫我再看你?」
秋星不說話。
傅紅雪干脆閉上了嘴。
他不能留在這裡,他若是留在這裡,精神不知道會被腐蝕成什麼樣子。
不是被秋星所腐蝕,是被他自己……被他自己那種渴望暢快、渴望自由與歡樂的衝動所腐蝕。
秋星仍然認真地盯著他看,傅紅雪垂著頭,已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如何是好。
半晌,秋星忽然笑道:「你騙人,我都聽到你的肚子餓的在叫了,怎麼這樣嘴硬,真是個壞孩子。」
說著,她竟還伸出手,作勢要去撫摸傅紅雪的側臉,傅紅雪下意識的一躲,結果秋星的手忽然一轉攻勢,抓住了一個垂下來的毛線球,輕輕地撥弄了幾下。
……這就顯得傅紅雪很自作多情。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了些。
秋星看著他,驚奇地道:「你的臉怎麼這樣蒼白?也是,一個人若是十幾個時辰不吃飯,氣色又怎麼會好呢?」
她又伸手,這一下,她輕輕柔柔的撫了撫傅紅雪的臉,好似一個溫柔的大姐姐在安撫自己脆弱的弟弟。
傅紅雪沒有再躲。
他似乎已摸清了秋星性格中的一小部分,她就是這樣一個惡劣的女孩子,若他要躲,她就要想方設法、花樣百出的令他乖乖就範。
可她的想方設法,卻也如此溫柔。
傅紅雪側著頭,額前的黑發將他的眼睛擋住了一點,卻仍能叫人看見,他的睫毛也在輕輕地顫動著。
秋星道:「傅公子,你來嘗嘗我的飯做的好不好吃嘛?」
傅紅雪還沒來得及說話,秋星又搶道:「你若是拒絕我,就是還在怪罪我昨天逼你殺人的事情了……對不起嘛,我若知道你那樣難受,肯定不會叫你去的。」
她的聲音又溫柔、又誠懇,簡直就是個最可親的女孩子,即使是心腸如鐵石的人,也舍不得拒絕這樣的女孩子。
更何況傅紅雪的心腸從來也不跟鐵石一樣的。
半晌,他才道:「……你本不必管我。」
秋星嘆道:「可我不管你,誰來管你呢?我就是這樣一個好心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好心人啊?」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秋星一眼。
……她今日打扮得實在很好看。
傅紅雪安靜地道:「沒有。」
……他哪裡會看不起秋星。
秋星甜蜜地笑了,她說:「那你稍等一會兒哦。」
說著,她就哼著曲兒又走了,過了沒一會兒,幾個姑娘走了進來,她們的手上都托著白玉一樣的盤子,盤子上放著各樣的食物,牛羊肉自是不會少,還有些精巧的吃食。
黃沙漫天、貧瘠炎熱的邊城之中,秋九姑娘的店裡,竟有晶瑩剔透的冰被削成冰山,上頭放著薄如蟬翼、可透光的魚膾,光這魚膾,便有十七八種各色小料去搭配。
另還有白粥一碗、小菜數碟,七七八八地擺在桌子上,真可謂是一場盛宴了。
傅紅雪忽然想起剛剛她說……要他嘗一嘗她做的菜。
這些竟都是她做的菜,是她……特地為他做的菜。
一時之間,傅紅雪竟有些發怔。
他從沒嘗過溫柔的滋味,自小,他的母親花白鳳便只會嚴苛的要求他,即使在他發病之後,花白鳳也從未給他做一碗粥喝。
他忽然感到了飢餓。
秋星坐在了他的身邊,用筷子夾了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膾,又沾了一種蘸料,輕輕地送到了他的嘴邊,歪著頭道:「啊——」
她溫柔起來,簡直是不像樣子的,這樣漂亮的美人,本不該沾這人間煙火,也不該這樣子體貼的去照顧一個男人的。
……一個他這樣的男人。
他不握刀的那只手也開始顫抖。
他抬眸望著秋星,她仍是笑意盈盈的,眼睛裡都是神氣的光,好似絲毫不覺得她這般侍菜,其實是一件很自降身份的事情。
傅紅雪道:「你……你不該這樣。」
秋星道:「你再不吃,就是還在怪我咯。」
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眼睛裡,也有光忍不住動了動。
他終於張嘴,帶著一絲小心,將那魚膾吃下,他下意識的去咬了一下那筷子,然後又下意識的抬頭去看秋星,秋星朝他溫柔一笑,道:「好不好吃呀?」
傅紅雪道:「好吃。」
是真的好吃。
這樣的邊境之地,竟還能有如此新鮮的魚生吃,即便是萬馬堂,都難有這般的財力。
一山不容二虎,難怪萬馬堂的公孫斷叫囂要殺了她。
想到公孫斷說的那話,他的眼神又冷了下去。
秋星給他投喂了魚生,還要投喂別的東西,那一道清蒸魚也正好,她又夾了一筷子清蒸魚,照例要送到傅紅雪的嘴邊,卻被傅紅雪忽然伸手,抓住了手腕。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
傅紅雪卻又微微垂下了頭,盯著自己虛虛抓住秋星手腕的那只手。
他們兩個人的膚色其實都很白,但並不一樣。
他的膚色是蒼白的,是一種病態的、不見天日的蒼白。但秋星不是,她的皮膚更像是潑出的牛奶一樣,潔白而溫暖。而且她也不是全然的纖弱、全然的骨感,反倒是有那麼一點點的肉感,實在叫人難以移開眼。
他輕輕一捏,她的胳膊上就留下了一道紅印子。
傅紅雪道:「我自己吃。」
秋星道:「為什麼不讓我好好照顧你呢,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傅紅雪道:「沒有。」
秋星歪了歪頭,沒有說話。
傅紅雪抬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積雪似的雙眼就定定地盯著她,他平靜地道:「我本就該殺人。」
他道:「你沒有做錯,公孫斷的確該死。」
他不怪秋星的。
是他自己一定要復仇,又是他自己忍受不了那種血腥而發狂的,秋星做錯了什麼呢?她其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他這樣想到。
秋星就露出了笑容。
她說:「你不怪我?」
傅紅雪道:「不怪。」
秋星又道:「我的做法是不是其實都很有道理?」
傅紅雪道:「是。」
她就輕輕地點了點傅紅雪的手指骨,看到他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法抑制的顫了一下,然後道:「那我要你今晚就去萬馬堂,馬空群因為公孫斷死了,要請你喝酒呢。」
她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小事,一件她自己就可以輕易決定的小事。
傅紅雪的血液卻忽然在此刻凍結,因為他發現,秋星之所以那樣溫柔的對他,不過是為了再次把他扔進一個困難的境地、一個……他本就無法回避的痛苦境地之中。
第58章
傅紅雪的血液忽然在瞬間凍結,他本來暖了幾分的心也忽然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的雙眼忽然之間又沉寂了下來,好似兩顆黯淡的、再也不會亮起的星星一樣。
昨天,他殺了公孫斷。
今天,秋星要他去赴約,去赴馬空群的約。
他來邊城,本是要隱忍,要蟄伏,等待自己的仇人露出馬腳,然後一刀斃命。然而現在卻已不可能了,因為他殺了公孫斷,而公孫斷,是萬馬堂的二把手。
萬馬堂不會放過他,馬空群不會放過他。
邊城有近乎一半的人是依靠萬馬堂而活的,他殺了公孫斷,只要馬空群想,這城裡瞬間會有一半的人成為他的敵人,而另一半的人也絕不敢給他提供食宿。
殺死一個刀客,其實並不需要刀法比他好。
殺死一個刀客,只需要讓他沒有吃的、沒有喝的,精疲力竭。
他忽然抬頭,冷冷地望著秋星。
秋星仍然在笑,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笑得有甜蜜、又可愛,她眨著大眼睛,撒嬌一般的看著傅紅雪,好像不是要傅紅雪去送死,而是讓他去買一身漂亮的衣裳給她一樣。
他冷冷道:「他要請我,我本就會去。」
傅紅雪雖然是個隱忍的人,但卻不是個慫貨,他既殺了人,對後續的事情心中早就想過了,萬馬堂既然出了招子,他接招便是。
他從不躲避,因為他從不是一個懦夫。
他答應的如此痛快,倒是令秋星有些訝然,她盯著傅紅雪冰雪一般的臉看,而傅紅雪卻已不再看她,一瞬間,他已吃不下飯,便握著他的刀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要走。
秋星道:「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道:「去我該去的地方。」
秋星不依不饒:「你該去的地方是哪裡?」
傅紅雪沉默了一瞬,冷冷道:「與你無關。」
秋星:貓貓歪頭.jpg
秋星道:「為什麼會與我無關呢?你怎麼突然又生氣啦?」
傅紅雪:「……」
傅紅雪發現,她竟然真的不明白的。
她竟然真的不明白,他馬上去赴的,是一場居心叵測的鴻門宴,他能不能活下來都兩說。
她好似也不明白,公孫斷雖然該死,但殺死了公孫斷,意味這他在邊城已變成了一個活靶子,那些在街上走的百姓、在鋪子裡看東西的百姓、那些在街上叫賣的百姓……都是他的敵人。
傅紅雪緩緩地回過了身,盯著秋星的眼睛看。
他的心裡忽然燃起了火焰,一種與復仇相似的火焰。
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我已快死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果不其然看見了秋星忽然怔住,她呆呆地望著他,好似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一樣,然後她那只奶白色的手,忽然緊緊地攥住。
傅紅雪盯著秋星的手,心裡忽然湧上了一陣快意,一陣病態的快意。
你要害死我了,你開心麼?
你要害死我了,你滿意麼?
他冷冷地盯著秋星,握刀的那只手都忍不住攥緊。
秋星道:「可是——你為什麼快死了?」
傅紅雪道:「殺死一個刀客,有的時候並不需要武功有多高,只要所有人都聯合起來。」
聰明的秋星懂了:「你是說,因為你殺死了公孫斷,所以這邊城已沒有了你的立足之地?」
傅紅雪沉默,似是已無話可說。
秋星忽然笑了。
她笑著搖頭,走近了傅紅雪,伸手上來就要點一點他的眉心,傅紅雪眼睜睜地看著這沒心沒肺的女人靠近,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閉上了眼睛。
秋星輕輕地點了點他的眉心。
然後,傅紅雪聽見秋星說:「你呀你呀,怎麼那樣傻。」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最漂亮的綠寶石一樣。
她神氣地道:「我要你殺死公孫斷,就是為了讓你無處可去呀。」
傅紅雪握刀的手驟然收緊,他死死地瞪著秋星,好像在瞪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而秋星仍然笑得很開懷,她搖頭晃腦,洋洋得意:「我才不要你住別人那裡呢,我要你只在我這裡,在我這裡,哪兒都不許去。」
她既然看上了傅紅雪,就絕不允許他去別的地方。那日她要傅紅雪留下,傅紅雪卻執意要走……要不是秋星及時趕到,豈不是釀成大禍?!
貓貓認為這不可以!
所以貓貓想方設法都要把傅紅雪逼到他這裡來,再不肯他走。
傅紅雪愣住。
他盯了秋星半晌,忽古怪地道:「你逼我殺死公孫斷,就是為了讓我在邊城沒有立足之地,只能在你這裡?」
秋星理所當然地點頭,理所當然地上來,兩條胳膊就要環住傅紅雪的手臂。
傅紅雪手臂上的肌肉已一條一條的繃起,脊背也已發僵,他死死地瞪著秋星,忽然發現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個怪物。
一個漂亮可愛的怪物,她這樣美,這樣快活,整個人都是溫暖而充滿活力的,兩只胳膊柔柔地抱住他的胳膊,簡直就好像一只小貓在蹭蹭一樣。
可是她說出口的話是多麼的殘忍,簡直讓傅紅雪無法理解。
他殺死了公孫斷,癲癇、痛苦、發瘋,簡直就要把自己逼死,但究其原因,秋星逼他殺人根本就沒有什麼深謀遠慮!她就只是想把他逼回她身邊而已!
傅紅雪嘶聲道:「為什麼?」
秋星道:「恩?什麼為什麼?」
傅紅雪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秋星道:「因為我舍不得你離開我身邊呀。」
傅紅雪瞪著她,那雙滿是冷意的眸子裡似乎都能迸射出火星來。
很久,兩個人都沒說話。
半晌,傅紅雪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了一種譏誚、不屑的神色,尖銳得要命:「你舍不得我?那你為什麼不叫其他人去送死?」
秋星驚訝道:「我幾時又叫你去送死了?」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她,一句話沒說。
秋星明白了。
她道:「我叫你去赴馬空群的宴,你覺得我是在讓你去送死?」
傅紅雪仍不說話。
秋星忽然笑了,笑容裡有一種天真的惡意:「可你要復仇啊,你記得麼?你來邊城不就是為了這個,如今我給你機會去探一探,你卻又怪我,難道你本不願意報白天羽的仇?」
……她好似永遠也不懂怎麼樣委婉的說話,她的話似乎永遠都能把傅紅雪刺得鮮血淋漓。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起來,他臉上的肌肉也忽然抽動了起來,背上密密麻麻的爬滿了顫栗,冷汗似乎已要浸濕他的背。
傅紅雪失魂落魄地道:「不……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他再也沒有力氣去質問秋星什麼,整個人慘白著臉,緊握著刀,好似這刀能給他安慰,給他唯一的安慰一樣。
一把冰冷的刀,又怎麼會給人以安慰?
只能從一把冰冷的刀上汲取安慰的人,又是何其可憐呢?
可秋星又怎麼會可憐他?貓本來就是天真而殘忍的生物,即使她已化作了人形,人皮之下卻仍是那種奇妙的動物,讓她在行事邏輯上與正常的人簡直天差地別。
就比如現在,她竟還對這樣的傅紅雪說:「你這樣子在我這裡沒什麼,可若是要你母親看見,她可要失望了。」
傅紅雪瞪大了雙目,臉上的肌肉痛苦的猙獰起來,他劇烈地呼吸,忽嘔出一口鮮血來。
激蕩的、痛苦的情緒一直都在他的心裡積蓄著,習武之人本要保持情緒的平穩,他的情緒這般激蕩,又被秋星乍一刺激,只覺得心口劇痛,經絡內真氣錯亂,喉內甜腥,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他失魂落魄地盯著地面,見那地面上刺目的鮮紅,鬧到裡才茫然地想:這是我的血麼?
然後,他就被秋星從後面抱住了。
秋星的纖纖玉手輕輕地放在他的心口上,嘆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傅紅雪的嘴唇動了動,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忽然伸出了手,仿佛是下意識地覆蓋上了秋星的手。
……好溫暖。
她好溫暖。
可她為什麼這樣殘忍?
他眼前一黑,忽然又是一口血噴了出來,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目失焦,好似已失去了意識。
只留秋星一個人,眨巴著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還嘆道:「你看你,怎麼會這樣呢?要不是我在,可沒人會管你。」
秋星又美滋滋地把他拖到了床榻之上,又十分體貼的幫他擦了擦沾著血的嘴角。
她覺得自己簡直體貼的要命!
即使在夢中,傅紅雪的牙關仍是緊咬的。
而他的眼角也是通紅,似乎已快要流下眼淚。
但他沒有淚,在他學會忍耐的時候,他也學會了忍耐自己的脆弱,永遠垂著頭,不叫別人看見他那些痛苦得發瘋的眼神。
但是秋星卻三番四次的叫他失態。
她很敏銳,敏銳的意識到傅紅雪的傷口在哪裡,她又有一種天真的好奇心,總要探到他的傷口上去看一看、扒拉扒拉,好像要看看,他究竟能忍耐到什麼程度,他又究竟能痛苦到什麼程度。
更可怕的是,她做這些事情,居然是全無惡意的,完全是本能所驅使。
他緊緊地咬著牙,在夢中也悲苦不已。
卻有人將泛著苦味的藥汁子渡進他的嘴裡。
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好似已不能忍受這比膽汁更苦的藥,但卻有一只手輕輕柔柔地揉著他的心口,令他漸漸地平靜下來。
傅紅雪睜眼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懷裡擁著人。
對,沒錯,這次不是貓,是人。
是秋星。
她不知為何如此大膽,整個人都窩在傅紅雪的懷裡,側著臉呼呼大睡,她睡得很香,整個臉都紅撲撲的,小巧的鼻尖還偶爾動一動,好似在夢中也聞到了什麼好聞的味道似得。
傅紅雪:「……」
這世上難道會有一個女人,在把一個男人氣到吐血之後,還窩在這男人的懷裡睡覺麼?
莫要忘了,這男人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的手裡永遠也握著刀,握著一把用來殺人的刀。
傅紅雪忽然覺得很茫然。
秋星的側臉在他懷裡蹭了蹭,嘴裡還嘰裡咕嚕地說著夢話,她這夢話說的也挺奇怪的,是:「呼——呼……傅紅雪!幫我剪指甲!」
傅紅雪:「……」
他僵硬地一動不敢動。
真奇怪,他竟不生氣,他竟不想殺了她。
不……他是痛苦的,他醒來時的那種悲苦已快要將他淹沒,可是看到秋星如此不設防的窩在他懷裡的時候,他的那些情緒忽然之間……就煙消雲散了。
一種奇妙的感覺忽然從他的心裡升起。
傅紅雪從未與人擁抱過。
在他十九年的人生裡,他都沒有體會到一點點的溫暖,他的世界裡有一個人,還有一個幽靈,他們冷冷地看著他拔刀、揮刀,一刻不停的鞭笞他。
而這已是他人生的全部。
在遇到秋星之前,從來沒有人如此理所當然的說,我想要你的人,我喜歡你,我舍不得你……他很茫然,很無措,因為他什麼也沒對秋星付出過。
他總是對秋星冷冰冰的,也不肯多看她一眼,她卻使出了各種法子都要將他留下來。
他不理解,在傅紅雪的認知中,想到得到一個人的青睞是很難的……就像他,雖然已付出了十九年的時光,忠誠的執行母親的命令,卻從未得到過母親的正眼。
他為什麼會得到秋星的青睞呢?
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這樣有錢有勢的女孩子,只要她想,可以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男人,可她為什麼偏偏決定要他——一個跛子,一個……殘廢?
秋星窩在他的懷裡,溫暖的好似一只大貓,喉嚨裡也發出那種貓一樣的「呼嚕呼嚕」聲。
主人與貓的氣質或許往往都是相似的,秋星與她的貓氣質尤為相似。
傅紅雪忍不住伸出了手。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輕輕地撫上了秋星的頭發,就好似在撫摸一只大貓似得,而她的頭發摸起來也的確是那樣的柔軟。
傅紅雪的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病態的滿足與安寧。
他忽然發覺自己並算不得一個正常人,他本就是一個對感情搖尾乞憐的賤東西罷了。
這發現令他痛苦不已、渾身顫抖,一種劇烈的屈辱忽然自他心間升起,又讓他湧起一種瘋狂的情緒。他簡直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恨不得一刀砍在自己身上,好懲罰自己那些搖尾乞憐的本能。
他的拳頭忽然又攥得緊緊的,他很想現在就把秋星推開,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渾身僵硬,一動也動不了。
秋星嚶嚀一聲,悠悠轉醒。
傅紅雪仍仰躺著,別開了臉,不肯看她。
秋星道:「你醒啦。」
傅紅雪打定主意不肯說話。
秋星道:「其實你誤會我了,我並沒有打算叫你去送死。」
傅紅雪的眼神動了動。
秋星慢悠悠地撐起了身子,見傅紅雪蒼白的胸膛之上已浮起了一層薄汗,她頗有些得意的笑了笑,伸手抹掉了那汗,傅紅雪一驚,下意識的伸手,啪的一聲扣住了秋星的手腕。
秋星輕聲道:「馬空群不會殺你的。」
傅紅雪冷冷道:「你竟這麼清楚?」
秋星道:「殺人償命,復仇不息……但這江湖上的事情本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小鬼頭。」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她。
秋星嗔道:「你竟這樣看著我,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就很像那種翻臉不認人的壞男人?」
她竟還有閑情逸致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在傅紅雪蒼白的皮膚上掐一下,留下紅色的小月牙。
她其實也只穿著裡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只用一根五色絲絛系著,這個樣子與一個陌生的男人窩在一起,本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但她卻似乎毫不在意,還在這個眼神冰冷的男人面前肆無忌憚地撒嬌,好似……
好似她本就想要他壞一點。
傅紅雪的指尖也忍不住輕輕地顫抖。
秋星又道:「馬空群若是真的想殺你,大可不必專門設宴請你去,他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你殺了他的二把手,他卻拉下臉面來請你去喝酒,這本就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若他在酒桌上埋伏,卻更證明了萬馬堂根本色厲內荏,連堂堂正正的殺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的實力都沒有。」
傅紅雪道:「所以你不認為他會暗算我。」
秋星道:「他肯丟這麼大的面子,為公孫斷本人是絕不可能的,肯定是為了些別的事,別的……更大、更重要的事。」
傅紅雪不說話了,似是也已陷入了沉思。
秋星道:「你怎麼不問問我他是為了什麼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秋星道:「不知道。」
傅紅雪:「……」
他瞪著秋星,簡直都要說不出話來了。
半晌,他的眼底才忽然浮現出一絲冰冷的嘲諷:「這世上竟也有不在你掌握之中的事情?」
秋星奇道:「這世上的事情又怎麼會都由我掌控?我只需要掌控一點點就好了,比如你。」
傅紅雪哽住。
他冷冷道:「你覺得你已掌控住了我?」
秋星羞赧地笑了,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鼻尖也有一點微紅。
她道:「難道我還沒有?」
一種冰冷的憤怒忽然襲擊了傅紅雪,他瞪著秋星,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斷她的脖子似得,半晌,他才冷冷道:「我若不去呢?」
秋星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煩惱。
傅紅雪道:「我若要你也付出一些東西才肯如你的願呢?」
秋星道:「你要我付出什麼東西?」
傅紅雪的眼裡燃起了森森的寒火:「我要你陪我……陪我……!」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就在剛剛,他忽然湧起一種深沉的惡意,想要刺痛秋星,他想說的我要你陪我一晚,可話到嘴邊,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反倒又生出了一種深深的自責與歉疚。
難道他真的只是為了刺痛秋星、報復秋星?或許他的內心是如此的渴望她,以至於竟想要說出這樣不是人的話。
秋星的表情已變得錯愕。
看到她錯愕的表情,傅紅雪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她已知道了我不是個好東西,她已知道了我竟想著這樣的事。
傅紅雪的嘴裡也好似泛起了苦汁子,他忽然垂下眸去,緊緊地咬著牙,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誰知,秋星的回答卻讓他更加錯愕。
她瞪著她的綠眼睛,十分茫然地問:「啊?我剛剛不就在陪你麼?你這個人,提要求就提要求,怎麼提這樣小孩子氣的要求!你是不是嘴硬心軟,其實心裡早就答應我啦,所以才這樣?」
傅紅雪:「……」
第59章
這種想方設法的要用力擊出一拳,結果卻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覺,實在是不怎麼樣。
傅紅雪瞪著秋星,簡直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夕陽從窗外照射進來,見鬼一樣的照在了傅紅雪的身上,叫他整個人都已有些無力。
秋星是個奇異的女孩子,身上有那麼一種奇異的純真氣質,說話做事,半點惡意都沒有,僅僅是憑借著本能的好奇去行動的,僅此而已。
而且,她似乎也根本就不是個人,這些人類社會之中的道德與底線,她是全然沒有的,所以她會如此大膽熱情的說喜歡她,也全然不懂他那句話中飽含的惡意。
當你面對這樣一個女人,你還有什麼法子呢?
傅紅雪道:「你說我是小鬼頭。」
秋星道:「難道你不是?」
傅紅雪冷笑道:「我看你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
秋星一聽,登時震驚:「你覺得我什麼都不懂?」
傅紅雪道:「難道你什麼都懂?」
秋星道:「我若什麼都不懂,又怎麼能在邊城建起無名閣?又怎麼會是大名鼎鼎的秋九姑娘?」
看得出來,她是很驕傲的,連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人。
一個……嬌憨天真的美人。
不知為何,傅紅雪的眸色已暗沉沉的暗了下去,簡直連一絲光都透不過去,他盯著秋星纖細的脖頸,又看到了她松松垮垮的衣裳……她自己渾然不覺,跪坐在榻上昂著頭,嘰裡呱啦地講她是如何如何的運籌帷幄、如何如何的聰明絕頂。
傅紅雪盯著她看,安靜地聽她講完,她大概講了有一刻鐘左右,中途還覺得口渴,傅紅雪順手抄起小幾子上的茶杯遞給她,秋星就著他的手將茶喝下。
傅紅雪冷不丁地道:「莫要對其他男人這樣。」
秋星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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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紅雪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冷硬了幾分:「你若對別的男人這樣,他們絕不會放過你的。」
他雖沒見過多少世面,但卻也是一個男人。
一這樣一個嬌憨的美人,就好似一個鬧市抱金的孩子一樣,男人見了她,往往很難忍住不去搶。
她該更設防一些的。
傅紅雪被秋星這幅美貌嬌憨的樣子所蒙蔽,卻未曾想過一個問題——一個單純天真的美人,怎麼可能會在這極端貧瘠之地積累起這麼多的財富和勢力呢?
秋星湊近了他,用一雙又大又圓的綠眼睛盯著他看。
她的嘴角忽然又忍不住地翹起,輕輕在他耳邊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絕不會放過我?」
她壓低了聲音,綿軟的幾乎要順著他的骨頭纏上來。
他的肌肉忽然縮緊,帶起了一種顫栗的寒冷、一種奇異的痛苦。但他的鼻尖卻忽然沁出了一點汗水。他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熱還是冷?
人類感官的界限本就是這樣的奇妙,假使你熱得無法呼吸,你反倒會覺得這是寒冷。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若能活著回來,絕不會放過你!」
秋星咯咯地笑著,戳了戳他的臉,傅紅雪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比他的手簡直要小上一圈,所以傅紅雪可以輕易的把她整只手都牢牢地握住。
秋星大笑,道:「你這個人從來都不說狠話的,今天怎麼這樣惡狠狠的!」
傅紅雪卻不肯再說話。
秋星睜著圓圓的綠眼睛湊近他,又使勁推了推他,催促道:「你快點起來,快點去探一探萬馬堂究竟出什麼事情了。」
傅紅雪慢慢地坐了起來,又放開了秋星的手。
太陽快要落山了,邊城的冷夜已要到來。
萬馬堂的邀約已近在眼前。
忽然之間,傅紅雪身上那種焦躁的、青澀的氣質全然褪去,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又沒有光透過,好似夜空之中最高、最遠的孤星。他抿著嘴唇,五官鋒利的也好似一把刀。
一把快刀!
他已做好了接招的准備。
秋星笑意盈盈地望著他,忽然道:「你要記住,少喝酒。」
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酒。」
秋星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酒會消磨人的意志。」
秋星道:「你的意志決不能被消磨?」
傅紅雪冷冷道:「絕不能。」
秋星勾住他一根手指搖來搖去:「可我就是很想消磨你的意志,那可怎麼辦呢?」
傅紅雪被她手指勾住的那只手指好似也已開始發燙。
他一聲不吭,似是並不想回答這問題。
……因為他根本不可能斬釘截鐵的像拒絕酒一樣的拒絕秋星。
秋星鬧夠了,就伸出手來,幫他整理衣襟,好似是一個最可親的妻子,在對待自己即將遠行的丈夫一樣。
傅紅雪安靜地坐著,一點點都不反抗,心甘情願的遠行。
萬馬堂並不在城裡,萬馬堂在城外草原與沙漠交界的地方。
夜風吹動,好似萬鬼齊哭,萬馬堂的旗幟颯颯的響,那三個威風的大字乃是用紅線繡的,此時此刻一看過去,竟是好似如同血一樣的紅。
大漠的夜晚總是很冷的,在大漠上討生活的人們都很懂得多帶一件皮襖的道理。
但傅紅雪卻仍穿著一件漆黑的單衣。
他微微的垂著頭,只看自己前方的路,並不肯多看旁人一眼,他的左手緊握著刀,每一步都落下一個深深的腳印。與萬馬堂的很多馬師想必,這並不是一個看起來有多麼強壯的少年,但每個人看到他,臉上都不由的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因為就是他殺了公孫斷!
那些恐懼與仇恨的眼神,傅紅雪都懶得正眼瞧一瞧,他只是抬了抬頭,去看在風中飄揚的、萬馬堂的旗幟。
然後他的臉上忽然就露出了一種不屑的、譏諷的神情。
他走進了萬馬堂的大門,萬馬堂的客人是不允許帶兵器的,剛剛進去的一行人在門口鬧了許久,最後還是不情不願的卸了劍,可門口的人看著傅紅雪,卻沒有說出讓他也把刀卸下來的話。
門口站著的人正在雲在天,他是一個看起來很和藹可親的中年人。
雲在天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平靜地道:「我是。」
雲在天道:「你竟真的敢來?」
傅紅雪沒有說話,因為他覺得這是一句廢話,一句根本不值得他去回答的廢話。
雲在天的表情便有些奇異:「你該不會是被秋九迷的找不著北了吧?」
傅紅雪握刀的手便攥緊了幾分。
雲在天嘆道:「她的確是個很有能耐的女孩子,能叫一個男人升起萬千的豪氣,一個人跑來送死,這樣的男人以前也出現過很多。」
說著,他的表情也變得譏諷了幾分。
傅紅雪霍的抬起頭來。
他冷冷地盯著雲在天,漆黑的眸子裡迸出冷光來,好似刀子一般,雲在天的年紀本比他大上不少,江湖經驗也更豐富,可被他這般盯著,雲在天的心裡卻忽然有幾分發毛。
傅紅雪冷冷道:「閉上你的嘴。」
雲在天的表情變了。
傅紅雪卻連一眼都不屑的看他,徑直走進了萬馬堂。
這不過是個小嘍啰,根本不值得傅紅雪多看。
萬馬堂裡坐著幾個人,這幾個人都是馬空群的生死之交,在萬馬堂的地位很高。
這地方很大、很氣派。牆上有一副長長的畫,畫的是萬馬奔騰的景像。廳裡擺著一張長長的桌子,莫說喝酒,簡直在上面跑馬都行,一個老人坐在主座之上,他的頭發雖已花白,但他的脊背卻仍是筆直的。
此人正是馬空群,萬馬堂的三老板。
他靜靜地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靜靜地看著馬空群,馬空群的眼裡十分平靜,並沒有什麼仇恨、憤怒之色,好似昨天死的並不是他的二把手一樣。
半晌,他道:「你來了。」
傅紅雪道:「我來了。」
馬空群道:「秋九竟能說動你來。」
傅紅雪道:「我本就要來。」
馬空群道:「她確實很有能耐,能設計讓你殺了公孫斷,還能讓你赴我的約。」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他,並不說話。
馬空群笑道:「難道我說的不對?」
傅紅雪緩緩道:「不對。」
馬空群道:「哪裡不對?」
傅紅雪平靜地道:「公孫斷本就該死,假使我在路上碰上他,也是要殺的。」
殺了這樣一個大人物,他的語氣卻仍是如此平靜,好像只是在討論今天晚上的菜色一樣。
幾個人忽然霍的拍桌而起,似是已憤怒到了極點。
馬空群揮手。
他一揮手,那幾個本打算大聲喝罵的人便都不敢吭聲了,默默地坐了回去。
馬空群平靜地道:「那你知不知道,沈三娘已不見了?」
傅紅雪譏誚地道:「你的小妾不見了,我為什麼要知道?」
馬空群笑而不語。
半晌,他忽然道:「你是白老大的兒子,是不是?」
他的語氣渾厚、平靜,但那話語卻好似一個驚雷平地炸響!傅紅雪渾身的肌肉忽然都已縮緊,他握刀的那只手,手背之上已爆出了青筋。
馬空群又道:「這事情本是個秘密,我不該知道的,是不是?」
傅紅雪霍的抬頭,冷冰冰地瞪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從馬空群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種嘲弄、一種可憐……還有一種惡意,一種最深的惡意。
馬空群輕描淡寫地道:「這是秋九姑娘告訴我的,她的消息通常很靈、也很准確。」
傅紅雪的嘴裡泛起了血腥味。
情感上他並不肯相信馬空群說的這話,可理智卻告訴他……是的,沒錯,只有秋星知道他的身份,馬空群能知道,一定是她告訴了他。
他忽然緊緊地咬住了牙齒,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順著他的骨頭縫傳到了他的耳朵裡,明明是很小的聲音,卻讓他覺得震耳欲聾。馬空群仍在笑,傅紅雪死死盯著他,眼睛裡也似乎有炭火的火星迸出。
馬空群嘆道:「你和白老大年輕的時候一點都不像,他是個很神氣的人,你卻實在有些死氣沉沉,孩子。」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和故人的孩子談心一樣。
傅紅雪咬牙切齒、聲音好似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難道不是你殺了他?」
馬空群目露驚奇,道:「怎麼會?難道你以為是我殺了他?!」
傅紅雪不說話,只是冷冰冰地看著他,他的刀就放在桌上,手握在刀上,手背上滿是暴起的青筋、指節發紅。
馬空群笑著搖頭道:「如果你不是故人之子,我怎麼會原諒你殺死我的二把手?如果我是你的仇人,又怎麼會允許你帶刀如此靠近我。」
傅紅雪的臉上卻浮現出了一種譏諷的神色。
他道:「你找我來,就是為了敘敘舊?」
馬空群道:「非也。」
傅紅雪盯著他。
馬空群道:「我丟了一樣東西,想請你幫我找找。」
然後,他就告訴了傅紅雪一個故事,一個和花白鳳講的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自然還是白天羽之死,但馬空群並不是殺了他的那個人,而是他忠心耿耿的義弟,白天羽死後,馬空群傷心不已、憤怒不已,卻知道自己只能蟄伏,他收編了神刀堂的大部分手下,來到了西北荒漠之中,建立了萬馬堂。
建立萬馬堂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讓他有足夠的勢力去復仇……以及復活。
九命貓妖的內丹可以令死人復活。
多年之前,馬空群在一個方士手裡得到了半顆貓妖內丹,於是便燃起了復活白天羽的念頭,十多年來,他小心翼翼的保管著這半顆內丹,花了無數的錢,派出了無數的人,雲游四海,只為找到另外半顆貓妖的內丹,卻一無所獲。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昨天夜裡,那半顆內丹丟失了,與此同時,沈三娘也失蹤了,公孫斷去尋沈三娘,尋到了秋九姑娘的客棧裡,遇到了傅紅雪,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馬空群說到這裡,便沒有再說了。
然而只要是一個長腦子的人,都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意思。
——傻孩子啊,你被這女人騙的團團轉呀!沈三娘是她的人,偷走了復活你爹的內丹,公孫斷去追回內丹,你卻被騙的殺了你公孫叔叔啊!
他的目光沉痛不已,道:「她大概真的以為是我殺了你爹,才會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目的就是為了挑唆我們互鬥,若我死了,就再也沒有人追究她偷竊內丹之事了!」
傅紅雪挺直的脊背之上,都似乎已被冷汗浸濕,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刀,好似只有這把冰冷的刀,才能給他一點點安慰。
他卻仍是一動不動,似乎根本聽不懂馬空群的話一樣。
馬空群見他這反應,面上也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但他的心裡卻在冷笑。
他當然在冷笑,因為他的奸計已經得逞。剛才說的這些屁話,七分假三分真,真假參半,叫人很難聽出問題來。
多年前那傷了貓妖的方士,早被馬空群奉為上賓,秋星來到邊城的時候,那方士就看出她身份不簡單,如今幾年過去,她妖氣中的那種貓的味道越來越濃厚,方士已然看出,秋星就是當年的九命貓妖。
她身上仍有半顆內丹,而她虎視眈眈的,也正是她丟失的那半顆內丹。
至於馬空群,這樣的至寶,他若不去搶奪,難道能說的過去麼?
只是當年方士暗算貓妖之時,被貓妖反傷,方士畢竟肉體凡胎,多年過去,身體已衰弱不堪,再使不出當年的手段來了。然而這貓妖卻不知道有什麼奇遇,明明丟了半顆內丹,卻仍能保持人形,妖力也仍殘留著許多。
而貓妖似乎並不知道內丹之具體所在,故而也遲遲未動。
雙方就這樣僵持不下,直到傅紅雪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僵局。
秋星期待著傅紅雪把萬馬堂攪得一團亂,好確定內丹之所在,而馬空群見秋星對傅紅雪有幾分喜愛,故而想著要騙傅紅雪站在他這一頭。
傅紅雪就像雙方拔河角力的那根繩子一樣,雙方都在他身上使勁,無論那一方贏,他卻注定要被這場角力弄的傷痕累累、奄奄一息。
至於那半顆內丹,自然還好端端的保留在萬馬堂,沈三娘一個妾,不過是個取悅人的玩意兒,也配知道他馬空群最大的秘密?昨夜公孫斷毆打沈三娘,真的只是單純的打一打而已,和追回內丹沒有半分錢的關系。
這只是馬空群這只老狐狸福至心靈,想出來的騙人話罷了。
但是要騙到傅紅雪這初出茅廬的臭小子,卻似乎已足夠了。
馬空群在心裡冷笑著想:白天羽啊白天羽,你聰明一世,卻生出了這麼個笨蛋傻兒子,你死了,我還要你的兒子埋葬你復活的希望!
傅紅雪整個人似乎已被痛苦淹沒。
他仍然坐在那裡,一動也不懂,只是臉色已然慘白,脖頸之上,青筋畢現,他整個人都緊緊地繃著,好似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這張弓必然是被痛苦所拉滿的,隨時隨地都要把他攔腰折斷。
半晌,他的嘴角忽然留下了一絲殷紅的鮮血,這鮮血在他蒼白的臉上格外的刺眼。
馬空群嘆了口長長地氣。
他忽然伸出了他的大掌,拍了拍傅紅雪的肩頭,嘆道:「哎……秋九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不是麼?」
傅紅雪沒有搭腔。
馬空群繼續道:「你實在是太年輕,被那樣漂亮的女人所欺騙也是在所難免……但你該明白,這世上的女人並不只她一個人,漂亮的女人也並不只她一個人,你若想要,萬馬堂可以為你送女人來。」
他的話說的很輕巧,好似女人並不是會跑會跳的人,而是一種可以隨意買賣、隨意交換的貨物一樣。
傅紅雪冷冷地道:「我不要。」
馬空群嘆道:「不要也罷,或許你應該喝些酒。」
說著,他就命人送來了酒。
華麗的酒杯之中,葡萄酒泛出醉人的顏色,一種帶著果香的酒氣忽然鑽進了傅紅雪的鼻子,他盯著那酒杯,整個人似乎都已恍惚。
他嘴唇慘白一片,鼻尖也沁出了焦灼的汗,整個人僵直不已,似乎擺在他面前的不是酒杯,而是毒藥一般。
半晌,他忽然咬著牙端起那酒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蒼白的臉上就浮起了病態的紅。
馬空群柔聲道:「還要麼?」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酒杯看,忽然用力的將那酒杯放在了桌子上,桌子也發出了一聲巨響。
馬空群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大聲道:「拿酒來!再拿酒來!把酒都給我的好侄兒端過來!」
他內心得意不已,因為他知道,他已騙的這傻子找不著北了,等這頓酒醒來之後,白天羽的兒子就會變成他手裡的一把刀!
這感覺讓他快意不已!
白天羽,白天羽!你這該死的鬼!你活著的時候風光無限,將我當成一條狗,如今你死了,我也要將你的兒子當做狗來使喚!叫他親手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
這些惡毒的念頭自他心底升起,可他的表情卻仍是充滿關心的。他看著傅紅雪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酒,整個人都似已陷入了瘋狂之中。
他喝得很快。
一個從沒喝過酒的人,如果這般快速的喝酒,很快就會醉的。傅紅雪只喝了一壺,臉上那種病態的紅色便已蔓延開,蔓延至他蒼白的脖頸,那裹在黑色勁裝下的胸膛,一定也已被染成了紅色。
他無力的伏在桌上,雙眼已然迷蒙,嘴中喃喃地喊著秋星的名字,喊了兩聲,又咬牙切齒,一把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都砸碎在地。
但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左手卻仍握著刀,穩如磐石。
馬空群盯著他蒼白、骨節分明的左手,眼中已漸漸浮出了驚懼的神色。
刀已成為了他的一部分,一個這樣隱忍、這樣堅定的少年,若是做為敵人,一定很可怕、非常可怕。
好在他已得到了這少年。
馬空群得意非凡,便叫他人都下去,他要親自將傅紅雪扶到客房去。
眾人退散,馬空群扶起爛泥似的傅紅雪,他的腳步已是完全的虛浮,整個身子都倒在了馬空群的懷裡。馬空群扶著他,慢慢地朝後走去。
萬馬堂的客房一般住的都是各地來往的馬商,近來沒什麼馬商上門,那邊冷清的很。
不過冷清是好的,因為馬空群並不希望傅紅雪與過多的人有交集。
行至拐角,月亮忽然被烏雲遮住,整個天地之間一片黯淡,竟連路都看不清。
但是一個人卻在此時此刻猛地睜開了雙眼,那個人的眼睛清明一片,閃著譏諷似的冷光,在這黯淡的夜裡,眼神似刀、又似是初出茅廬的小狼。
這個人是傅紅雪!
他睜眼的一瞬,馬空群一驚,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傅紅雪就已出手。
他並沒有拔刀,他不需要拔刀,他只是霍的擊出一拳。
他們二人之間的距離本就很近,馬空群又因為得意忘形而沒有防備,電光火石之間,傅紅雪已一拳擊中了他的胸膛。傅紅雪並不瘦弱,手臂上的肌肉緊實有力,爆發力極強,一擊下去,令馬空群肝膽俱裂,眼前一黑!
他噗地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的意識已被劇痛所模糊。
在他昏迷之前,他聽到傅紅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難道以為我是個傻子不成?」
馬空群說的那些話,真中帶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實在是很難分辯。
但傅紅雪並不是個傻子,這說辭之中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沈三娘。
沈三娘是他母親的人,傅紅雪是知道的。沈三娘潛伏在萬馬堂許多年,一直源源不斷的為他們送來消息,花白鳳搜集的關於萬馬堂的消息,絕大部分都是從沈三娘這裡來。
但傅紅雪從沒聽說過半顆貓妖內丹在萬馬堂的事情,如果母親知道的話,怎麼會不告訴他呢?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沈三娘不知道這件事。
這就是傅紅雪從這信息差之中推測出來的結論。不得不說,馬空群的謊話其實很是高明,只可惜傅紅雪很聰明。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馬空群驟然昏迷。
他一把拽住了馬空群,叫他落地無聲,不發出任何驚動旁人的聲音。
然後,他又將馬空群整個扛在肩上。
馬空群身形高大強壯,整個人的體型幾乎是傅紅雪的兩倍,可傅紅雪扛著他,卻輕輕松松,簡直是連一點力氣都不廢,他雙頰通紅,眼神卻黑得發亮。
傅紅雪衝天而起,如旱地拔蔥。
——他的輕功居然也是頂尖的,一個跛子想要練就這樣的輕功,究竟得付出多少努力?
轉瞬之間,他就已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偌大的萬馬堂,竟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的頭目已被人擄走。
傅紅雪回到了無名閣時,已是深夜,但無名閣仍是燈火通明。
奇異的是,雖然燈火通明,裡頭卻並不熱鬧,因為今天這裡只有一位客人。
這客人是個看著很邋遢的年輕人,他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露出了靴子的底部,他靴子的底部,居然有兩個破洞。而他身上的衣裳也沒好到哪裡去,破破爛爛,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
可是這年輕人竟然長得很不錯。
他身材勻稱而漂亮,五官英俊卻並不令人覺得冷漠,反倒是有一種讓人如沐春風般的氣質……他非常松弛,嘴角掛著一絲愜意的微笑,手上捏著酒杯,正在看著一個女人。
……他正在看著秋星。
秋星坐在另一張桌子上,面前擺著七七八八的事物——都是魚,她一筷子一筷子地吃東西,速度很快,卻實在優雅得很,那邋遢的英俊少年,就這樣掛著笑容看著她,好似這美人進食的畫面實在是好看,叫他移不開眼。
那英俊年輕人道:「你就是秋九姑娘。」
秋星揚唇一笑,道:「我是,你又是誰呢?」
年輕人道:「我實在很想知道你的閨名,卻又不想同他人打聽,只好來同你做個劃算的交易。」
秋星圓圓的眼睛就顯得格外的嬌憨甜美:「什麼交易?我最愛同人做交易了。」
年輕人道:「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就告訴我你的閨名,好不好?」
秋星噗嗤一聲笑了。
年輕人的目光之中便閃出了一絲驚艷,他用一只手撐著頭,懶洋洋地望著秋星,目光簡直就好似是被黏在她身上一樣,一刻都不想離開。
秋星笑著道:「可你的名字難道很值錢?」
年輕人嘆道:「或許並不值錢。」
秋星似笑非笑地斥道:「那你也敢跟我來換?」
年輕人並不生氣,只是微笑著道:「難道你沒有看出,我這可憐人,只是想用這樣的法子,同你多說幾句話罷了。」
秋星嘴角的笑意又蕩得深了幾分。
她忽然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是喜歡我,對不對?」
年輕人就嘆了口氣。
他道:「你這樣的女孩子,我若是不喜歡,豈不是眼睛都瞎了?」
秋星又道:「難道你對每一個女孩子都這樣說話?」
年輕人道:「我若對每個女孩子都這樣,頭早叫人打扁了。」ヾ
秋星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快活極了。
傅紅雪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他沒有推開門,並看不見那年輕人的臉,但他的心裡卻忽然浮起了一種冰冷的憤怒,好似要透過門去把那年輕人的頭打扁一樣。
油嘴滑舌!這樣的壞男人對秋星一定意圖不軌!
傅紅雪握刀的手也攥緊了幾分。
第60章
屋子裡的這個英俊的年輕人很神秘,今天剛剛來到邊城。
邊城的外來人口,一般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來萬馬堂買馬的馬商,還有一種就是來無名閣買消息的江湖人。傅紅雪是個例外,這年輕人也是個例外。
他好似完全是漫無目的地來,散漫的厲害,他一來,就挑中了無名閣,訂了一間上房,要了上好的酒菜,慢慢地吃吃喝喝。他雖然穿得邋裡邋遢,卻是個相當有錢的人,下午還請所有在無名閣吃飯的人喝酒,出手就是一把金豆子。
秋星喜歡富有的客人。
直到深夜,他還仍坐在大廳裡,好似在等人。
這是個有趣的年輕人,秋星對他燃起了一點點興趣,已命令猻堅強去調查這年輕人的事情了。
作為貓科動物裡道行最深的妖怪,秋星乃是當之無愧的貓老大,全中原的流浪貓、家貓都聽她的指揮,想要探查出一個人的過去,並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給猻堅強三天,他就能把這年輕人的過往挖的清清楚楚。
但這年輕人如此直白的說喜歡她,她卻不是很感冒。
因為這個人很明顯不是一個純潔的少年啦!他說起這樣的甜言蜜語來,簡直就是手到擒來,而且秋星鼻子挺靈敏的,稍微嗅一嗅,就能嗅到他身上完全沒有那種單身的清香,恩,確認過了,是個縱情聲色的浪子!
要說他沒對別人說過這種甜言蜜語,誰信啊?
反正秋星是不信的。
至於他的頭為什麼到現在還沒被打扁,那答案也挺明顯的,因為他武功好、跑得快。
不過嘛,秋星喜歡神秘的少年,因為她就是喜歡神秘的事物!看到身上帶著小秘密的人,她的貓爪子就忍不住要出來扒拉兩下了。
……小貓咪的好奇心就是這樣的強。
她吃了一口魚膾,臉上笑意盈盈的,道:「既然我的名字比你的名字值錢,那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還得多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不好?」
她的語氣簡直就好像撒嬌一般。
年輕人揚唇一笑,道:「這天底下我只想得出一種人會拒絕你。」
秋星道:「哦?」
年輕人道:「傻子。」
他的嘴巴簡直太甜了!
秋星咯咯嬌笑起來,笑得臉上都浮起了可愛的嫣紅。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可說啦,我叫秋星,秋天的秋,星星的星。」
年輕人道:「我是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秋星道:「哦!葉開!」
葉開道:「那你還想要問我什麼呢?」
秋星便忽然問道:「葉開,你在等誰?」
葉開一怔,然後笑道:「或許你猜?」
秋星道:「我可猜不著,邊城這麼多人,我又不是每一個都認得。」
葉開就嘆道:「或許我只是為了找借口坐在這裡,同你多講幾句話。」
秋星笑而不語。
這當然是假的,葉開的嘴巴雖然很甜,卻也很緊。他好似是個秘密很多的人,若他不想開口,誰也不要想從他的嘴裡撬出消息來。
秋星道:「你騙人,你若再騙人,看我還理不理你!」
葉開苦笑道:「你這樣關心這件事是為了什麼?難道你要把我的消息也拿出來賣了?」
秋星道:「你的消息難道很值錢?」
葉開又笑道:「既不值錢的東西,你又為何要問呢?」
秋星道:「值不值錢是一回事,我知不知道又是一回事。」
葉開嘆道:「你這樣的女孩子啊……」
他似乎又要說些什麼,門卻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
傅紅雪沉默地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屋子裡的兩個人都驚訝了,畢竟他面色緋紅,氣息不穩,肩上卻扛著一個男人,一個高大強壯的老人。
只要生活在邊城的人,沒有人不認識這老人,這老人正是萬馬堂的三老板馬空群。
但葉開的眼神裡居然也閃過了一絲訝然之色,他忽然緊緊地盯住了傅紅雪,手中的酒杯已停止了把玩。
他好像很驚訝,可一個遠方的游子,剛剛來到邊城,又怎麼會認識馬空群,又為什麼要對著傅紅雪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電光火石之間,秋星已明白了,葉開在等的人,本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旁若無人的走進來,旁若無人的打斷了葉開與秋星之間的對話,他忽然一把將馬空群扔下,高壯的老人昏迷著被丟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令人經不住懷疑他的骨頭是不是也被這一下給弄斷了。
傅紅雪可疑地晃了兩下,又迅速穩住了身子。
他沒看秋星,只是冷冷地看著葉開。
他的眼神雖然冷,但面上卻是緋紅一片的,整個人的身子站的雖然很直,但他的發絲卻很是凌亂,額前垂下了幾縷頭發,這頭發的發尾還濕潤著,沾著酒氣。
他冷冷道:「你不該這樣對她說話。」
葉開一怔,復而又笑,道:「為什麼?難道你也很喜歡她?」
傅紅雪的拳頭就緊緊地攥住。
他能感覺到,秋星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背上,這目光令他渾身上下都繃緊了,腰腹上的肌肉因為過度的收縮,甚至已有些隱隱作痛。
他不肯回答葉開,只是冷冷地對他道:「因為你太輕浮。」
葉開忽然搖頭,無奈地笑了。
他道:「追求女孩子,本就要松弛一些,你這樣緊張,女孩子也會看你的笑話的。」
他這話其實說的很是有幾分道理,也很是有幾分真誠在的,可傅紅雪卻已不打算理會他的,他冷冷地瞪了葉開一眼,轉身去對著秋星。
他緊緊地抿住了自己的嘴唇。
秋星似乎並不意外他會回來,只是搖頭晃腦地道:「你可還記得我要你少喝酒。」
傅紅雪答非所問道:「我已將馬空群帶了回來。」
秋星道:「好像是的。」
傅紅雪的雙眸已不太清醒,卻仍強撐著質問道:「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說?」
比如……為什麼要把他的身世告訴馬空群?
只有秋星知道他的身世,她的消息實在很靈通。馬空群是個高明的騙子,一個高明的騙子絕不會只說謊話,而是真假參半……所以,他的身世,真的是秋星告訴他的。
聽到馬空群說那話時,他渾身的血液都已凍結,甚至連喉嚨都泛起甜腥。
他想不明白!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馬空群若真是他的仇敵,秋星這樣做,難道不是要直接將他致於死地?!
……難道秋星想讓他去死?
但他仍然只有忍耐,忍耐、虛與委蛇,尋找機會將馬空群一擊至昏。
其實他的確已喝多了,連精神都已昏昏沉沉,完全是胸腔裡那一股子燃燒的、郁結的氣支撐著傅紅雪回到這裡來,他回到這裡,就是為了問一問秋星,這是為什麼?
這簡直是一種自投羅網的行為了!
其實理智的分析一下,就知道他不該回到這裡來的,因為無論是萬馬堂還是秋星,他們都不可信……他們都是把傅紅雪看成一個可以給對方致命一擊的工具而已。
但傅紅雪畢竟喝多了,所以他腳步虛浮,扛著馬空群,還是回到了這裡,甚至有些意氣用事。
他杵在原地,冷冰冰地盯著秋星看。
他本鋒利的像是一把快刀,一把寒光閃閃的快刀。可是此時此刻,那張過分英俊的臉卻並不顯得鋒利……因為他的確已喝的太多,能撐到現在屬實不容易,他的眼神雖然冰冷,卻也已無法好好的聚焦。而他蒼白的臉上泛起深深的酡紅,這種紅色蔓延到他的耳根,蔓延到他蒼白的脖頸之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好像都是透著熱氣的。
還有他本沒有什麼血色的嘴唇,此刻也已變得有些紅。他把馬空群扔下的時候就晃蕩了兩下,此刻全靠一口氣強撐著,他眼眶發紅,惡狠狠地瞪著秋星,好似她若不給個解釋的話,今天就沒完的樣子!
……狠得像只小狼,卻又可憐的像只小狗。
秋星睜著她又大又圓的綠眼睛看著傅紅雪,平日裡傅紅雪就看不得她這樣的表情,每次她一這樣,傅紅雪就要別開眼去,可今日,或許是這酒實在是很給勁兒,叫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秋星,簡直連一刻都不要放過。
秋星然後忽然笑顏如花,一下子撲了過來,無比自然、無比親熱地伸出雙臂抱住了傅紅雪,嘴中撒嬌一般地道:「你真棒,我可要好好想想該怎麼獎勵你才好呢!」
傅紅雪已然驚呆。
他杵在原地,好似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樣,拳頭用力捏緊了又忽然松開,好似他的心此刻也在一遍一遍地接受凌遲一般。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應該推開她、還是應該抱住她。
秋星卻並不在意他呆子一樣的反應,她眯著眼,甜絲絲地道:「嗯……我已想好啦!」
說著,她忽然湊上來,啪嘰親了傅紅雪的側臉一口。
葉開:「……」
這是我該看的麼?
傅紅雪:「!!!」
他連脊背都好似已開始發抖。
秋星安撫似得拍了拍他的脊背,輕輕柔柔地道:「你累了,要休息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好不好?」
說完這話,她忽然輕輕對著傅紅雪吹了一口氣,這口氣好似有什麼魔力一樣,帶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叫傅紅雪忽然渾身無力,被烈酒所侵蝕的大腦忽然空白一片,好似什麼都已無法思考……
他閉上了眼睛,在秋星的懷裡脫力一樣的睡著了。
秋星吹個了口哨,忽然從暗處衝出了一堆貓。他門中氣十足,喊打喊打,十分凶惡地就把被扔在地上的馬空群給拖走了。
葉開:「……」
總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畫面。
秋星又笑意盈盈地看了一眼葉開,無比溫柔地道:「今天發生的事你要是亂說的話,我就殺了你哦。」
她的語氣雖然很溫柔、很甜蜜,但誰若把她的話只當成是玩笑,那他一定是個傻子,是個真正的傻子。
葉開再次:「……」
葉開失笑:「你這樣的女孩子也實在太危險了些。」
秋星道:「你現在才知道,可已經晚了。」
說著,她就很開心地哼著小曲兒,舔了舔嘴唇,把傅紅雪拖上了樓,再不管葉開了。
葉開再一次:「……」
這畫面怎麼看起來就像是被灌醉的純潔少女被惡霸帶走呢?
至於被灌醉的清純少女傅紅雪,這一次卻並沒有躺在秋星那張柔軟如雲朵,甜蜜如糖果的床榻上。
因為秋星不喜歡酒氣。
淡淡的酒氣很香,但是濃重的酒氣就總帶著一股子令人不甚舒適的味道,傅紅雪今日看來是真喝得不少,就連頭發絲上,都沾著一股濕潤酒氣……當然了,或許是因為他喝的是葡萄酒,味道上要甜一點,所以秋星還是能忍受他待在自己的屋子裡。
屋子裡放著一個一人高的大木桶,來來回回的貓咪們正在給這木桶裡注滿熱水,又撒上許多花瓣,木桶裡升起氤氳的白霧,帶著熱騰騰的濕氣,傅紅雪就半躺在旁邊。
秋星坐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用手去撥帳子上垂下來的毛線球,看到一切就緒,懶洋洋地下令道:「把他扔進去。」
傅紅雪就被一堆貓咪喵嗚喵嗚拱進了浴桶,這畫面實在是奇妙的很,若是被旁人看見了,估計驚得連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
這些貓自然不是普通的貓,而是覺醒了妖識的小貓妖,雖不能化形,但這種基本的事情還是可以做的,傅紅雪被一群貓扔進了浴桶,發出噗通一聲。
他整個人都被埋在了水裡,他本沒有意識,被這樣粗暴的扔進水中,嘴巴和鼻腔裡瞬間被嗆了不少的水進去,昏迷幾秒之後,他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掙扎著浮出水面。
他蒼白的手緊緊地扒著木桶的邊緣,或許是因為水的溫度不低,所以他的手指尖也泛出了一點點的紅色。
而他的臉更是泛出一種缺氧而導致的紅,他的頭發濕淋淋地黏在臉上,整個人驚懼地呼吸著,水明明是熱的,他卻好似已因為寒冷而發起了抖。
他掙扎著睜開雙眼,就連長長的眼睫也已被熱水打濕,好似有些沉重了。
在他睜眼的那個瞬間,那些貓貓就非常識相的全都跑了,只留下秋星與他獨處。
秋星拉了個小幾坐在大木桶旁邊,也用手扒拉著木桶的邊緣,臉被氤氳的氣蒸的也有些發紅了,她撒嬌似得抱怨:「你看你,渾身都是酒氣,我叫你好好洗洗澡,你難道要怪我不成?」
傅紅雪的嘴唇都在發抖。
他的腦子本就漿糊一片,被這熱水一蒸,簡直連思考都無法思考了,見秋星如此乖巧、如此甜美,他只得輕輕地說:「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秋星就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之上就會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叫她顯得更甜美了些,傅紅雪痴痴地盯著她看,似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
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可秋星卻躲開了他。
傅紅雪的手僵直在半空中,好似已不知道該如何收回。
秋星有些煩惱地抽了抽鼻子,鼻尖上有一點微紅:「傅紅雪啊傅紅雪,你手上都是水,我不喜歡水!」
貓咪本來就不喜歡水的,想叫一只貓咪去洗澡,那可得做好和貓咪搏鬥一場的准備……當然了,秋星雖然不喜歡水,但卻是一只很愛干淨的小貓咪,所以她還是會嚴格的按照時間去洗澡的。
傅紅雪就垂下了眸。
他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好似已悲苦到了極致,半晌,他才道:「對不起。」
秋星就歪著頭看他。
……他好像很傷心誒。
傅紅雪手上的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已然冰冷,而他的手似乎也已被凍僵了,他慢慢地要把手縮回去,卻忽然感到秋星抓住了他的手。
傅紅雪下意識的去看她。
秋星撇了撇嘴,把自己的側臉貼在了傅紅雪的手掌心裡蹭了蹭,又抬起翠綠的眸子,輕輕地道:「這樣好了麼?」
傅紅雪的心就無法抑制地動了。
心動本就是一種非常沒有章法的東西,比如傅紅雪,秋星如此惡劣,這樣的沒心沒肺,總是做一些叫他非常非常生氣的事情,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綠色的大眼睛時,他的那些氣……都毫無原則的不見了。
她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女孩子。
嬌憨可愛,卻又聰明絕頂,惡劣非常,又溫柔的讓人舍不得放手。
傅紅雪喃喃道:「秋星……秋星……」
秋星道:「你叫我做什麼?你是不是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已恨不得把你的心肝都給我?」
傅紅雪道:「難道我還沒有把我的心肝脾肺都給你……?」
秋星笑了,露出虎牙來,道:「那還差不多,你是我的,自然只能將你自己獻給我,你要是為別人而死,為別人流眼淚,那我可就要生氣了。」
軟糯糯的語氣,驕縱的要命的話語,卻讓傅紅雪整個人都已松弛,他忽然想把秋星擁入懷抱之中,他也忽然想要親吻她。
他的眼尾也已有些發紅,他看著秋星的笑顏,朝她靠近了些,秋星卻躲開了,很不滿地道:「我都說了,我不喜歡水!」
傅紅雪有些無所適從:「抱、抱歉……」
秋星伸手,輕輕地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蒼白的脖頸之上,喉頭輕輕滾動著。他的神情有些茫然,又輕輕地咬住了牙,牙齒卻已開始無法控制地打顫。秋星欣賞著他,好似在欣賞一件她最喜歡寶貝一樣。
她嘆道:「你果然是最好的。」
英俊、精壯、心性單純、又善於忍耐。
而他的痛苦又實在是很明顯,叫人忍不住要拿捏一下。
傅紅雪昂著頭,好似引頸就戮,他的嘴唇翕動著,輕輕地道:「什、什麼?」
秋星笑著解釋:「你就是我最好的寶貝,最好的奴隸,你不要嫉妒旁人,我才不會喜歡葉開,他是個花心大蘿蔔,我才不要呢。」
傅紅雪忽然伸手,抓住了秋星的手腕。
他忽然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的大腦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本不該高興的——可他卻的確很高興,他忽然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輕輕地問道:「真的麼?」
秋星溫柔地道:「當然是真的,你高不高興?」
傅紅雪喃喃道:「高興……我很高興的。」
秋星又道:「你累了,要休息了,是不是?」
她又吹了一口氣,傅紅雪無力的閉上眼睛,好似已疲憊到極點。
然後,他就陷入了甜蜜的睡眠之中。
秋星高不高興呢?她當然是高興的。
今天高興的事情有兩件——傅紅雪帶回了馬空群,傅紅雪已差不多被他所馴服。
只是她不高興的事情倒是也有,那就是……她還沒能有完全占據傅紅雪的身心。
這是很容易猜到的,十九年來,他都是在花白鳳的撫養中長大的,一只鳥會對它剛睜眼時看到的第一個活物產生深深的眷戀,這叫雛鳥情節,而一個孩子也是——一個孩子,當然會在幼年期對他身邊的那個母親產生深深的眷戀之情。
而他之所以一開始對秋星如此屈從,也是因為白天羽的血仇。
白天羽,是他的父親。
要秋星說,這樣的父親母親,實在是可以不要。
一個孩子的出生,本不帶任何宿命的,花白鳳既然那樣愛白天羽,為什麼不自己去復仇,反而要將一個全然無辜的孩子扭曲成現在這樣呢?她見過小時候的傅紅雪,花白鳳不允許他有任何的快樂。
好似他只要表現出一點點的快樂,那就是不可原諒的大錯!
用自己的仇恨,把一個幼小的生命拉進痛苦的深淵之中,還如此的理所當然,這難道不是一種惡麼?
也多虧了花白鳳的這種惡,叫傅紅雪養成了這樣的性子,叫秋星可以輕而易舉的得手,從這個角度來看,或許她該謝謝花白鳳也說不定。
當然啦,謝謝花白鳳是一回事,挑撥傅紅雪不認花白鳳又是另一回事了,兩件事各論各的,秋星才不會混為一談。
唯一的問題就是……怎麼樣才能得逞呢?
綠眼睛的貓貓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她決定去找沈三娘聊一聊。
——沒錯,沈三娘現在在她這裡。
那日,沈三娘在無名閣之內被公孫斷毆打,直接導致了傅紅雪一刀殺了公孫斷……這當然不能說是沈三娘的錯,但沈三娘若回到萬馬堂,等著她的將是殘酷的報復。
這件事裡,沈三娘究竟有沒有錯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孫斷是馬空群的弟兄,他們之間有很深的感情,而沈三娘不過是馬空群所擁有的女人們之中的一個而已,她根本算不得什麼。
公孫斷的死,一定要有人來承受馬空群的怒火,那個人一定會是沈三娘。
她不敢回去,她只能求秋星庇護她。
——秋星對女孩子們都不錯的,多年之前,她一來就殺死了蕭別離,將蕭別離魔爪下的青樓女們救了出來,還給了她們一個可以安心住的家。
沈三娘對她懷有期待。
而秋星接納了她。
秋星既然接納了她,她也應該回報些什麼才對。
沈三娘還在屋子裡,她已經有幾天沒有出去了,她的身上和臉上依然有傷痕,公孫斷實在是個很殘暴的人,他毆打沈三娘毆打的很用力,從皮肉痛到了骨子裡。
見秋星來訪,她忙要起身,秋星卻制止了她。
她道:「既然你受著傷,那就好好療傷,我這裡不講什麼虛禮的。」
沈三娘就重新躺回榻上——她本也實在疼得直不起身來。
秋星懶洋洋地坐在一旁,用纖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扶手,眼神來回的在沈三娘身上打量著,好似在評估她有多大的作用一樣,沈三娘沉默地臥在榻上,垂著眼睛。
秋星道:「那天你為什麼會在烏衣巷的最後一間?為什麼會和傅紅雪待在一起?」
沈三娘一驚。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見了秋星那張年輕美麗的臉。
這樣年輕的女孩子,能耐卻實在是算不得小。沈三娘已從萬馬堂逃了出來,而對於花白鳳……她也沒有什麼感情,她本是花白鳳的婢女,白天羽同她又有什麼關系?只因主人的仇恨,她就要被迫嫁給一個糟老頭子當小妾,十多年來,幾乎是一天快樂的日子也沒過過。
或許有人會說,主人的命令,奴僕本就應該忠實的執行。但奴僕也是人,為什麼非要放棄自己的一生,只為另一個人服務呢?難道只因為那人擁有賣身契?
她幾乎立刻就做出了決定。
沈三娘道:「因為我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白天羽的外室,花白鳳花夫人的婢女,我會出現在傅紅雪身邊,是因為花夫人的命令。」
秋星露出了笑容。
初步的合作達成的很愉快。
因著十多年的受苦,沈三娘對花白鳳早沒了情誼,與救她的秋星之間選一個出來,簡直是不需要多思考的事情。
秋星沒有什麼特定的想知道的事情,只是叫沈三娘把她知道的和盤托出,自己在一旁聽著。
沈三娘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見秋星這般,似乎已猜到了什麼,便壯起膽子問道:「秋九姑娘是為了傅公子?」
秋星懶洋洋地嗯了一聲,非常爽快的承認了。
沈三娘嘆道:「傅公子實在是個苦命的孩子。」
秋星道:「所以我想將他從這悲苦的命運中解救出來,你說是麼?」
沈三娘道:「是的、是的……花夫人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很可怕、很過分。」
秋星沒有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沈三娘猶豫片刻,放出一個驚天大雷:「其實……傅公子根本就不是花夫人的兒子,自然也不是白天羽的兒子。」
秋星渾身一震!
她霍的直起身子,那雙翠綠色的眼睛之中簡直能迸射出興奮的光芒來:「此話當真?!」
沈三娘苦笑道:「這樣的話,我何苦拿來騙人。」
於是她便說了一段往事。
花白鳳是白天羽的外室,而白天羽卻是個四處留情的花花腸子,他不僅家裡有夫人,外頭還有什麼「白雲仙子」、「桃花娘子」等人有染,風流債是數也數不清楚。花白鳳雖然貴為魔教的大公主,但男人的劣根性就在於——得到了之後,就再不珍惜。
外室低賤,花白鳳被養在一座宅子裡,一年之中僅有數日能見白天羽,好不容易懷孕了,她簡直欣喜若狂,因為只要有了孩子,她與白天羽之間就有了永恆的羈絆。
可是,白天羽卻在花白鳳生產的那一日死去了。
花白鳳悲痛欲絕,簡直恨不得自己去死,可她卻又嘶聲發誓,一定要為白天羽報仇。
但花白鳳的武功在江湖上卻只能算二流,而且她生產之時因為聽見了噩耗,差點一命嗚呼,身子留下了永久的損傷,並不能自己復仇。
但她也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去復仇,於是在把身上的傷養得差不多之後,她就四處尋找筋骨奇佳的好苗子,終有一天,她找到了一個農婦,那農婦的懷裡抱著個小孩,小孩正是筋骨奇佳,乃是天生的練武奇才。
花白鳳毫不猶豫,殺母留子,又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尋了一家姓葉的好人家送去撫養。ヾ
沈三娘沉默了許久,忽然道:「秋九姑娘可知,為什麼我心甘情願的來到邊城,給馬空群當了二十年的小妾麼?」
秋星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花夫人讓我親眼看見了她殺死那農婦,然後問我願不願意去的。」
——她怎麼敢回答不願意?
秋星哼了一聲。
花白鳳這人,看來只有對著白天羽才柔情似水,對其他人卻並不怎樣。
她是見過花白鳳與傅紅雪的,貓妖本神通廣大,只需聞一聞身上的味道,就能知道是否有血緣關系,只是不巧,當年她剛重傷,實在虛弱的要命,因此也就沒能察覺到花白鳳與傅紅雪本不是親生的母子。
但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
這段往事裡似乎有一個很有趣的細節。
秋星道:「花白鳳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給了一家姓葉的人家?」
沈三娘道:「正是如此。」
可不巧了,邊城的新客人之中,正好有一個姓葉的客人。
——葉開。
她忽然笑了。
她已想到了一個好法子。
秋星道:「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麼事?」
秋星道:「給花白鳳寫信,把她引到邊城來。」
沈三娘一愣,道:「九姑娘是想……?」
秋星笑得甜蜜:「你是不是很恨馬空群,很恨花白鳳,我給你個機會,讓你親自去懲罰這些罪有應得的人們,你要不要這機會?」
沈三娘的喉頭忽然忍不住滾動了一下。
秋星道:「其實我是說到做到的,而且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一些甜頭,你跟我來。」
像是受到了什麼蠱惑一樣,沈三娘踉蹌著起身,跟著秋星來到了一間屋子,一間在地下室裡的屋子。
這屋子裡關著馬空群!
馬空群已被鐵鎖鏈鎖了起來,他已被冷水潑醒,見有人進來,已憤怒地叫罵起來,一看見沈三娘的臉,他更加的激動,簡直恨不得把沈三娘的喉嚨撕碎一樣。
其實沈三娘很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明明很多事情都與她無關,他卻總要在她的身上找回場子。
或許是因為……被自己曾經可以隨便對待的小妾居高臨下的看著,讓馬空群非常的不舒服。
而秋星對他的叫罵根本視若無睹,她隨手一指他,道:「這就當甜頭送給你了,好不好?我給你三個時辰,只要你不殺了他,這個人隨便你怎麼處置,好不好?」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好似只是在把自己的一件小玩意隨手送出去一樣的輕描淡寫。
沈三娘卻已驚呆了。
她看了看同樣驚呆的馬空群,又看了看十分無所謂的秋星,終於下定決心,點了點頭,道:「九姑娘放心,我一定幫你,把花夫人引到邊城來。」
三個時辰之後,沈三娘從那間地下室裡出來,她哼著曲兒,腳步也已輕快了幾分,而那種全然是被塑造出來的溫柔似水,似乎也已從她的臉上褪去了幾分,她又變得重新有活力了起來。
她很快就寫好了給花白鳳的信,一封憂心忡忡的信件。信裡寫著傅紅雪心性單純,被一個叫秋星的女人給騙了,這女人看似與萬馬堂勢不兩立,實際上卻在私底下與馬空群有來往,傅紅雪對她深信不疑,已快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白鳳夫人啊,你快來吧!否則我們的復仇大業,將會被這邪惡的女人給葬送掉啊!
而此時此刻的傅紅雪,還安靜地睡著,仿佛沉入了最甜蜜的夢鄉之中,絲毫不知道,已有一件大事要發生了,一件對他來說極其殘忍、極其顛覆的事情要發生了。
但有些人的枷鎖,卻恰恰需要用這樣殘忍的方式,才能打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3
第61章
當然了,在收拾花白鳳之前,還有另一個人要收拾,另一件事情要辦。
這個人自然就是馬空群。
馬空群被傅紅雪擄來,關在無名閣的地下。傅紅雪已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沒有醒來,而馬空群則被秋星丟給了沈三娘當玩具,直到一天之後,她才姍姍來遲。
馬空群被餓了一天一夜,胸前又被傅紅雪全力擊中,沈三娘也沒少折磨他,此時此刻,此人看上去竟比一天之前要老了好幾十歲一樣,他奄奄一息,靠坐在牆壁之下。
秋星找了把舒服的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面。
她決定與馬空群談判。
前頭她雖然告訴傅紅雪,這世上有一種吃了可以叫人乖乖說真話的秘藥……這倒是真的,只不過秘藥的材料也很難找,需要月亮上的桂枝,這桂枝只有玉兔精才有,她可沒有。
所以想要從馬空群嘴裡問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還是得靠她自己才行。
小貓貓握拳!
她坐定之後,還沒開口,馬空群便先道:「沒想到你竟還有這能耐。」
秋星道:「我有什麼能耐?」
馬空群冷笑道:「傅紅雪這傻子莫不是真愛上了你?否則怎麼會對你如此死心塌地?」
秋星奇怪地道:「愛上我?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這世上愛上我的男人可多了去啦,多一個人算得了什麼?你竟說沒想到我有這樣的能耐!」
馬空群:「……」
他瞪著秋星。
其實,馬空群與秋星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面,他們乃是邊城最大的兩股勢力的頭目,這便是所謂的「王不見王」。
……他知道秋星是個很奇異的人,卻沒想到她竟然這樣奇異。
半晌,他才冷笑道:「傅紅雪知道你不是人麼?」
秋星的綠眼睛眨了眨,唇邊忽然蕩出了一個微笑,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誰。」
馬空群道:「九命貓妖。」
秋星的笑容就更大了些,然而她的眼底卻沒有笑意,那雙翠綠的眼睛熠熠閃著光輝,在這昏暗的地下,竟顯得格外的妖異,殺氣格外的濃厚。她盯著馬空群,就好似在思考如何把這個人從頭到腳的撕開一樣。
這就是妖怪凶殘的本性。
秋星道:「是你偷了我的東西。」
馬空群道:「不是我,最起碼……始作俑者不是我。」
秋星道:「說說看。」
馬空群道:「你的回報呢?」
秋星挑眉:「回報?」
馬空群那雙渾濁的老眼之中,也迸射出光亮來,好似一頭還未曾完全老去的公狼。
他道:「你真的想要傅紅雪,是不是?」
秋星沒說話,只是看他表演。
馬空群又道:「那孩子為了復仇而來,你是以復仇當做幌子,才將他支使得團團轉……你難道以為你已完全掌握了他?不……對他來說,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替白老大報仇,至於你,不過是個添頭。」
秋星的臉色沉了下去。
她是一只非常自信的貓貓,她非常不喜歡別人提醒她自己還未做到的事情。
她冷冷地瞪著馬空群,纖纖玉手之上的指甲忽然閃起了寒光,喉嚨裡似乎也發出了幾聲低沉地聲音,好似是貓在恐嚇一般。
馬空群立刻打住!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面對的是什麼,一只貓怎麼可能那麼理性?若是把她惹毛了,直接一爪子上來把他心掏了怎麼辦?
他現在對秋星有沒有價值——那當然是有的,可架不住這位一下激動起來把他弄死啊!到時候她自己可勁後悔,可他連命都沒了!
於是他立刻說:「所以你一定會讓傅紅雪來見我的,因為他帶我回來,就是為了從我口中問出其他仇人的名字。」
秋星冷冷道:「你倒是聰明。」
馬空群道:「他一定不知道你是九命貓妖。」
秋星道:「哦?」
馬空群道:「其實這江湖上知道貓妖內丹可以使人復活之事的人並不少,也有很多人在尋找這貓妖內丹,花白鳳既然愛白老大愛到痴狂,你猜猜,她會不會讓傅紅雪去找這貓妖內丹?」
秋星面無表情地說:「你若是還不說重點,我就先剁你一只手。」
馬空群立刻道:「貓妖,我奉勸你一句,不要考驗人性,倘若傅紅雪真的知道你是貓妖,你們之間就再也不可能回到現在了。」
秋星道:「我又不會告訴他。」
馬空群道:「難道我不會告訴他?」
室內的空氣一瞬間都冷了下來,好似有一股冰冷、濃郁的妖氣忽然侵襲了這裡,剎那之間,馬空群只覺得自己身上寒毛直豎,一種冰冷的、如利爪般的氣息在他脊背上蕩開,讓他的脊椎骨都似乎在瞬間被凍住。
室內的燈火都忽然搖曳起來了。
在這搖曳的、昏暗的燈火之中,貓妖的那雙綠眼睛愈發的亮起來,妖異得令人頭皮發麻。
她似笑非笑地開口:「你不怕我殺了你?」
馬空群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道:「不,你一定會讓傅紅雪來見我的。」
秋星道:「你在跟我談條件。」
馬空群道:「秋九姑娘是聰明人。」
秋星道:「你的條件是什麼?」
馬空群道:「我配合你,你想讓我告訴傅紅雪什麼,我就告訴他什麼,但你得放了我。」
秋星道:「我的內丹呢?」
馬空群道:「內丹——內丹,內丹現在並不在我這裡,你若放了我,我就告訴你內丹的下落。」
談判就是這個樣子的,只要有的交換,就有的談,而且——馬空群江湖經驗豐富,秋星卻只是一只蠢貓成精罷了,難道騙起來真的有那麼難麼?
但他的江湖經驗雖然很豐富,卻很喜歡看低別人。
或許是秋星看起來實在是太年輕、太可愛,以至於讓他覺得,這是個可以拿捏的女人。
秋星冷冷地看著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距離你被擄,已過了一天一夜。」
馬空群一愣,他並不明白秋星為什麼要說這個。
秋星道:「萬馬堂的頭目丟了,你是不是覺得邊城已經翻天覆地,不得安寧?」
馬空群沒有說話。
秋星忽然笑了,笑得又天真、又可愛,嬌憨極了。
她湊近了馬空群,輕輕道:「我告訴你,沒有哦,來買馬的馬商還是一如既往的進去了,馬師們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根本沒有人知道你不見了呢。」
馬空群渾身的血液忽然凍住。
他的眼中也忽然閃出驚懼之色來。
秋星道:「你的兩個馬場主,雲在天和花漫天,難道不想取你而代之麼?他們兩個的關系倒是真的很好,聯手把這事瞞得滴水不漏,真可惜,若公孫斷還活著,他估計還是會費心找你的。」
馬空群的牙咬得咯咯作響。
若是仔細聽,就能發現,其實那根本就不是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而是……牙齒打顫的聲音。
馬空群失蹤,其實想找到線索是很容易的。
他宴請傅紅雪,然後和傅紅雪一同失蹤,傅紅雪在邊城,唯有一個盟友,那就是秋星。
但假如萬馬堂根本就不希望他回來呢?
他忽然感到一種深深地恐懼。
秋星就滿意地笑了。
馬空群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嘶聲道:「他們就算要瞞!也瞞不了多久,馬師們幾日見不到我,軍心就會大亂,到時候,雲在天和花漫天為了穩定人心,必定要來無名閣!」
秋星淡淡地道:「我可以在此之前就把你送回去,我要把你藥成一個整日都流口水的傻子,坐在萬馬堂當個傀儡,你說說,雲在天和花漫天會不會感謝我?會不會替我找找我想要的東西呢?」
馬空群就閉上了嘴。
他忽然發現,這只貓妖比他想像中的要聰明很多,也殘忍很多,她說的這些話,絕不只是玩玩而已。
半晌,他道:「我聽你的,內丹之事……我也都告訴你,我畢竟還是比雲花二人要配合得多,內丹給了你,就請你放了我吧。」
秋星笑道:「你乖乖地聽話,我怎麼會為難你呢?」
——畢竟,我也只是一只人畜無害的小貓咪呀!
秋星搞定了馬空群,整個人都很高興、很開心,哼著小曲兒回到了閨房,在她的香閨裡,藏著一個她最喜歡的男人,此時此刻,還正安靜地躺在榻上睡覺。
他似乎真的很累很累、也似乎真的不想回到現實,所以才會這樣一直一直的睡下去。
傅紅雪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但他醒著的時候,這份英俊之中,卻總是有著一種鋒利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感。
而在他睡著的時候,這冰雪般的冷漠就瞬間消失了,他安靜的躺著,輕輕地呼吸著,他的睫毛很長、很濃密,隨著他的呼吸輕輕地顫動著,蒼白的皮膚之下,青紫的血管縱橫。
這樣的他,總叫人覺得不敢用力,好似只要對他稍微殘忍一些,他就會被痛苦的折斷,就會痛苦的死去一般。
即使是秋星,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
可的確有人曾殘忍的對待他。
他精壯的身體之上,已不知道留下了多少鞭痕,花白鳳拿他當復仇的工具來看,在復仇的目的還沒達到之前,她絕不會讓傅紅雪真的受重傷,所以她選用的鞭子只會讓他受些皮肉之苦。
但那些縱橫的鞭痕,在他的胸膛上和背上密密麻麻的交織,這些傷口都已愈合,留下淡紅的疤痕,像是一只一只吃人的蟲子一樣橫在他的身上,一輩子也下不來。
秋星痴痴地看著他,腦中好似依稀出現了一個畫面。
一個單薄的少年,被一個黑衣的婦人束縛雙手吊了起來,他不求饒,一聲不吭,心甘情願地被這婦人鞭打,好似這是他應當受到的懲罰一樣。
而一起的源頭,不過是因為他在練刀的時候看到了一只受傷的小貓,然後笨手笨腳的喂給它食物一樣,這食物貓貓並不喜歡,少年很著急,只能一下一下的撫摸著貓貓豐厚雪白的毛,企圖給它一些安慰。
她忽然喵嗚叫了一聲,整個人化出原型,直接朝傅紅雪撲了過去。
……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啊!
傅紅雪簡直感覺自己胸腔的肋骨都要斷了!!!
他痛苦地呼吸著,掙扎著睜開眼,然後就看到了綠眼睛白皮毛的大貓貓窩在他胸口做揣手手狀,大大圓圓的綠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他,見他醒來,忽然喵喵喵的叫了起來,湊近用毛茸茸的腦袋去蹭他。
傅紅雪:「……」
雖然真的很重但是有被萌到可怎麼辦。
而且誰忍心對一只可愛小貓咪生氣呢?
他嘆了口氣,伸手抱住了小貓咪,換了個姿勢側躺上來,小貓咪乖乎乎的被他抱在懷裡,小腦袋枕在傅紅雪的胳膊上。
但老實說,這個視角它只能看見傅紅雪蒼白的胸膛。
貓貓:dna又動了!
貓貓喵嗚喵嗚的叫了兩聲,爪子上去摁了摁,傅紅雪悶哼一聲,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了貓貓的兩只喵爪子,大貓貓雖然並不小,但是相較於人類的體型來說,畢竟也只是小小一只,雖然體重可能有十幾斤,但是相較於人類來說也並沒有什麼。
貓爪子小小的,軟乎乎的,被傅紅雪一只手就捉住,貓貓非常不滿地叫了幾聲,傅紅雪嘆道:「你乖一些。」
貓貓居然還真的乖下來了。
它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蹭了蹭傅紅雪。
傅紅雪垂頭看它,看到那雙又大又圓的綠眼睛的時候,他恍惚之間好似看到了秋星。
秋星的綠眼睛也是這麼漂亮可愛的。
他幾乎都要別開眼去不看它了。
貓貓拱了拱他,見他實在是沒反應,三角嘴就微微張開,露出尖尖的小牙齒來,然後咬了他一口。
傅紅雪猛地抓住貓後脖頸,反射性的抓起來就把它丟到榻下去了。
貓貓優雅又輕巧地落地,四只小爪子十分完美的掌握了平衡,而且簡直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它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傅紅雪居然把它丟下來了……丟下來了……
再看傅紅雪,他的眼角竟然都有些微紅,有些慍怒地盯著貓貓,一只手緊緊抓著被子。
看了半天,他又嘆了口氣。
……和一只什麼都不懂的小貓咪生氣,實在是很不應該。
那……秋星呢?
他為什麼總是無法跟秋星生起氣來呢?
傅紅雪蒼白的胸膛忽然又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貓貓看了他半晌,似乎不明白這人類怎麼突然心緒又激蕩了起來,傅紅雪半晌都沒理它,貓貓就很不滿的喵嗚了一聲,甩著大尾巴一溜煙跑得不見了。
而傅紅雪之所以那樣激動,自然是因為想到了他睡著之前發生的事情。
他被秋星扔進大木桶裡,她甜笑著看著他,問他:你是不是我的?我最愛你了,你高不高興啊?
他的嘴唇翕動著,仿佛臣服一般,喃喃地說著他很高興。
……烈酒已讓他變得誠實。
她明明是個那樣過分的女人,可是她笑著的時候,眼裡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一樣,她如此的眷戀他、喜愛他、依賴他,這一切都讓傅紅雪有一種病態的安寧,一種讓他好像置身於溫水之中的感覺,他只覺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每一節骨頭都已被這甜蜜給泡酥了。
權力無法讓他低頭、武力無法讓他低頭,可這溫柔刀卻可以把他的骨頭一節一節的都剔出來。
他忽然之間就更明白母親為什麼要讓沈三娘來找他,為什麼一定要他變成一個將女人視作工具的男人。因為這世上的確存在一種美人,她的美麗和性情本身就是一把尖刀!
但,即使他聽從母親的安排,便有用麼?
不……沒有用的,無論如何都沒有用的,在他進入邊城的那一刻,在他被秋星的雙眼瞧去的那一刻,結果就已經注定了,無論他如何掙扎、如何想要逃脫,都沒有用的!
一陣可怕的顫栗忽然襲擊了傅紅雪,令他的脊背都弓得像一只貓,他忽然發出了瀕死一般的呼吸聲,那聲音簡直就好似是一個破風箱在呼哧呼哧的響著,他竟好似已不能呼吸!他的臉色慘白一片,手已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他的目光無神,已不知道再想些什麼,忽然,他好似看見了什麼東西,然後他漆黑的瞳孔驟然縮緊。
他看見的是一面鏡子,一面平平無奇的鏡子。
鏡子誠實地照出了傅紅雪,他正在笑。
他正在笑!!!
他以為自己痛苦地無法呼吸,可實際上他竟然在笑!!!
他根本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痛苦,他心裡居然很高興,非常高興!!
傅紅雪盯著那鏡子,看著那鏡子中少年的臉,他忽然痛苦地嗚咽起來,踉蹌地衝過去,一把將那鏡子推到地上,這是從西域傳來的、價值萬金的銀鏡,比銅鏡要清晰很多,也易碎很多,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傅紅雪忽然流下了眼淚,一種深沉的負罪感湧了上來,抓住了他的頭發,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忍不住高高地昂起了頭,露出脆弱而蒼白的脖頸。
恍惚之間,他似乎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他面前。
這男人的臉是模糊不清的,只是身材高大偉岸,像個偉大的英雄,他手裡拿著尖刀怕,忽然厲聲道:「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難道你已忘記了我的仇!難道你已忘記了你名字的由來?!」
傅紅雪狂亂地喊道:「不!不!我記得……我記得!!」
我的名字是紅雪,因為我出生的那一天,雪是紅色的,那是被鮮血所染紅的雪!那是被我父親的鮮血所染紅的雪!!
他跪倒在地,雙膝已被銀鏡的碎片所刺傷,尖銳的疼痛和血腥的氣味讓他的臉愈發得白、讓他的眼眶愈發得紅……
他喃喃道:「我沒忘……我沒忘……我生下來是為了復仇的、只是為了復仇的……我沒資格快樂、我沒資格快樂……秋星、我沒資格和你在一起……我不配、我不配……」
說到最後,他已近乎哽咽。
他抬頭,漆黑的碎發粘在他滿是冷汗的、慘白的臉上,不想一個人,像是一只鬼,一只身在地獄裡的鬼。
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就已暗了下去,而現在,夜色已至,整個邊城都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沒有月亮,今夜乃是朔月,初一。
傅紅雪盯著黑漆漆的夜空,只覺得胸口已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忽然,門外發出了砰的一聲,有人已摔倒,還有碗被摔碎的聲音,一個人忽然痛苦的嗚咽了起來,傅紅雪此時此刻的反應稍有些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忽然意識到,這是秋星的聲音。
他的身體比他的意識動得更快!
他衝出去,就看到碎了一地的碗碟和食物,秋星縮在一旁,捂著肚子,原本充滿活力的面龐已因為痛苦而扭曲起來,那雙翠綠的眼眸驚恐地瞪大,眼中不斷地流出眼淚來,而她的額頭,早已爬滿了痛苦的冷汗。
朔月!朔月!她最痛恨的朔月之夜。
她所失去的半顆內丹永遠都會在這一天提醒她身體有多麼的衰弱!那種疼痛就似乎五髒六腑都被攪爛,化作一灘血水一般!秋星眼前一黑,都已看不見來人,只能聽見一個人已奔到了她的面前。
她茫然地抬頭看,看到了那人蒼白的皮膚,和皮膚之上縱橫交錯的鞭痕。
……是傅紅雪。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忽然哇得一聲嘔出一口血來,血是那樣的紅,她伸出手,想要抹掉自己嘴角和下巴上的血。
她看過傅紅雪那樣狼狽的模樣,如今也輪到傅紅雪看她的狼狽模樣了。
傅紅雪跪倒在地,將秋星撈進他的懷裡,那雙漆黑的眼睛已被驚懼所充滿。
「秋星?秋星?你怎麼樣?」
他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從喉嚨深處被擠出來的一樣。
秋星委委屈屈地嗚咽了一聲,往他懷裡縮了縮,大顆大顆的眼淚已從她的眼眶中滑落,她滿臉都是血,氣若游絲地道:「傅、傅紅雪,我、我痛得好像要死啦……」
傅紅雪渾身都顫抖起來,他的臉也扭曲起來,可怕的要命。
他急切地道:「你怎麼了?你究竟怎麼了?!」
秋星哭了起來,哭得一抽一抽的,簡直要把他的心都給哭碎了,這永遠溫暖可愛的女孩子,如今卻哭得這樣的慘,這樣的可憐……可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就應該永遠都是那樣嬌憨的模樣,又惡劣得嚇人。
秋星道:「我……我給你端過來的飯食都摔了……」
說著,眼淚流得更凶,哭得更加傷心欲絕。
傅紅雪抖得好似風中的燭火,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秋星,臉上早已爬滿了淚水。
他嘶聲道:「你疼得這樣慘,卻只想告訴我你把帶給我的飯摔了?」
秋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只是不停的流淚,不停的嘔血,她溫暖的身子也已漸漸開始變得冰冷起來。
傅紅雪忽然顫抖地抱住了她,他的眼淚也好似如同斷了線一般,不停的從通紅的眼眶之中流出來,他忽然止不住自己想要緊緊擁抱秋星的念頭,這是他人生之中第一個說愛他的人啊……而他又何止是回報了她一點點的愛?
直到此時此刻,那種劇烈的惶恐才讓傅紅雪明白,他早就愛上秋星了,或許是因為他實在是太缺少愛,所以才會如此快速地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假如她付出了一分,那他就想要付出一百分、一萬分,來換取一份……愛。
不要離開我、不要對我失望、不要詛咒我、不要打我、不要歇斯底裡的告訴我我不值得、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我值得。
他的嘴唇顫抖著:「秋星、秋星……不、不要死、不要死……」
秋星忽然伸出手,輕輕地撫了撫他的側臉,傅紅雪一把抓住她的手,好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一樣,他發著抖,抓著秋星的手,毫無章法地吻上了她的手心,好似在她的手心裡囁嚅。
秋星又哇地一聲嘔出血來。
內髒都好似已化作了一灘血水,她痛苦地縮成一團,漂亮的綠眼睛已灰暗了下去,隨時隨地要死一樣,傅紅雪抱著她,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好似被剖成了兩半,一半已隨她一起快要死掉,另一半卻很憤怒、憤怒得要嘶吼、要把自己扯爛。
為什麼?!!
當他終於體會到一點點喜悅的滋味時,上天卻要這樣來懲罰他?!他後知後覺地想起母親曾說過的一句話——
「如果你不去報仇的話,不僅老天也咒你,我也要咒你!!」
她的語氣是那樣的可怖,好似是厲鬼在嚎哭。
傅紅雪的喉頭忽然泛起了一陣甜腥,他竟也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攥緊,一口血嘔了出來。
秋星抽抽搭搭、氣若游絲地道:「傅、傅紅雪,我想進屋子裡去……我、我不想叫別人看見我這樣……」
傅紅雪道:「好、好,我們回屋子裡去、我們回屋子裡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秋星橫抱起來,回到了屋子裡,屋子裡還有那破碎的鏡子。
除卻那破碎的鏡子,一切都是溫暖而美好的,就像是溫暖而美好的她。
他的眼淚之中也已經帶上了血,血淚從他蒼白的臉上滑下,好似已快要殺死他。
他將秋星小心翼翼地摟在懷中,既不敢摟得太緊,也不敢摟得太松。秋星氣若游絲地笑了笑,對他道:「我還以為你討厭我呢……」
傅紅雪嘶聲道:「我、我怎麼會討厭你……?」
他的那些冷冰冰的話語、冷冰冰的眼神,不是因為他討厭秋星,而恰恰相反,那是因為他……實在太喜歡秋星,喜歡到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很病態。
秋星伏在他的胸膛上,聽見那顆心髒急切地跳動,咚咚咚、咚咚咚。
她伸出她的纖纖玉手,在他心口上揉了揉,傅紅雪猛地伸出手,覆蓋在了她的手上。
秋星嘆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傅紅雪卻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秋星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傅紅雪安靜地看著她,安靜地聽她說話。
秋星道:「其實呀……我是一個吃人心的妖怪,太久不吃人心的話就會死,現在我要你的心給我吃掉,你願不願意啊?」
她勉強笑了笑,瞪大眼睛,好似要做出一個俏皮的表情,但是下一秒劇痛又襲來,她慘白的臉便扭曲起來,再擺不出可愛的表情來。
傅紅雪卻痴痴地望著她,好似在望著這世上最美麗的女孩子一樣,他覆著秋星的手又加重了幾分,好像要把她的手揉進自己的心口一樣,他喃喃道:「那你現在就把我的心挖出來好不好?現在就讓我死好不好?」
他喃喃地說著,好似自虐一般。
秋星一邊咳血一邊笑了起來:「傻小子,我騙你呢,我要吃人心,干嘛不去吃別人的,挖了你的心留我一個人……我、我才不樂意呢……」
傅紅雪嘶聲道:「你說!你說!你怎麼樣才能好!」
秋星道:「我中毒啦,中了好厲害好厲害的毒,這世上只有一種東西才能治好我,否則我就只能這樣慢慢衰落著死掉啦。」
傅紅雪道:「解藥是什麼?」
秋星道:「是……是九命貓妖的內丹,你知道這東西麼?江湖上有好多人都知道,可他們找不到。」
傅紅雪的血液忽然在此刻凍結。
他知道麼?他當然知道,他活在世上的意義,除了為白天羽報仇之外,那就是找到九命貓妖的內丹,讓白天羽重回人間。
若他做不到,不僅老天要詛咒他,母親也會詛咒他不得好死。
秋星的存在,與他生存的意義,本就有著尖銳的矛盾。他注定要痛苦的活,可秋星卻一定要讓他屬於她,而最可怕的是,傅紅雪自己也在渴望著與秋星廝守。
所以傅紅雪才會那樣痛苦,才會痛苦得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
可現在,他忽然發現,原來這矛盾跟他想的根本就不一樣,這矛盾簡直已到了無法調和的程度,秋星與他的父親白天羽,就站在天平的兩端,一端升起,另一端就要墜下無邊的地獄。
在這一刻,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到了那間漆黑的屋子,那間放著父親排位的漆黑的屋子。
神刀堂堂主白天羽之位。
這就是他對父親全部的印像了,他的母親會一直不停的告訴他,父親是一個多麼多麼偉大的人,多麼多麼的雄姿英發、豪氣萬天,又是多麼的溫柔多情,是這世上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親。
——她回憶的細節是那樣的多、那樣的溫暖動人,所以傅紅雪一直以為母親是父親的夫人,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夫妻。
直到他走出那片後山,走上江湖的那一刻,傅紅雪才發現,原來父親的夫人另有其人,母親只是他的外室,連小妾都不如的玩意兒。而且他惹下的風流債竟是那樣的多。
聽說,那丁家莊的白雲仙子因被他拋棄,而劃花了自己的臉,聽說,那桃花娘子被他追逐,三日之後又被棄之如敝履,桃花娘子傷心欲絕,發誓殺他!聽說,他的正室白夫人其實什麼都知道,只是為了保持家庭的穩定而佯裝不知……
他忍不住去懷疑,父親真的有母親說的那樣好麼?假使他真的那麼好,為什麼又要使那麼多女子痛苦一生?
但他不敢去深思,在這件事上,深思已成為了他對父親權威的一種反抗。
白天羽就是這樣概念化的一個人,一個幽靈,永遠飄在他的身後,威嚴得他喘不過氣來。
而秋星……
她養了一只漂亮的大白貓貓、她身上甜蜜輕盈的味道總讓人聯想到天上的柔軟雲朵、她的頭發漆黑漆黑,卻柔軟的像是大貓的毛,她喜歡佩戴亮晶晶的首飾,屋子裡也堆了很多金銀珠寶,床榻上面垂下來許多軟綿綿的毛線團,傅紅雪有的時候忍不住去幻想她和她的貓貓一起去玩那個毛線團的場面。
她好鮮活,鮮活到想要讓傅紅雪流淚。
白天羽是他十九年的痛苦執念,秋星卻是他短短四五天的美夢。
他忽然發現,原來比起一個陌生的父親,他更喜歡秋星,在這兩個人裡要救一個,他只想救秋星。
傅紅雪垂下頭,看到她黯淡的雙眼和滿是鮮血的面龐,他忽然伸出手,用充滿厚繭的指腹去幫她擦一擦嘴角的血,可是她嘔出的血是那樣的多,多到從他的手指一直流到他的小臂,擦都擦不完。
這麼鮮活的女孩子,為什麼會病得這樣重?
傅紅雪說:「我去把貓妖內丹找來好不好?我去把貓妖內丹找來給你治病好不好?秋星、秋星……」
秋星軟糯糯地應了一聲,放心地暈倒在了傅紅雪的懷裡。傅紅雪抱著她,怔怔地坐了很久,直到聽到秋星的呼吸變得平穩起來,他才脫力一般的倒下。
他抱緊了秋星,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背,就像他小時候曾看見的,別的小孩子的母親是如何安撫孩子的。
第62章
傅紅雪就這麼摟著秋星睡著了。
他們兩個都狼狽的要命,傅紅雪的雙膝之上,還留有銀鏡的碎片,臉上滿是淚痕,而秋星滿臉是血,身上清潔干淨的白衣裳也被染成紅色,血腥味十分濃厚。
秋星睡得很死,她枕在傅紅雪肌肉緊實的大臂之上,窩在傅紅雪的懷裡,像只小貓似得縮著,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可傅紅雪卻睡得一點都不好,他雖然脫力到睡著,但卻總是自夢中驚醒,他每次一驚醒,就要去看一看秋星,見她的呼吸平穩順暢,這才放下心來,摟著她閉上眼,然後再一次的被噩夢所驚醒。
他的人生本來就從未得到過什麼,秋星是他唯一抱過的女人。
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才終於自反反復復的夢裡清醒過來,他有些茫然的盯著帳子看,鼻腔裡縈繞著的,卻依然是血腥的氣味。
秋星仍睡著,臉上滿是污漬,但她已經安寧下來了,閉著眼睛睡得很香。
傅紅雪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擦點她臉上的污漬,但血痕已經干涸,又如何能擦得掉?
秋星似乎感覺到他的手正在撫摸她,在夢裡,她也嬌嬌的蹭了蹭他,嘴中道:「傅紅雪……嗷嗚!」
傅紅雪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他忽然輕輕道:「我在。」
秋星又道:「呼、呼……傅紅雪,幫我洗澡!」
傅紅雪:「……」
這夢話,認真的麼?
他發覺秋星其實不太像人類,反倒是有種小動物一樣的感覺,而且是那種極漂亮、極可愛的小動物,這樣的小動物總是有一種特殊的驕傲和自信,好似只要他們提出來,旁人就一定得滿足似得。
但傅紅雪並不討厭她這樣。
他看著秋星,忽然垂下了頭,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吻。
一個輕輕的、淡淡的吻,但卻炙熱的像火一樣,虔誠的像信徒一樣。
他很快抬起頭來,秋星忽然嚶了一聲,悠悠轉醒。
傅紅雪忽然又有些緊張起來。
他啞聲道:「你醒了。」
秋星剛醒,似乎還有些呆呆愣愣的,她窩在傅紅雪的懷抱裡,好似無意識之間的蹭了蹭他。
她總是這樣松弛,這樣自然的表達她對傅紅雪的依賴。
可傅紅雪大臂上的肌肉卻在瞬間縮緊了。
他不是很明白應該如何表達自己對秋星的喜愛,可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後,他卻也已不願意用冷冰冰的態度去對待秋星,他摟著秋星,忽然抬起小臂,伸手去撫了撫她柔軟的長發。
秋星軟乎乎地道:「傅紅雪,你抱抱我嘛~」
傅紅雪就低下頭看著她。
她還是滿臉都是血污,只是一雙綠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某種名貴的寶石一般,他看著秋星,忽然道:「好。」
然後他就把秋星攏了攏,整個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其實她並不是一個高挑的女孩子,萬馬堂的大小姐馬芳鈴才是高挑纖細的,相反,秋星其實有點矮,是個嬌小可人的女孩子,傅紅雪雖然年紀小,但一個十九歲的少年,身材早已抽條,他身材修長、肌肉緊實有力,比小小的秋星整整能大上一圈。
所以他其實可以很輕易的摟住秋星,很輕易的把她攏在自己懷中。
甚至他會有一種錯覺,其實秋星什麼都明白,她這樣美、又這樣的有錢有勢,江湖上想要勾引她的英俊少年難道會少?她或許什麼都知道,只是總在他身邊表現出一種嬌憨天真的不設防。
傅紅雪盯著她奶白色的纖細脖頸,那裡已染上了幾分可愛的紅色,他忍不住伸出粗糙的拇指,自她的脖頸側刮過,秋星仰著頭,好似連一點點的危險都沒有感覺道。
傅紅雪啞聲道:「你不該如此。」
秋星道:「如此?什麼如此?我不該做什麼呀?」
傅紅雪道:「你也是江湖人,總該明白脖頸乃是命門。」
秋星就咯咯地笑了。
她在傅紅雪的衣服上蹭了蹭(把臉上的血污都蹭到他衣服上去了),而後道:「那你呢,如果我要碰一碰你的命門,你給不給?」
傅紅雪呼吸一窒,半晌沒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我的心口,難道你未曾揉過?」
心口與脖頸,就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命門,一旦擊中,不堪設想。這乃是習武之人的常識,早在他第一次握刀的時候,花白鳳就這樣教導過他。
可這世上總有人,會另人放棄這些防備的。
秋星就搖頭晃腦地道:「所以說,其實你比我還傻,你就是個傻小子,是不是?」
傅紅雪啞聲道:「是。」
秋星道:「我若說現在要扼死你,你反不反抗?」
傅紅雪盯著她,一字一句道:「難道我曾反抗成功過?」
無數次的反抗,不過都是徒勞而已,如今,他還不照樣成為了秋星的裙下之臣,再也不想著要拒絕她了?
這個世界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樣奇妙的。
秋星叫道:「那我可要扼死你啦!你乖乖的受著吧!」
說著,她就忽然湊近了傅紅雪,她的呼吸輕輕的,好像是一只貓的大尾巴,毛茸茸蓬松松的晃過來、晃過去一樣。她自傅紅雪的喉結上落下一吻,然後又咯咯笑著用手指點了點他的喉結。
秋星道:「我扼死你啦!你死了!」
傅紅雪的鼻尖上忽然又沁出一點焦灼的汗,一種帶著肉感的喜悅忽然自他的身體裡浮起來,讓他整個人都忍不住發起抖來。
他盯著秋星,就好似是一只小狼餓了十多天,第一次看到了獵物一樣,眼睛裡都忍不住冒出了綠光,只是這小狼實在是很不懂得如何捕獵,它毫無辦法的圍著獵物轉了好幾圈,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撕扯才好。
他只得咬著牙別開了臉,半晌,他忽嘶聲道:「我真恨不得登時死了!」
秋星得意地道:「那可不行,我還沒有玩夠你,你怎麼可以死?」
傅紅雪的眼睛裡都忍不住冒出了火來。
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半晌,才道:「你身上沾了好多血,快去換洗。」
秋星嗚咽了一聲。
這時,真正溫柔可人的翠濃也來了,她帶著幾個小廝搬進了大浴桶,注滿熱水,然後就退下了,秋星板著臉看著那充滿熱氣的浴桶,尖叫道:「啊!!我好不喜歡水啊!」
傅紅雪:「……」
傅紅雪道:「你快一些。」
他又覺得自己有點不能理解秋星了。
秋星不甘示弱地道:「可你的身上也沾了好多血,你為什麼不先去洗洗呢?」
傅紅雪:「……」
傅紅雪:「我當然也要去,可是你難道就真的打算這麼髒著?」
秋星:「……」
秋星是一只愛干淨的小貓咪,她聽了傅紅雪這話,便垮起個貓貓批臉,十分不爽快。
這樣子,同她平時運籌帷幄的樣子實在是相差甚遠,傅紅雪看著她,竟覺得這樣子也很可愛。
不,在他的眼裡,秋星無論怎麼樣都很可愛的。
半晌,秋星終於氣呼呼地起身,走到了浴桶跟前,伸手就去解那根五色絲絛,她實在是不見外,傅紅雪一驚,立刻別開了頭,他聽見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整個拳頭都已緊緊地攥起。
她……她未免也……!
傅紅雪簡直都要咬牙切齒了。
秋星把整個臉都埋進了水裡,快速的用自己的爪子扒拉著臉,把臉上那些血污全都洗干淨,然後又迅速抓起香胰子,眨眼之間,她就把自己洗得干干淨淨,跳出大木桶了,等到傅紅雪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甩頭了。
沒錯,甩頭。
就像是小動物渾身沾水之後然後不停的甩甩甩的那種甩。
但問題是,秋星是個人,是個女人,是個頭發很長的女人。
傅紅雪猝不及防被頭發重擊。
傅紅雪:「……」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像裡的秋星還真的會干這種事!!
在他愣神的空當裡,秋星已經又甩了好多次頭了,她頭上的水珠就甩了傅紅雪一身,傅紅雪忍無可忍,忽然伸出手摁住了秋星的頭。
秋星:「???」
喵喵喵??怎麼了,小貓咪就是要這個樣子啊!
她疑惑地瞪大眼睛,和傅紅雪大眼瞪小眼,傅紅雪本來覺得自己的想法才是比較正常的,可是看到秋星真心疑惑的眼神,他居然覺得有點子心虛。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你不要這樣甩,我幫你擦。」
秋星歪頭,然後乖巧的點了點頭。
傅紅雪只能嘆氣。
她甚至比傅紅雪還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這樣的女孩子,是怎麼平平安安的長到這麼大的?
他去找了一塊大毛巾,把秋星濕淋淋的頭發包起來,然後回憶著小時候的場景,慢慢地去搓揉她的頭發。
當然了,這小時候的場景,並不是指他的母親幫他擦干頭發,而是他躲在暗處,看山下普通人家的母親在幫自己的女兒洗洗頭發,那小女孩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紀,卻坐在小凳子上晃著雙腿唱著歌,腦袋卻老老實實的不動,好讓她的母親幫她擦干頭發。
他躲在暗處,痴痴地看著,當時還在幻想,或許只要他的刀法練得再好一點,母親也會這樣對他的。
但後來他就明白了,這是永遠不可能的。
如今他已經長大,不再索取那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反倒是去用溫柔的姿態去對待自己想要的人。
他的手是握刀的手,是滿是厚繭的手,但習武之人,對力道的控制卻總是精准的,傅紅雪更是習武之人裡的佼佼者,他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就能將成名多年的馬空群自他的老巢之中擄出來,足見他武功之深厚。
所以,他的手對力道的控制,已是精確無比。
他的力道並不是完全的輕、卻也並不太重,用大毛巾裹著秋星的頭發,一下一下的幫她擦干,還時不時的摁一摁她頭頂的穴道,秋星覺得很愜意,眯著眼睛坐在,喉嚨裡忍不住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恍惚讓傅紅雪想到了她養的那只雪白的大貓。
他忍不住道:「你養的那只貓,叫什麼名字?」
秋星:「呼嚕?!」
傅紅雪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秋星:「叫……喵喵。」
這下反倒叫傅紅雪愣了一下。
他道:「我小時候見過一只貓,也叫它喵喵。」
秋星:「……」
秋星干巴巴地道:「那還真巧呢。」
傅紅雪還很感嘆:「是啊。」
秋星懶得理他。
半晌,傅紅雪又道:「你同你養的貓,實在是很像。」
廢話,那能不像麼?
秋星道:「主人和貓,本就是有緣分才能在一起的,像一些也沒有什麼。」
傅紅雪沒有說話。
他幫秋星擦好了頭發,秋星愜意地、舒適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又甩了甩頭(對此傅紅雪表示有六個點想要表示:……),然後她又無比愜意地向後倒去,被傅紅雪一把撈住,撈進了自己的懷裡。
秋星臉上紅撲撲的,道:「傅紅雪,你今天好主動!」
傅紅雪道:「因為我已明白了一件事。」
秋星道:「嗯?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已明白……我、你……」
他卻已說不下去了。
秋星道:「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你早就已愛上了我?」
傅紅雪垂下了頭,看著秋星。
他長長的睫毛也在輕輕地顫抖著,而那張蒼白的臉上,也似乎染上了幾分紅暈,他看著秋星,道:「是,你說的對。」
他的確已經明白,他愛上了秋星。
他忽然伸手,撫了撫秋星的側臉。
他道:「等我復完仇……」
曾經,他也想過假使他真的有一天,將殺死父親的凶手全都一網打盡之後該怎麼辦,那時他想了很久很久,卻忽然有一種無盡的空虛湧上心頭。
他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
復仇已被深深的根植在了他的心裡,除了復仇,他什麼都沒有,甚至於他的名字,都是不祥的、帶著恨意的。他被掏空了感受愛、感受世界的能力,如果不復仇,他根本就沒法子繼續活。
……或許這就是他母親的本意,他正是在母親的這種期盼下長大的。
所以他一直覺得,父親的仇人的血流盡的那一天,也是他的血流盡的那一天。
可現在,他卻忽然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麼,他想要秋星,他只想要秋星。他忽然開始想像自己復仇結束的那一天……他就會擁有自己的新生活!
——等他復完了仇,等他復完了仇!
仇要報,貓妖內丹也要找,他要秋星健健康康的,他們要一起養著喵喵,看喵喵生下一窩小小貓,圍著他們喵喵叫,秋星這麼喜歡貓,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的心忽然也已經被充滿,他看著秋星,漆黑的眼睛已漸漸溫柔了下來。
雪山之巔的積雪,也已在她的面前融化成了春水。
秋星也微笑著看著他,她也道:「等你復完了仇……」
她的綠眼睛熠熠生輝,充滿了活力,好似她真的是這樣相信著的。
但畢竟擺在眼前,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復仇。馬空群曾透露過貓妖內丹的消息,傅紅雪告訴了秋星,秋星卻讓他只去管自己復仇的事,內丹她自有打算。
他們一起吃了飯之後,傅紅雪就要去無名閣的地下找馬空群了,假使馬空群真的是當年的三十個殺手之一,他一定知道那六個沒有死的人是誰。
——他會讓那些人付出生命的代價,為自己父親的死付出應有的代價。
秋星非常爽快,直接讓他去,她自己卻不甚關心此事,也不想聽傅紅雪和馬空群到底談論了什麼。
她更關心她的貓妖內丹。
馬空群的命早已捏在了她的手掌心裡,貓妖內丹的確是人間至寶,但馬空群卻注定無法享用。
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馬空群就非常果斷、迅速的坦白了,他還真的是非常的識時務。
秋星發覺自己之前還是看錯了他,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好面子的人,緊要關頭,什麼自尊不自尊的,都是扯淡。
馬空群坦白,貓妖內丹就藏在萬馬堂,藏在他自己的屋子裡,藏在他屋子裡的一處機關之中。
這是白天羽復活的希望,馬空群一定要扼死這希望,所以,他一直都把貓妖內丹藏在自己的屋子裡。這是萬馬堂最大的秘密之一,除了他,只有兩個人知道。
一個是已經死去的公孫斷,一個是當年把貓妖內丹賣給他的方士。
秋星知道了,立刻命人去取!
但結果卻是令人失望的,馬空群所說的那個機關裡,根本就沒有她的內丹!!
她竟然被他給騙了!!
秋星怒火中燒。
而此時此刻的傅紅雪,心情也不好、非常不好。
馬空群配不配合?是很配合的,他把他知道的都說了。
當年殺死白天羽的三十個殺手,大家都蒙著面,換了兵器,彼此之間也是很防備的,他並不清楚所有人的身份,但是其中有一個人,他卻認了出來,而在殺死白天羽之後,他們也偶有聯系。
那個人就是丁家莊的「白雲仙子」丁白雲。
丁白雲本是個眼高於頂的美麗女子,劍法和下毒的水平都非常高。二十年前,她乃是這江湖之中最有名的美人之一。
丁白雲高傲非常、眼高於頂,自然看不上這江湖之中濁臭逼人的男人們。白天羽知道後,便燃起了追逐的興趣,非要去與她會一會。
這或許就是男人的征服欲所致,他乃是情場上的高手,又英俊瀟灑、武功高強,對付丁白雲這樣一個初出江湖的年輕女子,自然不在話下,丁白玉的確如他所願一般的愛上了他,二人如膠似漆,在一起廝守了七十六天。
只可惜白天羽實在是不是個東西,他見自己已全然征服了這個高傲的女人,便將她棄之如敝履,瀟灑的走了,全然不顧及自己已令這個黃花大閨女失去了貞潔,她甚至已懷上了孩子!
所以,丁白雲瘋了,她恨白天羽入骨,發誓要將他剁成肉泥!
這三十個殺手,也正是丁白雲牽頭組織起來的,這些人都與白天羽之間有著深刻的仇恨,無時無刻不在希望用這個人的血來平息憤怒。
馬空群哈哈大笑道:「傅紅雪,難道你真的以為你的父親是個英雄不成?假使他那樣完美,為什麼有這麼多的人被他傷害!恨他入骨?!」
傅紅雪已被這往事震住!
他是見過這世人對女子多苛刻的!在路過江南的時候,他聽說過因為被男子碰了手臂,就被逼著砍下手臂的未婚女子!貞潔就是女子的枷鎖,一旦沒了這樣東西,簡直就是逼女子去死!
他的父親不可能不知道的,可他……可他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僅僅是因為他覺得丁白雲桀驁,想要征服她麼?!
他死死地瞪著馬空群,額前已爬滿了冷汗,或許是為了逃避丁白雲之事帶給他的衝擊,他嘶聲質問馬空群:「那麼你呢?!你是他的三弟,他給了你地位、榮譽、金錢,他又哪裡對不起你?!」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不想做他的手下,他卻說他欣賞我,一定要我做他的手下,是,他是給了我很多東西,但我若拒絕他,下場就只有死!」
白天羽正是這樣一個霸道的人,他看上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能選擇乖乖的臣服。
傅紅雪渾身都已激動地發抖!
他雙目赤紅,握刀的那只手都已暴起了青筋,好似下一秒就要把這馬空群給一刀砍死一樣,但他仍然克制住了,忍耐住了,他忍耐到連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但他最後還是慢慢、慢慢的走出了這間密室。
——因為秋星說,馬空群現在還不能死,她還要他活著有用。
傅紅雪從地下的那間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就見秋星面色陰沉的過來了,他一怔,那些激蕩的情緒瞬間消失,他立刻問她:「怎麼了?」
秋星咬牙切齒地道:「這老賊騙我!!」
說著,她就進了地下室。
傅紅雪站在原地。
她的事情,傅紅雪自然也是想知道的,可秋星卻並沒有想要告訴他的意思,傅紅雪是個很乖的孩子,自然知道決不能偷聽別人不想叫他聽見的話,所以他只是盯著那扇門看了許久,慢慢地轉身走了。
假使她想要告訴他,那他會知道的。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逼迫人的男人,他知道如何尊重自己的女人。
而秋星在細細審問過馬空群後,終於知道,事情的確要比她想像的更復雜一些。
她為了防止再被這個可惡的人類欺騙,令猻堅強真的去弄來一瓶可以叫人口吐真話的秘藥,這秘藥雖然能讓人口吐真話,但是假使用的量太大了,那人的腦子也會壞掉的。
秋星才不在意,馬空群此人罪有應得!
她直接給他灌了一瓶,確定他說的一定要是真話。
然後她就發現,馬空群之前說的那些,真的沒有撒謊。
他的確是把貓妖的內丹藏在了他屋子裡的那個機關裡。
現在內丹不見了,那就是別人拿走了。
這件事除了馬空群之外,只有公孫斷與那方士知道,公孫斷死透了,所以內丹是方士拿走了。
方士。
秋星碧綠的眼眸暗沉沉的——小貓咪想殺一個人的眼神是隱藏不住的。
她當然不可能忽視那方士,事實上,她這些年一直蟄伏,一是因為自己妖力虧損,二也是因為有那方士坐鎮萬馬堂,她不是很敢輕舉妄動。她當年的確是傷了那方士,但方士到底受傷幾何,她自己卻也不是很清楚。
她的本來目的,就是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到內丹,等自己恢復妖力之後,再想著怎麼處置那方士,萬馬堂內有她的臥底,她知道那方士平日裡只修行,同馬空群十幾天也見不上一次,所以馬空群失蹤的消息他應該不會那麼快就知道。
但現在一看,她失手了。
——方士與內丹一起失蹤了。
而且,馬空群還吐露了另外一件事。
其實他當年,根本就不知道什麼貓妖的內丹,是這方士自己送上門來的。
方士舌燦蓮花,告訴他內丹可使人起死回生。
馬空群聽了之後,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殺死白天羽的罪行,想到以後可能會迎來無窮無盡的復仇,所以他決定為自己留下一條後路,一條起死回生的後路。
這本是個秘密,但不知為何,後來江湖上卻忽然有許多人都知道了這貓妖內丹,馬空群還聽說有幾個人一直在尋找,想要復活白天羽,他如臨大敵,加快速度,想要找到另外一半。
為此,他付出了大量的金錢與人力。
然後十年過去,馬空群落難,方士帶著內丹跑了。
秋星陷入了沉思。
她毫無疑問不是只蠢貓,而是一只聰明的貓貓,所以她立刻意識到,這其中有蹊蹺之處。
第一,假使那方士要尋找合適的買家,為什麼要選擇馬空群?
要知道,十年之前的馬空群可並不是現在,萬馬堂還在發展階段,雖然也不窮,但是比起那些大的江湖豪門來說,能給出的價格一定沒有什麼誘惑力。那麼,這方士為什麼要選擇馬空群?
第二,江湖上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知道了這貓妖內丹的消息?
其實秋星早就在疑心這一點了,妖怪都是很隱蔽的,那吸血姬李魚,明明是個呼風喚雨的大妖,但在江湖上留下的,也不過是她過於驚人的美貌、還有與那殺手一點紅的凄美愛情故事罷了。
貓妖內丹能讓人起死回生這種秘密,怎麼知道的人那麼多?
除非……有人在操作這流言。
秋星雖然是一只年輕的貓妖,但年輕貓妖也活了近乎百年了,這流言出現在江湖上的時間,正正好就是九年前。
——九年前,秋星被方士暗算,丟失了半顆內丹。
這操作流言的人,是為了讓全天下都成為她的爪牙,抓住重傷的貓妖,得到內丹的另一半。亦或者,此人正是為了逼迫馬空群去賣力的尋找另一半內丹,將這令人起死回生的神丹早日湊齊。
所以,合理猜測一下,方士找上馬空群,也是這操作流言之人的手筆。
那麼,此人選中的人為什麼是馬空群呢?
秋星盯著瘋瘋癲癲的馬空群,忽然笑了。
她輕輕道:「你這老貨,究竟有什麼魔力,叫這麼多人都圍著你轉呢?」
馬空群被灌下了一整瓶的吐真秘藥,此刻已然失去了正常人的認識,痴痴傻傻的看著秋星。
秋星盯著他的臉,一個答案已經浮現在了她的心裡。
很簡單,那是因為此人是馬空群的熟人,所以他引馬空群去幫住他弄到內丹,然後在自己搶奪過來。
這個人費心的布置了十多年,只為搶到九命貓妖的內丹,他想復活誰?他想叫誰起死回生?
——另一個答案也已經浮上了秋星的心頭。
因為他要復活白天羽!秋星所經歷的這一切,也都是因為這個死了二十年的男人!
秋星冷笑了一聲,不滿地道:「死了就好好的去死,死了都要攪弄的天下不定,還真是個禍害!」
她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地下室。
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吸血姬的血玉已要到使用的極限了,她必須盡快的奪回自己的內丹。
而此時此刻的傅紅雪,正在吃一碗面。
他正坐在無名閣的大堂裡,面前擺著一碗陽春面。
他吃的很慢,有一個人非常自來熟的坐到了他的對面,說想要傅紅雪請他喝一杯酒。
這個自來熟的人,當然就是葉開。
傅紅雪並不看他,只是垂著頭吃著自己的那一碗面,葉開笑著看他,見他是打定主意不肯理自己了,他只好嘆口氣,道:「秋九姑娘不是我應該追求的女孩子,我已知道自己爭不過你,你就這麼討厭我?」
傅紅雪慢慢地抬起頭來。
他冷冷道:「你爭不過我?」
葉開道:「是啊。」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他看,好似在問,你怎麼知道我同她已定下了關系?
葉開這種人中之精,自然能看出傅紅雪的疑惑,他笑著搖了搖頭,又忽然點了點自己的喉結。
傅紅雪一愣,他忽然想起,今天的早些時候,秋星說著要「扼死他」。
而他的脖頸本就蒼白的要命,本就很容易留下痕跡。
傅紅雪條件反射的去摸自己的喉結,只覺得脖頸似乎都燙痛起來。
葉開道:「你實在是個很真誠的人。」
傅紅雪冷道:「你卻是個很輕浮的人。」
葉開道:「那你願不願意請這個輕浮的人喝杯酒呢?」
傅紅雪無情地道:「不願意。」
葉開:「……」
葉開又笑了。
他好像就是對傅紅雪這個人很感興趣的,即使這少年對他好似很有惡感的樣子,他也一點兒都不生氣。
他正打算繼續說話,秋星卻在此時此刻晃蕩著出來了。
傅紅雪的眼睛立刻從葉開的臉上移開了,他的目光好似被秋星黏住了一樣,簡直一刻都移不開。
秋星甜甜地笑了,她直接撲了過去,絲毫不顧及這大廳裡的人還很多,傅紅雪一愣,但手的反應卻比大腦要快多了,他伸出雙臂,一下子抱住了秋星,她小小一只,抱起來實在是輕松得很。
傅紅雪稍一使勁,就讓她坐在了他的懷裡。
秋星攬住了傅紅雪的脖子,傅紅雪微微低頭,頸椎骨從蒼白的皮膚裡凸出形狀,乖順得不像話。
葉開的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
在這裡吃菜喝酒的其他人表情也差不了多少。
眾所周知,秋星是個美人,是個大美人。
這大美人不僅美得叫人神魂顛倒,還擁有著無名閣這樣大的勢力,還非常的有錢,這樣的女孩子通常都高傲的要命,可秋星卻偏偏是嬌憨甜美的——而且只要她想,她也可以溫柔得要命。
天天來無名閣吃菜喝酒的男人,有一大半都想著要看看秋星,又因為秋星過於平易近人,故而很多人都會有一種錯覺,那就是——我可以!!!
秋星如此熱情的撲進了傅紅雪的懷抱中,絲毫不避諱他人的目光,整個大廳有一瞬間的寂靜。
然後,就有很多惡意的目光,釘在了傅紅雪的身上。
這跛腳的小子,憑什麼得到秋九姑娘的青睞?!
傅紅雪安然坐在這些充滿惡意的、嫉恨的目光裡。
他不是呆子、也不是傻子,相反,習武之人對目光最是敏銳,而傅紅雪更是敏銳中的敏銳,誰的目光裡有殺氣,他一下子就能感覺到。
他摟著秋星,忽然抬起頭來,目光慢慢地自那些人身上掃過。
他冰冷的目光裡,竟然也已帶上了幾分不屑與諷刺。有幾人已被他這種過分不屑的目光所激怒了,手中的瓷酒杯都已被那人捏碎。
傅紅雪看都沒看那人一眼,他忽然又垂下了頭,看著自己懷裡的秋星,秋星依偎著他,笑意盈盈。
傅紅雪低下頭,在這些惡意的目光裡,忽然在秋星的額頭落下一吻,虔誠的一吻。
秋星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他竟也是個占有欲這樣強的人,根本看不得旁人覬覦秋星。
第63章
這天,傅紅雪又宿在了秋星的香閨裡。
除了來到邊城的第一天,傅紅雪是宿在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裡,其余的時間,他都是在秋星的香閨裡睡著的。時間總是一件讓人覺得非常奇妙的事情……滿打滿算,他也只在邊城度過了不到十日,可這短短的幾日裡卻發生了這樣多的事,這短短幾日的時間,竟已足夠讓他愛上一個人。
秋星窩在傅紅雪的懷抱中,伸手去抓他漆黑的發,傅紅雪仰躺在柔軟如雲朵的床榻之上,一只手緊緊的摟住秋星。
而他的另一只手,卻緊緊地握著刀。
——他從來也沒有放下過這柄刀的,即使在他昏迷過去的時候,這刀依然被他緊緊地握著,好似這已不是一把刀,而是傅紅雪肢體的延伸一樣。
秋星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
她問:「你為什麼總是握著這刀呢?」
傅紅雪也垂下眸來,和秋星一起看著自己握刀的那只手。
傅紅雪道:「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刀,它要飲血,要飲仇人的血。」
秋星道:「可你為什麼從不放開?」
傅紅雪愣了一下。
從沒有人問過他這問題,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回答,半晌,他才低聲道:「……因為只有這把刀屬於我。」
在十九年的人生裡,除了這把刀,他不曾擁有過任何東西。
或者說,母親根本不曾允許他擁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
……秋星也是母親絕不會允許他擁有的。
他的眼神忽然又黯淡下來,像是兩顆安靜的星星,他垂眸看著秋星。
秋星的鼻尖有點微紅,她漆黑柔軟的頭發有一點點卷曲的弧度,懶洋洋地貼在她的臉上,她縮成一團時,其實就是小小一只,傅紅雪只要伸出雙臂,就能很輕松的把她籠罩在自己的懷裡。
秋星抬頭,用那雙貓一樣的漂亮眼睛看著他,道:「難道你現在也覺得只有刀屬於你?」
傅紅雪沉默了一會兒,道:「是。」
秋星立刻炸毛。
她瞪大雙眼,幾乎是不可置信般的瞪著傅紅雪,而傅紅雪則安靜的垂著眸子,接受她的審視。
半晌,他才道:「我……我怕你離開。」
秋星一愣,忍不住道:「你說什麼?」
傅紅雪忽然澀聲道:「我只是一個……跛子、一個殘廢,你與我本是雲泥之別,你為什麼要喜歡我?想要我?」
先前,他躲避著秋星的熱情,那是多麼痛苦而甜蜜的時期,可當他下定決心接納自己,下定決心要與秋星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愛情這種事是極其復雜的。
快樂和痛苦,本就是一體兩面的事情。得到時有多麼的快樂,失去時,痛苦就會以同樣的力道回饋。
一個正常的人,應當明白感情乃是這世上非常珍貴、非常稀有的東西,或許有時你會得到它,但或許有時,它的離開就是不可控的。世間萬物,都處於永恆的變化之中,即使有一天,真摯的感情已離開、愛人已經變心,那也只是萬事萬物的規律而已。
「永恆」難道不是人類自己給自己許下的謊言麼?
可傅紅雪根本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他的前半生,實在是太過於孤苦、太過於絕望,他就好似是一個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一樣,嘴唇已干涸到開裂,身體已無力到在烈日驕陽之下爬行。
他太缺少愛了,所以得到一點點的時候,就已快樂到要發狂。
與此同時,那種有可能會失去愛人的不確定感也在無時無刻的折磨著他,當他快樂與滿足時,痛苦如影隨形,他的心裡將永遠都有一個癲狂的人在吶喊著: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你發誓你不會離開我好不好?
而他又已習慣在痛苦之中忍耐。
在他愛上秋星的那一刻,就已在無時無刻的忍受著這種不安感的鞭笞了。
他垂下眼眸,輕輕地道:「……我怕你有一天會離開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從秋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眼角又開始泛紅,他好像永遠都處於那種委屈的、想哭的狀態。
她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伸手去觸碰他的眼角。
傅紅雪無力地閉上了眼,濃密的、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著,乖順的接受她。
她嗔道:「你這傻小子,我怎麼會離開你呢?」
傅紅雪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他本來立刻是想要質問,可他又把那種質問的念頭給強行壓了下去……因為他很明白,如今這些問題,都只是他庸人自擾,何苦讓她一起受罪?
但他還是沒忍住,問道:「秋星,你究竟喜歡我什麼?」
他的聲音甚至有點沙啞,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安感。
秋星一愣,陷入了沉思。
對啊,她究竟喜歡傅紅雪的什麼呢?
半晌,她都說不出話來,傅紅雪閉著眼睛,連呼吸聲都是抖的,好像是在等待什麼審判一樣。
秋星最後道:「嗯……或許因為你是最好的?」
傅紅雪一愣,睜開眼睛。
他看到秋星歪著頭,大大圓圓的眼睛正盯著他看,她的表情倒是很認真的,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傅紅雪忍不住道:「……我是最好的?」
秋星點點頭:「對啊。」
傅紅雪古怪地道:「你竟說一個跛子……一個患了羊癲瘋的人是最好的?」
他難道不是自卑的麼?
他的跛腳、他的瘋病,在他本就艱難的人生上雪上加霜,因為這些殘疾,他忍受了十多年母親失望的目光,那種目光就好似在對他說:你怎麼是這個樣子的?你為什麼要出生?你根本不該出生、你根本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怎能不自卑?
可他又一定要把自己的傷口血淋淋的剖開給秋星看,好似是一只滿身傷口的狗,正在露出它的肚皮來,求那個它所愛的人撫摸撫摸它。
秋星卻很奇怪地道:「那你也是最好的呀,你說的這些,同你是最好的又有什麼關系呢?」
秋星是妖怪,人類的很多東西其實她都很一知半解的。
就好似傅紅雪的癲癇,她知道那很痛苦,可是正因為傅紅雪很痛苦,才給了小貓咪可乘之機,不是嗎?
至於跛腳……拜托,他輕功很強誒,天生有限制的人,還能練成比健全的人還要強上十倍、百倍的輕功,難道不正證明了他擁有堅韌無比的意志、擁有絕倫的天賦麼?
這哪裡是缺點,這明明就都是優點呀!
傅紅雪愣住。
他愣愣地看著秋星,她朝他笑,臉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綠色的眼睛亮閃閃的,滿心滿眼都是他,從那雙碧綠的眼睛裡,傅紅雪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倒影。
他看起來那麼蒼白,她怎麼會用這樣好的眼神去盯著這樣一個蒼白的人呢?
他忽然理解了,秋星真的是一個小怪物,一個和正常人行事邏輯完全不一樣的小怪物。
他這樣的人,和這樣的小怪物,或許才是絕配。
傅紅雪忽然伸手,緊緊地摟住了秋星,他嘴唇翕動、喃喃地喊著她的名字:「秋星、秋星、秋星……」
秋星就很親昵地蹭蹭他。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抬起頭來,道:「哦對了!」
傅紅雪道:「嗯。」
秋星叫道:「最近有人送了一套很漂亮的衣裳給我,可翠濃卻說這衣裳只能穿給你看的。」
傅紅雪:「???」
他沒懂。
他道:「什麼衣裳是只能傳給我看的?」
秋星揚唇一笑,道:「我換上給你瞧瞧嘛。」
傅紅雪就道:「好。」
秋星一溜煙跑去換衣裳了。
……她總是這樣充滿神氣的活力的,傅紅雪看著她的衣袂,嘴角已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
很快,秋星就換好衣服出來了。
那是一套非常艷麗的衣裳,這年頭,艷麗的衣裳是很難得的,因為那代表了非常復雜的染色技術,因此,漂亮的衣料總是自發達的江南地區來,所以在這貧瘠的邊城,鮮少能見到這樣鮮亮的衣裳。
但、這衣裳卻不僅僅只是鮮亮而已。
這套衣裳的衣料實在是有些少,露出她大片大片奶白色的肌膚,珠圓玉潤的手臂之上,掛著許多漂亮的首飾,大臂上還串著好幾個金釧,她赤著腳,纖細的腳踝之上也鎖著金環,隨著她一步一步的動作,發出釵環碰撞時的那種清脆悅耳的聲音。
傅紅雪的眼睛忽然也已發直。
他直勾勾地盯著秋星,甚至已忘記了收一收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早已從狗變成了狼。
秋星卻好似全無知覺的樣子,她站在傅紅雪面前轉圈圈,轉了好幾圈之後才搖頭晃腦的停下,歪著頭道:「你瞧,是不是很好看?可為什麼不能穿出去呢?我若把這身衣裳穿出去,全邊城的人都要被我迷死啦!」
傅紅雪仍死死地盯著秋星。
半晌,他才道:「……你若這樣穿出去,全邊城的人的確都會被你迷死。」
秋星臉上紅撲撲的,朝著傅紅雪笑:「我就說嘛,翠濃騙人!」
傅紅雪的拳頭忽然也已緊緊地攥住。
他忽然咬緊了牙關,脖頸側的青筋也一根一根的凸起來,好似費勁力氣在忍耐,半晌,他忽然道:「可我不想叫你把全邊城的人都迷死!」
秋星外頭道:「嗯?為什麼呀?」
傅紅雪的雙眼裡幾乎能冒出火來:「因為我根本不想叫別人來搶你!!」
他本就不是一個正常人,自愛上了秋星之後,就對她生出了無盡病態的占有欲,別人只要看她一眼,傅紅雪就忍不住要砍了那人,秋星若是對別人笑一笑,他簡直就已嫉妒得發狂。
可他明白,自己不能那樣偏激、那樣病態!
所以他一直都在忍耐,直到此時此刻。
秋星柔聲道:「我怎麼會叫別人來搶我自己呢?你這傻小子。」
傅紅雪低下了頭。
秋星笑著過來,拉住了他的手晃了晃。
她輕輕柔柔地道:「那我就不把這身衣裳穿出去,好不好?」
傅紅雪的鼻尖又沁出了一點汗,而他的脖頸上,似乎也沾上了一層薄汗。
他喃喃道:「好。」
秋星笑了。
她忽然又嬌嗔道:「傅公子為什麼不看我呢?難道是瞧不上奴,要去找別的女孩子?」
傅紅雪霍的抬起頭來!
他忽然咬牙切齒地道:「你叫我什麼?」
秋星笑道:「傅公子呀!你干什麼裝作這樣無辜?你都坐在我房裡了,還裝!還裝!」
說著,她就要去拉傅紅雪的衣襟,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忽然都開始抽動起來,額頭上爬上了一層汗,他的手忽然啪得一聲扣住了秋星奶白色的纖纖玉手,用力的捏緊了她。
——習武之人的手,控制力道本是那樣的精准、那樣的穩定,可如今的傅紅雪,卻好似已無法精准的去控制他手的力氣了。
秋星就笑了。
她道:「你竟說我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我看你呀,當真是傻到不能再傻了。」
傅紅雪忽然猛地一拉,把秋星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朔月剛過,如今的月相是上弦月。
只看到這樣的月亮,其實就能理解,這江湖上為什麼有種兵器,叫做圓月彎刀,而這種兵器,又為什麼那樣的可怖、那樣的聲名遠揚。
只看到這樣的月亮,就似乎可以明白,所謂的廣寒宮裡,究竟是一副怎麼樣的蕭瑟,怎麼樣的冰冷。那月宮中的桂枝,並沒有馥郁的芬芳,而是一種冷寂的香氣,而月宮中的玉兔精——
——秋星沒見過,不知道是啥樣,但她想像了一下,覺得可能是一個美艷大姐姐,但是本體是垂耳兔兔的那種!還可以在垂耳上掛小絨花,肯定超級可愛啦!
她把這個了不得的高論告訴了傅紅雪!
傅紅雪:「……」
傅紅雪簡直說不出話來,他其實更不明白的是,秋星怎麼能在這種溫情脈脈的時刻,去想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但他一向是個很真誠的人,他仔細思考了一個秋星的話,又在自己的大腦之中回想了一下自己看過的志怪故事,最後十分確定,他根本沒看過志怪故事!
傅紅雪實誠地道:「我不知道,我沒看過志怪故事。」
秋星失望地哼了一聲。
傅紅雪忽然覺得有點吃味,她為什麼要去想月宮,為什麼要去想垂耳兔兔?而不多想想他呢?
他緊實有力的手臂用力的摟進了秋星,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起,一言不發。
秋星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道:「你吃醋啦?」
傅紅雪道:「沒有。」
秋星笑道:「瞎說!我都看出來了!」
傅紅雪只好嘆氣。
面對秋星,有的時候他有千言萬語,有的時候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秋星道:「你是不是想問問我,你好不好?」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臂驟然收緊!
他眼角的那一點點紅,忽然紅得那樣艷麗,把他整個人襯得好似一只艷鬼一般。
他根本不肯說話的。
秋星繼續笑道:「那我可要說啦,我覺得你好,你好得簡直不得了,比那些別的男人啊……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傅紅雪猛地看她。
他的聲音好似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你、你竟還知道別的男人好不好?」
秋星自然而然地道:「我不知道,有人知道的嘛,大家聊天的時候,她們就告訴我了呀。」
無名閣的女孩子們,都是極為凄苦的,在遇到秋星之前,簡直連一天的好日子都沒有過過,來了無名閣之後,日子仿佛是從地上到了仙宮,每日只要快快樂樂的在無名閣裡,穿著漂亮的衣裳做點小事就好了。
偶爾,女孩子們窩在暖閣裡面開茶話會,也會談到以前的日子,秋星自然也會聽上一聽,久而久之,那不就知道了嘛。
傅紅雪:「……」
傅紅雪:「……你竟拿我和那樣的男人比!」
秋星很乖巧,拉了拉他的頭發:「我錯了嘛。」
傅紅雪又長長地嘆息。
他們兩個雖然誰也沒有說什麼定下終身的事情,但實際上,卻已定下了關系。
只是兩人身上都有沉重的擔子,雖然定下了關系,也沒有法子一直安寧的廝守,他們必須去解決、解決那些因為命運而壓在頭上的事情。
傅紅雪要復仇,秋星要找回貓妖的內丹。
但她已有了主意。
秋星道:「貓妖內丹不在萬馬堂,已被馬空群幕後之人所取走了。」
傅紅雪的拳頭就緊緊地攥住了。
秋星卻已過了生氣地那勁兒,她道:「但我已猜到了他的幕後之人。」
傅紅雪啞聲道:「是誰?」
秋星道:「其實就是那剩下的,殺死你父親的那些仇人們。」
傅紅雪一愣。
他不解:「為什麼?」
秋星道:「因為這貓妖內丹之時在江湖上傳開,正是白天羽去世後的不久,而馬空群說的那方士,又實在來的太巧,那方士若是想用內丹賺錢,為什麼不去賣給更有錢的人呢?當時的萬馬堂可算不得一等一有錢的武林幫派。」
這一切都太巧了。
傅紅雪皺眉。
他道:「可——可假使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既然已殺死了我父親,又為什麼希望他復活?」
秋星道:「因愛生恨,因愛生悔。」
傅紅雪一愣。
他已想到了一個人。
這是從馬空群嘴裡說出的,唯一的一個已知身份的凶手。
此人正是丁家莊的「白雲仙子」丁白雲。
丁白雲在白天羽的刻意追求之下,無可自拔的愛上了他,可白天羽卻只是一個在花叢中流連的風流男人,他見自己已征服了她,就毫不留情的拋棄了這個女人,讓這個失去貞潔的女人自生自滅。
……她甚至還懷了孩子。
別說什麼白天羽不知道丁白雲懷孕,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有這個可能?他只是不在乎而已,不在乎她會不會懷孕會不會死,就像那些流連於青樓的風流浪子,他們難道不知道這些可憐的青樓女們懷孕就是九死一生,可他們在乎麼?不在乎的。
所以丁白雲要殺白天羽。
可莫要忘了,丁白雲瘋狂的愛上了白天羽。
這份愛瘋狂到讓她殺了白天羽,卻也同樣可以支撐著她去尋找讓白天羽復活的機會。白天羽若是復活了,這生命就是她給的,白天羽是否可以拒絕這樣大的恩情?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股寒氣忽然從傅紅雪的背上慢慢地升起。
這世上竟然會有這樣的人麼?被瘋狂的恨意所裹挾,看著曾經的愛人血盡而死,然後又被更加瘋狂的悔恨所裹挾,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一直不停的去尋找一些縹緲的東西,只為了把那個自己親手殺死的人給復活。
……這是在是很可怕的一個人。
人性,有的時候就是會呈現出如此可怕的特質,什麼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或許都沒有人心可怕。
傅紅雪忽然喃喃道:「那只貓妖……它知不知道,因為人性的可怕,它就要遭受這樣的痛苦?」
秋星一怔,望向傅紅雪。
而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復忽然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好似痛苦、好似歉疚。
秋星道:「誰知道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罷了。」
傅紅雪道:「可……可我若是遇見了那只貓妖,也一定會奪走它的內丹!」
秋星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也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類,我、我不想讓你死去。」
他想起了秋星的痛苦,她病得那樣重。
她吐出的血簡直連擦都擦不完,明明是這樣小巧的一個美人,怎麼可以吐出那樣多的血,多到好像要將她的身子都淹沒一樣。
他這句話說的是這樣的重,任何一個人聽了,都知道他所說的,絕沒有半句虛言,可他臉上的那種痛苦和歉疚也是那樣的真切……傅紅雪不是一個壞人,他是一個好孩子,他很明白,為了自己的事情,去殺死一個全然無關系的人,無論初衷是什麼,都是一件惡事。
做出這樣事情的人,必然是惡人!
秋星望著他,忽然笑了。
她說:「可這貓妖內丹,根本就不在貓妖的體內呀,你莫要忘了,那東西早被從貓妖身體裡剖出來了,原本在馬空群身上,現在在丁白雲身上呢。」
傅紅雪道:「我知道,只是……只是……」
秋星點了點他的鼻頭,道:「你這傻小子,為什麼要被一件你想像中的事情弄得那樣痛苦呢?」
傅紅雪忽然伸手,一把攬住了秋星纖纖一握的腰身,一下子把她拽進了自己的懷抱之中。
他看上去是個蒼白、冰冷的人,可他的懷抱卻不是冷的,而是帶著一股子炙熱的血氣。
秋星的雙手攀上了他的脊背,傅紅雪的脊背就也微微的發著抖。
他忽然伸出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捏住了秋星的下巴,又用充滿厚繭的拇指去撫摸她的唇,他的手指粗糙,秋星的嘴唇卻好似是嬌嫩的花朵一般。
然後他就湊了上去,去擷那花。
秋星也閉上了眼,軟綿綿地窩在他的懷裡,她是個很奇妙的女孩子,對付敵人毫不手軟,其實對付傅紅雪,她也沒少心狠手辣,可傅紅雪卻永遠恨不起她。
她這樣的女孩子,難道還有人能夠恨的起麼?
半晌,傅紅雪才抬起了頭。
他的眼眶有那麼一點紅、那麼一點濕潤,那雙漆黑的眼睛,也因為這種濕潤而變得沒那麼有攻擊性。
秋星抓著他額前的碎發,有一搭沒一搭的繞在指尖。
傅紅雪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竟然也像是貓爪子一樣,又小、又軟乎乎的。
他忽然道:「你總說我是個小鬼頭。」
秋星道:「是呀,難道你不是小鬼頭,是大鬼頭不成?」
傅紅雪忍不住笑了笑,又道:「那你多大?難道你比我還大不成?」
他看不像的。
秋星卻笑了。
她道:「我秋九,在江湖上成名了五六年,你若是還沒你大,豈不是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成名了?」
傅紅雪道:「你這樣的人,十二三歲,少年成名,又有什麼不可能?」
秋星又笑:「可你怎麼能問女孩子的年齡呢?」
傅紅雪一愣,道:「……不可以問麼?」
秋星道:「傻小子,自然不能問,你要這麼去問別的女孩子的年齡,你看看她們會不會打破你的頭?」
傅紅雪也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好像積雪融化成了春水、冰山生長出了盎然綠意。
他道:「別的女人的年齡,同我有什麼關系?但你若不喜歡說,那就不必告訴我。」
秋星眯著眼笑起來了,看起來更像一只小貓了。
傅紅雪的喉頭就動了動。
他輕輕道:「秋星,夜已深了。」
秋星看了他一眼,傅紅雪卻已垂下了眼眸。
秋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她拉了拉傅紅雪的手,道:「那我好累,不想自己走樓梯啦。」
傅紅雪立刻道:「我抱你。」
秋星道:「好呀。」
說著,她就伸出雙手,環住了傅紅雪的脖頸,傅紅雪微微低頭,好叫她的動作能更不費力一些,然後,他忽然一使力,就把秋星穩穩地橫抱了起來。
傅紅雪雖然蒼白,卻並不瘦弱,相反,他渾身肌肉緊實、腰身勁瘦,只抱著她這樣一個小巧的女孩子,簡直不要太容易。
傅紅雪就把她抱回了她的香閨。
傅紅雪想要復仇,秋星想要拿到內丹,他們的敵人卻是重合的。
於是,秋星提出了一條計謀,一條毒計。
俗話說的好,要把禿子集齊了再用開水澆,報仇也是這麼個道理,與其天南海北的四處搜尋,不如就坐在邊城,叫他們一個個送上門來,葫蘆娃救爺爺。
傅紅雪打斷:「葫蘆娃救爺爺是什麼意思?」
秋星一愣。
這故事她是從她的好朋友鷹英俊那裡聽來的,鷹英俊是從他的好友吸血姬李魚那裡聽來的……嗯?李魚的原身是人類,土生土長的貓妖秋星還以為這是流傳於人類社會的故事呢。
但也正常,傅紅雪也不是正常的小孩,沒有正常的童年,花白鳳才不會給他講故事呢。
秋星十分同情傅紅雪,於是就講了一個藤上七朵花,開出七個不同顏色的葫蘆的講給了傅紅雪。
傅紅雪明白了。
他道:「這爺爺,就是馬空群?」
秋星笑道:「那是自然。」
想要把當年的那些仇人一次性都引過來,自然得靠馬空群。
馬空群現在已是個廢人了,秋星給他灌下了整整一瓶可以令人口吐真話的秘藥,他倒是在秘藥的效果之下說了真話,只可惜,作為代價,他已是個傻子了。
不過,馬空群這輩子都生活在殺死白天羽的恐懼之中,時時刻刻都被有人會來復仇的重擔壓著,如今他痴傻了,卻也拜托了自己內心的枷鎖,豈非是件好事?
而對於秋星來說,這也是件好事。
她的眼底閃過了一絲冷光,道:「我們放消息出去,就說……馬空群已經瘋了,一直在說胡話,再說一些和二十年前的事情有關系的話。」
傅紅雪道:「當年的那些人,一定會想要來滅口。」
秋星道:「即使旁人不來,丁白雲也一定會來,因為她和馬空群互相知道底細,而且,馬空群還知道丁白雲當年為白天羽生下了一個孩子……這件事江湖上的人可都不知道。」
傅紅雪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表情。
半晌,他才道:「……因為這是一件醜事。」
沒錯,丁白雲並不曾婚配,一直到現在,還住在丁家莊裡,丁家莊乃是江湖名門,聲譽極高,這件事若是傳出去,不僅丁白雲,就連丁家莊都要受到恥笑。
所以,丁白雲一定會來,一定會來殺死馬空群。
而且丁白雲會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方士已確定,秋星就是那只貓妖,丁白雲為了得到整顆內丹,一定會前來找她,殺妖剖丹。
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而用馬空群當做幌子,不過是秋星又一次欺騙傅紅雪的說辭罷了。她並不想要傅紅雪知道她是貓妖,最起碼……現在不是時機。
她無憂無慮的一生,早在十年前就已被破壞了,這十年,她每一個月的朔月之夜,都是在那種無盡的痛苦之中熬過來的,即使是沒心沒肺的小貓咪,也已怕了。
——她已不願意告訴傅紅雪自己的身份。
無名閣是個以買賣消息為主營業務的地方。
所以,秋星想要傳遞什麼消息,那是非常快的,不出半個月,整個武林便已知道,萬馬堂威名赫赫的三老板馬空群已經瘋了,變成一個痴痴傻傻的人,萬馬堂的兩個場主雲在天和花漫天接管了萬馬堂。
這消息雖然看上去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實際上卻讓很多人的心裡都是一震。
活到馬空群那歲數的人,還做出了那麼大的事業,他的心裡要是沒點見不得人的事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馬空群身上有一個最大的秘密,一個決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
於是,有人動了起來。
丁白雲被這消息引來,她帶上了她的侄子丁靈中。
而花白鳳也早在路上,她是被沈三娘的信所引來的,她心急如焚,幾乎恨不得殺死這個膽敢勾引傅紅雪、阻礙他復仇大業的女人!
與此同時,還有號稱「快劍」的殺手路小佳也朝邊城趕來,他是一個神秘的人,一個冷漠到令人膽寒的人,與十年之前縱橫江湖的第一殺手中原一點紅似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人又為什麼來?他和這件事之間,又有什麼關系?
還有另一路的人(妖)也來了,它就是秋星的好朋友鷹英俊,它是一只在貓頭鷹界非常英俊的雄性貓頭鷹,在妖界以救過吸血姬李魚而出名。
它知道,秋星已同那奪走她內丹的人類到了決一死戰的地步,這英俊的雄性貓頭鷹也止不住的為自己的好友擔心,於是它也決定過來看看,來之前,它還托人(妖?)去給隱居的吸血鬼夫婦送信,希望吸血姬李魚能再贈送秋星一點血,以備不時之需。
而此時此刻的吸血姬李魚……
李魚正窩在一點紅的胸膛上睡覺。
十年過去,她的容顏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仍是嬌媚而艷麗的,她不施粉黛,穿著松松垮垮的衣裳,他們現在地處極北的苦寒之地,住在一片無人問津的深林之中。
他們的屋子裡沒有燒柴火,但這兩個人卻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一點的冷意,因為他們都不是人。
十年過去,李魚找到了將一點紅也轉化成吸血鬼的法子,這法子才不跟那種電影電視劇裡說的一樣,初擁一下就好了,事實上得集齊很多稀有的妖怪珍寶,才能使人類化身成精怪。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成功,現在,一點紅已可以同她永永遠遠的廝守在一起了。而且他身為爐鼎男子的那種甜蜜芬芳,竟也保留了下來,只是再喝他的血,已起不到什麼實質作用了。
但凡是總有舍有得。
李魚在一點紅懷中悠悠轉醒,一點紅閉眼假寐,見她醒來,啞聲道:「你醒了。」
李魚笑著湊上來,親吻他的下巴,一點紅伸手捻過她的一縷頭發,纏繞在指尖。十年過去,這二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一點紅調起情相當的熟練,再不是當年的模樣。
一點紅道:「貓頭鷹派人來了,要求你的血,說是那貓妖同當年暗算她之人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李魚唔了一聲。
一點紅挑眉:「你想出門了?」
李魚道:「一直這樣呆著……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出去湊湊熱鬧。」
一點紅輕笑了一聲。
其實他也正有此意,十年不入江湖,他竟有點懷念江湖的生活。
第64章
自馬空群瘋癲之後,邊城的氣氛就變了。
變的更緊張、更壓抑了。馬空群的一生,也算得上是個梟雄的一生,他統治了邊城數十年,如今驟然倒下,卻總讓人有一種風雨欲來的不安感。
邊城已要迎來大的變局了,雲在天、花漫天二人,又是否能守得住這偌大的萬馬堂呢?
是夜,暴雨。
邊城是一個干旱少雨的地方,可一旦下起雨來,卻好似要把整個天地都淹沒一樣。
閃電先至,驟白,劈開夜空,然後才是雷聲,轟隆隆的壓過來,好似大軍壓境。
沙漠中的胡楊也快要被攔腰折斷,更何況是人?
馬芳鈴縮在自己的屋子裡,不敢去看外頭的大雨。
馬芳鈴,是馬空群的老來女,受寵非常,這是一棟別致的小樓,馬芳鈴住在一樓,她的父親就住在二樓。平日裡,馬空群對這個女兒很是喜愛,每天都要來問問她的情況。
但現在已不會了,因為馬空群已瘋了,他依然被好吃好喝的供在這棟小樓之中,下屬的目光卻已不在尊重。而她這個大小姐,很快也會沒有意義。
——雲在天、花漫天都有家室,他們的孩子才會成為新的小姐少爺,而她……而她……
她忽然渾身發抖。
恨得渾身發抖!
她就住在父親的樓下,知道父親是那一天失蹤的,也知道父親失蹤之前干得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是傅紅雪,他宴請傅紅雪吃酒,然後就不見了,等到幾日之後回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樣了。
是傅紅雪擄走了他,是傅紅雪將他折磨到痴傻。
馬芳鈴明艷如火的面龐之上,留下了眼淚,這眼淚是為她的父親而流,也是為了她自己而流。
但……沒關系,她已去找了殺手,她發誓一定要為父親報仇。
她找的是這江湖之上,最負盛名的殺手,「快劍」路小佳,為此,她付出了五千兩銀票,這已是她全部的積蓄。
路小佳沒有讓她等太久。
三天之後,他就騎著馬進了邊城,邊城泥濘的地還沒有干,髒兮兮灰撲撲的,叫人不是很喜歡,但路小佳卻一席白衣的進了城。
這是一個冰冷的男人,他很年輕,卻很冷漠,他的嘴角似乎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意,眼睛卻是完全的冷漠、完全的殘忍。他坐在無名閣的大堂之中,手裡捻著一顆花生。
他在吃花生,一顆接著一顆的吃花生,好似一只喜歡堅果的倉鼠,正在往自己的腮幫子裡儲存冬天的食物一樣。
馬芳鈴就坐在他的身邊。
她道:「你為什麼還不動?」
路小佳說:「我要洗澡。」
馬芳鈴皺起了眉:「……什麼?」
路小佳說:「殺人是一件很好玩、很有儀式感的事情,殺人之前,我要先換衣裳。」
馬芳鈴道:「那殺人之後呢?」
路小佳冷冷道:「再換回來。」
這桀驁的殺手,竟讓人在無名閣的大門口擺了一個浴桶,自己跳了進去,扔給馬芳鈴一塊毛巾,叫她幫他洗澡。
……這幾乎可以等同於砸場子了,別人吃飯你洗澡,別人喝酒你搓灰。
偏偏,他武力值的確很高,好些人都拿他沒有法子,只好去報秋星。
三樓香閨的窗戶,啪啦一聲被打開了。
路小佳抬頭。
一個貓一樣的女孩子探出頭來,她慵慵懶懶的用那雙碧綠如寶石般的眼睛掃了路小佳一眼,長長的頭發沒有好好的打理,只是簡單的扎了一個麻花辮,蓬松的像是什麼動物的大尾巴一樣。
她的衣裳都沒穿好,路小佳眼力極佳,幾乎是瞬間,就看到了這美人脖頸之間落下的櫻與梅。
他的嘴角忽然勾了勾。
無名閣的主人秋星,已與那神秘的少年傅紅雪搞到一起去了。
——別問路小佳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這個世界上跑的最快的消息永遠都是八卦。
他叫道:「喂!秋九姑娘,你的入幕之賓呢?」
秋星咯咯地笑了,她忽然叫道:「傅紅雪,你快來看呀,有個人,竟然當街洗澡呢。」
一個男人也探出了頭來。
這男人很年輕,皮膚蒼白,目如漆星,英俊得讓人幾乎挪不開眼睛,只是他的眼神實在冰冷,他冷冰冰地盯著路小佳,路小佳也冷冰冰地盯著他。
空氣之中,似乎也蔓延上了一股殺氣。
秋星卻渾然不覺,她看了看路小佳,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吞了吞口水,拉住傅紅雪的袖口晃了晃,大聲地道:「他不如你的身材好!」
傅紅雪:「……」
路小佳:「……」
傅紅雪道:「他是來找茬的。」
秋星道:「我知道。」
傅紅雪看了一眼秋星。
他冰冷的目光,簡直就在瞬間溫柔下來,他伸手,替秋星理了理鬢角的碎發,然後道:「我去去就回。」
然後,他就提著刀自三樓霍地跳下!
落地無聲。
路小佳也霍地從浴桶之中跳起,水花四濺之時,他的衣裳就已經穿在了身上,秋星簡直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到他從浴桶裡跳起來的那一刻,她失望的抽了抽鼻子。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洗澡的時候還穿著褲子的人。
傅紅雪福至心靈,忽然抬頭,就看見了他可愛的女人秋星,失望的盯著路小佳……的褲子。
傅紅雪:「……」
傅紅雪想瞪她一眼。
秋星衝他一笑,露出兩個甜蜜得要命的酒窩來,傅紅雪就舍不得瞪她一眼了。
路小佳的手上也握著劍。
他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道:「是。」
路小佳又道:「聽說你的刀很快。」
傅紅雪沒有說話。
路小佳自顧自地道:「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快?」
傅紅雪冷冷道:「刀不是用來比試的。」
路小佳道:「哦?」
傅紅雪的眼中浮現出了譏諷之色:「刀是用來殺人的。」
路小佳那雙全然冷漠的眼睛之中,仿佛也迸射出了劍氣:「那我一定要逼你拔刀呢?」
傅紅雪道:「那你就死。」
他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刀柄,而路小佳的手也緊緊地握住了劍柄,一場死鬥似乎已在所難免,馬芳鈴死死地盯著傅紅雪,那是一種全然仇恨的目光,然而傅紅雪卻只是心無旁貸地盯著路小佳,似乎連這個恨著他的女人是誰都不曉得。
馬芳鈴的拳頭都已緊緊地攥住,她的手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所劃破。
她忽然大聲地道:「路小佳,殺了他!!殺了他!!」
秋星翻了個白眼。
她自然是認得馬芳鈴的,這女孩以前也時常來她的店裡吃吃喝喝,路上見有人擋了她的路,她就會直接用馬鞭抽上去,是個很驕縱的大小姐,如今,她的父親被弄的痴傻,這無憂無慮的大小姐,也知道了仇恨的滋味。
仇恨就是這樣一種東西,代代不休,永無止境。
馬空群與她的內丹扯上關系,又想著要搶奪她的另一半內丹,秋星搞他,毫不手軟,而這馬芳鈴想要復仇,自然也無可厚非。
只可惜讓秋星去體諒她,那也是絕不可能的,這種時候,大家就看一看誰得能耐大就是了。
她輕輕地打了個響指。
街頭巷尾忽然衝出了許多貓。這些貓都干干淨淨、漂漂亮亮的,喵嗚喵嗚叫個不停,它們直勾勾的盯著路小佳,絲毫沒被此人身上的那種殺氣所影響到,不僅沒被影響到,它們該直衝了過去。
小貓咪軍團,出動!
然後小貓咪軍團就在來時在路小佳腳上狂蹭,它們簡直躺滿了大半條街,把能走路的地方全占滿了,靠路小佳近的那些小貓咪,已經開始翻著雪白的肚皮朝路小佳撒嬌了。
路小佳:「……」
什麼東西啊!!!
秋星的聲音從樓上傳下來:「你可千萬莫要忘了,你這洗澡水,也是從無名閣來的。」
路小佳:「……所以?」
秋星又道:「所以難道你就沒聞到,這洗澡水裡,早被我下了些別的料,你這天下第一殺手,警惕心實在是很弱。」
路小佳道:「分辯毒物的法子,起碼有十七八種。」
秋星道:「恩,好像是的。」
路小佳又道:「我已懂了其中十二三種。」
秋星道:「嗯,那你很厲害嘛。」
路小佳道:「毒物進了水,無色無味者實在是少得很,你用得是哪種?」
秋星驚訝道:「我只說我加料了,又沒說我下毒了,在你的洗澡水裡加桂圓八角大料,也是加料啊!」
路小佳:「……」
秋星實在是個壞姑娘,這話出來,路小佳一時之間竟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半晌,他才忍不住笑了一聲,整個人已松弛了下來,他左手拋起一枚花生,又是輕輕一彈,花生殼就完整的脫落了下來,只留下白花花、胖生生的花生,准確無誤的進了他的嘴巴。
路小佳:「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吃了半天,他才懶洋洋道:「那不知到九姑娘往我的洗澡水裡下了什麼料?」
秋星道:「這世上的確有一種奇怪的香味,對人倒是沒有什麼傷害,可是貓要是聞見了,就好似是吃了仙藥一樣,飄飄欲仙矣!我已在你的洗澡水裡加了那種東西,接下來的幾天,無論裡走到哪裡,都有這麼多小貓咪要追著你跑,你要殺傅紅雪啊,那就先把小貓咪們都處理干淨吧!」
嘻嘻,你舍得麼舍得麼舍得麼?
不可能吧,這世上怎麼會有人舍得對小貓咪下手!
——她說的那種東西,當然是木天蓼。只不過路小佳的洗澡水裡可沒有,她剛剛說的這些都是假的,因為倘若用了木天蓼,估計秋星也得當場露出她的貓尾巴,她才不樂意呢。
她只是叫貓貓軍團裝一下。
而且,毫無疑問,她成功了。
這世上雖然也有不少人舍得對小貓咪下手,但其中絕對不包括路小佳。
路小佳聽完,先是愣了三秒,然後忽然大笑起來。
他笑得開懷極了,簡直好像是聽到了這輩子最好笑、最好玩的事情一樣,渾身的殺氣都已無隱無蹤。
他忽然一眼都不看傅紅雪,帶著一堆小貓咪掛件,大步走進了無名閣,哐哐哐地點菜吃酒起來。
傅紅雪慢慢地走了進來,而秋星也已到了大堂,她一看見傅紅雪,反射性的就要黏上去,傅紅雪早習以為常,伸手就把小巧的秋星拉進了自己的懷裡。
這種浪蕩公子一般的作風,其實與他相當不搭,可他偏偏就能做的這樣自然,認真。
秋星歪歪斜斜地歪著傅紅雪懷裡,對路小佳道:「不打了?」
路小佳展示了一下他身上的掛件,挑眉道:「我怎麼打?」
秋星笑而不語。
一切都很好,只有一個人不好,那個人就是馬芳鈴。
這場死鬥,竟然像是鬧劇一樣的收場了,她憤怒地瞪著路小佳,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她已明白,這個殺手並不是拿錢就辦事的那種殺手,他既然已決定不動手,那就真的絕不會動手了。
路小佳忽然自懷裡拿出幾張銀票,飛給了馬芳鈴,馬芳鈴的心就漸漸地沉了下去。
而一種刻骨的恐懼也浮了上來。
傅紅雪殘忍的將她的父親折磨到瘋,現在會用同樣殘忍的方式將她也折磨瘋麼?
她的脊背僵直,臉色也已變得慘白。
可沒有人再理她了,路小佳沒有看她,秋星沒有看她,傅紅雪也沒有看她,這場□□的陰謀,好似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馬芳鈴忽然衝出了無名閣。
陰沉沉的天,又落下了雨滴,閃電自遠方劈開天地,驟白。
她在大雨之中騎上了馬,打馬而去。
她渾身都已濕透,臉上滿是水珠,竟已分不清哪些是她流下的眼淚,那些是暴雨的雨珠。她奔跑著,只覺得嘴裡已滿是血腥。
忽然,馬嘶鳴一聲,前蹄抬起,馬芳鈴猝不及防,從馬上摔了下去,跌倒在地,她忽然慘痛地哭了起來,大聲的喊著:「爹爹——爹爹——」
一個人影忽然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這人影如鬼魅一般,細看又宛如枯枝,這是一個女人,一個干癟到好似已被歲月將所有精氣神吸走,這女人穿著一席黑衣,冷冰冰地看著嚎啕大哭的馬芳鈴。
一根鞭子忽然閃電般的擊出,宛如鬼影一般,纏住了馬芳鈴的脖子驟然收緊,馬芳鈴猝不及防被人扼住咽喉,她瞪大雙眼,忽然劇烈的掙扎起來,喉嚨裡發出了咯咯的聲音。
那動手的女人眼裡卻浮出了一點點的興奮,她驟然用力,將馬芳鈴拖行幾步,馬芳鈴整個臉都憋得通紅,已快要被她扼死,這時,那女人又忽然松開了馬芳鈴。
馬芳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驚恐萬分的看著這個枯枝一樣的女人。
這個女人自然是剛剛來到邊城的花白鳳——白天羽的外室。
她盯著馬芳鈴,忽然道:「你是馬空群的女兒?」
馬芳鈴怕得渾身發抖,不住得往後退,花白鳳十分的不耐煩,惡狠狠地往她身上抽了兩鞭子,冷冷道:「回答我!你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
馬芳鈴慘痛地尖叫:「我是又怎麼樣!!你是誰?!你與我爹又有什麼過節!!」
花白鳳道:「很好,很好,我早已發誓,要殺盡馬空群全家,如今也該動手了。」
馬芳鈴尖叫一聲,轉身要逃,卻被花白鳳又用鞭子扼住脖子拖了回去,她仍沒有殺死馬芳鈴,只是用麻繩將她雙手束縛起來,拖到了馬的後頭。
然後,花白鳳翻身上馬,用力的一拉韁繩,馬兒嘶鳴,全力奔跑起來,將可憐的馬芳鈴拖行在馬後。
這只馬兒本是馬芳鈴的愛馬,名叫胭脂奴,可如今,它卻變成了殺死主人的道具,花白鳳竟是這樣的殘忍,對待一個全然與二十年前的事情無關的女孩子,竟也要下這樣重的手。
第二天,慘死的馬芳鈴被掛在了邊城的城牆之上,萬馬堂去把她的屍首取了下來。
邊城的天已變得更暗了,邊城的人也都在竊竊私語。
「傅紅雪、是傅紅雪、傅紅雪弄瘋了馬空群,又殺死了馬芳鈴。」
「傅紅雪、傅紅雪,他是一個魔鬼,一個可怕的魔鬼——」
風雨欲來。
在風暴最中心的傅紅雪,收到了一個消息,一個由沈三娘送來的消息。
——他的母親在等他,就在烏衣巷,就在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她就在裡面。
沈三娘避開了秋星,偷偷告訴了傅紅雪這個消息,而傅紅雪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只覺得脊背已僵直,血液已冰涼。他反射性地去看了一眼秋星,秋星與路小佳倒是一見如故,正在喝酒。
她的酒量其實並不太好,但喝酒的姿勢竟是有幾分豪爽的,而且她竟也懂得很多玩樂的方法,什麼行酒令啊擲骰子啊,她玩得都挺好,此刻正大笑著給路小佳灌酒,臉上紅撲撲的。
路小佳身上還是有很多貓貓掛件,他倒是也開心得很,秋星給他灌一杯酒,他就喝一杯;灌三杯酒,他就喝三杯。
傅紅雪對沈三娘道:「我去去就回。」
沈三娘微微點頭。
傅紅雪走出一步,又回過頭來道:「這件事,莫要告訴她。」
沈三娘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無名閣。
沈三娘看著他的背影,目光裡已染上了幾分擔憂的神色。
秋星知道麼?秋星當然知道,沈三娘接到花白鳳進入邊城的消息之後,幾乎是立刻就告訴了秋星,而秋星當然也知道花白鳳要見傅紅雪的事情,對此,她只是簡單的表示:那就讓他去吧。
沈三娘問:「九姑娘,你、你就不怕……?」
秋星道:「怕什麼?怕花白鳳虐待他?還是怕傅紅雪被她的一席話語,弄到與我決裂?」
沈三娘不說話了,兩種擔心,她都是有的。
秋星卻笑道:「有什麼好怕的。」
這已是花白鳳最後作威作福的機會了,而傅紅雪……
——對於傅紅雪來說,花白鳳當了他十九年的母親,他曾是她最忠誠的執行者,他是個很重感情的孩子,十九年的「母子之情」,想要徹底斬斷,是很難的。
所以,必須下猛藥,親情已刻在了他的骨頭裡、滲入了他的血肉中,那麼想要剜出來,就必須要忍受削骨剜心之痛!
傅紅雪啊傅紅雪,你不要……怪我太狠心。
秋星的余光掃見了傅紅雪離去的背影,在心裡這樣喃喃地說道。
或許,感情改變的也不只是傅紅雪,還有這永遠快活的貓妖秋星,她從前做事,半分不顧及他人感受,天真殘忍的要命,如今對著鑽進陰謀之中的傅紅雪,她卻也忽然感到了幾分難過。
……難過。
但這是必須的,傅紅雪是她的,她絕不允許旁人去拿捏他、折磨他!
秋星眸色轉冷,盯著傅紅雪離去的街道看。
烏衣巷
烏衣巷是一條很小的、很不起眼的巷子,這巷子很窄、也很深,晚上走在裡面的時候,只覺得逼仄的要命、難受的要命。
傅紅雪就走在這條逼仄的巷子裡,他走的很慢,一只腳先踏出去,然後另一只無力的腿慢慢地拖在後面,在土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他的腳印很深,任誰都能看得出,此時此刻他很緊張。
……他是很緊張。
每一次見到花白鳳,他都很緊張,但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過。
因為他很心虛。
父仇未報,他卻愛上一個女人,為了這個女人,他甚至已決定把父親復活的希望給放棄掉。
走到巷子的盡頭,他在那間屋子門口站定。
他握刀的手都已死死地攥住刀柄,手背之上,青筋凸出。
他伸手,推開了門。
門被推開的一瞬間,漆黑的鞭子擊來,其實這鞭子甩來的速度,對於傅紅雪來說並算不得什麼,只要他想,他可以輕輕松松地躲開。
但他沒有躲開。
啪的一聲,鞭子末梢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傅紅雪的側臉上,把他的臉直接打到偏了過去,他蒼白的臉上,便出現了一條血痕,慢慢的滲出血來,從他的臉上滑落。
傅紅雪安靜地承受。
他嘴唇翕動,輕輕地道:「……母親。」
屋子裡的人爆喝一聲:「跪下!!」
傅紅雪垂下了頭,跪在了原地。
這蒼白、冷漠的少年,能輕易的殺死一個高壯的男人,擁有一柄令人談之色變的魔刀,可在這個女人的面前,他卻乖順如一個三歲的孩童。
只因為這是他的母親。
花白鳳從黑暗之中走出來,她年輕時,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美人,可如今,她卻已蒼老的不像話,整個人都像是一株枯死的胡楊,只有那雙眼睛、只有那雙眼睛是亮的,裡面滿是仇恨的光。
是仇恨使她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她一步一步的走出,冷冰冰地盯著傅紅雪,傅紅雪並沒有看她,他垂著頭,安靜地等待母親的發落,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他的雙眼,卻擋不住他蒼白的臉、還有他臉上殷紅的血。
花白鳳厲聲道:「你還記得我讓你來邊城做什麼麼?!」
傅紅雪道:「殺了馬空群,殺死仇人、所有的仇人……」
花白鳳尖利地道:「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傅紅雪牙齒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花白鳳冷冷道:「那女人叫秋星,是不是?」
傅紅雪渾身一震!
他霍的抬起頭來,臉色已是慘白慘白。傅紅雪本來就是個老實的孩子,從不會撒謊騙人,花白鳳一看他這幅樣子,便已明白,傅紅雪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叫秋星的女人。
一股燃燒一切的怒火自她心頭燒起,簡直要把她整個人都燒成灰!!
什麼賤人!!竟敢奪走傅紅雪!!他是我養大的!他是我的復仇機器!!
花白鳳雙目赤紅,尖聲罵道:「你這挨天殺的白眼狼!我養你十九年,你竟是這樣對我的!!傅紅雪,我咒你!!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尖聲的叫罵著,臉色已是完全的猙獰,她高高地揚起了手中的鞭子,惡狠狠地抽下,鞭子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毫無保留地抽在了傅紅雪的身上,只一下,就讓他皮開肉綻,痛不欲生!
但她怎麼會只打一下?
花白鳳已是全然的瘋狂,她毫無章法的用鞭子惡狠狠地鞭打傅紅雪,傅紅雪跪在原地,渾身已滿是鞭痕,他身上那一層又一層的傷疤,都是這樣來的,可每一次,他的傷口剛剛愈合,新的傷口又會讓他痛不欲生。
他跪在原地,身體已因為痛苦而顫抖起來,他臉色慘白,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嗚咽聲,可在常年的虐待之中,他早已明白,母親根本不喜歡聽他痛哭,他強忍這疼痛,用力的用牙齒咬住嘴唇,嘴唇上留下殷紅的血,傅紅雪抖得像是風中的燭火。
花白鳳抬腳便踹,一下踹中了傅紅雪的心口。
傅紅雪被踹倒在地,整個人倒在了屋外的泥濘裡,渾身都被下過雨之後的泥土路弄的髒兮兮的,泥水沁入到新鮮的傷口之中,痛得他縮在地上不斷得抖著。
烏衣巷裡其實住著好多人,花白鳳的動靜是這樣的大,早就驚動了這條巷子裡的其他人,傅紅雪能感覺到,在那些緊閉的門裡,一雙雙眼睛正朝他身上望來,帶著驚奇、帶著幸災樂禍、帶著看熱鬧的勁兒。
好恥辱。
……好恥辱!
傅紅雪縮在泥濘的泥水之中,只覺得渾身發冷,又忽然熱得讓他想要大喊,他渾身顫抖,整個人抖如篩糠,他的臉色仿佛一只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鬼,而他的雙眼已通紅。
他祈求一般的抬頭,想要看一看母親,他在心底吶喊、嘶吼: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是你的兒子,我是你的兒子啊!!
可在看見花白鳳表情的時候,他忽然愣住,瞳孔忽然縮小。
那是一種……不痛苦的表情。
不,並非是不痛苦的表情,那種表情很奇怪的,充滿了惡意,充滿了愉悅……她好似從他的痛苦之中忽然獲得了快樂,她在……品味他的痛苦。
——花白鳳,他的母親,因為他的狼狽和恥辱,在開心。
傅紅雪眼眶通紅,臉上的肌肉已經忍不住的抽動起來,他忽然發出了一聲嘶吼,一聲絕望的嘶吼,好似一只野獸被人撕開了皮肉,拆下了骨頭。
他忽然掙扎起來,好似掙扎著要從地上站起來,可是他抖得好厲害,抖得好滑稽,四肢都僵硬的扭曲著,他忽然再一次的摔倒在那泥潭之中,他的心跳的好快,快得好似要從喉嚨裡嘔出來一樣,傅紅雪捂住了嘴,忽然劇烈抽搐了起來。
……他的癲癇發作了。
花白鳳只是看著他,冷漠地看著他。
傅紅雪絕望地抽搐,絕望地嗚咽起來,這少年實在是太懂事,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竟也忍耐著自己想要哭嚎的衝動。
他嗚咽著爬到了母親的腳下,絕望地拉了拉她的裙角,好似再祈求:母親、我的母親,別這樣對我好不好?別這樣對我好不好?
花白鳳嫌他身上髒,她往後退了一步。
傅紅雪絕望地倒地。
他不知病發了多久,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在此期間,花白鳳就一直站在原地,看他在泥水裡抽搐嘔吐。
他平靜下來,脫力一樣的倒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已沒有一個完整的樣子了,到處都是被鞭子所抽破的裂痕,黑衣髒的不像樣子,他的頭發也已是完全的凌亂,狼狽得像是一個乞丐。
花白鳳這個時候才開口。
她淡淡地道:「發瘋發夠了就跪好,你這孩子,也是的,不過說你幾句,何必反應這麼大。」
傅紅雪又抽搐了兩下。
這個世界上竟真有這樣的父母,他們處心積慮的用各種法子讓他們的孩子尊嚴盡失,宛如動物一樣的發瘋,然後冷眼欣賞完崩潰的孩子之後,在輕飄飄地告訴說一句「你這孩子,至於麼?」
傅紅雪哇地嘔出一口血,一句話也沒說。
花白鳳淡淡道:「進來,我有話告訴你。」
傅紅雪慢慢地撐起身子來,跪在地上,膝行進屋。
花白鳳道:「你是不是在怪我,這樣對你。」
傅紅雪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地道:「……孩兒、孩兒不敢。」
花白鳳又道:「你總該想像你父親的仇恨!」
傅紅雪道:「……是、是,我……我父親的仇恨。」
花白鳳道:「還有那貓妖內丹。」
傅紅雪的手默不作聲。
花白鳳眸色轉冷,忽然厲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喜歡的那個女人,秋星,究竟是什麼人?」
傅紅雪有些茫然地抬頭。
他不知道母親在說什麼,看到母親充滿仇恨的臉,他似乎有些後知後覺,他搖搖頭,氣若游絲地分辯道:「母親,秋星、秋星不可能是殺死父親的凶手,她……她那麼年輕,二十年前,她最多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母親,秋星和這件事無關的、無關的……」
他每說一句話,花白鳳的臉都沉下去一分。
她當了傅紅雪十九年的母親,她很了解傅紅雪。
這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即使是挨打的時候,他也從來不為自己辯解,他時常都是沉默的,沉默得好似是一塊石頭。
可是今天,他如此虛弱的情況之下,竟然為這個叫秋星的女人說了這麼多,他這樣著急,根本看不得花白鳳針對於她。
可就是這樣,花白鳳才更加的生氣!
傅紅雪是她養大的,她把這個孩子按照自己的想法捏成了這個樣子,他一輩子都得是她的傀儡!可如今,他竟然為了另一個人,在她的面前這樣的頂嘴?!
花白鳳如何忍得?!
花白鳳怎能忍得?!
她忽然厲聲喝道:「閉嘴!」
傅紅雪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噤聲。
花白鳳冷笑道:「可你知道她是誰麼?你真的知道她是誰麼?秋九姑娘,五年前橫空出世,這江湖之中沒人知道她的來歷,對不對?那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人,她根本就沒有父母師承,知道了麼?」
傅紅雪不解,他茫然地看著花白鳳。
花白鳳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她就是九命貓妖,她就是你要殺的那只妖怪!!你要找的貓妖內丹,有一半就在她的體內。你的父親復活的機會就在此刻,你懂不懂?你知不知道?!你竟還妄想著和她相愛?!」
晴天霹靂。
傅紅雪瞪大了雙眼。
一瞬之間,他的大腦仿佛已完全的空白,他呆呆地看著花白鳳,只覺得四肢都已失去了任何的知覺,耳朵也好似被蒙上了一層霧一樣的東西,叫他連花白鳳的聲音都聽得模模糊糊的。
花白鳳的嘴唇翕動著,聲音慢慢地傳進了他的耳朵。
「去殺了她,去殺了她!拿到那另一半的內丹。她不是很喜歡你麼?你這樣子回去,她一定心疼得很,那貓妖妖法雖深不可測,但你不正是她的弱點麼?回去,趁她不備,用刀殺了她,奪取內丹!」
第65章
傅紅雪整個人都好似已魂游天外。
他看著花白鳳的嘴唇一張一合的說話,那些字他每一個都認得、每一個都能聽懂,可是連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聽不懂了。
半晌,他才忽然道:「不、不可能的!那貓妖內丹根本不在貓妖的體內,早已被馬空群奪去。」
花白鳳諷刺地笑了。
她忽然自懷中掏出了一個寶盒,當著傅紅雪的面打開了這寶盒。
寶盒之中,有半顆珠子,這是一顆綠色的寶珠。
這寶珠的質地是很古怪的,有玉一樣溫潤的光澤,但卻是一種妖異的綠色,但卻又不像是那種名貴的貓眼綠寶石一般清透,這珠子渾圓,卻從中間斷開,留下一個斷面,而那斷面之中,似乎有點點殷紅,像是血一樣。
……好妖異的寶珠。
花白鳳道:「這就是貓妖內丹。」
傅紅雪盯著那顆珠子,已然愣住。
花白鳳道:「九余年前,這九命貓妖被重傷,內丹破碎成兩半,一半留在了她體內,一半被人奪去。這秋九姑娘五年之前橫空出世,一出世就在邊城落腳,與萬馬堂對峙,正是因為這貓妖得到了內丹的消息,企圖奪回內丹。」
傅紅雪沉默。
花白鳳笑道:「那貓妖是不是誤導你一整顆內丹都在馬空群那裡,然後現在又被人奪去了?」
……的確是這樣的。
但內丹怎麼會在花白鳳的手裡?他們本來推測這半顆內丹是要落在白雲仙子丁白雲的手中的。而假使母親一開始就知道這內丹破碎成兩半的消息,為何從來不曾告訴過他?
他又想起了秋星,想起了秋星的那只貓。
一些之前從沒注意過的細節此刻也都浮現出來了,比如說,她與那漂亮大白貓過分相似的眼睛,比如說,她從來都沒有抱著她的貓一起出現過,再比如說,她那些和動物一樣的小習慣。
還有她那天病發。
她嘔出了那麼多的血,渾身冰冷,痛苦得蜷縮在地上打顫,那根本不可能是假的,但她後來卻從沒細說過她生的到底是什麼病……
現在想來,那大概就是她被活生生搶走一半的內丹所留下的後遺症。
傅紅雪忽然驚覺,原來在這一場陰謀之中,所有人都在說謊,所有人都在連環計中計,只有他幼稚如孩童,在一場黑色的陰謀之中四處亂撞。
花白鳳冷笑道:「你被那貓妖騙得團團轉,竟還真的生出了愛她的心思。」
她的心底忽然浮起了一陣憤怒。
她厲聲道:「你可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你的父親白天羽已馬上就能復活了!你卻和那妖怪談情說愛!你若還是個有良心的人,就快去!立刻去殺了她!」
傅紅雪霍地抬頭!
他蒼白的臉也扭曲起來,好像是一種深刻的痛苦正在鞭笞著他!他雙眼通紅,卻忽然緊緊地盯住了花白鳳的臉,好似在詰問,花白鳳看到他這目光,不由一驚,立刻道:「你還在等什麼!還不快滾!!」
傅紅雪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母親,什麼是良心?」
花白鳳一愣,反射性地問:「什麼?」
傅紅雪忽然慢慢地自地上站了起來,他直視著花白鳳的雙眼。
——這是十九年來,他第一次直視花白鳳的雙眼,在此之前,他只是仰視、只是祈求。
傅紅雪嘶聲道:「貓妖又做錯了什麼?!父親的死同她有什麼關系?!難道只是因為她的命可以讓父親復活,我就要殺死一個無辜的人?!這就是良心?難道這就是良心?!」
幾天之前,他還曾對秋星提過這個話題。
當時,他在心裡問自己,如果真的要殺死貓妖才能救秋星,他會不會去?
答案是會,因為他是個自私的人,因為他無法忍受秋星就這樣凄慘、痛苦的死去!可他從不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假使他真的要殺死一個無辜的人去救自己的愛人,那他一定要以死謝罪。
只是想一想這問題,他就已痛苦得說不出話來,他祈求自己絕不要碰到這樣的情景。
但這世上好像就是有一種奇妙的規律,當你拼命祈求某一件事不要發生的時候,這件事卻一定會降臨,而且會以更加尖銳的姿態來出現。
他已痛苦得恨不得登時把自己的心挖出來。
他渾身都因為過度的激動在抖,他死死地盯著花白鳳,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嘶吼聲。
他看到母親震驚地瞪大了雙眼,然後她臉上干癟的皮膚似乎也因為憤怒而抽動起來,她死死地咬著牙,忽然厲聲尖叫道:「你竟然敢頂嘴?!傅紅雪,你翅膀硬了!你敢不服從我的管教了是不是?」
傅紅雪的嘴唇在抖,他說不出話來。
花白鳳大哭:「我養了十九年的兒子!竟是個白眼狼!你這樣對我,我不如死了算了,天羽、天羽!你看到了麼,你看到了麼,這就是你的好兒子!為了女人不要爹的好兒子!!」
傅紅雪渾身冰冷,忽然悲苦地道:「母親,這就是你的良心麼?你的良心永遠只為父親而生,對不對?」
花白鳳一下子就不哭了,她惡狠狠地瞪著傅紅雪,仿佛在詛咒他,在用最惡毒的語言去詛咒他一樣!
花白鳳咬著牙道:「你父親與她只能活一個!你若不殺了她,你父親就永遠活不過來!你要記住,是你逼死了你父親,是你逼死了你父親!!」
傅紅雪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古怪。
他好似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母親是一個這樣奇怪的人。
他盯著花白鳳的臉,忽然道:「母親,父親已死了二十年了,一個死去的人,本就不應該復活的。」
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為什麼要獻祭活物,讓他活過來?
花白鳳嘶聲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傅紅雪的目光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那寶盒。
他又想起了秋星,又想起了幾天之前自己詰問自己的那個問題。
謝天謝地,那種極端的道德困境總算沒有出現,他現在面臨的問題只有一個:是選擇物歸原主,還是選擇為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父親去殺害秋星。
答案已很明了了。
這是秋星的東西,這是秋星的東西!!
她本不該受那樣的痛苦,都是因為人類,因為人類的貪婪!因為人類的殘忍!!因為那些愛恨嗔痴!!
傅紅雪不再言語,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好似在下定什麼決心,花白鳳看著這樣的他,忽然露出了驚懼的神色。
她忽然發現,傅紅雪這個孩子已不一樣了……他已不是那個言聽計從的小孩子了。
忽然,傅紅雪出手如閃電,幾乎是瞬間,就將那寶盒奪來,花白鳳大驚失色,厲聲叫喊:「你做什麼!」
傅紅雪的武功,比之花白鳳,實在是要好上太多,他若是想要從花白鳳手中搶走東西,那簡直是猶如探囊取物。
他垂下頭,望著手中的那個寶盒,喃喃地道:「這是秋星的東西……我要、我要還給她……」
花白鳳恨得渾身發抖!!
她狂怒地大喝,伸手就要去搶那寶盒,可傅紅雪的身形,又怎能是她所能追上的,一直以來,她控制傅紅雪,從來就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心鎖。
如今,心鎖已有了裂痕。
傅紅雪緊緊地抓著那寶盒,全然不肯放開,他臉色慘白,已然發現,母親的招式,全是掏心挖肺的殺招。
……她想讓他死。
傅紅雪忽然苦笑起來,笑的比哭還要難看。
傅紅雪道:「母親,母親,你放心,等我把殺死父親的凶手都殺了之後,我就以死謝罪,我就陪父親一起死、一起死。」
他說著說著,那雙悲慟的眼睛之中,就又流出了心碎的血淚。
然後,他忽然轉身就走,他輕功極佳,只片刻之間,就已不見了蹤影,花白鳳又氣又急,甩著鞭子追在後頭,可傅紅雪還是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花白鳳站定,渾身止不住的發抖。
她的目光朝一個方向瞪去,那個方向就是無名閣,無名閣裡有美人,那個無辜受累的美人,名叫秋星。
她該死!!!
只是一只貓而已,哪有白天羽這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重要!!世人都是這樣認為的!!世人都是這樣認為的,所以這半顆內丹,才能在離開萬馬堂之後,輾轉到了她的手上!!
花白鳳的目光之中,迸射出仇恨的怒火來,她立刻運功,已打算趕到無名閣。
她一定要殺了那貓妖!她一定要讓白天羽復活,只要白天羽能夠復活,即使她花白鳳血盡而死,也是值得的!
她發出了一聲凄厲如惡鬼般的嘶吼,然後朝無名閣趕去。
今夜的邊城,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所有的陰謀,似乎都已彙聚在了無名閣,彙聚在了這個叫秋星的女人身上。
無名閣。
秋星喝多了酒,正在自己的閨房之中坐著。
她有些無力的坐在窗口,窗口大開著,能讓她看到那條延伸至遠方的路,路的盡頭,消失在了霧靄重重的黑夜之中,今夜不是朔月,卻仍沒有一點光亮。
好黑、好黑。
她剛剛在和路小佳喝酒,此刻臉上有些紅撲撲的,身上也是軟綿綿的,那雙永遠神氣、永遠充滿活力的雙眼,此刻也已蒙上了一層霧靄,讓她那種可愛的漂亮之中,多了幾分嬌柔的嫵媚。
她痴痴地望著那路,心中在想:傅紅雪如今,在受著什麼樣的折磨呢?
她竟也感到了心痛。
這沒心肝的小貓妖,竟也忽然懂得了什麼叫心痛,或許是因為,她也已真心的愛上了傅紅雪。
急促的腳步聲自路上響起,一個滿身狼藉的人正朝這邊奔來,秋星一愣,目光朝那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傅紅雪衝了過來,他抬頭一看,就看到了秋星,幾乎是連片刻都沒停下,他就直接衝進了無名閣。
秋星一愣。
這不符合她的設想。
她知道,傅紅雪在花白鳳那裡,一定會受到殘酷的對待,但是,傅紅雪是一個孤傲的少年,他雖然凄慘,卻並不想讓她看見他的凄慘,他回來的時候,一定會先找個地方,把自己的衣裳換了,把身上的那些傷口藏起來,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的回來。
……雖然他根本就裝不像的,但是他一定會這樣做的。
可現在……?
秋星立刻起身,立刻出門迎了上去,傅紅雪踉踉蹌蹌地上來,看到了秋星震驚的臉。
她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薄薄的黑衣之上,滿是鞭子留下的撕裂痕跡,而在那些布料的裂口之中,傷口皮開肉綻,鮮血橫流,他整個人都跟在泥地裡打過滾的一樣,身上滿是泥水,而他的臉……
他的臉是那樣的白,他的眼睛是那樣的紅。
看見秋星之後,他忽然也站定了。
他似乎是想要過來抱她的,可是他隨即又想到了自己身上實在是髒得很,所以他只是伸了一下手,然後立刻又僵硬得縮了回去。
秋星卻撲了上去。
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痛忽然讓她的眼睛裡也充滿了淚水,她顫抖著伸手,輕輕撫上了傅紅雪的側臉,他的側臉之上,也有一道猙獰的血痕,好似要將他整個人劈開一樣。
她道:「你……你怎麼了?」
傅紅雪痴痴地望著她。
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寶盒來,顫抖著打開那寶盒,一把抓起寶盒之中的那半顆寶珠,胡亂地塞給了秋星,嘴中道:「這是不是你的內丹?這是不是你的內丹?你快看看,你快看看!」
秋星卻已愣住。
她呆呆地杵在原地,瞪大雙眼望著傅紅雪,臉上的表情奇怪極了,好似是第一次認識這個男人一樣。
她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已知道了?」
他竟已知道了她就是貓妖的事情,是花白鳳告訴他的麼?為什麼?花白鳳是怎麼知道的?花白鳳同馬空群乃是死仇,和那丁白雲乃是情敵,怎麼會有人告訴她這個消息呢?
最重要的是……
傅紅雪。
他……?
秋星低頭一看,手中的那寶珠散發著妖異的綠光,這寶珠摸上去很奇怪,並不是全然的堅硬,卻也並不是全然的柔軟,斷面之處,有血。
……這真的是她的內丹!
秋星忽然緊緊的握住了內丹,渾身都發起抖來,她攥得那樣的緊,好像再也不會放開一樣,喜悅從她內心升起,她整個人都已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傅紅雪仍痴痴地看著她,他沒忍住,還是用自己肮髒的手去碰了碰她的臉。
奶白色的、柔軟的、有點肉嘟嘟的、可愛的。
她就該這個樣子的,她不該那樣痛苦的。
傅紅雪問:「這是不是你的內丹?」
秋星怔怔地道:「是……你、你已知道了。」
傅紅雪終於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
他看著秋星,繼續問道:「是不是有了這內丹,你就再也不用死了?」
秋星道:「是……」
傅紅雪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忽然轉身要走。
秋星一驚,立刻抓住了他的手,傅紅雪的手指痙攣了起來,好似已無法忍受。
秋星道:「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道:「復仇。」
秋星道:「可……可我們不是說好,要在邊城等著你的仇人們上門麼?」
傅紅雪垂下了頭。
他道:「內丹是你的,已物歸原主,你……你入江湖的目的已達成了,離開邊城吧,秋星。」
秋星盯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
傅紅雪卻能感覺到秋星的目光,但他卻仍然沒有回頭。
他苦澀地道:「內丹在我母親手中,原來你受的這些苦,都是因為我的父親。」
他忽然被一種絕望的愧疚所擊中,整個人抖得如風中的燭火,淚水已爬滿了他的臉,他的嘴唇也不斷的抖動著。
他道:「我……我是你仇敵的兒子,我也是你的仇敵!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這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這樣!」
他霍的轉過身來,嘶聲道:「秋星……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們白家的錯!你走吧,你快走!既然你已得到了內丹,就不要在摻和我們白家的仇恨!!」
秋星死死地盯著他。
他說著這樣嚴厲地話,眼神卻那樣的痛苦,他的眼淚不停的流啊流,好似已沒有盡頭。
他怎麼會想離開秋星?他怎麼會想要秋星離開自己呢?這是他一輩子唯一有過的女人,也是他一輩子唯一有過的快樂。
可他已決定要去死。
他已決定在仇人們的血流干之後,就自裁在母親面前,讓她的氣消一消。
他已決定親手把自己想過的、幸福的未來給埋葬掉。
秋星深深地望著他。
她忽然道:「你這傻小子,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卻哭成這樣,是不是在騙我,想叫我去替你擦一擦眼淚呢?」
她的聲音也又輕又柔,像是一縷春風。
那是他最愛的模樣。
傅紅雪驟然崩潰,他忽然撲過來,死死地抱住了秋星痛哭起來,他渾身無力,跪倒在地,只有兩只手臂死死地用力,將秋星也帶得跌倒在了地上,他哭得好大聲,哭得好大聲。
秋星反手抱住了他,也流下了眼淚。
她的眼淚為傅紅雪而流,這個悲苦的少年是多麼的痛苦,是多麼的絕望,一切都只是因為一個謊言,因為花白鳳那挨天殺的謊言!!她抱著傅紅雪,已忍不住立刻要將那個秘密脫口而出!
你不是白天羽的兒子,他的仇恨跟你根本就沒有關系!!沒有關系!!
花白鳳,去死吧!!你讓傅紅雪痛苦,我就要你什麼都失去!我就要你在絕望和痛苦中死去!!
她憤怒地想要尖叫,卻硬生生地壓下了這種尖叫的欲望!
——不,不是現在,她現在就算告訴了傅紅雪,傅紅雪也只會以為她在騙他,這種長達十九年的謊言,要揭穿,就必須揭得徹底,揭的血淋淋!
刮骨療毒。
秋星一下一下的拍著傅紅雪的脊背,好似一個母親正在安撫她崩潰的孩子。傅紅雪幾乎已哭到了沒有聲音,他絕望地抱著秋星,好像這已是最後一次。
秋星輕輕地道:「可是,你現在要是走了,我就要死啦。」
傅紅雪渾身一震,他震驚道:「你、你說什麼?!」
秋星道:「你母親知道我是貓妖,她要來殺我,你才讓我趕緊走,是不是?」
傅紅雪沉默了,沒有說話。
秋星又道:「可我現在已虛弱到要死了,根本跑不遠。」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不選擇把內丹吞下去?」
秋星道:「內丹與身體的融合,本就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融合的時候,我會很脆弱、非常脆弱,若有人偷襲我,我就會直接死掉。」
傅紅雪渾身一震!
秋星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她道:「傅紅雪、我……我不想死,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保護我到我的內丹融合好再走好不好?」
她整個人都已縮成了一團,好似已驚懼到了極點,傅紅雪的心尖銳地痛了起來,他緊緊地抱住秋星,道:「好、好,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的,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的!」
秋星使計,使得傅紅雪留在了無名閣。
但如今的無名閣,已算不得安全的地方,花白鳳很快就會趕來,傅紅雪實在是很緊張。
他完全無暇顧及自己身上的傷口,只想著守在秋星閨房的門口,秋星實在是不想看他這樣,便不叫他出去,拉住了他的衣襟。
傅紅雪安靜地站在她的面前,露出了蒼白的上身。
……已不能看了。
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鞭痕,一道一道的殷紅已爬滿了他的身體,襯的他更加的蒼白。秋星盯著他傷痕累累的傷口,額角簡直已要爆出了青筋。
傅紅雪忽然微微的弓起了背,好似已無法忍受她的目光,他的脊椎骨從蒼白的皮肉之間凸出一點點,好似一條骨鞭。
他好似無時無刻不在受折磨,那微紅的眼角和蒼白的皮膚,好似在叫人去將他摟住好好的關懷,卻又好似無時無刻不在勾著別人把易碎的他直接碾碎一樣。
秋星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他的傷口。
傅紅雪的身體一瞬間的緊繃,卻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聲音,他只是安靜地垂著眸,安靜的看著秋星,看著她碧綠色的雙眼之中湧出的痛惜。
忽然之間,他就好似又被浸泡在溫水之中了,這世上還有人愛他,有人為他受的苦而痛苦。
可隨即,他的心又被緊緊地揪起,他已下定決心,對母親以死謝罪,可秋星呢……秋星若是知道他已死了,會不會難過呢?
他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傅紅雪忽然後退了一步,他已不敢看秋星,他催促道:「你快一些去融合內丹,我在這裡守著你。」
說著,他就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只守在門口,再也不肯朝屋子裡的秋星看上一眼了。
秋星垂下眸,看著自己手心裡的內丹。
她捏著那半顆珠子,放在眼前仔細的端詳起來。
她覺得有一點古怪,這內丹回到她手上的時機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難道那幕後黑手不是丁白雲,而就是花白鳳?
那也不對啊,花白鳳若是安排了這麼多,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傅紅雪呢?在傅紅雪離開她之前,他可以說就是一個完全的傀儡,所有的事情都聽花白鳳的,花白鳳沒理由不告訴他。
那就還是丁白雲,是事情失控了麼?本該回到丁白雲手上的內丹,碰巧被花白鳳所截下,而拿著內丹的方士,也把她是貓妖這件事告訴了花白鳳。
秋星的直覺還是告訴她不對。
她謹慎地把內丹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沒有什麼異常,內丹之上沒有被下毒,只是有一個人的血味。
這血腥氣甚至還有幾分濃重。
而且這血腥氣,好似有那麼一點點的熟悉,有點像……路小佳的味道?
其實秋星沒辦法太確定,因為她丟失了半顆內丹之後衰弱了很多,本來她是可以通過氣味准確分辯出每一個人的,而且還可以嗅出兩個人之間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但內丹丟失之後,這能力就已很弱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她當年遇到花白鳳和小時候的傅紅雪時,才沒有發現這二人之間並沒有血緣關系。
她只能確定內丹上的確沾了血。
這倒是也沒什麼,她的內丹已在江湖上引起了腥風血雨,為這內丹,死幾個人,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人血對她來說也沒有什麼傷害。
因為那畢竟是凡人的血,不會讓妖氣不純,只要沒有其他妖怪的血或者淚,那都是沒有問題的。
秋星左思右想,覺得應該沒問題,便決定不再胡思亂想,她立刻坐下來打坐,一股妖異的霧氣忽然包圍了她,秋星開始緩緩吐息,吐息至第九下時,她的牙齒已輕輕的咬住了一顆寶珠,這寶珠一半妖綠,一般深紅,正是貓妖的內丹。
綠色這一半,是她自身的內丹,而紅色這一半,則是吸血姬之血化作的血玉,珍貴異常,只是若細看,能看見這血玉已溶解了大半,倘若內丹再不歸來,不出幾日,這血玉就要崩潰了。
到那時候,秋星就會變成一只不能化形的虛弱貓妖,會在數日之內死去。
好在,內丹已歸來了。
她不在猶豫,立刻讓兩半內丹合攏,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嗷嗚一口吞下內丹。
——其實融合內丹一點都不費時間,她只是為了騙傅紅雪留下別走。
而且,她很明白,恩,一般話本子裡,這種緊要關頭都會出岔子,所以她才不會猶豫,一口就把內丹吞了,才不給各路反派可乘之機呢!
貓貓挺胸!
然後她的手心裡,又出現了一顆一模一樣的妖綠色內丹。
這自然不是真正的內丹。
她的養母,是一只擅長障目之術的烏鴉精,她受傷的事情,本不想告訴養母,叫她擔心,只是如今不得不去求助於她,養母知道她的事情之後,立刻用障目之術制出了一顆以假亂真的內丹,好叫她拿去欺騙那些人類。
這顆假的內丹,她要拿來對付花白鳳。
秋星的嘴角勾起了冰冷的笑意,而她的眼睛裡,卻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興奮。
為了這個,她把葉開也留在了客棧之中,接下來,就是一場好戲了!
一炷香後
花白鳳走進了無名閣。
天色已晚,無名閣的大堂卻還亮著燈,因為仍有人在喝酒。
這個人就是葉開,他好似總是喜歡在大半夜喝酒,在沒有人的時候喝酒。
他驀地抬頭,與花白鳳對視。
花白鳳雙目赤紅,似乎已憤怒到了瘋狂,可是當她看見葉開的那一刻時,她忽然愣住了。
那種離奇的憤怒忽然從她身上褪去了,她看著葉開,那冰冷的雙眼之中,竟忽然帶上了幾分柔和,而她干癟的臉,也似乎有了幾分柔和的弧度。
她忽然道:「你怎麼在這裡?」
葉開的臉卻已沉了下去。
他好似一點兒也不喜歡花白鳳一樣。
葉開道:「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花白鳳道:「好孩子,你該離開這裡了。」
葉開卻道:「該走的是你。」
花白鳳皺起了眉,雙眼之中卻忽然湧現出一點點的傷心來,好似被葉開這冰冷的話語所傷到一般。
她道:「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有資格對我冷言冷語,可唯獨你不行,開兒……」
葉開卻已不耐煩同她說什麼,他只是沉下了臉,道:「你該走了,你不該來到這裡,打擾傅紅雪和秋星。」
花白鳳忽然冷笑。
提到傅紅雪,她的心腸忽然又堅硬了起來。
她握緊了手裡的鞭子,就要往樓上衝。
腳步聲忽然自樓梯上傳來,這腳步聲很慢,一步一步,卻又非常結實,這是一個下盤非常穩的江湖人在下來。
這腳步聲,花白鳳簡直太熟悉了,傅紅雪雖然不是她的兒子,但他的每一個習慣,她卻清楚得要命。
花白鳳已憤怒起來。
傅紅雪出現在了拐角處。
他的頭發依然凌亂,他臉上的鞭痕也依然血紅,他蒼白的要命,好似也脆弱得要命,但他的手裡卻穩穩地握著一把刀,一把漆黑的刀。
這是一把魔刀。
誰也不能小看這把魔刀,就連花白鳳也不能。
花白鳳冷笑道:「我現在要去殺你的姘頭了,你若真有種,就把我殺了吧!」
傅紅雪垂眸。
他忽然搖了搖頭,道:「我怎麼會殺您,母親。」
花白鳳道:「那你就給我讓開!!」
說著,一鞭襲來!
傅紅雪忽然伸手。
把鞭子本帶著破空的氣勢,可傅紅雪只是伸手那麼一抓,鞭子的末梢就被緊緊地抓在了他的手上,所有的狠戾之勁都已被他的一只手所化解。
花白鳳神色大變,使力就要撤回鞭子,傅紅雪看都沒看一眼那鞭子,卻也沒有松手,花白鳳只覺得使出了萬鈞力氣,鞭子也紋絲不動。
傅紅雪的武功,遠在花白鳳之上,他以前從未躲過她的鞭子,但這不意味著,他躲不開。
十歲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夠躲開了。
花白鳳忽然失聲痛哭。
她大聲地道:「難道你真的不要你的父親回來?紅雪——你的父親,難道你真的不願意看看你父親是什麼樣的?!」
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已開始痛苦地抽動,他的拳頭緊緊地攥著那鞭子,簡直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花白鳳實在太懂得如何綁架他,可她沒想到的是,傅紅雪的心意一旦堅定,任何事情都無法讓他改變主意,他雖然已經痛苦的恨不得死去,卻仍擋在花白鳳的面前,一步都不肯讓開。
花白鳳的心都恨得滴血!
她忽然松開了手,用力把鞭子擲在了地上。還未等傅紅雪反應過來,花白鳳忽然自懷中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她撕心裂肺地喊道:「你既然要阻止我殺她,你總阻止不了我殺自己!!傅紅雪,你要逼死你的母親麼?你要逼死你的母親麼?!!」
圖窮匕見之際,已沒有什麼需要再保留了!
傅紅雪顫抖起來,他的雙目也已赤紅,花白鳳仇恨地盯著他,脖頸處已有一縷鮮血留下,她惡狠狠地咬著牙,大聲地道:「你不讓開,我就死在你面前!!」
葉開忽然霍地站了起來,大聲地道:「住手!!」
花白鳳爆喝一聲:「你閉嘴!!」
而傅紅雪死死地盯著花白鳳,好似根本聽不見葉開的聲音。
葉開已下定了決心。
他忽然上前一步,大聲地道:「傅紅雪,你根本就不用報仇,因為你、因為你——」
花白鳳尖叫著打斷:「閉嘴!葉開,閉嘴!!」
葉開的臉色也已猙獰起來,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死死地盯著傅紅雪,盯著這個被花白鳳折磨了近二十年的人,他已忍受不了,他已忍受不了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
一聲凄厲的貓叫響起。
是秋星!
傅紅雪一驚,什麼也不聽,立刻朝樓上奔去,葉開緊隨其後,花白鳳反應慢些,卻也立刻跟了上去。
而秋星的香閨之中,已滿是血腥氣。
她跌倒在地,忽然嘔出一口血來,臉色已是慘白慘白,傅紅雪見她這樣,心頭一震,立刻奔了過來,將她扶住,急切地道:「秋星,你怎麼樣?」
秋星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深深的恐懼,她驚恐萬分地說:「不對……不對,內丹上、那內丹上有蹊蹺……傅紅雪,你母親在內丹上下、下毒!!」
葉開與花白鳳一前一後,正好開到了這裡,聽見了這番話。
葉開霍地回頭,死死地盯著花白鳳。
花白鳳驚疑不定。
秋星忽然劇烈的嘔出血來,她捂著自己的嘴,血從指縫之中流出。然後她的手又無力的滑落,手心裡,那顆沾滿了血的妖綠寶珠掉落在了地上。
花白鳳動得最快!!
鞭梢如閃電般,卷起那帶著血的寶珠,下一個瞬間,那內丹就已到了她的手中。
秋星忽然無力地笑了。
她道:「我已活不了了,好,你想要,你拿去,既然是傅紅雪的父親,他能復活,自然也好……傅紅雪,你記住,只要、只要用你這個親生兒子的血做引子,白天羽就能復活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4
第66章
這是一句充滿惡意的話,邪惡的貓貓女秋星等待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很久了。
她的聲音是這樣的輕,又是這樣的重,重得好似是有什麼東西轟然落地一般,葉開與花白鳳全部都沉默了,整個屋子裡竟寂靜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只有傅紅雪,他絲毫不在意什麼復活白天羽要親生兒子的血這種話,他只是眼眶通紅的把秋星死死地摟在懷中,厲聲道:「母親!你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
花白鳳做了什麼?花白鳳當然什麼也沒做。
近一個月來發生在她身上的這些事,好似都是主動找上她的一樣。她的確知道貓妖內丹之事,但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半顆內丹被好好的保存在了馬空群那裡。
是那方士攜丹逃跑,正好撞到了花白鳳這裡,花白鳳出了高價將這內丹買下的。至於這方士為何恰恰好能撞到花白鳳這裡來……那她就不知道了。
也正是那方士告訴花白鳳,秋星就是九命貓妖的。
至於內丹上下毒,花白鳳更是沒有做過。
只要一細想,立刻就能發現,這件事之中蹊蹺的地方很多,花白鳳並不是個笨蛋,當然能察覺到這裡頭的不對勁,可此時此刻,她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
因為白天羽!!
為了復活白天羽,她甚至隨身攜帶著他的骨灰!
二十年來的夙願,二十年來苦苦的思念,都好像要在這一刻噴湧而出,她緊緊的捏著那顆完整的內丹,那種妖綠色的光澤甚至都已從她的指縫之間流出。
她已激動得渾身發抖!!心髒忽然砰砰砰的狂跳了起來,這種激動、這種迫不及待已容不得她再去思考任何問題了,甚至於那個秘密,她都已懶得再遮掩!
花白鳳連看都不看傅紅雪一眼,直接轉頭,對葉開道:「開兒,我要你的血!」
毫不猶豫的一句話。
葉開的臉色忽然也變了,他卻不看花白鳳,只看著傅紅雪,傅紅雪死死地抱住他的女人,整個人的臉色卻已從憤怒慢慢地變成了震驚,他愣愣地瞪著花白鳳,忽然顫聲道:「母……母親,你在說什麼?」
——他已意識到了什麼,意識到了一件非常可怕、非常殘忍的事情。
葉開長嘆了一口氣,忽然閉上了眼睛。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世不對勁,而花白鳳……花白鳳用別人的孩子去復仇,對自己的孩子卻是好得很,時常給他寫信,在信裡,她的確是一個再普通不、再慈愛不過的好母親。
一個如此殘忍的好母親。
事到如今,她再也不屑得去裝上一裝了。
花白鳳根本不理會傅紅雪,只是急切地道:「開兒!你父親復活在即,快些取你的血來!!」
傅紅雪忽然怔住。
他怔怔地盯著花白鳳,又怔怔地講目光轉向葉開,葉開的目光閃躲了一下,竟然避開了他。
傅紅雪如遭雷擊。
他忽然已明白過來了,其實他在剛剛就應當明白的,只是他不願明白、不想明白、害怕明白,才要再次質問,企圖從花白鳳的這裡得到一個明確的回答。
但花白鳳竟是連一句話都也懶得再說!!
她對傅紅雪根本就沒有愛,卻也沒有恨,沒有愧疚!她有的只是冷漠,在確定傅紅雪沒有用的情況之下,她竟是連一個回答都懶得給他!!
傅紅雪臉色慘白,他忽然激動地渾身都顫抖起來,幾乎連自己懷中的秋星都要抱不住,他的嘴唇發著抖,忽然痛苦的大呼道:「我……我……葉開才是你的兒子?那……那我是什麼,那我是什麼!!」
氣若游絲的秋星似是已要從他的懷中滑落,傅紅雪臉上的肌肉都在痛苦的抽動,他忽然用力的抱緊了秋星,死死地抱緊了秋星,好似一個可憐的孩子,在祈求他所擁有的最後一件寶貝不要離開他,可是他的眼睛卻還是在死死地盯著花白鳳,那雙漆黑的眼眸之中早已沒有了冷靜,只余下瘋狂,一種絕望的瘋狂。
花白鳳沒有回答他。
她得到了內丹,已心急如焚,根本不想同傅紅雪有絲毫的糾纏,她看都不看傅紅雪一眼,反倒是一把抓住了葉開,道:「開兒,我們走!」
葉開用力的甩開了她的手,厲聲道:「你究竟是不想看他,還是不敢看他?!」
葉開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身世不對勁,但直到半年之前,他才得知花白鳳的手中有另外一個孩子在代替他復仇,葉開來邊城,也正是為了見到這個孩子,告訴他事情的真相,叫他不要再復仇。
可是見到了傅紅雪之後,葉開才發現,花白鳳實在把他教的太「好」,復仇已是他人生的全部,成為了他活著的意義,一時之間,葉開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告訴他真相,怎樣才能讓他受的傷害小一些。
可無論是哪種法子,都總比現在這樣慘烈的情景要好!
花白鳳卻已癲狂,她忽然厲聲嘶吼道:「葉開!我是惡人,我是惡人沒有錯!可我是為了誰,若不是為了你,我為什麼要去找別人的孩子來受苦!!難道你以為我想?難道你以為我願意?!」
她不敢看傅紅雪,只能對著葉開去爭取道德的制高點。
她激動地唾沫橫飛,臉色猙獰,可葉開卻冷冷地看著她,好似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一樣。
葉開道:「可是,就算是親生的孩子,你有什麼資格安排他的一生?」
花白鳳怔住。
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可她的面色卻忽然又在一瞬間猙獰起來,手中亮出了寒光森森的匕首,對著葉開的臂膀就是一下,葉開本可以躲開,卻好似也失了力氣一般,根本躲也沒躲,花白鳳得了他的血之後,已什麼都不管不顧,直接奔了出去。
白天羽!白天羽!
那種壓抑的愛情、那些仿佛可以將人吞噬的思念,在此刻奔湧而出,她什麼也顧不上了,什麼傅紅雪、葉開,誰也沒有白天羽重要,她生孩子的目的本就是為了捆住白天羽而已,哪裡是真的因為愛孩子呢……?
白天羽要復活了!
白天羽要復活了,可是白夫人卻已死得不能再死!他們之間已沒有了阻礙,一定會幸福的廝守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廝守在一起!
花白鳳好似已瘋狂的奔了出去,只余一個痛苦的傅紅雪。
傅紅雪仍然跪在地上,抱著秋星。
他好似已化作了一座雕像,一座連心都已破碎的雕像,他垂著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了秋星的臉上,眼淚是滾燙的,可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
秋星的手忽然撫摸上了他的側臉,傅紅雪雙眼通紅,看著她,忽然喃喃道:「秋星……不行、我要、我要把你的內丹奪回來,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他掙扎著把秋星抱到了床榻之上,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出去了,他沒走一步,就讓人覺得他好似要跌倒。
——他好像已不知道該怎麼走路一樣,他身體的重心、他生命的重心好似忽然消失了。
傅紅雪的精神已近乎崩潰,可是他卻沒有倒下。
他不能倒下!!
因為秋星不能死,不能死……他忽然回過頭看了秋星一眼,整個人霍地掠起,瞬間不見了。
秋星躺在榻上,慢條斯理地抹去嘴角上的血,坐了起來。
只有葉開在。
葉開盯著她,忽然道:「剛剛是你設的計。」
秋星道:「是又怎麼樣?」
葉開嘆道:「你不該用這樣的法子去告訴傅紅雪這件事,這……這實在是太殘忍。」
秋星冷冰冰地瞪著葉開,忽然笑了:「是我更殘忍,還是騙了他十九年的花白鳳更殘忍?」
葉開說不出話來。
一陣妖異的白霧忽然籠罩了她,迷惑了葉開的眼睛,等到迷霧散開的時候,葉開忽然發現,這只貓妖已不見了。
秋星自然是去找花白鳳。
她既然想要誘捕花白鳳,自然不可能放她出去,貓妖一旦決定對付某個人,那這個人可就再也不要想好好的了,馬空群如此,花白鳳也正是如此。
她早已設下了天羅地網,叫花白鳳衝出無名閣的時候,就進入到一片迷霧之中,這迷霧乃是妖霧,只有精怪才能驅散,花白鳳只要進去,就絕對出不來。
而傅紅雪也不可能進得去。
這是最好不過的,傅紅雪是個好孩子,花白鳳畢竟是他放在心裡尊重了許多年的人,她不願叫他看見花白鳳慘死的那一幕。
秋星出現在了妖霧之中,哼著曲兒慢慢的地搜索。
而此時此刻,花白鳳也已發現了不對。
這片妖霧之中,什麼都沒有,沒有建築,沒有草木,沒有花鳥,沒有颯颯的風,也沒沒有陰沉的雲。
有的只有漆黑的夜與妖異的霧,靜謐地幾乎要讓人發瘋。
在這種靜謐之中,她忽然聽到有人說:「你現在是不是很高興,因為白天羽終於要復活了。」
花白鳳霍地轉身,厲聲道:「誰!出來!」
沒有人搭話。
過了好一會兒,那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出:「花白鳳啊花白鳳,你苦苦等待了二十年,快告訴我,你現在到底高不高興啊?」
花白鳳的鞭子破空擊出,卻無功而返。
她又驚又懼,臉上已爬滿了冷汗,因為她忽然發現,她好像爬進了一個陷阱。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
她忽然驚聲道:「是你!貓妖——」
秋星的臉從迷霧之後露了出來。
她換上了全新的衣裳,頭發也松松垮垮的挽著,奶白色的臉上連一滴血都沒有,那雙碧綠色的大眼睛,此刻卻寫滿了快活的神氣,那眼神其實在貓身上很常見的。
那就是一種,貓抓到了老鼠,放了抓抓了放,覺得很有趣的眼神。
很天真,很殘忍。
花白鳳只覺得寒毛直豎!
她反射性的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捏著的那顆寶珠,寶珠在她低頭的那一刻,忽然碎掉,只余下一地的妖綠色的熒光,又美麗、又怪異。
花白鳳失聲尖叫:「你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
秋星歪了歪頭,忽然笑了:「這怎麼可能是我的內丹,你這人活了四十年,竟連這點伎倆都沒看穿麼?」
她的笑容也像是天真的小貓一樣,又神氣、又慵懶,好似再撒嬌一般。
花白鳳卻如墜冰窖。
狂喜幾乎在瞬間消失,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也不過是這貓女的游戲而已,她故意吐出了這顆假內丹,故意告訴她這需要親生兒子的血,目的是……目的是讓傅紅雪離開她,以及……戲耍她。
她要讓她狂喜,然後在高興的最頂峰,將她從雲端一腳踹倒地獄裡去!!
花白鳳臉色慘白!
她渾身發抖,死死地瞪著秋星,秋星卻笑得很開懷,她道:「其實復活,根本不需要什麼親生子的血,只要有骨灰就好啦,是不是很簡單?」
花白鳳的嘴唇抖動著:「你……你……!」
秋星繼續道:「不過,你知道這件事也沒有用,畢竟你就要死啦,其實在陰間和你的好丈夫相遇,不也很好麼?」
花白鳳厲聲道:「賤人!閉嘴!!!」
說著,鞭子破空而出!秋星笑嘻嘻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鞭子的末梢,然後用力那麼一扯,花白鳳就被帶的跌倒在地。
秋星自顧自地道:「不過,就算你們在陰間相遇,你確定你們可以恩恩愛愛的生活麼?白天羽的桃花債好似不少呀,在陰間,一定也有許多漂亮的女鬼和他廝混,對不對?而且你就算讓他復活,難道他真的就屬於你了麼?」
殺人誅心……!
花白鳳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大聲道:「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秋星歪著頭道:「你讓白天羽復活,與白夫人生死相隔,可莫要忘了,這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十七八歲的漂亮女孩子啦,到時候,怕不是你還是做不來白夫人,依然只能是個外室啦。」
花白鳳慘叫一聲,忽然撲過來,一雙枯骨一般的手作勢就要挖出秋星的心髒來,秋星輕巧地向後跳了一步,花白鳳便撲倒在地。
她簡直已恨得發狂!
因為秋星說的沒錯,非常沒錯。
白天羽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難道她花白鳳不知道麼?他雖然有一個名門閨秀的夫人,在外卻依然招蜂引蝶,只要是個出了名的美人,他就一定要摘下來嘗一嘗、看一看。
就說那桃花娘子,本對他無意,看見白天羽便要避過,可白天羽起了興致之後,仗著自己武功好,像個牛皮糖一樣的追逐桃花娘子,他樣貌英俊、武功超群,桃花娘子終於心動,可白天羽卻好似拿她當伎女一般戲耍,只叫她陪了三天,便將這女人徹底拋開。
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白天羽的風流是寫在骨子裡的。
難道死過一次再活過來,他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麼?難道白夫人真的是他們之間的阻礙麼?
不、不是的,白夫人從來就不是花白鳳與白天羽之間的阻礙,他們之間的阻礙是白天羽那該死的花心!!
所以花白鳳當年才會想方設法的要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因為只要有了孩子,他們之間就有了一種深深的羈絆,這世上永遠都有一根線在連著他們!
而現在——
莫要忘了,花白鳳已失去了美貌。
她的美貌,在這二十年之中,已消失的干干淨淨,如今,她只是一個狀似惡鬼、形如枯槁的老婦人了。
白天羽復活之後,即使會感激她,也絕不會再愛她,再與她以夫妻相稱了。
花白鳳難道從沒想過會這樣麼?
不,她當然想過,只是她不願意去思考,不願意去思考這痛苦的未來。
如今,卻被秋星一語道破。
她整個人都已瘋狂,她大聲道:「你以為你是什麼好人麼?!你以為你對傅紅雪就很好麼?你設計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告訴他真相,不過是為了讓他傷心!你就是為了得到他!為了得到他!你才不是真心為他好!!」
——這個女人每次一被戳到痛處,總喜歡把別人也拉到道德盆地裡去,好像這樣,她的心裡就會好受一點了。
秋星咯咯地笑起來,輕巧地道:「是又怎麼樣?我就是有辦法去完全控制一個人的心呀!你若有我的本事,當年也不至於被白天羽扔到一間小別院裡去,你一年能見到他幾天?五天?十天?」
秋星才懶得和她辯論,她又不是人,她可是一只小貓咪呀,小貓咪面對老鼠,從來都是想著怎麼樣折磨、怎麼樣弄死它的。
花白鳳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慘叫,瘋狂地叫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她狂亂地出手,手下卻步步都是殺招,在白天羽的死亡慘劇之中,秋星沒有參與分毫,只是因為她不願意把自己的內丹貢獻出來,花白鳳就恨她入骨,一定要殺死她。
秋星隨意地道:「人類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噗嗤一聲,利爪穿胸而過,鮮血灑在了秋星的臉上和衣服上。
秋星歪了歪頭,點評道:「看來無論是怎麼樣的惡人,心跳起來其實都挺溫暖的。」
花白鳳瞪大雙眼,從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她好像想要說話,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突然嘔出了一口血,身體慢慢地滑落。
——她死了。
這個被愛情與復仇折磨的形如枯槁的女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在了這樣一個夜晚。她這一輩子好似曾風光過,但更多的時間則是待在谷底一個人痛苦。
……不,她並不是一個人痛苦,她還把一個無辜的孩子同樣拉進了地獄之中。
秋星心滿意足地轉身,哼著曲兒就要回去。
但當她轉身之後,她渾身的血液似乎也已冰涼。
妖霧被慢慢地驅散出了一條路,路的盡頭,是傅紅雪,他為了奪回秋星的內丹才追了出來,卻意外的進入了這片妖霧之中,迷霧之中,本是什麼聲音、什麼畫面都沒有的,可就在剛剛那一瞬間,迷霧被瞬間驅散。
他看到秋星奶白色的小手化作利爪,瞬間擊穿花白鳳。
秋星一轉身,就看到了傅紅雪。
他死死地盯著死去的花白鳳,好似已變成了一個死人。
在長達十九年的時間裡,他都在叫這個人母親,在他生命的最初,記憶的最初,都只有這個女人而已,所以……他習慣去敬愛她,順從她。
直到有了秋星,他第一次反抗了花白鳳。
然後……秋星在他面前,殺死了花白鳳。
但傅紅雪只覺得茫然、非常的茫然。
在這個漆黑的夜裡,他所經歷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以至於現在,他整個人都好似已被封閉一樣,無知無覺,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行動。
他的雙眼都已快失去了焦距。
秋星看著傅紅雪,傅紅雪好似一只鬼。
孤魂野鬼。
他怎麼會如此單薄?單薄到好似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好似一陣雨就能將他折磨得千瘡百孔。
他以前也這樣瘦的,可秋星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因為那個時候傅紅雪與這人世之間,還有一條深刻的紐帶,那條紐帶叫仇恨。
後來,他又有了秋星這根紐帶,於是他那種激蕩的憤怒之中,也有了幾分柔軟。
而現在,他身上的紐帶好似全都被解開了,他的每一步都好似不是踩在地上的,而是……踩在什麼高空的鋼絲之上的,他晃晃蕩蕩、踉踉蹌蹌,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一瞬間,秋星似乎都沒有辦法去思考妖霧為什麼會被驅散,到底是誰在驅散這妖霧。
她忽然撲了出去,撲到了傅紅雪的懷裡。
傅紅雪被她撞停,撞的肩膀抖了抖,然後像一根木樁子一樣的杵在了那裡。
秋星忽然道:「傅紅雪,你看,我的爪子都被弄髒了,我、我現在好難受啊,我們回去好不好?你幫我洗洗爪子好不好?你累了,好像要休息了,明天一切都會照常的,你不用復仇啦,我們、我們一起去曬太陽好不好,你帶著我的原型去,可、可不許嫌我太重啊……」
她緊緊地抱住了傅紅雪,嘴中喋喋不休的說著,好似一刻都不想停下來,她看到這樣單薄的傅紅雪,忽然覺得他好似就快要離開了,他好似已無法再活下去了。
她說到後面,忍不住哽咽起來。
小貓咪本來就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秋星想哭,就不再忍耐,忽然抱住傅紅雪嗚嗚大哭了起來,哭得委屈極了,好似剛剛不是她殺了人,而是有人在欺負她一樣。
她一邊大哭,一邊喊道:「你要是怪我,我就活不下去啦!你不許怪我,你不許怪我!!」
傅紅雪忽然伸出了一只顫抖的手,輕輕地撫了撫秋星的頭發。
柔軟如蓬松甜蜜的雲朵,是他這輩子見到的最大的誘惑,也是他心甘情願不去躲的誘惑。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聲帶也傷痕累累一樣。
傅紅雪道:「……我知道。」
他不該去愛花白鳳的,她是一個罪人,讓他痛苦一輩子的罪人,秋星是一個愛恨分明的小貓妖,妖怪與人哪裡能一樣呢?她憤恨花白鳳苦苦騙他這麼多年,所以才會殺死她。
傅紅雪道:「你不會死,是不是?」
懷裡的小貓咪忽地一震,嗚嗚咽咽地說:「我……我是為了騙花白鳳嘛……她既然要內丹,我就給她假的,這、這有什麼不對的嘛!」
傅紅雪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忽然又把手放下了,他不抱秋星,也不看秋星,他的眼睛裡好似已沒有任何人,他的魂魄似乎也已被黑白無常勾去了,好似一具行屍走肉,唯有那只手,緊緊地握著那把刀,好似只有那把刀,才能給他一些切切實實的安慰。
他已明白,秋星在設套,她就是為了誘捕花白鳳。
這其中她到底知道多少?她是不是也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葉開的出現意味著什麼?邊城發生的一切,到底有多少人攪弄風雲?
他卻已不願多想。
他只是這場陰謀之中,最幼稚的那個人,什麼也想不透,什麼也想不通,於是只好不去想。
他只想離開這個地方,去哪裡都好,不要再是邊城。
他在邊城留下了這輩子所有的血和淚。
秋星有些怔怔的,她抓住傅紅雪的手,只覺得他的手冷得可怕,她問:「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喃喃道:「離開這裡。」
秋星道:「那……那我呢?你要丟下我麼?」
傅紅雪還是喃喃道:「我不知道。」
秋星忽然一口血嘔了出來,她忽然覺得心口劇痛,整個人如同被攪爛一般,妖氣忽然變得極其的不穩定,以至於這片妖霧,也無法再維持片刻。
她立刻就要跌倒在地,傅紅雪一伸手,撈住了她,可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秋星。
一個人忽然道:「傅紅雪,你是不是在想,她到底是真的受傷,還是在騙你,對不對?」
這聲音嘶啞難聽,簡直比地獄裡的惡鬼還要讓人心生恐懼,傅紅雪霍地抬頭,朝著聲音發出的地方去看。
那是一個穿著黑衣的女人,身邊跟著一個高挑的少年,少年的手中,是一柄劍。
他從沒有見過這兩個人,他不認識這兩個人。
但是這個女人,卻讓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因為她的身上,有一種同花白鳳一樣的絕望感。
那種絕望的、被吸干了所有精氣神的蒼白枯槁。
她的臉上蒙著黑色的面紗,叫人看不清她的樣貌,可是她的身姿是很曼妙的,一舉一動的儀態也十分的優雅,誰都會覺得,這是一個美人。
可一個美人,又為何會擁有這樣可怖的聲音呢?
女人忽然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笑聲之中,還隱約有幾分得意。
傅紅雪的危險雷達忽然響起。
他的雙眼忽然在一瞬間就清明了,那張蒼白的臉上,也沒有了倉惶與無助,轉而是一種冷漠地警惕,他一只手摟著秋星,另一只手緊握著刀。
——他已不在意自己是應該活著還是死去,但最起碼,秋星不必去死。
他冷冷道:「你是誰?」
那黑紗女人道:「我是丁白雲。」
傅紅雪愣住。
丁白雲,外號「白雲仙子」,是他父親……不,是白天羽的又一段孽緣。
但,一個被稱作仙子的女人,聲音是不可能難聽的,他也曾聽過傳聞,白雲仙子聲如黃鶯,清麗絕倫。
丁白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聲音實在是很難聽,配不上仙子的名號?」
傅紅雪冷冷道:「與我無關。」
丁白雲又怪笑了幾聲。
她的聲音實在是難聽可怕得要命,以至於笑起來,竟像是萬鬼齊哭一般,在這純黑的黑夜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她又道:「你若是看到了我的臉,一定會更加驚訝,這世人豈非是眼瞎了,才會把這樣一個女人叫做是仙子呢?」
傅紅雪不言語,只是把懷中的秋星摟緊了幾分。
丁白雲伸出手,用力的扯下了她臉上的面紗!
傅紅雪驚愕地瞪大了雙眼,就連秋星,都因為驚嚇而發出「喵嗚!!」的一聲,她的背幾乎都要弓起來了!傅紅雪條件反射的摟緊了她。
閃電驟起,天空驟白。
然後又回到黑暗。
黑暗之中,那張臉已絕算不得人臉了,這張臉,竟好似是將一個人的臉完全揉爛,再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方法歪歪斜斜的拼起來,以至於她的整張臉看起來,像是一個笑話,一個令人心生恐懼的笑話。
傅紅雪甚至都看不出,這張臉究竟是怎麼樣被毀到這種程度的。
丁白雲身邊的那少年的眼中,卻流露出了一種深切的痛苦。
這少年的年紀看起來和傅紅雪差不多大,長相同路小佳有三分相似之處。
丁白雲,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在江湖上有名的美人,怎麼會是這樣一副容顏呢?
不,她絕不可能在娘胎裡就是這幅容貌、這幅嗓音的,這一切都是後天所造成的。
丁白雲道:「你知道我的臉上究竟有多少道傷口麼?」
傅紅雪不說話。
因為他忽然發現,這個人其實並不是在和他說話,她只是在自言自語而已。
果然,見傅紅雪不搭話,丁白雲也並不生氣,反而笑了起來,她一笑,鼻子更歪,嘴巴也能看出缺了一半。
她忽然厲聲道:「七十六刀!我的臉上有整整七十六刀!!因為我同那白天羽在一起七十六天!所以我要這樣對我的臉,因為我要懲罰自己!懲罰自己為什麼要那樣的傻!」
丁白雲今年快要四十歲,她與白天羽一共有過七十六天。
七十六天,在將近四十年的人生裡,其實根本算不得什麼的,可恰恰是這七十六天,是丁白雲人生中最快樂的七十六天,卻也帶來了將近二十年的黑暗。
所以她恨!!
她不僅恨白天羽,還恨自己,恨自己愛上白天羽,所以她不僅集結了三十個殺手,讓白天羽從這世界上消失,她還要自己也消失,讓自己曾經的音容笑貌也消失。
她每一次想起和白天羽的點點滴滴,就恨不得尖叫,她惡狠狠的劃花自己的臉,殘酷的對待自己。
傅紅雪遍體生寒。
這是個瘋子。
可二十年前,她也只是一個如花一般美麗的少女,或許高傲,但對這世界有著最美好的幻想。
是白天羽逼瘋她的。
白夫人、花白鳳、丁白雲、桃花娘子……
所有與白天羽有關的女人,都好似被他拖進了地獄一樣,永永遠遠被折磨,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可白天羽竟是個英雄。
世人提起他,無不贊頌他的器宇軒昂,絕世武功,他身上有神的光環,即使他已死了二十年,可江湖之中,卻仍有那麼多的人贊頌他,用崇敬的口氣說他的故事。
世人難道不知道他有這樣多的風流韻事麼?
不,怎麼可能,丁白雲、花白鳳與白天羽之間的糾葛,在江湖之中為人津津樂道,怎麼可能會沒有人知道呢?
可竟沒有人怪白天羽,白天羽身上那種神一樣的光環竟沒有因為這些事情有絲毫的折損。
傅紅雪忽然覺得有一種非常倒錯的感覺,好似這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事物都已變成了猙獰的怪獸,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從未理解過這個世界,原來這個世界竟是以這樣一種怪誕的形態存在的。
他死死地盯著丁白雲的臉,卻忽然伸手捂住了秋星的眼睛,啞聲道:「別看她。」
秋星嗚咽了一聲,縮在他的懷抱裡。傅紅雪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去輕拍她的背,好似在安撫一般。
丁白雲看著這二人,忽然笑了。
她對別人這種仿佛見了鬼一樣的眼神,好似早已經習慣了。
她忽然道:「你們兩個人,實在是恩愛得很。」
傅紅雪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盯著她。
丁白雲卻笑了,她道:「可惜啊可惜,這貓妖很快就要死了,因為我已對她的內丹勢在必行。」
第67章
丁白雲神定氣閑,微笑著如此說道。
而秋星自剛剛開始,也發現了不對勁。
她的妖氣被污染了。
由傅紅雪送來的半顆內丹之上,竟然沾染著其他精怪的妖氣!秋星因為重傷,嗅覺並不靈敏,所以未曾發現,可在內丹恢復之後,她竟也沒感覺到!
因為附著在她內丹之上的妖氣,是鮫人的妖氣。
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是人間至寶,上面包裹著鮫人的妖氣,卻全然沒有任何氣息。
並且,只要比例得當,鮫人淚珠甚至可以讓其他精怪隱匿自己的氣息。
這種天生的特質對精怪們來說,是非常可怕的天敵,因為一只精怪的妖氣若是從源頭被污染了,那它也就離死不遠了。
當然,九命貓妖是個例外,因為九命貓妖這種妖怪,只要有一顆完整的內丹在,死了是可以再復活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她的內丹可以讓人類死而復生的原因。
也因此,秋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有一顆完整的內丹。
所以她才中招了!
秋星活過百年,從沒見過鮫人出沒,唯一聽過的傳說,是十年前,有一位鮫人公主,與當時名聲鵲起的奇俠楚留香有過一段糾葛,聽說與吸血姬李魚也有點關系,但這事是真是假,實在不得而知。
但現在,她的內丹竟然被鮫人淚珠污染了……!
雖然說她有九條命,但是這種瀕死的感覺還是讓她難受的要命,她一邊吐血,一邊把整個身子都縮進了傅紅雪的懷抱。
過不了多久,她就無法保持人形了。
秋星縮在傅紅雪的懷抱之中,只覺得渾身發冷,她下意識的想找一個溫暖的地方躲起來,可傅紅雪的懷抱竟也是冷的,他渾身似也已冰涼。
秋星張了張嘴,道:「花白鳳手裡的內丹,是你給她的?」
——她的聲音也已變得有些妖異了起來,不太像人類女孩子,而是更像一只會說人話的貓。
丁白雲嘆道:「其實你剛剛說的那些話裡,有一句倒是實在對得很。」
秋星不說話。
丁白雲自顧自地道:「白天羽,就是一個人渣,他看見好看的女人,就想要得到,而得到之後,他又會棄之如敝履。」
又是白天羽!
白天羽這個人,又何止只是害了二十年前的這些女人,又何止是害了傅紅雪?秋星身上所受的折磨,也正是因為這死去了二十年的幽靈!
秋星臉色很差,傅紅雪臉色更差。
丁白雲笑道:「只可惜……愛情本來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事情,我雖然恨他恨得要死,殺了他之後,自己卻又實在後悔的要命。」
秋星冷冷道:「所以,你盯上了能夠使死人復活的九命貓妖的內丹。」
丁白雲道:「你實在是只聰明的小貓。」
她的態度實在是很討人厭。
她繼續道:「我想讓白天羽復活,但是當年我還是白雲仙子之時,這臭男人就敢離我而去,如今我費勁心思讓他復活,他活過來,看到我這幅樣子,難道會與我雙宿雙飛?難道我不是在為他人做嫁衣?」
她的表情猙獰了起來,看起來更可怖、更像是一只地獄裡爬上來的惡鬼了。
丁白雲陰森森道:「白天羽這個人,若想用恩情拿捏住他,是絕不可能的。」
事實上,想用恩情長久的去拿捏住一個人,換了是誰都不可能的,白天羽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能忍受與一個貌似惡鬼的女人共度終生麼?他難道不會再一次輕飄飄的把丁白雲拋棄掉麼?
丁白雲不是傻子,她甚至比花白鳳更聰明幾分,自想到這個問題之後,她並不逃避,而是開始細細的想,如何才能讓復活之後的白天羽對她死心塌地。
溫柔和順?小意殷勤?別傻了,這要是有效果,花白鳳怎麼還只是一個下賤的外室?她一年能見白天羽幾天?白天羽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了麼?
亦或者……將他的手腳都打斷,讓他永永遠遠都只能待在自己身邊?
這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丁白雲也不想要,她並不想要白天羽恨她。
她笑著道:「這個世界上,既然存在著能讓死人復活的妖丹,自然也有許多別的神奇秘藥,只是人類從不知道而已,比如說……能令人完全愛上另一個人的愛情秘藥。」
這秘藥的成分是:一根貓頭鷹的羽毛、一小罐熊蜂妖產出的蜂蜜,再加上新鮮的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施法之人的血液,以妖火催動三個時辰……
秋星知道這種秘藥,在最開始想要俘獲傅紅雪時,她還曾有一瞬間想起了這個方子,只是介於她不屑於使用這手段,以及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實在是世間難尋——
電光火石之間,她已全明白了——!
秋星冷道:「你在內丹之上塗抹了愛情秘藥。」
丁白雲道:「你果然聰明。」
她頓了頓,接著道:「這貓妖的內丹,我為什麼不去自己找,而是要放出消息,讓馬空群、花白鳳等人去找,就是因為,我自己要去找到這珍貴的鮫人之淚。」
「……找了二十年,我終於找到了。」
秋星冷冷道:「正巧,在這時候,馬空群被我俘虜,你便令那方士帶著半顆內丹直接逃了。」
丁白雲道:「然後我就把我的血,混合著那些材料,制成了那一種神奇的愛情秘藥。」
丁白雲笑道:「你們妖怪,似乎最怕自己的妖氣被污染。」
這一味愛情秘藥,實在是一種很妙的東西,裡頭正好有至寶鮫人眼淚,成功的讓秘藥之中混雜的其他妖氣全部隱匿,秋星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聞不出來的,她會無知無覺的吞下,然後死去。
花白鳳會得到這內丹,復活白天羽。
而因為愛情秘藥,白天羽一旦復活,就會瞬間死心塌地的愛上丁白雲。
這就是一石二鳥之計。
秋星冷冷道:「你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
如今這世上,天地靈氣衰落,妖怪早不跟以前一樣滿地亂跑了,其實人類世界裡的妖怪實在是很少,而這種妖怪害怕自己的妖氣被污染這種事……人類根本就沒理由知道!
丁白雲為什麼會知道?!
丁白雲道:「我知道的事情是不少,所以我才能躲在花白鳳的後頭,看她為了復活白天羽而瘋癲,我本是想叫她看看白天羽復活之後對我的深情的,沒想到你竟殺了她,實在是很沒意思。」
秋星沒有說話。
丁白雲忽然哈哈大笑。
她瘋狂地道:「白天羽!你不是喜歡美人麼!你不是對我厭惡至極麼!我偏不讓你如意!!哈哈、哈哈哈!!我要讓你對著一個醜女折腰,哈哈哈,可不可笑?可不可笑?!」
漆黑的夜裡,樹影就像是鬼的爪子一樣,猙獰的伸出來,好像要將這夜裡所有的人都死死抓住一樣。
丁白雲瘋狂的大笑著,好似已失去了理智。
她忽然覺得一陣快意,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她有足足二十年都沒有如此高興過了,她猙獰的臉上五官都移了位,叫人看見,只覺得臉隔夜的飯都能吐出來,可她身邊的那少年卻一直看著她。
少年的眼中,也已露出了悲切的神色。
秋星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這一著,的確是她輸了,她雖然活了很多年,但在內丹丟失之前,她一直都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貓咪,從不考慮什麼陰謀詭計,她的烏鴉養母也最喜歡她了,為此,烏鴉養母的大兒子還離家出走了。
她就這麼開開心心的活了好多年,直到內丹被搶,她才被迫長大。
人類的心思,實在是歹毒的很,這樣蟄伏了二十年的連環計中計,她實在是沒有想到。
她忽然又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傅紅雪的身體忽然也開始劇烈的顫抖了起來,他摟著秋星的那只胳膊收得很緊,好似幾乎要把秋星揉到他身體裡去,他死死地瞪著得意洋洋的丁白雲,好似已快要忍不住大開殺戒——
秋星嗚嗚咽咽地道:「傅紅雪,我、我好痛啊,你不要抱我抱得那麼緊,好不好?」
傅紅雪心頭一驚,立刻低頭其看懷中的秋星。
……她已經無法保持人形了。
她本穿著一件白衫,此時此刻,那白衫卻快速的癟了下去,奄奄一息的秋星在他眼前開始化形,從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變成了一只小小的、純白色的貓。
貓貓縮在他的懷裡。
這正是他一直以來,喊作「喵喵」的那只貓。
白白的、小小的,皮毛好似雲朵一樣的蓬松柔軟,有一條特別大的尾巴,讓人看見就忍不住想捏一下,它的四只小爪子很不老實,經常在傅紅雪身上踩來踩去,因為它是一只十七斤的大貓咪,所以傅紅雪每次都會覺得眼前一黑,簡直連呼吸都呼吸不過來。
它是……秋星。
它是秋星啊。
傅紅雪忽然想到,他摟著這只大貓咪睡覺,貓咪十分調皮,露出自己尖尖的牙齒咬他,被惱羞成怒的他提著後頸皮就丟到地上去了。
當時,它露出了特別難以置信的表情。
現在想想,是秋星根本不相信,他傅紅雪,一直聽話的要命的傅紅雪會把它丟到地上去吧。
短短幾天而已,他們的回憶原來就有這麼多這麼多。
可越甜蜜的回憶,只會讓現實顯得越冰冷、越無情。
秋星化作小小的一團,氣若游絲的躺在傅紅雪的懷裡,小小的嘴巴微張著,好似在呼吸,可呼吸聲卻是這樣的小,她漂亮的、圓圓大大的綠眼睛也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
傅紅雪忽然怕得渾身發抖。
他嘶聲道:「秋星、秋星,你醒一醒!你說說話!」
秋星喵了一聲,已無法再說話。
傅紅雪已渾身冰冷,他抱著小貓咪,卻不敢晃一晃她,因為她剛剛說,自己身上好痛。
他眼眶通紅,盯著秋星,眼淚忽然一滴一滴的流下,打濕了秋星的皮毛。
她純白的皮毛之上,還沾著血,那是她自己吐出來的血。
傅紅雪的眼淚已停不下來。
這個漆黑的夜晚,好似讓他已流盡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
丁白雲盯著他,忽然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真可惜,你不是花白鳳和白天羽的兒子。」
有人忽然道:「如果他是,又怎麼樣呢?」
丁白雲道:「我自然是會很開心的欣賞花白鳳生下的賤種是怎麼樣的傷心欲絕。」
說完這話之後,她忽然愣了一下。
因為她發現,這句話並不是她身邊的這少年說的。
她身邊的這少年,名叫丁靈中,乃是丁家莊的三少爺,名義上是她的侄子,但其實,這少年卻是她當年懷孕之後生下的,她與白天羽的親生兒子。
丁家莊的莊主是丁白雲的哥哥,二人兄妹情深,丁莊主並不願看著妹妹名節受損,又不願讓她去承受骨肉分離的痛苦,所以他將自己的親生子送走,讓丁白雲的兒子頂了這個位置,取名叫「丁靈中」。
而那個被送走的親生子,則被取名為「路小佳」,在江湖上當了殺手,這也就是為什麼,秋星吞下內丹之前,聞到內丹之上的人類血液的味道,與路小佳有幾分相似了。
因為丁白雲與路小佳之間,是姑侄關系。
而這丁靈中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便心甘情願的為他的「大姑姑」做事。
丁靈中乃是丁白雲最信任的人。
此時此刻,丁靈中的反應更快幾分,鏘的一聲,利劍出鞘,丁靈中厲聲道:「什麼人,出來!」
那人陰森森地道:「你的反應實在太慢。」
此人的聲音嘶啞、短促、陰森,就好似一條毒蛇,在嘶嘶地吐著紅信子。叫人聽了,心頭免不得一震,又恍惚之間,生出了一種恐懼的心情。
此人的聲音好似有一種魔力,叫任何一個聽見他說話的人,都絕忘不了他說的每一個字。ヾ
丁靈中只覺得背後一陣發寒,手中的劍竟是已握不穩,而一旁的丁白雲,似也有些驚懼,丁靈中見了,立刻大聲道:「什麼人裝神弄鬼,出來說話!」
他實在是個好孩子,為了他多災多難的母親,他也可以去做任何事,所以,丁白雲做的這些事雖然很喪心病狂,但丁靈中卻一直追隨著她。
那人冷誚地笑了一聲,好似很不屑的樣子。
下一秒,閃著寒光的劍芒已至!!
丁靈中心頭大震,立刻就要提劍去擋,可那人的劍實在是太快,快得只白光一現,丁靈中就再動不了分毫了。
——因為他的咽喉上,已沁出了一點殷紅。
只有一點,卻已足夠殺人。
丁靈中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後知後覺的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頸之上,看到了那一點點的殷紅。
他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叫聲,然後撲倒在地。
——他死了。
丁白雲瞪大雙眼。
在她甚至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丁靈中便悄無聲息的喪了命,她的瞳孔忽然收縮,好似一根針一般,然後她看見了一柄劍。
一柄比尋常的劍更薄、更窄的劍。
這樣輕薄的劍身,本來是很容易抖動的,可這一柄劍,那寒森森的劍光,竟是穩穩當當,連一點點的抖動也沒有,那劍上有一滴血,那是丁靈中咽喉處的血。
握劍的人手非常的穩,他對力道的控制,可以說已超過了絕大多數的江湖人。
丁白雲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人身上。
那是一個穿著黑色勁裝的男人,他身材修長勁瘦,黑衣緊緊地裹住身體,能叫人看到他臂膀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是形狀優美且爆發力強的,他穩穩當當地站著,盯著死去的丁靈中,嘴角忽然勾起了一絲不屑的笑。
他銳利的雙眼便緩緩地望向了丁白雲。
丁白雲如今的樣貌,可謂是醜如惡鬼,即使是武功再高深的人,看到她的臉,也會起碼有一瞬間的愣神,可此人冷冰冰的臉上,卻全然沒有一點表情,好似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屍體一樣。
丁白雲忽然不受控制的向後退了幾步。
她背後卻又有聲音傳來。
那是一個優美的女聲,略帶著一絲沙啞和慵懶,她帶著笑意道:「你躲什麼,你不是志在必得麼?」
丁白雲一驚,立刻回頭望去,她背後三步的位置,正站著一個女人。
……一個美艷非常的女人。
若說那貓妖秋星是俏皮可愛的,這個女人就是極端的美艷,她的臉色蒼白的很,讓她那種極端的艷麗之中多了幾分病懨懨的慵懶氣質,也去除了幾分她長相裡的攻擊性。
丁白雲驚道:「你……你是誰……!你們是誰……!」
這絕艷的美人,自然就是吸血姬李魚,而那殺了丁靈中的勁裝男子,自然就是她的愛人一點紅。
李魚微微笑了笑。
她看著丁白雲,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聰明的黃雀?」
她才懶得回答丁白雲的問題呢!自報家門?為什麼要給她自報家門,此人配麼?
丁白雲厲聲道:「你們殺了靈中,為什麼?!」
一點紅陰森森一笑,忽冷傲的道:「因為我想讓他死,他就得死。」
……十年過去,這個男人這種說話的法子,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李魚的眼中露出了一抹愉快的笑意,她媚眼如絲,朝一點紅看了一眼,一點紅就嘆道:「這女人跑不了,你不要站在那裡了,過來離我近一些。」
李魚歪了歪頭,道:「好呀。」
說著,她還真就一步一步的越過了丁白雲,要走到一點紅的身邊去。
任誰都能看出,這是一對恩愛的愛侶,他們簡直就連一分一秒,都不想分開。
丁白雲看著這對男女,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陣嫉妒的怒火。
她曾與白天羽也是如此的,恩恩愛愛,她當然知道,白天羽喜愛招蜂引蝶,可高傲的白雲仙子卻認為,自己是這世上最有本事的女人,白天羽有了她,再也不可能去招惹別人女人了。
……有些女人總是有一種這樣的錯覺、這樣的自信的。
但事實證明,她錯了,她對白天羽來說,根本什麼都不是。
而這對男女。
任誰也能從他們語氣的熟稔之中看出,他們已在一起廝守了很久了。
……這是一對真正的愛侶。
丁白雲牙呲目裂,忽然出手,她出手狠辣到了極點,竟是衝著李魚的後心而去,好似要把她的心活生生的掏出來一樣……!
李魚回頭,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神情。
下一個瞬間,她擊出一掌,擊中了丁白雲的身體,丁白雲只覺得肝膽俱裂,噗得一口血噴了出來,捂著心口後退。
她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李魚的每一步,都能看出,她絕不是一個懂武功的人,她擊出的這一掌,看似也軟綿綿的,全然沒有半分力氣,丁白雲的武功並不差,可她竟然……竟然……
竟然沒能躲過。
丁白雲的臉就是一塊破爛的肉,無論怎麼擰,都叫人覺得面目模糊,看不清楚,李魚看了她一會兒,竟從她的臉上看到了震驚的表情。
李魚歪歪斜斜地歪在一點紅的懷裡。
她總是站沒站樣,坐沒坐樣,隨時隨地都要找她的好一點紅的,一點紅從善如流,利落的收了劍,單手摟住了李魚,叫她靠著,自己倒是端正的很。
李魚對丁白雲笑道:「你不是懂得很多麼?這世上的妖怪,竟叫你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你竟不知道我是誰?」
丁白雲……
丁白雲還真不知道。
李魚盯了她半晌,見她不說話,這才沉下臉來,冷冷道:「是誰告訴你貓妖的內丹可以叫人類復活的?又是誰告訴你精怪的妖氣不能被污染的?」
人類不可能知道這些事,除非……除非她身邊是有妖怪的。
丁白雲不說話了。
她已意識到了,今日她無法令白天羽復活了,她本想著傅紅雪身心俱疲,貓妖又已死定了,她大可坐享漁翁之利,誰知半路殺出了這對男女。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但黃雀的後面,卻有可能還有別的獵食者。
丁白雲忽然大笑。
她笑起來,也似是哭一樣,她惡狠狠地瞪著李魚和一點紅,整個人似乎已癲狂了,她瘋狂的大喊道:「你殺了我吧!我不會告訴你的,這世上的愛人,有一對少一對,生離死別多一對是以對,傅紅雪既然當了白天羽十九年的兒子,那這痛苦就該讓他受著!受著!!」
她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看著跪在地上,仿佛已變成雕塑的傅紅雪,眼中忽然迸射出了興奮的光芒。
她的仇恨終究是要有一個出口的!這出口既不能是白天羽,那就得是花白鳳,得是傅紅雪。
一點紅看著這個瘋癲的女人,只覺得耐心已全失去了,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問李魚:「殺了?」
李魚道:「殺了吧,她應該也不知道告訴她這些事的那只妖怪是什麼東西,留著有什麼用?」
這樣的人,自己受了情傷,就以毀滅別人的愛情為樂。像丁白雲這樣的人,活在這世上,又有什麼用呢?憑空讓這世間多一份污濁罷了。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抬手殺了丁白雲,連一絲多余的力氣都沒有廢。
丁白雲撲騰了兩下,倒在地上不動了。
李魚又望向了傅紅雪。
這少年人好似已經死了一樣,他跪在地上,懷中有一件純白的衣裳,衣裳裡卻沒有人,只有一只白色的小貓。
小貓也是純白色的小貓,只可惜那小貓已不會動了,它的身體僵直著歪在傅紅雪的懷中,眼睛緊緊地閉上,三角形的嘴巴微微張開,卻好似再也不會呼出溫暖又甜蜜的氣息了。
傅紅雪忽然伸出了手。
他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抖得厲害,他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撫摸了摸貓咪的小腦袋,然後又似乎要整理整理她毛茸茸的胸脯,她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白貓的,以自己一身柔軟的白色皮毛為容,可現在,她身上的毛已被鮮血染紅了。
一只這麼小的小貓,怎麼會吐出那麼多的血呢?
傅紅雪想要幫她把那些血擦干淨,可是粘稠的鮮血將小貓的毛粘成一縷一縷,怎麼弄也弄不干淨。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這麼簡單的事情他也干不好。
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小貓的身上,傅紅雪的身體冰冷,可他的眼淚卻是滾燙的。
李魚忽得嘆了口氣。
一只貓頭鷹忽然撲閃著飛過來,落在了那小貓的旁邊,貓頭鷹白生生的,有著毛茸茸的圓潤胸脯,它用自己的喙啄了啄小貓,又用自己的身子拱了拱它,小貓卻沒有任何反應。
這貓頭鷹,自然就是秋星的好朋友鷹英俊了。
它垂頭喪氣地道:「啾啾,你再不起來,這少年就要哭死在這裡了。」
傅紅雪霍地抬頭,死死地盯著那貓頭鷹,嘶聲道:「她沒死對不對?!她沒死對不對?!」
他的表情實在太可怖,鷹英俊直接被嚇得應激了,兩只爪子在地上撲騰了兩下,直挺挺地倒下了。
李魚:「……」
一點紅:「……」
李魚選擇回答傅紅雪的問題:「九命貓妖和其他精怪不同,只要保持內丹的完整,自然有九條命可活,如今她雖然死去,但也還有八條命,不必太擔心的。」
傅紅雪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冰冷的身子好似忽然又滾燙起來,跌到谷底的心也重新跳動起來,他激動地站起身來,衝著李魚走了好幾步,一點紅皺眉,立刻擋在了李魚的前面,不叫這愣頭愣腦的少年衝撞了李魚。
傅紅雪道:「真的麼?真的麼?她……她不會死、她不會死!」
他抱緊了懷中的小貓,脊背似乎都在微微發顫。
可李魚看著他的眼神卻很奇怪。
那是一種同情的的眼神。
她嘆氣道:「可她若是要睡五十年,要睡一百年才能醒來,對你來說,有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呢?」
——死一條命,畢竟是很大的事情,貓妖的妖氣還要慢慢地去養。
傅紅雪愣住。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好像自己不是在看一個美艷絕倫的美人,而是在看一只地獄的勾魂惡鬼一般。
他的聲音似乎都是從喉嚨裡被擠出來的。
傅紅雪說:「……什麼?」
李魚嘆道:「妖怪的壽命是很長的,五十年、一百年對秋星來說並算不得什麼,她會好好的。」
前頭說過,使人變成精怪的法子其實非常困難,李魚與一點紅也是找了很久才集齊了那些需要用到的妖怪珍寶,這才把一點紅變成了精怪。
其實她並不排斥自己的伙伴變得更多一些,可是……可是那秘法之中有一味仙草,卻實在難找的很,他們當年在因緣際會之下找到了一株,立刻便為一點紅用掉了,如今……卻是沒有的。
想再找到一株,也不知道要過多久,或許十年、或許一百年。
傅紅雪卻已明白了。
他又垂下了頭。
秋星安靜地躺在他懷裡。
其實她很少會有這麼安靜的時候的,即使是現出原型的時候,她也是一只活潑的要命的小貓咪,一刻都不停的,傅紅雪想起貓貓追著她自己的大尾巴轉圈時候的場景,忽然忍不住笑了笑。
笑著笑著,他似乎又要流出淚水。
生離死別。
他忽然喃喃道:「幸好……這並非死別。」
死別的那一刻,是在他老死的那一刻,或許秋星睡了五十年、一百年,再醒過來的時候已忘了他。
這樣很好,至少受苦的人不是她。
他又笑了,好似如釋重負。
可他的身形卻好似單薄如紙,臉色慘白如鬼。
任誰都能看出,他的心已在此刻碎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本應叫什麼名字,他被一個充滿仇恨的女人利用了十九年,他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愛人已與他永別……此時此刻開始,傅紅雪與這紛紛擾擾的世間,竟再無半分關系。
他一直是個很悲慘的人,可在今夜之前,他至少還有復仇、還有秋星。
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
而他再也沒有任何勇氣,去與這世界建立新的聯系了。
他看著李魚,忽然道:「你們是她的妖怪朋友?」
應激倒地的鷹英俊終於爬起來了,它搶到:「是啊,我是啾星的好朋友,我們認識都有一百年啦!」
傅紅雪忽然道:「啾星?」
鷹英俊道:「啊……你不知道啊,秋星小時候是被烏鴉精養大的,我們鳥妖最喜歡給小孩子起名叫啾啾了,所以烏鴉精就給她起名叫啾星了,不過後來她要出門闖蕩,覺得當貓老大這名字不夠威武,所以就改叫秋星了。」
傅紅雪忽然忍不住笑了笑。
貓老大啊……
那天那麼多貓衝出來掛在路小佳身上,也是她的手筆吧。
他道:「她……你們會照顧她麼?」
鷹英俊道:「會呀!讓我把啾星帶到一處寶地去,那地方是個盆地,所以妖氣充盈,她在那裡會恢復的很好的,你放心好啦。」
傅紅雪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他道:「好,那你們……帶走她吧。」
鷹英俊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那地方人類進不來的,妖氣太濃郁了,你進來會死的。」
傅紅雪沉默了許久。
半晌,他才道:「我不需要再見她了。」
是的,不需要了,秋星在他活著的時候已永遠不會醒來了,他當然可以選擇時常去看一看秋星,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這句話說出來,有一種強烈的自我虐待的意味,或許他根本已快活不下去了,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法子,讓自己渾身上下都血淋淋的,他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痛苦,也是一個人活下去的支柱。
他看了看鷹英俊,忽然皺了皺眉,好像不相信它可以好好的帶著秋星離開一樣,他又看了看一點紅,又皺了皺眉。
最後,他還是走向了李魚。
一點紅看的出來,這少年已冷靜了下來,所以他側身一讓,讓傅紅雪走到了她的跟前。
傅紅雪垂下頭,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撫了撫貓咪的小腦袋,貓咪沒有任何反應,他苦笑了一聲,珍之重之的把秋星放在了她的手上,李魚接過了秋星。
她其實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只小貓咪的,只是從鷹英俊的口中聽過一些她的事跡,這是一只充滿活力的神氣小貓咪,如今卻已陷入了深眠之中。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她已吃夠了由人類的執念帶來的痛苦,而李魚又何嘗不是?十年前的李魚,也曾與一點紅經歷過幾近生離死別的一刻,她很懂得傅紅雪如今的痛苦。
她接過秋星,對傅紅雪道:「丁白雲的計謀之中,那方士是個很重要的角色,卻一直神龍不見尾,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就是躲在丁白雲背後的精怪,是它一直在害秋星。」
傅紅雪冷冷道:「我會把他揪出來,我會讓他後悔曾活過。」
一點紅皺了皺眉,好似有話想說,但見李魚並不說話,他就也沒開口。
李魚又道:「我會好好照顧秋星的,你放心吧。」
傅紅雪道:「多謝。」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不願意在這裡多留一秒了,他忽然轉過身去,拖著自己的一條瘸腿,慢慢地走了。
看著他走遠之後,一點紅才道:「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人類最好不要管妖怪的事。」
李魚道:「讓他去吧,他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一點紅盯著傅紅雪離去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了他和李魚遭遇殺手組織埋伏的那個烈日驕陽。
失去李魚他會怎麼樣呢?
他忽然側了一下頭,看了看身邊的女人,李魚抬起頭來,伸手點了點他的鼻尖,嗔道:「你怎麼啦?」
一點紅微微一笑,伸手摟住了李魚纖細的腰肢,道:「沒什麼。」
……幸好他沒有失去李魚。
傅紅雪一直不停的走。
他的身上,還滿是鮮血淋漓的鞭痕,他的頭發和衣裳,也依然是髒的,他應該停下來了,停下來好好的去把自己洗一洗,休整休整。
可是他不能停下,因為他怕自己一停下,就會忍不住恐懼。
那是一種對未來的恐懼,對寂寞的恐懼。
失去了秋星之後,他該如何面對漫長人生之中的歲月呢?他或許可以置身人群之中,讓熱鬧淹沒自己。但總會有那麼一些時候,他要自己一個人度過。
寂寞會將他淹沒,痛苦會扼住他的喉嚨。
他恐懼得幾乎無法走路,可他必須走,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第68章
十八年後
有一個人坐在酒館之中。
黑色似乎已經成為了他的代名詞。漆黑的刀,漆黑的衣裳,漆黑的眸子。
酒館之中,人聲鼎沸,所有人都看起來很高興,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但在這熱鬧的酒館之中,只有一個角落似是灰白的,所有的笑聲和酒氣都無法傳遞到這裡,因為這裡坐著一個人。
此人很安靜。
他安靜地坐著,桌面上放著一把漆黑的刀,而他的左手則緊緊地握著這把刀,他的手蒼白而修長,沒有一絲血色,與這漆黑的刀形成了強烈的黑白對比。
而他整個人也是蒼白的。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江湖上有人敢小看他,因為他就是傅紅雪,擁有一把永遠也無法讓人小看的魔刀。
傅紅雪安靜地垂著眸子,輕輕地敲了敲桌面。
他是個足夠英俊的男人,所以即使這般冷淡,也總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打聽他,與他說話。這酒館的老板娘立刻就走了過來,帶著笑意道:「客官要吃點什麼呢?」
傅紅雪在桌子上放下了兩枚銅錢。
他道:「一碗陽春面。」
老板娘道:「可一碗陽春面要四個銅板呢,客官。」
傅紅雪還是連頭都沒抬,只冷冷道:「那就要半碗。」
老板娘似是被他的冷淡給嚇到了。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走了。
傅紅雪緩緩地抬起頭來,望向了那老板娘的背影。
老板娘長什麼樣子,身材如何,這些對他來說都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和秋星的第一次見面。
也是一碗陽春面。
她好似對自己的美貌十分的自信,所以對於膽敢不看她的他,就生出了一種作弄的心思,於是她忽然出聲,誘他抬頭。
這世上漂亮的女人何其多也,有她這份自信的人也不少,可偏偏,十九歲的少年傅紅雪第一眼瞧見了她,也被她瞧了去,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十多年已過去了。
他忽然就能明白,為什麼丁白雲與白天羽,不過度過了短短七十六日的時光,但卻讓丁白雲自毀容貌,在痛苦中度過了二十年。
但他畢竟是一個心智更加正常的人的,他也很懂得如何去忍受痛苦,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除了刀法,他只練就了忍耐的能力。
陽春面很快就上來了,或許是因為他實在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這面不是半碗,而是整整一碗,而且面裡竟還窩了個雞蛋。
傅紅雪垂下頭,慢慢地吃面,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曾說。
他根本就是拒絕與人有任何的聯系的。
老板娘站在他跟前,忽然道:「客官,今晚要住店麼?」
傅紅雪道:「住。」
他再也不多話了。
而他離開的時候,老板娘就發現,他只吃了半碗,那個雞蛋他更是連動都沒動一下。
這是一間不怎麼大的客棧,很小,很黑,環境不太好。
好在傅紅雪對於住宿並沒有什麼特別高的要求,他睡在豪華柔軟的床榻之上,跟睡在一張硬木板之上,根本就沒有任何區別。
他現在就在一間環境非常不好的屋子裡,有一股霉味,這樣的房間,可能根本也沒多少人願意來。
但卻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傅紅雪一半的臉隱在了黑暗之中,卻顯得他另一半的臉更加的蒼白,他耳聰目明,自然能聽到腳步聲,而且他這個人還有另外一項本事,那就是聽過的聲音過耳不忘。
這腳步聲是那老板娘的。
他沒有說話,沒有應答。老板娘敲了三下門之後,笑道:「客官,本店今日送酒,給您也送一壺吧。」
說完,她就推門進來了。
傅紅雪第一次看到這老板娘的長相,柳葉眉、桃花眼、櫻桃嘴,好看。
他收回了目光,冷冷道:「我不喝酒。」
老板娘愣住,卻又不甘心地往前走了兩步,將那一壺酒放在了桌上,笑道:「十個說不喝酒的男人,裡頭真正不喝的人,卻連一個都沒有。」
傅紅雪不欲與她多言,只道:「拿走。」
老板娘奇道:「你竟真的不喝?」
傅紅雪不開口了。
他的確是個不喝酒的人,即使他遭受過很大很大的痛苦,可他竟還是滴酒不沾,他寧願清醒的痛苦,也不願在酒精的昏迷之中渾渾噩噩的度過。
他畢竟是一個驕傲的人,這就是他的驕傲。
老板娘又笑:「你這個人,倒是真的很奇怪,我這輩子,也沒見過像你一樣的江湖客。」
她每說一句,就向前走一步,傅紅雪坐在一半的陰影之中,簡直連動都沒動過,好似是座雕塑、又好似是個死人一樣。
老板娘欺近他,耳語道:「這屋子的環境實在太差,客官何不移步,去我房裡住住。」
傅紅雪忽然冷笑了一聲。
他道:「你覺得這法子有效麼?」
老板娘一愣,一時竟回答不出他的問題。
傅紅雪霍地抬頭,一雙如漆星般的眼睛之中,似是有兩點寒芒,他忽然冷冷道:「你幕後的那人,以前就試過這種法子殺我,他早知道沒效,你還要再撞上來?」
傅紅雪,獨身一人。
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在江湖上已成名多年了,性格冷酷,從沒有伴侶,這是因為,他在十多年前,有個心愛的女人,那女人是當年名聲鵲起的無名閣的老板——秋星。
只是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秋星死去了,只余傅紅雪一個人,如孤魂野鬼一般的游蕩在世間,他好似在找什麼東西,卻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麼東西。
在老板娘心中,男人通常都是一個樣子的。
無論看起來多麼正經的男人,無論他們訴說著什麼樣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只要有一個足夠美的美嬌娘出現,熱情大膽一些,他們就會欺騙自己——是她主動的,我只是被一個賤人給勾引了而已。
所以她已用這種美人計殺了很多人。
而傅紅雪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正當成熟。其實她來之前,就有人告誡過她,傅紅雪是不吃這一套的,老板娘本來也沒打算用美人計。但傅紅雪實在是很英俊。
他不但英俊,周身還有一種冷漠又寂寥的氣場,如果說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還帶著一種傻勁兒的話,這種成熟的男人就好似一個熟透的果子,吊在樹上,隨時隨地都散發著一種甜蜜的氣息,好像在引人過去摘下來。
又成熟,又冷漠,這才是絕佳的氣質。
所以,老板娘也不由的生出一種征服欲來,她本沒有打算使用自己的美貌,如今卻忍不住了。
只可惜,這成熟的果子實在是像塊鐵板一樣,踢上一腳,受傷的不是傅紅雪,而是她自己。
老板娘笑道:「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是真的看你很英俊,才要這樣來找你的?你這樣英俊,難道我舍得殺了你?」
傅紅雪垂下了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刀。
他的意思已很明顯了,你舍不舍得殺我都沒關系,因為你一旦動手,這把刀就會送你歸西。
老板娘直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了。
她現在還真上頭了!
她認真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找我幕後的那個人,其實我不過是他花錢雇來的殺手罷了,又何必效忠於他呢?只要你陪我一夜,我就告訴你他是誰,怎麼樣?」
傅紅雪:「……」
傅紅雪無語了。
這種話好像十幾年前也有過一次,不過那時,是他咬牙切齒的對秋星說的,目的是為了報復秋星。
現在嘛……
這位熱情大膽的女殺手,自然不是為了報復他。
女殺手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好似在很耐心的等待他的回答。
傅紅雪道:「我陪你?」
女殺手道:「不好麼?你又不會損失什麼?」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陪。」
女殺手一愣,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陪。」
女殺手奇道:「難道你不想知道你苦苦尋找多年的人是誰麼?」
傅紅雪懶得理她了。
難道這女人認為,他一定只能通過這種法子去獲得自己想要的信息……?她這種錯覺是怎麼來的?
他只是很簡單地道:「出去。」
女殺手的臉色變了變。
不過,她本就是個自由自在的女人,男人喜歡追逐美麗的女子,女人也可以選擇和不同的男子在一起尋歡作樂,何必扒著一個男人傷心?
她道:「那就沒法子了。」
傅紅雪連眼珠子都沒抬一下。
殺手拔出了刀,道:「我總歸要和我的老板交代的,傅紅雪,拔刀吧。」
傅紅雪道:「把刀收回去,你走吧。」
女殺手道:「不走。」
傅紅雪冷冷道:「那你就只有死。」
女殺手道:「我也想看看你這把魔刀。」
傅紅雪道:「刀不是用來看的。」
女殺手道:「若我非要看呢?」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緊了幾分,他不說話,因為他已經不願再理這個人。
女殺手的刀朝他擊了過來。
她是個身手很好的人,動作靈巧,一擊之下,竟是直衝著傅紅雪的心口而來,傅紅雪還是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好似是在求死一般。
白光一現,他的刀已出鞘。
女殺手停了下來。
她的咽喉處忽然多了一條血線,慢慢地延伸開來。
她瞪大了眼睛,似已不能再說話,她死死地盯著傅紅雪的左手,他蒼白的左手,握著一把漆黑的刀。
……刀已經回鞘了。
女殺手倒下,她死了。
十多年過去,傅紅雪已再不是當年那個殺人會嘔吐痙攣的少年人了,他的手下也從不留情,因為他已明白了,這江湖之中,若你留情,死得就是你。
這女殺手雖然坦蕩,但既然是殺手,那必然做好了隨時要死的准備,她是來殺傅紅雪的,傅紅雪沒有必要對她手下留情。
他好似已變成了一個無情的人。
他收了刀,看都沒看一眼這熱情大膽的女殺手,只是淡淡道:「出來。」
有人在麼?
但那感覺,和人卻有些不同,傅紅雪這十多年,為了尋找暗算秋星的那精怪,其實已經和很多精怪打過交道了,所以他對某些精怪的氣息,也很清楚。
暗處忽然有一團東西動了動。
那團東西好似猶猶豫豫地鑽了出來,衝著傅紅雪「喵喵喵」的叫了幾聲。
……是只貓。
介於秋星是一只貓老大,所以傅紅雪作為貓老大的男人,後來也受到貓貓軍團的不少幫助,其中就有一只智慧的貓科動物,叫猻堅強的,聽說以前就是秋星的得力部下。
這些年,傅紅雪同小貓打的交道也不少,所以有貓出現,他不是很驚訝。
傅紅雪沒看那貓,只是淡淡道:「什麼事?」
貓貓又喵喵喵了幾聲,它好像不太會說人話。
傅紅雪側頭看了看那團貓。
只一眼,他的瞳孔就忽然縮緊了,他整個人渾身的肌肉,似乎也繃了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只貓,忽然道:「……秋星?」
這是一只白色的長毛貓,有蓬松的大尾巴和綠色的圓眼睛,實在是很漂亮,只不過她似乎很久都沒有好好梳理過自己的毛發了,所以胸前的毛亂七八糟的,身上的毛也好像是打滾打多了一樣,亂糟糟的。
貓貓又喵喵喵了幾聲,湊近了傅紅雪,然後在他腳邊蹭了蹭,見傅紅雪沒有反應,她又拱了拱他,然後忽然一下躺了下來,露出雪白的肚皮和粉紅色的小爪爪。
貓貓:「喵喵喵!!」
快活.jpg
傅紅雪:「……」
傅紅雪冷靜了下來。
秋星還在睡夢之中,她在慢慢的恢復,可能要五十年、可能要一百年才能醒來,運氣好的話,在他死之前,他能再見秋星一面。
這只是一只和秋星長得很像的小貓而已……天底下,長得像的小貓其實多得很,而且細看,能發現這只小貓比秋星還要大上一圈。
秋星是一只很愛干淨的小貓咪的,皮毛都是非常柔軟順滑的,但這只小貓咪身上的毛卻實在是亂七八糟的。
這不是秋星。
十多年未見,她的音容笑貌似都有些模糊了,只有那雙奶白色的小手,一下一下的揉著他心口時的那種感受留了下來,讓他每次在想起她的時候,都覺得整個人從心口處開始發麻。
他望著這只和秋星很像的小貓。
小貓長著三角形的小嘴,朝他好似撒嬌一般的喵喵叫了起來。
傅紅雪忽然伸手,把小貓抱了起來。
……大約二十斤。
確實比秋星要重的,秋星大概十七斤左右吧。
傅紅雪伸出一根手指,在小貓的腦袋上摸了摸,小貓咪在他懷裡蹭了蹭,用兩只小爪子抱住了他的胳膊。
……這是一只很親人的小貓咪。
傅紅雪道:「你是貓,還是貓妖?」
小貓咪好似聽不懂,又快活的喵喵叫了起來。
傅紅雪就明白了,這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小貓咪而已。
他又道:「你的主人呢?」
這一定不是一只野貓。
野貓都是很矯健靈巧的,身上沒有多余的肉,這只長毛的小貓,有二十斤那麼重,怎麼可能是野外要自己覓食的小貓,一定有主人的。
而且這種家裡飼養的小貓,通常情況下早已失去了野外覓食的能力,若直接扔下它們,它們可能會死掉。
小貓咪聽不懂傅紅雪的話,小貓咪只是伸出爪子去玩他垂下的一縷黑發,還試圖放進嘴巴裡去咬,傅紅雪嘆了口氣,伸手從她爪子裡奪出了那一縷頭發。
他道:「你餓麼?」
小貓咪道:「喵喵喵!」(不餓的!)
傅紅雪竟然聽懂了。
他冷峻的輪廓,忽然也好似柔和了下去,他的眼中出現了一抹溫柔的神色,又道:「你身上實在髒得很,等我叫水,給你洗一洗。」
小貓咪:「……」
什麼啊!小貓咪討厭水的好麼!!
只可惜傅紅雪心意已決,他立刻叫了店小二去打熱水來,店小二一進來,就看見了地上女殺手的屍體,嚇得兩股戰戰……傅紅雪一只手握著刀,一只手抱著貓,看了那女殺手的屍體一眼。
然後,他就起身往出走。
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先邁出一條腿,在把另一條腿慢慢地拖過去,店小二看著這黑衣的刀客,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種深深地驚懼來。
這殺人不眨眼的刀客,竟是個跛子。
一個跛子,是如何才能練成這樣絕世無雙的刀法的?
傅紅雪忽然側頭,冷冷地看著店小二,一瞬之間,店小二也仿佛被他冰冷的目光釘死在原地,他忽然渾身發冷,好似下一個瞬間就站不住,要跪地求饒了。
傅紅雪道:「我加錢,換一間好一點的屋子來。」
說著,他就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這間屋子。
他自然不是為了自己加錢的,而是為了這只小貓咪。
它實在是和秋星很像,傅紅雪望著這只快樂的小貓咪,恍惚之間想起了秋星的香閨。
滿是奢華,但又柔軟可愛,是小貓咪會喜歡呆著的地方。
隨著馬空群的發瘋,秋星的失蹤,邊城的兩大勢力都覆滅在了那片黃沙之中,而隨著這兩股勢力的覆滅,邊城也終於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死城,無人居住。
當年無名閣中的那些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們,卻總算還是有個好的出路了,丁白雲的所作所為,很快被丁家莊的莊主丁乘風發覺,他趕來邊城,替丁白雲和丁靈中收屍,又想要認回路小佳,路小佳卻拒絕了。
他只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讓無名閣的這些女孩子能有個安安穩穩的去處。
丁乘風答應了,帶著無名閣的女孩子們走了。
路小佳也走了,在風中失散。
葉開也離開了,後來他有了一些非常奇妙的經歷,在江湖上成名,又成了一個傳說,一個高不可攀的傳說,他好似已出海了,再不在江湖上行走。
而那妖異的吸血姬李魚與她的愛人一點紅,他們本就不是人類,自然回到了屬於他們的地方。
好一出大戲,這大戲之中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只余傅紅雪,扔在苦苦追尋著真相,好似從來沒有從十多年前的事情中走出來一樣。
他還回過邊城。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奇怪,明明他當年是那樣狼狽的逃離了邊城,回去看到一片死寂的時候,他的心還是不由自主的開始痛了起來。
他回到了秋星的屋子,那屋子裡值錢的金銀,已不知道被什麼人所拿走了,整個屋子一片狼藉,連床榻之上的被褥都被人偷了,但只有那個帳子還留著。
帳子之上,有很多垂下來的毛線團的,秋星躺在榻上的時候,就喜歡用手去一撥一撥的玩,這種游戲人類是不懂得有什麼好玩的,但是秋星就可以一整個下午一直不停的玩,好像在玩這個世界上最有趣的游戲一樣。她嘴裡咯咯地笑,眼睛亮的和星星一樣,臉上也是紅撲撲的。
傅紅雪看著那已布滿灰塵的帳子,伸手拿了一個毛線球,放在了自己的懷裡,然後轉身走了。
抱著懷裡這只小貓,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想起了那個毛線團。
或許是因為,這只小貓真的很像秋星的本體吧。
他抱著那只小貓,忽然覺得有些愧疚,好似他已犯下了什麼很對不起秋星的錯事一樣。
熱水很快就來了。
小貓咪見了熱水,幾乎立刻炸毛,拔腿就要竄出門去,傅紅雪眼疾手快,在貓咪面前關上了門,小貓喵嗚一聲叫了出來,叫得居然還有幾分慘烈的說。
傅紅雪冷酷地道:「你的毛都髒成這樣了。」
其實很多貓都是可以通過舔毛來讓自己變的干淨的,但是這種長毛貓不可以,它們經常會把自己弄的亂七八糟的,還會因為吃進去太多自己的毛而開始吐毛球。
傅紅雪忍不住腹誹:這種長毛的貓,是不是都不大聰明啊?
但是秋星其實也不笨的,只不過她時常看起來有一種十分嬌憨可愛的感覺。
大貓咪還不停的在屋子裡亂躥,傅紅雪非常無情,伸手就抓住了她,貓貓開始凄厲的叫起來,嚇得連爪爪都開花了。
爪爪開花,傅紅雪也全然當看不見。
他忽然嘆道:「你們的貓老大可是很愛干淨的。」
秋星也討厭水,不過她雖然討厭水,但是卻會強忍著這種討厭把自己收拾的干干淨淨香噴噴的。
他抓著貓咪命運的後頸皮來到了熱水前。
不過,好歹也是和貓貓軍團打過很多次交道的人了,傅紅雪還算是了解貓咪的習性,他又沒有虐待小動物的愛好,在這種時候,還是很溫柔的。
貓咪是怕水的生物,要先慢慢讓它們適應,它們就會乖一點的。
傅紅雪先伸手,慢慢撩水去打濕貓咪的皮毛,慢慢地讓它適應,果然,這只長毛的大貓貓逐漸安靜下來,乖乖地站著不動了。
然後就可以好好的去把這只貓咪洗干淨了,長毛貓實在是很難處理,只是要把毛完全打濕都很難了。
傅紅雪卻很耐心。
他年輕的時候,就很知道蟄伏,經常忍耐著自己激蕩的情緒,而多了這麼多年的江湖經驗之後,他變得愈發成熟起來。
他現在已是一個極有耐心的人了,只是他還懂得一個道理,叫做快刀斬亂麻,對於這江湖之中的絕大多數人,他其實並不需要又耐心,因為他們根本也就不值得。
但一只貓卻值得,或許也是因為沾了它貓老大的光。
洗著洗著,貓貓忽然委屈巴巴地喵嗚了一聲,抬起了自己的兩只前爪,撲進了傅紅雪的懷裡,傅紅雪本是蹲著的,所以貓貓的兩只前爪就可以扒拉著他的肩膀站起來。
傅紅雪有些受寵若驚。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小貓咪,輕聲問她:「要這樣抱著?」
小貓咪又喵嗚了一聲,窩在傅紅雪懷中不肯起來。
這也很正常,小貓咪是害怕水的生物,洗澡的時候它們會緊張的,下意識會往高一點的地方逃避的。
傅紅雪用手指撫了撫它的小腦袋。
這只貓,是一只實心的貓,她的皮毛粘在身上,就露出了實際的體積……嗯,和看上去一樣,平時應該伙食挺不錯的。
傅紅雪一絲不苟的幫它洗澡,還用上了香胰子。小貓咪身上滑溜溜的,睜著綠色的大眼睛朝傅紅雪喵喵叫起來,然後……反身一扭,就從他手上掙脫了,立刻要跑。
只可惜,小貓咪的四個小爪子上,也全沾著令摩擦力變得非常小的香胰子,她歡脫的跑出去兩步,然後在地上開始四腳打滑。
傅紅雪:「……」
傅紅雪過去,拯救了因為打滑而被被迫開始跳舞的小貓咪。
他只好嘆氣道:「你乖一些。」
小貓咪乖巧地叫了兩聲,又抬起兩條前爪,搭在了傅紅雪的肩膀上。
小貓身上濕淋淋的,還沾著很多香胰子的泡沫,這樣一搭,把傅紅雪的衣裳都給弄髒了,可他卻並不在意,只是繼續一絲不苟地幫它洗澡。
終於洗干淨之後,小貓咪渾身滴水,不停的發抖,看起來可憐的要命。
傅紅雪拿了一塊柔軟的毛巾,把小貓咪包在了裡頭。
恐怕這江湖之中,誰也想不到,這冷酷孤獨的刀客,殺人不眨眼的刀客,竟也有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
他今天並沒有事要做,所以他可以盡情的在這只小貓咪身上浪費時間,傅紅雪垂著頭,輕輕地用大毛巾搓揉小貓咪的皮毛。
這個過程其實是很費時間的,但傅紅雪似乎並不介意。
夜已經深了。
小貓咪又恢復了干干淨淨的模樣,傅紅雪看著它,忽然有一些恍惚。
……它和秋星真的是太像了,洗干淨之後,除了看起來比秋星大那麼一圈,真的是毫無區別。
純白的毛,蓬松又柔軟,好似天上最甜蜜的雲朵一樣,它實在是一只很漂亮的貓貓,綠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很是無辜的看著傅紅雪,還上去用小爪子扒拉他蒼白的手。
傅紅雪盯著它,已想起了秋星。
他甚至已無法再看它。
傅紅雪猛地側開了頭,牙齒緊緊地咬起,好似已在開始忍受什麼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一樣。他忽然痛苦的閉上了眼,整個人都似已開始了顫抖。
這樣一個無雙的刀客,這天下鮮少有人知道,在他極其痛苦、極其悲憤的情況之下,他就會發作一種病,一種瘋病。
他有嚴重的癲癇。
小貓咪看著這樣的他,似乎也已陷入了不安之中,她忽然大聲的叫了兩聲,一下子鑽進傅紅雪的懷抱,用自己的身體拱了拱他,好似在說:人類!你怎了啦?你不要難過呀,和我一起玩難道不開心嘛?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半晌,他才控制住自己激蕩的情緒,他慢慢的平靜下來,伸手撫了撫小貓的頭,好似在安撫她一樣。
傅紅雪嘶啞地道:「我沒事。」
小貓舔了舔他,以示自己的安慰。
傅紅雪就嘆了口氣。
他躺在了榻上,好似已陷入了一種深沉的回憶之中,小貓咪安靜的伏在他的懷裡,是不是用爪子摁一摁他,傅紅雪伸手出來,一把抓住了她兩個小小的貓爪子。
他忽然道:「你怎麼同她一樣,是一只壞貓。」
他的手並不小,抓住小貓咪的兩個爪子,簡直易如反掌。
小貓咪立刻表示自己會乖乖噠!
傅紅雪與她翠綠翠綠的大眼睛對視,只片刻,他就移開了目光,放開了貓咪的爪子。
傅紅雪道:「去玩吧,只不要走遠,明天我帶你去找你的主人。」
貓咪歡快地跳下了床榻。
她開始玩自己的大尾巴,好似尾巴是什麼異世界生物一樣,讓她非常非常的感興趣,她撲過去,尾巴躲開,於是她再撲……一只二十斤的大貓貓就開始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圈了。
傅紅雪忍不住笑了笑。
他忽然自懷中拿出了那個他珍藏已久的毛線團,毛線團已有些舊了。
傅紅雪輕輕地把毛線團朝大貓貓丟過去,道:「拿去玩吧,只不要弄丟。」
貓貓的動作卻忽然停下了。
她歪著頭,看著那毛線團,又看了看傅紅雪。
傅紅雪覺得不太理解,便問:「你怎麼了?怎麼不玩?不喜歡麼?」
貓貓忽然又垂下了頭,開始扒拉那毛線團。
傅紅雪便移開了目光,所以他就沒有看到,那只與秋星極為相似的純白大貓貓的眼睛裡,忽然也好似有淚光。
傅紅雪閉上了眼睛,只能聽到貓貓在屋子裡上躥下跳的玩毛線球的聲音,過了不知道多久,這只貓貓好似才有點累了,噌的一下跳上了床榻,直接蹦到了傅紅雪的胸膛上。
傅紅雪:「……」
傅紅雪眼前一黑,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任何一個武林高手——除了那些練金鐘罩鐵布衫的,被一只二十斤的貓泰山壓頂之後,都不會覺得好過的。
輕者眼前一黑,重者肋骨壓斷。
好在傅紅雪只是前者,不然斷了一根肋骨,估計又會有許多不長眼的東西要來暗殺他了,雖然說就算他斷了骨頭,那些人估計也不能得逞,但是……
……但是被一只貓弄斷一根肋骨這種事還是有點黑色幽默了。
傅紅雪提起她命運的後頸皮,把她放在了自己身邊,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道:「說了叫你乖一些,還不聽話。」
這話雖然有幾分重了,但從傅紅雪的語氣之中,還是可以聽出,他連一點點氣都沒生。
只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全程都沒有睜開眼睛。
雪白大貓貓忽然開口道:「傅紅雪,你怎麼不看看我呢?我不好看麼?」
這聲音又輕又淺,好似一只貓的大尾巴輕輕滑過一樣,而那種語氣傅紅雪也很熟悉,是一種又嬌又天真的語氣,帶著一點舍我其誰的神氣來。
——這聲音已在他的回憶之中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次,在每一個美夢之中,他都曾夢到有一種小貓咪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而在每一個從美夢中醒來的早上,傅紅雪都會恨不得他從未聽過她的聲音。
他的身體忽然渾身僵直。
傅紅雪霍地睜開了雙目,死死地盯著懷中的那只貓。
那只貓正在化形。
她忽然從一只通體雪白的大貓貓,變成了一個美人,一個渾身肌膚都是奶白色的美人。
這美人長了一雙像是寶石一樣的綠眼睛,在昏暗的房間裡,也能發出熠熠的光輝來,她實在是美麗得驚人,臉上卻有一種嬌憨又天真的神色,她衝整個人都驚呆了的傅紅雪笑了笑,有點肉嘟嘟的臉上就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來。
這酒窩之中,仿佛盛著這世上最甜蜜的蜂蜜酒。
這美人有著漆黑卻柔軟蓬松的長發,只是頭頂發間,卻有一雙不合時宜的白色貓耳朵一動一動,而那條蓬松的大尾巴,也沒有消失,反倒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讓這美人在驚人的美貌之中,又多了一種妖異之感。
這是貓妖。
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最漂亮、也最神氣的貓妖,她的名字叫秋星,她是一只神通廣大的貓老大!
她窩在傅紅雪的懷抱之中,好似一天也沒從他身邊離開一樣,傅紅雪死死地盯著秋星,似乎已忘記了該怎麼樣說話。
秋星道:「傅紅雪,傻小子,你怎麼不說話呀?你是不是想我啦?還是已經有別的小貓咪了?」
第69章
九命貓妖丟掉一條命之後,雖不死,卻也元氣大傷,即使送到妖氣充沛的地方去養著,也最起碼得睡個幾十年。
妖怪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漫長,幾十年對於他們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
但一個人的一生,又有幾個幾十年呢?
秋星竟只睡了十幾年就醒來了,或許是因為……她心裡的確念著傅紅雪,所以潛意識裡也一直緊張著,在她長達十幾年的夢境之中,她夢到了很多。
夢到了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好吧,其實她的童年也沒有很無憂無慮,畢竟她沒有父母,被烏鴉養母撿回窩去,因為體積比小烏鴉大很多經常把窩撞翻得說。
後來她當了無憂無慮的貓老大,烏鴉養母實在是個神通廣大的妖怪,生生用靈丹妙藥把她的妖氣養了出來,叫她能輕易化作人形,也可躋身於大妖之列。
還有那痛苦的十年,每一個朔月,她都恨不得活撕了那些貪心不足的人類!!
還有就是……傅紅雪。
緣分當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其實她和傅紅雪根本沒有相處多長時間的,可是她第一眼看見傅紅雪,就想欺負死他,看他被氣得直吐血她就覺得美滋滋的。
她做了好久好久的夢,忽然想到,傅紅雪會不會老死?等她醒來的時候就只能看見他的墳墓了?
……不,他即使死了,也沒有人為他立墳的,因為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
然後,秋星就掙扎著醒了。
她一睜眼就看見了一盆熱水。
還有一張撲克臉。
這是一個吸血鬼男子,面色冷峻,膚色慘白,漆黑的長發只隨手束成一束高馬尾,用一根殷紅的繩子系著,他身穿黑色勁裝,擼起了兩只袖子,露出緊實的小臂來,正抱著一團二十斤重的貓,冷著一張臉打算把貓丟進熱水。
這人……貓貓沒見過的。
睡了十好幾年,秋星在人類社會養成的那種克制的美德幾乎全線消失,只剩下貓咪的本能開始作祟,她喵嗚的尖叫起來,身體伸長扒拉住門框,爪爪都是一瞬間嚇得開花了。
那個准備洗貓的精怪男子,自然就是一點紅了。
提前說明一點,一點紅對貓,沒有興趣。
他不覺得這種毛茸茸一大坨的生物有什麼可愛的地方,因為他認為可愛的生物自始至終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親親老婆李魚。
在一點紅的眼裡,除了李魚,還有他的好友楚留香之外,就再沒別人了。
他會洗貓的原因,說來話長。
當年李魚從傅紅雪的手中接過了這只叫秋星的貓妖,並承諾會好好的照顧她。
李魚既然答應了,就會認真的負責到底。於是這十來年裡,他們為了秋星,也一直住在這妖氣充沛的盆地之中,這裡是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的另一個據點。
……這麼說起來,妖界最大的勢力應該就是這個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了吧。
小貓咪倒是不難照顧的,因為鷹英俊每個月都會帶來一些滋養妖氣的靈丹妙藥,只要給秋星喂下去就行了,也沒有什麼別的飯食要喂。剩下的任務就只有隔幾個月給她洗一次澡,以防她醒過來之後渾身皮毛髒的要命只能剃掉的慘劇發生。
……剃掉一只貓的皮毛,簡直比殺了它們還難受啊。
洗貓是一個大工程,洗一只不會動的死貓更費勁,洗一直不會動而且十幾年來只吃丹藥都能吃胖的貓更是費勁到家了!
二十四孝好男友一點紅怎麼忍心叫李魚干這種力氣活兒呢?所以他雖然對洗貓沒有什麼興趣,但還是非常自然的接下了這個工作。
然後……
然後被貓貓驚恐地一爪子就要拍臉上了。
一點紅皺眉,不耐的嘖了一聲,側臉躲過了貓貓巴掌的攻擊,然後提著小貓咪的後頸把她提回去了,一邊走一邊喊李魚:「李魚,這貓醒了。」
李魚正窩在榻上看人類社會新出的話本子呢,她非常惆悵地腹誹這破古代,這些寫書的酸秀才,一點沒有晉江的大大們的腦洞大!這些話本子,真的是無聊得很。
聽到一點紅說話,她立刻起來了。
一點紅隨手就把秋星扔地上了。貓咪輕巧優雅地落地,穩穩當當,一點問題都沒有。
然後她就睜著綠綠圓圓的大眼睛和李魚大眼瞪小眼。
哇!好可愛!
李魚瞬間心花怒放。
她嫣然一笑,對秋星道:「你醒啦?」
秋星張了張嘴,道:「你是吸血姬李魚?」
可能是因為睡了好多年的原因,她說出來的話都帶著一股喵喵的味道,一點不正常,還奶聲奶氣的。
李魚道:「是我。」
秋星歪了歪頭,然後道:「多謝你救我。」
李魚又道:「那個時候,其實沒有我你也不會有事,你雖然會睡著,但傅紅雪對付丁白雲和丁靈中,卻也綽綽有余,不會讓你落到那些人手裡的。」
秋星搖了搖小腦袋,道:「不,我是說,再往前,我丟失了半顆內丹之後,還多虧了你的血玉,才能繼續苟活。」
說著,她忽然抬起兩個前爪,像是作揖一樣的朝李魚躬了一下。
李魚:「……」
可惡又被萌到怎麼辦!!!
若是換了一只普通小貓咪,估計李魚現在就已經忍不住要把貓咪抱起來狂親了!她以前當社畜的時候因為太忙所以沒養過,但是她真的很喜歡雲養小動物的。
但是秋星不行,因為她是一只心智很成熟的貓妖,這麼提起來就薅,就好像你大街上看到一個可愛美人然後衝上去就抱一樣,實在是很不禮貌。
所以李魚還是強行忍住了吸小貓咪的衝動,擺了擺手道:「沒事,不過是舉手之勞。」
小貓咪又認真地說了幾句感謝之語,兩個人相談甚歡,然後,李魚問秋星:「那你今後有何打算呢?」
秋星道:「我去找傅紅雪呀!」
她語氣相當的自然,簡直連半分的猶疑也無,李魚聽完,便笑了。
她道:「是了,聽說傅紅雪在江湖上已經是個極有名氣的人了,只是他行蹤不定,要想找到他,怕是還要費一陣子時間。」
十幾年來,傅紅雪真的一次也沒聯系過李魚。
其實,他想要來看一看秋星,倒也沒有那樣難,只要把秋星帶出去就好了,可傅紅雪卻從來不提。
他並沒有變心,因為十多年來,他的身邊從來也沒有一個女人,直到如今,他也一直在江湖上行走,尋找當年那個方士,想要為秋星報仇。
……這樣一個男人,還能說他什麼好呢?
好在秋星醒了。
秋星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很大的問題,她歪了歪脖子,搖頭晃腦地道:「我想要的人,怎麼可能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呢?」
當年她趁傅紅雪睡著之際,曾經在他的胸膛上摁下了兩個梅花爪爪……這兩個爪爪,會永永遠遠的留在傅紅雪的身上,永永遠遠帶著她的一絲妖氣,所以,無論傅紅雪跑到哪裡去,她都能找得到的。
李魚聽完,不由失笑。
李魚本體是人,行事作風也大都正常,但這只貓妖卻不然,她雖看著可愛得要命,實際上行事卻多有些妖異,只能說……的確是只貓啊,想要的人就一直纏著。
她自然不會阻止秋星,只是又贈了秋星一些她的血液化作的血玉,以備不時之需。
小貓咪秋星就踏上了尋夫之旅。
其實也沒什麼難度的,只不過就是她好像出現了一些化形的困難,因為醒得太早,妖氣還沒有凝聚到位,她又十幾年不曾化形過,所以化出的人形之上,總有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還有她的兩只耳朵……
所以她干脆不化形了,就用本體去就行了!
畢竟是叱吒風雲的貓老大,在貓貓軍團的幫助之下,她很容易就到達了傅紅雪所在的位置。
是一個野地裡的酒館。
這樣的酒館,從前的秋星也是從不屑得進去的,因為實在是太吵鬧,還有渾濁的酒氣。
她忽然想到,以前的傅紅雪是不喝酒的。
他是一個倔強而冷漠的少年,他很討厭酒,覺得自己的意志絕不能被這種濁物所折服,但最後他還是喝了,因為他也是一個聰明的少年,很懂得如何去迷惑敵人。
在喝了很多的烈酒之後,他一拳擊倒了馬空群。
現在呢?
秋星忽然覺得心有一點點被揪緊了。
人類總是很難去承受痛苦的,但一個人只要沒法子挖出他的心,那種由心而產生的痛苦就絕不會消失,於是他們要選擇去逃避,而逃避最好的法子,就是喝酒。
以前的無名閣,也有很多用喝酒去逃避痛苦的人。
那麼傅紅雪呢,他會不會已變成了一個酒鬼?
——不,不會的,他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他面對痛苦,從來都是忍耐的,即使這痛苦要殺了他,要把他鞭笞的鮮血淋漓,他也絕不逃避,他反而要迎上去,接受自己對自己的虐待。
秋星悄悄的進了這間酒館。
傅紅雪就坐在角落裡,這酒館的其他地方都很歡樂,可是只有他所在的角落,卻好似已被一種灰白色的寂寥所充斥,他面無表情,十分安靜的坐在原地,可偏偏就是沒有一個人敢往這邊看一眼。
十多年未見,他……他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他更高了一些,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卻變得更加的精壯了一些,那身風塵僕僕的黑衣穿在他身上,勒出了他窄而有力的腰身,他的左手依然緊緊地握著那把黑色的刀,好似這已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可以讓他安心下來的習慣。
秋星恍惚之間,又想起了十多年前他們之間的對話。
她問傅紅雪是不是只有認為只有這把刀是永恆屬於他的,傅紅雪沉默了好久,回答了一聲「是」。
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人會走、會死、會變心,只有刀不會,因為刀沒有心,刀不會死。
刀會一直不離不棄。
秋星躲在暗處,看著傅紅雪吃面,跟著他一起回屋子裡去,那逼仄的小屋子,就連本體狀態下的秋星都覺得很不舒服,可是傅紅雪卻安靜地坐下,一動不動,他的半邊臉隱在了黑色的陰影之中,好像亙古不變的雕塑。
……他的確變了。
痛苦會讓人發瘋,也會讓人改變。
傅紅雪既然沒有瘋,那他就一定變了。
那他看到自己,會不會開心得哭起來呢?
秋星開始苦苦地思索開場白,就在這個空當,那漂亮的老板娘居然上去勾搭傅紅雪,秋星見了,忍不住貓貓握拳。
然後,傅紅雪就殺了那老板娘。
秋星一愣。
多年的江湖生涯,已讓他變成了一個冷酷的人,他心如堅鐵,似乎可以隨意地讓刀出鞘,隨意的殺死一個人。而以前,他會流著眼淚干嘔。
結果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她就被傅紅雪發現了!
秋星貓貓躲在陰影裡翻了個白眼,探出了頭。
……傅紅雪沒認出她。
……沒認出她!!
秋星憤怒地喵喵叫,然後看見了銅鏡裡的自己……嗯,比以前的體型微妙的大了一圈,然後還有被自己舔得亂七八糟的毛。
秋星:「……」
好吧,沒認出來也正常,正好看看你對小貓咪是什麼態度!
結果傅紅雪對小貓咪的態度居然還很好,不僅很好而且到位,還會拉著她幫她洗澡,雖然秋星因為一種深刻的貓咪本能對洗澡現在產生了莫大的恐懼,不過為了變干淨一點,她還是接受了傅紅雪的服務。
等到干干淨淨清清爽爽之後,她就窩在了傅紅雪的懷抱裡,縮成一一團大毛球,用爪子扒拉他的胳膊,跳到他的胸膛上用爪子不懷好意的踩踩踩……
結果傅紅雪連眼睛都沒睜,好像都不想看到她似的。
秋星忽然心頭一酸。
看到一只相似的小貓,他都會覺得難受。
但是不要緊的!現在我們已經可以快樂的待在一起啦!再也不用分開啦。
秋星開口,道:「傅紅雪,你怎麼不看看我呢?我不好看麼?」
傅紅雪的身體在瞬間僵直,就連抱著秋星的那只胳膊,似乎都已開始微微地發抖。
他猛地睜開了雙目,緊緊地盯著秋星的笑顏,秋星笑意盈盈的,看到他那雙如漆星一般又黑又沉的眸子裡,也忽然閃出了一種幾乎就要爆發的情緒。
他整個人都似已不會動了,也不說話,他死死地盯著秋星,好像在確認這是不是他無數個悲苦的夜晚之中做的那種美夢。
她的臉曾無數次出現在他那些夏夜的夢裡。
傅紅雪嘶聲道:「……秋星、你……真的是你麼?」
他那張蒼白的臉上,似也因為急切而浮出了一種奇怪的紅暈。
秋星嚶了一聲,忽然撲進了傅紅雪的懷抱裡,用一雙奶白色的、珠圓玉潤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脖子,她輕輕地耳語道:「你不相信我是真的?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好好確認一下?」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忽然開始顫抖。
他盯著秋星,看到了她頭上那對毛茸茸的雪白耳朵,還有那條蓬松的雪白大尾巴,她整個人都撲在他懷裡,小腿一晃一晃的。
傅紅雪忽然道:「我這十多年,都在追查當初設計暗害你的那方士。」
秋星一愣。
這樣的重逢時刻,他竟忽然開始說起正事了!
秋星道:「所以呢?」
傅紅雪道:「他不是人類,人類不可能知道那麼多事。」
秋星道:「的確如此。」
傅紅雪又道:「所以他手底下,也有妖精。」
秋星歪著頭,睜著大眼睛看他,傅紅雪忽然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好似已從那種不受控制的過度喜悅之中走了出來,他五官的輪廓也重新變得冷酷起來,他的手也重新變得穩定了下來。
那只手,極其穩定地扣著秋星的腰,似乎永遠也不會松開,但秋星卻發覺,他這是在警惕。
秋星道:「你在警惕什麼呢?」
傅紅雪道:「秋星是我的弱點。」
秋星不說話,只看著他。
傅紅雪冷冷地道:「這些年,已有二十八個會幻術的妖精,化作了秋星的模樣,出現在我的榻上。」
秋星愣住了。
傅紅雪的眼中卻出現了一種深沉的痛苦。
他怎麼能不痛苦呢?
他人生的前十九年,為了給白天羽復仇,他付出了一切,可最後卻發現,原來自己同這家人根本就沒有半分錢的關系,他的一生就好似一個笑話。
白天羽,這噩夢般的名字。他不僅奪走了傅紅雪十九年的快樂,也在因緣際會之下奪走了秋星,讓他在往後的人生裡依然只能孑然一身,只能帶著仇恨與思念活下去。
他曾知道什麼是愛的。
他敬愛花白鳳,花白鳳卻只那他當一個復仇的工具,半分母子之情也無。
他深愛秋星,秋星也深愛他,可愛得越深,受到的傷害卻也更大。
秋星已變成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可那幕後之人,就喜歡用這種傷口去刺激他,去找到他的弱點,以此來殺了他。
誰能想到第一次見到化作秋星模樣的妖怪時,他是多麼的開心,他那時不過二十歲,剛剛失去了秋星,整日都出於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見到那純白的人影,他踉踉蹌蹌地奔了過去,面龐之上已爬滿了眼淚。
若不是他反應快、運氣好,大概早已死了。
從此之後,他就明白,他的希望只是更深刻的絕望而已。
傅紅雪的聲音冷的像冰塊一樣:「我已說過許多次,假冒秋星來殺我的人,我一定會讓他們死的很難看。」
他並不怕妖怪,與這些非人的生物鬥了十好幾年,他已是個很有經驗的人了。
他的手牢牢地扣著秋星的腰,好似在判斷她是真是假。人類是聞不見妖氣的味道的,否則,他會在第一時間就知道,這個被他控制起來的絕美少女,的確就是他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愛人。
秋星並不生氣。
她只是有些怔怔地望著傅紅雪。
他的確已變成了一個非常成熟的男人,因為這麼多年,一直都有人在逼著他長大。
她忽然道:「你認為我是假的?」
傅紅雪不說話。
他只希望這是真的,其實每一次,他都希望是真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那一瞬間覺得心緒激蕩。
秋星又看了他半晌,忽然笑道:「傻小子。」
然後湊上來,就想要去親傅紅雪一口,只可惜傅紅雪躲開了,不僅躲開了,他的手還卡住了秋星的脖頸,那是一只粗糙、穩定、能精准的扭斷脖子的手。
但他的手其實放的很松,似乎並不想傷她。
他只是道:「我問你,第一次見面時,你對我說了什麼?」
秋星眨了眨眼,道:「陽春面,四個銅板呀!」
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眸子便閃了閃,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秋星已不願意讓他多等,她迅速地說:「你這傻小子,只問這些算什麼,你該問一些,除了我們兩個,誰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說,我們第一次……之後,你說了什麼?」
傅紅雪已放開了她。
他忽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秋星。
秋星自顧自地道:「那個時候你怎麼那樣傻,還吃味我不好好想想你,要去想那月宮裡的玉兔精怪呢……那我有什麼辦法嘛,我看到了月亮,我就想到了呀。」
傅紅雪忽然抱住了她,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一言不發,雙臂卻收的很緊,整個人都忽然發起了抖,他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卻也是一個武功極高的男人,這樣的男人通常都是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力道的,可是如今,他卻似乎已失去了分寸。
他緊緊地抱著秋星,緊得好似她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溜走一樣。
這冷漠孤獨的男人,好似永遠也沒有感情,可那只是他人眼中的傅紅雪罷了!
他有感情,他的感情是這樣的深!深得像是一刀一刀的刻在骨頭上一樣,此時此刻,他的心忽然開始砰砰砰的狂跳起來,就連呼吸都已變得又急又快。
他的喉嚨好似活生生吞下一把砂礫,滿喉管都是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渴得要死。
秋星安靜地伏在他懷裡,伸出雙臂,輕輕地攀在了傅紅雪的背上。
傅紅雪的脊背就也開始顫抖,抖得好似那種可怕的瘋病又要發作一樣。
秋星道:「傅紅雪。」
傅紅雪道:「嗯。」
秋星笑了,被他這樣緊緊的抱著,還伸出手去抓他漆黑的頭發,傅紅雪一點兒不阻止她,只是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抱著她。
半晌,他才啞聲道:「……你回來了。」
秋星蹭了蹭他,道:「我回來了。」
傅紅雪不再說話,好似他已說不出話。
他忽然伸手,扳過了秋星的下巴,一句話都不說,不由分說地吻住了她。
秋星閉上了眼睛。
傅紅雪放開她的時候,秋星的眼角已有些泛紅了。
傅紅雪的眼角也泛著紅,襯得他的膚色更蒼白、瞳孔愈漆黑。他忽然伸手,用拇指輕輕地擦過秋星的唇,他的手指之上,也滿是厚繭,粗糙得要命。
秋星的唇就更紅了。
傅紅雪啞聲道:「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十多年前,那個十九歲的少年離開邊城的時候,他走得是那樣的快,幾乎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一眼。
因為他的恐懼已深深地刻在了心裡。
在這行走江湖的十多年中,他一直都在忍受著黑夜一般的寂寞與思念……夜太長太長了,他甚至從未從那夜裡走出來過,只有在他睡著的時候,他會夢見秋星,那個時候他才會覺得解脫。
可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寧願自己從未解脫過!因為從片刻的快樂之中走出來後,迎接他的是更加深刻的痛苦!
他痴痴地看著秋星,忽然道:「我只希望這一刻再長些。」
秋星也看著他。
她道:「這一刻不是夢,我又不會消失。」
傅紅雪伸手撫摸上了她的側臉,那種溫暖的觸感,竟讓他忍不住要發抖。
傅紅雪道:「我已做夢太多。」
以至於夢成真的時候,他都依稀在懷疑。
秋星主動湊上來,又親吻住了他。十余年過去,傅紅雪已並不是當初那個蒼白的少年,他又長高了些,也更強壯了些,秋星卻仍是小小一團,在他懷中,讓傅紅雪只要伸出一雙胳膊,就能很輕易的把她完全籠罩住。
他也的確這麼做了,他垂下頭回應秋星,他的睫毛還是那麼長、那麼濃密,在他情緒激動的時候,睫毛也會輕輕地顫起來。
秋星就笑了。
傅紅雪重新倒在了榻上,帶著秋星也一起倒下了,秋星倒在他的懷裡,忽然撐起了腦袋,吃吃笑道:「傅紅雪,你比以前變了好多。」
傅紅雪也正看著她。
他的目光,似是已無法從她的身上挪開。
傅紅雪道:「人都會變。」
秋星道:「你就不問問我,你哪裡變化了?」
傅紅雪的嘴角也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道:「我哪裡變化了?」
秋星便對他耳語道:「你簡直已熟透了。」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臂驟然縮緊。
秋星就壞心眼的笑了起來。
這是真的,十多年前的傅紅雪是一把出鞘的刀,他雖然隱忍,但只要坐在那裡,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心中藏著事的少年,他身邊的那種冷意,似乎能割傷人的手。
可現在,他卻好似已內斂了許多,他總是垂著頭,一步一步的走路,拖著自己那條瘸腿,握著自己那把沒有名字的刀,總是坐在酒館的角落之中,從不多說一句話、從不多看一個人。
人們能從他身上看到的,就只有一種生人勿進的氣勢。
但……他實在是一個過分英俊的男人,一個成熟的、英俊的男人,周身又總有一種寂寞之氣繚繞,女人對這樣的男人,總也是要生出一點征服的想法的。
那扮成老板娘的女殺手,不正因為這個死去麼?
而秋星雖然是只貓,卻也是一只貓貓女郎。
秋星伸手,點了點他的胸膛,忽然發難道:「你老實說,這些年,你有沒有別的女人?」
傅紅雪嘆氣。
他忽然道:「秋星,你好似也變了一些。」
秋星歪頭,那雙翠綠的圓眼睛就很無辜的看著傅紅雪,道:「我哪裡變啦?」
傅紅雪道:「你更幼稚了。」
秋星哈哈大笑。
她的注意力雖然被很成功的轉移走了,不過傅紅雪的本意其實卻也不是想回避她剛剛的問題,他安靜地看著秋星大笑,直到她笑停當了,他才忽然道:「沒有。」
秋星眨了眨眼睛。
傅紅雪道:「自你離開後,我從沒有過別的女人。」
秋星很驚訝:「真的?」
傅紅雪道:「我騙過你麼?」
秋星眼波一轉,偏胡攪蠻纏:「可我認識的是十多年前的傻小子啊,這麼多年過去,說不定你已變成個壞男人了呢。」
傅紅雪:「……」
傅紅雪接不上話。
其實一般他接不上話旁人的話的時候就會直接不說話,畢竟這世上也沒有哪個人真的很值得他多說幾句。
但秋星不同。
他只好道:「你要我怎麼證明?」
秋星湊過來,十分善解人意道:「其實,我走了這麼多年,你就算有過別的女人,我難道會說你什麼麼?不過呀……如果叫我發現了,那我就……」
傅紅雪道:「那你就如何?」
秋星在他耳邊悄悄道:「那我就把你綁過來,再去找一百個英俊少年,讓你看著我和那些少年玩樂,再不理你了!」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都忍不住收緊了幾分。
他瞪著秋星,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看著她喜滋滋的笑,他咬牙咬了半天,忽然道:「我看你倒是有一點沒變。」
秋星道:「哪裡哪裡?」
傅紅雪冷冷道:「總喜歡惹人生氣這一點沒變。」
秋星就又笑開了。
她自然是相信傅紅雪的,她剛剛也不過是為了戲弄他,因為這個長大的傅紅雪實在是有些深沉,叫她看著有那麼幾分陌生的。
現在,他看著就熟悉多了。
秋星道:「所以你生氣啦?」
傅紅雪的目光又柔和下來。
他道:「我什麼時候真的生過你的氣?」
十幾年前,他被秋星氣得直吐血,醒來之後還是只會抱著這只壞貓,說一句重話都會覺得羞愧。
秋星就笑著窩在了他的懷裡。
傅紅雪伸手,撫上了她柔軟如雲朵一般的長發。
那種令人恐懼的空虛與寂寥忽然之間就消失了。
傅紅雪恍惚之間發現,原來他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一直在忍受著痛苦,可是當秋星回來之後,那種痛苦忽然消失的無隱無蹤。
只有和秋星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空蕩蕩的皮囊也終於被充盈起來。
可這種快樂越真實,他心頭的恐懼反而更加的強烈。
……他恐懼有人會再次奪走秋星。
他忽然沉默了下來,看著秋星玩鬧,半晌,他忽然道:「我絕不會再放你離開。」
秋星道:「我本就不會走。」
傅紅雪的眼眸又黑又沉:「我也絕不會叫別人再害你。」
所有她的仇人,他都要一個不留的全殺盡,他要讓仇人的血流干,讓仇人的骨頭化作灰燼。
一瞬之間,他又變成了一把刀。
秋星看著他冷峻而堅忍的面容,忽然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傅紅雪,你的衣裳怎麼這樣粗糙?」
傅紅雪一愣,立刻低頭看她。
秋星奶白色的手臂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捏著他的衣襟。傅紅雪在穿衣之事上從不講究,身上穿的只是最普通的黑衣罷了,衣裳很粗糙,他穿在身上,卻從不在意。
但他懷裡有秋星。
莫要忘了,貓身上有豐厚的皮毛,可以很好的起到保暖的作用,根本不需要人類的這些衣物。
所以——
傅紅雪的眼神忽然變得很奇怪,他啞聲道:「你什麼意思?」
秋星委委屈屈地道:「我的意思就是,你這件衣服到底是什麼料子?怎麼能這麼叫人難受,要是它可以消失就好了。」
她的委屈當然是假的,見傅紅雪臉上的肌肉都似要扭曲起來,她忽然又得意的笑了。
秋星道:「你覺得呢?」
傅紅雪道:「我以前不知道你是一只貓。」
秋星一愣,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卻也道:「對呀,那又怎麼樣呢?」
傅紅雪卻好似已開始了回憶。
他道:「所以有一次,貓咬了我,我把貓直接丟了下去。」
秋星又洋洋得意地笑了起來,道:「是呀,當時你怎麼那樣惱羞成怒?真是個小鬼頭。」
傅紅雪那雙如漆星一般的眼眸也忽然暗沉了下去,好似壓著暴風雨。
他道:「後來我總是想到那一幕,於是我就總是在想一個問題。」
秋星道:「哦?」
傅紅雪盯著她,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我在想,當時我為什麼不回擊。」
秋星怔住,下一秒,她就忽然被傅紅雪抓住,他的手勁很大,抓住秋星的時候,秋星竟感覺自己掙脫不開。
而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也忽然閃過了一絲笑意。
第70章
秋星發現傅紅雪的確變了。
她縮在傅紅雪的懷裡,臉上浮起一種病態的酡紅,她虛虛地抓著傅紅雪的手,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不停的發著抖。
傅紅雪把她摟在懷裡,一下一下的輕拍她的背。
其實記憶裡的秋星也是這樣小小一團的,可是如今,傅紅雪卻驚覺,她實在是很矮,縮起來的時候,他簡直一只手就能直接把她抱起來。她完完全全地躲在傅紅雪的懷裡,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她惡狠狠地道:「你果然是個壞東西!!」
傅紅雪的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笑意,他沒有說話,那雙漆黑的眼睛又隨意掃了秋星那蓬松的大尾巴一眼,秋星立刻不說話了,乖乎乎的窩著,尾巴也縮了縮。
她的尾巴根雪白色的毛有些卷曲,一縷一縷的,一點都不蓬松干燥,反倒是有點點氤氳。
這實在是一只可憐的小貓咪。
傅紅雪摟著她,微微低了低頭,伸出一只手去理了理她額前柔軟地碎發,道:「累麼?」
秋星縮著不肯說話。
半晌,她才道:「你這些年真的沒有別的女人?」
傅紅雪道:「沒有。」
秋星又古怪地盯著他看了半晌,嘰裡咕嚕地道:「那你、那你怎麼……」
傅紅雪忽然就明白她在說什麼了,他忽然定定地望著秋星,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好似有很多東西。
傅紅雪嘆道:「因為我總是夢見你。」
他太痛苦了,這痛苦令他無法忍受,無法入睡,而當他終於精疲力竭地入睡之後,他就會夢到秋星,夢到秋星帶著那種可愛迷人的表情,拉著他的手,帶他走進無名閣裡那間滿是毛線團和金銀珠寶的屋子裡。
然後他醒來,面對更深沉的黑夜,就會忽然被一種更加難以忍受的思念所擊中,他看著黑夜,好似已無法呼吸。
每到那時候,他恨不得用自己的刀,把自己的心給掏出來,質問它:你既然已經碎了,又為何還在跳動?!
但這些話,他是不會告訴秋星的。
他只會說,因為我總是夢到你,我想你太久太久了,久到當你出現的時候,我就要用一種很殘酷、很無情的法子去確認你是否是真的存在。
……傅紅雪從來也不是一個正常人。
他懷裡的貓美人兒就有些愣住了。
她忽然嚶嚀一聲,用雙手攀住了他的脊背。傅紅雪的脊背瘦且結實,蒼白的皮膚之下,是一塊一塊緊實有力的漂亮肌肉。
秋星道:「你果真變了,你以前從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傅紅雪沉默了片刻,道:「我已說過,人總是會變的。」
秋星又道:「我總覺得,你是在報復我剛剛說要找一百個英俊少年的話。」
傅紅雪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那一雙漆黑的眼睛之中,也好似是高遠的冷星忽然被皎月的光芒所籠罩一般,折射出一種柔和的光芒來,他微微低下頭,看著被自己籠罩住的貓美人,道:「你覺得我在報復你?」
秋星就笑了。
她的綠眼睛亮晶晶的,嗔道:「那你說,我要是真的找一百個英俊少年來,你會怎麼做?你的魔刀是不是又要飲血啦?飲那一百個少年的血?」
傅紅雪道:「我不殺無辜的人。」
他在江湖上的名聲雖然是冷血無情的,但他其實並不是一個愛殺人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說過,他只殺三種人。
——仇人、小人、還有自己送上門來找死的人。
秋星伸手,點了點傅紅雪的鼻尖,又道:「那你就乖乖的被我綁著,看我尋歡作樂去吧!」
傅紅雪的語氣之中帶著笑意,道:「難道你覺得除了殺人,我再沒別的法子了?」
秋星道:「你有什麼法子?」
傅紅雪道:「你要一百個英俊的少年?」
秋星道:「嗯。」
傅紅雪道:「我能不能算第一個?」
秋星一愣,忽然哈哈大笑。
傅紅雪卻依然在說話,他道:「剩下九十九個,我就把他們都趕到一處屋子裡鎖起來。」
秋星道:「那然後呢?」
傅紅雪道:「只我一個,就夠對付你了,只要讓你沒力氣再對付那九十九個人,就好了。」
他竟好似還真的認真想了,提出了可行的解決辦法!
秋星又笑得滾做一團,恢復神氣的大尾巴又開始晃來晃去了,就連頭上的那兩個小耳朵,也忍不住抖了抖。這種動物的特性與人類的外表結合起來,實在是有一種又妖異、又可愛的氣質,叫傅紅雪死死地盯著,簡直都已移不開眼了。
他忽然問道:「你的耳朵和尾巴為什麼不收回去……?」
秋星嘆道:「我收不回去啦。」
傅紅雪微微皺眉,道:「怎麼回事?」
秋星道:「我醒來的太早,妖氣還未能完全聚攏,化形至多也只能化成這個樣子了……等一下,你是不是嫌我醜?」
傅紅雪:「……」
傅紅雪嘆道:「我今天之所以要報復你,或許也是因為你這耳朵和尾巴實在很可愛。」
秋星喜笑顏開,道:「你現在說起話來,怎麼會這樣好聽呢?真是油嘴滑舌。」
傅紅雪道:「全天下,也只有你覺得我說話好聽。」
秋星奇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根本就不怎麼和其他人說話。」
秋星就不笑了。
她看了傅紅雪半晌,傅紅雪也低著頭看她,半晌,秋星忽然湊上去,吧唧親了傅紅雪一口。
她輕輕道:「傅紅雪。」
傅紅雪道:「嗯。」
秋星又道:「你果然是我挑中的最好的男人,我好喜歡你。」
傅紅雪的眸色也變得溫柔下來。
他伸出自己的手,用一根手指的側面輕輕撫了撫秋星的側臉,道:「我也是。」
我最愛你了,為了你,我可以把我余下的生命都拿去追殺你的仇人。
秋星伏在他的懷裡,久久的不說話。
天色已深了,秋星似乎是累得很,她舒舒服服地窩在傅紅雪的懷裡,慢慢地安靜下來,好似已陷入了深沉地睡眠之中。
傅紅雪卻睡不著。
他盯著秋星的睡顏看,忽然一下子有想把她叫醒的衝動。
十八年前,秋星也就是像這樣,陷入了長久的深眠之中,他看著秋星,恍惚之間又回到了那個漆黑的看不見邊際的夜晚。
忽然之間,他整個人渾身都顫抖了起來,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用力地抱緊了秋星,秋星呼呼大睡,沒有一點點的反應,傅紅雪死死地盯著她,忍不住又低頭去吻她。
他看似正常,實際上卻已不正常到了極點,他眼眶通紅,忽然又惡狠狠地瞪著秋星。
這一刻,那個成熟穩重的傅紅雪似乎一下子又不見了,那個十九歲的少年仿佛又出現了。
秋星被弄醒的時候,整個人都委屈的要命,那雙又大又圓的綠眼睛都睜不開,眼眶裡含著眼淚,然後她就看到了臉色蒼白的傅紅雪。
秋星伸手抱住了傅紅雪。傅紅雪的脊背弓起,在蒼白的皮膚之下,脊柱的形狀凸起,,好似一節一節的白骨長鞭一樣。脊柱骨本來是人體非常重要的一根骨頭,若是脊柱斷了,那這個人必定非死即重傷,但此時此刻,這根骨頭卻給人以一種非常殘酷的感覺。
今夜無月,今夜無竹柏。這小小的酒館客棧之中,也好似被籠罩上了一層暗沉沉的陰影,傅紅雪最討厭這樣沒有月亮的夜晚,因為這會讓他想到秋星丟掉一條命的那個漆黑之夜。
即使秋星已回來了,他竟還是忘不掉。
不僅忘不掉,他還很緊張,因為他實在是忍不住要想,會不會有人還想對秋星動手?他真是一個很沒用的男人,因為過去這麼多年,他甚至都沒能再找到當年那在暗中作祟的方士。
不僅如此,他還發現當年的事情似乎並不是那樣的簡單,這些年來,他所遇到的阻力,已超出了他的想像。
秋星道:「你……你怎麼了、傅紅雪,你在害怕什麼?」
傅紅雪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秋星,嘶聲道:「我怕你再受暗算!」
秋星的身子溫暖的要命,她身上那種糖果一樣的香氣,讓人想到雲朵,又讓人忍不住的放松下來。
秋星道:「吸血姬也告訴我,當年的事情似乎並沒有那樣簡單。」
傅紅雪只覺得一股深沉的仇恨湧上了心頭。
秋星卻道:「可是你卻該好好的休息了。」
傅紅雪一愣,看向懷中的貓美人。
他已長大了,看秋星,再也不是帶著當初的那種夢幻的濾鏡了,可這貓美人還是美得驚人,又可愛得驚人,即使傅紅雪在這江湖之上,已見過了形形色色的美人,但她們對於傅紅雪來說,不過是紅粉骷髏,只有秋星、只有秋星是活生生的、他想要的那個人。
過了這麼多年,她好似還是能一眼看出他的疲憊、他的強撐。
秋星道:「你是不是睡不著?」
傅紅雪啞聲道:「時常如此。」
但其實不是的,秋星回來之後,他反而覺得更緊張了,因為他時刻覺得有人會來害她。
秋星就伸出一只奶白色的小手,點了點傅紅雪的鼻尖,道:「放松些,沒事的。」
傅紅雪慢慢地平靜下來。
半晌,他道:「你說的對,我該放松些。」
幕後黑手還沒出手,他就自己先讓自己倒下,那是絕不行的。
秋星道:「你好好的睡上一覺,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
傅紅雪道:「好。」
他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好似有些脫力一般。
秋星臉上紅撲撲的,一直望著傅紅雪的側臉,十八年未曾相見,他實在是已變了,可那種在她面前的聽話勁兒,似乎又一點兒沒變。
傅紅雪終於沒有做夢。
他終於也睡了一個安安穩穩地覺,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的時候,他霍地睜開了雙目,雙眼之中,滿是清明。
江湖刀客,就是這樣,常年累月的刀光劍影,讓他對風吹草動極其的敏銳,只肖稍有動靜,他立刻就會清醒過來。
秋星仍在睡眠之中。
十八年未見,傅紅雪只覺得秋星似乎越來越不像人了,反倒是與小貓咪更加相似了,不過想想也是,秋星融入人類社會,本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內丹,若無這個需要,她根本也不需要去學習人類的言行舉止的。
睡了十八年,那些後來習得的言行舉止自然會扔掉不少,而她身上的貓咪特質,也會更加顯眼一點。
更重要的是……還有因為化形失敗而不得不留下的耳朵和大尾巴。
當然,此時此刻,並不是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
他忽然冷冷地開口:「若是想活,就滾開。」
他的語氣冷得像刀鋒。
這樣的語氣,自然不可能是對著秋星說的,他是對著掩上的門說的,就在剛剛,他忽然聽見了一陣極輕、極輕的腳步聲,最後停在了他的門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推開門。
傅紅雪的左手仍抓著刀,他的右手攬著秋星。
他仰面躺在榻上,一動都沒動。
這個站在門口的人聽見他的話之後並沒有走,反倒是忽然重重地剁了兩下腳,似乎在挑釁一般。
……這很正常,江湖上的人鮮少有聽勸的,其實傅紅雪剛剛說那句話,真的是想讓此人惜命的,但就像昨天的那女殺手一樣……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他偏闖。
那人一下子就推開了門。
然後,他的眼睛就直了。
因為他看見了秋星。
此人正是昨天的那店小二,只是昨日他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好像當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被嚇破了膽子的店小二一樣,今日,他仍穿著那身打著補丁的衣裳,整個人姿態卻已變了。
此人的眼神陰鶩如隼,此刻卻緊緊地盯著秋星,秋星伏在傅紅雪懷中,小巧的鼻尖有一點微紅,漆黑的、微微卷曲的柔軟長發隨意的鋪開,撒在傅紅雪的身上,倒是很像某種甜蜜的蜘蛛網,正在把這個蒼白、冷漠的成熟男人給網起來。
她的兩只毛茸茸的白耳朵卻忽然動了動。
這人陰森森地道:「傅紅雪,你的口味原來就是這樣的小貓妖。」
傅紅雪才懶得理這種無意義的挑釁,他只是淡淡道:「你知道妖怪。」
店小二道:「是又如何?」
傅紅雪道:「我決定不殺你。」
店小二一愣。
傅紅雪又接著道:「但你要留下有用的話來。」
店小二忽大笑起來,囂張地道:「好啊,你只要把你的小貓妖給我用上一用,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
他的面色是如此的猙獰和囂張。
但他其實是一個非常有經驗的江湖人,有經驗的江湖人,做事並不只靠情緒,那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才會犯下的錯誤。
這店小二的名字叫做孔雀,當然,這不是他的名字,這只是他的外號。
孔雀,一種美麗的鳥類,是最接近神鳥鳳凰的凡鳥,但這名為孔雀的殺手,卻是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人,普通到一走入人群,就再也找不著了,所以他才能偽裝成一個普通的店小二。
一個人的名字,或許並不能反映出這個人的真實特征,因為父母往往會帶著愛意,用名字表現自己對孩子的美好祝願,但一個人的外號,卻一定可以精准的表現一個人。
孔雀的外號之所以叫做孔雀,是因為他手裡有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就是他能來殺傅紅雪的底氣。
這樣東西就是孔雀翎,孔雀山莊的至寶,天下暗器之中最可怕、也最美麗的那一種。
他的手中已暗暗握住了袖中那一個黃金圖卷。
孔雀放肆的大笑,放肆的侮辱秋星,為的就是亂傅紅雪的心。
傅紅雪實在是一個可怕至極的人,即使孔雀擁有孔雀翎這樣的暗器,他也沒有把握殺死傅紅雪,他只能去刺激傅紅雪。
但傅紅雪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那是一雙全然漆黑的眸子,即使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似乎都透不過這雙漆黑的眼睛。
傅紅雪道:「你想激我。」
孔雀不說話,他的心忽然已沉了下去。
傅紅雪又道:「你的舌頭得好好的在你嘴裡,只是你這只殺人的手卻要留下。」
孔雀一驚。
傅紅雪忽然起身,然後又反手用被子把懷中的貓美人裹好,刀在他的手裡,他的上身精赤,蒼白的皮膚之上,滿是鞭傷留下的疤痕。
孔雀的手握住了孔雀翎,幾乎就要發出這種神秘的暗器。
但下一個瞬間,他的手就掉在了地上,傅紅雪的刀太快,快得甚至讓這孔雀都無法感覺到疼痛,孔雀忽然狂笑起來,好似發瘋一樣的後退,門卻在此刻砰得一聲關上了。
秋星睜眼,忽咯咯笑道:「你這樣擾人清夢,是很找死的事情,知道麼?」
傅紅雪道:「你想讓他死?」
秋星道:「你不是說要留下他一條命?」
傅紅雪冷冷道:「他敗在了我手中,他的命自然是我的,我讓他死他就死,我讓他不死他就可以不死。」
秋星打了個哈欠,坐了起來。
直到現在,孔雀才真正看清了這貓妖美人的臉。
美麗,實在是很美麗,她松松垮垮地穿著傅紅雪粗糲的黑衣外套,坐在床榻邊上晃著腿,那黑色的衣裳底下,能看見一點點雪白的蓬松大尾巴。
這貓美人的那雙漂亮的綠眼睛就落在了孔雀身上,她的嘴角仍帶著笑意,好似是一個最天真、最無辜的小美人一樣。
只是從她嘴中說出的話卻可怕得很:「那我就是想讓他死嘛,傅紅雪。」
傅紅雪就面無表情地道:「那就讓他死。」
孔雀終於恐懼到了極點,他忽然叫道:「等一等!等一等!傅紅雪,你、你明明說過只要我說出幕後主使之人,你……你就放我一條命的!」
傅紅雪冷冰冰地看著他,秋星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孔雀的額頭上都出了一頭冷汗。
他忽然明白,自己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江湖人,並沒能視自己的生命為無物。
……可問題是,這世上究竟能有幾個人,能為了某些事,付出自己的性命也沒有關系呢?
他幾乎是倒豆子一樣的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孔雀,是一個名叫黑手的組織的成員,這組織是一個秘密的殺手組織,江湖之中,已不知道有多少人遭了他們的毒手。
黑手是一個很大的殺手組織,但是這組織的背後,卻仍有一個主使之人,他時常會下命令,讓他們去殺死這江湖之中的一些人,可奇怪的是,這些人其實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
不,倒是也不能說是無關緊要的人,這些人一般與那些大人物之間,有著很深刻的聯系。比如說昔日縱橫江湖的盜帥楚留香的義妹蘇蓉蓉,再比如說,小李飛刀葉開的妻子丁靈琳,等。
至於傅紅雪——
傅紅雪是目標,卻不是被殺的目標,黑手派出這麼多的殺手,其實都只是為了一直引誘他去復仇,去仇恨,去孤獨的活著,去發瘋。
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孔雀這樣的小人物自然是不可能懂的。
秋星的臉就沉了下去。
傅紅雪卻似乎並不意外。
他坐在床榻邊緣,一直安靜地聽孔雀說話,孔雀說完,簡直自己都覺得自己說的事情實在是很離譜,他滿臉都是虛汗,不住的去瞟傅紅雪的表情,但傅紅雪的表情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這個男人仍是冷得像是一塊冰,他似乎不會激動,也不會傷心。
他道:「你說完了?」
孔雀叫道:「我知道我說的東西很離譜!但……但你要知道,如果我想說謊的話,我就不會說這樣離奇的事情!」
——真相,往往比謊言看起來要荒誕得多。
傅紅雪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孔雀一愣。
傅紅雪卻不說話了,他不想理孔雀,只是偏頭問秋星:「他活不活,死不死,你來決定。」
秋星舔了舔唇角。
她道:「你是不是已答應了此人,不殺他。」
傅紅雪道:「是。」
秋星奇道:「你以前可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傅紅雪盯著孔雀,冷冰冰道:「但現在我已明白了一個道理。」
秋星道:「什麼?」
傅紅雪道:「對有些人,不需要說話算話。」
孔雀忽然狂叫了起來,他本已沒有勇氣同傅紅雪決鬥,可在性命攸關之時,他竟是什麼都顧不得了,他僅剩的一只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匕首,直衝秋星而來!
秋星:「……」
這是看我好欺負麼?
或許在這樣眼界狹窄的男人眼裡,一個漂亮的女人——即使這女人是妖怪,也不足為懼吧。
秋星打了個哈欠,奶白色的小手已化作利爪。
但她還沒來得及出手,傅紅雪就出手了。
他的這一次出手,甚至顯得有些激動了,漆黑的刀出鞘,只見白光一現,那白光之中卻也帶著瘋狂的殺氣,只一刀,竟將那孔雀自背後切開,孔雀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就撲到在地。
他的脊柱都被惡狠狠的砍斷了。
傅紅雪的刀已回鞘。
傅紅雪殺人算不上氣定神閑,因為殺人本就不是什麼快事,而是一件讓人很惡心的事情,但他也絕不是一個會因為殺人而驚慌失措的人,通常情況之下,他只是冷漠,全然的冷漠。
但此時此刻,他蒼白的臉上,卻好似已扭曲起來了。他漆黑的雙眼之中,似乎也被某種激蕩的情緒所充滿了。
秋星一愣。
傅紅雪不對勁。
她道:「傅紅雪,你怎麼了?」
傅紅雪垂下了頭,他盯著孔雀慘不忍睹的屍首,半晌都沒說話。
過了好久,他忽然嘶啞地道:「我已無法忍受有人要傷你。」
他經歷過一次,絕不要經歷第二次。
傅紅雪站在原地,那只蒼白的手已緊緊地握著刀,他的手特別用力的攥著刀,手背之上,青筋暴起。
秋星忽然自榻上跳了下來。
她本來就穿著傅紅雪的外衣,傅紅雪比她高好些,衣裳穿在她身上時,就有些滑稽的效果,黑衣的下擺拖在地上,衣袖也將她的小手完全遮住。
她慢慢地走到了傅紅雪的跟前,歪著頭看了看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似乎有一半都藏在陰影之中,秋星只依稀看見,他的額角似乎也有青筋暴起,他似乎已激動到了極點。
秋星忽然嘆了口氣。
她忽然依偎住了傅紅雪,然後伸出自己奶白色的小手,輕輕地放在了傅紅雪的心口上。
傅紅雪的胸膛忽然開始劇烈的起伏起來,他猛地伸出手,緊緊地覆在了秋星的手上。
秋星道:「傅紅雪,你的心跳得好快。」
傅紅雪道:「是麼?」
秋星抬頭衝他笑了笑,然後輕輕地去吻他心髒所在之地,傅紅雪的臉忽然扭曲了起來,他的手顫抖地撫摸上秋星柔軟卷曲的頭發,嘶聲道:「你、你……」
秋星道:「我看你呀,這十多年來,受的苦實在是很不輕。」
他幾乎都有點應激了。
在秋星回來之前,這種應激還從未發作過,可當她重新回到了他身邊之後,他忽然……忽然就無法忍受了。
他無法忍受得而復失!!他已不能再受一次她離開的打擊了!所以孔雀意圖攻擊秋星,傅紅雪才會激動到出手都變殘忍了許多。
秋星的鼻子動了動,就嗅見了傅紅雪身上那種炙熱的血氣,他雖是個冰冷英俊的男人,但再冷的男人,血都是熱的。
秋星口齒不清地道:「我都回來啦,你不要擔心好不好?我們一起去曬太陽嘛!」
傅紅雪沉默了一會,才道:「我沒事,你放心吧。」
秋星縮在他懷裡,喵嗚喵嗚地叫起來,以前她其實對自己還是挺嚴格的,化作人形的時候,從來都不會貓叫的,但是睡了十幾年之後,那種小貓咪的本能簡直是壓都壓不住,本能就開始用小貓咪的聲音撒嬌了。
傅紅雪卻好似忽然受到什麼刺激一樣,他死死地盯著秋星臉上微微的紅暈,忽然不由分說,將她橫抱起來,跨過了孔雀慘死的屍首,朝屋子裡頭走進去。
別人調情,都是花前月下,可是傅紅雪和秋星這一對愛侶,卻在孔雀慘死的屋子裡旁若無人。
當然了,他們兩個一個是縱橫的天涯刀客,一個是天真殘忍的九命貓妖,旁人不會干的事情他們會干,那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這小小的酒館,短短一天之內,就死了兩個人,但傅紅雪並不在意,也不在意叫別人看見孔雀的屍首,半晌之後,還又叫了其他的店小二來,令他們送熱水來。
——當然了,是送熱水去其他的干淨屋子,至於這個慘死的孔雀怎麼辦……傅紅雪從來不管這種小事。
不愛洗澡的貓貓又開始慘叫了,她甚至化作了原型,企圖從傅紅雪懷裡逃走,但是貓貓今時不同往日,實在是有些沒力氣,被傅紅雪一把抓住了。
秋星:不想活了.jpg
貓貓癱倒在地。
二十斤的一團貓,直接癱倒在地,簡直就好像是一塊小型地毯,傅紅雪見她這幅模樣,再一次的無語了。
他嘆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
秋星一回頭,三角貓貓嘴裡吐出人話:「更幼稚了?」
傅紅雪道:「……胖了。」
秋星:「……」
秋星跳起來就要撓花傅紅雪的臉,傅紅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提起來,雙臂打直。
貓貓的爪子,自然沒有人類的胳膊長,所以秋星就打著虛空的貓貓拳。
傅紅雪總覺得自己該理解她實在不想洗澡的心情。
他道:「真不洗?」
秋星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會化作了人形,大尾巴無精打采的一甩一甩的,道:「可是,傅紅雪,我的尾巴會沾水,很麻煩的。」
傅紅雪認真想了一下,道:「我去找幾塊干淨毛巾,幫你擦干。」
秋星又沉默了。
她說:「……那好吧。」
傅紅雪對她的沉默不明所以。
總算修整完畢之後,二人才決定好好的理一理孔雀所說的這件事。
秋星道:「孔雀說的那件事,的確是奇怪得很,你卻說你並不意外?」
傅紅雪道:「對,因為我近幾年發現一些奇怪的事情。」
秋星道:「什麼?」
傅紅雪就講了他這幾年所見過的奇事。
這都是一些很曲折的事情,這些事情的背後,都有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在作祟。
比如說,三十年前,天下有一位非常出名的美人,名叫秋靈素,江湖之中,有四五位英豪,都愛上了這位美人。
這本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可詭異就詭異在,這四五位英豪,竟都覺得自己才是秋靈素的真愛,以為其他的這些人都在強迫秋靈素,他們的幫派互相之間視為死敵,最後,這四五位江湖英豪互相之間下了戰帖,並帶上了幫派裡所有的弟兄,在大漠的深處,殺的你死我活,所有人都被黃沙所埋沒了。
聽起來,這好像是一個蛇蠍美人挑動鬥爭的故事,而且這件事已過去了三十年,實在很難考證。
可莫要忘了,這天底下是藏著妖怪的,三十年對絕大多數妖怪來說,都算不上什麼。
當年,秋靈素與一只狐狸精乃是跨越種族的好友,傅紅雪在猻堅強的幫助之下,找到了那狐狸精。
狐狸精告訴傅紅雪,三十年前的那場死鬥,根本就與秋靈素無關,因為秋靈素早就在仇恨之中死去了,她被一個叫石觀音的女魔頭毀了美貌,終日躲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最後在痛苦與悲憤中自殺了。
那些江湖英豪,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給迷惑了,這東西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他們去死鬥,就是要他們在死鬥的過程之中,產生衝天的怨氣。
傅紅雪就忽然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勁。
主導了這場死鬥的幕後之人,獲得了什麼好處麼?好像根本沒有的,幾個幫派覆滅,他也去追溯了這些幫派的金銀錢財的流向,都是失散掉了,並沒有落在某一個人的手中。
而他說完這故事之後,秋星也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道:「當年設計害我的那方士,他又獲得了什麼好處呢?」
錢財?沒有,因為他並沒有選擇把內丹賣給最有錢的人;權力?自然也沒有,花白鳳和丁白雲,就是兩個瘋女人,能有什麼權力分給他。
而且,最奇怪的地方在於,如果這方士是一個人類,那麼他根本就不應該把內丹賣了,他應該留給自己!死而復生的誘惑,真的有人能頂得住麼?
而且那方士很清楚妖怪的事情,所以他應該不是人類,而是精怪。
但即使是精怪,他這麼做,又能獲得什麼呢?
除了仇恨與瘋狂,什麼都沒有。
傅紅雪長達十八年的仇恨,丁白雲與花白鳳的瘋狂,還有那些因為這件事死去的人——馬芳鈴、丁靈中等等。
秋星陷入了沉思。
傅紅雪又道:「這樣的事件,並不只是一兩起。」
秋星望向傅紅雪。
傅紅雪冷冷道:「三十年間,這江湖之中,一共發生了八十七起這種刻意安排的鬥爭,除了你我之外,再無活口。」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4
第71章
八十七起被刻意挑起的爭鬥。
秋星一愣,那雙碧綠的大眼睛之中,似乎也有些疑惑。
傅紅雪又道:「三年之前,我去了一趟丁家莊。」
丁家莊,武林名門,十八年前,就是丁家莊的丁白雲,令秋星失去了一條命,在秋星睡著之後,丁白雲和丁靈中,已被李魚和一點紅殺掉了。
後來,丁家莊的莊主得知此事,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邊城,為丁白雲與丁靈中收屍。
傅紅雪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秋星道:「你去丁家莊做什麼?」
傅紅雪冷冷道:「我要看一看丁白雲的屍骨。」
秋星道:「她已死了十八年……她的屍骨之中,難道有什麼妙處麼?」
傅紅雪道:「她的屍骨根本就沒有埋在丁家莊!」
秋星一愣,眉頭已皺了起來。
傅紅雪道:「丁乘風告訴我,他去邊城之後,只找到了丁靈中的屍首,但丁白雲的屍首卻失蹤了,所以,丁家莊內,只有丁白雲的衣冠塚。」
秋星不說話。
傅紅雪又道:「我還去過大漠,去找那為了秋靈素死鬥的幾派武林人的埋骨地。他們決戰的消息很是轟動,決戰的地點也很好找,但是……」
秋星道:「但是,那裡根本就連一具屍首都沒有!」
傅紅雪道:「正是如此。」
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所查到的這七十八間案子,都是如此,所有涉案中人,沒有一個是留下屍骨的,全都失蹤了。」
秋星皺眉,道:「假使這些事都是一個人做下的,他的目的就是為了收集這些屍骨。」
傅紅雪道:「這結論雖然很離譜,但卻是唯一的解釋。」
秋星又道:「剛剛那孔雀說,他們收到的指令並不是要殺了你。」
傅紅雪冷冷道:「對。」
秋星又道:「你又說過,曾有二十六個妖精,化形自我的模樣來找你,都被你殺了個干淨。」
傅紅雪的拳頭也已捏緊了。
他道:「這人似乎就是想折磨我。」
秋星道:「他是為了讓你更加的仇恨。」
傅紅雪嘶聲道:「我一直都是靠仇恨活下來的!」
前十九年,是為了白天羽的仇恨,後十八年,是為了秋星的仇恨,仇恨已把他滋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這已是他一生的主題了,在秋星回來之前,他再也沒有任何的東西支撐自己活下去了。
而那幕後主使之人,好似就是在不斷的用一根線引著他,用一根線去不斷的滋養他的仇恨,讓那種恨意綿綿不絕,將他折磨的近乎發瘋。
——那個人好似就是在折磨他。
秋星又道:「這秋靈素……還有沒有旁的信息?」
傅紅雪道:「她的事情實在是精彩得很。」
三十年前,秋靈素與林仙兒乃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絕世美人,林仙兒無聲無息的死去,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而這秋靈素,卻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陣大的風浪。
無數江湖英豪都在追逐她。
秋靈素左右逢源,給過每一個英豪快樂的日子,然後又把這種快樂剝奪掉,令與他人在一起,在讓這些英豪嫉妒的發瘋的時候,她又用巧計使得這些英豪充滿仇恨的互相死鬥起來,最後,造成了當時風頭正盛的五個大門派的徹底覆滅。
這也是一件經典的「紅顏禍水」式的故事。
可問題是,根據狐狸精所言,當時那個禍亂天下的女人,根本就不是秋靈素,真正的秋靈素被殘忍的毀壞了整張臉,或許她那張絕美的臉已同丁白雲的一樣,只是一灘爛肉而已。
她就這樣躲在不見天日的屋子裡,不敢照鏡子,不敢醒來,傷口反復的化膿,最後在仇恨與瘋狂之中絕望的死去。
秋星忽然道:「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假秋靈素的事情,與一個人很像呢?」
傅紅雪早已猜到了。
他冷冰冰道:「白天羽。」
沒錯,白天羽。
白天羽讓一群女人為他發瘋,為此養出了傅紅雪這個在仇恨之中長大的怪物,而假冒的秋靈素則讓一群男人為她發瘋,最終造成了大漠之中,萬人埋骨的慘劇。
秋星又道:「那孔雀還說,他們的組織接到的殺人命令很奇怪,比如說,楚留香的義妹蘇蓉蓉、還有葉開的妻子丁靈琳。」
傅紅雪道:「只可惜蘇蓉蓉、丁靈琳遠離江湖已久,他們好似都已去了海外,讓人尋找不到了。」
秋星道:「但是,從中我們卻可以看出一些東西來,這個幕後主使之人,他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制造仇恨。」
傅紅雪道:「而因為極端的仇恨而死去的屍骨,會被他回收。」
秋星沒說話。
傅紅雪又道:「人類要這種充滿仇恨的屍骨,是沒有用的。」
秋星道:「我知道,這是妖物的所作所為,只是我實在不太清楚,收集這些屍骨到底能做什麼,我得問一問鷹英俊。」
傅紅雪:「哦,那只貓頭鷹。」
秋星笑道:「你還說呢,我醒來之後,它立刻就和我告狀,說你好凶好凶的,直接把它嚇到渾身僵直的倒地了。」
……這件事對鷹英俊來說可以說是恥辱了!
傅紅雪也忍不住笑了。
因為妖怪的生命實在是很長,所以十八年前發生的事情,對它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很久遠的事情,鷹英俊記仇,也實在是正常得很。
他道:「是我不好。」
秋星道:「那你可要賠罪才行。」
傅紅雪道:「哦?如何賠罪?」
秋星道:「鷹英俊很喜歡吃老鼠的,只要你去抓八百八十八只剛出生的鮮嫩老鼠崽子給它大吃一頓,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傅紅雪:「……」
打擾了,再見。
看著傅紅雪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有點古怪,秋星忽然哈哈大笑,衝上去啵唧了他一口,這才甜甜蜜蜜地道:「傻小子,我開玩笑呢,我們給它買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就行啦!」
她快快樂樂地說著自己的好朋友:「它們貓頭鷹啊,只會把最英俊的那一只賜名鷹英俊的,現在的鷹英俊已經整整蟬聯這個名字五十年了!足見它的確是一只非常漂亮的貓頭鷹,它也很懂打扮自己,而且它對人類的漂亮衣裳也很感興趣的,只是很難買到適合它穿的。」
傅紅雪:「……」
傅紅雪:「……」
那不廢話麼?人的衣裳怎麼穿在貓頭鷹身上啊?能買到才奇怪。這個愛好簡直比吃八百只老鼠崽子還奇怪。
而且……那只貓頭鷹真的那麼英俊麼?傅紅雪回想了一下,只覺得那是一只羽毛豐盈,胸脯毛茸茸的貓頭鷹,要說長得多好看……他還真看不出來。
不過,人類當然很難理解貓頭鷹的世界就是了。
他只好說:「可以訂做。」
秋星道:「……啊!是哦!那我們訂做女裝給它吧!」
傅紅雪接著:「……」
傅紅雪言簡意賅:「好。」
他把話題轉回正事:「這幕後主使之人,是個妖物,但在江湖之中,卻也一定有著很大的勢力。」
秋星道:「他居然擁有一個殺手組織。」
傅紅雪道:「黑手,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殺手組織。」
秋星睡了十八年,自然對江湖上的事情不甚清楚了,便問:「哦?怎麼說?」
傅紅雪道:「昔日薛家莊血衣人的弟弟薛笑人,因嫉妒兄長,暗中創立了一個殺手組織,這殺手組織的頭牌就是當年名震江湖的殺手中原一點紅。」
秋星:「喵喵喵!」
也是要把她扔進澡盆的那個男人!!
傅紅雪又道:「那殺手組織,十多年來殺了起碼數百人。薛笑人死後,有人秘密收編了其中的大部分殺手,又在江湖上吸納了很多人,甚至那孔雀……他手中的那件暗器孔雀翎,乃是孔雀山莊的至寶,他們偷走了這件至寶。」
秋星不說話,只安靜地聽著傅紅雪說話。
傅紅雪道:「收編這樣大的勢力,一個無名之人,絕做不到,他必須有家世、有武功、有錢財。」
秋星終於開口,道:「所以,那妖物一定有個明面上的身份,或者……他控制了這樣一個傀儡。」
傅紅雪言簡意賅:「對。」
秋星道:「你已猜到了他的身份?」
傅紅雪道:「公子羽。」
秋星歪頭。
這個名字……她自然是沒有聽說過的,人類世界的十八年,已足夠很多事、很多人都更新換代了。
傅紅雪道:「他是這個時代江湖上名聲最高的大俠,聽說他是當年的奇俠沈浪的後人。」
秋星:「哦……沈浪啊,我好像還見過他呢,真是沒想到,當年一個俊秀的小伙子,如今卻已成為了江湖的傳說……可我明明才覺得沒過了多久呢。」
傅紅雪側頭看了看她。
秋星沒衣裳,所以她就穿著傅紅雪的漆黑外衫。她長長的黑發柔軟得要命,有些卷曲的碎發貼在她的臉上,她臉上有點肉嘟嘟的,眼睛又大又圓,總叫人覺得她的年齡其實並不大,只是個小姑娘而已。
但她實際上已活過了百年的時間,傅紅雪看著她,心裡突然升起了一陣奇妙的倒錯感。
……還有與之而來的一種惆悵與痛苦。
他總有一天會老去的,到時候秋星還是這樣一副花容月貌,他又怎麼好意思去獨占她?
愛情就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東西,在他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他見不到秋星,苦苦在心中祈求見她一面,就見她一面就好。可等到終於見到她了,傅紅雪卻又不滿足於只見她一面了。
想要她永永遠遠的留在身邊,想要永永遠遠的獨占她,任何想要靠近勾引她的男人,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分量。
人是永遠也不會滿足的。
這又何其不像是永遠在推一顆會滾下山崖的石頭呢?ヾ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啞聲道:「接下來,我要去找公子羽。」
秋星道:「我也去。」
傅紅雪卻沉默了。
半晌,他才道:「你妖氣既然還未曾聚攏,就應該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好好養著。」
他的聲音似乎都有幾分冷漠了。
秋星震驚地瞪大了雙眼,傅紅雪仍是那樣一副冷冷的表情,好似他說的話半分問題都沒有。
秋星怒道:「好你個傅紅雪,吃過就想跑!!」
說著,貓貓揮拳,一拳擊中了傅紅雪的胸膛,傅紅雪安靜地守著,連一下都沒躲來,只道:「秋星,你知道我不想你離開的。」
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安靜地看著秋星。
秋星道:「那你又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
傅紅雪道:「我……我怕你遇見危險。」
秋星笑了。
她道:「難道你覺得,我就是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柔弱小貓麼?」
傅紅雪嘆:「當然不是,十八年前,你也並非不敵,只是中了暗算。」
秋星又道:「而且,你真的覺得,我回到那地方,就能躲過那公子羽的暗算?」
傅紅雪一愣,忽然不是很明白她在說什麼。
秋星道:「那公子羽的目的是為了養出充滿仇恨的屍骨,你若知道我醒了,還會那麼仇恨麼?」
傅紅雪沉默片刻,才道:「我已懂了。」
十八年來,秋星所在之地並沒有受到任何的侵擾,那是因為,公子羽的目的其實不是秋星,而是傅紅雪,傅紅雪只要被深深的仇恨所困擾,秋星活著死了根本無所謂的。
但公子羽若是知道,秋星已醒了,還跑過來和傅紅雪甜甜蜜蜜,那他會做什麼呢?
為了保持傅紅雪的仇恨,他一定會對秋星下手的,無論她在哪裡。
傅紅雪的牙齒忽然又已狠狠地咬住。
他嘶聲道:「他該死!」
秋星道:「其實這問題,處理起來也不麻煩的。」
傅紅雪看著秋星。
秋星道:「只要我待在你身邊,裝作一只普通的小貓咪就好了,他們不但不會針對我,反而會覺得你實在是很可憐,居然移情到一只小貓身上,這移情愈嚴重,你回到現實的時候,恨意就更深。」
傅紅雪道:「可有人會識破你是貓妖,他們會猜到——」
秋星狡黠一笑,忽然變戲法似得拿出一顆寶珠來。
這是一顆圓潤的珍珠,散發著瑩瑩的白色來,這珍珠成色極好,可值萬金。
傅紅雪道:「這是……?」
秋星道:「這是鮫人公主的眼淚化作的珍珠,有隱匿妖氣的奇效。」
傅紅雪記得此物。
十八年前,丁白雲正是用了這鮫人之淚,才成功的重創了秋星,讓她沉睡了十八年。
秋星笑道:「當年我折在了這鮫人淚之上,如今,這鮫人淚卻可幫我大忙。」
鮫人淚可隱匿妖氣,秋星藏在身上,即使是化作人形,還有耳朵和尾巴,但是周身卻是連一絲妖氣都無的,即使是精怪見了,都會覺得這幅打扮只是傅紅雪對女人的特殊愛好而已。
她搖頭晃腦地跟傅紅雪講這鮫人淚的來歷:「鮫人公主玉姣,是個極其冰冷殘忍的妖精,據說,她這輩子只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因為那楚留香差點為她而死,那一次的眼淚流落在外,被丁白雲得到了;而另一次流淚,就是為了我了。」
傅紅雪道:「她為了你流眼淚……?」
秋星道:「是啊,她和吸血姬李魚關系很不錯的嘛,李魚為了我去請她流淚,她活生生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看了三天催淚話本子才擠出這麼一滴眼淚來,還評價那些話本子都寫的好無聊。」
傅紅雪:「……」
傅紅雪道:「……她是個義氣的妖怪。」
秋星道:「是啊……我也沒想到。」
她一下子又把鮫人淚塞到尾巴裡了。
傅紅雪:「……你把鮫人淚放在哪裡?」
秋星不明所以:「尾巴啊!」
原來貓妖的尾巴居然是可以藏東西的麼!!妖精的世界還真奇妙。
他實在是說不出話來。
既然如此,他們就打算一同動身,去找公子羽了。
在此之前,傅紅雪把酒館裡的藏著的那些殺手七七八八都理了個干淨,他的法子很簡單、也很有效,就是找出來都殺掉。
他們既然要如此折磨他,就不要怪他下手太狠。
秋星又化作了原型,趴在了傅紅雪的肩膀上。
她現在已是一只二十斤重的大貓貓了,所以不由的有點擔心,張開自己的三角貓貓嘴,問傅紅雪:「你覺得重麼?影響行動麼?」
傅紅雪淡淡道:「扛著馬空群,也不會影響我行動。」
秋星:「……」
馬空群那有二百斤好不好!!!
秋星伸出小爪爪,啪得打了傅紅雪一下,傅紅雪不明就裡,側頭看她,道:「……怎麼了?」
秋星道:「沒事啊,快走吧!」
傅紅雪白白捱了一下,也不生氣,只是道:「好。」
酒館三十裡處,有一個熱鬧的城鎮,名叫鳳凰集。
一年之前,傅紅雪曾來到過鳳凰集。
一年之後,他又回到了這裡,肩上扛著一只雪白的大貓。
但他的臉色卻實在是很差,他漆黑的瞳孔冷冷地盯著鳳凰集的大街,嘴唇緊緊地抿起,整個人似乎都已化作了一塊冰,一把刀。
因為鳳凰集的大街之上,沒有任何一個人。
昔日熱鬧的酒館,幡旗早已破爛不堪,昔日買衣裳的小店之中,也只剩下幾匹被蟲蛀出了許多洞的布料。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貓慢慢地走過,發出一聲凄厲的貓叫。
看見威嚴地蹲在傅紅雪肩膀的雪白大貓之後,它也沒什麼反應,只是用一種充滿嫉妒的神色盯著大貓過於龐大的身軀。
——這也很正常,因為貓老大此刻使用了鮫人淚,所以即使是貓,也絕不可能發覺這就是它們的貓老大的。
秋星忽然道:「它已快餓死了。」
傅紅雪道:「貓竟有不會捕食的?」
秋星道:「我小時候就不會啊,都要養母喂我才能吃飽。」
傅紅雪:「你就當我沒說過剛才那話。」
秋星又用喵喵拳捶了他一拳。
秋星道:「只不過野貓,一般沒有不會捕食的,它餓成這個樣子,或許是因為這四周已沒有了活物。」
傅紅雪道:「鳳凰集已成了一個死鎮。」
秋星道:「我還沒有問你,為什麼要來此地?」
傅紅雪道:「因為公子羽對我的戲弄,怕是已到了要收尾的時候了。」
秋星道:「哦?」
傅紅雪道:「那八十七件慘案之中,所有人都正值壯年而死。」
秋靈素在她最美的年紀凋落,而那些滿懷嫉妒與仇恨的江湖英豪們,也死在最壯年的時候。
而傅紅雪如今也正當壯年。
他道:「一個人若是再老一些,就很容易與自己和解,很容易放下執念。」
秋星卻道:「那丁白雲和花白鳳呢?」
傅紅雪冷冷道:「那是因為有起死回生這件事在吊著她們。」
所以,她們才永遠無法放棄執念。
要收割仇恨,就必須在仇恨達到頂峰的時候去收割。
傅紅雪忽然道:「一年之前,我與一個人,在鳳凰集有約。」
秋星道:「哦?」
這個故事實際上很簡單,也很湊巧。
一年之前,傅紅雪路過鳳凰集,在鳳凰集裡遇到了一個江湖客,這江湖客的名字叫燕南飛。
燕南飛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客,他是近幾年來聲名鵲起的江湖新秀,使的是一把薔薇利劍,據說在他出劍之時,對手能問道一股血薔薇的香氣。
他還是近年來流傳在江湖之中的「江湖名人榜」上的第一名,實在是一個很風光的人。
這種風光的人,通常情況之下與傅紅雪並沒有關系,傅紅雪也懶得理,可是在鳳凰集那一次,燕南飛卻向他出手了,並敗在了傅紅雪的手下。
幕後主使之人一直派出各式各樣的人去刺殺傅紅雪,傅紅雪很輕易就認為,燕南飛是那幕後之人派來的,但燕南飛的風格卻很是光明正大,他不搞偷襲,反倒是與傅紅雪堂堂正正的決鬥。
敗於傅紅雪之後,他一心求死,所以傅紅雪放了他。
傅紅雪發現他心裡藏著一個秘密,這秘密涉及到他為什麼要突然攻擊他。
他只是道:「我給你一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一年之後,來鳳凰集,你若不說出這秘密,我就殺了你。」
今日,便是一年之約了,但鳳凰集卻已是個死鎮。
秋星道:「你若只這樣說,我看不出這燕南飛與我們的事情有什麼聯系。」
傅紅雪道:「他太刻意。」
他太刻意要引起傅紅雪的注意了,所以他們之間的誤會,不是誤會,而是故意。
傅紅雪又道:「而且,我還查到,燕南飛與公子羽之間有一種秘密的關系,我既已猜出了公子羽就是那妖物的一個身份,那燕南飛是故意引我上鉤的可能性就很大。」
秋星道:「這就是收割你仇恨的時機。」
傅紅雪道:「是。」
他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種全然的冰冷:「他們一定想要用一種很殘酷的法子,讓我整個人都仇恨的發瘋,再設計殺了我,取我的屍骨。」
秋星的貓貓臉也垮了下去。
他們走進了鳳凰集。
鳳凰集內,正有人等待。
此人生的英俊,身邊一柄薔薇長劍,身上穿著的,也是精致的錦衣,這個人正是燕南飛。
鳳凰集早就是一座死鎮,灰塵蛛網遍地,可燕南飛所在之地,卻十分干淨,十分溫暖,地上還鋪著柔軟的地毯,好似此處不是一個死鎮,而是一處豪華的尋歡作樂之處。
因為燕南飛一擲千金,雇了許多人,來把這處拾掇成這樣,他少年華美,並不像傅紅雪一樣,什麼都不講究。
燕南飛的身邊,有美人。
這是一個衣淡如菊的美人,她不喜歡穿顏色鮮亮的衣裳,卻獨獨愛這種淡雅的衣物。
她的表情也很淡然,她坐在燕南飛的身邊,並不依偎著他,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酒來。
這美人有一雙綠色的眼睛,卻有一頭漆黑如緞子一樣的頭發,因為她的母親是異域的舞女,而她的父親則是一個非常正統的中原人。
當然,這只是一種明面上的說法。
燕南飛道:「為了這雙眼睛,你付出了多少?」
美人淡淡地掃了燕南飛一眼,忽笑了笑,似是一朵清雅的花兒。
她道:「沒有多少,十八個被挖了眼睛的異域少女,一副吃下去讓我疼的死去活來的妖藥,還有十八次剜眼換眼的過程。」
燕南飛愣了愣,嘆道:「這的確是常人所難以忍受的痛苦。」
美人淡淡一笑,道:「或許更凄慘的是那十八個被挖了眼睛的女人,她們被挖了眼睛之後,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救助,全都因為面部潰爛而死了。」
燕南飛道:「這是他的作風。」
美人道:「這十八個美人的屍骨,自然也被他收斂起來了。」
燕南飛道:「是的。」
美人道:「我真的不明白,他要這些屍骨做什麼。」
燕南飛道:「不該問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問。」
美人就不說話了。
夕陽的余暉落在了她的臉上,照出了她的五官,這美人的長相,與秋星竟有七分的相似,只是秋星實在是古靈精怪,而這美人的氣質卻是淡雅如蓮的,這兩人若是站在一起,絕沒有人會將她們認錯,只會以為她們是姐妹。
這美人是姐姐,秋星是妹妹。
燕南飛道:「他就是因為你這張臉,才讓你活下來的?」
美人道:「好像是的。」
燕南飛又道:「你同那秋星長得很像?」
美人道:「至多七分。」
燕南飛問:「靠這七分,去勾引傅紅雪?」
美人忽然笑了。
她道:「我總覺得,你雖然是個男人,卻好似也不太理解男人的心思。」
燕南飛不說話了。
美人道:「他殺了二十八個化作秋星模樣的妖精,他殺人通常只出一刀,可是那二十八個妖精,他卻出了兩刀。」
第一刀殺人,第二刀從頭顱後面將整個腦袋都破壞掉。
這充分說明他有多痛恨有人用秋星的臉來騙他,也充分說明他對秋星的那張臉有多少執念,因為是假的,所以他恨得發狂,但也因為是假的,他甚至都舍不得破壞,只能選擇從後腦勺下手。
美人笑道:「一張百分百相似的臉,只能讓他警惕,但一張七分相似,三分不同的臉,卻是移情的最佳對像。」
燕南飛仍不說話,只是看著她。
她又道:「那貓妖秋星,乃是一個最調皮、最搗蛋的貓妖。」
燕南飛道:「你不調皮,你不搗蛋的。」
她道:「因為男人通常情況下,既想要給女人當爹,又想要給女人當兒子,當爹當久了,總得要換換胃口的。」
燕南飛的臉色卻已不太好看了,因為他也是一個男人,美人的話很刺耳,同樣也刺到了他的耳朵。
燕南飛道:「明月心,你——」
這美人的名字就叫做明月心。
明月心微微一笑,道:「秋星只能讓傅紅雪又愛又恨,我卻能讓他沉迷在溫柔鄉之中,有這張七分相似的臉,他逃不開的。」
燕南飛道:「然後再——」
明月心的臉也沉了下來,她那雙綠眼睛之中,幽幽地散發著一股冷意。
她道:「然後再讓他絕望!」
二人相視一笑。
不多久,一個腳步聲就響起來了。
這腳步聲很有辨識度,因為整個江湖之上,都沒有幾個跛子,更何況是傅紅雪這樣的跛子。
黑衣、黑眸、黑刀。
他走進屋子的那一刻,忽然起了一陣風,帶起了一陣颯颯的聲響,有什麼東西被吹進了屋子裡,燕南飛面色不變,仍與明月心喝酒,卻有什麼東西落在了他的酒杯裡。
是毒麼?傅紅雪是昔日魔教大公主花白鳳的樣子,魔教行事作風邪氣十足,傅紅雪也精通毒術。
但不對,傅紅雪一柄魔刀走遍天下,他雖然精通毒術,但那更多的是為了防止有人去毒死他,而不是去下毒。
傅紅雪這種人,不會下毒。
明月心盯著酒杯,臉色忽然怔了怔。
燕南飛低頭,看見了那澄清的酒液之中漂浮著的東西。
一根貓毛,雪白色的貓毛。
燕南飛抬頭,看清了傅紅雪,傅紅雪的黑衣之上,沾滿了雪白色的貓毛。而他的肩頭,正耷拉著一大團雪白色的貓,這貓有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卻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兩只前爪扒拉著傅紅雪的肩膀,卻因為太重止不住要從他肩頭滑下去的趨勢,所以它的兩只後爪正用力的踩在傅紅雪的背上。
它真的很努力想要留在傅紅雪肩膀上,兩只後爪用力到連爪爪裡藏著的尖尖指甲都冒出來了。
燕南飛:「……」
明月心:「……」
燕南飛笑道:「一年不見,你竟養了只貓。」
傅紅雪道:「是。」
燕南飛又道:「那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傅紅雪道:「什麼?」
燕南飛道:「你若要養白貓,就最好不要穿黑衣裳。」
因為黑衣之上,貓毛實在是很明顯。
傅紅雪冷冷道:「那你有沒有聽說過另一句話?」
燕南飛道:「什麼?」
傅紅雪道:「若你養貓,清除貓毛最好的法子就是裝作看不見貓毛。」ゝ
燕南飛:「……」
他忽然覺得這個話題很蠢。
但他看見那只大約二十斤重的大白貓貓,心裡又忍不住同情起傅紅雪了。
他竟已寂寞到了這種程度。
秋星是一只貓妖,他就要從一只相似的蠢貓身上找到一些安慰。
燕南飛不再廢話,道:「一年之約已到。」
傅紅雪道:「是的。」
燕南飛道:「你該動手。」
傅紅雪道:「你還不願意說出你的秘密?」
燕南飛道:「我寧願赴死。」
傅紅雪道:「好!」
他握刀的手忽然也緊了幾分。
傅紅雪又道:「那這一年,你是否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燕南飛道:「還有一件事未了。」
傅紅雪道:「什麼?」
燕南飛道:「與明月心一醉方休。」
他忽然側了側頭,看了看那躲在陰影之中、氣質出塵的美人,眼中也不由的露出了幾分溫柔、眷戀的神色。
明月心從陰影之中走了出來。
傅紅雪連一眼都不看她。
明月心也不看傅紅雪,只是坐在了燕南飛的對面。
她忽然道:「你不要喝一杯麼,傅紅雪?」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喝酒。」
明月心有些好奇地抬起頭,看著他道:「一杯也不喝?」
傅紅雪道:「一杯也不喝。」
明月心忽然怔住了。
過了半晌,她忽然道:「我一直覺得,在這江湖之中廝殺數年,卻從不用烈酒麻痹自己的人,只有一個稱號可以形容。」
傅紅雪不說話,因為他實在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說的。
明月心道:「怪物!你是個怪物!你要殺燕南飛,你也將是我的仇人!」
傅紅雪的手動了動。
他終於正眼看了明月心一眼,努力趴在傅紅雪肩膀上的秋星也看了明月心一眼。
一張與秋星有七分相似的臉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傅紅雪:「……」
秋星:「……」
秋星:「喵嗚啊嗚嗷嗚喵喵喵啊啊啊嗚嗚嗚!!!」(你們這些xx能不能弄點新招式啊一直這麼土真的合適麼!!)
她嗷嗚一下掉了下來,傅紅雪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輕車熟路的給她順毛。
第72章
傅紅雪給貓順毛的姿態實在是太輕車熟路,以至於讓燕南飛和明月心都沉默了。
畢竟,傅紅雪這種獨來獨往的獨狼,忽然柔情似水起來,也叫人很難以接受。
傅紅雪一邊輕撫懷中的大貓,一邊在心底冷笑。
他幾乎立刻明白了公子羽想做的事情。
——他已明白,用長得與秋星一模一樣的女人,只會讓他憤怒的殺人,但如果用一個長得與秋星有七八分相似的女人,那他就不會殺人。
不僅不會殺人,還會憐惜。
他太愛秋星了,思念其實是一種非常折磨人的東西,能叫人做出一些自己都不想做出的錯事。
他不會移情愛上明月心,但他一定會對明月心有幾分多看,有幾分憐惜,這女人再溫言軟語,逐步侵入他,最後……
最後會怎麼樣呢?
傅紅雪懶得思考這問題。
電光火石之間,他已做出了決定,那就是……既然對方想吊他上鉤,那不妨就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好了。
他看了一眼秋星。
秋星窩在他的臂膀上,好似一大團白色的雲朵,當然了,雲朵是沒有重量的,而秋星是實心的大貓,她縮著兩個前爪揣在懷裡,又大又圓的綠眼睛相當天真無辜的看著明月心。
然後又看了看傅紅雪,好像在說:這女人究竟想干嘛啦。
傅紅雪用眼神回她:看看再說。
秋星用加密眼波眨了眨,表示很愉快、很好奇、很想搞事。
傅紅雪:「……」
他居然看懂了秋星的加密眼波。
獵人與獵物,本就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你以為你在騙人,誰知道對方是不是故意被你欺騙,蟄伏等待著呢。
於是,明月心就看到,傅紅雪撫摸大貓的手也在微微顫抖著。
她仍是一副淡雅如菊的模樣。
明月心道:「我聽說傅紅雪並不是一個好人,他只殺人,從不救人。」
燕南飛道:「不,一個只殺人的人,也不一定不是好人。」
明月心冷冷道:「他要殺你,你竟還要幫他說話?」
燕南飛道:「他一年前就該殺我了。」
明月心忽地嘆氣。
半晌,差點摔下來的白色大貓貓終於被安撫的差不多了,舒適地窩在傅紅雪懷裡喵嗚喵嗚的叫著,綠色的大眼睛四處觀察,好似對周遭的一切都很好奇一樣。
傅紅雪抬起頭來,只看燕南飛,不看明月心。
這已是一種全然的無視、全然的冷漠了。
但明月心的心中卻並不覺得難堪,因為她知道,這世上的確有一種男人,會在這種時刻表現出全然的冷漠。
傅紅雪對燕南飛道:「你可以繼續喝酒,我等。」
燕南飛道:「等我決定去死的那一刻?」
傅紅雪道:「除了這一件事,你是否還有其他事沒做完?」
燕南飛道:「這世上值得我做的事情當然很多,一年怎麼會夠。」
傅紅雪道:「你走,我再給一年去完成你的心願。」
燕南飛道:「不必!明月心,你去吧,今日我就要留在這裡了!」
明月心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道:「這世上竟還有你們這樣的人,殺人者要放過被殺者,被殺者卻執意要死。」
傅紅雪的拳頭忽然握得緊緊的,好似這不是一個淡雅的美人在說話,而是一條鞭子朝他揮舞過來。
明月心笑道:「你為何不看看我呢?我長得有那樣醜麼?」
秋星:「……」
秋星窩在傅紅雪懷裡,翻了個白眼。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經歷,一個女孩子,窩在自己男人的懷裡,看另外一個企圖勾引自己男人的女人使出百般的手段。
傅紅雪仍不看她,也好似沒聽到她說的話。
傅紅雪對燕南飛道:「你為了那個秘密,不惜去死?」
燕南飛道:「不惜去死!」
傅紅雪道:「好,我不殺你。」
他的殺氣在瞬間便消失得無隱無蹤了。
燕南飛眯眼。
明月心卻忽然笑了,她柔聲道:「我早就知道,一個對貓如此柔情的男人,絕不可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傅紅雪還是不看她,可他那只握刀的手,手背上卻已因為過於用力而暴起了青筋。
一個冰冷的男人,心緒激蕩起來通常都是這個模樣的。
這三個人的平靜,很快被打破,忽然衝出幾個人來,要殺死燕南飛,燕南飛雖然是江湖名人榜的第一名,武功卻及不上傅紅雪,傅紅雪三次出手,將他性命救下。
轉瞬之間,這安靜的屋子裡便橫七豎八的倒著幾具屍首,燕南飛並不謝他,只是道:「你真的不出手殺我?」
傅紅雪言簡意賅:「不。」
燕南飛道:「好!」
說著,他忽然攜著明月心,衝天而起,掠過了傅紅雪,而在屋外,一匹寶馬正等待著他,燕南飛掠上寶馬,一拉韁繩,馬就疾馳起來,把傅紅雪甩在了原地。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秋星的三角貓貓嘴開始口吐人話:「不得不說,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陰謀。」
傅紅雪道:「燕南飛少年英雄,作風豪爽,那明月心看起來應該是他的女人。」
秋星又道:「所以……燕南飛是想讓你玩搶別人的女人那一套麼?」
傅紅雪淡淡道:「他們好似真的很懂人性。」
秋星:「喵喵喵。」
傅紅雪道:「奪人之妻,的確是很刺激的事情,尤其是,當她的男人是你的生死之交的時候。」
秋星道:「人類還真是喜歡追求刺激。」
傅紅雪冷笑了一聲,覺得莫名有點惡心。
秋星睜著她又大又圓的眼睛,開始對傅紅雪進行新一輪的死亡提問:「如果我沒有回來,你會中招麼?」
傅紅雪垂頭看了看她。
他忽然道:「秋星,化作人形好不好?」
秋星貓貓就不懷好意的笑了,她的貓貓拳抓了傅紅雪兩下,然後道:「你這壞東西,就欺負我不需要穿衣裳。」
傅紅雪的嘴角也忽然勾起了一絲微笑,他道:「我的外衫給你。」
秋星道:「我才不要呢!」
下一秒,渾身白得發光的美人就出現在了他的懷裡,長長的黑發傾瀉而下,帶著一點點的卷曲,她的眼睛又大又圓,帶著一種天真活潑的可愛表情,好像一點兒也不羞臊似的。
傅紅雪將她整個人都收入懷中。
他回答了那個問題:「我不會中招。」
秋星吃吃笑道:「真的麼?」
傅紅雪道:「他們太小看我了。」
痛苦雖然可以使人發瘋,卻也可以使人更堅韌。
傅紅雪垂頭看著秋星,眼神忽然之間似乎帶上了一點痴意,他沉默了許久許久,才嘆道:「我現在這幅模樣,正是你的作品。」
秋星的目光柔和了下來。
傅紅雪痴痴地看著她,忽然道:「十八年前,我愛你,所以我就被塑造成了……你想要的模樣,成了你的作品,現在我已定了型,無法再被修改了。」ヾ
他的話忽然說的很可憐。
但他的一生,正是這樣的可憐,像是一個安靜的人偶,前十九年,他的頭骨被打開,被灌入仇恨,一種充斥全身的、滾燙的仇恨,而後十八年,他的仇恨裡帶上了愛,這正是秋星給予他的東西,那個十九歲的少年企圖拒絕,卻完全拒絕不了,只能帶著滿心的期待、滿心的恐懼去接受。
而那短短十幾天的回憶,就足夠支撐他的一生了。
秋星抱住了他。
她忽然道:「你就從沒想過要改變,要和解?」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和解?這是你給予我的,我只能拿著。」
秋星忽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她總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很柔軟了,以前馴服傅紅雪時,看他那樣痛苦、那樣糾結,也從不心軟,但現在……但現在,傅紅雪只簡簡單單地說幾句話,她就要嗚哇嗚啊的哭起來。
這或許是因為,她也的確愛上了自己的奴隸。
愛情這種事,本就是這樣的,動心的人就會是奴隸,而這兩個人,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先成了誰的奴隸。
傅紅雪就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哭。
秋星抽泣完,又吧唧親了傅紅雪一下,殺氣騰騰地道:「誰阻礙我們好好的在一起生活,我們就要把誰殺了!」
傅紅雪道:「好。」
他的雙眼又望向屋外,天已黑了。
他冷冷道:「燕南飛與明月心,先用他們開刀。」
秋星用手捏了捏傅紅雪的臉,忽然嘆道:「只可惜要你犧牲色相了,傅紅雪啊傅紅雪,你為什麼偏偏要長這樣一張英俊的臉蛋呢?」
傅紅雪:「……」
他有種被秋星調戲了的感覺。
半晌,他才道:「我就是醜得像妖怪一樣,她也一樣會用這法子對付我。」
秋星感覺有被冒犯道:「說什麼呢,我們妖怪可個個都是一頂一的美人!」
傅紅雪一愣。
想到秋星,還有那有過一面之緣的吸血鬼夫婦,他發現好像還……真是,世人總說妖怪猙獰,其實妖怪卻實在美麗得很。
傅紅雪道:「抱歉。」
秋星咯咯笑開了。
她道:「不過呢,我看人間的話本子裡也有這種橋段嘛,不過一般,我這個角色好像都得誤會你,然後大鬧一番。」
傅紅雪冷冷道:「那是因為那些話本子要湊字數。」
秋星哈哈大笑。
秋星與傅紅雪自然不在話本子中,也不需要用不張嘴的方式來制造誤會,而且,秋星實在是一個壞心眼的貓貓女郎,她實際上也很想看看,這明月心為了欺騙傅紅雪,還能搞出什麼事情來。
燕南飛與明月心,以為自己欺騙的手段很成功,其實早被他們看穿,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呢?
秋星雖然坐在傅紅雪的懷中,但是今日顯然是不適合過久的你儂我儂的,所以,沒一會兒,秋星就又化成了一灘毛茸茸的貓貓地毯,揣著手手窩在傅紅雪懷裡。
傅紅雪心情都變差了幾分。
秋星道:「做什麼啊?難道我這樣子,你不喜歡?」
傅紅雪道:「不是。」
秋星道:「那是什麼,你說清楚哦!」
傅紅雪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這樣子,總讓我覺得,我不是個東西。」
秋星:呆滯.jpg
秋星的綠色大眼睛裡立刻寫滿了戒備:「你……你……!你真是學壞了,怎麼我一回來,你就這樣子,你以前可不這樣的。」
傅紅雪又沉默了。
他好似總是在沉默。
過了好一陣子,傅紅雪忽然道:「因為你實在離開了太久。」
他是絕對忠誠於秋星的,即使認為秋星在他有生之年再醒不過來了,傅紅雪這十八年來,也連一個女人都沒找過。
有一種深情是最惡心的,那就是……心裡忘不了這個女人,卻放浪形骸,招蜂引蝶,美其名曰:用放浪的生活來衝淡痛苦,或者是,這些女人不過都是她的替身。
究其根本,傅紅雪一生的悲劇,都是由於白天羽是個放浪形骸的渣男引起的,所以他對這種人,簡直有著最深刻的厭惡,自然不會去做和白天羽哪怕有一絲相似的蠢事。
而且,痛苦。
既然這是愛情與思念產生的痛苦,那就應當去咬牙承受,如果連這種痛苦都承受不了要選擇背叛,還有什麼臉標榜自己是一個深情的人?
這是悖論,卻也不是,長大後的傅紅雪見過許多人,也已讀懂了人性。
的確就是有這樣一部分人,去做著惡心的事情的同時,又要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於是死去的愛人就成了這個借口。
他絕不會變成這樣惡心的人!
所以,即使秋星沒有回來,即使他現在仍寂寞的發瘋,他也絕不可能被明月心所吸引!
但也這因為如此,在長達十八年的時間裡,他一直都處於一種快要渴死的地步,如今,天降甘霖,他實在是難以不出手。
但這對秋星來說倒是很難捱的一件事。
他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大貓貓柔軟如雲朵一樣的毛,啞聲道:「別躲我。」
他的語氣甚至有一絲祈求。
這種語氣,瞬間就讓秋星燃起了一種「舍命陪君子」的豪情!
她用兩只後爪撐著,兩只前爪搭在了傅紅雪的肩膀上,用小小的鬧到去蹭蹭他,才道:「其實我也很喜歡的。」
傅紅雪抱住大貓貓,用一根手指輕輕撫摸小貓的頭。
當然,說了這麼多,可惡的燕南飛和明月心的事情卻仍要處理,傅紅雪抱起了秋星,秋星噌的一聲跳上了傅紅雪的肩膀。
她忽然說:「我真的很重麼?」
傅紅雪不明所以:「還好。」
秋星道:「我是不是應該在左肩待一會兒,再在右肩待一會兒呢?否則你的左右肩膀會不會變得不對稱啊?」
傅紅雪:「……」
傅紅雪忍不住道:「那你可以選擇自己走。」
秋星不滿地哼道:「我才不,把毛弄髒了又要洗,我討厭洗澡!!」
傅紅雪:「……」
好吧,自己的小貓咪,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傅紅雪還能說什麼呢?
他就只好說:「其實沒有那麼容易高低肩,你隨意就好。」
雪白大貓貓甩了甩大尾巴,表示自己知道了,跪安叭!
燕南飛自然不是真的想擺脫傅紅雪,傅紅雪也並不是真的想放他走,所以傅紅雪自然而然還是追上去了。
燕南飛停在了一個地方,這地方是一棟小樓,乃是明月心的居所,名叫明月樓。
但等到他追上去的時候,燕南飛卻已中毒了。
明月心在他身邊,臉色很差。
她看到傅紅雪來,十分勉強地道:「看來,無需你出手,他也很難活得過今晚了。」
傅紅雪冷冷道:「他的命既然是我的,我不讓他死,他絕不可能死。」
傅紅雪雖然是個刀客,但其精通毒理,只替燕南飛把脈過後,就輕易寫出了解毒的方子。
明月心看著他,忽然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傅紅雪不理她,寫完方子之後就轉身要從明月樓走出去。
明月心急急追上前去,失聲道:「你要去哪裡?」
傅紅雪道:「女人的閨房,原來是我可以隨便進出的?」
明月心似乎愣住了。
她的臉上忽然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用牙咬著下唇,忽然道:「原來你也並不是一個無情的人。」
傅紅雪腳步一頓,肩頭的大白貓抖了抖,尾巴不滿的抽打傅紅雪僵直的脊背。
明月心輕輕道:「你該留下來的。」
傅紅雪冷冷道:「為什麼?」
明月心嘆道:「你若走了,我絕護不住燕南飛三天,到時候他的秘密,也只能帶進墳墓裡去了。」
傅紅雪霍地轉身,死死地盯住了明月心。
他總是冷峻的臉,忽然也浮起了一絲倉惶的神色,他盯著明月心的臉,那雙總是漆黑有神的眼睛,也似乎在那麼一瞬間恍惚,他的胸膛忽然開始劇烈的起伏。
明月心看著他的表情,忽然已明白了。
她道:「為什麼你看我的時候,總要露出這麼一副被鞭子抽了的表情?」
傅紅雪冷冰冰道:「我在小樓外守著他。」
說著,他轉身就要走。
明月心嘆道:「我的臉讓你想到了什麼?」
傅紅雪忽然又渾身僵直了,他忽然嘶聲道:「什麼?」
明月心道:「我是個女人,你看我的眼神……我很明白,你是不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傅紅雪的拳頭都已緊緊地攥起。
他好似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明月心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她的臉,和我很像麼……?」
這個時候,傅紅雪的臉已扭曲起來了。
他這是氣的。
一種冰冷的憤怒忽然從他心底燃起,他忽然想轉身去質問這個女人,明明就是你費盡心思的用她的臉來欺騙我,來企圖殺死我!卻能用這樣的語氣問出這樣的話?
秋星不是你的武器!
他霍地轉身,冷冷地瞪著明月心,道:「滾。」
明月心似被嚇到了。
她忽然已說不出話來,傅紅雪轉身就走,住進了明月樓對面的客棧之中。
直到確認身邊無人之後,秋星才開口道:「哎呀,剛剛可憋死我了!」
傅紅雪卻猶在怒中。
他真正生氣的時候,臉色也是蒼白的,好似不是他要去殺人,而是別人在他身上抽了八百鞭一樣,秋星輕巧地跳下來,跳到了傅紅雪的懷裡,用一種端正且矜持優雅的坐姿坐好,抬起貓貓頭,用她的大眼睛看著傅紅雪。
秋星道:「你是不是在生氣,她用我的臉去說那些屁話。」
傅紅雪的臉色柔和了下來。
他道:「我只是在想,一個人的表面可以這樣美好,內心卻可以這樣的肮髒。」
秋星道:「我在二十五年前混江湖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了。」
傅紅雪道:「我也在騙她。」
秋星道:「你的演技倒是也不賴。」
傅紅雪冷冷道:「她活該被騙。」
秋星無辜天真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盤腿坐在榻上,秋星窩在他懷裡,窩著窩著,小貓咪頑皮的天性忽然就顯現出來了,兩只貓爪子忽然開始用力踩踩踩,傅紅雪渾身一僵,額角都蹦出了青筋。
他霍地睜開眼,死死地盯著秋星。
秋星道:「怎麼了,看我做什麼,我是小貓咪,做什麼都很合理!」
說著,小貓咪的爪爪忽然開了一下花,然後又開始踩踩踩了。
傅紅雪一下子幾乎都屏住了呼吸,牙齒死死地咬住,眼角也已泛起了紅,小貓咪無辜的喵喵叫,然後忽然被他一把抱起來。
傅紅雪仰躺下去,把秋星帶在自己的懷裡,小貓咪好似是流動的液體,在他身上灘成一團貓餅,傅紅雪就抱住了這團貓餅。
傅紅雪忽然祈求道:「秋星,化作人形好不好?」
秋星不懷好意地喵喵叫,伸出小爪子點了點傅紅雪的鼻尖,傅紅雪抓住了那只小爪子,柔軟可愛,實在是很不像樣子。
秋星嘆道:「人類啊人類,真是壞死了,對小貓咪都這麼壞!」
兩條後爪又踢了傅紅雪兩腳。
傅紅雪抱著她,也不辯解,只啞聲道:「求你。」
他實在是太喜歡秋星了。
可是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又實在是太短。
這麼短的時光,根本無法承載起傅紅雪那種濃烈、病態、狂熱的愛,他雖然冷的像塊冰,但冰山之下,他是用岩漿做成的,秋星回來的每一分每一秒,藏在他體內的愛的岩漿都像是要迸射而出,一定要把秋星燙死一樣。
甚至他看到仍然天真快樂的小貓咪,都會有一種衝動,想要讓她永遠記住自己有多麼的愛她,多麼的想要她。
他是病態的,他是不正常的。
而面對秋星的時候,他忽然再也不想隱藏這種病態了。
他的臉實在是蒼白得要命,眼角又紅的要命,看起來像是脆弱的琉璃,只需要稍微一碰就能摔碎,可他又實在是個很強壯、武功很高的人,強大與脆弱,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在他身上有一種奇妙的和諧感。
秋星化作人形,環住他的脖子,閉上自己的眼睛。傅紅雪抱著她,用顫抖的、蒼白的手緊緊的抱著她,好似要把她纖細的腰直接折斷一樣。
明月心、燕南飛,都是公子羽的棋子,但這公子羽,究竟又躲在何方呢?
十八年前秋星的事,傅紅雪絕不會忘記。他的心性之堅韌,對痛苦與仇恨的忍耐之深,幾乎已做到了一種非人的程度,這江湖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做到像他這樣。
秋星端坐榻上,猻堅強正在拜訪她。
傅紅雪是個善解人意的男人,兩只貓科動物占據了床榻,他就坐在了地上,靠在榻邊,閉目養神。
這實在是一副很詭異的場景。
為了避免這話被外人聽去,猻堅強與秋星使用了貓科動物通行的語言,秋星的表情很嚴肅,聽著猻堅強「喵喵喵喵喵喵」個不停,時不時的點點頭,從三角嘴裡發出短促的「嗚——」「喵,喵嗚」的聲音。
半刻鐘之後,猻堅強一溜煙不見了。
秋星跳進了傅紅雪的懷抱裡,用爪子推了推他的胸膛。
傅紅雪伸手抓住她的爪子,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秋星道:「猻堅強查到了一些事情。」
傅紅雪道:「嗯。」
秋星道:「他查到的是一種奇怪的法陣,這是一種以人類的屍骨作為養分的法陣,這種法陣邪門的很,是一種將人類屍骨之中的怨氣抽取出來、濃縮固定成型的法陣。」
傅紅雪的眉頭皺了皺。
按照他一直以來查出來的結果,這幕後之人收集的都是充滿仇恨之人的屍骨……這是沒錯的,可是充滿仇恨的屍骨可以干嘛呢?
他安靜地聽著秋星去解釋。
這個世界上,不僅存在著形形色色的妖怪,還存在著一種死物化作的魔物,妖怪以天地靈氣為聲,而這種死物化作的魔物,則是得以衝天的怨氣為生。
如今,天地靈氣衰弱,但仍有妖氣充沛之地,可供妖怪棲息,又因為妖界底蘊身後,留下了不少奇怪的秘藥方子,所以如今雖然是小妖怪當道,倒也還能活。
但這種名叫妖魔的死物卻不同。
他們是以怨氣為生的,若怨氣不足,則就會衰弱到死去,聽說三十年前,曾有一心魔,就是因為實在衰弱的厲害,把注意打到了吸血姬李魚的身上,最後慘遭反殺。
秋星道:「吸血姬的血液,無論對於人類還是妖怪,都有神奇的功效,想必那心魔,也是想用吸血姬的血,來延長自己的命。」
傅紅雪道:「這次作祟的,是另外一只妖魔,他選擇的法子,是培養出充滿怨氣的人類,再殺了他們,將他們的怨氣抽取出來。」
秋星道:「其實,充滿怨氣的人類屍首只要放在那裡,就會不停的散發出怨氣,只不過……」
傅紅雪道:「只不過,一具屍骨的怨氣若是散發到空氣裡去,那就很稀薄,不夠一只妖魔活,但是若被濃縮固定成一顆丹藥之類的東西吃下,卻大不一樣。」
秋星道:「應當是如此。」
她頓了頓,接著道:「猻堅強查到的那法陣,正是在邊城,時間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
傅紅雪冷冷地道:「那法陣是為了煉化丁白雲的屍首。」
十八年前,邊城在一夜之間,從熱鬧的江湖之地,變成了一個不在熱鬧的小城。馬空群死了、馬芳鈴死了、萬馬堂半死不活、葉開走了、路小佳走了,他傅紅雪也走了,走得很急。
但有一個人,來的也很急。
這個人就是丁乘風,他得到了丁白雲與丁靈中身死的消息之後,立刻乘上了快騎,在路上不斷的換馬,七天七夜沒合眼,來到了邊城,要為他的家人收屍。
但他只找到了一個人的屍首,那個人就是丁靈中,而丁白雲的屍首已不見了。
傅紅雪雖然回過邊城,卻對法陣殘余沒有任何的研究,所以他當然發現不了法陣,只能調查出丁白雲的屍首不見了。
現在,他可以輕易地得出結論:「在丁乘風去邊城的七天之內,這法陣就完成了,丁白雲的屍骨被這法陣煉化了。」
秋星道:「正是如此,猻堅強近日發現了邊城的法陣之後,還去了一趟大漠,去了當初為了秋靈素火並的那些人的埋骨之地,果然也發現了一絲法陣的殘留。」
法陣是一種發動了之後就一定會有殘留的東西,若是不想被發現這法陣,最好的法子是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去立,再次一點的解決辦法是再覆蓋一層隱匿法陣,一直不停的發動著。隱匿陣發動之時,幾乎沒有人能發現底下法陣的殘留。
如今猻堅強查到了,就只能說明……那隱匿法陣因為某種原因被關閉了。
秋星的腦子轉得飛快,得出了一個結論:「下陣的妖魔,正在衰弱。」
若他還能支撐的住,不會讓這隱匿陣失效的。
傅紅雪的腦子轉得也很快,他皺著眉思索了一番,得出了結論:「法陣煉化屍骨,一定要新鮮的屍骨。」
秋星道:「你說得很對,比如說……至多在死後一兩天,否則那妖魔完全可以把屍骨帶回自己的老巢去慢慢煉化,又何必要在各處留下法陣,還要費心費力的去弄這麼多隱匿陣維持呢?」
傅紅雪忽然笑了。
這是一種全然冰冷的笑容,但是他的那雙漆黑色的眼睛之中卻忽然燃起了寒火。
他道:「所以,他一定離我不遠。」
秋星冷冷道:「因為他必須在你死後馬上開始煉化你的屍骨。」
說這句話的時候,秋星嘴裡的尖尖小牙齒之上,好似也有寒光閃過。
秋星又道:「他本來的想法是讓你移情明月心,然後設計刺激於你……等你的痛苦到達頂峰後……」
傅紅雪冷笑:「他會殺了我。」
秋星道:「不,或許他會設計讓明月心殺了你,然後自己在出現,這妖魔喜歡躲在背後搞鬼,無論是秋靈素那一次,還是丁白雲那一次,他從來都只喜歡坐收漁翁之利的。」
傅紅雪冷冷道:「這江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殺了我。」
他從來都不可能乖乖去死,這痛苦的十八年間,為了給秋星復仇,他咬牙也要活著,而如今,秋星才剛剛回來,他還沒有和秋星一起廝守,他還沒有和秋星一起躺在屋頂上曬太陽,讓他死,憑什麼?
誰想殺他,他先殺誰。
秋星道:「所以他才要用美人計啊。」
傅紅雪冷酷地道:「這美人計不可能成功,因為我會設計殺了明月心,引這妖魔本體出來。」
秋星笑了。
她道:「既然她抱著這樣的心思接近你,那死在你手上,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而這一切,明月心與燕南飛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們仍然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佯裝被卷入了一場巨大的江湖紛爭之中,而在此過程之中,明月心的確展示出了一種過人的打動人心的能力。
她並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人,她更擅長以靜制動。
比如說,傅紅雪厭惡看見她的臉,她就十分自覺主動地帶上了一個胖胖的彌勒佛面具。
燕南飛問她:「你為什麼不讓他多看看你這張臉。」
明月心道:「因為不看更有效。」
燕南飛道:「為什麼?」
明月心道:「因為男人就是這樣,你若一直逼迫他們,他們反而會逃走,但你若表現的沒有那麼想要他們,他們就會主動來看你。而且……」
燕南飛道:「而且?」
明月心道:「而且最重要的,不是這雙眼睛麼?」
一雙碧綠碧綠的眼睛,為了這雙眼睛能出現在她的臉上,已有十八個異域的少女為此痛苦的死去,而那個被叫做「公子羽」的妖魔,從不會浪費一絲怨氣,它將這些少女的屍骨,也煉成了充滿怨氣的屍骨丹。
明月心其實知道的事情遠比燕南飛要多,她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
燕南飛忽然道:「你為什麼願意為他做到這種程度?」
明月心道:「誰?公子羽?」
燕南飛不說話。
明月心道:「因為我想要他知道,他的確有一個不離不棄的女人,願意為了他,去勾引另外一個男人。」
燕南飛道:「現在你已成功了。」
明月心笑了笑。
她冷酷地道:「傅紅雪會死在我的手上,公子羽需要他的屍骨,非常需要。」
第73章
燕南飛與明月心編出了一個很完整的故事來欺騙傅紅雪。
一年以前,燕南飛為了尋找一本叫做《大悲賦》的武林秘籍來到鳳凰集,正巧碰上了傅紅雪,於是他便覺得,傅紅雪也是為了這本秘籍而來,所以他才會和傅紅雪動手。
他們定下一年之約之後,各自離開了鳳凰集,但公子羽得知了這個風聲,他派人將鳳凰集洗劫一空,成為死鎮。
於是燕南飛決定殺公子羽。
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故事,因為傅紅雪這個人,看似冷漠無情,實則不然,他雖然在江湖上名聲並不算很好,但實際上他殺的人,卻都是該死的罪人。
但他們忽視了傅紅雪的敏銳。
他已受夠了欺騙,早在十八年前,他就因為欺騙吃了無數的苦,這天底下的人,只有一個人能夠騙他而被他原諒,那個人就是秋星。
燕南飛不是秋星,明月心也不是秋星,他們欺騙並不是為了他好,而是為了讓他死,所以傅紅雪絕不會原諒他們。
他耐著性子與這二人演戲。
毫無疑問,明月心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和秋星雖然長得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在氣質上,卻絕對不會讓人混淆,她也並沒有故意去模仿秋星的那些舉動。
因為她要讓傅紅雪清楚的意識到,她並不是秋星,她也沒有想模仿秋星,這的確是一種非常能降低人警惕的做法。
而這個編出來的故事之中,的確有很多人敬業的死去了。
十七天,傅紅雪殺了二十三個人。
這二十三個人之中,有十三個是來殺燕南飛的,他們都會用一些稀奇古怪的陰私招式,被傅紅雪一刀砍斷脖子,有六個人是專程來殺傅紅雪的,其中不乏有人之前作惡,只被他砍下一只手做懲戒的人來復仇。
還有四個人,另辟蹊徑,他們實在是恨慘了傅紅雪,卻深知自己打不過他,於是把主意打到了傅紅雪的愛貓身上。
傅紅雪並不富有,是個很貧窮的人,身上也總是只穿著一件漆黑的布衣,無一點裝飾,但這只貓卻實在是他的愛貓,雪白蓬松的毛,又圓又大的綠眼睛,連腳底板都不沾一點灰塵,雖然實在是身軀很大,但傅紅雪居然一直把她放在肩上。
在他要殺人的時候,雪白的大貓就會呲溜一聲溜走,躲在角落裡揣著兩只前爪看他殺人。
所以這四人把主意打到了這只白貓身上,他們的下場比那之前的十十九個人還慘,頭顱被直接劈成了兩半。
在他們還活著的最後一秒鐘,就只看到了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眼睛。
漆黑的、幾乎透不過光的、燃起了冰冷憤怒的。
明月心、燕南飛、傅紅雪三人,是打算要去孔雀山莊的,只是在路上,燕南飛失蹤,只剩下明月心與傅紅雪二人——當然了,還有在腹誹這個劇本的確很經典的貓貓秋星。
在這場戲中,在引出公子羽之前,她能做的,的確只有假裝成普通貓貓一件事。
當然了,還有其他的事情。
通過法陣之事,他們合理的猜測出了幕後的這個「公子羽」是一只以怨氣屍骨煉化丹藥為生的妖魔,而妖魔這種死物化作的東西,最可怕的地方只有一點。
他們擁有死氣,死氣纏繞上妖怪,可令妖怪逐漸衰弱而死,可若是纏上人類,卻可讓人類在瞬間死去。三十年前,吸血姬李魚正是中了一妖魔的死氣,奄奄一息,命懸一線,只是她運氣實在很好,遇到了萬中無一的爐鼎男子一點紅,這才活了下來。
但現在,妖魔盯上的人是傅紅雪,而不是秋星,如果纏上秋星,秋星是還能撐的,可若盯上傅紅雪,那他就會在瞬間死亡。
秋星:總有刁民想害朕的努力.jpg
秋星又垮起個貓貓批臉。
在密集的陰謀詭計之中,他們兩個甚至連溝通交流的機會都少了許多。
但這不行。
秋星的綠眼睛裡閃過一絲冷光。
這一夜,在野外。
篝火燃起之時,明月心的臉被照亮,她有些怔怔的、出神地望著篝火,那雙綠色的眼睛之中,似乎也要流下眼淚來。
傅紅雪坐在她的對面,懷中抱著他的貓。
他仍沒有看明月心。
他很少看明月心,明月心卻並不在乎,因為通過一些細微的動作與表情,她已看出了這個男人的動搖。
對於傅紅雪這種男人來說,躲得越遠,走得越開,卻越說明他是在乎的,就像當年,他在被那貓妖秋星網住的時候,他也是在痛苦的掙扎與逃離的。
明月心覺得,事情已到了更進一步的地步。
她回想起了自己和燕南飛的又一次對話。
燕南飛道:「傅紅雪這種男人,難道真的是那樣容易被捕獲的?」
明月心就回答:「貓妖秋星,用了不到半個月,就讓他變成了愛情的奴隸。」
燕南飛卻道:「你也行?」
明月心冷冷地回答:「男人都是一種很自私的東西,他們喜歡一個女人還不夠,還要讓這女人為他們去死,才能把自己的心交出來。」
燕南飛又問:「那女人呢?」
明月心冷笑著道:「女人則恰恰相反,她們為一個人付出的越多,就會越愛這個人!」
燕南飛不再說話。
明月心從回憶之中醒來,看著傅紅雪垂頭撫貓的姿態,忽然幽幽道:「你看貓的時間,都比看我要多上一些。」
傅紅雪撫貓的手也忽地一僵。
他冷冷道:「或許你的話實在太多。」
明月心又道:「如果你實在不想看到我的臉,我可以再帶上那面具。」
人一直帶著面具,是會不舒服的,她之前在傅紅雪面前一直帶著那個胖胖的彌勒佛面具,臉上起了好些紅疹子,在對著鏡子偷偷流淚之時被傅紅雪發現,從此她就不再帶那面具了。
傅紅雪嘆氣。
他好似總是在嘆氣的。
他終於抬起頭看,定定地看著明月心的臉,道:「無論你長著什麼樣的容顏,那都不是錯誤。」
只要這不是一個殺人的騙局,就算明月心真的與秋星長得一模一樣,傅紅雪又會做什麼呢?
他什麼也不會做的,沒有替身文學,沒有虐戀情深,什麼都沒有,他和明月心也只是兩個不會相交的陌生人罷了。
這些天說的,只有這句話,是傅紅雪真心的。
明月心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然後她忽然昏了過去。
傅紅雪沒有動,因為這並不是演戲的一環,這是秋星的小把戲。
長毛貓雖然美麗的要命,但是掉毛掉得也很厲害,明月心既然要暗算傅紅雪,跟在傅紅雪的身邊,那麼她必然也一定會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
貓毛,的確只能裝看不見。
所以她的身上也沾著很多秋星的毛,而且嘴巴裡鼻子裡時常也會吸到貓毛,她從未真正的注意過這點小事。
秋星就在自己雪白的貓毛上加了點料,不是妖藥,只是傅紅雪弄來的一點令人昏睡的藥。
傅紅雪精通毒術,又是個十成十的天才,他可以輕易解開燕南飛身中的奇毒,也可以親自去配幾幅令人無知無覺昏睡的迷魂藥。
秋星咯咯地笑起來。
片刻之後,貓美人化作了人形,坐在他的懷中,傅紅雪不是柳下惠,他摟住美人的手,已有些緊了。
秋星歪著頭看著他,忽然笑道:「你知道麼?我總覺得我們兩個這樣,好像偷情一樣。」
傅紅雪:「……」
傅紅雪冷聲道:「我已等不及要殺死公子羽。」
或者換一句話說,是公子羽背後的那妖魔。
的確如此,他實在已煩透了虛與委蛇的日子,他不討厭燕南飛,也不討厭明月心,如果他們根本就沒有來暗算他,或許在某一個他非常非常孤獨的晚上,他會在酒館之中請他們喝一杯酒。
他摟緊了秋星,嗅了嗅她身上的那種充滿了糖果與雲朵的香氣,忽然之間,他的鼻尖又沁出一點焦灼的汗,他側了側頭,用手指輕輕的撫過秋星的側臉與唇角。
他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扇動了幾下。
秋星卻猶在笑,她道:「可是這樣一想,實在是很好玩,你看,假設你是她的男人,我是一只游戲人間的狐狸精,我想要你,你被我勾一勾就過來啦,簡直是一分道德都沒有!」
傅紅雪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看你在人間十年,還是懂了很多東西的。」
秋星道:「我懂了什麼呀?」
傅紅雪道:「道貌岸然的人最喜歡這種好玩的東西。」
秋星大笑:「那你是不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傅紅雪渾身都發起抖來。
他道:「我不是,但你想讓我是,我也可以裝作是。」
秋星的頭發就散落在了他蒼白的脖頸之上,她的大尾巴一晃一晃的,忽然又問傅紅雪:「你覺得我這樣像不像狐狸精?」
傅紅雪嘆道:「你是裝狐狸精的貓老大。」
秋星就笑了,頭頂的白色毛茸茸耳朵一動一動的,傅紅雪盯著她看,臉色忽然猙獰了起來,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秋星蓬松的大尾巴。
秋星自然不會真的因為十七天沒和傅紅雪好好說過話而把明月心迷暈,她是為了給傅紅雪一樣東西。
一吻終了,傅紅雪的嘴裡已多了一顆珠子。
秋星道:「這是要殺了你的毒藥,你吃不吃?」
傅紅雪那雙漆黑的眼眸就看著她,他的唇角輕輕地勾了勾,竟是一句話都沒說,就把那顆珠子咽了下去。
傅紅雪啞聲道:「你要殺了我,我也受著。」
他說這話的時候,仍緊緊地抱著秋星,自秋星回來之後,傅紅雪就從記憶中那個堅韌冷漠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正值壯年,但是極其黏人的男人了,這男人或許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個無情之人,但只有秋星知道,他是有情的,他的情多到像秋日的雨季。
秋星輕輕地道:「這是一個保障,能保護你的東西。」
傅紅雪道:「好。」
相逢總是短暫的,明月心嚶嚀一聲,似已要轉醒,剎那之間,傅紅雪一直思念的貓美人又瞬間不見了,只余下一灘貓餅。
傅紅雪忽然嘆了一口氣。
那灘雪白的貓餅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一下子翻了過來,露出貓貓雪白的肚皮和四只可愛的梅花小爪爪,好像在對傅紅雪說:「你看,我的爪爪是多麼可愛的東西呀!有多少人類都想捏一捏呢,我都不給他們捏的,只給你捏一捏,好不好?」
傅紅雪又無奈地笑了。
他伸手,捏了一捏小梅花,然後忽然覺得,嗯……貓咪的後腿,真的很像一只毛茸茸的大雞腿。
……毛茸茸的大雞腿?什麼雞腿會長滿長長的白毛呢?是發霉了一年的雞腿麼?
他忍不住覺得自己實在是想的很離譜。
明月心已醒來了。
她有些疑惑:「我為什麼會睡著?」
傅紅雪道:「或許因為你實在太累。」
明月心愣了愣,又忽笑了笑,她眼波如絲,忽然瞪了傅紅雪一眼,道:「那你居然就這樣看著我倒下?連一件衣裳都不給我披上?先前的事情,總讓我覺得你是個很細心的男人。」
傅紅雪道:「我不粗心。」
明月心道:「那你為什麼不肯對我好上一分?」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半晌,他才冷冷道:「因為我不能對不起燕南飛。」
明月心又愣住。
她怔怔地盯著傅紅雪,忽然又低下了頭。
半晌,她才道:「其實我與燕南飛,根本沒有你想過的那種關系。」
但傅紅雪卻已不打算再說話了。
明月心卻知道,自己的計謀已離成功不遠了。
半個時辰之後,三個提著鋼刀的江湖客包圍了他們兩個,這三個人,都是江湖之中很有名的人,他們是來尋仇的。
傅紅雪在十七天裡,連殺二十三人,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而這三個人,就是其中一人的親朋好友,他們冷冷地瞪著傅紅雪,眼中好似已迸射出仇恨的光芒來。
傅紅雪安然坐著,不動如山,只是問:「你們要殺我,為什麼?」
那三個人道:「因為你殺了倪慧!」
傅紅雪道:「你們是她的親人。」
那三個人便冷笑道:「你去殺人的那一天,有沒有想過會有她的親人來殺你?」
傅紅雪霍地抬頭,冷冰冰道:「是她先要殺我的!」
說著,驟然出手。
白貓噌的一下鑽進了林子裡,不見了蹤影。傅紅雪與那三人纏鬥在一起,那三人的武功當然不差,相反還很好,是能排在武林一流高手行列之中的那種好。
而且他們三個是一齊出手的。
傅紅雪無動於衷,臉上仍是一種全然的冰冷,與這三人纏鬥在一起,他的刀的確已是一把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刀,這把刀平平無奇,只是一把通體漆黑、有著不深的血槽的一把刀。
白光一現,其中一人已斃命,傅紅雪的臉上沾上了飛濺的血液,可他的眼睛甚至都沒有多眨一下,而他的呼吸速率也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殺人於他,好似就是砍瓜切菜一樣的事情。
另外兩個人怒吼著衝上來,傅紅雪垂了垂眸,刀光又是一現,一道血線自那人的咽喉處開始延伸,他的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直到他的頭顱落地。
傅紅雪冷冷地盯著最後一人,道:「你還要送死?」
那人的眼神之中,也忽然閃出了一點驚懼。
他忽然淚流滿面,亂叫著衝上來,手中的刀揮向傅紅雪,傅紅雪仍然只是一刀。
然而就在此刻,傅紅雪身後的密林之中,忽然爆閃出寒光。
不是一點寒光,是很多點寒光。
那寒光之中,又隱隱有些妖綠的顏色,傅紅雪持刀,卻背對著那發出暗器的地方,距離太近,實在太近,等傅紅雪意識到的時候,時機已晚了,他躲不過去了——
明月心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那些爆閃的寒光。
轉瞬之間,似有一百根毒針,已嵌入了明月心纖細的身軀,傅紅雪大驚,伸手撈住了明月心倒下的身體,明月心就倒在了他的懷裡。
她的頭發已散了,漆黑的頭發亂糟糟的貼在她的臉上,讓她蒼白的臉色顯得更白,她的嘴唇本是有血色的,可在此時此刻,她的嘴唇卻隱隱透出一種青紫青紫的顏色。
她驚恐地瞪大了那雙和秋星極其相似的綠眼睛。
傅紅雪失聲道:「你——你——!」
明月心卻已明白了。
她慘聲道:「是暴雨梨花針……是一匣子的暴雨梨花針,上面淬了毒……我、我怕是已不成了。」
傅紅雪的臉色似乎也在一瞬間變得蒼白如紙。
他死死地盯著明月心,就好似這輩子從來都沒有看過她一眼一樣,明月心慘笑著道:「你終於、你終於肯好好的看我一眼了……不是透過我,看那個人……」
傅紅雪的手指痙攣了起來。
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秋星倒在他的懷裡,慢慢的失去了意識,第二次,與秋星極其相似的明月心倒在了他的懷裡,要死去了。
他忽然開始止不住的發抖。
很多人都知道,傅紅雪身上帶著一種可怕的瘋病,這種病一旦發作起來,他就會倒在泥水之中,像條快被毒死的狗一樣不停的抽搐著,這個時候……誰都可以去踩上他一腳,誰都可以去把他的頭顱砍下來。
其實很多人都在盼著他發病的,但是他從來都沒有發病過,因為這種病需要他的精神受到強烈的刺激,但是這世上能刺激他情緒的人已很少很少。
他倒在了地上,不停的抽搐。
明月心就倒在他的旁邊,看著傅紅雪痛苦抽搐的表情,她的眼睛裡忽然亮起了一抹光,她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匕首。
她就是要用這把匕首,去殺死傅紅雪的。
她其實是真的受傷了,因為假傷不可能騙得到傅紅雪,暴雨梨花針雖然不是真正的暴雨梨花針,效果雖然打了幾分折扣,但她的確用自己的身軀硬生生的捱住了。
這苦肉計,正是為了傅紅雪所准備的。
她和傅紅雪無冤無仇,但她卻一定要殺死傅紅雪,只因為公子羽需要他的屍骨。
傅紅雪不停的抽搐著,痛苦仿佛已淹沒了他。
明月心手持匕首,忽然用力的捅向了傅紅雪。
然後她的手就被一只穩定、有力的手所抓住了,這只手的手掌和手指,都布滿了厚繭,而這些繭的位置,是只有練刀的人才能形成的。
明月心一驚,就看到了傅紅雪漆黑的雙眼。
他漆黑的雙眼之中,那種痛苦的神色已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冷靜。
明月心毛骨悚然!!
她驚叫道:「你……你……!」
傅紅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在逼我失態,然後殺了我。」
明月心的手忽然用力起來,她淡雅美麗的五官也已猙獰起來,好似一定要用這把匕首戳死傅紅雪一樣,只是她的力氣實在是沒有傅紅雪大,傅紅雪抓著她的手,忽然調轉了匕首的方向,慢慢地朝著明月心推進。
明月心叫道:「不——不!傅紅雪,你為什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去死?!」
傅紅雪沉默不語,看著那匕首慢慢地刺進了明月心的胸膛,明月心痛苦的哀嚎起來,嘴裡不斷地湧出血液,但傅紅雪早已決定要殺她,所以那把三寸長的匕首,就一分都沒有浪費,直端端地刺進了她的心口。
明月心瞪大了雙眼。
傅紅雪道:「因為你想殺我,所以我殺你,這理由夠不夠?」
明月心的雙眼之中,忽然湧出了淚水,她噴出一口血,忽然喃喃道:「夠了、夠了……這很夠了。」
傅紅雪放開了她的手,她的手卻仍然握著匕首。
傅紅雪看著她。
他忽然道:「公子羽很快就要來了。」
明月心道:「你沒有死,他是個膽小鬼,他不敢來的。」
傅紅雪道:「這裡死人很多,血腥氣很足,足夠我裝成快死的模樣,引他過來。」
明月心道:「……你、你這樣驕傲的人,竟然也會裝死?」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我活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殺他。」
明月心愣了愣,已明白了。
傅紅雪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陰謀了,而且,他也已知道了十八年前的事情與公子羽之間的關系。
公子羽只是那妖魔的一個身份而已,妖魔長久的利用人類的怨氣而活著,近十年來,才用公子羽這名字名滿江湖。
而明月心正是它的夫人,她在年紀非常小的時候,就待在這妖魔的身邊了,後來她又為這妖魔付出了許多許多,直到這一次,她換了十八次的眼睛,來為妖魔捕獲他最重要的獵物,傅紅雪。
這其實並不是至死不渝的愛,這只是因為,明月心已為這只妖魔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到她無法回頭,如果她否定這一切是愛,那她就等同於是否定了自己的整個人生。
明月心的手仍然握著那一把匕首。
她已經連嘔血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側頭去看傅紅雪,卻只看到他冷冷的眼神。
她忽然氣若游絲地問:「你這樣的愛秋星,是因為她為你而死麼?」
傅紅雪淡淡道:「不是,是因為她是秋星。」
明月心忽然怔了怔,道:「……原來正因為如此,你對它來說才是特殊的。」
她氣若游絲的笑了笑,然後死了。
事情到了這裡,就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公子羽是妖魔,需要傅紅雪的屍骨,屍骨必須是新鮮的,所以他一定會盡快趕來,盡快完成法陣。
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是不清楚的,那就是……公子羽為什麼要在傅紅雪身上花這麼久?
這個世界上的人是何其的多,而充滿仇恨的人又是何其的多?公子羽有空用十八年的時間吊著傅紅雪,又何不多找幾個和那幾個江湖英豪一樣魔怔的人殺了取屍骨用呢?
還有明月心死前那一句:原來正因為脆,你對它來說才是特殊的。
特殊?究竟特殊在何處?
整個林子裡,忽然都變得鬼氣森森,這是一個並不冰冷的夜晚,夏夜的風只是涼爽,可此時此刻,這黑暗的森林之中,濃重的血腥氣與一種冰冷的氣息混雜在一起,顯得可怖極了。
傅紅雪已倒地,他在不斷的顫抖。
他的身上沾滿了血——這些血當然都是別人的血而不是傅紅雪自己的血,他的手中緊緊地握著刀,但是整個人卻似乎已崩潰了。
忽然有人走來。
這個人頭發花白,好似年齡很大的樣子,但他的腳步卻並沒有老人那種步履蹣跚的感覺。
相反,他走的很快、很急。
他出現在這一堆篝火旁的時候,就看見了明月心的屍首。
明月心的心口上插著一把匕首,她閉著眼睛,表情卻很安詳,似乎走的時候一點憤怒與仇恨也沒有。
這個人就盯著明月心的屍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無不遺憾地道:「她的屍骨之上沒有怨氣。」
傅紅雪忽然嘔出了一口血。
他冷冷道:「你就是公子羽?」
這人道:「可以說是,你是傅紅雪。」
傅紅雪冷冷道:「你是一只靠人類的怨氣生存的魔物。」
妖魔道:「哦,她都告訴你了?」
傅紅雪忽然道:「明月心也是你要養的一具屍骨。」
妖魔嘆道:「人類都是我要養的屍骨,只是明月心居然沒有恨,這是我沒想到的。」
傅紅雪冷冰冰地盯著他。
忽然之間,一股好似燃燒一切的憤怒與仇恨已湧了上來,這憤怒與仇恨,並不是只為了明月心,而是為了秋星、為了他自己,為了秋靈素……還有在這些年所有因為這妖魔而悲慘死去的人們!
妖魔忽然貪婪地聞著空氣,空氣裡有濃重的血腥氣,這頭發花白的人卻毫無形像毫無顧忌的用鼻子嗅來嗅去,醜態畢露,他忽然興奮地叫道:「啊……我聞到了,是仇恨……是仇恨的味道!!」
他忽然桀桀怪叫起來。
傅紅雪額角的青筋暴起,在這一瞬間,所有的做戲都不見了,他死死地盯著這毫無人性、醜態畢露的家伙,心中有個聲音在說:竟然就是他麼?就是他讓秋星沉睡十八年,就是他讓自己在痛苦之中煎熬,在黑夜般永恆的思念裡撕裂自己再活過來?!
為什麼?!
為什麼他們要經歷這種不必要的痛苦?!
他握刀的那只手,手背之上也已凸起了猙獰的血管。
他忽然嘶聲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秋星……這十八年,這十八年你為什麼要一直派那種化形和秋星一樣的東西來折磨我!!」
妖魔哈哈大笑起來。
他道:「其實一開始,我只是看中了白天羽——」
白天羽簡直就是天生的仇恨制造機!他英俊瀟灑,卻瞧不起女人,追逐女人只為了一種廉價的征服欲,很多男人都有想要征服很多女人的夢想,但是白天羽恰恰是可以毫不費力的實現這夢想的人。
在妖魔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之下,花白鳳、丁白雲還有桃花娘子之流,都產生了無盡的怨恨!妖魔跟在白天羽後面吃了個飽,但它很快就發現了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很多人的仇恨,實際上並不純粹。
愛有純粹與否的區別,恨當然也有,愛越純粹,則恨也越純粹。
比如說那丁白雲,她對白天羽產生的仇恨,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為自己的自尊心受挫。她的仇恨也因此並不純粹。
所以妖魔很快發現自己吃不飽了。
吃不飽怎麼辦,那就多去弄些屍骨來煉化,所以他弄出了秋靈素之事,還攛掇另外一個妖魔暗算當年的奇俠盜帥楚留香,只可惜那個倒霉老哥失敗了,只留下了一顆可以隱匿氣息的鮫人之淚後,就被滅得渣都不剩了。
就在這個過程之中,白天羽被丁白雲一行人殺死,妖魔意外的發現,丁白雲這個人實在是神奇的很,她在殺死白天羽之後,竟然後悔了。
在無盡的悔恨之中,她的自尊都被自己毀掉了,她開始不停的反思,是不是只要自己當初不要那麼傲氣,白天羽就不會離開她,她就不會殺死自己心愛的男人?在這無盡的懊悔之中,她的愛竟變得更純粹了!
人類的情感真是一種極其病態的東西,妖魔不懂,但妖魔很為這個發現而高興。
所以妖魔決定去「養怨氣」。
它先使用了鮫人之淚,隱匿氣息之後暗算了傳說中的九命貓妖,奪走了她一半的內丹,然後化作方士交給了丁白雲,丁白雲又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幾乎立刻就想到讓馬空群與花白鳳去替她尋找,自己要去找那傳說之中的愛情秘藥。
然後花白鳳這邊,更絕,她居然能想得出用旁人的孩子去代替自己的孩子復仇這種做法!
本來嘛,花白鳳對白天羽的愛倒是很純粹的,所以白天羽死後,花白鳳恨得發狂,妖魔本想來收割花白鳳,但是在發現了花白鳳的神奇操作之後,他又改變了主意。
——這個孩子,是比花白鳳、丁白雲之流更純粹的悲劇,等他長大之後,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後,能迸發出多大的仇恨,那簡直是想都不能想的。
就這樣,傅紅雪在妖魔的期待之下度過了十九年的復仇工具的日子,他果真是一個很純粹、很聽話的孩子,純粹的以復仇為目標,純粹的敬愛著把他害到這種地步的花白鳳。
十九年後,事情爆發。
丁白雲、花白鳳的屍骨被妖魔收割,但他卻又一次的放過了傅紅雪,因為它驚奇的發現,傅紅雪竟是如此深沉的愛上了那只叫秋星的貓妖,而奪走這只貓妖,讓他的仇恨居然還有向上升的趨勢。
所以他繼續養傅紅雪,用一些小線索去吊他,用化形和秋星一樣的妖怪來刺激他,用無盡的孤獨去釀造這些仇恨。
整整三十七年,妖魔在傅紅雪身上,真是費勁了心思,就像是那些喜歡吃最嫩的小牛肉的人,他們也會花很多心思,去關心牛吃的草嫩不嫩,牛跑的步多不多。
妖魔大概是覺得,在傅紅雪人生的最後時刻,讓他得知自己的一生都是它妖魔的養料這一點,能夠讓他迸發出最後的仇恨,所以他說了很多很多,說得很細很細。
它每說一句,傅紅雪的臉就變白一分。
等它說到最後,傅紅雪整個人的臉色,已像是地獄裡的惡鬼。
他的嘴唇都在不停的發顫。
這真相已超出了他的接受範圍,他以為只是秋星……只是秋星才是這妖魔導致的痛苦,可是他的前十九年……那些在漆黑的屋子裡帶著信念般的仇恨不停的揮刀的時刻,那些被花白鳳尖叫著辱罵和鞭打而不停抽搐與痛哭的時候……原來都是,原來都是!!
他的一生,竟沒有一個時刻是屬於自己的!十九年的時間被花白鳳當做一個用完就可以丟掉的工具,三十七的時間被一只有耐心的妖魔用殘酷的手段養成最純粹的養料……!
傅紅雪忽然渾身僵直地倒地,痛苦的抽搐起來,他的嘴角忽然湧出了白沫,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之中,已被一種絕望所擊中——!他不停的抽搐,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鞭子在不停的抽打著他。
剛剛他是裝的,現在卻是真的,忽然之間,傅紅雪回想起了花白鳳最後的那頓鞭子,十九歲的他倒在泥水之中,瘋狂地祈求著哪怕一點點的愛。
妖魔的眼睛亮了。
空氣之中,那種痛苦與仇恨帶來的美妙味道讓它整個人都已激動到了極點,他貪婪的嗅著,大口大口地吸食著空氣,哈哈大笑著道:「果然你是最特殊的,你的仇恨真的好純粹……!我養了你三十七年,花了這麼大的代價,這很值得!這很值得!」
傅紅雪嘶聲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是特殊的,為什麼我是特殊的……!」
妖魔的大笑忽然停下了。
它忽然用一種很憐憫的眼光看著傅紅雪,然後道:「因為你的愛太純粹。」
——奪走太純粹的愛,就會產生太純粹的恨。
第74章
空氣之中都彌漫著痛苦的氣息。
篝火在黑暗的夜裡燃燒,枯木不停的發出火星爆裂的聲音,靠近篝火的地方明明不冷,可傅紅雪卻覺得冷,覺得非常冷,那種冷意仿佛已穿透了他的脊背,打得他不斷的顫抖。
他面目猙獰,死死地盯著這頭發花白的人。
公子羽貪婪地嗅著,好似這空氣中彌漫的是蜂蜜一樣的甜味。
傅紅雪的臉忽然又變得很紅,好似煮熟的蝦子一樣,他激動的渾身發抖,撕心裂肺地吼道:「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妖魔桀桀怪笑。
它道:「人類殺不了妖魔。」
就算傅紅雪的刀把這具身體完全砍爛,妖魔都不會死,因為妖魔的本體只是一團似有似無的黑氣罷了,附著在其他的生物之上活動。
似乎是已欣賞夠了傅紅雪的慘狀,一股黑色的氣忽然向傅紅雪襲去,這氣息並非人間之物,速度快得十分異常,轉瞬之間,便已纏在了傅紅雪倒在地上的身軀。
這就是死氣,是一種妖魔所特有的天賦。
死氣是一種非常非常陰毒的東西,若纏上妖怪,則可讓妖怪無法吸取天地之靈氣,妖氣慢慢衰竭而死,但若纏上人類,人類沒有妖氣護體,會立刻暴斃而亡。
妖魔自信極了。
它當然有理由自信,因為這便是他的底氣!
可傅紅雪卻猛地抬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眼眸之中,已被憤怒與仇恨占據,轉瞬之間,傅紅雪就已到了妖魔身邊,他的手中緊緊地握著刀,那一把永久的陪著他的魔刀。
白光一現,公子羽的頭顱就已被砍了下來!
大量的血液噴湧而出,而在這一片血紅之中,一片黑霧忽然自脖頸的切面處湧出,朝天奔去,這就是妖魔的本體。
那團黑霧忽驚叫道:「不——不可能,你為什麼沒死?為什麼沒有立刻暴斃?!」
這自然是因為秋星給傅紅雪的那一顆藥。
那顆藥的外殼,是吸血姬李魚的血液化作的血玉,可充當臨時的內丹,而血玉的正中,則包裹著一縷綠色妖氣,這正是貓妖秋星妖氣所化的精華,有了這顆丹藥,便可抵御死氣的攻擊。
但傅紅雪顯然是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去回答這妖魔的。
傅紅雪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那團黑霧,胸膛劇烈的起伏,這一瞬間,那種巨大的憤怒與無力感將他整個人淹沒,他忽然嘶吼一聲,又是一刀劈下,黑霧在凌厲的刀氣之前,瞬間分開。
但霧哪裡有實體?那霧哪裡會被真的劈開?僅僅片刻,這一團黑霧又重新合在了一起,它殺不了傅紅雪,只好飛速的逃竄。
沒關系,沒關系。妖魔想,它死不了……只是沒了一個身體而已,大不了再找一個,人類殺不了它,人類殺不了它的!妖魔看著狂怒的傅紅雪,忽然發出一陣囂張的大笑,就要飛走。
下一秒,那妖魔的本體之上,忽然燃起了一股妖綠色的火焰,黑霧發出一聲劇烈的慘叫,被綠火拽回了地面,惡狠狠地燃燒起來。
這妖綠色的火焰,正是貓妖秋星的妖火。
——死氣是妖魔的天賦,那妖火就是妖怪的天賦,死氣可殺妖怪,妖火也可焚燒妖魔,這世間萬物,本就是相生相克的。
貓妖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她已化作了人形,漆黑的頭發遮擋住她白得發光的肌膚,一條雪白的大尾巴正在她身後晃來晃去,好似有些懶洋洋的。
但她那雙總是神氣又嬌憨的碧綠眼睛之中,卻冰冷的要命。
她冰冷的看著那團黑霧。
只有在天下大亂,屍橫遍野之時,才會有濃郁的怨氣產生,大部分的妖魔就是誕生於那個時候,而那個時候,也是妖魔最強大的時候,它們呼風喚雨,無惡不作。
但天下太平之時,怨氣就不足以支撐妖魔的生命了,大部分的妖魔都慢慢的死去,只余下一小部分不肯去死,想方設法的制造怨氣,這只妖魔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確攪弄了許多風雲,這麼多年,他犯下了八十七起慘案,但即使如此,他最多最多,也只弄死了幾百人,幾百人的怨氣,又怎麼可以同天下大亂、屍橫遍野之時相比呢?
所以,妖魔不強,它們只是很會耍陰謀詭計罷了。
……但它耍的陰謀詭計卻是這樣的殘忍!這真相是這樣的簡單,這樣的可笑,卻又這樣的殘忍。
……正因為可笑,所以更殘忍,對傅紅雪來說,他一生的悲劇,年少時那些苦苦的掙扎與淚水,長大後那些無盡的思念與痛苦,原來都只是因為、都只是一個一只妖魔,他靠人類的怨氣而活著。
人們常常會為苦難去找意義,但苦難本身卻沒有任何意義。
「意義」的出現,只是因為人們要千瘡百孔的活下去而已。
……或許傅紅雪也曾騙自己,這些苦難是有意義的。
綠色的妖火逐漸吞噬黑霧,黑霧一開始還能發出狂亂的慘叫,到後來聲音就逐漸微弱下去,直至被綠色的妖火吞噬殆盡。
傅紅雪死死地盯著那一團黑霧,什麼也沒說,在那團黑霧終於消逝之後,他忽然脫力一樣的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來。
他的身體抖如篩糠,臉色蒼白的像一只地獄裡爬出來的鬼,他跪在地上,鮮血從嘴裡不停的留下,而他的眼睛裡呢?他是否有淚留下?
十八年前,秋星失去了一條命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已隨著秋星而流盡了,從此之後,無論是差點被殺、還是被假的秋星所欺騙,他都連一滴眼淚都沒流過。
直到今天。
他握著刀的那只手竟也開始顫抖了起來。
一只奶白色的小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上,溫暖又柔軟,這是秋星的手。秋星跪在了他的身邊,低著頭看著他顫抖冰冷的手。
傅紅雪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秋星,他的雙手收得是這樣的緊,好似一個溺水的人,在抱著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樣,他抱著秋星,沾著鮮血的嘴唇翕動著,不停的重復著秋星的名字。
他的衣裳上沾的全是血,布料粗糙的黑色布衣帶給人的感覺並不舒服,反倒是有些刺痛。
秋星反手抱住了她。
她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久,她才柔聲道:「沒事了,都結束了。」
傅紅雪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顫抖地捧住秋星的臉,秋星嬌嫩干淨的臉,與他蒼白而痛苦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看著秋星,忽然喃喃地祈求道:「讓我吻你,好不好?」
他的嘴裡全都是血,他怕秋星會嫌棄。
秋星那雙碧綠的眼睛裡,忽然也滿是痛惜,她看著狼狽的傅紅雪,眼淚順著眼眶流出,然後她主動湊了上去。
漆黑的夜裡,篝火不停的燃燒著,這裡的血腥氣已夠濃重了,橫七豎八的躺著四五具死狀凄慘的屍首,但傅紅雪不在意,秋星也不在意,夏天的草地之上,青草並不是嫩嫩的青草,反倒是已有些老了,連帶著青草的邊緣,都甚至能割傷人的皮膚。
傅紅雪躺在夏天的草地上,他的眼睛望著高遠夜空之中的那顆孤星,蒼白的胸膛像是海浪一樣起伏。他的背上滿是被青草割傷的痕跡,他卻一動不動的躺著,根本毫不在意。
他已活過了三十七年,是一個正當成熟的壯年男子,可既是如此,他漆黑的眼睛和蒼白的皮膚,卻總讓他顯得很脆弱。
這種脆弱,並不在經常顯露,但好似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易碎與痛苦。
「痛苦」,本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主題。
秋星就窩在他的懷裡。
她的大尾巴還有點瑟瑟發抖,她縮在傅紅雪的衣裳裡,頭上的雪白毛茸茸耳朵有點耷拉著,奶白色的臉蛋也浮起了一種動人的紅暈,她伸手去拉傅紅雪的手,傅紅雪就反手抓住了她的小手,側過身來,將她整個人都收入了懷抱中。
秋星的另一只手也攀在了他的脊背之上,碰到了一塊蝴蝶似的骨頭。
他們沉默了很久很久,傅紅雪才忽然開口。
「那妖魔說,我的前十九年和後十八年,都是他在飼養我的怨氣。」
秋星不說話。
一個人的人生,能有多久?三十七年,這已經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即使對長壽的人類來說,這也已是壽命的一半了。
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是一個笑話,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為了養出那妖魔口中的「怨氣」。
一個人的一身這樣度過,是否是個笑話?
秋星的心忽然被揪起來了。
傅紅雪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垂下頭來看秋星。
十九歲時,秋星看起來比他要更成熟,更懂得這江湖的詭譎。
三十七歲時,他已成了縱橫江湖的天涯刀客,秋星卻成了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她好似永遠都是少女般的模樣,永遠都是他愛上她時的那副樣子。
世間萬物都在變,但時間卻在她身上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忽然柔軟了下來。
秋星不說話,傅紅雪卻並不在意,他只是繼續道:「他說錯了一件事。」
秋星問:「是什麼?」
傅紅雪道:「我的人生,起碼有一件事不在它的掌握之內。」
秋星側頭看他。
傅紅雪也在看她。
他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我愛上你這件事,絕不在它的掌握之中。」
的確是這樣的。
三十七年前,妖魔發現花白鳳用旁人的孩子來當復仇的工具,它的本來目的,自然是等到這孩子艱苦卓絕、失去一切的時候,再告訴他,其實你根本就不是這家人的孩子,你受的這些苦根本毫無意義。
它本來一定是打算在那個時候收割傅紅雪的,但它一定沒想到,這個少年竟真的那樣的愛這只貓妖。
太純粹的愛,變成了太純粹的仇恨,所以妖魔要繼續養著他。
但這份太純粹的愛,卻是傅紅雪親自捧著真心,遞到了秋星的手裡,時至今日,他也從來沒有後悔過愛上她。
秋星睜著大眼睛看著傅紅雪,傅紅雪忽然又低下頭去親吻她,一吻終了之後,他啞聲道:「這三十七年的時光,只有愛上你這件事,是完完全全的屬於我的。」
秋星笑了。
她已明白了傅紅雪的意思。
她道:「不,還有以後,以後的日子,也都完完全全的屬於你自己。」
痛苦是不會完全從一個人身上抹去的,傅紅雪自出生以來,經歷的那樣多的苦痛,也正塑造出了他這樣一個人。
但從此之後,千千萬萬年,他都可以松一口了,沒有仇恨的壓迫,沒有對未來的迷茫,沒有思念所制造的極端寂寞。
他終於可以得到幸福了。
皓月升起,在草地上鋪上了一層月色的薄紗,籠罩在兩個人的身上。
二人久久的凝視著,好似眼神之中,就已說了千言萬語。
血腥氣依然縈繞在二人的鼻尖,這裡的死人太多了,凶氣也太重了。
傅紅雪忽然自草地上摘下一朵野花,別在了秋星的頭發上,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說不上什麼名字,卻也被皓月籠罩,散發著寧靜而純美的香氣。
秋星忽然道:「我們該離開了。」
傅紅雪道:「去哪裡?」
秋星道:「你覺得呢?」
傅紅雪笑了。
他道:「聽你的,都聽你的。」
第75章
秋星最近不愛吃飯了。
其實妖怪也是要吃東西的,秋星作為一直毛茸茸的漂亮小貓咪,最喜歡的東西就是吃魚了。
時代在飛速的發展,貨運的速度在不斷的提高,食物的豐盛程度也在前所未有的提高著,秋星以前是很喜歡魚生的,現在她最喜歡鰻魚、厚切的三文魚片還有用火鍋燙魚片吃。
但現在,秋星連這些自己平日裡最喜歡的東西都吃不下了。
她無精打采地躺著,化出了原型,她又灘成了一塊貓貓地毯,躺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曬著太陽,蓬松的大尾巴也無精打采的晃著,兩只小爪爪露出來,引得窗外的行人時不時的駐足尖叫太萌了太萌了,並且瘋狂用手機拍照。
秋星心道:哼,愚蠢的人類,懶得理你們。
傅紅雪走了過來,抱起了秋星。
他穿著黑色的T恤和長褲,身材修長而勁瘦,皮膚卻有一種病態的蒼白,漆黑的長發簡單的束起,露出棱角分明的側臉。
這個男人的年紀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但是似乎卻並沒有被生活壓彎脊柱,他的身上雖然帶著一種成熟的氣息,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冷漠,一種好似要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
傅紅雪的新身份,是貓咪寵物店的老板,當然了,另一位老板是秋星。
——說起來,開寵物店的人,居然這麼冷,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啊。
但這位傅老板卻的確很冷,他的妻子秋老板倒是一個看起來活潑可愛的美人,只不過秋老板好似總是在很短的時間才出現一下,大部分時候,這家傳奇寵物店,只有傅老板和他的員工猻堅強在。
猻堅強是一個總是垮著臉、看起來有點喪喪的男人。
……這個組合總覺得好像做不了服務業啊!!!
但是,特別神奇的是,猻堅強好像對貓科動物極其了解,所有的小貓咪來到這家貓咪寵物店洗澡的時候,都乖乎乎的,絲毫不敢造次,而且一旦來了這家寵物店,就再也去不了其他的寵物店了!
為什麼呢?因為小貓咪們似乎都非常喜歡這裡,只要來過,再換其他寵物店,就會擺出一副抵死不從的樣子,哀嚎著不合作。
甚至有顧客懷疑這家店裡是不是在隱秘的角落鋪滿了貓薄荷,就像有些賣食物的店裡會偷偷放罌粟殼一樣。
但是其實沒有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非常簡單,因為秋星是貓老大。
貓老大開的貓咪寵物店,眾小弟不得都捧個場?所以本寵物店根本不擔心客源的說!
但由此引發的另一個問題是:狗不喜歡來。
狗不是不喜歡來,狗是非常抗拒進來,或許貓貓和狗狗本來看著就不是很對付,這一家有貓老大坐鎮的寵物店,狗都不來!!
來了還會被看到洗澡的狼狽樣子,才不呢。
所以傅老板和秋老板的寵物店對面,開了一家只供狗狗消費的寵物店,老板姓烏。
秋星看到的時候簡直都沉默了。
她指著烏老板說:「你失蹤這麼多年,結果當了個狗老大回來?」
烏老板,也就是一只年輕俊美的烏鴉精,正是當年被秋星氣的離家出走的,烏鴉養母的兒子。
秋星和烏老板的矛盾始於秋星剛被收養的日子,作為一只幼小貓貓,秋星的體型實在比小烏鴉大很多,所以她在烏鴉窩裡扭一扭動一動,整個窩就……翻了,她躥的倒是很快的,但是烏鴉養母的兒子被扣在了窩底下。
秋星:無辜.jpg
烏老板是一只記仇的烏鴉,因為討厭貓貓,所以和狗狗混成一團了。
秋星:「……」
妖怪無聊簡直比人還無聊。
好吧,倒也沒什麼的。
烏鴉養母也在對面的狗狗寵物店幫忙,這倒是很好,秋星可以常常去看媽媽。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份純靠小貓咪捧場和猻堅強努力干活的生計,當然了,秋星還擁有自己的貓貓軍團,一般來說,在寵物貓主人看不見的地方,都是貓貓軍團在忙活著給寵物貓洗澡,寵物貓被一群開了妖智的貓妖圍著,只會有一個想法。
——不敢動、不敢動。
此時此刻,傅紅雪正抱著秋星貓貓回家。
在傅紅雪前三十七年的人生之中,活著並不能算得上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但他卻咬牙要自己活下去,前十九年為了白天羽與花白鳳這對害人夫婦,後十八年是為了秋星。
在這三十七年之中,他幾乎沒怎麼感受過活著的美妙,但是當一切都結束了之後,他卻並不想死。
因為秋星。
愛上秋星是他前半生唯一擁有的自由意志,費勁千辛萬苦,他終於得以與秋星廝守,他怎麼忍心去死?怎麼願意去死?
好在這件事還有是解決的答案的。
傅紅雪當年,為了抵御妖魔的死氣攻擊,吃了一顆蘊含貓妖妖氣與吸血姬血液的妖丹,導致他的身體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變成了一種半人半妖的狀態,後來,他們又尋找到了當年吸血姬轉化一點紅時用的那一種仙草,成功讓傅紅雪的半人半妖狀態固定了下來。
所以他可以一直活著,一直陪著秋星,而假若秋星死去,他體內秋星留下的妖氣在瞬間失散,他也會死。
這樣很好,他們可以同生共死,傅紅雪是一個愛的非常純粹的人,而秋星又是支撐著他活這麼多年唯一的理由,秋星若死了,他的確可以很干脆的去死。
哦,當然了,九命貓妖是有九條命的,這種極端的雙死出現的難度實在是有點大。
傅紅雪走在路上。
一個黑衣黑發黑眸的男人,懷裡抱了一只大概二十多斤的、雪白雪白的大貓,這場面,還是令好幾個路人都多看了幾眼,傅紅雪垂著眸,並不看人。
他把秋星帶回了家裡。
他們的家是普普通通的,秋星和傅紅雪都沒有什麼特別出眾的經營頭腦,家產自然比不上李魚一點紅家那麼有錢,不過相對來說,卻也還是可以讓他們過的很舒服。
傅紅雪道:「你怎麼了?」
不肯吃飯的秋星無精打采地甩著尾巴,連句話都不說。
傅紅雪皺了皺眉。
他抱著大貓貓,又啞聲道:「化作人形好不好,秋星?」
秋星嗚嗚咽咽地才不肯。
傅紅雪只好嘆氣道:「求你。」
秋星喵嗚叫了一聲。
傅紅雪從來都不是一個很會說情話的人,他的話通常都是真誠、簡單、直接的。但秋星卻從來都受不住這一句「求你」。
她磨蹭了半天,終於化作了人形,軟軟地窩在傅紅雪的懷抱裡。
傅紅雪道:「你究竟怎麼了?」
秋星的大眼睛顯得很委屈。
還能怎麼樣嘛,一直小貓咪,食不下咽、無精打采,經常發出一聲一聲凄厲的叫聲,稍微捏一下尾巴尾巴就開始抖,還能是怎麼樣嘛!!
只不過,秋星作為一只得道成妖的貓老大,已經很少受到這種困擾了,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實在是叫人很生氣。
而且她總想暴打傅紅雪。
嗯,嚴格來說這也是客觀規律、客觀規律。
她的尾巴一晃一晃的護住了自己,傅紅雪盯著她看,忽然一下明白了。
他竟覺得有幾分好笑的。
傅紅雪道:「我是你的丈夫,為什麼不告訴我?」
秋星凄厲的喵嗚了一聲。
傅紅雪就伸手,輕輕地去撫摸她腦袋上的雪白色毛茸茸貓咪小耳朵。
其實經過這麼多年,秋星的妖氣早就聚攏了,化形的時候,自然也可以化得完美無缺,但是她也的確時不時的喜歡用這種帶著貓耳朵貓尾巴的形像出現,這也是這對夫妻之間別有用心的小心思了。
傅紅雪已當了秋星很多年的丈夫了,秋星也已是傅紅雪很多年的妻子了,秋星這個樣子,傅紅雪若是還不明白,他簡直白活了這麼多年。
他把秋星橫抱起來走進了屋子,秋星即便化形,其實也是小小一只,傅紅雪想要抱起秋星,簡直不要太容易。秋星嗚嗚咽咽地抱住了他,忽然說:「我想打你怎麼辦?」
傅紅雪一愣。
畢竟是開貓咪寵物店的,基本常識肯定都懂,半晌,他忽然無奈地笑了,在秋星的側臉上輕輕吻了一下,道:「那就打我吧,我不會躲的。」
秋星又喵嗚了一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5
楚香帥X鮫人公主
第76章
碧藍的天空之下,是碧藍色的大海。
金色的陽光撒在了一個人的臉上。
這個人正躺在一艘小船的甲板上,他懶洋洋地躺著,閉著眼睛,帶著鹹味的海風輕輕地吹過,吹起了他漆黑的頭發。他精赤著上身,陽光就照在了他強壯的身體之上。
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棱角分明,五官立體,只是那略有些薄的嘴唇,看起來卻似乎有些冷酷、有些薄情寡義。但只要他一笑起來,冷酷也就化作了春風。ヾ
這個人正是楚留香。
楚留香,這個名字無論是誰聽了,都會瞪大眼睛好好的看一看眼前的人的。
他是這個世上最會偷東西的賊,也是最風雅動人的浪子,浪子從沒有家,因為他們只愛浪跡天涯。
但楚留香卻是有家的,他的家就是這一艘船。
這是一艘精巧的船,每一處都叫人覺得很舒適,楚留香每一次從刀光劍影的江湖之中回到了這艘小船上的時候,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說不出的舒適。
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躺在甲板上,像一只貓一樣的曬太陽了,通常情況下,他會正著曬一曬,然後再把自己翻個面,背面也曬一曬。
可想而知,如果香帥去做烤魚業務的話,烤魚的正反兩面一定也會被烤得很到位的。
只可惜,曬到位這種事情,除了香帥要耐心之外,還得天公作美。
今日不巧,天公不作美。
僅僅數分鐘之內,溫暖的陽光就被烏雲遮住了,海天一色的碧藍頓時變得暗沉沉、陰慘慘的,楚留香睜開眼睛,皺著眉看著天空。
一個垂著大辮子的女孩子從船艙裡走了出來,也皺著眉看著這天。這女孩子正是楚留香的義妹李紅袖。
楚留香有三個義妹,她們的身世都極其的悲慘,數年之前,楚留香將年幼的三個女孩救下來,但卻找不到安置她們的地方,於是便把她們帶回了自己的船上,數年過去,這三個義妹,也都長大了。但他們之間,當然是沒有任何男女之情的。
楚留香笑道:「要下雨了,紅袖姑娘還不進船艙裡去?」
他說這話的時候,沉重的雨滴就嗒叭一聲打在了他的臉上。他卻仍然紋絲不動,好似他其實很想在這裡被雨水衝刷一番似得。
李紅袖道:「你還說呢,要不是為了叫你進去吃飯呀,我才不肯出來呢。」
楚留香又笑道:「你看看你,一張嘴就要抱怨我,今天的天氣本來很好的,你不出來曬曬太陽,偏偏在天陰沉下來之後出來抱怨我。」
李紅袖奇道:「說起來,我看今天的天,本也不像是會下雨的樣子,怎麼會忽然——忽然一下子陰沉下來呢?就好像老天爺翻了臉似得!」
楚留香嘆道:「我在海上生活了這麼多年,也沒見過這樣奇怪的事。」
李紅袖道:「哎喲!這可真是奇了,江湖上誰不知道,你楚大少爺對海上的事情最清楚不過啦,竟也有事是你不知道的?」
楚留香道:「海洋這樣廣闊,這樣神秘,我一個凡人,哪裡能全知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終於從甲板上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衣裳,和李紅袖一起進了船艙。
沒過一會兒,天已陰沉得厲害,閃電自空中滑過,隨後是沉重的雷鳴聲,大雨傾瀉而下,而平靜的海面,也已變得不太平靜,海浪劇烈的起伏,楚留香的船在這海浪之上,好似一葉小小的扁舟。
「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在了甲板之上。
楚留香聽力極佳,即使風聲雨聲海浪聲實在是很大,這砰的一聲,還是傳入的他的耳朵裡。
但這種情況其實也很常見,畢竟海面現在不太平靜,有那種很大的魚跳上甲板來,也是很正常的。
楚留香還有心思和他的妹妹開玩笑。
他對廚藝最好的宋甜兒道:「不知道這一回,海老爺給甜兒姑娘送什麼好食材來了。」
宋甜兒的臉色有些發白,有些恨恨地說:「海老爺這一回,怕不是要把我們幾個當食材了。」
楚留香只好嘆氣。
他正准備出言安慰,卻忽然好似是聽到了什麼聲音,目光朝甲板上望去。
船艙裡自然是關著門的,他當然也看不見甲板上的情況。
宋甜兒道:「楚大哥,怎麼了?」
楚留香道:「甲板上有人。」
說著,他就推門出去了。
船艙之外,風雨交加,暗沉沉的天色,讓甲板上的一切都令人有些看不清,楚留香的耳力是很好的,從這嘈雜的風雨聲之中,他忽然聽見了一個人發出的聲音。
這聲音實在是很細微,即便是楚留香,也無法聽清楚,他辨了辨方位,忽然衝天而起,貼著船艙掠過,來到了船艙的另一邊。
果然有人伏在甲板上。
一道閃電忽然自空中劈過,照亮了整個海面,就在這一剎那之間,那個伏在甲板上的人忽然抬起頭看,看了楚留香一眼。
楚留香忽然怔了怔。
因為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
她漆黑如墨一樣的頭發已被暴雨衝得濕噠噠的,安靜的貼在了她的身上,她身上的衣裳很少,只有一件藍色的衣裙,濕噠噠的貼在身上,勾出了她纖細的腰身。她的衣裳雖然單薄,但她身上的首飾卻很多,各式各樣的珍珠都掛在她的脖頸和手腕上,散發著瑩瑩的、溫潤的光澤。
但即使身上有這樣多的珍珠首飾,也無法奪去她面容的半分光華。
她蒼白的臉上,竟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這眼睛不完全像是大海,而像是在琉璃的寶珠裡面滴入了蔚藍的海水一樣,有一種奇異的、無機質般的感覺。
她看到了楚留香,好似驚恐非常地睜大了雙眼,整個人忽然向後縮了縮,從喉嚨裡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好似是恐嚇一般的聲音,她的裙子實在是單薄的很,讓她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這讓她的恐嚇實際上連一點點的說服力都沒有。
楚留香與她之間的距離隔了大概兩個人,他看著這驚恐的藍瞳美人,只覺得無奈非常。
這般大的風雨,在甲板上多呆一秒,那都是很難受的,更不要說,這是一個衣裙單薄的要命的纖細美人,風雨聲實在是大得很,楚留香只好非常大聲地道:「姑娘,莫怕,先進船艙裡來。」
說著,他就要走近這藍瞳美人,下一秒,藍瞳美人整個人都好似應激了一般,瞪著她那雙極其美麗的藍眼睛,雙手呈一種防御的姿態,似乎只要楚留香敢上前一步,她就要動手殺人了。
然後,美人忽然嘔出了一口鮮血。
……她傷得很重,她傷得實在是不輕。
此時此刻,楚留香當然也顧不得什麼了,他輕功極好,身法極快,瞬間便已至這美人身前。
楚留香的武功之高,已超越了這江湖之中的絕大多數人,但面對女孩子,他一向是個溫柔的人,他一向不願意做出什麼違背女孩子意願的事情。
只是現在,他卻出手如閃電,只在瞬間,就點住了這美人身上的幾處大穴,美人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就暈了過去,楚留香伸手便抓住了她的肩膀,立刻將她橫抱起來,奔回船艙。
——他的確不願意做任何違背女孩子意思的事情,只是現在,確實是情勢所迫。
剛剛他只向前走了一步,這受驚的美人便向後縮了好幾步的距離……若再與她這樣的對峙下去,先不說她到底受不受得了這大風大雨的磨難,光說她這後退,就很有可能讓她直接再掉下大海一次。
楚留香渾身濕透,懷著抱著冰冷的美人,大步大步地朝空屋子走去,李紅袖三人聞聲趕來,見這情景,連想都不多想,頓時明了此刻的情況。
蘇蓉蓉當機立斷道:「紅袖,甜兒,你們去多燒一些熱水來,這姑娘渾身濕透,要小心著涼,我去煮一碗熱粥來,等她醒來,必是要壓壓驚的。」
話語之間,三個人就散開,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楚留香抱著暈過去的美人,來到了客房之內。
他是一個朋友很多的人,客房自然也不是拿來當擺設的,故而他的客房也被弄得非常的溫暖和舒適,暈過去的美人無力的窩在楚留香的懷中,楚留香將她輕輕地放在了床榻之上。
就在這瞬間,她忽然睜開了雙眼,那雙像是無機質的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忽然定定地盯著楚留香,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伸出了雙臂,抱住了楚留香。
按道理來說,楚留香是可以躲得過去的,但這美人的動作快得卻令人實在反應不過來,而且……楚留香對她,根本也沒有多少防備的心理,他根本沒有想到過,這個被自己點了睡穴的美人為什麼會突然醒來,又會突然抱住他。
而且她身上沒有殺氣。
楚留香縱橫江湖多年,對「殺氣」這種東西最是敏感,若有人想要殺他,他絕不可能不知道。
種種原因堆疊起來,結果就是……楚留香沒想到要躲,也沒試著要躲。
他的渾身也是濕透的,只是他內力實在深厚得很,這冰冷的雨讓他渾身被淋透,可他的身體卻依然是灼熱的,甚至連帶著這些水汽,都帶上了一絲暖意,一絲郁金香的暖意。
他微微地低下頭去,一雙蒼白的手正緊緊抱住了他,那雙手是那樣的冰冷,又抖得那樣的厲害,楚留香本想拍一拍她的背,安撫她一下,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她剛剛那副受驚的樣子,好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動,只是又低了低頭,似乎是在遷就這位受驚的美人。
楚留香溫聲道:「姑娘,待會我的妹妹來,幫你洗個澡,換身新衣裳,你若放心得下,我可幫你把把脈,看看傷勢。」
那美人的鼻子忽然嗅了嗅。
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嘴唇忽然動了一下,吐出一個遲疑的字符:「你……」
她的聲音虛弱得厲害。
但即便如此,楚留香卻仍然能聽到一種非常難以形容的美好聲音,好似是一串珍珠在他耳邊碰撞,好似大海之中水母在輕輕地漂浮,好似帶著甜味的氣泡自微鹹的海水之中升起,在照射到五月的陽光之時輕輕地破碎。
她抱著楚留香,側著頭幾乎要倒在楚留香的肩膀上,這聲音聽上去就很像是在呢喃、在耳語。
楚留香唇角勾了勾,輕輕道:「嗯?」
美人道:「你……你聞上去好香。」
楚留香一愣,竟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下一秒,美人忽然張開了嘴,惡狠狠地一口咬在了楚留香的肩膀上,血腥味瞬間在她嘴中蔓延開來。
第77章
藍眼睛的美人幾乎是在瞬間翻臉,一口咬在了楚留香的肩頭上,她咬得那麼用力,簡直就好像要用自己的牙齒把楚留香撕一塊肉下來一樣。
可是她在惡狠狠地咬住楚留香肩頭的時候,竟還顯得那麼可憐。
她渾身都被暴雨淋透了,那件單薄的衣裳濕噠噠的貼在她的身上,她緊緊地抱著楚留香,可那雙手上卻是沒有多大力氣的,指尖還在不停的發著顫,她抱著楚留香的姿態,好似是想從他的身上汲取一些溫暖一樣。
楚留香幾乎是在瞬間出手——
這藍眼睛的美人把最後的力氣都用在了啃他一口上,她毫無防備,全心全意地抱著楚留香,就好像在抱著一個大號的湯婆子一樣,楚留香修長的雙指瞬間探到她的背後,衝著兩處大穴點了下去。
下一個瞬間,藍眼睛的美人就松了口。
楚留香是點穴的高手,他剛剛點的這兩處,可叫人瞬間渾身發麻,失去所有的力氣,美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松開了口,她睜著眼睛,十分茫然、直挺挺地要倒下,楚留香的一只手適時的托住了她的頭,好不至於叫她直挺挺的倒下。
——要知道,現在可是六月,天氣已開始悶熱起來,楚留香的這間客房之中,用的可是玉枕。
玉枕,硌腦袋的那種。
他倒是實在體貼,這美人一上來,二話不說先嗷嗚啃他一口,把他的肩頭啃得鮮血淋漓,他情急之下動手,竟也還能顧得上這些。
美人睜著茫然的眼睛看著他。
她的確是沒有殺氣的,即使是現在,也連一絲一毫的殺氣都沒有,楚留香一只手扶著她的後腦,一只手攬著她的纖腰,慢慢地將她放在榻上。
這當然是一種溫柔體貼,但按照江湖人一貫的看法,這卻也是一種控制。
楚留香已完全制住了這美人,若她是個真正的江湖人,此刻就該著急了。
可她卻懵懵懂懂地看著楚留香,好像不明白自己在面對一個武功極高的武林高手,也不明白自己剛剛那麼做很有可能會激怒這高手,讓她自己送命。
她實在是美麗得驚人,漆黑的頭發讓她的皮膚顯得那樣的白,而那雙藍色的眼睛……楚留香盯著那雙眼睛的時候,好似要被大海的漩渦所卷入,又好似聽到了清脆的琉璃碰撞的聲音。
這世上漂亮的女人並不少,但像這樣漂亮的女人,卻實在是不多見。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盜帥楚留香,也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幾眼。
美人渾身發麻,又在暴雨之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與體溫,此刻被楚留香摟著腰,也忍不住瑟瑟發抖,她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肩頭的傷口,好似想要再啃一口似得。
——這眼神完全沒有惡意,只是一種懵懂的本真狀態。
楚留香看著她,忽然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樣絕世的美人,為什麼會落入海中?她是誰?又為什麼非要咬他一口呢?
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他卻必須此時此刻就確認一番。
楚留香松開了她的腰,美人好似掙扎著又要坐起來,下一個瞬間,楚留香的一只手卻輕輕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那是一只溫暖、干燥而穩定的手,手指之上滿是厚繭,這是他年少之時,努力習武所留下的證明,但美人的脖頸卻是如此的脆弱,她昂起了頭,露出蒼白的脖頸,楚留香的兩根手指,就輕輕地點在她脖頸的血管之上。
他沒用力,因為他只是在想給這個動不動就咬人的漂亮女人一點點微小的警告。
楚留香嘆道:「你這人好似實在危險得很,我從沒被人咬過,但也知道,有些人的嘴巴裡,有的時候會□□包。」
這自然是真的,江湖上的人,為了殺人,出什麼奇招的都有,不知有多少名俠,死在了這種陰私的手段之下。
他當然也不得不防。
楚留香只好問:「你的嘴巴裡呢?有沒有藏什麼不該藏的東西?」
被他用兩根手指卡住脖頸的美人昂著頭,微微張著嘴一呼一吸,好似沒有聽到楚留香的話一樣,楚留香只好湊近她,美人看著他,那雙如大海一般的眼睛好似有點委屈,她的眼睛很濕潤,似乎要流出眼淚來,但卻又沒有。
楚留香心中一動。
絕世的美人,本就有這種能力,她的眼淚能讓最鐵石心腸的人都都軟下來,能讓百煉鋼也化成溫馴的繞指柔……更何況,楚留香本就不是心如鐵石的人。
她的眼角有一顆渾圓的淚痣,唇角處也有一顆。
楚留香忽然不合時宜地想:「這淚痣若是被人吻上一吻,她的眼角會不會泛紅,她的眼睛會不會蕩出碧藍的眼波,像是大海上永無止境的浪濤一樣?」
他微微一笑,又收回了自己有些逾越的那一根手指,對美人道:「我好像該說一句得罪了。」
美人歪了歪頭,並聽不懂他的意思。
下一秒,楚留香的手已卡住了她的下巴,強令她張開了嘴,修長的雙指就這樣子她的牙齒上檢查過去,美人發出「唔」的一聲,睜大了雙眼,似乎被嚇到了一樣。
她的牙齒裡自然沒有藏什麼毒包。
楚留香正要撤出手指,指尖忽然又是一痛,他本就一直看著這位藍眼睛的美人,自然看到了她忽然又垂下眸,然後也不管自己的脖子上還卡著一只手,就這樣用力一咬,用自己的牙齒刺破了楚留香的手指。
她的喉頭滾動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盯著她,簡直已無奈了,半晌,他才嘆道:「我唐突你,你咬了我,這很公平,好不好?」
美人忽然笑了。
忽然之間,整間屋子都好似被照亮了,她的眼睛微微眯起,臉上忽然浮起了一層病態的紅暈,愈發顯得這張臉是多麼的楚楚動人、多麼的風華絕代,她漆黑的長發鋪在床榻之上,簡直就好似是一只美人蛛的蜘蛛網一樣。
這簡直就是一只躺在蛛網中心的、無辜的美人蛛,好似在等待著有不長眼的東西撞到她的蛛網上一樣。
楚留香忽然嘆道:「長眼的、不長眼的,怕是都逃不出你的網。」
他的肩頭暈出血跡來,足見剛剛這藍眼睛的美人啃的時候到底有多用力,有一種鈍痛自楚留香的肩膀上蔓延開來,而他指尖的刺痛,卻好似被裹上了一層不一樣的東西,帶著一種肉感的喜悅,自指尖升起,順著一條神經慢慢地傳到心髒。
他的手指忽然忍不住蜷了蜷。
楚留香放開了卡住她脖子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苦笑道:「大小姐,你可不可以松松口?」
美人好似能聽懂,又聽不懂的樣子,她有些認真地垂下眸去,將他的指尖血吞下肚子裡去。
楚留香只好嘆氣。
他道:「美人自然可以任性妄為,但是咬人的事情還是少做的好。」
說著,他的手指已收了回去,指尖之上,有一滴血垂在那裡,美人有些不滿地盯著他的手指看,忽然又伸出手來,要去拉他的手。
楚留香勾唇一笑,忽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也像是她的人一樣,冰冷的顫抖的、柔若無骨一般,僅僅憑借楚留香手上那些練功留下的繭子,似乎就能刺痛她。
暴雨之夜,陌生的美人如此大膽熱情,楚留香的鼻子嗅了嗅,卻聞不到任何味道。
他搖頭苦笑,下一秒,抓住美人的手又反手一壓,將她想要來拉他手的那只手摁在了床榻之上,兩根手指壓住她的脈搏,楚留香閉上眼,竟是當場給她診起脈來了。
……比起楚留香,應當更叫他柳下惠了。
美人的脈搏虛弱得要命,這是不足之症的體現,然而這不足之症嚴重到這種程度,還是很少見的,楚留香甚至都想不明白,不足之症嚴重到這種程度的女孩子,是怎麼掉入大海還能活下來的。
而且……
而且她為什麼會掉下海呢?他們的小船周圍,是否有什麼別的船經過?她身上的這些珍珠,都是南海產出的最精品、最昂貴的珍珠,楚留香經常出入王公貴胄的秘寶庫,這樣品質的珍寶,就連住在京城的王爺那裡,都十分少見。
楚留香忍不住問:「你是誰呢?你叫什麼名字呢?」
臉色蒼白的美人卻忽然嘔出了一口血。
她捂著自己的心口,纖纖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自己心口處的布料,她的表情忽然也痛苦的扭曲起來,整個人都顫抖得厲害,楚留香一驚,又上去探她的脈搏,卻依舊只能探出極其嚴重的不足之症。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而她的嘴唇上卻依舊有殷紅的顏色,那顏色不是其他,正是楚留香剛剛為她流的血,她痛苦得倒在榻上,整個人抖如篩糠,那雙蔚藍的眼睛裡,也已寫滿了痛苦。
楚留香出手如閃電一般,點了她的睡穴,這一次他下手很重,美人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就暈過去了。
楚留香看著她,那雙總是如春風般溫暖的眼睛裡,似乎都已寫滿了憐惜。
一個絕世美人,卻身患不足之症,承受著一種劇烈的痛苦,這又怎能叫人不憐惜呢?
他也忍不住嘆息起來。
正在此時,三位義妹敲響了門,楚留香畢竟是個男人,許多事情都不便去做,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三人,都是心地極其善良的女孩子,既然救了一個孤苦的少女,自然會好好的來幫她。
李紅袖道:「楚大哥,這位姑娘她……」
楚留香嘆道:「她身子冰涼,先幫她洗個澡,暖暖身子吧。」
蘇蓉蓉道:「你有沒有幫她把脈?」
楚留香道:「這件事說來話長,還是先替她拾掇拾掇,我們再說。」
蘇蓉蓉就點了點頭。
她們立刻就動了起來,這三位女子,武功都不低,平日裡江湖之上就鮮少有人能敵得過她們,此刻對付一個昏迷不醒的纖細女子,自然不在話下。
楚留香不便多看,退出了客房。
不多一會兒,這位陌生的美人就在熱水上被蒸騰過一次,又換上了新衣裳,她的頭發也被細細洗過,又被細心溫柔的蘇蓉蓉用一塊大毛巾慢慢揉干,美人倒在蘇蓉蓉的懷裡睡覺,柔軟的黑發貼在她臉上。
宋甜兒撐著臉端詳她的臉,嘆道:「蓉蓉姐,她……她真好看。」
蘇蓉蓉微笑了笑,道:「是啊,沒想到我們的小船上,竟能撿到這樣的女孩子。」
美人窩在蘇蓉蓉懷裡,鼻尖又輕輕地嗅了嗅,然後縮了一下,伸手抱住了蘇蓉蓉,好似在撒嬌一般。
蘇蓉蓉愣了愣神,又笑著搖了搖頭,將她卷曲的發尾收入毛巾之中,垂著眸繼續替她揉干。
楚留香忽然道:「蓉蓉,我來吧。」
蘇蓉蓉抬眸。
楚留香剛剛去甲板救人,自然也被暴雨打了個透,剛剛他退出客房,自己也修整了一翻,換上了干燥清潔的衣裳,此刻又是那位風度翩翩的楚大少爺了。
宋甜兒噗嗤一聲就笑了,道:「楚大少爺,你莫不是看上了這姑娘好看,才這般殷勤不成?」
楚留香:「……」
楚留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無奈地道:「我若是不來,甜兒姑娘怕不是又要說我『一個大男人家的,救了人也不知道多張羅張羅,把事情都丟給我們做』了。」
宋甜兒吐了吐舌頭,沒說話。
蘇蓉蓉倒是一點不推辭,她微微一笑,只道:「你小心些,她睡著了,莫要把她弄醒。」
說話之間,楚留香便已接過了蘇蓉蓉手中的毛巾,他也順勢坐在了榻上,慢慢地幫這美人搓揉著發尾濕潤的頭發。
美人忽然嚶嚀一聲,似是感覺到身邊出現了一個炙熱的熱源,她忽然在蘇蓉蓉懷中蹭了蹭,又往楚留香的懷裡蹭過去,舒舒服服地窩在楚留香的懷裡,然後忽然張開嘴,又要用她的牙齒去咬人。
楚留香:「……」
楚留香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她的兩頰,不叫她再啃。
美人並不是瘦骨嶙峋,他這一捏,就擠出了一個金魚嘴。
楚留香:「……」
他心想:我也真是冤枉得要命,你那一口,差點把我肩膀上的肉扯下來,我還這樣體貼的幫你擦頭發,如今你被我捏了捏臉,可也別怪我。
心裡雖然這麼想著,不過他手上的動作倒是輕柔得很,眼看著這美人又老實下來,他就將她輕輕放倒,繼續任勞任怨地擦頭發。
蘇蓉蓉道:「我已幫她把過脈了。」
楚留香道:「不足之症,對不對?」
蘇蓉蓉嘆道:「她的不足之症竟嚴重到了這種程度……?紅袖去煮參湯了,只不過看她這大富大貴的行頭,或許平日裡參湯怕是也沒少喝,卻仍是這樣。」
楚留香道:「不只是不足之症這樣簡單。」
蘇蓉蓉道:「哦?」
楚留香道:「她脈像裡有一股陰寒之氣。」
這陰寒之氣藏得很深,卻是她不足之症的根源。
一個人,好端端的,身上是不可能帶上這麼種的陰寒之氣的,唯二的可能,一是中了什麼陰氣森森的功夫,二是中了什麼陰氣森森的毒。
總而言之,這美人之前的經歷,怕是不大好的。
蘇蓉蓉皺起了眉,道:「陰寒之氣?」
楚留香道:「是的,只靠參湯,是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的,還是得找人看看。」
蘇蓉蓉道:「找誰?」
楚留香道:「我的一位朋友。」
楚留香是個好交朋友的人,他的朋友之中,自然也不乏醫術超群之人,這一次,他要找的就是其中一位,名叫梅二先生的怪醫。
此人醫術高明,但卻是個牛心古怪的酒鬼,住在保定城附近的一片梅林之中,他每日喝得爛醉如泥,跟個乞丐一樣,好似誰出一兩銀子就能讓他折腰,但這人卻是個牛脾氣,要救的人,就算要他自己去死他也救,他不想救的人,就算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救。
蘇蓉蓉自然也聽過這梅二先生的大名。
她嘆道:「你要下船去?」
楚留香道:「梅二先生又請不到船上來。」
宋甜兒橫了楚留香一眼,道:「我看你呀,又是在船上呆煩了,想出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了笑沒說話。
其實,這藍眼睛的絕色美人,已引起了楚留香極大的好奇心。
暴雨之夜,大海之上,一個衣裳單薄,卻滿身珠翠的絕世美人本身,就意味一個大謎團了。
她是從哪一艘船上掉下來的?
她脖頸和手腳上的珍珠,雖然都是價值萬金的、最頂級的東珠,但她的衣著卻無比的單薄,僅僅只是一件絲綢的小衣,一條薄紗的披帛,這並不是貴族女子的打扮,反倒是有幾分異域的風情。
她的長相自然也是帶著幾分異域色彩的,中原之中,自然沒有這種貴族女子。
不是貴族,卻披金戴銀;不懂武功,卻出手如閃電;病若西子,經絡之內卻有奇異陰寒之氣。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楚留香的好奇心蠢蠢欲動,再加上她的確身負重傷,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楚留香自然樂意為她多費一點功夫。
——謎團之於楚留香,就好似是毛線團之於貓,大骨頭棒子之於狗,蜂蜜之於狗熊,是具有絕對吸引力的東西。
當然了,他雖然是這樣想的,但一切還要等這神秘的美人清醒過來的時候再說。
美人干干淨淨、沉沉睡去,脈搏平穩,看來暫時已無大礙。
天已徹底黑去,海面已平靜下來,今天真是累極了的一天,三位姑娘先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弄的心神不安,又救了個從大海裡爬上來的美人,這一下子,忙前忙後,直忙到現在。
李紅袖去煮的參湯此刻也來了,只是這位藍眼睛的美人睡得正香,實在是喝不下去。
楚留香柔聲道:「你們也都累了,快回屋休息吧,我就守在她的隔壁,她若醒來,我照看便是。」
楚留香雖然是個風流的浪子,卻並不是個下流的人,他從不趁人之危,也從不做任何違背女孩子意願的事情,他的三個義妹,對他的人品是再信任不過,她們也都累了,於是只稍說了幾句話,就打著哈欠走了。
只余下楚留香與這沉睡的美人獨處。
當然獨處也沒什麼好獨處的,楚留香立在榻邊,雙手抱胸,見她踢了踢被子,順手上去幫忙把被子又重新蓋好,然後就去隔壁休息了。
躺在榻上,卻睡不著。
這實在是一個很神秘的女孩子。
楚留香一閉上眼,就想起了這個藍色眼睛的美人兒。
美人常有,但絕色美人不常有。
而且,這位藍眼睛的美人,她身上似乎有一種非常奇異的氣質,就好似她渾身沒有一絲殺氣,但去咬楚留香肩頭的那一下,是真的非常非常用力,用力到……楚留香真的有一種錯覺,那就是她要把他生吞下去。
但她竟懵懂的像是從未見過人間的小獸一樣,被他一招制住之後,就用一種無知又純真的模樣去對待他,即使是劃破他的手指,也是用一種近乎撒嬌的態度去做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不太像個人。
楚留香忽然被自己逗笑了。
她明明就是個人,怎麼可以在心裡罵人家不是人呢?
他的肩頭鈍痛,手指之上,又有些刺痛,這樣的小傷,他其實一般來說都不會去處理的,今日卻不知為何,他忽然翻身下榻,點起了燈,在燈下細細端詳自己的手指尖。
那一根修長的手指指尖,一滴殷紅的血慢慢地沁出。楚留香盯著那滴血看了半晌,鬼使神差之間,他忽然低下了頭,去吻掉了那滴血。
淡淡的血腥味自他舌尖上散開。
他忽然又想到她伸手抱住他的時候,她漆黑的頭發披散著,上面都是暴雨與海水。
楚留香忽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這世上最厲害的神醫,都沒法子治好楚留香的鼻子,他的鼻子簡直連一點味道都聞不見,也因此,宋甜兒經常很不滿,因為她說這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楚留香對其中三分之一的妙處是一點兒都領會不到!
聞不見美酒的香氣、聞不見美食的氣味,楚留香並不遺憾,可偏偏這個時候,他卻有些怪罪自己這該死的鼻子,倘若這鼻子能活過來哪怕一瞬間,此刻也能滿足他的好奇心了。
——他在好奇,這藍眼睛的美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種大海的味道,帶著一點點的鹹,帶著一點點的甜。
他忽然怔了怔,又有些無奈地笑了,熄滅燈火,轉身回到了自己舒服的榻上。
他最懂得享受,躺的床榻自然也是舒適、清潔、干燥的。
楚留香閉上了眼睛,似是要慢慢地進入夢鄉之中。
過了不知道多久,漆黑的夜裡,忽然有一個腳步聲響起,這腳步聲實在是輕得厲害,在海浪的聲音之中,隱藏得極好。
此人站在了楚留香的房門之前,輕輕地伸手,輕輕地推開了這扇門,一個赤著腳的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這是一雙女人的腳,蒼白,卻帶著一點點微紅,她走起路來雖然輕,但是竟有些別扭、有些踉蹌,好似根本不會走路似得。
她正是今日楚留香救下的那個藍色眼睛的美人。
此時此刻,她站在了楚留香的床榻邊上,那雙無機質一樣的藍色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看……或者說,緊緊地盯著他肩膀上的那個傷口看。
她歪了歪頭,又吞了吞口水,好像是一只餓極了一樣的小獸似得,她猶豫了一下,忽然緩緩的伸出手去,好似要碰一碰楚留香的傷口。
下一秒,她平地踉蹌了一下,直挺挺地摔在了楚留香的身上。
裝睡的楚留香:「……」
他只好睜開了雙眼。
美人正在揉自己的腦袋,見楚留香睜眼坐起來,她縮了一下,好似要躲遠一些,又好似不舍得躲遠一樣,用自己那雙極其美麗的眼睛巴巴地看著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很無奈:「你是要偷襲我麼?」
美人張了張嘴,磕磕巴巴地說:「……偷、偷襲?」
……她不僅一副不太會走路的樣子,甚至還一副不太會說話的樣子。
楚留香就看著她不說話,他一向不喜歡為難別人,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起了促狹的心思,想要看一看她到底能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美人剛從重傷中醒來,腦袋還有點木木的,思考起來腦子轉得也不太快,她盯著楚留香,微微皺起了眉,好似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一樣,半晌,她才搖了搖頭,道:「沒有,我……我不想殺你。」
楚留香又道:「那你這是想做什麼呢?」
美人又盯著他看了半晌。
她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好冷,你好香。」
楚留香一愣。
她的確渾身冰冷,好似一塊冰一樣,她的嘴唇也呈現出了那種凍得發紫的顏色,整個人可憐得要命,楚留香內力渾厚,身上自然炙熱的要命,可她那句你好香……
就實在有點不知所謂了,楚留香感覺自己聽不懂,也搞不懂她的腦回路。
但不得不說,配上這樣一張臉,她好似說出什麼樣的話來,都令人十分信服。
楚留香自然不是瞎子。
他只好徒勞的嗅了嗅,企圖聞一聞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麼味道。
他苦笑道:「只可惜我的鼻子聞不見,不知道我自己身上是什麼味道。」
美人居然還很認真。
她湊近了楚留香,小巧的鼻尖輕輕動了動,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慢慢地品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歪了歪頭,說:「我也說不出來是什麼味道。」
好似有點苦惱。
楚留香簡直已要被這純真的美人給逗笑了。
美人就這樣坐在他的榻上,也不動,也不走,她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從楚留香身上得到什麼,但楚留香卻已明白了。
他忽然嘆道:「你總覺得冷,一定是因為你身上的陰寒之氣在作怪,你如果信得過我,我來幫幫你。」
美人立刻點頭:「好呀。」
楚留香勾唇一笑,忽然伸出手去,捂住了這美人的眼睛,美人既然說了好,竟真的就那樣乖乖地坐在原地不動了,楚留香修長的手覆蓋上來的時候,她也只是輕輕地閉上了雙眼,長長地睫毛不停地顫動著,就好似一只蝴蝶的翅膀。
楚留香問:「你不問問我為什麼要遮住你的眼睛?」
美人唔了一聲,似乎有些疑惑他為什麼要這麼問。
楚留香就只好苦笑道:「我只是怕待會兒看到你這雙眼睛留下淚來,我會不忍下手。」
美人下意識地回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我不會流淚。」
楚留香沒有說話,下一秒,他出手如閃電,雙手覆蓋在了美人的玉背之上,他要做的,自然就是用自己的內力去壓制她體內的陰寒之氣,他的內力充沛,又熾烈如火,雖然不可能藥到病除,但想要一時去壓制,自然也是可以做到的。
唯一的問題是,內力入人體,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幾乎是瞬間,藍眼睛的美人就瞪大了雙眼。
她渾身上下的血管之中,都似乎有火星在炸裂,剎那之間,就好似是萬株刑罰都加誅己身,簡直令人恨不得登時就死去!
美人渾身顫抖,忽然跳下來就要跑,卻被楚留香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隨手一點,就封住了她的行動,她驚恐非常地看著他,失聲道:「你……你……!」
這般模樣,實在是讓人心生憐惜,只可惜楚留香這個人,混蛋起來也是混蛋非常的,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殘忍的伸手,繼續給她渡內力,他本就是一個內力深厚之人,內力源源不斷的被輸入進美人的經絡之內,讓她的手腳也開始微微發熱了起來。
等他的治療結束之時,美人渾身發抖,面龐之上也浮起了一層細細的汗,臉紅得不像樣子,楚留香一解開封她行動的穴道,她就脫力一樣,軟綿綿地倒下。
楚留香正在她後頭,伸手就把她撐住了。
她的眼睛似乎也有些失神了。
但很奇怪的是,活生生捱了這麼一遭,她竟真的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她剛剛說的那一句「我不會流淚」。
那並不是一句帶著倔強語氣的話,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就像是在說「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一樣的話,這仿佛只是一個客觀的事實,而不是一種人的反應。
但他只是問:「好些沒有?」
美人軟綿綿地躺著,簡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沒好些,好像確實沒那麼冷了,可是剛剛那一場刑罰,卻也實在是難捱得很,一時之間,她竟有點想不明白,這究竟是賺了還是虧了。
她不起來,楚留香也就那般扶著她。
半晌,他忽然無奈道:「我連你的名字是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替你療傷。」
美人道:「唔……謝謝你。」
……她居然還需要想一想,才這麼說。
楚留香只能苦笑。
他苦笑著說:「難道你竟聽不出,我是在問你的名字?」
美人就怔住了。
那雙無機質的藍色眼睛之中,似乎也已湧上了一點點的疑惑。
她是誰?
她是誰呢?
一切都很不清楚,她只記得自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之前與之後的記憶,都是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唯一還記得的,是一艘船。
一艘很大、很豪華的船,她重傷吐血,被拖上那艘船。那艘船很黑、很暗,黑暗之中有很多女人在啜泣。
然後她跳下了大海,因為她就是覺得,自己在海裡不會死的,可誰知,一跳下大海,她渾身都開始劇痛起來,海水冷的要命,幾乎讓她失去了力氣,她就暉了過去。
等到再一次醒來時,她奮力一躍,躍到了另一條船上。
……她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全然是一片迷霧,根本想不起來!
至於名字……
她皺著眉想了半天,才遲疑著道:「玉姣?」
楚留香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看著她的神情,他就猜到了什麼東西,於是他道:「你不記得之前的事情了?」
玉姣點了點頭。
楚留香就不說話了。
現在她身上的謎團又增加了。
他轉換話題道:「你身上帶著陰寒之氣,要不要去岸上找大夫看看?」
玉姣無知無覺地點了點頭,好似根本也沒思考過一樣。
楚留香無奈道:「你未免也太聽話了些。」
——或許你就是因為這個才被人重傷,丟了記憶的呢?
玉姣那雙無機質的眼睛就盯著他看,好似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一樣。
半晌,她才道:「是麼?」
楚留香笑道:「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跟著我去找大夫?」
玉姣道:「我知道你的名字。」
楚留香道:「哦?」
她知道麼?在她上這艘船之後,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他的名字,她怎麼會知道呢?
——而且,盜帥楚留香這名字,雖然如雷貫耳,但是這江湖之上認得他的人,卻實在是不多,只有他的朋友們,才認得他。
她竟知道麼?
楚留香來了興趣,道:「那玉姣姑娘能不能告訴我,我是誰?」
玉姣很篤定地道:「你叫『楚大少爺』,是不是?」
楚留香:「……」
第78章
這……這該怎麼說呢?
楚留香抿了抿嘴,摸了摸鼻子,眼神有點微妙的看著玉姣。
玉姣那雙如碧藍色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也正看著楚留香。
她的眼睛其實顏色很淺,這樣的眼睛好似都沒有什麼情緒的,像是兩顆真正的琉璃珠子一樣,叫人看不清裡面寫了什麼。若換了別的女孩子說這話,楚留香就該以為是對方在調笑、或者在戲弄他了。
但玉姣,楚留香卻真的相信她是一個毫無常識的人。
他看著玉姣,忽然又嘆了口氣。
美貌本是一種難得的珍寶,這樣美麗的女孩子,若是走在路上,所有的男人都會覬覦她,所有的男人都會試圖去搶奪她,她掉下大海,重傷失憶,是不是也正是因為她過於美麗的容顏呢?
一個美貌的懵懂美人,就好似鬧市抱金的小兒。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楚留香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不叫『楚大少爺』。」
玉姣:「嗯……?」
她似乎有點疑惑。
楚留香失笑道:「在下楚留香。」
玉姣眨了眨眼睛。
她一字一句地重復道:「楚、留、香。」
她的確是沒有聽說過這如雷貫耳的名字的,因為她的表情連一點點變化都沒有,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僅僅是因為她覺得這名字有點拗口,念不太出來。
楚留香勾唇一笑,雙手抱胸,就這樣看著她。
結果她又問:「那『楚大少爺』是誰?是你的兄弟麼?」
楚留香:「……」
楚留香失笑道:「楚大少爺自然也是我。」
玉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忽然笑了笑。
她露出兩個尖尖的虎牙,這樣鮮活的表情,反倒是衝淡了她蒼白的膚色和顏色過於淺淡的眼睛所帶來的非人感,她微微有些卷曲的漆黑長發傾瀉而下,月光從窗戶上照進來,渡在她的身上,好似一件輕薄的紗衣,正籠罩著她。
她歪著頭道:「楚大少爺。」
她的聲音又輕又淺,吐字還有些不清,她好像覺得很好玩一樣,一直「大少爺」「大少爺」的叫個不停,語氣之中又帶上了那麼幾分根本不設防的、親昵的撒嬌之感。
楚留香腰腹之間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縮緊了。
那雙如春風一般溫柔的眼眸,似乎也在一瞬間暗了下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玉姣,忽然道:「你不該總這麼叫我。」
玉姣問:「為什麼?」
楚留香的臉就板下來,道:「大戶人家的大少爺,大晚上的房裡出現一個你這樣的女孩子,難道你猜不出他們會怎麼做事?」
玉姣懂麼?玉姣當然不懂。
她懵懵懂懂,忘記了一切,甚至連自己是什麼物種都不記得了,她唯一有的,只有本能。
那種深入骨髓的冷,讓她非常渴望熱源,楚留香的身上散發著一種炙熱而芬芳的味道,讓她的嘴巴裡不斷的分泌口水,在被他抱回屋子裡之後,她根本不思考,就一口咬了下去,要把這個溫暖的東西的骨頭和皮肉都拆開,整個吞下去。
但是她立刻就發現,她打不過自己的食物。
這好似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獵物與獵食者,本來就不是什麼天生的上位與下位的關系,玉姣隱隱約約之間覺得,自己的確見過很多獵食者,被激烈反抗的獵物所殺死,屍骸反倒變成了珊瑚的養料。
但這個獵物好似根本沒發現自己是獵物的樣子。
玉姣覺得他很蠢笨。
但這蠢笨對玉姣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她受傷很重,渾身冷得厲害,既然吃不掉這蠢笨的獵物,那就……那就……先把他養在自己身邊,等到她能吃得下的時候再吃。
玉姣:計劃通!
而且這獵物,也的確沒有要走的意思,玉姣又被點了睡穴,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半夜被凍醒。
——沒錯,在六月的天氣裡被凍醒。
她實在是很冷,冷得瑟瑟發抖,縮在被子裡把自己圈成一個球,但一塊冰蓋上被子還是一塊冰,不僅不保暖,還很保冷,她被自己凍得牙齒都在打顫,這才踉踉蹌蹌地下地走路,憑借著本能走到了楚留香的屋子裡。
現在,楚留香卻板著臉問她:「大戶人家的大少爺,大晚上的房裡出現一個你這樣的女孩子,難道你猜不出他們會怎麼做事?」
出現了一個我這樣的女孩子,該怎麼做事?
……那當然是不像你一樣的難纏,直接被我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啦。
只是玉姣的腦回路再簡單,也知道這話是不能說的,畢竟容易把獵物嚇跑。
……更有可能的是獵物要暴打她。
玉姣皺眉。
楚留香看著她這幅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忽然又無奈地苦笑起來。
他道:「玉姣啊玉姣,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你這樣子,叫我說什麼才好呢?」
玉姣的鼻子忽然動了動,問:「你不高興?」
楚留香一愣,還沒說話,玉姣忽然又湊近了他,小巧的鼻尖輕輕地嗅了嗅,然後她忽然抬眸,那雙藍色的眼睛盯著楚留香的臉看,楚留香垂下眸看著她,好似再等她繼續說話。
玉姣道:「我來找你,你明明就很開心。」
這話說出來,玉姣自己都覺得很離譜。獵物會因為獵食者找上門來而感到高興麼?怎麼可能呢?
可是她的的確確聞到了一種淡淡的味道,這味道是從楚留香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帶著一股暖意,一股血液好似更燒了一些的味道,從這味道裡,玉姣很明確可以判斷得出,他此刻渾身的肌肉都好似放松了下來,渾身的毛孔都好似張開了,一種愉悅的、喜悅的情緒正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玉姣湊上來的時候,楚留香簡直連動都沒動一下。
深更半夜,一個絕世美人主動拜訪,在月光之下熱情大膽的湊過來。若是那種毛頭小子,怕不是會激動得要命,狼狽得要命。
但楚留香自然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他的呼吸雖然急促了幾分,但表情卻全然沒變,唇角蕩起微笑,微微地低著頭,去看這個不知人間險惡的絕世美人。
楚留香微笑道:「你來找我,我若是不高興、不開心,豈非是個瞎子?」
玉姣歪了歪頭,居然沒聽懂。
楚留香只好繼續嘆氣。
他總覺得,自己今天一天,怕是嘆完了一個月的氣。
若美人有意,楚留香當然不會拒絕,但氣就氣在,美人無意,她不僅無意,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全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話。
他只好說:「你該回去了。」
玉姣卻道:「你明明開心,卻趕我走?」
楚留香:「……」
楚留香板著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一句話?」
玉姣道:「什麼?」
楚留香道:「男人都是見色起意的混蛋。」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似乎是想恐嚇玉姣一番,玉姣卻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才問:「楚大少爺也是混蛋麼?」
她的嘴角蕩出了一絲微笑,好似覺得自己這回答十分精妙絕倫。
楚留香忽然笑了,他一條腿曲起,隨意地半躺在榻上,一只胳膊搭在膝蓋上,不懷好意道:「我不僅是混蛋,我還是這世上最大的混蛋,你怕了沒有?」
玉姣……
玉姣大腦又宕機了。
她看著似乎饒有興趣的楚留香,忽然不明白說什麼好。
楚留香就看著她的臉色慢慢地變化,好似有些疑惑,又好似有些受驚,他忽然又嘆了口氣,打算安慰她兩句,卻聽她忽然又問:「『見色起意』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
楚留香板起臉,硬邦邦地道:「快回去睡覺。」
玉姣歪著頭看他。
半晌,她才站了起來,慢慢地又走出去了,她走路的姿勢依然看起來有些踉踉蹌蹌的,楚留香半臥在榻上,看著她的模樣,忽然又問:「你的腿也受傷了?」
玉姣道:「不知道。」
楚留香只好繼續嘆氣。
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好像一個冤大頭。
下一秒,楚留香就忽然把玉姣整個橫抱起來,玉姣並不低矮,卻身量纖細,楚留香縱橫江湖多年,手臂堅實有力,抱起玉姣簡直輕輕松松。
玉姣只受驚了一瞬,就立刻安靜下來,窩在了楚留香的懷裡,因為她的眼睛又開始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肩頭的傷口了。
那傷口楚留香沒處理過,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不去處理,如今也已無從說起,美人漆黑而柔軟的頭發掃過他的脖頸,楚留香喉頭滾動了一下,卻十分警惕,道:「玉姣大小姐,我不是骨頭,你也不是狗,能不能別咬我了?」
詭計多端的獵食者如今還吃不得獵物,又舍不得獵物離開,她眨了眨眼,道:「你、你疼不疼?」
楚留香低下頭掃了她一眼。
她伸手摟住了楚留香的脖子,楚留香微微低下了頭,脊骨的形狀從皮膚裡凸出來,玉姣的手有意無意地自那塊要害的骨頭上劃了過去。
楚留香渾身的寒毛,都似乎在此時此刻豎了起來。
渾身的毛孔都在叫囂,危險。
可楚留香竟還慢慢地勾起了嘴角。
——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一個江湖人,不可能不喜歡危險的感覺,如果楚留香不喜歡刺激、不喜歡危險,那他就根本不可能在江湖上縱橫了這麼多年,還饒有興趣。
他不殺人,但卻對新奇的兵器感興趣,他不愛把人逼到絕境去,但是自己被逼到絕境之時,那種對危險所產生的、本能般的恐懼與更大的激動感、興奮感混雜起來,叫他實在是欲罷不能。
他實在是很著迷於這種感覺。
而這個叫玉姣的絕世美人,身上帶著同樣的危險氣息。
她是真的懵懂天真,好似什麼都不懂的樣子,但她總是盯著他的那種眼神,她那種本能般的靠近與親昵,沒有絲毫的殺氣,但卻有一種奇異的危險。
一種讓楚留香感到興奮的危險。
他不動聲色,勾起嘴角,眼睛緊緊地盯著懷中看似乖順的美人,啞聲道:「老實說,玉姣,你是不是想殺我?」
他可真是個膽色過人的男人。
脖頸後的脊骨被這美人輕輕地點著,他竟還能帶著笑意說出這樣的話。
玉姣忽然嚶嚀一聲,抱緊了他。
人類的那些微妙的情感與衝動,玉姣此刻還沒有領會過,可她卻有一個過分靈敏的鼻子,和一種本能般的直覺,她恍惚之間覺得,她的獵物好像對她根本一點點的怪罪都沒有,溫和的像是五月的海風。
她委委屈屈地道:「真的不能再咬你麼?」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他一邊抱著玉姣往她的屋子裡走,一邊問她:「為什麼總想著要咬我?」
玉姣沉默了一下,然後道:「因為你看上去……」
楚留香道:「嗯?」
玉姣繼續道:「很誘人。」
楚留香抱著她的手忽然一緊。
他雖然見多識廣,但畢竟是個人類,從未見過妖怪,也從不知道這世上竟真的存在精怪這種東西。
一個人的所想,必然在其所見之內,饒是楚留香再神通廣大、再博聞強識,他也絕不可能在第一時間認為,懷中的這絕色美人不是人,而是一只吃人的妖怪。
玉姣是一只鮫人,鮫人性情凶猛,會吃活物。
當然了,玉姣現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鮫人,她只是憑著本能去行動的。
她本來想說「很好吃」,但是話到嘴邊,她忽然福至心靈,把這句凶殘的話美化了一下,美化成一種很有歧義的意思上了。
所以楚留香就發生了變化。
他手臂上的肌肉忽然緊繃了起來,那雙總是清澈溫和的眼睛,也似乎暗下了幾分,他盯著玉姣看,好似在探究她話裡話外真實的意思,玉姣也正看著他,那雙顏色過於淺淡的眼睛裡一如既往,什麼意思都看不出來。
他忽然長長地吐息。
楚留香道:「你覺得我很誘人?」
玉姣羞羞答答地點了點頭。
楚留香看著她,久久沒說話,半晌,才嘆道:「那你知不知道,當你覺得一個男人很誘人的時候,不應該咬他,而應該……」
玉姣呢喃著重復:「……而應該?」
楚留香啞聲道:「而應該用另一種法子去咬他。」
說完這話,他忽然一腳踹開了客房的門,動作竟還有些粗狂,他大步走了進去,卻又很溫柔、很體貼地把玉姣放在了床榻之上。
玉姣躺好,問他:「什麼法子?另一種法子是什麼?」
楚留香就站在她的床榻旁邊,玉姣伸出腳,輕輕地踹了他一下,她根本就沒用什麼力氣,楚留香卻好像沒長骨頭似得,順勢後退了好幾步。
這可真不像他。
楚留香不是君子,而是浪子。
但浪子不是小人。
郎情妾意、濃情蜜意之時,楚留香並不是個守俗理的人,然而玉姣不同,她不同的地方在於,她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若一個人根本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若你根本就能一眼看出她其實並不懂,那這個人會做出什麼選擇,就能看出他是人還是禽獸了。
禽獸會竊喜,會哄騙,然後在事發之後大言不慚的說「是她說的那些話,她說的那些話不就是那個意思麼!」
但人不會,一個人就算此時此刻,再被這姑娘迷得神魂顛倒,他也只會遺憾,只會嘆氣她沒那個意思。
楚留香是人,不是禽獸,所以他只能遺憾地退後,榻上的美人仍看著他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楚留香不受控制地想,其實被多咬上幾口,好似也沒什麼。
他有些無奈的搖搖頭,道:「大小姐,我可求你,可千萬別對別人也說這話。」
玉姣不明所以,只道:「別人也有你這般好……咳,誘人?」
好吃兩個字被她生生吞下去,換成了更委婉的說法。
楚留香又笑了。
他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棱角分明,五官帶著一點冷酷的鋒利感,可他卻並不是個緊張的人,他松弛的笑起來,讓臉上那一點點五官的冷感所帶來的距離感瞬間消失,這種矛盾的氣質,讓他看起來實在是有些迷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作勢想了想,眼底帶著笑意,道:「天下男人這麼多,誰好誰不好,我怎麼說得准,不過……」
玉姣道:「不過……?」
楚留香嘆道:「我可希望你別覺得別人好。」
說著,他也不等玉姣回答,轉身就走了,背景看起來實在是有點瀟灑。
楚留香的肩頭被玉姣惡狠狠地啃了一口這件事,三位義妹誰也不知道。
她們三個人,雖然性格各有不同,卻都是善良熱情的女孩子,對待玉姣也十分友善。
一個重傷失憶的女孩子,在一艘陌生的船上,與一群陌生的人相處,想也知道不會好過,三個女孩子商量了一番,在船靠岸之前的這幾天,就經常帶著她一起玩。
宋甜兒擅做菜,她就帶著玉姣去這艘小船上的廚房看。
楚留香楚大少爺,可謂是這江湖之中最會享受的人了。這常年漂浮在海上的小船之中,竟還有帶著露珠的嫩綠蔬菜、來自西域的葡萄美酒、煮出來香得不得了的、白玉似的大米,還有就是各色鮮活的海鮮了。
畢竟是在海上,吃飯多以海鮮為准。
玉姣安安靜靜地跟著宋甜兒進了廚房,然後就和一簍子鮮活的小魚大眼瞪小眼。
宋甜兒一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邊手上的動作倒是利索得要命開始備菜,她的刀工是相當好的,鮮嫩的青筍被「哢嚓哢嚓」的切成嫩綠的筍絲。
宋甜兒笑道:「你不知道,蒸魚的時候在上頭放筍絲,實在是很鮮美……不過我更喜歡放梅菜,這是我們家鄉的一種特產,只不過紅袖不太喜歡,我很少去做,哪天我開小灶做給你吃哦……啊!!!玉姣不能吃那個!!!」
她一回頭,就看見玉姣拎著一條小魚仔的尾巴,正要對那拼命掙扎的小魚仔開展分頭行動。
宋甜兒一聲慘叫,把在甲板上曬太陽的楚留香都驚動了,他瞬間在廚房門口探頭。
宋甜兒一把奪過小魚仔:「玉姣這個不能生吃啊!!」
玉姣那雙好似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就盯著宋甜兒看。
她想了想,又感覺有點疑惑,道:「魚可以生吃。」
宋甜兒道:「……這個很腥的,生吃不好,你等我過油,炸成酥酥脆脆的小魚,再給你吃好不好?」
宋甜兒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對著玉姣說話的態度,卻總覺得操碎了心。
玉姣眨了眨眼。
她倒不是非常餓,她只是經常覺得很冷,每次一覺得冷,就總是對著楚留香開始分泌口水。
楚留香她近期內是沒能力吃了,不過……
她問宋甜兒:「什麼味道你都可以做出來麼?」
宋甜兒笑道:「你想吃什麼,你說嘛,你想吃的我就做給你吃咯。」
玉姣忽然回過頭,看了楚留香一眼。
楚留香正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們兩個說悄悄話哩。
玉姣就伸出她的纖纖玉手,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楚留香。
宋甜兒:「……」
楚留香:「……」
宋甜兒噗嗤笑了,搞怪道:「你……你、你要把咱們楚大少爺給吃了呀?他這麼大一個,可得吃個十來天才能吃完吧。」
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甜兒姑娘,楚某是哪裡得罪你了麼?」
宋甜兒嘻嘻笑著,朝楚留香做了個鬼臉。
玉姣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楚留香,又看了看宋甜兒,才糾正道:「我想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是什麼。」
宋甜兒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花香?這是郁金香的味道。」
玉姣眯了一下眼,接著問:「花是什麼?」
海底沒有植物,自然也沒有花,在這一次意外發生之前,她很少浮出水面,對人類社會沒有任何認知。
從來就不曾認識過的東西,並不屬於常識,在她失憶之後,理所當然的,她還是不知道。
宋甜兒就愣住了。
玉姣還是那一副冷淡而懵懂的表情,那雙淺淡的藍色眼珠看著宋甜兒,卻讓她覺得她好像什麼都沒有在看。
一時之間,宋甜兒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求助般的望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嘆著氣上前來。
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指尖,忽然變戲法似得出現了一支琉璃珠花。
琉璃做石蕊,點翠鑲金絲。
他的手一晃,這一只美麗的珠花就已插在了玉姣漆黑柔軟的雲鬢之中,點綴出了一抹翠藍的顏色。
楚留香道:「海上沒有鮮花,等上了岸,再帶你去看看真正的鮮花。」
玉姣回頭,去看楚留香,然後快速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三日之後,楚留香與玉姣下船。
船,自然是停在海岸線上,可這一回他們要去的地方,卻是深入內陸的保定城,路途遙遠,人多了要顧這顧那的,也不是很方便,於是三位義妹就不跟著去了。
小船停靠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碼頭,碼頭之上,有赤著上身、挽著褲腿的漁民正在忙前忙後。
這樣的地方,這樣忙碌的傍晚,通常情況下,是看不到女人的。
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帶著異域風情的絕世美人。
美人下船的時候,穿著蘇蓉蓉的一件衣裙,頭上的雲鬢也是蘇蓉蓉替她梳得,她漆黑的雲鬢之中,綴著一朵輝藍色的珠花,又分散的帶了許多珍珠首飾。
她本來是好好的做中原女子打扮的,只是她上岸之後,被這她從來沒見過的景像弄的有點晃神,於是便東跑一跑、西跑一跑,還試圖從沙灘裡挖點東西出來,只不過看到挖出來的是一只小小小小的螃蟹的時候,她就興趣缺缺地扔到一旁去了。
她雖然做中原女子打扮,行事作風卻與溫柔如水的中原女子相差甚遠,在夕陽底下跑了一陣子之後,她是衣服也髒了、雲鬢也歪了,更過分的是,她十分不愛穿鞋,只跑了幾步,就把自己的鞋子也扔掉了,露出蒼白纖細的腳踝,和一雙美麗的玉足。
玉姣探索夠了,興趣缺缺地往前走,好似絲毫沒有注意到,已有幾個人盯上了她。
這幾個人,都是本地的漁民,窮得要死,卻好吃懶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娶媳婦雖然是頭等大事,可又窮又懶的漁民想娶媳婦卻是極其困難的,他們三天兩頭的往廉價的煙花巷子裡跑,喝多了劣酒之後又會痛批這些賤人都是為了錢,一點真情都沒有。
他們看見了玉姣,就好似那看見了肥肉的狼一樣,整個人都不對勁了,幾個人直勾勾地盯著玉姣赤著的腳看,見她身邊沒有人,幾個人便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一樣的意思。
——嘿嘿,今天走運了!
美人頭上和身上的珠翠,自然要賣了換酒的,至於這美人,先擄回去再說!!
漁家的漢子,並不瘦弱,他們並不是武林中人,眼見就那麼一畝三分地,自然沒有把看起來纖弱的女人放在眼裡。幾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要悄悄地跟在玉姣身後。
正在這時,一個手持折扇的男人忽然翩翩而至。
這男人強壯,身形卻靈巧得很,原本不知道在哪裡,卻忽然一下子就到了那赤著腳的美人身邊,用折扇輕輕地敲了一下她的肩膀,那美人側頭看了他一眼,那張絕美的面容卻依然看起來有些淡漠,他們顯然是認識的,並排走著說話。
幾個心懷不軌的漁家漢子頓時就萎靡了。
女人他們敢欺負,可是一旦有個男人在,他們就不太敢了。
但唯有兩個人不太甘心,這兩個人是一對兄弟,一個叫趙武、一個叫趙文。
其他人無非是見色起意、見財起意。可這兩個人卻是兩個賭棍,近來簡直是輸到家徒四壁,正雙眼通紅的到處找來錢的門路呢,眼見一個滿頭珠翠、滿身珍珠的女人過去了,豈有放過的道理呢?
而且他們還挺自信的,畢竟他們是兩個人,而對面只有一個人阻礙(他們完全沒有把玉姣也算做戰鬥力),哪裡有不能得逞的道理呢?
……所以說,賭狗的思維模式,實在是不能用正常人的角度去看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兩條趙姓的賭狗,就這樣悄悄地跟在了那一男一女的後頭。
楚留香是何許人也?玉姣又是何許人也,怎麼能發現不了呢?
不過,玉姣對於跟在後頭的人,簡直是連一點都不在乎,她走在路上,她看著身邊的楚留香,又吞了吞口水,道:「我想要鮮花。」
楚留香笑道:「等會兒去了市集上,就能買到了。」
其實楚留香要置辦的東西並不少,比如說,今晚要住的地方,再比如說,一輛馬車。
玉姣身受重傷,時常虛弱,連路都走不太好,更何況是騎馬?保定路途遙遠,若不騎馬,自然只能坐馬車。
玉姣沒見過市集,自然是想逛上一逛的,他順便就可以將東西買齊,再去客棧訂上兩間房間,等著第二天一早就出發。
至於身後跟著的那兩個尾巴……可以先暫時不管,等玉姣逛一逛,盡了興,他再做一些掃興的事,就行了。
只是想法雖然很好,但變故卻在頃刻之間發生了。
頃刻之間,便有七八條大漢圍住了楚留香與玉姣,這七八條大漢,都穿著黑漆漆的勁裝,腰間別著一種比尋常劍要薄上三分、又要窄上三分的劍。
這一種劍,楚留香只在一個人的身上見過。
那領頭人冷冰冰地道:「你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有些無奈地抿起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卻放在了玉姣的肩膀上,不動聲色的將她往自己的身後護了護。
楚留香嘆道:「為什麼我每次上岸來,都要碰到一些不合時宜的人,做一些不合時宜的事?」
那領頭人冷笑道:「少廢話!我問你,中原一點紅究竟躲在什麼地方?」
楚留香不回答,反倒是問:「你們是薛笑人門下的人?」
——沒錯,這一種比尋常劍輕、又比尋常劍薄的窄劍,楚留香只在一個人的手中見過,這個人的名字叫做中原一點紅。
中原一點紅是個獨狼般的殺手,他與楚留香不打不相識,只是這江湖之中的人,相逢從來都是淡如水的,相逢不必曾相識,相識也不必再重逢,所以,他們雖是朋友,但也只有過幾面之緣,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幾年之前。
不過,他倒是聽到了一些關於中原一點紅近來的傳聞。
聽說他愛上了一個女人,為這女人不惜得殺死了教養自己的師父,以至於讓這個神秘的殺手組織現出了真身,江湖中人驚覺,原來那名滿天下的劍客薛衣人,竟有個狼子野心的弟弟薛笑人,在江湖上殺人無數,作惡累累。
薛笑人被燒得只剩下骨灰,他的死對江湖來說,本是一件好事情,可殺了他的中原一點紅,名聲卻更差了。
為了女人弒師,簡直不是個人!
楚留香雖然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相信,江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捕風捉影,無稽之談,一點紅本就聲名狼藉,薛笑人之死,叫他一時之間被衝上風口浪尖,編排了一堆有的沒的,那也是正常的。
——當然了,楚留香之所以很不相信,主要是因為,不太相信一點紅會愛上女人,這個男人的身上簡直天生帶有一種單身的清香,叫人完全無法把情啊、愛啊之類的事情與他相聯系。
楚留香堅信那都是沒影兒的事!江湖上的人可真能編啊!
那黑衣人的頭領又道:「楚留香!中原一點紅不過是個叛徒,你為什麼要護著他!咱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了,你如果不說出他的下落。今天就別想活著走!」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實在抱歉的很,一點紅身在何方,我是一點不知道的。」
那頭領冷冰冰地眼神之中,就迸射出殺氣來,他厲聲道:「你真的不說?」
楚留香道:「無可奉告。」
那頭領道:「好——好!看劍!」
話語之間,薄劍的劍芒已至,頃刻就已刺了十三下,這十三下,全都朝著楚留香的要害戳去,楚留香的動作卻更加的靈活,這十三下,竟沒有一下刺傷楚留香。
薛笑人聲名狼藉,早已死去,手下的殺手們也早三三兩兩的散去,可這黑衣人卻一直追殺中原一點紅,可見其性格之中,有愚忠的一面。
七八個大漢都圍了上來,只對著楚留香使勁,卻沒一個人去管玉姣。
楚留香自然也看出了這一點。
他一邊用一把脆弱的折扇,對付著七八柄殺人的凶器,一邊還有空朝玉姣喊話:「玉姣!你找一處樹下坐著休息,我與這幾位朋友切磋完,就來找你!」
玉姣歪了歪頭,臉上卻沒有出現一絲一毫的擔憂之色。
楚留香救了她,又對她百般包容、萬般溫柔,可她卻好似對楚留香一點兒感情都沒有,看到楚留香被七八個劍客圍攻,她的注意力居然能被吸引到草地上的小花上。
她就慢慢地走過去,摘下了那花,又看到更深處還有,她就又往深處走了幾步。
不知道走了多少步,她忽然聽到兩個男人不懷好意的笑聲。
其中一個說:「小美人,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可不能怪爺爺我。」
另一個怪笑道:「咱們本來還想著怎麼把你身邊那男的先打一頓呢,誰知你自己忽然送上門來了。」
玉姣回頭。
兩個漁民打扮的黑漢子正站在那裡,他們滿臉都是怪笑,兩雙極其相似的三白眼死死地盯著她,在看到玉姣的正臉之後,這兩個人的眼睛忽然也都直了,呼吸忽然也都重了。
一個道:「乖……乖乖!」
另一個道:「……咱們兄弟,今天真是撿到寶了!!」
玉姣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也懶得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那雙淺淡的藍色眼眸,好像兩顆無機質的琉璃珠子一樣。她沒有任何情緒的目光慢慢地自這兩個人身上滑過,本能之間,她感受到一種深深的、令人惡心的惡意。
但她並不是很在意這惡意。
因為此時此刻,她忽然在想一個問題。
楚留香是男人,這兩個人也是男人,楚留香的血能讓她不那麼冷,那這兩個人的血是不是也能讓她不那麼冷?
楚留香很厲害,她吃不掉,但是這兩個人……看起來好像很容易就可以得手一樣。
玉姣那張絕艷的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笑。
第79章
一個纖細的、蒼白的異域美人,面對兩個漁家漢子,會發生什麼事?
這答案似乎是很好猜,卻又似乎一點兒都不好猜的。
這兩個漁家漢子,見了玉姣,臉上止不住的露出那種貪婪又下流的表情,一前一後的將她來路去路都擋住,好不叫她跑了。
其中一人十分得意地道:「今日我們兄弟居然有這等艷福!」
另一人大笑道:「小美人,你可莫要掙扎,咱們兄弟都是粗人,不懂憐香惜玉的!」
第一個說話的人對另一個人道:「老兄!這女人咱們怎麼弄啊?」
第二個人大笑:「那能怎麼樣?那當然是咱們兄弟先受用著,等膩煩了就賣給王老婆子,肯定能賣好多錢呢!」
——王老婆子,是他們常去的煙花巷子的一個黑心老鴇。
玉姣的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那雙藍色的雙眼之中,沒有一丁點的害怕、恐懼,反倒是嘴角處好似微微勾了勾。
她既不打算和他們說話、也不打算和他們求饒。
但這卻激怒了這兩個黑壯的漁家漢子。
有些男人的臉面,好像天生就只能靠女人給,他們既然恐嚇了,女人就必須嚇得花容失色,倘若女人沒有被嚇得花容失色,他們就會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就會發誓一定要給這女人一點顏色瞧瞧。
玉姣的面無表情,對這兩個人來說,似乎也成了一種嘲諷。
他們勃然大怒,立刻就要上來先給玉姣一個巴掌,把她打懵了再說。
只可惜玉姣並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她盯著面前的這個人,忽然向前走了一步,那人還沒意識到危險,也上前了幾步,伸手就要抓玉姣的頭發,玉姣偏了一下頭,躲來了他的髒手,然後一伸手就掐住了此人的脖子。
她的胳膊纖細,那一只玉手更是柔弱無骨一般,她剛掐住那人的脖子的時候,那個人還有心思笑,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玉姣直接把他提起來了。
這條纖細蒼白的胳膊,不知為何,卻蘊含著可以把一個黑壯的成年男子提得雙腳離地的力量,她微微昂起了頭,用那雙沒什麼情緒的眼睛看著男子的臉色漸漸地發白,他幾乎發不出聲音,只能從被掐死的喉嚨裡發出一種細微的、難聽的咯咯聲,他的雙腳忽然用力的撲騰起來,好似是在掙扎。
玉姣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麼大的表情。
她的手只是一收緊,這男人的脖子就發出一聲清脆的、頸骨斷裂的聲音,男人的腿撲騰了兩下,徹底不動了,玉姣就掐著她的脖子,把他拖到了自己身邊來。
她湊近了這具屍首,用鼻尖上去嗅了嗅,好看的眉毛皺了一下,似乎覺得他並不怎麼好聞。
……的確沒有楚留香那麼好聞。
楚留香是人,他也是人,楚留香是男人,他也是男人,怎麼聞上去區別那麼大呢?
玉姣的臉上露出了一種不甚滿意的神情,但楚留香三天之前給她渡入的內力卻已開始失效了,那種無處不在的冷,讓玉姣又覺得難受起來,她俯下身,對著這具屍體的肩膀,嗷嗚咬了一口。
惡狠狠地一口,直接把皮肉撕扯了下來。
然後,她皺了皺眉,一口吐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好難吃!!!
同樣都是人,差別怎麼會那麼大!!
她只吃了楚留香一點血,就覺得渾身舒暢,冷意也降下去不少,可是這個男人的血肉卻實在是難吃得很,只一口,讓她整個人都忍不住想干嘔起來。
玉姣一把把這人直接扔在地上,再也不想動一口了。
她對於人話,只能說是聽懂和聽不懂各占一半,這兩個男人攔住她的時候在說什麼,她其實根本也沒注意聽,只是感覺到了一種十分令人厭惡的惡意。
如今她發現,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楚留香那樣的美味,她很失望,對這兩個男人的興趣也就跟她今天傍晚在沙灘上挖出來的那個小小的螃蟹一樣了。
也就是完全沒有興趣。
她轉身就要走,看都沒看另一個幸存的男人一眼,那男人駭得臉色發白,死死盯著玉姣,見玉姣要走,忽然怒吼一聲,手持木棍就衝了出去,照著玉姣的後腦,就要給她招呼上一下。
玉姣心情不好,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了這下黑手的男人一眼,然後伸手就把他給扯了。
——字面意義上的扯了。
她的手纖細蒼白,指甲上不知道用什麼染料,染著一種藍色的蔻丹,看起來似乎十分無害,可她的指甲卻簡直比鋼刀還要更尖銳、更鋒利,輕輕松松用手一扒拉,這漁家漢子的胸膛都被劃開了,鮮血像是噴泉一樣的噴出來,血淋淋、白慘慘的肋骨都露在了外頭。
玉姣猝不及防,被血噴了一身。
她隨手就把這人甩在地上了,然後沒什麼情緒的抹了一把臉,只是她手上沾著的黏膩血液更多,這樣一抹,竟還把那張美麗的臉蛋給弄得更髒了。
玉姣秀氣的眉毛皺了起來,她的另一只手裡還捏著那一把她采摘的白色小花,她低頭看了一眼那些白色小花,見花上沒有被血濺到,她的臉上就浮起了一個笑容,臉頰兩側便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
楚留香忽然自她身後道:「……玉姣。」
玉姣立刻抬頭轉身。
楚留香站在理她不遠的地方,他輕功卓絕,落地無聲,剛剛他只用了片刻的時間,就制住了那七八個手持利劍的殺手,玉姣莫名其妙地就跑不見了,他立刻又順著林子的小路過來,尋找玉姣。
他心裡不免有些後悔,只覺得自己為什麼沒早早解決那兩個跟在後頭的尾巴?結果他只一時沒脫開身,這無知的懵懂美人竟就走的瞧不見了!
……他倒並沒有非常擔憂玉姣的人身安全,畢竟以她咬自己那口的出手速度來看,只兩個漁家的漢子,應當是難不倒她的。
只是……不知為何,他其實並不想叫這懵懂的美人看到一點點的人性之惡。
楚留香一邊嘆氣,一邊閃身進入林子裡,尋找玉姣。
結果他就看到了這樣一副血腥的場面。
地上倒著兩具男人的屍首,其中一具的脖子,以一種很詭異的姿態扭曲著,而另外一具更慘些,胸膛處還在不斷地噴著血,露出森森的肋骨,更慘的是,他此刻好像還有氣,睜著雙眼,微弱地呼吸著,連一聲慘呼都沒有發出。
而站在血泊中央的玉姣,她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楚留香定定地盯著她的背影,只覺得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楚留香的行事准則之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殺人。只是他雖不殺人,卻也從不要求別人跟他一樣,遵守這行事准則,他縱橫江湖多年,見過的屍體自然不少,只是死狀這般凄慘,下手這般……凶狠的,卻實在是少見。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個被開膛的人身上,表情復雜的看著他斷了氣。
楚留香忽然嘆了口氣。
他出聲道:「……玉姣。」
玉姣後知後覺地轉過身來,她臉上帶著一點本真的笑意,臉頰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但是臉上、身上卻實在髒得很,就好似一個小孩子掉進了泥坑裡一樣。
只不同的是,掉進泥坑的小孩身上都是泥巴,而玉姣的臉上和身上都是黏膩的血。
絕美的少女、一種懵懂而無知的笑容,可愛的酒窩,還有屍首與血泊,這一切元素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又美麗、又殘酷的美景。
楚留香的腦子裡忽然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如果他一點武功都沒有,那一天在甲板上抱著她的時候,會不會也被她撕開胸膛?
一瞬之間,這想法像是著了魔一樣,完全的占據了楚留香的大腦。他看著玉姣,玉姣那雙無機質的藍色雙眸,也正盯著他看,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用一種奇妙的眼神看著楚留香,恍惚之間讓他覺得——她好似正在盯著自己的獵物,那是一種渴望的眼神。
楚留香只覺得渾身地寒毛都豎起來了。
這可怕的想法在腦子裡不停的盤旋,簡直停都停不下來。
可楚留香卻一點不害怕,他甚至已開始覺得興奮!
——沒錯,興奮。
危險、神秘而美麗的東西,是多麼的讓楚留香著迷啊!剎那之間,他的血液都似乎已熱了起來,腎上腺素飆升,讓他的手心微微的出汗,肌肉微微的緊張,甚至連喉嚨,都好像是被塞了一把沙子,割得他是口干舌燥。
他是喜歡危險的,他對危險的東西簡直就是甘之若飴的。
玉姣看著他,忽然朝他走近了一步,她赤著腳,一腳踩進了黏膩的血泊之中。
然後……
然後她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向前撲倒,藍色的大眼睛驚恐地睜大,竟然是立刻就要臉朝下摔進草地裡。
楚留香:「……」
楚留香身形靈巧,轉瞬之間就出現在了玉姣的身邊,一把就把她拉住,他手上微微那麼一用力,玉姣就順勢跌進了他的懷裡。
他是個強壯的男人,一個纖細的女孩子跌進他的懷裡,他的身形自然是一點變化都沒有,穩定地站在那裡。
玉姣卻忽然「唔!」了一聲,好像有點委屈。
玉姣身上沾滿了血,這一跌,連帶著楚留香干干淨淨的衣裳之上,也滿是鮮血,好在楚留香鼻子有問題,一點兒聞不見血腥味。
他一只手摟住了玉姣,無奈地道:「你怎麼了?委屈什麼?」
玉姣從他懷裡抬起頭,鼻尖有點微紅,她伸出自己髒兮兮地手,要上去摸摸自己的鼻子,楚留香趕緊把她的手壓下去,板著臉道:「還嫌自己臉上不夠髒?」
玉姣委屈巴巴:「鼻子撞到了。」
楚留香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哦,她剛剛好像是整個臉都埋在他懷裡了。
他忍不住笑了,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伸手,十分自然親昵的去摸了摸玉姣小巧的鼻尖,無奈地道:「好好好,是我不好,是我的胸膛實在硌得慌,硌著你實在是抱歉得很。」
這充滿危險的懵懂美人,卻讓楚留香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出口,她實在是太美,以至於在這種殘酷的場景中出現時,他都忍不住想要安慰她幾句。
玉姣搖了搖頭,道:「也不是。」
楚留香一怔,道:「嗯?」
玉姣忽然伸出手放在了楚留香胸前的衣襟上,又挪了幾寸捏了捏,在他衣服上留下了一個血淋淋的血手印,然後十分認真地道:「你的胸膛不是堅硬的。」
楚留香:「……」
楚留香覺得自己被調戲了。
他趕緊伸手,又把玉姣的纖細的手抓在了自己手中,用力收攏,她的手冰涼冰涼,指尖微微顫抖著被楚留香抓住,那染著藍色蔻丹的指甲上還滴著血,可她卻乖順的好似一個隨便楚留香怎麼處置都行的小美人一樣。
她的氣質實在太矛盾。
楚留香只好嘆道:「回客棧吧,回客棧把你拾掇一下,然後帶你去吃東西,好不好?」
玉姣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吃什麼呀?」
楚留香:「……」
楚留香:「吃我行不行?」
玉姣一愣,臉上又浮出了一抹病態的紅暈,露出兩顆虎牙,驚喜非常地道:「可以麼?」
楚留香忽然大笑。
他一邊笑,一邊將玉姣攔腰橫抱起來,整個人衝天掠起,片刻之間,就已拔出三丈高來,他輕輕一踩樹上的樹枝,借了些力,整個人身形展動,又迅速掠出了幾米遠。
他實在是很喜歡這種由速度帶來的暢快感,也實在是喜歡這個又危險、又懵懂的小美人兒,所以他要抱著她,讓她也來體會一下這種速度帶來的暢快。
玉姣驚呼了一聲,忽然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楚留香身形展動之時,竟還有空微微低了低頭,好叫她能順順利利地摟住他。
他大笑著說:「我還沒有查出你身上的謎團來,你怎麼能吃了我?我可求求你,晚一點再動口吧!」
他愉快非常,一路就這樣衝進了鎮子,在屋頂之上掠過,天色已徹底的黑了下去,皎潔的月光撒在了屋頂之上,也撒在了這一對男女的身上,玉姣的長發散落下來,漆黑而柔軟的發被風吹著,有幾縷碎發就窩在了楚留香的脖頸之間,弄得他有點癢癢的。
玉姣摟著他的脖子,並沒有說話,她閉上眼睛,好似在感受那因為速度而變得鋒利的風從她耳邊刮過的感覺。
她身上沾著的血腥味並不好聞,可是楚留香卻很好聞。雖然他的態度如此溫柔,可他的手臂卻是有力的,他溫暖、強壯的身體橫抱著她,讓她只能縮在他的懷抱裡,他身上有炙熱的血氣,散發著一種令人愉悅的芬芳香氣。
她閉上眼睛,想像假若他此刻被她擒住、被她擒住……她會從哪裡開始下口呢?
玉姣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像很愉悅。她的臉蛋紅撲撲的,那雙藍色的眼睛裡好像有星星一樣撲閃撲閃地看著楚留香。
楚留香直接帶著玉姣來到一間客棧裡。
這家名叫「悅來」的客棧,是這臨海的小鎮之中最有名、最舒適的客棧,楚留香很懂得如何享受,又不缺錢財,自然會去住最好的地方。
他抱著玉姣,也不管旁人的眼光,要了兩間最好的客房,又要店小二去送洗澡水、新衣裳和頭上的新首飾來,簡直就是為玉姣把方方面面都想好了。
也只有這樣的楚香帥,才是這江湖之中最有名、最多情的浪子。
然而,他雖然如此溫柔、如此體貼,卻仍有做不到的事情。
女孩子要洗澡,他自然不能在一邊杵著。
他只好花錢,請了幾個小丫頭,去幫玉姣的忙,臨出門前,他悄悄湊在玉姣耳邊,再三確認:「玉姣,不許殺人,聽明白了麼?」
玉姣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
她雖然失憶,但其實以往的習慣還是保留了下來,玉姣沒有吃人的習慣,只是重傷之後,她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楚留香,楚留香身上的那種馥郁的芬芳,不知道為什麼叫她燃起了一種十分難捱的渴望,所以才惡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楚留香的血下肚之後,她身上那種徹骨的冷意才消停了一些。
而在蘇蓉蓉、宋甜兒、李紅袖三人身上,卻沒有那種芬芳氣息。
擅長總結思考的玉姣在船上思考了三天,得出了結論:因為楚留香是男人,而她們是女人,或許女人的血肉本就不太適合她的口味,也沒法子去壓制她體內的冷意。
然後下船,碰到了那兩個不長眼的該死男人,玉姣啃了一口,實在是難以下咽。
她十分遺憾的得出結論:好像男人也沒楚留香那麼香。
她很務實,既然不能吃,那殺來干嘛,白費力氣麼?
所以,對於楚留香再三的確認,她就很乖巧的點了點頭,楚留香勾唇一笑,正想要再多補充兩句,結果玉姣已經以一種非常快的速度開始解自己的腰帶了。
——就好像是不喜歡香菜的人滿身香菜味、不愛吃酸筍的人滿身酸筍味一樣,玉姣聞見自己身上的血味,就覺得實在難以忍受得很,所以不等楚留香說完,立刻就要跳進浴桶去。
楚留香反應飛快,在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之前,手中折扇立刻嘩啦一下打開,遮在了眼前。
就連那四個准備來幫玉姣拾掇拾掇的小丫頭,也被這變故給驚呆了。
她們看看玉姣,再看看楚留香,非常識相的沒有開口說話。
玉姣把自己半個腦袋都沉在了水下。兩條胳膊在水上拍打著水花,好似對自己的行為渾然不覺似得,這悅來客棧果真是個舒適豪華的客棧,送來熱騰騰的洗澡水上頭,還浮著一層玫瑰的花瓣。
玫瑰花瓣就貼在了玉姣的胳膊上,玉姣伸出手指,捻起了那片嬌嫩的花瓣。
她忽然道:「楚大少爺,你看,這是花麼?」
她的聲音又清又甜,帶著一點點的雀躍之感,渾然不覺的說著一些無辜的、引誘人的話,開口就讓楚留香幾乎酥了半邊的身子。
他甚至有一瞬間在想,或許她是真的想邀請他,一起洗個好澡。
他身形強壯,可以輕輕松松把這個纖細的美人擁入懷抱之中。
她漆黑的長發披散在水面之上,一定像是一只美人蛛甜蜜的蛛網,要把所有看見她的男人都網在裡頭,就連楚留香也不例外的。她會不會低頭呢?低頭不叫他看看她的表情,但楚留香這個人偶爾也不那麼想當好人,他會捏住她的下巴叫她轉過頭來,然後細細地去品味她快樂的表情。
但下一秒,他就忽然無奈地搖頭。
——楚留香啊楚留香,你早知道,這女孩就是個天生的呆子,你若趁人之危,還算什麼真男人?
他一只手拿著折扇,遮擋在自己眼前,叫自己的眼珠子一定盯著扇面上的名畫看,另一只手背在身後,手指卻無法控制地蜷了一下。
……即使她是個呆子,但楚留香心裡還是癢癢的。
他沒說話,玉姣也沒在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瓣玫瑰花瓣上,她捻著那片花瓣,放在眼前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後把那片花瓣送到了自己嘴裡,眯著眼嚼起來。
然後——
玉姣皺起了眉,立刻道:「唔!這……這和你身上的香氣一點都不一樣!不好吃!」
楚留香:「……」
四個小丫頭:「……」
合著您老人家剛剛就只是想吃花是麼?!
看來這世上,除了那種一點風情都不解的男人,還有一種一點風情都不解的女人。
一點風情都不解的男人,是那渾身都散發著單身清香的中原一點紅;至於那一點風情都不解的女人,自然就是這呆美人玉姣了。
楚留香嘆道:「玉姣,這花不是拿來吃的,你不要看見什麼都要吃一吃、嚼一嚼,這習慣可不好。」
……這語氣簡直就像是一個憂心忡忡的老父親!
玉姣充滿失望的哼了一聲。
楚留香忍不住要笑。
即使是用折扇擋住了視線,他也能想像得到玉姣此時此刻的表情,她的表情不多,通常都很淺淡,就像她淺淡色的雙瞳一樣。但她其實並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冰美人,只是因為不懂人世間的很多事情,而表現的有些淡漠,有些疏離。
透過這疏離的外表,她其實情緒還挺鮮活的。
楚留香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軟了下來,語氣簡直柔和得不能再柔和:「玫瑰能吃,只是不能這麼吃,你乖乖的不要隨便亂吃,過幾日我帶你去買鮮花餅吃,好不好?」
玉姣點點頭,道:「好。」
楚留香勾唇一笑,十分君子的轉身要出去,玉姣見了,又很不放心地說了一句:「你……你不要走遠呀!」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出來,笑聲之中,也帶著一種愉悅、快活的情緒。
他道:「我就在隔壁,也換個衣裳,等你收拾好,我們去吃螃蟹宴。」
說完,他就瀟灑的走出了這間美人洗浴的屋子了。
他的心情實在是愉快非常,甚至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現在,他只想去把這件沾著血手印的衣裳換了,再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飯。這鎮子是靠海吃海的,自然沒有什麼大閘蟹之類的東西,有的都是海蟹,但海蟹的味道也是鮮甜的,楚留香家住大海之上,還真是喜歡海蟹大過河蟹。
只可惜,他雖然很愉快,也不想和任何人找事兒,但事情卻總是找上他來。
忽有一人,陰森森道:「看劍!」
話音未落,一道閃著寒光的劍芒便已到了楚留香的跟前,楚留香身形靈巧,幾乎是貼著劍身滑了過去,那人出劍的速度,怎一個快字了得,只剎那之間,又刺出了好幾劍。
而楚留香躲避的速度也很快,每一次,他都好似要被那劍芒戳個窟窿出來,但每一次,他卻都能巧妙地貼著冰冷的劍身滑過去。
刺向他的這柄劍,比尋常的劍薄上三分、又窄上三分,與剛剛攔下楚留香的那幾個劍客殺手,用的正是同一種劍。
而持劍的人,是一個身上裹著黑色勁裝的精壯男子。
這男子漆黑的長發,只用一根殷紅的紅繩束成一股高馬尾,他面容冷峻、不甚英俊,一雙死灰色眼睛之中,卻有一種攝人的光彩,叫人一見,就知道這並非池中之物。
楚留香笑道:「你一見我,怎麼又要拿劍戳一戳。」
他的語氣熟稔帶笑,顯然是與這持劍的精壯男子熟識。
那冷峻的黑衣男子的唇邊,也勾起了一絲微笑,他干脆地一收劍,道:「能與楚留香鬥上一鬥,乃是我一點紅生平的一件快事。」
沒錯,此人正是楚留香的好友,現如今在江湖之中聲名狼藉的天下第一快劍——中原一點紅。
楚留香的眼睛裡,也不由的浮現出一抹愉快的笑意,嘆道:「我們都有三年沒見了。」
一點紅的眼裡,也浮起一陣懷念之色,他道:「是,都三年了。」
三年之前,中原一點紅與楚留香不打不相識,他那時還沒有認識李魚,是一條徹頭徹尾的凶猛獨狼,見了楚留香靈巧的身形,便起了與他一絕勝負的心。
只可惜,楚留香不愛與人逞強鬥狠,為此,一點紅花樣百出,追了楚留香許久,最後被楚留香的人品所折服,不再與他相鬥。
他們也因此成了朋友。
江湖中人,對於相逢與離別,一向看得很淡。事情結束之後,一點紅頭也不回的就走了,楚留香也回到了自己漂浮在大海之上的小船裡,從此二人再沒見過。
誰知,竟在這一個海邊的小鎮子裡偶遇了。
一點紅起了興致,提劍便刺,當然了,他這一刺,只是開玩笑,沒有殺氣,只是與楚留香玩一把。
……不得不說,江湖中人的腦回路顯然是有些奇怪的。
他鄉遇故知,此乃人生的一大喜事,兩個男人的眼中,便都流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因為近來一點紅的傳聞,楚留香便仔細的打量了一點紅一番。
他依舊穿著一身簡樸的黑色勁裝,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勁瘦有力的腰身,他呼吸深長、穩定,出劍快得像是閃電一般,纖薄的劍尖停下來的時候,卻連顫都不顫一下,足見他比起三年之前,對力道的掌握已又精進了。
簡而言之,就是他雖殺了薛笑人,身上卻是連一點兒傷也沒受。
這很好。
楚留香道:「你最近好像干了一件大事。」
一點紅道:「說來話長,不如坐下來一起吃個飯,我們飯桌之上,慢慢再說。」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倒是很好。」
他看著一點紅這幅冷峻的能嚇退所有女孩子的模樣,忽然又想起了那個離譜至極的傳聞。
什麼中原一點紅愛上了一個絕世美人,為了這絕世美人,他就背叛了他的師門,殺死了薛笑人。
他不由覺得好笑,又很想逗一逗一點紅,便笑道:「說起來,你知不知道,最近你的傳聞,實在是有趣的很。」
一點紅挑了挑眉,道:「哦?」
楚留香笑著用折扇拍了拍一點紅的肩膀,道:「有人竟說你愛上了一個絕世的美女。」
他說完了這句話,正要看一點紅錯愕的神色,但一點紅的臉色卻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淡淡地道:「哦。你說這個,這是真的。」
楚留香:「……」
啊?!
他有些驚愕地看著一點紅,卻見一點紅原本冷峻的面龐忽然柔和了下來,似是想到了什麼令他珍之重之的人一樣,他嘴角微微勾起,整個人那種冷冽的氣質,已經在瞬間消失不見了。
一提起這件事,他好似愉快非常。
只是他從沒有朋友,與楚留香也好幾年未曾相見,這樣的好事,他從來就沒有分享的對像、分享的經歷,如今楚留香驟一問起,一點紅竟是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分享。
過了好半晌,他的唇角才蕩開了微笑,道:「我與她,相識三個月,如今……她已是我的妻子。」
楚留香:「……」
三個月!這麼快得麼!
他驚異之余,也不禁為自己這孤獨、冷漠的朋友感到高興,楚留香笑道:「這很好,恭喜!實在是恭喜你!」
一點紅道:「所以我更應該請你喝杯酒,你說是不是?」
楚留香大笑道:「那是當然,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一點紅道:「很好。」
楚留香又道:「只是不知道我有沒有幸,見一見你的夫人?」
一點紅道:「我們今日也住這悅來客棧,我過來拴馬訂房,她急著想去市集上逛一逛,我們兩個就分頭行動了。」
不久之前,李魚與一點紅殺了薛笑人,又把暗算李魚的心魔的骨灰都給揚了,二人解決完那事之後,就決定要浪跡天涯,尋找可以使人長生不老的法子。
今日,他們剛好就行至這個臨海的鎮子。
李魚見不得太陽,白天根本就不能出現在人前,故而很少見到市集,一點紅雖然心疼她,但他也沒法子綁上幾百個人,晚上去弄個市集出來,於是也只好這樣。
可巧,這鎮子卻是不一樣,這大晚上的,竟然還有一小片地方有人在叫賣東西,剛剛一進鎮子,李魚就表示要去看一看,叫一點紅先去客棧等著。
李魚恢復妖力,根本不是好惹的,一點紅又不是那種變態的不讓老婆出門見人的迂腐東西,自然沒有問題,他先帶著馬車來了客棧處理一些瑣碎小事,只等著李魚回來,一同休息。
誰知,竟遇上楚留香!一點紅當然立刻就決定要請楚留香喝酒,還要把自己的夫人李魚介紹給楚留香認識。
事情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只是,在此之前,似乎還有事要做。
一點紅瞥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風度翩翩、笑容如春風一般令人愉快,只是他的衣裳之上,卻沾著不少的血,最打眼的,就是胸膛上,有一個血紅血紅的血手印。
一點紅道:「你這是造了歹人暗算?」
不對啊,什麼人能暗算得到楚留香?
而且,胸膛之處,乃是每個習武之人都知道的命門,楚留香又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哪裡會讓胸膛中了一掌?
楚留香低頭一看,頓時無奈。
他搖搖頭,道:「這也不是中了暗算……嗯,此事說來也話長的,等一會兒在席上,我也介紹一個人給你們二位認識。」
一點紅一挑眉,道:「女人?」
楚留香道:「是。」
一點紅的目光又落在了楚留香衣服的血手印上。
這血手印仔細一看,其實也能看出不是一掌拍下的,而是覆上去的,因為不太用力,所以這血手印的邊緣並不是很明顯,手印的手指部分,還有點暈開了,這說明此人收緊過手指。
收緊手指的姿態,那就是捏了一下?
一點紅:「……」
一點紅微妙地問:「這血手印,就是你要介紹的那個女人留下的?」
楚留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第80章
這……這又該怎麼說好呢?楚留香覺得很尷尬。
玉姣總是用一種直勾勾的眼神盯著他的身子,楚留香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可他的確愛極了他和玉姣之間這種微妙的氛圍。
但是這種事情,又怎麼好解釋?
他只好勾唇一笑,並不多話,只是對一點紅道:「我去換個衣服,去去就來。」
一點紅自然也不是喜歡為難人的人,他微微一點頭,道:「好,我先去接夫人。」
說著,他轉身就要走。
就在他轉頭的瞬間,眼尖的楚留香忽然看到了他的脖子。
一點紅慘白的脖頸之上,露出一點點紅色的痕跡,那痕跡有一大半都被他漆黑的衣襟所遮住,只在轉身之際露出了一點,被楚留香看見。這痕跡上有兩個小小的血洞,這傷口還新鮮,還有點微微滲著血,沒入了他白色的裡衣衣襟之中。
楚留香幾乎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牙齒留下的。
他的表情也不免有些微妙。
但其實他不知道的是,這樣血洞傷口,其實並不只在一點紅的脖頸之上有,他的右臂、胸膛還有後背處,幾乎都有這樣的傷痕,在他慘白的皮膚之上橫著,倒是有一種殘酷非常的意味。
這自然是因為,一點紅心愛的夫人李魚,並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子,而是一只靠人類血液為生的美麗妖怪,只能在夜間出沒。
先前,吸血姬李魚因中了暗算,虛弱非常,無法正常進食。正巧這中原一點紅天賦異稟,他是最能滋補妖怪的爐鼎之身,血氣也美味得不像話。李魚雖吃不下其他人的血,但是卻能吃一點紅的血,所以她那段日子,就都是靠一點紅活著的。
三個月前,一點紅與李魚殺死了暗算李魚的那只妖魔,李魚身上的桎梏也已除去了,她可選擇的食物當然也就多了,一點紅對此非常警覺,還認真地觀察了李魚好幾天,看她有沒有換儲備糧的意願。
他的那種占有欲,好像體現在了非常奇怪的地方,他當了李魚那麼久的儲備糧,一點兒都不想李魚再去吸旁人的血,或許是因為她吃掉一點點血的時候,那種神態實在是親昵動人的要命。
好在,李魚也沒那個打算。
李魚本體是個人,吸血鬼的身軀限制了她只能靠人血為生,但她並沒有殺人取血的愛好,再加上……她一穿越成吸血鬼,第一個嘗到的,就是一點紅的血。
爐鼎之身的血,簡直美味的不像話,李魚吃了好的,哪裡還能吃得下平庸的?
所以在發現一點紅這種暗搓搓的占有欲之後,她簡直笑得是肚子都痛了。
一點紅雙手抱胸,好似有點無奈,又有種自己的小心思被發現的窘迫之感。李魚笑意盈盈的拉著他上了榻,把自己送進了他的懷抱,又用那冰涼柔美的玉指輕輕地碰了碰他脖頸,蒼白的脖頸之下,有青紫的血管縱橫。
李魚嗔道:「你實在是太好聞,我都吃不下旁人的血了,這可都怪你,全都怪你,把我的口味給養刁了。」
他漆黑的發窩在脖頸之間,只顯得頭發更黑、皮膚更白,他垂下眸子,看著自己的愛人伸手抓過他的頭發,繞在指尖。
一點紅啞聲道:「此話當真?」
李魚擰了他一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爐鼎的血,實在美味的不像話的,我有了你,哪裡會去想旁人?除非……除非這世上再觸一個爐鼎之身,那怎麼可能嘛!」
爐鼎之身,萬中無一,再碰上一個,那是什麼樣的運氣啊?李魚覺得非常之不可能。
但吃醋中的男人顯然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他的雙臂收緊,把李魚緊緊地摟在懷中,不懷好意地問:「……若你真遇到了呢?」
李魚:「嗯……」
李魚覺得自己不知道。
一點紅卻忽然殘酷地笑了笑。
他道:「若真遇到,我們就……」
李魚:「我們就……?」
一點紅道:「給他錢,叫他定期取血給你用。」
李魚歪著頭看他,道:「那此人若是不從呢?」
一點紅冷冷道:「我會讓他從。」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道:「紅哥哥,我的紅哥哥,你剛剛還不高興呢,怎麼這時候又這樣積極啦?」
一點紅的面色就柔和下來。
他伸手撫了撫李魚的側臉,然後道:「我看你也需要換換口味。」
一個人若是一直吃一個口味的東西,自然會膩,那李魚一直只吃他的血,難道不會膩麼?他雖然有占有欲,但卻是最會為她考慮的那個人。
不過,會為李魚考慮,卻不代表他不會有自己的私心。
他對李魚動了心思的那段日子,簡直是使出了百般力氣,誘她吃他的血,他會讓她伏在自己的懷中,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與她相處,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李魚追到手。
所以,即使她有了新的食物,一點紅也會死盯著,絕不讓任何人有復刻自己當時追李魚的行為!
他在心裡暗暗發狠。
他的妻子好似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就湊上來盯著他的脖頸,然後垂下頭去,尖利的犬齒就像是透骨釘一樣,讓他的臉色都瞬間猙獰了一下。
他隨即強迫自己放松,伸手撫了撫妻子緞子般的黑發。
脖頸是人的要害,對於要害之處的保護,簡直就是人作為動物最深刻的本能之一,一點紅是個殺手,在刀光劍影之中走過許多年,這種本能更是被植入進了骨髓深處。
一個人要多麼的愛另一個人,才會允許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這種威脅他生命的舉動呢?
半晌,李魚才抬起頭來,撒嬌一樣的抱住一點紅。
這對夫婦實在是奇怪得很,妻子給丈夫帶來了無限的痛苦,丈夫卻似乎獻祭一般把自己獻上去,即使是被妻子登時殺死,也毫無怨言。
李魚輕輕道:「我可不要其他人,除非你變成和我一樣的妖怪,我們才好一起去找新的東西吃。」
一點紅的嘴角勾了勾,啞聲道:「好。」
這就是一點紅被楚留香看到的、脖頸之上的那兩個小小血洞的來歷,只不過楚留香想得自然要簡單很多,實際情況卻是很難說清的。
而李魚此時此刻,也正往客棧的方向走。
她實在是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走在路上,都有不少的人朝她投來或好意或惡意的目光,她並不在意,慢悠悠地走著,享受著夜色之下的海風。
距離悅來客棧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李魚就看見了立在客棧門口、雙手抱胸的一點紅。
他並不倚著門,而是脊背筆直的站著,他這個人好似從來都沒有放松的時刻,只有同李魚窩在一起的時候,他才偶爾會展現出一種懶洋洋的姿態。
不過,這就是李魚專屬的一點紅了,旁人都是看不得的。
李魚看見了一點紅,立刻就笑開了,一點紅也朝她這裡看了過來,嘴角勾了一勾,快步迎了上去,拉住了李魚的手,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客棧。
李魚的頭上,已多了幾朵白色的小花,點綴在她松松垂下的大辮子上。
李魚不會梳發髻,一點紅更不會,他們又沒有什麼梳頭小丫頭之類的人幫忙,自然只能這樣隨意,只是她天生艷麗,即使只是隨便收拾收拾,也實在美麗。
一點紅伸手摸了摸她頭上的白色小花,道:「這是在市集上買的?」
李魚嘆道:「哪裡,這市集上可真是連什麼好東西都沒有,我只好自己進林子裡去,摘幾朵花玩了。」
一點紅微微一笑,又道:「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李魚道:「哦?」
一點紅道:「此人我之前同你提過,是我唯一的朋友……」
李魚笑著搶道:「楚留香,對不對?」
一點紅的眼底也浮起一絲愉快的笑意,對著她點了點頭。
李魚道:「那就見見呀,我實在是很好奇,你會有怎麼樣的朋友。」
一點紅道:「他是個相處起來很讓人愉快的男人,只是……」
李魚道:「嗯?」
一點紅道:「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事本不會瞞著他,但你的妖怪這事是你的事情,我們不必告訴他,瞞著就是。」
世上存在妖怪,這本就是一個很大的秘密。
楚留香雖是一點紅的朋友,但楚留香卻並不是李魚的朋友,一點紅尊重妻子,妻子的秘密想告訴誰,她自己會說的,輪不到他一點紅做決定。
雖然以楚留香的敏銳程度來看,只要他多與他們相處幾日,他立刻就能發現李魚的不同尋常之處。
李魚衝他一笑,道:「我們先去見他吧,只是我不吃菜不喝酒這事,還請紅大爺替我找補一二。」
一點紅勾唇一笑,道:「好。」
話分兩頭,楚留香進屋換了新衣裳之後,又起了興致,直奔當地最好的一家布莊,替玉姣買了一套新衣。
他花錢請來的四個小丫頭倒是麻利得很,玉姣也很配合,因此,沒一會兒,她就重新變成一個干干淨淨的小美人了。
玉姣穿上長裙,又系上小衣,一個小丫頭又抖出一件孔雀藍色的袍子來,這袍子的領口與袖口,都用捻金線繡著邊兒,一抖開,藍色與金色交相輝映,實在是華貴美麗的要命。
玉姣生性有點呆,對人世間一竅不通,這樣的小美人,一般人或許會覺得適合穿一些清淡的、沒什麼攻擊性的衣裳,可楚留香偏偏不這麼覺得。
他的審美自然是很好的。
她換好衣服之後,楚留香十分守規矩的敲了敲門,得到應允之後推門進去。
然後他就被恍了一瞬。
玉姣梳起雲鬢,漆黑的發間,點綴著楚留香送的藍色珠花與星星點點的珍珠,她端正地坐著,蒼白的臉色被這輝藍的衣裳襯得更白,帶著一種微微的病態,卻愈發的讓人覺得……她一定是個公主,她的的確確就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孩子。
她五官生得極美,臉上卻鮮少有表情,那一雙淺藍色的眸子,好似一對沒有什麼感情的藍色琉璃珠子,當她看著人的時候,對方幾乎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有一瞬間,楚留香竟覺得,她竟然就好似一個無知無覺、無情無義的尊貴公主,即使把心捧出來,她似乎也不會多看一眼,多給一個表情的。
即使是風流如楚留香,這一個瞬間,他還是被這種迷人的疏離氣質所恍到了,他立在門口,眼中帶笑,微微勾起唇角,欣賞著自己自海上撿到的大美人。
但下一秒,玉姣的高貴姿態就維持不住了,她端坐在榻上,忽然晃了晃腿,一雙蒼白的腳就從她的裙子底下探出來。
她不愛穿鞋,她簡直是超級不愛穿鞋的。
看見楚留香,她晃了兩下,滿頭的珠翠就隨著她搖頭晃腦的幅度而輕輕擺動著,發出一點點釵環碰撞的聲音,她從榻上跳起來,又用自己那種有點奇怪的走路姿勢朝楚留香走去。
楚留香忽然想到他們第一次見面之時,玉姣毫無保留的抱住了他……嗯,雖然只是為了啃他一口。
作為一個人類,楚留香現在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玉姣為什麼不停地想咬他的,但是這不妨礙做為一個男人,他的確因為懷中有這樣一個大美人而變得愉快得要命。
他忽然愉快地揚唇一笑,對著玉姣張開雙臂來,對做出一副非常明顯的邀請之態。
玉姣也毫不客氣,一下子就投入了他的懷抱之中。楚留香小心思達成,立刻從善如流的收緊雙臂,把她收入自己的懷抱之中。玉姣伸出雙臂,攀在了楚留香的脊背之上,男人便立刻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連眼睛都愉快地眯起來了。
四個小丫頭就很盡職盡責的當空氣。
不過,其中一個小丫頭看著這個英俊倜儻的男人,覺得他被摸一下背就露出這種表情,真的好像是一只貓呀!
當然啦,她是個聰明的小姑娘,這種話只會私底下和自己的小伙伴們一起說,才不會當著金主客戶的面直接說出來呢。
玉姣把頭靠在楚留香的肩膀之上,又悄咪咪的嗅了嗅,楚留香對她這種小動物一樣的舉動早都很熟悉了,他一向藝高人膽大的,就算玉姣真的咬他,他也有本事脫身。
所以,他只是微笑著,伸手摸了摸玉姣的雲鬢。
按照玉姣的個性,這雲鬢也不知道能保持多久,真是看一眼少一眼的東西呀……
玉姣的頭靠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抬著眼睛看他,楚留香微微低頭,正好對上了那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他笑了笑,道:「玉姣,我帶你去見我一個朋友,好麼?」
玉姣點了點頭,非常爽快地道:「好呀。」
楚留香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又伸出修長的手指,捏了捏玉姣的臉,嘆道:「好玉姣,你怎麼總是這麼好說話呢?我叫你做什麼你都做。」
玉姣就眨了眨眼睛。
她思考了一下,才道:「唔……這不好麼?」
尊貴美麗如公主般的女孩子,卻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個性,楚留香實在不想放手,就摟著她往出走,一邊走一邊調笑道:「我要是騙你怎麼辦?我要是把你拿去賣了怎麼辦?」
玉姣:「……」
玉姣覺得溝通又遇到了問題。
她眨著眼睛,問道:「『賣』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一時語塞。
但玉姣卻已若有所思了起來,這三天在楚留香的船上,還有來到這個鎮子之後,她其實一直都在聽別人說話,學習模仿他人的行為,這個「賣」字,她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啊,對了,是剛剛那兩個被她殺死的男人,他們說,要把她「賣給王婆子」。
她就皺起了眉,用那雙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盯著楚留香看。
楚留香一時失笑:「怎麼?你現在才意識到不對?」
玉姣沒頭沒腦地道:「你要把我賣給王婆子麼?」
楚留香一愣:「王婆子是誰,我怎麼沒聽說過?」
玉姣誠實地道:「那兩個在林子裡的男人說的,說要把我賣給王婆子。」
楚留香的眉頭皺起來。
這世上的美人,其實命運總是波折的,因為美貌是一種財富,一種……假使你守不住,就只能被他人搶來搶去的財富。
而玉姣的美貌,已可以說是稀世的珍寶了。
這樣的女孩子,在江湖之中現世,一定會惹來麻煩。她雖然有自保的能力,但對人情世故卻是一竅不通的,若是被人騙了……
楚留香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又何嘗不是見色起意之人,那一晃神之間的神魂顛倒,叫他實在是很想得到她的同意,一親芳澤。
但別人若是想騙玉姣……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江湖上的壞人實在太多了!
楚留香板起臉,道:「假如我真的要把你賣給那王婆子,你要怎麼辦?」
玉姣道:「我就乖乖的。」
楚留香:「……啊?」
玉姣很耐心地解釋道:「我打不過你,等你把我賣給王婆子之後,我就趁王婆子殺我之前把她殺死,自己跑了。」
她表情淡淡的,語氣倒是很認真,歪歪斜斜地被楚留香摟著,和楚留香討論著假如被他賣了該怎麼辦。
楚留香笑了。
他又伸手,刮了一下玉姣小巧的鼻子,才道:「你這想法倒是很好,既然打不過的時候就可先蟄伏,再尋機會翻身。」
玉姣眨了眨眼,乖乖地點頭。心裡卻想:對呀,我現在不就是這麼干的麼,你真蠢,這都沒發現,還在這裡教我呢!
楚留香接著道:「不過你卻有一句話說錯了。」
玉姣道:「哦?」
楚留香嘆道:「這世上的人對你起的歹心,絕不是要把你殺死,這一點,你一定要牢牢地記住才好。」
玉姣:「……?」
玉姣歪了歪頭,微微皺起了眉,好似對這句話不太理解的樣子,她問道:「不殺我做成魚干吃麼?」
沒頭沒腦。
楚留香:「……」
楚留香:「為什麼是魚干?」
玉姣也愣了一下,她好似也不太理解。
她道:「因為我是魚?」
好詭異的對話!
楚留香實在忍不住,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那玉姣小魚,你的尾巴在哪裡呢?小魚都是有魚尾巴。」
玉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她赤著腳踩在地上。
玉姣恍然大悟:「啊……我不是魚,我是人的。」
楚留香:「……」
楚留香哈哈大笑。
他簡直是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麼可愛又奇怪的女孩子,他簡直笑得連肚子都疼。
玉姣倒是也不笑,只是安靜地看著楚留香笑,見楚留香笑停當了,她才問:「那你剛剛說的是什麼呢?」
楚留香「嗯?」了一聲。
玉姣道:「那你剛剛說的歹心是什麼呢?」
楚留香低下頭看著她。
懷中的美人仍然是一副沒什麼表情的淡漠樣子,她一點兒都不設防的窩在楚留香懷裡,楚留香要摟著她就摟著她,要抱著她就抱著她,如果他隨便編個理由,甚至能一點力氣都不費的就把她給騙到榻上去。
他只好嘆道:「我說的歹心,就是男人會哄著你,騙著你把衣裳去了,你明白了麼?」
玉姣皺眉。
她道:「我剛剛洗澡的時候,也解了衣裳。」
楚留香道:「這不一樣的。」
玉姣似懂非懂。
她忽然又道:「那你呢?你對我有沒有歹心?」
楚留香呼吸一窒。
他的視線下意識的就掃到了她的嘴唇,他曾檢查過她的牙齒裡有沒有□□包,她的唇角處,有一顆渾圓的小痣,點在她無暇的臉上,完全算不得瑕疵,反倒好像是在引人去一親芳澤。
楚留香嘆道:「我不僅有歹心,歹心還實在可怕得很。」
——不僅可怕得很,甚至還花樣百出。
他那雙如春風般溫柔的眼睛,似乎也暗沉沉的,盯著玉姣,不肯從她嘴角上的那顆小痣之上移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相當的近,近得楚留香可以感受到玉姣每一次的呼吸。
懷中抱著這樣一個美人的時候,他怎麼能沒有「歹心」呢?
玉姣卻道:「嗯?那我洗澡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躲開呢?」
她真情實感地困惑著,楚留香就只好苦笑,一邊苦笑一邊嘆氣。
他十分遺憾地道:「因為你對我沒有歹心啊。」
玉姣:「emmmmm……嗯?」
楚留香忽然又笑了,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而後道:「我一定努努力,好叫你對我也生起一點歹心,這樣說不定我就能得手了。」
這種人世間拐彎抹角、琵琶半遮面的說法,玉姣實在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太明白,淡漠疏離的美人微微皺起了眉,似乎在思考的樣子。
楚留香又被她逗得笑了起來。
二人出了房間的門,又快轉過轉角,轉過轉角之後,視線就豁然開朗,能在二樓看見客棧的大堂,大堂之中,人生鼎沸,十分熱鬧。
二樓能看見大堂裡的人,大堂裡的人自然也能看見二樓的人,所以楚留香咳嗽了一聲,放開了玉姣,又順手替她理了理雲鬢和衣裳,將雙手背在了身後。
玉姣看了他一眼。
她雖然有些疑惑,為什麼楚留香這個人,一會兒要抱抱,一會兒又不要,不過這倒是也不要緊,她抓著自己的裙子,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
她聘聘婷婷地走著,若無視這一雙赤著的腳,竟是像個端莊的大家閨秀。
楚留香狐疑地道:「你怎麼走路忽然正常了?」
玉姣回頭看了他一眼。
她道:「因為我是人,我不是魚。」
楚留香:「……」
楚留香:「所以你之前那樣走路,是因為覺得自己是條魚?」
玉姣點點頭,平靜地道:「對,所以我現在開始學人走路了。」
楚留香:「……」
楚留香又開始爆笑。
他笑了好一陣子,又問:「那玉姣小魚,你這樣的走路姿態,是學誰的呢?」
玉姣伸出手指,指著樓下的一個女人,說:「她。」
楚留香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到了中原一點紅。
玉姣所指著的那個女人,正是中原一點紅身邊的女人。
那是一個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些懶洋洋的女人,但這種懶卻是非常有魅力、非常有風情的懶,此時此刻的客棧大堂,起碼有一大半的男人,在偷偷的看這個女人。
而中原一點紅置若罔聞,他神色柔和下來,正在與這個女人說話。
這應當就是一點紅的夫人了。
從一點紅的神色之中,就能看出,他的確是很愛他的夫人的,楚留香看著他,心中忽然已升起了一陣感嘆、一陣喜悅。
感情已改變了這冷漠、孤獨的青年男人,他終於找到了內心的平靜,他也終於找到了活下的理由——一個真正的、充滿閃光的、多姿多彩的理由。
楚留香由衷的為自己的朋友高興。
一點紅抬頭,正好也看見了楚留香與玉姣,他勾了勾嘴角,朝楚留香微微示意,而楚留香微笑著,也點了一下頭,伸手指了一下二樓的一間包廂,一點紅自然了然,點了一下頭。
楚留香帶著玉姣先進包廂。
楚大少爺要吃螃蟹,難道還有吃不著的?包廂之內,早已點上了燈火,桌子上擺著七八樣精致的吃食,楚留香與玉姣剛剛入座,蒸好的梭子蟹就已上來了。
海味總是吃一個鮮美的。
玉姣對吃東西這件事很上心,楚留香只是她食譜的一部分而已,其他好吃的,她也喜歡得很,在船上的時候,她就喜歡天天蹲在宋甜兒身邊,等著宋甜兒投喂她。
只是在船上只呆了三天,確實沒吃過蟹。
蒸好的蟹殼透出鮮亮的顏色,散發著熱氣,玉姣盯著蟹,總模模糊糊的覺得自己吃過這種東西。
她伸手就拿了一只蟹。
雖然說人沒來齊之前擅自開動好似不太禮貌,但楚留香與一點紅又不是守這勞什子俗理的人,哪裡會在意這些?見玉姣要吃,楚留香自然不會攔著。
然後下一秒,楚留香就看見玉姣張嘴朝蟹鉗子上咬過去了。
楚留香:「……」
他趕緊伸手就奪走了玉姣手裡的螃蟹。
玉姣:「???」
玉姣轉頭看楚留香,眼神之中帶著一點點譴責。
楚留香覺得這簡直比養小朋友還不省心啊!
他無奈地道:「玉姣,螃蟹不是這樣吃的。」
玉姣:呆.jpg
楚留香又開始嘆氣了。
他道:「好吧好吧,你坐著,我伺候你吃,行不行?」
玉姣點頭:「好呀好呀。」
楚留香:「……」
他忍不住說:「小壞蛋,你是不是就是不想自己動手,才這樣使喚我的?」
玉姣機智地道:「我可沒有使喚你,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
楚留香忍不住微笑起來,再次毫無底線地附和道:「好好好,是我自己送上門來要伺候你,玉姣姑娘實在是叫人忍不住就想伺候。」
說著,他就低下頭去給她拆蟹吃,他作為一個在海上生活了許久的人,拆螃蟹什麼的,可謂是手到擒來,他速度非常快,行動卻又非常優雅,只片刻功夫,潔白地蟹肉就堆在了玉姣的盤子裡。
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玉姣就笑了。
她一笑起來,那可真是顧盼生輝,那雙淺藍色的雙眸之中,眼波都似是蕩著波浪的大海。
楚留香有一瞬間又心神蕩漾了起來。
不過,他倒是很快就清醒了,還不忘囑咐玉姣:「可以後若是有人哄著你、供著你,你最好也不要輕易的去信任,因為他們對你有歹心,知道了麼?」
玉姣眨了眨眼,看了看盤子裡的蟹肉,又看了看楚留香,然後道:「可你對我也有歹心啊。」
她不由覺得有點奇怪,繼續道:「歹心究竟是什麼?是指想叫我去衣麼?可你為什麼又說,得我對你也有歹心的時候你才能得手?難道要我也想叫你去衣?這兩件事情之間,究竟有什麼關系呢?那我現在對你有歹心了,你要得什麼手,快點告訴我呀。」
楚留香:「……」
楚留香趕緊夾起一塊蟹肉給她喂到嘴裡。
這種話要怎麼解釋?而且更重要的是,現在的這個場合實在是很不合適。
正在這時,一點紅帶著夫人推門進來了。
楚留香:「……」
楚留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玉姣無知無覺,還在繼續糾結歹心的事情,她正要繼續發問,楚留香趕緊說:「好玉姣,我們先吃飯,等待會吃完了,我慢慢解釋給你聽,好不好?」
玉姣點了點頭。
她抬頭朝進來的那兩個人看去。
而李魚也正看著屋子裡的一男一女。
男的風流倜儻、瀟灑英俊,身上帶著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氣質,叫人看了就心生喜歡,而女的雲鬢微斜,國色天香,那雙淺藍色的眼眸,又讓她整個人多了好幾分異域美人身上特有的氣質。
而玉姣的視角就簡單很多了。
——這個男人身上的味道也好好聞,感覺好好吃的樣子,可是他身上沾了這個女人身上的味道,他是這個姐姐的專屬獵物麼?哦,那就不去搶了,因為這個美人姐姐身上帶著一種強者的氣息。
而且,她隱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聞到了李魚身上的味道,這是一種……讓她覺得很親近的味道,好像她們之間的距離,比她和楚留香之間的距離要近、要近得多。
玉姣的反應非常直接,她衝著李魚,甜甜地笑了。
光笑還不夠,玉姣忽然站起來,一下子就要撲進李魚的懷抱,一點紅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插手,李魚倒是神色自然,十分順手地接住了這個呆美人。
玉姣道:「姐姐,你真好看。」
李魚:「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麼直接的小美人……真的好奇怪、好可愛。
李魚正色道:「謝謝,你也真好看。」
楚留香和一點紅面面相覷。
魚魚和玉玉兩位美人互相誇贊了一番,便分開,各自坐下入席,由一點紅與楚留香這兩個熟識的老朋友互相介紹。
一點紅道:「楚兄,這是我的……夫人,李魚。」
說道夫人二字的時候,他又忽然看了李魚一眼,李魚也正在看他,二人相視一笑,儼然是一對新婚之中的甜蜜夫婦。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站起身來,朝著李魚作揖,嘴中道:「李夫人。」
李魚笑道:「叫我李魚就好。」
楚留香又介紹玉姣與二人認識,互相引薦完畢之後,四人再次入席。
這臨海小鎮炎熱,所以二樓包廂的窗戶是開著的,一陣涼涼的夜風忽然吹進,自楚留香的方向,吹到了李魚的方向。
李魚眯了眯眼。
其實剛剛她就發現了,一點紅的這位好朋友楚留香,身上有一種熟透了的果子的味道……不、倒也不全然是果子,而像是熟透的果子加上玫瑰、洛神花等鮮花的味道混合起來,甜蜜芬芳的不像是常人。
這樣甜蜜的味道,只有一點紅能匹敵。
她忽然就明白了,一點紅的好朋友,和一點紅一樣,也是萬中無一、天賦異稟。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5
第81章
李魚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得微妙起來。
楚留香身上的味道,自然與一點紅不同,但是那種溫暖、甜蜜的感覺卻是一樣的,只是或許因為她實在已習慣了一點紅,與一點紅之間的距離又那樣的近,所以居然沒覺得這楚留香有什麼非常非常吸引人的地方。
她又看了看玉姣。
玉姣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楚留香身上之後,雙眼之中就出現了一種小獸般的警惕,她緊緊地盯著李魚,好像在護食。
李魚的鼻子動了動,卻沒有聞到一絲妖氣,但這個叫玉姣的女孩子,身上卻的確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怪異,她有點疑惑,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鷹英俊告訴了她很多妖界的常識,但畢竟李魚只是一只新鮮上任三個月的吸血鬼,很多東西,經驗還是不足。
她不動聲色。
但是那一瞬間的眼神變化,還是瞞不過敏銳的楚留香,他忽然發現,一點紅這位美麗的夫人,也對著他露出了一種熟悉的眼神……那眼神與玉姣有三分相似,令他瞬間本能般的寒毛直豎。
下一個瞬間,李夫人美麗的雙眸就垂了下去,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甜甜蜜蜜的笑了,好像剛剛那個可怕的眼神從未出現過一樣。
楚留香很茫然,但楚留香也沒有問任何話,他只是微笑著,與一點紅交談。
楚留香對玉姣倒是真的細心得很,他手上很忙,都是在幫玉姣拆蟹肉出來吃,自己卻不吃,只是一杯接著一杯的和一點紅喝酒。
這一對好朋友,三年未見,而這三年之內,二人的經歷更是無比豐富,他們之間,簡直就是有說不完的話,喝不完的酒。
一點紅並不嗜酒,與李魚一起浪跡天涯的時候,也只是偶爾小酌,像這個樣子放開了喝,倒是很少見,足見他今日見到楚留香有多高興。
李魚自然不會管著他不讓他喝,不僅如此,她腦子裡還蹦出了一個特殊的想法,那就是……
一點紅喝醉了之後,血裡會不會也帶上酒味?而且是那種蜂蜜小甜酒?
李魚喜歡蜂蜜小甜酒!
她勾起唇角就笑了,臉頰上就出現了兩個又甜蜜、又可人的小小酒窩,她伸手接過酒壺,又給一點紅倒了一杯酒,一點紅轉頭看她,眼中的柔情蜜意,似是能流出來。
許是喝得有那麼一點點飄,一點紅就伸手抓住了李魚的手,就著李魚的手喝掉了那一杯甘霖,啞聲道:「多謝……夫人。」
骨子裡是現代人的李魚十分熱情,湊上去親了一點紅的側臉一下,一點紅的嘴角忍不住地要向上勾起,又看見了楚留香那雙帶笑的眼眸,鋼鐵直男一點紅似乎覺得有些窘迫,只好道:「楚兄,請。」
說著,又飲盡一杯酒。
楚留香見這二人如此甜蜜,又怎能不為他高興呢?
他也飲盡一杯,一邊安靜吃蟹肉的玉姣看看一點紅、再看看楚留香,感覺看他們的樣子,酒好像是一種相當美味的東西,便伸手抓過了楚留香的酒杯,要仰頭喝酒。
楚留香的確是一個很奇異的男子,他身材強壯,有一股江湖俠氣,可他坐著的姿勢、舉手投足之間的那種姿態,卻又讓他好像是一個生於簪纓之家的大少爺一樣,風流靈巧。
他看玉姣要喝酒,也不阻止,只是有些懶洋洋地坐在位子上,揚眉一笑,道:「玉姣也要喝酒?」
玉姣看了看楚留香。
她歪了歪頭,道:「好喝麼?」
楚留香哈哈大笑。
他親自給玉姣斟酒,斟滿之後,對著玉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才道:「要你自己嘗過之後,才知道好不好。」
玉姣對這人世間,簡直連一丁點概念都沒有,她來到岸上之後,簡直就是這個想摸摸、那個想看看,像個對世界好奇的孩子一樣。
但楚留香很清楚,玉姣雖然看起來有些呆,但卻絕不是個傻子,也不是那種處處都得有人替她做主的人,他只是玉姣的朋友,朋友應該做的事情很簡單,那就是支持她做想嘗試的事情,然後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
懂得距離與包容,這也是楚留香此人如此可愛可敬的原因之一。
玉姣滿飲一杯。
然後……
玉姣:「咳咳咳咳——」
她顯然是被烈酒嗆到了,捂著嘴開始咳嗽,用一種充滿譴責的目光盯著楚留香,楚留香無奈,輕輕拍著她的背,又從桌上拿了一碗甜湯遞給她,甜湯喝完,玉姣才覺得好受些。
她忍不住道:「這東西好辣,實在不好喝,你們兩個為什麼要一杯接著一杯的喝呢?」
楚留香笑道:「玉姣,酒的妙處不在於喝下去的口感,而在於喝下去之後,能讓人變得愉悅。」
玉姣:「聽不懂。」
楚留香摸了摸她的頭。
他的動作倒是很小心翼翼,因為玉姣的雲鬢好不容易保持了這麼久,他可實在舍不得去弄亂。
楚留香道:「既然不喜歡,那就不要喝了。」
玉姣也正有此意,她把酒杯放在一邊,就繼續認真的對付起面前的菜了。
……不得不說,這種蒸熟的,鮮甜的蟹肉,好像的確比她模糊記憶裡的要好吃一點?
一點紅與楚留香繼續喝酒吃菜,只是楚留香卻注意到,一點紅的夫人李魚,竟是連一口菜都沒吃、一口酒都沒喝。
他挑了挑眉,道:「李夫人為何……?」
李魚當然是等著自己的小蛋糕喝完酒變成浸酒小蛋糕的時候再吃,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跟楚留香解釋,於是就戳了戳一點紅,叫他去編謊話騙一騙楚留香。
一點紅已痛飲了數杯酒,那雙死灰色的眼眸之中,光芒卻更加攝人、精神也好似更加的振奮一樣。
不過,這只是假像,喝多了酒的人,即使可以強行鎮定,但精神一定是飄散的,一點紅反手抓住了妻子的手,對楚留香勾唇一笑,非常淡定地道:「因為她……已有了身孕,不能吃蟹,不能喝酒。」
李魚:「……」
楚留香:「……」
三個月!這麼快得麼!!
老兄,你這步入人生新階段的速度也太快了!
他立刻就道:「那我們叫些清淡的菜式來……」
一點紅繼續淡定地道:「不必,她有我,我很清淡。」
楚留香:「???」
什麼意思?一點紅,你什麼意思?
李魚趕緊打斷:「我近來胃口不好,今日已吃了些東西,楚兄不必管我。」
她又悄悄地伸手,掐了一點紅的腰側一下,懲罰這個差點說漏嘴的小蛋糕,小蛋糕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差點說漏,他結結實實地捱了一下,又反手抓住了夫人的手,低下頭吻了吻她的手心。
坐在對面看到了這對夫婦全程互動的楚留香:「……」
他忍不住笑了,又對著一點紅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這一場酒喝的,自然是很盡興的。
但江湖中人,尤其是一點紅這樣還有一堆人追殺的江湖中人,自然不可能真的喝到爛醉如泥,一點紅還有心愛的妻子,他最不願意給妻子增添一點點的麻煩。
於是這一場酒,喝到楚紅正好盡興又沒有完全醉的時候就散場了。
大家各自回房睡覺去,明日一早再見。
一點紅作為殺手,對毒物最是了解,他走南闖北,知道的旁門左道的東西也多。楚留香便打算第二天問問他,對這陰寒之氣有沒有什麼了解。
而一點紅這一邊呢,他摟著妻子回了房,即使喝了酒,渾身都舒坦得想要立刻就躺下,他還是堅持一絲不苟的洗了澡、漱了口、換了一身干干淨淨、清清爽爽的衣裳,才翻身上塌,摟住了李魚。
李魚一直窩在榻上等著他。
她懶洋洋地側身躺著,帶著笑意看一點紅忙前忙後,一點紅伸手摟住李魚的纖腰,李魚就被他收入懷中。他剛剛把自己整個洗涮了一遍,身上只余下淡淡的澡豆味,和那種從血液裡散發出的甜蜜味道。
那種甜蜜被酒蒸過,似乎也帶出了絲絲縷縷的酒氣,李魚的鼻子動了動,窩在了一點紅的懷裡,用手指側碰了一下他脖頸邊的那個新鮮傷痕。
那是三天前留下的傷痕。
吸血姬留下的傷痕,的確是一種很殘酷的傷痕,她的犬齒就好似是毒蛇的毒牙一般,會讓被咬到的地方非常難以愈合,他蒼白脖頸之上的這兩個小小的血洞,三天了,都還會滲血。
但解藥其實也很好找,那就是李魚的血。
只要一滴李魚的血,他這傷口立刻就能愈合。
但是一點紅不願意。
他慘白的軀體之上,到處都是這樣的血痕,有沒愈合的、也有愈合之後留下的傷疤,每一個新鮮的傷口都會刺痛,但一點紅享受這樣的刺痛。
——這是紀念品。
一點紅摟著李魚,伸手撫了撫她漆黑的頭發,啞聲道:「還不動口?」
李魚道:「我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一點紅挑眉:「哦?」
李魚對他耳語道:「你的這位好朋友楚兄……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聞呢。」
一點紅:「……」
一點紅:「???」
一點紅忽然警覺起來,一下子就盯住了李魚的臉,忍不住道:「……你說什麼?」
李魚蒼白的臉上,似乎也浮起了紅暈,她歪著頭看一點紅,一點紅原本有那麼一點渙散的瞳孔,此刻已重新聚焦了,他死死地盯著她的臉,清醒得不得了。
李魚窩在他懷裡,道:「他呀……他好像也是爐鼎之身。」
一點紅的手臂猛地收緊,幾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道,而他原本因為喝酒而微紅的臉,也在瞬間褪去了血色。
這……這實在是一件令他難以接受的事情。
一點紅是個冷漠的人,但他冷漠的外表之下,卻蘊含著如火山一樣熾烈的感情,李魚與他,雖然相識不過三個月,但這三個月的時間,卻已經可以抵得過他人生的前二十幾年。
一個這樣重要的女人,他怎會沒有占有欲?他病態的、強烈的感情簡直已快要溢出來了。
但一點紅同樣是個孤高自傲的人,他絕不肯像那種被嫉妒和自卑所裹挾的男人一樣,想方設法的要把自己的女人禁錮在自己身邊,他的占有欲只是很微妙的體現在了這一個地方。
……他就是李魚最好吃的小蛋糕!
但是楚留香。
他的手臂收得緊緊的,簡直要把李魚完全的禁錮在他的懷抱裡一樣。
他啞聲道:「你……你想要他的血?」
他壓著語氣,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太激烈,太像是在……責怪她。
——就在三天之前,他還很冷酷的表示,如果再遇到爐鼎,那他會想法子讓那爐鼎供血的。
但是那語氣裡就是止不住的委屈,好像情節已經快進到李魚發現楚留香更香甜更美味,然後把他毫不猶豫的拋棄了。
專一的大狼狗好像總是會有想多的時候。
李魚看著他慘白的臉色,還有那種好似盡力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的神情,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窩在一點紅的懷裡,湊上去親了親自己的丈夫,安撫他道:「我怎麼會想要他的血?」
一點紅的雙眼忽然亮了。
他的胸膛忽然劇烈的起伏,好似在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樣,李魚伏在他的懷中,一下一下的戳他的胸膛。
一點紅忽然又道:「其實我……其實我不該拘著你吃旁的東西……你要是真想要,我去替你要,他是個好人,只要說明原委,他不會拒絕。」
李魚忍不住笑了。
她道:「你是不是口是心非?」
一點紅就說不出話來了,他有些別扭地別過了頭,不肯看李魚。
李魚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了,她在一點紅的懷裡蛄蛹蛄蛹,然後又吧唧親了他一口,摟著他的脖子說:「我才不要吃旁人的血,我只要你的血,你肯不肯給嘛?」
一點紅身上那種被酒氣蒸的愈發香甜的味道就更濃郁了。
李魚不等一點紅說話,就湊在他耳朵邊上悄悄說道:「其實我剛剛看你喝酒,我就很想知道……喝完酒之後你會不會也變成蜂蜜酒,我想知道的不得了!」
妻子如此美麗,如此嬌媚,她的語氣軟綿綿的,好似在撒嬌一般。
一點紅的臉色在瞬間就扭曲起來,他抱著李魚的那只手,簡直恨不得把她勒斷似得,嘶聲道:「那你為什麼不現在就試一試?」
李魚道:「我當然要試一試,我不僅要試試這個,我還要試一些其他的東西呢。」
一點紅閉上了雙眼,沙啞地道:「你還想試什麼?」
李魚笑了。
她似乎有些羞赧,用拳頭輕輕地捶了一點紅一下,咬著牙輕輕道:「你不知道?你敢說你不知道?」
一點紅緩緩地睜開了雙眸。
他已完全清醒了過來,那雙死灰色的眼眸已徹底暗了下去,無論是誰看到他這樣的眼神,都能知道,惹得他變成這樣的那個人,一定沒什麼好下場。
而另一邊,楚留香和玉姣並不是夫婦,因此理所當然的宿在兩間屋子裡。
楚留香先是把玉姣送回了屋子,然後才愉快地回到了自己的那一間屋子。
悅來客棧雖然是這鎮子裡最好的一家客棧,可這裡畢竟只是一個小地方,即使是最好的客棧裡的上房,也絕比不上楚留香的小船的。
但楚留香卻不在意。
見到了老友,他的心情著實是很不錯,他懶洋洋地躺倒在榻上,似乎就要進入甜蜜的夢鄉……
天色已很晚很晚,如今夜已深了。
忽然,一個腳步聲響起。
這腳步聲實在是凌亂的很,又踉踉蹌蹌的,一點兒都沒有收著,這腳步聲直奔楚留香的屋子,楚留香在黑暗之中,霍地睜開了雙眸。
他沒有笑,所以他那張英俊的臉就難免看起來有點薄情、有點冷酷。
砰得一聲,楚留香的門被撞開,那人跌跌撞撞地朝楚留香的榻上撲過來,就連呼吸都帶著痛苦的煎熬,楚留香一驚,猛地翻身起來,撲了出去,一把就摟住了那人。
那人正是玉姣。
此時此刻,她抖如篩糠,整個人都被凍得臉色慘白,楚留香一擁住她,就發現,她簡直是比死人還要更冰冷!楚留香大吃一驚,忙低頭去看她。
玉姣的呼吸之中,都似乎帶著冰碴子。她的嘴唇都已凍得青紫,那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瞪大,裡面寫滿了驚恐,而她長長的睫毛之上,都似乎結滿了冰晶,一抱住楚留香,她立刻伸手就攀住了他,喃喃道:「楚留香,我、我好冷,我好冷……」
話音還未落,她忽地嘔出了一口鮮血,整個人都直挺挺的倒下了。
楚留香當機立斷,連句話都沒說,直接抱著玉姣就上了榻,如今已顧不得那許多,他雙掌置於玉姣脊背之上,緩緩催動內力,片刻之間,他那炙熱的內力就被注入到了玉姣冰冷的身體裡。
玉姣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叫。
她剛剛被楚留香送回房間之後,本來很愉快,乖乖躺在榻上就准備睡覺了,可誰知睡著睡著,忽然感到一陣模模糊糊的寒意自脊背升起……這段日子,這種冷意如影隨形,玉姣本已習慣了,於是她就沒有在意。
誰知這股陰寒之氣,忽然就發作了起來,讓她整個人都如墜冰窖,簡直要從活魚被凍成速凍魚了,玉姣驚恐的把自己裹在被子裡,那種寒意卻是從她體內源源不斷的散發出來,她忽然跳起來,踉踉蹌蹌地朝著楚留香的房間奔去。
他……只有他是熱的……!
她跌進楚留香懷抱的時候,雲鬢已完全亂掉了,楚留香二話不說,立刻為她運功,男人炙熱深厚的內力緩緩入體,意圖壓制她體內的這一股陰寒之氣,可這一次的情況卻與之前不同,那一股陰寒之氣,不但沒有被直接壓制,竟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劇烈的疼痛,讓玉姣凄厲的慘叫起來,此時此刻,她的大腦裡幾乎是一片空白,僅僅憑借著本能讓她瘋狂地掙扎起來,意圖離楚留香遠遠的。
楚留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玉姣的手,玉姣大腦一片模糊,下意識的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去抓楚留香,她的指甲簡直比最鋒利的鋼刀還要更鋒利,可以輕易的劃開一個成年人的胸膛,這一擊出去,若是擊中的楚留香,後果不堪設想!
但楚留香又怎會是等閑之輩?
電光火石之間,他已擒住了玉姣的另一只手,玉姣掙扎起來,楚留香皺了一下眉,用一只手將她的兩條胳膊反手束在了身後禁錮起來。
玉姣本就重傷,如今那一股陰寒之氣又發作起來,哪裡能敵得過人類之中的翹楚?玉姣口不擇言地叫道:「楚留香!楚留香……楚、楚大少爺……!」
或許是因為在她的印像裡,叫他楚大少爺的時候,他就會更愉快一點,所以玉姣下意識的這樣喊出來,好似要祈求他一點點的憐惜一樣。
一個大半夜的闖進你屋子的絕世美人,無辜的、帶著祈求的叫你「大少爺」……
楚留香長長地吐息,卻毫不留情,死死地反制著她的雙手,另一只手已拍上玉姣的脊背,內心順著他灼熱的掌心,緩緩地流入了玉姣的體內,繼續同那一股子陰寒之氣鬥爭起來。
玉姣瞪大雙眼,像一條要被刮掉魚鱗的活魚一樣的撲騰起來,楚留香根本不為所動,手指一敲,玉姣立刻感到整個脊背都瞬間發麻,無力的癱倒。
她死死地咬著牙,那一張艷麗與純潔並存的面容,已是慘白,她的額頭爬滿了冷汗,眼睫上的冰晶卻已慢慢地融化,細小的水珠墜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有些濕潤。
她難捱得要命,又聽見了楚留香好似破落風箱的吐息聲,玉姣一下子委屈起來,罵他:「畜生……!」
楚留香捏著玉姣手腕的手,都好似攥緊了幾分,在她纖白的手腕之上留下了紅痕。
楚留香啞聲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個時候最不想聽見的,就是畜生二字?」
玉姣瞪大雙眼,無法理解。
體內的陰寒之氣被壓下去一些,那種劇烈的疼痛此時此刻也變得容易忍受了一些,玉姣空白的大腦開始重新思考了起來。
楚留香一直都是個很好說話、很溫柔的人的,他為什麼會忽然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呢?
玉姣委屈巴巴地解釋道:「我……我不知道畜生是什麼意思的,我只是聽到過有人這樣罵人,你不高興,對不起嘛。」
楚留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半晌,玉姣體內的陰寒之氣,終於被完全的壓制了下去,她的臉色終於好了一些,手腳也開始微微的發熱了。
楚留香放開了她。
玉姣卻爬不起來,她整個人都脫力得厲害。
楚留香又苦笑了一下,將玉姣翻了個面,讓她好好地躺下,然後他伸手,要去替玉姣理一理額頭上的頭發。
她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頭上亂七八糟的黏著頭發,她的眼角紅紅的,因為內力的原因,所以她蒼白的臉上,也泛起了一點點熱暈,這樣的狼狽,其實根本無損於她的美貌,反倒是讓她多了一種梨花帶雨的美感,好像被欺負了一樣。
見楚留香伸手,玉姣縮了一下。
楚留香的手停在半空,他苦笑道:「玉姣,難道你真覺得我是畜生?」
玉姣猶豫了一下,把腦袋往楚留香手的方向湊了湊,那雙淺藍色的雙眼盯著他看,道:「畜生是什麼意思?我在船上聽到的。」
楚留香無奈輕笑,伸手幫玉姣理了理頭發,才道:「蓉蓉她們可從來不這樣罵我的,你真是胡說。」
玉姣搖了搖頭,道:「不是你的船,是另外一艘船。」
楚留香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他道:「你說的是你之前的事情……?」
玉姣點了點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她的回憶仍是模模糊糊的,剛剛要罵楚留香的時候,她忽然福至心靈,想起了這麼一句話。
玉姣道:「那是一艘很黑的船,我什麼都看不見。」
楚留香安靜地聽她說話。
玉姣一邊回憶,一邊道:「我身上冷得要死,動都動不了,被拖上那條黑船,好像因為我太冷,也沒有人管我,我聽到很多女人在哭、在尖叫,她們就罵『畜生』、『禽獸』,然後我就跑了出去,船上有人看見了我要攔住我,我殺了他們,跳下了船。」
再然後,她一跳進大海,就覺得渾身每一塊骨頭都劇痛起來,她直接暉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撞在了楚留香的船側,然後她就醒了,奮力地跳上了楚留香小船的甲板上。
楚留香聽完之後,眉頭已深深地皺了起來。
她不懂她遇見了什麼,但是楚留香卻明白!
這江湖之中,本就有許多見不得人的陰溝老鼠,做著這種見不得人的生意,他們殘害女子,借機斂財。
這樣的人,是楚留香最看不起、最厭惡的人。
他已有些生氣了。
玉姣伸手拉了拉他的手,楚留香側頭看她,她的表情既沒有羞恥、也沒有痛苦,她根本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什麼樣的事情,她只是略帶著些疑惑,鼻尖動了動嗅了嗅,道:「你不高興,我晚上來找你,你不高興嗎?」
楚留香那雙已變得有些冷酷的眼睛,就重新柔軟了下來。
無論是多麼美好的人,這世上總是有一些危險,要毀掉她們。這並不是這些美好的人的錯,因為天真懵懂、美麗非常根本就不是錯誤,錯的是那些心腸歹毒的人!
他嘆道:「我怎麼會不高興,難道你就看不出,你來找我,我最高興不過了?」
玉姣深表認同,她輕輕地笑了笑,跟楚留香分享自己的觀察心得:「是啦,我發現,我喊你『楚大少爺』的時候,你就格外的高興,我抱住你的時候,你也格外的高興,我晚上摸你的門,你還是格外的高興。」
楚留香:「……」
不,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說的像個真的畜生啊?
他有點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轉移話題道:「那上那艘船之前呢?你有沒有什麼想起什麼事情?」
她剛剛說,她在那艘船上的時候,身上就已經帶上了這股子陰寒之氣了,那之前一定發生了什麼,她是為什麼會受這樣的傷?是什麼人傷害了她?
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能抽絲剝繭,尋找到她的真實身份。
玉姣眯了一下眼。
楚留香問了,她就認認真真的去想,雖然在此之前,她已經想過很多次了。
記憶模模糊糊,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皺著眉,眼角愈發的紅了。
楚留香忙道:「想不起來就不要勉強自己,你眼角這樣紅,叫別人看見,還說是我把你欺負哭了呢。」
哭?
這句無心之語,卻好似什麼題眼一般,讓玉姣忽然回想起了什麼東西。
「她怎麼還不哭?」
「她為什麼還不流淚?」
「她忍受了這麼多痛苦,為什麼還不流淚?」
「要讓她流淚……她既然這樣能忍耐,那就讓這世上最惡毒、最冷酷的人帶走她,讓她遭受這世上最屈辱、最惡心的事情,讓她的尊嚴被碾碎,讓她流淚、讓她流淚!」
玉姣的手指忽然蜷縮了一下。
她的手本是擱在榻上的,在這一個瞬間,她看似無害的手指甲,忽然閃出了鋼刀一樣的寒光,她的手指只是輕輕地蜷了蜷,鋪在榻上的被褥就被齊齊劃破,留下一道利落的切口。
楚留香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
他沉聲道:「玉姣,冷靜。」
玉姣看了楚留香一眼。
她說:「我想起了一個人的話。」
楚留香等她的下文。
玉姣就把她想起的這件事告訴了楚留香,但她下意識的就隱藏了流淚這個信息。
她只知道自己不會流淚,卻不明白為什麼那個記憶中的聲音那麼的想叫她流淚……一種猛獸般的本能,讓她沒有告訴楚留香這件事。
可她畢竟是個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面對的又是楚留香這樣的人中翹楚,楚留香簡直一眼就看穿了玉姣在隱瞞什麼,但他並沒有去問,只是深深地嘆息。
他道:「那艘船的主人,就應當是那個聲音所說的『這個世界上最惡毒、最冷酷的人』,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的,無論是那艘黑船的主人,還是那個送你上船的人,我絕不會放過他們。」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笑,那雙總是清澈溫柔的眼睛裡,就也透露出一種冷酷的堅定來。
玉姣盯著他有些陌生的面容,忽然道:「為什麼?」
楚留香「嗯?」了一聲。
玉姣就問:「為什麼你這樣生氣……這件事說白了是我的事情,你為什麼這樣生氣、這樣堅定?」
楚留香閉上了雙眼。
半晌,他又睜開自己的雙目,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他道:「玉姣,原因有二。」
玉姣:「原因有二。」
楚留香道:「第一,因為我對你有歹心。」
玉姣更加不解:「可你分明說,歹心是不好的東西。」
楚留香沒有解釋,只是繼續道:「第二,這件事即使沒有發生在你的身上,而只是發生在一個普通姑娘身上,我也是要去管上一管的。」
玉姣道:「為什麼?」
楚留香的聲音有點冷:「因為這個世界上,本就有些罪惡的生意不該存在,本就有些罪惡的人需要得到制裁。」
玉姣重復他最後的兩個字:「……制裁?」
楚留香道:「對,制裁。」
玉姣平鋪直敘道:「我也要制裁,嗯。」
她看了看自己比利刃還要鋒利的手指甲。
與此同時,李魚感受到了妖氣。
她感覺到了一絲非常細微的妖氣,這妖氣淡得要命,帶著一點點海水的鹹味,李魚有些疑惑,朝門口看了一眼。
一點紅卻是凡人,他自然不可能感受得到妖氣,他脖頸上的傷痕一點一點持續的滲血,慘白的脊背弓起,脊柱的形狀如此富有美感,他身上有汗,浸得他身上的傷口更痛,他卻渾然不在意。
他不甚溫柔的用手指鉗住李魚的下巴把她的臉掰正,非常不滿地盯著她。
李魚溫柔甜蜜地摟住了丈夫的脖子,輕輕地道:「對不起嘛,只不過我聞到了妖怪的味道,就在你的朋友楚留香的屋子裡……他也是罕見的爐鼎之身,或許會有妖怪盯上他呢……」
一點紅皺眉,道:「當真?」
李魚道:「其實今天看到楚留香身邊的那個女孩,我就覺得她的眼神不對……她看楚留香的眼神,簡直就和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看你的眼神一樣,你們這些男人,竟然一點都發現不了。」
一點紅:「……」
一點紅:「那個叫玉姣的女孩,是妖怪?」
李魚道:「這一點,我也很奇怪,當時我雖然懷疑,但卻不能確定,因為我根本就聞不見她身上的味道……沒有妖氣也沒有人味,簡直就好像,什麼都不存在一樣,我還以為是我弄錯了呢。但是剛剛……楚留香的房間裡忽然有妖氣泄露出來了,只有一點點,但我的的確確是聞到了。」
一點紅冷聲道:「那女孩想吃了楚留香?」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驟然起身。
李魚嚶嚀一聲,拉住了他。
一點紅摸了摸李魚的臉,道:「抱歉,我去去就回……這世上不是每一個妖怪都像你一樣好,我總該去看看楚留香有沒有事。」
李魚嗔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同你一起去,這女孩是什麼妖怪,又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我們總歸要搞清楚的。」
第82章
能在這種時候抽身出來,一點紅真是楚留香的好朋友,他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靠譜的好朋友。
迅速裹上衣裳之後,一點紅與李魚二人就直衝著楚留香的屋子去了,走到他屋子的門口,李魚又嗅了嗅,道:「妖氣果然就在這裡。」
一點紅的手已放在了劍柄之上。
李魚卻道:「應當不必太擔心……楚留香好好的,我能聞見他的味道,他很健康。」
一點紅試探著上去敲了敲門,楚留香嘩啦一下就拉開了門,似乎早聽到了這腳步聲。
屋子裡,玉姣正窩在楚留香的床榻之上,她的頭發早亂得不成樣子了,似乎有些虛弱的樣子,她抬眼看了門口的二人一眼,沒有說話,反倒是把自己往被子裡縮了縮,好似有些羞赧。
而楚留香則是氣定神閑,神清氣爽的模樣。
一點紅:「……」
他總覺得自己造訪的時機好像有點不對。
見一點紅表情微妙,楚留香立刻道:「紅兄,你想多了,玉姣身中奇毒,需以內力壓制。」
一點紅道:「嗯。」
他看了一眼李魚,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和楚留香說這妖怪與爐鼎之事。
楚留香卻側開身子,請他們進去。
他道:「你們來的正是時候,我正好有些事想請教紅兄。」
一點紅便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玉姣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陰寒之氣,她飽受此氣之苦,只可惜我實在看不出這是什麼毒造成的。」
他又快速的講了玉姣與他相遇的過程,以及她身受重傷、記憶全失的事情。
一點紅就明白他什麼意思了。
他點頭應允,走向榻邊,幫玉姣把脈,而李魚就緊緊地跟在他身邊,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玉姣。
她並不討厭玉姣,相反,她對這個小美人還挺有好感的。但是,她畢竟沒有摸清玉姣的性格,雖然並不覺得她會忽然暴起攻擊一點紅,但為了丈夫的安危,她還是很警惕很警惕。
玉姣安安靜靜地躺著,那雙淺藍色的眸子與李魚對視。
她好像沒看出李魚眼中那種戒備,只是百無聊賴地躺著。
半晌,她忽然道:「姐姐,我們是不是見過?」
李魚挑眉。
李魚只穿越了三個月,對原吸血姬的人際關系一點兒不知道,自然不記得玉姣。可玉姣明明身受重傷、記憶全失,又為什麼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呢?
李魚問道:「你為什麼覺得我們見過呢?」
玉姣的鼻子動了動,她嗅了嗅,道:「因為你身上有一種讓我覺得我們關系很近的味道。」
李魚又問:「你覺得你和楚留香關系不近?」
玉姣皺了皺眉,似乎在思考。
她道:「楚留香是人。」
然後她又卡殼了。
半晌,她才疑惑地道:「可我也是人啊,我怎麼會覺得楚留香和我不一樣呢?」
一點紅閉目把脈,對這番奇怪的對話沒有做出一丁點的反應。
倒是楚留香,他又開始陷入了迷茫。
最近他好像總是陷入迷茫,因為玉姣本身就是一個大大的謎團。
李魚微微一笑,忽然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玉姣,你是不是想吃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
不是,你什麼意思啊?
他徹底震驚了,那一雙清澈的、如沐春風般的雙眼,看一看李魚,再看一看一點紅,結果這兩個人好像都挺淡定的,內心毫無波動的樣子。
只有玉姣也同他一樣,震驚地瞪大了雙眼,但是她吐出來的話是:「姐姐,這……這不能說!」
李魚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果然如此。」
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著摸摸鼻子,道:「你們在說什麼秘密?能不能也叫我聽一聽?」
一點紅驟然睜眼。
他把手收了回去,對楚留香道:「這陰寒之氣,我也沒見過,不過她的身份既然是這樣,我沒見過,也很正常。」
楚留香苦笑:「紅兄,你也開始跟我打啞謎?」
一點紅十分微妙的看了楚留香一眼,又看了李魚一眼,李魚點了點頭,一點紅便對楚留香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隨我去別的房間,我慢慢告訴你。」
楚留香丈二摸不著頭腦,只覺得自己是這四個人裡最無知最茫然的一個,他笑了笑,道:「好好好,那就請李夫人先代為照看玉姣一會兒。」
他又拍了拍一點紅的肩,笑道:「好小子,你現在身上也帶著秘密了。」
一點紅勾起嘴角笑了笑,沒有說話。
二人就去了另一個空房間。
進了屋子之後,還未等楚留香說話,一點紅二話不說,先把上衣給脫了。
他皮膚慘白,但肌肉卻是結實又漂亮的,只是那精壯的身軀之上,如今卻有許許多多的血痕,有新鮮的,也有快要愈合的。這些傷痕殘酷的橫在他身上,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都網起來一樣。
這絕不是正常的!
楚留香失聲道:「這、這!紅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點紅沉聲道:「這都是李魚留下的。」
楚留香:「……」
在那一個剎那之間,博聞強識的楚留香腦內立刻閃過了很多個劇本,比如一點紅被女妖精囚禁起來被迫現出血肉然後又因為女妖實在美麗所以無法自拔的愛上了女妖心甘情願的把自己奉獻了出去之類的劇本。
這種話本子通常情況之下都很讓人覺得刺激的,李紅袖很愛看話本子的,看到這種志怪獵奇話本子還會講給他們聽,每次都弄的宋甜兒臉紅紅的,一邊羞赧一邊還要催促快點講嘛快點講嘛。
楚留香盯著一點紅的眼神就很不對勁了,他笑著調侃道:「紅兄,難道你的夫人是個妖精?整日以你的血肉為食?」
一點紅非常干脆、非常淡定地道:「對。」
楚留香:「……」
楚留香:「啊?!」
他簡直已說不出話來了,盯著一點紅的臉看,想看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只可惜,一點紅面色平靜,直視著楚留香,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楚留香只好苦笑道:「紅兄,你總該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一點紅的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一個極輕、極淺的笑容,然後才沉聲道:「我的妻子,是個以人類血液為食的妖精,而這世上,的確存在一種人類,血肉對妖精來說,乃是無上的美味。」
楚留香道:「難道你要說,你就是那種特殊的人?」
一點紅道:「是。」
楚留香一時語塞,他摸了摸鼻子,簡直已說不出話來了。
誰知,一點紅竟還有驚天大雷沒放出來:「你也是,而你身邊那個叫玉姣的女孩,就是覬覦你血肉的妖精。」
楚留香:「……」
楚留香沉默了。
他直視著一點紅,一點紅也直視著他,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原來竟是這樣。」
一點紅皺了皺眉,遲疑道:「你……」
楚留香嘆道:「我認得玉姣那天,她就差點把我肩膀上的肉扯下來。」
一點紅沒有說話。
妖怪都是凶猛的,即使是李魚這般,外表溫柔嬌媚的女孩子,她第一次從背後撲上來,惡狠狠地咬住一點紅的時候,他也在瞬間被那種瀕死的冰冷恐怖感所壓倒了。
而那個叫玉姣的女孩子,一點紅能看得出,她比李魚,更不像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楚留香這樣風流倜儻的男人,他盡心盡力的為了一個美人四處奔走,但在那美人的眼裡,他卻並不是一個好心的男人,而是一盤菜,一盤她隨時想著怎麼入口的菜。
這實在是一件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一點紅默默地看著楚留香,並不說話。
楚留香卻忽然揚唇一笑,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一點紅的肩膀,道:「紅兄啊紅兄,你盯著我做什麼,這樣有趣的事情,你不多講講,難道是因為今天的我格外的好看?你也想多看兩眼不成?」
他的態度竟然是松弛的。
一點紅遲疑道:「你……」
楚留香微笑道:「紅兄不必擔心我,玉姣身份有異,對我安全有威脅,這些事情難道我能不知道?我只是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他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他會覺得李夫人的眼神和玉姣的眼神有一個瞬間特別像了。
作為一盤菜,楚留香又忍不住好奇起來,他鼻子動了動,試圖嗅一嗅自己身上的味道,但他的鼻子畢竟是個完全的擺設,什麼味道也聞不見,他只好無不遺憾的對一點紅道:「只可惜我完全聞不見我身上的味道。」
一點紅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楚留香就是這樣一個瀟灑的人,無論面對怎麼樣的情況、無論被當做是什麼,他永遠都是松弛風趣的,好像這世上永遠也沒有任何事情能真的打倒他一樣。
一點紅道:「事情就是這樣,你是什麼打算?」
楚留香道:「我打算繼續幫玉姣解開身上的陰寒之氣,再帶她恢復記憶。」
一點紅愣了愣。
他道:「你既然已知道了她不是人,竟還要幫她?」
楚留香微笑道:「你當初知道李夫人的真實身份時,不也沒有離開她麼?」
一點紅一時語塞。
他看了一眼楚留香,道:「我當時已無法自拔的愛上了她,我這樣的人,一旦喜歡上哪個女人,拼著命不要,都要博一博的。」
楚留香道:「我不一樣,我沒有對玉姣愛得死去活來。」
一點紅道:「那你……」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可我實在是好奇得不得了。」
一點紅一愣。
楚留香微笑道:「我好像天生就有個毛病,越是危險的事情我越想碰一碰,越是不能讓我知道的事情,我就越想知道。」
一點紅嘆道:「所以你才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所以我才總是被卷進各種奇怪的事情裡啊。」
他說這話時,不但沒有抱怨,反而還愉快得很。
一點紅的雙眼之中,也浮現出一絲笑意。
他道:「既然如此,今日你碰上我們,實在是很幸運,玉姣既然是妖怪,探查消息自然不能走江湖渠道。」
楚留香道:「是了,是了,想必紅兄有好法子?」
一點紅道:「可以走貓頭鷹渠道。」
楚留香:「……?」
一點紅所說的貓頭鷹渠道,自然就是鷹英俊了,這只英俊的貓頭鷹精怪,掌握著一個龐大的貓頭鷹幫派,成千上萬只毛茸茸的聽得懂人話的可以到處亂飛的貓頭鷹能獲得多少情報,那簡直是不能細想的。
一點紅道:「此事說來復雜,那貓頭鷹是我夫人的朋友。」
楚留香道:「也好,那我們就先回隔壁去吧。」
一點紅點頭。
結果回到楚留香的屋子時,變故卻已發生了。
客棧裡有一縷一縷的霧氣橫行,好似帶走了一切的聲音,讓整個客棧都顯得靜謐得很可怕。
一點紅認得這霧。
他道:「是妖霧。」
是李魚的妖霧。
妖霧,是和妖火一樣,絕大多數的妖怪都能掌握的一項技能,具體用法就是將自己的妖氣散開,催化成帶著妖氣的霧,這霧就像是毒蜘蛛的蜘蛛網一般,只要進入,就出不去,同時妖霧的主人能瞬間得知自己的領地有人闖入。
妖霧是從楚留香的屋子裡一絲一縷地散發出來的,楚留香與一點紅對視一件,毫不猶豫的一腳踢開了門,衝了進去。
但屋子裡其實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仍然只有李魚與玉姣兩個人。
但,玉姣在浴桶裡。
她還穿著衣裳,就縮進了放在角落的大浴桶裡,浴桶裡有水,卻不是熱水,而是不會泛起熱氣的,冰冷的冷水,玉姣的兩條胳膊搭在浴桶的邊緣,一臉嚴肅的縮在水裡,頭發濕淋淋的,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濕透了。
李魚坐在桌子旁,一只手撐著頭,像是在等一點紅和楚留香回來。
這……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玉姣,你這是……?」
玉姣身上有那一股子陰寒之氣,冷起來能把她凍得瑟瑟發抖,她半夜來尋楚留香,也正是因為楚留香的血氣炙熱充足。
她這樣怕冷,又為什麼要自己跳進冷水裡呢?
玉姣開口道:「楚留香。」
楚留香道:「嗯?」
玉姣很認真的說出了一個重大的發現:「我發現,我真的不是人。」
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此事我已經知道了。」
玉姣又道:「而且……」
楚留香道:「而且?」
玉姣道:「而且,我真的是條魚。」
楚留香:「……」
玉姣話音剛落,浴桶裡忽然探出了一點點……魚尾巴,十分無辜的晃了晃。
那是一條非常漂亮的魚尾,兩片魚尾輕薄如蟬翼,都似乎能透過光一樣,在空氣中一下一下的晃著,而連著魚尾露出的一點點魚身上,則覆蓋著藍色的鱗片,這藍色的鱗片,竟不似魚鱗,而像是某種魚鱗狀的雲母,只一晃,就能在不同的角度之下閃出不一樣的光芒來,星星點點、美麗非常,似乎都要把人的眼睛所恍到。
玉姣的雲鬢早已亂了,如今她的長發已披散了下來,被水汽所打濕,乖順的貼在臉側,她的身子也隨著尾巴的晃動而有輕輕地晃動起來。
楚留香的呼吸,都似乎停滯了瞬間。
他那雙總是和煦如春風般的眼眸,此刻卻暗沉沉的。他死死地盯著玉姣的魚尾巴,視線幾乎無法移開。一種密密麻麻的顫栗忽然爬滿了他的脊背。
玉姣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她一向如此,淡漠疏離到像冷冰冰的玻璃美人,常人根本是看不出她的情緒變化的。
但楚留香又哪裡是個平常人,他對人的觀察細致入微,對情緒的判斷也十分的准確,這四五日與玉姣的相處,就足夠他把玉姣看明白了。
她雖然表情很淡漠,為人處世有點呆呆的,但是性格其實還挺活潑可人的。
而如今,他已知道了真相,又看到了玉姣的真身。
這一刻,視覺的衝擊力是無限的,那條藍色的魚尾巴和上面覆蓋著的、雲母一般的魚鱗,有一種冰冷滑膩的質感,讓人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身處現實之中,而另一方面,楚留香卻從玉姣的雙眼之中看到了一點點的不安。
共通的情感、與非人的魚尾,奇異地結合在一起,楚留香忽然就想到那些古籍志怪之中花了大量筆墨描寫的鮫人,那種痴迷、贊嘆的口吻……都是有原因的。
她剛剛說了一句:「原來我真的是條魚。」
她好像很疑惑自己為什麼不是人,而是一條魚,她緊緊地盯著楚留香,根本連屋子裡的另外兩個人看都不看,好似有些惶恐他會被嚇跑一樣。
……是那種,唯恐楚留香被嚇跑,忙活了半天一口吃不上飯的惶恐。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那種深邃五官所帶來的冷酷感瞬間煙消雲散,雙眸之中又充滿了玉姣所熟悉的那種松弛的愉悅感來,她的雙眼剎那之間就亮晶晶地盯著楚留香,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楚留香搖頭晃腦地嘆息道:「你啊你啊,究竟還有多少東西是我不知道的?」
玉姣很老實:「我自己也不知道。」
說著,那條縮在大浴桶裡的魚尾巴還無辜的晃了晃,尾巴上閃閃發光的鱗片也隨著她的動作輕輕地晃動。
楚留香忽然伸手,刮了刮玉姣的鼻子,玉姣的鼻尖嗅了嗅,似乎是又聞見了楚留香身上的這一股香甜的味道,她的喉頭滾動了一下,眼睛都有點發直。
但她的人卻往後面縮了縮。
楚留香道:「玉姣,你想吃了我?」
他的語氣很平靜,甚至還帶著一點笑意,似乎連一點恐懼、一點氣憤都沒有。
很多男人都會瞧不起女人,所以這江湖之上,許多男人都是死於女人之手的,他們為他們毫無道理的自大付出了代價。
楚留香卻不一樣,他從不小看任何一個人。
尤其是現在,玉姣褪去了那種人型的偽裝,露出了她美麗而可怕的原形,她染著藍色蔻丹的指甲上還鑲著圓潤小巧的珍珠,看上去無害極了,可楚留香很清楚,玉姣的手指甲簡直就是凶獸的利爪……被她的指甲劃破,那可就是開膛破肚的結局了。
一個美麗的、吃人的猛獸,楚留香竟還敢靠近。
他實在是一個膽色過人的男子。
玉姣猶豫了一點,點點頭,又搖搖頭。
楚留香「嗯?」了一聲。
玉姣的肚子都發出了「咕嚕」一聲。
她忽然垂下了頭,看著自己搭在木桶邊兒的手。
玉姣道:「你實在是好香,可是我又打不過你……所以……」
楚留香嘆道:「假使你能打得過我呢?」
玉姣又抬起頭來,那雙藍色的瞳孔好似忽然有那麼一點點茫然。
她道:「那我也不會把你吃掉。」
楚留香問:「為什麼?」
玉姣歪了歪頭,又看了看李魚。
她毫無心理負擔、非常認真地道:「因為一頓飽和頓頓飽是有區別的,我這輩子或許再也碰不上像你這麼好吃的人啦,所以一定要省著點吃。」
楚留香:「……」
李魚:「……」
一點紅:「……」
楚留香大笑,簡直像是被戳中了什麼非常厲害的笑點一樣,他笑了好半天,才伸手上去揉玉姣的頭發,一邊揉一邊揶揄道:「沒想到我們玉姣這麼天真可愛的個性,居然能說得出這麼勤儉持家的道理來。」
玉姣美滋滋地道:「是啊,我是不是很聰明。」
楚留香又忍不住笑了。
這是一只不諳世事的凶猛怪物,天真與殘忍在她身上簡直融合地太好了。
可正是這種矛盾的氣質,卻讓楚留香實在是割舍不下,若是他在年輕個十歲,他可能一看到玉姣這種生物,就要兩眼放光了,非要調查個水落石出才罷休。
人飛到高處,有摔下來跌死的危險。
所以懦夫的輕功,也不會太好。
但楚留香就是喜歡那種極限的速度、那種夜風像刀子一樣吹過臉頰、微微刺痛的感覺。
他的輕功與點穴的功夫是最好的,他時常都沒有武器的,但是他卻對江湖上的新鮮兵器最好奇不過,冰冷的劍鋒順著他的身體滑過之時,數根淬毒的毒針從機關之中被發射出來被他打落之時……他最是愉悅,最是暢快,因為他對於刺激與新鮮的追求,已超過了絕大多數的人。
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造就了他的膽色過人!
他也同樣喜歡玉姣喜歡得不得了。
一個男人,對於一個依賴他信任他的天真大美人是絕不可能一點心都不動的……而她偶爾露出的,那種冰冷的無機質的眼神,簡直是在催動楚留香的腎上腺素。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玉姣,玉姣也正抬頭看著他,她蒼白的臉上有那麼一點點的紅暈,襯得眼角和唇下的小痣愈發的魅惑,讓他恨不得俯下去,輕輕地去吻她的痣。
他一直都很好奇玉姣的身上是一種怎麼樣的味道,但他的鼻子卻很不爭氣。
楚留香想,或許這種事情,得親自品嘗一下才知道的。
他忽然有些促狹地想:你都想把我吃了,那我想把你吃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吧?
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當然了,他還是會盡量避免從活楚留香變成死楚留香的。
玉姣還在等他的誇贊,楚留香只好嘆道:「是是是,你很聰明,你簡直就是個大聰明。」
玉姣輕輕地笑了。
安撫完玉姣,楚留香又轉身去找李魚,他和玉姣在這裡黏黏糊糊的時候,一點紅和李魚也在八仙桌旁你儂我儂,完全互不打擾。
楚留香便道:「還想請問李夫人,玉姣為什麼會忽然現出原形?」
李魚道:「不知道。」
楚留香嘆氣。
李魚皺了皺眉,道:「我本在屋子裡陪著玉姣……她就忽然化出原型了。」
而且這個叫玉姣的人魚小美人真的很好玩,她自己現出了原型,還把自己嚇了一跳,她本來是躺在榻上的,尾巴就不停的撲騰,皺著眉頭,看看自己的尾巴,又看看李魚,好似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腿為什麼會變成魚尾巴。
然後她就忽然開始覺得干燥了,不舒服地扭來扭去,李魚一個新手妖怪,根本沒見過人魚,只憑借著以前看電視劇留下的刻板印像,迅速的去弄了一桶水,玉姣就呲溜一下跳進了浴桶藏起來了。
李魚再新手,也明白一只妖怪是不可能忽然化出原形的。
前幾日,鷹英俊來找她,又要走了一些她的血,只道是自己的好友,一只貓妖因為內丹破碎而化出原形,那貓妖也是萬中無一能變化人形的妖怪,內丹破碎之後,立刻化出原形,再也無法變化。
鷹英俊說這一段的時候,那雙大眼睛簡直都快哭了,用自己毛茸茸的翅膀去抹眼淚,這足以證明,對於可以化形的妖怪來說,不受控制的現出原形是非常嚴重的一件事。
所以她當機立斷,放出妖霧,保護玉姣。
接下來楚留香和一點紅就回來了。
但是,對於玉姣為什麼會突然現出原形……她真的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唯一的一個疑點,就是妖氣。
李魚道:「剛剛我和一點紅之所以找過來,是因為我聞到了妖氣,這妖氣裡帶著些海水的味道,應當就是玉姣的妖氣。」
楚留香若有所思。
李魚又道:「可是今天在席上,我卻完全沒有聞到。」
楚留香道:「玉姣今夜來找我,正是因為受到那陰寒之氣的折磨,剛剛我用內力替她療傷,將那一股陰寒之氣壓制下去了。」
李魚道:「所以,那陰寒之氣發作之時,她身上的妖氣就泄露出來了,從剛剛開始,我一直都能聞見她的妖氣,或許是因為,從剛剛開始,她的妖氣就一直不停的在泄露。」
楚留香皺眉道:「應當是這樣的。」
李魚道:「據我所知,妖怪的妖氣不盛時,就很有可能現出原形。」
玉姣一直安安靜靜地聽著。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道:「妖氣泄漏完……會怎麼樣?」
李魚嘆了口氣。
她直視玉姣,道:「會死。」
妖魔的死氣纏繞上妖怪之所以很無解,也正是因為這個道理。首先阻斷進食通道,其實消耗完妖怪體內存的妖氣。
楚留香心中一驚,轉頭去看玉姣。
玉姣漂亮的魚尾巴晃了晃,沒有說話。
她的臉上還是沒有太多的表情,即使聽到自己有可能會死去的噩耗,她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之中,還是沒有淚光,她抿著嘴垂下眼睫,長長的、濕潤的眼睫就輕輕地顫了起來。
她的反應實在是很平淡,可楚留香卻注意到了,玉姣那一條漂亮的藍色大尾巴,正在發抖。
她的手抓緊了木桶邊緣,鋒利的手指甲已將那木板都刺穿了。
他心中一痛,立刻問道:「李夫人!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救她……?」
李魚道:「有。」
楚留香追問道:「是什麼?」
李魚道:「爐鼎之血。」
楚留香一愣。
李魚道:「一點紅剛剛應當已告訴你了,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一種天賦異稟的人,他們的血肉對妖怪來說美味無雙,具有致命的吸引力,這種人就是爐鼎,而他們的血肉之所以珍貴,乃是因為血肉之中富含天地靈力,而妖怪的妖力,本質來來說,就是源自於天地的靈力。」
楚留香明白了。
他道:「我和一點紅,正是這一種天賦異稟的人。」
李魚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又道:「所以我的血,可以補充玉姣的妖力。」
李魚笑了笑,道:「一點紅的也可以的。」
楚留香無奈地苦笑,道:「李夫人,你難道是在試探我?」
李魚抿嘴一笑。
楚留香又看了玉姣一眼,嘆道:「我既然已承諾要幫助玉姣,當然要……幫助到底,若我只是失一些血,就能救活玉姣,又何樂而不為?」
他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帶著些松弛的笑意,叫人聽了,也仿佛是有春風拂過。
但他話中的承諾,卻是重於千金的。
他又看了看玉姣,玉姣的大魚尾巴還是在微微的發抖,他忍不住柔聲道:「莫害怕,玉姣,我不會讓你死的。」
玉姣沉默了一下。
她忽然道:「我不能吃你。」
楚留香一愣,道:「為什麼?」
玉姣就有些苦惱地皺起眉來了。
她低下頭,道:「我感覺我快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這是真的,妖氣泄漏之後,楚留香身上的那種甜蜜芬芳的味道,簡直像是具有魔力一樣,讓她的口水不停的分泌,讓她的手指不停的刮著木桶的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音。
而這種刺耳的聲音實在是難聽,又刺激得她更加的焦躁不安。
若說先前對他,只要一點血肉就能滿足,如今似乎已一發不可收拾了。
她盯著楚留香,一字一句地說:「你是個好人,一直在幫助我,我不想讓你死。」
這也是真的。
其實一開始,她並沒有什麼自覺,楚留香死不死,都好似無所謂一樣。
可是玉姣畢竟是開了妖智的妖怪,而不是單純是一只猛獸。懵懂的野獸都知道知恩圖報,玉姣又怎麼會完全一點點都不懂?
她本能的依賴楚留香,覺得楚留香是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會對她生氣的好人,所以在想到楚留香有可能真的會死的時候,她就不願意了。
一開動就會忍不住吃多,不開動就會一直衰弱致死,玉姣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兩難的境地裡,不知道怎麼做。
楚留香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盯著玉姣。
玉姣簡直是下意識地又吞了吞口水。
這個時候,李魚忽然笑了。
她道:「既然你們你情我願,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楚留香道:「李夫人有法子。」
李魚輕輕一笑,道:「你死不了的,放心吧。」
李魚的血,乃是世間至寶,只一滴,就能把瀕死邊緣的人拉扯回來,她若不想讓一個人死,這個人難道會真的死麼?而且楚留香藝高人膽大,也不是很有可能被玉姣這樣一只衰弱的妖怪弄死。
而且……她自然也已看出,這一對男女之間是互相吸引的。
楚留香對玉姣的心,那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他似乎也從來沒想過要掩飾的,而這懵懂的美人玉姣……她若是心中一點不在意楚留香,難道會說出剛剛的那番話麼?
不過,這位人魚美人,雖然懵懵懂懂,卻還未曾開竅,楚留香的心思,只要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偏偏就是她看不透。
可惜楚留香風流一世,對著這個懵懂的小美人,卻是無處下手,無可奈何。
所以,李魚決定幫他一把。
她微笑著看著玉姣,道:「玉姣,你是不是不知道,怎麼取用爐鼎的血最好?」
玉姣立刻點了點頭。
她當然也不想死的,所以聽到事情有轉機之後,立刻精神百倍地盯著李魚。
李魚道:「那我教你呀。」
然後,她的腰就被自己的丈夫一點紅摟住了。
一點紅的雙眸已暗了下來,他牢牢地盯著李魚,忽道:「你想做什麼?」
李魚湊上去親了他一口,嗔道:「我要做好事的嘛,紅大爺、紅先生、紅哥哥,你要不要配合我一下?」
一點紅無奈地抿了抿嘴。
他側了側頭,拉了一下衣襟,露出慘白色的脖頸來,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玉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好像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第83章
李魚的聲音都似乎帶著蠱惑。
這世間的妖怪,都是吸取天地之間的靈氣生長,因此個個都有一副令凡人心悸的美貌,玉姣嬌美動人,淡漠疏離,而李魚卻艷麗逼人,慵懶風情。
她和一點紅平日裡的活動,當然不可以全部展現給他們看……李魚還沒有舍己為人到這個程度。
她只是很蜻蜓點水,而一點紅的雙手緊緊地摟著她纖細的腰肢,讓她看起來好似是完全被禁錮在他的懷中一樣。
一點紅是個精壯結實的殺手,腰間還別著他纖薄的利劍,這般姿態,其實也是很強勢的,好似他是掌握主動權的那一個。懷中的妻子纖細,能被他一下就收進懷抱之中。可是再細看,真正掌握主動權的,又是哪一個呢?
這糜艷、殘酷又美麗的場面,令楚留香腰腹間的肌肉都忽然縮緊了,微微的疼痛著。
他的眸色暗沉沉的,瞟了一眼趴在浴桶邊緣的玉姣,玉姣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李魚與一點紅,她的臉有點紅撲撲的,嘴巴微張著一呼一吸,又有點興奮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楚留香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絲微笑,他已感到自己身上正在微微的發汗,血液似乎也已慢慢變得滾燙起來。
李魚今天才剛剛吸過血,如今正飽著呢,自然不會貪吃,她蜻蜓點水,窩在一點紅的懷裡,眼睛裡帶著笑,朝楚留香勾了勾嘴角。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正要說話,李魚就說:「如今天色已晚,有什麼話,我們明日再說。」
說著,她又從懷中取了幾顆血玉塞給了楚留香,以防他真的被弄死。
然後,她就拉著一點紅離開,一點紅的頭發已有些亂了,他順手摟住妻子的腰,被妻子拉走了。
他們走的很是干脆,於是沒一會兒,屋子裡就只剩下楚留香與玉姣兩個人了。
玉姣抬起頭,眼神亮晶晶的。
楚留香正看著她微笑。
玉姣道:「楚……楚大少爺。」
她下意識又換了這個撒嬌一般的叫法。
楚留香忍不住笑起來,他伸手刮了一下玉姣的鼻子,道:「你叫得倒是很好聽,就因為想要我的血?」
玉姣嗚嗚嚶嚶,大尾巴一晃一晃的。
她非常自信地說:「楚大少爺,我已經學會了!我們開始吧!」
楚留香:「……」
楚留香:「你學會了什麼?」
楚留香心明眼亮,自然能明白這位李夫人是他求美而不得,所以出來幫他一把呢,如今他看著玉姣這幅懵懂的模樣,心簡直都已熱了起來。
玉姣思考了一下,道:「學會了開始之前,要先摸一摸你的頭,親一親你的臉頰,要讓你不要緊張,要放松一些,這樣的話就會好下口。」
楚留香:「噗嗤。」
他道:「玉姣,你的指甲是凶器,你還記得麼?」
玉姣道:「我知道啊。」
楚留香嘆道:「可李夫人的指甲卻不是凶器,你若一時失控,將我開膛破肚怎麼辦?」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笑容已消失了,語氣好似有點擔憂。
玉姣沉默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楚留香,然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忽然靈機一動一動動,道:「那你……把我的手抓住啊。」
楚留香很有巧勁的,他能在被玉姣叼住的時候,手指一敲,就讓她整個脊背發麻、動彈不得,也能將她的雙手都反制在背後,巧妙地摁在經絡處,令她的手使不上勁。
這也正是楚留香這個人的厲害之處。
其實,在這江湖之中,他的武功不是最高的那一個,但是有很多武功比他更高的人,卻總是在決戰之中,莫名其妙的輸給楚留香。
其中一個原因,是楚留香面對危險,總是比絕大多數的人都要沉著冷靜的;而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實在是個腦子非常靈活、反應非常迅速的人,有很多時候,他明明已經身處絕境,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破解,可是他的手和他的身體,卻能非常迅速的做出合適的反應,讓他能夠化險為夷。
換句話說,楚留香是一個舉世罕見的武學奇才。
而玉姣雖然天賦異稟,心性卻到底不太成熟,很多動作,出手之時就被楚留香看清了走勢,他攔腰截斷走勢,玉姣的力氣自然就使不出來了。
而且玉姣還是殘血狀態,身受重傷。
他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擔心玉姣能殺了他的。
但他卻非要裝作一副很擔憂的樣子,對玉姣道:「可是我若是失血過多,沒力氣制住你怎麼辦?」
玉姣又沉默了。
她皺著眉,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過了好半天,才說出了一個富有建設性的意見:「那,那我去找李魚姐姐問一問。」
楚留香忍笑道:「好玉姣,不用那麼麻煩,我有一個辦法,你要不要聽一聽?」
玉姣立刻道:「什麼辦法?」
楚留香道:「我用繩子把你捆起來,好不好?」
玉姣歪了歪頭,道:「好啊。」
楚留香就嘆了口氣。
他心道:玉姣啊玉姣,你可實在是太好騙了。
一個長成這樣的美人,又這樣的聽話,好似楚留香對她做什麼,只要打著為她好的旗號,她都會乖乖的捱著一樣。
楚留香也只好慶幸:幸好她骨子裡是一只凶猛的妖怪,幸好她遇到的是自己。
他本意只是開玩笑而已,於是便道:「算啦,不必啦,我能有把握的,你的手腕這般纖細,我還怕麻繩磋磨了你的皮膚。」
玉姣卻不依了。
她嚴肅地道:「楚大少爺,不要這樣任性。」
楚留香:「……」
他依稀記得,今天在客棧裡,他們的確看見一對母子,那母親大聲的訓斥自己的孩子「不要這樣任性」。
……想必好學的玉姣就是從那裡學的這句話吧。
楚留香滿頭黑線。
他道:「你真的願意?」
玉姣點點頭。
楚留香的胸膛忽然起伏了兩下。
他的眼底也帶著笑意,只是這種笑意,看起來卻已並不松弛了,反倒是含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意味。
他的手一晃,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條紅繩來,這紅繩紅得十分艷麗,仔細一看,能發現這紅繩乃是三股繩編做一股的,十分結實。
楚留香道:「此乃南海飛仙島的島主贈送於我的一件寶貝,名叫紅袖繩,據說這繩,就算纏住了人熊,人熊都無法掙脫的。」
話剛說完,他就後悔了,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孩子,喜歡拿來跟熊相比的,他面對女孩子的時候,幾乎從不會說一些叫人掃興的話,怎麼今日忽然犯起糊塗來了……?
他有點尷尬地抿抿嘴,准備說點什麼找補一二,玉姣卻道:「熊是什麼?」
楚留香立刻:「沒什麼,你不要在意。」
玉姣道:「哦……哦。」
就混過去了!!
玉姣真可愛!
玉姣窩在大木桶之中,她上半身只穿了一件小衣,沉重的貼在身上,露出盈盈一握的纖腰,她的皮膚蒼白,似乎都能看到皮膚之下縱橫的血管,她伸出雙手來,在楚留香眼前晃了一晃。
楚留香卻非常冷酷地道:「把手背在身後去。」
玉姣嗚嗚嚶嚶,乖巧聽話。
楚留香捏住了她纖細的手腕,竟還真的垂下頭去,非常仔細的將她的雙手反綁在了身後,殷紅的繩子與她蒼白的皮膚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簡直令楚留香移不開眼睛。
他的確是個花樣很多的人,這樣子也並不是沒有過。
他是個溫柔的人沒錯,可他偶爾會感覺到,其實男人這種生物是真的有劣根性的,他們的確是喜愛征服的,而活躍在武林之中的男人,整日與刀光劍影相伴,他們也的確需要更大的刺激。
楚留香用兩根手指捏住了玉姣的後脖頸。
她微微低著頭,長發向一邊攏過,脊骨的形狀便從蒼白的皮膚之下投了出來,只有幾縷碎發貼在脖頸上,漆黑與蒼白,又形成了一種極其強烈的視覺衝擊。
人如果不太健康,那血液就流通的不好,那麼手腳就很容易冰涼,但楚留香實在是個健康得不得了的人,他的手永遠都是溫暖的,而此時此刻,他手指上的溫度,都似乎炙熱的能把玉姣的皮給燙出一個洞來。
玉姣忽然抖了一下,她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強行穩住了身子,好叫自己不要發抖,可是那條新鮮出爐的藍色魚尾,她卻實在沒有能力控制得好,於是魚尾就簌簌地抖了起來,十分可憐、十分誠實。
楚留香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啞聲道:「這裡有大椎穴,我若感覺有異,就用手指敲你這裡,迫使你松口。」
玉姣伏在木桶的邊緣,道:「好、好……」
楚留香忽然又道:「玉姣,你的尾巴實在是很美。」
尾巴忽然被Que,猛地一抖。
玉姣十分警惕:「你想做什麼啦?」
楚留香道:「你這魚鱗,看起來不似是鱗片,倒像是什麼寶石一般,我實在是很好奇,你能不能叫我細細看一看?」
玉姣猶豫了一下,道:「看倒是可以,可是你不住上手。」
楚留香問:「為什麼?」
他這問題實在是突如其來,叫玉姣猝不及防,她愣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可是我就是覺得,尾巴不能碰的。」
楚留香就挑了挑眉。
姑娘不願意,他自然不會逆著姑娘的意思,他垂下頭去,在近處細細觀察那條美麗的藍色魚尾。
一縷月光忽然從窗戶上打了進來,落在了這輝藍的魚尾之上,好似一層朦朧的霧、帶著漂浮的光塵。她的魚尾顯然不是特別聽主人的使喚,所以總是又一下沒一下的晃著,看起來有點頑皮。那一片一片的魚鱗,隨著她的呼吸一開一合,與那種寶石一般的質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看似無機質的、美麗的死物,其實是鮮活動人的。
此時此刻,楚留香才真正覺得自己從夢幻中回到了現實,可這現實卻也是夢幻而美麗的,美麗的讓楚留香簡直不忍呼吸,生怕驚動她。
然後,玉姣的肚子就忽然「咕嚕」叫了一聲。
她委委屈屈地看了楚留香一眼,撇著嘴沒說話,但是楚留香總覺得自己看出了一點抱怨來。
他忍不住笑了。
楚留香柔聲道:「玉姣,來吧。」
他側了側頭,又很隨意的伸手扯開了自己的衣襟。他身材強壯、肌肉結實有力,皮膚因為常年像只貓一樣喜歡曬太陽,又像鹹魚一樣熱衷於翻身,所以是均勻成熟的古銅色。
毫無疑問,他是一個非常成熟的男人。
成熟、有名的男人,多半已從「明珠」變成了「魚眼珠子」ヾ。財權酒色腐蝕了他們的精神,讓他們變得大腹便便、滿腦肥腸,他們受多了恭維,只把自己高高的供起來。他們花錢去找年輕嬌美的姑娘,又痛罵這些女人是只要錢不要臉的賤人。
可他們自己,難道是為了真愛?難道不是為了女孩子們如鮮花一樣嬌嫩的面容與活力?
這樣的男人多了,這世間總是顯得濁臭逼人。
也正因為同行襯托得實在是很到位,所以楚留香這樣成熟健美、溫柔體貼的人,就成了女俠們最喜歡的情人。
此時此刻,他的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朝玉姣俯下去,玉姣用魚尾撐著自己的身體,把自己撐了起來。
她晃晃悠悠地撐起來,又因為雙手被反捆在了身後,所以沒法子用手保持平衡,就這麼晃晃蕩蕩的,楚留香一笑,伸手將她擁入了懷抱。
一個炙熱的、甜美的懷抱。
楚留香的語氣帶著笑意:「我擁著你,這樣就不會晃了。」
玉姣就縮在了他的懷裡。
她抬起了頭,去看楚留香。
他的臉的確很英俊,而那種帶著笑意的表情,也正是玉姣最熟悉的那一種——一種令玉姣感到安心的神色。
她的心也似乎動了一下,一種奇異的、麻酥酥的感覺自心口蔓延開來,神經的末梢也在微微的瘙癢,這種癢意實在是很奇怪,像是纏著骨頭,纏著血肉一樣,即使用手去抓去撓,也毫無辦法。
她忽然湊了上去,輕輕地吻了楚留香的側臉。
楚留香的手指蜷了蜷,啞聲道:「你做什麼?」
玉姣輕輕地道:「李姐姐讓我安撫你,是不是?」
楚留香的嘴角就勾起來了。
他道:「我真該好好謝謝李夫人,是不是?」
玉姣道:「為什麼?」
楚留香笑道:「因為她實在是很厲害,叫我得償所願了。」
玉姣眨了眨眼,道:「你一直想讓我這樣……?」
她歪了歪頭,組織了一下語言,才道:「安撫你?」
楚留香笑道:「這對男人來說,的確是一種了不得的安撫,只不過……」
玉姣道:「只不過?」
楚留香啞聲道:「這還遠遠不夠。」
玉姣便問:「那還要怎麼樣呢?」
楚留香道:「我要是告訴你,你就願意做?」
玉姣笑了。
她輕快地道:「那當然,你對我這麼好!」
楚留香失笑。
他一只手就能摟住玉姣的纖腰,手心火熱得要命,可是他說出口的話卻是:「玉姣,永遠不要因為一個人對你好,就答應為他做任何事。」
玉姣歪了歪頭,若有所思道:「你也一樣?」
楚留香沉聲道:「我也一樣。」
他伸手,撫了撫玉姣如玉一樣的面龐,他側了側頭,露出古銅色的脖頸來。
楚留香板著臉對她道:「你還不動手?是想帶著這條魚尾巴過日子?」
他經常故意板起臉同玉姣說話,玉姣早已習慣了,才不會以為他是真的生氣了。
玉姣又晃了晃,魚尾巴有點愉快似的拍了拍水,拍起快樂的水花。
她湊了上去,輕淺的呼吸著,楚留香側著頭,卻仍然睜著眼,他似乎實在是不想錯過任何一點點細節,所以他的眼睛,還是緊緊地釘在玉姣的身上,這目光竟令玉姣也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不知為什麼,她被反綁在身後的手指也無法控制地顫著。
她張開了嘴,尖利的犬齒在月光之中閃著可怕的寒光,這種寒光與她的手指甲是一致的,或許鮫人身上的兩大凶器,一個是指甲,另一個就是牙齒了。
剎那之間,玉姣的眼神變了。
她的眼裡忽然就只剩下了楚留香……的脖頸,她輕輕地嗅了嗅,問道一種讓人難以形容的香甜,帶著一絲花朵獨特的香氣,被他的體溫蒸的這樣的熱、像是宋甜兒做的、剛剛從蒸過裡拿出來的小點心一樣。
那雙淺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的脖頸,原本如玻璃珠子一樣無機質無情緒的眼睛,也似乎被一種深沉的、帶著媚態的欲念所遮掩了。
她渾身都在微微地發抖,楚留香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用力的把她捆束進了自己的懷中。
她慢慢的垂下了頭,張開了嘴。
剎那之間,一股駭人的疼痛就襲擊了楚留香,他的脖頸處已被留下了透骨釘一樣的傷痕,一種血液流動的聲音忽然順著他的骨頭穿了過來,清晰的就連尖利的犬齒撕破皮肉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楚留香一瞬間寒毛直豎,幾乎是立刻就像把玉姣丟出去。
保護自己不被傷害,是人的本能。
這世上又多少人,能做到耳邊響起猛獸的牙齒撕破自己皮肉的聲音時,還能忍住不動的?
楚留香的手指都無法控制的蜷縮起來,玉姣急切的將他的血液吞咽下去,那種「咕咚咕咚」的聲音透過傷口,穿過血管,從骨髓裡穿刺楚留香,讓他渾身寒毛直豎,肌肉緊緊地縮起,他甚至已感受到了抽痛,但這種痛,與釘在他脖頸處的兩根「透骨釘」相比,真的是沒法子比較的。
他終於閉上了眼睛,去感受這種瀕死的感覺。
瀕死同樣會給人以刺激,楚留香熱愛危險,在江湖各處縱橫,或許也有這種原因,很多人都理解不了他的這種性格,他自己也從未解釋過。
或許他並不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
但這世上的天才,本就是不正常的人多。
他的嘴角竟忽然微微地向上勾起,好似十分愉悅、十分享受一樣。
他的手竟還能保持穩定,竟還能伸手去撫摸一下懷中這個美麗凶獸漆黑柔軟的頭發,他的不自覺的去想這長發散落在她身上時的模樣,潔白與漆黑,像是吃人的美人蛛。
楚留香已為自己的想像而心醉。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楚留香的手都已覺得冷了下來,他霍地睜開雙眼,卻見玉姣依然沉浸在他的血液之中,似乎已失去了理智。
楚留香當機立斷,出手如閃電,一下子就擊中了玉姣的背,玉姣整個脊背都已發麻,卻仍不願離開楚留香,嘴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好似撒嬌,其實卻在做著非常可怕的殺人之舉。
楚留香嘶啞地道:「你真是個壞姑娘。」
他的聲音已嘶啞地不像話,好似吞吃了一口砂礫,叫砂礫把喉管割得鮮血淋漓一樣。
他的手就捏住了玉姣的後脖頸,慢慢地收緊。
絕頂高手的手,也是一種非常可怕、非常凶猛的兵器的,楚留香的手指修長穩定,他擅長點穴,指力自然驚人,只用兩根手指一捏玉姣的後脖頸,玉姣就被迫抬起頭來,慢慢地被他挾持著遠離了楚留香的脖頸。
玉姣昂著頭,雙眼似乎都已失去了焦距,血順著她的嘴角一滴一滴嗒叭嗒叭的往下流,玉姣還下意識的去舔,她的臉上紅撲撲的,整個人都軟綿綿的癱在楚留香的懷裡,楚留香的手指還捏著她的後脖頸,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忽然之間,變故又發生了。
她那條輝藍色的魚尾巴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類的腿,楚留香眼睛都不眨一下,目睹了整個過程。
她又重新變回了人形,裙子濕噠噠地貼著。
楚留香不由分說,忽然把玉姣整個人都橫抱起來,玉姣軟綿綿地癱著,好似一分力氣都不剩下,她的雙手還被綁在背後,所以她甚至都沒有法子去環住楚留香的脖頸。
楚留香就把她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之上。
她露出真身之後,就跳進了滿是水的浴桶之中,所以她的衣裳早已濕透了,冷而沉重地貼在身上,這樣毫無空間感的衣裳,自然能把她身上的每一處線條都顯露出來。
楚留香啞聲道:「玉姣?玉姣?」
玉姣嗚咽了一聲,卻並不答話,她的雙眸失神,似乎已失去了清醒的意識。
一個這樣的絕世美人,在此時此刻,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軟軟柔柔地躺在他的屋子裡,躺在一個男人的榻上。
楚留香其實偶爾也會被人罵做畜生的,他被罵做的這種「畜生」往往具有一種奇異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此刻正是夜深人靜,整個客棧都寂靜得要命,沒有一個人醒著,楚留香自然是可以選擇去請一點紅的夫人來幫忙的,但他一不想打擾一點紅夫婦,二是他就是不想叫別人代勞,完全不想。
他忽然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言自語道:「這天底下竟還有我這樣的禽獸?我這樣的禽獸,豈不是在侮辱禽獸這兩個字?」
半晌之後,他終於忙活完了,用大毛巾把玉姣身上和頭發上的水擦干,以免她著涼,為她換上干燥清潔的衣裳——當然了,楚留香沒有女裝的愛好,身邊自然也沒帶什麼女孩子的衣裳,所以他把自己的裡衣給玉姣了。
玉姣閉上了眼,呼呼大睡。
她好似夢到了什麼很開心的事情,小臉紅撲撲的,嘴角還輕輕地勾起。
……那她肯定開心啊,怎麼會不開心呢是不是?飽餐一頓,還有人給忙前忙後的伺候,哦,忙前忙後伺候她的,就是那個被她飽餐一頓的倒霉蛋,這倒霉蛋現在脖頸上還是鮮血淋漓呢!
楚留香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自己傷口,那種尖銳的疼痛瞬間順著傷口直衝大腦,甚至連他的骨頭都好似在疼,楚留香無奈地苦笑。
他的手指之上,也沾了一點自己的血。
鬼使神差之間,楚留香低下頭去,將自己那一滴血送入口中
……只有血腥氣。
他自己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血肉怎麼對玉姣就這樣有吸引力了。
他又想到了一點紅,一點紅的身上,滿是殘酷的傷痕,密密麻麻,楚留香忍不住想:等一等,我之後該不會變得和一點紅一個下場吧?那還真是……
有點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
他自桌上拿起李魚留下的血玉,據說這是這位李夫人自己的血液所化成的,內服外用,皆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奇效,楚留香捻了一粒,用手指一碾,血玉就化作了齏粉,輕飄飄地落在了楚留香血肉模糊的脖頸之上。
剎那之間,一種劇烈的疼痛就襲擊了楚留香,他眼前一黑,差點沒暈過去,牙齒死死地咬在一起,男人的尊嚴叫他不想在玉姣面前發出一聲痛呼,哪怕玉姣已沉沉地睡去了。
半晌,他才冷汗連連的恢復過來,再一動,脖頸上的傷口,竟已在剎那之間恢復好了,連一點點痕跡都沒了,就好像玉姣伏在他懷裡,用牙齒刺透他皮肉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楚留香忍不住想:一點紅是不是就是因為不喜歡這個,才讓自己身上留下那麼多傷痕都不去處理的?
但他隨即便又想:一點紅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的就是受傷與劇痛了,若要說他怕,那豈非是在侮辱他的性子?其實他之所以要在身上留下那麼多傷痕,原因只是他想要留下一點紀念品罷了。
因為這些妖怪吃人的姿態,實在是美得驚人……簡直會讓人心甘情願的被她們弄死!
楚留香現在,竟也有些後悔剛剛使用了那血玉。
他和一點紅,也真不愧是一對心心相印的好朋友,他們的性情與處世風格南轅北轍,但內裡對於危險、美麗的追求上,卻格外的一致。
楚留香松弛地伸了個懶腰。
他笑道:「我為了你,簡直是受盡了折磨,如今夜已深了,你總不該叫我到別的地方去睡覺。」
玉姣當然還在呼呼大睡,根本聽不見。
楚留香就當她已同意了。
他打了個哈欠,爬上了床榻,與玉姣並排躺著,規矩得厲害。
他倒是不打算再趁人之危了,畢竟……追求女孩子這種事情,欲速則不達,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他是出於對玉姣的喜愛和憐惜做這些事情的,但他並不會以此挾恩,要求玉姣去滿足他……倘若他真的如此下流,他也就不是什麼盜帥楚留香了。
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忙活了一整天,此時此刻,也該是休息的時候了。
可誰知,身旁的玉姣卻忽然動彈了一下,楚留香耳聰目明,自然清楚得很,不過他沒有睜開眼睛,繼續懶洋洋地平躺著。
然後,玉姣就開始在床榻上三百六十度轉圈,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滾到這一頭,令人發指的是,她在做這些舉動的時候,竟然還是蓋好被子的……於是她就裹成了一個魚卷,然後再自己踢開被子掙脫出來,然後再繼續把自己裹成魚卷。
楚留香:「……」
楚留香睜開眼睛,驚奇地發現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睡眠質量一直挺穩定的。
……睡相這麼不好的人,他還是頭一回見。
不,或許就因為她不是人,本體是一條魚,所以睡著之後才這麼……活潑?
不對啊?魚睡著之後很活潑麼?他沒養過金魚,也沒有觀察過啊,但是按照常理來說不應該啊?
楚留香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陷入沉思之中的這一段短短的時間,玉姣已經進化到兩條腿開始亂蹬人了,楚留香首當其衝受到了傷害,被玉姣的魚魚腿法踢中了好幾腳。
她的腿法還挺力道十足的。
楚留香:「……」
這就是強行找借口和喜歡的女孩子待在一間房的代價麼?這代價未免過於沉重了些。
能在這種干擾狀況之下毫無負擔的睡著……這世上能做到的人應該很少。
楚留香不睡了!
他非常干脆地睜開雙眼,撐頭側躺下來看著玉姣,他沒別的意思,就像看看這只囂張魚今天到底還能翻什麼天!
囂張魚!真是一只囂張又可愛的魚!
這只囂張魚在榻上打起滾來,咕嚕嚕過來,再咕嚕嚕過去。楚留香玩心大起,在她滾到他身邊的時候,就輕輕把她再推出去,然後這只魚妖怪就又朝另一個方向咕嚕嚕地制造魚卷。
楚留香心道:嗯,聽說遠在海外的東瀛,有一種食物就是用米飯卷著魚……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正笑著,玉姣忽然一頭就撞進了他的懷裡。
她正正好好,一頭杵在了楚留香的心口處,楚留香對她毫不設防,甚至沒想著要躲開,結結實實地捱了這一下。
這一下可不得了,楚留香眼前一黑,簡直要一口血噴出來了。
……等等,你是練金鐘罩鐵布衫練到腦袋上了麼?怎麼頭這麼鐵?!
所以,其實玉姣這種妖怪,身上藏著的利器其實不只是指甲和牙齒,其實還有鐵頭??
楚留香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兒來。
玉姣的雙手已被他解開了,他當時用那紅袖繩綁住玉姣時,既沒有太輕也沒有太重,只是玉姣那一雙蒼白的手腕之上,卻已留下了一道紅痕,像征著這美人曾經遭受過什麼樣的殘酷遭遇。
楚留香的目光就釘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她忽然伸手,啪嘰抱住了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受寵若驚,有些驚異的看著玉姣,玉姣睡得正香,哪裡注意得到楚留香的目光。
或許是在夢中,她也聞到了楚留香身上那種溫暖而甜蜜的花果香,所以她實在是倍感幸福,整個人都一頭撞進楚留香的懷裡,就好像喜歡巧克力的小孩掉進了巧克力瀑布一樣。
她下意識的抱緊了楚留香。
她並不矮小,相反,她還是個高挑的女孩子,只是在楚留香的印像裡,她好像總是小小一只,因為她的個性太過單純懵懂,總是需要人照顧,還有就是,她實在是很纖細,又很喜歡縮成一團,所以楚留香每一次都可以很輕易地抱住她。
楚留香也忍不住伸出雙臂,將玉姣摟在了自己懷中。
他自言自語道:「玉姣啊玉姣,你要是明天醒過來嚇到,那可不怪我。」
玉姣當然沒有聽見。
她在楚留香懷裡蹭了蹭,不再把自己裹成一個魚卷,她安靜下來,似乎打算好好的端莊的睡覺了。
楚留香笑了笑。
他也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准備進入夢鄉了。
就在此時此刻,他忽然感覺到,玉姣吧唧在自己的心口上吻了一下。
楚留香猛地睜開了雙目,玉姣卻已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楚留香的心也忽然熱了起來,他忽然再也睡不著了,手臂收緊,把玉姣緊緊地摟住。
第84章
第二天,接到李魚傳信的鷹英俊便已趕到了這個臨海的小鎮子,和楚留香大眼瞪小眼。
玉姣還在睡,楚留香一早醒來,也很舍不得放開她,只是忽然有人敲門,他只得起身去,還順手拉上了床帳子,不想叫其他人看見玉姣這幅模樣。
然後一開門,就看到了一身黑色鬥篷的李魚,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還有,一點紅的頭頂蹲著一只……貓頭鷹。
貓頭鷹的眼睛又大又圓,閃著金光,眉毛讓它看上去很是威風,它背著翅膀,表情看起來很嚴肅,毛茸茸的胸脯飽滿極了,讓人看到就想戳一戳,感覺會是軟乎乎的小點心一樣的手感。
當然了,成熟穩重的盜帥不可能真的去做這麼不禮貌的事情,他只是微笑著把兩個人和一只貓頭鷹請進了門。
貓頭鷹盯著他,忽然道:「哇!爐鼎!」
說完還吸溜了兩下。
楚留香:「……」
他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鷹英俊是被請來看看玉姣是什麼妖怪的。
它其實是一只活了很久的貓頭鷹妖怪。貓頭鷹家族本就是小妖怪,對天地靈氣的濃度要求沒有太高,因此在眾多大妖紛紛凋零的巨變時期,也安安穩穩的活了過來。
因此,鷹英俊對各類妖怪都有所耳聞,講起來頭頭是道。
當今天下,天地靈氣凋零,能夠化出人形的大妖,實際上是非常非常少的,李魚因是人類化作的精怪,所以不受此限制;除此之外,還有烏鴉精一家人,烏鴉精天□□屯東西,因此代代相傳了許多神奇的秘藥,她們家的妖怪,都是生生用丹藥堆出來的大妖。
另外,這天地之間,還有些地方,因為地勢的原因,靈氣不容易散失,常年生長與這種地方的妖怪,也可以生長為大妖。比如海底,還有月宮。
月宮裡住著玉兔與桂枝,而海底則有鮫人。
楚留香道:「玉姣就是鮫人?」
鷹英俊一臉肯定地說:「不知道。」
楚留香:「……」
鷹英俊便又解釋了一番。
妖界,每一種妖精都有自己獨特的天賦,比如說吸血姬的血液可救人、熊蜂釀造的花蜜可以滋養妖氣、九命貓妖的特殊天賦是有九條命而且內丹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而鮫人這一個物種,即使是在妖界,也是非常神秘的。
因為他們的天賦是隱匿。
在妖氣充盈之時,他們可以將自己的妖氣隱匿起來,在人間若無其事的行走。即使從別的妖怪眼前走過,別的妖怪都發現不了,因此在上古時期,妖怪遍地走的時代,鮫人甚至是以妖怪為食的。
他們殺死了妖怪吞吃了,嘴巴一抹,又隱匿進了人群,找都沒法子找。
所以,鮫人的名聲,在妖界也十分的差。
據說,辨別鮫人的方法有兩種。
鮫人若是妖氣不足,那層隱匿的外殼就會破碎,泄露出妖氣來,這是其中一種法子,而李魚也正是因為這一層的原因,才能在昨天夜裡認出玉姣是妖怪。
而另外一種法子,就是眼淚。
鮫人落淚成珠,鮫珠成色極好,價值連城。
而加入得到鮫珠,則其他的妖怪,也可以隱匿妖氣,同時,鮫珠還是愛情秘藥之中必備的一味藥材。
如此至寶,怎能讓旁人不要呢?因此在上古時期,鮫人就曾受到過大妖聯合起來的圍剿,死了大半,如今,已有很多很多年都沒有過鮫人出沒了。
但是鷹英俊還是補充了一句:「鮫人隱匿妖氣,所以即使有,我也認不出來。」
要不是昨天玉姣妖氣泄漏,她的身份怕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被查出。
楚留香道:「鷹兄可否看看,玉姣體內的這一種陰寒之氣是什麼?」
鷹英俊抖了一下。
其實它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窩在一點紅頭上的……一點紅也真不愧是一點紅,頭上頂了一團貓頭鷹,居然還能端端正正地坐著,脖子也支棱著,一點也沒有被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所壓倒。
鷹英俊道:「雖然但是……鮫……鮫人誒……」
鷹英俊又抖了一下。
鮫人凶殘,講道理,它真的很怕這只躺在帳子裡的鮫人忽然襲擊,把他嗷嗚一口就吃掉,到時候可能只有在空中紛亂飛舞的白色貓頭鷹羽毛證明曾經有一只英俊鷹活過了……
李魚忍不住笑了。
她道:「你放心,玉姣不會隨便亂吃妖怪的,她實在是個乖巧的好孩子。」
鷹英俊道:「既然李娘娘都這麼說了……!」
它噌得一下飛到了楚留香頭頂上,道:「楚兄,你幫幫忙。」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發現,這世上的妖怪們,其實還都挺美好的,美麗如玉姣、李魚,還有可愛如鷹英俊。
楚留香道:「鷹兄稍待。」
他又叫了玉姣兩聲,呼呼大睡的鮫人終於悠悠轉醒,懶洋洋地喵了一聲。
楚留香笑道:「玉姣,你又不是貓,怎麼忽然開始學貓叫呢?」
玉姣唔了一聲,似乎思考了一下,才道:「貓有尾巴,我也有尾巴,我為什麼不能喵喵叫?」
理由還挺充分……!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道:「好吧,那你是貓貓魚,好不好?」
玉姣乖巧地道:「好呀。」
楚留香就覺得自己被擊中了。
啊!她真的好可愛!
他強行穩住自己被可愛射線擊中的心髒,柔聲道:「玉姣,有人來替你看傷了,我現在要拉開帳子了,好不好?」
玉姣在帳子裡回答:「好呀。」
楚留香就拉開了帳子。
帳子裡,藍瞳的美人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裡衣,這裡衣實在是不合身,讓美人露出了大半個肩膀,肩膀上的肌膚蒼白,鎖骨裡甚至都能養魚的樣子,美人懶洋洋地臥著,漆黑柔軟的長發散落在床榻之上。
恪守男德的一點紅直接撇過臉不看了。
楚留香盯著玉姣的肩膀,無奈地嘆氣,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裳。
風流浪子楚留香,又哪裡做過這樣的事情?可是在玉姣這裡,他卻已非常熟悉這樣做了。
玉姣衝著楚留香輕輕地笑了一下,隨即注意力被楚留香頭上的貓頭鷹吸引了。
玉姣兩眼放光,歡呼道:「楚留香!你今天要給我加餐是不是?」
她鼻子嗅了嗅,又眯起眼細細品了一下,才道:「唔……味道好像還可以。」
鷹英俊慘叫一聲,瞬間飛到李魚身後瑟瑟發抖。
楚留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非常鄭重地道:「玉姣,這是鷹英俊,是來幫你的,不可以吃。」
玉姣歪了歪頭,有點失望。
半晌,她才道:「好,不吃。」
結果鷹英俊被鮫人的恐怖傳聞嚇得還是不敢過來,眾人安撫了半天,他才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玉姣身邊,還要李魚拉著它一只翅膀才可以。
李魚認識鷹英俊久了,發現它真是是一只很膽小的貓頭鷹,路上的狗忽然衝過來朝它呲牙,都能把他嚇得渾身羽毛都炸起來。
李魚無奈,只好拉著它的翅膀去玉姣的榻前。
鷹英俊閉上眼睛,細細的去品。
半晌,它才緩緩睜開雙目。
鷹英俊干脆地說:「是我沒見過的東西。」
楚留香有些失望。
他笑了笑,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正要說幾句話感謝鷹英俊,鷹英俊卻接著道:「不過我曾聽說過一種秘藥。」
楚留香挑了挑眉。
鷹英俊道:「上古時期,許多大妖一起圍剿鮫人,但鮫人可以入海,但陸地上的妖怪卻沒法子下海,所以,它們就找到了一種,可以讓鮫人沒法入海的秘藥。」
秘藥的原料如今已不可考據,只知道其中一味,是在極寒之地結晶的一種叫做「極石」的礦物寶石,這種礦物只有在極寒之時才能結晶成石,尋常溫度之下,會融化成液體,如水一般。ヾ
極石之內,蘊含極其陰寒的氣息,海底本就是陰寒之地,鮫人是依靠自身的妖氣對抗海底的極陰,但若鮫人體內也出現了極陰之氣,則會導致它們身體虛弱,無法入海,只能留在岸上,任人宰割。
玉姣若有所思。
這正能解釋一些事情。
鮫人的本能讓她覺得海洋是自己的家,但是她從那艘黑船上跳下大海之後,整個人卻忽然被一種劇烈的、深入骨髓的疼痛所擊中了,這疼痛令她直接暉了過去,隨著洋流飄到了楚留香的船前,撞了上去,這才醒來,有了後續的事情。
那一股陰寒之氣,雖然被楚留香的內力壓制過兩次,但是卻一直在玉姣的體內,消耗著她的妖氣,終於,在昨夜,她的妖氣已不足以維持隱匿的能力,這才使得妖氣泄漏了出來。
楚留香忽然道:「鷹兄,你剛剛說,鮫人可以落淚成珠,而且鮫珠乃是至寶,有奇用?」
鷹英俊點了點頭。
楚留香皺眉,沉思半晌,忽然道:「喂玉姣吃下這極石秘藥之人,或許就是為了這個。」
玉姣一言不發地坐在榻上。
記憶之中,那個模模糊糊地聲音,的確氣急敗壞地不停質問她為什麼不流淚。
玉姣忽然道:「我好像想起來一點事情。」
楚留香道:「你想起了什麼?」
玉姣平靜地道:「那個人逼我吃了什麼東西之後,我就一直覺得好冷……後來他又放火燒我,用針扎我,我實在是不哭,而且自愈能力太強,他才把我扔上那艘黑船。」
但是,那個幕後主使卻並沒有上船,所以後來玉姣才能直接跳下大海。
楚留香沉默不語。
他的拳頭忽然緊緊地攥了起來……他想過有人覬覦玉姣的美貌所以要把她送上黑船,但……這真相卻更加的殘忍。
她的身上,有比美貌更加珍貴的寶物,那就是眼淚,為了逼她流淚,那幕後之人使出了十八般手段折磨她。
玉姣是這樣天真可愛的人,只為了眼淚,那人卻要把她推進地獄!若是她沒有跳下大海,若是她沒有遇到自己……那她會遇到什麼事情呢?
楚留香的臉上,那種如沐春風般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了。
他不笑時,深邃的五官便顯得有些冷酷、有些薄情,任何一個見到這樣楚留香的人,都能看得出,他現在的的確確已生氣了。
他沉默了許久,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才道:「究竟是什麼人,要這樣對待玉姣。」
鷹英俊只能說:「不知道。」
它是真的沒有頭緒啊!鮫人都消失多久了,這一下突然現身,又突然被暗算,他簡直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玉姣皺眉,也在思考之中。
她忽然道:「那人是為了我的眼淚。」
楚留香道:「應當是如此。」
玉姣又道:「他將我弄上那條黑船,也是為了要我流下眼淚。」
楚留香道:「幕後之人與那黑船的主人,一定有所聯系。」
玉姣卻道:「我既然能隱匿妖氣,一混入人群就不見了,那個幕後之人在放我上船之前……或許對我動了什麼手腳,他應該是能找到我的。」
否則,那幕後主使之人,又怎麼敢把玉姣送上那一艘滿是人類的黑船呢?
玉姣其實一點兒都不笨,只是她對人世間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才看起來顯得有些呆呆的。
她的這個推斷,自然也是非常有道理的。
楚留香那雙深邃的雙眼之中,就也泛出了一絲冷光,他嘆道:「所以,敵人在暗,我們在明處。」
玉姣道:「唔……」
楚留香苦笑道:「這種等著別人出招子的滋味,實在是很不好。」
一點紅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他想起了數月之前,他遇到李魚的事情,那個時候,李魚也是遭到了旁人的暗算,敵人在暗、自己在明……
這種感覺,沒有人會喜歡的。
可玉姣的表情,卻依然很是淡漠,她歪了歪頭,似乎沒法理解此時此刻屋子裡的氣氛為什麼如此的凝重。
玉姣道:「我們不用去找,等著敵人上門來,那不是很好麼?」
楚留香一愣,忽笑了笑,道:「是了,你說得對,我們就這樣,舒舒服服地等著他們出招就是了,我們舒舒服服地等著,他們卻要忙前忙後,到底是誰更苦更累些,還說不准呢。」
玉姣道:「唔……好像是的。」
楚留香笑了笑,沒有說話。
話雖如此,但是楚留香卻不可能真的什麼也不做的。
他這一邊,沒法子調查妖怪的事情,卻可以調查那艘黑船的事情。
無論如何,船都是要從港口出發的;無論如何,遠航的船只都是需要采購大量的食物的;無論如何,船上總該有許許多多的水手的。
所以,這樣大的龐然大物,是絕不可能在岸上一點消息都聽不到的。
剛好,楚留香有一位朋友,有些能耐。
此人姓海,人稱海老大。東南沿海出海的船隊,十家有八家是他的,剩余兩家異姓船隊,也得給他交一交好處費,才能安安穩穩的出海、安安穩穩的回來。
他的眼線遍布東南沿海,若說他不知道這黑船的來歷,這船就真的是幽靈船了。
所以,他打算帶著玉姣,去會一會自己這位有能耐的好朋友。
至於一點紅同李魚……
一點紅雖是個殺手,為人卻極其的義氣,當初與李魚只是萍水相逢之際,就為了她在翠羽山莊冒險,差點被她殺死還無怨無悔。
這樣一個赤子之心的人,面對自己唯一的友人有難,怎會袖手旁觀?
不過,他畢竟是一個已有了家室的男人,他的安危並不只在自己,還在於自己的妻子。
一點紅就下意識地去看李魚。
他的眼神,李魚又焉能不熟悉?只是她的大狼狗每次用這種帶著一絲央求一樣的眼神看她,都是在一些很秘密、很不能叫別人曉得的時候。如今青天白日的,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叫李魚一時之間,感覺有一股電流都自她的脊椎升起。
……所以說,這個男人真是了不得啊。
李魚微笑著看著一點紅,道:「你想要幫一幫楚兄,對不對?」
楚留香也在屋子裡,聽到這對夫婦這樣的對話,立刻道:「紅兄,李夫人,這件事與你們無關,你們大可不必……」
一點紅伸手,示意楚留香不要說話。
他沉聲對李魚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遇到妖怪,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實在沒法子看著他獨自負險。」
他耷拉著腦袋,好似一只拆了家之後的大狗面對表情嚴肅的主人。
李魚忍不住笑了。
她道:「你又想到哪裡去了?難道我還會攔著你不成?只是我想到了一個妙計,你們要不要聽一聽?」
一點紅的嘴角慢慢地勾起,忽然伸手就摟住了李魚,道:「是我錯了,你從不會攔著我做什麼的。」
李魚一笑,蹭了蹭他。
而李魚的妙計,也很簡單。
現在有一件事是已知的,那就是玉姣身上必然帶著一些能叫那幕後主使之人發現的標記,所以敵在暗、我在明。
但有一句話說的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假使李魚與一點紅,去做那黃雀呢?
一點紅沉吟道:「你是說……?」
李魚道:「我們遠遠的跟在後頭,等引出那幕後主使之人,我們這兩個人躲在暗處,進可攻、退可守,也當一回幕後之人。」
鷹英俊忽然問道:「那妖氣的事情怎麼處理呢?」
每一種妖怪,身上自然都帶著妖氣,能夠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跡,要去追蹤這種痕跡當然是很不容易的,但是只要能留下,這計謀就有失敗的風險。
玉姣冷不丁地道:「唔……那叫很多很多妖怪都來呢?」
李魚跟在後頭,或許會暴露目標,但若是楚留香周圍,圍繞著很多妖怪呢?藏起一滴水最好的辦法,就是滴入大海之中。
楚留香笑道:「說得是!我既是讓妖怪都覬覦的爐鼎之軀,身邊時常出沒各種妖怪,也很是正常。」
鷹英俊歪了歪頭,道:「那我們貓頭鷹連環十八塢和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是不是又能出動啦?」
李魚道:「好像是的,實在是很麻煩你們。」
鷹英俊充滿元氣地道:「李娘娘前幾日幫了我的朋友貓妖秋星,我當然也要投桃報李啦!」
於是,事情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眾人各自收拾,鷹英俊回去帶貓頭鷹大隊出來兜風,李魚與一點紅裝模作樣的與楚玉二人告別,看似已經離去,而楚留香與玉姣,則踏上了去找海老大的路途。
海老大生意做得很大,錢財也積攢了很多,他若是想,就連京城的房子,也可以隨意的去挑、隨意的去買。
但他不住在京城,也不住在東南沿海的大城裡,他住在船上。
他的船是貨船,和楚留香奢華舒適的船並不一樣,這裡並不寬敞、整潔,大部分的地方,都用於放置貨物,甲板之上,還添置著數門大炮,這是為了對付海盜。
人住的地方,環境就相當的惡劣了,陰暗狹小。
海老大也住在這樣陰暗狹小的房間裡,他早年間,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打拼出了一份家業,而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讓他覺得安心。
他們趕了好幾天的路,才來到了船老大所在的港口,明日就要出海,若是今天見不到海老大,那他們就只能等了,等上三五個月,海老大才會回來。
玉姣仍穿著楚留香為她購買的衣裙,外頭套著那一件輝藍捻金線的袍子,她雲鬢微斜,美麗的面容十分淡漠,好似一個高貴的公主降臨一般。
楚留香報上了姓名,便有人帶著他們去見海老大。
這實際上卻讓楚留香有那麼一點點的違和感,因為海老大並不是一個喜歡耍架子的人,若換了平日,他一定早就出來了,在甲板上席地而坐,和楚留香一起對飲。
但今日,他卻叫人來接他們進去。
楚留香神色不變,帶著玉姣上了船。
玉姣還是沒有穿鞋,一雙白生生的玉足就露在外頭,一步一步的走著。
她自從知道自己本質上還是一條魚之後,走路自是就又開始東倒西歪了,還是楚留香用一番歪理說服了她,讓她好好的學人類走路。
她的走路姿勢,學的是李魚。
李魚是一個非常有風情的美麗女子,走起路來娉娉婷婷,她不能見太陽,有限的在白日裡出現的時候,都是帶著一個特質的鬥篷,將自己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可即便如此,只從她的走路姿勢,都能看出,這是一個多麼風姿綽約的美人。
玉姣學習她走路,自然也是走的步步生蓮,搖曳生姿,她的腳白生生的,落在這並不干淨的甲板,簡直是叫人覺得,這甲板都玷污了她。
玉姣本就是舉世罕見的美人,一出現在這船上,簡直立刻就叫這些水手們都看待了。
船上的生活,本就是非常苦的。這裡的水手有大半都沒有成家,平日裡上了岸,就把自己賺來的錢轉手花在了煙花巷子裡頭,這樣的男人,實在是污濁不堪,對女人,也毫無尊重。
他們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玉姣,眼神之中,滿是輕浮與惡意,礙著她身邊有一個楚留香,還有引薦的人,所以他們沒人上來找茬,可不明面上找茬,卻並不能說明他們不會竊竊私語。
一個水手就對另一個水手說:「你看,這女人不穿鞋!」
另一個水手十分淫猥地笑:「你看看她,表情這麼正經,卻是個不穿鞋的賤貨!」
第一個水手就道:「哈哈,哈哈哈,她連鞋都不穿,還不是想被咱們看?我真恨不得把她抓過來……哈哈……啊!」
這水手忽然發出了一聲痛呼,而另一個很他一起說垃圾話的水手,也同樣痛呼起來,二人一齊捂住嘴巴,卻見一絲鮮血,已順著手指縫流出了。
他們驚訝地看向自己的手心。
門牙已奇根被打斷,正落在他們的手心裡。
二人又驚又怒,一抬頭,便看見不遠處那個帶著松弛微笑的青年男子正看著他們。
他的嘴角雖然在笑,但是眼睛裡卻沒有什麼笑意,反倒是很嚴肅。
那青年男子,自然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忽然大聲道:「如果實在是不懂得尊重別人,那就必須懂怎麼把那些不尊重的想法給收起來,江湖險惡,說錯話實在是很容易招來麻煩,你說是不是,王六?」
——王六,也就是那個帶著楚留香與玉姣,前去見海老大的人,他剛剛一過來就自我介紹了,所以楚留香知道他的名字。
這王六見自己船上的弟兄被打,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淡淡地道:「與其等著說錯話被旁人殺了,還不如少上一顆牙,說話漏些風,以後就可以不多說屁話了。」
楚留香與玉姣,其實離這兩個水手並算不得很近,這兩個水手,也正是仗著這一點,才敢胡亂說話,誰知,卻被耳聰目明的楚留香聽見了。
且不說楚留香心悅玉姣,就算玉姣只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被這些男人毫無尊重的在這裡用語言侮辱,楚留香也一定會生氣,也一定會出手教訓教訓這些人。
他只用兩塊小石子,隨手一彈,就打斷了這兩個水手的牙,武功深厚可見一斑,這兩個水手臉色鐵青,顯然是已氣憤到了極點,可他們卻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去看楚留香與玉姣一眼。
這正是欺軟怕硬的本質,而男人敢對著女人敢大放厥詞,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欺軟怕硬。
而玉姣的表情卻一直都是淡漠的。
楚留香不相信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但她只是能感覺到惡意,卻並不清楚這惡意代表了什麼……亦或者是,即使她清楚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惡意,她卻也並不在乎。
人世間,有各種各樣的規則,有這些規則所衍生出的自尊與侮辱,這些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卻真實存在的,讓一個遠離人世的鮫人,在短短幾日之內理解人世間的這些奇怪的東西,似乎實在是有點困難。
楚留香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她是不是也根本不明白,自己對她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
楚留香看了一眼玉姣淡漠的表情,忽然有些無奈地苦笑起來。
算了,現在也並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他拉著玉姣走進了海老大的屋子。
海老大是一個像山一樣高大的男人,但他的屋子,卻沒有比其他水手的屋子大到哪裡去,顯得有些逼仄,有些陰暗,叫人透不過氣來。
他看見楚留香進來,臉上立刻露出了那種愉快的笑容,道:「香帥,你竟有功夫來看我?」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道:「什麼意思?難道我來找你反倒是不正常?」
海老大道:「身邊有女人的時候,你竟還要把佳人帶到我這髒船上來……」
正在這時,玉姣低著頭,也進了船艙。
她抬起頭來,在昏暗的燈光之下,露出了她蒼白美麗的面容,那雙淡漠的藍眼珠在燈火的映襯之下,竟好似閃爍出了璨璨的光芒來。
剎那之間,這昏暗的屋子,似乎也被玉姣的絕色所照亮了。
海老大的眼珠子都直了。
他直勾勾地盯著玉姣,玉姣也沒什麼情緒地同他對視。
海老大忽然道:「你……怪不得、怪不得……!」
玉姣面無表情地道:「怪不得什麼?」
她的聲音,好似昆山玉碎,清甜動人的不像話,可又如一捧冷泉,令海老大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海老大一驚,立刻朝楚留香看去,卻見楚留香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他。
海老大嘆道:「香帥,你莫不是為了這個女孩子,才來找我的?」
楚留香很輕松地扯謊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近日來有沒有一艘很大的黑船從你的港口上啟航,我們在海上遇到過,那艘船上,可有不少罪惡的勾當,你曉不曉得?」
海老大道:「黑船?罪惡的勾當?」
楚留香點頭。
海老大嘆道:「這件事我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這是蝙蝠島的船,船上的奇珍異寶還有女人,都是送去蝙蝠島的。」
楚留香眉頭一皺,道:「蝙蝠島?」
海老大道:「正是!」
蝙蝠島是一個經營數年的地下交易之地,這地方據說一片黑暗,誰也看不見誰。
黑暗的地方,總是容易滋生人的罪惡之心,所以這地方實在是個藏污納垢之地,只要有錢,無論是武林秘籍、奇珍秘藥……甚至你想要皇宮裡的妃子,只要出夠了價錢,也能在蝙蝠島的歡樂窟裡叫她為你殷勤服務。
這地方的主人,是一個叫「蝙蝠公子」的人。
只是蝙蝠公子的真實面目,卻是沒有人知道的。
他的勢力實在太大,海老大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一只螞蟻那樣,隨時都可以被碾死,所以這麼多年來,海老大從來都不敢攔截蝙蝠島的船只。
即使是今日,對楚留香說出,他也只是說了一些能說的,比如蝙蝠島的交易範圍,去蝙蝠島的法子,等等。至於不該說的,他是非常有求生欲的一件不提。
海老大道:「香帥,我只是一個在海上討生活的普通人罷了……我知道你是個嫉惡如仇的好人,這件事……這件事……香帥若是要管,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
楚留香已震驚了。
他沉默了許久,才道:「……想不到,江湖上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海老大嘆道:「蝙蝠島的事情,我一分都沒沾染過,能與香帥做朋友,是我海老大一生的榮幸,至少……我不曾叫你後悔有我這樣一個朋友。」
楚留香嘆氣。
他忽然定定地望著海老大,那雙總是充滿笑意的雙眼之中,此刻也已沒了笑意,反倒是有幾分嚴肅、有幾分冷酷。
玉姣忽然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腳底的木質地板。
他嘆道:「海老大,你真的沒有參與蝙蝠島之事?」
海老大雙眼立刻瞪了起來,道:「香帥,你……你竟不信我?」
楚留香盯著他,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既然如此,為什麼你的地板之下藏著一個人?」
海老大驟驚,就在此時此刻,玉姣忽然出手,指甲如刀刃一般,只一下,她腳底的木板就全部碎裂了。
木板之下,是一個被鎖起來的箱子。
箱子沒有什麼動靜,但是若是仔細聽,就能聽見一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氣若游絲的呼吸聲。
玉姣連想都沒想,就用蠻力拆開了這箱子。
箱子裡窩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這是一個身姿很美的女人,她氣若游絲的窩在這箱子裡,臉被黑色的頭發擋住。
但她頭發下面的臉,在流血。
玉姣伸手,撥開了擋住她臉的頭發。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如同爛肉一樣的臉。
無數的傷痕,在她臉上交織著,她的鼻子被削掉,嘴巴也被削掉,紅色的牙床和白森森的牙齒都露在了外面,很多舊傷,都已愈合了,只留下了可怖的疤痕,但她的臉上,卻有很多的新傷,還在不停的滲著血。
……她不像一個人,倒像是那種讓人見了就想要嘔吐的怪物!
可玉姣的表情卻沒什麼改變,還是淡淡的……她總覺得深海裡長得更醜更可怕的魚也不是沒有,所以沒覺得有什麼非常不對的地方。
但海老大已面如死灰!
楚留香震驚地盯著箱子裡的女人,霍地轉頭,死死盯著海老大,厲聲道:「海老大!這個人是誰,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海老大的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忽然,一個嬌美動人的女聲傳來。
「她是誰,她是昔日名動天下的絕色美人,秋靈素。」
第85章
這女聲嬌美動人,卻是從一個男人嘴裡發出來的。
這個男人,就是剛剛領路,帶著楚留香與玉姣進來的王六。王六又黑又瘦,長相普通,這樣嬌美動人的聲音從他的嘴裡發出來,簡直是說不出的怪異。
這箱子裡的女人氣若游絲的痛呼、海老大的額頭上不住的流下冷汗,唯有這王六,臉上帶著一種閑適的、愉悅的笑容,好似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很令他高興一樣。
他忽然一抬手,撕去了臉上的面具,就露出了一張潔白美麗的臉來,他再一抬手,本被束起的頭發就也散落下來,漆黑如墨、又如同緞子一樣的美麗。
原來這是個女人假扮成的男人。
楚留香的臉上沒有笑意,那雙深邃的眼睛,便看著有一些冷酷、有一些薄情。任何一個人,被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的時候,通常都是很難保持冷靜的。
這女扮男裝的少女卻跺了跺腳,嗔道:「你做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楚留香啊楚留香,你要問她是誰,我告訴了你,你非但不感激我,還要這樣子凶我?」
她雙十年華、明眸善睞,笑顏如花,實在是個很漂亮、很動人的姑娘。
楚留香用余光瞟了玉姣一眼,玉姣那雙淺藍色的眼眸之中,還是看起來連一點情緒都沒有,她雙手抱胸,看著箱子裡的秋靈素,似乎在觀察她。
楚留香在心裡止不住的嘆氣。
這種來者不善的時候,他本不應該去關心這樣的事情的,可楚留香仗著藝高人膽大,就是可以在瞬間分一下神,然後再回過來,繼續與這來者不善的少女周旋。
楚留香道:「你怎麼知道她是秋靈素?」
這少女甜笑道:「因為就是我將她帶到海老大這裡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楚留香看了一眼秋靈素。
秋靈素,是一個很有名的女人,因為她很美麗。
這江湖上以美麗而出名的女人有很多,但是像秋靈素這樣的女人卻並不多。幾年之前,秋靈素失蹤,那些愛上秋靈素的江湖英豪們,互相指責對方將她藏起,又互相嫉妒對方曾與她親密無間,鬧到最後,五個門派竟相約在大漠深處決鬥,數千人在大漠之中埋骨,一個人也沒活下來。
這件事一出,天下嘩然!
秋靈素蛇蠍美人的稱號,也隨之傳開。
倘若這個女人就是秋靈素,那她的失蹤,同那五個門派的首領根本就沒有關系,因為她是被另一股勢力抓走、毀了容,還關在箱子裡折磨。
……這實在是一件慘絕人寰的事情。
楚留香道:「是你將她的臉劃成這個樣子的?」
少女笑道:「怎麼會?我師父要的人,我怎麼敢私自動手呢?」
楚留香又道:「你師父是誰?」
少女嬌嗔:「壞東西,我看你實在長得好看,我才肯跟你多說兩句話的,你就不先問問我叫什麼名字?」
楚留香:「……」
他苦笑著摸了摸鼻子。
楚留香嘆道:「玉姣,你說這可怎麼辦呢?」
玉姣對秋靈素失去了興趣,目光放在了這少女的臉上,這明眸少女,也正好看著玉姣。
只一眼,她的雙眸之中,立刻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神色,她忽然冷笑著開口:「楚留香,莫不是你現在轉了性子,為了這個女人,才連旁的女孩子連看都不肯多看,話都不肯多說的?」
楚留香淡淡地道:「非也,楚某只是很不喜歡與心思惡毒的人多講話罷了。」
少女的臉色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厲聲道:「你覺得我是心思惡毒的人?」
楚留香看了一眼秋靈素,又看了一眼這少女。
他嘆道:「我一向不喜歡逼迫人做什麼事情,但你……」
少女一驚,立刻就要後退。
然而已晚了,剎那之間,楚留香已到了她的跟前,少女手中寒光一現,原來她的手中,竟有一把鋒利的匕首。
她有武器,楚留香卻沒有。
但楚留香是何許人也?他乃是當今武林,最有名的武學天才之一,他之所以苦練輕功與指法,並不是因為他不能殺人,而是因為他不願殺人。
這少女出招狠辣、動作敏捷迅速,卻仍不敵楚留香,只在十招之內,便被楚留香擒住,楚留香出手如閃電,剎那之間,就已將她渾身上下的要緊穴道全封了起來,少女就直挺挺地倒地了。
楚留香就眼睜睜地看著她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玉姣也一臉漠然地看著她。
她看了看著少女,又看了看楚留香,忽道:「你為什麼不接住她?」
楚留香看了一眼玉姣,像玉姣伸出了手,玉姣很是明白他什麼意思。
她將自己的手放在了楚留香的手上,楚留香勾唇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又順勢一拉,將玉姣穩穩當當地扯進了自己的懷中,伸手扶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他是真的有點感謝李魚。
自那日玉姣吸了他的血之後,他們之間的關系好似已更進了一步,玉姣窩在楚留香懷裡睡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如今抱一下摟一下,已是一件發生頻率相當高的事情了。
楚留香側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小美人,板著臉道:「你還沒有說,為什麼我非要接住她不可?」
玉姣窩在楚留香炙熱的胸膛上,又嗅了嗅他身上香甜的果味,腦子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又立刻清醒過來,思考了一瞬,才道:「因為你之前就是接住我的。」
楚留香嘆道:「她是她,你是你,你們又不一樣。」
玉姣一反常態地追問道:「哪裡不一樣?」
楚留香忽地勾起唇角來,心裡有一點高興。
他柔聲道:「因為我想對玉姣好,卻不想對這個人好。」
他調起情來,簡直就是見縫插針,海老大如一個巨型鵪鶉一樣縮在角落裡,不敢做聲。
而那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上的少女已氣得大罵:「楚留香!你不是人!你……你簡直就是個禽獸……!」
楚留香忽然嘆道:「真是奇怪,你們這些把旁人的容貌毀了、裝進箱子裡折磨的人不是禽獸,我只是讓你跌了一跤,去成了禽獸。」
這少女頭上被撞出一個紅腫的大包來,早氣得臉都紅了,可是她眼睛一轉,忽然又是一笑,道:「我早聽說了,楚香帥是不殺人的,難道你今天要為了我破戒,那我長孫紅可真是榮幸得很。」
原來她的名字叫長孫紅。
楚留香一笑,語氣竟也變得柔和下來了:「我當然不殺人,只是你該知道,禽獸有禽獸的做法,想叫你說一些我想知道的話來,我自然是有法子的。」
長孫紅的臉色又變了,她道:「……什、什麼法子……?」
楚留香一笑,道:「我為什麼不把你的肋骨弄斷,再把你吊在船頭,這樣開船的時候,你就可以在船頭上晃一晃了。」
他的語氣雖然溫柔,說出來的話卻很是殘酷。
果然,長孫紅的臉色已變了。
她厲聲道:「你……你敢!」
楚留香遺憾地道:「一個禽獸,有什麼事情是不敢的?」
長孫紅沉默了。
她終於意識到,原來江湖上已好脾氣著稱的楚留香,也並不是真的那麼好脾氣,你若是惹了他生氣,即使他不殺你,也絕不會讓你好過的。
她只好將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再不敢耍花樣了。
長孫紅,是石觀音的弟子。
其實楚留香並沒有聽說過石觀音的名頭,因為此人身居大漠,來去如風,也不熱衷於參加江湖上的盛事,她是一個熱衷於搞事,卻不會大張旗鼓的搞事的女魔頭。
這女魔頭自詡為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她決不允許這世上有人比她還要美麗,秋靈素就是惹起她嫉妒的女人之一。
所以,她就變成了現在的這幅模樣。
其實石觀音還打算對興雲莊的林仙兒動手,但林仙兒在三個月前卻忽然暴斃身亡,讓石觀音還很是遺憾,她死的實在是有些太輕松了。
所以,她要加倍的折磨秋靈素。
秋靈素被毀容之後,就已自己躲了起來,再也不肯見人了,石觀音又找到了她,並重新在她已結痂的臉上用刀劃了好多刀,將她縮進箱子裡,帶到這潮濕陰暗逼仄的地方關起來折磨,非要把她逼瘋了不可。
至於海老大……這種濁臭逼人的男人,哪裡入得了石觀音的眼?只是她實在是需要海老大的船罷了,這才逼海老大就範,等事情結束之後,海老大當然也沒必要繼續活著了。
海老大聽到這話之後,竟然也沒覺得有什麼意外,只是苦笑著對楚留香道:「香帥,這江湖真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我見他人的船隊小,揮手就能吞下,那石觀音見我武功差,就能隨便殺我。」
楚留香的臉色已很凝重了。
他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事情。
但這件事,一定遠不止這樣簡單。
他忽然問長孫紅:「那你為什麼要故意帶我上船?」
石觀音要把秋靈素藏在這艘陰暗逼仄的船上折磨,這同楚留香自然沒有半分錢的關系。她大可以讓海老大與他在船下相見,這樣就少了讓楚留香撞見秋靈素的風險,但是她卻反其道而行之,不僅讓長孫紅帶他上船,而且來的還是海老大的屋子,而且還要把秋靈素就藏在這間屋子裡。
……簡直就好像是,故意讓他看見的。
長孫紅忽然笑了。
她盯著玉姣淡漠卻美麗的臉,雙眼之中忽然浮現出一種惡毒的光芒來。
她嘆道:「我剛剛明明已說過了,師父絕不允許這世上存在比她更美的女人。」
楚留香已明白了,玉姣也已明白了。
楚留香的臉色,忽然變得比冰塊還要更冰、比一點紅還要更加的冷酷。
但玉姣的神色卻沒有什麼變化。
長孫紅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玉姣,卻失望的發現,她不禁沒有害怕、恐懼,屈辱、甚至還有些疑惑,好似根本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一樣。
玉姣道:「石觀音要毀了我的臉?」
長孫紅冷冷地瞪著玉姣。
玉姣又道:「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麼?」
長孫紅忽冷笑一聲,厲聲道:「你已看見了秋靈素,這就是你的下場,我師父不會放過你的,我看你到時候怎麼哭去!」
玉姣恍然大悟:「她是為了讓我流淚?」
長孫紅不說話了。
玉姣又看了秋靈素一眼。
她忽然就有些無法理解了,於是她就問楚留香:「把臉劃傷,難道有比用火燒遍全身還難忍麼?為什麼會想出這樣的法子逼我流淚?」
楚留香緊緊地抿著嘴。
半晌,他才道:「不,不是因為傷口疼痛與否,而是因為毀容。」
容貌對於人來說,當然不是最重要的。但倘若讓一個已習慣了美貌的絕世美人,忽然變成一個令人作嘔的爛肉般的怪物,她難道不會痛苦?不會發瘋?
令美貌者醜陋、令彈琴者斷指、令高傲者低頭,令純潔者墮落,這本就是這世上最殘酷的一些事情。
玉姣歪了歪頭,道:「容顏被毀,我為什麼要哭?」
楚留香愣了愣。
……她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是最殘酷的!因為她根本也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如何!
可即使是一只鸚鵡被拔光了羽毛,這鸚鵡也會陷入到極大的痛苦之中,因為它身處鸚鵡的族群之中,一只過分醜陋的鸚鵡,自然會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獲得反饋。
任何一個生活在族群裡的個體,都不可能逃脫過這種反饋。個性極其堅強的人可以挺過來,但卻絕不可能連這件事意味著什麼都不知道!!
楚留香有些震驚地盯著玉姣,玉姣的面容卻仍然沒什麼變化,她好像真的覺得,即使變成了和如今秋靈素一樣的慘狀,也並沒有什麼值得她痛苦的地方。
一個無知無覺的妖怪,本就不可能因為這些她不在乎的事情而感到痛苦。
楚留香冷不丁地想到:那她到底在乎什麼呢?那她到底會為什麼事情而流淚呢?倘若我死在了她的面前,她會不會為我流上那麼一滴眼淚呢?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隨即又把目光盯在了長孫紅的臉上。
雖然玉姣不在意、也不會為毀容這種事感到痛苦,但楚留香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去這樣的傷害她。
他只是沉聲問長孫紅:「是誰告訴你們玉姣的消息的?」
江湖之中,從未有過藍瞳美人的傳說,玉姣在此之前,從未來過人間。
她在楚留香的船上呆了三天,隨即與他一同上岸,算上今天,她現世的時間,也攏共只有十天。
一個女人的美名,是不可能在十天之內,傳遍大江南北,引來一個遠居大漠的女魔頭的,消息傳遞的沒那麼快。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告訴了石觀音,引石觀音對付玉姣,好坐收漁翁之利,這與此人之前把玉姣送上蝙蝠島的黑船,有異曲同工之妙。
長孫紅卻不知道。
她畢竟只是石觀音麾下的一個弟子而已,有些秘密的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但她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她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玉姣抬眸,道:「船開了。」
長孫紅笑了,又道:「你知道船為什麼會開麼?」
玉姣眨了眨眼,無辜地道:「因為要出海?」
長孫紅:「……」
長孫紅氣急敗壞:「你這女人,難不成是個傻子不成?」
玉姣的嘴角忽然勾了勾,臉上露出了兩個小小的酒窩,看起來有些頑皮,她甚至還朝楚留香眨了眨眼。
這壞心眼的鮫人,甚至已學會了捉弄自己不喜歡的人。
楚留香便道:「因為在海上,你們就可以甕中捉鱉。」
他看上去鎮定自若,心中卻不免嘆息。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計謀雖然很好,卻也存在漏洞。
為了避免露餡,李魚與一點紅與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能透露出一點點有聯系的苗頭。
今日來見他的舊友海老大,楚留香其實並沒有很緊張,並且海老大的船明日一早就要出海,今日已是戒備森嚴,只留下一個進出口,多兩個尾巴上船是有風險的。
所以,此時此刻,一點紅和李魚,應當只是在港口附近,這艘船驟然出海,他們怕是有些猝不及防,不能提供支援。
楚留香嘆氣。
門外忽然有一個優美的女聲響起:「楚留香,你為什麼總在嘆氣?」
這聲音如蜜桃一般的成熟、甜美、溫柔,叫男人聽了,登時就能酥了半個身子,甚至連三魂七魄,都要被這女人所吸走了。
可海老大聽了這聲音,臉色卻如同見了鬼一樣。
長孫紅驚喜地道:「師父!」
玉姣與楚留香抬頭望去——
船艙門口,正站著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人。
這女人一席白衣,黑發如漆,她並不是一個很年輕的美人,卻是一個很有風韻的美人,眉梢眼角,都有一種能吸引人的魔力。長孫紅本也是個明眸善睞的美人,與此人一比,卻瞬間被比到地下了。
此時此刻,甲板上的水手們,竟有大半都在偷偷地看她。
他們一定在想,今天這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船上會有這樣多的美人造訪……還都是絕世美人!
楚留香道:「……石觀音。」
這個女人正是十惡不赦的女魔頭石觀音。
她嘴上雖然叫著楚留香的名字,目光卻沒有在看楚留香,反倒是盯著玉姣。
她本是笑著的,可是看見玉姣之後,她的臉就沉了下去,那一雙眼波流轉的美眸之中,也已閃過了嫉妒與痛恨。
她冷冷道:「果然很美,我可容不得。」
其實美麗這種東西,並沒有一個嚴格的數值標准去比較,所以美人通常各有各的好,玉姣與石觀音,都是舉世罕見的大美人,玉姣五官立體,有異域風采,而石觀音則是成熟美艷、風情萬種。
可石觀音卻偏偏容不下玉姣!
她對所有可以奪去她風采的女人都抱有一種最深沉的惡意!
玉姣沒法理解這種惡意,她與石觀音對視,那雙淡藍色的眼眸之中並沒有什麼情緒,只是微微地皺了皺眉,對楚留香說:「我討厭她。」
楚留香已上前走了一步,下意識的將玉姣護在了身後,阻隔了石觀音對玉姣惡意的視線。
他摸了摸鼻子,道:「是你讓這艘船開起來的,你要捉我們?」
這話當然不是對玉姣說的,而是對石觀音說的。
石觀音才不把這兩個人放在眼裡。
她的武功實在是很高,即使是聞名天下的楚香帥,在五十招之內,也必將輸給她。而玉姣……
石觀音嬌笑道:「一只受傷的鮫人,一個不殺人的楚留香,我當然是要定了。」
玉姣皺了一下眉,抓住了重點:「你知道我是鮫人,誰告訴你的?」
石觀音的身上沒有妖氣,她的的確確是一個人類。
人類不應該知道這些事情。
石觀音的表情忽然冷下來,厲聲斥道:「我在和楚留香說話,你插什麼嘴!」
她這態度,竟似是完全沒有把玉姣放在眼裡。
這般輕蔑的態度,玉姣卻也沒有生氣,她只是非常平靜地道:「我想說話就說,我不想說就不說,你和楚留香說話,關我什麼事。」
石觀音卻理解錯了。
忽然之間,她又笑了,笑得有幾分得意。
她道:「你嫉妒我和你的姘頭說話啊?」
她十分具有風情的雙眼,又柔柔看了楚留香一眼,笑道:「楚留香,你真不虧是楚留香,萬花叢中過,就連一只漂亮的妖精,你也不肯放過。」
玉姣就有些疑惑。
她拉了拉楚留香的手,問:「萬花從中過是什麼意思?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唯有苦笑。
他還能說什麼呢?
石觀音笑道:「你不知道?楚留香這一生之中,也不知握過多少佳人的柔荑,也不知進過多少閨房的香帳,鮫人啊鮫人,你喜歡上這樣的男人,還不知道要有多少眼淚要流呢。」
楚留香……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
他的的確確是個風流的男人,心動之時,你情我願之日,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然而他的心的的確確的從未久留在某一個女孩子身上。
玉姣如此天真爛漫,如此美麗動人,他自然是心動的,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份心動能持續多久,他不願把玉姣哄騙到榻上,自然也是因為,他實在是不願傷害玉姣。
然而玉姣聽完這話,卻並沒有什麼反應。
她只是道:「唔……楚大少爺,原來你喜歡進女子閨房?」
她甚至也不太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楚留香:「……」
石觀音:「……」
石觀音發現自己簡直是在雞同鴨講。
她忽然憤怒起來,道:「你的嘴巴倒是硬,只不過……我已有了一個很有趣的打算。」
玉姣沒有說話。
她很討厭石觀音。
毀容對女人的傷害,她並不清楚,即使自己遭受了這樣的折磨,她也並沒有覺得自己會流淚。但這卻並不代表,她真的會乖乖的忍受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帶來的折磨。
這個石觀音,莫名其妙的出現,莫名其妙的要折磨她,玉姣早討厭她討厭的不行,已下決心將她殺死。
石觀音自顧自地道:「哦,我要在你面前,讓楚留香變成我的奴隸,我要他為我沉迷,永永遠遠眼裡都只有我一個人。男人都喜歡好看的女人,到時候你這醜八怪,就可以在一旁看著我們流淚了。」
她愉悅地道。
石觀音的確是這樣一個人,她對於男人,就是這樣一種態度,得不到的時候,就會使出百般的手段去得到,而一旦得到,她又會很快的膩味,覺得這些男人根本就不配曾與她有過什麼,於是,她就會用最嚴酷的法子,去折磨這些男人,要把他們折磨得不成人樣子。
至於她一直得不到的男人……
那她也要折磨,要讓他們知道不知好歹的下場。
至今為止,只有一個男人不知好歹,那個男人的名字叫皇甫高,於是,石觀音將他擄來,把他像驢子一樣的拴在沉重的石磨之上,在烈日之下,用鞭子抽他,讓他一刻不停的拉磨,二十年來,從沒有一天停止。
如今,這皇甫高,身上的皮膚就像是皸裂的土地,他眼睛瞎了,嗓子也啞了。
這就是石觀音,這世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她用來游戲的道具罷了,什麼比她漂亮的女人要毀容,她看上的男人都要被折磨到瘋狂……其中固然有人性之醜惡的部分,但歸其根本,是因為她的武功實在太高,所以她可以肆無忌憚的讓人性之惡散發出來,而不去克制。
玉姣不明白她在高興什麼。
她只是直接問重點:「你想要我的眼淚?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石觀音的臉色沉了下去。
她高高興興地說了半天,卻不想玉姣一點反應都沒有,全是她自己一個人耍獨角戲,石觀音這麼多年,一直都被恭維、被恐懼,何曾體會過這樣難堪的時刻?
她冷冷道:「不識好歹!」
話音剛落,她忽然閃電一般的出手!
楚留香一驚,瞬間擋在玉姣之前,與石觀音交起手來!
石觀音的招式,簡直已叫人快的看不清,剎那之間,她就已出了七招,而這七招,都是極為凶險、極為可怕的招式,簡直已叫楚留香應付不來。
她的招式,實在是變化非凡,只隨意的一個抬手,就似乎有數十種走勢可變,楚留香乃是高手之中的高手,他最擅長的,就是看清起勢、看透後招,可這石觀音的後招,他看透之後,反倒更覺得凶險。
而且,他很明白一件事,只要石觀音鐵了心要殺了他,他絕撐不過五十招!
楚留香的臉色,竟也已有些發白了。
只是雖然如此,他卻並不求饒,因為他清楚得很,他若真的認輸,玉姣就只能落在這女魔頭的手上了!
逼仄的船艙不好出招,二人一邊打一邊到了甲板上,玉姣追了出去,而海老大則癱軟在椅子上,已沒有勇氣再出來看一眼了。
這艘貨船,已行駛到了大海的中央。
今日的天氣並不好,天暗沉沉的,雷聲低壓壓的、閃電卻亮得驚人,海上驚濤駭浪,像極了楚留香與玉姣相遇的那一天。
然而楚留香卻無暇去回憶,因為他的全部精神力,都已集中在了和石觀音的打鬥之中,他不敢分神,只要稍有分神,他登時就會斃命!
正在這時,玉姣忽然加入戰局。
她加入戰局的時機,實在是很巧妙,正好在楚留香力竭之時,那一雙蒼白現場的手上,有藍色的指甲,那指甲之上,正閃著森森的寒光,她猛地一揮手,似是猛獸一般,竟叫石觀音輕飄飄地後退了一步。
但這卻並不是因為玉姣逼退了石觀音!
玉姣雖然凶猛,卻身受重傷、不懂武功,她連楚留香都打不過,又怎麼能打得過比楚留香武功還要高的石觀音呢?
她完全只憑借著本能行動,就像是一只擁有利爪的小獸一般,雖然危險,但卻被人類戲耍,石觀音似乎覺得她很好玩,不斷的戲弄著她,玉姣的利爪,根本連她的一縷頭發,都抓不住。
不僅如此,她還用拳在玉姣的腹部擊出幾拳,害得玉姣後退好幾部,漂亮的臉都扭曲起來,痛苦萬分。
楚留香厲聲道:「玉姣!退下!」說著便繼續加入戰局,誰成想,這石觀音以一敵二,絲毫不落下風。
至於楚留香的話……
玉姣才不聽!玉姣心中發狠,於是出招更凶、更猛,招招都衝著石觀音引以為傲的面龐下手,一定要逼石觀音認真起來,與她你死我活!
石觀音果然生氣了!
她冷冷道:「你這小鬼,實在惡毒!」
說著,竟是一掌朝玉姣臉上摑去,玉姣伸手格擋,石觀音的另一掌便握成了拳,朝著玉姣平坦、柔軟的腹部擊去!
——她想要鮫人淚,自然不會真的去殺玉姣,可她卻的的確確想要給這個可惡的鮫人一點教訓……!
玉姣沒躲!
她竟沒有躲開,就連格擋石觀音掌摑的那只手,也忽然改變了走勢,直衝石觀音而去,石觀音並不在意,也不想躲,她這一擊下去,玉姣登時就會倒地。
石觀音的拳,剎那之間,便已擊中了玉姣的腹部,而她的手,也重重的在玉姣臉上摑下。
石觀音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因為她忽然發現,玉姣的腹部,竟好像用了什麼比鋼板更堅硬,比金絲甲防護更好的東西,她這一擊下去,玉姣竟沒有後退,反而因為她過於自信,絲毫不躲,玉姣閃著寒光的指甲,已自她的太陽穴,惡狠狠的拍了上去——!
最後的最後,石觀音暴起一掌,正好擊在了玉姣的心口之上,她噗的一聲吐出鮮血,那利刃般的指甲,離石觀音的太陽穴還差了那麼一點點,停住不動了。
石觀音惡狠狠地瞪著玉姣,只覺得她已贏了。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玉姣的指甲,忽然長長了一分,刺破了石觀音的死穴。等石觀音發現的時候,竟已來不及了!
玉姣的五爪,都已刺進了石觀音的面頰。她的手微微勾起,石觀音牙呲目裂,雙目之中,已流出了血淚。
玉姣臉色慘白,盯著石觀音。
她緩緩道:「你想讓我流淚,那你自己可以先流一些淚試試。」
石觀音說不出話來。
中了這樣的攻擊,她甚至來不及說出一句話,就已死去了。
可她痛苦的面容之上,卻寫滿了不可置信,因為她實在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輸。
答案是魚鱗。
自那一日,玉姣現出原形之後,她就明白自己是一只鮫人。她只是有些天真,卻並不是個傻子,因此知道,在這陰謀之中,她絕不可以只靠楚留香保護,自己也應該保護自己。
所以,她就試著去控制自己的妖力,然後學會了在自己想要的地方,現出魚鱗。
當然了,她的妖力還不足以讓自己的全身都覆蓋上鱗片。
她的魚鱗如寶石一般美麗,卻比這世上最堅硬的東西都要堅硬,魚鱗的邊緣,也比這世上最可怕的武器還要鋒利。
她一開始並沒有讓鱗片出現在自己身上,為的是放松石觀音的警惕,而等到她激怒石觀音之後,她就讓魚鱗覆蓋在她的腹部,抵擋石觀音的一擊,趁著這個實際,在去五指去殺石觀音。
誰知道,石觀音的反應如此之快,能迅速變化招式,擊出一掌。玉姣也在瞬間做出反應,讓自己的魚鱗在手指之上現出,憑空讓指甲增長了一寸,這才成功殺掉了石觀音。
她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
但她中了石觀音的一掌,心口痛得要命,她後退了幾步,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然後忽覺天旋地轉,竟從護欄上一頭栽了下去,落入了大海之中……!
「玉姣!!!」
楚留香越過護欄,跳進了大海之中,要將玉姣打撈上來!
玉姣身中極石秘藥,她落入大海,並不是回家,而是一種極其痛苦的煎熬!楚留香當然記得這一點,楚留香怎麼會忘記這一點!
他在海中搜尋著玉姣,自己卻忽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腿,一下子拉進了海面之下,楚留香大驚,卻見玉姣閉著眼,在海中忽然抱住了他。
然後,血自海面上浮起,那是楚留香的血,那是玉姣下的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5
第86章
楚留香喜歡大海。
白天,太陽曬的人連身上的骨頭都是燙的時候,海水卻是清涼的;夜晚,海風陣陣,溫度已降下來的時候,海水卻仍是溫暖的。海水碧波蕩漾,寬廣而包容,楚留香最喜歡大海,所以才把家都安在大海之上。
他尤為喜歡的,就是隨時隨地跳進大海,去享受或清涼、或溫暖的海水。
他的水性非常之好,剛認識一點紅的時候,一點紅不依不饒,追著他非要決鬥。楚留香無奈,為了擺脫一點紅,只好故意出言激他,引他入水。一點紅也爽快得很,見楚留香跳入水中,他就毫不猶豫的跟了下去,卻不想楚留香一進了水,就好似一條游龍一般,再也抓不住了。
海洋帶給他的記憶,總是自由而愜意的。
然而,此時此刻,楚留香卻只覺得海水刺骨,渾身冰冷。玉姣掉下大海,他一躍而下,入水尋找玉姣。但偌大的海洋,想尋一個人又何其的難?
天色已暗了下去,海面之上,波濤洶湧,即使是楚留香,在這大自然之力之下,也像是一葉扁舟。
海老大忽然從船艙裡撲到了甲板上,大聲喊道:「香帥!香帥!快上來!!」
他從未想過要害楚留香,他卻從自己的船上落入了大海之中。
可楚留香卻聽不見他的呼喚。
他浮上水面,換了個氣,頭發濕淋淋地貼在他的身上,然後他又扎進了海面之下,天已暗了,水面之下,能見度並不是很大,他徒勞地四處游動,企圖找到玉姣。
楚留香在水下,可以憋氣憋很久,但他畢竟是人類,很需要換氣,搜尋了一陣子,還是沒有找到,他心中又急躁、又擔憂,浮上水面去換氣。
正在此時,變故又發生了。
一只纖纖的玉手,忽然自黑暗之中伸出,一把握住了楚留香的腳,將他往下一拉,楚留香的頭本已經要探出水面,被這一下,驟然一拉,竟是生生被拉扯回了海面之下。
然後,那個人就抱住了他,好似撒嬌一般,把自己的頭埋進了楚留香的脖頸之間。
那是……玉姣。
如夢似幻的海面之下,玉姣漆黑的長發在海水之中飄蕩,好似一片甜蜜的烏雲,輕而柔軟,她睜著眼睛,淺藍色的雙瞳在冰冷而黑暗的海水之中,好似閃著熠熠的光輝,像是兩顆無比珍貴、價值萬金的寶石一樣。
她本穿著裙子,露出兩只腳來,可此時此刻,裙擺之下的卻不是腿,而是一條輝藍色的魚尾巴。魚尾在海水之中一擺一擺,那些如雲母一般的魚鱗上面的光,也被海水折射出了各色的色彩,美好的像是一個夢。
楚留香幾乎下意識的就抱住了她。
他的胸腔裡難受得要命,像是被壓扁、像是快要爆炸一樣,這是缺氧的征兆,他一只手摟住玉姣,就要浮上水面,可玉姣閃著寒光的牙齒卻在瞬間咬下——!
楚留香瞪大了雙眼!
劇痛從肩頭襲來,他無法控制地張來了嘴,氣泡就從他的嘴中浮出,在水中碎裂,一瞬之間,因為缺氧,他甚至已無法去思考,楚留香劇烈地掙扎起來,肩頭不斷有血從傷口之中散發出來,把海水中的一縷染成紅色。
與其他人類相比,水中是楚留香的主場。可若與玉姣這鮫人相比,他就已處在了全然的劣勢之中。
楚留香想笑。
……在這種時刻,他居然想笑!
他想苦笑,玉姣畢竟是妖,是猛獸,她懵懵懂懂,對人世間的情感如此的不懂,對楚留香的心思更是一點兒不明白……楚留香啊楚留香,你這個人,總覺得自己每次都可以從危險之中脫身,卻不曾想過,或許自己並不是一直都有好運氣的。
玉姣被血的味道所吸引,整個人都好似已陷入了瘋狂,絲毫不顧及楚留香會不會死,竟把他往更深的海底拖去。
楚留香昂起了頭,一串氣泡從他的嘴裡吐出,朝著海面上浮去,他雙眼渙散,已快要失去意識。
就在此時此刻,他的手忽然動了,只一擊,擊中了玉姣的大椎穴,玉姣脊背發麻,瞬間張開了嘴巴,整個人直挺挺的向後倒去,楚留香伸手,摟住了她的腰,向上游去。
但他的的確確已沒有了力氣,他缺氧實在是已太久,肩膀上的傷口又實在是很嚴重,在這樣的深的海面之下,他甚至已無法思考。
迷迷糊糊之間,他忽然想到:今日我楚留香就要死在這裡了麼?
他猛地睜開雙眼,那雙總是和煦、清澈的雙瞳盯著玉姣,然後忽然手上一用力,將她整個人都摟在了懷中,隨後,他毫不留情地去吻玉姣。
他的吻一點兒也不溫柔,一點也不像是平時的楚留香。
玉姣的雙眼有些混沌,她似乎並不理解現在發生了什麼,那條魚尾受驚似的擺動起來,但她的脊背卻還是全麻的,根本使不上力氣,她被楚留香圈禁在懷中,就好像是一個無辜受累的純潔女孩子,正在被一個冷酷的、殘暴的男人所折磨一樣。
玉姣的嘴裡全是血,所以這個吻自然而然也全是血腥味的。
是楚留香的血腥味。
楚留香一只手摟著她的腰,一只手扣在她的後腦上,其實他已實在沒有力氣了,所以無論是哪一只手,都沒有力氣,玉姣在自己的主場,完全可以掙脫開來,可奇怪的是,玉姣不但沒有掙脫,反倒是抱住了楚留香,帶著他往更深的海底而去。
沒有水下呼吸能力的楚留香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他一時之間,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眼前是……
眼前是他從未見過的景像。
這是一間屋子,卻是一間很奇怪的屋子,楚留香忍不住細細的去觀察這間天仙寶境似的屋子。
他躺的地方,並不是床榻、也不是什麼暖閣、碧紗櫥一類的地方,而是一個白玉似的巨大蚌殼之中,這瑩白的蚌殼之中,又鋪著一種淡色的、柔軟的東西,叫人躺著,簡直連骨頭都懶了。
這屋子並沒有木質的地板,都是白玉似的地磚,卻並不冷,反倒是透著一股子叫人舒適的暖意。這屋子的地磚雖是白的,卻並不清淡,因為隔扇之上,掏了許多小窗,小窗之上,用的是各色的彩色玻璃,窗外有淡淡的光照進來,透過花團錦簇的彩窗,在潔白的地磚之上,留下各色的花樣,甚至還有粼粼的波光。
波光?
楚留香忽然覺得疑惑起來。
他一下子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他跳進大海之中,尋找墜海的玉姣,卻被玉姣拖下了水,脖頸處受了傷、失了血,然後因為缺氧而昏迷過去了。
他動了動自己的脖頸,只覺得一股鑽心的疼痛忽然襲來,楚留香臉色有些白,痛苦的呼吸著,臉上卻露出了一種無奈的苦笑。
脖頸痛成這樣,他應該是沒死的。
所以……這是哪裡?玉姣呢?玉姣又在何處?
楚留香試著動了一動脖子,又動了一動肩膀,很快,他就已能夠忍受那種尖銳的刺痛。他試著站了起來,來探索這一間奇怪的屋子。
這屋子不大,有隔扇,隔扇外面是另外一間屋子的。
楚留香走過了隔扇,就看到了玉姣……的魚尾巴。
輝藍色的魚尾巴一拍一拍,好像有點百無聊賴。
但是玉姣卻在睡覺,她就直接趴在地上睡覺,這屋子裡放了一個巨大的花瓶,花瓶之中卻沒有花,而是搖曳的海葵,美則美矣,但是還是看起來有點奇怪。
楚留香盯著那花瓶裡張牙舞爪的海葵,忽然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裳一直在輕輕地飄動。
他的心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非常離譜的猜測,正在這時,忽然一隊吐著泡泡的三角形黃色小魚排著隊過來了。
楚留香:「……」
所以這裡是……海底……?
饒是見多識廣的楚留香,此時此刻也有些蒙了。
正當他有些發蒙的時候,那個領頭的小魚居然說話了。
它非常淡定地說:「要不要清潔服務?」
楚留香:「……」
楚留香:「???」
楚留香面無表情地掐了自己一下。
……挺疼的。
楚留香道:「是尊駕在說話……?」
那條三角形小魚翻了個白眼,道:「不然呢?你這個人好沒禮貌!」
楚留香只好摸了摸鼻子。
其實……能有會說話的貓頭鷹,那就有會說話的小魚,這也很正常、很正常。
楚留香決定先打探一下消息。
楚留香道:「在下楚留香,請問閣下尊姓大名啊?」
三角形小魚道:「尊駕大名魚謙虛。」
楚留香:「……」
可是你看著也不怎麼謙虛啊?
魚謙虛又翻了個白眼,好像那種在街上擺小攤但是脾氣特別牛的老板一樣,又很不耐煩的問了一句:「清潔服務要伐?」
楚留香道:「……清潔服務,是指什麼?」
魚謙虛十分陰陽怪氣地「噫呦~~~!」了一聲,充滿嫌棄地道:「你看看你呀,手上全是繭子,清潔服務就是我們幫你把這些繭子吃掉,不然你怎麼服侍鮫人公主誒!」
它說著,跟在它後面的一堆長得一模一樣的三角形黃色小魚就游過來,把楚留香包圍了起來,它們的小小魚嘴一動一動,吐著泡泡,看起來很像是在具像化的嘰嘰喳喳。
楚留香:「……」
楚留香:「不必了,魚兄。」
魚謙虛對著楚留香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擺動著身體就要游走,楚留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
魚謙虛尖叫:「啊!!你干什麼啊,好不講理!」
楚留香笑道:「魚兄,真是抱歉,在下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魚謙虛就一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表情,看起來隨時隨地都要罵罵咧咧。
楚留香道:「這是哪裡?」
魚謙虛:「……」
魚謙虛道:「鮫人宮啊,這也要問,痴線。」
它真的是一條脾氣很差的魚,也不知道這樣一條魚為什麼會選擇從事服務行業。
楚留香卻沒空理會他的口吐芬芳行為。
海底……
果然,他那個荒唐的猜測,並沒有錯。
他真的被玉姣拖入了海底。
只是……
楚留香道:「我為什麼可以在海底呼吸?」
魚謙虛:「……」
魚謙虛:「大概是因為你吃了鮫人公主的血吧。」
楚留香道:「鮫人公主?」
魚謙虛道:「她不是就在旁邊睡覺麼?」
楚留香一愣,下意識地去看玉姣一眼。
玉姣的魚尾巴還有一搭沒一搭的一拍一拍,她把自己窩成一個圈,睡得正香,一呼一吸之間,一連串的泡泡就從她嘴裡出來,看起來實在是可愛得要命。
楚留香心道:沒想到玉姣竟還是一位公主。
他與玉姣初見之時,她的身上就掛滿了珍珠首飾,貴氣逼人。如今看來,唯有海洋裡的公主,才能這樣的有排場、這樣的奢侈。
楚留香想到了鷹英俊曾說過的,有關於鮫人一族的故事,便道:「這就是鮫人一族所居住的宮殿?」
魚謙虛道:「什麼啊,鮫人一族就只剩下鮫人公主了,她是鮫人宮的主人,這地方只有她一個人住。」
楚留香一愣,皺眉道:「什麼?」
魚謙虛道:「鮫人一族是海中的統治者,但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鮫人一族就逐漸凋零了,最後的鮫人王族生下公主之後就去世了,之後這個鮫人宮就只有公主一個人住了。」
楚留香立即追問道:「這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魚謙虛很不耐煩回答他的問題,但楚留香一只手抓著它,叫他實在沒法子逃走,只能耐著性子道:「……大概幾百年吧,她一直住在這裡,偶爾會去遠的地方玩,但是前一陣子她離開鮫人宮之後,就一直沒回來,原來是去岸上找人類玩了。」
楚留香有些失神,並不搭話。
他是在是說不出話來。
在海老大的船上的時候,他就有些奇怪,因為她根本不像是在任何群體裡呆過的樣子!如今,這疑問總算有了答案,原來……
原來她竟是一個人住在這宮殿裡的,一個人住了幾百年。
一時之間,楚留香的心,竟是有些五味陳雜。
楚留香是一個很喜好熱鬧的人。
到了什麼地方,他都喜歡交朋友,喜歡和朋友們一起對酒當歌,喜歡和朋友們一起去冒險,去探索。若是有一天,有人要把他關在一個沒有任何人的宮殿裡,不出三天,楚留香就一定要想法子出來的。
幾百年……
他又忍不住看了玉姣一眼。
玉姣的嘴裡忽然吐出一大串泡泡,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忽然伸手揉了揉眼睛,身子也扭動了一下,好似就要醒來。
魚謙虛道:「啊!鮫人公主要醒了,快跑——!」
楚留香手一松,魚謙虛帶著那一串小魚溜走了。
溜得飛快!
楚留香:「……」
玉姣幽幽轉醒,整個人只覺得暖烘烘、懶洋洋的,魚尾巴快樂地拍水,正要伸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就看到了神色有些復雜的楚留香。
楚留香就站在她身側不遠的地方。
他肩膀上的衣料早被撕扯壞了,但是玉姣並不懂怎麼給男人換衣裳,所以就沒管,直接把他扔在那個蚌殼之上了,此時此刻,楚留香古銅色的皮膚和結實有力的肌肉,都已露出了一些。
他那雙總是如沐春風的雙眸之中,也並沒有笑意,反倒是有一點惆悵,有一點……玉姣不是很看得懂的東西。
楚留香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她的。
玉姣下意識的認為,他是在生氣,是在怪罪於她。
她被石觀音一掌擊中心口,妖怪的身軀,讓她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殺死,但她身上原本就要帶著傷,再被這樣一擊擊中,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墜落大海。
因為那極石秘藥,她妖力衰弱,無法對抗海洋本身具有的陰寒之氣,所以一落入大海,她的身上登時就被大海的陰寒之氣所入侵,就連指甲縫裡,都疼得要命。
可她已沒有力氣游上船了,她整個人墜落海中,只覺得自己每下沉一分,身上的劇痛就強烈一分。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楚留香的呼喚聲,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就看到楚留香的身影,他在海中游動,他的身上暖烘烘的,帶著一股甜蜜的花果香氣。
——玉姣之所以落海劇痛,是因為她的妖力不足以對抗海洋本身的陰寒之氣。
——但爐鼎之血,可以快速的補充妖力。
玉姣的腦子昏昏沉沉,自然沒想那麼多的,她只是依靠本能去靠近楚留香,看到楚留香要上浮,她好著急,撲上去抱住了他。
他身上是這樣的溫暖。
玉姣下手了。
她實在是個失去理智的妖怪,若是就這樣放任她的話,她一定會真的把楚留香給殺死的。
但好在,楚留香的手擊中了她的大椎穴,迫使她松了口,玉姣渾渾噩噩的茫然之際,楚留香吻住了她,正巧這時,玉姣的牙齒劃破了自己的口腔,於是她的血就被楚留香吃進了肚子裡。
鮫人簡直渾身是寶。
鮫人之淚,可化作珍珠,隱匿妖氣。
鮫人之鱗,美如雲母,鋒利如舉世無雙的名刃,且可做護甲。
鮫人之血,食之可令不能在海洋之中呼吸的生物在水下呼吸的能力。
這些事情,玉姣統統不記得了,但是在楚留香那個發了狠的吻之下,她的血恰恰好拯救了楚留香的命,叫他不至於被溺死在海中。
楚留香暈了過去,而玉姣則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她驚奇的發現楚留香竟然可以呼吸了,所以她就把楚留香帶到了海底,其實她並不記得海底有什麼,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這裡就是她的地盤。
所以,楚留香得以在鮫人宮裡醒來。
玉姣被楚留香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有點呆住了。
楚留香哪裡能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說到底,楚留香為了救玉姣,跳下了大海,但玉姣卻在這個時候傷害了楚留香。
換做是任何一人,心情都不可能太好的。
可是玉姣……
楚留香早就知道,她是一只什麼都不懂的猛獸的,但他仍然選擇把這只猛獸帶在身邊,他對玉姣有情,又十分享受那種游走在危險邊緣的感覺,這兩種感覺交織在一起,令他迷戀的要命,根本放不開玉姣。
……他早就知道,若是一個疏忽,玉姣很有可能失控,將他反噬。
但他還是舍不得離開玉姣,這才造成了今日之事。
他……他竟是不怪玉姣的。
二人對視著,玉姣那雙淺藍色的眼睛之中,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種好似後悔、好似小心翼翼的情緒,她看著楚留香,好像對他沒有笑意的視線有點委屈,想要躲開,卻又不太敢躲開。
她下意識的用自己的牙齒咬住了嘴唇,好似有些慌張,又用牙去咬手指,那雙藍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憐兮兮地看著楚留香。
她什麼時候這樣過呢?
楚留香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玉姣無措地看著他,忽然慢慢、慢慢地挪了過來,伸出了自己纖纖的手指,好像想去抓楚留香的手,又在半空中轉了個彎,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楚留香的衣服角。
但楚留香的衣裳,早就破得不成樣子了,被這樣子扯一扯,頓時破得又大了些,肩上的傷口也露了出來。
玉姣嚇得立刻就要縮回手,楚留香眼疾手快,啪得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將她的小手收入了掌心。
楚留香故意板著臉道:「你躲什麼呢?」
玉姣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說:「楚……楚大少爺,對不起嘛……」
她下意識的又用了這個楚留香聽起來會更高興一點的稱呼。
楚留香就嘆起了氣。
玉姣總覺得自己把他惹生氣了,心裡有點難過,歪在原地不說話。
她忽然想到了楚留香在海中的那個吻。
那一點也不像平時溫柔的他……而且,那發生在她動手之後,所以是不是說,其實楚留香正是用這種法子,在懲罰她做錯事了呢?
那……那假如她乖巧的主動表示要受罰,楚留香會不會原諒她?
玉姣如是想到。
她覺得自己想的很對,所以她立刻就要這麼做。
於是楚留香就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忽然主動投入了他的懷抱之中,她抬起頭,用清澈的藍色雙眼看著他,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然後輕輕地湊了上去,要吻他。
楚留香心中一驚,伸手就捏住了玉姣的雙頰,捏出一個金魚嘴來。
玉姣保持著金魚嘴,有點無措地眨了眨眼。
楚留香無奈地道:「玉姣,你在做什麼?」
玉姣道:「楚留香,對不起,我錯了嘛……」
說著,又要湊上去吻他,十分鍥而不舍。
楚留香:「……」
楚留香又不是真正的柳下惠,心愛的小美人如此三番四次、鍥而不舍,他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麼,心卻是已無法自拔的蕩起了漣漪,拒絕她的時候,也就沒有那樣真心實意了。
他垂下了頭,吻住了玉姣。
一個甜絲絲的親吻結束之後,玉姣的臉已有些紅了,她窩在楚留香懷裡,伸手環住了楚留香的腰。而楚留香呢,也從善如流的摟住了玉姣。
楚留香啞聲道:「為什麼突然要吻我?」
玉姣委屈巴巴地道:「對不起,我做錯事情了,你懲罰我吧。」
楚留香:「……」
楚留香手臂上的肌肉忽然繃緊了,青筋一條一條的凸起,好似有些猙獰。
他道:「……你說什麼?」
玉姣的頭簡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跳下海的,我卻……我卻對你動手了,你當時那麼生氣,一定是在怪罪我,對不對,我知道錯了,你……你動手吧!」
說著,她忽然昂起頭來,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眼睫還在不停的顫動著,一副乖巧得不得了的模樣。
楚留香:「……」
楚留香面色有些古怪,道:「你以為我是在懲罰、報復你……?」
玉姣茫然地道:「不……不是麼?」
楚留香:「……」
楚留香絕望地想:我這輩子還能等到你開竅麼?
但是她說的話其實某種程度上是有點道理的。
於是他道:「這的確是對你的懲罰,你知道錯了麼?」
玉姣委屈巴巴:「知道了,對不起,你原諒我嘛。」
她又要湊上去吻楚留香,楚留香垂頭,蜻蜓點水,復而伸手,摸了摸玉姣的側臉,忽道:「你很在意我原不原諒你?」
玉姣點點頭。
楚留香又道:「因為我是你的爐鼎,所以你不想我離開?」
玉姣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然後,她搖了搖頭。
楚留香挑眉。
玉姣道:「不是,是我……不想讓你生我的氣。」
楚留香道:「為什麼?」
玉姣道:「我也不知道,你要生我的氣,我就覺得很難受。」
她實在是不明白,這是因為什麼。
楚留香的眼中,卻忽然已流露出了溫暖的笑意。
他柔聲道:「是真的麼?玉姣,你不要騙我。」
玉姣道:「我才沒有騙你。」
楚留香的嘴角,就忍不住地翹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很高興。
因為他發現玉姣的確是在乎他的。
不是那種對食物的在乎,而是對他這個人的在乎,對他這個人情緒的在乎。
玉姣的雙眼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似乎在觀察他還有沒有在生氣,楚留香的脖頸上,撕扯過的傷痕十分明顯,而傷痕周圍的皮膚,也已出現了大片的淤青。
玉姣看著他脖頸上那可怖的傷痕,忍不住伸手,想要碰一碰,楚留香看著她這樣,心神都忍不住蕩漾起來。
一個這樣的小美人,她永遠也不懂愛情、永遠都是一副淡漠的沒什麼情緒波動的模樣,有這麼一天,她忽然為了你露出了這樣心疼、這樣無措的表情。
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覺得登時為她死了都是值得的。
楚留香也是個男人。
他側了側頭,將自己脖頸上那可怖的傷痕露出來,心機頗重的像再求玉姣一點心疼來,玉姣果然上當,她小心翼翼地伸手,輕輕地碰了碰楚留香的傷口。
楚留香忍不住嘶了一聲。
玉姣立刻縮回了手,小心翼翼地問:「你……你還疼麼?」
楚留香故意道:「我簡直要疼死了,疼得我恨不得哭一場才好。」
玉姣就露出了一副做錯事的表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消消氣好不好……」
她實在是一個很乖很可愛的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面對這樣一個姑娘,怎麼會有人忍心說她一句重話呢?面對這樣一個姑娘,難道會有人忍得住不把她摟進懷抱之中好生安慰麼?
……其實很多人都忍得住的,畢竟與愛情想必,還是生命更重要一些。
但楚留香又哪裡是一般人?
他心中一動,已低下頭,安撫似的吻了玉姣一下,柔聲道:「好玉姣,你瞧瞧,我看起來像是怪罪你的意思麼?」
玉姣就瞪大了雙眼。
楚留香眼裡那種令玉姣熟悉的、如春風一般溫柔清澈的笑意,已回來了,他的嘴角也帶著笑,溫柔而無奈的看著玉姣。
玉姣又驚又喜,拉著楚留香的手道:「你……你不生氣啦?」
楚留香就揉了揉她的腦袋。
他無奈道:「難道我看起來很像是在生氣的模樣?」
玉姣便問:「那你做什麼總要這般懲罰我?」
她問的自然是楚留香的吻了。
楚留香有點無奈,他道:「玉姣,懲罰是要人難受的,難道你與我親吻時,不但不開心,反倒是難受得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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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姣道:「……那倒沒有。」
楚留香饒有興趣地追問:「那是怎麼樣啊?」
玉姣舔了舔嘴唇,歪了歪頭,不肯說話。
楚留香笑了笑,又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結果扯到了自己脖頸上的傷口,又是一陣刺痛。
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帶著幾顆血玉,那是李魚那日贈予他的,實在是一種非常管用、非常有奇效的藥物。
他找了一下,這血玉竟然還在。
手中的紅色血玉圓潤,散發著血色的光澤,十分瑩潤,這血玉一碾就碎,粉末直接外敷在傷口之上,就可以令傷口瞬間恢復了。
玉姣也是見過這東西的,便道:「這是李姐姐給的。」
楚留香道:「對,只要將此物外敷在傷口,我的傷就能恢復了。」
玉姣道:「那……那你還在等什麼呢?」
楚留香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倒不是很想用這血玉。」
玉姣不解:「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
他忽然深深地望了玉姣一眼,道:「因為我忽然就覺得,其實身上留下一點傷痕,也並不是什麼壞事。」
玉姣更不解了:「可是你不痛嗎?」
楚留香無奈的笑了。
他道:「實在是很痛,但我又實在不想讓你留下的東西消失,你說這該怎麼辦,玉姣?」
他的語氣懶洋洋的,卻十分輕快,好像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樣。
玉姣……
玉姣不太明白。
她只好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楚留香哈哈大笑。
他道:「沒什麼怎麼辦的,等我自己恢復就是了,說起來,我能在海底自如活動,還多虧了你,這樣說來,我還要謝謝你,所以今天的事,我們一筆勾銷就是了。」
玉姣就笑了。
她的眼睛彎彎的,嘴角上翹,兩頰上就出現了兩個小酒窩,楚留香伸手撫了撫她的臉,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已要被充滿了。
玉姣道:「真的麼?」
楚留香撇了撇嘴,板起臉,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玉姣就又笑了。
楚留香受著傷,身體虛弱,又與玉姣說了這麼一會子的話,居然覺得困倦起來,他打了個哈欠,對玉姣道:「好玉姣,我困得很,想先睡一覺。」
玉姣指了指屋子裡的那個蚌殼。
楚留香又道:「這蚌殼實在是很大。」
玉姣看了看,道:「好像是的。」
楚留香又道:「好玉姣,我可沒睡過這樣的榻。」
玉姣歪了歪頭,道:「其實我也不記得了,我模模糊糊覺得熟悉,模模糊糊覺得這裡是我的家,那裡是我的榻,你不要擔心,這裡很安全的。」
楚留香卻一反常態地謹慎:「不行,我若一個人在那蚌殼上,一定睡不著覺。」
玉姣想了想,試探性地道:「那你睡地上?」
楚留香:「……」
你瞧瞧你瞧瞧,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麼?
他頗有心機的鋪墊了半天,奈何玉姣實在不接茬,他只好道:「好玉姣,你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這就叫圖窮匕見!
真奇怪,他明明對不少女孩子都說過溫柔的話語,其中這樣的請求倒是也不少,可偏偏今日,面對玉姣,他卻覺得自己的心都跳得很快。
懵懂天真的玉姣公主非常爽快地道:「好呀!」
楚留香的嘴角就開始止不住的上揚。
第87章
置身於海底的晶宮鮫境之中,的確是楚留香沒有體會過的。
這樣的經歷,恐怕古往今來,也沒有幾個人真的經歷過,這如同仙境一樣的海底鮫人宮,恐怕他是這世上第一個看到這景像的人類了。
楚留香還沒有出這一間宮殿,便已經感覺到了此地的不同尋常了。
他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烈的人,有這樣的機會,若換了其他時候,他一定會立刻出去,看一看著鮫境寶地,究竟是何種模樣,究竟是什麼樣的世外仙宮。
可是今日,他卻不知為何,對探索這晶宮鮫境,並沒有那麼大的興趣。這實在是一反常態。
他安安靜靜地躺著,只覺得這一刻實在是無比的享受。玉姣安安靜靜地窩在他的懷抱裡,就好像他們已經是一種極其親密的關系了一樣,他們一起躺在那柔軟如雲朵一樣的衾褥之上,這鮫境之中奇異的床榻,也叫人驚嘆連連。
更奇異的是,這白玉似的蚌殼,竟好似能感知人的心意似得,微微的蓋上了些,擋住了些從外頭照射進來的光,實在是一件寶物。
海底是很靜謐的,透過那些彩色的小窗,楚留香能看到小魚游過來游過去,還有水母一縮一縮的過去了,水的影子搖曳晃動,屋子裡卻如此安靜,讓人產生了一種天地之間,都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錯覺。
楚留香眯著眼睛,有些懶洋洋的。
玉姣這對什麼都很好奇的女孩子,對這屋子裡的寶物卻是連一點兒興趣提不起來,她只顧著用手指纏著楚留香的頭發,好像這搖曳的海葵、白玉似的寶蚌都連他的頭發都比不上一樣。
這裡的確就是她擁有的宮殿,她雖然失去了記憶,全然不記得她的宮殿,可對這宮殿裡的各色寶物,卻仍是熟視無睹。
楚留香忍不住側頭看看玉姣。
玉姣窩在他沒有受傷的那肩頭,她的呼吸之間,不斷有泡泡吐出,小氣泡砸在楚留香的脖頸之上,登時破碎,留下一點點奇異的觸感。而楚留香自己一張口,嘴裡也是一串一串的吐氣泡。
這實在是很奇異,人竟能在海底好端端的活著,還能正常的發聲說話。
玉姣把楚留香的頭發編成了麻花小辮子,然後又想嘗試四股辮,就把三股辮拆開重新弄,弄著弄著,她又忘了自己剛剛是怎麼繞這幾股頭發的,手上的動作停下,表情有點呆滯。
楚留香一直看著她的動作。
楚留香:「噗嗤。」
玉姣歪著頭,道:「我看幫我梳頭的人都能弄好的。」
楚留香道:「弄頭發很好玩麼?」
玉姣想了想,道:「好玩。」
她藍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楚留香。
他們的距離實在是很近的,近到楚留香可以看清她長長的眼睫毛,那一雙如玻璃珠子似得藍色眼眸在這個距離之下,清澈透亮,像是南海盛夏時分的海水,透得能看清水裡游動的魚兒。
她眼下和唇角的兩顆小痣,渾圓小巧。
楚留香忽然道:「玉姣啊玉姣,我實在是很想知道你是什麼味道的。」
玉姣就道:「那你動動鼻子,嗅一嗅嘛。」
楚留香笑了。
他不懷好意地道:「可是我的鼻子實在不爭氣,這世上的味道,我簡直是連一分都聞不到的。」
玉姣就瞪大了雙眼。
楚留香的確沒和她說過這件事的,以玉姣在陸地上那一副東看看西看看的模樣,能發現楚留香的異常才怪呢……
玉姣道:「那你自己身上的香味你也聞不到?」
楚留香道:「聞不到啊。」
玉姣想了想,苦大仇深地說:「那螃蟹的味道你也聞不到?」
她這話說著,眼睛裡就不由地流露出一種同情、遺憾的神色來,她在岸上吃了一回蒸螃蟹,一下子就愛上了,想到楚留香竟然聞不到香味,就覺得他實在很慘。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是啊,我可真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了,是不是?竟然連螃蟹的味道都聞不到。」
玉姣不由地道:「是呀……」
楚留香又道:「其實,聞不見螃蟹的味道並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我竟連你身上的味道都聞不到。」
玉姣:「……」
玉姣警惕地道:「楚、楚留香,你是不是也想吃我!」
楚留香:「……」
楚留香無奈地道:「……你想到哪裡去了。」
玉姣卻不相信,她警惕地盯著楚留香的表情,好似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麼來,半晌,她忽然好似下定決心一般,把自己的胳膊伸到了楚留香的面前。
玉姣委屈巴巴地道:「我只咬過你兩口,你也只准咬我兩口,不許多吃。」
楚留香:「……」
楚留香:「噗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停不下來,簡直就好像要從榻上笑到榻下去了一樣,單純可愛的鮫人公主不解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在說這麼嚴肅的事情的時候他怎麼可以笑得這麼開心。
楚留香,你變了!
玉姣:生悶氣.jpg
楚留香笑著笑著,又忍不住想,嗯……其實從某種程度來看,玉姣雖然理解錯了,但說出來的話好像也沒有錯得很離譜,畢竟他作為一個男人,還是一個風流浪子。
楚留香垂下眸來,眼中已滿是柔情,他忽然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柔聲對玉姣道:「好玉姣,親親我好不好?」
楚留香本就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他五官俊朗、為人溫柔多情,武功又高,乃是江湖之中最受女孩子歡迎的男人之一了,他柔聲說話時,聲音就顯得有點低、有點酥,好似一陣春風吹過,卻又流連不肯離開一樣。
他的眼神清澈又柔和,但眼角卻有一種顧盼神飛之感,他盯著人看的時候,總叫人有一種無法自拔的感覺,他的眼神若流轉了去,卻又要讓人遺憾,原來這英俊的男人並沒有那種意思,實在是很若即若離。
而這種若即若離的神色,若是一直認真地盯著一個人的時候,就好似滿心滿眼只有一個人似得,被盯著的那個人,又怎麼好不心動呢?
怕是就連住在天上的菩薩見了他這幅樣子,都忍不住要動一動凡心吧。
玉姣不是菩薩,玉姣只是住在晶宮鮫境裡的一只鮫人而已,她是鮫人一族最尊貴的公主殿下,卻也是唯一還存活的鮫人,一個人擁有這樣大的一座水晶宮殿,擁有數不盡的奇珍異寶,卻因為身邊無人,從來也沒有人教過她,若是認得了這樣的人類,該怎麼辦?
楚留香的眼睛裡似乎都泛著桃花。
他只是突然就有了法子。
在普通的故事裡,女妖精會去勾引男人,男人要做的,就是先不動如山,再大喝一聲「妖精誤我」,之類的。
但故事裡大都只是文人的刻板想像而已,其實這個世界是很靈活的,沒有什麼事情是女妖精能干而正派的江湖俠客不能干的,楚留香一向都是個靈活不墨守成規的人,玉姣只稍稍流露出一點點對他的好感,他立刻趁熱打鐵要勾住了她。
玉姣果然看呆了些。
她有些懵懵懂懂地盯著楚留香看,然後就睜著她玻璃珠子似得大眼睛,慢慢地湊上去了。
楚留香的唇角就忍不住翹了起來。
他低下頭,把玉姣抱緊了一些,輕輕地吻了吻她唇角的小痣,玉姣的眼睛眯起來,好似一汪流動的海水。
楚留香啞聲道:「玉姣,你真好。」
他忽然閉上了雙眼,雙臂收緊,將玉姣收進了自己的懷抱之中。
懷中的小美人嬌嬌軟軟,美麗無雙,想讓人將她永永遠遠的保護起來,但她卻並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美人,她美麗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一顆無知無覺的心,還有一種凶猛的天性。
玉姣就在他的懷抱之中睜著眼睛看著他,她沒有說話,因為此時此刻,她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只是忽然覺得楚留香這個人也很好,好得不得了。
墜海之後,楚留香的血染紅了大海,染紅了她的視線,他身上本是非常香甜的,可不知為何,那個時候,玉姣的心頭卻忽然湧上了一陣不知所措。
獵食者本不該如此的。
但玉姣並不是一個會細想的人,她只是知道自己不想讓楚留香就這樣死去,她又不想浮上水面去,水面上雖然有很多有趣的好玩的東西,但更多的卻是一些讓她無法去理解的惡意。
所以她就帶著楚留香來到了海底,也幸好陰差陽錯之下,楚留香已可以在海底呼吸了。
玉姣張了張嘴,道:「楚留香,你也真好。」
她也是真心實意的。
她的語氣又清甜、又柔軟、又真誠,任何一個人聽見她所說的話,都絕對會沉淪下去。
楚留香的手指忽然無法控制的蜷縮了一下,他手臂上的肌肉,也忽然收緊,然後再慢慢地放松。
而他的心,也在此時此刻,無法自拔的熱了起來。
楚留香霍地睜開了雙目,與玉姣對視,玉姣的表情仍然很淡,一如他們認識的時候。那雙淺藍色的眼睛裡,也有著一點點真誠的雀躍之色。
他的確付出了許多,也的確收獲到了玉姣的回報,玉姣對他有依賴、且已不想殺死他,並且她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也表現的那樣無措。
能獲得這美人的這些回饋,他本應感到高興、愉悅的。
但楚留香的心在熱過之後,卻又忽然覺得惆悵,覺得有些無奈、有些想要苦笑。
他看著玉姣淡漠而干淨的眼眸,忽然說了一句話:「玉姣,怎麼辦,我好想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玉姣道:「什麼事?」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雙眼仍然清澈、仍然溫柔。
他忽然嘆道:「我好像真的有那麼一點,對你產生了些執念。」
這句話並不沉重,但卻帶上一點淡淡的惆悵。
玉姣愣住了。
她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執念是什麼?」
楚留香就覺得很是悵然。
他回答:「這問題實在是深奧的很,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楚留香並不是一個拐彎抹角的人。
他一向都是自信而且誠實的男人,他喜歡哪一個女孩子,絕不會扭扭捏捏不肯說,也絕不會在女孩子面前大放厥詞、大開不合時宜的玩笑,他一定會表現的非常風趣、非常得體。
有些男人會覺得,一旦你對某個女人表現出了過分的喜愛,那麼你在這個女人的面前,就會失去優勢,就會非常的沒有面子,這樣的男人,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時候,就會表現的非常奇怪,他們竟然會不停的去貶低這個女孩子!
但楚留香從不這麼認為,他若是喜歡誰、想要誰,那個人就一定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感覺到的。
即使對方拒絕了他,他會遺憾,一笑了之,卻不會在意多久,因為這江湖本就是多姿多彩的,有無數新奇好玩的東西在等著他探索,而世間的美人,各有各的美,他既然懂得欣賞每一種花的美麗,就絕不會變成一個執念太深的人。
但這是否說明楚留香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呢?其實不然。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拿起來過,他是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孩子的!
他與每一個女孩子的相遇相知,固然都是追隨本心的,但每一次分別,卻也都是順其自然的。他從來沒有為任何一個女孩子而停留過,因為她們不會說,楚留香也不會停下。
分別之時,楚留香或許會惆悵、或許會遺憾,卻絕不會……心慌、心痛。
他本以為玉姣也一樣的,他會幫助玉姣解開這陰寒之氣,將蝙蝠島一網打盡,然後會怎麼樣呢?不知道,或許他和玉姣可以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或許因為一些原因,他們會就這樣道別,玉姣回到大海,他繼續快快樂樂、瀟瀟灑灑的活著。
可玉姣墜海的那一刻,他發現事情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的!他也根本不怎麼了解自己。
今日他縱身一躍,跳進大海,尋找玉姣,不全然是因為擔憂玉姣的安危,因為玉姣根本不會死!楚留香很清楚這一點!
她本就是鮫人,絕不會死在大海之中的,她只是會因為那一種陰寒之氣而無法回到海底,倘若楚留香不去抓住玉姣,最有可能的結局是玉姣又在海上昏迷了過去,然後順著洋流被送到了另一艘船上、或者另一個岸邊。
楚留香不想讓這種結果發生!
他的身體簡直比腦子動得還要快,完全連想都沒有想,就縱聲一躍,跳進了大海。
大海之中,無邊無際,玉姣落入海中,竟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一樣,讓他怎麼都找不到。
那一個瞬間,楚留香忽然在想:她是不是已化作了鮫人的原形,回到了更深的海底,去到了一個他永遠都去不了的地方呢?
海水就忽然變得刺骨,楚留香泡在這不再溫暖的海水之中,竟有些失魂落魄,他從來都沒有這樣失魂落魄過。
下一秒,他又極其不甘心的潛下了水,非要找到玉姣不可。
就是這一次,他被玉姣拖到了海底。
楚留香昏迷,無法整理自己的心情,卻在醒來之後無比誠實的勾著玉姣與他親吻,就像一個花樓之中心機頗深的花娘一樣。他將玉姣摟在懷裡,簡直已不願意放開。
玉姣窩在他的懷裡,仿佛他們就是最親密無間的。他的腦子裡並不亂,因為他本就不是那種不能正視自己感情、胡亂的找一些開脫借口的男人。
他只是覺得新奇,原來執念就是這樣的感覺,他總是自詡瀟灑,就算哪個女孩子不喜歡他,拒絕了他,他也只會一笑了之的。但玉姣若拒絕了他……他或許真的會生悶氣,還要耿耿於懷好久。
這種感覺,他沒有稱之為「愛」,因為「愛」的確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承諾,楚留香還沒有想清楚,所以他絕不會這樣說。
他只是告訴玉姣,我好似已在乎你了,不是那種普通的在乎,是那種執念般的在乎。
楚留香就是這樣一個誠實又可愛的男人。他既然已感覺到了自己心情的變化,他就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
玉姣卻不肯放棄,刨根問底道:「不管,你告訴我,執念是什麼?」
他道:「執念就是,我想得到你。」
玉姣眨了眨眼。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想得到你是什麼意思?」
玉姣點頭。
楚留香的答案聽起來就有些殘酷了。
他冷酷地道:「得到你的意思就是把你捆束起來,然後把那根繩子緊緊捏在我的手上。」
玉姣:「……」
玉姣:嚇.jpg
楚留香臉上的笑容竟已消失了。玉姣瞪大雙眼,只覺得如今的楚留香竟看起來有點陌生,他倒是有對著旁人露出過這樣冷酷的神色,那個人就是長孫紅。
玉姣頓時就委屈了起來。
她忽然道:「……你果然還在怪罪我。」
楚留香:「???」
楚留香大為不解:「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突然要這麼說?」
玉姣就縮了縮。
她控訴道:「那你的臉色為什麼這樣差呢!一定是還在生我的氣,才說要把我捆起來的,我、我不會再咬你了嘛!」
楚留香:「……」
楚留香終於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他哭笑不得,真情的剖析剖到一半,不得以又去安慰被自己的剖析嚇到的小美人。
楚留香柔聲道:「好玉姣,我哪裡在生你的氣?你伸手摸一摸我的心口,看看這裡跳得快不快。」
話說著說著,他就真的抓住了玉姣的手,摁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他的心髒有力的跳動著,只是氣息卻不是太穩定。
玉姣歪著頭,遲疑道:「好像是有點……?」
——她又不了解人類,怎麼知道人類的心髒是怎麼跳動的。
楚留香的嘴角就勾了勾。
他忽柔聲道:「我若還生你的氣,你就用你的指甲,把我的心挖出來得了。」
玉姣盯著楚留香看。
半晌,她才低下頭,輕輕地道:「我不要,我傷害了你,你生氣很正常的,我才不要把你的心挖出來。」
楚留香溫柔的眼神裡,似乎都已泛起了漣漪。
玉姣又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就用那個……上次那個捆人熊用的繩子來捆我嘛。」
楚留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笑過之後,他忽然又覺得有點難受。
其實他把自己的感受說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玉姣一定並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
她實在是一張白紙。
很多男人都很喜歡白紙一樣的女孩子,因為這代表哄騙起來很容易,一點點的關心,似是而非的承諾,一點點的金錢,就足以叫白紙一樣的女孩子們淪陷了。
其實玉姣也是如此,只要楚留香想,他現在立刻就看能哄得玉姣自己解腰帶,她什麼都不明白的。對於楚留香這樣一個男人來說,獲得她的信任、得到她,簡直不要太容易。
但他不能這麼做,他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在這張白紙上寫下答案。
他只能等待這白紙自己發現答案。
但……白紙真的能發現答案麼?
玉姣在這晶宮鮫境之間,一個人住了這樣久的時光,她有感情、也有情緒,但她與人類之間的差距卻又是這樣的大,或許……或許她根本就是不能開竅的呢?或許他費勁心思讓她開竅,結果她開竅之後會對別的男人說愛呢?
楚留香:「……」
他忽然就有點氣悶,又很是悵然。
玉姣才不知道楚留香此刻心裡居然想了那麼多,她拉了拉楚留香的手,又把自己纖細的手腕伸到了楚留香的面前,道:「來嘛來嘛來嘛……唔,楚大少爺。」
楚留香就更氣悶了。
他的胸腔忽然劇烈地起伏了兩下,那一雙清澈溫柔的雙眼,也在瞬間暗了下來,玉姣毫不設防的伸出自己的手腕,撒嬌一般的叫他「楚大少爺」,這就、這就——
這就實在很容易叫他多想。
男人的想像力也是很豐富的,楚留香也不例外。看見玉姣這個樣子,他簡直恨不得去教訓教訓她,好叫她知道,在人類的社會中,有些話實在是不該這樣說的。
他啪得一聲扣住了玉姣的手腕,板下了臉,正要說幾句話,卻見玉姣的神色有些不對勁,楚留香心中一驚,忙道:「怎麼了?」
玉姣唔了一聲。
她眉頭緊皺,並不肯說話。
楚留香一愣。
這情景並不多見……不,應該說,他根本就沒見過玉姣這樣。玉姣從不對他隱瞞任何事情的。ヾ
其實一個女孩子,有事情瞞著一個男人,簡直不要太正常,但楚留香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顧不得許多,忽然一下子翻身起來,玉姣窩在他的懷裡,縮起來不肯說話。
楚留香道:「玉姣,究竟怎麼了?」
玉姣咬住下唇,有些猶豫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們離開這裡吧,我們回岸上去吧。」
楚留香又是一怔。
雖然玉姣沒說過,但是這晶宮鮫境是玉姣的家,而且他也能明顯看出,玉姣回到這裡之後,表情都更加鮮活了一些,一定是很愉快的。
玉姣其實很像是那種懵懂天真的小孩子,喜歡奶奶家就會一直住在奶奶家,要帶走的時候就會很明顯的表現出不想走。
她雖然這樣說著,楚留香卻感覺到她只是勉強說出這句話的。
他反應很快,幾乎立刻就明白了。
楚留香皺眉,一針見血:「你是不是又開始冷了?」
玉姣怔了怔,這才點了點頭。
楚留香嘆道:「果然如此。」
玉姣身中陰寒之氣,全靠楚留香的爐鼎之血,才能安然待在海底,但問題是……爐鼎之血,是一種消耗品,消耗完了,是要補充的,並且在海底,很明顯,這種用來充盈妖力的爐鼎之血,消耗的特別快。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
他道:「我在這裡,你還在等什麼呢?」
他其實並不介意玉姣這般的。
玉姣卻猶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楚留香皺眉。
他忽然想起,玉姣剛剛才信誓旦旦的發誓說再不咬他了!
楚留香無奈地搖頭。
他道:「好玉姣,這不算你說話不算數,好不好?這算我逼你的。」
玉姣一愣,下意識道:「啊?」
楚留香勾唇一笑,語氣輕快道:「你瞧瞧,我這個人,是多麼的可怕、多麼的奇怪,竟然逼著我們可愛的玉姣公主咬他,這世上哪有人是這樣的,對不對?」
說著,他忽然又拿出了那顆他剛剛決定不用的血玉。
他忽然道:「伸手。」
玉姣攤開了手掌。
楚留香把那顆圓潤的血玉,輕輕地放在了玉姣的手掌心裡,然後道:「你不必擔憂我,李夫人所贈的藥這樣神奇,登時就能令我完全恢復,好玉姣,你將此藥碾碎,撒在我脖頸上的傷口,好不好?」
——他可不可以自己來?當然可以,但他騙不,他沒法子哄騙玉姣做旁的事情,他就總想在這些小事上,讓她動一動手。
玉姣果然道:「好。」
她的手指動了動,那顆血玉登時就化作了齏粉,楚留香微笑道:「沒錯,正是如此。」
玉姣抬眸,去看楚留香的傷口。
那傷口還是讓她有一種做了大壞事的感覺。
她的手指輕輕地搓了一下,叫捻在指尖的血玉粉末均勻的落在了楚留香的脖頸之上。
楚留香的臉色,剎那之間就變得慘白了起來。
吸血姬真不愧是一種非常霸道的妖怪,她的血雖然有這樣珍貴的用途,但產生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卻真的不是一般的人能忍受得住的。
他今日本就有些虛弱的,血玉粉末驟一落下,楚留香眼前一黑,完全撐不住自己的身子,竟是忽然一下,脫力一般的倒下了,玉姣還被他摟在懷裡,這樣一帶,把玉姣也忽然帶得倒下了。
他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拳頭,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整個人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他緊緊地咬著牙,死活一聲不吭的。
上一次他自己敷這血玉時,玉姣簡直睡得香極了,根本沒看見,這次皺一見他這幅模樣,頓時就驚得瞪大了雙眼,無措地道:「你……你怎麼了?」
楚留香半晌都沒開口。
半晌之後,他才緩過了勁兒來,有些無力地看著玉姣,啞聲道:「我沒事。」
玉姣卻忽然盯著他……咕嚕咽了一下口水。
不……不是因為楚留香的血,而是因為些別的什麼。
這個樣子的楚留香……真的很少見。
他總是一副很恣意,很瀟灑的樣子的,他時常懶洋洋的,在甲板上翻過來、再翻過去。他身材強壯且勻稱,動起來卻靈巧輕便,他抱著玉姣在天上飛的時候,玉姣是真的感覺到了那種由速度所帶來的暢快感。
他實在是一個很神通廣大的男人,這個世界上,好似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他。即使是他的脖頸被撕扯的時候,他仍然能夠在那萬分之一的時機之中制住玉姣。
此時此刻,楚留香歪在榻上氣若游絲,他的一只手本來是好好的摟著玉姣的,如今卻也已脫力般的滑下,玉姣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然後她就感覺到……這個神通廣大的男人,此刻真是脆弱的連一根手指都已無法控制了。
他的雙眼倒是睜開著,只是眼神稍微有一點渙散,玉姣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胸膛,楚留香也沒法子去抓她的手,他只是勉強笑了笑,道:「你是好玉姣還是壞玉姣?」
玉姣道:「楚留香,你現在好……奇怪。」
楚留香道:「我哪裡奇怪?」
玉姣就歪了歪頭。
她也說不上來,她只是看見這樣的楚留香之後,心裡竟然有那麼一點……癢癢的,好像是有一萬個癢癢撓在她心裡不停的折磨她一樣,讓她想要多看一眼楚留香,再多看一眼。
她又吞了吞口水,然後忽然想出了一個更貼切的說法。
她看著這樣的楚留香,忽然有些猶豫似的道:「你這樣……真好看。」
楚留香:「……」
楚留香的眼神也有些微妙了起來。
然後,他就理解了玉姣的喜好。
他忽然笑了,這笑容雖然虛弱,卻帶著幾分得逞一般的神氣。
他道:「玉姣,你覺得我現在這樣子好看?」
玉姣點了點頭。
楚留香勾唇道:「把手給我,玉姣。」
玉姣就伸出了手,楚留香拉著她的手,慢慢的湊近了自己的心口,他微笑著看著玉姣,玉姣的手卻忍不住蜷了蜷,她的手指甲,本就是可吹毛斷發的利刃,楚留香刻意不躲,玉姣的手指就輕輕地自他的心口上滑過,劃開一道傷口。
本就在虛弱之中的他,疼痛似乎也更明顯了一些,那種利刃割破皮膚的感覺,好似在無限放慢,他甚至都覺得他聽到了聲音。楚留香的呼吸都好似已痛苦得發顫。
玉姣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像很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覺得被痛苦所折磨的楚留香格外的好看呢?
她整個人都好似要顫抖起來了。
楚留香勾起嘴角,輕輕道:「壞玉姣。」
玉姣嗚嚶一聲,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完全不肯再看楚留香了。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他笑得停都停不下來,簡直連眼淚都已快出來了。一邊笑、又一邊嘆,嘆只嘆玉姣這樣的女孩子,簡直是誰見誰栽啊!
好在好在,是他栽了,旁人也就沒有再栽倒的可能性啦!
他猝不及防一伸手,一下子摟住玉姣的腰,又惡狠狠地把玉姣捆束在自己的懷裡,一只手扣在她的後腦勺上,惡狠狠地道:「你還不動手?難道是看上了別的菜?你也太挑剔了!」
他先發制人,開始無理取鬧。
玉姣從沒見過人類,哪裡知道人類會這樣的詭計多端,她一聽這話,登時急了,噌的一聲抬起頭來,嚴肅聲明:「我才沒有看上別的菜,別人都沒你香的!你不知道,我吃了一口別人的血,都吐了。」
她說的就是那個在他們在臨海小鎮子的第一天,那個時候楚留香被殺手纏身,玉姣自己走進樹林之後遇到的那兩個漁家漢子。
……講真,玉姣咬那一口,都給自己咬懵了。
就是說,同樣都是人,為什麼一個又甜又香,另一個又苦又油膩呢?
所以……這個世界上只有楚留香是這麼好的!他可千萬不要誤會了!
楚留香又忍不住要翹起嘴角了。
他柔聲道:「那你在等什麼呢?」
玉姣卻還是有點猶豫……畢竟之前差點把楚留香弄死,她都有點心理陰影了。
楚留香拍了拍她的腦袋,無奈道:「玉姣,那個時候我是因為缺氧才失算的,如今我拜你的福,都可以在水下呼吸了,不存在脫不開身這一說的,你放心吧。」
玉姣這般為他著想,實在是讓楚留香高興得很。
玉姣終於笑了。
她就有點開心的長大了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齒來。
楚留香撫著她長發的手也微微發起抖來,可是他的心裡卻是熱的,甜的,甚至還覺得這是這世界上一等一的好差事,要是有人要來跟他搶啊,他是斷然不肯答應的。
楚留香像個大冤種一樣笑了起來。
第88章
吃了一些楚留香的血後,玉姣終於又不覺得冷了。
楚留香的身上暖烘烘的,玉姣吃飽喝足,窩在他的胸膛上,耳朵就能聽到他的心髒在一下下有力的跳動著,玉姣打了個飽嗝,開始打盹。
楚留香道:「困啦?」
玉姣點了點頭,道:「暈乎乎的,楚留香,你的血就很像那種東西……」
楚留香就問:「哪種東西?」
玉姣卡殼了。
她想了想,才道:「就像那天吃螃蟹的時候的酒,不過你吃起來甜甜的,比酒好多了。」
他才不是什麼新鮮的、青澀的小果子,他是那種成熟到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聞到香味的熟透的果子,掛在枝頭好似隨時都要掉下來,甚至都已開始自己發酵出了果酒的香氣,捏一捏還可以留下指痕的那種。
當然了,玉姣其實並不能說出這樣精准的比喻,她只知道楚留香的確很甜,而且會讓人有一種懶洋洋的愉悅之感,腦袋裡有甜蜜的昏沉。像這樣子躺在他懷裡,簡直就連頭發絲上,都是蜜罐子一樣的味道。
玉姣就開開心心地笑了,笑得十分幸福、十分真誠,她看著楚留香,就好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在看著自己溫柔的情人一樣,甜蜜非常。
有楚留香在身邊,她好像總是很開心的。楚留香又溫柔又體貼,還十分包容,好像她做什麼事情都不會怪罪她似得。
玉姣心想,等到她解決了暗算自己的人以後,就可以和楚留香兩個人一起住在這裡啦!
雖然她還沒想起來自己的過去,但是這個晶宮鮫境應該就是她的家吧?她好慷慨,還把自己的家分出來給楚留香住……不過楚留香也把自己的家分給她住過,所以他也很慷慨的。
還有蘇蓉蓉她們,她也可以帶著她們來這裡玩!
玉姣心滿意足地想著,開心地在楚留香懷裡蛄蛹蛄蛹,然後又看看他脖頸上的新鮮傷痕,臉紅撲撲的湊上去吧唧親一下。
楚留香的手臂都在瞬間收緊。
他眸色暗了下來,垂眸看了一眼雙眼亮晶晶的玉姣,啞聲道:「你在干什麼呢?玉姣。」
玉姣一本正經地道:「我在安撫你,就像李姐姐安撫一點紅一樣。」
她一直是個很好學、很有活力的姑娘的,看見什麼東西感興趣就要去學一學,看見什麼東西好玩就要去試一試。
楚留香的胸膛忽然也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這世上恐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拒絕一個這樣一個天真懵懂的絕世美人了。
他的心裡實在癢癢的,幾乎恨不得立刻就湊上去吻一吻玉姣,用花言巧語去哄騙她,玉姣無知無覺的窩在他懷裡,好似一點兒也沒注意到他的反應一樣。
但她的鼻子卻忽然嗅了嗅,有些奇怪地道:「楚留香,你身上的味道又變甜了。」
這真是一個十分了不得的變化。
楚留香一愣,忍不住道:「真的麼?」
玉姣輕輕地笑,露出臉頰上的兩個小小酒窩來,點了點頭。
楚留香失笑道:「這天下竟還有這樣的事情?」
玉姣不明白。
楚留香嘆道:「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我已發現了能讓我變得更可口的秘密了。」
事關食品的美味問題,玉姣就表現的很積極、很上心。
她立刻就問:「是怎麼樣?你告訴我。」
楚留香卻道:「這不能告訴你。」
玉姣不高興,她抓住楚留香的頭發一拽一拽的。
楚留香就只好道:「我高興的時候,血的味道就會更好。」
玉姣歪頭思考。
半晌,她才道:「不是這樣的。」
楚留香道:「嗯?」
玉姣道:「你和一點紅喝酒那天,也很高興,可是身上的氣味卻遠沒有現在這麼香,難道你和他在一起,不高興麼?」
楚留香只好嘆道:「那不是一種高興。」
他已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他總不能告訴玉姣,朋友帶來的快樂、和她帶來的快樂,完全不是一種東西,他的確已想了玉姣很久了,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這般使出渾身解數,只為得到一個女孩子過。
玉姣呼吸出的水泡泡一串接著一串,楚留香呼吸出的水泡泡也一串接著一串。他半睜著眼,安靜地抱著玉姣,手規規矩矩地搭在她的腰上,一動不動。
玉姣的魚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拍水,因為沒有在水面上,她沒法子拍出漂亮的水花,她很不滿意,不想再玩這個了。看見楚留香安靜而英俊的臉,她忽然又頑皮起來,湊了上去。
於是楚留香就感覺到那刺痛的傷口之上,浮起一種肉感的喜悅來,他沒有動,只是眯起了眼,想到玉姣帶給他的無限痛苦,又想到玉姣嬌美可愛的容顏,還有她所給予的那些心熱的愉快,他就覺得實在很奇妙。
他的手指微微的蜷縮,手臂收緊,把玉姣扣在自己的懷抱裡,又好似無法控制自己一樣,伸出另一只手,用兩根修長有力的手指鉗住了玉姣的下巴,將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玉姣玻璃珠子一樣的藍色眼睛看著他,好似有些調皮的樣子,她的膚色很蒼白的,唇色也很淺,像是某一種淡色的薔薇花,帶著一種懵懂的距離感。
或許這種懵懂的距離感與隨時可以打破距離感的掌控感,也是讓楚留香實在沉迷的不得了的原因之一。
而且,他發現了一件事。
他發現很多事情都像是賭癮一樣,沒去賭之前,心裡還有那麼一道防線說不能去,可一旦去過一次,後來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就像他親吻玉姣,明明只是在海裡差點死了,才會發狠一般的抱住她想著什麼唯一一吻也是最後一吻,可一旦他沒死……
楚留香輕輕地嘆了口氣,垂下頭去,去擷那一朵淡色的薔薇花。
玉姣閉上了眼睛,收起那些猛獸凶殘的本能時,她乖順得不像話,就好似嬌艷美麗的花朵一樣,看起來如絲絨一般的柔軟、細看卻會發覺,花朵那些美麗的花瓣之中,藏著致命的刀刃,刀刃的寒光被掩飾的很好。
若不能忍受被刀刃割得鮮血淋漓,那就不要想著得到這朵鮮花。
半晌,楚留香用額頭抵著玉姣的額頭,忽然啞聲道:「若是旁人要這樣對你,都是在騙你,玉姣若不小心被騙了,我可怎麼辦?」
說完這話,他忽然又愣了一下,因為他發覺,這樣的話,簡直就好似是一個嫉妒又有心機的丈夫在說酸話一樣,他自己說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玉姣藍色的眼睛半眯著,好似沒有很在意似得,說:「是這樣麼?」
楚留香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她的頭發,沒在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非常輕快地道:「好玉姣,我已經躺煩啦,你帶我出去看看這鮫境,好不好?」
玉姣早想出去玩了!
她很爽快地道:「好呀。」
玉姣拉起楚留香的手,向外游去。
海底其實並不明亮,但屹立在海底的鮫宮,卻在海底發著瑩潤的光澤,好似一顆海底的明珠一般,因在水下,所以楚留香可以慢慢浮起,在整個鮫宮的上方,去觀察這一座宮殿。
這的確是一座很奢侈的宮殿。
整個宮殿,用的都是那種白玉似的材料支撐,散發著微微的光芒,照亮了大半個海底,與這海底其他的地方相比,這晶宮鮫境晶瑩剔透、氣勢有如王城。
海底沒有植物,所以玉姣一開始連花都不認識,但是這鮫境之中,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珊瑚礁,形態各異。甚至還有珊瑚所組成的珊瑚樹,上頭掛著果子,那果子瑩白圓潤,定睛一看,竟是大顆大顆的東珠。
這些東珠若是流入凡間,每一顆都將是至寶,楚留香已可以猜測,江湖中人為了這些價值萬金的珍珠,是怎麼把人腦子打成狗腦子的了。
那位叫魚謙虛的一點都不謙虛的小魚,好像說鮫人一族是海中霸主。但是玉姣看起來就一副可可愛愛嬌嬌柔柔的樣子,讓人很難想像她是海中的霸主。
霸主擁有的宮殿看上去也很和諧,雖然這裡真正的住戶應該只有玉姣一個,可是從上往下看這晶瑩的宮殿,卻可以看到這裡藏著許許多多的生物。
比如說,那一排黃色三角形的小魚。
他們是搞服務業的,現在正好找到了新的主顧,是一條不大的鯊魚,正翻著肚皮躺在白玉似的地磚上,然後一堆黃色小魚就在不停的啄啄啄,鯊魚的魚鰭有一搭沒一搭的晃動著,嘴巴也張開了,楚留香甚至能看清楚裡面一排接著一排的鋒利牙齒。
楚留香:「……」
這畫面真的有點怪,尤其是作為一個人類吧,看到鯊魚會下意識的想躲開的。
但是玉姣霸主卻顯然沒有什麼想躲開的意思,她轉著圈圈,大魚尾一甩一甩的,讓楚留香覺得或許有一條魚尾巴感覺會挺不錯的?
楚留香就忍住不動了。
畢竟,在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面前露怯其實還是挺讓人難以忍受的……或許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
正在這時,忽然有什麼輕輕柔柔的東西自他臉上過去了,楚留香下意識的一回頭,就看到後面飄過來一只透明水母,觸手軟乎乎、頭部也軟乎乎。
楚留香的第一個想法:涼拌海蜇皮?
楚留香的第二個想法:看上去好似手感不錯?
楚留香的第三個想法:……等等,有些水母是有毒的,這是哪一種?
水母不長眼睛,楚留香卻覺得自己和它在大眼瞪小眼。
玉姣這個時候就展現出了她海中霸主的一面,她擺動著魚尾,慪氣指使的指了一下水母,水母就一縮一縮的過來了,然後,玉姣就一下子坐在了水母身上!
水母的外傘都被壓扁了!
玉姣還很快樂地說:「楚留香!它軟乎乎的,你快過來,坐我旁邊。」
說著,她還拍了兩下水母的外傘,水母軟乎乎糯嘰嘰的外傘好像都會發出「噗嘰噗嘰」的聲音。
楚留香:「……」
不知道為什麼,楚留香總覺得他已經感受到了這一只水母的敢怒不敢言。他也忽然明白為什麼玉姣要醒來的時候,那只叫魚謙虛的魚會一溜煙就游走了。
他不由的有點同情這只莫名被抓來當坐墊的水母,對玉姣道:「算了吧,放它走吧。」
玉姣卻不樂意了。
她甚至很不樂意楚留香不肯陪她玩,所以她又拍了兩下水母的外傘,頤指氣使:「把他抓過來!」
楚留香:「……」
等一下,您老人家在海裡原來是這種畫風麼?
下一秒,他就被水母觸手捆住了,楚留香苦笑不得地坐在水母的外傘部,玉姣又嚶嚀一聲鑽進了他的懷裡,他就只好又抱住了玉姣,在她耳邊道:「你真是個壞姑娘。」
玉姣無辜地道:「真的麼?」
楚留香忍不住就笑了。
但是笑著笑著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發現自己半邊的身子都麻了。
楚留香感到很絕望。
他身子一歪,竟從水母身上掉了下去,慢慢地往海底的鮫宮落下,玉姣一驚,立刻追了上去,抱住了他,道:「你怎麼了?」
楚留香動了動嘴唇,氣若游絲地道:「……這水母,果然有毒。」
水母迅速就溜了,再多呆一秒算它沒眼力見好麼。
玉姣:呆滯.jpg
作為一只從出生開始就野蠻生長的鮫人,她是真的不知道水母對於人類來說是有毒的……她總記得自己很講原則,鮫宮附近領域的東西是不吃的,但是會去外面捕食,有時候心情好還會拿水母當軟糖一樣嚼著吃掉。
有毒麼……?
有毒該怎麼辦呢?
玉姣抱著楚留香慢慢下沉,在鮫宮裡游來游去的小魚們看到鮫人公主回來了,都很自覺的讓開了一大片地方,不肯靠近她。
玉姣沉下臉,道:「不許走,都回來。」
小魚們:呆滯.jpg
不敢動、不敢動。
只有魚謙虛是個膽大的,他畢竟是在鮫人公主睡覺的時候就敢溜進她的屋子招攬生意的魚才。
魚謙虛鎮定的轉過身來,對玉姣道:「尊敬的鮫人公主,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的呢?」
它們這些小妖怪,都是聚集在鮫人宮之前數百年,吸收了鮫人宮裡散發的妖氣而覺醒妖識的,也算是鮫宮公主的弟子,但是鮫人公主並不是很愛理它們,只是允許它們在鮫宮修煉生活,偶爾她無聊了可能會抓一只來玩玩,所以後來,這些魚類小妖怪們都學會了和鮫人公主保持一定的距離。
像這個樣子被叫住,還真的是第一次。
魚謙虛:害怕.jpg
玉姣晃了晃懷中的楚留香,道:「他怎麼了?為什麼會暈?」
魚謙虛:「……」
魚謙虛道:「玉姣公主,水母身上的觸手是有毒的。」
這種毒也只有海中霸主可以無視了,其實它們這些小妖怪也不是很敢碰水母,這個人類當然更不行了。
玉姣歪了歪頭,道:「那要怎麼救他?」
魚謙虛道:「只要用珊瑚樹上的珍珠果子就可以了啊!」
那顆珊瑚樹上的珍珠果子,乃是晶宮鮫境的妖氣所具現化出來的一種寶物,鮫境的海底,埋藏著無數鮫人的屍首,那些屍首之上,妖氣久久不化,才結出了富含鮫人妖氣的果子。鮫人真可謂是天地靈氣孕育出的獨一份的強大妖怪,就連死後屍骨妖氣化作的果子,都可解百毒,令人延年益壽。
這裡的小妖怪們,難道不饞這果子麼?當然是不可能的,只可惜鮫人公主的凶名實在太有名,而且這鮫宮之中,有很多機關陣法,若是心懷不軌,去偷鮫人公主的寶物,很有可能就會直接變成珊瑚珍珠樹的養料了。
是故,鮫人公主肯大發慈悲,叫這些小妖怪們在鮫宮之中吸取妖力,就已很好了,基本上沒有魚敢想著偷東西。
玉姣聞言,就轉頭去看那顆美麗的珊瑚樹。
她好似在回想什麼東西。
半晌,她才忽然有那麼一點印像,恍然大悟道:「啊!我拿來磨牙的果子。」
魚謙虛:「……」
楚留香:「……」
玉姣知道了答案,就不欲和這堆小妖怪說話了,隨便擺了擺手,被迫留在這裡的小妖怪們就一哄而散,只有魚謙虛作為一只膽子很大的魚,一直沒走。
玉姣就抓了一大把珍珠果子下來,自己嘎嘣嘎嘣嚼了好幾粒,把一粒遞到了楚留香的嘴邊,楚留香其實沒有暈倒,他只是中了那水母的毒,身上動彈不得而已,見玉姣喂他珍珠果子,他就朝玉姣勉強地笑了笑,玉姣手指一動,珍珠果子便塞進了楚留香的嘴。
她把楚留香放在了地上,又忽然自己湊了上來,一雙玻璃似的藍眼睛就盯著楚留香英俊的面容看。
那一雙纖纖的玉臂,也環住了楚留香的脖頸。
一個動彈不得的男人,和一只美麗的懵懂凶獸。
玉姣的頭發在水中飄散著,晶瑩的鮫宮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把海底漆黑的海水照亮,她身上的那些珍珠瑩潤,藍色的魚尾巴卻在一晃一晃之間閃出一種璀璨而多彩的光芒來。
而她美麗又天真的面容,在流動的海水之中,也仿佛有一種別樣的風情。
玉姣環著他,視角卻是居高臨下的,楚留香渾身動彈不得,簡直這輩子都沒有遭遇過這樣的事情。
玉姣看著他,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吃呀,這果子很好吃的。」
楚留香就試著嚼了一下。
……沒嚼動,甚至覺得牙崩的疼。
楚留香:「……」
他發現自己再一次犯錯了,這珍珠果子雖然長在珊瑚樹上,可是這樹不是真樹,果子也不是真果子,這明明就是……真正的珍珠啊!!只是他看著玉姣若無其事地嘎嘣嘎嘣,就覺得這玩意能咬得動!
但是為了他自己的牙著想,他還是不要試圖去嚼這東西了吧。
楚留香苦笑,卻發現那水母觸手的毒蔓延的實在是很快,僅僅這一會兒功夫,他甚至都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嘴角上翹一下,而他的舌頭也開始發麻,說不出話來。
玉姣不懂,玉姣還是環著他,湊近他問:「楚留香,你明明睜著眼睛,卻不同我說話,你是不是又生氣啦?」
魚謙虛覺得它的機會來了!
魚謙虛清了清嗓子,道:「鮫人公主,人類的牙齒是沒有辦法咬得動珍珠果子的,只有海中霸主鮫人才可以用牙齒咬穿這樣堅硬的珍珠。」
玉姣:「啊……怪不得我用這個東西磨牙。」
魚謙虛:「……」
楚留香:「……」
魚謙虛又道:「所以,鮫人公主,您需要先把珍珠嚼碎,再給予這個人類。」
玉姣道:「好吧。」
她又從樹上薅下一串珍珠果子來,要丟進嘴裡了。
魚謙虛見縫插針:「玉姣公主,這個人類是您擄來的奴隸麼?」
楚留香:「……」
玉姣呆住了。
因為她聽不懂。
她眨著清澈無辜的大眼睛,道:「那是什麼?」
魚謙虛也震驚了!
它看看楚留香,又看看玉姣,道:「以前鮫宮裡還有很多鮫人的時候,我經常看見他們擄漂亮的人類男女到宮殿裡啊!」
魚謙虛,是一只活了很多年的魚妖怪,雖然它出生的時候,鮫宮已不復往日的繁榮昌盛,但還是生活著十幾只鮫人的,鮫人個個生得美麗,迅捷凶猛,作為海中霸主的他們,也時常喜歡去岸上找樂子,看到英俊的人類男女,就設計讓他們吃下鮫人之血,然後將這些人擄回海底關起來。
鮫人之血是有效果時間的,人類想要在海底長久的呼吸,必須隔一段時間就吃一次鮫人之血,可鮫人擄人類不過為了玩耍,哪裡會有什麼真的感情?於是這些被擄來的人類大多數就都溺死在海底了。
如今,鮫人一族早已沒落,只余下一位美麗而年少的鮫人公主,擁有這埋藏著數不盡珍寶的晶宮鮫境,魚謙虛非常想要成為鮫人公主的心腹,這樣只要從她的手指裡漏出一點寶物出來,對它修煉都是非常有幫助的。
魚謙虛觀察了鮫人公主與這個年輕英俊的人類男子,發現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夭壽啦!人類男子居然敢這麼和鮫人公主說話,玉姣公主,你真的要支棱起來啊!
所以它就開始進獻讒言了。
只是玉姣出生以來,鮫人宮裡就沒有別的鮫人了,她十分懵懂,便追問道:「擄漂亮的人類男女來晶宮之中,然後呢?擄來干嘛呢?」
魚謙虛道:「當然是玩啊!」
玉姣十分好奇,接著道:「怎麼玩呢?」
魚謙虛就開始將它以前目睹過的鮫人宮裡的人類男女了,說那些被擄來的人類,無論男女,都是身姿姣好、女的嬌柔動人,男的英俊瀟灑,進了鮫人宮之後,只管陪著主人玩耍就好,這些人的嘴巴都很甜,絲毫不敢忤逆主人。
然後它就語重心長地道:「玉姣公主,您想要這個人類男子,就一定要他學會如何乖乖聽話,您要會威脅他、會懲罰他。」
魚謙虛在說這話的時候,玉姣一眨不眨地盯著楚留香。
她好像對魚謙虛的話非常感興趣一樣,就好像是小孩子忽然知道了某一種玩具的玩法一樣,她整個人好像都高興起來了,眼睛都撲閃撲閃的發著光。
她骨子裡屬於鮫人惡趣味的一面好像突然覺醒了。
她吞了吞口水,道:「我、我要怎麼做呢?」
楚留香:「……」
要不是楚留香現在不能動,他簡直想要跳起來把這條進獻讒言的魚給抓起來油炸了!!!
大概是因為楚留香的殺人視線實在是太過於具像化,魚謙虛就游到了玉姣的耳邊,嘰裡呱啦了一大堆。
楚留香都快急眼了!
玉姣聽完,有些開心地笑了,對魚謙虛道:「楚留香和我一定會試一試的!你走吧!」
說完,她就再也不想理魚謙虛了。
魚謙虛又看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瞪著它,好像要把它吃了一樣,魚謙虛又想起了楚留香在鮫人公主睡著的時候居然伸手抓它!這實在是不共戴天之仇!
這仇不能不報!
於是它清了清嗓子,又進獻一條讒言:「玉姣公主,不過我要說,這個人類男子雖然天賦異稟,很是香甜,卻並不是一個純潔的人類男子,如果您想的話,我們魚妖可以去為您物色純潔英俊的人類男子。」
玉姣歪歪頭,問道:「他不是純潔的人類男子……這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心頭忽然一跳,雙眸驟然抬起,看著玉姣。
玉姣在問話的時候,並沒有看魚謙虛,她環著他的脖頸,那雙淺藍色的雙眼,正在盯著楚留香,她喃喃地問,並沒有什麼開心或者不開心,只是單純的困惑。
楚留香當然是從未向她提過自己的過去的。
這並沒有什麼好提的,世人都知道楚留香風流瀟灑,紅顏知己無數。他是個追求愉悅、追求快樂的人。
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玉姣這樣喃喃地問的時候,她那雙如同玻璃珠子一樣清澈的藍色眼睛盯著他的時候,他的心頭忽然一跳,甚至想登時就阻止這條該死的三角形魚說話。
但他卻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楚留香處於一種極度的弱勢情形,他簡直這輩子都沒有這樣過,他心中焦躁,盯著玉姣那雙美麗卻又淡漠的雙眼時,卻又覺得喉嚨都似乎渴得發燙。
他忽然無法抑制地想到:剛剛那條魚到底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它的讒言到底有多麼的過分?玉姣那麼開心的說想試一試,又是哪一種試一試呢?
此時此刻,他就好似砧板待宰的羔羊,是生是死,是痛苦還是解脫,全都在玉姣的一念之間。
更可怕的是,玉姣雖然是個天真可愛的女孩子,但她的本性凶殘,整個人都混混沌沌的,她做什麼都不是出於惡意的,但即使不出於惡意,她所給予他的,卻都是甜蜜之中帶著可怖、天真卻令人頭皮發麻的。
楚留香的吐息忽然不穩了起來,他想要握緊自己的拳頭,但是水母的神經毒素卻令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
魚謙虛道:「意思就是說,他曾有過女人,還有過不少女人。」
楚留香聽到這話,甚至都想要避開玉姣的目光。
但玉姣的目光卻並沒有什麼改變,她好似根本不明白魚謙虛在說什麼,亦或者身為鮫人公主的她,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其實也根本無需去管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只要把他的現在搶奪到手就好了。
楚留香被她的目光所盯著,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只是心裡卻好似泛起了一股苦汁子。
……他剛剛明明有些想要逃避玉姣得知此事之後的反應,好似是怕她生氣。可是玉姣真的連一點情緒都沒有表現出來的時候,楚留香卻只想苦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這或許就是他對玉姣的那一種「執念」。
玉姣想了想,道:「可是人類男子除了他都不怎麼好看,也不香甜。」
她皺起了眉,因為她又想到自己吃錯東西那一天了,嗚嗚嗚。
魚謙虛信心滿滿地道:「以前鮫人宮裡的人類男子,比這個人類好看的也不少呀!公主放心,我們來物色就好,不會把醜的獻給您的!」
玉姣來了一點興趣,道:「好,我知道了,你去物色吧!我要漂亮英俊純潔的人類男子!」
楚留香:「!!!」
他霎時呆住了,震驚地望著玉姣,可是玉姣那雙漂亮又清澈的雙眼,卻仍然沒什麼情緒,絲毫不覺得自己說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語,鮫人又不是人類,根本沒有人類的道德良知之類的東西,而且玉姣從小到大都沒人教,更是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從來不知道有事情是她不能做的。
人類女子的三從四德、溫柔嫻熟,那是什麼?能吃麼?
奸臣魚謙虛得到了新的差事,頂著楚留香的殺人目光,愉快的就游走了。
楚留香心裡簡直五味陳雜!
他盯著玉姣,簡直要把她的臉上都盯出個洞來了,他想苦笑,又苦笑不出來。他只覺得自己心裡都在冒酸泡泡,只恨自己為什麼現在不能說話,不然,他立刻就要跳起來去問玉姣為什麼要這樣!
一向風流瀟灑,對相遇和離別看的都很淡的浪子楚留香,又何曾體會過這樣的心情呢?他看著玉姣,那雙時常帶著溫柔笑意和游刃有余的雙眼之中都好似有點難過了。
……說實話,他自己也不懂自己怎麼會反應這麼大,他只是說自己對玉姣有一些執念,又沒說過愛玉姣,他們兩個人又沒有許下什麼天長地久的承諾,玉姣想找誰就找誰,他有什麼資格管來管去、醋來醋去呢?
可他就是心裡冒苦汁子!
玉姣就敏銳地意識到了楚留香情緒的變化。
她歪了歪頭,疑惑地道:「楚留香,你怎麼不開心呢?因為不能動麼?你等著,我馬上就幫你解毒。」
玉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鮫宮空曠的庭院,她看著楚留香,自言自語道:「不過這裡不好,我們進屋子裡去嘛。」
說著,她漂亮的魚尾就直接把楚留香卷起來了,這大概也是一種非常另類的魚卷,楚留香心灰意冷的被卷起來進了屋子,又重新被玉姣放回了那白玉似的寶蚌之上。
雖然沒過多少時間,但是楚留香的心境,竟已經大不一樣了。
玉姣環住了他的脖頸,好似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嘎嘣嘎嘣的去嚼那個珍珠果子,然後又湊上來親親他,給他渡藥。
她這樣子,活脫脫是一個乖巧溫柔的小美人,哪裡能讓人想得到,她剛剛竟說了那樣的話呢。
楚留香默不作聲,吞下解藥,一雙深邃的眼睛盯著玉姣,那雙眼睛並不清澈溫和,反倒是有那麼一點暗,有那麼一點鋒利。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放在中毒一事上,也是如此。
楚留香吃下解藥之後,仍是不能動,半晌之後,才覺得自己的手指略微恢復了一點知覺,他的手指動了動,然後就看到,玉姣非常不見外的從他身上翻出了一條紅繩。
那正是南海飛仙島島主所贈的「紅袖繩」,名字雖然很秀氣,但實則卻是一條非常堅韌的繩子,號稱人熊都掙脫不開。
楚留香曾用這一條紅袖繩招呼過玉姣。
玉姣好似被那魚謙虛給教壞了,她窩在他懷裡,卻用那跟紅繩把他的雙手綁在了一起,綁好之後,還覺得有趣似得,把繩結綁成了小蝴蝶。
她在岸上沒見過蝴蝶的,這蝴蝶,是楚留香一開始所贈送的那支珠花上所帶的裝飾。
玉姣弄好了,有些開心地給楚留香看,道:「你看,這個小蝴蝶送給你。」
楚留香:「……」
楚留香嘆氣。
他發覺自己的舌頭不發麻了,已可以說話了。
他盯著玉姣的笑容,忍不住啞聲道:「玉姣……」
玉姣道:「嗯?」
楚留香就長長地嘆息,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問玉姣的好,他好像根本也沒有什麼質問的資格。
第89章
玉姣的態度實在是很大方,她好似一點兒也不明白自己剛剛干了什麼。她用又輕快、又愉悅的口氣和那個奸臣魚謙虛說:那我要漂亮英俊的人類男子!
那話說的,就好像她在說她想要養一只貓或者摘一朵花似得。
她覺得自己很快就有新玩具了,所以心情很是愉快,用紅袖繩把楚留香的雙手縛了起來,還把繩結打成了小蝴蝶的模樣,拉著他讓他看一看,好像在等著他誇獎一句似得。
楚留香誇得出來麼?
楚留香連笑都很勉強了好不好!
但玉姣的確不是很懂為什麼楚留香不是很開心,要嘆氣,她眨著眼睛,問道:「楚留香,你怎麼又不高興?是不是在生水母的氣?那我把它抓回來給你出氣好不好?」
她雖然一點兒記憶都沒恢復,但是一回到海中,她就好像冥冥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一樣,非常豪氣萬千。
楚留香:「……」
楚留香欲言又止。
真奇怪,風流浪子楚留香的心,竟也有這麼一天會是酸的。
但仔細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很值得奇怪的事情,楚香帥再傳奇,楚香帥的艷聞再多,他的心也是肉長的。只要是凡人,就逃脫不了貪嗔痴,只要是凡人,「感情」就總會占據他們心中的一角的。
更何況,楚留香從來也不是一個心如鐵石般堅硬的人,他本就是一個很容易動感情、很多情的男人。只不過他實在是很英俊、很瀟灑、很溫柔,所以和他有過一段情的女孩子們,在分離之前都沒有表示過要另找伴侶。
只有玉姣是個例外。
她的美麗天真與凶殘天性,實在是太超脫於這世界之外,一下子就擊中了楚留香的兩個弱點——愛心軟、愛危險,他深深地為玉姣而著迷,幾乎無法自拔的想要引誘她與自己一起度過快樂的時光。
而就在他如此蠢蠢欲動之時,玉姣給了她當頭一棒。
楚留香除了嘆氣,還能干什麼呢?
楚留香雙手被縛,倒是也並不掙扎,也不想法子解開,玉姣蛄蛹蛄蛹,還飄起來打了個滾兒,藍色的魚尾閃出漂亮的光芒,這樣活潑的魚,真像一只精力旺盛的貓貓魚。
楚留香的心又動了。
他盯著玉姣,只心道:我可不會放棄,我若放棄,這輩子心裡都要難受了。
他嘆氣道:「玉姣,你要英俊漂亮的人類男子做什麼?」
玉姣又飄回他的懷裡,手臂親親熱熱地環住了他的脖頸,她倒是一點兒都不羞臊,非常大方的回答:「玩啊。」
楚留香:「……」
楚留香啞聲道:「你要找新玩具?」
玉姣就點了點頭,道:「既然以前的鮫人都這樣,那我也可以這樣,你說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想立刻告訴她不是。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那雙深邃而英氣的眼眸裡,便沒有了笑意,反倒是有一點黑、有一點暗,他盯著玉姣,垂下頭去,用一種極其低啞的聲音道:「你要找新玩具,難道就不曾關心過我這舊玩具同不同意?」
說著,他又低下了頭去,湊過去吻玉姣,玉姣環著他,閉上雙眼,眼睫毛輕輕地顫動著。
半晌,楚留香抬起頭來,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之中,也好似多了幾分水意。
玉姣還是沒意識到這話有什麼不對勁,她只是道:「你不同意麼?你為什麼不同意,有人來陪我玩你不高興嗎?」
楚留香深深地吐息。
他道:「我陪你玩,夠不夠?難道你嫌棄我……不夠純潔?」
這話說出來的時候,他甚至都有些遲疑。
這對楚留香來說,並算不得恥辱的事情,甚至很多人誇贊他,都會著重強調他的風流……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忽然覺得有點煩,因為假如玉姣真的嫌棄這個,那他……
那他甚至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玉姣懵懵懂懂地道:「純潔與不純潔,究竟區別在哪裡?魚謙虛倒是說純潔的人更好一些,可我看你就很好,他們會比你更好麼?」
她湊上來,又輕輕地啄了一下楚留香的嘴唇,她做什麼事情,都做的很自然,完全一點兒都不忸怩,因為她本就不明白這些舉動在人類社會之中的意義。
她只是想要這樣,所以就這樣了。
楚留香看著玉姣,看著玉姣清澈又透明的雙眼。
他啞聲道:「我比他們都更好,你信不信?」
……這話可真不像是楚留香能說出來的,可他的的確確,就是說出來了。
玉姣歪了歪頭,看著楚留香。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忽然想要逗弄一下這樣的楚留香,於是機智的玉姣立刻就道:「可是好不好,那都要比過才知道,等魚謙虛帶回了人,你和他們比一比,好不好呀?」
楚留香:「……」
楚留香嘆氣:「壞玉姣,你故意的,是不是?」
玉姣就拉著他的手,輕輕地笑了。
楚留香便道:「你想玩什麼?我陪你玩。魚謙虛在你耳邊都說了什麼,他出了什麼壞主意?」
那條奸臣魚!
楚留香一想起它來,真是恨得牙癢癢。它提議玉姣要好好的「教訓懲罰」他,好讓他學會乖乖聽話,玉姣越聽它說,眼睛就越亮,盯著楚留香的目光看起來也很讓他頭皮發麻。
但他是真的很好奇,玉姣把他的雙手束縛起來,是打算做什麼?
骨子裡那種熱愛危險的基因,又在瞬間覺醒了,頭皮發麻與躍躍欲試,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就同時出現在了楚留香的身上。
他享受這種感覺。
玉姣道:「它說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呢!」
然後,玉姣就湊到了楚留香的耳邊,慢慢地講給他聽。
玉姣說:「魚謙虛說,假如你不聽話,那就用鞭子打你,把你打得鮮血淋漓,哭著求饒。」
楚留香:「……」
楚留香一下子想到了玉姣的喜好。
楚留香道:「玉姣,你想試試?」
玉姣吞了吞口水,道:「就……就一下嘛,你說了要陪我玩的。」
楚留香:「……」
他決定轉移話題。
楚留香道:「它還說了什麼別的東西沒有?」
玉姣道:「它還說,要是你實在不肯從,那就把你關到海底最深處的水牢裡,那裡又黑又靜,保准你不出一個月就要求我啦。」
楚留香尷尬地想摸摸鼻子,卻想起自己的雙手正在被束縛,他只好悻悻地作罷,道:「這個就不試了吧,玉姣?」
玉姣也點頭,道:「我也覺得,我想要你陪我玩,你一個人去那種又黑又安靜的地方干什麼?」
好在不開竅!
他又問:「還有呢?」
玉姣道:「讓我把你卷上海面去,看著你逃走,然後等你以為得救的時候再把你卷回海裡,看你絕望的樣子,哈哈。」
楚留香:「……」
她居然還笑了兩聲,什麼意思啊!
楚留香道:「……你覺得這個很好玩麼?」
玉姣道:「嗯。」
楚留香:「……」
楚留香嘆道:「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會真的把我關在大海裡不讓我上岸的,這可怎麼辦?」
玉姣道:「我知道呀,所以你只是陪我玩嘛,你裝一裝好不好,就當我們……嗯,在唱戲!在唱戲!」
在岸上的時候,楚留香怕玉姣太悶,於是有空的時候帶她去看過戲,他特地挑選了一出與妖怪有關的《白娘子》,所以玉姣也能無縫代入。
但她沒懂白娘子為什麼和許仙愛得死去活來的,她只是指著演完了戲從台上下去的白娘子,很疑惑的問楚留香:「白娘子不是被鎮壓在雷峰塔下了麼?怎麼她現在又出來啦?」
楚留香無奈道:「好玉姣,這是假的,就是演個故事給你看的。」
玉姣恍然大悟般的點了點頭。
她啥也沒記住,光記住可以唱戲玩了。
所以她現在就提出了這個要求。
楚留香剛剛還在負氣狀態下對玉姣說「你想玩什麼,我都陪著你」,現在又哪裡能拒絕?
他只好道:「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我陪你玩、我當然要陪你玩。」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愉快的說定了!
她興衝衝,立刻要帶著楚留香上岸去,魚尾巴一下子就把他卷了起來,楚留香忙道:「好玉姣,不先幫我解開這個小蝴蝶?」
就是這條紅繩啦,這紅繩說實話,還真不是通過蠻力可解開的。
玉姣干脆的拒絕了,道:「不要,我喜歡你這樣子,不許解開。」
楚留香:「……」
好吧。
這樣一個女孩子,你還能說得出什麼重話呢?你甚至想被她綁一輩子,都覺得很有趣、很好玩、很高興。
玉姣就帶著楚留香朝海面浮上去了。
玉姣漆黑柔軟的長發在海中飄揚,她美麗的面容之上,也浮起一點孩子氣的雀躍神色來,楚留香看著她,只覺得她實在是個可愛得不得了的女孩子,他止不住的笑,水泡泡就從他嘴裡一串一串的浮起,雀躍的破碎。
若是這些氣泡有味道,那也一定是蜂蜜與蘋果的味道吧。
玉姣卻很認真地對楚留香道:「你是被我抓來的奴隸,你現在不可以開心,你要看起來很難過才行。」
還挺嚴謹!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看到了玉姣責備似的眼神,他立刻收斂了笑容,道:「好好好,我是被你抓來的奴隸,此時此刻正心裡很忐忑,不知道尊貴的鮫人公主要帶著我去哪裡,所以不能笑,好不好?」
玉姣嚴肅地點了點頭,道:「好。」
楚留香想伸手摸摸她,又想起自己的雙手還是一種被束縛的狀態,他立刻對劇本的邏輯性產生了質疑,問道:「可是玉姣,你是想看我盡力游到岸邊,在產生巨大的喜悅之時又被你拖回大海的情節,你把我的手綁住,我怎麼游泳?」
玉姣:「……」
玉姣:「對哦。」
她不繼續上浮了,而是陷在了沉思之中。
看的出來,她真的很不想解開楚留香手上的繩子,但是也很不想舍棄這個非常刺激的情節,所以她陷入了兩難之中。
楚留香忍笑提出解決建議:「那這樣好不好,等我浮出水面,你再幫我解開,然後等你把我重新拖回水下之時,不顧我的哀求和絕望,殘忍的在把我綁起來,怎麼樣?」
玉姣吞了吞口水,眼睛撲閃撲閃的發亮。
她說:「好、好呀。」
楚留香忍不住搖頭道:「真是一條壞透了的小魚。」
玉姣嗚嗚嚶嚶,也不說話,繼續帶著楚留香往海面上浮。
同他們墜海的時候不同,如今的海面蔚藍,金色的陽光如此明媚的撒在海面之上,泛起了粼粼的波光,有海鳥一聲一聲的叫著,在清澈的海水之中,小魚們都排列的很整齊,游來游去。
不過它們在看見鮫人公主浮出水面的時候,都很有眼力見的游開了,給鮫人公主和她的人類奴隸騰出游戲的空間。
人類奴隸終於浮出了水面。
好似沒過多久,又好似恍如隔世。
美麗的鮫人公主也浮出了水面。
她漆黑的長發順服的貼在她的臉上,她美麗無雙的那張臉依然是淡漠的,人類奴隸能夠感知到她的喜怒哀樂的,但她的喜怒哀樂總是很淡很淡、並且與人類相差甚遠,叫他偶爾在察覺到她真實想法的時候,會覺得脊背發寒。
可她實在是太美麗了。
如琉璃珠子一般的淺藍色瞳孔,此刻正在看著這個可憐的人類,而奴隸的臉上也沒有笑容,他笑起來的時候是很柔和的,可是他不笑的時候,英俊的五官卻顯得有點冷酷、有點薄情。
他漆黑的瞳孔與鮫人公主對視,公主緩緩地朝他游動,他卻沒有立刻就逃,因為他已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她就是海中的霸主,只要她不想,他是無論如何都逃不走的。
英俊的人類男性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公主在他身邊饒了一圈,然後停在了他的面前,白得發光的手臂親昵地環住了他的脖頸,她輕輕地開口,輕輕地道:「你在嘆什麼氣呢?你總說想來海面上看一看,我都帶你上來啦,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人類男子的心裡都泛著苦意。
鮫人公主美麗卻殘忍,只因為看到了甲板上的他,她覺得十分新鮮,一時起意就將他擄到了海底,從此,他就只能生活在晶瑩卻滿是異類怪物的鮫宮之中,黑暗、冰冷與嚴酷的懲罰,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了。
他實在已快要被逼瘋,於是他終於學會了怎麼樣討好這位鮫人公主。
終於,她帶著他來到了海面之上,他的心砰砰亂跳,想著要逃走,卻又知道自己實在是逃不掉。
而且,他的手上還纏著一條他自己無法扯斷的繩子,所以他只能待在公主身邊,沒法子逃跑。
他勉強笑了笑,道:「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
公主就湊上來吻了他一下,嬌嗔般地道:「撒謊!我都聞到了,你身上的味道都沒那麼甜了,你一定不高興。」
人類男子深深地嘆氣,側過頭去,親吻鮫人公主的側臉。
她的面龐白淨天真。
這個時候,鮫人公主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她的手指甲上,染著像大海一樣藍的蔻丹,還點綴著大大小小的珍珠,即使是最尊貴最富有的人類女子,恐怕也沒辦法像她這樣奢侈。
但,這裝點的十分美麗的指甲,卻並不僅僅只是好看而已,她的指甲簡直比這世上最有名的寶劍還要更鋒利,吹毛斷發,她要是不高興,隨時隨地都能活撕點什麼東西來發泄不滿。
人類青年盯著她的手指,那纖纖玉手慢慢的撫上了他的手,男子英俊的面容之上,似乎也浮起了一種無法自拔般的痴迷。
美麗又凶猛的妖怪,換了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絕不會無動於衷的。
但他實在已在海底被囚禁了太久,他實在是太想回家。
青年苦笑,並不說話。
鮫人公主的手一晃,那束縛他的紅色繩索忽然就已碎成了一片一片的,青年呼吸一滯,盯著那漂浮在海面上的紅色繩索碎片看。鮫人公主忽然慢慢的下沉,最後用她那雙極其美麗的藍色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消失在了海中。
青年浮在水面之上,一時之間,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半晌之後,海風從他的臉上吹過,他忽然如夢初醒,奮力朝岸邊游去,海岸線就在不遠的地方,雖然那是一片沒有人的海岸線,青年也並不知道那是哪裡,但是只要回到陸地、只要回到陸地……!
他快速的游動,只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勁頭,他游了很久,鮫人公主都沒有再出現,於是他就真的相信,這位美麗的公主的確大發慈悲的放了他,他十分欣喜,那雙深邃的眼睛之中,又重新浮出了溫暖的笑意。
他好久沒有曬過太陽了!等他回到陸地上,一定要曬個夠本!海底雖然並不是陰冷的,但仍讓他很不舒服。
海岸線已很近了,青年只覺得暢快不已,迫不及待。
就在此時,變故忽然發生了。
輝藍色的魚尾忽然蕩出了水面,有點調皮的一晃一晃,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這條美麗的魚尾巴閃爍著寶石一樣的光輝,還未等人類青年反應過來,那條魚尾就忽然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住了他,一股蠻力忽然將他拖入了大海。
青年猝不及防,被拖進水面之下,他震驚地瞪大了雙眼,看著面前帶著得意笑容的鮫人公主,他失聲道:「你……你……!」
鮫人公主十分惡質的笑了,她拖著青年往更深的海底游去,青年絕望的掙扎著,卻只能被公主寶石一般的魚鱗劃破皮膚,她身上的魚鱗鋒利無比,若隨意亂動,就會像這個不識好歹的青年一樣,渾身鮮血、宛如被殘酷的虐待過一樣。
玉姣一下子放開了楚留香。
她不滿地說道:「你最後都沒有表現好!」
可憐的人類男奴隸楚留香呆滯了一下,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有麼?」
玉姣不滿地道:「反正我看到你的表情,就沒有那種很快意的感覺,一定是你做的不到位。」
楚留香控訴道:「我都犧牲自己的皮膚,弄了這許多傷口出來了!」
他也很震驚,他覺得自己明明演得很到位好不好。
當然了,楚留香或許是運用了自己的經驗來表現絕望,畢竟,他陷入絕境的時候多了去了,但是他一向都是很鎮定的,於是在這一出大戲之中,他表演出的絕望就顯得有點……內斂。
不過,敬業的楚留香還是模擬了一下絕望的人類青年奮力掙扎的模樣,身上就被魚鱗割了好多刀,看著的確是有點凄慘的。
他的漂亮人魚就吞了吞口水。
楚留香上身精赤,古銅色的身體均勻而強壯,卻有許多不規則的刀傷,傷都不重,只是皮外傷罷了,只是傷口實在是很多,看起來就好似是這風流浪子楚留香終於有那一天遭了罪了。
他為了玉姣玩得開心一點,好像的確遭罪遭得還挺嚴重的。
漂亮人魚就晃著大尾巴過來了,她的雙眼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好似被虐待過的軀體看,然後又撒嬌一般的喵喵喵起來,一頭撞進了楚留香的懷抱。
……幸好在海中,水是具有阻力的,不然的話,玉姣這個鐵頭撞過來,楚留香真的覺得自己的肋骨有點撐不住。
他微笑著抱住玉姣,輕輕地在她耳邊道:「玩開心沒有?」
玉姣點點頭。
楚留香又道:「那我們浮到海面上曬曬太陽好不好,今天的太陽實在是很不錯,我可不想錯過。」
玉姣又點點頭。
拋開凶猛的天性和奇怪的喜好來說,玉姣真的還挺乖挺可愛的。
楚留香抱住她,二人慢慢地一起浮到了海面上。
碧海藍天、陽光明媚。
這一出好戲演完之後,楚留香的心情都好了不少,他最喜歡的就是這樣陽光明媚的日子了,他一個翻身,面朝上,穩穩的飄在了海面之上,懶洋洋地曬起了太陽。
而玉姣就躺在他懷裡,大魚尾巴一拍一拍的,在海面上拍起水花。
這兩個人就很像是浮在海面上睡覺的水獺媽媽和水獺寶寶,尤其楚留香還眯著眼睛一副很愜意的樣子,看起來就更像了。
躺在碧海之上、藍天之下,有如此溫暖的陽光,懷中還抱著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若不是有那蝙蝠島的事情在心裡橫著……此刻他應當是這世上最愜意的人了吧。
愜意的不得了的楚留香真的就睡著了。
他像水獺一樣抱著玉姣在海面上飄,也不管自己要飄到哪裡去,就這麼安心的睡覺,玉姣窩在他懷裡,百無聊賴的玩他的頭發,大概是這太陽,實在是溫暖得要命,玉姣曬了一會兒,竟也覺得犯困,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就窩在楚留香溫暖又強壯的胸膛之上睡著了。
夢裡她還夢見楚留香又給她拆螃蟹吃呢,還有一百個漂亮英俊的人類男子給他們兩個當氛圍組。
玉姣在夢裡也心滿意足,嘴角掛著微笑。
他們飄著飄著,就飄得離海岸線更遠了些,海天一色之中,慢慢地駛來了一艘船,這是一艘非常精巧的小船,甲板上站著幾個女人,還有一個黑衣的冷面男子。
這黑衣的男子,自然正是楚留香的好友中原一點紅。而這一艘精巧的小船,自然就是楚留香的家了。
那一日,楚留香與玉姣上了海老大的船,去問那艘神秘黑船的消息,一點紅與李魚遠遠的在後頭跟著,並沒有上船,豈料這船,連貨物都沒有搬完,竟突然啟航,等李魚和一點紅發覺不對之時,早已晚了。
李魚不是那種能入海的妖怪,一點紅又是個人類,他們只得用最快的速度包了一艘船,又因為此處船隊都是海老大的勢力,那船長一聽是要追蹤海老大的船,立刻就不干了。
不過一點紅畢竟是個狠人,眼睛都沒眨一下,劍鋒直接抵在了船長的脖子上,陰森森的問他開不開船。
船長還能怎麼辦呢,船長只能選擇開船。
但是這樣,還是耽擱了一點時間。
他們全力追趕海老大的船,卻發現海老大的船竟停在海面上不動了,海面上橫七豎八的停著很多小船,水手們在腰上綁了繩子之後,一個一個都跳下了海面,好似在尋找什麼人一樣。
海老大在大船的甲板之上來回的踱步,神色焦躁。
一點紅自然要上前逼問。
海老大並無隱瞞,把在船上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一點紅這才知道,這女魔頭石觀音,為了折磨一個曾經的美麗女子,就威脅海老大帶她上船,藏在陰暗潮濕的船艙底下,正好被楚留香所撞破,從而導致了一系列的事情。
現在,石觀音已死,玉姣墜海,楚留香為了救她,也跳下了大海,如今兩個時辰都過去了,卻仍尋不見香帥與那名叫玉姣的女孩子。
海老大對楚留香有愧,命水手們全力搜救,這些水手雖然看上去賣力的在搜索,但他們都認為,一個人一兩個時辰都沒浮上來,定是已經死在海底了。
一點紅卻覺得不會,他是見過楚留香下水的,簡直是有如蛟龍入海,若說他會淹死在海裡,一點紅是決計不肯相信的。
但事實就是,他們真的找不到這兩個人!
徒勞的搜尋了一夜之後,楚留香與玉姣仍是不見蹤影。
現在,即使是對楚留香非常有自信的中原一點紅,也沒那麼鎮定了。
他實在是焦急,可自己又不太會水,他盯著這平靜的海面,臉色陰沉極了。
鷹英俊忽然想到它的一個狐狸朋友,閨名叫做狐美麗,它非常擅長尋味追人,在陸地之上,幾乎碰不到它追蹤不到的人,只是狐美麗乃是生活在高原之上的狐狸妖怪,並不能入海,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楚留香的蹤跡。
那還等什麼呢?不管能不能找得到,總歸要試一試的!
一點紅就拜托鷹英俊快點去找這只狐狸朋友。
妖界交際花鷹英俊爽快答應下來,立刻去找狐美麗。
就在等待鷹英俊回來的這一段時間裡,楚留香的小船從遠處駛來,正好與他們遇見了,一聽這事,楚留香的三個義妹臉色慘白,眼中含淚,年紀最小的宋甜兒甚至哭了一場。
她們立刻就決定,也要一起尋找楚留香。
這就是一點紅和李魚為什麼會出現在楚留香的船上的原因。
他們一直在墜海的地點飄了三天,也沒看見人影,今日下午,正是太陽最好的時候,陸地第一追蹤狐狐美麗一直抱著楚留香的衣服,它忽然睜開了它充滿智慧的雙眼,指了一個方向,非常高冷地道:「在那個方向,我聞到氣味了。」
於是船立刻朝那個方向駛去。
然後他們就看見,像水獺媽媽和水獺寶寶一樣飄在海面上睡覺的楚留香與玉姣。
玉姣睡得正香,窩在楚留香懷裡呼呼大睡。而楚留香呢,他正保持一個端莊的睡姿,抱著玉姣,也睡得正香。
一點紅:「……」
蘇蓉蓉:「……」
李紅袖:「……」
宋甜兒:「好你個楚留香!害我們擔心死了!」
狐美麗表情依舊高冷,用一雙智慧的眼神遠眺著。
至於李魚,她見不得太陽,今天的太陽又這樣該死的明媚,所以她正躲在船艙裡。
宋甜兒張牙舞爪,真想立刻就衝進海裡踢楚留香一腳,而這兩個睡覺的水獺,也慢慢地朝這邊飄過來了。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玉姣的藍色魚尾。
輝藍色的魚尾在水面上一拍一拍,好像提供了一些推進力,讓這兩個人在海面上四處打轉,看起來有一種老大爺溜大街的悠閑感。
一點紅見過玉姣的本體,自然見怪不怪,狐美麗是一只非常沉穩智慧的狐狸,自然也不會表現出什麼過度的驚訝,只有三位姑娘,第一次見這樣的非人生物,剎那之間,竟連呼吸都忘了。
之前在船上時,玉姣就總愛往廚房鑽,企圖偷小魚吃,所以宋甜兒與她最是要好,見到這幅場面,宋甜兒瞪大了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那一條寶石般的美麗魚尾,幾乎都忘記了言語。
她驚聲道:「……玉姣、玉姣,你……你竟然……!」
楚留香就睜開了雙眼。
然後立刻就收到了四雙死亡視線。
楚留香:「……」
楚留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不過好在,他的朋友們都是溫柔的好人,蘇蓉蓉看了他半晌,只嘆了一句:「沒事就好。」
玉姣也揉著眼睛醒了。
她一醒,就看到了宋甜兒盯著她看,她炫耀似得晃了晃她漂亮的魚尾巴,道:「甜兒,你快看!」
她的尾巴晃來晃去的時候,那種雲母一樣的光澤就更耀眼了些。
宋甜兒的眼睛瞪得就更圓了一些。
半晌,她才結結巴巴地道:「玉姣,你真好看。」
玉姣就趴在楚留香懷裡搖頭晃腦,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揉了揉玉姣的腦袋。
二人自然而然就上了船。
上了船之後,玉姣就躺在甲板上曬太陽,不過,本體狀態的她是不能離開水太久的,她曬了一小會兒,就打算立刻變回人形狀態了,好在楚留香看出了她的打算,眼疾手快的一把把她抱了起來,抱回了自己的屋子,才叫她變的。
變回人形之後,她就縮在楚留香的被窩裡,楚留香又去燒了熱水來給她洗澡,洗完之後,才又借了蘇蓉蓉的一條新衣裙給她換上。
楚留香全程非常自覺地伺候她了,因為他很清楚這位鮫人公主根本什麼都不會做。
宋甜兒已又鑽進了廚房,擔心了好幾天的楚留香毫發無損,雖然他出現的時候看起來實在是太過悠閑,不過宋甜兒只生氣了一小會兒,就原諒了楚留香,今晚正好有新朋友在,她打算做一桌子拿手的好菜,眾人一起把酒言歡。
狐美麗也被邀請進了船艙。
鷹英俊窩在楚留香的頭頂,給他介紹這位好朋友。
「它是狐美麗,是狐狸精呢,狐狸精以前倒是很多的,現在卻少了許多,狐美麗是現存的狐狸精裡修為最深的那一個啦!」
狐美麗回以智慧且淡然的眼神。
楚留香:「……」
楚留香:「狐姑娘,幸會幸會。」
狐美麗淡定地點了點頭,伸出毛茸茸的爪子作揖。
它並不能變成人,卻也不是完全的狐狸形態,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一種形態,可以穿人的衣裳,帶人的珠花,用後腿走路用前爪拿東西,但是臉上和身上還是毛茸茸的狐狸形態。
不過……這只狐狸精,真的和楚留香刻板印像裡的狐狸精一點兒都不一樣呢。
按照鷹英俊的說法,狐狸精美麗且魅惑,喜歡與人類來上一段感情,可是狐美麗這智慧的眼神,方大的臉還有淡然的表情,實在是不太像喜歡和人類談戀愛的樣子,這難道是種族不對的原因麼?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因為狐美麗,是一只藏狐。
第90章
此時此刻,玉姣正窩在楚留香的榻上。
楚留香是個喜好探險的人,不會一直住在船上,但他的屋子,卻也並不敷衍,反倒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雅。他的鼻子雖然聞不見任何味道,屋子裡卻總是充斥著一種淡淡的清香,這清香並不來源於金獸之中的熏香,而是來源於放在桌上的木瓜、柑橘一類的水果。
這位楚大少爺,著實是一個講究的人。
玉姣剛剛自海裡上來,身上都是一股子海水的微鹹味道,頭發也因為海水的作用而有些發澀。
一直生活在海中,這自然不是什麼問題,可一旦來了岸上,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就變得明顯了許多,已經到了不拾掇不行的地步了。
好在,楚留香早想到了這一點。
他忙前忙後,不一會兒,就送來了熱水,裝滿了整個浴桶。玉姣毫無生活自理能力這事,蘇蓉蓉等人都知道,見玉姣要洗澡,溫柔的蘇蓉蓉便主動要接過這活兒,不過楚留香卻拒絕了。
他只是微笑道:「我來就是了,蓉蓉去歇著吧。」
蘇蓉蓉微怔,有些驚奇。
幾日不見的光景,楚留香與玉姣,竟已是如此的親密,他們自海面之上飄來時,還是抱在一起睡覺的,就好似兩只水獺一樣,親昵的要命。
只不過,楚留香沒有解釋,蘇蓉蓉自然也不會多問,她笑了笑,隨意說了講句話就走了。
楚留香就微笑著關上了他的房門,玉姣已很是自覺的跳進了水中,她很喜歡水,伸出胳膊來,用手在水面上拍打水花,還把水面上的花瓣吹開,用手捧起來撒在頭發上。
楚留香立在一旁,雙手抱胸,含笑看著她。
玉姣就抬起她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眸,問他:「你怎麼不過來呀?」
楚留香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他的嘴角帶著笑意,故意問道:「過來做什麼?」
玉姣道:「我從海裡上來是要洗澡的,難道你從海裡上來就不用洗澡麼?」
楚留香道:「當然要。」
玉姣道:「那你為什麼還不過來呢?」
楚留香那雙深邃而漆黑的眸子,就緊緊地盯著玉姣嬌美天真的面龐,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顯然是有點動心的,可是心裡最後一點良心卻一直在阻止他。
他只好嘆氣,又啞聲道:「你真的想要我過來?你知不知道,這種話在我耳邊實在是很變了味道。」
但他實在是一個口是心非的男人。
做出一副柳下惠的姿態,但是有機會去親近玉姣的時候,他卻從不肯放過的,明明知道玉姣是一個懵懂天真的女孩子,但是他也會用自己的優勢,用他的溫柔、用他的強壯,去勾住她,好叫她也為他傾心一次。
楚留香竟有一天也變成了拐彎抹角、口是心非的男人了!
他自己想到這一點,都有點無奈的苦笑了。
玉姣卻撒嬌:「我就想要你過來嘛,你過來,我就告訴你我想干什麼。」
楚留香就無法控制地走向了她。
玉姣伸了伸手,示意他俯下來,楚留香乖乖照搬,確實是很想聽一聽,玉姣究竟是想做什麼。
玉姣就在他耳邊道:「魚謙虛說,可以和人類奴隸玩這樣的游戲,我們來試一試嘛。」
說著,她的手上忽然一使勁,就要把楚留香往水裡拖,楚留香的反應快、下盤穩,沒被她一下子拖進水裡去,面色卻有些古怪,道:「你想玩耍什麼?」
玉姣環著他的脖頸,在他耳邊嘰嘰喳喳的說了一堆。
楚留香越聽越不對勁。
他那張英俊而平靜的臉上,神色也古怪了許多。玉姣毫無自覺的說著,滿臉都是那種像是小女孩即將要出門踏青撲蝴蝶一樣的興奮表情。
她的確不是人類,她現在雖然是人類的外表,但是她的內在與人類卻沒有任何的關系。
楚留香的手都已忍不住,抓住了木桶的邊緣,玉姣看見了他的不正常舉動,還用手指點一點他凸起來的指節,疑惑地問:「你怎麼啦?又不開心麼?可是……」
她的鼻子又輕輕地動了動,嗅了嗅楚留香身上的味道,不懷好意地道:「可是你身上的味道好甜,你分明就很高興的,是不是?」
話說完了,她還有些不滿地道:「楚留香,你學壞了,你都開始騙我了。」
楚留香沉重地嘆息著。
他嘆道:「玉姣啊玉姣,你實在是……你該叫我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
玉姣學聰明了。
她眨了眨她那雙玻璃珠子一樣的漂亮眼睛,故意道:「那你不願意就不願意嘛,我等著魚謙虛給我找漂亮英俊的人類男子來。」
其實玉姣的學習速度非常之快的。
她雖然是個懵懵懂懂的鮫人女孩子,自小就一個人生活在那奢華空曠的晶宮鮫境之中,沒有半個人可以交流,只能每天去把水母當軟糖吃,或者去追逐鯊魚玩。
但是,她非常敏銳,那種小凶獸一樣的直覺,可以讓她立刻就抓住了此刻楚留香的情緒,他好似就是很不喜歡她提魚謙虛和他的建議,玉姣提起來的時候,他就會用一種吃味一樣的語氣說:那我陪你玩,你還要找其他人嗎?
玉姣雖然不明白楚留香這樣是因為什麼,但是這不妨礙她從善如流,拼命去戳楚留香的痛點,好叫他乖乖的順從。
果然,楚留香一聽這話,臉色瞬間就不對勁了,他皺起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脖頸側的青筋,竟然也一根一根的凸起。那種一直以來的溫柔儒雅、游刃有余的氣息已消散了。
玉姣就得意地笑起來。
楚留香那雙深邃的眼睛落在了玉姣的臉上,好似有些冷酷的樣子,他看了玉姣半晌,忽然一言不發的跳進了水裡,濺起了好大的水花。
無論如何,玉姣拙劣的激將法成功了,雖然她完全不知道這種法子叫激將法。
楚留香緊緊地抱著她,他的手臂強壯而有力,玉姣雖然並不矮,但是與楚留香的身材比起來,還是顯得纖細又小巧,楚留香簡直一只手臂就能將她整個撈住,玉姣躲在楚留香懷裡的時候,誰若是從楚留香的背後來看,都看不見他的懷裡還有一個人。
半晌,楚留香將玉姣從水裡抱出來,玉姣實在是太喜歡玩水了,這個時候,也不忘用腳在水面上拍打水花,簡直濺了楚留香一身。
好在,楚留香並不在意,也無需在意。
他勻稱而有力的軀體上,那些被魚鱗所剮出來的傷口仍然在。有傷的時候其實不應該碰水,因為這會讓傷口變得更嚴重、更疼痛,但楚留香顯然是顧及不了這麼多的。
所以,他的身上的傷口此刻都在隱隱作痛,好在他不太白,身上的皮膚都是古銅色的,所以即使有這樣多的傷口,看上去也沒有很觸目驚心。
但是,玉姣就有些不滿意了,她覺得這個視覺效果確實不太好。
但那又能怎麼樣呢?楚留香為了節目效果,都已犧牲自己,被她的魚鱗剮的身上都是傷,玉姣是個乖巧的好姑娘,只是想和楚留香一起玩,並不是想真的弄死楚留香。
她乖巧的窩在楚留香的懷裡,楚留香非常盡職盡責,把她放在柔軟的床榻上之後,用一塊大毛巾把她裹住,好不叫她著涼。然後又轉身去找用來擦頭發的毛巾。
她的頭發濕淋淋的,像是漆黑的烏雲被打濕。
她懶洋洋地躺下,把楚留香的床褥都給弄的很濕,但她並不在意,也覺得楚留香肯定不會在意的,她覺得楚留香很好,所以她就很愜意,在榻上咕嚕嚕咕嚕嚕的滾來滾去,然後等楚留香拿著柔軟的毛巾回來之後,就看到了一只又把自己卷起來的魚魚卷。
還是一只很是讓人神魂顛倒的魚魚卷。
楚留香的目光,都沒法子從她身上移開。
好在他還記得,宋甜兒今日要做一頓大餐的,諸位朋友都為他們擔驚受怕了好幾日,他今天一定得要好好的解釋,不能一直窩在屋子裡,那樣太失禮了。
他趕緊過來,把這條漂亮的魚魚結結實實的裹在被子裡,好叫自己的視線不要亂晃。
魚魚的腦袋露在被子外頭,睜大了一雙藍眼睛看著楚留香,有點不滿似得掙扎起來。
楚留香趕緊道:「好玉姣,你在被子裡待一會兒,蓉蓉已去給你找新衣裳了。」
玉姣不干,道:「不要,楚留香,抱我嘛。」
自回了一趟海裡之後,她海中霸主的屬性就越來越明顯了。
楚留香難道還能真的拒絕玉姣不成?
那怎麼可能呢。
他一嘆氣,玉姣就知道他又要順從了,她掙脫被子,張開雙臂,楚留香就非常自覺地過來,又把她攏進了自己的懷抱裡,他單腿跪在塌邊上,上身微微的前傾,保持著這樣擁抱的姿勢,盡心盡力地給玉姣擦頭發。
玉姣忽然起了興致,她漂亮的指甲輕輕的點在了楚留香的脊背之上。他脊背上的肌肉也是緊實而有力的,這個男人的身上,簡直沒有一塊多余的贅肉,他的身體本身就是一件絕佳的武器,完全不需要其他的刀啊、劍啊之類的兵刃去輔助。
他對自己身體力道的控制,的確已達到了一種爐火純青的地步,這也就是為什麼,盜帥楚留香雖不殺人、也無利刃,卻仍被江湖上的人們又愛又敬又恨的。
玉姣漫不經心地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脊柱骨,她的指甲是漂亮的藍色,上面點綴著圓潤可愛的珍珠。
於是李紅袖來送衣裳的時候,就看見了這樣一副場面。
一向溫柔卻瀟灑的楚大少爺,摟著玉姣,極其溫柔細心的給她擦頭發。玉姣的一雙玉臂,正攀著楚留香。那潔白如羊羔一樣的手臂,與楚留香古銅色的、緊實有力的脊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純潔美麗得要命。
純潔的美人手指纖纖,只輕輕一劃,楚留香脊背上的皮膚便被割破了,一點點殷紅的血慢慢的從利落的切口處滲出,她是這樣一只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小凶獸,野蠻之中還帶著嬌憨,楚留香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江湖俠士,怎麼可能意識不到危險。
可他偏偏一點兒都不躲開的。
李紅袖看不見楚留香的表情,卻能聽見玉姣心情很好的笑聲,楚留香相當地無奈,不鹹不淡地叫了一聲「玉姣啊」,語氣之中,卻沒有任何要怪罪她的意思。
聰明的紅袖姑娘,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咱們這位楚大少爺啊,好似也已栽倒在了純潔美麗的小美人玉姣身上了。
只是,李紅袖的心裡卻不免有些擔憂,畢竟,楚留香是一個怎麼樣的男人,她們都知道的。作為情人,他一定是不錯,可是這情人又能做多久呢?玉姣如此天真爛漫的個性,是否明白自己是在和怎麼樣一個男人在一起呢?
不過,她雖然心裡擔憂,卻也沒有說什麼。
她只是放下衣服,默默的出去了,宋甜兒還在廚房之中,一點紅已回到客房之中陪著他的妻子去了,蓉蓉姐在挑選今晚要用的酒,她也應該去做做自己的事情了。
幫玉姣擦干頭發後,楚留香去外間拿到了那一件新的衣裙。
這是一件淡色的衣裙,比不上楚留香先前為玉姣買來的那一件輝藍外袍好看的,只是船上三個姑娘的衣裳,都不太鮮艷,蘇蓉蓉更愛淡色,衣裳也只有這樣的。
玉姣從榻上跳下來,白生生的玉足赤腳落地,站在楚留香面前伸開雙臂,歪著頭看著他,好似再說:快點伺候我更衣!
這坦然的態度啊……
楚留香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開始伺候玉姣公主更衣。
衣服倒是換好了,頭發卻還是散的,楚留香就算再手巧,也是不會數女人的發髻的,而玉姣更是手笨的很,她只是用手繞一繞頭發,指甲稍微劃拉了一下,竟然直接削掉了一縷頭發……她呆滯了片刻,看看地上那一縷無辜的頭發,覺得有點心疼,又抬頭看一看楚留香。
楚留香板起臉:「你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法把頭發再接回去。」
玉姣:生悶氣.jpg
楚留香嘆氣。
他只好自己擼起袖子上手了,給玉姣打了兩個最簡單的麻花辮,垂在身後,好像一個大辮子的小姑娘一樣。
楚留香只可惜道:「可惜沒有鮮花,否則稍微裝點一二,也很好看的。」
玉姣站在鏡子前,歪了歪頭,甩了甩自己的大辮子,道:「我要帶牡丹花冠!」
牡丹花冠,又不知道是玉姣在哪裡學到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刮了刮玉姣小巧的鼻子,道:「好玉姣,這樣簡單的頭發,可不適合帶牡丹花冠,牡丹花冠一定要發髻很大、很雍容才行。」
玉姣道:「那你幫我改改發髻嘛。」
楚留香一攤手:「可我不會啊。」
玉姣哼了一聲,又開始熟練的運用激將法:「那我等魚謙虛給我帶的人類奴隸給我改。」
楚留香:「……」
楚留香一下從背後把玉姣整個人都抱了起來,玉姣啊的尖叫一聲,看見楚留香一副吃癟的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又實在忍不住的咯咯笑了起來,兩只白生生的腳一晃一晃的。
楚留香湊上去啄了她一下,苦笑道:「玉姣,你是不是故意的?」
玉姣輕輕熱熱地環住他的脖子,笑著點點頭。
她道:「楚留香,你都知道我是故意的,你還要上當,你真笨。」
她笑著,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當然了,這可愛的小虎牙其實根本不是虎牙,是鮫人尖利的牙齒,這牙齒,可以把珍珠果子都隨便咬,撕扯人類,更是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這樣危險的小凶獸,怎麼就會有這麼美麗、這樣嬌憨可愛的外表呢?
楚留香和她額頭碰額頭,那雙藍到近乎透明的眼睛就離他好近好近,他啞聲道:「是,我是個大蠢蛋,玉姣是大聰明,好不好?」
玉姣甜甜蜜蜜地說:「好呀,我是大聰明。」
楚留香忍不住又問:「你剛才與我游戲,還滿意否?」
玉姣眨了眨眼。
她窩在楚留香的懷裡,手裡捏著她毛茸茸的麻花辮一甩一甩,好似在很認真的思考。
楚留香就也真的很安靜的在等著。
他的的確確已明白了,無論在人類社會中意味著什麼的事情,對玉姣來說,都沒有一點意義,都只是玩而已。她一點兒都不羞澀,也不會對著他嬌嗔,她對他的態度一如往常,既沒有更親密一點,也沒有後退一步。
她是真的不在乎!
所以她當然是真的有可能會采納魚謙虛那個奸臣的建議的!
楚留香心裡酸得直冒泡,簡直恨不得把玉姣都勾在他這裡。
……這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心理在作祟呢?不服輸?嫉妒?他從來都沒有把任何一個女孩子像是放在貨架上一樣的評判對比,因為他覺得這樣子是錯誤的、是不尊重的。可是如今,他自己把自己也放在貨架子上,如此安靜、如此順從的等待著這一位天真懵懂的鮫人公主去評判。
從神態上來看,玉姣無疑是很愉快的。
她覺得新奇、覺得有趣,又拉著他不肯讓他走,臉上紅撲撲、兩眼亮晶晶,楚留香的脊背弓起,背上拿著被魚鱗剮出的傷口不停的滲血,他深邃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她,或許他這雙眼睛,也是讓他如此風流的其中一個禍害之一,他盯著某個人的時候,就真的好似在盯著自己的愛人一樣,滿心滿眼,全都是她。
玉姣窩在楚留香懷裡,久久都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臉頰之上又出現了那兩個小小的酒窩,像是盛著蜂蜜酒一樣,又甜又醉人。
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好似在咂摸什麼滋味一樣,半晌,才睜開了雙眼。
她就又撞進了楚留香那雙深邃又深情的雙眸之中。
玉姣道:「我覺得嘛……」
楚留香帶著笑意道:「嗯?」
玉姣道:「我覺得很好,可我沒有對比,說不出什麼具體的好壞來。」
楚留香:「……」
楚留香長長地嘆了口氣。
玉姣又笑:「楚留香大蠢蛋,怎麼又被同樣的招數弄得不開心了。」
楚留香唯有苦笑。
他刮了刮玉姣的鼻子,板起臉道:「好了,我們快出去吧,甜兒的飯都已擺上桌了,若是讓那飯食涼掉,你看看甜兒會不會生氣。」
玉姣與宋甜兒最好,聞言,便點點頭,道:「好,那我們就走嘛,不過……」
楚留香道:「嗯?」
玉姣問:「我待會要來你的屋子裡,好不好?」
楚留香摟著她的胳膊緊了緊。
他嘴角勾了勾,道:「你為什麼不呆自己的屋子呢?」
玉姣在他耳邊道:「因為我還要想要你陪我。」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好像再說要楚留香陪她一起撲蝶玩一樣。
楚留香伸手,輕輕地撫了撫她柔軟的頭發,玉姣被手笨的他扎了兩條麻花辮,可即使在這樣樸素的打扮之下,她也依然是美的,是絕美的。
楚留香啞聲道:「好。」
玉姣眨了眨眼,又朝楚留香笑了一下。
楚留香也同樣回之以笑容。
今夜的海面平靜,海風微微的吹著,叫人覺得十分愜意,宋甜兒突發奇想,要在甲板上待客,於是楚留香就把桌椅都搬到了甲板之上,又在高處掛上了大大小小的燈籠,把甲板照出一片暖色的光芒來。
八仙桌上,白玉似的瓷盤七七八八的擺著,有蜜炙的烤雞、有原汁原味的海魚、螃蟹,考慮到今夜大家要喝酒,桌上還擺著好幾樣下酒的小菜。
宋甜兒還特意做了粥,用的是今年的新米,用銅煲的濃稠軟爛,滿是米油的香氣。宋甜兒是嶺南人,喜食荔枝、食夜粥。她的家鄉吃粥,不同於中原之地,得用各色海鮮來搭,簡直奢侈得不得了。
喝酒也要養生嘛。
一點紅不是沒喝過白粥,只是沒見過吃席的時候每個人面前擺一碗白粥,李魚依偎在他身邊,看著白粥,卻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愛妻如命的殺手一點紅立刻就發現了,他看了一眼李魚,有些驚奇地道:「你想喝?」
李魚點了點頭。
她其實自小就喜歡喝白粥……主要是喜歡那種米油的香氣,等變成吸血鬼之後,她除了對一點紅的血感興趣之外,簡直對其他任何東西都沒興趣了,沒想到今天,一碗夜粥,居然讓她的食欲有些蠢蠢欲動了起來。
但她面前其實沒有擺粥碗的。
宋甜兒三人,是楚留香的家人,是值得信任的人,而且要尋找楚留香,妖怪的事情也沒法子隱瞞,所以他們就告訴了這三人。
所以,她們都知道李魚是依靠人血為生的妖怪,不吃凡人吃的東西,所以宋甜兒就沒有為她准備。
可誰能想到,李魚的食欲居然在此刻動了呢?她甚至肚子都咕嚕叫了一聲,不過聲音非常小,除了與她緊緊依靠在一起的丈夫聽到了之外,旁人都沒能聽到的。
一點紅實在是有些驚奇。
他自詡為李魚食譜之上最甜蜜的小蛋糕,但也不至於同一碗白粥置氣爭寵,見妻子想吃,便端起了粥碗,舀了一勺白粥,又怕李魚被燙到,放在嘴邊輕輕地吹了吹,李魚卻伸手制止住了他的行動。
她略帶遺憾地道:「我怕是喝不成的。」
吸血鬼除了人血,難道還能吃別的東西麼?怕是不成的,她還是不夠了解自己的體質,但也不敢莫名其妙的亂試。
一點紅比起李魚,更不了解妖怪,只是見李魚想要,這才為她取來,如今李魚拒絕,才想到,或許她不是對別的東西不感興趣,而是根本吃不成呢?
他只好也作罷。
不過,他還是想到了一個好法子。
他湊在李魚的耳邊,輕輕地道:「莫要不高興,今夜我只喝粥,血裡就會帶上米香味了。」
李魚嗔了他一眼,道:「你說什麼呢?這麼一大桌子菜,我只叫你吃粥呀?」
一點紅嘴角微微翹起,柔聲道:「沒關心的。」
李魚笑著擰了他一把。
桌子對面,宋甜兒多喝了幾杯,眼神稍有些迷離,她雙手捧臉,忍不住感嘆道:「紅先生與李夫人這般,才叫恩愛夫婦、神仙眷侶呢……」
說著,她又瞪了一眼楚留香。
楚大少啊楚大少,你騙小姑娘,你把這麼可愛這麼漂亮的小玉姣給騙走了!
楚留香收到甜兒姑娘的殺人視線,也只能佯裝看不見。
楚留香與玉姣,失蹤了好幾天,害得三位義妹與紅魚夫婦擔心,如今他們重新歸來,自然是要解釋一番的,開席之前,楚留香也征求了玉姣的意見,玉姣對自己的身份根本沒覺得有什麼,她還想著要帶宋甜兒她們也去晶宮鮫境裡面玩呢,自然不會拒絕。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楚留香引進一杯,與眾位友人致歉,又說起了海底之下,藏著的那個近乎夢幻的晶宮鮫境,玉姣聽的十分開始,見眾人臉上都浮現出了那種向往之色,她就拍著胸脯表示要帶眾人去海底玩。
等她身上的事情結束之後。
而在他們在海底呆的這幾天,正事的進展卻是沒有什麼,石觀音已死,秋靈素是個受害者,已被海老大遠遠的送走了,而那長孫紅,雖然是石觀音的大弟子,卻對石觀音是如何知曉玉姣之事的一概不知,一點紅是個殺手,刑訊的法子有的是,他對長孫紅可沒有憐惜之情的,一絲不苟的把他的手段都使在了章長孫紅的身上,長孫紅也什麼都說不出來。
由此可見,長孫紅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
所以,事情還是得從蝙蝠島的船入手,還是得從海老大入手。
當然了,海老大這個人,人心腸還是不錯的,而且他還在楚留香面前發誓,並沒有參與過蝙蝠島的事情。
楚留香是相信他的,而且,他也並不想要給海老大添麻煩。
他只是想從海老大的嘴中,問出造訪蝙蝠島的方法。
蝙蝠島既然是一個什麼都能買、什麼都能賣的地下交易場所,那就一定有一種渠道可以正常而安全的上島,楚留香要問的,正是這個法子。
他們就打算再次造訪海老大。
海老大的船,還在楚留香當初墜海的地點,可是等楚留香的船找回那個地方的時候,那艘船竟已經變成了沉船,只剩海面上,三三兩兩的漂浮著木板。
木板之上,只有幾個水手存活,他們奄奄一息,早已沒有在海中游泳的力氣,一個個都面如死灰。
見有船過來,他們忙喊救命,楚留香見了,大吃一驚,忙將這幾個人救上船。
這幾個人在極度的恐懼與飢餓之中度過了好幾日,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頓,這才有精神將船上發生的事情講清楚。
是一艘神秘的船。
整個東南沿海,也找不出比這艘船更神秘的船了,他們曾遠遠的見過。海老大在這條航線之上已稱霸了好多年,任何沒有經過他同意的船,都很難駛出港口,可是這艘船卻是一個例外。
誰也不知道這船是屬於誰的,可是海老大不動,就沒人敢動。
這些年來,海老大與這神秘船井水不犯河水。
可誰知,就在楚留香墜海之後的第二個晚上,那艘船卻忽然出現了。
那船上的人,簡直是像海盜一樣的凶悍,他們的武功,皆是十分高強,他們好似在尋找什麼人,沒找到之後,整個感覺都似是發了狂一般,見人就殺,有凶悍者,竟用牙齒去撕咬船上的水手。
那水手說到這裡,臉色已是慘白,好似已想起了什麼慘絕人寰的場面。
此人顫聲道:「他們!他們不是人,是怪物!是怪物!」
楚留香一眼不發。
是蝙蝠島,這樣神秘且能在海老大眼皮子底下出航的船,一定是蝙蝠島,可這水手說的怪物又是什麼?蝙蝠島是地下交易的場所,自然有武功高強的打手護衛,可怪物又是什麼……?
他們的目標是否就是玉姣?
楚留香又問:「海老大呢?」
海老大沒事。
他自覺對不起秋靈素,於是命大船停在原處,繼續搜救楚留香,而他自己親自送秋靈素回到陸地上了,所以躲過了一劫。
靠岸之時,楚留香與玉姣匆匆前去尋找海老大,只是今天,日頭正大,李魚不方便露面,於是就叫鷹英俊跟著他們兩個,有什麼事情發生,也可報信。等到了下午太陽落山,李魚沒那麼難受的時候,他們再跟上。
這一回不在海上,孤立無援,既然在陸地之上,那就好辦多了,鷹英俊的貓頭鷹大軍也能及時趕來的。
這樣大的事情,海老大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竟真的龜縮在他的屋子裡,他龐大的像山一樣的身軀也在不停的發抖,臉色慘白一片,整個人已被嚇得失去了曾經的豪氣。
他喃喃道:「是蝙蝠島!是蝙蝠島!蝙蝠島的怪物……蝙蝠島的怪物!」
見到了楚留香,他仍只是喃喃地重復這一句話,楚留香安撫了他好久,他才說出了曾經有一次,在海上見過的一副場面。
就是那艘黑船,黑船之上,有許多黑衣的守衛,這些守衛一動不動,好似雕塑一般,那黑船是做罪惡的生意的,船上有許多被擄來的女人。
海老大雖然不敢管這黑船的生意,但他也有些好奇的,所以就用了從西洋得來的望遠鏡窺了一下,這一下,卻是窺見了讓他終生難忘的噩夢。
有女人從船上跑了出來,守衛視若無睹,卻在一聲尖銳的哨響之後,十幾個黑衣的守衛撲了上去,竟將那個可憐人剝皮拆骨,直接活吃了!
吃完之後,尖銳的哨子又響了,這些可怕的黑衣守衛們就漠然的走回了自己守著的位置,一動不動。
海老大的望遠筒,掉在了地上。
從此之後,他對蝙蝠島這地方,再也沒打過任何一點點打探的念頭了,可是蝙蝠島的名氣卻是在黑暗的世界裡越來越大,他知道,很多人都要去蝙蝠島的,為了錢、為了武功秘籍、為了各種各樣的身外之物。
只有楚留香,他是為了去將這罪惡的地方一網打盡。
楚留香已決心一定要去!
他的臉色已沉了下來,看上去有些冷酷,他沉聲道:「要如何才能得到去蝙蝠島的信物?」
蝙蝠島一定有信物,那是屬於客人的證明。
海老大嘆道:「香帥啊……」
楚留香道:「你無需勸我,我這個人,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
海老大長長地嘆息。
他道:「擁翠山莊的少爺李玉函,他的妻子柳無眉生了重病,江湖上無藥可醫,為了救柳無眉,李玉函一定會去蝙蝠島,或許,他如今已拿到了去往蝙蝠島的信物,備好了錢財,只等著出發了。」
楚留香道:「多謝。」
海老大道:「香帥,珍重。」
海老大這個人,不拘小節,很少說這樣的話的。
楚留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揚唇一笑,道:「珍重。」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5
第91章
李玉函,乃是擁翠山莊的獨子,擁翠山莊坐落在蘇州城外的虎丘山上。想要拜訪李玉函與柳無眉夫婦,自然要先到姑蘇去。
聽說那柳無眉生了重病,時常難受得死去活來,李玉函愛妻如命,如何能忍受妻子忍受這樣的病痛折磨?他們或許在暗中求醫問藥了許久,都沒能找到救治柳無眉的藥,因此才想著到那蝙蝠島上去。
蝙蝠島、蝙蝠島。
最近這幾日,楚留香幾乎每一天都在想這個地方,這地方這麼有名,卻又隱藏的這樣好,不知經營了多少年,積累了多少財富與罪惡,但是這江湖的明面上,竟是如此的風平浪靜,從來就沒有人提起過。
楚留香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到那蝙蝠島上去,所以他要去找李玉函,李玉函在姑蘇,距離這裡卻實在是不近。
楚留香買了一匹快馬,與玉姣同乘,目的就是為了快一點趕去姑蘇,將李玉函攔截下來,說什麼,也要弄到進入蝙蝠島的方法。
楚留香一個江湖人,快馬加鞭自然是家常便飯,根本不存在任何問題,而玉姣雖然看著身嬌體軟,但身體素質實際上比正常人類要強得多,自然也不會不舒服。
二人就朝著姑蘇城快馬加鞭的趕去。
半個月後,姑蘇城
蘇州乃是靈秀之地。
不同於沿海之地,蘇州城的空氣並不是鹹的,而是甜的,是草木的清香,是一年四季各種不同的花所帶來的那種輕快的香甜,這裡到處都種著金桂和丹桂,到了金秋,桂花成熟的季節,人們就會將桂花收集洗淨,做糖桂花吃。
糖桂花可以保存很久,所以如今雖然不是桂花成熟的季節,想要吃上一碗桂花糖水雞頭米,或者是蘇州所特有的那一種蘇式綠豆湯,都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楚留香自然不是第一次來姑蘇城,但玉姣卻是第一次來。
陸地之上,當真很是熱鬧,而且每一個地方的熱鬧,還都不太一樣的,玉姣喜歡這地方,仍赤著腳在街上走來走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一個帶著異域風情的絕色美人,如此天真、如此懵懂,她赤著腳,一雙玉足在青石板路面上踏來踏去,便有無數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她那張白淨美麗的臉上了。
這些目光之中,有單純驚異的,卻也有惡意的。
無論玉姣出現在哪裡,她的身邊總是少不了這樣是是非非的目光,楚留香跟在她的身邊,適時得擋去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目光。
然而玉姣卻是全然無所謂的,她拉著楚留香,就在街上亂晃。
李玉函還在姑蘇城,楚留香已定好了計劃,今夜就上虎丘山,會一會這擁翠山莊的少主人。
在此之前,楚留香就決定帶玉姣出來逛一逛、玩一玩了。
這半個月來都在趕路,玉姣實在有點蔫蔫的。
這倒不是說她受不住長途的奔波,而是說這長途奔波的旅程,實在是有些枯燥、有些無聊。玉姣是小孩子的心性,對陸地上沒見過的東西都跟感興趣的,困著她不叫她去玩,實在是讓她很難受。
但玉姣也明白,這是為了她的事情,所以她自然不會說什麼。
無聊的玉姣蔫巴巴的窩在楚留香的懷裡,有時他們會露宿在野外,有時他們會住在小城鎮的客棧之中,她既然覺得很無聊,就難免要想東想西的,騎在馬上的時候還會對過往的一些少年人評頭論足,好似這些人都已成了她俘虜回海底的奴隸一樣。
楚留香:「……」
好在玉姣對他還是非常著迷的,她剛剛明白了一種令她十分喜歡的游戲,而剛好這種游戲又是楚留香所擅長的,他是個花樣很多的男人,自然可以每天陪著玉姣玩不一樣的東西。
這個時候,楚留香就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禍亂朝政的禍國妖妃一樣,仗著自己長得好、性格討喜,就勾著她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身上。
楚留香:「……」
楚留香把這種莫名其妙的聯想從自己腦子裡刪除出去。
他總覺得自己的心態,已發生了一種十分微妙的變化。
今日陽光正好,玉姣扎著麻花辮,穿著漂亮的裙子,走在路上。楚留香順手買了一把傘,為她遮擋太陽。
玉姣東看看、細看看,就看上了一種桂花糕,熱氣騰騰的剛出鍋,軟乎乎、甜絲絲、糯嘰嘰的,玉姣上手就要去抓,結果把自己給燙到了,啊了一聲,又松了手,看看桂花糕,再看看楚留香。
楚留香忍笑掏錢,為她買下。
賣糕的小販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只是個賣糕的,哪裡曾見過這樣的美人?一見了玉姣,頓時有些看得失神了。玉姣抬起頭來,一雙淡漠的藍色眸子就與他對視,她臉上毫無表情,只是好似在觀察這小販。
她的眼神裡絕沒有一絲風情、也絕沒有一絲可以叫男人想入非非的眼波,可僅僅只是被這雙玻璃珠子似得藍眼睛看上一眼,卻已足夠讓這賣糕的小販丟了魂魄。
他竟有些痴痴地看著玉姣。
楚留香適時地咳嗽了一聲,小販才恍惚反應過來,連連道歉起來,畢竟,盯著女客的臉,實在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
這美麗卻淡漠的藍眼睛美人卻對他瞬間失去了興趣,她低下頭去,伸出一根纖纖玉指,戳了一下軟乎乎的桂花糕。楚留香從懷中掏出錢來,遞給了小販。
小販立刻為這二人打包好了桂花糕。
玉姣怕燙,不肯去拿那油紙包,楚留香便適時的接過,又用自己的手捏著輕輕吹了吹,這才喂給玉姣吃。
他簡直就是這世上最溫柔、最貼心的情人了。
只可惜玉姣只吃了一口,就覺得這種聞起來非常香的東西,吃起來也沒那樣好吃,她失去了興趣,就要往前走去。
一抬頭,卻是最先注意到了一個黑衣的少年。
這少年的年紀,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周身卻有一種冷峻而孤獨的氣息,他的雙眸漆黑漆黑,臉色卻很是蒼白,脊背如青松一般的筆直,一看就是個練武的孩子。
這孩子懷裡抱了一只貓,一只圓滾滾、皮毛如雲朵般蓬松柔軟的白貓,只是這只白貓情況好似不是特別好,有些蔫蔫的,閉著眼睛,也不喵喵叫,尾巴也耷拉著。
他盯著楚留香手裡的糕。
楚留香對糕又不感興趣,便笑著對這少年道:「你想吃糕?」
少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並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忽然一步一步的走了。
這個時候,楚留香才發現,原來這少年竟是個跛子。
這沉默堅忍的抱貓少年,根本連楚留香理都不理會,就越過了他們,玉姣一直盯著那少年手裡的貓,好像喜歡得恨不得要搶過來一樣。
楚留香只好在她耳邊悄悄說:「好玉姣,可不許和小孩子搶小貓。」
玉姣猶豫了一下,才道:「好吧。」
楚留香:「……」
你還真動過這個心思啊!
那少年沒聽到他們兩個的耳語,徑直走到了賣糕的小販面前,花一個銅板,買了一塊糕,楚留香本想著是這少年想吃糕,沒想到,這少年竟把糕遞到了那一團白貓面前,摸了摸它的頭,道:「喵喵,吃吧。」
白貓有氣無力的睜開綠眼睛瞪了那少年一眼,然後伸出爪子,啪得一下打掉了少年遞到它嘴邊的糕。
楚留香忍不住就笑了。
玉姣也在看著那黑衣少年和白貓,她盯了半晌,才道:「貓貓真可愛,我以後要在晶宮裡也養,養好多只。」
楚留香想到她非要學貓喵喵叫的樣子,嘴角就慢慢地翹起來了,道:「我反倒覺得,貓貓魚更可愛一些。」
玉姣無知無覺,疑惑地「嗯?」了一聲,道:「貓貓魚是什麼?我怎麼沒有在海裡見過呢?
楚留香忍笑道:「是哪一只小魚,非要學貓叫呢?」
玉姣想起了好像依稀有這麼一回事,恍然道:「哦,是我呀!」
楚留香:「……」
楚留香:怎麼辦好像又被可愛到了!!
他簡直恨不得在大街上就立刻把玉姣抱在懷裡揉一揉!他簡直恨不得現在立刻就把玉姣帶回客棧裡纏著。
每到這種時候,楚留香身上的香氣就會變得格外的甜蜜,玉姣的鼻子只要一動,立刻就意識到了。
她歪了歪頭,道:「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玩?」
他身上的任何反應,都會以一種甜蜜的花果香氣反應出來,玉姣先前不明白,現在卻已明白了,聞到這種愈發像是熟透的果子一樣的味道,她就已非常了然了。
楚留香的嘴角翹起來,伸手拉住了玉姣的手,低下頭去,在她的手心裡輕輕落下一吻,嘴中卻又嘆道:「我好似什麼事情都已被你知道了。」
玉姣就問:「這樣不好麼?我的事情,你也都知道呀。」
楚留香正欲說話,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楚留香與玉姣一回頭,就看見一個嬌美動人的姑娘,這姑娘一席黑衣,手中握著兵刃,閃著寒光,她瞪著楚留香,就好似在瞪著一個始亂終棄的畜生一樣。
楚留香:「……」
這美麗動人的姑娘瞪了他一眼,忽然甜笑起來,玉姣嗅了嗅,問道她身上有一種皂角的清香。
這姑娘道:「你這小姑娘,難道真以為自己很是了解這位楚大少?他嘴裡的話呀,十句有八句都是在騙小姑娘呢。」
楚留香:「……」
等一下,你是誰啊?
他總覺得對此人沒有什麼印像。
這很明顯就是上門來挑釁的人,玉姣卻一點兒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她看了看楚留香,又看了看這黑衣的姑娘,十分自信地道:「我是很了解他啊,你是誰?」
那姑娘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她是這樣一個反應,但卻也完全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嘴角勾起,很惡趣味似得道:「他是我所有情人裡最禽獸的那一個,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
楚留香終於想起來她是誰了。
楚留香嘆道:「你是沈珊姑,是不是?你不在你的天星幫好好的呆著,跑到蘇州城來做什麼?」
這沈珊姑,與楚留香不過只有幾面之緣罷了,並沒有什麼親密的地方,楚留香也從沒當過她的情人。
先前,因秋靈素的原因,好幾個門派的掌門,帶著門派的門人們去往大漠深處火並,最終無一生還,楚留香聽說了這件事之後,覺得其中頗有蹊蹺,便去前往其中一個叫「朱砂幫」的門派調查,卻正好遇見了潛入朱砂幫的沈珊姑。
沈珊姑窺見楚留香與那朱砂幫的二把手冷秋魂交談,便把主意打到了楚留香的身上,在半夜悄悄的潛入了楚留香的屋子,想用美人計誘楚留香說出點什麼來。
誰知,楚留香真不愧是個禽獸中的禽獸,沈珊姑這條美女蛇要拿他當猴子一樣的耍,他就反把沈珊姑穴道點住,直接扔給了冷秋魂。
沈珊姑所在的天星幫,與冷秋魂所在的朱砂幫,乃是世仇,這一下子可不得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沈珊姑才從朱砂幫之中逃出。
如今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沈珊姑自知不是楚留香的對手,卻非要在此處刺一刺楚留香,好叫他在撩姑娘的時候,都好受不了。
沈珊姑瞪大了雙眼,恨恨道:「原來你還記得我?」
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總覺得這既視感變得越來越容易讓人誤會了。
他心道不行,一定要說清楚才是,正要開口說話,卻聽玉姣道:「禽獸是什麼意思?」
沈珊姑一愣,似乎是沒想到這小姑娘竟真的如此天真、如此單純,她不由笑得更歡了,道:「禽獸的意思,就是不是人,你看看,楚大少看上去衣冠楚楚、風度翩翩,誰知道竟是個那樣的禽獸,難道你竟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沈珊姑是個成熟的女人,散發著一種成熟而誘人的美麗來,若換個人說,或許沒有那樣大的說服力,可是讓沈珊姑來說,十分裡便有八分都成了真。
她的語氣實在是又輕又柔,帶著一種微妙而奇怪的笑意,只要是個正常人,只要有正常的理解能力,一定能明白她在說什麼。
可玉姣偏偏不是正常人,也沒有正常的理解能力。
她只get到了一個地方。
玉姣歪歪頭,道:「禽獸就是……不是人?」
沈珊姑又輕又柔地道:「怎麼?」
玉姣看了一眼楚留香,又看了一眼沈珊姑,忽然道:「我不是人。」
沈珊姑:「……?」
楚留香:「……」
玉姣繼續道:「你要真說這件事,我比他更禽獸,你做什麼非要這樣說他呢?」
沈珊姑:「……」
楚留香:「……」
她這樣一說,沈珊姑反倒是迷惑了,不過她立刻就注意到楚留香露出的脖頸之上,有一片可怖的淤青,青得簡直都發了紫,而在紫色的最中心,有一個被衣襟遮住大半的傷口,看上去不像是人弄傷的,倒像是野獸……或許是什麼幼熊所咬傷的一樣。
再看這藍眼睛的美人兒,臉上紅撲撲、眼神亮晶晶,好似一點兒都沒有不好,反倒是這一向游刃有余的盜帥楚留香,他那張英俊的臉上,好似也露出了一點難堪的表情,似乎有那麼一點尷尬。
沈珊姑臉色頓時微妙起來。
楚留香尷尬地摸摸鼻子。
玉姣說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可是放在現在這個場合一說,簡直是錯中之錯,可偏偏楚留香又不能解釋,一解釋總覺得更奇怪了。
他只好板起臉,問沈珊姑:「你又有何貴干啊?」
沈珊姑就忽然笑了。
她的雙眼忽然就又盯住了玉姣,上下打量了半晌,玉姣對她沒有什麼興趣,已不看她了。
沈珊姑道:「你知不知道,李玉函正在找藍眼睛的少女。」
楚留香一怔,皺起了眉,道:「你說什麼?」
沈珊姑神色怪異地盯著玉姣,道:「他在找黑發藍眼睛的少女,這些日子,已有很多人給他送去了藍眼睛的胡姬。這個人倒還真是奇怪,嘴上說著愛妻如命,妻子快病死的時候,他卻只想著與其他女人尋歡作樂。」
她嘆了一口氣,又道:「而且,你說,他為什麼偏偏要藍眼睛的胡姬呢?什麼樣的女人不是女人,什麼樣的美人不是美人呢?」
楚留香道:「所以,你是來找我們麻煩的?」
沈珊姑哼了一聲,冷冷道:「我若要找你們的麻煩,何必要出聲,偷襲不好麼?」
雖然說,即使偷襲她估計也是贏不了的。
自幫主帶著絕大多數的門人死在大漠之後,天星幫早已沒落了下去,沈珊姑和她的師哥宋剛,離開了原本的地方,來到了姑蘇城,在擁翠山莊手下做事,沒想到就碰上了這樣奇怪的任務。
楚留香便笑道:「多謝,這件事我會親自問一問李玉函的。」
說著,他忽然伸手摟住了玉姣的纖細腰肢,衝天掠起,只一眨眼,就不見了。
沈珊姑的本意是告誡這個藍眼睛的姑娘離蘇州城遠一點,誰知道話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就不見了,她恨恨地盯著楚留香消失的方向,跺了跺腳,轉身走了。
因為掌握著更多的信息,幾乎是片刻之間,楚留香與玉姣二人,便已明白了李玉函這舉動的用意。
蝙蝠島是交易之地,而交易,既可以用錢,也可以用其他東西……比如說人。
蝙蝠島想要玉姣,自然會想出各種法子找到她,所以,蝙蝠島或許現在的交易已經不收錢了,而是收人,收藍眼睛的美人。
鮫人雖可以隱匿自己的妖氣,使自己混入人群之中分辯不出來,可莫要忘了,玉姣是一位非常美麗的美人,這樣的美人,無論放在哪裡,都是焦點,而她那雙玻璃珠子似的藍眼睛,更是引人注目。
這的確是個找人的好方法。
脾氣再好的人,被這樣算計,都絕不會高興。
玉姣卻仍不生氣,她睜著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正懶洋洋地躺在楚留香的懷裡玩楚留香的頭發。她一向都是這樣的,即使涉及到關切自身的事情,她也沒什麼特別大的情緒起伏。
她只是忽然伸手,撫了撫楚留香的心口。
玉姣抬頭看他,忽然道:「楚留香,你的心為何突然跳的這樣快?」
楚留香有些失神,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問題,聽她這樣說,他的目光才轉了回來,落在了玉姣的臉上。
他嘆了口氣,道:「因為我已有些生氣了。」
玉姣撐起身子來,湊到了他的跟前去,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這意味實在是太過於濃厚,繞是楚留香這樣見過大風大浪的男人,也實在拒絕不了,他嘆氣,伸手捏住了玉姣的下巴,湊過去吻她。
玉姣軟綿綿的倒在他懷裡,卻道:「你在生什麼氣?」
楚留香道:「生那些算計你的人的氣。」
玉姣有些疑惑,道:「可是以前你也知道有這些人啊,為什麼偏偏現在生氣呢?」
楚留香英俊的面龐,似也有些悵然若失,他定定地盯著玉姣,半晌都沒有說話。
楚留香甚少有這樣子的時候,玉姣十分不解,又湊上去,要解楚留香的衣襟,楚留香伸手摁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壓在自己的心口之上慢慢地揉,他的胸膛帶著男人炙熱的血氣,玉姣就覺得自己的掌心都已開始微微的發燙。
楚留香道:「那時與這時不同。」
玉姣問:「有什麼不同?」
楚留香回答:「現在我已……開始害怕會失去你。」
他現在的心境,與之前竟已大不一樣。
之前,他也的確同情玉姣的遭遇,也的確盡心盡力的幫她尋找幕後主使之人,可他是游刃有余、揮灑自如的。但如今,僅僅聽到蝙蝠島使用這種法子去尋找玉姣,他就只覺得一股煩躁湧上心頭來,腦子裡也不自覺的開始想東想西——
玉姣的確是個很有能耐的妖怪,雖然不會武功,但她能依靠自己就殺死了石觀音這樣的高手,現在江湖上雖然蹦出許多宵小之輩在尋找玉姣,但即使沒有他在,玉姣的安危也絕不是問題。
更何況,蝙蝠島的人要的是玉姣的眼淚,而不是玉姣的命。
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多想,想玉姣萬一被蝙蝠島抓住會怎麼樣,想玉姣萬一與他分離,飽受那陰寒之氣的苦的時候該怎麼辦?想萬一他失去了玉姣該怎麼辦?
這實在是一件非常不楚留香的事情。
一個熱愛危險的人,是絕對不會動不動就去思考自己失敗了之後的事情的,就好比一個愛徒手攀岩的人,他的腦子裡絕對不會總是去想自己失手掉下去怎麼辦。
楚留香也是這樣的,在他與姬冰雁、胡鐵花等人一同縱橫江湖之時,他也從不會莫名其妙、無緣無故的擔憂這兩位友人若是遇險該怎麼辦——這種事情提前擔憂有什麼用?遇事之後再沉著冷靜的想怎麼解決就是了。
可是這些道理,在玉姣身上,忽然全不管用了。
楚留香的拳頭,竟也已緊緊地攥住了,他皺著眉,有些心煩意亂,又在心底感嘆自己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江湖莽漢!
玉姣就這樣看著他。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忽然嘴角略微勾了勾,柔聲對玉姣道:「我這樣子,實在反常,是不是?」
玉姣點點頭。
楚留香又道:「抱歉,我一會兒就好,你莫要擔心我。」
說完這話,他忽然又愣了一下,因為他在想,玉姣到底會不會擔心他呢?玉姣到底明不明白擔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
想到這個,他的心忽然又無法抑制的沉了下去,英俊的面孔之上,似乎也浮起了苦笑。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每當遇見一些他不能解釋、不想解釋的窘境的時候,就只有苦笑。可今天這神情,卻有那麼一點寂寥、有那麼一點失神。
玉姣望著他英俊的側臉。
這個男人……
她忽然湊上去吻了吻楚留香的側臉。
楚留香伸手撫了撫她柔軟的長發,道:「怎麼了?」
玉姣道:「我在安撫你。」
她的神情認認真真的。
楚留香道:「為什麼要安撫我?」
玉姣道:「因為我不想讓你這樣不開心。」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他啞聲道:「這個時候你又想起你李姐姐曾說過的話了?」
玉姣也笑了,她的雙頰之上,便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顯得她格外的天真、格外的甜美。
她的手在楚留香眼前晃了一晃,纖纖手指之上藍色的蔻丹在陽光之下變化出了一些柔和的光澤,下一秒,布料被利器所劃破的聲音就在空中響起,令人牙酸。
楚留香畢竟是楚留香,穿的衣裳也不便宜,玉姣對金錢沒有什麼概念,而且人類世界的東西再珍貴、價值再高,難道能比得上她的鮫宮之中的寶貝麼?鮫人公主絲毫不心疼,楚留香古銅色的皮膚與皮膚之上猙獰的淤青就已很直觀的呈現在了眼前。
楚留香動也沒動,他只是看著玉姣的手指晃來晃去。
他啞聲道:「好玉姣,你……」
玉姣將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楚留香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竟然真的就這樣噤聲了,那雙深邃的眼眸,幾乎是一眨不眨的盯著玉姣。
這男人的眼睛本就是如此多情,像是風吹過開滿桃花的林子,若女人被他這麼盯著,心若還不動,那恐怕就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了。
玉姣雖然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女人,卻也並不是一個鐵石心腸,她雖不明白什麼叫喜歡、什麼叫愛,但一只這樣的小猛獸,往往都是非常忠誠地對待自己的,她被楚留香這樣的目光盯著,臉上就慢慢地紅了,她的心裡癢癢的,好似被一只貓的尾巴所掠過一樣。
玉姣很誠實,所以她立刻就把這事說出來了。
玉姣道:「楚留香,你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覺得好奇怪。」
楚留香啞聲道:「哪裡奇怪?」
這種復雜而微妙的感覺,玉姣怎麼能形容得清楚?她皺著眉,思考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好嗚嗚嚶嚶的不肯說話,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楚留香見了,簡直忍不住要笑了。
他強壯而有力的手臂,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玉姣,玉姣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裡,用玻璃一樣純潔美麗的眼睛看著他。
楚留香道:「我來告訴你是哪裡奇怪,好不好?」
玉姣乖乖巧巧地點頭。
楚留香道:「沈珊姑說,我是她所有情人裡最不是人的那一個。」
玉姣道:「她好像的確是這麼說的。」
楚留香道:「但我要說,我沒有當過她的情人,這話是假的。」
玉姣歪了歪頭,唔了一聲,道:「情人是什麼?」
楚留香沒有理會這個問題,只是接著道:「不過,她倒是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玉姣道:「什麼?」
楚留香道:「我的確很禽獸,很不是人。」
玉姣更不解了,道:「騙人,你分明就是人,我才不是人呢。」
楚留香忽然笑了,道:「人類的一些話,很多時候並不能從表面上去看,這話其實代表著另外一種含義。」
玉姣道:「什麼含義?」
楚留香收斂了笑容,慢慢地道:「這意思就是說,有的時候,我簡直連一點點憐惜、同情的心都沒有,即使你罵死了我、求死了我,我也絕不可能心軟。」
玉姣笑了,她嗔道:「才不可能,你就是很心軟的那一種人!」
「心軟」也是她從宋甜兒那裡學來的,宋甜兒就是這麼形容楚留香的,玉姣也覺得這說法沒什麼不對,若是他並不心軟,又為什麼會就救她、會和她一起尋找傷害她的幕後主使呢?
楚留香卻眯了眯眼,他沒有說話,只是嘴角微微勾了勾。
好端端的游一回姑蘇城,就因為見了一回沈珊姑,結果變成了在客棧裡窩了大半天。
好吧,這好像也怪不得沈珊姑,人家沈珊姑雖然與楚留香有舊仇,但一動手二沒暗算,還輕飄飄的附送了楚留香一個重要的情報,若把游不成姑蘇城怪在人家頭上,實在是很不厚道。
太陽已漸漸西斜,要落山了,玉姣又睡著了,睡相極差的鮫人公主在床上咕嚕嚕咕嚕嚕的滾,楚留香躺在榻邊,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後,有些懶散的躺著,一條腿隨意地曲起。
他緊實而漂亮的肌肉之上,已沁出了一層薄汗,這令他古銅色的皮膚倒是看起來像是被淋了一層蜂蜜似得,泛著甜蜜的光澤。但他身上那些還沒愈合的傷口,就沒那麼好受了,隱隱作痛起來。
漂亮人魚睡相實在太差,時不時就踹楚留香一腳,楚留香倒也不是躲不開,只是懶得多。他忍不住想,以後難道他每天都要被踢上幾腳不可?
……每天。
這想法出現在他腦子裡之後,楚留香有些微微愣神,然後下意識的去看玉姣。
玉姣呈大字型放蕩不羈的躺著,呼呼大睡,被子七扭八歪的。
楚留香無奈的撇嘴,伸手出來,把玉姣攬入了自己的懷抱裡,拍一拍她的背,玉姣呼嚕呼嚕兩聲,真的像只貓一樣……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哪裡觀察到貓貓睡覺了,然後自己在夢裡莫名其妙的模仿出來了。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來,忽然之間,玉姣一下子睜開了雙眼,伸出雙臂,環住了楚留香的脖頸。
她打著哈欠問:「楚留香,你在笑什麼呢?」
楚留香道:「我在笑你。」
玉姣歪了歪頭,道:「笑我什麼呢?」
楚留香就嘆息著說:「笑你怎麼是個這麼可愛的姑娘呀。」
玉姣也笑了。
近來她的笑容似乎也變得多了一些。
楚留香也笑了,他正要說些什麼,卻忽然聽見了一陣極其細微的腳步聲。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為什麼總有人要來打擾我們?難道這些人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實在很可恨麼?」
玉姣道:「唔,是很煩,那就殺了他們。」
純潔美麗的鮫人公主表情無辜,說出可怕的話。
楚留香道:「那確是不必,我想,這些來的人,正是李玉函派出來找你的,若是運氣好的話,我們等一會兒,就能拿到去蝙蝠島的信物了。」
玉姣深以為然,故作老成:「這樣也好。」
他們在屋子裡等著這些不速之客們進門來,可是這些不速之客似乎並不是很敢闖進來,在門口躊躊躇躇半天也不進來。
楚留香只好開口道:「你們再不進來,我們就要走了。」
不速之客們這才心一橫,推門進來。
七八個大漢,已將屋子團團圍住,這屋子裡的人是楚留香,楚留香之傳奇,幾乎可以說是每個江湖人都心向往之的,而他們現在竟是要與楚留香為敵,心中不由有些忐忑。
然而一抬頭,他們卻愣住了。
懶洋洋的半靠在榻上的男人面容英俊,身材強壯,只是頭發和衣服都有些放蕩不羈的樣子,他手裡捏著一把紙扇,一下一下敲打著自己半曲起來的膝蓋,果真是風流瀟灑的楚大少爺。
而楚大少爺的懷裡,則窩著一個美人,這美人漆黑的長發微微卷曲,傾瀉而下,她看起來又天真、又懵懂,好似一朵初開的薔薇,美麗的讓這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也光明了起來。
這樣一副絕艷的美景,實在是難得一見的。
第92章
楚留香微笑著坐在床榻之上,玉姣窩在他的懷裡,用一雙近乎透明的藍眼睛看著這些闖進來的大漢,神色竟是連一分一毫的改變都沒有。
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唯一有的,那就是厭煩。
她忽然也明白什麼叫厭煩了,此時此刻,她就厭煩這些人打擾她、闖入她游戲的空間。厭煩這些人一定要打擾到她和楚留香。
楚留香從善如流,伸手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長發,似乎是在安撫她一般。
這七八個大漢皆是青衣布鞋,不似一般江湖草莽的打扮,手裡也沒有持刀劍,他們雖然在楚留香的言語刺激之下闖了進來,卻規規矩矩的站著,似乎並不想同他動手,神情肅穆而恭敬,倒像是要請求他似得。
——這世上想同楚留香動手的人畢竟還算不得太多。
楚留香在客棧裡呆的好好的被打擾,也不生氣,只是微微一笑,道:「諸位有何貴干啊?」
八個大漢身後,忽有一人道:「擁翠山莊少主,李玉函,想請香帥過府一敘。」
說話的人卻並不是李玉函,而是一個女人。
聽見這女人說話之後,八個大漢也如同分水一般,分作了兩波,讓出了一條路來。那女子的青色蘿裙微微動了起來,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她眉宇之間帶著幾絲憂郁,面容有病弱之相,雙眉已完全剃去,只用眉筆一根根畫出,看起來有一種格外柔弱、格外病態的感覺。
但她的一雙眼睛卻是明如秋水,顧盼神飛。
這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可即使是這樣的美人,在看見玉姣的臉之後,還是有一瞬間的失神,她盯著玉姣,玉姣漠然地看著她。半晌,這美人忽然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玉姣冷不丁地開口:「怪不得什麼?」
那美人朝玉姣笑了笑,嬌聲笑道:「怪不得香帥的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女子,大白天的,也要躲在客棧裡頭,原來是有姑娘這樣的美人在側……」
楚留香趕緊打斷她:「夫人是?」
美人福了福身,微笑道:「妾身柳無眉。」
原來她就是李玉函病弱的妻子。
然而柳無眉雖然病弱,但只從她走路的姿勢就可以看出,她並非平庸之輩,她的武功在江湖之中,一定也能占到一流的位子。
楚留香道:「柳夫人。」
柳無眉道:「楚香帥。」
楚留香道:「聽聞柳夫人近來病得厲害。」
柳無眉苦笑了一聲,道:「我這病說來倒也古怪,發起病來,死去活來,不發病時,卻與常人無異,這幾日似是有些好轉,想來還是要下山來看一看,否則還沒一病死了,倒是要困死在山莊裡了。」
楚留香微笑著看著她,並不搭腔。
這好脾氣的楚香帥,當然也是有脾氣的,他本就要找李玉函,但李玉函卻把主意打到了玉姣的頭上,讓他本就有那麼幾分不高興,如今又派人上門來打擾他們,楚留香如何高興得起來?
況且,那蝙蝠島是什麼罪惡之地?李玉函與柳無眉,即使夫妻感情再深厚,又怎能犧牲旁人的人生去滿足他們兩個人的愛情?這豈非是兩個極其自私的人之間的愛情麼?
想到這一點,楚留香便覺得,上天雖然給了柳無眉這一副花容月貌,可藏在這花容月貌之下的心,卻有如惡鬼一般,令人無法直視。
柳無眉卻面不改色,道:「香帥既來姑蘇,又怎能不去虎丘,不入擁翠山莊?少莊主早備好了茶酒,只等香帥品鑒。」
楚留香本就要上門去找李玉函,今日一見了沈珊姑,他就知道,他們的行蹤怕是已暴露了,李玉函先行找上門來,也很正常,楚留香本不是畏首畏尾之人,既然對手已找上了門來,又如何會拒絕?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又何嘗不想見識見識『天下第一劍客』李老前輩的風采,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
柳無眉微微一笑,又福了福身子,轉身帶著那八個大漢出去了,只等著這二人穿好衣裳,再行出發。
虎丘山與擁翠山莊,都是極其有名的地方。
擁翠山莊李觀魚,乃是當世第一劍客,只是他年紀已大了,很久都未曾出世。
絕世的劍客所在之地,通常也有一種劍氣。
山門之外熱熱鬧鬧,充滿了煙火氣,而走入山門之內後,小徑兩旁,青郁蒼翠,夕陽西斜,這本是一天之內,陽光最懶、最舒服的時候,可照進這片蒼翠蕭瑟的樹林之中時,熱度卻好似已完全被打散了,只余一股帶著草木香氣的寒。
一寒潭藏在這蒼蒼郁郁的林中,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劍池,據說,池中藏有名劍。
而繞過劍池之後,就是那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三泉」的陸羽茶井了,茶井旁邊,還有一個精巧的六角小亭。
這個時候,柳無眉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李玉函與柳無眉夫婦,想要用玉姣去換取救治柳無眉的藥,楚留香就是一個禍害。他們既然敢邀楚留香上山來,自然就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備,楚留香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他安然處之。
因為他本來也是打算來的。
那小亭子裡,有一位老者正在烹茶,聽見這腳步聲,頭也不回,道:「楚香帥,請進吧。」
楚留香攜著玉姣,進了亭子。
這老者雖已過了不惑之年,卻仍是目光如炬,他的身邊放著一柄長劍,眼中的光芒卻是比劍光更冷、更亮,顯然是打算與楚留香動手的。
楚留香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老者道:「老朽帥一帆。」
楚留香的神情不由的也變了。
帥一帆,也乃是當今天下的名士了,他與李觀魚生在同一時代,成名於同一時代,二人乃是生死之交。
而他的劍法,自然也是萬中無一,不知到了何種境界了。
好個李玉函,為了自己妻子的一條命,竟是鐵了心的要殺死楚留香,奪走玉姣。他的本事倒是實在大得很,竟能支使這位帥老前輩來殺他,只是為何那李觀魚李老前輩,也看著他如此胡鬧?
他心裡想了許多,但來不及說,帥一帆的劍已出鞘,直指楚留香。
——劍不輕出,出則必飲血。
剎那之間,鳥驚而飛,好似這衝天的劍氣,已將整個林子之中的生物都驚得瑟瑟發抖。
玉姣忽然皺起了眉,死死地盯住了帥一帆,似乎對他的劍氣,也起了一些反應。
這不奇怪,她乃是海中的霸主,天然自有一股子傲氣在,平日裡一副懵懵懂懂,什麼都不懂的樣子,那只是因為那些挑釁她的人都不值得她動腦筋罷了,但這帥一帆卻不同,他的劍氣,顯然已激怒了玉姣,玉姣緊緊地盯著他,忽然從喉嚨裡發出了一種悶悶的、似是凶獸威脅一樣的聲音。
楚留香本就是個慷慨的人,對自己喜歡的女人自然更是如此,這些天來,玉姣從沒挨過餓,簡直就是把楚留香當儲備糧一樣的對待。
此時此刻的玉姣,與她剛上岸之時的那種孱弱已截然不同。
而且,楚留香也很是清楚,他是攔不住玉姣的。
他只好嘆氣。
帥一帆本是盯著楚留香的,如今楚留香身邊那女子殺氣如此之重,他竟也忍不住,看了玉姣一眼。
玉姣就是在此時此刻動起來的,她一爪子就朝帥一帆揮去,她這一擊,簡直是沒有任何的技巧、沒有任何的招式。
然則,一力降十會,即使她沒有任何技巧和招式,即使她一點武功都不懂,但只要同她交起手來,這天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小瞧她。
帥一帆的反應更快,他一劍劈下,竟是要生生砍斷玉姣纖白的手腕。
然而,預想之中的斷肢與血花四濺卻沒有出現,反倒是「鏘」的一聲,劍刃與手腕之間的碰撞,竟能發出金屬相擊的聲音,甚至還有火花擊出。
帥一帆定睛一瞧,卻瞧見此女手腕之上,竟泛起了一種熠熠生輝的藍色,再一細看,那竟是一片一片的魚鱗,這魚鱗隨著她的呼吸一動一動,哪裡是死物,分明就是活的!
饒是帥一帆這樣的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情景,這美麗又詭異的魚鱗,竟讓他一時之間頭皮發麻,玉姣看著他,忽然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有些得意的笑容來,這樣子更像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小丫頭去撲蝴蝶,可在此情此景之下,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殘酷之意。
帥一帆抽劍,劍身被魚鱗刮過,發出一種令人牙齒發酸的聲音,這舉世罕見的神兵利器,竟是被玉姣寶石一般的魚鱗劃出了數道劃痕,她的魚鱗竟堅硬至此!
楚留香忽然之間就明白了,這世上無論是多麼頂尖的高手,對她來說,都是不算什麼的,因為她雖然不會武功,但那些武功絕世的人的兵器,卻無法傷她一分一毫,而鮫人的牙齒和指甲,卻可以輕易的弄折任何一把利刃。
只要她不受那陰寒之氣的影響,這世上本就沒有人能傷害她。
楚留香忽然想,那蝙蝠島難道不知道此事麼?蝙蝠島難道不知道,尋找這樣一只可怕的凶獸,其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麼?將她引到蝙蝠島之上,他們又設下了什麼陷阱呢?這陷阱難道是一種專門針對玉姣的東西麼?
他忽然想到了海老大所說的那事情,蝙蝠島的船上,藏著一種吃人的怪物。那種怪物,是不是就是專門用來針對玉姣的?
楚留香的心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有些煩躁起來。
第93章
而這一頭,玉姣與帥一帆也已經分出了勝負。
帥一帆的劍傷不到玉姣,但玉姣的指甲一旦觸到帥一帆,帥一帆卻立刻要被撕開,玉姣不管不顧,根本就是迎著劍上的,且玉姣身為鮫人,體力比一個八旬老者當然要好。
玉姣已然占盡了優勢!
這樣的情況之下,勝負本就只是時間關系罷了,帥一帆雖然是一個絕世的劍客,但是對於一個這樣的怪物,難道還有絲毫的勝算不成?
玉姣一旦動手,就要殺人,凶性十足,楚留香忙衝天掠起,掠到了她的跟前,攔住了她,勸她不要殺死帥一帆。
楚留香的話,玉姣卻是肯聽上一聽的。
這也算是天上地下獨一份的殊榮吧。
楚留香道:「玉姣,他不過受人所托,堂堂正正與你我決鬥罷了,既然勝負已分,沒有必要要他的性命。」
玉姣聞言,便收了手。
因為在海裡,她的手下敗將都被她扯得吃了,無一例外,所以她只是順手為之罷了,不過人類都不是很好吃,玉姣前一陣子吃了一口那漁家漢子,給她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再不想吃除了楚留香之外的人了。
所以也不是必須得殺人,她對單純的殺戮一點興趣都沒有。
玉姣就乖巧地點點頭,然後收手了。
帥一帆則茫然立著,似乎是沒想到自己會輸、能輸。
半晌,他忽說了三句「很好」,隨即,他伴隨半生的寶劍,便已落入了劍池之中,池面之上,濺起小小的水花,這柄世間罕見的寶劍,就這樣消失在了人世之間,永遠的沉在了寒潭的深處。
這樣天下聞名的劍客,本就不能敗,敗對於他們來說,簡直比死還要難受,然而玉姣又非尋常人,一個人類敗給一只妖怪,實在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事情。
楚留香長嘆一口氣,正欲出言,帥一帆卻已轉身遠去了。
柳無眉的聲音忽然又幽幽地傳來:「原本以為,是楚香帥難以對付,卻沒想到……沒想到……」
玉姣一回頭,就看見了柳無眉。
柳無眉的身邊,還立著一個青年男子,這青年男子面容英俊,十分的斯文秀氣,他與柳無眉挨得很近,顯然是極為親密的關系。
楚留香微笑道:「李玉函李少莊主。」
李玉函長嘆一聲,向楚留香作了一揖,又轉向玉姣,作了一揖。
玉姣卻沒有任何反應,這男子雖面容英俊,卻實在是有點令她討厭。
李玉函道:「香帥來訪,玉函有失遠迎。」
楚留香道:「無妨無妨,少莊主雖未曾迎接,我二人卻有帥老前輩迎接,這已很是足夠了,只是不知二位還准備讓誰來迎接呢?」
他的語氣雖然很溫和、很有力,話中卻是有話的。
李玉函臉色變了又變,柳無眉卻輕輕地握著了他的手。
李玉函道:「是我鬼迷心竅,只是此事卻與無眉無關。香帥要殺要剮,還請悉聽尊便。」
他這話說完,倒是一點兒都不隱瞞,將蝙蝠島之事悉數說來,其中的彎彎繞繞,果然與楚留香猜測的一點不差。
柳無眉聽了這話,登時色變,忙搶著道:「楚香帥,蝙蝠島的消息是我告訴玉函的,找蝙蝠島要的人,也是我去張羅,此事因我而起,與玉函卻是毫無關系的,香帥若是要出氣,請找我吧!我柳無眉一人做事一人當。」
李玉函的臉色也變了,他斷然道:「無眉!不要胡說!」
柳無眉戚戚然看了李玉函一眼,道:「為我這病,你實在已付出太多,李家只有你一個兒子,你縱然愛我,可難道連你爹、你娘、你們擁翠山莊都不顧了麼?」
李玉函的臉色霎時就慘白起來。
這夫婦二人,竟是在楚留香面前搶著尋死起來,他們你搶我、我搶你,真是恨不得立刻死去一般。
楚留香看著這一出好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這夫婦二人之間的情誼,不可謂不深,可若是玉姣剛剛沒展現出她超常的能力,這二人難道會站出來,在這裡你搶我搶著要為此事謝罪麼?
自然是不會的。
他們本以為,只要殺死了楚留香,就可以將玉姣擄來,送到那蝙蝠島去,可沒想到,這看似好欺負的異域美人,才是最可怕的那一個,楚留香性格溫和有禮,而這名叫玉姣的小美人,若沒了楚留香桎梏,恐怕登時就要化作凶獸,先把這擁翠山莊屠了干淨了,李玉函和柳無眉還想把她送到蝙蝠島去,這簡直是痴人說夢。
正因為不可能,他們此時此刻才一定要出現。
楚留香的俠義,乃是江湖人盡皆知的,他的心軟、也是江湖人盡皆知的。
這二人想要利用他們,才來這裡上演一出苦情劇。
楚留香不由覺得有一絲好笑,他心道:楚留香啊楚留香,你看看你,都傳出去些什麼名聲?
玉姣卻不吃這一套,她很安靜地看完了李玉函與柳無眉的這場大戲,忽冷不丁地道:「你們既然都想死,那一起死就是了,何必要搶?」
李玉函:「……」
柳無眉:「……」
楚留香:「噗嗤。」
李玉函夫婦的臉都綠了。
玉姣那雙漠然的、透明如玻璃似的藍色眼睛,就從李玉函和柳無眉的臉上掃過。
剎那之間,這二人的脊背之上,都好似有一種密密麻麻的恐懼慢慢的升起,這恐懼化作了寒氣,簡直令他們遍體生寒,這美麗的人形生物……她的眼中當真沒有一絲同情、有的只有疑惑,還有一種打量貨物一般的眼神。
不……也不能說是打量貨物,她只是在打量死物,打量一種她隨時隨地都能處置了的東西的眼神,那是天真無邪的上位者的眼神。
她竟好似一個公主一樣,看待任何東西都好似可以隨意處置一樣,唯有在看楚留香的時候,她的雙眼亮晶晶的。
柳無眉是女人,她當然最熟悉女人的這種眼神。
這是一種懵懂的愛意,柳無眉也曾是少女,自然能一眼看透。
而柳無眉並看不透楚留香,他這雙多情的眼睛,或許就是因為看著每一個女人的時候,眼波都那樣的動人,所以才能俘獲那麼多美人的芳心。可他那種事無巨細的關心,在玉姣與帥一帆打鬥之時,緊緊盯著玉姣的眼神,以及那種對算計了玉姣之人的隱隱怒氣,都讓柳無眉覺得,這浪蕩的楚大少,似乎也有愛。
但最令她想不通的是,楚留香竟看不懂這玉姣的愛,閱人無數的楚留香,竟連這懵懂少女眼中的感情都看不懂。
或許這就是關心則亂。
柳無眉一個事外人,才不關心這二人之間的感情,她只是很敏銳的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件事的關鍵,在楚留香。
於是,她忽然拔出了李玉函的長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她的神色戚戚然,慘聲對李玉函道:「玉函!此事是你我錯了,我們千不該、萬不該做這樣的事,今日我以死謝罪,還請香帥看在李觀魚李老前輩的面子上,放過玉函……玉函,你我來生,再做夫婦!」
說著,她竟是要自刎,李玉函臉色慘白,嘶聲喊道:「無眉!不要!」
這一著,卻真的讓楚留香相信了李玉函愛柳無眉極深,因為這樣的神情,是絕裝不出來的。
楚留香嘆氣。
只聽「鏘」的一聲,那鋒利的劍刃,就已偏離柳無眉的脖頸三寸,柳無眉的性命,也得以繼續延續。
柳無眉臉色慘白,有些怔怔地盯著楚留香。
楚留香只嘆道:「我又沒說要夫人死,夫人何必如此?」
李玉函忽然道:「好……好……!楚香帥不虧是楚香帥……多謝香帥不殺之恩,多謝玉姣姑娘不殺之恩!」
他如此說著,便要朝著楚留香與玉姣下跪,楚留香一伸手,就扶住了他,卻不想,這想相貌堂堂的世家公子,竟忽落下淚來,他低著頭,旁人見不著他的表情,那哭聲卻心碎而蕭瑟。
柳無眉也落下淚來,這夫婦二人,竟抱在一起,哭做一團。
總算已演到這一步了。
楚留香長嘆一聲,道:「柳夫人身患重病?」
李玉函道:「是。」
楚留香道:「中原已無藥可醫她?」
李玉函道:「是。」
楚留香道:「唯有蝙蝠島,有救命之藥。」
李玉函道:「是。」
楚留香道:「蝙蝠島不要錢,要人,要的是藍眼睛黑頭發的女人。」
李玉函道:「……是。」
楚留香道:「其實他們要的,正是我身邊這位玉姣姑娘。」
李玉函沉痛地道:「……恐怕是這樣的。」
楚留香道:「那你為什麼不請我們一起去蝙蝠島?難道這蝙蝠島你去得,我們卻去不得?」
李玉函呆住,怔怔地望著楚留香。
楚留香只是微笑,並不多言。
柳無眉顫聲道:「這……這……楚香帥,你、你是說……」
楚留香道:「他們只是要藍眼睛的人去蝙蝠島,卻並沒有說,這藍眼睛的女人不能自己走上島去,是不是?至於那救命之藥,你放心,我必為你找到。」
李玉函與柳無眉喜極而泣。
他們喜的是最後一句話——你放心,我必為你找到。
這句話若是換做旁人來說,尤可說是緩兵之計,但若從楚留香的嘴裡說出來,那就大不一樣。
江湖上誰人不知,楚留香重諾,只要是他許下的諾言,那必定是一諾千金,為了一個諾言,他甚至願意自己親身負險。
楚留香不是銀子,不會人人都喜歡,可即使是最討厭他的人,也無法否認他高貴的品格。
所以李玉函與柳無眉很高興。
他們很高興,卻仍然要推辭一番,楚留香微笑著與他們玩完了一些三請三讓的把戲,李玉函這才拿出了蝙蝠島的信物,與他們分說出行的計劃,楚留香順勢又道:「我還有兩個朋友,也要去一觀究竟。」
這兩個朋友,自然就是李魚與一點紅。
李玉函倒有些猶豫,但此時此刻,主動權已並不在他的手上了。他固然可以拒絕,但卻要想一想,楚留香雖然不殺他,但是這凶惡的人性生物玉姣會不會放過他們兩了。
玉姣連個人都不是,又怎麼會在意江湖之上的事情,即使他父親李觀魚的面子,在她面前,也什麼都不是。
況且,李玉函對蝙蝠島,也並不是十分信任,他是為了求藥而去,卻也知道那地方藏污納垢,危險非常,本來心裡就沒底,若能再多兩個幫手,想來也是不錯的。
於是,他便點頭答應了。
去蝙蝠島的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楚留香的心裡,卻不知為何一直有一股不安的感覺。
這種感覺已很少出現在他身上。
李玉函忙前忙後,張羅著去蝙蝠島的事情,半個月後,眾人就坐上了一艘船,這船的主人,是海上紫鯨幫的幫主海闊天,這艘船正是前往這海上銷金窟蝙蝠島的,而這船上的乘客們,目的地自然與楚留香一行都是相同的。
是夜,船艙。
楚留香正躺在榻上。
海浪的起伏,對他來說,真是再熟悉不過,他在大海之上,就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
而玉姣更是如此,大海,是她真正的家鄉,這碧藍的波濤之下,幾乎每一寸都是屬於她的,每一種生物都要聽她的,她本可以在海洋之中自由自在的游動,卻因為鮫人淚被人覬覦,而被迫來到岸上,受了這許多的苦。
……鮫人淚。
楚留香忽然回想起,在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玉姣曾用一種非常淡然的語氣道:「我不會流淚」。
她受了這麼多的折磨,都從未流過一滴眼淚。
而那蝙蝠島呢?蝙蝠島上又有什麼?那些人究竟想出了什麼樣的法子去折磨她,得到她的眼淚呢?
玉姣正窩在榻的角落裡,不知道在玩什麼。
海闊天的船是貨船,比不得楚留香那一艘精致的小船,艙房自然也沒有那樣的講究,這艙房算不得很大很寬敞,只有一張小小的床榻,還有一張桌子,一盞油燈。
艙房與艙房之間,也只用一層薄薄的木板所隔開,一點紅與李魚就住在他們的隔壁,而另外一間也住的是一對陌生的男女,看樣子,應當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
一牆之隔,實在是連什麼都隔不住的。
夜晚,海上升起明月,將白日裡碧藍色的大海,照成一片深藍之色,海浪的聲音是如此的有規律,如此的動聽,而與隔壁分隔的那一片木板牆壁上,卻忽然傳來「咚」的一聲,好似是一個人被摜在了牆壁之上,一個女子痛呼了一聲,好似痛苦無限。
可巧不巧,楚留香與玉姣的榻,就在這一邊。
玉姣就抬起頭來,盯著那牆壁看。
楚留香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柔聲道:「我們去甲板上吧。」
玉姣很信任楚留香、也很依賴楚留香,通常情況之下,楚留香說的事,她都會很乖巧地點點頭的。
可是今天,她卻沒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搖了搖頭,對楚留香道:「你聽,他們在游戲。」
楚留香:「……」
楚留香嘆氣道:「我知道。」
玉姣直接了當地道:「你陪我。」
楚留香深深地望著她。
他的嘴角忽然勾了勾,道:「好玉姣,你想要我陪你做什麼呢?」
玉姣道:「游戲。」
她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在如豆般的燈光之下,她的臉色被倒映出一種暖色的光來,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點汗,耳朵根也有一點點泛紅,這艙房不比楚留香船上的艙房,不是很透氣,在這夏夜之中,實在很是悶。
楚留香古銅色的皮膚之上,也沁出一點汗,讓他的漂亮肌肉好似是被潑了蜂蜜一般,這屋子並不透氣,楚留香在這裡,就好似在屋子裡放了一個大型果子一樣,不一會兒,屋子裡便滿是熟透的果子的香甜味,惹得玉姣一個勁兒的吞口水。
玉姣的爪子閃出了寒光。
楚留香忙壓住了她的手。
玉姣不解,又覺得委屈,自從上了這條船,楚留香突然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得,他好像討厭她了,再也不陪她游戲了。
她既然這麼想,她就立刻說了出來。
玉姣委屈巴巴地道:「楚留香,你是不是討厭我?」
楚留香心下一驚,立刻撐起身子來,將玉姣摟入了懷中,柔聲道:「怎麼會?我看起來竟有一點點像是討厭你的樣子?」
玉姣就問:「那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玩了?」
楚留香:「……」
這該怎麼解釋好呢?
與心愛的小美人共處一室,心愛的小美人還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叫楚留香,外號楚香帥,乃是流氓之中的大元帥,又不是真正的謙謙君子,也不是什麼勞什子柳下惠,如今這般做派,難道是突發奇想看透了紅顏枯骨,想出家麼?
……那怎麼可能!
但這用來阻隔房間的木板,實在是太薄,楚留香……楚留香一想到隔壁還有人,有一邊住的還是自己的友人,就覺得渾身難受。
他只好悄悄地道:「玉姣,隔壁有人。」
玉姣不解。
她道:「有人就有人啊,那又怎麼樣呢?」
楚留香深深地感受到了雞同鴨講。
可小美人已有些煩躁了,她不高興地望著楚留香,忽然一下子將他摁倒在了木板之上,發出了「砰」的一聲,小凶獸才不要收著力氣,楚留香的脊背就結結實實的撞上了堅硬的木板,一時之間,只覺得整個脊背都已痛得發麻。
但他的嘴角竟還是向上翹的,他簡直忍不住要笑,忍不住覺得玉姣實在是太可愛、太可愛了。
玉姣的指甲都閃著寒光,楚留香慌忙又拉住了她的手,這一下,簡直徹底惹毛了玉姣,她瞪著楚留香,眼眶竟也慢慢地泛紅,襯得她整個人愈發的嬌艷、愈發的動人了起來。
玉姣干巴巴地道:「我要去找魚謙虛,問問他的事情辦的怎麼樣了。」
她對楚留香有些不滿,於是立刻就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裙子,轉身就要離開艙房上甲板上去,魚謙虛早該准備好他要准備的奴隸了,她又不只楚留香一個人,才不要在這裡受委屈呢!
她第一次對楚留香生氣,整個人臉都變得很冷。
楚留香心中一動,已拉住了她的手,他手上使勁,似乎是想要把玉姣拉進自己的懷抱裡,可是玉姣卻直挺挺的站著,一點兒都不柔軟,楚留香拉了一下,竟沒拉動她。
他就知道,自己的漂亮人魚,是真的生氣了。
楚留香嘆了一口氣,放開了玉姣的手。
這一下,玉姣更委屈了,楚留香竟還不認錯!她也不知道,心裡這種難受的、委屈的感覺究竟是為了什麼,只知道她實在是很不舒服,想要立刻就跳進海裡,等玩開心了再上來。
她拔腿就要走。
正在這時,楚留香的雙臂忽然環了上來。
他的手臂是如此的強壯,他緊緊地抱住了玉姣,那一雙強壯的手臂之上,甚至連青筋都已一根一根的暴起,玉姣猝不及防,被扯入了他充滿血氣與甜蜜的懷抱裡,楚留香啞聲道:「好玉姣,是我的錯,我讓玉姣受委屈了,好不好?」
他軟下語氣來,簡直用這世上最溫柔的語氣在說話。
玉姣冷冷道:「不好,我要去找別人玩了。」
楚留香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算是明白了,他是真的把玉姣給惹毛了。
他的漂亮人魚就是這個樣子的,平時看起來是那麼軟糯、那麼乖巧可愛,可是真的生起氣來的時候,脾氣卻又實在強得很,她不是尋常人,她可是海中最尊貴、最高傲的鮫人公主,若只是幾句尋常的話語,就能哄回來,那怎麼可能呢?
溫柔賢淑的妖怪,不是沒有,只是都在酸秀才的想像之中,什麼鮫人性情溫順美麗,從不拒絕人類什麼的……想得可真美!
楚留香柔聲道:「好玉姣,是我錯了,你現在要是去找別人,我可要傷心死了。」
玉姣不肯說話了。
楚留香道:「我是不是很不聽話?」
玉姣沉默了半晌,冷冷地哼了一聲。
楚留香又道:「不聽話的人類奴隸是不是要懲罰?」
玉姣呆滯了片刻,悶悶地「嗯」了一聲。
楚留香就有些無奈地笑了。
他抱著玉姣,只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個妖妃,正在使出渾身解數來挽回君王的心,不過與妖妃不同的是,妖妃或許是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而他是出於喜歡,出於……愛意。
楚留香低低地道:「玉姣公主要如何罰我這個不聽話的人類奴隸?」
單純的玉姣公主,在這方面,哪裡能敵得過這簡直已熟透了的男人,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她的態度就軟和了下來,她睜著一雙漂亮的藍色大眼睛,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她說:「要……要用鞭子鞭笞你,要讓你身上全是血痕,還要把你關到海底最黑暗最寂靜的牢籠裡去,除了你自己的聲音,誰的聲音都聽不見,你就得一直求我放你出去。」
她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
楚留香也低低地笑了。
他啞聲道:「在罰我之前,讓我好好補償你,好不好?」
玉姣已窩在了他的懷裡,她正側過臉,用她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看著楚留香,她眼眶還有點紅,好像是一只委屈的小兔子似得。
楚留香看著她,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已被充滿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已栽倒在玉姣身上了,好似已再也爬不起來了。他強壯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抱住玉姣,將她整個人都橫抱了起來,玉姣就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
楚留香將她輕輕地放下,然後忽然捂住了玉姣的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ヾ
明月的光芒,如同輕籠的薄紗,如同月白色的薄霧,蔓延在這深藍色的海面之上,即使是夏天的夜晚,海面上的空氣也是帶著一點點冷意的,海水清涼,在海浪之中濺起,落在人的臉上,好似也是微鹹的。
此時此刻,忽然有雷聲響起,轟隆隆、轟隆隆,由遠及近、由近及遠,空氣有些沉重,令人的呼吸似乎都帶上了煩躁之意。
可楚留香的心,卻已平靜了下來。
他懶洋洋地躺著,懷中抱著自己心愛的小美人,他的脖頸上流著血,一種尖銳地刺痛,隨著脈搏與呼吸的節奏,一下一下突突的疼痛著。而那始作俑者,卻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她窩在的懷抱之中,用纖纖的手指,戳一戳他的心口。
她的指甲如利刃一般,把他心口處的皮膚劃開了一點點傷,留下了一點點殷紅色的血。
楚留香竟是甘之若飴的。
他伸手,將玉姣的手握在了掌中,忽然道:「今天的天氣,很像是你跑到我船上來的那一天。」
玉姣想了想,道:「好像是的。」
楚留香又道:「我可怎麼也沒想到,我居然撿了一條這樣漂亮、這樣可愛的鮫人公主。」
玉姣笑了。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在如豆的燈火之下,顯得格外的美麗。
她道:「你是不是很高興?」
楚留香看著她。
他的目光之中,似也蕩起了漣漪,他柔聲道:「我簡直高興得快死了,你能不能感覺的到?」
玉姣道:「不能死。」
楚留香一愣,復而又笑。
他道:「不死,我怎麼能死?我若死了,玉姣就有幾百個漂亮的人類奴隸了,我要是不死,還能擋著他們,不叫他們來。」
他這話說的,讓玉姣的心裡,也泛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好似已被沐浴在了金色的陽光之下,她看著楚留香,緊緊地抱住了他,她已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想要放手,為什麼自己這樣想要楚留香陪著她,不要離開她。
玉姣輕輕道:「你為什麼不想讓我找其他的人類奴隸?」
楚留香的雙臂,也緊緊地抱住了玉姣。
他道:「因為我已愛上了你。」
愛。
這是一個多麼神聖的字眼,又是一個多麼沉重的字眼。
一個人若是輕佻、若是喜歡騙人,那麼愛這個字,自然可以輕而易舉的說出口。
楚留香從不說愛,因為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對誰的感情,能夠達到「愛」的程度。
但楚留香卻也並不是喜歡逃避的人。
他並不幼稚,反倒很成熟,他若是真的喜歡一個女孩子,一定不會放棄,他若是真的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他也絕不會麻痹自己,欺騙自己,說那並非是愛。
他只是還沒想明白。
如今,他卻已完全明白了。
他看玉姣的安危,遠比看他自己的安危還要更重;他看見玉姣高興,自己的心情也會高興起來;他看見玉姣生氣,根本都不敢不理她的,他簡直要用自己一生的柔情來哄她,甚至用自己的血肉去換,也甘之若飴。
如今,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他的的確確,已栽倒在玉姣的身上了,這發現令他又高興、又悵然。
他只悵然,玉姣如此懵懂,她會不會不明白?
但……即使她不明白,楚留香的話卻也已說出口了。
因為他已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所以他決定把這件自己剛剛想明白的事情立刻就告訴玉姣。
玉姣果然已愣住了。
她問楚留香:「愛是什麼?」
楚留香就有點苦澀地笑了。
他道:「愛是一種感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的依戀與熱情,一點紅愛李夫人,李夫人也愛一點紅,所以他們是夫妻;柳無眉愛李玉函,李玉函愛柳無眉,所以李玉函願意為柳無眉去死,柳無眉也願意為李玉函去死,他們之中,若是有哪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也決不能獨活。」
他說了很長的一段話,長到讓玉姣已陷入了思考。
她道:「那那個時候,他們兩個為什麼會互相爭搶著去死?」
楚留香道:「因為他們雖然不願意自己獨活,卻始終都想要對方活著,活著與死去,他們都認為死去是更大的痛苦,活著是更大的幸運,所以他們都願意自己去承擔痛苦,讓對方去享受幸運。」
玉姣陷入了沉思之中。
半晌,她才道:「愛就是想同你成為夫妻麼?愛就是想要爭搶著自己去死麼?」
楚留香道:「也不全是。」
玉姣道:「還有什麼?」
楚留香道:「愛還會讓人產生嫉妒,你若有了別的男人,我就嫉妒得要吃不下飯去,又想到自己以前同那樣多的女人有過一段兒,只覺得你嫌棄我嫌棄得很對,卻又實在不願放手,只能使出百般手段,把你勾在我這裡,絕不讓你看上任何別的人。」
玉姣微怔。
她道:「你嫉妒麼?」
楚留香有些苦澀地微笑起來,道:「嫉妒得要命。」
玉姣問:「我要是有了別的男人,你會怎麼做?」
楚留香沉默。
半晌,他才道:「什麼都不做。」
玉姣問:「為什麼?你不是嫉妒麼?」
楚留香道:「愛雖讓人嫉妒,卻也會使人偉大,我就算再嫉妒,那又怎麼樣呢?難道我要攔著你,像公牛一樣生氣發瘋,做出傷害你、限制你自由的事情麼?我不願意的。」
這正是愛情令人痛苦的根源。
愛讓人產生嫉妒,產生負面的情緒,讓人恨不得把愛人禁錮在身邊,一步都不離開。可是愛人有自己的意志,一個人若是真的懂愛,他就必須明白,他的「愛」,絕不是傷害對方的遮羞布。
那種野史話本子裡寫的,一個佞臣愛上了公主,這公主不願意嫁給佞臣,於是佞臣起兵造反,衝發一怒為紅顏,滅了那國,殺光了公主的父母親人兄弟姊妹,然後把公主留在深宮之中做皇後。
這種故事實在是令人發笑的,若有人覺得這是愛,那才實在是奇怪。
玉姣呆呆地望著他。
楚留香心頭一酸,嘆道:「沒事,玉姣,你若不懂,也不必強行去想,就當我說了幾句酸話就是了。」
玉姣卻有些愣愣地問:「可是,楚留香,假如你要離開我,要去找別的女人,我絕不會放你離開的,我要把你拖進海底,永永遠遠的關起來,永永遠遠的陪著我玩。」
她歪著頭,有些委屈、有點無措地道:「這和你說的不一樣啊,我這樣是不是不愛你?可你剛才還提到李姐姐和一點紅,我也想和你變成那樣的關系的,所以我到底愛不愛你呢?楚留香,我是不是好奇怪。」
她實在是想不明白,還伸手去撓了撓頭,顯得煩惱極了。
第94章
漂亮的人魚茫然地睜著她的大眼睛,茫然地望著楚留香,很是無措。
而楚留香也已愣住了,那張英俊的面龐之上, 第一次浮起了一些驚愕的神色來。
楚留香忽道:「玉姣,你說什麼?」
玉姣委屈巴巴地道:「我說我想把你拖進海底,永永遠遠陪我一起玩,不許你陪別人玩。」
玉姣從未在人類社會之中生活過,說出來的話又笨拙、又直接,她不太會表達自己的,只好用一些特別簡單、特別小孩子氣的話去表達。
楚留香這一生,不知說過多少句情話,也不知聽到過多少句情話,女子們富有詩書才氣,用帶著香氣的信箋寫一兩句小詩給他,或者也有,那種眼波迷人,嘴中說著什麼「妾身無以為報,只能……」的女孩子。
但他竟是從未聽過這樣的情話的。
又天真懵懂,細想之下,又覺得凶猛可怖。
這是充滿病態占有欲的言語,帶著一種說話的人本身都沒有意識到的掠奪感。
若是換了一個女人來說這些話,楚留香怕不是心裡早就咯噔一聲,找機會偷偷逃走了。
可說話的人是玉姣。
說話的人是玉姣的時候,他忽然就……他忽然就變得不那麼「楚留香」了。
他心底竟是高興的。
或許是因為,這個女孩子在相處的時光裡,幾乎從未明白過他逐漸清晰的心意,直到這句話說出來之前,楚留香都認為,玉姣對他雖然有依賴和信任,卻是絕沒有愛的,她熱愛與他這樣子接觸,不過是因為她認為這是一種游戲,覺得他是一個合心意的玩具罷了。
他就盡職盡責的做著一個讓她覺得很合心意的玩具,他甚至在嫉妒其他的那些,現在還根本不存在的人類奴隸,她的態度太輕飄飄、太淡然了,楚留香的心裡總是酸澀的。
他已成為了玉姣的裙下之臣,他忽然之間就明白,或許他已被玉姣的魚尾把整個身子都打折了,所以他現在爬都爬不起來。
風流浪子如楚留香,終於也嘗到了愛而不得的滋味。
而現在,玉姣說要獨占他。
她就用她這麼漂亮、這麼天真懵懂的眼睛盯著他,說要永永遠遠的獨占他,不許他去找別人,不許他離開她,假使他要離開她,那她就會報復他、懲罰他,把他永遠的拖入海底,與人世間永遠隔離,永遠被囚禁。
可是楚留香非但不覺得可怕、不覺得厭煩,甚至覺得很高興。
他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玉姣,玉姣也就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他的身體是如此的勻稱、如此的充滿了力與美的想像,郁金香的香氣與成熟的果香交織在一起,被蒸成溫熱的甜香,讓人想到金紅的蜂蜜與蘋果,讓人想到微妙的沉默與愛。ヾ
即使玉姣從沒有過別的男人,她的心裡也隱隱有一種感覺——這世上不會有別的男人比他更好了,這樣的男人本就是萬中無一的,這是她最珍貴的人類奴隸,假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所以她不想失去楚留香。
玉姣的雙臂也緊緊地攀住了楚留香的脊背。
楚留香忽然就笑了。
他道:「好玉姣,你總說一些很可怕的話。」
玉姣無知無覺,懵懂地道:「可怕麼?可是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她也真的會這樣做。
楚留香道:「可我卻很高興。」
他忽然用兩根修長的手指,扳過了玉姣的下巴,將她的下巴微微的抬起,她像是一個最可親、最乖巧的小姑娘一樣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每一次扇動翅膀的時候落下令人神魂顛倒的磷粉。
楚留香低頭去吻她。
半晌,他放開玉姣,玉姣的面龐之上也浮起了動人的紅暈,她總是很蒼白的,如今,這動人的紅暈卻都已蔓延到了她纖細的脖頸之上。楚留香撫了撫她的臉,只覺得她臉上甚至也都發起了燒。
他的大拇指輕輕地撫過了她的臉。
他的手指之上,都布滿了多年習武所留下的粗糙的繭,玉姣的嘴唇嬌嫩如同被初春的第一縷陽光所照射到的花瓣,即使是他手指上的繭,都似乎能刺痛她。
還有她蒼白的皮膚,也嬌嫩脆弱,握住她的手腕,稍微用一點點的力氣,就能在她的手腕之上留下一道被禁錮的紅色傷痕。
這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玉姣明明可以無堅不摧,就像和帥一帆打鬥時那樣,人世間最厲害的神兵利器在她面前,也可以只是一堆破銅爛鐵。
但是她和楚留香在一起的時候,卻從來都沒有這樣用過她的魚鱗。
玉姣輕輕地道:「你很高興麼?」
楚留香啞聲道:「我簡直高興得不得了,你說,我這是怎麼了?」
玉姣窩在他懷裡,搖了搖頭,非常老實地道:「不知道。」
楚留香噗嗤一聲就笑出來了。
他喃喃道:「好玉姣……好玉姣……」
玉姣也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心情忽然也變好了。
不過,她還是有一個問題沒弄明白。
玉姣問:「那我愛不愛你呢?」
楚留香問道:「你知道一點紅和李夫人是一種什麼關系麼?你想和我變成這一種關系,你知道這代表什麼麼?」
玉姣卻忽然得意地笑了,她大聲地道:「我知道!我已觀察過了!」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卻做出一個噓的手勢,哄她道:「好玉姣,小聲一點,我們說一會兒悄悄話,別讓旁人聽見嘛。」
玉姣的聲音也就變小了,她窩在楚留香懷裡,對楚留香小心翼翼地耳語道:「好呀,我們說悄悄話嘛。」
然後她就開始了,講自己觀察到的事情。
玉姣道:「其實很簡單,就是李姐姐只有一點紅一個人當食物,還有就是,只和他一起游戲,對不對?那我也只和你一起玩,只把你一個人當食物嘛,我們有什麼不一樣?我們也是夫妻的,是不是?」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
若是以前,有個女孩子,拉著他不依不饒要同他做夫妻,楚留香的頭一定是一個比兩個大,苦笑都要苦笑出褶子了。可是如今……他卻只覺得心裡美得直冒泡泡,嘴角上揚得停都停不下來。
他看著玉姣那雙漂亮的眼睛,忽然就有了一種不得了的衝動,想要哄騙得她一輩子都只有自己一個男人。
「愛」本就是一個極其抽像的字,或許有的時候能夠感受得到,或許有時候可以自己悟出來,可是要去教會別人什麼是愛,誰又有什麼資格呢?
玉姣是不明白的,但楚留香卻已覺得自己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只悄悄地在玉姣的耳邊道:「那我們就做夫妻,好不好?」
玉姣輕巧地點點頭,道:「好呀。」
楚留香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的心忽然已跳得很快。
楚留香道:「若成了夫妻,我們就誰也不能再去找別人做這些事了,先前我有過別的女人,但從我認得你以後,就再沒有過了,以後也絕不會有,好不好?」
玉姣就笑了,道:「好呀。」
她想了想,道:「那我就叫魚謙虛不要繼續找漂亮的人類男性奴隸了,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她像抱著一個大大的玩具娃娃一樣抱著楚留香,臉上紅撲撲的,親昵地蹭了蹭他,楚留香的心也已熱了,他緊緊地將玉姣抱在自己懷中,好似恨不得這輩子都不放開了一樣。
玉姣的承諾是很輕巧的,但楚留香的承諾卻是非常重的,他這個人重諾,一旦許下諾言,就絕不會再更改,所以他也從不輕易承諾他做不到的事情。
如今既然已經決定與玉姣結為夫婦,他就已下定了決心。
倘若自己負心,那就真的被玉姣拖到深不見底的海底去,在絕望與寂寞之中去反省自己的錯誤。
二人就這樣擁抱著,久久都沒有說話。
這是一種令人感到安寧的沉默。
然而,安寧的日子,卻注定沒法子持續太久,因為他們正身處一個陰謀之中。
海闊天的船,就在漸漸地逼近這陰謀。
聽柳無眉夫婦講,似乎再過四五日就能看到蝙蝠島了,這搜船上,還有好幾個人,都是要前往蝙蝠島的,但是離蝙蝠島越近,船上的人反倒是愈發的愁容滿面,好似這蝙蝠島,不是什麼海上的銷金窟,而是一個地獄一樣的地方。
但或許,正是這種百無禁忌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地獄,因為這裡雖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卻隨時有可能把你也拉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些人都明白這一點,這些人卻還都要來。
這一夜,變故發生了。
又是一個暴風雨之夜,這艘船一點兒都不小,在大自然之力的面前,卻渺小的好似只是一只螞蟻一樣。船忽然在海面上打起了轉兒,也沒有人去落帆,船艙裡的東西東倒西歪,根本待不了人,眾人就只能上甲板上去,卻發現甲板之上,空無一人。
所有的水手們都不見了!就連掌舵之人,也早已消失。
一點紅只思考了一瞬,就忽然轉身下了船艙的最低層,楚留香緊隨其後。
船艙的最低層,有濃重的血腥味。
一點紅一腳踢開艙門,血腥味撲面而來,饒是他這樣一個殺人無數的殺手,也在瞬間皺起了眉,他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火折子來,手上一晃,火折子便亮了起來。
這一間小小的屋子,竟層層疊疊地摞著二十多具血淋淋的屍首。
一點紅冷聲道:「有人算計我們。」
楚留香死死地盯著這屋子,忽然道:「或許,讓柳無眉夫婦帶我們上這艘船,也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
一點紅道:「不可能,他們想要玉姣,大海之上,玉姣隨時可以跳船入海。」
楚留香道:「莫要忘了那陰寒之氣。」
因為那陰寒之氣,玉姣有家不能回,只有吃飽了楚留香的血,她才能夠潛下深海去呆著。這件事,蝙蝠島的人很有可能並不知道。
好在,近來玉姣都沒有餓著。
一點紅道:「船無人掌舵,你會不會?」
楚留香道:「勉強能行,只是……」
一點紅挑眉:「只是?」
楚留香道:「只是,我只怕這件事還沒完,還有後手。」
不然,只殺了水手,又有何用呢?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
他這一聲,最恨的事情,就是被別人擺弄。
二人上了甲板,所有活著的人,此刻都在甲板之上,李魚與玉姣正站在一起。
她們本就是那種人世間難得一見的大美人,站在一起,簡直可以使這普普通通的貨輪都生出輝光來。若換了平時,只要一出現,身上必定是會黏著許多目光的。
然而今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所有人都似是無頭蒼蠅一般的亂轉,哪裡還有心思去看美人呢?
一點紅與楚留香徑直朝他們的妻子走去。
見一點紅回來,李魚笑了笑,迎了上去,一點紅伸手抓住妻子的手,妻子卻無視了加班上眾多的人,忽然縮進了他的懷抱之中,然後又忽然道:「低頭,一點紅。」
一點紅聽話地低頭,李魚輕吻了一點紅一下。
有血味。
一點紅一驚,立刻就要看看她是不是受傷了,李魚卻在他耳邊耳語道:「以防萬一,這是鮫人血。」
鮫人血,可以使人在深海之中呼吸。
人類是無法在深海之中存活的,玉姣早已想到了這一點,船一出問題,她就立刻找到了自己的李姐姐,把自己的鮫人血分享了出去,一點紅自然也是有份的。
一點紅心下了然,點了點頭。
至於其他人,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
李玉函與柳無眉夫婦臉色慘白,依偎在一起,見楚留香從船艙之中上來,李玉函立刻迎了上去,急道:「香帥,底下有什麼情況麼?」
楚留香深深地嘆息,道:「水手已全被殺了。」
李玉函已呆住。
他是個旱鴨子,擁翠山莊世代都是住在姑蘇城的,何曾出過海?如今,面對這浩瀚而威不可測的大海,他的冷汗就一層一層的浸透了衣裳,嘴上連連道:「這……這……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李玉函的驚慌,已感染了甲板上的其他人,這種驚恐的情緒,本就是會傳染的。
水手們的屍體,就在船艙裡,此時此刻,已有很多人發現了這件事,眾人驚慌失措的跑動,有人已大哭起來,高呼「死了!都死了!我們也都要死在這裡!」,剎那之間,甲板上亂做一團。
好在有人十分老成,厲聲喝住了幾個驚慌得要命的人。
這人自然就是紫鯨幫的幫助海闊天,這艘貨船正是他的船。
他的水手全死光了,他豈能不怕?但海闊天在海上縱橫多年,十分的有經驗。饒是心中驚慌,他也能面色鎮定如常,指揮著幾個年輕人落帆。
他又大聲的說了一些安撫人心的話,自己就去親自掌舵了。
如此,本已亂了的眾人,竟是又慢慢地穩定了下來,各自找著能幫忙的地方。
柳無眉見李玉函神色慌張,心疼不已,從懷中掏出帕子,為丈夫擦一擦額頭上的冷汗,只柔聲道:「沒事的,會沒事的。」
李玉函也緊緊地握住了柳無眉的手。
玉姣就看著他們兩個人,楚留香忽然伸手,也緊緊地握住了玉姣的手。
李玉函黯然道:「原來去一趟蝙蝠島,竟是如此凶險的事情。」
楚留香淡淡道:「海上的旅行,本就有許多風險的。」
李玉函道:「是啊……是啊……」
一點紅的聲音忽然陰森森地從背後傳來:「但這些風險,並不包括水手死絕。」
李玉函的臉色就變了。
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原本最不喜歡的,就是一點紅這樣下賤殘忍的殺手,更莫要提,這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眼眸盯著他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隨時隨地都要被此人用劍刺穿了喉嚨似得。
若不是看在楚留香的面子上,李玉函根本都不想同這殺手說話的。
李玉函勉強道:「這或許是個陰謀……」
一點紅咄咄逼人:「或許誘楚留香上船,本就是個陰謀。」
李玉函已說不出話來了。
他與柳無眉,一開始的確只知道,蝙蝠島不要錢,要的是黑發藍眼睛的女人,但這裡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只要是個正常人,就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這世上有那麼多的胡姬,無依無靠,只用金錢就能買來,為何李玉函一定要挑中楚留香身邊的這個美人呢?
楚留香何許人也,難道是可以隨便算計的麼?
答案就是,蝙蝠公子曾悄悄的帶話給他們,指明了要的就是楚留香身邊的那女人。
所以他們才冒死對楚留香下手,卻不想,楚留香這人,當真豁達得很,竟然自己就答應上船來了,不僅如此,還真的帶著那個藍眼睛胡姬一起來了。
想也知道,這其中一定有陰謀,那蝙蝠公子的目的,就是楚留香和他的胡姬。
但李玉函和柳無眉這一對夫婦,實在自私,他們雖心知肚明,卻一心只有對方,以至於就連提醒楚留香一句都不肯的。
當然了,即使他們不提醒,楚留香也是知道的。
他一向是個很寬容的人,雖然對這對夫婦的心腸心知肚明,卻也並不揭穿。但一點紅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向是誰算計我我就捅死誰的那種類型,如今上了船,拿到了信物,這李玉函柳無眉夫婦,還有什麼用麼?
一點紅冷笑著接近這二人,他在等李玉函的回答。
然而,無論是什麼回答,都救不了這二人了,他已下定決心,一定要殺了這一對自私的夫婦。
可誰知就在此時此刻,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整個船身都已晃動了起來,眾人皆是一驚,忽有一人,撕心裂肺地大喊道:「船艙進水了……船艙進水了……!」
所有人又都退到了甲板上。
楚留香反應最快,他即刻就去找了備用的小船,可誰知,這小船卻也已被鑿沉了,甲板上已開始傾瀉,過不了多久,這艘船就要沉了,若還不離開,只怕是要跟著這艘貨船一起葬身大海了。
楚留香開始動手拆甲板,這艘船並不舊,甲板上的木頭也很新,能夠浮在水面之上。
玉姣卻不解。
她拉著楚留香問:「為什麼要這樣呢?我們不會死的,不用浮在水面上。」
楚留香道:「玉姣,這是一個計謀。」
他湊在玉姣的耳邊耳語。
蝙蝠公子的目的是玉姣,他是想要玉姣前往蝙蝠島。
李玉函與柳無眉正是其中的第一環,目的是把他們引上島去,可問題是,這艘船本就是開往蝙蝠島的,卻又為何一定要鑿沉它呢?蝙蝠公子究竟意欲何為呢?
這背後的目的,楚留香是想不透的,但唯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就是這蝙蝠公子步步為營、心思深重。
蝙蝠島上,一定設下了許多針對玉姣的陷阱。
楚留香早就做出了一個決定,也私下裡與一點紅夫婦商議過,征得了他們的同意。
楚留香對玉姣道:「玉姣,接下來我們要分頭行動了。」
玉姣就瞪大了雙眼看著他。
楚留香道:「那蝙蝠公子心機深重,不得不防,我本就打算這樣做了,今日這場海難,剛剛好有一個趁亂的機會,你聽著,接下來,我在明,你在暗,你在海裡跟上我們,等到了蝙蝠島之後,再見機行事,好不好?」
玉姣不可主動落入蝙蝠島的陷阱之中,楚留香已下定決心,先去探上一探。
第95章
玉姣一愣,只道:「可是,這樣很危險……」
人類是很脆弱的,楚留香雖然是個強大的男人,但那蝙蝠島上是有妖怪的。
楚留香道:「這危險正是為你准備的,所以,你更要一擊必中,不能踏錯一步,你放心,我與一點紅,還有你李姐姐在一起,李夫人也是大妖,你不放心我這人類,難道還不放心她這妖怪麼?」
玉姣有些不太願意。
她當然不願意的,自上岸以來,她的身邊就只有楚留香的,楚留香已成了她最依賴、最喜歡的人,從來也沒有離開過她,正要面對危險之時,卻要如此分離。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楚留香,眼眶有一點紅,好像很是委屈的樣子,楚留香心中一軟,已恨不得登時就把她收入懷抱之中,細細安撫。
但他沒有動,只是定定地看著玉姣,等待玉姣給他一個回答。
玉姣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她道:「那我……偷偷找些鮫宮的珍寶來給你帶著護身,那個珍珠果子,你要不要吃?」
楚留香就笑了。
他道:「好玉姣,那個我嚼不動的,你記不記得?」
玉姣就沉默了,半晌,她才點了點頭,把自己脖子上帶的一串珍珠項鏈,塞給了楚留香。
楚留香問:「這是什麼,玉姣?」
玉姣道:「不記得了,反正你拿著。」
楚留香就笑。
他柔聲道:「我會貼身收好的,這是我的妻子玉姣給我的第一件信物。」
玉姣道:「那你的信物呢?你也要給我信物的。」
楚留香一愣。
他哪裡有信物?他身上幾乎是什麼都沒有的。他只好俯下去,在玉姣額頭上落下一吻,柔聲道:「這樣先欠著好不好?等我們離開蝙蝠島之後,我再補上。」
玉姣很喜歡「離開蝙蝠島之後」的說法,她就點了點頭。
在二人說話之際,眾人已紛紛帶著木板跳海,一個個浮在海面之上,整個船已快要沉沒,楚留香不再多言,與玉姣一起,縱身躍入大海之中。
他又一次墜海,這一次,他不再焦急地尋找玉姣,因為玉姣已成為了他的妻子。
他美麗的小妻子在海中化出原形,那條美麗的、閃爍著寶石一般輝光的藍色魚尾慢慢的出現,她的長發飄散在海水之中,像是烏雲、像是氤氳的海霧。
她睜開了自己透明如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楚留香正在海中看著她,他朝玉姣笑了一笑,然後慢慢地浮上了海面,抱住了漂浮在海面之上的木板。
海面並不平靜,風雨已來臨了,漆黑的海面之上,滿是可怖的聲音,玉姣在海中游動,游到遠離大部分人的地方的時候,她才浮出了水面。
她抬頭望望天,今天連星星都沒有的。
正當此時,她忽然聽到了哭聲,她一回頭,就看到了伏在一塊木板上的柳無眉,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李玉函。
李玉函抱的那一塊木板,不知什麼原因已粉碎了,他不會游泳,在水中驚慌失措,全靠柳無眉緊緊抓著。柳無眉臉色慘白,嘶聲道:「玉函、玉函!」
李玉函的眼中卻滿是凄然。
他看著柳無眉,凄聲道:「你這樣會連累自己,無眉……放手吧。」
柳無眉放聲大哭,尖聲道:「不!不!你我同生共死,我絕不獨活!!絕不獨活!!」
玉姣就游到了他們的身邊。
漆黑頭發的鮫人從海中浮出來,漂亮的魚尾巴也從海面上探出一點點來,月光撒在她的身上,在這漆黑的、生離死別的、滿是悲愴的大海之中,她卻完全都是抽離在外的。
她漆黑的頭發貼在身上,而那雙藍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柳無眉與李玉函。
一時之間,柳無眉與李玉函也已呆住了。
人身,魚尾。
這美麗的怪物,已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下一秒,柳無眉已從驚愕之中醒過來,她立刻叫道:「玉姣姑娘!救救玉函、求求你,救救玉函!看在香帥的面子上……」
玉姣歪了歪頭,道:「香帥……」
柳無眉道:「對、對,看在香帥的面子上,求求你,救救玉函。」
玉姣道:「可是你們一開始是想殺他的,還想把我送到蝙蝠島上去。」
柳無眉卻已顧不得許多了,她臉色慘白,雙眼通紅,不管不顧地道:「香帥是個好人,早已原諒了我們,玉姣姑娘,你若不救玉函,若是香帥知道你是這樣一個見死不救的人,他會怎麼想呢?」
玉姣:「他會怪我嗎?」
柳無眉道:「他一定會怪你的!」
玉姣道:「那我就不見死不救了。」
柳無眉面上露出喜色,她看出了這個女孩懵懂,又愛極了楚留香,所以她才這樣口不擇言的去道德綁架她,此時此刻,她的心終於安定了一些。
就在柳無眉正欲說出一些感謝之語的時候,玉姣的魚尾巴卻忽然動了,鮫人的魚尾,本就不是擺設,而是一種極富力量的殺人凶器,玉姣的魚尾毫無預警地朝李玉函甩去,直接將李玉函甩飛了出去。
李玉函被打飛了好幾米遠,然後撲通一聲落入海面之中,再也沒有浮起來。
這是必然的,玉姣才沒有收著她的力氣,萬鈞之力,毫無保留、毫無緩衝的擊在了李玉函的身上,瞬間幾乎將他的肋骨全部打碎,他落入水中,已毫無力氣再浮上來,慢慢地沉了下去,葬身海底。
這變故發生的太快,柳無眉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愣愣地盯著海面。
玉姣慢慢地說:「我不會見死不救,我直接殺了他。」
她討厭這對夫婦,因為這對夫婦算計她、算計楚留香。
柳無眉終於反應過來了,厲聲尖叫道:「賤人!你做什麼!!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玉姣懶得理她,輝藍色的魚尾晃了晃,然後忽得一道藍光閃過,柳無眉整個人已經被她的魚尾重重地拍入了水中。
剎那之間,木板碎裂,柳無眉噗的吐出一口血,五髒六腑似都已經移開了位置,她被玉姣的魚尾牢牢地卷住,拖入了海底。
玉姣因為與楚留香要分離,心情原本就很不好,這柳無眉李玉函又自己送上門來,凶暴的鮫人公主又怎麼會放過他們?
李玉函被一下拍死,柳無眉卻被拖入了海底,一時之間,恐懼已襲擊了柳無眉,她拼命的掙扎,向海面徒勞的伸出了雙臂,凶殘的鮫人的速度像是利箭離弦一樣的快,拖著柳無眉迅速的朝海底游去。
在她肺中的空氣還沒有耗盡的時候,那種海底的巨壓就已將柳無眉壓得雙眼都幾乎要爆出,柳無眉張嘴想要尖叫,卻只有無窮無盡的海水湧入口鼻之中。
鮫人放開了她。
美麗的鮫人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又朝海面游了回去,柳無眉徒勞的伸手,想要抓住她,卻只能慢慢地繼續朝海底沉下去,在永遠的黑暗之中痛苦的死去。
這就是得罪鮫人的下場,鮫人並沒有什麼強烈的善惡是非觀,它們厭惡的,就要死在海底,他們喜歡的,就要一輩子都呆在它們身邊。
楚留香也是一樣的,他既然已成為了玉姣的丈夫,心甘情願的陪伴著玉姣,就絕不能變心。
夕陽照射在海面上,海面平靜,碧波萬丈。
距離沉船,已過去了將近一天一夜,如今,夜幕又要降臨。
海面之上,七七八八地漂浮著許多木板,這些木板有些上面沒人,因為人已因為精疲力竭而死去了,有些木板之上,抱著神情倉惶、狼狽不堪的人。
這些人平日裡在江湖上,個個也都是呼風喚雨、威名赫赫,如今卻也只能如此狼狽的求生,期盼自己能絕處逢生了。
楚留香與中原一點紅也是其中的兩員。
楚留香,這流氓之中的大元帥,此刻也已顯得又疲憊、又狼狽,若是叫人見了,一定沒人相信,這疲憊的男人,竟是風流浪子楚留香。
一點紅有點無奈地一只手抱著木板。
李魚不在他的身邊,因為李魚是不能見太陽的,像這個樣子被太陽照射到之後,她的身上會瞬間開始潰爛,若是持續被太陽直曬,她會被生生的曬死的。
所以,李魚在水裡,她也和玉姣一樣,在水裡游泳,等到夜裡再浮上水面來。
他倒是可以忍耐的,因為他這一生,本就受盡了折磨、受盡了苦難,換做是三個月前,要把他用水刑活活淹死,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更何況是現在。
——現在,他們吃了鮫人血,本就可以在水中自由的呼吸,本就不可能死在這裡,之所以在這裡受苦,是因為他們在等,等那蝙蝠公子的下一步舉動。
楚留香卻忍不住嘆道:「若是有一副棺材就好了。」
一點紅掃了他一眼,忍不住問:「為什麼?」
楚留香道:「若是有一副上好的棺材浮在海面上,此時此刻,我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裡睡覺了,若是太陽太大,還可以蓋上棺材的蓋子。」
一點紅忍不住笑了一下。
如此風趣,如此富有活力,這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正在這時,他泡在水裡的腳忽然被什麼東西刮了一下,輕輕柔柔的,像是在撒嬌一樣。
楚留香地下了頭,就看到了海面之下的玉姣。
玉姣仰面躺著,魚尾巴一晃一晃的,長發如雲霧一般的飄動,她看著海面之上的楚留香,朝他眨了眨眼睛。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悄悄的把手伸到了海水之中,捏了一下玉姣的臉。
海面上飄著好多人,可是他們卻在這裡,秘密地調情,楚留香忽然又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她是別人的妻子,他這流氓正在大庭廣之之下與她暗通款曲。
玉姣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在他手心裡撓了撓。
……這樣就更像了!
楚留香那雙深邃而多情的眸子裡,也不受控制的流出了愛意,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要躍入大海之中,與近在咫尺的玉姣擁抱、親吻。
玉姣抓著他的手,然後又低下頭去,在他的掌心落下一個吻。
楚留香的手指都已無法控制的蜷縮起來。
他望著玉姣,無聲地微笑,然後又把自己的手從海面之中收回。他看著玉姣那一雙如海水般澄澈的藍色眼眸,忽然低頭,吻了吻自己的手心,那是玉姣剛剛親吻過的地方。
他的手心,也是海水的鹹澀味,但這一種鹹味,卻讓楚留香覺得甜美。
玉姣在水裡,也輕輕地笑了。
他們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此時此刻,卻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種甜蜜的欣喜,或許,兩個心心相印的人就是如此,不需要言語就能明白對方。
正在這時,楚留香的肚子,忽然「咕嚕」響了一聲。
楚留香:「……」
船沉得太突然了,沒有人想到要去找食物的,如今已過去了一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而人在精疲力竭之時,肚子就會容易餓得咕咕叫。
即使是蓋世的奇俠,那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能不吃飯。
楚留香也是人,所以楚留香餓了。
玉姣在水裡,也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他餓了!
在海洋之中,玉姣非常自覺地擔起了東道主的責任,楚留香餓了,那就給他抓魚吃!或者抓水母吃!
玉姣很喜歡水母的,因為嚼起來軟乎乎的,雖然沒有什麼味道,但是很有趣。
但是仔細一想,楚留香或許不喜歡水母,畢竟他之前就被水母毒倒了。
半晌,玉姣重新出現在了楚留香的眼皮子底下,楚留香一看她,幾乎忍不住要笑起來了。
漂亮的玉姣小魚嘴裡也叼著一條小魚,那可憐的魚還活著,在水裡不停的撲騰掙扎,玉姣朝他眨了眨眼睛,然後把那條小魚塞進了他的手裡。
楚留香忍不住去摸了摸玉姣的頭。
東道主不虧是東道主,還用同樣的法子,給一點紅手裡也塞了一條魚。
一點紅與楚留香兩個男人,就這樣一人手裡抓著一條魚,面面相覷起來。
就這麼吃麼……?
正當此時,海平面忽然駛來了一艘船。
頓時,海面上漂浮的人們都激動了起來,拼命的喊著救命。
這已是他們唯一的求生機會了,長時間在海水裡泡著,他們沒吃沒喝,還逐漸失去體溫,若再不獲救,他們很快就會變成一具一具的海上浮屍。
這一艘船,即使是幽靈船,他們也是一定要上去的。
這艘船上的人,竟是真的看到了他們,放下了救生的梯子,眾人喜極而泣,一個一個的爬上了船。
這艘船干淨、高大、奢華,比海闊天的船,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楚留香與一點紅,也跟在眾人後面上了船,李魚在夜幕的掩護之下,從海中浮出,一點紅接應著她,將她接上了甲板。
只有玉姣,仍躲在海底,躲在這艘船的下面。
這船的主人,姓原,名隨雲,乃是無爭山莊的少主。此人少年俊美、待人溫和有禮,是個翩翩的世家公子,然則只有一點不美,那就是……他是個瞎子。
他才高八鬥,又是江湖之中,人人稱贊的武學奇才,只是三歲時的一場大病,卻讓他雙目失明,從此只能當一個瞎子。
原隨雲的船上,有許多的護衛。
這沒什麼奇怪的,海上有很多海盜,劫掠過路的船只,世家公子的船上,有許多護衛也不足為奇。
但奇怪的是,這艘船上的護衛,卻一個個都不像活人。
他們會正常的呼吸、眨眼,卻從不說話,日夜不停的站崗、巡邏,即使有人去找他們說話,他們也好似是一副沒聽見的樣子,絲毫不曾理會。
一個人這樣並不奇怪,但是整艘船上,所有的侍衛都如此,那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楚留香莫名就想到了海老大說的那些怪物。
原隨雲得體的招待了他們,他的目的地好巧不巧,也正是蝙蝠島。
這當然不是巧合,楚留香不相信這是巧合,冥冥之中,一直有一股力量在將他推向蝙蝠島,在海闊天的船沉了之後,這原隨雲的船又忽然出現,這世上沒有這樣好的巧合的。
原隨雲,是否就是蝙蝠公子呢?
又過了幾日,蝙蝠島終於到了。
這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個銷金窟。
這只是一個……寸草不生的荒島而已,這島的周圍,布滿了礁石,各個方向,都有觸礁的船只,這礁石,就好似死神在張牙舞爪的宣布:沒有任何一艘船可以靠岸,沒有任何一艘船可以不經過蝙蝠公子的同意而一探究竟。
眾人都在船艙之中,等著蝙蝠公子的人,前來在島上迎接,他們才能上去。
蝙蝠公子的人什麼時候來,也是一件說不准的事情,這地方的風簡直就像是萬鬼齊哭一樣,在這樣的聲音之中,待在甲板上,簡直就好似待在地獄裡一樣,所以沒有人出去,大家都待在船艙裡。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迷霧蔓延開來。
這是迷煙,一種極烈、極強的迷煙,任何人只要沾上一丁點兒,那就會沉沉地睡去,沒有三五個時辰,是絕醒不來的。
其實楚留香不會中迷煙,這是一個秘密。
他本是想佯裝暈倒,看看著原隨雲究竟意欲何為,卻不想,這根本就不是迷煙,而是一種妖藥,人世間的迷煙,固然對楚留香沒有作用,可是這乃是流傳於妖界的藥煙,連妖怪都能藥倒,更何況是楚留香呢?
楚留香心下覺得不好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昏昏沉沉,撲通一聲倒下了。
這種完全超出人類常識的東西,本就是沒法子預防的,楚留香即使再聰明、再神通廣大,又如何逃得出這種東西?
而他再醒過來,是被一盆冷水所潑醒的。
一盆冰冷的水,能瞬間令人清醒。
楚留香醒來,他掙扎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是一片黑暗。
這是一種觸不到盡頭的黑暗,仿佛虛無一般。
尋常來說,在夜晚,人剛剛睜開眼睛,是需要適應黑暗的,在大約幾秒之後的時間之中,人眼就會慢慢地適應黑暗,看清黑暗之中的各種東西。
然而那是建立在有光的情況下的。
環境中有微弱的光,眼睛才能捕捉,可這環境之中,若是連一點點的光亮都沒有,那眼睛無論捕捉多久,都看不見任何東西的。
楚留香就身處一片完全沒有光亮的黑暗之中,他睜開眼,感官慢慢復蘇,只能感覺道……自己上身是赤著的,他的雙臂被吊起來綁住,身邊有數個呼吸聲,還有水滴落下的聲音,滴答滴答,這裡好似有一個寒潭。
他這輩子,也沒有被人吊起來捆住的經歷。
楚留香道:「閣下既然讓我醒來,不打算說句話麼?」
——他的語氣竟還是松弛的,一點兒都不緊張。
黑暗之中,傳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
「那鮫人在哪裡?」
楚留香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那人就冷笑了一聲。
他道:「楚留香,你覺得我會怎麼對付你?」
楚留香不答,反而問:「你就是蝙蝠公子?」
那人也不答,只是道:「蝙蝠島是一個銷金窟,是一個只要有錢,就能買到男人、女人、秘密、珍寶的地方,這裡沒有法律,只要有錢,想要你都可以。」
楚留香笑道:「想要我?把我賣出去,有什麼好處麼?你就不怕我把你的招牌給砸了?」
他覺得這蝙蝠公子,倒是真的很有意思,竟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可是普天之下,即使有人敢把楚留香買回家,難道又能關得住他不成?
他只可能乖乖的被玉姣俘虜的。
那人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一個壞主意,反倒是笑了兩聲,好似很愉悅的樣子,道:「風流浪子楚留香,這天下所有的人,都聽過你的名字,可真正領略到你風情的女人,與這全天下的女人比起來,卻是寥寥。」
楚留香沒有說話。
那人又道:「我要把你變成那花樓裡的花娘,我們這裡的女客也很多,她們通常都很蒼老、脾氣也很古怪。但她們很有錢,對年輕的男人也很感興趣。你猜,若她們知道聞名天下的楚香帥被我俘虜,會不會急著給我送錢?只要她們出的起我的價格,我就把你一晚一晚的賣出去。我這裡有很多小房子的,我也可以為你准備一間,讓你終生都待在裡頭。」
楚留香:「……」
楚留香笑不出來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6
第96章
楚留香的嘴裡都在發苦,簡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蝙蝠公子卻很愉悅地笑了,他只道:「若是知道楚香帥也在我這蝙蝠島裡,不知有多少女客要來,要爭著見識一下楚香帥男人的風采。」
楚留香:「……」
他簡直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等著他的竟然是這種毒計。
半晌,他才勉強笑道:「那豈非並不是在懲罰我?」
一個女人如銀鈴般的笑聲響起,在這黑壓壓的石窟之內,有如泉水叮咚,只可惜,楚留香剛聽了那話之後,最不想聽見的,就是女人的聲音。
他抿著嘴,不肯說話。
那女人的腳步聲卻是一步步的逼近,終於在他身邊停下。
即使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楚留香也沒法子看到這女人的五官,這裡實在是太黑、太黑,黑到可以隱藏一切的罪惡,也或許正是如此,這裡才能成為一個沒有任何規則、沒有任何道德與法律的銷金窟。
黑暗之中,一只女人的手伸了出來,楚留香被吊在原地,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那只手就輕輕地撫上了他的側臉,楚留香側過頭,有些嫌棄地避開了。
那女人道:「香帥為何如此嫌棄我?聽說你最是風流倜儻,閱女無數,這裡雖然看不見,我卻可以保證,我長得一點兒都不難看。」
楚留香道:「那倒是不必了。」
那女人吃吃笑道:「為何?難道你不喜歡女人勾引你?」
楚留香道:「你說得對極了,我確實不喜歡女人勾引我,我喜歡自己去勾引女人。」
那女人笑道:「那你為什麼還不來勾我?」
楚留香:「……」
楚留香簡直已不想說話。
他不搭理這女人,這女人卻也並不生氣,她的笑聲依然很愉快、很愜意,像是一段絲綢、亦或是一段藤蔓植物一樣,而她的手,也化作了藤蔓似的植物,楚留香深深地嘆氣,簡直已說不出話來。
半晌,那女人道:「香帥不虧是香帥,身姿如此矯美……我實在是喜歡得很……」
楚留香:「……」
楚留香道:「可惜得很,我對姑娘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女人道:「你怕是不知道蝙蝠島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哦?」
那女人吃吃笑道:「這地方什麼都有,你們這一次同行的,那個叫柳無眉的女人,不正是為了求藥而來?這裡的靈丹妙藥多的能堆成山,你對我沒興趣,那也沒關系的。」
楚留香:「……」
楚留香今日份的無語加起來已經比他前幾十年還多了。
他板起臉,道:「我只覺得這天下無恥的男人多,沒想到竟還有無恥的女人。」
那女人振振有詞道:「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可以買女人,女人也一樣可以買男人。」
楚留香又說不出話來了。
那女人便吃吃笑著靠近了楚留香,喃喃道:「這裡這樣黑,又這樣冷,我看只有你是暖和的。」
她的腰肢簡直柔軟如靈蛇一般,而她的整個人,也好似是一條冰冷的蛇,在嘶嘶地吐著紅信子,好似要將楚留香纏死似得,就在這蛇纏上來的一瞬間,楚留香忽然暴起,以被吊著的雙手為支點,一腳踹出,正正好踹在了這女人的肚子上。
他雖是個憐香惜玉之人,對這樣的女人卻一點都不留情,使出了四五分的力氣,一個輕功卓絕的人,腿上的功夫絕無可能不好,楚留香的雙腳之上,帶著沉重的鐐銬,而他本身也因為那迷煙而渾身脫力,這一踹,是他強行運功的結果。
一聲尖叫過後,那女人重重的落地,隨即就是一陣痛苦地嘶聲,那女人惡狠狠地尖叫道:「你!你!楚留香,你不是人,你簡直就不是人!」
楚留香想要摸一摸自己的鼻子。
但他的雙手被束縛起來,自然是沒法子動的,所以他只能嘆了一口氣,道:「我若不是人,姑娘就只能是禽獸中的禽獸,畜生中的畜生了。」
那女子一哽,已忍不住要衝上來,好好教訓教訓這膽大包天的男人了。
從黑暗之中,忽傳來了破空之聲,那是一條牛皮制的鞭子所發出的聲音,牛皮鞭在空氣之中揮舞,發出「咻咻」的聲音,在這一片漆黑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威脅恐嚇之意。
楚留香唯有苦笑。
看來今天真的是免不了捱一頓皮肉之苦了。
這並不是楚留香第一次被這樣吊起來打,但是上一次,卻已可以追溯到他七八歲的時候了,那個時候,他與胡鐵花去別人家偷酒,被人家發現,躲在空缸裡發抖。
饒是如此,他也沒能逃得過被主人家一頓好打的下場。
這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楚留香對所有的細節都已完全忘記,但不知為何,他對那一種深入骨髓的屈辱與痛苦,卻記得很清楚。
他的過去雖是一個迷,卻絕不是幸福的。
楚留香苦笑起來,渾身的肌肉已有些緊張了,被吊起的手臂之上,青筋一條條的暴起。
他這幅樣子,若是讓玉姣看見,或許玉姣還會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許是已看呆了。
但她絕不會允許除她之外的人這樣對待他的,她若看見,一定會憤怒地將這女人拖下深海之中,讓她死無葬身之地的。
這時,蝙蝠公子忽然道:「住手。」
女人呼吸一窒,卻是不敢有任何微詞,默默地就退下了。
這跋扈囂張的女人,只因為蝙蝠公子一句淡淡的「住手」,竟連一句分辯的話都不敢說,足以證明,這蝙蝠公子在蝙蝠島,真乃是說一不二的主人,任何人都沒有膽子違抗他。
楚留香沒有說話。
蝙蝠公子道:「沒想到風流浪子楚留香,竟好似變成了貞烈的女人一樣,要把衣服緊緊地裹起來。」
楚留香淡淡道:「沒有人喜歡被這樣對待。」
這與風流與否,根本沒有任何關系。
蝙蝠公子笑道:「是麼?或許是因為你已愛上了那鮫人。」
楚留香的聲音依然很平淡:「你在說什麼,我簡直是一點兒都聽不明白的。」
蝙蝠公子道:「是麼?你不明白,那你為什麼甘願自投羅網,也不願讓她一同來我這蝙蝠島呢?玉姣公主如今在何處?」
楚留香心中暗暗地驚訝。
他嘴上倒是仍然滴水不漏,只道:「玉姣就是玉姣,何來公主一說?這世上竟有鮫人?你怕不是志怪本子看多了。」
蝙蝠公子笑了。
他淡淡道:「你若不知玉姣是鮫人,為何要把自己的血肉分給她吃?」
……他竟是連這個都知道。
楚留香不說話了。
蝙蝠公子也不在乎他的態度,只是慢慢地道:「我想要的是鮫人之淚。」
楚留香道:「鮫人淚?」
蝙蝠公子道:「這鮫人淚乃是至寶,你知道麼?」
楚留香笑道:「難道這鮫人淚,還能讓瞎子復明不可?」
蝙蝠公子忽然不說話了。
半晌,他才嘆道:「你知道我是誰了。」
楚留香道:「原隨雲。」
蝙蝠公子復而又笑,道:「你早就懷疑我?」
他這就算是承認了。
楚留香道:「海闊天的船沉了之後,你的船來的太及時雨。」
原隨雲道:「還有呢?」
楚留香又道:「你船上的那些守衛,好似不是人,是怪物。」
原隨雲淡淡道:「不,你猜錯了,他們是人,只不過是一種奇怪的人。」
楚留香不動聲色道:「哦?」
原隨雲道:「我發現這島時,你猜這島上都是什麼?」
楚留香道:「是什麼?」
原隨雲道:「都是死人的屍骨。」
楚留香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原隨雲道:「但這卻不是普通的屍骨,而是一種被叫做怨骨的東西,這種屍骨,只有生前有極大的怨氣之人死去,才能形成。」
楚留香道:「這怕不是你一個人類能夠知道的消息。」
原隨雲淡淡笑了笑,道:「的確,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
楚留香道:「這朋友不是人,對不對?」
原隨雲道:「這朋友正是怨氣所形成的一種怪物,沒有實體,在我路過一片古戰場之時,他找上了我。」
楚留香道:「哦……」
原隨雲自顧自地講道:「人是看不穿我的心的,只有這種怪物,才能看穿我的心思,找上我來,也正是它,帶我來找到了這島嶼。」
楚留香嘆道:「的確,江湖上的人,有哪一個不稱贊你的才高八鬥、溫和敦厚,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心為什麼又是這個樣子的呢?」
原隨雲淡淡道:「哦……那江湖上的人,雖然面子上稱贊我,卻哪一個不在心裡同情我?甚至會想,那原隨雲,即使才高八鬥、武功蓋世又如何?還不是個瞎子,連這人世間最容易享受的色彩與景色,都永遠無法求得。」
楚留香道:「你接受不了這種同情,因為同情意味著他們站在更高的地方,而你是被看不起的。」
原隨雲道:「只是一些如臭蟲一般的江湖草莽,竟也能對我說三道四,竟也可以站在高出去假惺惺地同情我。」
他的聲音也已冷了下來。
這天之驕子是如此的自視甚高,他的自尊心是這樣的強,但他的身體卻是殘疾的,他這一輩子,都享受不到常人一睜眼就可以享受的到的色彩與景色,這一輩子,也都要被一些他根本看不起的人,去指指點點,同情或者幸災樂禍。
原隨雲如何忍得?
楚留香道:「你受不了這一點。」
原隨雲道:「所以那沒有實體的怪物找上了我,告訴了我這個島嶼。」
楚留香道:「他找你,難道是想單純的幫助你不成?」
原隨雲淡淡道:「那自然不是,他是妖魔,是以人間的怨氣為生的東西,他想要的,是讓我不停的去制造怨氣,供它好好活著。」
楚留香道:「這妖魔看人倒是很准。」
原隨雲道:「好像是這樣的。」
楚留香道:「然後你就在這裡,建立了這個蝙蝠島,做一些罪惡的勾當。」
原隨雲道:「你猜猜看,我做了什麼?」
他的語氣仍是淡淡的,卻透露出幾分愉悅來,好似一個世家公子正在賞花作詩一般。
楚留香道:「你擄了很多女人來這裡,供來蝙蝠島的這些人享樂。」
原隨雲道:「不止。」
「哦?」
原隨雲笑了笑,道:「她們這些女人,倒是很有意思,一直被我關在這裡,有些人卻還是想著要逃回家去,所以我就把她們的眼珠子挖出來,再把眼皮縫上,她們不是受不了這無盡的黑暗麼?那我就讓她們永遠逃不出去。」
楚留香不說話了。
他已震驚地說不出話。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高貴的世家公子,居然能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情來……竟然能夠用這樣淡然、愉悅的語氣來說這樣可怕殘忍的事情!
楚留香道:「你,你……!」
原隨雲忽然有些悵然,道:「但其實,瞎子看到的不是黑色。」
楚留香不說話。
原隨雲的聲音自黑暗之中傳來,陰森森的,令人止不住的害怕:「瞎子看到的是虛無,只有虛無。」
「黑暗」,也是一種顏色。
但「虛無」卻是什麼都沒有,這種虛無,自原隨雲三歲的那場大病之後,就永恆地跟隨著他、折磨著他,也或許,正是這種虛無感,讓他覺得人生做什麼都沒有意義,唯有掀起一些大的風浪來,才能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
原隨雲道:「至於那些拿著錢來我這裡買東西的人……你難道以為,他們就是享樂的那一方?」
楚留香道:「……那些人怎麼樣了?」
原隨雲道:「他們既然來了,就在我手上留下了把柄。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件事,關外刀馬門的門主關十三,不知為什麼居然瘋了,把自己家裡所有的妻妾兒女全都砍死喂馬,自己疾呼著消失在了大漠深處?」
楚留香道:「這是你的手筆……?」
原隨雲道:「人,真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意志再堅定的人、只要有了一絲縫隙,就能慢慢地擊潰他,其中的訣竅在於,一定要慢、慢慢的去讓他崩潰。關十三有把柄在我手上,在我第一次要挾他,要他把女兒送到蝙蝠島上來的時候,他挑選了他最不在意的那個女兒。」
楚留香道:「關十三有七房小妾,六個女兒,八個兒子。」
原隨雲道:「所以這一次,他很快就屈服了。」
楚留香又不說話了。
原隨雲又道:「後來,我一次又一次的威脅他,慢慢的把條件升級,讓他的底線一退再退,他就慢慢地變成了我的一條狗。訓狗的過程實在是很有趣,讓我忍不住多訓幾條。」
楚留香已不想再問。
原隨雲卻有些得意,他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最後為什麼會被逼到那種地步?」
楚留香冷聲道:「為什麼?」
原隨雲道:「因為我在威脅他親手送來女兒,親手殺死最信任的手下之後,又要他來了一次蝙蝠島,這一次,我好好的招待了他,告訴他蝙蝠島是個好地方,只要他一直聽我的話,他就能在這裡好好的放松,他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給他。」
楚留香道:「他想要什麼?」
原隨雲道:「他想要一個公主。」
楚留香愣住了。
原隨雲道:「你看,男人就是一種這樣的東西,自己受了苦難之後,不敢揮刀向我,卻一定要拉一個高貴的女人下水,衝著她去報復,好似這樣,就能證明自己不是懦夫。」
半晌,楚留香才道:「那……那個公主……?」
原隨雲道:「死了,死得非常慘,就是關十三動的手。」
楚留香的心裡忽然浮出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想法,他的頭皮幾乎已經發麻,脊背上升起一陣一陣的寒氣。
他澀聲道:「那個公主是……」
原隨雲道:「那根本不是什麼公主,那是關十三的女兒關瑩。」
楚留香的胃裡翻江倒海,他已被惡心的恨不得嘔吐!!
原隨雲笑了,笑得很是愉悅。
他道:「我把他送回家之後,才告訴了他這件事,然後他就發瘋了,殺了自己的全家。後來我的人就把他擄了回來,喂他吃下了蝙蝠島上原有的那些怨骨,現在,他也已變成一個怨氣所控制的行屍走肉,靠吃活人的血肉為生,當然了,妖怪也可以。」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就是怨骨的作用,可以使活人變成被怨氣驅使的怪物,身上無時無刻不散發著怨氣,這樣,我的那位妖魔朋友,在蝙蝠島也能過得很好了。」
楚留香久久地不說話。
這原隨雲的心,竟惡毒、醜陋到了這個地步,讓人遍體生寒。
人類認為妖怪凶惡,但有些人藏在人皮之下的人心,才是這世上最可怕、最醜陋的東西之一。
楚留香道:「那玉姣呢?你要鮫人淚究竟有什麼用?」
原隨雲道:「鮫人淚又不能使我復明,對我來說有什麼用?無用之物罷了。」
楚留香皺眉道:「那你為什麼要設計這許多?」
原隨雲道:「我的這位妖魔朋友需要,我就來做了。」
他的語氣淡淡的。
原隨雲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做這些事,並不是因為他想要通過這些事得到什麼財富或者權力,做壞事本身,才是他的目的,他自己內心空虛,就一定要把所有靠近自己的人都拉入地獄之中,這樣他才會覺得爽快!
鮫人也是一樣的。
他道:「我只聽說,這位鮫人公主,乃是現存的唯一一位鮫人,可是她活的卻很無憂無慮,整日只會在海底到處游玩,所以我就很討厭她。」
楚留香道:「剛好,你這位妖魔朋友,需要她的眼淚。」
原隨雲道:「是的,它要鮫人淚做什麼,我全然不在乎,我只聽說,鮫人只有心碎之時,才會流淚,於是我就想要試一試,她究竟什麼時候會流淚。人心我已玩明白了,這訓狗之法,我已不知道在多少人身上試驗成功了……你知不知道枯梅大師,就是那華山派的掌門。」
楚留香道:「……前段日子,她還俗了。」
這也是江湖上的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枯梅大師如今六十有余,幾乎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華山派,如今居然還俗了。
原隨雲道:「因為她愛上了我,甘願在蝙蝠島上與我作伴。」
……這簡直又是一道驚雷。
楚留香道:「所以,你自覺已把人類看透看穿,玩弄於股掌之間了,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鮫人公主的身上。」
原隨雲道:「她躲在海底,我本是抓不住的,不過說來也巧,某一日她浮上海面來玩,正好被我的手下所逮住,我那妖魔朋友也很是神通廣大,弄到了一種令鮫人不能逃回大海的藥,誘她喝下。其實那一種藥是有時限的,但我那妖魔朋友,在藥中加入了一縷自身的死氣,時刻消耗她的妖氣,她就再也回不去大海了。
那個時候,我的手下們正在另外一處落腳的島上,我便令他們在那個島上現行給她一點教訓吃吃。」
楚留香不說話了。
原隨雲忽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地道:「探索底線的事情,的確得慢慢地來,所以我命人一步一步的去折磨她,用刀劃傷她,用鞭子鞭笞她,用烈火去燒她……鮫人的生命力很頑強,她的傷會自動愈合,但無論我們如何對她,她竟都是不哭的。」
一種冰冷的憤怒,忽然自他體內升起……玉姣、玉姣,可愛又可憐的玉姣,她受了那樣多的苦難、那樣多的折磨,卻只是為了滿足原隨雲閑得發慌而生出的惡意……
甚至,鮫人淚究竟何其珍貴,他都毫不在乎,他只是享受讓她崩潰痛哭的瞬間。
他又心痛,又恨得要命,這原隨雲,簡直比魔鬼還要魔鬼,他的玉姣若是遇不到原隨雲……現在還好端端的在海底抓水母、吃果子。
……她不該遭受這一切的。
楚留香的手,忽然開始發抖。
在他長大之後,他已很少發抖。
半晌之後,楚留香冷酷而平靜地聲音,才在黑暗之中再次響起:「所以你要把她帶到蝙蝠島上來。」
像關十三的那個可憐的女兒關瑩一樣。
原隨雲滿懷遺憾地道:「可惜她竟還有力氣逃走。」
然後玉姣就遇到了楚留香,楚留香擁著她,度過了人生之中最甜蜜、最美好的時光,如今,玉姣已成為了他下定決心要珍愛一生的妻子。
原隨雲道:「誰知,她竟還遇到了你,這真是讓我的行動又困難了許多。」
楚留香道:「石觀音來到海老大的船上,也是你設計安排的。」
原隨雲道:「那蠢女人,一聽鮫人淚可以使得女人返老還童,永葆青春,便什麼也不管不顧了,我只聽說她也是個同道中人,喜歡折磨比她好看的女人,卻不想原是個草包,竟被你們兩個殺了。」
楚留香道:「隨後,你設計讓我找到了柳無眉夫婦。」
原隨雲道:「海老大經不起威脅,我讓他說什麼,他就乖乖照辦了。」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這嘆息之中,似也有苦澀與心痛。
原隨雲道:「現在你可明白了,你們一步一步的調查,其實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們之所以能來到蝙蝠島,也是因為我想讓你們來。」
楚留香道:「但只有一步,你算漏了。」
原隨雲道:「什麼?」
楚留香道:「你沒有料到,我不讓玉姣踏上蝙蝠島一步,這地方,我替她去蕩平。」
原隨雲冷冷道:「不,我沒有料到,這世上竟有一種天生的補品,可以補齊妖怪受損的妖氣,更沒有料到,楚留香,你竟真的如此慷慨大方,把自己的血奉獻出來給那鮫人公主,你是真不怕死?」
楚留香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麼。
看來,這原隨雲,還不知道李夫人的存在。
這世上的妖怪種類千千萬,每一種,都有不同的天賦,原隨雲的這個妖魔朋友,打上了玉姣的主意,卻不知還有一種吸血姬,她的血能使得受傷的人瞬間恢復。
這是好事,李夫人與一點紅,也在這島上的某個地方,原隨雲沒有專門針對過李夫人留下陷阱,李夫人就有機會可以突圍。
楚留香道:「或許對你這種人來說,你是絕想不通,為什麼一個人,甘願為了一個認識不久的妖怪獻出自己的血,甚至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原隨雲卻笑了。
他道:「你以為我不懂?我若真的不懂,又怎麼會勾的枯梅大師那老女人為我要死要活。」
楚留香又沉默了。
原隨雲道:「你愛上了那個妖怪,是不是?」
楚留香勾了勾嘴角。
到了這個時候,一提起玉姣,他還是忍不住想要笑一笑。
原隨雲又道:「那鮫人公主,對你的感情也很不錯,是不是?」
楚留香道:「沒想到你竟像一個長舌鬼一樣,喜歡搬弄這種是非。」
原隨雲不為所動,淡淡道:「愛恨嗔痴,本就是人性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既要將人性捏在股掌之間,又怎麼會對愛情避而不談。」
他倒真是個人才!
一個聰明的人,若是惡毒,那真是一場極大的災難。
原隨雲繼續道:「你難道就不曾疑問過,明明讓你們安全到蝙蝠島就行了,為什麼我非要讓海闊天的船沉不可?你難道沒想過,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這的確也是楚留香所疑惑的。
目前來看,他所有的行動,皆是一環扣一環,唯有沉船這件事,沒有任何意義。
他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原隨雲道:「我曾聽說過一種說法,那就是假使想要使得一對男女產生愛情,那就一定要安排他們經歷一些很危險的事情,人在面對危險的時候,會忍不住心跳加速、手心發汗,若是此時此刻身邊有一個不錯的人,人們就會誤認為這種感覺對對對方的愛意。」ヾ
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是為了撮合我們?」
原隨雲道:「畢竟你楚大少爺的風流,誰人不知,我沒把握你愛上她,但這不是重點,更重要的是,我的確很想探究一番,這說法對無知無覺的鮫人是不是也很管用。」
原隨雲在定下計謀之時,只知道楚留香把自己的血奉給了玉姣,卻並不清楚楚留香的血究竟有何妙用,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認為,這兩個人可以在木板上漂浮的時候,產生深厚的感情,再也不能分開。
卻沒想到,這一著,反而讓玉姣趁亂,消失在海中,如今卻也是再也找不著了。
這就是信息差所造成的失誤。
楚留香想笑。
原隨雲處心積慮的安排一場海難,竟是為了使得自己與玉姣相愛,但他卻不知道,早在這場海難之前,他們已互通心意,成為了彼此生命之中再也割舍不下的一部分。
「愛」本是就不可以被安排的東西。
原隨雲嘆道:「我竟是棋差一著。」
楚留香不說話。
他的雙臂,已被吊起來很久了,雙臂實在是難受得很,不想說話。
他想不想理原隨雲,對原隨雲來說卻是沒什麼關系的,他或許只是想找一個人,展示展示自己這些年的成果,分享分享自己的心得體會罷了。
至於聽者是誰,根本就是不重要的。
原隨雲雖然棋差一著,但他的心情卻依然不錯,只聽他道:「不過這樣也好,我本就打算用你來釣那鮫人公主的,那鮫人公主受了那麼多的苦難,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但假如她愛的人死在她面前呢?她會不會掉下眼淚來?」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
他道:「你要殺我?」
原隨雲輕輕一笑,道:「是,不過在殺你之前,為了把那位鮫人公主從海底釣出來,我也准備了不少好戲。」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
原隨雲道:「我要公開競拍你。」
楚留香:「……」
原隨雲道:「十萬兩白銀,讓這些對你感興趣的人,可以親手拿著鞭子鞭打你,楚香帥縱橫江湖多年,怕是從沒有過被人當做待宰的羊一樣吊起來打的經歷吧。」
楚留香干巴巴地道:「那倒是還真沒有。」
原隨雲又道:「五十萬兩,競拍一位英雄,能夠親手挖出你的眼睛,這價格,似乎也不貴。」
楚留香苦笑一聲,道:「的確不貴,這江湖上的確有很多人,恨我入骨,其中有錢的人也不少。」
原隨雲道:「你既然不喜歡黑暗,我就讓你看一看,失去了雙眼的人,面對的是怎麼樣的虛無。」
楚留香不說話了。
原隨雲又道:「接下來嘛……那鮫人公主若是還忍著能不出來,我就先賣一次你,不知枯梅大師願不願意買下你一次?」
楚留香的臉色已很差了。
原隨雲道:「當然了,鮫人公主實在是很厲害的妖怪,她力大無窮,活人哪裡夠她活撕的?不過,我這裡的這些吃了怨骨的行屍走肉們,倒是好用得很,他們十分飢餓,只要我一聲令下,就會把目標直接活吞下去,更好用的是,這些行屍走肉,死了都還能爬起來繼續動,即使是變成一堆屍塊,也依然能夠拼起來繼續動,你說,鮫人公主就算再厲害,她又能不能敵得過這些行屍走肉呢?」
楚留香的心已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只希望玉姣千萬不要找上門來。
原隨雲又道:「你有沒有聽見水聲?」
楚留香不肯理會他。
原隨雲道:「這裡是石窟最底層,這寒潭,與海底相連,是唯一能從海底進入石窟的路,我在這裡競拍你,玉姣公主一定聽得很清楚。」
楚留香道:「我不會再出聲了。」
原隨雲淡淡道:「是麼?」
說完這句話,二人就再也沒有開過口。
原本只有兩個人的石窟之中,卻慢慢地進來了更多人,楚留香能聽到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好像在在好奇,這一場特殊的競拍,競的究竟是什麼貨物。
楚留香,成了貨物。
剛剛那被楚留香踹了一腳的女人又出現了,她似乎已恢復好了,又發出了那種銀鈴般的笑聲。
忽然,從黑暗之中襲來一鞭,惡狠狠地打在了楚留香的脊背之上,一種尖銳的、火辣辣地疼痛瞬間襲來,令楚留香緊緊地咬住了牙,這是一條非常惡毒的鞭子,浸了鹽水,一下下來,幾乎讓楚留香眼前一黑。
他昂起了頭,呼吸聲之中,也帶著痛苦,但他一如自己剛剛所說的一樣,一聲不吭。
他很冷靜,即使在此時此刻,雙手還在試圖解開繩子,只是這繩子,也是一種很奇怪的繩子,楚留香之前從未見過,或許這也是一種完全不屬於人界的東西,所以他才沒法子解開。
這時,那笑聲動聽的女人開口了,道:「諸位知道被綁在這裡的人是誰麼?」
眾人竊竊私語。
女人笑道:「這中原之中,有一位流氓之中的大元帥,一位雖然偷東西,卻沒有人會稱他是小偷的人,盜帥踏月留香,盜帥,說的就是他。」
有人驚呼道:「楚留香!竟是楚留香!」
另一人道:「蝙蝠公子竟能捉到楚留香!」
有人撫掌大笑:「好啊好啊,楚留香,你在江湖上威風了這麼多年,如今竟像是屠夫鉤子上的豬肉一樣,只能任人宰割,實在是有趣得很。」
楚留香依然一聲不吭。
那女人似乎很是不滿他的態度,又惡狠狠地揚起了鞭子,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讓人皮開肉綻的聲音,便在這漆黑的石窟裡回響起來,這石窟的回音很好,愈發顯得此地如人間煉獄一般。
也正因為此地回音很好,所以每一個人,都能聽清楚留香痛苦而壓抑的呼吸聲。
那女人大笑,甩下鞭子,大聲喊道:「起價十萬兩!只要有十萬兩,就能讓楚留香折磨得生不如死!誰出價!誰出價!」
第97章
黑暗之中有人笑道:「我出價!十萬兩!」
另一人道:「十一萬!」
有有人爭著搶道:「十五萬兩!十五萬兩!」
楚留香垂著頭,並不說話。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倒得最大的霉。
在這種滿是熱烈惡意的環境之中,他只覺得連自己的心跳,都已因為心驚而跳得很快,仿佛病態一般。
被吊起的雙臂,早已開始失去知覺,好像有一萬只螞蟻自他的血管裡、神經中爬過,讓他的手幾乎控制不穩。
而身上的那種痛苦,其實卻並沒有那樣的可怕,即使是蘸了鹽水的鞭子,其實也無法同玉姣所帶來的那種痛苦相比的。鞭傷是皮外傷,傷得再重,也不會有那種瀕死一般的感覺。
但最可怕的,是這種滿是惡意的熱烈環境,有幾百雙眼睛都在盯著他,要將他殘酷的虐待致死。
任何一個江湖英豪,在這種情況之下,都難以做到絕對的冷靜,但楚留香卻是個例外。
他之所以能成為江湖之中超一流的高手,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對於危險的熱愛,還有那種能在極度的興奮之中同時保持極度的冷靜的能力。
此時此刻,聽著這些充滿惡意的競價之聲,他竟已是全然的冷靜。
那女人似乎覺得現場的氣氛還不太夠,就繼續一鞭子一鞭子的打他,楚留香一聲不吭地捱著,額頭之上,也浮起了一層冷汗,但他的雙手,卻仍然試著解開束縛他的繩子。
回響極好的石窟之中,回蕩這一種嚴酷而可怖的聲響,那些熱烈的競拍聲,簡直讓這種地獄一樣的聲響顯得愈發的詭譎、愈發的令人遍體生寒。
這裡就是漆黑的蝙蝠島,在這絕對的黑暗之下,每個人都被隱去了姓名和身份,所以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作惡,不用擔心被揭穿。
原隨雲的確是一個非常懂人心的魔鬼。
楚留香忽然想:此時此刻,若是這漆黑的石窟忽然亮起來,這些人一定會驚慌失措地遮住自己的臉,像是那種陰溝裡見不得陽光的臭蟲一樣四處逃竄吧。
他這麼想著,就莫名覺得好笑,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身邊那個手裡拿著鞭子的女人捕捉到了這笑聲,冷冷道:「香帥真不虧是香帥,這種時候,竟還能笑出聲來。」
楚留香仍不搭理她。
他既然已決定不痛呼、不求饒,就絕不會發生一丁點多余的聲音。
他不想引來玉姣。
但他的心裡總是隱隱覺得不安,總覺得玉姣一定會來,他總覺得此時此刻,玉姣就在這寒潭的深處發怒,她會想立刻跳出來把原隨雲撕碎。
玉姣、玉姣,你不要來,你要冷靜地去觀察、去找破綻,不要輕易地陷入險境之中。
楚留香在心中默默地囑咐道。
那女人悠然道:「我只當你是浪得虛名,如今一看,你卻果然是這世上少有的男人,楚留香,我倒真是很喜歡你。」
楚留香:「……」
楚留香已打定主意不再理會她。
女人一笑,柔聲道:「我越喜歡誰,我就越想看誰的脊背被折斷是什麼樣,香帥啊香帥,你大可放心的好,我易之白,一定會好好的招待你的,絕不會讓你輕易死去的。」
原來這女人的名字叫易之白。
這倒是個很好聽的名字,沒有過多的脂粉氣,反倒很是灑脫,卻不想,這樣的好名字之下,卻藏著這樣可怕的一個女人。她的語氣有多麼的溫柔,她的話語就有多麼的可怖。
楚留香嘆了一口氣。
易之白又是一鞭,打得楚留香皮開肉綻,空氣之中,都彌漫著難熬的血腥味。
忽有一人,大聲地道:「我出五十萬兩!我不僅要打楚留香,我還要把他的一只手剁下來,塞進他自己的嘴裡去!」
此話一出,熱烈競價的人們忽然就噤聲了。
那手持鞭子的、聲音如銀鈴一般的易之白又笑了,她幽幽地道:「香帥啊香帥,看來這世上還真有這樣恨你的人。」
楚留香不答。
易之白高聲道:「五十萬兩一次!有沒有人出更高的價格!」
沒有人說話。
易之白又高聲道:「五十萬兩兩次!」
還是沒有人說話,只有那個出價五十萬兩的人,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
易之白道:「那就這麼敲定了,五十萬兩,買香帥一只手——」
「我出一百萬兩。」
一個女聲的聲音忽然冷冰冰地出現,打斷了易之白的話。
這聲音十分的輕、又十分的冷,驟然出現,就在石窟之內不斷得回音,難以確定此女的位置。
但是楚留香渾身卻已緊繃了起來。
對於旁人來說,這聲音是陌生的,可他楚留香卻對這個聲音如此熟悉!在為時不長的時間之中,都是她在陪伴著楚留香,都是楚留香在陪伴著她!
玉姣!
這是玉姣的聲音!
但她的聲音已不是那樣嬌嬌軟軟,讓他聽了心就柔軟起來。她的聲音冷冷的、好似一塊晶瑩剔透的冰,帶著令人心寒的殺氣。
她是一個不會隱藏的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喜歡的人就纏著,不喜歡的人一下也不理。
……玉姣正是一個這樣的女孩子。
一時之間,楚留香的呼吸都已停滯了。
一種奇怪的情感,正慢慢地在他心中蔓延開來,他忽然止不住的害怕,害怕玉姣沒有做好准備,就貿然的送上了門來,一邊又在心裡不住的對自己道:不會的,玉姣雖然天真懵懂,卻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不至於如此衝動。
這石窟的回響太好,以至於讓人難以確定她的位置,那出價五十萬兩的人暴怒,立刻道:「我出一百五十萬兩!!」
玉姣冷冰冰地道:「一千萬兩,買楚留香整個人,我要他整個人從身到心都是我的。」
全場嘩然!!
易之白也驚呆了,她只問:「這位姑娘,你可知道,蝙蝠島的賬不能賒,一定要現付才可以,你若是獅子大開口,到時候付不起賬,可要你拿自己來平賬了。」
一千萬兩,這價格,就算是京城裡皇帝老兒的老婆來了,也絕平不上賬的!
獅子大開口,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玉姣非常直截了當地道:「我沒有錢。」
易之白已沉下了臉,冷笑道:「姑娘莫不是在說笑?」
玉姣冷冷道:「我可以搶他們的錢!」
話音未落,剛剛那出五十萬兩買楚留香一只手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叫聲,隨即,他重重地落在了地上,驚恐地道:「誰!是誰!」
而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似是已經死了。
玉姣道:「這樣他身上的錢就是我的了,我要湊夠一千萬兩,還要殺多少個?」
她的聲音竟是干淨而純潔的,好似只是一個小女孩再問,我想吃十顆糖,要湊多少錢才行呀?
易之白冷笑道:「原來竟是個砸場子的,你就是鮫人公主?」
玉姣沒有說話。
石窟之內,忽然泛起了一點藍光。
在黑暗之中安然呆著的臭蟲們,幾乎在瞬間就亂了,這黑暗實在是太安全,以至於一旦有一點點的光,就足以讓他們驚慌失措。
這是寒潭之內的光。
整個寒潭,都在慢慢地亮起來,發亮的是潭水,潭水本是漆黑的,但是整個寒潭的表面,都在泛著漣漪,每一道漣漪劃破水面之時,都有星星點點的幽藍色亮起,一開始只是一點點,隨即,這泛著熒光的藍蔓延了整個水面,楚留香這才看清,這是一個相當大的寒潭,像是幽藍色的星海,將整個石窟都照亮了。ヾ
這真是一種奇異而美麗的景像。
所有人都被這奇異的美景所驚呆了,一時之間,整個石窟之中都沒了聲音,所有人都呆呆地望著這寒潭。
星星成了碎片,落入這一片與海洋相連的寒潭之中,而寒潭的正中心,站著一個女人。
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黑發如雲、眼睛裡似乎有藍色的星星。
藍色的……星星……?
整個石窟被照亮,而石窟的正中,自然就是被吊起的楚留香,此時此刻,他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一向都是松弛、風趣的楚留香,如今卻像一只待宰的豬羊一樣,被高高的吊起,而他強壯的身體之上,爬滿了猙獰的鞭痕,好似一條條血肉模糊的蟲子。
他的嘴唇都是慘白的,額頭上全是冷汗,額前的頭發亂糟糟的貼在臉上,讓他看起來是這樣的凄慘,這樣的可憐。
玉姣站在原地,就這樣望著楚留香。
楚留香也望著玉姣。
他的視力真的很好,能看到玉姣瞪著大眼睛看著他,渾身似都在發抖,眼眶已忍不住慢慢地發紅了。
楚留香哪裡見過玉姣這幅模樣?
他的嘴唇忽然勾了勾,竟是露出了一個有些松弛、有些愜意地微笑來,好似在告訴玉姣,我沒有事,你看,我現在既沒有缺胳膊、也沒有少腿,到處都好好的,你就不要傷心啦!
可誰知,他這一笑,反倒是讓玉姣抖得更厲害,她看著楚留香,忽然「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一點形像都不顧了。
楚留香霎時呆了!
他哪裡見過玉姣哭,玉姣從來不哭的!
她從來都是連一滴眼淚都不掉的,原隨雲用了那麼多可怕的法子來折磨她,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可如今,她竟哭了……還哭的這樣傷心。
玉姣站在原地,哭得直抽抽,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那眼淚落在寒潭中後,就變成了一串一串的珍珠,慢慢地沉入了海底。
……這就是鮫人之淚。
她又抬起頭來看著楚留香,楚留香有些發怔似得盯著玉姣,眼中似也有濕潤之意,他有些無奈,勾了勾嘴角,想要說話,此時此刻,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玉姣忽然就不管不顧地朝著他奔了過來。
她的臉上還掛著眼淚,眼眶紅紅的像只小兔子,嗚嗚哭著就朝楚留香跑過來,楚留香心中一驚,立刻道:「玉姣!小心些!」
玉姣一眨眼,一滴淚流了出來,化作一顆珍珠,嗒叭落在了地上。
她根本管不了自己的鮫人淚,嗚嗚嗚地就衝過來了。
鮫人公主實在是太莽,以至於易之白一下子都蒙了,但她的反應卻還是很快的,之間她手中寒光一現,一把鋒利的匕首就出現在了她的手中。
在玉姣衝過來的前一秒,匕首已抵上了楚留香的脖頸。
易之白喝道:「不准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他!」
玉姣立刻呆在了原地,惡狠狠地瞪著易之白。
那把鋒利的匕首,就抵在楚留香的脖頸之上,再進一寸,就能殺了他,玉姣簡直恨不得立刻把這女人給撕碎了喂鯊魚,此時此刻,卻也絲毫不敢動,只怕輕舉妄動之後害了楚留香。
楚留香這才通過余光看清了易之白的臉。
她說得一點兒錯都沒有,她不是一個難看的女人,相反,她的皮膚很白,眼睛也很大,看起來就像是個世家小姐乖乖女一樣,任誰也猜不出,一個這樣的女人,居然在蝙蝠島作威作福、殘害人的生命。
見楚留香余光掃了她一眼,易之白竟還勾了勾嘴唇,挑釁似得笑起來。
楚留香道:「你為何要跟著蝙蝠公子做這些惡事?」
易之白笑道:「你們這些人,為什麼總喜歡問為什麼?我就是覺得這樣子很有意思,不好麼?」
楚留香道:「好!」
話音未落,楚留香的手忽然變戲法一般的從那根吊著他的繩子裡掙脫出來,他的速度非常之快,在一個呼吸都不到的時間裡,他修長的手指已迅速封住了易之白的經絡,易之白瞪大雙眼,手中的匕首鐺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整個人直挺挺的向後倒去。
楚留香笑道:「我對你本不感興趣,之所以問你這樣的話,不過是為了讓你的注意力移開一瞬。」
易之白漂亮的大眼睛之中,似乎也湧出了憤怒的光,她似乎想要惡狠狠地咒罵楚留香,下一秒,那幽藍色的星海之中,卻忽然伸出了一條透明的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易之白拖入了深潭,讓她連一句話都不曾留下。
那是水母的觸手,玉姣乃是海中霸主,抓幾只水母來給她打工,那不是輕輕松松的事情麼?
剛剛那競價五十萬兩、買楚留香一只手的人,也正是被水母忽然甩出的觸手所殺死的。
楚留香松了松筋骨,發出了嗒哢嗒哢的聲音。
玉姣立刻就要撲上來抱住他,可是再一看楚留香身上那些猙獰的傷痕和蒼白的臉色,她就有些猶猶豫豫地躊躇不前,她的臉上還帶著一點點淚痕,眼眶紅得要命,可憐巴巴地看著楚留香。
她每次都說要好好的懲罰楚留香,但她只是喜歡他身上流下一點點血,見他如此奄奄一息、狼狽不堪的樣子,玉姣簡直連心都要碎了,她只怕自己一抱住他,他就會痛得暉過去。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張開雙臂,對玉姣道:「好玉姣,過來抱一抱我,好不好。」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也一如既往的松弛。好像他根本就沒有經歷過這些可怕的折磨一樣,還是那個仰面躺在甲板上曬太陽的楚留香。
玉姣輕輕地抱住了他。
玉姣雖是高挑的女孩,卻比楚留香要低了大半個頭,她又實在很纖細,輕輕地投入楚留香的懷抱之後,楚留香就攏住了雙臂,將她結結實實地攏在了自己的懷中。
玉姣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她什麼時候這樣小心翼翼過呢?
楚留香忍不住伸出手指,撫了撫她的側臉,將她臉上的淚痕擦去。
楚留香澀聲道:「玉姣,你哭了。」
原隨雲說:鮫人不會輕易流淚,他們只有在最心碎、最心痛的時候,才會流下眼淚。
懵懂天真的鮫人公主,受了那樣多的折磨,也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但現在,她卻哭得這樣的傷心,這樣的難過,在那片幽藍的星海之中,已不知掉落了多少顆珍珠,而石窟之中,也掉落了一顆珍貴的鮫人之淚,落在堅硬的地面之上,閃著溫潤的光澤。
其實他只是受了些折辱、受了些皮外傷而已,與玉姣所受過的苦難所比起來,他今天經受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玉姣是為他而哭的,玉姣是為他而流淚的。
楚留香看著她濕潤的雙眸,心中那一股酸澀與心疼已蔓延來開,而在那一股酸澀之中,他又切切實實的感到了喜悅,那是一種飄飄然的喜悅。
他心愛的女孩子為他而流淚,這件事讓他喜悅的幾乎已忘記了身上的疼痛。
玉姣嗚嗚嚶嚶地道:「楚留香,你疼不疼?」
她甚至不敢抱緊楚留香。
楚留香柔聲道:「好玉姣,我不疼的,你抱我抱得緊一些,好不好?」
玉姣大聲道:「我不要,你分明就痛苦得發抖!」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道:「可你若是不好好抱抱我,我怕是要難受得心碎了。」
他的語氣簡直是有如春風一般。
這個男人,就是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即使是在最逆境之中,只要有他在,總讓人覺得,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此時此刻,蝙蝠公子還在虎視眈眈,但他卻是這樣的松弛、這樣的愜意,只因為懷中有他心愛的妻子。
玉姣就緊緊地抱住了他。
玉姣的力氣很大,楚留香的身上又全是血肉模糊的傷口,這麼一抱,簡直令那種疼痛都已到了骨髓裡,楚留香倒吸了一口冷氣,發出了「嘶」的一聲。
玉姣一聽,立刻嚇得要放開他,可楚留香的雙臂卻緊緊地收住,將玉姣牢牢地鎖在他的懷抱之中,不讓她離開。
此刻的痛苦,只能讓他愈發的清醒。
此刻的痛苦,只能讓他的心中愈發的充滿了決心,因為他與玉姣已在一起,即使是蝙蝠公子原隨雲,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原隨雲就站在這石窟的最高處。
他的面容很是沉靜、神色很是淡然。他依舊穿著成色很好的衣裳,頭戴價格很昂貴的頭冠,遺世而獨立,好似一個神仙似的高貴公子。
亮起的石窟之內,所有的客人們都亂糟糟的,玉姣回過頭,冷冷地盯著那些客人。她忽然掙脫了楚留香的懷抱,高高地躍起,跳到了那人群之中。
鮫人公主的凶悍,剛剛這些人已看到了,見她上來,更是避之不及,這裡足足有幾百人,玉姣的目標卻很明確,她尖利的爪子撕開了數十人的咽喉之後,就退回了楚留香的身邊。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蝙蝠公子原隨雲,仍然淡淡地站著。
他的眼睛雖然看不見,耳力卻是極好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卻是一副管都懶得管的樣子,只是在玉姣殺完人之後,淡笑著道:「這些人,都是剛剛出價要買楚留香的人。」
記仇的玉姣公主,一個也不放過。
她惡狠狠地盯著原隨雲,冷冷道:「就是你暗算我。」
原隨雲道:「是我。」
玉姣又道:「你還虐待楚留香!」
原隨雲道:「你不也喜歡做這些事?」
玉姣道:「我可以做,別人不能做,楚留香是我的丈夫!是我的!誰動了他,我就要咬死誰!」
這絕美的純真少女,卻惡狠狠地說出了這樣的話,露出了屬於凶獸的一面,她的十指之上,沾的全是血,那都是剛剛那些人咽喉裡噴出來的血。
這高挑美貌的少女,此時此刻,卻仿佛是地獄裡來的修羅惡鬼一樣。
原隨雲輕笑,道:「你果然是個很有趣的小東西。」
玉姣道:「去死。」
原隨雲嘆道:「你這樣有趣,我實在舍不得你死這麼快,不過……」
他的袖子,忽然如流雲一樣的擊出。
這袖子,並非是用來擊玉姣的,而是用來擊石壁上的一處機關的。
剎那之間,一陣尖銳的哨聲傳來。
伴隨著這一陣哨聲,屋子裡那些一直低著頭,宛如死人一樣的黑衣人都抬起了頭,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與玉姣。
這眼神,楚留香實在熟悉得很。
因為玉姣曾經看他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就是那種獵食者對獵物的眼神,但與玉姣不同的是,玉姣是一只小小的凶獸,還知道有人對她好,還知道喜歡楚留香,她一直都在忍耐。
但這些人的眼神之中,除了獵食,完全沒有任何東西,他們渾濁的雙眼之中,甚至閃著綠色的光芒,好似是一群被餓了三年的惡狼一樣,一聽見那哨聲,就好似得到了主人的許可一樣,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看,慢慢地圍了上來。
這就是原隨雲的底牌,這是一群死了也能繼續爬起來的怪物。
這樣的怪物,在這島上,到處都是,這石窟的回響很好,楚留香已可以聽見,那些剛剛逃出去的人,正在驚恐地叫喊「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隨即就是一陣令人牙酸心驚的撕扯聲,還有人們發出的那種驚恐至極、幾近瘋狂的慘叫與咒罵。
楚留香冷冷地盯著原隨雲,道:「你不肯放過任何一個人。」
原隨雲仍淡然得要命,只道:「他們既已知道了我是誰,我怎麼可能會放過他們?」
如此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長著一副多麼俊秀、多麼令人心生親近的臉啊……可他的心,卻簡直比毒蜘蛛、毒蜈蚣加起來還要更加的惡毒。
正在這時,那些黑衣怪物已嗷嗚亂叫著撲上來了,楚留香和玉姣的反應,自然不是蓋的,那幾只黑衣怪物,並沒能抓住他們。怪物們的眼睛裡簡直都已閃著紅光,而他們的嘴巴裡,也似是野獸一般,流著哈喇子,已完全沒有了一點點人的模樣。
一只怪物叫喚著撲上來,被楚留香一掌拍開,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這怪物的臉露了出來,原是那刀馬門的掌門人關十三。
那威風赫赫的漢子,已墮落成了一只只知道吃人的血肉的怪物了,而這一種墮落,其中有大半的原因,都要歸結與他自身的人性之惡裡。
而玉姣那一頭,也開始用她尖利的爪子撕開怪物。
然而,被楚留香一掌拍開的關十三,竟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苦和疲憊一樣,一次又一次的撲過來,要用閃著寒光的牙齒去撕咬楚留香,玉姣已用自己的手指撕碎了許多怪物,可地面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屍塊,竟是會自己慢慢的融合起來。
幾團血肉模糊的東西,融合成了一只全新的怪物,這怪物有四條腿,六只胳膊,三個腦袋,其中的一只手的手心之中,還睜開一只渾濁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玉姣。
饒是玉姣,也從未見過這樣可怖的怪物,她有些愣愣地站著,忽然後退了一步。
楚留香已很疲憊了。
他的身上全是傷,幾十只怪物,又輪番與他搏鬥……但最可怕的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那種精神上的疲憊,怪物只有幾十只,卻永遠也打不完。
看見這融合起來的可怕怪物,楚留香向前走了一步,將玉姣護在了身後。
人類,絕不可能比妖怪強,可是楚留香護住玉姣的動作,卻是這麼的自然,因為他是如此自然而然的認為,一個男人,必須護住自己的妻子,即使他們今天都要死,那他也一定要為玉姣殺出一條血路來。
他只覺得嘴裡都泛起了苦意。
玉姣卻拉了拉他的衣服角,楚留香側頭看了一眼玉姣,玉姣對他使了個眼色,又看了一眼泛著幽藍色的深潭。
楚留香瞬間明白了。
來不及做出反應,那融合怪物便亂叫著撲過來了,楚留香立在原地,竟是躲也不躲,就在那怪物距離他們很近很近的時候,楚留香霍地踹出一腳,而玉姣也在同時踹出一腳,二人都使出了十成的力氣,將那怪物直直朝著深潭踹去。
就在這時,與海底相連的深潭之中,忽然躍出了數只虎鯨來,虎鯨身上黑白相間,看起來倒很是可愛,實際上卻是凶殘的食肉動物,剎那之間,那融合的怪物,就已不見了。
它已被那數十只躍出的虎鯨分而食之了!虎鯨一躍,重新回到深潭之中,而那融合的怪物,也已進了虎鯨的肚子。
死了都會重新融合站起來的怪物,假如吃了呢?
玉姣自知道楚留香被蝙蝠島暗算,關押在島上之後,就在尋找著上島的途徑,她很順利的找到了這寒潭,又躲在寒潭之下,聽見了楚留香與原隨雲的對話。
她雖天真無邪,卻不是個傻子,知道這種怪物的特性之後,她立刻折返回海底去搖人……不,是搖魚,所以才回來遲了,讓楚留香遭受了許多痛苦的折磨。
既然死後能復活,那吃了還會不會復活?
每一只虎鯨,都只分到了一小部分的怪物肉,它們躍回海底之後,就立刻分散了開來,各自去消化食物,它們都是在鮫宮附近,開了妖識的妖怪,只吃這麼一點點人類化作的怪物而已,當是不會出大問題的。
這就是玉姣想出來的解決方式。
這法子雖然非常的簡單,卻意外的很有效果。
接下來的事情,就忽然變得簡單了許多,就好似小狗接飛盤一樣,他們只需要把怪物們精准的踹到寒潭的上方,然後寒潭之中,就會躍出許多食肉的魚類,瞬間把這些怪物給吃得干干淨淨,再不見蹤跡。
楚留香終於笑了。
而原隨雲的臉色卻已變了。
他的嘴唇緊緊地抿著,冷冷道:「你這蠢笨的鮫人,居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
楚留香淡淡道:「你想用這寒潭來引出玉姣,卻沒想到玉姣卻利用這寒潭給了你致命一擊。」
原隨雲輕視玉姣,認為她不過是一個空有武力的蠢女人罷了,他所有的計謀所對付的核心,一直都是楚留香。
聰明如他,也放不下自己對他人的成見。
但玉姣一點兒都不蠢,她只是不懂罷了,但她不是人,她是一只小小的、美麗的凶獸,凶獸對於捕獵撕扯一類的事情,根本就是無師自通的,所以她才能立刻就想到這樣野蠻的一種解決方式。
雖然野蠻,但是卻很有效的解決方式。
原隨雲的臉色鐵青。
他忽然道:「楚留香,你以為你們已經贏了?」
楚留香不說話。
原隨雲忽然從石窟的最高點飄然飛下,而他的飛袖,也隨即擊出,這飛袖在空中飛舞,是如此的優美,可是這飛袖之中,卻隱藏這極其凶惡的力道,若被擊中,就只有死!
楚留香急速的後退,躲來了那飛袖,飛袖之中,卻有一陣黑霧襲來,那黑霧不是其他,正是妖魔之死氣,纏上人類,可瞬間使得人類死亡。
楚留香驚險避過,卻聽原隨雲放聲大笑,道:「此乃死氣,楚留香,你只要沾上一點,就必死無疑,我原隨雲,即使要死,也一定要帶上你一起死——!」
玉姣凶猛地一爪子就劈下來,原隨雲的動作卻更快、更迅捷,他已可以把三十三門武功,都運用得融會貫通,武功之高,已是當世罕見,就算是楚留香,也只能承認,自己技不如人。
玉姣當然不怕!玉姣的指甲與魚鱗,對付任何人類都是不怕的!
但,問題就在於,原隨雲不想對付玉姣。
原隨雲如今,已只想殺楚留香,對於玉姣,他只需要躲開就是,根本不會攻擊,他既然不攻擊玉姣,又何談被玉姣的魚鱗擋住,徒然的浪費精力呢?
而玉姣的步伐是跟不上他的!只要原隨雲想躲,他輕輕松松就可以躲得開。
他以一敵二,竟還輕松得很!
楚留香的額頭上,已浮現出了一層冷汗,他依然沉靜如水、神經似是鐵鑄成的一般,可那妖魔的死氣,卻好似原隨雲延伸出來的臂膀一般,已就要沾到楚留香的衣角!
楚留香急退!死氣卻忽然如利箭一般,直衝楚留香而去,玉姣驚叫一聲,立刻撲了上去!
原隨雲大笑:「楚留香,你已要完蛋了!」
死氣已要纏上楚留香的脖頸!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變故又發生了。楚留香已覺得自己立刻要死了,卻沒想到,那即將沾上他的死氣,忽然在瞬間消失得無隱無蹤,好似從未存在過。
原隨雲驚呆。
他與那妖魔之間,有一種特殊的感應,能感知到那妖魔的死氣,但此時此刻,他忽然再也感知不到那妖魔了,似乎他已在瞬間被殺死了,連個渣都沒剩下。
石窟之中,忽然又回響起了腳步聲,這次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來者正是李魚與一點紅。
原隨雲只顧著楚留香,對與楚留香同行的一點紅夫婦,幾乎沒分過半點眼神,只將他們關在了某一處的地下。
他不知道的是,李魚本就是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的妖怪,在有陽光的時候,她的能力會大打折扣,可在這完全的黑暗之中時,她卻已恢復了十成十的妖力,從另一個方向開始搜索這蝙蝠島。
妖魔已很少見,這天下絕大多數的妖怪都沒有見過妖魔,也不巧的是,李魚在三個月之前,剛剛手撕了一只妖魔,而且,她懷中,還藏有一根翠鳥之羽,這翠鳥之羽簡直就是妖魔指南針,所以,李魚與一點紅就順利的找到了與原隨雲狼狽為奸的妖魔,然後殺了它。
妖魔一死,死氣立即消失。
現在,一點紅李魚夫婦二人,也出現在了這洞窟之中,四人虎視眈眈地看著原隨雲。
玉姣陰森森道:「我要把他撕碎。」
李魚笑了。
她道:「冤有頭,債有主,他既然令你受了那麼多的折磨,最後一擊,當然就要留給你。」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原隨雲的臉色,已然鐵青,這四個人還沒抓到他,竟已開始當著他的面去討論如何殺死他,原隨雲的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此時此刻,他竟已怒火攻心。
原隨雲怒喝一聲,驟然出手!
第98章
原隨雲已霍地襲來,他的一雙飛袖,就好似是一雙蝙蝠的翅膀一樣,這蝙蝠翅膀,雖不能讓他飛行,卻能讓他殺人!
此時此刻,妖魔已死、死氣已消、他所豢養的那些怪物們,也都已被吃得干干淨淨。原隨雲唯有他自己。
可即使只有他自己,他卻也並不灰心、並不喪氣,他懂得三十三種絕世的武功,他還能將這些武功融會貫通,變化出無數招式來,莫說是四個人,就是四十個人來了,他也根本無所畏懼!
但這無所畏懼,難道是真正的無所畏懼麼?這無所畏懼,或許是因為他終究見得太少、懂得太少。
一個懂得越多的人,往往越謙遜,因為越是懂得多,就越覺得這宇宙浩瀚無窮,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隨雲建立了一個如此龐大的罪惡之國,在這國裡當著高高在上的蝙蝠公子,他早已習慣了輕輕松松的掌握生殺大權,無論是人還是妖,都是如此。
可是他卻從來都沒有和妖怪真正的打鬥過的。
此時此刻,他已降龍伏虎之姿,先是朝著一點紅擊出,一點紅急退,不正面扛下這一擊,鋒利的劍鋒又一個及其刁鑽的角度刺出,殺氣卻被抑制的近乎沒有。
這原隨雲的腦後,卻好似長了眼睛一樣,貼著劍鋒刺過,玉姣的利爪已從背後襲來,凶獸做事,一般都是非常簡單直接的,她說要把原隨雲撕碎,每一招每一式,就都帶著一往無前的凶狠。
簡而言之,就是莽。
原隨雲使出了武當的「流雲飛袖」,一袖便擊中了玉姣的心口。這流雲飛袖,看似是飄飄然如仙似得招式,其實綿長的內力,早已藏在袖中,若是被這招式擊中,五髒六腑都得受重傷,就算不死,也是個殘廢了。
可是鮫人公主玉姣,卻一點兒事都沒有,被那飛袖擊中,非但不曾後退,反倒是怒喝一聲,撲上前來,一爪朝原隨雲面部擊去。
原隨雲急急後退,堪堪躲來,身後卻是還有兩個人,楚留香也出手了,而那一直沒有動手的吸血姬李魚,並不擅長這樣的戰鬥,於是就只是立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原隨雲。
但這並不是說她不動手。
原隨雲的動作很難捕捉,因為他實在是個非常迅捷之人,李魚的妖火,已不能保證一定燒得到他。
這可真是難辦得很。
三人與原隨雲纏鬥起來,原隨雲雖然懂得三十三種絕世武功,但是有玉姣不斷的在消耗他的體力,他已開始顯現出了一些疲態,楚留香與一點紅,正是在他這疲態之中見縫插針。
一點紅的劍上,已染了鮮血,這血是原隨雲的血,雖然未曾殺了他,卻也讓一點紅的心中十分快意。
原隨雲一邊與他們三個人打鬥,一邊卻說:「原來你們喜歡這樣子一齊上。」
這話他剛剛不說,是因為剛剛他並不覺得自己會輸;而如今他已感到了敗勢,所以就用這話來激楚留香。
誰成想,楚留香不說話,一點紅卻說話了,他只陰森森道:「今日要你去死最重要,至於旁的,你原隨雲還有臉面說什麼光明正大?」
他呸得唾了一口,已表達自己對原隨雲的不屑。
原隨雲已無法保持淡然的神色,他那雙空洞的雙眼之中,竟然也反射出了某種瘋狂的神色。
原隨雲厲聲道:「今日既然要死,你們四個,便都要與我陪葬!」
說著,他忽然衝天掠起,兩袖寬大,如同一只暗夜中的蝙蝠在飛。
他落在了高台之上,剛剛他一直都待在這裡,這裡是整個石窟的最高點。
原隨雲忽道:「你們或許不明白,但是一個成日裡只做壞事的人,的確會有一種顧忌,那就是假如東窗事發該怎麼辦。」
楚留香不動聲色道:「哦?」
原隨雲狼狽的臉上,忽然浮出一絲惡毒的笑容,道:「那當然是將所有人一起埋葬。」
一點紅嘶聲道:「你……!」
原隨雲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此處就是機關,如今我明白了,只要有鮫人公主,我怕是殺不了你們的,不過不要緊,只要我摁下機關,福天洞地瞬間塌陷,我們會被一起埋在這裡,死在這裡!」
他哈哈大笑著,石窟裡回蕩著他詛咒般的回音:「死在這裡……死在這裡……」
除此之外,整個石窟裡都沒有聲音,原隨雲事不宜遲,不願在耽擱時間,正要摁下機關,卻忽然感到身上在灼燒。
——沒錯,灼燒。
他甚至沒有感受到熱,但身上竟已開始被灼燒,劇烈的疼痛,使得他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妖火,這是妖火!
本來,李魚作為一個不懂武功的妖怪,其實很難定位到原隨雲的動作的,他動得的確非常快,而且難以預測下一步的行動,與一點紅他們纏鬥在一起時,李魚總害怕誤傷友軍,故而一直難以放出妖火。
但誰知這原隨雲,竟忽然自己跳上了最高處,像個靶子一樣的站著,李魚心裡都快笑裂了,楚留香與一點紅十分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語的拖延時間,李魚就趁著這空當,一氣放出妖火。
幽藍的妖火碰到物之後熊熊燃燒,轉瞬之間,原隨雲就已被那妖火所吞噬,這難以言喻的劇痛,簡直能讓人發瘋,原隨雲痛苦的慘叫起來,終於也嘗到了玉姣曾被火燒之後的感覺。
饒是如此,他仍是瘋狂的要命,拼勁最後一絲力氣,要去摁下那機關,他倒在地上,盡力伸出手要去觸碰機關,在他觸碰到機關的那一秒,他的手卻忽然化成了灰,掉在了地上。
原隨雲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不住的咒罵著楚留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李魚放出的妖火並沒有那樣的足,否則原隨雲會在一瞬間就被燒成灰,連叫一聲的時間都沒有,但李魚一想到自己在此地看到的那些被殘害的女人,就忍不住要折磨、報復原隨雲!
原隨雲的身上,皮膚都已被燒穿,露出半個森森的頭骨來,可他竟然還活著,徒勞的打滾,好像想要熄滅身上燃燒的妖火一般,忽然,他自高台之上落下,這高台,足足有七八米高,他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渾身的骨頭都被摔斷,慘叫聲已漸漸熄滅。
李魚問玉姣:「你還要去撕了他麼?」
玉姣冷冷地盯著原隨雲,道:「不必了,這樣看起來似乎已很不錯了。」
李魚笑了笑。
她打了個響指,妖火熊熊燃起,瞬間將原隨雲吞沒,就連一具屍骨,都留不下。
這在黑暗之中興風作浪的蝙蝠公子,無爭山莊的少主原隨雲,就這樣永永遠遠的消失在了人世間。
而替他提供了便利的那只妖魔,已被李魚所消滅,玉姣身中的陰寒之氣之中,藏有這妖魔的一縷死氣,故而久久不滅,如今,妖魔已死,死氣已消,陰寒之氣也慢慢地散去了。
玉姣只覺得身上輕快的不得了。
但是楚留香顯然是沒有那般輕快的,他上身精赤,古銅色的皮膚之上,有許多新鮮的傷痕,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風流倜儻的楚留香,竟也有這麼一天。
玉姣嗚的一聲抱住了他,卻是不敢抱得太緊,她的眼睛睜的大大的,看著楚留香,眼眶還有點紅。
剛剛面對原隨雲時的那種凶性、那種殺氣,已全然從她身上褪去了,如今的玉姣,又是那個又嬌又可愛的女孩子了。
……不,不能說是女孩子,應該說,是楚留香最喜歡的,他可愛的妻子了。
楚留香垂下了頭,溫柔地看著玉姣。
玉姣的眼裡,也似乎寫滿了心痛。
楚留香卻並不在意那些傷口,他甚至還輕松地笑了起來,摸了摸玉姣地臉,問玉姣:「你現在餓不餓?」
玉姣眨了眨眼,沒明白。
楚留香嘆道:「我身上這麼多傷口還在流血,好歹不能浪費。」
玉姣:「……」
玉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楚留香逗笑了玉姣,嘴角也忍不住翹了起來。
他垂下頭去,在一片幽藍色星海的照耀之下,親吻了自己的妻子,玉姣仰起頭,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眼睫也在輕輕地顫抖。
而他們身旁,李魚也已投入了一點紅的懷抱,這冷漠殘忍的殺手,眼中也已出現了一種極其柔軟的柔情來,他緊緊地抱住了李魚。
石窟之內,仍然是黑暗的。
在通向外界的道路之上,死了好多好多的人,這些人都是前來蝙蝠島上享樂的賓客,卻不想,最後竟死在了怪物的嘴下。
但這裡的確還有很多活人,那就是被原隨雲擄來的,那些無辜可憐的女孩子們。
這裡已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像可憐的關瑩一樣死在這裡。每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裡,都是一個絕望的、破碎的靈魂。因為原隨雲看不見,他就一定要殘害這些可憐的女孩子,令她們的眼睛也全都看不見。
好在原隨雲已經死去,她們終於也可以從牢籠之中解脫出來。只是身體上的牢籠容易解開,心靈上的牢籠,卻又不知多久才能解開呢?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楚留香等人能做的,也只有將她們救出牢籠一件事。
夜色已又降臨。
怒濤卷礁,泛起潔白的浪花,在月色的照映之下,海面呈現出一種神秘的深藍色,楚留香懶洋洋地坐在岸邊,靠在一塊大石頭上,他的妻子玉姣則靠在他的懷裡。
此時此刻,玉姣已不受那陰寒之氣的桎梏了,她的臉色看起來不再蒼白,透出一種瑩潤的潔白來,看上去十分健康,倒是楚留香,被那個叫易之白的女人給打得遍體鱗傷,實在很是狼狽。
玉姣把下巴擱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整個人像是沒骨頭一樣的搭在他身上,而楚留香呢,也伸手,把自己可愛的妻子攬在懷中。
烤魚的香氣已從旁邊傳來,原是野外生存小能手一點紅,已升起了篝火,烤起了魚,這蝙蝠島的福天洞地之中,還藏著許多陳年大曲,此刻也都便宜這他們。
甚至這裡還有很多昂貴的香辛料,一點紅就順勢用這些香辛料來烤魚了。
烤魚發出了誘人的香氣,兩面的魚皮都已被烤出了微微的焦褐色,表面的油脂在篝火的炙烤之下滋滋的響,魚尾巴都被烤的脆脆的,可以直接吃。
只可惜,他這般好的手藝,李魚是吃不到的了。
玉姣自來了岸上,就愛上了這種熱食,她窩在楚留香懷裡,目光卻止不住的望向一點紅……手裡的烤魚,好像自己這英俊又強壯的丈夫,完全比不上那一口焦脆脆的烤魚一樣。
一點紅早都注意到這目光了。
說真的,他能看的出來楚留香是喜歡玉姣的,卻沒想到,僅在船上那幾天的功夫,楚留香竟就已玉姣結了連理,可見他的確是對這位鮫人公主喜歡到了極點。
但是,這位公主的性格未免太像小孩子,又懵懂、又天真,對著原隨雲說狠話的時候,都有一種奶凶奶凶的感覺。一點紅心想:楚留香,你幾歲,你真的不會有誘哄的罪惡感嗎?
不過一點紅作為一個不喜歡講閑話的鐵血直男,也絕不會把這話說出來的,他見玉姣的眼神實在太過直白,就沉默地先遞給了她一條烤魚。
玉姣就差歡呼起來了。
她大大地咬了一口,在看見楚留香那雙含笑的雙眸時,又有點猶豫地把烤魚遞過去了,道:「你吃,補補身子。」
楚留香:「……」
楚留香道:「玉姣,對丈夫,補補身子這種話還是少說為妙的。」
玉姣不懂,歪著頭道:「為什麼?」
楚留香含笑不語,也咬了一口烤魚。
幾天之後,他們乘著原隨雲留下的船,回到了中原。
他們幾個本來倒是也沒那麼需要坐船的,只是這些被原隨雲殘害的可憐女子們卻是要帶回去安頓的。
聽聞楚留香歸來,海老大又驚又喜,卻又心懷愧疚,實在不敢見他。
楚留香親自找上門去。
他實在是個寬容的好人,即使海老大曾在蝙蝠公子的授意之下叫他去找柳無眉夫婦,但這不是什麼原則性的錯誤,楚留香沒有怪罪海老大,但卻要求海老大為他做一件事情。
海老大自然一口答應。
楚留香要求海老大去安頓那些被原隨雲殘害的可憐女子。
這些女子,已失去了眼睛,更可怕的是,她們之中有許多人,即使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裡,卻也絕不願意回去,因為她們知道,回去之後的日子,一定也生不如死。
她們只想靠著自己這一雙手,即使是浣衣也好,相互扶持著活下去。
楚留香敬佩她們,卻也不得不擔憂她們的未來,於是便來拜托海老大。
海老大在東南沿海,勢力極大,只肖照拂一二,就沒有人敢找這些女人的麻煩了。
海老大自然一口答應,他本就對楚留香心懷愧疚,如今,能為香帥做一些事,也算是讓他自己心裡能好過一點。
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而之後,楚留香與玉姣,也辦了一場婚禮。
這是一場很簡單的婚禮,地點就在他的小船之上。
他的客人並不太多,只有李魚一點紅夫婦、他的三個義妹、還有他最好的朋友,胡鐵花與姬冰雁。
胡鐵花與姬冰雁這兩個人,是楚留香年少之時最好的朋友,只是後來,姬冰雁去了蘭州,做起了生意,而胡鐵花也走得不知道去了哪裡,多年之後,這竟是第一次聚首。
至於為什麼聚首……那是因為,楚留香要結婚這消息,簡直比枯梅大師要還俗聽起來還更驚悚一些,胡鐵花得到這個消息之後,還以為楚留香是被哪個女魔頭所挾持了,或許是因為這女魔頭挾持了蘇蓉蓉三人,才換得楚留香就範的?
對此,姬冰雁只翻了個白眼,沒有對小胡的高見發表任何看法。
直到見了玉姣之後,胡鐵花終於相信,楚留香這一回,是真的收心、真的栽下去了。
玉姣穿著紅衣裳,卻不帶紅蓋頭,坐在位子上,也不穿鞋,晃著兩條腿吃果子,楚留香就坐在她的身邊,也是一席紅衣。
這是一場非常簡單的婚禮,簡單到,大家只需要坐在一起吃個飯就是了。
玉姣也叫了她的朋友(手下)們來。
胡鐵花在胡吃海喝的時候往後一靠,忽然感覺自己碰到了什麼軟乎乎糯嘰嘰的東西,轉頭一看,一只水母居然漂浮在空中,用自己長長的觸手卷了一杯酒,要和胡鐵花碰杯。
胡鐵花:「……」
胡鐵花估計被嚇得不輕,神情麻木地和水母喝完了酒。
水母噗嘰一聲又跳回海面了,順著洋流飄走了。
奸臣魚謙虛的日子就不是很好過了,他還當著正經駙馬的面說什麼漂亮的人類男子奴隸之類的話呢……現在看見鮫人公主這麼喜歡這個人類,他簡直恨不得直接學翻車魚飄在水面上裝死。
楚留香的小船漂在海面之上,明月如玉盤,高潔的掛在夜空之上,為這艘充滿歡聲笑語的小船渡上銀光。
平靜的海面上,忽然有大魚越過,劃破了海面。被劃破的海面泛出藍綠色的星光,這是無數蜉蝣生物所形成的奇景,鯨魚在遠處,忽然發出了一聲優美的長鳴,無數魚兒繞著這艘小船游動,好似在為海中霸主的婚禮在道賀。
玉姣又在喝酒了。
不過與上一次不同的是,她喝的是甜甜的葡萄酒,帶著果香與微醺的酒氣,楚留香也很是喜歡。
不過,楚留香可以千杯不倒,玉姣公主卻並不可以,玉姣公主只喝了幾杯,就軟乎乎地窩在了楚留香的胸膛之上,用手指拽著他的頭發玩。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玉姣也抱著他笑了。
第99章
幾百年後。
這是一個私人海灘,海岸線綿長,金黃色的沙灘之上,有金色的陽光照射下來,照的海面碧綠,清涼的浪花不斷的被衝上沙灘,然後又緩緩地退去,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一個男人正躺在沙灘之上曬太陽。
這是一個相當英俊的男人,他的身材勻稱,肌肉緊實有力。他的眼睛很深邃,五官的輪廓也很深,若不笑時,這男人看起來便有些冷酷,令人心驚。
他是松弛的,也是溫柔的,他雖然已一種懶洋洋的姿態在曬太陽,整個人卻看起來優雅的像一個從古代穿越過來的世家公子,風度翩翩。但他卻又是冷靜和沉穩的。
這個男人,明明看起來年紀不算大,但為什麼卻好似已活過了很久,見過了很多世面的樣子呢?
這個男人,當然就是楚留香,他的確是有一番奇遇的。
當年,他為了救玉姣,稱作海闊天的船前往蝙蝠島,那艘船在半路上就沉了,沉船之際,他的妻子玉姣,把自己頸子上帶的一串珍珠項鏈摘下來,塞在了他的手上。
那一串珍珠項鏈,是玉姣送給他的第一件東西,楚留香十分珍惜,一直帶在身上。
鮫人公主的項鏈,當然不可能是什麼平凡之物,但是玉姣當時記憶喪失,也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奧妙。
那是海底晶宮鮫境之中純淨的鮫人妖氣所化作的結晶,楚留香隨身攜帶,竟使得自己的體質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成了一種半人半妖的生物,從此擁有了長久的時間。
所以,他的確是活過了很久很久的。
這時,海面之上,忽然浮出了一個腦袋,一個身姿妙曼的女人慢慢地游了過來。她漆黑的長發垂下,像是緞子一樣落在她瑩潤潔白的肌膚之上,她赤著腳走了過來,忽然就倒下去,倒在了楚留香的懷裡。
她的頭發上甚至還沾著海藻。
她說:「那個小黃鴨玩具,怎麼一直不停的往海面上飄,我都沒法帶回晶宮去玩。」
……幾百年過去了,玉姣竟還是如此孩子氣。
但她又有什麼理由去長大呢?她在海中,本就擁有了無窮無盡的財富與權勢,沒有人敢與她作對,她在岸上,又擁有幾個真心為她好的好朋友,還有全世界最英俊、最溫柔的丈夫,如此情況之下,她有什麼必要去長大呢?
其實是沒有的。
所以她就一直這樣,快快樂樂的游戲,快快樂樂的與楚留香一起廝守著,他們在這片海灘上,有一棟大房子,在海裡不想呆了,隨時可以回來。
楚留香一把摟住了她,笑道:「我等你好久了,還沒玩夠啊,我的玉姣公主?」
玉姣搖頭晃腦地道:「你是不是都快曬脫皮了。」
楚留香道:「是啊,可我又實在懶得動。」
他渾身都充滿了陽光的熱度,玉姣窩在他懷裡,用纖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點著楚留香的胸膛,楚留香懶洋洋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玉姣卻對著他吃吃地笑。
她在楚留香耳邊道:「你知不知道,秋星最近出事了。」
楚留香道:「什麼事?沒聽他們提起過。」
玉姣悄悄道:「她一直無精打采,整日凄厲的叫,脾氣還變得很不好,總是追打傅紅雪,傅紅雪不跑,乖乖讓她打,她還不滿意嘞。」
楚留香:「……」
楚留香道:「春天到了。」
玉姣道:「所以秋星和傅紅雪今年都不來我們這裡玩了,他們躲在自己的屋子裡都不肯出來。」
楚留香忽然側頭看她,玉姣的藍眼睛亮晶晶的,一閃一閃地看著楚留香。
楚留香笑道:「好玉姣,難道你們鮫人也會身子不好?」
玉姣道:「那倒是沒有。」
楚留香伸手,撫了撫她嬌嫩的臉龐,又笑:「最近的太陽倒是很大,我暫時也不想出來了。」
玉姣看著他笑。
楚留香也笑:「我也想躲在屋子裡不出去,玉姣公主,最近就別回海底玩了吧?」
玉姣道:「那你是不是要好好陪我玩?」
楚留香噗嗤一聲直接笑出聲來,道:「等一等,你不要說這種話,難道我之前沒好好陪你玩麼?我這丈夫做的這麼失職?」
玉姣撒嬌一般地窩在了他懷裡,在他耳邊道:「沒有嘛,你最好了,我最喜歡你啦。」
楚留香就把她整個橫抱起來,一步一步的回屋子裡去了。
陸小雞X垂耳玉兔精
第100章
百年之後,楚留香、一點紅、傅紅雪等人,都早已成為了傳說之中的人物,他們的故事,也都已塵埃落定。然而,紛紛擾擾的江湖卻是永遠不會寧靜的,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愛恨嗔痴。
百年之後,江湖上亦有奇俠,亦有奇事。
此時此刻,陸小鳳正躺在屋頂喝酒。
他是個很年輕、很英俊的男人,卻長著四條眉毛。
這多出來的兩條眉毛,就是他的兩撇胡子,這兩撇胡子,簡直比他的眉毛還要修整的更整齊。無論是誰見了他,都知道這個男人喜歡他的胡子簡直勝過了其他,所以,也有很多人,都想把這兩條多余的「眉毛」給剃下來,好看看他的反應。
有這種想法的人,自然不會是他的敵人,他的敵人還沒這麼無聊。
有這種想法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作為一個有趣到無聊的人,他的朋友通常也有點子無聊,就連看上去最出世、最遺世獨立的劍神西門吹雪,也偶爾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去看他的胡子。
所以可以說,陸小鳳一直都在打一場「胡子保衛戰」。
在不久之前,他剛剛打贏了一場胡子保衛戰,對手是他的另一個好友,號稱「偷王之王」的司空摘星。
他們打賭誰先翻完一百個跟頭,若是陸小鳳輸了,就得把他的胡子剃了,為此,司空摘星苦練了一個月的翻跟鬥。
……也是沒誰了。
不過,陸小鳳還是險勝。
這一回,他倒是不想讓司空摘星去泥地裡給他抓泥鰍了,畢竟泥鰍那種東西,吃起來還挺麻煩。
他突發奇想,要司空摘星在樓下這家茶樓裡連說一百個故事,這可真是殺人誅心,一百個故事,得說到司空摘星嗓子冒煙。
不過這兩位打賭,倒是從來都沒有食言過,於是赫赫有名的偷王之王,就被迫易容成了一個說書先生,手裡提著一斤胖大海泡的水上了台,從早講到晚從晚講到早。
他說書的內容,就是一些江湖上的一些傳聞,比如百年之前的傳奇殺手一點紅,是怎麼樣為一個閉月羞花的大美人背叛了師門差點死去,最後和美人終成眷屬;再比如那風流浪子楚留香,最後竟為一個神秘的胡姬歸隱,從此消失在海上。
當然了,這些故事都是不知道被講過多少回的老掉牙故事了,司空摘星不喜歡講這種,他喜歡自己魔改二創,比如說,在講那單挑了公子羽的魔刀傅紅雪時,他就把一出好好的虐戀情深非改成替身文學不可。
說那傅紅雪在年少之時有一個愛人秋星,後來秋星死在他的懷中,傅紅雪孤獨追凶十八載,在某日突見一個與曾經的愛人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名叫秋秋,傅紅雪見了秋秋,心中大震,喝得大醉。醒來後,他竟發現秋秋臉上帶著淚痕,躺在他的身邊,原來,他在大醉之後,把秋秋當做了曾經的愛人秋星……
然後就是那種我愛你你愛我你把我當替身我不愛你你不愛我噫我突然發現我最愛的還是你的把戲了……聽得屋頂上的陸小鳳直撓頭,心道:這司空摘星是不是晉江書局出的話本子看得太多了,才改出了一段這種玩意兒?
不……或許他只是為了報復陸小鳳。
陸小鳳聽得腦殼疼,干脆躺平喝酒。
他喝酒的姿勢也很奇怪,他就這麼端莊的躺在全是瓦片的屋頂上,端莊得像是躺在棺材裡一樣,他雙手交疊,規規矩矩地放在胸膛上,交疊的雙手之中,握著一個酒壺。
他分明連動都沒有動,但酒壺裡的酒,居然自動就從壺嘴之中流出一道拋物線,直直的送進了陸小鳳張開的嘴巴裡。
他是在使用內力去催動酒液,才會造成如此奇觀。
這倒真是件殺雞用牛刀的奇事。
不一會兒功夫,一壺酒就進了陸小鳳的肚子,他很是滿意地打了個酒嗝,還咂咂嘴,回味一下這壺美酒的滋味。
他其實不是一個五官棱角分明的人,臉上反倒是稍微有一點肉,這樣咂咂嘴的時候,側臉上就會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倒是讓這英俊的男人也顯出了幾分可愛和自得來。
他忽然懶洋洋地說:「我還要酒。」
一個人陰森森地道:「酒沒有,人中白管夠,你要不要?」
陸小鳳就睜開了一只眼睛。
司空摘星扮的說書先生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
不過,他嘴雖然很賤,但是手上倒是還真的拿了一壺酒。
陸小鳳道:「你的一百個故事講完了?」
司空摘星道:「講了九十九個。」
陸小鳳挑眉:「那剩下的那一個呢?」
司空摘星道:「現在不正要講麼?」
陸小鳳道:「這故事只能講給我一個人聽?」
司空摘星道:「確實。」
陸小鳳道:「為什麼?」
司空摘星道:「因為聽見的人太多了,來攪和我事情的人就太多了。」
陸小鳳的唇邊,忽然蕩起了一抹微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那你說來聽聽?」
司空摘星道:「求我。」
陸小鳳:「……」
陸小鳳面無表情,「嗒叭」一聲躺下,繼續喝酒。
司空摘星也不著急,他也坐在了屋頂之上,吹著小風,喝著小酒。
半晌,陸小鳳忽然又一下子做了起來,板著臉道:「快——點——說——」
司空摘星哈哈大笑,道:「你這人的好奇心,怎麼像只貓一樣,看見毛線球就要上去撥一下。」
陸小鳳面無表情地道:「說好要講一百個故事,你莫非要食言?」
司空摘星道:「哼,你什麼時候見我司空摘星食過言?」
陸小鳳就盯著他看。
司空摘星一笑,開始給陸小鳳講這最後一個故事。
這不是一個故事,這是一件真事,一件就發生在最近的真事。
誰都知道,蘇州城裡有一位美人,號稱天下第一美人。
此人就是蘇州谷家的女兒,閨名叫做谷星陸。谷家是做綢緞生意的,後來這聲音越做越大,做成了皇商,江南十家綢緞莊,竟有八家都是他們家開的,足見其富貴。
而谷家的女兒谷星陸,雖然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卻從未有人見過她。
一個相貌不知的女人,又是怎麼成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呢?只是據說某一位俠客,只見了帶著帷帽的谷家小姐,便被她那絕妙的身姿、婀娜的步伐所深深地吸引,不由傳出「第一美人當是如此!」的感嘆。
也不知是怎麼找,這名頭居然越傳越大,越傳越響了。
一個美人,一旦名聲遠揚,就很容易招來麻煩,谷小姐的名頭這樣大,自然也招來了許多賊人,他們趁夜闖入谷家,只為一探究竟,其中縱橫江浙一帶的采花賊柳葉眉也是其中一人。
當然,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死了。
那采花賊柳葉眉,據說輕功十分了得,他橫空出世不過一兩年,就已害了幾十位黃花大閨女。那個時候,神侯府派出了三爺追命去追捕他,卻不想,就幾天功夫,這來無影去無蹤的采花賊柳葉眉,居然就死在了谷府之中。
從此之後,這位谷大美人之美,就更像是江湖之中的一個秘密了,一個危險但甜美的秘密,令人趨之若鶩。
縱橫江湖的陸小鳳自然也聽過這件事。只是他實在是覺得,冒著生命危險闖進別人的家裡,去女人的閨房裡看一眼女人的真容,實在是一件極其吃飽了撐著的事情。
對美人,陸小鳳是有興趣的,但是對這種藏在深閨之中,不是很瀟灑的美人,他就有點避之不及了。
畢竟這種美人一般都有些奇怪的規矩,比如說什麼看見真容要麼娶她要麼去死之類的規矩。
陸小鳳興趣缺缺,道:「所以呢?難道你也想學那采花賊柳葉眉?」
司空摘星道:「我司空摘星是那種人麼?」
陸小鳳翻了個白眼。
司空摘星道:「最近,那谷小姐好像要入世了,她家裡丟了一件寶貝,遍尋不得,於是,這位谷大美人就要向全天下的英雄發布英雄令,只道是,誰能幫她尋回這件寶物,她就……」
陸小鳳搶著道:「我懂,她就以身相許,嫁給此人。」
司空摘星道:「她就給這個人一個機會吻一吻她的腳。」
陸小鳳:「……」
陸小鳳叫道:「就這?就這?!」
司空摘星冷冷道:「就這!」
陸小鳳道:「……難道會有人願意去?」
司空摘星不說話。
陸小鳳道:「等等,你是不是要去?」
司空摘星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覺得呢?」
陸小鳳:「……難道你沒見過女人?」
司空摘星道:「真是不巧,我去定了。」
陸小鳳冷酷地道:「哦,走好。」
說完這句話,他就重新躺下了,他十分舒服地躺著,搶了司空摘星的酒喝,還用兩只手有一搭沒一搭的海豹拍肚皮,愜意地要命。
司空摘星道:「有人要我把她偷出來。」
陸小鳳海豹拍肚皮的手忽然停下了,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你說什麼?」
司空摘星道:「就是這樣,若是被我偷出來,這位谷大美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陸小鳳道:「那人是誰?」
司空摘星道:「我不能說。」
陸小鳳道:「你被威脅了?」
司空摘星道:「無可奉告。」
陸小鳳道:「你不想害人性命,又不能違抗此人說的話,所以才把這件事告訴我,要我去查出其中的關鍵來,把這位可憐的谷大美人救下來,是不是?」
司空摘星道:「隨你怎麼想。」
陸小鳳道:「這江湖上,能威脅你的人實在是不多,這位谷大美人,怕是已被卷入什麼很大很大的陰謀之中了。」
司空摘星剛剛的話還很多,此刻卻好似是老僧入定一般,再也不肯開口說一句話了。
陸小鳳忽然噗嗤一聲笑了,伸手指了指司空摘星,道:「好你個猴子,使出這種手段來,難道我陸小鳳是什麼正義的大英雄不可,非要千裡迢迢的跑到蘇州去?」
司空摘星搖頭晃腦道:「你雖不是個大英雄,卻是一只被好奇心害死的小花貓,我的毛線團已經拋出去了,接不接隨你吧。」
說完,他就大搖大擺,揚長而去。只留下陸小鳳一個人坐在屋頂上。
陸小鳳歪了歪頭、撇了撇嘴,忽然自屋頂之上掠下,輕輕松松、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他手裡還提著一個空的酒壺,就這麼慢悠悠、輕松松的進了酒館。
此地的酒是真的好。
他一個人喝酒,也喝得有滋有味、開心極了。直到後半夜,才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在此地的居所——也就是客棧的一間房,他包了半個月。
陸小鳳醉醺醺地推門進去。
一進門,他就已感覺到了不對。
因為那張本來屬於他的榻上,躺著一個人,一個白衣的美人。
……絕世美人。
美人漆發如雲,散落在他的榻上,她側著頭,瑩白的脖頸纖長、優美,又顯得有幾分脆弱……她毫不設防的躺著,身上有三分酒氣,原是一個不勝酒力的美人喝多了酒,正斜斜地歪在榻上呼呼大睡。
而她的臉……
陸小鳳見過許多好看的女孩子,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美人,的確擁有一張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一張臉。這是一種如同純潔羔羊一般的美麗面容,好似柔軟而脆弱,動人卻易碎。
這一種女人,往往就是最容易使男人心動的那一種女人。
陸小鳳不僅是個男人,還是個很容易心動的男人。
所以此時此刻,他不僅沒轉身出去,反倒還鬼使神差地往裡走了一步。好似一只對小白兔虎視眈眈的大灰狼一樣。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7
第101章
如此美好的月色、如此動人的月夜,一個陌生的絕世美人醉倒在你的房間裡,你的心會不會癢癢的?
陸小鳳是個男人。
他不僅是個男人,還是男人裡最風流、最多情的那一種。江湖之中,已不知多少女人曾罵過他是禽獸、是畜生,但這並不代表,他是柳葉眉那樣的真禽獸、真畜生,女孩子那樣罵他的時候,往往都是帶著一種甜蜜的嬌嗔的,是帶著一種不一樣的意味的。
這足以證明陸小鳳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
但陸小鳳卻也很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越漂亮的女人,往往意味著越大的麻煩。而一個主動上門的絕世美人,通常情況之下,意味著這背後有危險。
理智上來說,陸小鳳應該立刻跳起來轉身就走,不過是多讓掌櫃的再開一間上房的事情而已,這並沒有什麼,他又不是沒錢。
可他的那一雙腿,卻好似陷進了流沙之中一樣,杵在哪裡,動也不動。而他那雙神氣的眼睛,也一眨都不眨的盯著臥榻之上的美人。
他忍不住想,若這裡是個花園,這美人醉臥芍藥花,又是怎麼樣一副動人的美景呢?
床幔在夜風之中飄動,讓這美人酣睡的面容看不太清楚,陸小鳳忍不住想要靠近,去看一看這位美人的真容。
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又提起手裡的酒壺給自己灌了一口,這才一步步的朝那美人走去。
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或許是對美人的一種不敬。
他站在床榻邊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這純白的美人。
她睡得正香,臉上泛起了一種醉人的酡紅色,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夏夜雖涼爽,但是喝了酒的人,總是很容易感到悶熱的,這美人也不例外,她睡得不是很舒服,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焦灼的薄汗,將她本來就不甚整齊的碎發黏在臉上,倒是讓她呈現出了另外一種美感,一種……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美。
她看上去真的很柔弱、很柔弱,柔弱到令人忍不住去想,她為什麼會出來喝酒呢?
這樣柔弱純潔如玉兔一般的美人,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才會放任自己醉去呢?
陸小鳳忍不住伸出手,撥開了她額前的碎發,像是一個親昵又體貼的情人一樣。
就在這時,這美人忽嚶嚀一聲,似乎有要轉醒的意思。
陸小鳳雙手抱胸,竟然毫不客氣的直接坐在了床榻的邊緣,就這麼等著她醒過來。
美人幽幽轉醒,睜開了那一雙如秋水一樣的眼睛。
她的眼睛也是極美的,卻不是那種顧盼神飛的明艷。她的眼角微微向下垂,眼眶有些紅。
她的雙眸並不是全然的明亮,而像是帶著一層惹人憐愛的水汽一樣……用這樣的眼神去看某個男人一眼,那男人的半邊身子不酥了,那才怪呢。
她好似還猶在夢中,根本沒看見陸小鳳,嘴中喃喃道:「水、我要喝水……」
她的聲音也是又嬌又軟的,好似一只兔子的柔軟可愛的皮毛,軟乎乎、嬌怯怯。
……簡直無一處不美。
陸小鳳順手就拿過了茶壺,在茶杯裡到了一杯水,遞到了她的唇邊,懶懶道:「喏,水。」
美人似是這時候才意識到屋子裡是有人的。
她微微一愣,朝陸小鳳看了過來,陸小鳳的嘴角上揚,也正在看著她,他一不說話,二不解釋,好似他們根本就不是陌生人,而是一種十分熟稔的關系一樣。
陸小鳳一向都是有這種魔力的。
他很英俊,英俊的男人好似總是有那麼一點點的距離感,但陸小鳳卻不然。他是個相當神氣、相當可愛的男人,他若是想討好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絕不會去討厭他的,即使只是第一次見面,也很難有人會拒絕陸小鳳。
他就這麼理所當然地給這美人喂水喝,這美人呆呆地愣了三秒鐘,然後真的低下頭來,去噙那水杯裡的水,陸小鳳十分貼心,將杯子微微的傾斜,好叫她能夠更容易的喝到水。
她喝水的樣子卻實在可愛的很,嘴巴一動一動的,小巧的鼻尖也一抽一抽的,不太像人,倒像是陸小鳳小時候養過的小兔子似得。
……至於那只小兔子的下場嘛,一不小心跌死了,被陸小鳳烤來吃了。
半杯水喝盡,美人才抬起頭來,她揉了揉眼睛,把眼角揉得更紅、更惹人憐愛了些,然後又忽然大大的打了個哈欠,舔了舔自己的手,好似立刻要臥倒睡覺。
……啊這!
這可真是太不見外了!而且為什麼要舔自己的手呢?好奇怪。
陸小鳳板起臉,道:「陌生男人遞給你的水,你也敢喝?」
美人歪了歪頭,一雙剪水秋瞳就這樣軟乎乎的望著陸小鳳。
她簡直已睡懵了,這句簡單的話,她都思考反應了好一會兒。半晌,她才有些恍惚地道:「……好像是哦。」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
他有些悠閑的坐在榻上,背靠著臥榻,一條腿曲起,拿著酒壺的那條胳膊十分隨意的搭在膝蓋上,手上一晃一晃的,連帶這那酒壺也一晃一晃的。
他道:「想不到還是一位呆美人。」
一個陌生男人在她睡覺的時候出現在了這屋子裡,這美人卻好似完全沒有被嚇到,她又揉了揉她的眼睛,好似很困倦的樣子。
她「啪嘰」一聲,整個人又摔回了柔軟的床榻之上,側臥著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喃喃道:「你說我呆?我呆麼?」
語氣像是嬌嗔。
陸小鳳唇角的笑容就越蕩越大了。
他是個很直接的男人,此時此刻,他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了半臥著的美人身上,他的神色之間,難掩興致。對於女人來說,這種毫不顧忌的目光其實是非常具有進攻性,也非常失禮的。
但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神奇,「失禮」,只要掌握在一個合適的度量之內,就是一種能勾得人心癢乎乎的情趣,太寡淡或者太過度,則會讓人不適。
陸小鳳從來都沒有練習過怎麼用眼神去勾引女人的,但他就是無師自通了這一點。
他又給自己灌了一口酒,這才勾著嘴角道:「或許你是故意要走錯屋子的?」
美人半眯著眼,一只胳膊都耷拉在塌邊,聽到這話,她好似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走錯屋子了。
她忍不住看了陸小鳳一眼。
那眼神也是嬌怯怯的,陸小鳳被這雙眼尾下垂的眼睛掃了一眼,就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的肌肉都已縮緊了,一抽一抽的疼。
她的雙眼實在是太純潔、太無辜,可是她的嘴唇卻略微有一點點的豐厚,帶著一種嫣紅的色彩,就這樣歪歪斜斜、毫無防備的躺在這裡,總好像有一種引誘旁人去親吻的感覺。
純潔、干淨的美人,吸引力從來都不在於純潔之上,而在於那種不諳世事的純潔被破壞之後的動人風采。
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男人的破壞欲。
陸小鳳也有破壞欲,他的破壞的欲念還十分的可怕,哪個女孩子若是見了,非得哭著罵他禽獸不如不可。
他的眼神就變了,而在這種眼神之下,美人居然還完全的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裡,絲毫沒意識到有什麼危險,她下意識的去啃自己的指甲,半晌,她選擇放棄思考,不肯回答陸小鳳的問題,打了個哈欠道:「啊……困死……」
陸小鳳冷不丁地道:「你不能睡。」
美人不太明白。
陸小鳳的眼睛,仍死死地盯著這白兔似的美人兒,唇邊蕩出一抹頗具有趣味的笑容,他故意用一種很冷酷的語氣道:「姑娘半夜出現在我的房間裡,我是不是該來一出夜審嬌娘的戲,好好拷問拷問你的來歷。」
這真是一句殘酷至極的話了,換做是任何一個男人,對一個孤獨嬌弱的女子說出這話,那毫無疑問意味著這女子有的捱了。
陸小鳳這樣的男人,可從來都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但江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說不准的。
獨自一人行走江湖的絕世美人,若是沒兩把刷子,早不知道被擄到哪裡去了,哪裡還能一個人夜半喝酒,一個人醉醺醺地臥倒在一間房裡呢。
陸小鳳的心裡癢癢的,有些好奇她的來歷,又止不住的犯欠,這才說出這麼一句殘酷可怕的話來。
可是她實在是困倦得要命,她喝多了酒,整個腦子簡直就和漿糊一樣,聽陸小鳳嘰裡咕嚕的說了一大堆的話,也沒找到其中的關鍵詞,她敷衍似得嗯了幾聲,好似已馬上就要睡著。
打擾這樣一位美人的睡夢,真可謂是一種罪過了。
可陸小鳳就是這樣一個充滿罪過的男人。
他忽然冷冷道:「我真想一盆冷水把你潑醒。」
……美人被這一句話都嚇得清醒了幾分。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眼睛還瞪得有點大,看起來有點委屈,控訴道:「為什麼呢?」
陸小鳳就忽然笑了。
一陣夜風忽然吹進來,將陸小鳳頭上的發繩吹了起來,在風中飄揚。這英俊的男人,此刻的眼神卻並算不得明亮,也一點兒不清澈,反倒是有一點暗,有一點危險。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道:「這樣的話,就能讓你的酒醒一醒。」
美人又放松下來,不住的打著哈欠,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陸小鳳說話:「非要我酒醒做什麼?我一沒害你,二沒打你。」
陸小鳳淡淡道:「如果你清醒的話,我就能問你一個問題了。」
美人道:「什麼問題?」
陸小鳳揚唇一笑,忽然湊了上來。整個人都已將這白兔似的女孩子攏住,他身上那一股危險的酒氣,也就攏住了這嬌軟如白兔一樣的美人。
白兔美人很是嬌小,她喜歡把自己團成一團,這樣子反倒是讓她更像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了,陸小鳳湊上來,只覺得他似乎很輕易就能將她攏入自己的懷中了。
陸小鳳的呼吸裡,也帶著醉人的酒香氣,他的目光落在了白兔美人那艷紅的紅唇之上,啞聲道:「這樣我就能問一問你,願不願意同我住上一晚了。」
美人懶洋洋,軟綿綿地翻了個身,好像覺得他很有意思似得,嘴角慢慢地勾起來,半晌才道:「你現在難道不能問?」
陸小鳳直起身來,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不能。」
美人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醉還是醒,你現在若是答應了我,明天早上醒來反悔了可怎麼辦?你要是明天反悔了要打死我,我是死還是不死?這可是一筆糊塗賬,不能這麼算的。」
他只是風流,又不是下流,不喜歡做趁人之危這種事的。
美人道:「那也是嘛,那不管啦,明天早晨醒來再說吧……」
陸小鳳:「……」
陸小鳳板著臉,硬邦邦地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美人的眼睛都已經困得睜不開了,懶洋洋地敷衍陸小鳳:「……嗯。」
陸小鳳就笑了,湊到她耳邊,仿佛威脅一般地道:「男人都是禽獸,知道麼?」
美人困得嘰裡咕嚕地說胡話:「……禽獸是什麼?好吃麼……唔,不能吃肉,肉不好吃,還是青菜好吃,花也好吃……」
陸小鳳:「……」
這是什麼神秘的信奉素食組織的成員麼?她是尼姑麼?是華山派嗎?看起來也不像啊?
陸小鳳又笑了。
他忍不住慢悠悠地道:「禽獸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不過小白兔倒是好吃得很。」
美人:「……」
美人忽然「噌」的一聲坐了起來,動如脫兔。陸小鳳本來都打算去外間的炕上睡了,看見她忽如其來的動作,整個人都懵了,道:「……怎麼了?」
美人瞪著他,眼眶忽然慢慢地就變紅了。
她小巧的鼻尖,也忽然抽動了一下,這一下抽動,好似打開了什麼不得了的開關,陸小鳳再一看她,只見這美人那雙略有些下垂、略有些可憐兮兮的雙眼之中,竟已含了一汪眼淚,她委屈巴巴,忽然控訴道:「……你、你欺負人!」
陸小鳳:「……」
你才意識到麼?我都勾引你辣——麼——久了!
他抽了抽嘴角,正欲說話,卻聽那白兔美人眼淚汪汪,抽抽泣泣地道:「兔子那麼可愛,怎麼可以吃兔子嘛!!」
說著,竟是嚶嚶嚶的捂臉哭泣起來。
陸小鳳:「……」
陸小鳳大腦有點宕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美人都開始真情實感地哭得直抽抽了。
陸小鳳干巴巴地道:「……我覺得,你可能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不過仔細想一想,如果她真的知道了自己值得是哪一種情況,說不定會哭得更厲害?
……在禽獸面前哭,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吶。
她哭得梨花帶雨,眼角、眼眶都紅紅的,好似受到了什麼極大的委屈一樣,嚶嚶嚶、嚶嚶嚶個不停,她瑩白如玉一樣的面龐之上,也浮起了一層病態的酡紅,好似已恨不得哭得暉過去一樣,若是叫不知情的人來看,還不一定會誤認為陸小鳳做了什麼禽獸不如的事情呢。
……他倒是想,但是不是還沒征得美人同意麼?
美人落淚,通常情況之下也是一種美景。
這種美景,往往能讓男人的心更加的癢,更加的軟。
陸小鳳的女人緣雖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遇見一些不好惹的母老虎,他要是惹了這些女孩子不開心,她們都不大可能哭的,只有可能趁著陸小鳳不注意,惡狠狠地擰一把他的癢癢肉,或者嗷嗚一口要把他的耳朵咬掉。
陸小鳳忍不住就湊過來了。
他輕聲道:「你若是再哭,我就忍不住要抱你一抱了。」
美人一眨眼,又是一串晶瑩的淚珠掉落,她的眼睫濕潤的要命,並不翹起,好似已被淚水打得很沉重,陸小鳳盯著她這雙剪水秋瞳,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擦一擦眼淚。
美人就有些呆呆地望著他。
她道:「為什麼要抱我呢?」
陸小鳳道:「你哭得這麼傷心,我只能抱著你出去玩一玩,好叫你忘了傷心事。」
……不過話說回來,她為什麼要傷心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美人的酒好似也醒了一些,她眨了眨眼睛,問道:「那你要帶我去哪裡玩呢?」
陸小鳳道:「這大半夜的,你覺得什麼地方還開著?」
美人不假思索地道:「青樓。」
陸小鳳:「……」
陸小鳳忍不住挑眉:「……你想去青樓?」
美人道:「不想。」
陸小鳳道:「那你為什麼要說!」
美人歪了歪頭,相當無辜地道:「明明就是你問我這大半夜的哪裡還開門。」
陸小鳳道:「其實我是想聽你說,這大半夜的,哪裡都不曾開門了。」
美人道:「那你就當我說了吧,然後呢?」
陸小鳳:「……」
他忽然覺得這白兔美人好像也不是一只純潔的小兔子,反倒是有點壞心眼的。
他道:「這大半夜的,當然只有秋千能玩。」
美人奇道:「什麼秋千?」
陸小鳳眨了眨眼睛,忽然神氣的笑了,他不回答,只是問:「你要不要試一試?」
美人冷不丁地道:「求我。」
陸小鳳:「……」
你是和司空摘星學的麼?
陸小鳳板起了臉,道:「我帶你出去玩,你還要我求你,你還是不是人吶?」
美人又可憐兮兮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道:「可是是你先惹我不開心的,你活該!」
她說話軟糯糯的,即使是在蠻不講理,也只好像是一只小兔子在撅起嘴用腳一跺一跺一樣。
陸小鳳忽然覺得,或許她本就是一個很懂男人心的女孩子。
他毫無原則的道:「求你啦。」
美人就笑了。
她這一笑,只讓人覺得整個室內都好似已亮起來了,她並不是明艷的大美人,嬌嬌怯怯的,這一笑,她也是抿著嘴的,她的眼睛裡還帶著眼淚,卻被陸小鳳逗笑了。
陸小鳳也就笑了,他一笑,臉上就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來,美人看著他,忽然道:「我可不可以摸一摸你的臉?」
陸小鳳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已酥了。
他嘴上沒把門,啞聲笑道:「或許不只摸摸臉也行。」
美人如玉般的手就慢慢地伸了出來,陸小鳳只看一眼,就能確定,這只手一定是柔軟得不能再柔軟,攀到背上的時候,說不定連一絲力氣也無,只能徒勞的用修剪的很整齊的指甲去留下一下不痛不癢的劃痕。
然後,美人的兩只手就啪得一聲,結結實實的拍在了他的臉上。
……好吧,不僅不是沒力氣,力氣還不小。
陸小鳳的臉上並不是瘦骨嶙峋的,反倒是有一點點肉感,不是那樣的棱角分明,結果這兩巴掌一擠,猝不及防就給他擠出了一個金魚嘴。
陸小鳳:「……」
陸小鳳保持著金魚嘴,道:「這就是你說的摸一摸臉?」
美人破涕為笑,道:「你真可愛,你叫什麼名字呀?」
陸小鳳動也不動,用金魚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嘆著氣道:「我就說我遇不到正常的女孩子,姑奶奶,你是不是老虎轉世啊?」
白兔美人的眼角紅紅的,有些委屈地咬住了下唇,道:「……你說我是老虎。」
說著,竟又是要落下眼淚來。
陸小鳳趕緊道:「對不住,姑奶奶,你哪裡是母老虎,你這麼喜歡兔子,分明就是一只白兔美人精嘛,是不是?」
白兔美人眼睛睜得大大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兔子精?」
陸小鳳:「……」
陸小鳳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因為我是雞精,大家都是妖精,我就聞到你身上的味道啦。」
白兔美人鼻子抽了抽,不滿地抗議:「我身上才沒味道,我最愛干淨啦,而且還很安靜,倒是你們雞精,每天吵吵鬧鬧的,到處走來走去,叫來叫去,真是討厭死了。」
陸小鳳:「……」
總覺得好像在內涵他什麼,難道她知道自己是陸小鳳麼?
陸小鳳:「是是是,對對對,你說得很對。」
白兔美人又道:「你就是其中最聒噪的一只小公雞,對不對?」
她漂亮的眼睛忽然亮晶晶的,整個人似乎都被他逗得很開心,雙眼之中,都好似含了一汪春水。
哪個男人若是見了這樣的女孩子還不心動,那他要麼是個和尚,要麼是個太監。
剛不巧,陸小鳳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太監。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這白兔似得美人兒,眼神直白的連一丁點掩飾都沒有,對著她慢慢地勾起了嘴角,而這美人看著他,也慢慢地勾起了嘴角,眼睛彎彎地笑了起來。
一個愛哭又溫柔的女孩子。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總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個溫柔又愛哭的女孩子莫名其妙地又司空摘星上了身,道:「求我。」
陸小鳳從善如流:「求你啦。」
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若是他犯起混賬來,簡直能氣得人心肝脾肺都直抽抽,可他若是決定對某個人好一點,那那個人一定會被他哄得找不著北。
陸小鳳從來沒費心修煉過這樣的技能,但是他就是能做的很好,就連這江湖上公認的殺神西門吹雪,也是他的朋友。
美人道:「我叫小谷。」
小谷?
陸小鳳莫名想到了司空摘星今天剛剛提過的那天下第一美人谷星陸。
一個從不露面,就有天下第一美人名頭的女人。一個藏在深閨之中,如今卻忽然入世的女人。司空摘星要把她整個人都偷出來,卻又直言——若把她偷出來,她絕對活不了多久。
因為司空摘星幕後的那主使之人,要殺她。
而如今,這個名叫小谷的絕世美人……
若說她是天下第一美人,絕沒有人會提出異議。
陸小鳳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其實,他倒是有那麼一點想問問她,是不是就是江南谷家的那位谷大美人,可是話到嘴邊,他卻又不想問了,因為一旦問出來,一旦得到肯定的回答,那接下來就不得不說點和陰謀詭計相關的話了。
今夜的陸小鳳,實在是不想動腦子。
他只想當一個被泡在蜜罐子裡的傻子。
於是陸小鳳揚唇一笑,道:「我是陸小鳳,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美人對這個有名的名字簡直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打了個大大地哈欠,她只問:「你不是要帶我出去蕩秋千麼?」
話音剛落,陸小鳳已動了起來,不由分說,直接把小谷橫抱了起來,然後從大開的窗口一躍而出。
這是可是三層!
他一躍而下,在那種極致的下落速度之中,一只腳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隨即,他輕輕一點地,竟是又衝天而起,直掠上了對面的屋頂,一輪明月正掛在高遠的夜空之上,風烈烈地吹、吹起了他的衣袍與發帶。
這白兔一樣的小美人,果然柔軟得要命,在他懷裡軟綿綿地窩著,伸手摟住了他的脖頸,陸小鳳很貼心,微微地底下了頭,好叫她能更輕松的環住他的脖子。
他的手臂有力極了,只抱起這樣一個嬌小柔軟的美人,簡直是連一絲力氣都不費的。他的胸膛火熱,心髒一下一下砰砰的跳動著,穩定而有力。而他懷中的白兔小美人,正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飛揚的發帶。
這樣的細節,陸小鳳自然沒有注意到,他忽然向前衝去,在屋頂之上掠來掠去,小美人就緊緊地抓住了他,把整個頭都靠在了他的肩膀之上。她的呼吸似乎都已受到了影響,變得有些顫抖。
她離陸小鳳是這樣的近,弄得陸小鳳的脖頸之間,也是癢癢的。
但更癢的,是他的心。
陸小鳳迎著風掠起、迎著風飛躍,夏夜裡的風本來是溫柔而涼爽的,可是這種不斷攀升的速度,卻生生把這柔和的夜風給磨成了鋒利的刀子,無情的刮在二人的臉上,陸小鳳暢快的大笑,而懷中的小美人緊緊的抱著他,陸小鳳已感覺到了她連手指尖都在發抖。
他忽然一下停了下來,抱著這個叫小谷的美人兒坐在了屋頂上,他本就喝了酒,被這速度一衝,那一股酒勁兒也似乎變成了醉人而甜蜜的微醺,他伸出手,輕輕地撫了撫小谷的背,像是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情人一樣。
可誰知,小谷連環著他脖頸的那兩只手一下子都軟得沒力氣了,軟綿綿地耷拉下來,而她的人一瞬間也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整個人都軟倒在了他的懷裡,頭高高地昂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纖長的脖頸來。
她的喉頭輕輕地滾動著。
陸小鳳低下了頭,盯著她雪白的脖頸看。
她實在是個連一絲瑕疵都沒有的美人兒,皮膚吹彈可破,好似只是用他手上的厚繭去磋磨她,她都能痛苦得要命的樣子。
可不知道為什麼,陸小鳳總覺得,她即使是痛苦得要命的時候,可能也會安安靜靜得一聲不吭。
這是為什麼呢……?
陸小鳳不明白,他現在只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這白兔似得小谷,實在是讓人不能多看一眼。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眯著眼,也不知道到底遭受了什麼樣的刺激,就這樣不停得發著抖,一聲不吭,看上去可憐極了。陸小鳳只要一看見她,就覺得自己手臂上的青筋都已經忍不住一條一條的凸起。
這並不松弛,這甚至是有一點緊張的,對陸小鳳來說,這種緊張通常情況下只出現在一種情景之中。
小谷到底是不是那天下第一美人?她又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這個地方?這一切難道都只是一個巧合?
不、不,陸小鳳的身邊,從來都沒有這樣正正好好的巧合,這送上門兒來的絕世美人,毫無疑問意味著一個麻煩,一個非常大的麻煩。
面對這種麻煩的時候,陸小鳳通常會選擇走為上策,因為他的確被女人騙過很多次,甚至有幾次差點死了。
但是此時此刻,他一點兒也不想丟下小谷就這麼走了,他甚至想要問一問小谷,你願不願意?你若不願意,那就算了,你若願意……
他的喉頭也滾動了一下,那雙總是充滿神氣笑意的眼睛也已暗了下來,好似在醞釀著一種危險的想法,這個時候,這男人看起來就不在可親可愛了,反倒是讓人的心都止不住的會發顫。
他道:「小谷……」
小谷沒說話。
陸小鳳一低頭,就發現小谷用兩只手捂住了臉。
陸小鳳:「……?」
他又喊了一聲:「小谷?」
小谷還是不說話。
陸小鳳伸出兩根手指來,捏著小谷的一根手指,把她的手挪了挪位置,這才看清了小谷的表情。
小谷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裡,閉上雙眼,長長的眼睫隨著均勻的呼吸而微微地顫動著,她不久之前剛剛哭過一場的,所以眼睫還有些濕潤。
……她睡著了。
陸小鳳就愣了愣神。
他實在是沒想到,這白兔一樣的小美人,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抱裡,竟還能完全無所防備的睡著。而且為什麼要捂著臉睡覺呢?這又是什麼奇怪的習慣……?
啊不對,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難道從沒有人教過她,這樣子的確很危險麼?
……不過,若是是危險的事情,今天她已經做過不知道多少件了。
陸小鳳不喜歡趁人之危。
他是風流,不是下流。
所以他只好無奈地撇撇嘴,無奈地認栽,他抱著著白兔美人,輕飄飄地跳下了屋頂,又跳上客棧三樓的窗口,回到了他的那間屋子裡。
月光撒在了屋子裡,撒在了裡間的那一張柔軟的床榻之上,陸小鳳十分體貼,輕輕地把她放在了床榻之上。他是個不錯的男人,知道體貼女孩子,不會在這種時候把她弄醒。
小谷躺在床榻上之後,就忽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側躺起來,然後又用自己那一雙潔白的小手……捂住了臉,把自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陸小鳳望著她,忽然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他搖著頭,喃喃道:「陸小鳳啊陸小鳳,你真是個為了美色不要命的大混蛋。」
他雖然自己罵自己大混蛋,但是唇邊卻蕩出了微笑,顯然是很享受這個過程的,他一邊嘆氣,一邊從裡間出來,「嗒叭」一聲,躺倒在外間的炕上。
這就是上房的好處,不只一個地方可以睡覺。
……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剛剛好是壞處。
陸小鳳撇撇嘴,不再多想,閉上眼睛,似乎就要進入夢鄉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窸窸窣窣地聲音忽然自房間裡響起,這似乎是一個女人自床榻上爬起來的聲音。陸小鳳耳聰目明,幾乎是一瞬間,就已清醒了過來。
但是他動也沒動,依然躺在那裡,甚至連眼睛都沒睜開一下。
因為他實在是很想知道,這個叫小谷的女孩子,究竟想要做點兒什麼呢?
他的好奇心的確和貓一樣的強烈。
小谷落地。
她的腳步聲很輕、很輕,若不是陸小鳳的聽力實在是很出眾,怕不是都聽不出來。
小谷一步一步地走向陸小鳳,陸小鳳就端莊地躺在炕上,端莊的好似一個躺在棺材裡的死人。
月光就撒在了小谷的身上。
她赤著腳,站在地上,臉上還有那種微醺似的紅,她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好似一點兒也不害怕會吵醒陸小鳳似得,她的雙眼又干淨、又無辜,忽然向著陸小鳳伸出了手。
只聽「啪」的一聲,陸小鳳已扣住了她的手腕,他咂咂嘴,佯裝睡眠,並不睜眼,好似這扣住小谷手腕的行動不過只是一個習武之人在睡夢之中的自然反應而已。
小谷把手往回抽了抽,她沒用什麼力氣,所以沒有成功。
陸小鳳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忽然佯裝無意似的要翻身,手上順勢一使勁兒,小谷就直挺挺地摔過來,落入了陸小鳳的懷抱之中。
小谷忽然笑了。
她輕飄飄、軟綿綿地說:「我知道你醒了,你怎麼還不睜開眼睛呢?」
陸小鳳的嘴角就慢慢地翹了起來,他放開小谷的手,卻在下一秒摟住了小谷纖細的腰肢,這才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他低低地道:「小谷啊小谷,你想做什麼呢?」
小谷的臉就紅了。
她輕輕地道:「你閉上眼睛嘛,我不好意思的。」
她明明剛剛才叫陸小鳳睜開眼睛,現在卻立刻變卦,又叫陸小鳳閉上眼睛。這女孩子說起話來,簡直一下是一下,讓他怎麼樣他就得怎麼樣似得。
可是她的聲音輕輕的、軟軟的,好似一陣春風拂面,帶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惹得人心裡都癢癢的。她輕輕地笑了笑,像是一個羞赧的小姑娘,正在對著她的情郎說悄悄話。
她好似是個十分羞怯的美人,但不知為何,又好似有些大膽。
陸小鳳挑了挑眉,啞聲道:「你要作什麼壞事,非要我閉上眼不可?」
小谷忽然輕輕地湊了上來,離他很近很近,用氣音道:「你閉上眼就知道了嘛。」
陸小鳳摟著她腰的手也忍不住的發緊。
他好乖好乖的閉上了雙眼,嘴角卻止不住的翹起,兩頰上的酒窩深深的,叫這個英俊、肌肉有力的男人,也呈現出一種甜蜜的可愛來。
他在等,他在等小谷邀請他。
他對自己很有自信,因為他的確是一個不錯的男人,體貼起來很體貼,女孩子不想讓他體貼又不好意思說出來的時候,他也能很精准的接收到。
但小谷好像沒有邀請他。
半晌,陸小鳳忽然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自他耳邊響起,他忍不住睜開了雙眼,斜著眼睛看了看。
然後就看見,小谷正在用牙咬他那一條鮮紅色的發帶,好像今天不把這條發帶咬斷就不舒服一樣,然後又有點像在磨牙。
……她的表情甚至還很認真!
陸小鳳:「……」
……為什麼呢?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第102章
小谷,自然就是傳聞中的江湖第一美人谷星陸。
谷星陸不是人,而是一只從月亮上來的玉兔精。
人類雖然對月宮賦予了無數的美好想像,但月宮卻是一個又寂寞、又貧瘠的地方。
傳說之中奔月的嫦娥仙子,確有其人,不過那已是上古之時的事情了,西王母的一顆長生不老的仙藥,使得凡人嫦娥化身為妖,棲息在冰冷的月宮之中。但嫦娥也因此受到了詛咒,至死不能離開月宮。
後來,嫦娥隕落,屍骨化作月壤,滋養著生活在這裡的小玉兔們。月亮遠離凡間,又曾有嫦娥這樣有名的大妖,妖氣濃郁,還有化妖的寶物,所以修煉出能夠化形的大妖,並不稀奇。
谷星陸就是那只可以化形的玉兔精。
玉兔乃是月亮上的原生種,月宮雖然貧瘠,但妖氣濃郁,適宜玉兔的生長,谷星陸活了幾百年,一直也對凡間沒有什麼念想、好奇。
但一件事的出現,卻讓她不得不來凡間。
——桂枝丟了。
月宮之中的至寶,就是這一顆玉桂樹,玉桂樹並非真正的樹,而是嫦娥仙子的屍骨所化,其中蘊含著嫦娥仙子的妖氣。這東西,月宮之中的玉兔們倒是經常服用,每個月的朔月日,谷星陸都會讓沒化形的兔兔們排好隊來取,一月一次,最多一百年,就可化形成功啦。
這是獨屬於月亮的寶物。
但是五十年前,月桂樹的一根枝條,被人折下來帶走了,這根枝條之上,還帶著百年才開一次的月桂花。
桂枝失竊,可把大兔兔谷星陸給氣慘了!
她本來不喜歡凡間的,覺得凡間就是一堆凡人,也活不了多少年,吵吵鬧鬧的,妖怪也沒幾只,她這種愛清淨的兔兔,實在見不得這些!
但是為了尋找桂枝,她還是把月宮鄭重得托付給了一只長腿兔兔,長腿兔兔的名字叫北極,據說是在月亮上一處極寒之地被發現帶回月宮的,它臥著的時候還沒什麼,一旦站起來,腿長真的是嚇死人。
北極是一只非常穩重的玉兔,她也鄭重的接下了玉兔大姐大谷星陸的請托,在她不在的日子裡,照看著月宮的一切。
然後,五十年前,谷星陸就下凡了。
下凡之後才發現,這凡間是……是……真特麼的好啊!
熱熱鬧鬧,愛恨痴嗔,可以玩各種各樣的戀愛游戲,還有各種好吃的水果和蔬菜,都是月宮沒法子成活的作物。
兔兔:樂不思蜀.jpg
啊不是,主要問題其實還是桂枝沒找到。
桂枝本只是一種妖氣的濃縮集合體,身上又沒帶什麼有定位功能的東西。一入凡間,再無動靜,那偷盜桂枝之人,在這五十年間,都未曾用過桂枝,以至於谷星陸花了五十年,都沒找到。
但最近,就在最近,桂枝被使用了。
所以谷星陸出動了。
當然了,在這酒樓裡喝酒喝到醉,而後又闖入了別人的屋子,這倒不是計劃的一環,但這個男人是陸小鳳,這就很有意思了。
也算是半只兔腿踏入江湖的兔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怎能沒聽過呢?
他的武功、膽識、俠義,都乃是一流的。聽說他風流瀟灑,是個最多情、最風流不過的情人了,這天下的女人對他,簡直是又愛又恨,但就是舍不得殺了他。
一個完美的情人。
谷星陸對這一點,實在是很感興趣的。
她不是人類女子,對人類女子所具有的那種道德上的觀念完全理解不了,而且嗤之以鼻。兔子是一種與人非常不同的生物,幾乎一年四季都在想著黏黏糊糊,谷星陸下凡的這些年,江湖上最出色的英豪們,也沒少被她禍害。
總而言之,就是一只作惡多端的兔兔!
這樣的一只兔兔,對陸小鳳這樣作惡多端的男人會感興趣,簡直不要太正常。
她雖然是一只壞兔兔,卻長了一張全天下最無辜、最惹人憐愛的面龐。
但是兔子的習性總是不那麼容易改的,以至於谷星陸時常看起來和旁人相比不倫不類。
比如說,有時候睡覺會莫名其妙的捂臉臉,再比如說……看到線之類的東西會忍不住上去磨牙。
咳咳。
陸小鳳這根發繩,的確好看得很嘛,早就讓壞兔子的dna都動了,她本來都睡著了,半夜又忽然驚醒,一雙兔兔眼都有點泛紅了,盯著睡在外間的陸小鳳看。
不管啦!實在忍不住啦!
所以才有了此時此刻、令陸小鳳懷疑人生的這一幕。
陸小鳳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麻了,他麻木地問:「……你是人麼?你還是人麼?」
……語氣幽怨得好似一個怨婦,好不容易等到了丈夫上門,結果丈夫只是過來告訴她又娶了一房小妾的那種怨婦。
谷星陸窩在他懷裡,手裡還抓著陸小鳳的發繩,那發繩已完全被她拆下來了,以至於現在陸小鳳的頭發都亂糟糟的,配合這種生無可戀的語氣和幽怨的表情,那效果真是挺奇怪的。
風流浪子陸小鳳,居然也能有露出這種表情的一天麼?
小谷抬起頭來,一雙略微有些下垂的眼睛裡又開始帶上那種惹人憐惜的水汽了。
她奇道:「我是兔子精啊,你都知道了,怎麼還問?」
陸小鳳很少有能在懷中抱著美人的時候翻白眼,但是此時此刻是個例外,他沒好氣地到:「那我是雞精,你懂動我頭上的冠子,小心我用喙啄死你。」
小谷就抿嘴笑了。
她抿嘴一笑的時候,就更像一個溫溫柔柔、嬌嬌怯怯的閨秀了。
只是閨秀是不會大半夜不睡覺去殘害別人的發繩的。
陸小鳳在心裡默默的吐槽。
小谷溫柔一笑,又嬌怯怯地道:「你不要生氣,我的發繩給你,好不好?」
陸小鳳忍不住問:「你為什麼不直接啃你自己的發繩?小兔子?」
小谷溫溫柔柔、理直氣壯:「啃自己的哪有啃別人的好玩嘛!」
陸小鳳:「……」
他算是發現了,這個叫小谷的白兔美人,性格真的……挺奇怪的。
又溫柔、又嬌怯,像是一個不諳世事、被保護的很好的大家閨秀,但是卻偶爾會展現出一點比司空摘星還欠的特質來。陸小鳳一覺得違和感很強,她立刻就又變回了那個溫柔嬌怯的白兔美人。
這該怎麼說呢?
真是沒辦法說。
當然了,無論如何,他的懷中如今都抱著美人,美人柔軟的長發窩在他的脖頸側,讓他只覺得脖頸側也有一點甜絲絲的癢意。嬌笑的美人主動投懷送抱,他毫不留情地將她纖細的腰肢扣住。
陸小鳳不愛穿江湖中人慣來愛穿的勁裝疾服,那衣服雖然利落、方便,又威懾力十足,卻總是讓陸小鳳覺得很無聊。他的衣裳通常穿的也是很講究的,長袍短褂都有不少,還有一件心愛的大紅披風。
也因此,有些不懷好意的人見了陸小鳳,會譏諷他是「小白臉」。
然而,陸小鳳這個人,同小白臉這個詞可是扯不上任何關系的,他武功一流,反應一流,自小練功,雖然也是吊兒郎當,但架不住他是武學奇才啊,他過目不忘,只看一遍的招式就是使出來,還自創了一招「靈犀一指」,這天下所有的兵器,他都能接住。
對於絕頂高手來說,手,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兵器。
陸小鳳人不胖,看上去也不壯碩,被腰帶一勒,還顯得腰很細。可他的腰雖然細,卻充滿了爆發的勁力;他的衣袖雖然很寬,可是藏在衣袖之下的手臂,卻緊實有力,而那雙修長漂亮的手,也是極為穩定、極為有力的。
這樣一個男人,當他用自己的一只手臂,扣在一個女人的腰上,把這女人牢牢地摁在他自己的懷抱裡時,這女人難道能逃開麼?
更何況,這是個嬌嬌軟軟的、白兔一樣的美人。
陸小鳳喜歡小兔子,他也只希望小兔子會喜歡他。
陸小鳳揚唇一笑,啞聲道:「你要把你的發繩給我?」
小谷有些細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陸小鳳又道:「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呢?萬一明天你跑了,我怎麼找你賠?」
小谷就又抿著嘴笑了,若拋開她這些怪異的舉動不談,小谷真的就是那種江南水鄉裡才能養出的、水靈靈的女孩子。
她倒是絲毫不推辭,只道:「那你伸出手來。」
陸小鳳道:「你弄壞了我的發繩,把我的頭發都弄亂了,總得幫我梳梳頭。」
小谷笑道:「你大晚上的梳頭啊,這很不吉利的,你就不怕女鬼上門?」
陸小鳳道:「沒你好看的女鬼,她上門了,我也懶得多看一眼的。」
小谷噗嗤一聲就笑了。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顯然是被陸小鳳這句甜蜜的情話給逗得很開心,陸小鳳的嘴角也慢慢的上揚,他的眼神絲毫不加掩飾,就這麼盯著小谷看。
小谷道:「不管,你快些伸出雙手來,我的發繩要綁在其他地方的。」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什麼地方?」
小谷眨了眨眼,道:「綁在你手上。」
陸小鳳就笑了。
他懶洋洋的伸出一只手,在小谷的眼前晃了晃,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而有力,手掌和手指之上,都滿是習武所留下的厚繭。
他的另一只手,還摟著小谷的腰。
小谷就伸手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陸小鳳絲毫不客氣,反手一抓,就把小谷的手握在了手心裡。
小谷是個嬌小的美人,就連手也是小小的、軟軟的,柔若無骨一般,握在手中,只好似是抓著一捧溫柔的水一樣。
陸小鳳似笑非笑:「做什麼呢,小谷?」
小谷道:「另一只手也伸出來嘛。」
陸小鳳就乖乖的把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來,放在小谷眼前晃了晃。
小谷朝他眨了眨眼睛。
這溫柔又嬌怯的女孩子,長了一雙非常沒有攻擊性的眼睛,眼尾下垂,總是讓人覺得可憐兮兮又惹人憐愛的,她頑皮地眨眨眼,非但沒有那種顧盼神飛的明艷,反倒是愈發的讓人覺得可愛的想rua。
陸小鳳若是有三魂七魄,此時此刻,也被迷得只剩下一魂一魄了。
然後,小谷就用那種磨牙的認真神色,把陸小鳳的兩只手腕給捆到一起了。
陸小鳳:「……」
這發繩,其實也不是什麼非常結實的材質,而小谷捆他的手法,也沒什麼稀奇的,就是饒了好幾圈,還打了一個小蝴蝶似得結。只要陸小鳳一使力,這發繩登時就要化作碎片了。
但他不使力,他只是嘴角掛著笑意,啞聲道:「兔子精姐姐,難道是想要謀財害命麼?我現在求饒還來得及麼?」
白兔美人抿著嘴笑,臉上泛起紅暈。
她道:「你瞧你說的,我為什麼要謀財害命。」
陸小鳳道:「那你這是要做什麼呢?」
小谷伸手,輕輕地點一點陸小鳳的手,將他被束起的雙手摁在了他的頭頂,這才湊過來,道:「你不是問我,酒醒了沒有嘛?」
陸小鳳那雙總是充滿輕松笑意的目光,笑意也在一瞬間消失了。
他啞聲道:「哦?那你現在是准備回答我的問題了麼?」
小谷嘴角帶笑,卻並不說話,她忽然伸出蔥管一樣纖細潔白的手指,輕輕的點了點陸小鳳滾動的喉頭,道:「我早看出來,你是個壞東西了。」
陸小鳳的嘴角慢慢地勾了起來。
他眯了眯眼,十分享受這一刻,他沒有說話,只是忽然舔了舔自己的後槽牙,他那雙眼睛盯著小谷,就好似一只吃人的狼在盯著一只小白兔似得,忽然充滿了一種殘酷又無法抗拒的暗示。
陸小鳳道:「我就是天下頭一號的壞東西,倒是你這只小兔子,看見我這麼一個壞東西,非但不跑,還要上來捆住我,你想做什麼呢?」
白兔美人的鼻尖上,就也沁出一點汗水來,她有些無辜地看著陸小鳳,看起來有點呆、有點可憐,好似一點旁的都沒想一樣,可是她的人,竟還窩在陸小鳳的懷抱裡,一步也不肯挪開的。
她忽然湊了上來,輕輕地碰了一下陸小鳳的嘴唇,然後又蜻蜓點水般的要撤開。陸小鳳被發繩綁著的手忽然就扯開了發繩,他用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了小谷的腰,另一只手覆在了小谷的後腦之上,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曾寫過月亮,寒冷的月亮、如刀一般的弦月、或者像征著團圓的滿月。
今天正是滿月,月亮的光輝從大開的窗口之上,照進了屋子裡,落在了屋子裡白兔美人的身上。
白兔美人縮成了一團,長而柔軟的頭發披散著。她的頭發之上,沒有塗抹桂花油,不像是黑色的緞子一樣的順滑,反倒是有一點點的卷曲、柔軟得要命,會讓人想到動物柔軟的皮毛。
她潔白的皮膚之上,也仿佛被月光渡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可美中不足的是,如今她看起來卻並不是無暇純潔的,反倒是很可憐、很凄慘。她蜷縮起來,眼睛紅紅的好似一只委屈的兔子,陸小鳳想要上去抱她一下,結果白兔一樣的美人就受驚似得躲了躲。
陸小鳳只好無奈地撇了撇嘴。
他就仰面躺在小谷的身邊,他他大剌剌地躺著,小谷不讓他抱,他的雙手就有些沒有用武之地,只能交叉放在腦後枕著,這倒是讓他呈現出了一種十分愜意的樣子。
他的確也十分愜意。
月光落在他的胸膛之上,他的身上沒有一寸多余的贅肉——不,唯一多余的肉可能就在他的臉上,他明明是一個精壯有力的男人,但是臉上卻不知為何總顯得有點肉嘟嘟的,一笑起來,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顯得有點可愛。
這種風趣的可愛,就會讓很多人忘記他其實不是吃草的,而是吃肉的。而當他露出那種捕獵者一樣的表情的時候,就會有人受驚。
食素的兔子精姐姐好像受驚了。
陸小鳳就眼看著她慢慢把自己縮成一團,然後慢慢地伸出手要捂住自己的臉。
他忍不住戳了一下小谷。
小谷瞬間一縮,她下垂的眼角紅彤彤的,受驚似得瞪著陸小鳳,陸小鳳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美人姐姐實在是太美、太可愛,讓他的心又癢了起來。
他就問:「兔子精姐姐,你是不是在怪我?」
小谷的牙咬著下唇,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陸小鳳又道:「那就是不怪我,你很喜歡,是不是?」
兔子精姐姐半晌都沒做聲,陸小鳳眼神也亮晶晶的,帶著一點充滿神氣的自得,耐心的等著她回答。
沉默了好久,小兔子好似終於緩過勁兒來了,她動了動,啞聲道:「陸小鳳,你……」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嗯?」
兔子精姐姐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眼睛紅紅地瞪了一眼陸小鳳,這才道:「你真是天下最大的大混蛋了。」
陸小鳳哼笑一聲,他忽然發難,伸手直接抓住了小谷,然後驟一發力。下一個瞬間,他已又將小谷牢牢的摟住抱住,讓嬌小可人的兔子精窩在他充滿炙熱血氣的胸膛之上了。
兔子精小小的尖叫一聲,握拳去錘他的胸膛,陸小鳳就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湊上去親她。
陸小鳳道:「兔子精姐姐,你怎麼那麼可愛啊?你是吃什麼長大的才會這麼可愛啊?」
眼睛紅紅的小谷還停下來想了想,道:「吃什麼長大的麼?吃水果、還有蔬菜,訣竅就是不吃肉。」
兔子是食草動物,即使是一只生活在月宮之中的玉兔精大姐姐,也絕不吃一口肉,一口都不行的。
陸小鳳本來只是開玩笑似得問的,聽她這麼一說,簡直更笑得停不下來。
這白兔一樣的美人,實在未免太可愛了些,真的好像一只小兔子一樣,想讓人抱在懷裡不松手。
他既然這麼想了,立刻也要這麼去做,於是他就真的抱著小谷不肯松手,男人的手臂緊實有力,小谷又實在嬌小,這樣子緊緊一摟,她整個人都只能縮在陸小鳳懷裡了。
她吃吃地笑著,又用拳頭輕輕地咋了陸小鳳幾下,嘴中道:「我對你可真好,都沒用什麼力氣。』
陸小鳳道:「是,兔子精姐姐,我只希望你明天可不要忽然就不見了。」
小谷道:「怎麼會,我頂多就是現出真身。」
陸小鳳笑道:「是麼?你怎麼樣才會現出真身?」
小谷嚶嚀了一聲,悄悄地道:「你要是太壞了,我就會忍不住現出真身來啦。」
陸小鳳啞聲道:「那你也太找對人了,我乃是天下頭一號的壞種子,大混蛋。」
小谷似是也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她縮了一下,似乎想要掙脫陸小鳳,陸小鳳卻忽然伸手,用兩根修長有力的是手指鉗住了兔子精姐姐的下巴,迫使她昂起頭來,被迫直視著自己。
兔子精姐姐的眼角紅得像是一只艷鬼,她可憐兮兮地看著陸小鳳,那一雙潔白的小手,卻攀在他的手臂上,始終不肯松開的。
陸小鳳做了一個美夢。
不知為何,他夢見了瑰麗的月宮,月宮之上,就連一塊地磚,用的都是白玉,廣寒仙境裡,到處都是跳來跳去的小兔子,它們都在忙活,有的在釀酒、有的跳起來搗年糕、還有的在制作月餅……哦,那月餅裡的瓜子仁,都是小兔子們勤勤懇懇一口一口磕出來的。
月白色的帷幔,被月亮上帶著桂花香氣的風所吹動,帷幔之後,白衣的美人用一雙含情美目,嬌嬌怯怯地看著他,對他伸出了手,小小聲地道:「你怎麼還不來?你怎麼還不來呢?」
登徒浪子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那美人面前,二人之間的距離只有那飄動的帷幔,他道:「你就是嫦娥仙子?」
那美人搖搖頭,道:「我不是,我只是一只玉兔。」
登徒浪子忽然伸出了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易容,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用手抓住了那帷幔,在月白色的紗上留下了深深的褶,他不是什麼好人的,他看見美人是不會匍匐的,他只會展現出一種近乎無理的攻擊性。
那美人卻急著道:「你做什麼?」
委委屈屈、嬌嬌怯怯。
登徒浪子道:「我要看一看你,你已說了,幫你找到寶貝的人,你是要獎勵他的。」
美人沉默了一下,道:「是,我很感謝你……但你也不能、你也不能這個樣子啊!」
兔子精姐姐的語氣都快哭出來了。
登徒浪子手背上的青筋就一根一根的暴起。
他道:「你該兌現你的承諾。」
美人抽抽搭搭地說:「我從不食言的,你稍微等一等我,不要心急,好不好?」
一陣風吹過,帶來了月桂的香味。
桂花,本是一種香氣非常濃郁的花,在秋天,若是你路過一顆桂花樹,聞到那味道,一定不會覺得香氣撲鼻,反倒是會覺得香氣濃郁到讓人無法呼吸。
但月桂不是這樣的,月桂只有一絲淡淡的桂花香氣,更多的則是月亮上那種特有的寒氣,那是一種甜絲絲的寒氣,沁人心脾。
登徒浪子道:「我在這裡等著你。」
紗幔後面的美人道:「好,你稍等一下哦。」
半晌,那令人充滿想像的紗幔後,忽然伸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兔子腿,兔子腿還翹了翹,雪白的毛一點兒打結的情況都沒有。
美人的聲音顯得有點開心、又有點促狹,道:「好啦,我說過,幫我找回寶貝的人,我就給他一個機會吻一吻我的兔腿,但是不能麻辣。」
陸小鳳:「……」
陸小鳳被嚇醒了。
准確的說,是因為太過無語所以直接醒了。
他的窗戶大開著,所以大街上熱鬧的聲音,很暢通無阻的就傳進了他的耳朵裡。
大街之上,車水馬龍,小孩子們玩鬧的笑聲、小販們叫賣的聲音,熱熱鬧鬧的交織在一起,太陽已經升得很高,透過窗口,暖烘烘地照在了陸小鳳的身上,這見鬼一樣的太陽,實在是叫人渾身的骨頭都已懶了。
陸小鳳的懷裡是空的。
他本還有些迷迷糊糊,伸手一摸身邊摸了空,就連那褥單之上的溫度,也已消散了。
陸小鳳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屋子還是熟悉的屋子,酒壺還放在桌上,他的發絲有些凌亂,這外間的炕上也有些亂七八糟的,可是……可是……那個又溫柔、又嬌怯的兔子精姐姐,卻早不見了蹤影。
陸小鳳一下翻身起來,目光在屋子裡轉了一圈。
屋子裡沒有人。
陸小鳳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她走了。
那個如白兔一樣溫柔嬌怯的大美人,已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陸小鳳坐在炕上,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心裡也忽然湧起了一陣像是失落、像是悵然的情緒。
他的余光掃了一眼身旁,看到了一片發帶的碎片,回想起了昨天,他直接掙脫了手上束縛時的情景。
陸小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伸手捻起了那一片碎片,放在鼻下,輕輕嗅了嗅。
她的頭上沒有抹桂花油,所以沒有桂花油那一股帶著侵略性的桂花香,但卻有一種極輕、極淡的桂花香,又帶著一點點的冷,好似她頭上帶的,乃是月宮之上的月桂一般。
陸小鳳忍不住苦笑了起來,又閉上眼睛,細細回想昨天那白兔美人的風采。
她的確是一個可以讓男人失去理智的女人。
陸小鳳的指尖,捻著那一片發帶,忍不住道:「小谷啊小谷,難道你真的就只是走錯了屋子,一覺醒來,你就消失了不成。」
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倒是真希望,你是特地來找我,特地來給我挖一個大陷阱的。」
他就這麼懶洋洋地躺著,好似連骨頭都是酥的、懶的,又好似是等著這白兔美人回心轉意,回來找他一樣。
可惜,一直到他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喚,他的兔子精姐姐還是沒有回心轉意。
陸小鳳只好開始穿衣裳。
但這一次他坐起來,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朝地上一瞧,發現地上落著一條月白色的腰間系帶。
他皺了皺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目光又朝外探了探,這一次他看見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衫,這外衫顏色雖然淺淡,但料子卻是極好的、上頭還有淡色的暗紋,暗紋繡的是玉兔搗藥圖。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這是小谷的衣裳。
陸小鳳忽然一下子就從炕上跳了起來,直接衝出了門去,只可惜那衣裳若是散落在屋子裡,還沒人去撿拾,可若是落在了這魚龍混雜的客棧之中,那被誰拾走了,那就不得而知了。
陸小鳳衝出門去,地上就再也沒有白兔美人所留下的線索了。
他不死心,伸手就抓過一個路過的店小二,問人家:「今天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兔子似的女孩子從我屋子裡出來?」
路過的無辜店小二:「……」
店小二道:「沒看見,客官,咱們店裡住的人多,小的眼拙,實在是沒看見。」
陸小鳳撇了撇嘴,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抓著那店小二,還不死心,繼續問:「那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白兔似的女孩子,一邊走一邊把身上的衣裳落在地上?那衣裳還在不在?」
店小二繼續:「……」
不是,客官,你越說越離譜了好麼?幻想也得有個度啊!
店小二假笑道:「這個是真沒有看到呢,客官,要不你去問問別人?」
陸小鳳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大發慈悲的把店小二放開了,他揮了揮手,道:「好了走吧走吧。」
店小二有一雙火眼金睛,一來這不著調的客人的衣著,就知道此人身上一定不缺錢,便立刻見縫插針道:「客官,這如今都要中午了,要不要讓小的給您屋裡送一桌菜?如今正是夏天,熱得很,咱們悅來客棧正好出了蓮花宴,有肉有素,包您滿意啊!」
陸小鳳揮揮手,不是很在意地道:「去吧去吧,天字一號房。」
店小二大聲道:「好嘞!您稍待!」
說著,麻利的就走了。
陸小鳳雙手叉腰,在三樓往樓下看,又輕飄飄的一躍而下,落在客棧大廳的正中,一眼望去,這客棧一樓,實在熱鬧的很,男男女女不少,只是沒一個是他要找的白兔美人。
世間的美人,各有各的風采,但最讓人心癢癢的、難以忘懷的美人,一定是那嬌嬌怯怯、溫溫柔柔的小谷了。
他找了一圈,沒找到人,卻只覺得自己肚子餓得要命,無法,只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天字一號房。
八仙桌上,已擺滿了一桌子菜,這悅來客棧,乃是全江湖最大的連鎖客棧勢力。倒是也不會店大欺客,畢竟是做江湖人生意的,欺客的下場輕則砸店重則血洗的。所以,他們家出的東西,還是很值得一嘗的。
這蓮花宴八熱四冷二湯,附加甜點水果,七七八八的擺滿了一桌子,什麼蓮花清茶、蓮花排骨、冰糖銀耳燉蓮子、荷葉蒸雞,因有盡有,陸小鳳本就餓了,又在大熱天的跑出去找了半天人,實在熱的很,他一口蓮花清茶下肚,只覺得清清涼涼、舒適非常。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撕開了那一整只雞外頭包的荷葉,正打算開始吃東西。
忽然,他聽到了他的榻底下有聲音。
陸小鳳回頭一看,他的榻底下黑洞洞的,什麼也沒有,但是那種淅淅索索的聲音卻是確確實實的從那裡傳了出來,半晌,裡面忽然鑽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這一次是真的兔子。
這小兔子窩起來,兩只前爪規規矩矩的揣著,通體雪白,渾身毛茸茸,竟是比一般的小兔子還要嬌小上幾分。這只小兔子與其他小兔最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它的兩只耳朵,居然是耷拉下來的,乖乖巧巧,像是小女孩梳得兩個垂下來的小辮子一樣。
小兔子一下子跳了出來,蹦到了陸小鳳的面前。
它舔了舔自己的兩個白色小爪爪,充滿期待的看著陸小鳳,然後又看了看桌子上放的各色食物,那眼神仿佛在說:我看到你在吃好吃的啦,我也要吃!
陸小鳳歪了歪頭,總覺得這小垂耳兔,和那白兔似的美人實在是很相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叫了一聲:「兔子精姐姐?」
叫完之後,他簡直立刻向給自己來一個巴掌,他只覺得自己今天大概腦子不清楚,有點蠢兮兮的,才會對一只小白兔這麼喊。
說到底,還是那白兔美人太叫他喜歡,她不辭而別,陸小鳳的心裡,實在是有些空空落落。
結果下一秒,那垂耳小白兔忽然用爪子擦了擦臉,那小小的三瓣嘴裡開始口吐人言:「是我呀,你怎麼啦?早上一醒來就到處亂跑,都不管我呢。」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溫柔語調,卻帶上了一分責備。
可是壞兔子的心裡才不是這樣想的呢,壞兔子谷星陸心道:騙你的啦,我是故意躲起來的,騙你心裡又難過又急躁,嘿嘿真好玩。
第103章
陸小鳳:呆滯.jpg
他手裡的那個剛拆下來的雞腿,「嗒叭」一聲,掉在了地上。
昨天,他帶著沙啞的笑意,喊了好多聲的「兔子精姐姐」,戲謔得要命,又帶著一些壞心眼。
他是真的覺得小谷太像一只可憐可愛的小白兔了,才那樣叫的。
可昨天還與你擁抱在一起的嬌小美人,真的變成了一只小兔子的時候,陸小鳳的三觀還是被完全震碎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是還沒睡醒的,或許這是一個夢中夢,所以他果斷地伸出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臉。
嘶……好痛。
陸小鳳和垂耳小白兔大眼瞪小眼。
小白兔就是那樣的,整個都小小一只,雖然沒什麼表情,看起來也可可愛愛的,她伸出兩只小爪子,又捂住臉搓了兩把,那小小的三瓣嘴才開始翕動,口吐人言:「我不吃肉的,你怎麼把雞腿給我吃?不過話說回來,你不是雞精麼,呀!同類相食,你好可怕!」
小白兔猛地抖了一下,看著陸小鳳的眼神像是再看著一個連環變態殺人狂魔一樣,她的耳朵都好似因為過度的驚嚇豎起來了一瞬,然後突然後退了一步,轉身要跑。
陸小鳳的動作比他的腦子更快,他「噌」的一聲就站了起來,動作飛快,在兔子精跑出屋子之前,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像個變態一樣,居高臨下的看著雪白雪白的小兔子。
小兔子後退了一步,非常警惕地看著他。
陸小鳳道:「你實在是誤會我了,我是人,我不是雞精。」
其實有的時候,他還是很壞心眼的,會故意維持一些誤會來逗弄人。可是小谷……
可是這只兔子精美人,實在是容易受驚得很,她好似真的被嚇到了,對陸小鳳避之不及。陸小鳳心裡還想著她、念著她,一點兒也不想讓她離開,又怎麼會想要在白兔美人的心裡留下一點點壞印像?
他昨天真的就是口嗨,只想著這白兔似的美人也口嗨,互相口嗨嘛有什麼了不得的,誰能想到,這世上竟是真的存在妖怪,還是這樣美麗的妖怪呢?
垂耳兔警惕地盯著他,似乎在確認他有沒有撒謊,陸小鳳也不吊兒郎當了,表情很是嚴肅地和垂耳兔對視。
他心裡倒是很亂七八糟地想著:這對耳朵,摸起來應該很軟乎吧?
小谷道:「真的麼?」
陸小鳳道:「真的呀!我要是妖怪,怎麼找也得是只鳳凰鳥,才對得起我的名字吧。」
小谷還想了想,又仰起頭打量了他一翻,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
陸小鳳:「……」
陸小鳳撇了撇嘴,相當無奈。
小谷一跳一跳的跳到了他身邊,扒拉著他的腿,還用小小的兔兔頭撞一撞他的腿,她沒說話,但是陸小鳳卻瞬間理解了她的意思,俯身只用一只手就抱起了兔子精。
兔子精尖叫:「你的手上有油!!」
他剛剛手裡還拿著雞腿呢!
陸小鳳無奈地道:「那是右手,我是用左手抱你的。」
白兔歪了歪腦袋。
它整個是仰臥在陸小鳳懷裡的,四肢雪白雪白的小爪子都露在外面,聞言,小谷的三瓣嘴動了動,反正陸小鳳也看不出來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小谷道:「我餓啦。」
陸小鳳道:「你不吃肉,對不對?」
兔子的小腦袋點了點,表示贊同。
陸小鳳總算明白她為什麼是一個極端素食主義者了。
不過今天這一頓其實挺好的,很適合這只兔子精,蓮花宴之上,葷菜不少,但是素菜也很多,比如說其中一道涼卷,就是用米做成透明的涼皮卷,裡面卷上蓮子、蛋皮、細細的黃瓜絲等東西,再輔之以鹹甜的醬汁,應該是不難吃的。
再比如那一道蜜藕,冰冰涼涼,軟軟糯糯、清清甜甜,陸小鳳平時也蠻喜歡吃這種很有巧思的東西的。
他擦干淨了手,給兔子精姐姐捏了一個涼卷,遞到了她的嘴邊,兔子的鼻子就一抽一抽的嗅味道,三瓣嘴忽然快速的動了起來,開始狂xuan。
對於玉兔來說,這已經是很豪放不羈的吃飯姿態啦,這也充分證明玉兔大姐大谷星陸實在是一只很放蕩不羈的兔子精。
不過兔子這種生物,身上好像總是帶著一種可愛加成光環,無論它們做什麼,都會讓人產生一種「啊好可愛」的感覺。
兔子精不虧是兔子精,比沒成精的小兔子智商高多了,爪子的控制力也強,居然可以自己用兩只毛茸茸的小前爪捧住那個對她來說不算小的涼卷,哢嚓哢嚓哢嚓的啃啃啃。
大概是悅來客棧的蓮花涼卷實在是太好吃了,垂耳兔的兩只耳朵居然都慢慢、慢慢的豎起來了,後腿的小爪子還晃蕩了一下,很是愜意的模樣。
陸小鳳:「……」
陸小鳳:啊!好可愛!
他真的很想上手去rua!
其實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他和小谷,雖然在幾個時辰之前才剛認識,但是該rua的不該rua的,也都rua過了,他忍不住回想她的那種動人的風采,再看看懷中吃東西的小兔子,只忽然有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甚至都說不上那種感覺是什麼。
他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會變回原形呢?」
白兔吃完了手上的涼卷,又很滿足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眯起了眼,打了個飽嗝。
陸小鳳:「……」
兔子果然有可愛光環加成!
小谷開口道:「我昨天已經說過原因了呀,你忘了麼?」
陸小鳳詫異地挑眉。
……他還真忘了。
陸小鳳道:「什麼?」
小谷輕輕地道:「我說……你要是太壞了讓我難受,我就會現出真身來。」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帶著一絲嗔怪、又帶著一絲羞赧,但是卻全然沒有一點點攻擊性的。
這就是溫柔如水的白兔美人。
陸小鳳伸手,撫了撫垂耳兔的背,小兔子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可是整個兔卻好似都灘成了一塊軟乎乎的兔子餅,癱在陸小鳳的腿上。
兔子本就是非常嬌小的生物,同樣都是癱成餅,兔子餅就比貓貓餅要小很多很多,她癱在陸小鳳的腿上,也只有小小一點點。
陸小鳳忍不住又摸了摸小兔子的背。
她的皮毛柔軟的好似天上的雲彩一樣,軟綿綿、暖乎乎。
小兔子的後腿一抖一抖的,忍不住小聲控訴道:「不要摸我的背!
陸小鳳連一句為什麼都不問,很手欠的又摸了一把她毛茸茸的背。
小兔子渾身一抖,垂下來的耳朵都抖了抖,眼睛一瞬間都瞪大了。
她伸出兩只前爪,摁住了自己的的耳朵。
兔子:生悶氣.jpg
陸小鳳奇道:「生氣了啊?」
小兔子連他理都不理會,歪過頭去不看他。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輕聲叫道:「兔子精姐姐?」
兔子精姐姐裝沒聽到,打定主意不理他。
陸小鳳就去剝葡萄,然後把剝好的葡萄湊到她嘴邊。
兔子的鼻子抽了抽,還是不理。
陸小鳳忍不住嘆氣道:「你不吃麼?這是西域來的馬奶葡萄,甘甜得很,你若是不吃,我就全吃光啦!」
說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嗷嗚一口,吞掉了那一顆葡萄,還眯了眯眼睛,評價道:「嗯,果然不錯。」
谷星陸:「……」
兔子猛地轉過頭,用一種譴責意味非常明顯的眼神盯著陸小鳳。
陸小鳳就忍不住笑了。
他道:「好啦,好啦,我給你剝葡萄吃。」
說著,手上就動了起來,給小兔子又剝好一顆葡萄,遞到了她嘴邊,兔子這下毫不客氣,用兩只前爪抓住陸小鳳的手,三瓣嘴開始不停地翕動,快速地啃著那顆葡萄。
陸小鳳觀察著她,忍不住問:「為什麼剛剛那個涼卷,你可以自己拿著,現在吃葡萄卻要我拿著喂你?」
是不是在撒嬌?被我抓住了吧!
小兔子哢嚓哢嚓啃完葡萄,這才看了陸小鳳一眼,矜持地放開了他的手,溫溫柔柔地解釋說:「因為涼卷是干的,葡萄多汁,我怕弄髒我的爪子。」
陸小鳳:「……」
陸小鳳撇了撇嘴,無奈地轉移話題道:「兔子精姐姐,你什麼時候能變回人型?」
兔子道:「現在就可以呀。」
話音未落,一個通體瑩白的嬌小美人,就出現在了陸小鳳的懷裡。
她確實小小的,即使變成了人,也是玲瓏身材,曲起腿,像個小孩子一樣窩在陸小鳳的懷抱之中,陸小鳳反應極快,伸手就攬住了她纖細柔軟的腰肢。
美人眼角下垂,嘴角上還沾著一點點馬奶葡萄的汁水,陸小鳳伸出一根手指,替她抹去那一點點甜蜜的污漬,然後盯著她,慢慢地舔了一下沾著葡萄汁的手指尖。
那毫無疑問是一種充滿進攻性的戲謔眼神,帶著一種暗壓壓的情緒,直白得要命,又勾人得要命。
青天白日的,陸小鳳卻如此直勾勾,但是這也實在怪不得他。
千萬莫要忘了,兔子有皮毛,可以自己保暖,不和人類一樣需要衣物來保暖,而小動物與人類不同,那種人類女孩子會有的羞恥心她也沒有,她整個人干干淨淨地窩在陸小鳳懷抱裡,還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懷抱裡蹭了蹭,縮了縮。
看見陸小鳳這個舉動,美麗的兔子精又笑了,她只道:「我還要吃葡萄!」
陸小鳳板著臉,道:「難道你自己沒長手,不會自己拿麼?」
小谷眨著秋水一般的眸子,無辜地道:「可是我剛剛都說過了,會弄髒手的。」
陸小鳳道:「你的手是手,我的手不是手?」
他雖然語氣聽起來很冷硬,很不給面子,可是他的一只手,還牢牢地扣在小谷的腰肢上,讓她只能窩在自己懷抱裡,哪裡都不能去。
他盯著小谷,完全不肯收回自己的目光。
的確也沒有什麼好收回的,小谷現在很喜歡他、很滿意他,而他也很喜歡小谷、很滿意小谷。
兔子精姐姐相當敏銳,一下子就看出陸小鳳其實根本就不生氣,她抿著嘴笑了笑,像是在模仿一個一個恃寵而驕的小姑娘一樣,軟乎乎地道:「陸小鳳……陸大少爺……」
陸小鳳一只手摟著小谷,另外一只手去剝葡萄。
單手剝葡萄皮,這實際上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不過對於手上功夫登峰造極的陸小鳳來說,這自然算不得什麼難事。
小谷伸出一雙圓潤瑩白的手臂來,親親熱熱地環住了陸小鳳的脖頸,把頭枕在了他的肩膀上,看著他剝葡萄。
然後,她就看見陸小鳳順手把剝好皮的葡萄丟到他自己嘴裡了,然後又拿著手帕把手擦干淨了,顯然是不打算繼續動手了。
小谷:「……」
小谷大為震驚,瞪大眼睛望著陸小鳳。
陸小鳳嘴角帶笑,小谷卻是整個眼眶都慢慢紅了,眼睛裡的水汽一點一點變多,委屈巴巴的,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一樣。
陸小鳳適時的低下了頭,輕輕抬起了小谷的下巴,給了她一個葡萄味的吻。
小谷本來還只是虛虛地環著他,可等到了最後,手竟好似環不住了,無力地掉下來,陸小鳳一把抱緊了她,把她往自己懷裡帶,不讓她掉出去。
半晌,他和小谷額頭對著額頭,陸小鳳的眼睛黑壓壓的,帶著笑意啞聲道:「兔子精姐姐,不要那麼容易哭好不好?」
小谷半晌都沒說話,她眼睛紅紅的,一眨眼就是一滴淚。
陸小鳳就伸手替她抹去了眼淚。
他自顧自地道:「不過,你哭起來實在好看得很。」
小谷喃喃道:「真的麼?」
陸小鳳道:「當然是真的,只不過……」
小谷道:「只不過什麼?」
陸小鳳道:「只不過,我只希望你莫要哭給別人看……雖然我也管不著。」
小谷破涕為笑,嬌嗔道:「別人又不像你這樣欺負我,我做什麼要哭?」
陸小鳳捏著她腰的手都收緊了。在美人如玉似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點點手指的痕跡。
陸小鳳緊緊地盯著小谷,小谷純潔無辜的要命,縮在他懷裡,用一根纖纖的手指繞著陸小鳳鬢邊的頭發玩,繞著繞著,她又忽然要把那一縷頭發往她嘴裡塞,還抬頭望了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
陸小鳳趕緊把自己的頭發拯救出來。
陸小鳳板起臉,道:「你吃飽了麼?」
小谷道:「好像還行,怎麼啦?」
陸小鳳冷冷地道:「你這壞兔子,隨便啃人頭發玩,你可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小谷眨了眨眼,好似有些恍然大悟道:「呀!那我是做壞事了麼?」
陸小鳳道:「沒錯,你做的正是大大的壞事。」
小谷道:「那……那要怎麼辦呢?」
陸小鳳道:「要罰你,要讓你知道你錯了。」
小谷的眼角又紅了。
她緊緊抱住了陸小鳳,好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樣,這純潔溫柔的白兔美人,好像是被陸小鳳這登徒浪子囚在這屋子裡了一樣,除了順從別無他法。
這種殘酷的想像令陸小鳳覺得有一點興奮,他摟著小谷的手臂之上,青筋一根一根的暴起,把這柔弱嬌怯的美人徹底困住,不讓她有任何逃跑的可能性,然後他一把就橫抱起了小谷,往裡頭走去。
小兔子都是安安靜靜的,小谷雖然是成了精的兔子精,卻也延續了這個特質,安安靜靜的被陸小鳳抱著,安安靜靜的看著這個男人的下頜,他不笑的時候,那種親切的氣質就消失了些,那種江湖俠客所特有的冷硬氣質就顯現了出來。
再溫柔、再體貼的江湖人,也是江湖人。百年之前,那南俠展昭溫潤如玉,乃是儒俠的代表人物,可他面對惡人、發起怒來,亦是一劍一個,殺人不眨眼。
倒是那百年之前,有另外一個驚才絕艷的武學天才,是從不殺人的,這個人就是盜帥楚留香。
但是楚留香只有一個人,陸小鳳也不是楚留香,江湖俠客,見慣了血腥氣,無論多少,身上總帶著那一股子又殘酷、又令人心驚的氣質。
但谷星陸就是喜歡這樣的俠客。
即使他是百煉鋼,小兔子也有法子讓他變成繞指柔。
小兔子把頭靠在陸小鳳的肩膀之上,忽然輕輕地道:「你吃飽了沒有呢?」
陸小鳳垂頭看了看她,啞聲道:「怎麼?」
兔子精姐姐溫溫柔柔地道:「你要是沒吃飽,可是罰不成我的。」
溫溫柔柔的挑釁。
陸小鳳:「……」
陸小鳳忽然笑了。
他揚了揚眉,舔了舔自己的後槽牙。
陸小鳳啞聲道:「這話可是你說的。」
小谷嚶嚀一聲,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繼續刺激:「要不要先吃點東西,補補身子?小公雞,你可不要太勉強。」
陸小鳳就冷笑了一聲,惡狠狠地抓住了這只口出狂言的兔子精姐姐。
這裡是天字一號房,是整間客棧裡最貴的、采光最好的屋子。
午後,這種能把人曬化了的、該死的陽光就照進了這間屋子,把整個屋子裡都弄的有些悶熱,而此時此刻身處在這間屋子裡的兩個人也很悶熱。
陸小鳳側躺著,伸出一根手指繞著小谷漆黑的頭發玩兒,小谷的頭發非常柔軟,就像她的人一樣柔軟。小谷則又是緊緊地縮起來,用手捂著臉,好像在哭一樣,陸小鳳忍不住就笑了。
陸小鳳啞聲道:「熱不熱?」
小谷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我讓他們送些冰塊來,擺在屋子裡。」
小谷的鼻尖上都已沁出了汗,她的臉紅撲撲的,好像一團被烤熟的兔子餅,攤在那裡,軟乎乎的,簡直連一絲力氣都無,陸小鳳湊上去想要抱她,可是小谷卻躲了躲,好似因為太熱不想叫他靠近。
陸小鳳的唇角就慢慢地勾起起來,他利索地下榻,穿上衣裳,出門叫冰去了。
在這種時刻,他還是很願意做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的。
悅來客棧是大客棧,而這京城裡的悅來客棧,更是有一個大大的冰窖,每到冬天,就去取大塊大塊的河冰藏在冰窖之中,等到夏天之時,就取出來給這些非富即貴、非凶即惡的客人們用。
陸小鳳出去叫了一聲店小二,店小二連聲應下,沒過一會兒的功夫,就將冰塊送來,陸小鳳在帳子裡招了招手,示意店小二把冰鑒放近一些。
店小二就把冰鑒放在了帳子的外頭。
一只瑩白如玉的手忽然慢慢地從帳子裡伸了出來,去摸了一摸那晶瑩的冰塊,帳子裡的人摸到那冰塊,小小的「嘶」了一聲,縮回了手。
然後她的腦袋就從帳子裡露出來了。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卻看上去有點可憐、有點脫力,她的眼角是紅的,臉頰也是紅的,有一種非常奇異的、醉人的美感,她搖頭晃腦的,有點迷糊,根本沒看到店小二,只是歪頭看了看冰鑒之中晶瑩剔透的冰塊,然後忽然低下頭去,要用牙去咬冰塊。
她整個人都要探出來了,露出一截天鵝似的頸子,上頭落了些紅梅,那店小二一看,簡直連目光都轉不動了,竟是一時之間,都忘了立刻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帳子裡的另一個人忽然一把把她扯了回去,那美人痛呼一聲,委委屈屈地罵人:「你做什麼!小壞蛋!」
那男人沒對她說話,只是對店小二道:「你還不走?」
店小二這才反應過來,慌忙道歉,陸大少爺十分不耐,只是催促道:「行了行了你走吧,哦對了,晚飯還要蓮花宴,多上幾道素菜。」
店小二道:「得嘞客官!」
說著,麻利走人。
——悅來客棧的店小二,都是很懂得惜命的。
不過,他的心裡倒是在暗暗地贊嘆,又想起這陸大少爺今天急急忙忙地出門尋人,只問有沒有個白兔似得美人,當時他還覺得這陸公子,真乃是做夢做多了……卻不想,原來這世間,真的有和白兔一樣柔軟美麗的女子。
店小二又回望了一下天字一號房,這才慢慢地下樓去了。
而天字一號房裡,兔子精姐姐因為陸小鳳剛剛不讓她啃冰塊而不停的毆打陸小鳳。
就是那種粉拳毆打,完全意思意思的那種。陸小鳳還沒意識到,即使她是兔子,也是一只兔子精,那是妖怪,妖怪必然是有比人類強大的地方的。
小谷一拳可以打十個!
但是小谷不用力打,因為她才剛剛覺得陸小鳳有意思,才不想一拳把陸小鳳打成死小鳳,所以她收斂了自己的力氣,一下一下捶著陸小鳳的胸口。
陸小鳳很是受用,不停地笑,還怪叫道:「兔子精姐姐,你放過我吧,我要死啦。」
小谷就停了手,睜著她的兔眼睛,認認真真地道:「那不行,你不可以死的。」
陸小鳳歪歪斜斜,一副浪蕩公子的模樣,懶洋洋地笑道:「可我心口好痛,那怎麼辦?」
小谷對著陸小鳳一笑,道:「那我替你療傷。」
陸小鳳勾唇道:「好啊。」
小谷就輕輕地俯下來,吧唧吻了陸小鳳的心口一下。
她輕快地笑了起來,又用手指去點一點陸小鳳的心口,被陸小鳳一把抓住了手,把她小小的手整個攥了起來。
小谷歪頭道:「我治好沒有?」
陸小鳳啞聲道:「治得太好了,你看一看,我簡直好得不得了。」
小谷堅定地推開了他,一臉警惕的模樣。
陸小鳳就笑了。
這真是美好的一天。
如此閑適的午後,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背叛與血腥氣,有一桌子好菜、有晶瑩而清涼的冰塊,身邊還有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更好玩的是,這大美人還是一只兔子。
陸小鳳活過的半輩子,難道曾有過如此有趣、如此愜意的一天麼?
想必是沒有的。
但他這個人,說穿了就是有點子犯欠的,昨天夜裡,他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去探究小谷的真實身份,可今天,吃飽之後,他就開始好奇了。
小谷,是一只兔子精。
谷星陸,號稱天下第一美人,住在江南的谷府。
這兩個人之間,究竟有沒有關系呢?
他這麼想著,他就立刻問了出來。
只聽陸小鳳道:「小谷,難道你的全名叫谷星陸?」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小谷……這個時候,他的目光就不再像是看著一個與他十分親密的美人了,而像是再看一個迷題,一個讓他十分感興趣的迷題。
這或許正是陸小鳳這個人的可愛之處,卻也是這個男人的可恨之處。
小谷卻顯得又驚又喜,道:「嗯?你竟然認得我麼,近十幾年來,我可都沒在江湖上出沒過呢。」
陸小鳳的重點偏移到了奇怪地地方:「……近十幾年?」
小谷道:「對呀,我可是妖精,當然能活很久很久,你這一聲兔子精姐姐,其實叫得很對。」
陸小鳳失笑。
那不過是動情之時的隨口一覺,叫完之後,又覺得十分有趣兒,這才左一聲姐姐、右一聲姐姐的叫,誰知這白兔美人竟是當了真。
他又叫了一聲:「兔子精姐姐。」
小谷嚶嚀一聲,主動投入了他的懷抱。
或許是因為本體是兔子的原因,谷星陸相當喜歡被人抱著的感覺,從前在月宮之中,倒是不覺得什麼,來了人間之後,才發現人間真是別有一番趣味的。
陸小鳳的身上,帶著一點淡淡的熏香,那種熏香一點兒也不內斂,反倒是外放而張揚,很容易讓人想到放浪形骸的天涯浪子。小谷抽了抽鼻子,整個人便被裹挾在了這一股具有強烈進攻性的熏香之中。
陸小鳳這個男人,看上去又神氣、又英俊、又可愛,但是股子裡卻是個進攻性非常強的人,他或許很倒霉,總是被女人騙,可是他不想被騙的時候,誰也騙不到他,他若是想報復誰,誰也別想逃開的。
小谷眯起了眼。
陸小鳳順手摟住了她,嘴中把玩著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的念道:「谷星陸……谷星陸……你是谷家養的小兔子成精麼?怎麼就成了谷家的大小姐?」
小谷瞪了他一眼,很是傲氣地道:「你可不要小看人……啊不,小看兔,我們玉兔精都是從月宮裡來的,就凡間這樣稀薄的天地靈氣,怎麼能養出我這樣的妖怪。」
陸小鳳便有些吃驚了,道:「竟真的有月宮?」
小谷道:「那當然啦。」
陸小鳳道:「那有沒有嫦娥仙子?」
小谷就伸手去,輕輕地擰了擰陸小鳳的耳朵,道:「你這只壞蛋小鳳凰,是不是對嫦娥仙子打什麼壞主意呢?」
陸小鳳哄起女人來,可謂是輕車熟路,他乖乖地被小谷擰著耳朵,嘴角止不住的向上勾起,道:「我的兔子精姐姐,我都有你了,又怎麼敢肖想旁人?」
而且,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現在,被這兔子精美人迷得七葷八素,都已快忘了自己姓什麼、叫什麼,若是此時此刻,真的來了別的神妃仙子,怕是他也沒眼睛去看了。
小谷輕輕地笑了,像是十分自得。
她道:「嫦娥仙子早在萬年前就已經故去了,她乃是上古時期的大妖,她死後化作月壤,滋養著月亮上無數玉兔,而她的脊柱和肋骨,則是化作了一棵月桂樹,這月桂通體月白,百年才開一次花,是月宮的至寶。」
陸小鳳挑眉,道:「月桂樹丟了,所以你要下凡來?」
小谷嘆了口氣,道:「折了一根桂枝,五十年前,我追下凡來的。」
陸小鳳道:「五十年前?」
小谷道:「正是如此。」
陸小鳳道:「一直在谷家?」
小谷道:「一直在谷家。」
陸小鳳道:「谷星陸的大名,可是近五年來才傳出的。」
小谷道:「你是想問,再次之前我是誰?」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這是當然。
小谷便笑了,道:「哈哈,這是什麼問題,我現在是谷唯安的女兒,之前自然是谷唯安的老娘啦,哈哈,想要個身份還不容易嘛。」
陸小鳳:「……」
陸小鳳總覺得這玉兔精有的時候真的比司空摘星還要欠,但是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他的錯覺。
陸小鳳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轉而問道:「所以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也是你設計傳出的?」
小谷乖乎乎地點了點頭,道:「對呀。」
陸小鳳道:「為什麼?」
她要引偷了桂枝的人出來?還是另有深意?
小谷又笑了,十分輕快地道:「好玩嘛,天下第一美人,哇,多好聽,我也想威風一下子。」
陸小鳳:「……」
對不起,是我想多了。
小谷看他這表情,奇道:「難道我當不起這個名聲?」
陸小鳳伸手撫了撫她的側臉,勾唇笑道:「你若當不起,那我真想不出這天下有誰能當得起了。」
小谷臉上那種動人的紅暈,甚至都已蔓延到了她的脖頸之上,她伸出她的纖纖玉手,輕輕地點了一點陸小鳳的鼻尖,嗔道:「你這油嘴滑舌的小公雞,總是說好聽話。」
陸小鳳道:「你只說,你願不願意聽。」
小谷就不說話了,她抿著嘴笑了,陸小鳳與她對視,也笑了。
半晌,陸小鳳又問道:「這桂枝有什麼用?」
小谷道:「桂枝乃是嫦娥仙子的妖氣所化,我們玉兔,都是靠每個月吃一次月桂樹枝磨成的粉,來滋養體內的妖氣,等待化形。」
陸小鳳道:「所以人吃了,會變成妖怪?」
小谷道:「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
陸小鳳挑眉道:「理論?」
小谷道:「桂枝是非常濃郁的妖氣集合體,我們玉兔要服用,都得精准的用斤秤去稱的,若吃吃多了,輕則畸變,重則死兔的,你們人類知道吃多少、怎麼吃麼?吃多了變妖怪不太可能,倒是吃多了變成半人半妖、失去理智的怪物的可能性更大呢。」
陸小鳳的表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他道:「已經有這種怪物出現了麼?」
小谷道:「那個采花賊叫什麼來著……哦,柳葉眉,幾年之前,誰聽說過這個人呢?可是他在短短三年之內,卻一躍成為了流竄在江浙一帶最可怕的采花賊,采花不算,還要折花,正是因為他吃了桂枝磨成的粉,身體素質突飛猛進,可是時不時就要失去理智,內心的罪惡就暴露出來了。」
陸小鳳皺起了眉。
但凡是被采花賊殘害了的大家閨秀,十家裡有十家,都要對外說自家的小姐被這采花賊直接給殺了,可是一般的采花賊誰要害命啊?這不過是這些大家族為了家族的臉面,把已經受害的可憐女子再害一次罷了。
所以這采花賊柳葉眉的傳聞,他之前也只是聽一半信一半罷了。
卻不想,這柳葉眉,真的是殺人的,其中還有這等秘辛。
小谷又道:「真不巧,他居然盯上了我,翻到了谷家來,這才讓我知道了桂枝已被人類服用過了,只可惜,這柳葉眉被我抓住的時候,整個人已沒了人性,回答不出任何問題,只能殺了。」
陸小鳳道:「所以你廣發英雄令,為的就是找桂枝。」
小谷道:「不只的。」
陸小鳳道:「哦?」
小谷笑道:「江湖上的事情,我知道的還是太少,所以我要想找到桂枝,還需要有一個集武功、智慧、膽識、俠義於一身的人,來幫我的忙。」
陸小鳳的dna動了。
他心道:哦!來了!
果然啊果然,小谷是因為有事情求他,才會突然出現的,而如今,他既喜歡小谷喜歡得不得了,又對這桂枝之事很感興趣,當然不會推辭。
但是表面上,陸小鳳卻還是很矜持地問:「這個人是誰?」
小谷堅定地道:「這個人就是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陸小鳳:「……」
第104章
陸小鳳差點跳起來!
司空摘星!!那只臭猴子有什麼好的!連翻跟頭都輸給他好不好。
陸小鳳的臉色都不好看了,充滿譴責意味地盯著小谷。
小谷跪坐在榻上,長長的黑發垂在她她瑩白如玉的皮膚上,紅紅的眼角總讓人覺得憐惜,可是看見陸小鳳這種表情,她卻忍不住笑了。
她抿著嘴,悄悄看了陸小鳳一眼,又低下頭去吃吃地笑,然後復而又抬起頭來,眉眼彎彎的,笑容之中,卻有些奸計得逞的促狹。
陸小鳳一見她這表情,就反應過來了,伸手上去捏小谷的臉蛋,小谷小小的尖叫著要躲來,身子卻軟綿綿的,像是沒有骨頭一樣的倒在了陸小鳳的懷裡。
陸小鳳捏了捏她的臉,她就伸手,戳一戳陸小鳳的酒窩。
陸小鳳道:「好你個小谷,你是不是故意氣我!」
小谷抿著嘴笑了,又湊上來輕輕地吻了吻陸小鳳的嘴唇,陸小鳳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讓他顯現出幾分成熟男人的風情來。
他在某些方面,的確是很成熟的,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卻又顯得很像個小孩子。
對美人的主動,陸小鳳根本不會拒絕,他從善如流地伸手摟住了小谷柔軟的腰肢,一只手鉗住她的下巴,讓她被迫昂起頭來,然後自己湊了上去。
半晌,小谷才道:「對不起,我錯了,司空摘星本擔待不起這麼大的名頭,那麼,這個集武功、智慧、膽識、俠義於一體的人,又是誰呢?」
陸小鳳板起臉,道:「你覺得是誰?」
小谷笑道:「我知道,是陸小鳳這只神氣的小鳳凰,是不是?」
陸小鳳勾了勾嘴角,又在小谷臉上親了一記,這才道:「兔子精姐姐,你說說,你是不是故意激我?」
小谷本就欲找陸小鳳幫忙,而與陸小鳳相識已久的司空摘星,在這個時候卻被迫要將小谷偷出。這若是巧合,陸小鳳的名字都可以倒過來寫了。
小谷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實在是很難找。」
陸小鳳道:「所以……」
小谷道:「所以,我就做局,讓司空摘星去擄我出來,他雖是個偷東西的賊,良心卻不小,覺得此事重大之後,就來找你了。」
陸小鳳挑眉,似笑非笑道:「然後你就找上門來了。」
小谷卻嗔怪似的望了他一眼,只道:「我可沒有,我就是喝多了酒,莫名其妙的走錯了屋子的嘛。」
陸小鳳哼笑道:「兔子精姐姐不勝酒力?」
小谷的臉上便浮現出了醉人的酡紅,只委屈道:「誰叫京城實在太好玩了,悅來客棧的女兒紅,我是見都沒見過、喝都沒喝過,這麼容易入口,怎麼就……怎麼就勁兒這麼大呢?」
她耷拉著腦袋,懊悔得要命,陸小鳳忍不住笑了起來,又吊兒郎當道:「看來我還得謝謝悅來客棧的女兒紅。」
小谷霍地抬頭,眼波流轉,輕輕道:「謝它做什麼呢?」
陸小鳳伸手,刮了刮兔子精小巧的鼻子,這才笑道:「謝謝這女兒紅,才讓我撿到了你這只兔子精,便宜了我這只小公雞。」
小谷就伸手上來,戳了戳陸小鳳臉頰上的酒窩,湊在他耳邊道:「你真可愛。」
這明明是一句又輕又柔的話,聽的人通體舒暢,可陸小鳳卻嘆道:「求求你別再說了。」
小谷歪了歪頭,不明就裡,道:「你不喜歡聽?」
陸小鳳嘆道:「我喜歡死了,但就因為我喜歡死了,你才不能說。」
小谷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她垂下了頭,又抬起頭來,掐了一把陸小鳳,道:「我知道了,我不說了,從現在開始,我對你簡直是要連一點好臉色都沒有,是不是?」
說著,小谷就板起了臉,斥道:「好你個登徒浪子陸小鳳,今天姑奶奶我就要給你松松皮子!」
她昂起頭,一副十分傲嬌的模樣。
可小谷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呢?小谷乃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嬌怯的兔子精姐姐,說起話來,又是江南水鄉的吳儂軟語,又嗲又甜、又甜又嗲,聽得人心裡都直癢癢。
她學起潑辣的女子說話,也一點兒不像是潑辣女子,尾音軟乎乎的,像是一只叫軟軟的小兔子,非要給自己帶一個老虎頭套,叫人見了,非但不會害怕,反倒是更想rua了。
陸小鳳簡直興奮得要命。
他一下子就翻下了榻去,給自己到了一大杯涼茶,咕嘟咕嘟就下肚了,再一看小谷,竟然還板著臉,指著他,好似又要罵上一罵。
陸小鳳趕緊道:「我的兔子精姐姐,請你還是好好說話,別罵我了,千萬別罵我了。」
你再罵,什麼桂枝也不用去調查了,咱們兩個就窩在悅來客棧,十天半個月都別出去了吧!
小谷無辜地歪頭,無辜地道:「你這個人,還真是古怪的很。」
陸小鳳開始給自己套衣裳,隨口道:「天下第一號的大混蛋壞種子,古怪一點又怎麼樣?」
小谷坐在榻邊上,兩條腿一晃一晃的,白生生的腳上染著鮮紅色的蔻丹,與她這幅溫溫柔柔的模樣倒是很不相符。
但是很好看。
她用足尖踢了踢陸小鳳,十足的不講理。
陸小鳳就看了看她,小兔子就伸出雙臂求抱抱。
陸小鳳瞪著她,小谷的眼睛又慢慢的紅了,鼻尖抽了抽,有點委屈,好似陸小鳳要是不抱她,她的心就碎了,魂就丟了,整個人就要傷心死了。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口氣,嘆自己怎麼就遇見了小谷。
然後,他又緊緊地抱住了小谷。
半個時辰後,陸小鳳和谷小兔終於坐在了桌子旁開始吃東西了。
小谷是個手很巧的女孩子,她還給自己梳了個發髻,發髻之上,有各色珠翠裝飾,她穿著一席月白色的衣裳,衣服上繡著玉兔搗藥圖的暗紋,這大概是玉兔精的一種集體認同感?
小谷的性格,並不是溫柔兩個字能夠說清楚的,陸小鳳看著小谷哢嚓哢嚓的啃菜啃水果吃,只覺得有趣非常。
吃飽喝足,終於能講一講正事了。
那失落人間的桂枝,可以令人變成失去理智的、半人半妖的怪物,采花賊柳葉眉,本是只是一個三流匪類而已,只是因為食用了桂枝,一躍成為江湖一流高手,一兩年之內,流竄江浙,害了數十位女子,甚至驚動了神侯府,出動了神侯府最擅追蹤的捕頭追命三爺。
但是柳葉眉的惡行,在小谷這裡被中斷了。
柳葉眉撞進谷星陸手中之時,已完全是個失去理智的怪物了,谷星陸問不出任何東西,只能殺了他。
但是,柳葉眉是怎麼得到桂枝的呢?
他這樣的三流匪類,平時劫個鏢銀還劫不利索呢,怎麼就能得到桂枝這樣的稀世珍寶,若是他真的走了狗屎運,撿到了桂枝……桂枝從外表上來看,就是一株玉石雕刻的逼真桂枝,此人的第一反應,難道不是拿去賣了?又怎麼會想到將桂枝磨成粉服下呢?
陸小鳳道:「所以,桂枝一定不在柳葉眉的手中,而是另由他人持有。」
小谷道:「不錯,後來,我悄悄地潛入了神侯府,去翻了翻他們近十年來的卷宗,果然翻到了一些和柳葉眉情況相似的犯人,這些犯人有的確實被逮起來了,不過記載的都是『瘋瘋癲癲』。」
陸小鳳道:「等一下,你居然能潛入神侯府?四大名捕沒抓住你?」
小谷橫了他一眼,道:「我變回原形跳進去不就是了?做什麼非得人形不可!不過,我在翻卷宗的時候,還是被人發現啦,那人以為我要啃卷宗吃,還拎著我的後頸皮把我帶出去了呢,真是粗魯的人類!」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闖進神侯府還沒被拿進大牢,已經很不錯啦。」
小谷心有余悸:「我真怕他把我麻辣了!」
這當然只是和陸小鳳開玩笑的,鐵拳兔兔那是隨便說的麼?她被神侯那人發現的時候,卷宗都已經翻得差不多了,所以出去就出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陸小鳳:「……」
陸小鳳強行壓制住了那種想吐槽的欲望,接著問:「那你在神侯府的卷宗之中,又查到了些什麼線索呢?」
小谷的表情就嚴肅了下來。
她緩緩道:「第一個有這種記載的人,是十年之前,一個叫外號叫『昆山熊』的惡霸,據說他力大無窮,會直接把人活撕了,不過據說此人的精神實在很成問題,他殺死第一個人之後還不到半個月,竟是自己把自己活撕了。」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這個人我也聽說過,只當他是練功走火入魔了。」
小谷繼續道:「這樣走火入魔的人,還多得很,後來又有什麼『廬山虎』『太行蛇』之類的悍匪出世,形式做派非常邪性,根本不似人類,不過,他們出世的時間都非常的短,短則一兩個月,多則四五個月,要麼死了,要麼被抓住了,而被抓住的人,也會很快死於瘋症。」
陸小鳳聽出了些門道來。
他臉上的笑容也就消失了。
陸小鳳緩緩道:「『昆山熊』半個月就死於瘋症、『廬山虎』、『太行蛇』四五個月,而柳葉眉,卻持續作案一兩年,直到你抓住他的時候,才徹底瘋掉。」
小谷嘆道:「正是如此。」
陸小鳳道:「這些吃了桂枝的人,好似能撐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小谷道:「好像是的。」
陸小鳳又道:「有人在試驗。」
小谷嘆了口氣。
她道:「我猜也是的,這個人或許是在數十年前得到桂枝的,偶爾知道了桂枝的用法,卻又見了桂枝的危險,因此,他抓住各種各樣的人,來試驗桂枝的用量,從一開始的『昆山熊』,失敗中的大失敗,後來不斷精進,到柳葉眉時,吃了桂枝的人已可以撐上一兩年了。」
陸小鳳雙手抱胸,懶懶地道:「等他試驗成功之後,他或許會自己服下桂枝。」
小谷道:「那是自然,變成妖怪,不但可以隨心所欲,還能長生不老,這天底下,有幾個人類能不動心?手握著這樣的寶貝,不想著自己用,那才奇哉怪哉呢。」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說的很對。」
小谷道:「只可惜我對這些江湖事,知道得還不夠多,所以我以我自己的名義廣發英雄令,要找這一件桂枝寶貝,只為了吊出那幕後之人。」
她笑了笑,道:「十多年了,那幕後之人也一直沒掌握桂枝的用法,十年,已經很足夠一個人類老去了,他浪費了十年,也不得長生之法,若是知道我是這桂枝的主人,他一定會主動找上門來的。」
這只溫溫柔柔、嬌嬌軟軟的小兔子,一點兒也不呆、一點兒也不笨,反倒是聰明得很。
陸小鳳道:「這叫引蛇出洞。」
小兔子溫溫柔柔道:「不,這是直鉤釣魚。」
陸小鳳:「……」
好叭,隨便是什麼了。
小谷繼續道:「可是,光這樣是不夠的,只等著那人上門,實在很是被動,所以我想,還是應當去主動探查一下這些惡霸的事情,只可惜我對江湖上的事情,的確很不熟悉,所以才……」
陸小鳳搶道:「所以才要找我?」
小谷笑了,她道:「所有人都說,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實在愛管閑事,而這些閑事他管得都很好,所以我也想見一見你的風采,這不好麼?」
陸小鳳的嘴角就止不住地向上揚。
他雖然止不住的得意,嘴中卻很矜持地道:「我看啊,這種恭維還是少聽為好。」
小谷嚶嚀一聲,張開雙臂又要抱抱。
小兔子好像就是很喜歡抱抱。
陸小鳳從善如流,一下子就把小谷攬入了懷抱之中,伸手去揉她柔軟的長發。
小谷在他耳邊,呵氣如蘭:「你在說什麼呢?明明剛才我不誇你、誇司空摘星的時候,你可氣得要跳起來了,現在我誇誇你,你反倒又矜持起來了。」
陸小鳳道:「你這只小白兔,心眼怎麼那麼壞?明明就是求我幫忙,結果反誇了那猴精一頓,你還想讓我管你的閑事麼?」
小谷道:「對不起嘛……我錯啦,你罰我吧,你怎麼罰我我都捱著,陸大少爺……」
這樣溫溫柔柔的絕世大美人,用這樣如水的語氣,叫他「陸大少爺」,好似她是他從小在家裡養大的,嬌嬌怯怯的貼身丫頭似得。
世人都說,女人愛想一些有的沒的,異想天開的說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事實上,男人更愛幻想,而且通常情況下想的還是一些不怎麼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東西,相比之下,女人的想像實在是太規矩、太美好了些。
陸小鳳也是個男人,他也喜歡各種各樣的花樣,小谷這一聲軟乎乎的陸大少爺,簡直叫他的耳根子都酥了。他的嘴角不住的上揚,顯然十分受用。
陸小鳳喃喃道:「我現在是真的覺得,你是一只壞兔子了。」
小谷笑意盈盈地道:「為什麼呢?少爺。」
陸小鳳嘆道:「因為你實在是太會勾引男人。」
小谷卻道:「或許也是因為你太會勾引女人?」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道:「我會勾引女人,你會勾引男人,我們兩個碰到一起,那就只能互相勾引來勾引去,純浪費時間了。」
小谷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陸小鳳又道:「說回正事,只可惜,你說的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也一個都沒見過。」
小谷好看的眉毛也輕輕地皺了起來。
陸小鳳嘆道:「既然這些線索是從神侯府的卷宗裡來的,那想必還是要走一趟神侯府的,神侯府專攻此道,或許拜托他們查一查,能查到新的線索。」
小谷道:「你也要闖一闖神侯府?你又不是我,關了大牢之後,也沒有法子變成一只小公雞逃出來的。」
陸小鳳勾唇一笑,道:「非也。」
小谷奇道:「那你要怎麼進神侯府?」
陸小鳳道:「找我的一位朋友。」
這個朋友的名字,叫做花滿樓。
花滿樓住在百花樓,百花樓是一座京城之中的小樓,臨街、並算不得很安靜。
樓如其名,百花樓開滿了鮮花、各色各樣的鮮花。遠遠望去,這棟三層的小樓,被一片綠意與詩情所籠罩,三樓的陽台總是打開的,在太陽從東方剛剛升起的那一刻,初生的第一縷陽光,會照在花瓣之上,照射在帶著夜晚微寒的露珠上,清新的像是第一次被肉眼窺見。ヾ
這就是花滿樓的家。
花滿樓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在江湖之上,亦是很有名氣,他是一個溫柔、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的男人,與陸小鳳是最好的朋友。
花滿樓的六哥,乃是三年前的新科狀元,如今在京城做官,與諸葛神侯也有交情,有這份交情在,想要進神侯府看一看卷宗,也並不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所以,陸小鳳就帶著小谷來找花滿樓了。
百花樓上,琴聲悠揚。
花滿樓正在撫琴。
陸小鳳就很安靜地聽他撫琴。
一曲終了,陸小鳳緩緩拍手,笑道:「花滿樓啊花滿樓,你的琴都談的這樣好了,怎麼不專程請我過來聽一聽?」
花滿樓微微一笑,只道:「不請自來,果然是你陸小鳳。」
陸小鳳理直氣壯:「沒錯,正是在下!」
花滿樓無奈輕笑,慢慢地站起來,微笑道:「只是不知,陸小鳳這次是帶著什麼朋友來找我玩了。」
陸小鳳道:「這是小谷,谷星陸。」
花滿樓行了一禮,微笑著道:「小谷姑娘。」
濁世佳公子,只可惜這佳公子的眼睛看不見,竟是個瞎子。
小谷道:「花公子。」
陸小鳳為二人相互引薦,便算是認得了,花滿樓是個很好的朋友,對陸小鳳了解得很,陸小鳳只字不提小谷與他是如何認得的,花滿樓也就一個字也不多問。
友人來訪,作為主人家,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花滿樓托人去買了隔壁鼎鮮閣的酒菜,陸小鳳有一陣子沒見花滿樓了,吊兒郎當的坐在椅子上,心情很好,一時之間也沒意識到什麼不對。
結果,等花滿樓托人買的酒菜到了,他才發現有問題、有大問題。
麻辣兔頭。
鼎鮮閣最出名的菜,麻辣兔頭。
陸小鳳:「……」
小谷:「……」
桌子上就有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尷尬沉默。
本來,陸小鳳是打算循序漸進的,先和花滿樓講一講這個桂枝的事情,然後引出這世上存在妖怪的設定,最後在講一講月宮,就能扯到玉兔精了,小谷的身份也很順理成章的出來了。
這才剛坐下,此時此刻的花滿樓,根本不知道小谷的本體是一只小兔子。
所以,他絕無可能猜到桌子上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他有些疑惑,丈二摸不著頭腦,平時來了毫不客氣的坑他一頓的陸小鳳今天居然連菜都不吃。
花滿樓問道:「陸小鳳,怎麼了?這鼎鮮閣的麻辣兔頭,你不是最愛吃?今日怎麼了,沒興致?」
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陸小鳳下意識地望了小谷一眼,小谷看了看那一盤麻辣兔頭,又看了看陸小鳳,然後又看了看麻辣兔頭,眼睛忽然慢慢、慢慢地就紅了。
陸小鳳:「……」
陸小鳳立刻道:「小谷!小谷!姑奶奶,我錯了,我再也不吃兔頭這種罪惡的食物了!求求你,別哭!千萬別哭!」
花滿樓:「???」
小谷的眼睛裡就開始不住的掉金豆子,嚶嚶嚶、嚶嚶嚶得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控訴道:「你說兔頭罪惡!你說兔頭罪惡!」
陸小鳳:「……」
陸小鳳覺得小谷今天哭的重點好像有點不對勁。
但這並不妨礙他頭皮發麻。
他只好長吁短嘆,苦著臉道:「兔子精姐姐,我錯了,你把我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吧。」
花滿樓:「……」
花滿樓:「???」
結果小谷的眼淚來的快、收的也快,她乖乖巧巧地做好,乖乖巧巧的先和花滿樓道歉,再說明身份和來意
這簡直已是花滿樓這輩子聽過的最離譜的事情了。
不過,花滿樓畢竟是花滿樓,臉上詫異的表情只維持了一會兒,便接受了這件事,他只嘆道:「沒想到,天下竟有這樣子的事情。」
他說的是桂枝和半人半妖怪物的事情。
陸小鳳悄悄拉了拉小谷的衣服角。
小谷才不理陸小鳳,好似生氣了一樣,面上卻是不著痕跡,繼續請托花滿樓。
花滿樓本也是十分善良之人,此時聽說了有人用那月桂枝興風作浪,在十數年間不知間接的害死多少人時,心中早就湧起了一陣悲哀與憤怒,聽聞小谷想找他幫忙,自然是義不容辭,一口答應下來。
此時此刻,天色已暗了下來,桌子上那一盤子麻辣兔頭,也已撤了下去,三個人相談甚歡,陸小鳳是一個非常非常有趣的男人,他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幾年,但是他已不知道見過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此時此刻,三杯美酒下肚,便開始與這兩位友人講起了他最近的奇遇。
總有些人,能把相當有趣的故事講的很無聊,而有些人卻恰恰相反,能把一個看似很無聊的故事,講的很有趣。
陸小鳳就是後一種人。
他只講自己和司空摘星比賽翻跟頭的事情,居然也能講的讓人連連發笑。
小谷聽了,也忍不住抿著嘴笑了起來,她的雙眼亮晶晶的,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陸小鳳,因為總是被逗笑,她都笑得有些臉紅了,這樣子,旁人見了,尚且要想入非非的,更何況是對小谷那樣「熟悉」的陸小鳳了。
陸小鳳眼角都帶著愉快的笑意,他一只手端著酒杯,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下面,就悄悄地去牽小谷的手,小谷卻不為所動,輕輕地拍了陸小鳳的手一下,告誡他:哼,我可沒能原諒你呢,不許拉我的手!
只可惜,陸小鳳實在是個厚臉皮的人,他被小谷打了,非但不縮回手,居然還一把就抓住了小谷的手,根本不肯放開的。
這就是這個男人的厲害之處了,他實在是很懂得如何讓女人心花怒放。
小谷溫溫柔柔地橫了陸小鳳一眼,陸小鳳便高聲道:「來,花滿樓!小谷!滿飲此杯!」
花滿樓的嘴角也帶著笑意,他無奈輕笑,卻也並不掃了陸小鳳的興致,只道:「我等滿飲便是,小谷姑娘請自便。」
小谷卻道:「我要喝的,我怎麼能輸給這只可惡的小公雞。」
說著,也一杯飲盡,還把酒杯倒著在陸小鳳面前晃了晃,證明自己的確一口干了。
溫溫柔柔的小谷,其實倒是有幾分江湖灑脫之色的。
只是她喝酒好似很容易上臉,這才不過幾杯,她那張美麗的面容之上,便已飛滿了紅霞,美不勝收。
陸小鳳毫不掩飾地盯著她的臉,又飲盡一杯。
花滿樓對小谷笑道:「這只小公雞,可是個酒鬼。」
陸小鳳哈哈大笑。
他撐著頭,搖頭晃腦地道:「酒鬼怎麼了,人身苦短,及時行樂啊。」
花滿樓失笑,只道:「陸小鳳說得對。」
陸小鳳也道:「是是是,陸小鳳說得對!」
說著,他忽然揚唇一笑,把小谷的手拉到了他的唇邊,直勾勾地盯著小谷,然後毫不掩飾、非常囂張地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小谷的眼角紅紅的,她忽然低下了頭,纖長瑩白的手指竟也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這種仗著第三個人看不見,就偷偷在這裡搞眉來眼去的男人,實在是可怕得很。
陸小鳳看著小谷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他大發慈悲,把手勁兒松了松,然後小谷就飛快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放在桌子下面,自己對手指玩去了。
陸小鳳噗嗤一聲就笑了。
今天的確是很愉快的一天,不僅陸小鳳這麼覺得、花滿樓這麼覺得,小谷也這麼覺得。
只可惜,樓下的一陣喧鬧,忽然打斷了這種愉快的氛圍。
那是一個少女,一個如燕子般靈動的少女,她奔過來,一個大漢緊緊地追在後頭,不住的叫罵著她,那少女身上有幾處的傷口,讓她看上去有那麼一點點的可憐。
靈動鮮活的女孩子,若是忽然露出了一點弱勢,就很容易讓人憐惜。
這少女忽然掠起,踉蹌地落在了百花樓三樓的陽台之上,剛剛好好,就落在了正在擺宴席的三人的面前。
而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大漢,也挑了上來,大聲叫罵道:「小賤人,你若不把東西還我,今天爺爺我就給你身上戳上十個八個血窟窿!」
這大漢沒有看一眼百花樓之中的人,因為他本就對自己很有自信,很相信自己手裡這把刀。
所以他已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
那鮮活靈動的小姑娘忽然抬起了頭,露出了一張美麗的容顏。
她仿佛一朵沾滿了露珠的小白花,美麗的像是每一個男人情竇初開時喜歡的那個女人的模樣。
簡而言之,就是初戀臉。
這個長著初戀臉的女孩子,噌得一下就躲到了花滿樓的身後,她只哀哀地道:「求求你,救救我。」
花滿樓的臉色很溫和,他只對那女孩子道:「你放心,他不會在這裡動刀。」
那大漢一回頭,就看見了桌邊上坐著的三人。
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一個斯文秀氣的年輕男人、一個浪蕩如紈绔的男人,還有依偎在這紈绔身邊的一個……白兔似的美麗女人。
大漢的眼睛一瞬間都直了,只不過,他很記得自己今天來的目的。
而且,男人丟面子這件事,若是只有男人在,還好,可要是有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在,這男人就更是百分之一萬的不想丟面子了。
大漢對花滿樓厲聲道:「你憑什麼說我不敢在這裡動刀!」
花滿樓還是很溫和,只道:「因為我這裡不歡迎動刀的人。」
大漢對他怒目而視,一刀劈下。
花滿樓只伸出了兩根手指,就牢牢地夾住了這大漢的鋼刀。
大漢試著使力,鋼刀紋絲不動。
大漢的額頭上就浮出了一層冷汗,他一看眾人,卻見眾人沒一個在看他的,好似他只是一只無關緊要的臭蟲,根本不值一提罷了。
陸小鳳居然還端起酒壺,又給自己和小谷倒了一杯酒,和她碰杯對飲。
而他追著的那個初戀臉小姑娘,則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小谷看,她的雙眼之中,已閃出了那種不太友好的光芒。
你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種女人,對自己的同性不甚友好,對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或者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女人,會產生嫉妒之情,譬如石觀音、譬如這個女孩子。
這並不代表女人就是小氣,也不代表女人之間沒有真正的友誼,這只代表了物種的多樣性而已。
沒有人在看那大漢,花滿樓並不想殺人,他送開了自己的兩根手指,只溫和道:「請離開吧。」
那大漢立刻就從百花樓上躍下,走得瞧不見了。
那少女的目光終於從小谷的臉上移開了,她道:「謝謝你,我的名字是上官飛燕。」
花滿樓道:「在下花滿樓。」
上官飛燕一驚,道:「你就是花滿樓?」
花滿樓微微一笑,道:「難道我是什麼很有名的人麼?」
上官飛燕道:「人人都說,你是陸小鳳最好的朋友。」
花滿樓道:「哦……你要找陸小鳳。」
上官飛燕的目光,就落在了陸小鳳的臉上。
四條眉毛、紈绔浪子,他端著酒杯只顧著喝酒,也不看小谷,也不看上官飛燕。
若知道這瞎眼的年輕人是花滿樓,就不難猜出這四條眉毛的浪子是陸小鳳了。
上官飛燕本就要找陸小鳳,只不過她的計劃卻不是如今這樣的,她的計劃是先騙走花滿樓,再用花滿樓作為威脅,引陸小鳳出來。
結果,不用她引,陸小鳳自己就好端端的坐在這裡。
上官飛燕反應極快,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對著陸小鳳道:「你就是陸小鳳,飛燕有一事相求。」
陸小鳳:「……」
陸小鳳想跑,陸小鳳覺得頭都大了。
小谷還坐在他的身邊,她也沒看陸小鳳,兩只手都放在桌子下面,好像在繞著自己的手指玩,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全然不關心這件事。
陸小鳳板著臉,對上官飛燕道:「實在不湊巧得很,近來我忙著呢,沒空管其他的事情。」
這天底下,每一天,都要發生無數的事情,陸小鳳愛管閑事,這沒錯,可他只有一個人,兩只手,天下這麼多閑事,怎麼管得過來呢,他既然先知道了桂枝的事情,這桂枝的事情又這樣的重大,他當然要去解決桂枝的事情,旁的事情那就勞煩別人管一管吧。
他這樣的想法,毫無疑問是很直接又很有道理的。
可惜,上官飛燕不這樣想。
她似乎沒想到自己被拒絕得這樣干脆,有些錯愕的抬頭,那張如小白花一樣純潔的臉上,也有些令人心疼的無措。
這樣的表情,在她過往的人生之中無往而不利,可如今,陸小鳳卻好似是個瞎子,什麼也看不見。
上官飛燕很自然而然的把錯誤歸結到了小谷的身上。
她有些黯然地低下了頭,又復而抬頭,無措地道:「可是,除了你,我真的已不知道去求助誰好了,這是一件極重大的事情,涉及到了江湖之中好幾個有名的人,還事關一個王朝……一個王朝的復興!」
陸小鳳懶洋洋地問:「王朝很急著復興麼?」
上官飛燕一愣,說不出話來。
陸小鳳道:「王朝早復興兩天、晚復興兩天又能怎麼樣?」
桂枝的事情,可是很急的,畢竟多拖延一天,那幕後主使之人就有可能制造出新的怪物來,害了更多人的性命。
上官飛燕有些愣愣地盯著他,忽然道:「你不肯答應我,是因為……是因為這一位美人姐姐麼?」
陸小鳳:「???」
上官飛燕低下了頭,從陸小鳳的角度,能看到她眼底微微的淚光。
她忽然嘆了一口氣,語氣之中似有一些委屈求全的意思,她只道:「這位美人姐姐似乎已經抓住了你,可美人姐姐,請你相信,我對陸公子絕無半點意思,只是實在有要事相求,還請姐姐放行。」
上官飛燕本就是一個非常善於偽裝的人,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她也十分了解男人,知道男人這種生物,最討厭聽見的,就是自己受制於一個女人,所以面對陸小鳳,她立刻就使出了這種離間之計,只要陸小鳳逆反的心裡一上來,那她必有可乘之機。
陸小鳳繼續:「???」
小谷的表情卻一點兒不變,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直視著上官飛燕,有些疑惑似得喃喃道:「抓住他?我是怎麼抓住陸小鳳的?是……這樣麼?」
說著,她那只安靜的垂在桌子下的手,忽然朝著陸小鳳惡狠狠地一抓。
陸小鳳:「!!!」
陸小鳳的臉都綠了。
第105章
陸小鳳猝不及防,悶悶地哼了一聲,他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可置信地瞪著小谷。
壞心眼的兔子精卻仍是一副柔柔弱弱、嬌嬌怯怯的模樣,她的眼角下垂,總讓她看起來無辜得要命,任誰也想不到,她竟會做出這種舉動來,白兔美人歪著頭看著上官飛燕,眼神裡沒有一絲進攻性。
上官飛燕的臉竟然也綠了。
上官飛燕是個很出格的女人。
五十年前,一個西域小國金鵬王朝,被北邊來的哥薩特騎兵滅了國,金鵬王朝的小王子被四個最信任的朝臣帶著逃到了中原之地,而王朝的財寶,也被平均分成了四份,分別保管在四個朝臣手中。
其中一位朝臣,是小王子的叔叔上官瑾。
多年過去,小王子已成了家,有了女兒丹鳳。而上官飛燕則是王叔上官瑾的孫女。
飛燕是個野心十足的女人,意圖從另外三個朝臣那裡奪回財寶。在她的爺爺去世之後,她先是殺了金鵬王朝真正的公主丹鳳,後又想要分別以飛燕和丹鳳的身份去引誘花滿樓與陸小鳳,利用他們去查那三位朝臣的事情。
今天只不過是第一步,那就是先將花滿樓誘騙,下一步,再用花滿樓去威脅陸小鳳。
誰知陸小鳳竟就在這裡,而他拒絕的態度又太過於干脆。
而且……陸小鳳身邊這個這個白兔一樣溫順而美麗的女人,未免也……太出格了。
饒是上官飛燕這樣出格的女人,見到陸小鳳臉上的表情,也已驚呆了。
飛燕驚聲道:「……你……你!」
陸小鳳也虛弱地道:「……你……你!」
雖然看不見但是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花滿樓:「……」
小谷一雙秋水般的眼眸,仍帶著一種朦朧的水意,好似她就是全天下最純潔、最無辜的小美人一樣,她被這麼多人盯著,頓時好似有些不知所措,手也攥緊了,又有些疑惑地望了上官飛燕一眼,只道:「上官姑娘,你的表情,怎麼那麼難看呀?」
陸小鳳:「……」
陸小鳳整個人都已趴在桌子上了。
他的額角,竟也爆出了一根一根的青筋,整個人都好似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苦一樣,小谷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笑意盈盈地盯著上官飛燕。
等等,這算什麼,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女人鬥法男人遭殃?
陸小鳳的額角都沁出了一層冷汗……或許也不是冷汗。
花滿樓無奈地抿了抿嘴、搖了搖頭,很貼心地給陸小鳳推過去一碗蓮花涼茶——這蓮花涼茶好似是今年夏天時興的飲品一樣,不僅悅來客棧有,鼎鮮閣也有,看來夏天火氣大的人不只一個兩個,都需要這帶著淡淡蓮花味道的涼茶來清一清。
陸小鳳:「……」
陸小鳳端起涼茶,一飲而盡。
小谷像是在絞自己的衣服角一樣,陸小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將手覆蓋在了她瑩白的小手之上,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別鬧……!」
小谷橫他一眼,眼神之中,威脅十足。
陸小鳳只好軟下語氣,道:「我的兔子精姐姐,求求你放過我吧。」
小谷這才抿著嘴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也是十足的具有江南女子的柔美的,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實在很具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可她做出來的事情,難道是大家閨秀能做出的事情麼?
這樣強烈的反差,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一種微妙的倒錯感,又讓人對小谷產生了更大的興趣、更大的探索欲。
小谷嬌嗔道:「你瞧你,怎麼吃著吃著飯,都能吃出一額頭的汗來,真是的。」
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精巧的帕子來,湊了過來,抬起頭,用帕子幫陸小鳳擦擦額頭上的汗。
陸小鳳長舒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去瞪小谷,好似在說:你這個人,怎麼得了便宜還賣乖、倒打一耙呢?
小谷被他充滿譴責意味的眼神嚇住了,她無辜的看著陸小鳳,眼角又慢慢、慢慢的紅了,好似陸小鳳再不安慰她,她就立刻又要開始嚶嚶嚶、嚶嚶嚶的哭了一樣。
這樣子的女孩子,誰能拿她有辦法呢?
饒是陸小鳳這樣的男人,見了小谷這樣的女人,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的。
陸小鳳只好一把把小谷摟進了自己懷中,小谷嚶嚀一聲,軟乎乎的就窩在了他懷裡。
陸小鳳道:「好好好,我謝謝你,兔子精姐姐,我謝謝你幫我擦擦汗。」
小谷輕輕道:「這還差不多。」
花滿樓:「噗嗤。」
花滿樓都忍不住笑了。
他雖然眼睛看不見,卻也能知道,陸小鳳現在,簡直被這個叫小谷的玉兔精給拿捏的死死的。
這倒是一件稀奇事,不過或許,人間的女孩子降服不了陸小鳳,只有這種從月亮上來的可愛女孩子,才能降服陸小鳳吧。
作為友人,花滿樓竟然還是挺喜歡看陸小鳳這種樣子的,他微笑著打開折扇,扇一扇風,顯然是心情不錯。
這桌子上坐著的所有人,心情都很不錯。
但上官飛燕的臉都已經綠了。
她簡直已經無法保持正常的表情了,她本是想用幾句話語,輕輕松松的在陸小鳳和小谷之間埋下一根釘子,這樣她就有機可乘,但是沒想到,這看起來很是蠢笨的女人,竟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意圖,還要用這樣的法子去回擊她。
上官飛燕喜歡陸小鳳麼?那當然是不喜歡的,她才不是那種話本子裡為了一個男人爭風吃醋、要死要活的女人了,她勾引男人、離間愛侶的意圖都很明顯,就是為了自己的野心。
為了自己的野心,她是很能豁得出去的,能下跪、能哭泣、能委身、能殺人,什麼都能。
但是她無法忍受這樣的恥辱。
她無法忍受被人忽視的恥辱。
她可以下跪,但她下跪,一定好獲得什麼,她可以軟乎,但她軟乎下來一定要讓這些被她利用的人們乖乖的臣服。
可現在,她被忽視了。
小谷與陸小鳳,這兩個人就在她面前打情罵俏,完全沒去在意,他們的跟前還跪著一個人,只有那瞎了眼睛的花滿樓,記得有她,他溫和一笑,只道:「上官姑娘,地板冷硬,你何須如此?這天下英豪不只陸小鳳一個人,你大可以請托他人幫忙。」
花滿樓也認為,桂枝之事,比什麼西域小國王朝的復興要重要上許多,畢竟事關人命。
可上官飛燕卻已忍受不了,她的眼淚忽然滾了下來,她忽然高高跳起,躍下樓去,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陸小鳳懷中抱著美人,搖頭晃腦、吊兒郎當的喝酒,嘴中嘆道:「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請托人幫忙的時候,就好像我欠了他們八十萬兩銀子一樣?」
花滿樓輕搖折扇,微笑道:「因為在這樣的人看來,他們的一句請托、一雙膝蓋,簡直就是比八十萬兩銀子還要值錢。」
小谷溫溫柔柔地道:「沒有任何人的請托、膝蓋,是比八十萬兩銀子值錢的。」
陸小鳳垂下頭來,看自己懷中雲鬢微斜、臉色緋紅的小谷,忍不住道:「難道你的請托不值錢?」
小谷抿唇微笑,道:「不值錢,只是道義比較值錢。」
陸小鳳哈哈大笑。
總而言之,今天的酒喝的很不錯、很盡興,雖然中途出了一些小插曲。
花滿樓明日會帶著陸小鳳和小谷去找他的六哥,至於今日,天色已晚,陸小鳳和小谷二人就直接宿在百花樓之中就好。
花滿樓目雖不明、耳朵卻是很靈敏的,腦子轉彎轉得也很快,所以,他在給陸小鳳安排客房的時候,根本沒有安排到他平日裡住的那一間和主人臥房很近的屋子,而是很巧妙的安排在了……額,對角線的位置。
對角線,最遠。
陸小鳳:「……」
花滿樓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瀟灑轉身,帶著微笑離開了,小谷笑意盈盈地在陸小鳳身後道:「小鳳凰,你快過來呀。」
陸小鳳轉身,板著臉道:「所以,你今天怎麼回事?怎麼可以做出那樣的事啊!」
這真的是他一輩子從來沒經歷過的事情了!
小谷歪了歪頭,道:「什麼事情呀?」
陸小鳳伸手就去捏小谷臉上的肉,小谷也不甘示弱,伸手就去捏陸小鳳臉上的肉,這兩個人顯然都不是那種瘦骨嶙峋的人,臉上都有一點肉,於是就這麼互相傷害了。
陸小鳳才舍不得用力捏小谷的臉,小谷也是溫溫柔柔,還戳一下他酒窩的位置,含含糊糊地道:「酒窩,都不見了。」
陸小鳳的嘴角就忍不住要翹起來。
他咳嗽了兩聲,提醒自己要嚴肅,不能笑,繼續板起臉,道:「我都沒笑,當然沒有酒窩!」
小谷問道:「你為什麼不笑呢?」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我怎麼笑得起來!」
……語氣像是一個委委屈屈的良家婦女。
小谷嗚嚶一聲,恍然大悟,卻沒什麼要反省的意思,道:「對不起嘛,可是我們小兔子又不是人類,哪裡知道你們人類的規矩,那個女孩子要把你搶走,我就要把你抓住!牢牢抓在手裡!」
小兔子說到最後,把自己都說生氣了,拳頭緊緊地攥起來,在陸小鳳眼前晃了晃。她本身就是漂亮到極點的女孩子,又嬌又軟的握拳,又擺出一副你不聽話我打死你的表情……
陸小鳳:「……」
救命!!她怎麼這麼可愛啊!!
陸小鳳在心裡狂喊,恨不得立刻衝上去狂rua兔子,然後又立刻很悲哀的意識到自己簡直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啊!!
那還能怎麼辦呢?
……當然只能原諒她啊!
陸小鳳就一把摟住了小谷,啞聲道:「兔子精姐姐,你……你怎麼這麼可愛啊……」
兔子精姐姐歪了歪頭,喵了一聲。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發,道:「等一等,你不是小兔子麼,怎麼喵來喵去的?」
小谷一臉認真,道:「我在威脅你。」
陸小鳳:「……啊?!是麼?」
小谷道:「貓貓是凶猛的肉食動物,我裝成貓,為了讓你害怕,總之,你不許去找那個叫飛燕的女孩子。」
陸小鳳:「……」
陸小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本來是很不喜歡被人管的,也很不喜歡聽人說什麼你不許去找誰誰誰這種話,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只覺得被小谷可愛了一臉,再看她嬌美動人的面龐,他緊緊地抱住小谷,用手指鉗住了她的下巴,湊上去親吻她。
他的親吻也帶著一股酒香,醉人得很。
陸小鳳道:「我的兔子精姐姐啊……」
小兔子也緊緊地抱住了他,她實在是一只美麗動人、又軟乎乎的小兔子。
陸小鳳是被一條毛茸茸的兔腿給踹在臉上給踹醒的。
他的反應的確是比腦子轉得更快的,那條兔腿踹到他臉上的時候,他在夢中忽然驚醒,然後那麼一躲,伸手那麼一抓,就抓到了一手毛茸茸。
陸小鳳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地道:「小谷,你做什麼啊?」
沒有聲音。
陸小鳳懶洋洋地睜眼,就看到了一灘側躺著的……雪白兔子餅。
兔子餅還在睡覺的,兩只耳朵耷拉下來,隨著小兔子的呼吸一動一動的,她大概是睡得很舒服,才情不自禁地踹出一腳,差點踹到陸小鳳的臉上。
陸小鳳:「……」
一大清早起來看見這種毛茸茸的可愛生物真的沒問題麼?衝擊力很強啊。
……他以前從來沒覺得自己對這種毛茸茸的生物有什麼喜好,要說喜好的話,麻辣兔頭算喜好吧。
當然,這話現在已不能再說。
他戳了戳小兔子,小兔子的鼻子就抽了抽,兩只雪白的小爪子伸出了一些,好像要去抓陸小鳳的手指,陸小鳳就乖乎乎地被小兔子抓住手指,想看看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會不會把他的手指抱在懷裡呀?
陸小鳳有點想笑。
然後他就看到小兔子的三瓣嘴開始翕動,要把他的手指送進兔子牌碎草機裡。
陸小鳳:「……」
陸小鳳笑不出來了,他趕緊把自己的手縮了回來。
小兔子的鼻子不滿地抽抽,又是一腳朝陸小鳳踹過來,陸小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兔腿,兔腿抽了抽,陸小鳳盯著毛茸茸地兔腿,忽然想到了前兩天他做的那個關於月宮的夢,然後又想到了小谷發布英雄令時提出來的那個獎勵。
親吻兔腿!
陸小鳳:「……」
為什麼呢?難道兔子腿對兔子來說有別樣的含義?或許在小谷看來,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為什麼呢?兔子腿有什麼很特別的地方呢?
陸小鳳死死地盯著毛茸茸的兔子腿,覺得除了看起來很可愛以外好像也沒什麼很特別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於是決定自己親自實踐一下,剛低下頭,他就看到小兔子睜開了眼睛,用一種充滿譴責意味的目光盯著他。
陸小鳳:「你醒啦,兔子精姐姐。」
兔子精姐姐的三瓣嘴翕動:「你做什麼呢?壞蛋小鳳凰。」
陸小鳳非常欠揍的提起兔腿,說:「吃兔腿。」
小谷:「……」
小谷一腳就踹過去了。
陸小鳳本是抓住小谷兩只毛茸茸的兔子腿的,誰知,小谷一腳踹過來,竟是能直接掙脫開陸小鳳的手,陸小鳳一驚,胸口就中了一腳兔兔腳,倒是也不重,軟乎乎的。
但是他還是有點驚訝。
小兔子很矜持地舔了舔爪子,道:「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我可是玉兔!玉兔!難道連人類都打不過麼,怎麼可能啦。」
一灘兔子餅說這種話,就總讓人覺得很奇妙。
陸小鳳道:「是,我的兔子精姐姐,你今天要這樣見花六哥麼?」
話音剛落,小谷就從一灘兔子餅變成了一個瑩白如玉的大美人,她的一只腳還踹在陸小鳳的胸口上,她輕輕地點了點,腳指甲上艷紅色的蔻丹閃著艷光。
陸小鳳一直覺得,小谷的個性太過於溫柔、太過於嬌怯,和這樣鮮艷張揚的蔻丹並不是很合適,可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後,他忽然覺得,或許小谷的個性,也像這藏在長裙下面的蔻丹一樣,是需要走得很近才能看到的。
他毫不客氣,伸手就抓住了小谷的腳,不讓她縮回去。
小谷那雙剪水秋瞳之中,就浮出了一些委屈、羞赧的水汽來,當然這委屈是真的假的,就很難說了。
小谷罵道:「你這只壞蛋小公雞。」
陸小鳳緊緊地盯著她,似笑非笑道:「我是壞蛋?那你是什麼?壞兔子?天下第一號的兔子混蛋?」
小谷噗嗤一聲笑了,她眼波流轉,嗔怪似得道:「今天還去不去見花六哥呀?我總覺得你好似也不是很想叫我去。」
陸小鳳長嘆一聲,松開了手,小谷慢條斯理地開始打扮自己。
現出原型就是有這一點不好,只要一變,頭上的珠翠是七零八落的全都掉了……不過在她變成原型之前,其實珠翠早已經掉得差不多了,雲鬢也亂得要重新梳。
她坐在梳妝台前,對鏡梳妝,陸小鳳就大剌剌地坐在她的後面,看著她梳妝。
女孩子梳妝,其實也是很值得欣賞的一副美景。
小谷梳好了頭,開始往自己的頭上帶珠釵,陸小鳳看著看著,忽然道:「要是有小兔子珠釵帶就好了。」
小谷抿唇微笑,道:「小兔子珠釵,拿什麼做呢?」
陸小鳳竟然還認真思考起來了。
他摸著自己的胡子思考,笑道:「那就用白玉吧,不做那種整個的臥兔,那個放在頭上也太奇怪了,就雕一個圓出來,當兔子臉,再雕兩個長耳朵,小小一個,裝飾在發鬢上,或許還可以再做兩個兔子耳珰。」
小谷就忍不住笑了。
陸小鳳討女人喜歡是有道理的,他喜歡誰的時候,的的確確可以做到讓人覺得是被愛的,這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不懂尊重女人之人,自以為有錢有勢就能對女人呼來喝去,像陸小鳳這樣子的男人,反倒是少見得很。
她弄好了自己的發鬢,也不管會不會亂,轉身就撲進了陸小鳳的懷裡,陸小鳳美人在懷,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見她唇上塗了鮮艷的口脂,便忍不住道:「小兔子姐姐,你的口脂是什麼味道?有沒有桂花香?」
小谷把臉昂起來,輕輕地道:「我也不知道呢,你嘗一嘗,你嘗一嘗就知道了。」
陸小鳳就真的去嘗了她的口脂,果然甜絲絲的。
嘗過之後,就連他自己的嘴唇上,也留下了鮮艷的唇脂的顏色,小谷便笑道:「小公雞,你也喜歡塗口脂?」
陸小鳳隨口就來:「若不是你的,我還不塗。」
小谷道:「這麼看來,我的東西你就喜歡?」
陸小鳳嘆道:「誰說不是呢?」
小谷不懷好意地道:「那我的女裝你穿不穿?」
陸小鳳:「……」
那倒是不必。
他發現小谷還是很伶牙俐齒的,短短幾天之內,他已經不知道在小谷這裡吃癟幾次了,看著她有點得意、有點促狹的笑容,陸小鳳就知道這只兔子又使壞了。
他伸手點了點小谷的鼻尖,道:「壞兔子。」
小谷道:「壞兔子要被麻辣麼?」
陸小鳳:「噗嗤。」
陸小鳳道:「壞兔子不會被麻辣,壞兔子會被鞭笞,很慘的,你知道麼?」
他說這種混賬話,一向都是隨口就來、毫無遮攔,小谷一聽,就瞪大了眼睛。
陸小鳳還嫌不夠,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麼一樣,道:「不過你知道的,對不對,因為你就是一只壞兔子,所以才遇見了我這麼一個大混蛋。」
小谷的眼角果不其然就紅了,紅的是那麼的楚楚動人,叫人想要憐惜,又不想要憐惜。
但是,小谷出口的話卻是:「那看來,我要學著更壞一點。」
陸小鳳一愣,就看到了小谷咬著下唇,很大家閨秀的笑了起來。
他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抱著小谷不肯撒手。
江南花家有七個兒子,七個兒子各有所長,花六哥以文入仕,三年前中了狀元,如今正在朝堂上任職,與諸葛神侯也有幾分交情。
聽聞來意之後,花六哥雖然很驚訝這世間居然真的存在妖怪,但他也並沒有推辭,轉日就去拜訪諸葛神侯。而諸葛神侯聽說此事之後,亦是十分重視。
這個江湖上,無奇不有,瘋瘋癲癲的惡人亦是不在少數,可誰能想到,「昆山熊」、「廬山虎」、「太行蛇」、「柳葉眉」,這些分布在各處作案的惡徒,冥冥之中,居然是有一條線把他們串在一起的。
這條線,就是月宮失竊的月桂枝。
神侯府也派出了人,去調查此事。
神侯府所派出的這個人,正好是近來有空的四爺冷血。
無情鐵手追命冷血,號稱四大名捕,天下所有的惡人,在聽到這四個人的名號的時候,都會心中打鼓,這四人之中,無情擅暗器、鐵手一雙鐵掌功力深厚、追命腿功卓絕,擅長追蹤,而這位冷血冷四爺,則擅劍。
一個人用什麼樣的兵器,往往可以反映出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劍是鋒利的,用劍的人往往也是鋒利的。
冷血正是這樣一個如利劍一樣的青年人,他年紀並不大,身上有一種狼一樣的野性,雖身處人群之中,卻又與人格格不入。他整個人瘦削修長,但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絕不是擺設,充滿了一種可怕的爆發力。
他是個相當英俊的年輕人,身上帶著一些胡人血統,因此擁有一雙深邃的綠色眼睛,他沉默寡言,雙手抱劍,立在百花樓的門口,等待著陸小鳳、花滿樓與小谷。
他一見到小谷,那雙綠色的,如狼一般的眸子就盯住了小谷,道:「你是那天那只兔子。」
小谷歪了歪頭,有些怪異道:「你居然不驚訝,這世上竟有妖怪?」
冷血淡淡道:「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神侯府也是一個臥虎藏龍的地方,而這其中最神奇的地方就在於,二爺鐵手的老婆是一只艷鬼,名叫玉十七娘,而三爺追命的老婆是只貓妖。ヾ
所以,這世上有妖怪這事,冷血早就知道了。
小谷歪頭,不太懂這個人類的淡定。
她確實很喜歡嚇嚇人類,像陸小鳳那樣的反應就很讓她滿意,像冷血這樣冷淡的反應就讓她很不滿意。
小谷探頭.jpg
陸小鳳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小谷溫溫柔柔地衝他一笑,陸小鳳就撇了撇嘴。
回歸正題。
神侯府之所以要派冷血來,是因為冷血正是十年前,與那「廬山虎」狹路相逢之人。
十年前,冷血不過只有十五歲,他還籍籍無名,而那「廬山虎」孫萬山,卻已在短短一兩個月內凶名遠揚,在廬山一帶行凶作惡,那段日子,廬山一帶人人自危,過路的人時不時就會在路旁的草叢之中,發現人的屍首。
屍首是被開膛破肚的,不像是人殺的,像是被野獸吃過的一樣,所以這孫萬山的外號,才叫廬山虎。
冷血在炎炎夏日的廬山之中埋伏了半個月,終於與那孫萬山狹路相逢,他與此人纏鬥,在身上傷了十余處的情況之下,一擊擊中孫萬山咽喉,將他刺死。
十余年前的事情,說實話,冷血已記得不太清楚了,只是昨日,世叔將桂枝之事告訴他之後,他才細細去回憶,去翻那廬山虎的卷宗。
十余年前,冷血雖然堅忍、冷靜,畢竟卻是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孩子,他只殺了廬山虎,就覺得事已完了,再無追殺的必要了,誰知,卻錯過了這樣一個大大的陰謀,以至於這十年之間,不知有多少人被這手持桂枝的人間接的害死。
一種強烈的愧疚心和責任感,鞭笞著他一定要將此事查清,所以他昨天夜裡,翻了一夜的案卷,還去拜訪了幾個曾經參與過這幾個案件的老捕快。
冷血把十年前的事情說給眾人聽。
小谷道:「孫萬山是廬山本地人。」
冷血道:「不錯。」
小谷又道:「而那昆山熊朱定是昆山本地人、太行蛇張鬼則就住在太行山下,采花賊柳葉眉原名柳遠,是蘇州人士。」
陸小鳳皺眉道:「這幾個人不在同一地點出沒,實在很難判斷這手持桂枝之人究竟身處何處。」
冷血緩緩道:「這幾個人之中,又共同點。」
小谷問:「是什麼?」
冷血那雙碧綠色的眼眸,就掃了這絕美的白兔美人一眼,淡淡道:「都是五服死絕之人,除了……」
陸小鳳道:「昆山熊朱定,對不對?」
冷血道:「對,你因何知道?」
陸小鳳揚唇一笑,道:「因為這手持桂枝的人,一開始絕不可能知道這桂枝是做什麼用的,他一定是在一種意外情況之下,知道桂枝能讓人變成力大無窮的怪物,而這意外情況,就是怪物傷人的第一起案件。」
也就是時間線最前端的案子,昆山熊朱定。
朱定也是孤兒,五服之內卻沒死絕,他有妻子,還有一個兒子。
他的妻子若是還活著,如今也不過三十多歲,而他的兒子也應該長大了。
他們該去一趟昆山。
昆山,乃是昆曲發源之地,正是江南水鄉之地,與蘇州臨近。
谷星陸就是一直住在蘇州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是一個蘇州人吧。
只可惜,昆山離蘇州雖然近,但是妖怪也沒有千裡眼順風耳,發生在昆山的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傳到蘇州,更何況朱定在短短幾日之內就死了,根本沒來得及傳出什麼名聲。
除了神侯府留有一點卷宗之外,這世上根本沒幾個人知道誰是朱定。
事不宜遲。
然而這個世界上的偵探故事,總是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規律,那就是偵探要找誰,誰一定會死。
非常不巧的是,這雖然是一個愛情故事,但陸小鳳卻剛剛好是一個倒霉偵探,冷血也同樣是一個倒霉偵探。
所以,他們找到朱定的妻子時,朱定的妻子毫無疑問已經死了,朱定十五歲的兒子也死了。
他們是中毒而死的,朱定的妻子和兒子,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青色,他們的嘴唇也透出一種死灰色來,渾身無傷,只有他們脖頸後側,多了兩根細如牛毛的針。
毒針。
陸小鳳見多識廣,這江湖上只要是成名的暗器,沒有他不知道的,可是這兩枚針,他卻真的不認得,而這一種毒……他不是西門吹雪,不懂醫術,也不認得。
冷血也同樣不認得。
線索就在這裡又斷掉了。
可巧的是,他們居然在昆山遇到了一個熟人。
這熟人的名字叫做上官飛燕,她還帶著一個大概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名叫上官雪兒。
上官飛燕在百花樓吃了癟,此刻再見到陸小鳳,卻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她只是裝作不認識陸小鳳的樣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要走。
陸小鳳卻奇道:「你復興金鵬王朝,為什麼會復興到昆山來?」
上官飛燕:「……」
上官飛燕冷冷道:「我們上官家,五十年前開始,就在江南定居,我走在江南的路上,你還要多管閑事不可?」
她好像一下子又變了,從一個柔柔弱弱、惹人憐惜的女孩子,變成了一個冷面女郎。
她說完話,就想直接走了,根本不想理陸小鳳。
上官雪兒卻叫道:「你們從那個方向來,難道是調查殺人案去麼?」
她知道朱定妻兒的死。
冷血身子一閃,攔住了她們,冷冷道:「怎麼回事?你知道內幕?」
上官雪兒看了看飛燕,又看了看冷血,道:「昨天夜裡,我不過是逛到了這裡,上了一棵樹上摘果子玩,就看見了一個黑衣人,闖進了那一家。」
陸小鳳道:「然後呢?」
上官雪兒道:「然後我就暈過去了,是姐姐將我帶回家的,你若是想知道後面的事,就問我姐姐吧!」
冷血的目光移到了上官飛燕的臉上。
上官飛燕後退了一步,冷笑道:「做什麼?」
冷血道:「還請告知,昨夜此地發生了什麼事。」
上官飛燕冷冷道:「實在不好意思得很,我忙著調查我自己的事情,實在沒有空幫你們的忙。」
陸小鳳:「……」
陸小鳳摸了摸他的胡子。
他依稀記得,幾天之前,他好似就是用這個說辭拒絕上官飛燕的,而此時此刻,上官飛燕也正用一種挑釁似的目光看著他。
這很顯然,是上官飛燕的回擊。
她已從一個柔弱小白花變成了一個敢愛敢恨的潑辣女子,或許這是因為,無論是小白花還是潑辣女子,都不是她的真面目。
陸小鳳道:「所以你要我幫我的忙,你才肯說出昨天發生的事情?」
上官飛燕道:「我可不敢打擾陸公子和谷姑娘,再見、再見。」
說著,她竟是就要揚長而去。
可惜一柄劍擋在了她的面前,這是一柄很薄的劍,持劍的人是冷血,上官飛燕一直沒用正眼瞧過的冷血。
上官飛燕皺眉,道:「難道你要逼我不成?」
冷血面無表情地道:「你有沒有看過本朝刑統?」
忽然變成了普法欄目!
上官飛燕冷笑道:「你什麼意思?」
冷血就面無表情地背法條:「本朝刑統明文規定,捕快辦案問話,百姓必須配合。」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7
第106章
江湖人殺人放火,瀟灑肆意,與他們說刑統上的規定,有用麼?
那當然是沒有的。
冷血雖是捕快,年紀雖然很輕,但很有混江湖的經驗,不可能連這一點都不知道,他的本意也並不是真的想要以理服人。
他其實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不辦案時,雖然看著很冷漠、很不近人情,但是卻是一個很容易害羞的男人。但他一旦開始辦案,那就真的是冷面閻羅,誰阻擋他辦案,他就要收拾誰。
上官飛燕知道其中關竅,卻不願說,冷血便用自己的劍讓她停下來了。
上官飛燕又哪裡遇到過這樣的人?
她心高氣傲,本以為掌握了主動權,誰知卻會被冷血攔下。飛燕反應極快,瞬間掠起,就要從這條逼仄的小巷之中衝出。她實在是輕靈地很像一只燕子,平地掠起,轉瞬之間就要消失了。
誰知,這冷四爺竟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他整個人也如同離弦的利箭一樣衝了出去。
利箭可以刺中燕子,燕子卻很難躲開利箭。
所以上官飛燕毫無疑問的就被攔下來了。
她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那雙漂亮的眼睛裡,似乎也帶上了一些委屈的水意,好似在對冷血說:你這人怎麼如此無禮?難道我是犯人不成,你要這樣對我?
冷血完全無視了她。
上官飛燕竟是和冷血動起手來。
她這動手,其實到也沒有步步都是殺招,好似只是在撒嬌、在鬧脾氣一般,冷血本是可以一招就制住她的,可是不知為何,他竟陪著上官飛燕,玩起了這種虛頭巴腦的武打游戲。
這實在是很不像他。
但冷血這樣的人,做出反常舉動,必定是有其原因的。
十數招之後,他那雙碧綠的眼睛裡,忽然閃出了野狼一樣的光芒,好似是一頭餓極了的狼正正好看見了一只兔子從眼前經過一樣,他出手如閃電,擒住了上官飛燕。
上官飛燕臉色慘白,失聲叫道:「你……你……!你這個人做什麼?難不成我是犯人不成,你要這樣對我?」
冷血道:「你剛才使出了十八招。」
上官飛燕一愣,道:「是,那又怎麼樣?」
陸小鳳雙手抱胸,一直站在旁邊看著,聞言,便嘆道:「其中,第十七招的起手式,實在是很像發暗器。」
本來,上官飛燕會出現在這裡,就已太巧了。
她不僅出現在了這裡,還剛剛好目睹了朱定妻兒的死,那就更巧了。
而且,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是,一場凶殺案的第一目擊證人,其實很有可能就是凶手本身。
冷血是個捕快,見過無數案件,凶手也不知道逮了多少個了,而陸小鳳雖然不是捕快,其實卻也和捕快沒啥區別了,乃是江湖名偵探小鳳凰是也。
這樣的常識,他們肯定是知道的,冷血剛剛出手,就是為了試探上官飛燕的身手。
而她果然也露出了一點破綻。
陸小鳳說完,冷血接著他道:「你慣用的暗器,是針。」
江湖上並不是人人會使暗器的,而就算是暗器,也有什麼鐵蒺藜、毒針、暴雨梨花針、孔雀翎、霹靂彈等等等等不一樣的種類,起手式各有不同。
上官飛燕的起手式,就是針,是那種從背後陰人的招式。
上官飛燕的臉色忽然就變了,她顫聲道:「你……你們懷疑我?可、可我與這一家素味平生,又為何要殺他們呢?」
她眼見逃不掉,就只能示弱。
冷血卻冷冰冰道:「這卻是得問問你自己了。」
陸小鳳似笑非笑道:「上官姑娘,你出現在我們面前,或許本來就是一步壞棋。」
上官飛燕的嘴巴就緊緊地閉了起來,似乎再也不打算說一句話了。
冷血道:「你如今是嫌犯。」
上官飛燕仍不說話。
冷血道:「你不說,我有很多法子讓你說。」
他實在是個冷硬的年輕人,說起話來,冷冰冰的,似乎連一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
上官飛燕雖然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但問題是,她只是對旁人心狠,對自己可算不得心狠,一聽這話,登時臉色慘白起來,顫聲道:「你要怎麼樣?」
冷血只淡淡道:「衙門裡有幾十種法子,能叫你生不如死,我勸你還是盡快招了的好。」
正在此時此刻,變故突然生出,上官飛燕的嘴中忽然閃過一絲寒光,一根細如牛毛的毒針自她嘴中射出,直直朝著冷血的面門上擊去!
這乃是上官飛燕的獨門暗器飛燕針,上面塗得乃是見血封喉的奇毒,只要被這飛燕針刺破一點點血,都會立即死去。
然而,冷血早知道此人會暗器,心中一直都有防備,飛燕針一出,他的身體反應的比大腦還要更快,一側身就躲來了飛燕針,一只手還緊緊地抓著上官飛燕,鐵了心絕不讓她有機會逃跑。
而那飛燕針被冷血側身躲過之後,就被穩穩地夾在了陸小鳳的兩根手指之間。
靈犀一指。
這就是靈犀一指,這世上的任何兵器,他都敢去夾上一夾的。
陸小鳳仔細查看了那閃著青光的針,嘆道:「果然和殺死朱定妻兒的針一樣,上官飛燕,你——」
上官飛燕本要靠出其不意的飛燕針來給自己爭取逃生的機會,誰知卻敗得一塌糊塗,她被冷血反手直接壓得跪在了地上,雙膝只覺得火辣辣的疼。
但她臉上的那種驚慌失措的表情,竟然已消失了。
她道:「看來我今天是逃不走了。」
陸小鳳道:「朱定的妻兒是你殺的?」
上官飛燕道:「是我。」
陸小鳳又問:「為什麼?」
上官飛燕笑道:「因為我知道,你在尋找他們。」
陸小鳳挑了挑眉。
他問道:「是誰告訴你,我在找他們的?」
這件事情進行的非常隱蔽,絕無走漏風聲的可能性,上官飛燕得知此事的渠道毫無疑問只有一個。
上官飛燕卻笑了笑。
她只淡淡道:「我不能說。」
冷血冷冷道:「你覺得我沒法子讓你開口?」
上官飛燕冷笑道:「我若背叛他,他一定會讓我死,我何苦如此?」
冷血皺了皺眉。
他只道:「你若肯說,我保證你不會死。」
上官飛燕卻道:「那也不行。」
冷血冷冷道:「哦?」
上官飛燕道:「因為我的確還有能跑出去的法子,如今已是萬不得已的時候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雙眼之中,忽然閃出了一種璨璨的光芒來,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忽然用力一咬,將什麼東西吞了下去。
她的嘴裡竟是藏了一顆藥丸。
這種嘴中藏藥丸,本是許多殺手常用的做法,為的就是在不幸落入敵手之後,可以不受羞辱安靜死去,上官飛燕不是殺手,求生的欲望又是如此強烈,所以,他們都沒想過,她竟是會用這種法子。
但她這藥丸,根本不是毒,也根本不會讓她死。
冷血忽覺不對,立即松開上官飛燕,急速向後退去,就在他松手的那一剎那,上官飛燕忽然揮出一爪,似有破空之勢。
她的手指甲是修剪的很干淨的那一種,圓圓的,上面塗著蔻丹,這江湖上的確存在著以指甲作為武器的人,但絕不是上官飛燕這一種!
但上官飛燕卻的確揮出了這一爪!而且速度很快、非常之快,幾乎和剛剛不是同一個人。
若不是冷血成千上萬次的戰鬥經驗所鑄出來的敏銳直覺讓他放開了她,此刻他已被開膛破肚。
眾人皆是一驚。
而上官飛燕,已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頗有些驚奇的張開了自己的手,然後又握了握拳頭,好似這不是她自己的手一樣,她揮出一爪,那種力道和速度,便讓空氣都發出了一種尖銳的聲音。
她驚奇地道:「果然神奇。」
復而又笑。
她嘴裡藏著什麼藥丸,吞下了什麼藥丸,似已很明顯了。
小谷的臉色也已變了,她輕輕道:「是桂枝。」
就在剛剛一瞬間,她有感覺到桂枝飄散出來的一點點妖氣,就在上官飛燕的嘴中。
上官飛燕,與那手持桂枝之人,果然有關系!
而上官飛燕在吞下桂枝藥丸之後,只覺得渾身輕飄飄,心中十分得意,她一看見冷血、一看見陸小鳳、一看見小谷,就只覺得刺眼得很,只恨不得立刻就將他們殺死泄憤。
她已無需再忍!
剎那之間,上官飛燕已動了起來,她直接朝冷血動了手,冷血並不畏懼,冷靜應對。
冷血十五歲時,便可單槍匹馬的殺賊,他的戰鬥經驗,遠遠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更豐富。而上官飛燕的功夫雖然也不錯,卻乏善可陳,並沒有什麼非常出彩的地方。
在上官飛燕吃下桂枝之前是這樣的。
現在,情況已改變了。
在這樣短的時間之內,上官飛燕的速度與力度忽然就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她的武功路數還是沒有什麼突破,依舊乏善可陳,可天下武功,無快不破,即使是最普通的招式,若是用一種人眼看不清的速度來揮去,又會如何?
鏘的一聲,金屬相擊。
冷血的長劍護在心口之前,而上官飛燕的手指甲,正用力的擊在了這柄劍的劍身之上。
她的手指與冷血的長劍相擊,竟能擊出金屬撞擊的聲音!!
冷血一腳飛踹而出,上官飛燕卻輕飄飄地退開了,她的行動實在是游刃有余,而且還在變快。
桂枝的作用,似乎是在慢慢地發揮的,她的身體機能居然還在提升,還沒有到達頂峰。
上官飛燕那張如小白花一般動人的臉上,也忍不住浮現出了一種興奮的神色,讓她的臉上也已飛滿了紅霞,她新奇的看著自己的手,嘴角慢慢地翹起,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
然後,她的目光就盯住了小谷。
陸小鳳幾乎在瞬間將小谷向後推了一步,自己一步邁向前,眨眼之間,上官飛燕就攻了過來,招式狠戾無雙,直戳心口而來,若不是陸小鳳一掌將小谷推開,小谷或許會頃刻死於她手。
電光火石之間,陸小鳳的兩根手指,夾住了上官飛燕的手。
手,也是一種兵器。
靈犀一指可以夾住這世上任何一種兵器,那當然也就包括手。
而當他夾住上官飛燕的手的時候,那只纖纖玉手的手指甲,離他的心口只有一寸的距離。
陸小鳳緩緩地抬頭,緩緩地睜開眼。
他的表情竟仍是輕松的,臉上也仍然帶著笑意,陸小鳳這個人或許就是這樣,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環境之中,他都絕不可能露出一副死相。
他只問:「你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奇怪,你要殺冷血、或者殺我,我覺得都有理由,可是小谷什麼都沒做過,你做什麼要衝著她來呢?」
上官飛燕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一句話?」
陸小鳳道:「什麼?」
上官飛燕道:「女人的事情你少管!」
說著,她的手竟又動了起來。
在靈犀一指之下,她的手竟然還能動!
靈犀一指雖然能夾住這世上所有的兵器,但莫要忘了,陸小鳳畢竟是個凡人,他以往遇到過的所有兵器,都是凡間的兵器!
而上官飛燕根本已算不得凡人!
電光火石之間,陸小鳳反應飛快,他的手勁兒立刻往旁邊一帶,使得上官飛燕的手偏離了幾分,順著他的肩膀側過去,只聽撕拉一聲,他手臂處的衣服布料已裂開,而他的大臂之上被劃出了一道痕,一點點血滲了出來。
好在只是皮外傷。
陸小鳳順勢一腳踹出,飛燕輕飄飄地退後,躲開了陸小鳳。
陸小鳳都沒有回頭看,只是喝道:「花滿樓,帶著小谷先離開!」
說著,便與上官飛燕纏鬥在一起,冷血連想都沒想,也加入了戰局。
上官飛燕既已不是人,而是一種半人半妖的怪物,遠超於凡人,對付這樣的東西,根本也無需講究什麼一對一。
至於小谷……
陸小鳳當然知道小谷是妖怪,但此時此刻,他本能的擋在了小谷的面前,根本沒有想到她也是妖怪的這件事,本能的讓花滿樓趕緊帶著小谷離開。
或許是因為,小谷的本體是一只那麼可愛的小兔子,軟乎乎的灘成一團兔子餅,用小小的三瓣嘴哢嚓哢嚓的嚼素菜、兩只耳朵還耷拉下來,像是小姑娘的兩根束起的辮子一樣。
亦或者是因為,陸小鳳是個男人。
他雖然是個浪子,在女人中風評並不是很好,但他卻不是個懦夫,他只認為,小谷如今是他的女孩子,而作為一個男人,理所應當就要擋在自己的女孩子前面,不讓她有一點點的危險。
陸小鳳本就是個很有勇氣、很不畏懼危險的男人。
他與冷血,一前一後的擋住了上官飛燕的路,然而上官飛燕卻已不怕了,她的眉梢眼角,她的臉色簡直紅得很不自然,像是熟透的蝦子一樣,而她的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閃動著一種興奮的光芒,似乎從來也沒有體會過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快樂。
她一個人,竟也可以力戰兩大高手,並且不落下風,反倒是貓在玩弄老鼠一樣。
她的招式如此簡單,可她卻輸不了!
陸小鳳與冷血,竟是已處在了下風,應對困難。
而陸小鳳的臉上,那種輕松的笑意,也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苦笑,一種無奈的苦笑。
此時此刻,他才發覺,原來人類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是很有局限性的,人類的極限在其他的生物看來,可能根本就不值一提。
上官飛燕得意地道:「陸小鳳,下一招,我就要殺你——!」
陸小鳳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啊可惜。」
上官飛燕道:「可惜什麼?」
陸小鳳道:「可惜我還沒有看夠百花樓的花,沒有喝夠悅來客棧的女兒紅,實在是死不得的。」
上官飛燕冷笑道:「這可由不得你。」
說著,她的手再次已破空之勢擊來,陸小鳳急退,只躲,卻已沒法子去用靈犀一指了。
打鬥之中,他已發現,上官飛燕的身體機能,竟還在不斷的提高,而她的穴道也很古怪,被點了穴,竟一點反應都無,冷血的劍倒是能刺中她,可是她竟是像沒有痛覺一樣,動作絲毫不見遲緩……這簡直讓人連巧勁兒都沒法子用。
這讓人到哪裡去說理去呢?
陸小鳳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他實在是沒想到,這月宮之中的桂枝,竟然是一種這麼霸道的東西。
他已經很清晰的評估到:他是絕不可能打贏此時此刻的上官飛燕的。
然而,陸小鳳卻不是一個會認輸的人。
他這一生,的的確確也遇見過不少武功比他要強的人,最後贏的人都是他。
訣竅就是: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泄勁。
所以,他剛剛才會在評估自己不如上官飛燕的時候,還依然用輕松的語氣說出那樣的話。
上官飛燕的臉卻已沉了下去。
她朝陸小鳳撲了過來,便欲殺陸小鳳,陸小鳳躲避,反擊,卻不想此人竟忽然之間變得力大無窮,他的巧勁兒竟也擋不過了,電光火石之間,那一只閃著寒光的手,已朝陸小鳳的太陽穴擊來。
他竟是躲不開的!
陸小鳳的心已沉了下去。
萬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一只瑩白如玉的小手忽然伸了過來。
上官飛燕的手,就停在了距離陸小鳳太陽穴一寸的位置,再也動不了分毫。
因為有人已抓住了她的手腕。
這個人就是小谷。
陸小鳳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小谷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他也沒有注意到小谷是什麼時候伸出手的,可是小谷的手,的的確確已抓住了上官飛燕的手腕,也的的確確的制止了上官飛燕的動作。
她就站在那裡,表情依然是溫溫柔柔的,像是一個江南世家的大家閨秀一樣。
陸小鳳驚訝地看著小谷。
而上官飛燕的臉色已變了,她似乎試著要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卻沒有成功。
只聽她失聲道:「你……你……!」
小谷歪了歪頭,溫溫柔柔地道:「你什麼你?」
上官飛燕厲喝道:「看招!」
小谷的眼眶就紅了。
她似乎已有些失了神,整個人都立在那裡不動,嘴中喃喃道:「我實在很討厭見血……」
上官飛燕的利爪已至!
陸小鳳甚至來不及出手,也來不及提醒小谷注意!
下一個瞬間,上官飛燕飛了出去。
這是發生在一眨眼之間的事情,連已變成了怪物的上官飛燕,都沒能看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的腹部,卻是結結實實的中了一拳。
剎那之間,她的五髒六腑甚至都已要移了位,被桂枝妖化之後的飛燕,對疼痛的耐受度提高了不只一點點,因此她即使被冷血的劍刺中,也一點兒都沒影響行動。
可是現在,她的眼前卻也一黑,一口血忽然自她的嘴中噴出,被拳頭擊中的地方,那種劇烈的疼痛,甚至已讓她的手指都動不了了,她飛了出去,又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在地上無力的翻了一圈半,甚至連爬都爬不起來。
她又哇得一聲嘔出了一口血。
擊出那一拳的,自然就是小谷了。
於是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上官飛燕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小谷,不停的嘔血,冷血有些愣愣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她那一拳是怎麼擊出的,而陸小鳳……
陸小鳳:呆滯.jpg
他那一瞬間居然想到了前幾天在百花樓,上官飛燕朝著他下跪的時候發生的那一件慘案……
……所以小谷的力氣居然有這——麼——大……的麼?
他忽然就有了一種劫後余生的慶幸感。
陸小鳳:冷汗.jpg
只有花滿樓的臉上,仍然帶著那種如沐春風般的笑容,或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小谷長得什麼樣,所以才感受不到此時此刻現場的這種衝擊力。
巷子裡一片寂靜。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又摸了摸胡子,剛想說話,卻忽然聽見了抽泣的聲音。
是小谷的抽泣聲。
小谷站在原地,眼尾紅彤彤的,眼睛裡忽然就蓄滿了淚水,小巧的鼻尖一抽一抽的,好似下一秒就要嚶嚶嚶、嚶嚶嚶得哭起來一樣。
陸小鳳心裡一驚,立刻上前扳住了小谷的肩膀,道:「怎麼了?受傷了麼?」
小谷「嚶」得一聲就鑽進了陸小鳳的懷抱,抽泣得停不下來,像是一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不住地往人懷裡蹭,陸小鳳一下子就抱住了小谷,卻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十分茫然。
小谷抽抽搭搭地說:「我的手好痛……」
陸小鳳的眉毛就皺了起來,他拉過小谷的手,那只瑩白如玉的纖纖玉手之上,沒有半點傷痕,只是指節的位置有點發紅。
小谷這個人,本就最愛撒嬌最愛哭,而且哭這種事,沒人在還好,一旦有人溫柔地安慰起來,那完蛋了,更是哭得停都停不下來。
所以小谷就哭得更大聲了。
陸小鳳:「……」
陸小鳳捏著她的手,是看過來又看過去,反正是沒看出有哪裡不對勁來,他捏了捏小谷的手,小谷一下子抱住了他,不住地掉眼淚,一邊掉、一邊嘟嘟囔囔地控訴道:「我不喜歡血嘛,我連肉都不吃的,根本見不得血,嗚嗚嗚,我髒了,我的眼睛髒了!」
陸小鳳:「……」
陸小鳳覺得他搞不懂小兔子的腦回路。
但是小谷真是哭得太可憐了。
又可憐、又可愛。
陸小鳳只好伸手,把小谷摟在了懷裡,小谷小小一只,而陸小鳳卻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只一伸手,小谷就可以整個被籠罩在他的懷抱之中,當真是很像抱著一只兔子的。
陸小鳳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有點干巴巴地道:「……嗯,沒事了,不要怕。」
……這種話若是放在英雄救美之後說,就很有正當性,而放在兔子救公雞之後說,就顯得有點怪怪的,所以他的語氣根本做不到非常的自然。
果然,這句話說完之後,就連冷血的頭都歪了一下,這只綠眼睛的野狼好似根本沒辦法理解這兩個人之間這種黏黏糊糊的氛圍感,他緊緊地閉著嘴,極力地抑制著自己那種想要說一點破壞氛圍的話的欲念。
小谷嗔怪似得用小拳拳捶陸小鳳胸口。
然後陸小鳳就撲通一聲直接倒在地上了,甚至還吐了口血。
冷血:「……」
花滿樓:「……」
小谷:「……」
花滿樓道:「……小谷姑娘,捶陸小鳳的時候可以不要那麼用力。」
小谷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陸小鳳,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歪了歪頭,抽抽搭搭地道:「……我根本沒使力。」
她可是暴力兔子誒!!
她可不僅是暴力兔子還是禍害了無數江湖英豪的罪惡兔子誒!!
要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那陸小鳳還有之前的那無數江湖英豪,估計都是被另一種法子禍害死了,怎麼可能活的到今天。
而且,小谷沒有撒謊,她真的很討厭見血,更討厭在自己身上沾血。其實她的鐵拳要打死人可以非常直接的,就是那種特別直接的一拳穿胸,但是她不願意做,就是因為這樣會讓自己的身上沾到血,她會覺得惡心。ヾ
所以,她剛剛根本就沒使勁,還是用那種真正的小兔子會有的力氣一樣,只能算得上是撒嬌一樣的在捶陸小鳳。
但陸小鳳竟然就倒地了,還吐了一口血。
再看陸小鳳,他的嘴唇都似乎都變成了青黑色。
被暴力兔兔打了一拳,正趴在牆根處的上官飛燕忽然低低地笑了。
眾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上官飛燕的身上。
上官飛燕慢慢地抬起頭來。
她臉色慘白,不住的嘔血,小谷擊出的那一拳,雖然沒有簡單粗暴的一拳擊穿她,但是卻好似已令她的五髒六腑全都廢掉了一樣,即使她吃了桂枝,也已完全變成了一個廢人,再無再戰之力了。
她的雙眼之中,就浮現出了一種刻骨的怨毒。
她死死地盯著小谷,忽然笑出了聲。
小谷就皺了皺眉,她覺得很不舒服。
上官飛燕道:「他已活不長了,因為他已中了我的飛燕針。」
飛燕針,就是上官飛燕的獨門暗器,上面塗有見血封喉的奇毒,她正是用她的飛燕針,殺了朱定的妻子和兒子。
陸小鳳與飛燕針只有一次接觸,那就是冷血躲過飛燕針之後,陸小鳳用他的手指,夾住了那細如牛毛的飛燕針。
但他那時並沒有被飛燕針所傷啊!
上官飛燕道:「飛燕針卻也不一定是針,還可以是指甲,我在我的指甲之上,也塗上了那一種奇妙的東西。」
她的手指之上,有慘碧碧的青光閃過。
花滿樓的神色已變了,而冷血的表情,也有了幾分震驚。
陸小鳳還沒暈過去,他只是已覺得氣若游絲。
陸小鳳仰躺在地上,心中只覺得很是唏噓,他實在是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折在這種地方。
……不過,江湖本就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任何混江湖的人,都絕不能小看這一片由人組成的江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本就是非常淺顯的道理,陸小鳳是個聰明人,又怎麼會不懂這個道理。
一個熱衷於危險與陰謀的人,本就要隨時隨地做好斃命的准備的。
陸小鳳就苦笑了一聲。
小谷忽然跪在了地上,將他抱進了自己的懷抱裡,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而她的眼角還是那麼的紅,她好似是永遠都委屈不完的,也是永遠都哭不完的。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撇了撇嘴,道:「兔子精姐姐啊……」
小谷盯著他看,好似已又要落下淚來。
陸小鳳卻笑了。
他勾了勾唇角,臉頰之上便又出現了兩個深深地酒窩,若是無視他此刻青黑色的面龐的話,他整個人竟還是充滿神氣的。
他十分欠揍地說:「兔子精姐姐啊,你擋到我看藍天的視線了。」
兔子精姐姐神色一怔,陸小鳳卻就在這一瞬間已失去了意識。
等到陸小鳳再醒來的時候,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死了沒。
他眨了眨眼睛,又歪了歪頭,試著動了動手指。
眼睛能眨,頭可以歪,手指也能動,但是起不了身……還很餓。
……好吧,他大概是還活著的,要是做了鬼還會餓得肚子咕咕叫,那當鬼實在是太慘了一點。
他咳咳咳了幾聲,暗示自己已經醒了。
然後小谷的腦袋就從帳子外頭鑽了進來。
她還是那樣美麗,又把自己的頭發梳得好好的,頭發上裝飾著很多珠翠,帶著明月一樣的珍珠耳珰,穿著月白色的衣裙。
只是眼角還是有點紅紅的,一副嬌嬌怯怯的樣子。
……如果陸小鳳沒見過真正的兔兔拳法的話,他一定還是會被小谷這個樣子給迷惑到的。
陸小鳳還沒開口說話,他的肚子就先替他開口說話了。
小谷笑了,道:「餓啦?」
陸小鳳道:「我簡直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小谷道:「這不奇怪,你睡了十八個時辰,從晚上睡到白天,又從白天睡到晚上,你若不餓,那才奇了怪了呢。」
說著,她就伸出了自己的纖纖玉指,輕輕地點了點陸小鳳的鼻尖,溫溫柔柔地問:「想吃什麼呢,小鳳凰?」
陸小鳳開始說渾話:「吃兔子。」
這渾話簡直是張口就來,小谷一聽,登時就用一種充滿譴責意味的目光盯著陸小鳳。
她整個人都湊近了陸小鳳,於是陸小鳳就看見,小谷的鼻尖上,好似也已沁出了一滴汗。
她的雙頰和眼角一樣的紅。
小谷嗔怪道:「你這小壞蛋。」
陸小鳳就笑了。
刨除兔兔拳法不提,小谷的確是一個非常溫柔、非常體貼的女孩子,她自然早想到了陸小鳳醒來會餓,於是這客棧裡的食物,就永遠都擺滿了桌子,涼了就拿下去換新的上來。
此時此刻,自然還有一桌好飯等著陸小鳳吃呢。
他身上還沒好利索,整個人都只覺得渾身無力,虛弱非常,小谷非常體貼,扶著他半靠在榻上,端著碗給陸小鳳喂粥吃,這粥裡加了肉糜、剁得細細的,帶著一股米香與肉的鹹香。
一碗下肚之後,陸小鳳終於覺得胃裡沒那麼難受了。
他就忍不住開始問正事了。
陸小鳳道:「我沒死,是因為上官飛燕給了解藥?」
小谷搖搖頭,道:「她已活不成了,只覺得能拉一個人下地獄,就拉一個人下地獄,又怎麼會給你解藥。」
陸小鳳奇道:「那我為什麼沒事?」
小谷的頭就低了下去。
她忽然道:「那飛燕針,號稱見血封喉,可是你被她劃傷之後,卻並沒有立刻不好,反倒是等了好一陣子,才顯現出症狀來,這根本不符合飛燕針的特征,你就沒想過……這是為什麼呢?」
陸小鳳……當然不明白。
他其實自己也在疑惑這個問題,他又不是什麼百毒不侵的特殊體質,一藥就藥倒了,根本不可能會這個樣子啊。
但他覺得,這事和小谷有關系的。
他就問:「這是為什麼呢?兔子精姐姐。」
兔子精姐姐就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道:「玉兔是月亮上的原生妖怪,這你是知道的。」
陸小鳳道:「嗯。」
小谷又道:「每一種妖怪,都有每一種妖怪的獨特天賦,譬如九命貓妖的內丹可以使人復活,鮫人的血可以使人能在海中呼吸,而我們玉兔……月亮上雖然靈氣充沛,但環境卻也實在很惡劣,除了嫦娥庇護的月宮之外,其他地方,靈氣與惡氣伴生。於是,我們玉兔身上的血液……等物,是可以淨化絕大多數的腌臜之物的。」
陸小鳳道:「也可以淨化飛燕針之上的腌臜之物。」
小谷就點了點頭。
陸小鳳挑眉,道:「可這是我中毒,又不是你中毒,為什麼我可以抵抗那飛燕針呢?」
小谷就不說話了。
她的臉忽然更紅了,兩只手抓著自己的衣服角攥來攥去的,假裝沒聽見陸小鳳的話一樣。
陸小鳳這個大混蛋,卻在瞬間已明白過來了。
關鍵詞在血液……等物,那就是說,不是血液也可以,只要是小谷身上的。
陸小鳳盯著小谷,嘴角忽然慢慢、慢慢地翹了起來。
第107章
陸小鳳的嘴角越翹越高,可是小谷的臉卻越來越紅,她羞羞答答的,好似已快要無法忍受陸小鳳的目光。
可是陸小鳳卻很了解小谷。
她總是這樣的,或許是因為外表的原因,她總是一副溫溫柔柔、嬌嬌怯怯,很容易害羞的樣子,當陸小鳳用這種非常直白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就總是擺出這一副好似要委屈得哭的樣子,甚至鼻尖都在一抽一抽的。
但是她的本性可實在不是這樣的。
陸小鳳清楚的很,這只兔子精姐姐,實在是壞得很,她即使是發抖,那也不是羞的、也不是嚇的,而是開心的、興奮的。
她喜歡陸小鳳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陸小鳳也喜歡就這樣盯著這只表裡不一的壞兔子。他們兩個心知肚明,彼此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他們卻又心照不宣、開開心心的玩一場風流浪子與大家閨秀的游戲。
陸小鳳啞聲道:「那我實在是得謝謝兔子精姐姐……」
小兔子就嚶嚀一聲,忽然撞進了他的懷裡。
小谷伸出兩只瑩白如玉的手臂來,環住了陸小鳳,陸小鳳余毒未消,整個人都有點脫力,就吃了個肉糜粥的功夫,額頭竟是能沁出一層汗來。
小谷鑽進他懷裡,他竟是連抱一抱小谷都有點費勁,只能仰躺著,連根手指都不太能抬得起來。
小谷的腦袋在他懷裡拱了拱,又復而抬起頭,在陸小鳳耳邊悄悄地道:「這卻不是得謝我,而是得謝謝你自己……」
陸小鳳便道:「要謝我什麼?」
小谷輕輕地道:「謝謝你自己實在是個溫柔的男人,又是一個很能奉獻的男人。」
她的話說著說著,竟還有點說不下去了,有些羞赧地笑了。
而陸小鳳卻已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是一個相當精壯的男人,渾身沒有一絲多余的贅肉,像在這樣的時刻,他就會覺得肌肉有些過度的緊張。他盯著小谷,腦子裡不由自主的回想她在悅來客棧時的模樣,不修邊幅,卻是實在美得很。
悅來客棧實在是個好地方,只是悅來客棧地上的地板卻實在是太硬了,讓小谷的膝蓋都青了,陸小鳳的膝蓋也總覺得隱隱作痛。
但悅來客棧卻實在是很冤枉,畢竟地板就是用來走路的,用來走路的地方若是軟乎乎的,人或許會直接躺上去睡覺。
小谷的鼻子又抽了抽,好似在嗅他身上的氣味,半晌,她忽然笑了,道:「你這個人,怎麼這種時候還能這樣高興?難道你就這麼喜歡上官飛燕的飛燕針?」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我寧願飛燕針再多毒我幾天。」
小谷道:「為什麼?」
陸小鳳便忍不住笑道:「那樣你就可以多給我解幾天的毒。」
小谷噗嗤一聲笑了,伸出手來點一點陸小鳳的鼻尖,道:「不正經的小公雞。」
陸小鳳忽然伸手,一下子抓住了小谷的手,目光灼灼:「所以,兔子精姐姐,我身上的毒還沒解干淨,接下來要怎麼解啊?」
小谷抿著嘴就笑了。
她眨一眨眼睛,眼睛亮晶晶的,只道:「那只有一種法子,不過卻是很辛苦。」
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小谷就湊上去,輕輕用手指撫過了陸小鳳的嘴唇。
陸小鳳其實是個相當年輕、相當英俊的男人,他的嘴唇並不是那種顯得很薄情的薄,下唇略有一些飽滿,勾起嘴角的時候,就叫人覺得他十分的多情,十分的浪蕩,他仰躺在那裡,簡直是連動也不動,見小谷湊上來,嘴角便慢慢地勾了起來,臉頰兩側又露出了甜蜜的酒窩。
小谷的指尖驟然一痛。
她卻並不縮回自己的手,指尖上便持續傳來那種熱乎乎的疼痛,陸小鳳並不垂眸,用一種直勾勾的、充滿了直白意味的目光盯著她看,小谷嚶嚀一聲,就縮進了陸小鳳的懷裡。
她問:「我的血是什麼味道?」
陸小鳳道:「是甜的。」
小谷就吃吃地笑了,嗔道:「真的?」
陸小鳳就道:「假的,血自然就是血腥味的……不過……」
小谷重復道:「不過?」
陸小鳳咂咂嘴,不懷好意地道:「不過,我知道什麼是甜的。」
小谷就湊上來吻他。
半晌,陸小鳳才道:「我的兔子精姐姐,所以解毒的法子到底是什麼,你就不肯好好的告訴我?」
他臉上的笑容,便也有幾分促狹了。
小谷哼了一聲,道:「告訴你呀,現在就告訴你呀!」
陸小鳳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小谷。
小谷的雙眼也亮晶晶地看著陸小鳳,非常神氣地道:「要、要吻我,要吻我一千次才能好!抱我一萬次才能好!少一次都不行的!」
小兔子說話,總是嬌嬌柔柔的,就算是這麼神氣的說話,也叫人只覺得她就是毛茸茸的一小團,可愛嬌媚極了。
陸小鳳:「噗嗤。」
陸小鳳故意道:「這可實在是一件累活兒,好姐姐,你看我,中毒中得這麼慘,你還要我做這樣的累活兒。」
小谷板著臉道:「你不願意?既然你不願意,就病著吧,反正病著病著也就好了,不過是多在病榻上躺兩天的功夫。」
陸小鳳叫道:「我這麼可憐!你都不願代勞一二?」
小谷就不說話了,只留下陸小鳳長吁短嘆,把自己簡直說成了一個可憐兮兮的苦菜花,誇張得要命。
小谷忍不住笑了,伸手上去戳一戳陸小鳳。
她忍不住道:「你現在身上是不是很沒有力氣?」
陸小鳳道:「我中了飛燕針,簡直病得都快死啦!」
小谷哼了一聲,道:「誰說的?我看你說起話來,倒是很中氣十足嘛。」
陸小鳳簡直已快跳起來了:「你嫌我太中氣十足?你居然嫌我太中氣十足?!天底下居然有你這樣的女人麼?!難道我要像那張君瑞一樣,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中看不中用,你就喜歡了?」ヾ
小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美麗無辜如白兔一樣的面容之上,就也顯出了幾分羞赧、幾分無措,就好似是一個大家閨秀,正在被天底下最大的混蛋糾纏一樣。
可她說出口地話卻是:「我只怕你……實在太吵,吵到花滿樓和冷血休息呢。」
陸小鳳道:「花滿樓住在哪裡?」
小谷道:「我們左邊。」
陸小鳳又問:「冷血又住在哪裡?」
小谷道:「我們右邊。」
陸小鳳就開始長長地嘆氣,苦著臉嘆氣。
半晌,他忽然伸手拉了拉小谷的手,悄悄地道:「那還請咱們兔子精姐姐,憐惜則個……」
怎麼聽起來還有點嬌羞啦!
小谷狂笑:「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陸小鳳的嘴角就慢慢地上揚,臉上也露出了兩個深深地酒窩,甜蜜得仿佛盛了蜂蜜一樣。
他把手縮回來,雙手交疊,正放在他腰間的系帶之上,端莊得要命。
這個人喝酒的時候也這麼端莊,睡覺的時候也這麼端莊,端莊得就好似一個死人正躺在棺材裡一樣。
只不過陸小鳳若算得上是端莊的君子,那這個世界上的君子怕不是都死絕了,即使死絕了,在地底下也得對著陸小鳳跳腳的。
小谷盯著他的手看,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覆蓋在了他的手上。
陸小鳳啞聲道:「兔子精姐姐……」
他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這樣子壓低聲音的時候,就顯得有點沙啞、有點動人。
小谷語重心長地坦白道:「你知道的,我是一只小兔子。」
陸小鳳道:「我簡直太知道了。」
小谷又道:「我們小兔子,是有磨牙的需要的,要是看見好看的、適合磨牙的帶子,就會忍不住上去磨磨牙。」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道:「這次你又看上了什麼好看的帶子?」
他本來放在自己系帶上的手,也非常自覺地拿開了,腳也開始一晃一晃的,好似很開心的樣子。
他本就是個身材很好的男子,為了出門,還換上了一套便於行走的衣裳,腰間一條寬腰帶輕輕一勒,更是顯得他寬肩窄腰,身上少了幾分懶洋洋的浪蕩公子哥兒的氣質,多了幾分天涯江湖客的瀟灑。
這才是四條眉毛的陸小鳳,這世上的女人都喜歡他,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小谷抿著嘴笑了,又道:「上面還墜著珠子呢,你這珠子倒是很好看的,衣裳也很好看。」
陸小鳳懶洋洋道:「只需你們女人家在頭上帶珠翠,不許我們男人家給身上裝飾點東西?」
小谷道:「我哪裡不允許?你就是把自己打扮成花孔雀,我也沒法子管的。」
陸小鳳張口就來:「那倒是不必了,小公雞可以和小兔子放在一個籠子裡,花孔雀卻是不行的。」
小谷又道:「不過,你這系帶實在是好看得很,我看上此物啦!要拿來征用!」
陸小鳳直勾勾地盯著小谷,嘶啞地道:「你要禍害這根帶著珠子的系帶?」
小谷眨眨眼,道:「是咯。」
她說著,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似有點困倦一樣,可是她的雙眼卻是亮晶晶的,眼角有點紅紅的,臉上也飛起了紅霞,有一種朦朧而詩意的美感。
這樣的美人,本就是極為少見的,能得到一個這樣的美人,今生今世還有什麼遺憾呢?
至少此時此刻,陸小鳳一點都不遺憾,陸小鳳簡直雀躍得要命!
可他雖然高興,卻還是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小兔子啊,那可真是沒法子,誰叫你是小兔子呢?面對一只你這樣的小兔子,我陸小鳳又有什麼辦法呢?」
小谷也喃喃道:「是啊,即使你是陸小鳳,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她慢慢地低下了頭,而陸小鳳的手,也輕輕地撫摸著她柔軟如雲朵一樣的漆黑發鬢。
陸小鳳因為上官飛燕的首尾,昏迷了十八個時辰,醒來之後,只吃了一碗帶著肉糜的白粥,然後又積極投身於解毒事業,完全沒用空吃東西。
他的肚子就咕嚕的叫了一聲,響亮得要命。
他餓得簡直能去追在牛後頭生啃,但是他的心情居然很不賴。
不只不賴,還很好,非常好,他只覺得從來都沒有這麼好過的。
他渾身上下的每一根骨頭,似乎都是酥脆脆的。他懶洋洋地休憩著,享受著這江南微涼的夏夜。
陸小鳳仰面歪在榻上,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揚,他那標志性的、令人熟悉的酒窩就露了出來,他那雙總是充滿神氣的雙眼,此刻眼尾卻是有那麼一點紅,眼睛裡也一點點的霧氣。
他竟好似有幾分委屈,有幾分嬌羞。
這總是活靈活現的小鳳凰,現在看上去竟是有幾分弱勢的。
若是讓司空摘星這損友看見現在的陸小鳳,他估計會驚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然後再把自己的肚皮笑破,飛快地跑出去,大肆宣揚一番才是。
只可惜,那只猴精是絕看不見如今的陸小鳳的。
小谷懶洋洋地窩在他懷裡,懶洋洋地道:「你肚子咕嚕得好厲害,你該吃東西啦?」
陸小鳳失神了片刻,才道:「還得等一等。」
小谷問:「為什麼?」
陸小鳳板著臉道:「我只吻了你九百九十九下,還差一下,咱們江湖人做事還是要嚴謹的,否則功虧一簣!」
小谷:「噗哈哈哈哈哈哈。」
陸小鳳真的很有趣,這個男人簡直太有趣了!
有趣的小鳳凰湊上來啄了啄小谷,小谷的臉上紅撲撲的,嗔怪道:「油嘴滑舌,就你油嘴滑舌。」
陸小鳳嘆道:「只可惜啊只可惜,你這只瞎了眼的小兔子,就喜歡油嘴滑舌的小鳳凰。」
他一個翻身,就輕巧地站在了地上。
此時此刻,他身上那飛燕針已完全解了,他又是那個神通廣大、喜歡東竄西跳的陸小鳳了。
餓得能生啃牛肉的陸小鳳解了毒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那自然就是先把那一大桌子菜給吃了。
不過,他作為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情人,很明白這個時候第一件事應該做什麼,他倒了一杯茶給小谷。
小谷軟乎乎地癱著,當著陸小鳳的面從一個白兔大美人變成了一只真正的小白兔,從嬌小一只變成了真真的一點點,陸小鳳看見這幅畫面,就有點懷疑人生。
因為這只小白兔的力氣簡直大得不像話!她若不說她是兔子精,陸小鳳說不定會推測她的原型是一只熊精呢。
……這話是不能說的。
而且,力氣比熊精還大的兔子精,陸小鳳非但不討厭,反而還喜歡得很。
心裡美滋滋地小鳳凰伸手就把那一灘小小的兔子餅給抱在了懷裡,柔聲道:「要不要喝點水?」
小兔子就垂下頭,三瓣嘴翕動著喝水。
然後陸小鳳就把就把小兔子順手放在了自己頭上。
小谷:「……」
愛干淨地垂耳兔尖叫:「陸小鳳!你上一次洗頭在什麼時候!」
陸小鳳立刻叫冤:「等一下!你不要說的我好想很不修邊幅一樣好不好!咱們一到了昆山我就泡澡了好不好!」
垂耳兔這才平靜下來,把兩只雪白的爪爪矜持地揣起來,道:「……嗯,還行叭。」
陸小鳳低頭就開始吃東西,結果他一低頭,腦袋上的那一灘兔子帽差點掉下來,連著用兩只後爪蹬了陸小鳳的後腦勺好幾下。
陸小鳳:「……」
其實很難判斷她是不是故意的,因為這只兔子的心眼的確壞,看起來又的確很無辜。
不過,兔兔這麼可愛,被兔兔蹬幾腳又能怎麼樣嘛!
他非常豁達的原諒了小谷,風卷殘雲地消滅著桌子上的食物。
小谷雖然是個極端素食主義者,但是她倒是並不苛求他人也和她一樣,她給陸小鳳准備的這一桌子東西裡,有不少陸小鳳愛吃的肉,什麼雞鴨魚之類的,一樣不少。
半晌,陸小鳳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頂著一灘兔子帽去叫水,他要舒舒服服地泡個澡。
這店小二看到這麼一個頂著一灘兔子的浪蕩公子哥兒,整個人都感覺自己已經麻了。
當然了,做客棧生意的,每日迎來送往,不知道見過多少奇葩的客人,像陸小鳳這樣看起來腦子壞掉的也見得不少,店小二臉上沒露出一絲異樣的表情,麻利的就把洗澡水送來了。
然後店小二就看到這個浪蕩公子哥把頭上頂的那一坨垂耳兔放在了榻上,還指著它非常義正言辭地道:「壞兔子,不許偷看哦。」
店小二:「……」
店小二非常干脆地轉身就走,不讓自己露出那種看智障的表情。
店小二走了之後,小兔子才很不屑地道:「有什麼好偷看的,哼!」
陸小鳳笑道:「也不許偷聽。」
小兔子更加不屑:「快走快走!」
陸小鳳哈哈大笑,哼著小曲兒就去洗澡了。
十八個時辰之前,和十八個時辰之後,他整個人的感覺卻是很不一樣的。或許是因為,這十八個時辰,他是真的經歷了生死的瞬間的。
他渾身放松,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小谷不在他眼前,但是他知道,小谷就在身邊。
他閉上眼睛,昂起了頭,靠在浴桶臂上,兩條緊實有力的手臂,十分隨意地搭在了浴桶邊緣。
他是非常享受此時此刻的。
他一向是一個很知道享受的人,也是一個很懂得滿足的人。他很容易對別人產生好奇心,但是這種好奇心卻也很容易在極短的時間內褪去,他對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所以與他做朋友很容易,與他做知己卻很不容易。
一個在紅塵之中放歌縱酒的浪子,是不是在某些時候也會覺得寂寞?
他從沒有主動問過小谷的過去,小谷也從沒有主動問過他的過去。
他一向覺得這樣很好,這樣的女孩子也很好。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對小谷的過去感到好奇,她在月亮上是怎麼生活的呢?她從月亮上下凡的這五十年,又都在干些什麼呢?妖怪的年紀,自然不同於人類,一個人若是活了六七十歲,那一定是個人精中的人精,可是小谷活了這麼久,卻還是個開開心心、愛撒嬌的寶貝兔子,實在是讓人覺得很有趣。
他覺得有趣,他更覺得喜歡。
然後他又忽然想到:若是桂枝找回來了,小谷在人間的事情忙完了,她會去哪裡呢?
是回月亮上麼?
天已完全黑了,月亮也已升起來了。
窗戶開著,微涼的夜風順著大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吹在了陸小鳳的身上,讓他覺得有那麼一點愜意,他抬頭去望月,便看見了那掛在高遠夜空之中的一輪明月。
今天是月中旬,月亮是滿月。
古人有雲: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ヾ但其實月亮並不像一塊無暇的美玉的,陸小鳳時常在夜晚坐在屋頂上喝酒,便能看見,月亮之上,也有一塊一塊的斑駁,想來那月亮上也有山川大河。
而滿月是團圓的像征,可小谷卻曾經說過,月宮是一個非常寂寥而寒冷的地方,永遠都沒有團圓,那奔月的嫦娥仙子,永生永世都無法離開月宮,在她死後,屍骨也留在了月亮上,變成了一株美麗的月桂樹。
陸小鳳忽然就感到了一陣寂寥,那或許是浪子在夜晚的寂寞,或許是他想到了那寂寞的月宮。
他忽然想要問一問小谷,月亮上到底是什麼樣子呢?她在沒有來人間之前,又是住在什麼樣的地方呢?
他這麼想著,他立刻就是要這樣做的。
陸小鳳嘩啦一聲,自溫熱的水中站了起來,穿好衣服,抬步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然後他就逮到了小谷的偷聽現場!
陸小鳳:「……」
陸小鳳噗嗤一聲就笑了,板著臉道:「兔子精姐姐,你怎麼這樣壞,偷聽,還偷聽!」
小谷仍是一團白生生、軟乎乎的兔子餅,背對著陸小鳳,揣著爪爪窩在榻上,聞言,非常義正言辭地道:「我哪有!你騙人,陸小鳳,你污蔑我!」
陸小鳳搖頭晃腦地道:「我不僅知道你偷聽,還知道你是用右耳朵偷聽的。」
小谷道:「嚇!你才不知道,你怎麼知道!」
陸小鳳:「……」
原來她自己是真的不知道啊!
他順手就拆了銅鏡,放在了小谷面前,讓她自己好好看看自己現在什麼樣!
打磨光亮的銅鏡之中,便倒映出了一只小巧可愛的白兔子。
毛茸茸、雪白白,像是一團可愛的雪,還是一只垂耳兔。
但是……
這只垂耳兔的右耳朵,居然豎了起來,還一動一動的。
小谷:「……」
小谷:「嚶嚶嚶!!」
軟乎乎的兔子餅伸出兩個毛茸茸爪子就按住了自己的耳朵,然後一頭撞進陸小鳳的懷抱裡耍賴求安慰,陸小鳳哈哈大笑,非常欠揍地道:「小兔子真可憐,偷聽耳朵居然會豎起來,等一等,你不是說沒什麼好偷聽的嘛?」
小谷捂著耳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陸小鳳是大王八!」
陸小鳳板著臉道:「我不是王八,我是大灰狼,要吃兔子的那一種。」
小谷:「嚶嚶嚶嚶嚶嚶。」
陸小鳳哈哈大笑,把兔子抱在懷裡rua。
然後小兔子又變成了兔子大美人。
這一次,她的化形居然沒有非常完全,頭頂上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都沒有收回去。
她惡狠狠道:「我這樣子,是不是很有妖精的感覺,你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
陸小鳳:「……」
更開心了怎麼辦!
陸小鳳道:「兔子精姐姐,我們商量個事情唄……」
她頭頂上那兩個垂下去的耳朵忽然全部都豎起來了,警惕地道:「什麼?」
陸小鳳道:「我總覺得,你的耳朵看起來軟乎乎、毛茸茸的。」
小谷奇怪地橫了他一眼,道:「那你說的不是廢話麼?難不成我的耳朵,是精鋼制成的耳朵,能當刀劍一樣戳死人不成?」
陸小鳳道:「那讓我摸摸嘛。」
小谷嚶嚀一聲,在他懷裡抬起眼,她的眼睛其實是大大圓圓的,眼尾總是紅彤彤的,瞪圓了眼睛的時候,看上去就很像是受驚了一樣。
但是她出口的話卻是:「求我。」
陸小鳳毫無原則,脫口而出:「求你啦。」
小谷就抿起了嘴。
半晌,她才考慮清楚,點了點頭。
陸小鳳就rua了兔子耳朵一把。
他又想起了什麼,道:「以後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你化形的時候大可以不化完全,好不好?」
他的雙眼也亮晶晶的。
小谷噗嗤一聲笑了,嬌嗔道:「壞東西,你就是全天下最壞的壞種子。」
這樣的話,她也已不知道罵過多少回了,陸小鳳甘之若飴——被小谷這樣的女孩子,就算是罵死,那也是被甜死的。
小谷抱住了陸小鳳,陸小鳳也抱住了小谷,小谷的側臉就蹭了蹭他,這或許就是小兔子的習性吧。
而且,陸小鳳發現,小谷的確是很喜歡抱抱的。
發現美麗溫柔的兔子精姐姐的習性,讓陸小鳳的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隱秘的快樂,他低下頭,就看到兔子精姐姐的耳朵後面,有一顆小小的痣。
作為一個浪子,陸小鳳對女人很有經驗。他又不是什麼毛頭小子,當然知道,小谷絕不可能只有過他一個男人。
這很公平,男人可以有過很多女人,女人也可以有過很多男人,江湖上的男男女女,哪裡會將那許多迂腐的道理呢?而且,像小谷這樣的女孩子,她只肖勾一勾手,就會有無數的男人前僕後繼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這江湖上從沒有人知道陸小鳳的過去,也不會有人知道陸小鳳未來的打算,因為他本就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今天,多彩的今天。
所以他也從不會去在意女孩子的過去與未來!
但是,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卻忽然想:或許我是小谷的男人裡,唯一發現她這樣習性的人,或許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是一只小兔子,或許我是唯一知道她來凡間是為了什麼的人。
他美滋滋的想著,然後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在美個什麼勁兒,有些愣了愣。
然後他問小谷:「今晚的月光正好,要不要去曬一曬月亮啊?」
小谷又被他逗笑了。
她輕快地道:「好呀。」
然後他們就到了屋頂上,開始曬月亮。
陸小鳳問她:「月亮上是什麼樣的?」
小谷躺在屋頂上,有些怔怔地望著月亮。
她道:「月亮上……唔,很冷的,月亮上的寒氣很重,走幾千裡,都不能發現一只活物,據說在很久很久之前,月亮上還沒有月宮,那個時候,月亮上的妖氣稀薄,甚至連都沒有我們玉兔。」
陸小鳳道:「所以,得有妖氣,妖怪才能生存?」
小谷道:「是這樣的,後來,嫦娥仙子就來了。」
她好似陷入了一種回憶之中,雙眼裡有些朦朧的情緒,陸小鳳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言打斷她。
小谷道:「嫦娥仙子乃是上古時期奔月而來的,她吃了西王母的仙藥,成了大妖,卻被詛咒永生永世都不得離開月亮,她來了之後,才有了月宮,那個時候的大妖,比現在的妖怪要厲害太多了,她以一己之力,就令月亮上的妖氣濃度提高許多,所以圍繞著嫦娥仙子,才有了我們玉兔。」
陸小鳳道:「所以你見過嫦娥仙子?」
小谷輕輕地笑了,道:「豈止是見過呢!我可是第一只開了妖智的玉兔,會開口說話、會化形,都是她教我的呢!」
陸小鳳也笑了。
但他的心裡,卻忽然也湧上了一陣淡淡的悲哀。
因為他知道,嫦娥仙子已經死了,她的皮肉化作了月壤,永永遠遠的滋養著月亮上的小兔子們,而她的脊骨則化作了月桂樹,月桂樹的一根枝條,被折了下來,帶到了凡間,又被心懷鬼胎之人利用,造成了無數血案。
他忽然想問一問,既然嫦娥仙子如此強大,卻又為什麼會死去呢?
可是他沒有問,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永遠不會在這種時候,主動提起一個女孩子的傷心事的。
但小谷卻好似知道他想問。
她輕輕地道:「其實那一天的確是很平淡的,我在月宮裡帶著,身邊帶著好多好多的小玉兔,和往常一樣的,然後她說她要去外面待一會兒,我說好,可後來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平平淡淡的,和以往任何一天都沒有區別,可她卻已死了。」
陸小鳳沒有說話,他的喉嚨忽然也被哽住了,他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
小谷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她不是被人害死的,她或許只是在月宮上呆得太久,所以已不想活了吧。」
陸小鳳忽然道:「你冷不冷?」
小谷歪著頭,眨了眨眼。
陸小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板著臉道:「你怎麼回事,不是喜歡抱抱麼?怎麼說了這麼久,還不過來自己躺著呢?」
他好似一個很不講道理的人。
但小谷卻很明白他的意思,這正是陸小鳳這個人的溫柔之處。
她嚶嚀一聲,投入了陸小鳳的懷抱之中,陸小鳳從善如流的摟住了她,還親了親她的側臉。
小谷忽道:「有時候,我就會有一種荒誕的感覺。」
陸小鳳道:「什麼?」
小谷道:「明明是生離死別,可是在說再見的時候,為什麼卻如此的平淡?」
陸小鳳就也沉默了。
明月皎潔。
半晌,他才道:「因為人本不能預料什麼是生離死別。」
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是最後一次的見面,或許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吻,或許是一個甜蜜的擁抱,或許只是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就相忘於江湖,死生不復相見。
等再回想起那個輕描淡寫的吻,卻發現它實在是承載了太多的意義和思念。
那麼小谷呢?
他又會怎麼樣和小谷去分別呢?他們會珍之重之的說一句再見麼?會窩在一起連著廝守三天麼?
浪子本就是見慣了離別的人,因為他們永遠漂泊,在相聚時醉酒,在離別時惆悵,卻從不肯停下腳步的。
他本已習慣了這樣的事。
可是忽然,他的心中就湧起了一種奇異的衝動,他忽然就像要扳住小谷的肩膀去問一問,等到尋回桂枝之後,你想要去做什麼呢?你是不是要回月亮上去、從此再不回人間了?
可是他出口的話卻是:「上官飛燕怎麼樣了?冷血問出了什麼麼?」
他竟是不知道怎麼樣問出口!
小谷表情一怔,似乎沒想到他這個時候會忽然這樣問,她揉了揉眼睛,道:「她已經死了。」
陸小鳳一怔,嘆道:「原來如此。」
小谷道:「不過,她倒是說出了一些事情。」
陸小鳳道:「哦?」
小谷道:「你昏迷的這段時間,冷血一直在對付她,她年紀很小,不過是個被野心所蒙蔽的女人罷了。」
有野心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有野心卻沒有頭腦,並且心很壞,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了。
上官飛燕,是金鵬王朝的郡主,金鵬王朝五十年前覆滅之後,整個王室的財寶,就被分別放在了四個人的手中,上官飛燕的祖父上官瑾手中有一份。
在五十年後的今天,上官瑾手上的那一份,早就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而其他三個手握財寶的人,卻又不會把財寶乖乖地奉上。
上官飛燕要奪回這些財寶。
她初出江湖,就認得了一個叫做霍休的老人,霍休是這江湖之中最富有的老頭子,卻沒有人知道他的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
其實答案很簡單,霍休就是金鵬王朝曾經的朝臣之一,他的手裡有一份財寶。
他與上官飛燕合謀,要將另外二人手中的財寶奪過來,那二人分別是山西珠光寶氣閣的閆鐵珊、還有峨眉派的掌門獨孤一鶴。
上官飛燕給陸小鳳下跪,就是為了讓陸小鳳替她去找這兩個人,殺死這兩個人。
誰知,愛管閑事的陸小鳳卻去管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桂枝之事。
陸小鳳鐵了心不要管金鵬王朝的事情,這出戲唱不下去了,霍休在幕後,絕不能出手,而僅僅憑上官飛燕,又絕不可能解決這閆鐵珊和獨孤一鶴。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告訴上官飛燕,陸小鳳要去昆山,找一個叫朱定的人的妻子和兒子。
所以上官飛燕先行一步,將這二人給直接殺害了,她的本意,本是想要拿捏住自己是目擊者的身份,迫使陸小鳳先為她服務,卻沒想到被冷血識破,又被從沒放在心上的小谷一拳打飛,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陸小鳳忍不住道:「這個告訴她朱定妻兒的人,也就是給了她桂枝藥丸的人。」
小谷道:「應該是的。」
陸小鳳就道:「難道她沒說是誰?」
小谷道:「說了。」
陸小鳳道:「是誰?」
小谷卻皺起了眉,道:「你這樣聰明的人,難道猜不出來?」
陸小鳳就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道:「霍休。」
這其實是很好推測的。
上官飛燕這個女人,頗具心機,絕不是什麼病急亂投醫之人,她被陸小鳳拒絕一次,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根本也不是非常的著急,她之所以那樣生氣,不過是因為,她的面子被拂了,她咽不下那口氣罷了。
可是這個江湖上的人,總是要學會一件事的,那就是再咽不下的氣,只要努努力,也能咽下去的。
除非有人拱火,而且這火拱得十分的有理有據,讓她信服,這才能讓她也千裡迢迢趕來昆山,就為了殺朱定的妻子和兒子。
這個人當然就是她的伙伴霍休,除了霍休,又有誰能使喚得動她?又有誰能讓她如此信任得吞下那藥丸呢?要知道,並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讓上官飛燕如此信任的。
所以答案自然就是霍休。
陸小鳳剛剛遲遲不願猜測的原因有二。
第一,霍休是他的朋友。
第二,霍休這樣一個心思深沉的人,很難想像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難道不清楚,一旦上官飛燕被俘,他就立刻會暴露出來麼?
他的心裡雖有疑慮,但是霍休卻是必須要見的,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線索。
事情就這樣定了,先去山西,找霍休。
第108章
曬月亮這種事,就算是曬上一年,曬上一輩子,都絕不會被曬得暖洋洋的,或許這也是因為,月亮本就是一個充滿寒氣、充滿寂寥的地方吧。
可是充滿寒氣的月宮,卻養出了小谷這樣的小兔子,她暖乎乎、軟綿綿的,現出原形的時候,簡直就像是一小捧柔軟的雲,捧在手裡,捏一捏,還會讓人覺得,這團雲吃起來一定是甜絲絲的。
而且吃起來真的是甜絲絲的,簡直讓陸小鳳心裡美極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已對小谷上了癮,全然都不想要離開她。
月宮寂寥而寒冷,卻能養出這麼甜的小兔子來。
陸小鳳忍不住想:或許正是因為月宮寒冷,他的兔子精姐姐才這麼喜歡求抱抱,才會生得這樣柔軟可愛,雖然有可怕的兔兔拳,卻完全不會讓人覺得可怕。
他問:「要不要喝酒啊?」
這種時候,本就應該對酒當歌的。
小谷點了點頭,輕輕地道:「好呀。」
於是,陸小鳳就牽著小谷的手,在大半夜的昆山四處游蕩,四處尋找還開著門的酒館。
其實他可以抱著小谷飛來飛去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他忽然就想拉著小谷在無人的街道之上慢悠悠的走,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小巷。
江南的沽酒女,已全都回家了,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又一個酒家的旗在夜風中烈烈的飄動。
天空漆黑而高遠,偶爾,遠處會傳出幾聲狗叫。
小谷嬌嗔道:「我們小兔子是不能走遠路的。」
她這樣,當然就是要拐彎抹角地要陸小鳳抱她了,陸小鳳也真不愧是陸小鳳,小谷的話剛起了了頭,他就撲上來,一把就把小谷抱了起來,小谷大笑著將他的脖頸摟住,陸小鳳就在街上瘋跑,像個快樂的傻子。
……這麼擾民,也只有江湖人不擔心被人打死了。
陸小鳳跑出去好幾百米遠,才停下來,雙眼亮晶晶地問小谷:「為什麼小兔子不能走遠路啊?」
小谷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們小兔子的腳上沒有梅花小肉墊的,和小貓咪可不一樣,走多了腳會受傷的。」
居然還很有理有據!
陸小鳳就道:「那我抱著你走,好不好?」
小谷嚶嚀一聲,已縮進了陸小鳳的懷抱裡,她的雲鬢早就亂得不像話了,此時此刻的她,哪裡還有什麼端莊的大家閨秀的模樣呢?只像個被陸小鳳這浪蕩男人哄騙的連魂兒都不知道去哪裡的樣子。
可誰是獵物,誰是獵食者呢?到底是小谷被迷得神魂顛倒,還是陸小鳳被迷得神魂顛倒呢?
這世上的事情,總是很復雜,很倒錯的,感情的事情也不例外。
陸小鳳就抱著小谷,在路上尋找酒家。
漆黑的小巷之中,透出了一點昏暗的光亮,好似一盞如豆般的燈火,在輕輕地搖曳著。
這是一家很小的酒館,酒館裡坐著幾個失意的人。
沒有琵琶女在賣唱,也沒有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喝酒的人的脊背是彎的,他們的手中有的帶著刀,有的帶著劍,但刀不是好刀,劍也不是好劍。
每走到一個地方,每一個小而廉價的酒館之中,都會找到這樣落魄天涯的江湖客。
酒館裡有燈,也有酒香。
小谷卻痴痴地站在門口,並不肯進去,好似在畏懼這一點如豆般的燈火。
陸小鳳站在她的身邊,他什麼也不說,也不肯催促小谷。
小谷忽然道:「這些都是失意的人。」
陸小鳳道:「好像是的。」
小谷又道:「我們卻是歡樂的人。」
陸小鳳道:「自然是的。」
小谷嘆道:「歡樂的人,又何苦在失意的人面前去歡樂呢?」
陸小鳳嘆道:「對於他們來說,或許早已沒有了歡樂,我們進去縱歌放酒,就好似在惡狠狠地用鞭子抽打他們一樣。」
世上的悲喜,本不相通,但這世上卻有一種人,起碼可以明白要溫柔的待人。
陸小鳳和小谷就是這樣的人。
小谷道:「所以我們不該進去。」
陸小鳳道:「客棧裡也有酒喝,把店小二從他的榻上薅起來,總比在這裡用鞭子抽人的強。」
於是他們就打算轉頭走了。
可正在這時,酒館的老板娘卻已急急地追了出來,她急急地道:「客官!客官!我家有好酒,客官為何不進來坐坐?」
這老板娘穿著粗布的麻衣,頭上也沒有帶任何的珠翠,形如枯槁。在看到小谷頭上那滿頭欲墜不墜的珍珠與金銀時,她的眼中就出現了一種深切的悲哀。
對陸小鳳來說,生活不是難事,因為他本就這江湖之中最頂尖的天才,有無數人爭著搶著和他做朋友、給他送錢。
對於小谷來說,生活也不是難事,她是妖怪,又對谷家有恩,谷家用千金奉養她,她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但他們都是少數人,都生活在普通人的故事裡。
普通人,就是受了委屈還要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就是在這樣深重的夜晚裡,還要開門營業,只為了多賺幾分小錢。
小谷和陸小鳳只是一時興趣,在大半夜不睡覺出來找酒喝,可是這老板娘,或許每一個夜晚,她都要撐著沉重的身體,期待著今天能多賣幾壇子酒。
他們最後還是進去了,坐在角落裡
這裡只有最簡單的燒刀子,烈且粗糙。
陸小鳳可以喝得烈酒,小谷卻不行,她是一只軟乎乎、熱騰騰的小兔子,喝酒從來也只是喝風雅非常的桂花釀、百花釀之類的酒,這種喝下去辣的讓人流眼淚的燒刀子,她是從來碰也不碰的。
但她今天卻一定要喝。
她喝不下,就去找陸小鳳幫忙,陸小鳳提起一壇酒就給自己灌下,酒順著他的嘴角不斷的滑下去。然後他扣住小谷的後腦,用一種非常殘酷的法子,給她強灌酒。
他簡直就好似一個殘暴的暴君。
小谷只能窩在陸小鳳的懷裡,不住的咳嗽著,連臉也咳嗽紅了,眼睛裡都咳嗽出了眼淚。
陸小鳳就借著酒勁兒又吻她,溫柔得很。
他啞聲道:「兔子精姐姐,人間的酒怎麼樣啊?」
小谷抽抽搭搭地哭,好似被陸小鳳這大混蛋給欺負了一樣,陸小鳳就將她摟在懷裡,一下一下地撫她的背,好似安撫一樣。
可是小谷卻忽然高高地昂起了頭,露出了瑩白而脆弱的脖頸來,她飛滿紅霞的臉上,忽然就露出了一種好似被虐待了一樣的、倉惶而痛苦的表情,她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一下子就倒在了陸小鳳的懷裡,整個人連話都說不出來。
善於觀察的大混蛋陸小鳳,早就發現了這一點。
小谷急急地抓住了他的手,懇求似得看著他,陸小鳳撫了撫她的側臉,伸手將她抱住。
他道:「之前我就好奇了,小兔子的背,難道就像是老虎一樣,是摸不得的?」
小谷好久之後,才開口道:「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伸手就點了點她鼻尖,吊兒郎當地問:「是什麼可怕的事情?你會長出翅膀來飛走?」
小谷惡狠狠地道:「我會變成老虎,嗷嗚一口把你吃掉。」
陸小鳳:「噗哈哈哈哈哈哈。」
陸小鳳道:「那估計是不可能的了。」
小谷道:「為什麼?」
陸小鳳嘆道:「就算變成老虎,你也是只吃素的老虎,可不巧,我是只小公雞,肉雖然嫩,你卻是無論如何都吃不下的。」
小谷無話可說了,她嬌嗔似得瞪了陸小鳳一眼,嘟嘟囔囔地道:「你要是一根黃瓜就好了,我就哢嚓哢嚓的全啃了。」
陸小鳳:「……」
陸小鳳警惕地說:「這種話可不能隨便亂說啊。」
小谷:「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一對垃圾話情侶,說出來的話,十個人聽了,十個人都覺得沒耳朵聽,還會覺得自己真是浪費時間,聽這兩個人說話。
不過,在一百句情侶垃圾話之中,還是有一兩句是有用的。
陸小鳳問:「所以,是所有的小兔子都不吃肉麼?」
小谷道:「是咯。」
陸小鳳問:「為什麼?」
小谷歪了歪頭,想了想,道:「吃肉會污染我們的妖氣,若是吃下去這種東西啊,或許我就真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兔子了,血也是一樣的,我若一不小心吞下去一點血,那可真是……」
所以她很討厭血,連自己身上沾到一點,都會覺得厭惡不已。
這本是秘密中的秘密,可或許是因為小谷今天實在是喝多了,所以她才會在這樣一個小酒館裡,將這個秘密說出來。
而喝多了的陸小鳳,顯然也沒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要命的秘密。
正在這時,酒館裡忽然喧囂了起來。
七八條大漢,忽然齊齊地走進了這一間小小的酒館。
這七八條大漢,皆是滿臉橫肉、一臉的凶相,膀大腰圓,這樣的大漢,通常情況之下,嗓門也實在是大得很,一進來,就呼來喝去,讓老板娘忙前忙後。
幾個人點了好幾斤的燒刀子,又點了數個下酒菜,要了骰子,吆五喝六的行酒令、玩骰子。
小谷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直起了腰來。
小谷與陸小鳳,本就是坐在角落裡的,她又縮在陸小鳳的懷抱之中,整個人小小的,全然被陸小鳳所擋住,所以才沒被這七八條大漢給看見。
此時此刻,她直起了腰,這大漢之中的一個,便瞄見了她。
只這一眼,他的眼神就已經挪不開了,直勾勾地盯著小谷看。
這實在是個美人兒,一個叫人看了第一眼,就絕不會忘記的美人兒。
瑩白如玉的面龐,如白兔一般,嬌小、無辜又惹人憐愛,雲鬢歪歪的斜著,好似已荒唐過了一樣。她出現在這小小的酒館裡,這整個酒館,都好似已被她的美貌所照亮了。
而這美人的身邊,不過是一個小白臉。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是個厲害的角色,可是真正認識陸小鳳的人卻不多,這七八條大漢,自然也不認得陸小鳳。
而且,作為慣常喜歡以多欺少的人,一個小白臉,和一個絕世美人,那可不就是好欺負的代名詞麼。
這大漢霍地起身,醉醺醺地就朝小谷來了。那面如枯槁的老板娘一看見這情景,哪裡還不明白活發生什麼,她急急地攔了上來,嘴中賠笑道:「今日幾位大爺大駕光臨,小店多切幾盤醬牛肉給幾位大爺助興可好?」
這大漢卻仗著自己人高馬大,膀大腰圓,一巴掌就抽了過去,嘴中罵道:「這麼醜的女人!給老子滾來,別礙了大爺的事!」
他的巨掌,簡直帶著呼呼的風聲,那老板娘大腦一片空白,是躲也躲不及、走也走不開的,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能緊緊地閉上眼。
但,巴掌沒有落下,老板娘預想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整個屋子靜得好像能聽見針落下的聲音。
老板娘慢慢地睜開眼睛,卻見自己的面前伸出了一只手,一只修長的、穩定的、骨骼分明的,男人的手。
這只手,自然就是陸小鳳的手。
他的兩根手指,正在捻著那大漢的巨掌,這有著兩撇小胡子的浪蕩公子哥兒,好像十分嫌棄似得,只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拎著這大漢的巨掌,可是這大漢的手,居然就動不了分毫。
那大漢的額頭上,都已沁出了冷汗,雙眼之中,卻滿是一種張狂的憤怒,惡狠狠地瞪著陸小鳳。
陸小鳳無視了他的瞪視,只嘆道:「為什麼這世上總是有這種人呢?」
小谷非常配合的給他當捧哏:「哪一種人?
陸小鳳道:「王八似的人!」
此話一出,那剩下的六七條大漢,也忽然都站了起來。
這些人,總是在很奇怪的地方團結,很團結的去欺負女人,很團結的去以多欺少。
剛剛這大漢去打老板娘,他們好似眼睛一個個都瞎了似得,根本看不見,此時此刻卻都又看見了,所以人都對陸小鳳怒目而視。
那領頭的大漢陰森森地道:「朋友好膽色啊。」
陸小鳳撇了撇嘴,丟開了他抓的的那只手,有點嫌棄的拍了拍,懶洋洋地道:「不敢當、不敢當。」
他嘴裡雖然說著不敢當,神色卻還是很輕松的。
燒刀子的確是一種非常烈的烈酒,陸小鳳喝了不少,此刻看起來也有些飄飄然了。
那領頭的大漢道:「朋友貴姓?」
陸小鳳打了個哈欠,道:「朋友是誰?」
他根本連看那大漢都沒看一眼,反倒是又拎起了酒壇子,給自己灌了一口,完全不肯領那大漢的情。
那大漢冷笑道:「你倒是個硬骨頭。」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骨頭軟一些或者硬一些,其實都沒什麼,但人若是變成個大王八,就很可笑的,更可笑的是,居然有七八只大王八湊在一起,要和人交朋友。」
這小鳳凰哪裡又是嘴笨的人?他若要氣死一個人,那簡直太容易了。
那大漢果然快要被氣死了。
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額頭上的青筋都已爆出。
而其他的人,也已快被陸小鳳氣死,大聲的喝罵出來,那為首的大漢罵了一句髒話,鋼刀已提了起來,而其他人一看老大已要動手,更是紛紛提起武器,朝著陸小鳳就衝了過來,把他團團圍住。
其中還有一兩個,叫罵著什麼「殺了男的,抓了女的!」之類的髒話,直直朝著小谷過來了。
老板娘的臉色,已嚇得發白。
但陸小鳳卻只是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小谷好似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似得,在對著自己的手指玩,像是一個安靜的大家小姐。
「鏘」的一聲,鋼刀出鞘,那大漢狠戾的要命,直衝著陸小鳳的頭頂砍下,好似今日不把他的頭砍下來不算完一樣!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很多這樣的男人,心中完全沒有任何的公義與道德,有的只是欺男霸女!
老板娘已軟軟癱倒,她幾乎已快要尖叫出生!
白光一現。
但沒有血光。
因為兩根手指,已穩穩地夾住了那一柄锃亮的鋼刀,他的表情看上去還是很輕松,也還是很愜意,臉上掛著笑容,臉頰上有酒窩。
朝他出刀的那大漢的臉色卻已變了,他本是一個臉紅脖子粗的肉山,此刻這肉山卻忽然從紅肉變成了白肉,好似肌紅蛋白含量忽然降低了許多的樣子。
他顫聲道:「你……你……!」
陸小鳳道:「我、我?」
大漢道:「……你、你是陸小鳳?!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笑了笑,沒有說話。
其他人一擁而上,在這逼仄的小酒館之內要殺死陸小鳳,陸小鳳眼睛都沒眨,片刻之後,這些人就已全躺在地上了。
他的背後忽然有人厲聲喝道:「陸小鳳!你、你不許動!你若再動,我就殺了這個女的,把她的心肝腸肺全都掏出來!」
陸小鳳轉身,就看到小谷已落入了一個大漢的手中。
……倒也不是落入,只是那大漢的鋼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那刀還算干淨,否則這只愛干淨的小兔子,一定會跳起來把這人直接提出去的。
小谷垂著頭,一動不動,好似已嚇呆了,聽見那大漢的話之後,才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陸小鳳,一副將泣未泣的樣子,還朝陸小鳳眨了眨眼。
陸小鳳:「……」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這是做什麼?」
那大漢得意地罵道:「他奶奶的!你是陸小鳳又怎麼樣?這婆娘在老子手裡,你敢動一下,老子就給這賤人一刀,哈哈、哈哈哈!大半夜的,跟個男人到酒館裡頭喝酒,這賤人就是被老子打死,也是她自找的!」
陸小鳳果然不動了,這大漢自以為拿捏住了陸小鳳,更加得意的狂笑起來。
陸小鳳翻了個白眼,卻道:「我又沒問你。」
大漢一愣。
那溫柔無辜的白兔美人便開口了,她也板著臉,道:「本來是想玩一下的,我看那些話本子裡,不是總有什麼英雄救美的情節嘛。」
陸小鳳:「……」
陸小鳳道:「那現在還要玩麼?」
小谷道:「算了吧,我突然發現,怪倒胃口的。」
她的語氣溫溫柔柔、嬌嬌怯怯,乃是每一個男人聽了,都會極為喜歡、極為滿足征服欲的那一種。
可是她的語氣很平靜,一點兒害怕都沒有。
沒有害怕,就好似瞧不起這意圖施暴的大漢一樣。
那大漢勃然大怒,就要破口大罵,手裡的刀掄了起來,就要一刀把小谷劈成兩半。
小谷也學著陸小鳳的樣子,伸出兩根手指去夾。
她看起來就好像一個小姑娘在初學、模仿什麼東西一樣。
可陸小鳳不擔心,他根本一點兒也不擔心小谷。
然後,小谷就覺得麻煩,她中途收勢,直接伸手去拍了一下那鋼刀的刀身,只聽哢嚓一聲,金屬斷裂,那刀身自中間直接碎掉,掉在了地上。
那意圖對小谷施暴的大漢,整個人似還沒有反應過來。
小谷咬著下唇,委屈巴巴地道:「陸小鳳,我討厭見血的嘛。」
陸小鳳就嘆著氣過來了。
下一秒,那個愣在當場的大漢就被陸小鳳一腳踹出屋子了。
小谷嚶嚀一聲,已依偎進了陸小鳳的懷抱裡。
此時此刻,那老板娘才如夢初醒,她幾乎都要站不穩,直直地向地面倒下去,陸小鳳嘆了一口氣,人已到了老板娘跟前,將她扶住。
老板娘結結巴巴地道:「多謝……多謝客官。」
陸小鳳嘆道:「我們就要走了。」
老板娘的臉上便浮現出了一點苦澀。
她不得不苦澀,因為這種事情,一旦叫普通人碰上,那的確就是無妄之災的,江湖俠客行俠仗義,絕沒有什麼不對,可是他們這些人,假使這些腌臜潑皮再來報復,找不到四海為家的俠客,就會把氣撒在他們這些普通人的身上。
但老板娘還是道:「多謝客官,今日若沒有兩位客官,怕是……難以收場了。」
陸小鳳道:「這八個大漢,是紫衣幫的。」
小谷奇道:「紫衣幫,是個什麼幫?」
陸小鳳板著臉道:「就是穿紫衣服的幫派。」
小谷:「……」
小谷衝上來,就要用小拳拳捶陸小鳳的胸口。
深知兔兔拳威力的陸小鳳趕緊躲來,從側面把小谷一把抱住,蹭了蹭她,好似在撒嬌求饒一樣。
小谷就笑了。
陸小鳳就道:「這八個人,都穿著一樣的衣裳,帶著一樣的鋼刀,若不是幫派,絕不可能,只可惜我不知道他們的幫派叫什麼,就只好叫紫衣幫了。」
小谷笑道:「你觀察得倒是很仔細。」
那必須的嘛,畢竟也是個業余名偵探。
一個人陰森森地道:「這幫派,叫富貴幫,不過就是附近的一群地痞流氓糾集起來。」
說話的人一直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
這個人的身材瘦削而頎長,不像是一個人,倒像是一條蛇一樣,他慢慢地抬起頭,陰森森地看著陸小鳳,眼中似有鬼火。
老板娘卻已落下了淚來。
招惹到一個江湖幫派,她的生意還做什麼呢?怕不是連小命都難以保住了。
陸小鳳嘆道:「看來這一次,事情的確有些麻煩了。」
那個蛇一樣的人卻忽然笑了。
他笑起來也是沙啞可怖的,讓人只想給他一萬兩銀子求他不要再笑。
此人道:「不麻煩。」
陸小鳳挑挑眉,道:「哦?」
此人道:「這件事我去解決,保准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只不過,陸小鳳,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陸小鳳道:「什麼要求?」
此人道:「明天早上卯時,三寶閣。」
陸小鳳忽然笑了,他道:「你要請我吃早飯?」
此人冷冷地道:「沒錯!」
陸小鳳卻道:「那不成的。」
這蛇一樣的男人臉色就更冷,雙眼中的光芒,也更惡毒。
陸小鳳卻好似全然沒看見的樣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道:「這麼大半夜三更的,我還不睡覺,等我回去睡下,都不知幾點了,卯時的飯就算了,午時卻是可以考慮的。」
蛇一樣的男人道:「你要吃午飯?」
陸小鳳非常自來熟:「我要吃午飯。」
蛇一樣的男人冷冷笑道:「好,午時,三寶閣。到時候也請谷姑娘大駕光臨。」
陸小鳳道:「你卻是忘了花公子和冷四爺。」
男人道:「請。」
說著,他就揚長而去。
老板娘已呆了,她竟是不知道事情會怎麼樣。
陸小鳳只道:「他既然已答應了解決這件事,就一定會解決的,老板娘大可以放心。」
說著,他就也已拉著小谷的手走出了這一間小酒館。
當天回去睡下,已過了三更。
陸小鳳和小谷舒舒服服地窩在一起睡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日上三竿,等到他們醒來的時候,花滿樓和冷血早已經醒了,還吃完了早飯,小谷與陸小鳳坐定,也給自己先墊了一點吃的。
陸小鳳中氣十足的同花滿樓打招呼。
花滿樓微笑頷首,道:「看來你的身子已無大礙了,陸小鳳。」
陸小鳳道:「那是那是,不過花滿樓,我總覺得你看起來好似早知道這件事了。」
花滿樓仍然微笑,道:「陸小鳳這麼中氣十足,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陸小鳳:歪頭.jpg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花滿樓的笑容有幾分促狹,又覺得他這個中氣十足,說的有點話裡有話。
小谷故作鎮定地咳嗽了幾聲,然後陸小鳳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
解毒之前,小谷怎麼說的來著?花滿樓,住左邊;冷血,住右邊。
然後……
說實話,像昨天那種絕對的弱勢,陸小鳳從前從沒體驗過,他一直都是掌握主動權的男人。但是其實,偶爾弱勢一下,也並沒有什麼問題,反而讓他覺得很新鮮。
哪裡是新鮮,簡直就是新鮮得要命,新鮮得飄飄然,新鮮得中氣十足!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閉上了嘴。
隨意吃了點東西之後,他和花滿樓還有冷血說了昨晚在那小酒館之內的事情,以及那個蛇一樣的男人的三寶閣之約。
眾人自然都同意前往。
正午,三寶閣。
三寶閣,乃是昆山最大的酒樓,這裡的獅子頭、五丁包都很有名,昆山這地方雖然不大,卻畢竟是江南富庶之地,有錢人不少,所以這三寶閣的生意自然也不差的。
然而,今天,三寶閣的門前居然死氣沉沉,沒有人在迎來送往。
因為三寶閣已被包下。
包下三寶閣的人,就是昨夜酒館裡的那個蛇一樣的男人,他昨夜好似一個落魄江湖客一樣,在一個廉價的酒館之中,喝著廉價的燒刀子,可是今日,他卻可以搖身一變,花上許多錢包下三寶閣,只為請陸小鳳吃一頓飯。
不,或許說,他的目的本來也不是陸小鳳,而是小谷。
昨天夜裡,在那個小酒館之中,陸小鳳並沒有喊過小谷的名字,可是那個蛇一樣的男人,非常清晰的說了「谷姑娘」。
谷星陸是天下第一美人沒錯,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子,到底和誰在一起。
小谷與陸小鳳的關系,更是鮮少有人知道。
然而,那個人卻非常清晰的說了「谷姑娘」,眼睛也是直勾勾地盯著谷星陸看。
小谷早就已第一美人的名義,放出了要找玉桂枝的消息,用她的話來說,這叫直鉤釣魚。
現在看來,這魚是釣到了,只不過這魚或許是一條非常凶猛的魚,亦或者是一群拿著魚叉在准備鴻門宴的魚。
一進三寶閣,陸小鳳就知道這是後者了。
三寶閣裡的人不少,除卻掌櫃跑堂和廚子之外,還有四五個江湖人,皆是面色不善的盯著他們看。
那蛇一樣的男人正坐在主座之上,冷冷地盯著小谷。
他已不看陸小鳳,因為陸小鳳根本就是這件事情之中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如今他已經把小谷帶來了,他就已沒有用了。
桌子上擺滿了七七八八的菜,都是三寶閣大師傅最拿手的菜,有葷有素,那蛇一樣的男人便道:「諸位請坐。」
即使是鴻門宴,那也是宴,眾人皆是面不改色的坐下。
那男人便道:「我叫顧三。」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道:「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解決富貴幫的事情的。」
顧三陰森森道:「很簡單。」
陸小鳳挑眉,道:「哦?」
顧三道:「只要富貴幫的人都死光了,就不會有人再找那老板娘的茬了。」
陸小鳳嘆氣。
果然如此。
不過,那富貴幫本就是個地痞流氓組成的幫派,整日欺男霸女、在街上作惡,即使都死光了,那也沒什麼可惜的。
顧三道:「我做的很干淨。」
陸小鳳便道:「好。」
顧三舉起了酒杯,道:「請。」
陸小鳳只好也舉起酒杯。
即使知道是鴻門宴,但有酒喝的時候,他總是不會拒絕的。
而小谷也舉起了酒杯。
飲盡杯中酒後,顧三又道:「這是三寶閣的獅子頭,做這一道獅子頭的,乃是從揚州請來的大師傅。」
陸小鳳微笑著沒說話。
顧三又指著另一道菜道:「這是荷塘小炒,這種菜京城也可以吃得到,只是卻不可能抵得過江南。」
小谷道:「因為只有江南有新鮮的雞頭米。」
顧三的嘴角,便勾出了一絲譏諷似的微笑,道:「不只,這藕帶乃是用泡椒微微腌漬過的,京城的廚子,沒有這種巧思。」
他這人,看上去就是個高手,且是個孤傲得要命的高手,根本不屑得低頭的那一種,可是此時此刻,他的話居然很多,指著桌子上的菜,一道一道的介紹過去。
菜自然都是好菜的。
陸小鳳摸著自己的胡子,似笑非笑地問:「你殺了整個富貴幫的人,忙前忙後一晚上,就是為了請我吃飯?」
顧三淡淡道:「第一,殺富貴幫的人,實在容易的很,一點兒都不忙。」
陸小鳳道:「哦……」
顧三接著道:「第二,我請得是谷姑娘。」
陸小鳳早料到了這一點,卻非要說:「那你大可以昨天就邀請她,何必要拐彎抹角的邀請我。」
顧三的臉上,便又浮現出那種帶著譏諷似的微笑。
他只道:「因為我怕你嫉妒。」
陸小鳳:「……」
這顧三,看上去一副冷心冷面的模樣,誰知居然這麼八卦,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
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所以只好去夾菜吃。
獅子頭果然是好獅子頭,荷塘小炒也是好荷塘小炒。
小谷也去夾那荷塘小炒吃,她一如既往,對那些帶著葷腥的菜是一眼都不看。
小谷道:「那麼,你找我做什麼呢?」
顧三道:「我家主人要找你。」
小谷笑了笑,道:「你家主人又是誰?」
顧三淡淡道:「小谷姑娘跟我走,就知道了。」
小谷唔了一聲,沒做什麼表示,她只是冷不丁地問顧三:「你也吃過桂枝,是不是?」
顧三冷冷地看著小谷,並沒有否認。
小谷道:「果真如此。」
顧三道:「所以你得跟我走。」
他這話說的,冷硬極了,又十分的不講理。
小谷在遇到這樣不講理的人的時候,就看起來總是很委屈,此時此刻,陸小鳳還在身邊,她本應該躲進陸小鳳的懷抱裡的,但是她並沒有。
嬌嗔也好,嚶嚶嚶也好,不過都是一些玩樂的技巧,一些郎情妾意之時的心照不宣。若是小谷真的連一點堅強的心性都沒有,那也不會一個人從月宮中下來,追查桂枝失竊之事了。
所以,她只是道:「和你一起的人,也是吃了桂枝的,今日你們把我引到三寶閣來,就是為了將我帶走?」
顧三淡淡道:「你很聰明。」
小谷道:「上官飛燕也是你們的人?你的主人,不會就是霍休吧?」
顧三仍冷冷道:「無可奉告。」
他一點兒也不關心上官飛燕,也一點兒不關心霍休,實在是個冷硬得要命的人。
他只道:「我們這些人,都已算不得人,你們見過上官飛燕,她不過資質平平,吃了桂枝之後,尤可讓江湖一流的高手都招架不住,而我們幾個,可不是上官飛燕那樣的貨色。」
這就是非常直接的威脅了。
小谷卻奇道:「既然你認識上官飛燕,難道不知道她是怎麼被我一拳打倒的?你們對自己未免也太有自信了一些。」
顧三冷笑。
他冷冷道:「但主人有命,我們必須去執行,今日要麼你殺了我們,要麼我們將你帶走。」
話語之間,那幾個在外圍的江湖人,已有意無意的圍了過來。陸小鳳的臉色便有些凝重了,而花滿樓臉上的微笑,也已淡了幾分。
陸小鳳、花滿樓,冷血等人,本是江湖上武功最高、也最聰明的那一撥人,江湖上發生的任何事情,他們都是有底氣去管上一管的。
但,桂枝這件事卻是個例外,因為吃了桂枝的人,已完全算不得人,十年之前,冷血可以殺那「廬山虎」,乃是因為他吃的量有很大的問題,十分的不穩定,所以冷血才能殺死他。
可十年已經過去了。
那幕後之人,顯然是在一直研究桂枝的,所以後來出現的上官飛燕,已不能小看,那一個上官飛燕,陸小鳳與冷血聯手竟也打不過。
更不要說這顧三等人。
到了此時此刻,陸小鳳、花滿樓、冷血,他們已沒法子去解決這件事了。
這件事只有小谷一人才能解決的。
他們和她在一起,只會給自己招來禍事。
小谷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而陸小鳳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
小谷一怔,側頭去看陸小鳳,卻見這只總是神氣而愜意的小鳳凰,此時此刻卻深深地皺起了眉。
他好似已猜到了小谷的選擇。
陸小鳳的聲音似乎都有點發澀:「小谷,不要。」
小谷的眼角便又有些紅了。
但她卻非常果斷地把自己的手從陸小鳳的手中抽了出來,微笑著對那顧三道:「很好,我和你走,他們就不必去了,這件事本來也和他們沒有關系。」
第109章
小谷還是一副溫溫柔柔、嬌嬌怯怯的模樣。
其實陸小鳳對女孩子的審美是非常多樣的,溫柔的也覺得很好、刁蠻的他也不會討厭。每一種女孩子,都有其獨特的可愛之處,他很懂得欣賞不同的美,所以才能夠被江湖上這麼多的女孩子所喜歡過。
但是小谷……
小谷的的確確是個很矛盾、很有趣的女孩子,她雖然看起來是如此的端莊溫柔,可是在遇到陸小鳳的第一晚,他們就已經可以用最親密的姿態窩在一起了,她的溫柔與嬌弱,看上去是那樣的令人疼惜,但最不需要保護的也是她。
她根本就是不需要任何人去保護的。
陸小鳳其實很明白這一點,可是此時此刻,他的心還是慢慢地沉了下去。
小谷推開了他。
一開始,是她找上門來的,要找一個「武功、膽識、俠義、智慧」都過人的英雄,來幫她查一查這失竊的桂枝之事,可是真的查到線索之後,她竟……一腳把他踢開了。
他明明知道,小谷這是不想讓他們陷入危險之中。可他的心裡,竟然還是又酸又苦。
陸小鳳苦笑道:「小谷,你……」
小谷伸出一根纖纖的玉指來,點在了他的嘴唇上,制止了他的話語。
小谷溫溫柔柔地道:「這件事已同你們無關了,陸小鳳,今天吃完這一頓飯,就散伙吧。」
陸小鳳:「……」
陸小鳳簡直立刻想要跳起來。
散伙?什麼意思?她要獨自一人去面對這個陰謀麼?難道她就有如此的自信?那結束之後呢?這件事結束之後她要去做什麼……他還沒來得及問一問,她說散伙,她居然說散伙!
但陸小鳳的兩條腿,卻也像是灌了鉛一樣,他根本跳不起來。
他的嘴裡也開始泛苦,小谷還依偎在他的身邊,一根手指輕輕地抵著他的嘴唇,就好似之前無數次的撒嬌一樣……往常這樣的時候,陸小鳳這不正經的家伙,總是要去吻一吻她的手指的。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要怎麼樣。
他只是深深地望著小谷,道:「你……」
小谷道:「不必再說,我心意已決了。」
陸小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難道你不擔心有陷阱?」
小谷道:「就算有,又能怎麼樣呢?」
陸小鳳的嘴巴就緊緊地閉了起來。
他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那蛇一樣的顧三冷笑道:「很好,谷姑娘果然是個爽快的人。」
小谷面無表情地糾正道:「是只爽快的兔。」
顧三:「……」
顧三只好像征性的冷笑,不肯再說話了。
他只道:「馬車就在外頭,若是谷姑娘吃好了,我們就可以走了。」
小谷不搭腔,只道:「我剛剛已說了,這件事與他們卻是不相干的,你們總不該再對這三位動手。」
顧三道:「不想干的人,何故要動?」
只是,他嘴上是這樣說的,心裡卻不是這樣想的。
莫要忘了,這顧三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昨天為了請陸小鳳來三寶閣赴約,他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把富貴幫上上下下八十幾號人殺的一個都沒留下。
而桂枝之事,更是秘密中的秘密。
知道這秘密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留著陸小鳳,不如殺了陸小鳳,只要支走了這只玉兔,憑著他們這幾個人,難道還殺不了陸小鳳這幾個人?
他們本只能算得上是二流的高手,如今吃了桂枝之後,已可以蔑視這江湖之中的一流高手了。
只可惜,他的算盤打得很響,卻是被敏銳的玉兔精發現了。
小谷的聲音依然是溫柔嬌怯的,只聽她道:「我不信呢。」
聽起來好似是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子在撒嬌一樣。
顧三道:「你要怎麼樣?」
小谷就道:「我要他們都死,只留下你,帶著我走。」
顧三的臉色就變了。
忽然之間,變故突生,這只嬌嬌怯怯的小兔子猛地睜大了眼睛,衝了出去,她的目的非常的簡單,那就是殺人。
極其討厭血、討厭動手的小谷,竟然主動去殺人!
而只要她動起手來,簡直是沒有任何人能夠逃過去的,這幾個圍上來的江湖人,根本沒看清楚她是如何動手的,一個個就已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三寶閣的地板上,卻連一聲痛呼都沒有發出。
因為小谷根本沒有手下留情,她就是衝著一拳封喉去的,所以這些人落下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
而相應的,小谷月白色的衣裳上,也沾了不少血。
她的臉色就有些發白,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也不太舒服,她好像有點兒想吐,想用手捂住嘴,但看到自己手上沾的血之後,手又有些無措地停在了半空之中,她瞪著自己的手,好似在恨自己為什麼動作還是不麻利,讓血沾到了手上。
一塊手帕就飛了過來。
小谷接住,這手帕上,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香氣,這香氣是很具有侵略性的,讓人想到了放蕩的浪子。
陸小鳳就坐在椅子上,他還是沒有動,這倒並不是說他不想動,而是他知道自己動了沒用,所以干脆不動。
他看著小谷,小谷也看著他,小谷抓著他的手帕,似乎是被這一大堆的血給嚇到了,呆呆地甚至不知道該干什麼才好。
陸小鳳朝她努了努嘴,做了一個擦手的手勢。
小谷的眼眶就紅了。
她實在是一個很容易哭的小兔子,陸小鳳簡直已控制不住自己,他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衝到了小谷的身邊,抓住小谷的手,就開始幫她用手帕擦手。
他咬牙切齒地道:「你這個人,你叫我說點什麼才好呢?」
剛剛心裡湧上心頭的那一點苦、一點澀,一點想要怪罪小谷的心思,也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小谷嘟嘟囔囔地道:「說我什麼,我、我就是討厭血嘛。」
陸小鳳忍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
他笑過之後,卻又忍不住把小谷擁入了懷抱之中。
兔子精姐姐月白色的衣裳上,也沾染上了不少未干的血跡,陸小鳳一抱小谷,小谷身上的血就也沾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卻渾然都不在意,只是啞聲道:「小谷,謝謝你。」
這麼討厭見血的小谷,為了確保他們的人身安全,從玉兔精化作了玉兔修羅,一連殺死了數人。
小谷嚶嚀一聲,縮進了陸小鳳的懷抱。
陸小鳳又問:「你真的不要我跟著你去?」
小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沒有說話。
陸小鳳就已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出了一個以前的自己從不會問的問題:「我在哪裡等你比較好?」
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子說過這樣的話。
陸小鳳一直認為,相逢是緣分,但離別也是緣分。離別固然讓人難過,但他從不會回頭看……這或許也是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愛過哪一個女人。
他從沒有真正的愛過哪一個女人的,他會喜歡一個人,他會想要得到一個女孩子,他會想要和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一段就好,因為這一路上,他會遇到許許多多不同的人,會有許許多多段快樂的時光,他或許會在某一個夜裡突然良心發現的去懷念某一個人,但他從來都不會去回頭去找。
這或許也是因為,這只小鳳凰,從來都是被偏愛的那一個。
論武功,他是數一數二的,他天賦極高,什麼招式看過一二之後,都能使得七七八八,論人緣,他更是沒的說,他好似天生就很招人喜歡,無論是男人或者女人,只要他想,他就會上去搭訕,只要他想,他就都能得到他們的喜歡。
所以這只小鳳凰,一直以來都是這麼神氣而自得的。
而現在,他卻問:「我在哪裡等你比較好呢?」
他沒有問「你回不回來?」,也沒有問「你要不要我等你回來?」,他非常心機、非常巧妙的把這兩個前提給跳過去了,直接問她「你覺得我在哪裡等你回來比較合適?」
這種說話的技巧,實在是百轉千回,一點兒也不坦蕩蕩,陸小鳳從來也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可以這樣不坦蕩的。
但他的表情卻是很坦蕩的。
他撇著嘴,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非常自然地看著小谷,理直氣壯地等著她的回答,好似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問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問題一樣。
小谷便有些羞赧地笑了。
她好像是有點高興的,悄悄地道:「那你附耳過來嘛……」
陸小鳳「嗯哼」了一聲,微微的低下了頭,他的後脖頸處,就能看到脊椎骨從皮肉之下凸出,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很乖順,很聽話。
小谷悄悄道:「就在我們認識的地方,好不好?」
京城,悅來客棧,天字一號房。
陸小鳳一愣,臉上隨即就綻開了笑容,他有些促狹的舔了舔嘴唇,道:「我的兔子精姐姐,你這簡直就是在折磨我,好不好?」
那一間屋子,簡直處處都是他和小谷的回憶……他要回到那一間屋子,看見地磚、看見桌椅、看見床榻,都能想到小谷那種動人的風情。
小谷就笑了。
她的眼角微微的下垂,眼眶紅紅的,好似是一個被浪蕩公子哥兒欺負的小姑娘一樣,她咬著下唇,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樣,聲音卻好似帶著蜜一樣,甜絲絲、黏糊糊的。
小谷道:「我就是要折磨你,你要是受不了這折磨,大可以去找別的女孩子玩,不過那我就不回來啦,我也去找旁的男孩子玩,我看神侯府的男孩子就很好,很正經,不像你一樣。」
莫名中槍的冷血:「……」
成熟的社會人冷四爺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陸小鳳趕緊道:「我哪裡受不了這種折磨?你不許胡說八道,亂給我扣帽子的。」
小谷笑了。
他們雖然相識的很隨意,在一起的也很隨意,可是此時此刻,在這即將分離的時候,他們卻是如此的難舍難分,真心實意。
這世上,離別的吻,本就比婚禮的吻有更多的真心。
陸小鳳伸出了一根手指,輕輕地抬起了小谷的下巴。
這動作是輕佻的,可陸小鳳的雙眸卻是如此的深邃,如此的深情。他的眸子實在是很動人的,勾人的時候足夠輕佻,這樣認認真真的看著某個女人的時候,又會讓人覺得,他的心都好似只被這一人俘虜。
一拳一個大妖怪的鐵拳兔小谷,也就這樣乖乖地抬起了下巴,她的嘴唇很好看的,唇珠叫人想要去擷。
陸小鳳側了側頭,去擷她的唇珠,溫柔的像是一滴春雨落在人的身上,像春風拂過人的側臉,小谷的手有些發抖,她忽然緊緊地抱住了陸小鳳。
就在這時,她忽然把什麼東西塞進了陸小鳳的手中,那是幾顆藥丸。
這是能讓陸小鳳保命的東西,江湖上現在這麼多吃了桂枝的怪物,小谷雖然已決定要走,卻也不可能真的對陸小鳳等人一點後路的安排都沒有。
她並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做事只靠莽的女孩子。
而陸小鳳自然也不會問這是什麼,他只需要一個眼神,就立刻明白了小谷的心。
一切都很好,除了顧三。
顧三的臉色也已發白,他好似已從一條黑蛇,變成了一條得了白化病的黑蛇。
他的雙眸之中,也浮現出了一種刻骨的、怨毒的仇恨來,死死地盯著這一對旁若無人的垃圾話情侶,可他卻沒有絲毫的法子,因為即使他出手了,也只有被被小谷打飛的份兒。
他是個頭目,天賦極強,自然比上官飛燕之流要厲害上許多,可對於這只不屬於凡間的玉兔精來說,頂多是一拳打飛和兩拳打飛的區別吧。
所以他只能等,等這兩個人告別完畢。
過了很久很久,小谷才依依不舍的從陸小鳳的懷抱裡出來,她一步三回頭,哭哭啼啼的,好似要淚灑江畔的樣子。
而陸小鳳雙眼之中,卻好似也有濕意,他站在原地,緊緊地盯著小谷。
顧三:「……」
顧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那拆散了董永和七仙女的王母娘娘一樣。
小谷跟著顧三,上了那一輛馬車。
陸小鳳、花滿樓、冷血等人,則是立刻離開了昆山,回到了京城,等待著小谷的消息。
其實小谷的做法並沒有什麼問題,陸小鳳只是自信,不是盲目的自信,他已很清楚,這種怪力亂神之事,的確已超過了他的能力範圍,交給小谷自己解決,是最好的。
他的想法當然沒有什麼問題,但事情的發展,卻往往是出乎意料的。
京城,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是京城的第一大客棧,這裡迎來送往,熱鬧非凡,有孤傲的世家公子,也有落魄的天涯刀客在此喝酒。
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所以這悅來客棧,當然也是京城之內消息最密集、最靈通的地方了。
陸小鳳就住在悅來客棧。
他和小谷是這樣約好的。
很難想像,陸小鳳居然真的會去等一個女孩子。
江南谷家尋找失竊的玉桂枝這件事,風頭已過去了,進來江湖上又有了新的談資。
而小谷也音信全無。
自那日坐上顧三的馬車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等待這樣的事情,本就是很煎熬人的。
小谷走的第一天,他其實一點兒也不擔心小谷,因為他知道,小谷是個很厲害的女孩子,即使是那些吃了桂枝的人,也沒有任何的法子與她抗衡。
但如今已經一個月過去了。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你若是問任何一個江湖人,若是有人音信全無一個月,她是活著還是死了,那江湖人都會告訴你:凶多吉少。
沒錯,凶多吉少。
陸小鳳忍不住就會想:沒錯,小谷的確是一只厲害的玉兔精,可萬一那手持桂枝之人,其實根本不是人,也是一只妖怪的話,又當如何呢?
他每每這麼想的時候,就恨不得立刻跳起來,立刻打馬而去,去尋找小谷。
但他卻不能這樣做!
他只好告訴自己,再等三天,三天之後,如果小谷還不回來,他就要去壞一壞小谷的好事了!
此時此刻,又是夜間,又是滿月。
他與小谷相遇時是滿月,他與小谷分離之時,也是滿月。
陸小鳳正坐在溫熱的洗澡水之中,他有點懶洋洋地坐著,靠在大木桶的邊緣,伸出兩只胳膊來搭在木桶的桶沿之上,脖子上掛著一條雪白的毛巾,他的肩頸線條十分流暢,漂亮而緊實的肌肉均勻的覆蓋在他的身上,而他的背上的蝴蝶骨,也因為這個動作而凸出。
溫熱的蒸汽之下,他的身上也布滿了水珠。
他好似已在這一桶水中坐了很久很久,陸小鳳有點失神,好似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笑了笑,又有些無奈地抿起了嘴,靠在了浴桶的邊緣。
陸小鳳喃喃道:「小谷啊小谷,你還真是一個罪惡的女人。」
等待的滋味,實在是很不好受的。
陸小鳳總算知道,為什麼那麼多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都會背對著門了。
——因為她們一定已看過了很多次回家的方向,但每一次換來的,卻都是失望,在失望了成百上千次之後,她們就學會了不去那個會讓自己失望了無數次的門了。
陸小鳳也已學會了不去看悅來客棧的大門。
……等一下,這是說他像是被丈夫拋棄的小棄婦麼?
陸小鳳:「……」
陸小鳳忽然意識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比喻的怪異之處,這讓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倒錯感,但最詭異的是,這個奇妙的比喻,並不是別人強加在他身上的,而是他自己這麼想的。
陸小鳳再次:「……」
就很尷尬。
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身上,已發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是這樣的微妙、這樣的細微,以至於讓敏銳的陸小鳳,都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而等他發現的時候,這變化已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身上,就好像是一個烙印一樣。
一個甜蜜的烙印。
烙下這個烙印的獄卒,就是那長著兩只兔子耳朵,眼睛總是紅紅的,看起來有點委屈的小谷了,她用燒紅的烙鐵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叫他看清:這烙鐵根本就是酥脆的甜甜小餅和蜂蜜混在一起的好東西。
陸小鳳一個人坐在浴桶裡,也忍不住被自己逗樂了,他有點無意識的去啃自己的手指甲,然後噗嗤一聲笑了,臉上也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
在這個世界上,浪子也分很多種的。
有一些所謂的浪子,喜歡擺出一副憂郁的面孔,騙得小姑娘們這那都做了之後,又忽然開始訴苦,訴自己以前是多麼多麼的凄慘,多麼多麼的被感情所傷,所以現在實在是怕得很,他不能承諾,是因為他已沒有愛的能力!
這種人就是專職騙財騙色的人渣而已,騙得小姑娘死心塌地,把家當和性命都給了他,然後他拍拍屁股,走人了。
還有一種浪子,或許是真的受過情傷的,落魄的要命。
這世上的男男女女,都實在是奇怪得很,有男人喜歡救風塵,也有女人專門會被這種心裡有情傷的落魄浪子所吸引,發誓要將他拯救出來。不過這一種浪子嘛……既然真的受過情傷,那就會真的糾糾結結,傷人心而不自知了,女人碰上他們,那才叫倒霉。
實在幸運的是,以上兩種浪子,陸小鳳都不是!
他就是一只快活的小鳳凰而已,碰巧天賦異稟,有過人的武功、又極其的招人喜歡,還實在豁達得很,所以在這萬丈紅塵之中縱歌放酒,好不快活。
所以他對自己很坦誠。
如今,在這種思念之下,他發現,自己對小谷的感情,的確是很深很深的,深得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等到如今發現時,他自己竟還有些驚訝。
他只好又嘆道:「谷星陸啊谷星陸,你這只兔子,實在是一只又可愛、又可恨的兔子!」
說完,他還用毛巾使勁兒地搓了自己好幾下,好像在泄憤似得。
忽然有人道:「陸小鳳啊陸小鳳,難道你在思念哪個女人麼?」
陸小鳳挑了一下眉毛。
這聲音是從窗外來的,這聲音是一個女人。
這聲音如銀鈴般動聽,卻很陌生,陸小鳳可以保證,自己一次也沒有聽到過這聲音。
他懶洋洋地道:「這天底下難道還有喜歡偷看男人洗澡的女人?」
那女人道:「我是偷看麼?我是正大光明的看。」
說著,那女人已從窗外翻了進來,動作十分的靈巧,她一個年輕女孩子,進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屋子,卻依然很愜意,信步踱了過來,走過屏風,出現在了陸小鳳的面前。
陸小鳳:「……」
陸小鳳想翻白眼。
那女人笑道:「陸小鳳,你的臉好似已紅了。」
……廢話!陸小鳳還沒有放浪到這種程度!
陸小鳳抿著嘴抬頭,去看著個女孩子。
這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皮膚又細又白,杏眼桃腮,風情萬種,
陸小鳳板著臉道:「我覺得,你的臉才應該紅一紅。」
女人道:「為什麼?因為我此時此刻,在這裡看你洗澡?」
她的態度很是驚奇,好像覺得陸小鳳這句話實在是不該說出來一樣,陸小鳳就閉上了嘴,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女人吃吃笑道:「我來,是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的,你總該謝謝我,而不該不理我。」
陸小鳳:「……」
很、重、要、的、消、息。
這句話對於陸小鳳的吸引力,不亞於毛線團之於貓,蜂蜜之於狗熊。
陸小鳳忍不住道:「是什麼消息?」
女人道:「你想的那個女人的消息。」
陸小鳳的臉色就變了。
他本來很是放松的身體,也忽然之間就有些緊張了,他修長、有力的手指也忽然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木桶的邊緣。
他道:「小谷怎麼了?」
女人微微一愣,復而笑道:「我只是這麼一詐,竟把你詐出來了?」
陸小鳳:「……」
那女人又道:「都說陸小鳳桃花緣很好,江湖上有十個美人,倒是有八個和你有過一段兒呢,我還在想呢……這些女孩子裡,究竟哪一個是你正在想的女人。」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跑過來看我洗澡,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
那女人道:「唔,是也不是,我是真的知道那只玉兔精的消息。」
陸小鳳的手敲了敲浴桶的邊緣,發出了幾聲並不清脆的響聲。
那女人的目光,就在陸小鳳的身上轉了一圈兒。
她的眼神也是很愉悅、很直白的,那種眼神,就像是男人在青樓裡看青樓女子一樣的直白。
這江湖上的女孩子,其實都彪悍瀟灑得很。陸小鳳撇撇嘴,往水裡縮了縮,臉還板著。
……要他現在直接就這麼站起來,他可能會想直接一掌把自己拍暈來的更好。
那女人道:「你可以先拾掇一下,我在外間等你。」
說著,揚長而去。
陸小鳳:「……」
這也太反客為主了吧!!
陸小鳳心情微妙,不過倒是一點兒不耽擱,立刻從水裡出來,穿好了衣裳。
等他出去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居然已經開始喝他桌子上放下的酒了。
陸小鳳道:「小谷在哪裡?她還好不好?」
那女人看了陸小鳳一眼。
她奇怪地道:「你竟真的這麼擔心她?」
陸小鳳淡淡道:「就算我們兩個之間,沒有任何男女之情,她只是我的一個朋友,我也會這樣擔心她。」
那女人又道:「所以,你對她並不是男女之情?」
陸小鳳道:「不,我對她就是男女之情。」
女人:「……」
女人的臉色就有點奇怪了。
她拿起筷子,夾起一個卷著細細黃瓜絲的涼卷放在了嘴裡。
她只道:「聽說小兔子只能吃素,不能吃肉。」
陸小鳳的臉色變了。
他忽然就回想起了一個月前,他們最後在一起的那天夜裡,他和小谷都喝多了,小谷湊在他的耳朵邊上,說了一個她不能吃肉、不喜歡見血的秘密。
其實,那幾句話說得非常的短,而且是湊在他耳邊說的,理應沒有人聽到。
可是顧三在場。
這也是陸小鳳這些天來,一直心中有些忐忑的原因。
可是他的面上卻說:「小兔子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你去養兔的農人那裡看一看不就知道了,為什麼要來問我?」
女人道:「因為我問的不是普通的小兔子,而是玉兔。」
陸小鳳就不說話了。
女人笑了笑,慢悠悠地道:「所以說,這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麼神奇,所有的金鐘罩鐵布衫,都有命門,所有的奇毒,必有伴生的解藥,而越是強大的人,也許弱點就是很簡單的弱點,你說是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她在哪裡?」
他幾乎已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腦子嗡嗡作響,心跳聲卻清晰得要命。
這女人是敵,非友。
女人微笑著道:「其實你不必如此擔心,她還活著,這就很好,不是麼?我家主人只是想要通過她知道桂枝的使用方法,對她又沒有什麼敵意。」
陸小鳳繼續道:「她在哪裡?」
女人道:「我可以帶你去找她,你去不去?」
陸小鳳忽然道:「你在詐我?」
女人道:「哦?」
陸小鳳道:「或許她怎麼也不肯說出那桂枝的使用方法,所以你要用我來威脅她。」
女人面無表情地吐槽:「陸小鳳,你是不是話本子看多了?你覺得自己是話本子裡的女主角麼?」
陸小鳳:「……」
陸小鳳道:「不然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女人道:「我可以幫你想一個。」
陸小鳳道:「哦?」
女人從懷中掏出了一支珠釵,放在了桌子上,推給了陸小鳳。
陸小鳳只看了一眼,就已不願再看。
因為這珠釵,正是小谷的珠釵,陸小鳳已不知多少此,親手將這些珠釵從她的雲鬢之上拆下來,小谷的首飾雖然很多,但她獨愛的卻是這種又珍珠組成的小花,足夠圓潤可愛,光澤也很溫潤。
……這的確是小谷的珠釵,這女人能拿出小谷的珠釵來,證明她的確不是在說謊。
女人看到了陸小鳳的表情,忽然獰笑道:「假如你不去,你就不要想著再見她一面了!」
說著,她忽然如利箭一般地從窗口躥了出去,陸小鳳幾乎來不及反應,也立刻從窗口上掠了出去。
當一個人聽到「你若是不去,就再也不要想著再見她一面」的話時,通常很難不會有任何反應。
而陸小鳳的個性更強烈一些,他聽見這這句話的時候,即使前頭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是要走上一遭的。
他緊緊地跟在這女人的背後,來到了京城郊外的一處別苑之中,那女人真不愧吃了月宮上的桂枝,行動靈敏得很,一下躍進了一間屋子裡,陸小鳳跟在後面,也躍進了這間屋子。
然後,屋子的門就忽然關死了。
陸小鳳:「……」
嗯,常規操作,沒什麼好一驚一乍的。
但屋子裡竟是沒有人的。
那女人明明躍進了這一間屋子,但此時此刻,這漆黑的屋子裡,竟是連一個呼吸聲都聽不見的。
陸小鳳當然不可能是見了鬼。
事實上,對於陸小鳳這種一向喜歡在陰謀詭計裡打滾兒的人來說,這種情況的答案,實在是明顯得要命。
答案就是,這屋子裡有機關密室罷了。
他十分冷靜地從懷裡掏出了火折子打亮,慢慢地探索起了這間屋子,這是一間三進的屋子,他正站在正堂之中,左邊那一間是臥房,右邊那一間是書房。
臥房探完,沒發現什麼,又進書房,書房裡放著博古架,架子上放著各色的花瓶、古玩。這博古架好似很久都沒有人打掃過了,每一層的架子上,都落下一層灰塵。
只有一個地方不是,這地方有一個五指印。指印旁,立著一個青花瓷的花瓶。
這就好似怕陸小鳳找不到一樣。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去摸那青花瓷花瓶。
花瓶果然是拿不起來的,只能轉動——這是個機關。
機關啟動之後,博古架的後頭,就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來,一股陰寒的氣息,忽然從這密室之中傳出,只叫人覺得頭皮發麻,只想立刻跳起來就逃跑。
陸小鳳想都沒有想,直接就進了這密道。
密道的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陸小鳳只看了一眼,就朝黑不見底的前方走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陸小鳳忽然停了下來。
火折子的光,並算不得很亮,這密道通往地下,是個深不見底的地方,還不知道有多大,區區一個火折子,自然不可能全都照亮。
他之所以停下來,是因為他聽到了呼吸的聲音。
陸小鳳道:「你引我來這個密道?」
那個女人銀鈴般的聲音,在這空曠而冰冷的地下密室之中,也顯得可怖了幾分:「是。」
陸小鳳道:「小谷在這裡麼?」
那女人又道:「你總是小谷小谷的,實在是煩人得很,難道我有哪一點,比不上你那小谷不成?」
她的話聽起來雖然很像是個幽怨的怨婦,但實則卻是帶著笑意說的,一點兒幽怨之意都沒有,反倒是有幾分昂揚的趣味。
陸小鳳只嘆道:「你把我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將這樣的廢話?」
那女人道:「也不是。」
陸小鳳道:「哦?」
那女人道:「我是為了殺你,還想要你死得格外的凄慘,格外得能取悅我才行。」
第110章
陸小鳳:「……」
陸小鳳無言以對。
那女人卻已笑了起來,先前聽著像是銀鈴一樣清脆動聽的笑聲,如今聽起來,卻好似是招魂鈴一樣,有一點詭異、有一點令人心裡發冷。
她問:「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要殺你?」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問:「你為什麼要殺我?」
那女人道:「因為我高興,我一高興,就要殺人。」
陸小鳳道:「如果我是你身邊的人,我一定會想盡法子,叫你每天都不高興,每天都有新的煩心事去煩惱。」
那女人冷笑道:「我要是不高興的時候,就喜歡殺人且把人大卸八塊。」
陸小鳳:「……」
陸小鳳嘆道:「看來你這種人,還是不要活在這世上比較好。」
女人哈哈大笑。
忽然,一陣陰風刮來,吹滅了陸小鳳的火折子。
人的眼睛,想要適應黑暗,本就是需要時間的,從有光的地方驟然到了黑暗的地方,起碼也得適應好幾秒,才能漸漸能夠視物。
火折子驟然熄滅,一條帶著倒鉤的鋼鞭忽然自黑暗之中擊出,簡直連空氣都能劃破。
這一種鋼鞭,真可以算得上是全天下最惡毒的武器也不為過了,被這鋼鞭擊中一下,皮開肉綻,都已是輕的了。
而在這完全的黑暗之中,陸小鳳根本就沒法子看清鞭子的走勢!
但陸小鳳的身體卻已動了起來,黑暗之中,他的雙眼也依舊明亮、堅定,他精准地躲來了那鞭子的攻勢,那女人並不死心,又是一鞭揮來,電光火石之間,陸小鳳已伸出了他的手。
靈犀一指!
他的兩根手指,已穩穩當當地抓住了這鞭子的末梢。
但他的臉色,卻並沒有非常愜意,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是吃了月宮桂枝的女人。
——也就是說,她的實力,起碼也應當同那吃了桂枝的上官飛燕是相當的。
她還未使出全力!
果然,那女人忽然笑了。
她有些好奇地問:「陸小鳳,你的眼睛難道已習慣黑暗了麼?為什麼能逮住我的鞭子?」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要攻擊,會先熄滅我的火折子。」
女人不明所以,道:「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我提前就閉上了眼睛,只等著這裡陷入一片黑暗之時,再行睜開眼睛。」
女人沉默了一下,而後道:「你果然是個聰明的男人。」
陸小鳳道:「過獎、過獎。」
女人道:「只可惜,這聰明的男人,卻很快都要死啦。」
陸小鳳道:「那倒是不必。」
女人道:「但我的確不想讓你那麼快死,所以可以先換掉鋼鞭。」
說著,她竟是真的甩掉了手中的鋼鞭,陸小鳳挑了一下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但他卻是不敢輕敵的。
黑暗之中,又是一條鞭子,如靈蛇一般的擊出,陸小鳳閃身一躲,整個人猱身而起,朝那女人衝了過去。那女人冷笑一聲,手中的鞭子像是有生命一樣,快速的回到了她自己的手中。
吃了桂枝的人,已根本算不得人,他們的身體素質已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能做到人類根本做不到的事情。這女人的身手簡直快得不像話,在這漆黑、空曠的地下密室裡四處游走,陸小鳳卻簡直連她的一根手指都抓不住。
……老實說,縱橫江湖這麼多年,陸小鳳吃過的癟,從來也沒有這個月這麼多。
等到了最後,竟不是陸小鳳去抓這女人,而是這女人在擺弄陸小鳳。她就好似是一只頑皮的貓在抓老鼠一樣,並不直接去把那老鼠弄死,而是一定要慢慢地折磨他才爽快。
只聽「咻」的一聲,又是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鞭子甩下的聲音,這一下,正正好好地抽在了陸小鳳的身上,陸小鳳倒吸了一口冷氣,卻是一聲痛呼都不肯發出。
此時此刻,陸小鳳已不是那個身穿錦衣、風流倜儻的浪子陸小鳳了。
他看起來已很是狼狽。
他的頭發已有些亂了,而他身上的衣裳,也被這條鞭子抽出了許多裂痕,裂痕的底下,他的身上也縱橫交錯了很多個新鮮的血痕……他身上有血痕的時候不少,但這樣的鞭痕卻是很少會有。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依然是沉靜的,而他那雙深邃的眸子之中,也並沒有透露出絲毫驚慌失措的眼神。
他甚至還有空去摸一摸自己的兩撇小胡子。
那女人的聲音又從黑暗之中飄飄忽忽的傳了過來:「你倒是個硬骨頭。」
陸小鳳道:「過獎、過獎。」
那女人道:「我現在決定要把你大卸八塊。」
陸小鳳就笑不出來了。
但他雖然笑不出來,卻也根本不可能求饒。
那女人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倒霉,碰上我這樣一個人?」
陸小鳳道:「我這個人,倒霉的時候多了去了,在你之前,我也不知道碰到過多少個要把我大卸八塊的人了,只可惜陸小鳳只有一個,沒有八個,不能給你們一人分一個了。」
那女人就笑了。
她忽然道:「其實,你倒霉的地方,並不在於你遇見了我,而是在於你遇見了那只玉兔。」
陸小鳳不動聲色:「……哦?」
女人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個月之前,在昆山三寶閣發生的事情?」
陸小鳳沒有說話。
這種時候,他根本也就是不需要說話的,這些人在殺人之前說的這些話,不過是為了說給自己聽。
那女人的聲音之中,忽然也帶上了一種刻骨的怨毒,只聽她道:「那只兔子,為了你陸小鳳,殺了四個人。」
陸小鳳忽然就明白她為什麼要殺死自己了。
他道:「那四個人裡,有你相熟的人?」
那女人道:「其中一個,是我的親姐姐,你說巧不巧?」
陸小鳳還能說什麼呢,陸小鳳只能苦笑。
那女人道:「那玉兔精為了你,殺了我的親姐姐,那麼我為我姐姐報仇,自然也是殺了你比較合算了,你說是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並不回答,反而問道:「你們姐妹倆,又是為什麼要吃下那桂枝,為……為那幕後主使之人服務呢?」
那女人就沉默了,似是已陷入了悲慟的回憶之中。
陸小鳳又道:「所以,有你姐姐在的時候,你高興不高興,是不是都不用死人?」
那女人忽然狂笑起來,道:「那倒不是,我們姐妹兩,的確是以殺人為樂的,她若不死,我們還要相約出去找樂子哩!」
她似是已陷入了一種瘋狂之中。
正在這是,陸小鳳的手忽然動了。
他那兩根修長有力的手指之間,正夾著一顆小小的石子,這石子不是什麼特制的飛蝗石,而是他剛剛在躲避的時候從地上撿的石子。
電光火石之間,這一塊普通的小石子,就已在黑暗之中被擊出,這石子被擊出的角度和位置,都實在是刁鑽,只聽一聲細小的擊打聲後,那女人瘋狂大笑的聲音就忽然停住了。
她竟是已連一句話都再說不出。
她當然再也一句話說不出了,因為陸小鳳的出招非常的狠,他先是示弱、顯出疲態來,令這女人放松警惕,然後再與她搭話,叫她陷入一瞬間的失神之中,就在這一瞬間的失神之中,陸小鳳手裡的石子彈出,直衝她的太陽穴而去!
這天底下的奇俠,只有一個不殺人,那就是百年以前的盜帥楚留香。
除此之外,再沒有一個江湖人不殺人。
陸小鳳不是楚留香,他殺人,當他決定去殺死某一個人的時候,他就絕不會手下留情,他雖然看起來吊兒郎當,但是他的冷靜、冷酷,卻絕對可以同全天下最一流的殺手相比。
這女人雖然吃了桂枝,但陸小鳳已發現,她的對敵經驗並不豐富,這正是她的劣勢。
這也正是她會輸的原因。
撲通一聲,她的人已倒下,整個人已沒了聲響。
陸小鳳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其實,若是換做一般的時候,他一定不會選擇把這個女人給殺了的,他還想要問一問這女人小谷的事情。可是她實在是太危險,陸小鳳只能一擊斃命,要不然死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了。
他借著一點稀薄的光芒,去摸了那女人的屍身,從她身上摸出了幾個火折子、一打飛蝗石。
他重新點燃了火折子,准備自己探索這地下密道。
這密道之中有水聲,這裡好似有一條地下河。
但是這個地下密道,其實是有幾分奇怪的。
要知道,一個人的人眼之所以能在黑暗之中還看得到東西,那是因為眼睛捕捉到了黑暗之中微弱的光芒,可若這是一個地下的密道,沒有來自外界的一點點光芒,人的眼睛再怎麼厲害,又怎麼能捕捉得到不存在的光芒呢?
但陸小鳳的確是可以在黑暗之中視物的,這說明密道之中另有光源。
是什麼呢?
他順著這條地下河的方向,慢慢地摸索過去,這是一條長而狹窄的密道,火折子的火光在這深不見底的密道之中,仿佛一點豆、只能照亮陸小鳳的腳下。
他已不知走了多久。
忽然之間,他感到前面有風,那是一種很奇妙的風,帶著一點淡淡的香氣過來,陸小鳳嗅了嗅,只覺得那是一股帶著冷意的桂花香,非常的淡,但卻讓人難以忘懷。
這絕不是任何一種存在於世上的桂花。
這是……月桂枝,來自月宮的月桂枝。
陸小鳳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他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漸漸的開始有了一點點的光亮,這不是燈火的光亮、也不是太陽或者月亮的光芒,而是有一點像是夜明珠那樣的礦物質所發出的光亮來。
這光芒越來越亮,但卻始終有一種冷意,那一股冰冷的桂枝香氣,也好似帶上了幾分月塵的味道。
忽然,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陸小鳳的呼吸也已停滯了。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棵樹,一顆很大的,枝葉繁茂的「玉樹」。
這一棵玉樹,簡直已超過了陸小鳳過往所有的認知,樹干與樹枝通體玉白,散發著一種瑩潤而冰冷的光澤……這一棵玉樹,看上去簡直就像是用整塊的白玉所雕刻出來的一樣,可是一陣風吹來,樹上玉白的樹葉與玉白的桂花輕輕地被吹動,碰撞在一起,發出了一種清脆的響聲。
這世上絕不會有任何匠人,能有這樣的巧奪天工的手藝。
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地下石窟,陸小鳳走了這麼久,按著路程,應當是也已離開了京城,這個位置,應當是京郊的金縷梅山。
這裡是藏在金縷梅山中的石窟,這棵樹……應當就是那月宮中的月桂枝所栽培出的樹吧。
那……小谷呢?
找到了桂枝,那小谷又在什麼地方呢?
陸小鳳忽然急切的往前走了兩部,他繞著這玉桂樹轉了兩圈,沒發現小谷的身影,又對這棵樹完全失去了興趣,直接去看這石窟的另外一邊,看看還有沒有旁的密室。
他的身後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陸小鳳卻好似沒有聽見的樣子,他用手去摸著石壁,仿佛在尋找機關。
身後那人悄悄地靠近。
那人的腳步聲,實在是放的非常輕,輕到了一種令人幾乎聽不見的地步,這石窟之中,還有月桂樹發出的那種清脆響聲,或許,陸小鳳已有些失去警惕、聽不見這人的腳步聲了。
那人已走到了他的身後,緩緩地伸出了手。
正在這時,陸小鳳猛地回頭,一下子伸出雙臂來,將背後那人啪嘰一下死死抱住,他渾身上下的傷都不少,這麼去抱人,比起旁人來,他自己倒是要更痛上三分的。
那人「嚶!」了一聲,小拳拳已捶上了陸小鳳的胸口,嬌聲罵道:「你做什麼呀!真是嚇死我了!」
這人不是小谷,又能是誰呢?
陸小鳳伸手,對著她的頭就是一頓猛揉,一邊揉,一邊惡狠狠地道:「你嚇死了?我還嚇死了呢!你說說,這麼久了,你怎麼還不回來?可叫我擔心死了!」
小谷嚶嚀一聲,已軟乎乎地倒在了他的懷裡。
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小谷的形像連一點點的變化也沒有,還是一副溫溫柔柔、嬌嬌怯怯的樣子,眼角有些紅紅的,但看到了陸小鳳之後,整個人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臉上紅撲撲的。
陸小鳳的雙手扳著她的肩膀,上下打量著她,好似在觀察她有沒有受傷一樣。
小谷乖乎乎地站在原地給陸小鳳看。
看了一圈,陸小鳳得出結論:要論慘,那還是他陸小鳳比較慘,畢竟被那個女人給抽了一頓。
小谷身上簡直是連一點兒事兒都沒有的,甚至臉上還有點肉嘟嘟的,好似胖了兩斤的樣子。
陸小鳳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湊上去親吻她。
他的親吻已變得並不溫柔了,或許這正是因為這長達一個月的擔心與思念。
他緊緊地抱著小谷,他把小谷抵在了冰冷的石壁之上,用一只手惡狠狠地鉗住了小谷的下巴,迫使她高高的把頭昂起來,好似一個殘暴的暴君。
小谷也緊緊地抱著陸小鳳。
這個吻結束的時候,小谷的眼睛裡,都似乎已要流出淚水,她看起來是這樣的可憐,這樣的惹人憐惜。
她睜著一雙無辜的、水靈靈的大眼睛,軟乎乎地窩在陸小鳳的懷裡,像是一灘小小的兔子餅一樣。
她軟綿綿地問陸小鳳:「你怎麼忽然來了?」
陸小鳳道:「有人引我來的。」
小谷道:「哦?」
陸小鳳長長地嘆息,道:「你沒事就好。」
小谷奇道:「我怎麼會有事呢?」
陸小鳳便道:「那天夜裡,我們……我們去那家酒館喝酒,你告訴我你不能吃肉的秘密,卻被那顧三聽了去……我一直非常擔心這件事。」
小谷道:「那個引你來這裡的人,就是用這個理由,把你引過來的?」
她的語氣倒是覺得好似沒什麼大不了的。
陸小鳳道:「難道這不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小谷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那笑容之中,也不乏有得意之色。
她道:「你附耳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嘛。」
陸小鳳就把頭低了下去。
小谷忽然伸手,擰住了陸小鳳的耳朵,陸小鳳長嘆一聲,也不掙扎、只是苦笑道:「祖宗,你輕點好不好!」
小谷在他耳邊呵氣如蘭:「小公雞,你真是大傻子。」
陸小鳳半邊的骨頭都已是酥的了。
但他嘴上卻道:「哦?」
小谷悄悄地對他說:「難道我竟是一只那麼傻的兔?堂而皇之的在酒館裡把自己的弱點說出去?但那些人對我的警惕心實在是很強,當時我就在想,我一定要想一個法子,讓他們放下一點警惕心,主動來找我。」
陸小鳳道:「……所以,所以你說的那話,其實是假的?」
小谷吃吃笑道:「倒也不是,半真半假吧,我是真的不能吃肉,只不過吃了肉之後,和妖力倒是沒什麼關系,只是會有另外的作用。」
陸小鳳道:「什麼作用?」
小谷一本正經地道:「會變胖。」
陸小鳳:「……」
啊這。
這居然還沒什麼不對!
一個月不見,小谷的確是圓潤了一點,臉上有點肉嘟嘟的,讓陸小鳳看著就想吧唧親一口親一口。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
他道:「沒想到啊沒想到,我竟然也被你這只聰明的小兔子給騙過去了。」
小谷道:「因為你是一只笨蛋小公雞,是也不是?」
陸小鳳道:「是是是,我的兔子精姐姐,你說什麼都是。」
他的語氣很輕快。
得知小谷沒事,他的心情實在是好得不得了。
小谷又道:「那顧三聽見我這話之後,果然忍不住跳了出來。」
陸小鳳搶道:「這是直鉤釣魚。」
小谷道:「正是如此。」
她道:「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們在客棧裡吃的早飯,我就已感覺不對勁了。」
陸小鳳道:「你的食物裡有葷腥?」
小谷苦大仇深地道:「是豬油,他們放了一點點豬油!」
小谷吃東西,是最講究不過的,那種會放豬油的糕點點心,她都是一概不吃的,這些人為了暗算她,就在那種純純清爽的菜式裡,加了很多的醬油和醋用於掩蓋味道,然後再加上一點豬油。
凡間的小兔子嗅覺靈敏不靈敏,小谷是不知道的,但她這只玉兔精的嗅覺卻是十分靈敏的,她的鼻子只抽了抽,就問道了那一點點葷腥的滋味。
她就知道,直鉤的確釣來了魚。
小谷:計劃通!
她就這麼順水推舟的令那些人認為,她的確是因為吃了葷腥妖力潰散的。
小谷咬著陸小鳳的耳朵,悄悄地道:「好賴我的演技實在是算不得差,所以這些人竟是被我騙過去了。」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道:「沒錯,你的演技實在是不賴的。」
這麼溫柔嬌怯的白兔美人,就連陸小鳳一開始,都被她這幅皮囊給迷惑了……只能說可愛溫柔的外表,真的能掩蓋她暴力腹黑的本質。
他又想到了小谷那命運般的一抓,差點把他抓得厥過去。
……太可怕了!
陸小鳳又道:「那你佯裝來到這裡之後……又為什麼、為什麼呆了這麼久呢?」
整整一個多月。
小谷道:「因為我沒找到幕後主使之人。」
陸小鳳一愣,道:「難道不是霍休?」
小谷道:「不,霍休的確是那個用桂枝喂出了許多怪物的人,但他並不是五十年前獲得桂枝的。他獲得桂枝,是在十年之前。」
陸小鳳道:「如果他五十年前就獲得了桂枝,那這個試驗,早在五十年前就應該開始了。」
小谷點點頭,道:「沒錯,正是如此,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奇怪,前四十年,這桂枝又在哪裡呢?」
陸小鳳忽然道:「這一棵月桂樹……」
小谷道:「這正是那一枝桂枝抽芽生根所長出來的月桂樹,而且,這棵樹,起碼都在這裡長了四五十年了。」
陸小鳳奇道:「人世間的土壤,竟然可以讓月宮的桂枝重新抽條生根麼?」
小谷道:「本是不可能的。」
天地靈氣在逐漸的衰弱,月宮之中,是大妖嫦娥仙子的血肉化作了月壤與月桂,這才使得月亮變成了一個充滿靈氣的地方,適宜玉兔們的生長。但凡間不同,凡間雖然也有些地方,因為地勢的原因,保留了一些天地靈氣,但大部分地方的靈氣,是絕不足以支撐月桂的抽條的。
但這一支失竊的月桂桂枝,竟然在這京郊的地下石窟之中生根,還長成了一棵這樣繁茂的月桂樹了。
這簡直不可思議。
一個月前,小谷佯裝弱勢,對霍休的要求是有求必應,講解了許多和月桂枝有關的事情,霍休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對長生不老,有著極其迫切的需求。
桂枝雖然是妖氣集合體,小谷的鼻子雖然靈,但她畢竟是只小兔子而不是小狗子,所以沒法千裡追蹤,即使見到了霍休,她也沒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桂枝。
但沒有關系,霍休有弱點,對長生不老的迫切需求,就是他的弱點。
小谷正是利用了這個弱點,所以取得了霍休的信任,再加上長達一個月的食用葷腥,以及一些由於陸小鳳這個壞東西不聽勸阻一直不停的摸她的背留下的後遺症,她慢慢地表現出了虛弱,使得霍休對她逐漸放松了防備。
就在前兩天,霍休帶著她來到了這個地下石窟。
時隔五十年,小谷終於又見到了桂枝。
她自己也很震驚,這失竊的一根小小的桂枝,居然在人間又變成了一棵月桂樹。
而霍休也告訴她,他是在十年前在這個石窟裡發現這一棵月桂樹的,後來又在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用法,這才動了長生的念頭,研究起了這一棵月桂樹。
陸小鳳道:「所以,究竟是誰把月桂枝偷出來,又是誰把月桂枝種在了這石窟之中,霍休一概不知。」
小谷嘆了口氣,道:「是啊,的確是這樣的。我前幾天才終於找到了這棵月桂樹,又是一堆的迷題,那霍休實在是個很有警惕心的人,我怕他還有東西沒跟我交代清楚,打算這幾日再試探一二呢,哼,這年輕人,真是討厭。」
陸小鳳:「……」
陸小鳳:「……年輕人?」
他回想了一下霍休的形像,又看了看年輕美貌的小谷,陷入了沉默之中。
小谷卻瞪著陸小鳳,道:「不說他啦,反倒是你,怎麼那樣笨,不是說在悅來客棧等我麼?為什麼會被引到這裡來。」
陸小鳳有點心虛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小谷的眼睛就瞪了起來,道:「你說說,你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怎麼身上這樣狼狽?是被誰打的?」
這只永遠神氣、永遠自得的小鳳凰,此時此刻,卻好似被打蔫了一樣,頭發有點凌亂、臉色有點蒼白、身上到處都是交錯的鞭痕,皮開肉綻的,還流了不少血。
可他一看見小谷,那雙熟悉的眼睛裡,就露出了一種小谷所熟悉的笑意來,好似他所受的傷,根本一點事兒都沒有一樣。
他拉長聲音嘆了口氣,道:「被一個女人打得唄,那個女人實在是凶殘得很,說什麼她高興時就要殺個人助助興,她不高興時就要殺個人且大卸八塊。」
小谷的臉就沉了下去,好似有點不太高興。
她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我見過她,她對我很有敵意,好似我殺了她全家一樣!」
陸小鳳:「……」
其實真相好像也差不多是這樣。
不過這種話他是懶得說了,他只道:「還好我命大。」
小谷道:「她把你引到這裡來,是為了殺你?」
陸小鳳道:「看起來好像是的。」
小谷的眼睛就瞪得圓圓的,她盯著陸小鳳,上下打量著他,好似要把他一寸一寸的給看過去,看看他到底有沒有事一樣,看著看著,她的眼角又紅了,鼻子也開始抽一抽、抽一抽,好像要哭似得。
陸小鳳就只覺得心裡美滋滋的。
能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在這種時候,為自己流上兩滴淚水……換做是任何一個男人,心裡都一定會美滋滋的。
但小谷卻沒有哭,她抽抽搭搭,一個兔兔拳就捶在陸小鳳的胸口上了。
陸小鳳:「……」
陸小鳳直接撲通一聲倒地。
這一下,是真的好痛啊!!陸小鳳只覺得自己胸口都快要爆炸了。
陸小鳳不可置信地盯著小谷,叫道:「……谷星陸!你做什麼啊!」
小谷冷酷地坐在了他上頭,揪著陸小鳳的領子,嬌滴滴、惡狠狠地道:「你還說呢!什麼都不想就過來是不是?你難道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吃過桂枝的人,實在是可怕得很,你能敵得過他們麼?就什麼都不想的跟過來!」
小谷其實很少一次性說這麼多話,劈裡啪啦的,跟那暴雨梨花針打過來似得,可是她即使是這樣凶巴巴的,聲音卻還是軟乎乎的,像是一只生氣跺腳的小兔子。
……不對,不是像,她就是一只生氣跺腳的小兔子,瞪大雙眼,緊緊地抿著嘴,用一種充滿譴責意味的目光鞭笞著陸小鳳。
陸小鳳卻忍不住要勾起嘴角。
他雖然被小谷暴打了,可是此時此刻,卻只覺得心裡暖烘烘的。
他忽然伸手一抓,就抓住了小谷攥在他領子上的小手,柔聲道:「我沒有事,我趁她不備,已殺了她。」
小谷眼眶紅紅的,質問他道:「那假如,她沒有不備,那你現在還有命在麼?」
說著,又是一拳要打他。
陸小鳳趕緊求饒:「好姐姐!兔子精姐姐,我沒被那女人打死,快被你打死了!」
小兔子的兔兔拳就變得很輕柔,輕輕地在他的胸膛上砸了一下,嬌嗔一般。
陸小鳳的嘴角勾了起來,臉頰上又出現了兩個深深的、甜蜜的酒窩來。
他柔聲道:「兔子精姐姐呀……」
小谷的眼睛紅紅的,好似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陸小鳳便道:「即使那個女人沒有不備,我也絕不會死的。」
小谷道:「為什麼?」
陸小鳳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錦囊來。
錦囊,是京城富記的錦囊,陸小鳳專門買來的。
錦囊裡,裝著一顆小小的藥丸,這正是小谷一個月前臨走之時塞給他的。
他道:「如果我實在打不過那女人,我自然會把你給的藥丸吞下去,你心思這樣細,一定考慮過我萬一被吃了桂枝的人抓住之後該怎麼辦,這就是解決的辦法,是不是?」
他說著,臉上又浮起了笑容,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小谷。
小谷也忍不住笑了,她嘟嘟囔囔地道:「就你聰明,就你聰明!」
陸小鳳便抓著她的手道:「我哪裡有我的兔子精姐姐聰明呢?」
小谷的臉就更紅了,紅得好似喝了酒一樣。
她的目光終於又重新放在了陸小鳳被鞭子抽得鮮血淋漓的身體之上。
他實在是被打得很慘,若是換了旁人,身上受了這麼多的傷,一定連笑都笑不出來了,可是陸小鳳竟還能笑,笑得也還是這麼神氣,這麼自得。
小谷伸了伸手,輕輕地觸了觸他的傷口,輕輕地道:「陸小鳳,你……你痛不痛啊?」
陸小鳳的嘴角便慢慢地翹了起來。
小谷這麼溫柔、這麼心疼的聲音,實在是讓他受用得很,一般男人這個時候,一定要立刻說他沒事了,可是陸小鳳卻不然,他抓著小谷的手,一下子覆在了自己的傷口之上,那傷口處鮮血淋漓,被小谷溫熱的掌心覆蓋下來,又是一痛,弄得陸小鳳倒吸了一口冷氣,嘶了一聲。
陸小鳳的眼神也濕漉漉的,他啞聲道:「我都快痛死了,兔子精姐姐,這可怎麼辦呀?」
小谷的眼睛就更紅了。
她無比輕柔地揉了揉陸小鳳的傷口,血順著她的指縫緩緩留下,陸小鳳的臉色慘白、嘴唇也沒有絲毫的血色,他緊緊地盯著小谷,目光簡直連一刻都不要離開的。
小谷道:「你實在是快痛死了?」
陸小鳳長嘆一口氣,道:「是呀。」
小谷抿著嘴,充滿譴責意味的看著他,道:「可我看你,怎麼高興得很呢?難道你心裡不但不難受,反而很開心?開心……被那女人給打了?」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啞聲道:「那怎麼會呢?我若是被你打上一打,還會開心,被一個陌生的瘋子打了,有什麼好開心的?」
小谷悶悶地道:「可是一個陌生的瘋子打了你,我卻沒打過。」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道:「那你現在要不要打一打我?」
小谷也噗嗤一聲笑了。
她戳一戳陸小鳳的胸膛,道:「好你個小鳳凰,真是油嘴滑舌得很。」
陸小鳳笑道:「難道你是第一天知道,我的嘴巴本就是抹了蜜的?」
小谷咬著嘴唇笑了。
下一秒,她就把陸小鳳拖到石窟最暗的地方去了。
一個月不見陸小鳳,她實在是很想很想他。
小兔子本就是與人完全不同的生物,她是妖怪,而且之前一直住在世隔絕的月宮之中,人世間的道德觀念,她統統都沒有的。
陸小鳳先是一驚,復而又笑,求饒道:「兔子精姐姐,求你輕一點,可千萬莫要忘了我身上還受著傷,好不還?」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7
第111章
陸小鳳的身上受著傷,小谷就會放過他麼?
那是絕不可能的!
小谷雖然看起來是個最溫柔、最嫻靜不過的女孩子,但這只是一種假像而已,經過那命運般的一抓,陸小鳳早就充分了解了這張無辜的白兔美人面之下,是一個怎麼樣的靈魂了。
總的來說,就是又腹黑,又暴力吧。
現在可能還要加上凶狠,一直在極度的思念之後所呈現出來的凶狠。
而陸小鳳也很凶狠。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之內,他早已經明白了自己對小谷的心思。
人人都說,陸小鳳是不會在一個女人的那裡去停留的,可是他們又不是陸小鳳,又怎麼能知道陸小鳳的心思?
陸小鳳是一個人、一個正常的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去愛上一個女人,那也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了。
他從沒有覺得,思念是那樣的難捱,他也從不知道,原來一個月的時間是那麼的久,那麼的煎熬,就好似鈍刀子割肉放血似得。
他每次一看到桌子上的肉,就會忍不住的去擔心小谷,每一次看到悅來客棧的大門,就要忍不住去張望一下門口有沒有那個月白色的身影。
而他也從來不知道,重逢竟然能讓人這樣的喜悅。
這是一種充滿肉感的喜悅,小谷凶狠地湊了過來,陸小鳳盯著她那張美麗而無辜的臉,只覺得渾身都已在發抖。
興奮得發抖!
他惡狠狠地抱住了小谷,惡狠狠地道:「不行,我憑什麼求饒?該求饒的是你才對,你這可惡的小白兔,白白讓我擔心了好久!」
小谷的手緊緊地攥著陸小鳳的衣襟,用最凶狠的表情和語氣道:「難道我不想你麼!哼!你這只可惡的小公雞,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自己獨立行走!哼,我看你就是離不開我,就是離不開我!」
陸小鳳:「……」
陸小鳳囧了一下,立刻又惡狠狠地道:「是!我就是離不開你,怎麼樣?今天我就要把你麻辣了再五香,五香了再蒜香,蒜香完再麻辣,麻辣得你兔腿都抬不起來,只能讓我抱著你走!」
小谷:「……」
小谷也囧了一下。
這對垃圾話情侶惡狠狠地對視著,然後忽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噗哈哈哈哈的大笑著擁抱在了一起,他們的雙眼都亮晶晶的,好似眼睛裡只有彼此一樣。
笑罷之後,他們又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陸小鳳啞聲道:「現在麻辣好不好?」
小谷悶悶道:「不好。」
陸小鳳忍不住道:「等一下,剛才你明明還很接受的樣子!」
小谷伸出兩只手,啪嘰一下打在了陸小鳳的臉上。
陸小鳳渾身上下,唯一多余的肉就長在臉上,被兩只兔爪子啪嘰打在了兩頰,又擠出一個金魚嘴來。
小谷冷冷地道:「是我麻辣你,不是你麻辣我。」
陸小鳳保持著金魚嘴,也笑了。
現在雖然是夏天,但石窟之中卻很冷。
這很正常,畢竟是在山體之間,終年曬不到太陽,沒有法子儲存熱量,而且,在一個人精赤的時候,他總是很容易覺得有些冷的。
陸小鳳此刻,就覺得有幾分冷。
他不僅冷,還覺得疼,他的身上,本就被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用鞭子抽出了很多鮮血淋漓的鞭痕,這石窟的地面又十分的粗糙,石壁之上,也有許多棱角鋒利的小石頭,他的脊背重重地撞在了這些石頭上,又被劃出了許多不規則的傷口來。
他現在就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地面上很冰冷,而且一點兒也不干淨,他背上的傷口與地面接觸,就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在綿延。
但他並不在意,他不僅不在意,而且心情還很好,躺在地上還翹起了二郎腿,嘴裡哼起了京城如今最時興的小曲兒。
這個時候的他,看起來就真的很像是一個非常荒唐的浪子。
但小谷是不會陪他一起荒唐的,小谷是一只很愛干淨的小兔子。
所以,此時此刻,小谷已化出了原形,變成了一只真正的小兔子,雪白雪白、毛茸茸的的一小團,矜持地揣著兩只兔兔爪子,端莊地窩在陸小鳳的身上。
她真的是一只很嚴謹的小兔子,要往陸小鳳懷裡窩,還一定要選他身上最雪白干淨的地方,既沒有灰塵,也沒有血。
但符合這兩個要求的地方嘛……
小兔子的尾巴動了動,不滿地道:「陸小鳳,你這壞東西。」
陸小鳳無辜地道:「你非要窩在我關元穴之上的,這可實在是怪不得我。」
小兔子鼻子抽了抽,哼了一聲,不肯說話了。
陸小鳳又道:「你這愛干淨真的是……剛剛怎麼不愛干淨?你看看你,身上的皮毛早都沾上灰塵了。」
小兔子又道:「哼!」
她還歪過臉去,不肯理會陸小鳳。
陸小鳳就悶悶地笑了起來。
小兔子往前蹦了兩下,又端莊地坐在了陸小鳳的胸口上。
她的體型比一個月前的確大了一點點,不過小兔子本來就是小小一只的,就算胖了兩斤,也只是從一小灘兔子餅變成了稍微大一點點的兔子餅而已,最多多了兩口塞牙縫的分量。
所以,小兔子窩在他胸口上時,也不會有什麼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有的只是甜絲絲、暖洋洋。
陸小鳳心道:幸好她不是只小貓。
如果她是只小貓的話,那起碼也得十幾斤吧,如果是只橘貓,那還得更大一圈,那個分量往心口上一坐,心髒都得爆炸。
小兔子就用雪白的小爪爪碰了碰他,問:「你在想什麼呢?」
陸小鳳就很誠實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垂耳兔歪了歪頭,道:「我聽說,貓妖的脾氣,都很驕縱呢。」
陸小鳳道:「是麼?我是沒見過的。」
垂耳兔非常嚴肅地點了點頭,道:「應該是這樣的,你看,那些路上的貓,是多麼的惡劣啊!還是肉食動物……嘶,小貓咪變成的妖怪,一定也是非常凶猛、非常惡劣的,你有沒有聽說,那神侯府的三爺追命,居然娶了一只貓妖!」
陸小鳳:「……不,我沒聽說,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這個的?神侯府的消息,你居然這麼清楚?」
小谷橫了他一眼,道:「是冷四爺告訴我的呀,你昏迷的時候,我們聊天他告訴我的。」
陸小鳳:「……」
冷四爺,冷血……那個野狼一樣的男人麼?他都沒怎麼跟陸小鳳多說幾句話,居然會和小谷相談甚歡。
交際花陸小鳳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戰!
但他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道:「原來如此。」
小谷圖窮匕見:「所以,你應該覺得很幸運,我是這麼溫柔、這麼可愛的一只小兔子,既不會把你的肋骨壓斷,也不會驕縱的要你給我剪指甲。」
陸小鳳:「……」
可是你會命運般的一抓啊!
一想到這個,他就迅速抱住了軟乎乎的兔子餅,不讓她有行凶的可能性。
嘴上卻道:「是是是,好好好,全世界最好的就是我的兔子精姐姐啦。」
小谷卻道:「哼,你也不知道同多少女人說過這話。」
陸小鳳立刻就道:「才沒有,我可沒對任何女孩子說過這話。」
小谷歪著頭看他,又伸出雪白色的爪爪在他胸膛上點了點,輕飄飄地道:「那我才不信呢。」
說著,她就從陸小鳳的身上跳了下去。
轉瞬之間,她又變回了那個瑩白如玉一樣的白兔美人。
無論是哪一次,陸小鳳看到這場景,總是會覺得很奇妙。
小谷把她月白色的外衫穿了起來,又坐在了陸小鳳的身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待在這石窟最昏暗的角落裡,一陣來自石窟的風又吹了過來,吹在了那棵月白色的月桂樹上,樹上的枝和葉都被吹動了起來,發出了一種清脆的聲音。
這清脆的聲音,絕不是樹葉的颯颯聲,讓人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而陸小鳳的心裡,也的確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但這感覺不是月桂樹帶給他的,而是小谷帶給他的。
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滿足,一種安寧的滿足。
陸小鳳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他從來也不提起自己的過去。這江湖上的人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和西門吹雪已認得了好多年。
他並不喜歡提自己的過去,因為他覺得人不應該活在過去的故事之中,他也並不喜歡提起自己的未來,因為他總是覺得,一個人的境遇,本就是難以規劃的,即使想好自己應該娶一個什麼樣的妻子、買一間怎麼樣的宅院,也很難完全按照這計劃來。
就好像現在,誰能想到,他居然和一只兔子相愛了了。
又有誰能想到,陸小鳳竟真的在這只美麗的玉兔精的身邊,找到了一種令人平靜的滿足呢?
陸小鳳側了側頭,看著小谷,然後忽然伸手,勾住了小谷的手。
小谷的手很小,又小又軟,但陸小鳳的手卻是修長有力的。
他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小谷的小拇指,還搖了搖她的手。
小谷就抿著嘴笑了,雙眼亮晶晶的。
陸小鳳的雙眼也亮晶晶的。
但此時此刻,卻不是說話的時候。這石窟裡雖然空無一人,但畢竟是霍休的勢力範圍,霍休在得到這棵月桂樹之中,制造了那麼多殺人的怪物,處心積慮的要讓自己得到長生。
他曾是陸小鳳的忘年之交。
但他現在已不是了。
陸小鳳問小谷:「你下一步是怎麼打算的?」
小谷道:「霍休實在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還有那些吃了桂枝的人……霍休好似會專門挑選那種心性原本就很凶殘的人去吃桂枝,一來可以試驗,二來也為他充當打手,所以,這些人也不能留。」
吃桂枝,不是死罪。
但吃完桂枝之後,用自己得到的能力去殘害無辜的人,卻已是死罪了。
小谷已決心鏟除這地方。
陸小鳳也很同意她的做法。
陸小鳳又道:「那這桂枝……不,桂樹呢?」
小谷看了一眼這一棵枝葉繁茂的月桂樹,嘆道:「我也不知道……我還沒有找到是誰帶走了桂枝,來到了凡間……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陸小鳳也幫她思考。
他道:「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凡人偷了桂枝。」
小谷:「……」
小谷嬌滴滴、凶巴巴:「廢話!」
陸小鳳勾唇一笑,捏了捏她的臉。
他道:「所以是內鬼?」
小谷抿著嘴就不說話了。
說實話,她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只是她實在是不願意去想這是為什麼以及……是誰。
她嘆道:「那還是先研究研究這棵桂樹吧,我才剛來這裡不久,只發現了一點端倪。」
陸小鳳道:「什麼端倪?」
小谷道:「這裡的妖氣的確濃郁得不像話,不是桂枝本身的妖氣,而是另外一個很陌生的妖氣,我沒有聞到過的,只是和桂樹的妖氣纏在了一起,難以分辯。」
她一開始來到這裡,只是覺得這一棵桂樹有點奇怪,和月宮裡的那一棵氣息不一致,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奇怪,圍著這樹轉了好幾天之後,她才分清楚了這是兩種不同的妖氣纏繞在了一起。
陸小鳳又不是妖怪,對妖氣什麼的毫無研究,他托著腮聽小谷講,隨口道:「或許這裡的地底下還埋著別的妖怪呢,哈哈。」
小谷:「……」
小谷忽然不說話了。
陸小鳳道:「……怎麼?」
小谷道:「我覺得你說得對。」
她霍地站了起來,朝那一棵月桂樹走去,陸小鳳也趕緊站了起來,跟在她後頭去看那桂樹。
桂樹很好,生長的也很好,枝葉繁茂。
小谷盯著那桂樹看了半晌,忽然蹲在地上開始刨坑。
陸小鳳:「……」
陸小鳳趕緊把她拉起來,道:「我們先出去,准備一些挖坑用的鏟子、鐵鍬之類的東西,再來挖吧。」
小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小兔子,天生就很擅長挖洞嗎?」
陸小鳳:「……」
不,他當然是知道的,只是看到一個白兔似得美人忽然蹲在地上開始刨坑真的是蠻奇怪的。
他一下子又笑了,自言自語道:「陪美人喝酒賞月有什麼意思,還是陪美人挖坑刨土來的有趣。」
說著,他就也蹲了下來,也用手和小谷一起在地上挖起了坑來。
垃圾話情侶,就要在一起做垃圾事!
陸小鳳一向是一個天資卓絕的年輕人的,但很顯然,在刨坑這件事上,他卻是實在比不得小谷,只見小谷手速飛快,身邊就堆起了一陣小山似得土塊,陸小鳳挖了半天,手指都紅了,也就挖了淺淺的一層。
他無奈地撇撇嘴。
忽然,小谷厲聲喝道:「起開!」
她整個人如脫兔一般的動了起來,抓起陸小鳳就跳到了一邊,他們的腳才剛落地,一根月白色的殘影就惡狠狠地襲來,陸小鳳摟住小谷的腰,整個人衝天掠起,躲過了那殘影。
光滑的石壁之上,垂下了很多藤蔓的枝條,陸小鳳一只手拉住一根粗的紙條,一只腳點在石壁之上,另一只手摟著小谷,將她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就這樣停在了光滑的石壁之上。
此時此刻,二人才看清了地上作祟的那東西,那是一根月白色的樹根,想來應當是月桂樹的樹根,樹根剛剛被小谷從地底下刨了出來,看起來心情很是不佳,正在地上如蛇一樣的爬行,企圖找到打擾它的罪魁禍首。
陸小鳳:「……」
小谷:「……」
陸小鳳汗顏:「等一下,這月桂樹居然這麼凶的麼?它在月宮裡也這麼凶?」
小谷無辜地道:「我在月宮之中,又沒有企圖把它的根刨出來,我怎麼知道呢?」
陸小鳳撇了撇嘴。
小谷經驗不足的結果就是,現在兩個人是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地上的樹根還在爬行,石窟上頭倒是有一個小小的洞口,但是十分陡峭,不太好上去。
倒霉情侶對視一眼,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一個腳步聲忽然慢慢地響了起來,陸小鳳只聽了一下,就嘆著氣道:「是霍休。」
小谷見怪不怪:「很正常,霍休如此迫切的想要長生,自然會經常來看一看他的月桂樹咯。」
月桂樹根聽見了這腳步聲,忽然慢慢地退回了地下,蟄伏起來。
霍休的臉就慢慢地自陰影之中顯現出來。
他是一個精神頭很不錯的老頭,但也是個老頭。
一個老頭子,身體機能衰弱的厲害,就算是再老當益壯,那也不過只是一個謊言。英雄遲暮、美人白頭,這本就是天底下最悲切的事情。
陸小鳳根本無需質問霍休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因為只要看到他看月桂樹的眼神,就能看得出來,他已近乎瘋狂。
霍休道:「陸小鳳,你居然也來了。」
陸小鳳與小谷就掛在石壁上,霍休看不見才怪呢。
陸小鳳道:「不巧,我是來了。」
霍休就道:「我在前頭看見了銀鈴的屍首,是你動的手吧?」
原來那個女人的名字就叫銀鈴。
陸小鳳繼續干巴巴地道:「不巧,是我動的手。」
霍休道:「你是個正直的人,聽到這樣的事情之後,你想做什麼?」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忽然已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霍休的態度實在是太坦然,坦然得讓他心梗。
陸小鳳道:「神侯府正在查桂枝怪物殺人的案子,你跑不掉。」
霍休不以為意,道:「真的麼,我不信。」
他又踏進了一步。
陸小鳳喝道:「霍休,回去,不要靠近!」
電光火石之間,霍休腳下已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霍休的腳,霍休發覺不對,已想運功逃跑,卻不想那桂枝的速度快得驚人,又學會了在地底蟄伏,一擊致命。
剛剛陸小鳳與小谷能逃脫,乃是因為小谷是妖怪,對這東西的反應要更快些,可霍休不是,他也沒有純正的玉兔精伙伴,所以才被這月桂的樹根所抓住。
月桂樹根抓到了獵物,忽然,整個地底都動了起來,無數樹根破土而出,張牙舞爪地揮舞著,像是群蛇一樣,將霍休死死地纏住。
霍休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驚道:「什……什麼……?!」
但很快,他就說不出話來了,因為那些樹根實在是纏得太死,就像是蟒蛇要將獵物生生扼死一般,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缺氧的青紫色,兩只眼睛瞪得像是青蛙一樣,他死死地瞪著陸小鳳,好似在央求陸小鳳救他……但一切都來得那麼快,下一秒,他脖子上的樹根就惡狠狠地勒死了他。
勒死了他,這些月桂的樹根,還不滿意,繼續死死地纏繞在霍休身上。
這個江湖上最富有、最神秘的老頭子,死得時候竟是一句話都留不下。
陸小鳳只覺得頭皮都在發麻。
而小谷卻盯著另一個地方,她道:「陸小鳳,你看。」
陸小鳳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他愣了愣。
月桂樹根傾巢出動,將這石窟的地面攪得亂七八糟的,不用他們辛辛苦苦地刨坑,就能看出地底下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玄機。
地底下藏著一個人。
或者說,是一個人的屍首。
這是一個女人的屍首,這女人雖然被埋在土裡,身上滿是土屑,但皮膚瑩白細膩,頭發漆黑,五官姣好,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一點兒都不黯淡,身上的皮膚也沒有出現什麼屍斑之類的東西,好似她只是剛剛才睡在這裡,死亡的時間沒多久一樣。
但這是不可能的,陸小鳳剛剛檢查過地面上的土,這土層在最近,是絕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的,這女人一定已在這裡被埋了很久很久了。
但她卻是完全沒有腐化的。
小谷盯著那女人,道:「她不是人,她是妖怪。」
陸小鳳沒有說話。
小谷又道:「……她、我見過她。」
陸小鳳道:「她是誰?」
小谷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月宮裡見過她的畫像,是嫦娥仙子自己所畫的畫像。」
這個人並不是月宮之中的人,早在小谷剛可以化形的時候,嫦娥仙子就已做出了這個人的畫像,卻並不掛起,只是收在了一處,很久很久都沒再拿出來。
那個時候,小谷還只是一只剛剛化形的小兔子,妖智雖然已開了,但心智卻很不成熟,簡而言之就是一只智障兔,什麼都不懂,對這件事只有模模糊糊的印像。
直到嫦娥仙子去世之後,小谷去整理她的遺物,才發現了這畫像,重新打開看了一看。
畫像得了嫦娥的一縷妖氣,面容竟是如此的鮮活,好似活物一般,但她不會動、也不會笑。小谷將這畫中仙收好,重新封存,再沒打開過。
此時此刻,她卻出現在了這個地方。
小谷道:「……畫中的人,竟在這裡出現了。」
陸小鳳道:「難道這是嫦娥仙子的故人?你曾說過,嫦娥是從凡間奔月而去的。」
小谷愣了一下,道:「你說得當然不無道理,只是……」
陸小鳳道:「只是?」
小谷道:「上古時期的大妖,絕不可能活這麼久,凡間的靈氣衰弱實在是太嚴重,據我所知,嫦娥仙子是最後隕落的一位大妖,而那也是因為月宮中獨特的環境。在她死前,所有她曾經的朋友、愛人、親人,都已經死了。」
她的聲音也就漸漸的弱了下去。
小谷已不願再說,因為嫦娥的故事本就是那樣的寂寞、那麼的悲傷,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吃下西王母的仙藥,獨自一人飛上月宮,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受到不能離開月宮的詛咒,這些事情,嫦娥從來就沒有說過,而凡間的傳說,都是些凡人隨意臆想出來的東西,是信不得的。
這女人究竟是誰?難道真的是上古時期的大妖,是嫦娥仙子的朋友麼?是她將桂枝偷出來的麼?可是……她又為什麼要將桂枝偷到凡間來呢?
霍休已經死去,可是謎團不僅沒有消失,反倒是越來越多。
這本就是小谷的事情,所以陸小鳳問小谷:「現在該怎麼辦?」
小谷嘆氣,道:「先從這裡出去吧,霍休已死了,他手底下那些無惡不作的人也該先收拾完,至於月桂樹下埋著的這個女人的事情,我得去問問凡間的原生妖怪,看看它知不知道什麼。」
陸小鳳道:「它?」
小谷道:「沒錯,我來凡間,那可不是白來的,自然也認得了一些妖怪朋友,但其中大部分都只顧著吃吃喝喝,派不上用場啦,唯有一位,智慧非常,只是她常年居於高原之上,行蹤不定。」
陸小鳳起了興趣,道:「是什麼妖怪呢?」
小谷道:「狐狸精!她叫狐美麗!」
陸小鳳:「……」
智慧的狐狸精麼?總覺得和印像裡的狐狸精形像有點差異啊,而且狐美麗這名兒怎麼聽起來怪怪的,一點都不認真起名的樣子。
……不過人就是這樣,有很多的刻板印像。
他沒發表什麼想法,只是道:「那我們就先離開這裡吧。」
趁著那些月桂樹根還在地上死命地纏著霍休的屍首,陸小鳳和小谷就先趕緊溜了,一切等出去之後,再做打算。
桂枝之事,引起了人間的許多禍事,小谷雖不是罪魁禍首,但這件事卻畢竟是因為她沒能看好桂枝所造成。
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先是拜托人間腳程很快的烏鴉精去找高原上尋找狐美麗,她自己留在了京城,和陸小鳳一起,幫著神侯府去清繳霍休留下的舊人。
霍休的勢力,實在是不小。
他自十年前開始測試桂枝,一開始只弄出了朱定、孫萬山這樣的殘次品,但後來,卻選擇了一批對他忠心耿耿的死士去測試,這些人加起來,已形成了一股可怕而神秘的江湖勢力。
也幸虧是發現的早。
足足忙活了大半個月,這批人才算是清繳干淨。
算算日子,烏鴉精或許也快要回來了,只希望它已成功的找到了狐美麗。
在等著狐美麗到來的這段日子,小谷總算能休息休息了。
又在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的天字一號房,好似已快要成為了他陸大少爺的專屬。
夏天已快要過去了,淅淅瀝瀝的秋雨一場接著一場的下了起來,落在京城的石板路上,發出了一種並不規律,卻叫人心情很舒暢的聲音。
雨滴從屋檐上落下來,被拉長的像是雨線。
天字一號房的窗戶仍然是大開的,這陸大少爺,仿佛不開窗不能活似得。
小谷懶洋洋地窩在榻上,身子瑩白如玉,好似一只純潔的小羊羔。
但這只小羊羔又哪裡像看上去那樣純潔呢?陸小鳳翻身下榻,他緊實的脊背大剌剌的暴露在空氣之中。
他的身上本是沒什麼傷口的,只是一個月前,無辜被那霍休手下的銀鈴給用鞭子打了一頓,以至於他的身體之上留下了一些猙獰的傷痕,他自己又不多加注意,時常把傷口弄裂開,如今一個月都過去了,傷口才堪堪結痂,橫在他的身體之上,好似一條條猙獰的蟲子似得。不僅如此,他的背上,還有很多有棱角的小石頭留下的傷痕……這就得全怪小谷了。
但他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事情。
陸小鳳是個奇怪的人,他在意的事情並不多。
他的身上,也出了一層薄汗,覆蓋在他均勻而有力的軀體之上,有點亮晶晶的,像是被潑了一層蜂蜜似得,甜得很。但這一層蜂蜜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浸透了他身上的傷口,讓他覺得一陣一陣的鈍痛。
他渾然不在意,走到桌子邊倒了一杯茶水,又回到床榻邊上,把軟乎乎的小谷摟抱在懷裡,自己喝了一口水,然後垂下去去給小谷喂水喝。
這可能就是黏黏糊糊的垃圾話情侶吧。
小谷喝完了水,斜斜地歪在了陸小鳳的懷裡,有一搭沒一搭的用手指繞著陸小鳳的頭發玩。
陸小鳳就笑了,問她道:「好不還玩?」
小谷臉上紅撲撲的,眼角也紅紅的,她忍不住笑了,道:「好玩。」
陸小鳳就故意問道:「那是我的頭發好玩,還是我的人好玩?」
他這話說得怪腔怪調,又帶著一種撒嬌一般的笑意。
小谷吃吃地笑,又回過身來摟住了陸小鳳,輕輕地道:「我可真是太喜歡你了,小公雞。」
她是真的非常喜歡陸小鳳,這只神氣的小公雞、小鳳凰,簡直比她之前遇到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好。
陸小鳳的臉頰上就也露出了兩個甜蜜的酒窩。
他啞聲道:「我也真是太喜歡你了,兔子精姐姐。」
兩個人就又抱在了一起,好像永遠也不會分開似得。
第二天一早,陸小鳳打著哈欠醒來的時候,小谷還在呼呼大睡。
陸小鳳就側過身子,一只手撐著自己的腦袋,一只手去戳小谷有些肉嘟嘟的臉,小谷嘟嘟囔囔的說出了一連串口齒不清的話,好像在進行什麼兔兔國罵一樣,但是卻連眼皮子都沒睜開。
陸小鳳發現,小谷最近變得很嗜睡,本來她也是一只精力充沛的兔來著,可是近一個月來,只要沒事的時候,就睡得越來越多,非得睡到日上三竿才會幽幽地睜眼。
是這段時間累著了麼?還是兔子本身就是這樣的?
陸小鳳不是很搞得清楚。
小谷在睡夢之中,還嘟嘟囔囔地湊過來,要抱抱陸小鳳,陸小鳳從善如流,把自己的小兔子姐姐收入懷中,結果才抱了一小會兒,她又嘟嘟囔囔地把陸小鳳推開了。
這是嫌熱,陸小鳳知道。
她最近好像也變得更怕熱了。
陸小鳳仰面躺在榻上,也閉上眼睛,開始補一覺,睡不著,又翻身下來,穿好衣裳出去吃早飯;去花滿樓的百花樓坐坐,偷聽花滿樓彈琴;在路上逛了一會兒,看到一只貓,想要上去摸一摸,又想到小兔子對小貓咪的警惕和排斥,於是又縮回了手。
逛吃逛吃,終於逛到了中午,想來小谷應該也是要醒了,他就慢悠悠地往回走。
但今天的小谷一點也不活力滿滿。
她居然有些有氣無力的,飯都吃不下,還干嘔了起來。
陸小鳳心中一驚,道:「怎麼了?」
小谷卻不說話。
陸小鳳道:「是不是最近追凶,實在累著了?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
小谷扶著太陽穴,皺著眉,慢慢地自桌邊站起來,道:「也好……我確實覺得很困倦。」
然後,她一站起來,就軟綿綿地暈過去了。
陸小鳳一驚,伸手就攬住了她的腰,小谷軟綿綿地倒下去,呼吸都有些不穩,眼睛緊緊地閉著,臉色也有些蒼白。
這是生病了?
陸小鳳把她抱到了榻上,准備出門去尋大夫。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
……等一等,究竟是該找大夫,還是找獸醫呢?
第112章
悅來客棧,天字一號房。
床榻之上,一個白兔似的美人正臥著,她的雙眼緊緊地閉著,呼吸很平穩,但她的臉色卻十分蒼白,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好似正在病中一樣。
陸小鳳思來想去,覺得獸醫也不一定會給小兔子看病,畢竟這年頭的小兔子基本上都是用來麻辣的……而且,找個獸醫,帶他回來看到小谷的人形形態時,陸小鳳總覺得自己可能會被獸醫痛打。
所以,他最後還是找了街口回春堂的老大夫。
老大夫仙風道骨,一把雪白的胡子,正閉著眼給小谷診脈。
陸小鳳的心裡亂糟糟的,他一面覺得小谷這樣健康有活力的妖怪,本不應該露出這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一面心裡又忍不住想:或許妖怪病起來就格外的嚴重呢?人間的大夫、人間的藥究竟能不能救她呢?
……萬一不能救,那就請她回月宮吧,月宮之中,既然有月桂枝那樣的寶物,一定也有許多其他的仙藥,可以讓她恢復。
陸小鳳的腦子裡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什麼天上一天人間一年的故事。
他緊緊地皺著眉,一只手抱胸,另外一只手有意無意的正摸著他的胡子,整個人立在床榻邊上,他不肯催促大夫,但那雙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正在把脈的老大夫。
半晌,老大夫收回了手,撫了一把自己的胡須。
陸小鳳立刻問道:「大夫,她怎麼樣?」
老大夫睜眼看了陸小鳳一眼。
這是個相當年輕、相當英俊的男子,身上穿著錦衣,只看這站立的姿勢與挺拔的身姿,就能看出是個江湖客,還是這江湖上最浪蕩、最風流的那一種江湖客。
而這女孩子,卻端莊美麗的如同一個大家閨秀,她只是虛虛地臥在,但那種嫻靜的美麗,就很足以讓人知道她的身份了。
老大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陸小鳳心頭一跳,立刻道:「大夫,她究竟怎麼了?」
老大夫道:「你們是夫婦?」
陸小鳳一愣,下意識地道:「不是。」
老大夫道:「那這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
陸小鳳:「啊?」
老大夫道:「她懷孕了,剛剛兩個月吧。」
陸小鳳:「……」
陸小鳳:「啊?!!」
陸小鳳的大腦一片空白。
老大夫沒什麼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很快速地說著注意事項:「近來讓她注意休息,不可荒唐行事,另外吐或者精神不濟都是正常的,不必過於擔心。」
老大夫實在懶得思考這江湖浪子與大家閨秀的愛情故事……男人嘛,尤其是這種可惡的浪子,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負責任,懷孕雖然是一件喜事,但這兩個人之間,或許還得鬧出禍事來不可。
老大夫只覺得很遺憾,遺憾這好好的姑娘,居然被這樣一個男人給禍害了。
他長吁短嘆,對陸小鳳連一點兒好臉都不給,就直接提著藥箱走掉了。
只留下一只呆若木雞的小鳳凰。
陸小鳳還猶在大腦一片空白之中。
小谷她……懷孕了?
他立在小谷的床榻之前,有點呆呆地看著小谷蒼白的面容,然後忍不住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側臉。
小谷的臉有一點肉嘟嘟的,陸小鳳撫了撫她的側臉,又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然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他的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很奇怪的感覺。
他一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男人。
在此之前,陸小鳳幾乎從沒想過要娶一個妻子,也從沒想過要和哪個人在一起度過一輩子……他只是一個走走停停的人,喜歡哪裡,就停在哪裡,然後等到這一段時間過去,再啟程出發,去新的地方,認識新的人。
所以,這江湖上幾乎所有人都會認為,陸小鳳這個人是絕不可能被束縛在一個女人身上的,假如這個女人懷孕了,那他的第一反應也絕對是轉身就跑。
但他在此之前卻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如今遇到之後,他腦子裡的第一想法簡直讓他自己都覺得好笑的。
他忽然在想:小谷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小兔子麼?軟乎乎、雪白白的小兔子?
然後他就笑了,好似在笑自己的這種幼稚,臉上又露出了兩個甜蜜的酒窩來。
誰說他想跑的,他一點兒都不想跑,他要賴死在這裡!
他發覺,自己的的確確已愛上了小谷,雖然他們相識的時間是這樣的短。
愛情,本來就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這世上有日久生情,也有一見鐘情,他看見小谷的第一眼,心裡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和她搭訕,一定要取得美人的芳心。
然後他很順利的成功了,也很順利的和小谷在一起,在一起不過短短一個月,再分離時,他竟已被那種思念逼的十分痛苦,以至於再見了小谷的時候,他是那樣的凶狠。
小谷也是那樣的凶狠,他看到急切的小谷,看到小谷飛滿紅霞的面頰和欲泣不泣的雙眼,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他心裡高興得要命、也興奮得要命,只恨不得就這樣永永遠遠的抱著小谷,再也不放手一樣。
那個時候,陸小鳳就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愛上小谷了。
愛就愛上了唄,那還能怎麼樣呢?既然都已愛上了她,那就想辦法把可愛可憐的月宮玉兔精給娶回家當妻子嘛!
但他還沒來得及把這話說出口,問一問小谷願不願意讓他當丈夫,小谷居然……懷孕了。
陸小鳳其實很震驚。
他不可能完全沒想過這種問題,所以每一次他都是在外頭……但小谷卻吃吃笑著,拉著他問:難道你認為人和兔子竟是可以生出孩子的麼,你是不是傻?然後非拉著他不許走,然後他就——
嗯,半推半就,半推半就。
但現在……
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心裡有點隱隱的不安。
他也躺下來,把小谷摟入了自己的懷中,小谷的呼吸很平穩,似乎睡得不錯,在睡夢之中感覺到了熟悉的懷抱,她就像最可愛的小兔子一樣,往陸小鳳的懷裡蹭一蹭,縮一縮,還用他的衣襟去磨牙。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伸手兩根手指來,捏一捏小谷的臉,也閉上眼睛小憩起來。
半晌,小谷才幽幽地轉醒。
她嚶嚀了一聲,慢慢地睜開雙眼,似乎有點不能理解剛剛發生了什麼。
她的鼻子嗅了嗅,就嗅到了一股她所熟悉的香氣。
略帶著侵略性的熏香,被人的體溫蒸的有點熱,是陸小鳳身上的味道。
而她也被人的體溫蒸得有點熱,她正窩在陸小鳳的懷裡,陸小鳳很喜歡給她當人肉抱枕玩的。小谷忍不住笑了,下垂的眼角有點紅紅的,伸出雙手,啪嘰一下死死地抱住了陸小鳳。
或許是因為才剛醒,她腦子還有點迷糊,所以做事全靠本能,完全不考慮輕重,鐵拳兔兔的力氣大得嚇死人,她這一抱,讓陸小鳳眼前一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吐血。
陸小鳳:「……」
陸小鳳驚恐地睜開了雙眼。
他的兔子精姐姐還很開心地在他身上又蹭了蹭,親昵得要命。
陸小鳳:「……」
陸小鳳翻著白眼道:「……兔子精姐姐,求你輕點,你是不是要謀殺親夫啊?」
小谷:歪頭.jpg
她愣了三秒,才撇了撇嘴,手上的勁兒放松了一些,陸小鳳這才緩過勁兒來。
小谷道:「小鳳凰……」
陸小鳳摸了摸小谷柔軟的長發,道:「嗯?我在呢。」
他心裡高興得很,因為小谷好像完全意識不到「謀殺親夫」這個詞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這很好!
小谷甜甜蜜蜜地道:「抱抱。」
陸小鳳:「……」
天哪,好可愛。
陸小鳳嗷嗚狼叫一聲,啪嘰一下抱住小谷狂rua。
小谷嚶嚶嗚嗚的,乖巧的要命。
半晌,陸小鳳才停手,想起了有正事要說。
小谷正好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有點委屈地道:「我這是怎麼了?忽然一下就暈倒了?」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忽然不知道怎麼說這件事。
懷孕是一件大事,聽到喜訊之後,人們總是下意識的去恭喜這個丈夫。
但……對女人來說,懷孕才是一件更大的事情,是歡喜與恐懼並存的事情。
兒奔生來娘奔死,這本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陸小鳳得知小谷懷孕的消息之後的那種隱隱的不安,正是因為這個。
此時此刻,他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許是他的表情的確透露了些許端倪,小谷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嘟嘟囔囔地道:「怎麼了?小鳳凰,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事情不告訴我?」
陸小鳳嘆道:「要不你還是先打我一頓吧,只不過不許打死,頂多只能打個半死。」
小谷:「……」
小谷忍不住笑了,道:「怎麼了嘛?快說!」
陸小鳳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忽然湊過來,輕輕地吻了吻小谷的額頭,把她抱緊了一下,而後道:「你……你懷孕了,是我們的孩子。」
小谷就愣住了。
小谷歪了歪頭,有點不理解的望著陸小鳳。
陸小鳳深吸了一口氣,幽幽地道:「看來人和兔子,還真有可能生出小孩。」
小谷:「……」
小谷心道:你真是完全不了解小兔子呢……
人和兔子是絕無可能有下一代的,小谷之所以會產生這些奇妙的症狀,只是因為陸小鳳的手實在太欠,總是無視她的請求,不停地去摸一摸她的背,所以她就會出現一些類似於懷孕的症狀。
之前她也不是沒有出現過這種症狀,只是都沒有眼中到這種程度罷了……最近,或許是因為陸小鳳的手欠得要命,所以她發作起來,竟直接暈倒了,搞的她醒過來之後,一時之間竟然也沒反應過來自己怎麼了。
結果就是陸小鳳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說她懷孕了。
壞兔子小谷:dna動了!
她很壞心眼,一點兒也不想這麼早告訴陸小鳳他虛驚一場,反正這件事都是陸小鳳的錯,誰叫他的手那麼的欠,現在讓她報復回去也很合理!
她就是想看看陸小鳳喜當爹的表情,嘻嘻。
於是小兔子臉上就顯現出一點點的驚愕來,下意識的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陸小鳳的手立刻就覆蓋在了她的手上。
他的動作竟是如此的輕柔,如此的小心翼翼。
他無比溫柔、無比體貼地道:「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呀?」
小谷歪了歪頭,道:「餓了,想吃鼎鮮記!」
陸小鳳就笑了,道:「今天日頭正不大,那就去吧。」
小谷理直氣壯地伸手:「抱抱。」
陸小鳳道:「哇,哪有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抱著走的!」
小谷更加理直氣壯:「那我才不管。」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道:「那我背你嘛,我背你過去,好不好,谷大小姐?」
小谷板著臉道:「好呀,陸大少爺。」
小谷雖然是只壞兔子,但是她卻也是一只知道分寸的壞兔子。
一個這樣的謊言,持續三五八天,那就是一種富有情與趣的游戲,可若是持續上三個月、五個月、八個月,那就是要結仇的意思的。
小谷只是想玩,又不是想結仇,所以她打算過幾天就告訴小鳳凰,這是虛驚一場啦,你可不准生氣。
但結果第一天夜裡,她就快忍不住把真相告訴陸小鳳了。
這一天,陸小鳳真的很任勞任怨地背著小谷去吃鼎鮮記了,鼎鮮記的招牌雖然是麻辣兔頭,但是其實素食做得也很好,一道三鮮豆腐,嫩得要命,小谷十分喜歡。
下午,這一對心照不宣的小夫妻又手拉手上街玩,陸小鳳一直記得想要給小谷弄一根小兔子珠釵,所以他們就去了全京城最好的打金銀首飾的店,叫晶玉閣的地方。
他選了一塊上好的玉,還自己畫了圖紙。
……但是那個圖紙,的確讓人忍不住覺得這好玉真是被浪費了。
但小谷居然覺得挺可愛的,她開開心心地把那圖紙翻來覆去的看,雙眼對著陸小鳳開始發射愛心,恨不得立刻抱著他就是吧唧吧唧一頓狂親。
晶玉閣掌櫃:「……」
嗯,確認過眼神,是一對審美都很差的笨蛋夫婦。
當然,有錢不賺王八蛋,掌櫃的那種人精,是絕無可能說什麼潑冷水的話的,他的嘴巴簡直和抹了蜜一樣,恭維的話一串接著一串往出說,把這對人傻錢多速來的笨蛋夫婦高高興興地送出了門。
雞兔夫婦高高興興地逛街,期間陸小鳳還忍不住唱起了歌,因為歌唱得比驢叫都難聽,被周圍住的居民一頓呲兒,又不情不願地閉嘴了。
小谷狂笑。
逛到晚上,雞兔夫婦就開開心心地回客棧去了。
小谷拉著陸小鳳就要上榻。
這很正常,小兔子本來就是這樣一種生物,成天想著要親親抱抱黏黏糊糊,她撒著嬌,抱住陸小鳳的窄腰,還抬起頭來,對著陸小鳳甜甜地笑。
一個這樣美麗、這樣無辜的白兔美人,抱著你的腰衝著你笑……哪個男人能抵抗得住呢?
陸小鳳居然還真抵抗住了!
陸小鳳非常堅定地推開了小谷。
小谷:「???」
你丫轉性了?你丫要當和尚了?
小谷一臉震驚地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
陸小鳳也很難受啊!
他陸小鳳又不是吃素的,也不是花滿樓那種謙謙君子,自己心愛的女人如此投懷送抱,他竟還要把人家推開,他簡直已難受得要命,難受得心煩意亂。
但他卻還是堅定地把小谷推開了。
小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簡直已快要哭出來了,她一副將泣未泣的模樣,跪坐在榻上,長發披散下來,有點茫然地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坐在了塌邊上,板著臉道:「大夫說不行。」
小谷:「……」
可惡!!
小谷嗷嗚狼叫一聲,一下子就撲了過來,陸小鳳嚇了一跳,立刻去護她的肚子,簡直已是一個溫柔得要命、體貼得要命的合格丈夫了。
小谷嗷嗚一口就咬住了他的頭發,氣呼呼地拿來磨牙。
陸小鳳:「……」
陸小鳳:「小谷啊……松口!」
小谷嗚嗚咽咽:「我不嘛,我不嘛!」
陸小鳳:「……」
陸小鳳就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撫摸著小谷的頭發。
他嘆著氣道:「兔子精姐姐……」
這只浪蕩的小鳳凰,下定決心不干什麼事情的時候,居然是如此的堅定,堅定得好像要剃了頭當和尚一樣!
小谷眼淚汪汪,轉過身去不理他了。
陸小鳳狂嘆氣。
他一邊嘆氣,一邊戳一戳小谷,試探性地道:「兔子精姐姐,你生氣啦?」
小谷的兔子耳朵都氣得化形化出來了,耷拉著抖了抖,根本不肯理陸小鳳的。
陸小鳳又戳了戳小谷,小谷還是不說話,還伸手去打陸小鳳的手,陸小鳳趕緊把手縮回去了。
半晌,他忽然道:「你知道,我陸小鳳在江湖上的成名絕技,就是靈犀一指。」
小谷:「……」
干嘛啦,說這種廢話!
陸小鳳就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是很好看的,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指甲也修剪的很整齊,看上去既像是一個江湖高手的手,也像是一個世家公子的手。
他又道:「所有人都說,我這兩根手指,可以夾住天底下的所有東西,無論是刀還是劍。」
小谷轉過身來瞪著他:「干嘛忽然說這個!」
陸小鳳就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嘆道:「其實大可以不必拘泥於兵器嘛,我這靈犀一指,夾什麼都是夾,你意下如何?」
小谷:呆滯.jpg
她道:「你……!」
陸小鳳的手就伸了過來,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了小谷纖細而柔軟的腰肢,完全不讓她有逃跑的可能性。
事實證明,小兔子畢竟是小兔子,雖然在人間呆了五十年,但是論起見多識廣來,實在是比不上這風流浪子陸小鳳。
陸小鳳伸了個懶腰,出去叫了熱水,抱著小谷進了浴桶。
他從背後摟住了小谷。
小谷身材本就嬌小動人,陸小鳳修長精壯,輕輕松松,就把他的小兔子整個收入了懷中,小谷的兔子耳朵沒收回去,在頭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動起來。
陸小鳳忍不住說:「想給你的耳朵上帶珠花。」
裝飾在耳朵周圍,看起來就像是小姑娘扎了兩個馬尾辮一樣。
小谷的耳朵動了動,以示回應。
陸小鳳笑道:「怎麼不說話呢?」
小谷耷拉在他懷裡,還是一句話不說,她期期艾艾地抬頭看了陸小鳳一眼,咬著嘴唇。
陸小鳳湊在她耳邊問道:「難道是被為夫的靈犀一指給嚇到了?」
小谷都快哭了。
她委委屈屈地看了陸小鳳一眼,半晌才道:「好你個陸小鳳……」
陸小鳳哼笑著說:「嗯?」
小谷嚶嚀一聲,投入了陸小鳳的懷抱,道:「靈犀一指,果然名不虛傳。」
陸小鳳就笑了起來。
他道:「那你喜不喜歡我這門獨門的武功?」
小谷咬著嘴唇:「不許再問了啦!」
陸小鳳哈哈大笑。
小谷歇夠了,忽然又問他:「近來你的自稱好像總是很奇怪。」
陸小鳳吹了個口哨。
他一點否認也沒有,直接問道:「那你要不要我當你的丈夫嘛?」
輕輕松松、直直接接的就問出來了。
這或許就是陸小鳳的性格了,無論是什麼樣凶險的境地,他也能用一副輕松而愜意的表情去面對,而無論是什麼樣的問題,他也可以輕輕松松的說出口。
但他的手臂卻驟然收緊了。
陸小鳳肌肉緊實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小谷,他看起來好似是很輕松、很愜意的,可是他的手臂之上,竟是不自覺的暴起了青筋,小谷低下頭,就看到他結實的小臂之上青筋暴起。
她忍不住伸出手,撫了撫他的小臂,陸小鳳穩定而有力的手指,也忍不住蜷了蜷。
小谷笑道:「你這壞東西,忽然說這種話。」
陸小鳳不依不饒:「那你要不要我這壞東西嘛?你要是不要,你就才是這天下第一號的大混蛋。」
小谷噗嗤一聲就笑了。
她抬起頭,湊上去吻了吻陸小鳳的下巴,他的下巴之上,有一點點青澀的胡茬冒了出來,他雖然看起來是個很神氣、很快活的小鳳凰,但他的確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一個成熟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的男人。
他的成熟之處還在於,一旦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女人,他就一定要去把人爭取到手,他絕不會有一絲猶豫、也絕不會有一絲躊躇。
他緊緊地盯著小谷,見小谷湊上來吻他,他的嘴角就也慢慢地勾了起來,側著頭挑起她的下巴,小谷甜絲絲地笑了,陸小鳳也笑著去吻她。
半晌,二人才分開,小谷的頭擱在他的脖頸之上,她的手摟著他的脖子。
陸小鳳耍無賴:「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咯,明天就把你這只小兔子綁去結婚。」
小谷:「噗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簡直停不下來,陸小鳳無奈地抱著她,等著她笑停當。
笑了半晌,小谷才停下來,她伸手就去擰陸小鳳的耳朵,陸小鳳只長吁短嘆道:「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溫柔的女孩子麼?怎麼初見你時你那麼溫柔,現在卻總是來擰我的耳朵?」
小谷理直氣壯:「我們小兔子本來就是很溫柔的,我也很溫柔呀!」
陸小鳳道:「是是是,溫柔的小兔子姐姐。」
小谷啪嘰一下抱住他:「那我答應你咯。」
陸小鳳道:「啊!」
小谷不滿:「你啊什麼啊!後悔了可不行,後悔了我就把你這只花心的小公雞綁到月宮裡,掛在月桂樹上蕩來蕩去。」
陸小鳳:「……」
陸小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邊笑一邊rua小谷,小谷嗚嗚嚶嚶的求抱抱,這一對黏黏糊糊的新晉私定終身小夫妻就又抱在了一起。
半晌,兩個人慢吞吞地從木桶裡出來,小谷好像不喜歡渾身都是水,變回了小白兔端莊地坐在陸小鳳頭頂,揣著兩只爪子。
陸小鳳:「……」
陸小鳳:「不是,你這樣渾身的皮毛也是濕的啊,變回原形的意義何在呢?」
小谷嚴肅地道:「這樣我體積小啊!你看,我才四五斤的樣子,用毛巾一擦就擦干了,變成人形,光頭發都要搓好久才行呢。」
陸小鳳:「……」
居然很有道理。
他就頭頂一灘濕乎乎小白兔的出浴了,正好店小二敲門送東西來,他大剌剌地過去開門,又把無辜店小二嚇了一跳。
店小二:「……」
這位陸大少真的好奇怪啊。
店小二麻木地送完東西,麻木地轉身走人,陸小鳳轉身回去,用大毛巾把小白兔包裹了起來。
小白兔實在是太小,用毛巾一包,連頭都露不出來,小谷十分不滿的鑽出來,然後開始瘋狂甩干身上的水分,陸小鳳剛穿上裡衣,又被甩了一身水。
……小兔子的耳朵都跟著一起甩了!
他一把摁住垂耳兔,開始盡職盡責地幫小谷擦皮毛,小谷揣著兩只爪子,端莊矜持地窩著,享受新鮮出爐的丈夫的服務。
嗯,很不錯,陸小鳳果然很不錯!
小公雞和小兔子果然就是絕配,怪不得《九章算術》裡都要把它們塞到同一個籠子裡去!
小谷感到很滿意。
擦干了皮毛之後,小谷懶洋洋地化形,懶洋洋地鑽進被窩,窩在陸小鳳的懷裡,抱住了他的窄腰。
她打了個哈欠。
陸小鳳的手枕在腦後,忽然問:「說起來,我們兩個生出來的寶寶叫什麼好呢?谷小雞,陸小兔?」
小谷:「……」
小谷冷酷地道:「不會起名可以不起。」
陸小鳳又笑了起來。
他笑著笑著,笑聲忽然又沉寂了下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谷道:「怎麼啦?」
陸小鳳道:「玉兔精生小兔子,會不會比人類女子要容易一些?」
小谷一愣。
陸小鳳又是一聲長嘆,久久地不說話了。
小谷忽然又笑了,親了陸小鳳的側臉一下,她湊到陸小鳳的耳邊道:「我和你說一件事情哦……但你不許生氣,你要是生氣我就打死你。」
陸小鳳:「……」
這個打死或許真的是字面意思吧。
他翻了個白眼,道:「只要你不說你其實是只公兔子我就不生氣。」
小谷噗嗤一聲笑了,道:「那倒是不至於,只不過不管是陸小兔還是谷小雞,都不可能出生啦。」
陸小鳳:呆滯.jpg
陸小鳳:「啊?」
小谷道:「都說了,人和兔子是不可能生孩子的,還受騙,小公雞,你是不是個大笨蛋?」
……明明是小谷順水推舟的騙人玩,可是她卻就是可以這麼理直氣壯的把錯都推到陸小鳳身上。
陸小鳳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拉住小谷道:「你說什麼?你沒有喜脈?可是那個大夫明明就說……」
小谷咬著他的耳朵道:「那還不是因為……你總是手欠!」
陸小鳳:「???」
沒認真觀察過小兔子的陸小鳳歪頭表示疑惑,小谷就一本正經的開始給他科普兔子的知識。
陸小鳳聽得直撓頭。
他摸了摸自己兩撇小胡子,道:「所以……你是說,都是因為我手欠摸你的背,你才會這麼難受?」
小谷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陸小鳳又道:「所以你其實沒有揣小小兔子?」
小谷道:「沒有哦,不許生氣,生氣我就打死你!」
說著,還晃了晃自己的拳頭。
陸小鳳有點愣愣地盯著她,好似在一天之內經歷了很多大起大落,有點難以接受似得。
半晌,他才松了一口氣,道:「你怎麼早不告訴我?你要是早告訴我,我一定不那麼做了。」
他一點兒氣都沒生的。
他當然不會生氣,陸小鳳不是尋常男子,對「延續香火」這種事情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今天上午,他得知小谷懷孕之後的反應,也是既高興、又不安的。
高興的是……陸小鳳本來就很喜歡小孩子,他經常給在街上亂竄的小孩子買糖,還教他們唱歌……雖然他這種嗓音條件,教出來的歌很顯然不能聽。
不安的卻是,生孩子對於女人來說,的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即使小谷是一只神通廣大的妖怪……他也實在是很害怕小谷會承受一些非常可怕的痛苦。
現在聽到小谷解釋,他竟還覺得松了一口氣。
他只是有點後悔自己手欠,才讓小谷又是干嘔、又是暈倒的。
但是小谷顯然不是這樣想的,她眨著無辜的雙眼,道:「其實你也不用太過自責,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靈犀一指真的是一門很厲害的獨門功夫,嘻嘻。」
她還閉上眼咂咂嘴,十分沉迷的樣子。
陸小鳳:「……」
這小白兔!這小白兔!
總而言之,這倒是也算不上是什麼鬧劇,畢竟因為這件事,陸小鳳和小谷互訴衷腸,還定下了終身。
結婚本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的,要走六禮,但是對於陸小鳳和小谷來說,結婚卻是一件非常非常簡單的事情。
根本沒有人知道陸小鳳的出身,也沒有人知道陸小鳳的父母到底是什麼人,甚至陸小鳳自己都不知道,他也沒有師父什麼的,婚姻大事,完全都是自己做主的。
至於小谷,她名義上是江南谷家老爺的女兒,可是莫要忘了,五十年前她的身份是谷家老爺的老娘……
當兒子的,怎麼好管自己老娘的婚事呢!
所以,新鮮出爐的雞兔夫婦,只是手拉著手去找了一回花滿樓,像他宣布了這個決定,又在花滿樓的百花樓裡蹭了一頓酒,把百花樓的百花釀喝光了一大半,這個婚就算結完啦!
花滿樓:「……」
攤上兩個這樣的朋友,花滿樓還能說什麼呢?花滿樓也只能把自己家的佳釀全部拿出來,隨他們高興就好咯!
然後陸小鳳還想去一趟萬梅山莊,去西門吹雪那裡再敲詐一頓他們家的梅花釀,被小谷攔了下來。
萬梅山莊並算不得很近,一來一回也得大十幾天,想想看,狐美麗這幾天就能進京了,去萬梅山莊的計劃只能稍微往後推一推了。
幾天之後,狐美麗進京,約在金縷梅山半山腰見面。
狐美麗的年紀雖然不大,並沒有經過上古時期的那些事情,但是狐美麗出生在一個書香藏狐世家,對於不同種類的妖怪,那是信手拈來,她雖不好交朋友,可惜卻有一個非常交際花的朋友鷹英俊,在那只英俊貓頭鷹的引薦之下,也認得了不少朋友。
與玉兔小谷的相識,也正是因為鷹英俊。
如今,卻是已有許多年沒見過了。
四十多年不見,狐美麗如今已可以化形了,小谷與陸小鳳在金縷梅山上等著,遠遠的只見一頭戴珠釵的狐狸娘子娉娉婷婷的走過來。
陸小鳳還心道:哦!狐狸精,果然名不虛傳呢
結果等走近了之後……
陸小鳳撓了撓頭,對著她抱了一拳,道:「狐兄,久仰久仰。」
他堅定地認為這是男扮女裝的狐狸娘子!
第113章
小谷啪的一聲拍掉了陸小鳳的手,小聲尖叫:「做什麼!狐美麗是女孩子!你也太失禮了!」
陸小鳳:「……」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個狐狸娘子淡然而智慧的小眼睛,還有方方正正的臉、寬闊強壯的身姿,就會覺得她頭頂的那些朱釵和身上的女裝格外的有些違和呢……
……他想當然的以為妖怪嘛,就是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愛好。
陸小鳳當機立斷地改口:「狐姑娘,幸會幸會。」
小谷還在非常不滿地指責他:「可惡的男人!可惡的刻板印像!」
陸小鳳誠心誠意地懺悔:「抱歉抱歉,實在是對不起。」
狐美麗倒是十分淡然,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對陸小鳳回了個禮,又對小谷也行了個禮,看來對剛剛發生的那一點小小的鬧劇並沒有絲毫的不高興。
眾人寒暄了幾句,便一同往金縷梅山上去了。
陸小鳳是第一次見狐狸精,對狐美麗相當的好奇,冷不丁地道:「狐姑娘,人類的志怪話本子裡,總是寫什麼狐狸報恩之事,不知這是杜撰,還是確有其事啊?」
……他對這件事還真的很好奇。
狐美麗淡然地說:「確有其事。」
陸小鳳:「啊,居然是真的麼!」
狐美麗道:「我記得有去給恩公家裡當打手的。」
陸小鳳:「……」
啊,當打手……?話本子裡好像不是這麼寫的啊。
狐美麗繼續淡然地道:「那位恩公救了太多只狐狸精了,它們為了報恩打起來了,最後勝出的那一只,號稱狐中呂布,去給恩公當義子了,後來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了。」
陸小鳳繼續:「……」
……這確定不是恩將仇報麼?
他撓了撓頭,不說話了。
而狐美麗與小谷是舊相識,二人能談論的,自然也就更多了,從鮫人公主的丈夫說到貓妖秋星的丈夫,據說他們都是人類化作的妖怪,至今已活過百年了呢。
而且,那鮫人公主的丈夫,竟是百年之前聞名江湖的奇俠楚留香,即使到了如今,這位盜帥的名頭,依然響當當的。陸小鳳心裡暗暗驚詫,他是個好交朋友的人,便總想見一見這位楚香帥。
月桂樹所在的石窟,就在金縷梅山的半山腰。
京城的郊外,山並不多,僅有的幾座山,都是人們外出踏青游玩的首選地,但這金縷梅山卻是個例外,此山名字雖美,卻十分崎嶇陡峭、地勢凶險異常,不是輕功最一流的高手,是絕上不來的,故而五十多年過去了,除了霍休,從沒有人發現此地竟然有這樣的寶貝。
這或許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只一個霍休發現了月桂,就造成了這樣大的禍事,若是多被幾個人發現,這凡間還不知道要被禍害成什麼樣子呢。
進了石窟,月桂依舊。
風吹進冰冷而黑暗的石窟,帶起了一陣玉石撞擊一般的清脆聲音,動聽得要命,霍休的屍首已不見了,或許是被這月桂樹給吸收了,或許是被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野獸吃掉了,地上只留了幾件歪歪扭扭的衣裳,證明這個人曾經活過。
藏在地底下的那個女人藏在哪裡,陸小鳳和小谷已相當清楚,他們對月桂樹根如何攻擊人,也有了一定的了解,這一次,特地帶上了幾顆江南霹靂堂的霹靂彈。
眾人借助著垂下的藤蔓掉在光潔的石壁之上,霹靂彈落下,炸開了距離月桂樹不遠的地表,為了避免把地下那女人的屍首給破壞了,陸小鳳故意丟偏了些,只為了引出那些殺人的樹根。
月桂樹畢竟只是一棵無知無覺的樹,哪裡抵得上人類狡猾呢?樹根傾巢出動,將地面掀起,又在滿是土坑與土屑的地表之上如群蛇般爬行,尋找膽敢傷害月桂樹根的東西。
樹根將地面掀起,就又露出了地下那女人的模樣了。
時隔一個多月沒見,她的皮膚仍是光潔如新,她清新美麗如一朵含苞的花朵,身上絕無一點點的瑕疵。
小谷對狐美麗道:「嫦娥仙子的畫裡有這個人。」
狐美麗道:「這或許是後羿,我在我們家裡的藏書之中,也看過記載。」
小谷疑惑地歪了歪頭,道:「傳說之中嫦娥的丈夫?」
狐美麗道:「是的……但或許她們只是一對好朋友,這個世界上,人對於感情的分類實在是太過於呆板,卻殊不知,無論是友情親情還是愛情,只要深刻到了一定的程度,那種深情與念念不忘,卻都是一樣的。」
小谷道:「所以,她們只是一對好朋友,只是後世在記載的時候,將後羿記載為了男人。」
狐美麗道:「不無可能。」
小谷又道:「可是,後羿竟能活到五十年前?自月宮之中偷取桂枝……?」
狐美麗道:「不可能,後羿早死了萬年了,現在天地之間的靈氣,絕不可能讓這種上古大妖還活著。」
小谷就陷入了沉思。
她的鼻子又嗅了嗅,只覺得這月桂的妖氣,與這安靜死去的少女的妖氣十分相似,只有十分細心,才能將二者區分出來……後羿與嫦娥,又不是同樣的妖怪,妖氣又怎麼會如此相似?難道她們其實也不是一對友人,而是一對雙生的姐妹?
雙生的……姐妹?
剎那之間,小谷忽然明白了,喃喃道:「……畫中仙,是畫中仙。」
月桂本就是嫦娥的屍骨所化,上頭的妖氣自然是嫦娥的味道,而這個安靜死去的少女……她身上的妖氣,與嫦娥妖氣也極其相似,那是因為,她也本就是嫦娥妖氣所化的東西。
是嫦娥仙子所畫的那一副畫像,那畫像得了嫦娥的一縷妖氣,變作了安靜的畫中仙,後來,在玉兔們不知道的情況之下,畫中仙靜悄悄的從畫中出來了。
一瞬之間,她好似都明白了!
小谷道:「是畫中仙,折了一支桂枝,帶到了人間……桂枝在人間不可生長,所以畫中仙自願死去,化作土壤之中可滋養月桂的妖氣,使得月桂枝在這石窟之中生產成了一棵桂樹,永永遠遠的留在了人間。」
狐美麗怔了怔,道:「為什麼?」
——畫中仙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
小谷久久的沉默著。
她忽然道:「畫中仙是嫦娥仙子的一縷妖氣所化,她所做出的事情,自然就是嫦娥仙子的願望。」
狐美麗道:「據說嫦娥吃了西王母的仙藥,奔上了月宮,從此再沒回到人間。」
小谷道:「不……她並非是不想回來,她受到了詛咒,在活著的時候,永永遠遠不能離開月宮。」
而她死了之後,化作了月壤與月桂,守護著月宮之中無數的玉兔們能好好的生活。
但她一定很想念人間,因為在她活著的時候,她也經常望向人間的方向。
畫中仙的形像,是她在人間的好友後羿,或許在畫這張畫的時候,她傾注了許多她對人間的懷念,以至於賦予畫中仙一縷妖氣之後,畫中仙心心念念,要把她屍骨化作的桂枝帶回人間。
畫中仙一直被封存在月宮之中,又是嫦娥的一縷妖氣,她自畫中出來,偷盜桂枝下凡,自然不會被玉兔們所察覺,這才有了五十年前桂枝失竊,小谷下凡的事情。
而來到人間之後,畫中仙自願化作月桂枝的養料,長眠在了金縷梅山的石窟之中。
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這真相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已陷入了沉默之中,因為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很難過很難過的故事。
小谷本是為了追回桂枝才來到人間的,可如今她卻知曉,或許嫦娥仙子最後的願望,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能葬在人間……如此,她又怎麼忍心把這棵月桂樹帶回月亮上呢?
眾人盯了那月桂樹盯了好久,小谷忽然長嘆一口氣,道:「走吧。」
狐美麗道:「這月桂樹……」
小谷嘆氣道:「嫦娥仙子的願望,我又怎麼好去破壞,就讓它留在這裡吧。
眾人就先離開了石窟,一同下山。
在下山的路上,陸小鳳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谷道:「你怎麼啦?」
陸小鳳道:「可人間要是存在桂枝這樣的仙藥,這棵月桂樹在人間絕不可能獲得安寧,而是無窮無盡的覬覦。」
小谷瞪了他一眼。
陸小鳳摸摸自己的小胡子,轉開了眼神,假裝自己並沒有在暗示什麼的樣子。
小谷故意道:「那很簡單,我可是玉兔老大,叫別的兔子下來守著就好啦。」
陸小鳳:「……」
陸小鳳簡直都快跳起來了,半晌才道:「那你呢?」
小谷板著臉,看了看天上,又看了看陸小鳳。
這只小鳳凰,拉著她的手,簡直是一刻都不肯松開的,他緊緊地盯著小谷,撇著嘴巴,一只手還叉著腰,好似她不給個說法來,他就要鬧起來一樣。
小谷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她道:「我呀……我當然是要和我的小公雞丈夫待在一起啦,玉兔老大就是可以有這樣的特權!」
陸小鳳就笑了。
第114章
幾百年後。
最近,貓妖秋星很喜歡給人打電話,或許是因為鮫人公主與吸血姬,都不是毛茸茸的小動物的原因,秋星訴苦不喜歡找她們,喜歡找同樣毛茸茸的小谷。
不過小谷有時候接不到電話的,因為眾所周知,月宮沒有信號基站,拿著手機也沒用。
前兩天,小谷又回到了凡間的家裡,這才開始頻繁的和秋星星煲電話粥,秋星最近身子不好,嗚嗚咽咽、聲淚俱下的和小兔子抱怨,成為大妖幾百年,也從來沒有出現過XX期這種東西,怎麼突然一下子發作起來,格外的嚴重呢?
電話裡的秋星貓貓說著說著,又開始喵嗚喵嗚的叫,凄厲得要命,這個時候陪著秋星的傅紅雪就會直接把大貓貓秋星拖走,只聽喵嗚一聲尖叫,電話就被掛斷了,只留下嘟嘟嘟的忙音。
小谷:「……」
小谷滿臉黑線的把電話掛斷了。
秋星剛剛問小谷,這種事情到底要怎麼解決才好啊!
小谷還沒來得及回答她,我們小兔子一年四季都差不多這樣子啊,隨時隨地抓住陸小鳳,嗯,嘻嘻嘻。
當然實際情況也沒這麼誇張,小兔子雖然是非常喜歡黏黏糊糊的小動物,但是小谷畢竟是修為高深的玉兔精,來自月宮之中,所以她只是時不時的要抓著陸小鳳關在屋子裡好幾天,不像秋星,幾百年都沒發作過,一發作起來格外的嚴重。
夜已經深了。
小谷打了個哈欠,踏拉著拖鞋進了臥房,她的丈夫陸小鳳正在呼呼大睡。
說道陸小鳳與她的故事,那就又是一樁說起來很復雜的故事了。
幾百年前,玉兔精小谷,與風流浪子陸小鳳相識於京城的悅來客棧,後又私定終身,結為了夫婦,為了守護在金縷梅山之中的嫦娥遺骸月桂樹,小谷就留在了人間,只是偶爾返回月宮。
月宮之中的事宜,玉兔北極都可以處理的很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派一些玉兔下來,在金縷梅山石窟的周圍守護,過個十幾二十年,就輪換下一批玉兔來凡間生活。
不過玉兔們確實都不是很想離開凡間,畢竟凡間的水果蔬菜的確都挺好吃的……
至於陸小鳳為什麼可以活這麼久……
這事情其實很簡單,他也去食用了月桂枝磨成的粉,嚴格按照用量來服用的話,其實就可以輕易使得人類化作半人半妖,可以活過漫長的歲月。
陸小鳳並不願意與小谷生離死別,所以他就願意一直這樣陪著小谷。
而且他的好朋友花滿樓也在機緣巧合之下,與一條蛇妖相愛,並吃下了蛇妖至寶蛇果,恢復了視力的同時,也與蛇妖共享壽命。
陸小鳳有可愛的妻子玉兔在身邊,又有至交好友花滿樓,另外與傅紅雪夫婦、一點紅夫婦、楚留香夫婦還保持著親密的交情,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當然再沒有什麼不滿意了。
這些活過幾百年的妖怪夫婦,大都在人類社會有一些產業,以融入人類社會之中,比如說,秋星傅紅雪夫婦有寵物店,一點紅李魚夫婦有很龐大的商業帝國,而楚留香玉姣夫婦,則擁有一大片的私人海灘,楚留香的義妹蘇蓉蓉三人還經營著一家私人游艇公司,日子過的非常不錯。
而陸小鳳和小谷嘛……
他們定情的悅來客棧,在多年之前經營不善,就要倒閉,陸小鳳便花錢把悅來客棧買下,還請了楚留香的義妹李紅袖來當職業經理人,生生把這百年老字號給又盤活了。
不過,陸小鳳和小谷可不是什麼喜歡做生意的人,陸小鳳這個人,賺錢不在行,花錢倒是很行,以前在江湖上到處亂竄著給人家免費破案,不僅不賺錢,有的時候還要倒貼。
現在倒是好了,陸小鳳真的成了一位名偵探,不過他喜歡倒貼錢的習慣還是沒變,要不是有悅來客棧這麼大一個場子撐著,那還真的是有點難辦。
他本就是非常聰明的男人,只要想學,就沒有他學不成的,前幾年解決了一件轟動一時的殺人案,一躍成為最有名的偵探專家,這幾年來找他的案子可實在是不少,而他也樂的解決這些問題。
而現在,他正是剛剛解決完一件轟動的大案子回到家裡,或許是幾天幾夜沒合眼,所以他回來洗了個澡就直接睡了,都沒來得及和小谷多講幾句話。
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即使過了幾百年,對他的四條眉毛也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兩撇小胡子修剪的比他的眉毛還要整齊,他懶洋洋地躺著,閉著眼睛,仔細觀察會發現,其實他的睫毛很長、也很濃密。
他的確是一個很值得讓人心動的男人,可惜這一株名草,已然是有主了。
小谷托著腮觀察陸小鳳,然後手很欠地去戳了戳陸小鳳的臉頰,陸小鳳在睡夢之中撇了撇嘴,伸手抓住了她的小手往嘴裡送,還嘟嘟囔囔地道:「吃兔爪、吃兔腿……」
小谷:「……」
小谷嗷嗚一聲,撲了上去,抓著陸小鳳就打,道:「裝睡是不是!裝睡是不是!」
陸小鳳噗嗤笑了,靈活地躲避兔兔拳,伸手去抓小谷,把她一把撈進自己的懷裡,啞聲道:「兔子精姐姐,好幾天不見,你怎麼上來就要打我呢?」
他打了個哈欠,緩緩睜開雙眼,眼睛裡也帶上了一種小谷所熟悉的、松弛的笑意。
雖然累了好多天,但他的精神頭竟還是很好,或許對陸小鳳來說,迷題本身就是一種讓他很放松、很愜意的好東西。
小谷窩在他懷裡,非常不見外的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親吻他下巴上青澀的胡茬。
陸小鳳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
他勾唇一笑,道:「想不想我呀,兔子精姐姐?」
小兔子咬著唇,故意道:「登徒子,你是誰呀,憑空出現在我的家裡,你再不走,我可要叫咯。」
陸小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陸小鳳挑著她的下巴,湊上去點了點她的嘴唇,啞聲道:「你想玩這種游戲?」
小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寧死不屈。
陸小鳳清了清嗓子,非常上道地開始角色扮演,輕佻地道:「我看夫人國色天香,丈夫常年不在,夫人形單影只,難道就不覺得冷,不覺得寂寞?」
……好一個放浪形骸的登徒浪子!
他一點兒也沒有怪腔怪調,反倒是把聲音壓低了幾分,又帶著一股子剛睡醒之後留下的慵懶勁兒和沙啞勁兒,顯得他整個人又危險、又誘人。
兔子夫人的身體就輕輕地發起抖來。
兔子夫人的身材是這樣的嬌小,身形是這樣的單薄,這個男人只需要伸手一攬,就能把小巧的兔子夫人完全攏入他的懷抱之中,空調屋裡的溫度降得很低,兔子夫人渾身都有點冷,但這個登徒浪子身上卻有著炙熱的血氣。
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兔子夫人,嘴角勾起一絲勢在必得的笑意。
兔子夫人道:「我丈夫,可是個王八蛋中的王八蛋。」
登徒子道:「哦?是個怎麼樣的王八蛋?」
兔子夫人咬著牙、瞪著著登徒子,道:「他是天底下最棒的王八蛋,你才比不上他呢。」
登徒子忽然笑了笑,好似並不在意這種挑釁。
他的確無需在意,因為此時此刻,這只兔子夫人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本就可以很游刃有余。
他看著眼角紅紅的小兔子夫人,慢慢地道:「那你要試過才知道,到底我是王八蛋,還是他是王八蛋。」
說著,他忽然一使勁兒,將兔子夫人死死地束縛在了他的懷抱之中。兔子夫人小小的尖叫起來,然後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邊笑邊在陸小鳳懷裡蛄蛹蛄蛹,還伸出兔兔拳去打他。
陸小鳳板著臉道:「等一等!你怎麼可以笑?你要哭,哭得好可憐好可憐才行。」
小谷狂笑,罵陸小鳳:「變態!陸小鳳是大變態!」
小鳳凰伸手就去捏小谷的臉蛋,不滿地道:「哇,我的小谷夫人,倒打一耙的功力真的是越來越強了,是誰先要和我這麼玩的?是不是你,壞兔子。」
小谷嚶嚀一聲,啪嘰抱住了陸小鳳。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道:「那再排練一次。」
陸小鳳仍板著臉,道:「不來,你又笑場。」
小谷嗚嗚嚶嚶地懇求他:「這次一定不會笑場了嘛,求你。」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真的?」
小谷點點頭,臉上紅撲撲的:「真的真的。」
陸小鳳矜持地道:「那就再排練一次?」
小谷嗷嗚一聲,軟乎乎地倒下了,好像一灘被太陽曬化了的兔子餅一樣。
花七童X美女蛇
第115章
京城,百花樓。
百花樓是一座三層的小樓,臨街,臨的是潘樓東街,最是熱鬧。
在天空才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這裡就會從夜晚的寂靜中醒來,腳步聲、叫賣聲、馬匹走過的「噠噠」聲,還有街上的小孩子們奔跑而過的歡笑聲和大人們的叫罵聲。
這裡的小店多而雜,稍早一點的時間裡,是東街的張記梅花包子賣的最好;日頭稍大一些,茶鋪裡的茶博士們開始活躍起來,為食客們分茶、沏茶;到了太陽落下去,溫度降下來的時候,順著河流的夜市便開始熱熱鬧鬧,這個時候,最受歡迎的卻是夏月麻腐雞皮、姜辣蘿蔔一類的小食了。
這些都是花滿樓可以清晰說出的風土人情。
花滿樓,就是百花樓的主人。
他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人如其名,正是最如沐春風、最溫柔、最體貼的謙謙君子。
而他的百花樓,也如命名字一樣,開滿了鮮花。
春天有春天的花,夏天有夏天的花,一年四季,這百花樓裡,都有盎然的生機、充滿了芬芳與愉悅的氣息。
花滿樓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小樓三樓的陽台,去照看照看他那些花兒,百花樓的陽台,正對這對面民居的瓦屋頂,江湖人們飛檐走壁的時候,瓦片就會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音。
每個人落地的習慣與輕重都不相同。
花滿樓是個神人,他的耳朵只要動上一動,就能知道是不是陸小鳳又落在了對面的民居之上,企圖翻進花滿樓的陽台了。
每到這個時候,他的嘴角就會噙起微笑,用手中的折扇,去敲一敲這損友的肩膀,嘴中道:「不請自來,果然是你陸小鳳。」
話雖如此,他親手釀制的百花釀,卻也沒少進了陸小鳳這酒鬼的肚子裡。
只可惜,陸小鳳近來卻是來不了了,因為他去見小谷的「娘家人」了。
小谷,谷星陸,江南谷家的大小姐,陸小鳳新鮮上任的親親老婆,人稱江湖第一美人——這是她自己覺得好玩所以傳出去的。
但陸小鳳去的卻不是江南谷家,而是月宮。
沒錯,這位小谷,谷大小姐,其實並不是人,而是一位自月宮中下凡的,雪白雪白的玉兔精。陸小鳳這一次去月宮,就是為了見一見小谷的那些玉兔伙伴的。
為了這個,他不知買了多少新鮮的蔬菜與水果,只為了讓那些兔兔兔兔兔滿意。
所以他短時間內,是不能來禍害花滿樓的百花釀了。
所以只剩花滿樓一個人,在這裡聽雨。
今夜有雨。
是秋雨。
秋天的雨,是綿長而帶著愁緒的,淅淅瀝瀝的落,落在對面民居的瓦片之上,發出了一種並不清脆,卻難以形容的聲音,而落在花葉之上時,就會發出細微的颯颯聲。
花滿樓坐在屋子裡,正對著陽台,他的陽台仍是大開著,有雨滴偶爾被微涼的風吹進屋子裡,落在了他身上,他卻並不在意,他的唇邊仍是噙著一抹微笑,輕搖紙扇。
屋子裡是黑的,漆黑色。
屋子裡有燭台,燭台上有蠟燭,但任誰也能看的出,這蠟燭是全新的,還沒有點過。
花滿樓在小酌。
酌的是百花釀。
百花釀不是烈酒,酒勁兒十分溫和,入喉很順滑,有淡淡的花香。花滿樓在這漆黑一片的小樓之中,與這秋雨共飲,他淺淺的喝完一杯,又復而為自己倒酒,用耳朵去聽,當酒入杯九分滿的時候,他的手就停下,復而將那酒壺輕輕地擱在桌子上。
這些動作,他做得十分的流暢、十分的自然,好似絲毫沒有受到這黑暗的影響似得。
因為他已習慣了這黑暗,因為他已在這黑暗裡度過了二十年的時光,對他來說,黑暗像是朋友,像是一個形影不離的朋友。
沒錯,花滿樓是一個瞎子。
江南花家的七公子,武功在全天下都排得上號,竟是個瞎子。
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瞎子,能像花滿樓這樣快樂了。
他離開江南,在京城買下這樣一座小樓,把這樓裝點成如今這幅具有盎然生機的模樣,百花樓的大門從來不關,因為他可以和任何一個人做朋友,也願意為任何一個人提供幫助。
所以這江湖上有許多人都認為,花滿樓已不能稱之為一個人。
他簡直就像一個神一樣的無私、神一樣的偉大。
但花滿樓肉體凡胎,又怎麼可能不是人呢?他只是一個很能想得開的人罷了。
在他小的時候,他因為一次意外而瞎,從此墮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剛瞎的那段日子,他也曾彷徨、悲傷,放聲的大哭。
但他現在卻已看開了,人有五感,一個視覺正常的人,卻絕不會擁有如他一般靈敏的嗅覺與聽覺。
於是那些花朵開放的聲音,那些雨滴落下的聲音,彌漫在街上的,蔥花與雞蛋爆炒所散發出的鍋氣,那熱氣騰騰的大饅頭所散發出的充滿面粉香的味道……這些都是美好的。
這些都讓他覺得生命、生活是美好的。
他已有些微醺了。
百花釀雖不是烈酒,可花滿樓卻也不是一個充滿烈性的酒鬼。一點點帶著花香的酒精,已足夠讓他感覺到愉悅和滿足。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會吃一些新鮮的食物、會侍弄自己的花草,或許也會遇到一些新鮮的人、新鮮的事。
花滿樓的內心充滿了寧靜,他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臥房裡頭,修整完畢之後,就躺到了榻上,閉上雙眼,准備睡覺了。
就這這個時候,他忽然霍地睜開了雙眸。
那雙無神的雙眼並不能看到任何東西,他側了側頭,耳朵稍微動了動,已聽見了什麼聲音。
是……腳步聲?
好像是腳步聲的,輕得要命,卻又踉蹌的要命,自街邊的另一側奔了過來,隨即被淹沒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
然後,這個人進了百花樓。
這很容易理解,因為百花樓是這條街上唯一不會關門的地方。
花滿樓自床榻之上翻起。
他的鼻子稍微動了動。
花滿樓不僅聽覺很好,嗅覺也很好,所以,此時此刻,他已聞見了一絲血腥氣。
這是一個受了傷的人,受了傷的女人,因為男人的身量絕不會這樣輕,男人因為受傷而喘的、帶著痛苦與彷徨的氣音,也絕不可能這樣的動聽。
花滿樓一伸手,就抓住了自己的外衫,反手穿上系好,他的動作很快,因為他要去拿藥箱。
這個女人一定受了很重的傷,所以隔著兩層樓的距離,花滿樓也依然能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那是一種冰冷的血腥氣,好似她整個人的血就是冷的一樣,帶著雨水所特有的味道,潮濕、冰冷而凄慘。
花滿樓記得自己每一個朋友的腳步聲,他已可以確定,來者絕對是一個陌生人,在此之前,他絕對沒有與這個女人打過照面。
但他卻依然當機立斷,要去找藏在樓裡的,最好的金瘡藥、最干淨的繃帶來替她包扎,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好心的人。
可他只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住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似乎在注意聽那個女人的動靜。
那個女人沒有動靜。
她沒有倒地,卻也沒有在行走,她好像就站在原地一樣……但不對,她的呼吸聲在靠近。
那種冰冷的、顫抖的呼吸聲。
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妙的沙沙聲,好似是蛇的鱗片在與地面摩擦,好像是一條毒蛇,正在慢慢地朝他靠近一樣,天地之間的雨聲,好似也已消失了,只剩下那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沙沙聲,從花滿樓的耳邊掠過。
她的呼吸聲忽然已很近很近,她竟是已闖進了花滿樓的臥房,還已湊到了離花滿樓很近的地方。
花滿樓忽然發現,這個女人的身上似乎是沒有溫度的,她的呼吸都是冰冷的,她身上的血滴在了地上,砸起的血花裡面似乎都帶著冰碴子。
花滿樓好看的眉眼忽然不著痕跡地皺了皺,他有些遲疑地道:「姑娘,你……」
一道驚雷忽然劈過,照亮了整個屋子,也照亮了這女人的面容。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子。
她漆黑而略有些卷曲的頭發,因為這場秋雨而濕透,濕噠噠的貼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膚比雪還要更白,在這漆黑的頭發的映襯之下,顯出了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蒼白與單薄。她的五官美得要命,艷麗的要命。或許是因為在這冰冷的秋夜之中逃命,她的臉上浮起了一層酡紅色的紅暈,顯現出了一種病態的神經質來。
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她的雙眼是金色的,在漆黑的百花樓裡,散發出一種詭異而璨璨的光,她的瞳孔也不是人類的瞳孔,而是爬行動物所特有的那一種豎瞳,不停的收縮著,她打量著花滿樓,好似一只冷血動物,在打量自己的獵物一樣。
還有,她有一條蛇尾巴。
一條黑色的,在夜裡泛出五彩斑斕的碎光的黑色蛇尾巴。
這不是一個人,這是一條蛇,一條美女蛇。
若花滿樓可以看得見這恐怖而美麗的美女蛇,或許他的神情早就變了。
但他看不見。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他唯一接觸過的妖怪,就是陸小鳳的妻子小谷,但小谷那種軟乎乎的小白兔,與這種半人半蛇的怪物卻顯然是不能等同起來的。
所以,花滿樓竟是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在他面前的是什麼東西。
他只是遲疑地問:「姑娘,你是不是受了重傷?」
美女蛇撲了上來——
她那條漆黑的、卻閃爍著碎光的美麗蛇尾,慢慢地纏住了花滿樓的身體,她睜大自己金色的豎瞳,嘴中喃喃道:「我好冷、我好冷……」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8
第116章
驚雷乍起。
很奇怪,綿長的秋雨夜之中,竟會有驚雷。
但秋雨似乎也變得急促了許多,帶著一股不屬於早秋的冷意,疾風驟雨般的襲來。
花滿樓的臥房裡,窗戶沒有關,一陣冷風忽然吹來,將雨滴掃到他的身上,雨點在他身上砸下的時候,他的寒毛忽然全都豎起來了。
他的腿——
他的腿上有東西。
他的懷裡也有東西。
闖進他家裡的那個女人,忽然湊了過來,如此無助、如此可憐的抱住了他,她的身體是那樣的冰冷、又是那樣的柔軟,好似沒有骨頭一樣,她喃喃地道:「我好冷、我好冷……」
她的牙齒都在發顫。
她就像是一個瀕死的人,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的攀上了花滿樓的脊背,可她這個瀕死的人卻沒有什麼瀕死的爆發力,整個人軟弱的要命,那兩只手攀上來,好似在懇求一般。
而她的尾巴——
那是蛇的尾巴。冰冷而光滑,十分靈活,纏眷得要命,勾了一點點,在花滿樓的右腿上,一抖一抖的,那種冰冷而潮濕的氣息,就順著花滿樓的神經慢慢地探上來,讓他的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
他的脊背都已僵直,他渾身上下的毛孔好似都已一個一個的張開,帶起了一種可怕的顫栗,這些渾身上下張開的毛孔,好似帶走了他渾身的熱氣一樣,叫他有一種奇異的錯覺,好像他手指尖的痙攣是因為冷一樣。
一陣冷風又吹了過去,擊打在花滿樓和那蛇女的身上。
蛇女顫抖了起來,牙齒都忍不住的發顫,她可憐兮兮地攀著花滿樓的脊背,卻得不到一點點的回應。
花家的七公子,江湖上心最好的公子花滿樓,他對任何人都是溫柔的、他也願意為任何人提供幫助,可為什麼唯獨在面對這蛇女的時候,他卻如此的殘忍、像一塊石頭一樣,全然都沒有反應呢?
蛇女發著抖,縮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裡,她的手上沒有什麼力氣,但她卻仍然盡力的去抱緊花滿樓,嘴中喃喃道:「你身上好暖和……」
花滿樓終於如夢初醒。
不知為何,他並不害怕。
他只是心跳有一點加速,手心有一點出汗,這種反應對他來說很難得,但是這樣的事情本身也是很罕見的……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人身蛇尾的女孩子闖進了你的家,可憐兮兮地求你抱抱她。
花滿樓:「……」
不對,這劇情的發展,怎麼好像下一秒他就要被蛇女妖怪給吞了吃了似得?很像是志怪話本子裡的炮灰角色呢……
花滿樓終於動了起來。
他有些遲疑似得伸出了自己的手,也慢慢、輕輕地觸碰到了蛇女的脊背。
這件事若是陸小鳳來做,那自然沒什麼值得稀奇的,畢竟他本身就是會做這種事的風流浪子,可換了花滿樓來,卻實在是要驚掉人的眼睛了。
翩翩公子花滿樓,一向是最溫和、最得體的人,即使一個姑娘主動投懷送抱,他也絕不會做出任何趁人之危的事情的。
令他做出這種舉動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這的確是必要的。
蛇女的身子猛地一顫,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從嘴裡發出了嘶嘶的聲音,甚至還夾雜著帶著哭腔的聲音,痛苦得好似已快要暉過去,她緊緊地抱著花滿樓,好似在討好他一樣,祈求他不要這樣殘忍地對待她。
……這是一只蛇女。
可為何這只蛇女可憐的好似一只淋透的流浪狗呢?
花滿樓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姑娘,你背上的傷很重。」
是的,傷。
他從剛剛開始,鼻尖上就一直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花滿樓的聽覺是極好的,他能聽到蛇女痛苦、驚慌失措的呼吸聲,她的動作很奇異、也很小心,那是因為她光潔的脊背之上,橫著一個很猙獰、很可怕的傷口。
她的腰很纖細,她整個人也很單薄,但這一道傷口,卻好似從上到下,整個橫在了她的脊背之上,血肉模糊,鮮血已爬滿了她蒼白的脊背,那種殷紅與蒼白交錯的畫面,花滿樓是看不見的,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這是怎麼樣一副殘忍而可怖的畫面。
他的手只是稍微上去、輕輕地觸碰了碰,就已摸到了一手黏膩的鮮血,她背上的傷又該有多麼的嚴重呢?
花滿樓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也被狠狠地揪住了。
這蛇女是誰?她為什麼受了這樣重的傷?在逃到百花樓之前,她究竟經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只要想一想這些問題,他的心底就忽然湧起了那種柔軟而深切的同情,甚至連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類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來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忽然就要抽身離去。
蛇女的蛇尾巴也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緊緊地纏在花滿樓的身上,她把頭擱在花滿樓的肩膀上,語無倫次地道:「別走——」
她的手、她的尾巴,她的脖頸、還有她的臉,全都是冰涼的,她渾身上下都是冷的,也或許是因為這個,她才那麼怕冷,怕到只要身邊有一個熱源,她就根本不願意放開。
花滿樓忽然伸出手來,安撫似得摸了摸她濕淋淋的頭發,道:「姑娘不必害怕,你背上的傷太嚴重,我去取金瘡藥來給你。」
蛇女縮在他的懷裡瑟瑟發抖。
他的聲音是沉穩的、也是溫柔的,帶著一種男性所特有的一點點沙啞……不,這或許並不是男性所特有的沙啞,而是一個男人忽然被一個美人投懷送抱所帶來的干渴。
但無論如何,這聲音是很能安撫人心的。
蛇女聞言,不由自主地抬頭去看他,她金色的豎瞳在漆黑一片的百花樓裡璨璨的發著光,妖異美麗到令人心生恐懼。
但花滿樓的面容卻仍是平靜的。
又是一道驚雷,將整個房間照得亮如白晝。
蛇女看清了他的長相。
這是一個溫潤如玉的男人。
他身材修長,長身玉立,脊背筆直,身上卻沒有那種江湖人嗜血冷硬的氣息,反倒是像一塊羊脂玉一樣,散發著溫潤的氣質。他很俊美……不,或者說,他的確已俊美到了一種令人心動的程度。他的下頜棱角分明,鼻子挺而直,嘴唇卻並算不得太薄,他的唇角總是掛著那種溫和的笑意,令他整個人都顯得柔和而俊朗。
俊朗的好似皎潔的月光。
但他的雙眼卻全然沒有焦距。
他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眨了一下眼,那雙眼睛的確是明亮的,卻沒有神,他直視前方,即使是驚雷打下,那雙眼睛也沒有一點點的反應,好似他永永遠遠都在直視著一種全然的黑暗。
蛇女忽然明白了,原來他是個瞎子。
她又一次低下了頭,縮進了這位公子的懷抱裡。
她很冷,她真的很冷,她的血本就是冷的,她本就是怕冷的生物,如今背上被人開了這麼一道口子,又淋了這麼一場可怕的秋雨,那種冷意就順著她的脊骨纏上來,叫她痛苦得恨不得尖叫。
蛇女蒼白小巧的鼻尖忍不住動了動,男人身上那種溫暖的味道縈繞在她的鼻尖,這是一種帶著淡淡花香的味道,讓人不由自主的聯想到溫暖與干燥,幸福與安寧。
她覺得很奇怪,她竟真的從這一股人類男子所散發出的味道裡感覺到了安寧和眷戀,以至於不想讓他離開哪怕一下下。
她眼淚汪汪的攀著他,喃喃地道:「不要走……不要走……」
……像極了一個無依無靠、滿心凄楚的柔弱人類女子。
花滿樓的手臂也忽然忍不住縮緊了一下,或許是因為她的身子實在是柔軟得好似沒有骨頭,又或者是這種凄慘而柔弱的祈求可以激起男人的憐惜與保護欲。
……任何一個男人,都絕逃不開的。
花滿樓也是一個男人。
即使他比絕大多數男人都要自持、都要溫柔,但他也仍然是一個男人。
他所穿的這一件衣裳,乃是京城福記最好的料子,請的也是最好的裁縫娘子為他量體裁衣,這件昂貴而干燥的衣裳,已被秋雨所打濕,背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手印,這是驚慌失措的蛇女所留下的。
那個冰冷的濕潤的手印,此刻卻好似在發著燙,在灼燒著花滿樓的脊背,讓他的脊背都忍不住的發緊、發僵。
他忍不住微微地弓起了背,脊椎骨好似一條骨鞭,自他緊實而有力的背部凸出,蛇女不明所以的抬頭看著她,嘴中還在呢喃:「不要走……不要走……」
……她受驚了,她一定受驚了。
花滿樓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我不走,你先去歇著好不好?我很快就回來,替你包扎。」
他的聲音也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可以讓人放松下來。
蛇女道:「真的麼……?
好似是害怕他走了就不回來似得。
花滿樓實在忍不住,嘴角微微地勾了勾,安撫似得道:「真的,我絕不走。」
蛇女遲疑了一下,輕不可聞地點了點頭。
她實在是很冷,冷得都在發抖,要離開這樣一個溫暖的熱源讓她覺得痛苦不堪,可她已答應了花滿樓要乖乖地在這裡等他的……蛇女咬著自己的下唇,躊躇了片刻,尾巴才慢慢、慢慢地離開了花滿樓,雙手也慢慢地撤開。
她好似打算找一個陰暗的角落,把自己的身子盤起來,可是她背上的傷是如此的嚴重,以至於她簡直都要直不起腰背來,身子晃了兩晃,控制不住的就要倒地。
花滿樓雖是個瞎子,武功卻比絕大多數的正常人都要好,而他的反應,也比絕大多數的江湖人要更快。
他絕不可能對這樣一個可憐的女孩子無動於衷,也絕不可能就這樣等著她摔在地上。
所以他立刻就動了,在蛇女摔在地上之前攬住了她纖細如柳枝一般的腰身,他十分體貼,絕沒有碰到她的傷口,可她還是因為過大的動作牽動了傷口,痛苦得抽泣起來。
花滿樓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道:「別動。」
說著,他的手上忽然一使勁,輕輕松松將這條蛇女抱了起來,蛇女條件反射一樣的緊緊抱住了他,尾巴又開心地纏上來,蹭了蹭花滿樓的腿。
花滿樓:「……」
花滿樓忍不住有點想笑。
蛇是一種令絕大多數人都害怕和厭惡的生物,但誰又能知道,蛇所化作的精怪,竟一點兒也不可怕,反倒是有一點可愛呢?
花滿樓啞聲道:「得罪了。」
他抱著這條可愛的蛇女到了床榻邊緣,小心翼翼的將她放下,蛇女的背上有傷,所以只能趴在榻上。
最近陸小鳳不會來造訪,花滿樓也懶得每天收拾客房,換上全新而柔軟的褥子和被子,所以客房裡不適宜住人,而且這蛇女實在是傷得很重,能跑進百花樓,似乎已讓她的力氣都用完了,再多連一步都走不了,花滿樓抱著她,也不想多浪費時間。
所以他就把蛇女送上了他的床榻,大不了,安頓完她之後,他可以把自己的臥房讓出來,去客房裡睡覺便是了。
蛇女安靜地伏著,鼻子嗅了嗅,這溫暖的床榻之上,有這個男人身上的味道,令人安寧得想要睡去。
花滿樓將她輕輕地放下,道:「我去去就回。」
說著,轉身就要走。
她漆黑而閃著五色碎光的蛇尾,卻有些戀戀不舍似得纏上了他的小腿,討好似得蹭了蹭,不像是一條冰冷而滑膩的蛇,倒像是什麼毛茸茸的小動物一樣。
花滿樓停住步伐,有些無奈地道:「姑娘……」
蛇女抽泣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還伸手將他的被子緊緊地抱在了懷裡,把自己的臉埋進了被子裡嗅了嗅,嗚嗚咽咽地吸氣。
花滿樓:「……」
花滿樓雖然看不見,但他的嗅覺與聽覺都很靈敏。
蛇女的尾巴依依不舍的離開他的聲音,她縮在榻上的聲音,還有她好似病態、好似有點神經質一樣的抓著他的被褥呼吸的聲音,他都是能聽得見的。
甚至,如果他看得見的話,或許還感受不到這麼多的細節。
一個如此纖細、如此單薄的女孩子,她的脊背是如此的光潔,她的腰肢是如此的柔軟,這樣一個女孩子,抱著你的被褥好似抱著一根救命稻草,對你身上的味道如此沉迷……任何一個男人的心,都絕不可能和一塊石頭一樣毫無波動的。
就連西門吹雪的心都不是石頭,花滿樓的心又怎麼會是石頭呢?
他忽然側過了頭去,嘩啦一聲,打開了自己的紙扇,他一只手背後,一只手用這折扇為自己扇扇風,非常果斷的轉身就踏出了房間,在後腳踏出房間的那個瞬間,他又聽見了蛇女的尾巴在地上爬行的聲音,她像是一個充滿好奇的小動物一樣,人雖然在榻上,尾巴卻在屋子裡探來探去。
人類的確很難想像這是一副怎麼樣的場景的,此時此刻,就連花滿樓的心裡都有一些的好奇,想要看看這蛇女究竟是什麼樣子。
這普普通通的秋雨之夜,也好似因為這一場奇異的邂逅而變得並不普通了。
花滿樓的心裡雖然多了一些好奇、多了一些亂糟糟的同情與憐惜,但是他的動作卻是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整個百花樓的構造,都已牢牢地記在了他的心裡,從臥房出來,直走十五步,左拐再走三步,再右拐,穿過一道門,進了一小間兒,直走八步,去摸那個紅木質的櫃子的第三層,拉開抽屜,去摸一個小小的瓷瓶,重約二兩十八錢。
這就是花滿樓獨門秘制的金瘡藥百花膏了。
作為一個瞎子,他未免也太驚才絕艷了些。
……不,即使是和沒有殘疾的普通人相比,他也已遠超於常人了。
這百花膏取得乃是花中精華,春夏秋冬時令花朵的花蕊各十二錢、再配花瓣煎水之後產生的花露、薊草、茜草、大青葉干葉各十二錢一起熬制,足足熬制四十八個時辰,收至膏狀,這才能得這樣一小瓶百花膏,要算起來,實在是費心費力,價值千金。
這樣的藥,竟拿出來救一個陌生的妖怪,甚至都不是人。
但花滿樓卻會覺得,藥本就是用來救人的,假使見死不救,這藥就算再名貴,又有什麼用呢。
他將瓷瓶收入懷中,又去打了一盆熱水,拿了一塊嶄新柔軟的毛巾,以及干淨的繃帶,這才重新回到了他的臥房。
他的臥房之內,蛇女安安靜靜地伏在他的床榻之上,乖巧得要命,連呼吸都是那麼的輕,好似花滿樓不讓她動的話,她連動一動都不敢的。
感覺上實在是很可憐。
花滿樓抬步踏入了臥房,朝床榻的方向走去,蛇女還緊緊地抱著他的被褥,去嗅上頭那種溫暖的淡淡花香,一見他回來了,她病態而艷麗動人的臉上便又泛起了紅暈,順著她蒼白的臉向下,一直蔓延到如天鵝般纖長的頸子上。
她的蛇尾巴晃了晃,又顫顫巍巍、試探性得碰了碰花滿樓的小腿。
花滿樓側了側頭,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抬步向前,將那盛滿熱水的銅盆放在了床榻邊的木架子上,自己輕輕地坐在了床榻的邊緣。
蛇女痴痴地看著他,掙扎著要直起身來去抱花滿樓。
他是熱的,好溫暖,她好喜歡。
蛇女又不是人,哪裡會有人類女子心裡所想的那些彎彎繞繞,她喜歡花滿樓身上的味道,喜歡花滿樓身上的溫度,就立刻要上去抱住他,用尾巴死死地把他纏起來,再也不放開了。
蛇女受傷,又怎麼會有人替她包扎呢?她自己也沒有這個意識,只是想要抱著自己喜歡的東西,盤起來美美的睡一覺。
而對於人類男子來說,這位蛇美人的行為,就只能用熱情大膽這個詞來形容了。
一位熱情大膽的蛇美人,擁有一張絕艷的面容,只要膽子足夠大,能忽略她金色的異瞳與漆黑、布滿鱗片的大蛇尾巴,就一定能讓她乖乖的聽話,將她乖乖地勾在榻上,隨便做點什麼都可以。
花滿樓的膽子是足夠大的,但他是個君子,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
花滿樓又無奈地嘆起氣來,用扇柄壓住了蛇美人要從榻上起來的動作。
他的動作看起來是舉重若輕的,只輕輕地抵在了蛇美人優美的肩,她就有些動彈不得了。
蛇美人瞪大了雙眼,長長的睫毛不住的輕顫著,好似不明白花滿樓為什麼不讓她抱。
她猩紅的小舌忽然從嘴裡探出了一點點,發出了嘶嘶的聲音。
這是人的舌頭,而不是蛇的舌頭,但是即使化了形,吐信子的本能卻還是非常的強烈。
她道:「你……」
花滿樓的一根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示意蛇美人不要說話。
蛇美人乖乖地伏在榻上,花滿樓的扇墜碰到了她光潔的皮膚,那是一塊上好的佛手翡翠,帶著玉石所特有的冷,碰到她之後,她有點痛苦地縮了一下,卻默不作聲,安安靜靜。
花滿樓卻已意識到了,他立刻收了扇子,溫聲道:「抱歉。」
蛇美人的手就拉了拉他的衣服角,好似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姑娘一樣。
花滿樓側了側頭,面向著她,只道:「你背上流了很多血,你若信得過我,我先替你清理傷口,再替你上藥包扎,可好?」
蛇美人看著他,不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花滿樓也准確的接收到了這信號,他微微點了點頭,道:「得罪了。」
說著,他便伸出了自己的手。
毛巾被熱水浸濕,又被花滿樓修長、有力的手上下一擰,將多余的水擠干淨,他的手骨節分明,有一種穩定的力量感,做起這種下人做的活計來,也一絲不苟,別有一番美感。
蛇女金色的眼睛有些怔怔地盯著他的手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花滿樓看不見蛇女的表情,他只是微微低下了頭,寬慰她道:「傷口猙獰,會有些痛,姑娘若實在痛得話……」
蛇美人怯生生地道:「可以咬你麼?」
花滿樓為了把毛巾弄濕,把兩個胳膊上的衣袖稍微挽起了一點,露出肌肉緊實的的小臂來,蛇美人就看著他的手臂,發出了如此疑問。
花滿樓:「……」
花滿樓道:「姑娘的牙是毒牙麼?」
蛇美人道:「不……不是的。」
花滿樓溫聲道:「那可以,請自便。」
說著,他就俯了下去,用干淨的毛巾,替這可愛可憐的蛇美人收拾起了背上的那猙獰傷口。
如今,夜已深了。
如今深重的夜晚,花滿樓早該入睡了,可是此時此刻,他卻仍在這裡忙活著,只為了一個陌生的蛇美人,換了別人,或許這種幫助裡還帶著一點見色起意的性質,但是花滿樓卻不是的,他甚至不知道蛇女的模樣。
他如此受累,只為了這蛇女,這蛇女卻恩將仇報,問能不能咬他,花滿樓的回答竟然是「可以,請自便」。
這個人心腸好到簡直不像人!
但他卻也不是一個為了別人自己去死的人,所以他絕不會非常魯莽的做出什麼決定來。
他早已感覺到,這蛇女沒有敵意,對他像是對待一個大號的熱乎乎湯婆子一樣,不會威脅到他的性命。
他說完那句話之後,就低下頭去,一絲不苟的幫蛇女處理傷口,他先是用毛巾沾著水,去把傷口周圍流的血給一點點擦拭掉,好讓傷口暴露出來,這傷口的確很長、很可怕,可怕到好像要將她整個人都劈開似得,血肉模糊的傷口之中,還有一些污漬、樹葉、土塊什麼的,她一定在地上被重重地拖過。
處理傷口,又怎麼能不疼呢?
花滿樓雖然很憐惜這一位蛇美人,卻也知道,此時此刻,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替她處理好這傷。
沾著水的干淨毛巾,撫上了血肉模糊的傷口。
蛇女倒吸了一口冷氣,痛得瑟瑟發抖,她嗷嗚一口,咬住了花滿樓的被子,開始撕扯花滿樓的被子,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一個被欺負得慘兮兮的小可憐一樣。
她的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冷汗,又無助、又可憐的硬捱著這一切。
花滿樓嘆了一口氣。
他低聲道:「不是說要咬我的胳膊麼?」
花滿樓的聲音又低、又溫柔,卻帶著一種令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誘惑力,像是電流,打透了蛇女的脊柱骨,讓她一下子失了力氣,軟到了褥子上。
蛇女伸手摸了摸花滿樓露出的一截小臂,小聲道:「你的小臂真好看,舍不得咬。」
她的手就好似冰涼的絲綢流淌而過。
而她的話卻又這麼直白,直白的讓花滿樓都微微一怔。
花滿樓二十多歲,青年才俊,又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總不可能一個女人都沒接觸過,但他所見過的女人,都十分的得體有禮,哪裡會上來就問能不能咬你,伸手就摸一摸男人的小臂呢?
動物之間,沒有人類之間那種遮遮掩掩的虛禮,它們想要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去說什麼。
遇到這樣一只蛇女,花滿樓又能有什麼法子呢?
他側了側頭,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轉移話題道:「你痛不痛?」
蛇美人抽泣著說:「痛——我要痛死了——」
她真的是很直接的去表達自己的感受。
花滿樓的心很軟,最聽不得旁人如此痛苦、如此可憐的聲音,可他偏偏卻又不能停下手上的動作。
他只好道:「說點什麼吧,我聽說,人若是聊起天來,注意力就會被分散一些。」
蛇美人沒有說話,只是那一條蛇尾巴又悄悄地探到了床榻的下面,從花滿樓的衣服下擺纏進去,纏住了他的小腿,輕輕地蹭了蹭。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溫聲道:「在下花滿樓。」
蛇美人好歹心智健全,還是能聽出言下之意就是問她的名字的。
她抽泣著,小聲地道:「我叫枝玉池。」
玉池。
一個很美好的名字。
花滿樓微微頷首,只道:「玉池姑娘。」
蛇美人玉池的鼻尖又動了動,她輕輕地嗅了嗅,忍不住道:「你身上……你身上怎麼會這樣好聞,你是不是得道的花妖?」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
他道:「花滿樓肉體凡胎,不過一個凡人。」
玉池的思緒就好似已飄遠了,她有些痴痴地望著花滿樓,花滿樓垂下頭,正在一絲不苟的為她處理傷口,背上那猙獰的傷口尖銳的刺痛著,蔓延至她整個背部,以至於叫她整個背都痛得動彈不得。
這俊朗公子修長而穩定的手,甚至可以輕易地扼住她的咽喉。
玉池冷不丁地問道:「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殺了燉蛇湯?」
花滿樓:「……」
花滿樓失笑:「難道我看起來竟是那樣的可怕?」
玉池道:「可是人都喜歡燉蛇湯,還喜歡取蛇膽。」
蛇美人有點委屈。
花滿樓心中一動。
或許她就是在躲避捕蛇人,才會受了這麼重的傷,才會逃進百花樓之中。
他溫聲寬慰她道:「莫怕,我不會傷害你。」
他修長的手指,無意之間點到了玉池的脊骨,玉池身子一下失了力氣,癱在榻上簡直連動都動不得,可是她的脊背雖然無力,尾巴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樣,輕輕柔柔地勾在花滿樓的腿上,還收緊了幾分。
花滿樓干干淨淨、清清白白,絕沒有一點不該想的,絕沒有做一件不該做的。他有些不明所以,微微垂了垂頭,問道:「怎麼了?」
玉池那雙金色的瞳孔也看起來有些茫然了。
她忽然道:「花滿樓,你……你真好……」
她的語氣甚至都已變了調子,變得有些甜膩膩的。
蛇這一種生物,即使是在殺人,蛇身也看起來像是在纏與眷,所以蛇女或許天生就是一種會誘惑的人的妖怪。
這世上絕沒有一個女人,能發出這樣動聽的聲音來,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有一條這樣的蛇尾巴,把他纏得死死的、緊緊的,簡直是一刻都不想要放開。
……她在直勾勾地表達自己的喜歡。
花滿樓哪裡見過這樣熱情大膽的女孩子?
他的手指微微地蜷了蜷,手上的動作也輕輕地顫了顫,蛇女又發出一聲帶著抽泣的、壓抑的痛呼,嘴中委委屈屈地道:「花、花少爺,求你……」
花滿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身上滿是雨水與泥土的味道,狼狽得很。
花滿樓啞聲道:「抱歉,我動作會輕些的。」
玉池咬著牙,輕輕地點了點頭,緊緊地攥住了花滿樓的被子,把自己整個臉都埋進去了,有點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那一股溫暖而安寧的味道。
花滿樓很清楚的知道她在干嘛。
雨夜,一個陌生的蛇女如此可憐兮兮,被你抱到了你的床榻之上,她安靜地窩著,像是一只被拋棄的流浪狗,只要有一個可以收留她的地方,她就可以讓你為所欲為。
雖然花滿樓是在盡心盡力地為她處理傷口,但此時此刻,他還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想法,他在想,是不是他做什麼,她都能接受,甚至連掙扎都不會掙扎一下?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好友陸小鳳所說的一句話。
陸小鳳說:「男人這種生物,好似天生就是一種破壞性很強的生物,看到漂亮的女人,總會想上去將她們攪亂的。」
但他頓了頓,懶洋洋地喝了一口酒,又說:「但是像花滿樓你這樣的男人,卻很難讓人想像你會如何愛上一個女人的。」
花滿樓微笑著聽自己的損友大放厥詞,他輕搖紙扇,只微笑道:「哦?難道在你陸小鳳看來,我竟是一個沒有心的人麼?」
陸小鳳搖頭晃腦,幽幽地道:「因為我實在沒法想像,你是如何對一個女人產生欲念的。」
欲念,這是一個很壞的詞,這個詞,它好似總是同破壞、同野心、同放浪形骸所聯系在一起的詞。
而很可惜的是,花滿樓是一個和這些關詞完全找不到關聯的人。
陸小鳳只道:「愛上一個女人,就一定會產生將這個女人據為己有的欲念,我實在是很難想像,花滿樓你會嫉妒、會痛苦。」
花滿樓只是微笑著搖著扇子,說了一句話:「陸小鳳,你錯了,只要是人,就絕不可能全然沒有任何痛苦。」
——只要是人,就絕避免不了要痛苦,要產生負面的情緒。
花滿樓現在就已感到了痛苦。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麼會產生那種想法,那是一種完全不受控制的,從腦子裡自動蹦出來的危險想法,等他自己意識到的時候,他的手甚至都已僵在了當場,埋在被子裡的蛇女玉池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花滿樓穩了穩心神,道:「抱歉,傷口很快就處理好了,百花膏藥性很溫和,不會很痛的。」
蛇女咬著嘴唇,輕輕地道:「嗯。」
然後,她就又安安靜靜地任由花滿樓擺弄了。
花滿樓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
蛇女知不知道,他剛剛居然有一瞬間,產生了那樣的想法呢?
蛇女知不知道,這凡間的濁物,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乃是這世上最幽暗、最可怕的東西呢?
……她一定不知道的,所以在此時此刻,她才這樣的乖巧,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是放松的,絲毫不覺得花滿樓會做出什麼不應該做的事情。
……雖然他的確不會。
花滿樓不再說話,他斂下心神,在蛇女背上的傷口之上,塗抹上一層厚厚地百花膏,百花膏雖然藥性溫和,但畢竟是藥、又畢竟上在這樣可怖的傷口之上,蛇女就抱著他的被子,壓抑地抽泣著,像是一只小可憐一樣。
花滿樓上藥的動作已輕得不能再輕,可她還是痛苦。
花滿樓沒有去問她這傷口是怎麼來的,因為他從來都不肯去問這些事情的,來者皆是客,若是客人想要告訴他,他遲早會知道的,而客人要是不願意告訴他,他問出來,也是徒增尷尬。
他一向都是不願讓他人為難的。
黑暗的室內就沉默下來,但這種沉默卻不是冰冷的,而是充滿溫情的。黑暗之中,只有蛇女玉池的金色眼睛,一眨一眨的。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玉池的額頭因痛苦而沁出的那一層冷汗都已被風干,久到玉池痛苦的呼吸都已變得氣若游絲時,花滿樓的雙手靈巧的在玉池的背上用繃帶打了一個小蝴蝶活結。
終於結束了。
花滿樓長舒了一口氣,道:「玉池姑娘,傷口處理成這樣就可以了。」
玉池氣若游絲,簡直沒有力氣與花滿樓說話。
花滿樓便道:「姑娘今日,可留在此處休息,這傷口最好三日換一次藥,這幾日你可安心在此處休息。」
他的百花樓從不拒絕客人。
只要她願意,一天、一個月,甚至一年,她都可以待在百花樓裡修養。
花滿樓正是這樣一個好心的人。
玉池還是沒有說話,花滿樓可以聽到她的呼吸,又輕又抖,這一場痛苦的折磨,她能硬捱下來,實在是不容易。
他的心裡也充滿了憐惜。
他柔聲道:「休息吧,玉池姑娘,天色已晚。」
說著,他就站起身來,轉身准備離去了。
正在這時,玉池卻忽然動了。
不,或許應該說,是她的尾巴動了。
她的尾巴忽然急急忙忙地纏在了花滿樓的身上,緊緊地纏著,好似一個熱情的女孩子在擁抱著她的情人。
玉池也急急忙忙地從榻上撐起身子來,她的動作實在是太急,以至於扯到了自己的傷口,發出了「嘶」的一聲,花滿樓猛地回頭,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可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玉池卻已開口了。
她急急忙忙、委委屈屈地說:「你要去哪裡?這是你的榻,你……你哪裡都不許去,不許走、你不許走。」
第117章
這是一個又急切、又委屈的女孩子。她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委屈巴巴、可憐兮兮卻又動聽得要命的聲音對這人世間的男人來說,有什麼誘惑力。
她窩在這個男人的床榻之上,鼻腔與身體之上都被他身上那種溫暖而干燥的清香所包裹,可她還不滿足,她一點兒也不滿意,她又急切、又熱烈地伸手去拉花滿樓的手,去摟花滿樓的窄腰,熱情大膽得要命,好似一點兒也明白這樣的舉動會帶來什麼後果。
其實在花滿樓這裡,她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帶來什麼後果的。
但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總是會被各種耳提面命,要得體、要貞潔、要對男人保持警惕、絕不可做出什麼不要臉的事情……等等等等,在這些繁文縟節之下,人類女孩子幾乎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但蛇女玉池不是人類,她或許全然不懂。
不……亦或者是,她懂,但是她覺得沒什麼不好的,有這樣一個俊朗如天上皎潔月光的男人陪著,當然也很好啦,為什麼不呢?
這就是動物女郎與人類的不同。
但花滿樓畢竟是個人類,還是一個君子,一個真正的君子。
即使玉池再熱情,花滿樓也不是陸小鳳,如果是沒有認得小谷之前的陸小鳳有這一份艷遇,他都不用女孩子如此急切的去挽留他的,他自己就留下笑納了。
……說起來,玉兔小谷與陸小鳳之間,最開始也的確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去深入的接觸的。
但再重復一遍,花滿樓不是陸小鳳。
他是自持的君子,絕無可能順水推舟。
可他的腳竟像是被鐵水鑄在地上的一樣,絲毫動彈不得。
花滿樓背對著床榻站著,距離床榻只有兩步的距離。
一條漆黑的蛇尾從床榻之上探下來,那是一條非常大的蛇尾,這麼大的蛇尾巴……起碼也是一條可以纏死人的巨蟒了,但這條蛇尾之上,卻沒有蟒所特有的那種花紋。
這是一條純黑色的蛇尾,光滑的鱗片均勻的覆蓋在流暢的線條之上,在月光的照映之下,只稍微動一動,那種漆黑色之上卻已變化出了數種碎光,美麗得好似一個夢,一個幻夢一樣。
這幻夢在地上靈活的游走,底部與地板接觸,發出一種令人只覺得毛骨悚然的聲音。它已經相當的輕車熟路,輕輕地探入花滿樓的下擺之中,順著他肌肉緊實的小腿慢慢纏繞了上去,還像是一只小動物一樣的蹭了蹭,親昵又可憐的求他不要走。
花滿樓立在原地,難以邁開步子。
其實,這條美女蛇傷得的確很重,她的蛇尾雖然體型像是蟒,卻並沒有蟒的那種可怕的力量,能把一個成年人在數秒之內纏繞絞死。
而花滿樓……他雖然是個謙謙君子,但他的武功的確很出眾,在這人才背出的江湖之上,也屬超一流的高手級別,這樣一條蛇尾,很難制住他的行動。
他只要鐵了心想要走,誰又能攔得住他呢?
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他並不是鐵了心的。
花滿樓是一個很心軟的男人,他很容易去同情他人,也並不喜歡拒絕別人的請求,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就一定會去做。
他做不到直接掙脫蛇女玉池,自己頭也不回的就走。
他只好嘆氣。
花滿樓道:「玉池姑娘,你該休息了。」
蛇女玉池無辜地道:「可是……可是我冷……」
花滿樓也知道她冷,他剛剛替她處理了好一會兒的傷口,期間不可避免的會觸碰到她的肌膚,她的脊背都是冷的,血也是冷的,整個人都凍得瑟瑟發抖,卻強忍著疼痛把脊背暴露在花滿樓的面前,乖乖巧巧地任他擺弄。
花滿樓道:「我記得樓裡有湯婆子,我去找幾個給你。」
蛇女玉池微微地沉默了一下,有點委屈地抽泣起來。
……她真的很愛哭。
到底是什麼樣的蛇女,會一直不停哭唧唧的啊,花滿樓有點無奈,又覺得她實在是可愛率性得很。
他心下一軟,又轉過身來,柔聲道:「玉池姑娘,莫哭,湯婆子也很好的。」
玉池委屈且直白地道:「可我想要你……」
花滿樓:「……」
花滿樓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當然說不出話來,畢竟這是一句非常有歧義的話,他很盡量地在避免自己朝那種歧義的方向去想,但這很顯然並不容易做到。
花滿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口處起伏著。
他有些無奈地低下了頭,好似在看著伏在榻上的玉池一樣,玉池的皮膚蒼白如紙,她的身形也單薄如紙,但她漆黑色的長發與順著她的纖腰延伸出去的閃著碎光的尾巴,卻讓這種蒼白展現出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美麗來。
她是很美很美的,只要你膽子夠大。
花滿樓的膽子是夠大,可是他的眼睛看不見,即使他此時此刻垂下頭去,雙眼望著玉池的方向,但他什麼都看不到,玉池就是再美,也絕無可能牽動花滿樓的心。
玉池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眼角也耷拉了下去,像一只可憐的小狗在沮喪。
但她的雙眼隨即又亮了起來,金色的光芒在黑夜之中璨璨。
她忽然道:「我可以……我可以做你喜歡的任何事情,只要你不要走……」
她語無倫次地這樣說著,好似第一次去誘惑男人。
但她很上道。
或者說,她的尾巴很上道。
她的尾巴本來就纏在花滿樓的小腿之上,此刻為了急切的留下花滿樓,玉池開始根據她的本能來辦事,尾巴順著往上,一直要纏上他的腰,一圈一圈,纏的不是很緊,透露出一種小女孩不想讓喜歡的大哥哥走的時候會出現的那種撒嬌勁兒……
花滿樓自然不可能毫無反應,他有些徒勞地伸了一下手,好似要制止玉池的行動,可是他的手卻遲疑了一瞬,因為他忽然想到,這尾巴對於蛇女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是人類女孩子的腳麼?是人類女孩子的腿麼?
……結果就是他簡直一動不敢動了。
就在這遲疑之間,蛇女玉池的尾巴尖尖充滿討好的去纏他的……了。
花滿樓渾身一怔,嚇了一跳,立刻厲聲道:「玉池姑娘!松開!」
玉池也嚇了一跳。
她金色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來眨去,昂起了頭,漆黑的長發自她的側臉之上滑落,露出一張如糜艷花朵般的臉,美麗的令人窒息。
她的臉上滿是病態的紅暈,眯著眼,水霧蒙蒙地看著花滿樓,若是花滿樓此時此刻能看得見她的話,他一定不會用那麼嚴厲的語氣去和她講話的。
有一些美人,對她的容貌會抱有一種自信、一種傲氣,這種傲氣所導致的結果就是,一旦她們真的放下身段去勾引哪一個男人的事情,她們很難忍受被拒絕,因為被拒絕就好似是自己的美貌被否定了一樣。
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不太聰明的錯覺,因為即使是光明漢宮的美人昭君,該出塞時還是要出塞,即使是艷絕大唐的美人楊玉環,命絕於馬嵬坡之時,還是沒有任何人會救她。
絕世的美貌是有用的,卻也不是萬能的,附著在歌頌美貌的詩詞之上價值是遠超於美貌本身的。
百年之前的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兒,就是因為她沒有看清這一點而破了心房,因此才被那妖魔趁虛而入、取了性命的。
玉池是另外一種美人,她美雖美,這輩子卻因為這美貌受到了很多的磨難。
她顯得有點聽話,花滿樓這麼凶得叫她停手,她就停手,纖細的尾巴尖尖戀戀不舍,可是纏在花滿樓腰上的尾巴卻仍然不肯松下來一點點。
又是一道驚雷劈過,瞬間的白晝讓玉池看清了花滿樓的神情。
那的確是一種很難在這個男人的臉上看到的神情,他的眼睛竟然也瞪大了,表情竟有點無措,那雙毫無焦距地眼睛裡似乎也有一點點濕潤,眼角處有一點紅,好似被什麼東西無情地欺負了一樣,下一秒,他松了一口氣,好看的眉毛也皺了起來。
他張了張嘴,好似要說什麼,聲音卻被卡在喉嚨裡,實在是說不出任何的話來。
……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因為這已經超出了他所認知的極限了。
他只能徒勞地說:「玉池姑娘,你……你……!」
然後啪得一聲打開了自己手中的那一柄折扇,用力地給自己扇了兩下風,他的耳根子都已紅透了,連手指都微微地蜷縮著,只有呼吸還控制地很好,保持著一種若無其事的遮掩。
玉池覺得自己惹花滿樓生氣了。
她無辜地問:「你生氣了麼?花滿樓。」
花滿樓:「……」
花滿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啞著聲音低低道:「沒有……你快休息吧,好不好?」
玉池卻笑了。
她帶著一點點微妙地笑意,道:「我知道,你沒有生氣,因為我覺得你很開心,你也覺得很快樂,是不是?」
花滿樓簡直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了。
他有些無奈,又覺得實在很耗費精力,他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嘆著氣道:「玉池姑娘,你無需如此。」
無需去討好他的。
玉池無辜地道:「我只是希望你快樂……」
她的聲音又干淨、又無辜,好似一個在山林之中與世隔絕,從沒有見識過凡間風情的避世妖怪一樣,花滿樓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些無奈的神色來。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好似不明白怎麼同玉池講清楚這件事,他什麼都不需要,不需要玉池付出任何代價,就可以一直安心的待在這裡,安心的受到他的庇護的。
他實在是有一些……心疼這女孩。
但若他看得見,若他能看得見玉池此時此刻的那種神情,他就不會這麼想了。
蛇的報恩?並不存在的,蛇女金色的豎瞳緊緊地盯著花滿樓,透露出幾分痴意來,她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有一種格外病態的美感,她明明在用那樣純潔而無辜的語氣在博取同情,可是她的表情卻如此的邪惡、如此的充滿一種放浪的風情……這實在是很割裂。
她就是喜歡花滿樓,喜歡他暖烘烘的身體,喜歡他身上那一種溫暖而令人感到安寧的味道。
蛇女喜歡誰,就要得到誰,如果這個人不願意,那就使出百般的手段去勾他。
玉池,的確是一個好名字。
玉池,就是林間殺人的沼澤,或許看上去很平靜、看上去很美,但只要一腳踏進來,就會被這玉池慢慢地抓住,慢慢地拖下去,再也不放開。
花滿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的聲音似乎也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憐惜:「玉池姑娘,你可以一直待在百花樓,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花滿樓絕不會趕你,所以……」
所以你不需要這樣子來討好我。
這後面的半句話,他卻已說不出來了。
玉池沉默了一下,又歪了歪腦袋,才想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是在拒絕她,說他不想要這些東西。
蛇女委屈地伸手,拽了拽花滿樓的袖子,像個普通的小姑娘一樣,咬著牙不肯說話。
花滿樓側了側頭,把臉轉到了她的方向,溫聲道:「冷麼?若是實在冷,也可燒個炭盆。」
蛇女道:「不要!」
花滿樓「嗯?」了一聲。
蛇女忽然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腰,她的動作實在很快,又有點虎,這一下,一下子又扯到了她貫穿脊背的傷,她緊緊地抱住了花滿樓,抽泣著痛苦的呼吸,單薄的身體都在瑟瑟發抖,簌簌的。
花滿樓忙扶住了她,道:「你怎麼樣?傷口痛不痛?」
玉池卻什麼都不管不顧,也不管自己背上的傷,可憐兮兮地抽泣道:「花少爺,你不要走,我好冷……我真的好冷,你、你不要著急,我很快就可以變回全人形的,在此之前,我可以用別的法子讓你高興的……」
說著,她漆黑的尾巴尖尖又蠢蠢欲動了起來。
花滿樓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他的動作非常之快,一把就抓住了她的尾巴尖尖,蛇類冰冷的鱗片觸碰到了他溫暖的掌心裡,蛇女忽然尖叫一聲,整個人都軟倒了。
花滿樓一驚,手立刻松開,忙道:「玉池姑娘,你怎麼樣?」
玉池滿臉都是紅暈,金色的大眼睛裡幾乎都要流下淚來,她咬著下唇,抽抽搭搭地伸出蒼白纖細的手,勾了勾花滿樓的手,祈求他道:「不要這麼著急好不好,我……我傷還沒好。」
花滿樓:「……」
花滿樓忽然驚覺,對於蛇類來說,尾巴尖尖或許是不能叫人碰的。
他干澀地道:「抱歉,我……」
玉池抽泣著道:「不要道歉、不要道歉,別推開我……」
她不顧自己背上的傷,又要上來抱住花滿樓,她這麼傷心、這麼難受,又這麼冷……花滿樓所有的話語忽然都卡在了喉嚨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條蛇女實在是太可憐、太委屈了。
花滿樓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柔聲道:「我不走。」
蛇女驚喜地自他懷裡抬起頭來,忍不住問:「真的麼?」
她的語氣又欣喜、又雀躍,好似一個小女孩拿到了心愛的玩具一樣,透露出一種嬌憨可愛來。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
看來,他今天的確已走不了了。
蛇女緊緊地抱著他,充滿纏眷地用側臉蹭了蹭他的胸膛。她的皮膚細膩而冰冷,像是最好的絲綢緞子一樣。
她是個很怕冷的女孩子……或許蛇女都是如此,在尋找著一些溫暖的熱源,可是她同時卻也有點怕燙,她的側臉貼著花滿樓的心口的時候,便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好似被燙到一樣微微地移開了一點。
花滿樓的心口的確是滾燙的,此時此刻,即使是花滿樓,也絕沒有辦法保持平靜地心緒,他坐在床榻的邊緣,好似一尊雕像一樣,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這的確是他的床榻沒錯,可是現在,花滿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該怎麼擺、腳該怎麼放。
開心的玉池還緊緊地摟著花滿樓的窄腰不放手,花滿樓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又死活不肯趁人之危,一時之間,兩只手竟有些無措地垂在身邊,也不知此時此刻究竟該說些什麼才好。
玉池有些困惑地道:「花滿樓,你為什麼不抱抱我呢?」
花滿樓:「……」
花滿樓嘆氣。
他只道:「花滿樓不願趁人之危。」
玉池把自己的頭擱在了花滿樓的肩膀之上,奇道:「我又不是人,你趁不趁人之危和我有什麼關系呢?」
花滿樓:「……」
花滿樓鎮定地改口:「花滿樓不願趁蛇之危。」
玉池歪了歪頭,好似陷入了思考一樣。
半晌,她才道:「我沒有危,我只是想讓你抱抱我。」
說著,她的雙手委屈地攀上來,攀在了花滿樓的脊背之上,一根蒼白的纖纖手指碰到了花滿樓背上的黑發,然後就有點好奇的纏著他的頭發玩了起來。
花滿樓:「……」
花滿樓還能說什麼呢?花滿樓只能嘆氣。
他道:「玉池,我今晚可以陪著你,只是你的尾巴……」
他頓了頓,耳根子好似又有那麼一點紅意,才繼續道:「可是你的尾巴不可胡來。」
玉池警惕地道:「胡來?胡來是什麼意思?我的尾巴沒有打翻你的花盆……吧?」
花滿樓:「……」
這是什麼雞同鴨講的現場啊!
他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得玉池實在是又動人、又可愛的小姑娘,只是一定要他解釋,他又實在是解釋不出口,一時之間,他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能無奈地搖頭。
花滿樓笑起來的時候,就顯得格外的俊朗好看。
玉池窩在他的懷裡看著他,忽然道:「我明白了……你是說、你是說我的尾巴去纏……可是你不高興麼?我看得出來,你很高興,人類男子那個樣子,不就是高興的意思麼?」
她好似有點困惑,來來回回的說著車轱轆話,尾巴尖一擺一擺的,很是靈動,又好像很想上來使壞一樣。
花滿樓又噎住了。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雖然他看不見,但他的觸覺卻很靈敏,玉池的風情,即使他一點點也看不見,也足夠去領略了。而既然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又怎麼會連一點點都不心動呢?
他有些無奈地閉上了自己的雙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才道:「玉池姑娘,不要這樣。」
玉池眨了眨眼睛。
她有點不情不願地道:「那好吧,你嫌棄我是蛇尾,但沒關系的,我養好了傷,就可以完全化形成人的模樣了,到時候……嘻嘻。」
花滿樓:「……」
嘻嘻?你在嘻嘻什麼啊嘻嘻!!
他感覺自己一年份的氣都要在今天被嘆完了。
蛇女也不說話了。
這一小會兒的沉默,簡直就是花滿樓人生之中最難忍受的沉默了,他坐在自己的塌邊上,懷中卻有這樣一個柔軟又熱情的美人,他的手沒地方放,腳也沒地方放。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夜已深了,玉池姑娘,休息吧。」
玉池就縮在他懷裡點了點頭。
……但她還不動。
她閉上了眼睛,安安心心地窩在花滿樓的懷抱裡,好像今天就要保持這個撒嬌一樣的姿勢睡覺一樣,花滿樓微微一怔,又有些無奈似得搖搖頭。
他已不去說什麼「玉池姑娘,不要這樣」了,因為這種話根本沒有用,或許玉池是真的不懂,或許玉池只是在裝,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在她不想放開花滿樓的時候,她就絕對不要放開的。
……她是真的很怕冷。
花滿樓又條件反射地想嘆氣,又生生忍住了這種無奈的衝動。
說起來,這同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倒是很像……只可惜花滿樓深感慚愧,自己做不到那種全然的不亂。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慢慢地上塌,安靜的躺下,黑暗之中,他感受到懷中冰冷的美人把頭枕在了他的胸膛上,雙手像是在抱什麼大玩具一樣的抱住了她,嘴中發出了嘶嘶聲……蛇類發出的嘶嘶聲倒是挺令人毛骨悚然的,但是花滿樓總覺得這有點像貓貓會發出的那種呼嚕呼嚕聲。
他勾了勾嘴角,閉上了雙眼。他的手規矩得很,絕沒有碰一下玉池。
玉池卻很不滿意的樣子。
她悄悄地睜開眼睛,湊上來觀察花滿樓俊朗的面龐,花滿樓的眼睛閉起來,呼吸勻長,好似已睡熟了。
金色異瞳的蛇女面無表情的盯著他,猩紅的小舌又從嘴裡裡探出來擺了擺,就像是蛇吐信子一樣。
一個俊朗的謙謙公子,安靜的睡著,妖異恐怖的蛇女正用她那雙璨璨的雙眼盯著他,時不時還吐吐信子。
這場面,若是讓別人看見了,估計要嚇得兩股戰戰,在那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思想的支配之下,只怕立刻就要大喊一聲「妖怪殺人啦!妖怪殺人啦!」
花滿樓的五感很敏銳的,一陣風吹過,他甚至能數清楚有多少片花瓣落在了地上,蛇女睜眼湊上來的動作雖然是靜悄悄的,但畢竟離花滿樓太近……這樣的距離之下,花滿樓若是完全感覺不到,那怎麼可能呢?
但花滿樓還是完全沒有動。
然後他就感覺到玉池用腦袋拱了拱他,用伸手抓著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後再安安心心地窩回了他的胸膛上,尾巴尖尖一擺一擺的,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花滿樓:「……」
花滿樓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地翹了起來。
他的手心也好似發著燙,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這麼詭異,這麼奇怪……即使是說給見多識廣的陸小鳳聽,他估計也會發出一聲一聲的驚嘆吧。
但花滿樓卻並不排斥,他不僅不排斥,他的心竟然也一樣熱熱的,這條冰冷的蛇女窩在他懷裡的時候,就好似他小時候養的那只嬌嬌狸奴一樣。
……當然了,蛇女和狸奴還是有一些區別的,他小時候對毛茸茸的狸奴愛不釋手,狸奴在他懷裡睡夠了要跑,他還抱緊人家不讓跑,果不其然就換來了暴躁狸奴的毆打。
花滿樓又忍不住笑了笑,他的手忽然不自覺的緊了緊,將這位怕冷的蛇女摟緊了一些,這才放任自己的思緒消散下去,進入了睡眠之中。
秋雨還在淅淅瀝瀝得下著,人人都說,聽著雨聲,其實人的睡眠會更好,而花滿樓對此深以為然。
他當然是好眠的,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撒在花滿樓的臉上的時候,他才幽幽地醒來。
百花樓是臨街的,在太陽的第一縷溫暖陽光撒在這條街道上的時候,這條街就已蘇醒了,此時此刻,雨已停了,雨後的青草香、泥土味,和街上熱熱鬧鬧的嘈雜聲和早食的香氣混雜在一起,格外的生動。
窗外有樹,樹上有鳥兒,這鳥兒或許是黃鸝,發出了一種十分婉轉、十分動人的叫聲。
而他的懷裡有美人。
這美人自然就是蛇女玉池了。
花滿樓看不見,自然不可能知道這蛇女玉池究竟長了一張怎麼樣的臉,但她的皮膚如絲綢一般冰冷而嬌嫩,她的腰肢柔軟纖細如柳枝,她漆黑的長發如海藻般濃密,她的肩膀和脖頸所挺起的角度與姿態,也十分的優美。
很多人都會有一種誤區,那就是「美」指的是容貌,但其實,美是一種復合的氣質集合,容貌、身段、姿態、氣場,所有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令人賞心悅目,那就是美。
所以,一個人的長相即使不是最佳,她卻也可以是美的,一個男人不是頂頂的英俊,他也一樣可以讓人為他心動。過分的在意自己的鼻子是不是大了一點,嘴巴是不是薄了一點,其實都是沒有必要的。
蛇女玉池也正是如此,即使花滿樓完全不知道她的模樣,但她所展現出的這些他所能感受到的東西,已足夠讓他產生了一種愉悅的感覺,這種愉悅,正是因為他在欣賞蛇女之美。
此時此刻,花滿樓依然規規矩矩地躺在榻上,規規矩矩地穿著衣裳,連放在蛇女腰肢上的手也是規規矩矩的,昨天玉池是怎麼擺的,今天早上醒來也依然是怎麼樣,簡直連一寸都沒有挪開。
坐懷不亂,這也足以證明,花滿樓究竟是一個多麼君子的男人。
此時此刻,這位君子的腳動了動,然後立刻感覺到蛇女的尾巴多情的纏過來。
花滿樓:「……」
玉池未免有些太黏人了。
她是真的很黏人,花滿樓一動,她就已經醒了,她醒來之後,只覺得渾身都暖烘烘的,舒適安寧得要命,然後她立刻就抬起頭來去看花滿樓。
太陽已經升起,屋子裡的每一寸都已被照亮了。
所以玉池可以細細的去觀察花滿樓。
蛇的視覺與人類的視覺其實是很不一樣的,玉池在一年之前才剛剛化形成功,在此之前,她只是一條弱小可憐又無助的開了妖智的蛇蛇,眼前只能看到熱的東西,模模糊糊的一點輪廓,所以她一直以為整個世界就是長得模模糊糊的!
所以能成功的化作人形之後,她的眼睛也能看到很多清晰的東西了,她東看看、西看看,簡直都要新鮮死了,躲在路邊看到一個人都要盯著狂看一通,以至於某地已傳出了一些金眼妖怪喜歡躲在草叢裡盯死人的謠言。
不過她化形也已一年啦,該看的都已看得差不多了,現在一般已不會盯著人狂看一頓了。
但花滿樓是個例外。
因為花滿樓很好看。
不,不是很好看,簡直就是人類極高質量男性,超好看的。
他的五官單看一個地方,好似看不出什麼非常出彩的,可是這五官組合在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說不出的俊朗來,他的鼻子很挺拔,下頜角很優越,卻沒有棱角分明到讓人覺得冷硬的地步。
他的下巴之上,因為隔了夜沒有去剃,而冒出一點點青色的胡茬,這卻也正說明,他的的確確已是一個相當成熟的男人了。
玉池:盯.jpg
花滿樓:「……」
花滿樓當然已經醒了,他這種級別的高手,若是對這種直勾勾的眼神沒有一點感覺的話,那真的侮辱了「高手」二字。
花滿樓無奈地撇了撇嘴,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那是一雙明亮而溫和的眼睛,這眼睛若是看哪個女人一眼,一定可以把姑娘的心都勾走,可惜他卻是個瞎子,絕不可能用多情的眼神去看誰。
玉池仗著他看不見,繼續狂盯花滿樓。
花滿樓繼續:「……」
他忍不住笑了,躺在榻上動都沒有動,溫聲道:「玉池姑娘,難道花某的臉上沾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麼?」
玉池眨了眨眼。
她道:「難道你能看得見?」
對瞎子來說,這顯然是一個有些冒犯的問題了,若換了別的瞎子,可能只是聽見這一句話,就已足夠讓他色變了。
但花滿樓臉上的笑容卻依然那麼輕松、那麼愜意,他搖了搖頭,道:「沒有,我看不見。」
玉池奇道:「那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你呢?」
花滿樓笑了笑,道:「因為玉池姑娘實在已保持這個姿勢太久了,我若還感覺不到你的視線,那我不僅是個瞎子,還是個木頭人。」
玉池的嘴角也忽然慢慢地翹起,她嚶嚀一聲,忽然又窩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裡蹭一蹭,甜絲絲地道:「你……你才不是木頭人呢,你身上好熱,好香,木頭人冷冰冰的,才沒有你好。」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
玉池實在是一個很甜美的女孩子。
花滿樓也不訓斥她胡說,也不裝作聽不見,而是順著她的話笑道:「如此,便當做是玉池姑娘對花某的誇贊了。」
玉池就吃吃地笑了。
然後她的肚子就咕嚕叫了一聲。
花滿樓心下了然,正要邀請她一同用餐,卻聽玉池道:「我餓了,我要去覓食了,外頭的樹上有鳥。我去咬死幾只回來,也請你吃鳥啊。」
花滿樓:「……」
花滿樓趕緊制止她:「玉池姑娘若是想吃肉,隔壁鼎鮮記有鮮嫩的烤雞可以吃,我叫人送兩只來,你看夠不夠?」
玉池又驚又喜:「你要請我吃東西麼?花滿樓?」
花滿樓溫聲道:「你是百花樓的客人,花滿樓又怎麼能讓客人餓肚子呢?」
玉池其實不太懂什麼主客之禮的,只是她聽花滿樓說得這麼在理,於是也似懂非懂、故作老成的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在理。」
花滿樓笑了笑,道:「那玉池姑娘稍等片刻。」
說著,他就要坐起身來,翻身下榻。
玉池立刻抱緊了他,急切地道:「你要去哪裡?」
她的蛇尾巴本就纏在花滿樓的小腿之上,此時此刻,又一次用力纏緊他,好似一點兒也不想叫花滿樓離開似得。
……不,她簡直連一分一秒都不想讓花滿樓離開。
花滿樓一怔,已明白了她的不舍。
在那一瞬間,花滿樓想到了他小時候養的那只貓貓……雖然那只貓貓長大了以後很神氣、很愛毆打他,不過在小的時候,剛剛送進他的屋子裡的時候,那只小小的貓咪進入了陌生的環境,誰也不親,唯獨只喜歡窩在花滿樓的懷抱裡,黏人的要命,他一離開,貓咪就整日整日的叫,又凄慘、又可憐。
花滿樓心中一動,忍不住伸出了一只手,用一種輕之又輕的力度撫了撫她漆黑地長發,溫聲寬慰她道:「玉池姑娘,我只是去叫飯而已,絕不會走的。」
玉池又吐了吐信子,好似在判斷他身上有沒有說謊的味道,遲疑了片刻之後,她戀戀不舍地松開了花滿樓的窄腰,尾巴也退了回來,把自己的尾巴盤成了一圈一圈,乖巧地道:「那我在這裡等你回來,你不許……你可不許走太久,我會冷的。」
說完,就乖乎乎地趴下了。
花滿樓噗嗤一聲就笑了。
玉池不明所以,不懂他在笑什麼。
笑過之後,花滿樓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玉池柔軟的發頂,溫聲道:「為什麼要躲在屋子裡呢?百花樓有三層,每一層都有很多我種的花花草草,玉池姑娘若是不嫌棄,就去替花某欣賞一二吧。」
他頓了頓,又想到了玉池剛剛做出的一番要吃抓鳥吃的野性發言,適時的補充了一句:「不過還請別吃花,行不行?」
玉池就點了點頭,爽快地答應:「好,我不吃花的,花不好吃。」
花滿樓又笑了笑,這才轉身出去了。
百花樓的門口,已聚集了好幾個無業的閑漢,正在朝樓裡打量。
不過,這些人卻也不是來找事的,這江湖上敢來找花滿樓茬的人其實也沒幾個,這些閑漢,都是替人跑腿為生,花滿樓這樣的貴公子,要吃什麼東西,自然是不用自己親自出門走上一趟的,只需出一些錢,請這些人為他打點一二就是了。
果然,沒過一會兒,花滿樓便從百花樓裡出來,閑漢們迎了上去,便聽花滿樓要鼎鮮記的這樣那樣吃食,七七八八地說了不少,一閑漢笑道:「花公子今日是要宴請哪一位呢?是陸公子麼?」
花滿樓脾氣好,沒有架子,從不覺得販夫走卒有什麼低人一等的,這些閑漢們也同他開得起玩笑。
果然,花滿樓聞言,微微一笑,溫和道:「陸公子怕是短時間內都來不了了,今日宴請的……是一位新朋友。」
那閑漢便笑道:「哦!那這位一定是一位器宇軒昂的英雄啦!」
他之所以發出這種恭維,是因為花滿樓今天要的東西的確不少,燒雞燒鴨燒鵝,火方火腿鵝掌,各樣都點了,估計能放滿一大桌子呢。
啥人啊,這麼能吃!一定是個膀大腰圓、如人熊一樣的壯漢叭!
閑漢如此信心滿滿的想到。
第118章
蛇女玉池當然不是壯漢,她纖細柔軟,尾巴在地面上爬來爬去的時候也歪歪扭扭的,腰肢跟著一起擺來擺去,好像春天的柳枝被風吹動時的那種風姿一樣。
花滿樓之所以把那些燒雞燒鴨燒鵝統統都點一遍,是因為他不知道這蛇女玉池到底喜歡吃什麼……而且這蛇女的心智看上去還很單純,對人世間也沒什麼了解的,這些東西大概是從未吃過的,干脆一個個試過去,喜歡什麼之後再點什麼嘛。
他是一個非常慷慨的人。
吃食很快就來,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子,花滿樓起初還擔心玉池在家裡晃來晃去會嚇到這些進來送東西的閑漢,但玉池或許是很膽小、很害怕陌生人,不聲不響的,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那些閑漢告辭之後,花滿樓起身尋人。
他側過頭,用耳朵去細細地聽,他聽到蛇尾拖在地上發出的沙沙聲朝這邊過來了,嘴角便勾起了一抹微笑,溫聲道:「玉池姑娘,你來了。」
玉池一句話都沒說,她直接親親熱熱地撲過來了。
熱情大膽的蛇女,每一個動作都似乎帶著勾引,她的蛇尾又纏在了花滿樓的腿上,尾巴尖尖一下一下的蕩過來蕩過去,好似很快活的樣子。
她一下子就撲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裡,嘴裡故意叫道:「啊,冷,要花滿樓抱抱才會好~」
花滿樓:「……」
這真的是只認識了一晚上的人會說出的撒嬌之語麼?玉池對他的依賴簡直是非常沒有由來的。
可花滿樓又能怎麼辦?推開她麼?
他嘆了口氣,順手摟住了她的腰。
說是摟,其實不然,花滿樓只是用小臂撐住了她如柳枝般柔軟的腰肢,手握成拳,卻是連一點點都沒碰到她的肌膚的。
經過昨天那一番推拉,他大概已明白了這位蛇女的行事風格,只是他暗自思量,只覺得這或許是蛇女久不至人間的原因。
他絕不是趁人之危之人,對這天真爛漫的蛇女,憐惜之情大過男女之間的愛慕,因此絕不願過界。
可是……不管他的主觀意願上究竟願不願意過界,但因蛇女玉池這些熱情大膽的舉動,最起碼從客觀上來看,他們之間的這些舉動本就已很親密很親密了,親密到他爹看到都得立刻支棱起來准備辦喜宴的程度了……
蛇女嬌嬌地道:「嗚嗚嗚,好暖和,我好喜歡~」
花滿樓:「……」
花滿樓還能怎麼樣呢,花滿樓只好任由她纏著、抱著,否則這愛哭的蛇女,又要委屈巴巴地哭唧唧了。
他面不改色的用小臂撐著蛇女的腰肢,對她微笑道:「玉池姑娘,飯食已備好了,請隨我來。」
玉池點了點頭。
花滿樓平日裡宴請朋友,假使天氣不錯的話,一般都喜歡在三層的陽台上進行,但今日卻不行,玉池人身蛇尾,她本性是很好的,花滿樓並不害怕她,可保不齊路上的行人見了她之後,不會登時嚇得暉過去。
所以,今日的飯食擺在室內。
小廳之內,擺著一個八仙桌,桌上七七八八地美食擺了一桌子,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玉池實在是一個很會撒嬌的女孩子,她纏在花滿樓身上,一步都不願意自己走。
好在她並不重的,纏在身上,也只是像柳枝纏在身上一樣,花滿樓面不改色地抱著她來到了小廳之內,盯著桌上的那些吃食看。
花滿樓微笑道:「玉池姑娘,招待不周,還請見諒,也不知道有沒有你喜歡吃的東西。」
玉池立刻:「嗷嗚——」
下一秒,她抹抹嘴,道:「烤雞很好吃,謝謝你,花滿樓。」
花滿樓:「……」
花滿樓挑了挑眉,有些訝然道:「……已經吃了烤雞了?」
玉池羞澀地道:「嗯,只是我沒注意,一下全吃掉了,對不起,我下次一定給你留一半,不過我吃東西很少的,一個月吃一次就好,不費錢的。」
花滿樓:「……」
花滿樓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他笑得十分愉悅,只覺得這位玉池姑娘未免也太有趣了一些……花滿樓是喜歡有趣的人的,而這位玉池姑娘的有趣,和陸小鳳那一種有趣,卻是截然不同的。
他只道:「你放心,我這裡不缺吃的。」
玉池嚶嚀一聲,無限纏眷地上來蹭了蹭他,她身材纖瘦,卻可以一口吞下一只烤雞,都不帶拆骨的,此時此刻,只覺得吃得飽飽的,蹭一蹭花滿樓的時候,花滿樓就感覺到她的小肚子也鼓起來一點點。
花滿樓無奈地搖搖頭。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心裡卻又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疑問。
玉池自己說,她一個月吃一次飯就好了,其實並不是很容易挨餓的,可是今天早上的時候,她的肚子卻咕嚕咕嚕得叫起來,那顯然是餓了很久之後才會出現的狀況……
在今天之前,她已經超過一個多月都沒有吃過東西了?
他的眉頭不經意之間皺了皺,張了張嘴,好似想要問一問她,再次之前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旁人不想說的東西,他一向是很少開口去問的。
好在,玉池自己說了。
玉池吃飽了飯,摸一摸自己圓滾滾的小肚子,又開心、又快活,她心情很好,尾巴尖尖也一晃一晃的蹭著花滿樓的腳面,花滿樓穿著靴子,卻也感覺到自己的腳面之上有一點似有似無的癢意,好似菟絲子一樣往裡面探。
……這就是五感太敏銳的副作用了。
花滿樓縮了縮自己的腳,玉池的尾巴尖尖又鍥而不舍地蹭上來,完全舍不得他哪怕一點點的離開。
花滿樓只能嘆氣,任她隨意了。
蛇女玉池安寧滿足地窩在花滿樓的懷抱之中,感慨道:「花滿樓、花公子,你真好,和那些人類一點兒都不一樣……」
花滿樓側了側頭,道:「那些人類?」
玉池點了點頭,道:「是啊……他們真的好壞,設下埋伏抓我,要打我,還要殺了我取我的蛇膽。」
玉池說著說著,自己又覺得委屈起來,嗚嗚咽咽的抽泣起來。伏在花滿樓的肩頭哭。
花滿樓的臉上就浮現出一種深深地悲切。
蛇女雖是妖,卻天真爛漫,並不害人,反倒是人類,嘴裡打著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名頭,肆無忌憚的去傷害蛇女……
他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安撫似得撫了撫玉池的背,玉池身子一顫,又伸出蒼白光潔的雙臂來,攀住了花滿樓緊實而有力的脊背。
花滿樓嘆道:「沒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蛇女卻恨恨地說:「絕過不去!那些人,我……等我好了,我一定要殺了他們!一個也不放過。」
她的話說著說著,又發出了那種嘶嘶的響聲,這時候,玉池那種甜絲絲的撒嬌語氣已全然不見了,只剩下一種冰冷而仇恨的聲音。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那些人是什麼人?他們又對你做了什麼樣的事情?」
蛇女哽了一下,忽然又吸吸鼻子,小聲地抽泣了幾聲。
這故事其實說來話長的。
玉池當然不是京城人士,中原地帶,天氣沒有那麼的熱,植被沒有那麼的豐富,也沒有什麼瘴氣沼澤之地,不適宜蛇妖的生長。
玉池是一條嶺南蛇。
嶺南之地,一向是被當做蠻荒之地對待的,那裡日頭奇毒無比,又有瘴氣叢生,有中原人去過一趟嶺南後,還著書書寫嶺南的風土人情,說那裡的人口中都有炎毒,可口唾傷人,唾在樹上可使樹枯萎死亡,唾在鳥身上可以直接讓鳥咕咕墜地,十分可怕。
……當然了,不管是不是南蠻人,這種事情都是做不到的,這應當是謠傳。
玉池就生活在嶺南充滿瘴氣的叢山與沼澤之中。
嶺南有許多茶園,她化形之前,最喜歡去偷別人的茶吃,嚼吧嚼吧就吃了,也因為這個,認識了一個茶園裡的小姑娘。
這小姑娘的名字叫王笑笑,平日裡認識的小伙伴都叫她笑姐兒,她第一次見玉池,實在是嚇呆了,但見玉池沒有上來咬人的想法,只是去拽茶樹的上的茶葉吃,還湊上來觀察了一下這條五彩斑斕的黑蛇。
這是她們的第一次照面。
第二次照面是在笑姐兒十三四歲時,她上山采藥,在草叢裡發現了受傷的玉池,她是個膽子很大的女孩子,也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女孩子,試探一番,發現玉池沒有要攻擊她的意思,就替玉池包扎治傷。
她還囑咐玉池第二天同一時間在這裡,給她換新的布條和新的藥。
玉池就頂著身上的一個布條蝴蝶結游蕩走了。
第二天,她果然又在同一時間出現了,而笑姐兒也來了,依照自己的承諾,給玉池換了藥。
玉池那個時候還不能化形,但已開了妖智,心中自然感激笑姐兒,她倒是想要開口說話謝一謝,又怕一下子嚇死這小姑娘怎麼辦,所以就吐了吐信子,在她腳上纏了一會兒,就游蕩走了。
這就是玉池與王笑姐的緣分。
一年之前,玉池成功化形。
化形之後,她就想著要找王笑姐,當面親自道謝,王笑姐是嶺南一茶農的二女兒,家中有一位出嫁的長姐,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弟弟。
可是,等玉池找上門之後,卻發現,這王家根本就沒有笑姐的氣味。
……也沒有笑姐的衣服鞋子,什麼都沒有。
但玉池絕不可能找錯的。
她探查了一番,這才發現,笑姐是被賣了。
幾兩銀子,把她賣給了一個路過的商隊,那商隊幾乎是一眼就看中了笑姐,問了生辰八字之後,就很爽快地把她買走了。
王家世代都是茶農,到了笑姐父親這一代,吃喝嫖賭不學無術,家裡只有幾畝薄田,靠笑姐的母親天天下地干活,他們家一共三個孩子,長姐生得不錯,被十幾兩銀子的「聘禮」直接抬到大戶家裡做小妾去了,次女笑姐長得沒長姐好看,大戶看不上,就被王家老爹吹胡子瞪眼的叫「賠錢貨」。
笑姐在家裡過得是戰戰兢兢,什麼活兒都干,還經常上瘴氣叢生的山裡去摘草藥,要知道,這裡的山到處藏得都是蛇,還有許多一腳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沼澤。
就這麼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的活著,勤快地簡直不得了,但過路的商隊一眼看中了她,拿幾錢去買她的時候,王老爹還是高興得要命,直嘀咕著「這麼黑黑瘦瘦的丫頭片子,能賣幾兩銀子,已很不錯了」,就給賣掉了。
玉池下山來找她的時候,十五六歲的笑姐已經被賣了好幾個月了,杳無音信。
玉池抓住王家老爹逼問,這王家老爹卻也絲毫說不上笑姐被賣去了何方。
……這是自然的,他對自己的女兒沒有絲毫的感情,能賣幾兩銀子就賣幾兩銀子,至於女兒被賣去何方,是做丫鬟還是做伎女,是死是活,又同他有什麼關系呢?
玉池盯了王家老爹一會兒,用自己的尾巴扼死了他。
然後,她就開始在人間一路探查各種商隊。
嶺南的商隊,自然都是為了買茶葉,從當地種茶葉的大地主家裡查起,或許可以探知到一二。
玉池的這個判斷,的確是一個非常符合常理且聰明的判斷,但可惜的是,查了好多天,卻也卻沒有查到絲毫端倪。
後來有一次,玉池正好聽到幾個妖怪閑聊,聊到一個商隊,不買任何的貨物,只買人,買還未成年的小女孩時,她才找到了線索。
女人也是一種貨物,可以買賣,比如說那艷絕天下的揚州瘦馬們,難道不正是這樣的貨物麼?
但這個買女人的商隊很奇怪,他們買女人,居然是在嶺南來買,而不是去江南。
江南女子水靈而溫婉,嶺南因為過熱的天氣和過毒的日頭,養不出水靈靈的女孩子,更何況笑姐兒黑黑瘦瘦,其貌不揚,絕不可能被正常的人牙子看上。
而且更沒聽過過,人牙子買人的時候還要算過生辰八字的。
玉池因為剛剛化形,對人世間的彎彎繞繞絲毫不清楚,王家老爹被她威逼恐嚇之時,倒豆子一樣的把事情都說出來了,商隊要笑姐兒生辰八字的事情玉池也知道,只是當時沒發現什麼不對,聽那幾個妖怪一聊,這才發覺有古怪。
她上前請教,又告訴了這幾個妖怪笑姐兒的生辰八字,這幾個妖怪的表情便有些變了,好似有幾分同情。
笑姐是極陰的命格。
玉池不明白什麼叫極陰的命格。
那妖怪告訴玉池,這種命格的女人,倘若還有過一段及其悲慘的命運,身上帶著怨氣的話,那就是煉鬼的絕佳材料。
另一個妖怪涼涼地道:「這年頭的女人,十個有八個都有及其悲慘的命運,想找到合適的煉鬼材料,簡直再容易不過了,找女人就行。」
他們的話說的輕巧,可是玉池的心卻已被揪起來了。
煉鬼。
玉池不知道什麼是煉鬼,那些妖怪也只是聽過這種邪術,卻沒見過,所以說不上什麼所以然的。
但這陰森森的詞,是何其的恐怖?又是何其的殘忍?即使不知道煉鬼究竟要做些什麼,也能想到,這絕對是一件可怕到了極點的事情。
笑姐兒是遇到了這樣可怕的事情了麼?現在去救她,她真的還……活著麼?
那幾個妖怪對玉池的報恩之心也感慨不已,便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她。在他們的指點之下,玉池順利摸到了那個商隊。
那個商隊還不斷的在嶺南的各處買人,買女人,每一次,都要問生辰八字。
商隊裡已有了四五個倒霉的姑娘,全都用鎖鏈鎖著,好似牲口一樣的對待,但笑姐不在裡頭,這商隊買人應當是一批一批的,前一批已送了回去,後一批接著物色,一年可能都不間斷。
玉池不動聲色,悄悄地跟在了這商隊的後頭。
他們在嶺南地區呆了很久,實在找不出極陰命格的姑娘來了,這才收拾收拾,打到回府,玉池就跟著這群人來到了京城。
商隊的目的地,是京郊的一座別苑。進京之前,商隊又改頭換面了一翻,可以看得出,這些人的確是在秘密行事,這別苑之中,一定有什麼陰私的事情在發生。
玉池的目的雖然是要救笑姐,但是看到其他無辜的女孩子要被送進這別苑,也於心不忍。她瞅准時機,大發雌威,在商隊將女孩子們押入別苑之前引發了動亂,那些被買來的女孩子們也爭氣,沒有磨滅求生的意志,見有機會,相互扶持著跑了。
聰明的浴池把自己卻偽裝成一個因為腿上有傷而無法逃跑的女孩子。
別看玉池現在人身蛇尾、金色豎瞳,一看就知道是妖怪,當時的她還沒有受重傷,可以變成人腿,眼睛的顏色也可以暗下來。
她在地上打滾,把自己的頭發弄的亂糟糟的貼在臉上,身上沾了一對爛泥,又把帶在女孩子們身上的鐐銬給自己帶上,騙過了那些商隊的人,順利的被送進了別苑之中。
她本是很有身為妖怪的傲氣的,大部分人類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隨隨便便一尾巴就可以掄飛了,所以她這樣子混入那別苑之中的時候,也沒覺得會有什麼問題。
但事與願違,問題不僅有,還很嚴重,嚴重到讓新鮮出爐的蛇妖玉池直接翻車了。
別苑裡面有一股讓玉池非常不舒服的氣息,寒森森、陰惻惻,自玉池進入別苑的那一刻起就一絲一縷的往她身體裡鑽一樣,蛇女天生怕冷,可在此之前,玉池其實也沒有怕冷到一下子就想往活人懷裡鑽的程度。
她被關進這別苑的地牢之中,地牢之中也是鬼氣森森,冷得讓人整個人都要凍住了似得,玉池變回本體,將這地牢探查一遍之後,又順著一個縫隙游蕩出去,靜悄悄地將這別苑勘察了一翻,除了幾個活人之外,卻也沒見到什麼特殊的東西。
至於她想要找的王笑姐,更是毫無蹤跡。
她的嗅覺很靈敏的,哪怕只是有笑姐的一絲味道,她也絕對能聞到。
笑姐不在這別苑中,或許是被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或許是……已經死了。
玉池只想搞清楚這別苑究竟是做什麼用的,那些被買回來的女孩子究竟都怎麼樣了。
她又爬回了地牢之中,化作人形,安靜得等待著,冰冷的地牢之中,寒氣森森,她冷得瑟瑟發抖,卻一直忍受著。
等待了三天之後,終於有人來帶走她了。
那人將她帶到了一處密道之中,拖著她往下走,這密道是之前玉池沒有發現的。
順著密道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終於開闊,她的面前出現了一個池子。
……一個裝滿了鮮血的池子。
這密室設在地下,也沒有點火把,可是這屋子裡卻不是黑暗的,反倒是有一種瑩瑩的亮光,這裡的石壁,竟鑲嵌著很多夜明珠,無數的夜明珠在黑暗中發出幽綠的光芒來,把整間密室都照亮了。
幽綠的光芒正中,是寒石所制的池子,池子裡鮮紅一片,血腥味濃稠到令人幾近嘔吐。
玉池的嗅覺是非常靈敏的,可是那日在探查別苑時,她卻完全沒有聞到這一股血腥味。
寒石所制的池子,暗紅粘稠的血,站在池子旁的,是一個道士打扮的男人,他表情淡淡,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一手撫著自己雪白的胡子,另一只手中卻握著一把骨白色的刀。
這把刀實在是古怪,那老道士拿在手中,對著玉池的脖頸比劃了一下。
……原來是一把用來割喉放血的刀。
那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身上一塵不染,可是那血池之中的血,卻鮮紅濃稠到刺目。
那老道士撫著自己的胡子,淡淡地問:「這是極陰命格的嶺南女子?」
押送玉池來的人道:「錯不了的。」
那老道士冷笑道:「錯不了?你們這群廢物,人都送到門口了,居然能叫這群小娘皮跑了,只留下了一個沒跑,你管這叫錯不了?」
押送玉池過來的人就低下了頭,不敢分辯。
那老道士冷冷道:「行了,滾吧!」
那人就趕緊出去了,似是也受不了這裡那一股過於濃重的血腥氣了。
在那一剎那間,玉池已明白了。
這些血,就是那些被商隊所買走的女孩子們的血,她們一個一個,已變成了冤魂,在最後的最後,連一句話都留不下來,連屍骨都不知道去哪裡了。
玉池是蛇妖,是一種在凡人的傳說之中極其可怖的妖物,人類畏懼她如虎狼。可即便是她,在看到這樣恐怖的情景之時,還是覺得心驚膽戰,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老道士已一把就把玉池從地上拎了起來。
他的神情實在淡然得很,放在外頭走一走,也是要被旁人尊稱一聲得道高人的,可誰又能想到,這個人居然能做得出將妙齡女子買來,割喉放血的事情呢?
他是一個很愛干淨的人,而玉池為了偽裝自己,把自己渾身都弄得髒兮兮的,那老道士的眼中劃過一絲厭惡,將那骨刀的刀刃亮出來,似是立即就要殺人。
停了一會兒,他卻又自言自語道:「不成、不成,髒成這樣,萬一把血池裡的血給污染了怎麼辦?來人!滾進來,拿桶水來,把這女人給我衝衝!」
就有人提著一通涼水,從外頭又進來了。
一桶涼水從玉池頭頂衝下,露出了她蒼白的臉和過於美貌的容顏。
她是一個極其艷麗的美人,而那種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膚色,又為她的艷麗帶上了一種病態的、神經質的氣質,叫她看起來獨特到遺世獨立,與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絕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她的臉露出來之後,這老道士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那種仙風道骨的淡然神色,已完全從他的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的氣息,他那雙三角形的小眼睛之中,忽然迸射出一種貪婪而令人厭惡的光,他上下打量著玉池,目光之中充滿了邪惡與淫。
然後,他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啪得一聲,不僅讓玉池微微一怔,還讓那兩個進來送水的人渾身一震。
反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後,那老道士的眼睛裡又射出一股精光來,他死死地盯著玉池,喃喃道:「可惜……可惜啊……」
他在可惜什麼呢?是在可惜這絕艷的美人即將要死在這血池邊麼?
自然不是,他只是在可惜,自己沒有機會糟蹋這美人一番,再殺她了。
蛇性本淫,玉池雖然初入人間,還沒來得及去找什麼男人,卻對這樣的目光明白的不得了,她冷冷地盯著那道士,冷冷的吐了吐信子。
道士的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不是人!」
話出口已晚了!玉池已惡狠狠地撲了上來,要取了這道士的狗命!可這道士,既然懂得殺女取血的邪術,自然是有兩把刷子的,只見他冷冷一笑,忽然疾步後退,嘴中念念有詞,也不知在念些什麼。
玉池一想到王笑姐的血也在這池子裡,雙眼赤紅,凶性大發,殺心大起,就要殺了這道士泄恨,她靈活異常,手指之上泛起綠光,這就是蛇毒,一種極其厲害的蛇毒。
電光火石之間,她的背忽然被劃開了,被什麼尖銳而迅速閃過的東西劃開了——!
蛇的鮮血四濺,她光潔而蒼白的脊背,像是被劈開一樣,多了一道猙獰的傷口。
就這,還算是她反應得快的好結果,若是她剛剛沒有躲避,恐怕那東西已將她攔腰腰斬了。
老道士哈哈大笑起來,得意得要命。
而玉池也已經看見了是什麼東西在襲擊她。
是一只手。
一只從血池裡伸出來的巨大骨手,在這陰氣森森的密室之內,散發著一種人類屍骨所特有的那種骨白色,那只手正隨著老道士的笑聲緩緩地晃動著。
這麼大的東西,本來很難很靈敏,可這只骨手的速度,卻仿佛已超越了閃電。
老道士道:「你是什麼妖精,大可以現出原型來看看!」
玉池嘶嘶了幾聲,極富力量的蛇尾已擊了出去,那老道士絲毫不慌,慢悠悠地笑道:「原來是蛇女……很好,蛇女很熱情,這很好,你放心,我不殺你,等我取了你的蛇膽之後,就把你鎖在這裡,當我的第九房小妾,你可願意?」
他的底氣,全然來自於這骨手。
他的底氣很足。
玉池的背上劇痛,蛇尾化了出來,眼睛也變成了亮金色的豎瞳,妖異非常,她勉強躲開了那骨手的攻擊,卻已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絕不是這骨手的對手。
玉池轉身就跑。
她受的傷實在太重,只能用盡全力去逃跑,好在蛇的速度本身就很快,而那骨手似乎是被束縛在血池周圍,不能延伸出太遠,玉池拼命跑出那密室之後,又拼命的跑進了城內,在極度的驚慌失措之下,她闖進了花滿樓的百花樓之中,這才有了後面的事情。
玉池就是因為這個受的傷。
人世之間,看起來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可是在這熱熱鬧鬧的煙火氣之下,卻不知隱藏著多少的黑暗,在這些看似老實、看似溫和的面孔之下,亦不知隱藏著多少惡毒的心腸。
玉池見過好人,也見過惡人,惡如那鶴發老道士,好如花滿樓。
她整個人忽然抖了一下,嚶嚀一聲,縮進了花滿樓的懷中,似乎又要抽泣起來了。
而花滿樓已說不出話來了。
這……這……
京城之地,天子腳下,居然隱藏著這樣恐怖詭秘之事。
那別苑究竟是何人所有?那老道士有是什麼來頭?那些從嶺南來到京城的女孩子們……難道真的已變成了那血池之中的血?而那巨大且靈活的骨手又是什麼東西?姑娘們的血就是用來滋養那東西的麼?
一切的一切,都處在迷霧之中。
但唯一能令人看清的,卻是那些人令人發寒的惡毒。
玉池是蛇女,是妖怪,但妖怪尚且都不會做出那樣慘絕人寰的事。
……她還為了那個叫王笑姐的女孩子,受了這樣重的傷。
蛇女玉池,是一個至純至信之人。
花滿樓久久處於震驚之中,好看的眉緊緊地皺起起來,牙齒也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甚至連藏在袖中的拳頭,都已緊緊地握住,手背上爆出青筋來。
而他摟著玉池那只手,也不由自主的用力了幾分,玉池軟軟地叫了一聲,倒在了花滿樓的懷中,花滿樓這才如夢初醒,忙道:「抱歉……一時激憤,弄疼你了麼?」
玉池委屈地嗯了一聲,還抽泣著說:「嗯、嗯,還……還扯到傷口了,痛死了。」
花滿樓一怔,低聲道:「又滲出血了麼?」
玉池背上的傷很重,即使上了他獨家秘制的百花膏,又裹上了層層的繃帶,大出血肯定雖止住了,但卻日夜不停的滲著血,慢慢地染紅雪白的布條。
所以,她的身上始終縈繞著一股血腥的氣息,花滿樓鼻子嗅了嗅,卻聞不出有什麼不對來。
此時此刻,他忽然覺得,還是眼睛看得見好一些,這樣就能細細地檢查檢查她的傷口了。
玉池搖了搖頭,咬著嘴唇道:「沒有。」
花滿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是歉意地道:「玉池姑娘,抱歉……我……」
玉池的一根纖纖玉指就抵在了他的嘴唇上。
花滿樓的唇齒之間,也呼出了熱氣,這是一種令玉池極其喜歡的熱氣,她身上發冷,手指也是冰冷異常的,他的嘴唇柔軟而溫暖,簡直叫這條蛇女的手指都忍不住蜷了蜷。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花滿樓的嘴唇。
她甜絲絲地道:「沒有、沒有,你不要道歉,我沒事的……」
其實剛剛是裝的啦。
蛇女是非常敏銳的,僅僅在一夜之間,她就已對花滿樓的性格了然的掌握了,她喜歡花滿樓、依戀花滿樓,就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如何在他面前撒嬌賣可憐,以拿捏這溫柔心軟的男人。
花滿樓微微低了低頭。
他長嘆一口氣,卻道:「玉池姑娘,你……哎,你若是真的難受,我送你回榻上躺一會兒,好不好?」
玉池的金色眸子就亮晶晶的。
她的臉上也又泛起了紅暈,又病態,又神經質,她有點興奮地吐了吐猩紅的信子,好似一條要捕食的毒蛇一樣。
若花滿樓看到她這樣的表情,是否還會認為,這是一個至純至信、無辜可憐的蛇女呢?
她的語氣卻仍是委委屈屈、抽抽搭搭的。
玉池說:「其實,讓我不難受的法子也很簡單,花滿樓,你要不要聽一聽?」
花滿樓側耳過來,溫聲道:「玉池姑娘,請盡管告訴花某。」
玉池的雙臂就纏在了他的身上,她忽然湊了過來,在花滿樓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吻住了他的下唇,口齒不清地道:「要這樣……要這樣才能好……」
第119章
一條蛇的吻是什麼滋味的?
冰冰涼涼、唇齒之間也帶著一種冷而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味道,又有些甜絲絲的,有玫瑰蜜醬的味道。
——這或許是因為,她在嗷嗚一口直接吞了一整只烤雞之後就開始和花滿樓絮絮叨叨地講起了自己為什麼受傷,說到激憤之時,花滿樓非常適時的給她嘴裡塞了玫瑰鮮花餅,以安撫她的情緒。
至於為什麼是直接塞嘴裡……那是因為玉池的雙臂一直環著他的腰,時不時還蹭一蹭,花滿樓倒是想塞她手裡,礙於實在沒機會。
然後,黏糊糊喜歡撒嬌的蛇女口齒不清地和他說謝謝,用心地把鮮花餅一口一口嚼了,很不意外的……噎住了。
花滿樓:「……」
花滿樓忍不住微笑了起來,體貼的伸手拿過桌子上的茶杯,遞到了玉池的唇邊,玉池微微低下頭,用牙齒咬住了杯沿,小口小口的喝水。
所以她的唇齒之內,滿是玫瑰甜醬與烘烤過的糕點的香氣,她環著花滿樓的脖子,眯著眼睛,側著頭,輕輕地去吮。花滿樓的嘴唇並算不得太薄、不顯薄情,卻也並不豐厚,不顯浪蕩與多情。
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雖然被刮的很干淨,但男人嘛,畢竟是沒辦法做到面白無須的,玉池貼著他,就覺得自己的下巴上也有一點點微癢的刺痛。
蛇女玉池這舉動未免太過,她忽然湊上來就吻他,簡直讓花滿樓的大腦一時之間也已一片空白。
他的手忽然下意識的扣住了玉池的腰,手指不由自主有些用力,在玉池蒼白的腰肢之上留下了五個明顯的指印,嬌氣的玉池小小的痛呼一聲,在他的呼吸之間小聲地請求:「花滿樓,輕、輕些……」
她緊緊地環著花滿樓的窄腰,即使他的手此時此刻令她感到難受,她也緊緊地依偎著花滿樓,好似是一個新婚的小妻子,正在對著她的丈夫一樣。
她又啄了啄花滿樓的唇,好似討好。
花滿樓竟已好似像是一塊石頭。
他的手慌忙松開,幾乎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他整個背往後靠,有些無措地貼在椅子背上,整個脊背都似乎已僵直了。蛇女如靈蛇、如藤蔓一樣的手臂靈活而柔軟,攀在他的脊背之上,在他因為緊繃的背肌之上輕輕掃過。
他的手忽然緊緊的攥了起來,攥住了自己的廣袖,在那布料之上留下了深深的褶子。
花滿樓家中巨富,他從小到大也從不缺錢,但他對東西卻是很愛護的,從來也不會如此糟蹋衣裳。
但……今天是個例外,因為他幾乎已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
他亂糟糟的,只覺得進退不得,推開玉池、怕她傷心,不推開玉池,自己又如何能這樣心安理得的去享受這天真爛漫的蛇女呢?
所以他竟只能一動不動,只能好似無措、好似無助一般的攥住了自己的拳頭,他骨節分明的手上,就見指骨的部位,都泛起了一種不正常的紅色,緊實的小臂之上青筋暴起,竟是有些令人害怕。
可蛇女玉池又怎麼會害怕呢?她實在是一條黏黏糊糊的蛇美人,花滿樓動都不敢動一下,她就湊上來,親親花滿樓的嘴唇,又親親花滿樓的臉頰,最後還變本加厲,要去親親花滿樓從衣襟裡伸出來的那一截脖頸。
他因為無措,已微微地昂起了頭,露出了脖頸的形狀,還有不斷滾動的喉頭,這男人著實是有點奇妙的,長了一張如此溫柔、如此溫潤的面龐,清風霽月,可是你若親自上手去抱一抱他,卻能發現這個人的身上被肌肉均勻的覆蓋,沒有一絲多余而軟弱的贅肉,線條流暢,充滿爆發力,只是卻被藏在了名貴的面料與流暢的剪裁之中。
蛇女冰冷而帶著玫瑰甜醬香氣的呼吸落在花滿樓的喉結上時,他的皮膚就一陣顫栗,渾身的寒毛都已豎起,喉頭無意識的滾動著,好似在吞咽,那雙毫無焦距的雙眼睜大,望著屋頂,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脆弱感。
但他明明不是一個脆弱的人,玉池身受重傷,就連攀著他脊背的手都沒有多少力氣,蛇尾雖然看起來可怖,但也沒有什麼攻擊性,花滿樓又焉能不是她的對手?
可他的的確確是動不了的。
直到玉池伸手要扯他的衣襟,花滿樓才如夢初醒,他啪得一聲就抓住了玉池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他的眼角都已紅了,那雙毫無焦距的眼睛裡甚至也流淌出一種濕潤的責備來。
玉池嚶嚀一聲,不明所以,道:「怎麼了?」
她的聲音真的很疑惑,好似她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樣。
花滿樓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沙啞地道:「玉池,停手。」
玉池還是不明就裡,只問:「停手什麼?我的手沒有在動呀。」
說著,她忽然用手指在花滿樓的手心裡撓了撓,又輕又癢的。
花滿樓幾乎想立刻松開她的手了。
可是他又不能放開她的手,蛇女玉池實在是一個非常大膽的女孩子,已連他的衣襟都扯開了幾分,若是不管她,真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
花滿樓嘆氣。
他只道:「玉池,不要這樣。」
玉池的手還被他攥在手心裡,冰涼而柔軟,她連一點掙扎都沒有,乖乖地把手給他攥著,又輕輕地把自己的頭擱在了花滿樓的肩膀上,道:「你不喜歡麼?」
她的聲音好似又帶上了一點哭腔。
花滿樓怔了怔,澀聲道:「你不需要做這樣的事情,你本就可以一直住在我這裡,想住到什麼時候就住到什麼時候。」
他還是認為蛇女是在「報恩」。
花滿樓討厭玉池麼?自然不,他幾乎不會討厭任何一個人。
而且他也並不討厭玉池這些過於逾越的舉動,她的確是一個像蛇一樣靈活而柔軟的女孩子,腰肢擺動起來,有一種又妖又嬌的美感,令他覺得自己整個人也像是要被她所纏繞起來了一樣,他的小臂放在她的腰窩處,要撐著她的身子不向後倒去,但是她的腰眼觸碰上他的小臂……
花滿樓活了二十多年,發乎情止乎禮,從未如此逾越過。
但過線這種事,只要有第一次,就一定會心猿意馬的想著第二次,這就是這件事的可怕之處。
花滿樓的心裡亂糟糟的,他閉上雙眼,似乎連嘴唇都已有些發抖,他的聲音有些發澀,但卻並不是十分有力,告誡著玉池,不要因為感激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就去這樣對待一個男人。
玉池就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忽然道:「我不是因為想住在百花樓,才……」
她說到這裡,竟是已有些說不下去了,於是玉池閉上嘴,一言不發。
她柳枝藤蔓一樣的手臂,悄悄地縮了回去,花滿樓的脊背好似放松了一點,他正在盡力的穩定自己的吐息,胸膛一起一伏。
她的蛇尾本是充滿多情的纏在花滿樓的小腿之上的,好像是某一種小動物一樣,雖然花滿樓與玉池才認識了這麼一小會兒,但是花滿樓卻已習慣了她的風格。
她的風格就是糾糾纏纏、藕斷絲連的。
可是此刻此刻,玉池的蛇尾卻慢慢地松開了花滿樓,花滿樓一愣,張了張嘴,好似打算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只在這一點點的時間差裡,玉池也不抱他了,她松了手,慢慢地從花滿樓身上下來,慢慢地游蕩走不見了。
蛇女忽然一言不發的就離開了。
花滿樓怔了怔。
懷中蛇女所留下的那種冷香,還依稀縈繞在他的鼻尖,他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上也留下那種甜絲絲的玫瑰蜜醬的味道。
花滿樓忍不住想起了她剛剛吃玫瑰鮮花餅時的動靜。
好似是很珍惜、很開心的去吃那一塊烤的很好的小餅的,他手中捏著小餅,玉池就把頭湊上來一口一口地吃,她的小肚子圓鼓鼓的,還不由自主的伸手拍一拍自己的小肚子。
花滿樓忍不住低下了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他站起來,一只手背後,另一只手打開了折扇,折扇的扇墜輕輕地晃動著,隨著花滿樓的步伐一步一晃。
他正要走出這間小廳,腳步又頓了頓,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確認衣襟已完全平整之後,他才踏出了小廳。
玉池好像生氣了,他還是要去找她的。
對百花樓的一切,他都是了然於心的,這是他自己買下的小樓,也是他自己設計的屋子,每一草每一花、每一幾每一桌椅,都是他自己親手選定的。花滿樓若是想要在這百花樓裡找一樣東西、找一個人,那這樣東西、這個人是絕不可能藏得住的。
若有人想欺負他是個瞎子,躲在百花樓之中趁機行凶,那更是不可能。
可玉池卻不知去了哪裡。
蛇類的呼吸又輕又淺,可以完全靜止,她似乎把自己盤在哪一個陰暗的角落裡了,簡直一動也不動,此時此刻,外頭又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那些他所喜歡的、富有煙火氣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卻成了阻礙。
花滿樓在百花樓裡轉了一圈兒,也沒尋見玉池。
他有些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嘆了口氣,又忍不住在想,他剛剛說的那話,或許是真的傷到了她的心,才叫嬌氣又愛哭的蛇女玉池一下子生氣了,連抱抱都不求,直接溜走了?
……不,溜走是絕不可能的,她身上還受著傷,無法化作人形,只能保持這樣人身蛇尾的姿態,大白天的,她要是這樣從百花樓裡溜出去,一定會在街上引起騷亂的。
街上沒有騷亂,所以她一定還在百花樓裡。
可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肯出來。
花滿樓走進了一間花廳。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喜歡太陽的,所以他所侍弄的花草並不全在陽台之上,況且昨夜下了雨,花滿樓早就把那些嬌嫩的花草移了這花廳之中。
他信步一走,停在了一個水缸前。
這是瓷缸,是用來養睡蓮的。
如今已進入秋季,一場秋雨一場寒,睡蓮的花期已過了,水面之上,浮著幾片荷葉,而其中一片荷葉的底下,有一個三角形的黑色腦袋,還有一雙金色的豎瞳,已縮成了一條線,頂著荷葉帽子,躲在水裡暗中觀察。
花滿樓道:「玉池姑娘,睡蓮池子裡會冷的。」
他有些無奈,心中又真的擔憂玉池會冷。
那個三角形的腦袋晃了晃,頭頂上的荷葉帽子就也動了動,發出了細微的響聲,花滿樓無奈地搖了搖頭,像是哄小孩子一樣地道:「今天我叫人去燒地龍,讓暖閣熱起來,玉池姑娘去暖閣裡休息,好不好?」
玉池噌得一下從水裡出來了,把那片荷葉頂在頭上。
她的本體是一條黑蛇,一條很美麗、卻也很讓人恐懼的黑蛇。
黑蛇張了張嘴巴,口吐人言:「花滿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玉池:委屈.jpg
花滿樓怔了怔,忽然又笑了。
他的笑容也同他的人一樣,如春風一般,只叫任何一件看見這種笑容的人,都忍不住要同他親近的。
他朝著玉池伸出了手,道:「我沒有……不喜歡玉池。」
下一秒,玉池就已化作了人形,她頭發也濕淋淋的、身上也濕淋淋的,也不管自己會把花滿樓的衣裳給弄髒,就直接撲過來抱住了花滿樓的……腰。
或許因為蛇妖本身就是腰很細的妖怪,玉池對窄腰的愛好簡直是藏都藏不住的。
花滿樓:「……」
花滿樓的嘴角不自覺的勾了勾,有一種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如釋重負。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安撫似的摸了摸玉池的頭發。
她漆黑柔軟的頭發,也已經全濕透了,花滿樓很愛護自己的花草,睡蓮也需要注意水的清潔,所以這一缸水自然不會髒到哪裡去……可是再干淨,這也是用來養花花草草的水呀,不可能是完全清潔的。
花滿樓啞聲道:「為什麼要躲進水缸裡去,玉池姑娘?」
玉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忽然道:「不許叫我玉池姑娘,你剛剛都已經改口叫我玉池了。」
花滿樓抿了一下嘴唇,非常順從地改口道:「為什麼要躲進水缸裡去……玉池?」
玉池嚶嚀一聲,依偎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花滿樓伸出手來,輕輕地抱住了她。
這或許是花滿樓第一次主動去抱玉池。
玉池的蛇尾巴也悄悄地從水缸裡出來,這一下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尾巴上都是水,實在很不合適了,所以她沒有纏住花滿樓的腿,只是拽了拽他的衣服下擺。
花滿樓都忍不住笑了。
玉池便開始回答他那個問題,只聽她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這種缸啊盆啊的,就想往裡面鑽,還有那種木箱子,我也好喜歡的……花滿樓,你說我是不是不是一條正常的蛇。」
花滿樓竟然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順著她的話說:「很是在理,這世上的狸奴,倒是十只有八只都喜歡鑽木箱子。」
玉池:呆滯.jpg
她道:「難道你是說,我不是蛇女,而是一只貓女?」
花滿樓噗嗤一聲笑了,揉了揉玉池的頭發,道:「非也,我是說,世人對蛇,多有誤解,又豈知我們玉池姑娘的性情,同世人最喜歡的狸奴是一樣的可愛的呢?」
玉池就也噗嗤一聲笑了。
笑罷之後,她又故意撒嬌賣萌:「哎呀,花滿樓,我好冷,要花滿樓抱抱才會好~」
玉池親親熱熱地抱住了花滿樓,好似已全然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不愉快一樣。
花滿樓抿了抿唇,嘆著氣搖了搖頭,只道:「頭發是要洗一洗的。」
他又用小臂撐住了玉池的腰,要帶著她離開這花廳,玉池伸出一只手來背到身後去,抓住了花滿樓死活不肯碰他腰肢的手,慢慢地掰開他的拳頭,然後讓他的手掌整個都貼在他的皮膚之上,這才發出了心滿意足地嘶嘶聲。
花滿樓又能怎麼樣呢?花滿樓只能搖搖頭,但是手上的動作卻很穩,穩穩地扣著玉池的腰。
他能怎麼辦呢?他也只能順著這一條可憐可愛的蛇女了。
蛇女一個不高興,就化出原形直接鑽進了他的睡蓮水缸之中,搞的自己渾身濕淋淋的,纏在身上的干淨繃帶,因為她剛剛化出了原型所以直接脫落了,猙獰可怖的傷口直接暴露在了水中,塗在上頭的百花膏也被水衝掉了。
一從水裡出來,傷口就開始覺得尖銳地刺痛著,玉池只覺得整個背都沒有力氣了。
玉池的雙手摟進了一些,隨著花滿樓的步伐一呼一吸的,她自知理虧,咬著嘴唇縮在花滿樓的懷裡不說話,也不肯再求花滿樓替她療傷。
花滿樓卻像個會讀心的神仙一樣。
他低下頭,溫聲道:「傷口是不是又痛了?」
玉池瞪了一下眼睛,嘰裡咕嚕地道:「你……你怎麼知道?」
花滿樓嘆息一聲,道:「你的傷在背上,剛剛躍進水缸,我聽不見你的動靜,想必是已化出了蛇形,蛇形纖細,怎麼掛得住繃帶?即使掛得住,繃帶被水沾濕,也決不可再用了。」
他的語氣溫和,語調平靜之中帶了一點無奈之意,卻是決計沒有一絲絲的怪罪之意的。
玉池怔了怔,猩紅的小舌又探出來擺了擺,道:「……我以為你會生氣。」
因為她出於一種奇怪的本能跳進了水缸裡,把花滿樓盡心盡力為她上的藥給蹭掉了。
花滿樓的表情卻沒有變。
他的笑容很輕、語氣也很輕:「花某說了不好聽的話,氣到了玉池姑娘,此事論起來,是我的錯,並不怪你,我何故要生氣?」
他十分清淡、十分隨意,就把所有的錯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其實並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說錯了,他只是對這樣一個女孩子充滿了憐惜之情,至於誰對誰錯——
對錯有時很重要。
對錯有時也不重要。
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對錯是不重要的。
所以他願意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不願意這位纖細又脆弱的蛇女再傷心。
而蛇女此時此刻,也正痴痴地望著花滿樓。
蛇本就是喜歡纏眷的生物,化成人形的蛇妖本就很喜歡往人的軟塌上鑽,往人的懷抱裡鑽。
花滿樓,是玉池化形之後,見到的第一個又溫柔、又心軟、長得又好,身材還好的男人了。
在此之前,她遇到的都是王家老爹、商隊的爪牙走狗……還有那鶴發童顏、殘忍至極的老道士。
昨天夜裡,她已驚恐至極,病急亂投醫。
她一直逃跑,又不敢回頭看那骨手有沒有追上來,背上痛得要死,她幾乎都要跌倒,卻也不敢跌倒,甚至不敢化出原形,怕在這種虛弱的時候被人類看見打死……
她慌不擇路地逃進了百花樓,只因為這裡有一股她熟悉的,花卉草木之間的味道,這令她覺得安寧。
她逃進來,再也無法保持人形,化出了長長的蛇尾,她的背痛得要命,眼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好似這停不下來的秋雨。
就在這個時候,花滿樓出現了,溫暖、干燥、帶著花香。
黏糊糊的蛇女第一次纏繞在他身上時,暖乎乎的氣息就已讓她覺得愜意安寧的要命,她抱緊了花滿樓,簡直就是再也不想放手。
她想要花滿樓,無論是哪一種意義上的想要。
而花滿樓看起來也是絲毫不反抗的,他對於蛇女頗有心機的入侵,簡直是連一絲一毫的警惕心都沒有。
或許在花滿樓的視角裡,玉池只是一條單純的蛇女,她唯一的問題,就是實在野性、實在大膽了些。
但是在蛇女玉池的視角裡,花滿樓也實在是太單純了,他不明白的是,蛇女這一種生物,比起絕大多數的妖怪,都恐怖得多,因為她們一旦認准了自己的獵物,就絕不會松口,就算把心愛的人類男人用毒液毒死,也絕不可能放他自由。
蛇女蒼白的膚色近乎透明,脖頸之上,能看到青青紫紫的血管,她昂起頭,脆弱的脖頸之上,也浮起了紅暈,她痴痴地看著花滿樓,忽然又吐了吐信子,有意無意地掠過了花滿樓的喉頭。
花滿樓步子一僵,似乎摸不准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他的喉頭下意識的吞咽了一下,卻又抿著嘴沒有說話,只是把玉池抱出了花廳,放進了暖閣之中。
暖閣還不暖,因為秋天是不需要把暖閣燒起來的。
他溫聲囑咐了玉池幾句,玉池就乖乎乎地點頭,也不用尾巴纏他一會兒不許他走了。
玉池把自己縮進被子裡裹成了一條蛇卷,只露出了一個腦袋來,還有亂糟糟的頭發。
花滿樓側了側頭,似乎用心聽了聽,又抿了抿嘴,囑咐道:「背上有傷,被子不要裹得太緊。」
玉池點頭,非常配合:「好的。」
花滿樓點了點頭,這才轉身離去。
其實若是旁人的話,花滿樓大可以花錢來,找幾個小丫頭,代為照顧。但只可惜,玉池這樣子,若是讓小丫頭見了,那花滿樓可能不只要照顧玉池,還要照顧暈倒的小丫頭了。
他還是親力親為的好。
玉池顯然也很享受花滿樓的按摩。
花滿樓是個再溫柔、再細致不過的男人了,玉池背上有傷,沒法子洗澡,他就用熱毛巾替玉池擦一擦。
至於長長的蛇尾倒是可以放進木桶裡洗一洗,玉池一見到木桶,就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整個盤進去,被花滿樓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嬌嬌玉池做作地尖叫一聲,又倒在了榻上,滾來滾去地說什麼要花滿樓親親抱抱才能好。
花滿樓:「……」
抱抱可以,親親還是不要了。
結果玉池就失望得直嘆氣。
她烏雲一樣軟和的長發,被花滿樓細心的用毛巾搓干淨,他倒是不常做這樣的事情,但手上的力度倒是也放的很輕,知道女孩子家的頭發珍貴,若是一不小心扯到了頭皮,那估計又得抱抱才能收場了。
這女孩子怎麼那麼愛撒嬌呢?
花滿樓的唇邊也忍不住蕩開了一點笑意。
玉池就問:「花滿樓,你在笑什麼呢?」
花滿樓道:「沒什麼……對了,我欲托幾位相熟的捕頭,去探一探你說的那別苑,不知道玉池還記不記得那別苑所在何處?」
他的話題轉移得倒是面不改色的,他俊朗的臉上沒有一絲異樣,唇邊的笑意也十分得體。
玉池眯起了自己的眼睛。
金色的豎瞳盯著花滿樓,閃爍著一種妖異的光芒,好似是冷血動物在評估、在觀察自己的獵物一樣,玉池吐了吐信子,猩紅與蒼白的顏色對比起來,實在顯得有些詭秘。
他這樣的表情,實在是很像一只……小綿羊。
玉池實在是很好奇,像花滿樓這樣的人,若是陷入了那種不可自拔的情緒之中、若是……若是露出一種脆弱的令人想叼住他咽喉的神色,那又會是怎麼樣一副美景呢?
玉池才剛剛化形一年,又沒怎麼在人間呆過,妖性實在是大得很,又有點蛇妖所特有的那種黏糊糊的病態,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不足為奇。
她這樣想著,心裡就立刻定下了壞主意。
不過她的語氣倒是很正經,只聽她道:「那個地方……我記得是在京郊銀環山的山腳之下,從外頭看,還很是氣派呢……花滿樓,你要去調查這件事麼?」
花滿樓微微地垂下了眸,長長的睫毛也在微微地顫動著。
他只道:「我既然知道有這樣的事情正在發生,又怎麼會放任不管?」
他不是捕快,也不吃皇糧,這江湖上年年月月都有可怖詭秘的事情在發生,這本同他是沒有關系的。
但花滿樓是誰呢?他簡直是這世上最好心的公子,僅僅只是聽一聽玉池的描述,他就已對那沒有見過面的、可憐的王笑姐產生了深切的悲憫與同情,還有那些同王笑姐一樣可憐的女孩子們。
她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或許喜歡去草地上坐一坐、或許喜歡用野花去編一個花環帶在頭上、喜歡去森林的深處摘野獼猴桃吃,喜歡小貓或者小狗。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自以為高貴,看不起平民、看不起女人、看不起窮人……他們似乎認為,他人的命是算不得命的,只有自己的命才是高貴的,但是他們一旦受到什麼不公正的待遇,卻又跳得比誰都高。
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皆是賤民。
這種人就是讓這世界變得糟糕的元凶之一。
好在花滿樓不是這樣的人,玉池也不是這樣的人。
花滿樓已決心要管這件事。
玉池卻有些憂心,只道:「可是,那只骨手十分厲害,你……你們不要貿然進去。」
花滿樓溫聲道:「不會,捕頭的命亦是命,我不會叫他們冒險的,只是先去樓店務裡,查一查那別苑究竟在何人的名下。你曾說過,這些女孩子都是從嶺南被帶來京城的,從嶺南到京城,路途遙遠,若只想要煉成那骨手,大可在嶺南當地,為什麼要來京城呢?」
他頓了頓,又道:「那自然是因為,那幕後之人,在京城有所圖謀,我們可以先查那人的圖謀,至於骨手如何除去,道士如何伏法,可慢慢再找辦法。」
玉池點了點頭,殺氣騰騰地道:「我必殺他。」
她討厭那個老道士,她覺得那老道士該死。
花滿樓本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事情,也不喜歡手上沾染人命,但他是個很明白的人,他很明白,這世上本就有一些人,假如你放過了他們,他們反倒是會害死更多的人。
這樣的人,放過他們就等於作惡。
花滿樓也不喜歡作惡。
他沒對蛇女充滿殺氣的發言發表什麼看法,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又道:「先養好傷。」
玉池點了點頭。
這一天,玉池很聽話。
花滿樓果然去托人買了銀炭來,夏天剛過,炭還不是必備的物品,想買還得繞遠一點的路,花滿樓多給了那閑漢一兩銀子,那閑漢就樂呵呵地跑走了。
花滿樓在暖閣裡燒起了炭,又把暖閣收拾的舒舒服服、干干淨淨,請玉池暫時住在這裡頭。
玉池好像是開開心心、高高興興地住進去了。
而花滿樓當然也可以好好的躺在自己的榻上睡覺了。
但,事情真的是這個樣子麼?
是夜。
夜涼如水。
花滿樓的屋子裡,窗戶仍然洞開著,皎白的月光撒了進來,在地上投出一片淡淡的光輝來。蟬還在叫著,卻不似夏夜時那般有神氣和吵鬧了,反而透出一點有氣無力來。
蟬的生命已快要到了盡頭,這也讓初秋多了一些蕭瑟之意。
花滿樓身著裡衣,躺在榻上,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熟了。
他身上蓋著一塊薄薄的錦被,仰面躺著,呼吸勻長而安寧,他的帳子還沒換掉,仍是紗制的帳子,薄薄落下來,從外面看來,就只能看到裡面美人入睡似有似無的身影。
會有人想要吵醒花滿樓麼?
會有人忍心吵醒花滿樓麼?
有,這個人就是邪惡的蛇女枝玉池。
靜謐的夜晚之中,蛇尾在地上拖過的聲音也是及其的細微的,若不是聽力及其出眾的人,絕不會察覺到有異。
但花滿樓並非常人,轉瞬之間,他已經醒了,他的眉頭皺了皺,仰面躺在榻上。
這聲音他已很熟悉了,這正是玉池發出的聲音。
他立刻就要翻身起來,想要問一問玉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玉池的動作卻更快。
她忽然一下子就竄了進來,幾乎是瞬間,就已撲到了花滿樓的身上,長長的、漆黑的蛇尾從錦被裡探進去,碰到了花滿樓的腳,而她的雙臂也已環上了花滿樓的脖頸。
她身上實在冷得很。
雖然她睡在了燒起了炭的暖閣裡,她身上還是很冷,甚至像一塊冰一樣,比昨夜的她還要更冷、抖得更厲害。
花滿樓立刻伸手,扶住了玉池冷得發抖的身子,低聲問道:「玉池?你怎麼樣?」
玉池嗚嚶一聲就哭了,她發著抖,要往花滿樓的被子裡鑽,她哭的這麼厲害,一時之間,花滿樓甚至搞不明白她是不是除了背上的那一道傷之外另有傷勢,他沒有阻止玉池,玉池就鑽進了他的被子裡,緊緊地抱著花滿樓。
她哭著說:「花滿樓,我好冷,冷得快要死了……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嘛……」
她的聲音是這樣的動聽,如銀鈴、如碰撞的玻璃珠子,可是她哭得卻是這樣的慘,慘得好似在忍受什麼不得了的痛苦一樣,哭得是如此的我見猶憐。
花滿樓心中一痛,已立刻什麼都顧不得了,他知道玉池怕冷,縮在他懷裡是為了取暖,於是立刻側過身去,把纖細的玉池整個都收入了他的懷抱之中,嘴中道:「怎麼了?玉池?你身上冷得很麼?」
玉池委委屈屈的應了一聲,咬著牙道:「我……我……那別苑之中,有陰氣滲入了我的身體,尋常的炭火也好、暖閣也好,好似根本暖不了我……」
她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兩只眼睛裡全是眼淚,一行一行地留下來,甚至已洇濕了花滿樓脖頸處的衣料。
可是她的表情卻很詭異。
金色的豎瞳因為興奮而收縮,她緊緊地盯著花滿樓的表情,不肯放過他絲毫的情緒破綻。
第120章
黑壓壓的一片。
月光原本皎白,落下一片並不刺眼的光輝來,但此時此刻,月光卻已被遮蔽了。
一陣風吹過,將花滿樓身上的薄汗都已吹干,他只覺得渾身的毛孔似乎也在此時此刻收縮起來,皮膚上泛起一陣令人難以去形容的冷意。
人的感官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
雪山上快要被凍死的人,卻會在瀕死的時刻,覺得自己渾身都滾燙,所以他們會忍不住一件一件的脫衣裳。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在雪山上發現的遇難者凍僵的屍首,穿得總是不多的原因。
同樣的道理,一個人若是熱到了極點,反而會覺得皮膚上有一種驟冷的痛感。
冷與熱,看起來是界限分明的兩種感覺,但實則卻不是,而一個道理,歡樂與痛苦也是一樣的,一個人的神經若是歡樂到了一種極端的程度,那他反而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痛苦。
此時此刻的花滿樓,正是這樣的感覺。
他的眼前總是一片漆黑的,黑得好似今天的夜,月光已被烏雲遮住,這烏雲不似烏雲,反倒是像一條虎視眈眈的惡蛇,將皎白的月亮整個吞了下去,連屍骨都不曾吐出來一樣。
而誰若是看到此時此刻的花滿樓,一定也會產生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若是花滿樓的父親看到自己最疼愛的七童此時此刻的恐怖困境,一定會肝膽俱裂,衝上來就要一劍挑了膽敢傷害自己兒子的妖物的。
一條蛇正纏在他的身上。
不,不是蛇,是蛇女,一條漂亮得能讓人忘記呼吸的蛇女。
蛇女嘶嘶得吐著信子,漆黑而閃著碎光的蛇尾像是殘酷的繩索、鐵鏈一樣,纏繞著花滿樓。他的裡衣是一種非常柔軟、非常舒適的面料,只可惜已完全破掉了。
因為蛇女實在是太委屈,太冷,忍不住往花滿樓的懷裡鑽,結果一個沒注意,就把布料弄壞了。
……這真是一個武俠版的農夫與蛇的故事。
她的聲音好似也嚇了一跳,有點戰戰兢兢地哭道:「花滿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麼?這件事情花滿樓是搞不清楚的,因為他看不見。
玉池真的是在欺負他看不見。
她不僅要欺負他看不見,還要欺負他心軟。
他心軟得簡直就好像是一只小綿羊。
這江湖上其實不乏有想要利用花滿樓好心的人,譬如前段時間出現的那個叫上官飛燕的女孩子,但是上官飛燕還沒來得及實施自己的計劃,就被玉兔谷星陸命運般的一抓給嚇得說不出話來了,沒能成功的勾引花滿樓。
但這已足夠說明,花滿樓這個人簡直就像一塊肥而不膩的紅燒肉,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肉食動物在他身邊徘徊、虎視眈眈,企圖去吃上一吃、咬上一咬。
而他自己卻對自己的魅力毫無知覺。
美而不自知,本就具有極大的殺傷力。
而花滿樓,正是美而不自知的極致。
玉池欺負他看不見,故意要用這樣可憐兮兮的語氣,去掩飾自己的志在必得,而花滿樓一把伸手抓過了錦被,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指骨之上都泛著紅,足見他此刻的心緒究竟有多麼的激蕩。
他的兩只眼睛睜得很大,卻沒法子看見任何東西。
蛇女就將頭俯下來,吻了吻他的眼角,他的睫毛很長,此刻倒是顯得有些濕漉漉的、一縷一縷的沾在一起,好似一只脆弱的蝴蝶正在扇動翅膀一樣,灑下讓人沉醉的磷粉。
他的聲音仿佛也是卡在喉嚨裡的,只道:「玉池……你……!」
玉池就委委屈屈地抱住了他。
她的側臉貼著花滿樓的心口,小小地抽了一口氣,道:「那別苑的冤魂,實在太多,我本就怕冷,又被那陰氣侵襲,花滿樓,你若是不救我……我、我馬上就要死啦。」
她緊緊地抱住了花滿樓,就好似瀕死的人正在抱著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她柔軟的長發像是烏雲、又像是殺人蛛的蛛網一樣,隨意地攤開,卻又並不隨意,隨時隨地等待著抓住膽敢闖進來的、不長眼的男人。
她利用著花滿樓的善心,隨意地胡謅著這樣那樣的理由,而花滿樓除了陸小鳳的妻子谷星陸外,從沒接觸過任何與妖怪有關的事情,他又怎麼能知道玉池是在胡說呢?
他的一只手還摟著玉池的腰肢,蛇類的身體冰冷如寒石,她打著顫,牙齒都在發抖,她懇求著花滿樓的幫助,就好似這是唯一一個可以幫助她的人似得。
花滿樓啞聲道:「怎麼才能幫你……怎麼才能幫你?」
玉池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嗚嗚嚶嚶的哭著,湊上去吻花花滿樓,花滿樓心如亂麻,又哪裡拒絕得了玉池,他只好緊緊地抱住玉池,徒勞地睜著自己的雙眸,但他所能看見的,卻仍然只是那種無盡的黑暗。
無盡的黑暗。
百年之前,江湖上也有一個驚才絕艷的瞎子,此人的名字叫做原隨雲。
這原隨雲乃是無爭山莊的少主,自小就展現出了極大的天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而他的武功,在江湖之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好,但他三歲的時候,就因為一場大病而瞎。
後來,這原隨雲建立了一個名叫蝙蝠島的地方,以蝙蝠島為基點,做下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情。
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他三歲時候的那一場大病,讓他瞎了眼睛。
這就是無盡的黑暗所帶來的,人性的黑暗。
但花滿樓與原隨雲不同。
在今天之前,花滿樓已很久都沒有痛恨過黑暗了,因為這黑暗已成了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生命中最親密的一部分。
但此時此刻,他發現,黑暗忽然有一點陌生了。
他看不見。
他看不見玉池的表情,也看不見玉池的眼淚,他被春柳一般的藤蔓所纏繞,被冰冷的鐵鏈和繩索將手腳束縛起來,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花滿樓徒勞地睜大自己的雙眼,他感到一陣風吹過,吹過了他的皮膚,讓他渾身的寒毛在瞬間立了起來。
然後,他聽見玉池的聲音也有些陌生了。
她竟有些羞愧,咬著嘴唇輕聲地哭泣,卻不肯說話,一直不停的搖頭,只道:「你一定會討厭我的,你連我抱抱你都不喜歡的,你一定會討厭我的……」
花滿樓的心也緊緊地揪了起來。
他若是真的對玉池一點感情都沒有,又怎麼會真的放任她去抱一抱、親一親。
其實有些事情,感情來的是非常奇妙且奇怪的,他救了玉池,玉池依賴他,他耐心溫柔的對待玉池,玉池又黏人又愛撒嬌……而他在付出自己的時間與精力的時候,同時給予了玉池一種充滿憐惜與同情的感情。
憐惜,本不等於愛。
但感情與感情之間,本就沒有那麼明顯的界限。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無人去言說,但卻是真實存在的,其中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實是——
——男人是極其容易因為憐惜而愛上一個女人的。
花滿樓只問:「……你說出來,我絕不會討厭你。」
玉池就道:「真的麼?真的麼?」
她的語氣很急切的,她的身子還在因為那種由內而外的寒意,而在瑟瑟發抖。
花滿樓點了點頭,只道:「我絕不會看著你死去,玉池。」
玉池欣喜地笑了。
她緊緊地摟住了花滿樓,在他耳邊道:「我……我得要你身上的一樣東西,你放心,不是心肝脾肺的。我中了鬼的陰氣,只需一點點陽氣,就可……嗯,暫時緩解。」
她想了想,沒把話說絕,以防止以後沒辦法再用這借口。
花滿樓道:「是……什麼?」
玉池就說:「你放心,交給我來辦……你、你不用受累的。」
蛇女玉池遮遮掩掩,實在叫人的心下有些不安,花滿樓皺了皺眉,還欲再問,那蛇女玉池的尾巴尖尖卻已晃了晃。月亮又出來了,月光又撒在了這間屋子裡,投下了一片小小的光輝,能夠映照出這屋子裡的情景。
蛇女的尾巴尖尖也覆蓋著鱗片,比起蛇尾主體部分的鱗片,這裡的鱗片便顯得有些小,黑色之中還泛著一點點的白色。
除了捕蛇人,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觀察過蛇類……不,是觀察過蛇妖,開了妖智的蛇妖靈活得要命,她們的尾巴尖尖,簡直比人的手還要更靈活,能夠纏卷起一些需要溫柔對待的東西,比如說容易摔碎的薄瓷杯,再比如說……
花滿樓的雙眸猛得睜大,他忽然就理解了玉池所說的那些遮遮掩掩的話。
他的手忽然緊緊地攥了起來,手臂上的肌肉一條一條的凸起,花滿樓雖然看上去是一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可是卻莫要忘了,他除了世家公子之外,還是這江湖之上有名的高手。
他的身材算不得非常強壯,線條卻十分流暢,肩線利落,漂亮的肌肉均勻的覆蓋在他的手臂之上,手腕和腳腕卻又細得驚人,充滿骨感,看上去好似很脆弱,只令人產生一種想要上去折斷的衝動。
他的手指修長,指骨節的形狀也能輕易的窺見,指甲修建的很好、圓鈍而清潔,只是此時此刻,卻很難看到他的手指甲,因為他的拳頭緊緊地攥住,指甲收入了掌心。
他的拳頭攥得這樣的緊,以至於小臂之上,都已暴起了可怕的青筋,他的手指甲雖然修剪的很圓鈍,但指甲畢竟是指甲,是能夠在手掌心裡留下傷痕的。
玉池的尾巴尖尖溫柔地晃了晃,充滿了無限的柔情與體貼。
蛇女天生就是這樣的,即使她們第一次來人間,也會無師自通的學會如何把人類男子纏得緊緊的,將他們纏到食髓知味,再也離不開蛇女這一種多情的妖怪。
她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安撫似得摸了摸花滿樓的小臂,他小臂之上的青筋似乎都已在顫抖,玉池痴痴地道:「花滿樓,不要用你的指甲去摳你的掌心,放松、放松一些,不要緊張。」
花滿樓的額頭都已浮起了一層薄汗。
蛇女充滿關切地湊上來,用一塊手帕,幫他將額頭的薄汗擦干淨。
夜空好似是黛色的,月亮的光打在花滿樓的身上,亮亮的,暖暖的。
他忽然摸黑爬了起來,他的太陽穴好似還有些突突得疼,並不尖銳,只是因為他過於緊張。
現在,他已全然恢復。
一般來說,像花滿樓這樣的武林中人,即使看起來是個翩翩公子,但身體素質一定是很不錯的,體力和精力都很夠用,花滿樓曾為了解決一件事情,與陸小鳳一起快馬加鞭的趕了八百裡,都不曾精疲力竭,又何況是現在呢?
玉池安安靜靜地窩在他的懷裡。
她好似是沒有說謊的,她真的暖和了一些,像是一塊溫暖的海綿,柔軟得要命、溫暖得要命。
花滿樓沒有說話,他忽然翻身下了榻,蛇女的牙齒咬著下唇,抬起了無限風情的金色異瞳。
她的眼睛也在這黑夜裡璨璨的發光,但這種光卻已不是尖銳的光,而是一種柔和的、愉悅的光芒。
她痴痴地看著花滿樓,花滿樓這眼睛看不見的人,卻也能精准地一伸手,就提起了八仙桌上的茶壺,從裡頭倒了一杯茶出來。
茶是冷茶。
喝冷茶其實對身體不太好,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之際,花滿樓都絕不會喝冷茶,更何況是這漸涼的秋日呢?
但……此時此刻,喝不喝冷茶好似都已無所謂了。
他的動作似乎也有幾分焦躁,咕嘟咕嘟地自己咽下一整杯茶,又倒了一杯,轉身回到了玉池身邊,他坐在了塌邊上,溫聲道:「玉池,你過來。」
玉池嚶嚀一聲,已依偎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裡。
他的懷抱是炙熱的,這其實很不像他的人。
花滿樓將那茶杯遞到了她的嘴邊,澀聲道:「玉池……你、你漱漱口,漱完口,把水吐到這杯子裡就好。」
玉池就抬頭看他。
似乎是感覺到了玉池的目光,花滿樓忽然下意識的別了一下臉,他的臉有一半都沒入到了陰影之中,顯得鼻子更加的挺拔,棱角更加的分明。
他實在是一個英俊得過分的男人。
花滿樓忽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道:「玉池,對不住,我……」
他說到這裡,竟是自己也已經說不下去了。
若是換了別的姑娘,這個時候一定會很善解人意,或許她們會用一根手指輕輕地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了,或許她們會十分自然而溫柔的轉移話題。
但玉池卻不一樣,玉池從來都不是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她嬌嬌地道:「你對不住我?你哪裡對不住我?我怎麼不知道呢?」
花滿樓的耳根子,似乎也已紅透了。
他啞聲道:「是我髒了你的……」
玉池不說話,玉池低下頭,咕嘟咕嘟地喝水,花滿樓給她倒茶,是要她漱漱口,把嘴裡的那些冷茶吐出來的,這或許是因為,冷茶冷茶,總是傷身體的。
可是玉池卻偏偏不要,她咕嘟咕嘟的把杯子裡的冷茶都咽下去了。
花滿樓的手都僵硬了。
他有些無所適從,又實在說不出什麼重話,倒是玉池,喝完了茶水,還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弱柳扶風地就倒在了花滿樓的懷中,花滿樓的雙臂順從地攏住了她,帶著她又上了榻,准備休息了。
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輕撫著玉池的長發,溫柔地就像是在摸一只小貓的皮毛。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著。
這倒並不是什麼嫌棄玉池或者不喜歡玉池的表現,這不過是一種歉疚,只有花滿樓這樣溫柔的男人才會對女人產生的歉疚。
如果是陸小鳳的話,他一定不會歉疚,他只會勾起嘴角去笑。
這就是這對好友的不同,他們實在是太不一樣的人了。
玉池中了那別苑之中惡鬼的森森怨氣,好似已很累很累了,她沒有纏著花滿樓說一說話,嘴上也不耍無賴似得說什麼要花滿樓抱抱之類的話。
但花滿樓卻是抱著她的,他已學會了抱著她。
玉池呼呼大睡,沒心沒肺,只留下花滿樓一個人思緒萬千、一夜無眠。
翌日
百花樓的每一天,都是被同一種煙火氣所喚醒的。
那就是這一條街上熱鬧的聲音。
但其實,偶爾也會有另外一種聲音喚醒百花樓,這種聲音就是人落在瓦片上的聲音。
百花樓雖然比不上冠絕京城的樊樓,但是比一般的民居還是要高上一些的,三樓的陽台在夏秋之際,幾乎都是不會關上的,而陽台的對面,正對著的就是層層疊疊的屋瓦。
眾所周知,江湖人不會好好走路。
眾所周知,江湖人也不會好好的走大門進來。
所以,有人來找花滿樓的時候,很容易就會選擇一條隱藏的路徑,那就是先跳上對面的屋瓦,在從對面民居的屋頂之上跳進花滿樓家的陽台,最後大搖大擺的走進來。
不過,這個「有人」,通常只是特指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陸小鳳。
也只有陸小鳳,喜歡這樣不請自來。
他的輕功極好,落在瓦片上的時候,也只會發出細微的響聲,他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金邊長衫,卻又披上了他那件非常不普通的大紅披風,整個人往那裡一站,雙手抱胸,時不時摸一摸自己的胡子,實在是吊兒郎當,不太端正。
他昨天才剛從月宮上回來,今天就來找花滿樓喝茶了。
月宮果真是一個很冷、很寂寞的地方……不過,有海量的兔兔海洋,其實倒是也沒有非常寂寞,陸小鳳帶了很多見面禮,什麼新鮮的白蘿蔔啊、菜葉子啊之類的東西,所以他上到月宮裡之後,就只聽一陣哢嚓哢嚓啃菜葉子聲……
好吧,總而言之,月宮之旅還是比較愉快的,只可惜他的妻子玉兔精小谷,因為有事,得耽擱幾天才能回來,送他回凡間的,是長腿兔兔北極,一到了人間,長腿兔兔就直接去金縷梅山了,根本不理會陸小鳳的。
百無聊賴的陸小鳳自然就只能來找自己最好的朋友花滿樓了。
此時此刻,太陽已高高地升起了,花滿樓和他陸小鳳不一樣,他不喜歡睡懶覺的,這個時候,他一定已開始侍弄花草,或者在屋子裡撫弄他的那把琴。
陸小鳳自詡非常了解花滿樓。
但今天,他站在百花樓對面的屋瓦之上,卻既沒有看到花滿樓的身影出現在陽台上,也沒有聽到他那標志性的、悠揚的琴聲。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有些詫異的挑了挑眉。
反常,著實反常。
他輕輕巧巧,一躍就進了百花樓,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叫道:「真是奇怪,太陽都曬屁股了,花滿樓啊花滿樓,你竟然也有賴床的一天!」
他的話說得沒錯,花滿樓的確賴床了。
昨天夜裡,沒良心的蛇女早已呼呼大睡,但花滿樓卻是實在睡不著的,他睜著那雙空洞的眼睛,只覺得自己的心裡亂糟糟的,懷中的蛇女柔軟而溫暖,他並不討厭,甚至還有些……食髓知味。
沒錯,食髓知味,只要一想到她,他甚至連脊背上的肌肉都已又緊張起來,那種奇妙的冷意又出現了。
他似乎已喜歡上了這條蛇女,但他同時又覺得歉疚、覺得孟浪,即使這孟浪並非他的本意。
他的心如亂麻一般。
在那黑夜之中,只有蛇女的呼吸,輕輕淺淺、安安靜靜。
花滿樓很久很久都沒有睡意,他聽著玉池安寧而滿足的呼吸聲,忽然勾了勾嘴角,好似覺得很有趣似得。
他輕聲地道:「玉池、玉池?」
這聲音仿佛是做什麼壞事之前的試探一樣。
畢竟才認識了一天,玉池的睡眠淺不淺,花滿樓是不知道的,他試探了兩聲,玉池的呼吸幾乎沒有一點點的變化,他就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忽然伸出手去,撫上了玉池的側臉。
他想知道玉池的模樣。
他的眼睛看不見,所有在他瞎了之後才認得的人,他都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
好在他的空間想像力是非常不錯的,只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撫一撫別人的臉,他就能想像出對方的模樣,然後牢牢地記在心裡。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驚才絕艷的表現呢?只是這種才氣說起來,卻總是讓人有幾分心酸、幾分同情。
花滿樓的手掌就慢慢地撫過了她的臉,在他的掌心之下,玉池的睫毛忍不住輕輕地顫了顫。
花滿樓一怔,頓了頓,道:「……你沒有睡著,卻這般不理會我?」
玉池就睜開了雙眼。
她蒼白的臉上泛起深深地酡紅,金色的眼眸之中也似乎留有水意。玉池嚶嚀一聲,問他道:「花滿樓,你是不是在怪罪我?」
花滿樓抿了抿唇,似乎有點無奈,道:「難道我的語氣竟那麼差,讓你覺得我是在怪罪你?」
玉池吃吃地笑道:「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要花滿樓抱抱我,安慰我~」
她的聲音甜絲絲的。
花滿樓側過頭,嘴角也不由的蕩起微笑,只道:「好。」
說著,又將她收入了懷抱之中,蛇女嚶嚀一聲,環住了他的窄腰。
蛇女又道:「花滿樓,你為什麼要摸我的臉呢?」
花滿樓垂下了眸子。
他好似有一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道:「因為我實在是很好奇,玉池到底長了一副什麼樣的容顏。」
玉池故意嚶嚶嚶道:「或許我是個醜八怪,欺負公子眼盲,才敢這樣子不請自來。」
花滿樓無奈搖頭輕笑。
他溫聲道:「不是的。」
玉池抬頭看他。
花滿樓道:「美從來不是只指容顏,玉池的身姿……風情,無一不美。」
玉池就問:「那我若真的是個醜八怪呢?」
花滿樓淡淡道:「人之美醜,並不重要。」
玉池道:「那你為什麼一定要摸摸我的臉,知道我長什麼樣子呢?」
花滿樓微微一笑。
他道:「因為我……想把玉池的長相刻在心裡,你莫要看我是個瞎子,但我只要去摸一摸誰的臉,這個人的臉我就再也不會忘記了。」
玉池一時之間,竟也已說不出話來了。
這天下,難道有比花滿樓還要至情至性的人麼?
旁人的回答不好說,可最起碼在蛇女玉池的眼裡,是沒有的。
她輕輕地問:「那你摸到我長什麼樣子?」
花滿樓笑道:「我摸到你在騙我。」
玉池:呆滯.jpg
玉池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呆呆蛇,不明白他說了什麼。
花滿樓淺笑道:「你的鼻子很小巧,很秀氣,你的嘴巴豐潤,你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很大,我實在想不出,你為什麼要騙我你是個醜八怪。」
他的聲音溫溫柔柔,帶著一點笑意。
比起陸小鳳那狐狸勾引小姑娘的說辭,花滿樓簡直就像是一只小白兔一樣,這句情話聽起來實在是很無華。
玉池也開心地道:「花滿樓也很好看的,你的鼻子很挺,眼睛很溫柔,嘴角總是微笑,你簡直就是這世上最溫柔的男人了,可是你身上卻這樣有力、肌肉也這樣漂亮,等我變回了人形,再找你療傷時,一定很難受……」
花滿樓:「……」
玉池現在是沒法子變成人形的,她只有一條長而靈活的、漂亮的蛇尾。
不過她的語氣卻是很快活的。
花滿樓忍不住道:「玉池,我絕不會讓你難受。」
玉池嬌嬌道:「哎呀,我想起來就覺得害怕呢,要花滿樓現在就親親才能好呢~」
花滿樓:「……」
一言不合就整這些老把戲。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今早的花滿樓還會堅守底線,避開玉池的親吻,可到了此時此刻,他卻已拒絕不了玉池了。
今天早上,他認為「拒絕」,才是對玉池好。
可到了此時此刻,情況已發生了變化,這個時候,拒絕已只能讓玉池傷心,再無好處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在腦海中回想著玉池今早親吻他的情景,也輕輕地點在了玉池的嘴唇之上。
後來,沒心肝的蛇女玉池又大大地打了哈欠,頭一歪,立刻就睡著了,只剩下花滿樓一個人,仍睡不著。
他簡直就在數秋蟬一聲聲的蟬鳴。
後來,也不知道是到了哪個時辰,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花滿樓一向不喜歡熬夜的,除了陸小鳳來的時候,要拉著他熬夜喝大酒。
而這一天,他甚至比熬夜喝酒還熬得晚些。
所以,當清晨的煙火氣已響起的時候,花滿樓並沒有醒來,他雙目閉著,呼吸雲長,顯然還在甜蜜的夢鄉之中。
蛇女玉池卻已經醒來了。
她醒來的倒是很早,又很愉快,醒來之後,她搖頭晃腦地從被窩裡鑽出來,愉快地眯了眯眼。
看見花滿樓還猶在夢中,蛇女那一種顏控的屬性又蠢蠢欲動,湊近花滿樓的臉開始猛盯著看。
玉池:盯.jpg
……誰若見了這幅場景,估計真的會認為這妖怪的眼睛裡肯定有巫術,能把人盯死!
左看右看,這個人都俊朗得有點過分了,老天爺竟能給一個人這樣英俊的臉。
……可既然給了他這樣英俊的臉,又為什麼要與他開玩笑,將他的視力奪走呢?
玉池忽然之間,就有一點悵然若失。
她其實是很容易心痛的蛇妖,因為王笑姐的悲慘遭遇,她就不知心痛過幾回,而此時此刻,多情的蛇女好似也有些愛上這個俊朗如皎月的男子了,她也開始為他感到有些心痛了。
她緩解這種悵然若失的做法是……
玉池伸出一根纖纖的手指,忽然要上去戳花滿樓的臉,看看能不能戳出一個小酒窩來。
花滿樓還閉著眼睛,好似睡得很熟。
可是就在玉池的手指要戳到他側臉的一瞬間,花滿樓的手忽然伸了出來,一下子抓住了玉池的手,將她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心裡。
他好似有些累,並不睜眼,側了一下身子,又將玉池往他的懷裡帶了帶,帶著些氣音道:「玉池,先別鬧……」
這世上很少有人能聽見花滿樓這樣好似沒睡醒一樣的聲音的。
玉池就乖乖巧巧地往花滿樓的懷裡蹭了蹭。
玉池昨天吃了一只烤雞,照她自己所說的,她已一個月都不用餓肚子了,所以此時此刻,她就算在榻上多躺一會兒,也沒什麼不好的。
花滿樓昨天實在是熬夜熬到太晚,所以今天就想著久違的任性一下。
但……
很顯然,這天底下的巧合都不許他賴床不起來的。
他耳朵動了動,猛地睜開了雙眼,簡直是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刻起身,一下子就裹上了衣衫,又安撫性地摸了摸玉池的臉,溫聲道:「玉池,繼續躺著也沒關系,是我的朋友來了。」
說著,他一下子就拉上了帳子,轉身正在出去,陸小鳳卻已快活地推門進來了。
他一邊推門,一邊道:「花滿樓啊花滿樓,這麼好的日頭,你居然躲在臥房裡不出門,難道你花滿樓也開了竅,有美在懷,舍不得出來了麼?」
花滿樓嘩啦一下就打開了扇子,有些掩飾性地咳嗽了兩聲,給自己扇了兩下風,這才道:「你不是忙著去見谷姑娘的娘家人麼,怎麼這麼忙,還有空到我這裡來?」
他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是陸小鳳所熟悉的那一種溫和。
但陸小鳳的眼睛卻眯了起來。
他忽然拖長聲調,微妙的「嗯————」了一聲,踱著步子,繞著花滿樓轉了兩圈,嘖嘖稱奇道:「所以……花滿樓,你真的開竅了?讓我看看,到底是哪一位觀音美人下凡,讓我們花滿樓花公子的凡心也動了呢?」
花滿樓道:「陸小鳳,你……」
陸小鳳搶道:「我是怎麼知道的,是不是?」
他的兩根靈犀一指輕輕一夾,就夾起了一根花滿樓脖頸處的長發,他的手指在花滿樓的眼前晃了一晃,軟軟的發絲自花滿樓的臉上掠過,他的表情果然就稍微變了一點。
陸小鳳道:「女人的頭發,是不是?」
花滿樓抿了抿唇,忽然笑了。
他道:「你的眼睛,還真的是很尖,陸小鳳,怪不得這江湖上的人,有了什麼難題,都要請你去看一看。」
陸小鳳揚唇一笑,伸出手比劃了一下,又道:「我的眼睛的確是很尖,這是沒什麼問題的,不過花滿樓啊,你的事情,卻是不需要眼睛尖的人才能發現的,你若是現在往街上走上一圈,不出三日,花伯父恐怕都要寫信來,要你帶這位佳人回家去給他看看呢。」
陸小鳳的語氣之中,也帶著幾分輕快的黠促。
花滿樓一愣,竟然下意識的去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去摸了摸自己的衣襟。
頭發很規整,衣襟也很得體。
他只好道:「所以,你是什麼意思呢?快點告訴我,陸小鳳。」
陸小鳳就笑了,臉頰上出現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他伸出手去,點了點花滿樓的脖頸,道:「看來你的那位觀音菩薩,還是一位很喜歡耀武揚威、宣誓主權的觀音娘娘呢。」
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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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5 11:18
第121章
花滿樓聞言一怔,伸手下意識的去摸自己脖頸側。
花滿樓第一次經歷這種事,陸小鳳又忽然闖進來,叫他也不由的有幾分慌裡慌張的,他的脖頸側本就有幾分刺痛,他竟沒來得及遮掩一二。
玉池的嘴巴裡有小尖牙,比人類尖利許多的小尖牙,她伏在花滿樓的懷裡,腰肢柔軟得好似可以隨風擺動,撒著嬌去親吻他的脖頸側……說是親吻,但其實花滿樓受的罪可實在是不輕。
他伸手一去遮掩,陸小鳳反倒是笑起來了。
陸小鳳也是個十分英俊的男人,但他的英俊卻是和花滿樓截然不同的。他松弛、風流,英俊且透出一股子活靈活現來,這樣子衝花滿樓一笑,花滿樓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他道:「讓陸兄見笑了。」
陸小鳳道:「那你可真是見外了,花滿樓,難道我是在意那些虛禮的人麼?不過……你若是真的覺得讓我見笑了,那不如就同意我的一個請求。」
花滿樓道:「什麼請求?」
陸小鳳搖頭晃腦地道:「那就是讓我見一見你那觀音菩薩。」
花滿樓輕笑搖頭。
這並不是說明他在拒絕,面對陸小鳳時,這動作幾乎已成為了花滿樓的標志性動作。
他道:「她……她實在膽小,不喜見人,這件事我還要問一問她,實在不能現在就給你答復。」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似笑非笑道:「金屋藏嬌?」
花滿樓含笑不語。
陸小鳳又道:「好吧好吧,那就請花兄代為問一問她,不過我好歹是你花滿樓最好的朋友,想見一眼嫂子,這要求實在不能說是過分吧。」
花滿樓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陸小鳳道:「難道不是?」
花滿樓含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損友。」
陸小鳳長眉一挑,哈哈大笑,轉身出去了。
花滿樓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種愉悅的笑意,他立在原地,「目送」著陸小鳳出門,又打開了自己的折扇,慢慢地扇了兩下風。
直到聽見陸小鳳的腳步聲已走遠了,他才轉身道:「玉池,他已走遠了,你可以出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覺得這既視感有點奇怪,怎麼這麼像是男人在外頭偷情,把自己的小情人給藏起來呢……?
帳子裡就鑽出一個腦袋來。
玉池輕輕道:「他是你的朋友麼?花滿樓?」
花滿樓道:「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會喜歡他的,玉池。」
玉池道:「他看到我,一定會嚇得昏死過去的。」
她伸了個懶腰,長長的蛇尾從帳子裡探了出來,好似耀武揚威一般的晃了晃。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
他道:「這世上最不可能嚇得昏死過去的人,恐怕就是陸小鳳了。」
蛇女妖異的金色眼睛眨了眨,不知道在想什麼。
陸小鳳果然沒有被嚇到。
他只是覺得很驚奇,非常的驚奇。
花滿樓的這一份艷遇,實在是很難叫人想像。因為有他在,所以歪歪扭扭的蛇女玉池今天看起來端正了一點……不過這個端正也是相對來說的,她只是不纏在花滿樓身上了,可是卻還依偎著花滿樓,好似沒有骨頭、永遠都站不直似得。
她的尾巴尖尖也不太老實,一直戳一戳花滿樓的小腿。
陸小鳳只心道:原來妖怪之間,也有這麼多的不同。
小谷是非常柔弱嬌怯可愛的,但是這條蛇女,卻妖裡妖氣的,即使她完全化作了人形,即使她的眼睛沒有這麼妖異……走到街上,還是很有可能會被人叫上一聲妖女。
妖女配君子?
陸小鳳忽然想到:或許的確只有這種妖女,才能把花滿樓逼得乖乖就範吧。
陸小鳳笑了,忽然端起酒杯,對玉池道:「來,玉池姑娘,當浮一大白!」
玉池:「???」
為什麼?為什麼要浮一大白?這是酒麼?酒好喝麼?為什麼他們看起來好似都很愉快的樣子?
社會經驗非常不足的幼稚蛇女幾乎是求助一樣的拉了拉花滿樓的衣袖,這個時候她那種妖妖嬈嬈的成熟風情忽然又不見了,她拉著花滿樓衣袖的樣子,就好像小妹妹在拉著她的大哥哥,對外界的事情好奇得探出頭去,又有一點點的畏懼和不安。
她身上的氣質實在是讓人難以形容,有魅力到了極點。
經過昨天,花滿樓似乎也是想通了什麼,他不在拒絕玉池,反手將她的手收入了自己的手心,溫聲道:「想喝就喝吧,沒事的。」
玉池又看了一眼陸小鳳,陸小鳳仍然是吊兒郎當地坐著,手上端著酒杯,衝她舉了舉,又揚唇笑了笑。
玉池也端起了酒杯,學著陸小鳳的樣子去碰了碰杯子,陸小鳳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玉池也咕嘟一聲,把酒全喝下肚了。
然後……
玉池:「啊……」
花滿樓側了側頭,道:「玉池,怎麼了?」
玉池歪了歪頭,眼睛都直了,道:「怎麼有兩個花滿樓……」
花滿樓:「……」
陸小鳳:「……」
陸小鳳看了看自己手裡的酒杯,又看了看快暈成蚊香眼的玉池,有點不確定地問花滿樓:「最近你的百花釀改方子了?你釀成烈酒了?」
花滿樓:「……沒有啊。」
他話音剛落,玉池嗚咽一聲,軟得像是沒骨頭一樣的……癱倒了。
這大概是真癱不是假癱,因為她並沒有朝花滿樓懷裡癱,而是朝另一邊倒下了。
今時不同往日,往日要她十分心機地往花滿樓的懷裡鑽,現在花滿樓卻會主動的上來一把攬住她的腰。
他眼疾手快,只用一只胳膊,就輕輕松松地攬住了玉池的腰肢,花滿樓皺著眉,呼喚她道:「玉池?玉池?你怎麼樣?」
誰知道,這蛇女玉池竟是如此的不勝酒力,花滿樓的百花釀,溫和得都不太像酒,也能叫她承受不住,兩只眼睛都變成了蚊香圈圈眼,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嗚嗚嚶嚶地撒嬌都撒不了。
花滿樓伸手替她把脈。
謝天謝地,她雖然是蛇,但是保持人形的時候脈搏與普通人無異,花滿樓屏息把脈,發覺她的確只是喝醉了,這才松了一口氣,對陸小鳳說:「我先送她去休息。」
陸小鳳擺了擺手,道:「既然佳人有恙,你就快去吧,你這裡的東西,我可自便咯。」
花滿樓微笑點頭,道:「我這裡的東西,你什麼時候不自便過?」
……他可還沒忘了,陸小鳳和小谷手拉著手,跑到百花樓來宣布他們的喜訊,然後非常不客氣的把他的百花釀當水喝,喝光了一半庫存的事情了。
陸小鳳哈哈大笑,又催促花滿樓:「好了好了,快去吧。」
花滿樓就抱著玉池轉身走了。
玉池沒什麼事,只是喝醉了,花滿樓便想讓她先休息去,等一會兒,他托人去買醒酒湯來,等她醒來,喝上一碗,便能好受些。
怎麼說呢,想得倒是挺好。
只可惜,這蛇妖喝醉了,和凡人喝醉了,可實在是大不一樣。
她先是化出了原型,眯著眼睛縮在花滿樓懷裡,花滿樓拍一拍自己的床榻,對她柔聲道:「玉池,過來躺一會兒。」
黑蛇娘子吐了吐殷紅的信子,發出嘶嘶地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醉了,居然還配合得很,慢慢地爬到了床榻之上,還非常自覺地探到了錦被裡頭盤好,只露出了一個小腦袋來。
花滿樓道:「玉池先休息,等一會兒,我來給你送醒酒湯,好不好?」
玉池沒有說話。
花滿樓就當她同意了,站起來轉身想走。
黑蛇娘子忽然躥了起來,纏住了他的手腕,她模模糊糊的大腦好似突然意識到,不對,這只是個空被窩,沒有花滿樓在!
可惡的花滿樓,居然拿空被窩糊弄我。
她衝著花滿樓不滿,細細的身子晃來晃去,就好似眼鏡蛇攻擊的前擺一樣,花滿樓的神色卻一如既往,只道:「玉池不休息麼?」
黑蛇娘子的豎瞳又縮緊成了一條線,她忽然低頭,看見了花滿樓細細的手腕。
他身材勻稱而精壯,但是手腕和腳腕卻細得驚人,有一種骨感般的美。
玉池的尾巴尖尖忽然愉悅地擺了擺,然後身子又游動起來,將花滿樓的兩只手腕都死死地捆起來,好像是牢房裡的犯人一樣。
花滿樓竟也隨她胡來。
玉池把自己繞成了一個結,將花滿樓束縛起來,黑蛇娘子愉快地口吐人言:「我的!」
花滿樓:「噗嗤。」
他忍俊不禁,笑道:「什麼是你的,玉池?」
玉池非常堅定的回答:「你是我的,花滿樓,我才不會把你讓給旁人!」
花滿樓道:「難道我竟是個香餑餑不成?」
黑蛇娘子吐了吐舌頭,暈乎乎地道:「香?的確是香的……嗚嗚嗚,花滿樓,你好香,我好喜歡你……」
她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堆熱情的表白之語,倒是讓花滿樓忍不住笑了起來。
黑蛇娘子喝醉了之後,會化身鎖鏈,把自己喜歡的男子鎖起來,這或許是個非常獨特的現像。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花滿樓本來是打算和陸小鳳繼續喝酒談天的,但是由於玉池霸道的行為,這個活動不得以改成了他談天,陸小鳳喝酒了。
花滿樓道:「陸小鳳,近日我正好想要調查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陸小鳳的回答不出所料:「哦?什麼事情?」
迷題之於陸小鳳,正如那閃亮亮的銀幣之於烏鴉,是絕不可能拒絕的東西。
即使他已是個成家的人,但這一點卻是不會變的。
當然了,他那不嫌事大的兔兔老婆如果在凡間的話,估計也一定會去湊一湊熱鬧的。
花滿樓話鋒一轉,忽然道:「說起來,谷姑娘呢?」
陸小鳳道:「她還在月宮,有事情沒處理完。」
花滿樓點點頭,道:「原是如此,想來要在人間常住,月宮上的事務的確要好好打點一番才是。」
陸小鳳道:「不是,她和別的兔打麻將,輸了一籮筐白蘿蔔,氣得發誓不贏回來就不回人間。」
花滿樓:「……」
花滿樓面不改色:「谷姑娘乃性情中人。」
陸小鳳道:「還是說說你要調查的那件事吧。」
花滿樓道:「好。」
花滿樓把玉池講給他的那件事告訴了陸小鳳。
來自嶺南的可憐女孩、極陰的命格、別苑之中的老道士、割喉放血後留下的血池……京城郊外的別苑。
陸小鳳的臉色也已變了。
這實在是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加入這件事是真的,那該有多少個無辜女孩子的鮮血,才能把那一整個池子給灌滿,而京城的郊外……假如真的存在這樣的妖物,那妖物又究竟想干什麼呢?
那老道士與蛇女玉池交手,玉池奮力逃脫。自玉池逃脫,已過去了整整兩天,有活口脫出兩天,那別苑之中的人是否又已轉移了呢?
這的確是一件很棘手的活兒。
不過,花滿樓已先托人去查那別苑是在誰的名下了,他的六哥乃是三年前的新科莊園,如今在朝廷裡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與諸葛神侯、六扇門皆有交情,在加上花家的勢力分布廣泛,任誰見了花滿樓,都要叫上一聲花七公子的。
只是要查一個別苑的歸屬,這並算不得什麼難事,想要賣花滿樓一個交情的人,那可實在不少。
就在他與花滿樓交談之際,就已有人上門拜訪了。
這人乃是六扇門的一個捕頭,名叫蔣龍,從前也同陸小鳳花滿樓一起查過案子。
蔣龍是個很周正的年輕人,對誰都是一副笑面,品行也不錯,他似乎是忙著什麼其他的案子,只是順便路過百花樓,便過來把花滿樓所托的事情告訴他。
京城、京郊的宅子,戶主都是非富即貴的,而花滿樓要問的那一座宅院也不例外。
那座宅子的主人是南王世子。
南王的封地很偏僻,正是在那嶺南之地,本朝的藩王就藩之後,無故不得離開藩地,所以南王當然不會在京城。
當然了,南王不能離開藩地,但是他的孩子倒沒有這種限制。南王世子這個人,很喜歡在江湖上走動,在江湖上也算個小有名氣的人,偶爾也會來京城住一住,他在京城有別苑,再正常不過。
蔣龍說完了事情,很快就離去了,只剩下陸小鳳和花滿樓,仍坐在這裡。
南王世子,他想做什麼呢?
二人正要繼續說話,一個小小的黑色腦袋忽然橫在了兩個人的中間。
原來是黑蛇娘子玉池醒過來了。
玉池沒有變回人形,在花滿樓手上晃了晃,花滿樓倒是怪聽話的,玉池把自己纏成了一個平躺著的8,把他的手緊緊地束縛在一起,而他也不掙脫,就一直保持這種姿態,還會注意扶一下玉池,以防睡迷糊了的黑蛇娘子掉下來。
現在她醒了。
花滿樓微微一笑,道:「玉池,你醒了?」
玉池嘶嘶地吐信子,道:「好像是的。」
花滿樓道:「那你是不是該行行好,把我放出來了?」
玉池小小的黑色蛇頭沒有任何的表情+那當然是廢話的,蛇本身就不會有什麼表情。
但善於觀察的陸小鳳卻總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絲尷尬的表情。
蛇蛇張張嘴,不是很想說話。
花滿樓卻著實不太明白,「嗯?」了一聲。
蛇蛇只好眼淚汪汪地道:「花滿樓!我把自己纏成死結了……」
花滿樓:「……」
陸小鳳:「……」
原來蛇妖還能把自己纏成死結的麼?
又是一個夜晚。
今夜又是滿月。
滿月是一個很美好的意像,像征這團圓與美滿,每年的正月十五,滿月,是合家歡吃元宵的團圓時刻;每年的八月十五,滿月,是中秋節,更是團圓的好時候。
對於陸小鳳來說,在一個滿月,他與自己心愛的兔兔妻子小谷相遇了,在另一個滿月,他們互相定下了終生。
但滿月同時也具有十分妖異的一面。
譬如今晚。
今晚雖然是滿月,但是月亮卻已被烏雲遮住了,整個大街上顯得靜悄悄、陰森森的。一陣風吹過,帶來了秋蟬似有似無、有氣無力的鳴叫。
風是冷的,人是熱的。
蔣龍正走在大街之上。
他是個捕頭,供職於六扇門,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氣的,這一段日子,他在調查的是一件很大、也很惡性的案件。
上個月的滿月,有四個年輕人,在酒肆裡喝酒喝到了深夜,他們對酒當歌、意氣風發。直到月上樹梢,這才酒足飯飽,離開了酒肆。
正巧這時,街上竟推來了一輛嘎吱嘎吱的小推車,小推車裡放的是香香甜甜的糖炒栗子,推車的人是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婆婆,那老婆婆看到這四個年輕人之後,就央求這些年輕人來買一些糖炒栗子,很香甜、很好吃的。
而這四個年輕人,也是心善之人,見一個這樣的老婆婆在深夜依然回不了家,在街頭買東西,便覺得她也是有故事的人,於是便花了些錢,買了一袋子,還給了這老婆婆一些多余的銀子,叫她不用找了。
老婆婆十分感激,連連道謝,推著車走遠了。
四個年輕人就將那一袋糖炒栗子分而食之了。
然後,他們就死了,死狀凄慘無比。
那糖炒栗子有劇毒,下毒之人極其心狠,那一顆糖炒栗子,竟已足夠讓三十個成年人死於非命。
那四個年輕人吃得很是高興,每個人都吃了不少,他們死的時候,痛苦的嚎叫打滾,不停的嘔血,仿佛連內髒都要被嘔吐出來了。
被發現的時候,他們的屍體都癟了下去,好似一張人皮,身體裡的五髒六腑都好似已化作了一灘血水,他們面目難辨,只有身上掛的玉佩能夠證實他們的身份。
這個用糖炒栗子殺人的人,叫做熊姥姥。
熊姥姥一到月圓之夜就要殺人,無差別殺人,誰碰上她誰倒霉的那一種。
熊姥姥這一號人,很是神秘。但她的作風,在江湖上卻已傳開了,混江湖的人本就警惕,一個陌生的老婆婆大半夜的在無人的街頭賣糖炒栗子……誰會吃啊?更不要說現在可是夏天,夏天栗子還沒成熟呢!正常的窮苦老婆婆去哪裡撿栗子啊!也得虧了熊姥姥有這種必須賣栗子的強迫症,才讓許多江湖人免於一死。
但可惜就可惜在,這四個年輕人不是江湖人,他們的年紀還很輕,警惕心也不夠強。
當然了,京城很大,魚龍混雜,每天都有很多案子,每天都死很多人,即使死相再凄慘,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情的。
但這四個年輕人的身份卻是不一般,他們都是京城勛貴的子女。
他們死得如此凄慘,皇帝自然震怒,令六扇門全力擊破此案,捉拿熊姥姥歸案。
可是熊姥姥神出鬼沒,又得去何處抓她呢?
這也就是蔣龍最近這麼忙的原因了。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距離案子發生已整整一個月了,但熊姥姥的反偵查意識真的很強,一個月都叫他們毫無進展。
蔣龍身邊的那捕頭看了一眼天空,開玩笑似的嘆道:「真希望那熊姥姥現在就出現在我們面前,賣一賣她那糖炒栗子。」
蔣龍微微一笑,只道:「這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
話音剛落,他們忽然就聽到了一種嘎吱嘎吱的聲音。
——那是老舊的小推車被推動的聲音。
隨後,一個老太婆的聲音蒼涼的響起:「糖炒栗子——熱乎乎、香噴噴的糖炒栗子——」
蔣龍與身邊的伙伴對視一眼,提著刀衝了出去。
空蕩蕩的大街之上,果然有一輛小推車,果然又一個佝僂的老太婆,那老太婆看起來已八十多歲了,脊背彎的好似一只煮熟的蝦,她聽到了腳步聲,就朝蔣龍衝出來的方向望過來,那雙渾濁的眼睛之中便射出了一點欣喜之意,好似一個顆粒無收的老人,正在看著她唯一的希望一樣。
若不是她的糖炒栗子一顆能毒死三十個大漢,她這眼神看起來就很有說服力了。
她顫顫巍巍地站著,顫顫巍巍地說話,道:「官爺,要不要吃糖炒栗子,滿滿一袋子,只要三十文,很劃算的,老婆子從來都不掙虧心錢。」
蔣龍那種如沐春風的笑容也已消失了,他盯著這老婆子,忽然道:「你的確不掙虧心錢,一顆可以殺三十個人的毒,的確不便宜,要三十文,已很良心了。」
老婆子面不改色,笑道:「官爺在說什麼,老婆子愚鈍,實在是聽不懂。」
蔣龍身邊的那個伙伴,是個急性子,聞言,已大怒,喝道:「熊姥姥,你毒殺無辜之人,難道你的良心竟是不會痛的麼?看爺爺的刀!」
噌的一聲,他已拔出了锃亮的鋼刀,劈頭就向熊姥姥的頭頂砍去,這老婆子卻面不改色,仍是帶著微笑,只是步伐卻是靈巧復雜,那捕頭的刀沒沒砍中她,她倒是已閃身到了他的身前,手上一晃,一粒可怕的糖炒栗子,便已進了那捕頭的嘴。
捕頭登時色變,一口就唾出了栗子,熊姥姥已退出了三米遠,撫掌大笑道:「這栗子,老婆子既想要賣給你,那你就不能不吃,放心、放心,這栗子雖然能讓你死,不過我這糖也沒少加,想必也不難吃,你說是不是?」
她的聲音也已變了,從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變成了一個妙齡女郎的聲音,動聽的幾乎令人不能自己。
不過,如此情景之下,再動聽的女聲,也只會讓人覺得恐怖。
蔣龍又驚又俱,一把抽出刀來,斷喝道:「熊姥姥,你究竟是何許人也!為什麼要在月圓之夜殺人?!」
熊姥姥的眼裡就閃過了詭異的光。
她桀桀怪笑,愉悅地道:「我殺旁人,是因為我一到月圓之夜就很手癢,若是不做一點糖炒栗子,不殺幾個人,就只覺得渾身都不服輸。」
蔣龍一下子就聽出了這句話的不同尋常。
他道:「看來你要殺我們,卻是提前計劃好的。」
熊姥姥道:「不錯。」
蔣龍冷笑道:「你上個月殺的那四個人之中,有護國公的兒子,即使我們兩個死了,也會有別人繼續查你,不死不休!」
熊姥姥似笑非笑:「哦?難道你認為,我是因為你們在查我,才要殺死你們的?」
蔣龍道:「難道不是?」
熊姥姥斷然道:「不是。」
蔣龍道:「那是為什麼?」
熊姥姥冷笑道:「因為你是陸小鳳和花滿樓的朋友!」
話音落地,兩個人已連過了十幾招,熊姥姥的身形靈巧如上下翻飛的蝴蝶,蔣龍的功夫雖然不錯,但是面對這女魔頭,他那幾招,卻實在幼稚如孩童,熊姥姥雙手空空,只用雙指夾著一粒糖炒栗子,忽地彈出——
糖炒栗子竟已擊破了他的咽喉。
蔣龍的雙眼瞪大,鋼刀「當哐」一聲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識的用手去護住了自己的脖頸,這是脖子上受了致命傷的人在絕望與驚恐之中下意識會做出的舉動,那栗子已讓他脖頸周圍的皮膚都已經變成了可怕詭異的黑色……
他張大了嘴巴,發出了咯咯的聲音,好似要對熊姥姥說出什麼詛咒之語,卻實在是說不出口。
他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絕望的呼吸著,很快就會死去。
熊姥姥怪笑一聲,步履蹣跚,推著她的小推車離去了。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京城的人就會發現,連六扇門的捕快,都已變成了兩張絕望的人皮。
同樣還是這一夜。
百花樓在晚上,通常都不會亮起燈。
但是這一晚,百花樓的一個窗口處,竟然亮起了燈火,這窗口所對應的,正是花滿樓的臥房。
陸小鳳早早就睡了,非常貼心的睡在了與花滿樓臥房對角線的位置,還很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花滿樓的肩膀。
……花滿樓總覺得這場景好像之前出現過,只不過立場互換了一下。
但其實陸小鳳的貼心也的確是很有必要的,因為玉池正在他的榻上等他。
玉池實在是一個非常有風情的女孩子,她雖然不是真正的女人,但她的手段,卻絕對超越了任何一個女人,她若是想讓哪一個男人離不開她,那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她的陷阱,實在是甜蜜的令人食髓知味。
花滿樓也是個男人,一個……非常正常的男人。
她實在是太大膽,大膽到花滿樓甚至想要掙扎,可是玉池卻用那種可憐兮兮的語氣問他:「花滿樓,你不要救我了麼?」
他就只能無措而滿心愧疚地不再掙扎,而他愧疚的最為厲害的一件事情是……他很快樂。
所有的男人,或許都會在某種時刻變成壞男人,花滿樓也不例外。
他滿心愧疚,要玉池去漱漱口,可是玉池卻盯著他,咕嘟咕嘟地把那杯冷茶喝了下去,這讓他又想到了什麼東西,只讓他覺得渾身都無法控制地又緊張了起來。
最後,他將玉池收入了自己的懷抱之中,想了很多很多。
玉池是妖怪,但他不介意。
玉池行事妖異,雖然不符合大多數人對好女孩的定義,但在花滿樓這裡,她有情有義、至情至性,實在是個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孩子。
他並不是一個荒唐的男人,也不會自我安慰說什麼,我這是為了救她,根本沒有必要負責任。
他絕不是這樣的男人,他既然做了,就一定會對玉池負責。
他與陸小鳳說完話之後,就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陸小鳳這一次從月宮之中回來,也帶了一些玉兔們送給他的禮物,其中就包括一種仙丹,據說對外傷有治愈的奇效,他見玉池背上受了重傷,不能化成人形,便把這顆仙丹贈予了她。
玉池啊嗚一口吞下,還咂咂嘴,好似在品味仙丹的味道一樣。
吃過仙丹之後,她有有些昏昏欲睡,於是就自己拖著蛇尾游蕩回花滿樓的臥房去了。
——她理直氣壯,一定要和花滿樓睡在一起,誰說不行都沒用的!
花滿樓也沒有反對,倒像是默認了這件事。
花滿樓推門進去,聽見玉池在榻上翻滾了兩圈,便微笑道:「玉池還沒有休息?」
玉池甜絲絲地道:「你還沒有回來,我怎麼睡得著?」
說著,她就從榻上起來,跑過來迎接花滿樓,拉著他的手,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花滿樓挑了挑眉,道:「玉池,你已可以化成人形了麼?」
月宮裡的仙藥果然是很管用的!
玉池就晃了晃自己的腿。
她的腿蒼白、筆直、修長。她赤著腳站在地上,渾身上下就只松垮垮地裹著一點布料——花滿樓是個貼心的人,他家裡沒有女孩子穿的衣裳,便早托人去買了些,款式是時興的、布料也是上好的,只可惜蛇女的行事作風實在是妖異,她不喜歡長長的裙子遮住她漂亮的腿……好不容易才恢復過來呢,遮起來多可惜。
玉池高挑纖長,皮膚蒼白,因為仙藥已讓她恢復了泰半,之前因為無法收斂妖氣而現出的金色豎瞳,也已變成了正常的人類瞳孔,只是還隱隱能看見一點暗金色。
絕世的纖細美人,穿衣服又是這樣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格,任誰見了,也要淪陷的。
只可惜花滿樓看不見,玉池跑過來的時候,他只覺得欣喜,心中卻是連一點點雜念都無的。
玉池適時地提醒他:「花滿樓,今天、今天我們就可以……」
她的聲音低低地壓下去,又立刻道:「不過,我們蛇女本身就有纏繞的本能,我若是抱著你不松手,花滿樓不要嫌棄我,好不好?」
她好似很開心的樣子。
花滿樓乖乖地被她拉著手,聽她絮絮叨叨。
他剛認識玉池的那天夜裡,氛圍實在是詭異得很,她神志不清,只會喃喃地喊著冷,還讓花滿樓覺得她就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女孩子,誰成想,接觸的久了卻發現,她真的是一條很話癆的蛇。
花滿樓失笑,忽然主動去抱住了玉池。
對於花滿樓來說,親吻都是新鮮的事情。從前他覺得,對待自己心愛的女孩子,一定要發乎情止乎禮,這樣才是對她的尊重。
可是對玉池,卻是不能這個樣子的。
他摟著玉池的腰肢,主動低下頭去吻她……他其實不會親吻女孩子的,這些技巧還是剛剛與陸小鳳去說悄悄話,向他學習來的,此時此刻現學現賣,實在是顯得生澀而笨拙。
花滿樓居然會主動勾引一個女孩子,這實在是很讓人出乎意料。
一向負責熱情大方的玉池,好似也有點疑惑,她歪了歪頭,吃吃笑道:「花滿樓,你今天怎麼啦?」
花滿樓就輕輕地笑了笑,輕聲道:「我早些時候實在是很像一段木頭,你……你受累了。」
玉池眨了眨眼。
花滿樓又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這的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美好的事情,卻不能只有一個人去享受這種美好,玉池,我……」
玉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抵住了他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花滿樓一怔,道:「怎麼了?」
玉池道:「你看你,說一點話,臉怎麼會紅成這個樣子呢?好似我欺負你似得。」
花滿樓失笑。
他又生澀地吻了吻玉池,卻是溫柔而充滿誠意的。
第122章
無論是什麼事情,花滿樓都是一個溫柔而隱忍的男人,在這種事上也不例外。
他身姿姣好,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是有力而穩定的,他的皮膚一點兒也不黑,反倒是挺白的,但卻也不像玉池一般,白得病懨懨的,他白的很健康,讓人一看,就心生喜歡。
他同時也是一個「有恩必報」的男人,所以他也學著玉池的做派,在黑暗之中去親吻她的……
在同時同刻,蔣龍已被那窮凶極惡的熊姥姥,用糖炒栗子殺死。
可惜的是,他們雖然同在京城,但是百花樓距離蔣龍被殺的那條街之間,足足隔了有十三條街,就算耳聰如花滿樓,敏銳如陸小鳳,也絕不可能發現。
一邊是亮亮暖暖的夜,而另一邊卻是冰冷詭異的死亡之夜。
這熊姥姥究竟是何許人也?
這熊姥姥究竟與陸小鳳、花滿樓之間有什麼過節?
她殺蔣龍,乃是為了報復陸花二人,好似於蛇女玉池是沒有關系的,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出了這種事,難道真的與南王世子的別苑沒有絲毫關系嗎?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而且,熊姥姥的報復,是否就此結束了呢?
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第二天一早,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百花樓的屋脊之上時,百花樓的門口忽然多了一輛老舊的木質手推車,這手推車裡頭放著一個筐子,筐子裡竟是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
一堆乞丐小孩子興奮地奔了過來,圍著這小推車,渴望地看著裡面熱氣騰騰、香甜可口的糖炒栗子。
現在還沒有到栗子成熟的季節,這樣一籮筐糖炒栗子是多麼的難得啊!
這些在街頭游蕩的乞丐孩子,平日裡飢一頓飽一頓,雖然也能勉強度日,但是嘴裡想要有點甜味,卻是很難了。這樣一筐香香甜甜、沙沙糯糯的糖炒栗子放在他們跟前,他們簡直就和野狗見了肉一樣,圍著這竹筐。
他們伸手就去筐子裡的糖炒栗子,栗子還是滾燙的,放在手心裡,還把他們燙了一下,於是就急急忙忙用嘴巴去吹,又覺得手剝栗子皮很麻煩,有急躁的小孩子,干脆直接要送到嘴裡去,上牙去咬。
人群中忽然有人道:「這是花七公子請的!」
眼看那急躁的小孩,就要把糖炒栗子放到嘴裡——
一只袖子忽然那麼一卷,就將那孩子即將送入嘴中的糖炒栗子卷落在地,那孩子一驚,抬起頭來,便看見花滿樓一席白衣,正端立於那糖炒栗子車的旁邊。
他的袖子隨即又是一卷,說也奇怪,明明就只是一雙很普通的袖子,可是卻被他卷出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姿態來,他眼睛雖看不見,動作倒是很精准,只一掃,所有的孩子們手中的糖炒栗子,就都落在了地上,一個人也沒吃著。
——流雲飛袖,這就是流雲飛袖。
花滿樓立在這糖炒栗子小推車的旁邊,忽然笑道:「這栗子沒有炒熟,吃了難免要不舒服的,還是去買些糖吃吧。」
說著,他已從袖中拿出了一錠銀子,交給了那個最大的小孩子。
沒有栗子吃,本讓這些小孩有些失望,此刻忽然得了這麼大一錠銀子,小孩子們頓時又喜笑顏開了起來,圍著花滿樓謝了又謝,開開心心地走了。
花滿樓一手背後,側了側頭,聽見那些小孩子們的腳步聲走遠之後,才又使出了一次流雲飛袖,讓這一筐栗子都被送入了百花樓之內,而掉落在地上的例子,也被陸小鳳撿拾了起來。
陸小鳳的手指修長,夾起一粒糖炒栗子,輕輕一用力,栗子皮就脫掉了,露出香甜的果實來。
他放在鼻尖饒了繞,對花滿樓道:「這世上喜歡在月圓之夜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好似只有一個人。」
花滿樓坐在桌前,平靜地道:「熊姥姥。」
陸小鳳又道:「可現在不是月圓之夜。」
花滿樓道:「昨夜是。」
陸小鳳嘆道:「昨夜又死人了。」
花滿樓沒有說話,他忽然低下了頭,好像在看那一個裝滿糖炒栗子的竹筐。
花滿樓的聲音好似在嘆息:「是蔣龍。」
被栗子堆滿的竹筐之中,隱隱能看見什麼東西,那是一把刀鞘。
刀,是六扇門的捕快所慣用的那一種刀,蔣龍與花滿樓接觸頗多,他的刀鞘之上整齊的纏著一段錦線,錦線與竹筐摩擦,會發出一種很獨特的聲音。
花滿樓忽然就覺得自己有些厭惡這一種獨特的聲音了。
陸小鳳道:「熊姥姥這是在針對我們。」
花滿樓道:「好像是的。」
陸小鳳又道:「可是,我們與她又有什麼過節?」
花滿樓沒有說話,半晌才道:「她還會出現的。」
不錯,熊姥姥這般有凶性的人,要是報復起來,自然一定要殺人,像這個樣子在百花樓門口,放上一筐有毒的糖炒栗子,不過只是示威、開胃菜而已。
而此時此刻,玉池剛醒。
她是一條懶蛇,也不怎麼喜歡動的,她痴纏了花滿樓足足一兩個時辰,如今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一節一節的酥掉了,花滿樓不在她旁邊,她伸了個懶腰,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花滿樓的腳步聲從外頭響起,他輕輕地推開了門,微微一怔,笑道:「玉池,你竟醒得這般早。」
玉池道:「你也醒得很早呀,花滿樓。」
她撐著身子,就要從床榻之上坐起來,花滿樓過來扶住了她,玉池本就柔軟纖細,如今身邊有一個這樣體貼、這樣溫柔的男人,就很自然而然地倒在了他的懷中。
花滿樓神色如常,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側臉,道:「你怎麼樣?可有不適?」
玉池嬌嬌道:「你那樣溫柔,我怎麼會不適呢?」
說著,她又拉過了花滿樓的手,去摸一摸自己的小肚子。
蛇類本就是纖細的動物,蛇化作的美人也纖細如柳枝,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跑似得,她吃一只烤雞,能把自己的肚皮都吃得鼓起來,如今小肚子自然也有點微鼓。
花滿樓的手指蜷縮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玉池這舉動之下的深意,他似乎有幾分羞澀,呼吸也有些沉重了。
花滿樓穩了穩心神,道:「玉池,委屈你了。」
玉池卻道:「花滿樓,你怎麼了,是誰惹你不高興了?」
蛇女直起身來,伸手環住了花滿樓的脖頸,盯著他的表情。
他的表情還是很平和、很溫柔的,只是眉宇之間卻有幾分憂郁之色,蛇女玉池是一個相當敏銳的女孩子,自己的情人心情不佳,自然還是能看出來的。
花滿樓道:「有人……尋仇,殺了無辜之人。」
玉池道:「是什麼人?」
花滿樓道:「熊姥姥,或許你沒有聽說過。」
玉池點點頭,道:「我的確沒有聽說過。」
花滿樓伸手從榻上撈起外衫,給玉池披上,道:「所以,看來我要忙起來了。」
玉池嘶嘶地道:「難道你不打算帶我?」
花滿樓便輕輕地笑了笑,道:「玉池想跟著我們一起出去?」
玉池像擺尾巴一樣,晃了晃自己的腰肢,咬著牙道:「那是自然,你要我一個人待在這裡等你,我會想死你的,我若真想死了你,你回來就只能抱著我的蛇皮哭啦。」
花滿樓:「……」
等一下,為什麼是蛇皮?
他忍不住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玉池姑娘好好穿上衣裙,等一下與我們一同出門,可好?」
玉池道:「可是我不喜歡這一套衣裙。」
她的事兒倒是挺多!
但好在花滿樓正是個菩薩,聽了她的抱怨,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是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不錯,我看不見,對女孩子衣服的顏色沒有什麼研究,既然要出門,可順便去一趟布莊,玉池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吧。」
玉池開開心心地道:「好呀!」
半晌之後,陸小鳳和花滿樓坐在布莊裡,等著玉池挑布料、定做衣裳。
時間已不算太早了,其實他們應該要吃了飯再出來的,但是他們卻連一粒米都沒能吃到。
玉池不是人類,飯量小得驚人,一個月只需要吃一只烤雞或者幾只老鼠就可以了,所以她今天是不需要吃東西的。
花滿樓本是按照慣例,請附近的閑漢為他和陸小鳳購買一些飯食,閑漢們一如既往,很快送來了花滿樓想要的東西,有葷有素、有冷盤有熱炒,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子,與陸小鳳同食。
但飯菜擺好之後,陸小鳳和花滿樓卻不動,陸小鳳看著眼前的飯食,忽然長嘆一口氣,干巴巴地道:「看來,熊姥姥是想餓死我們。」
花滿樓道:「或許這餓毒,才是世上最難解得毒。」
這一桌子的葷菜素菜、冷盤熱炒,無一幸免,全都被下了糖炒栗子的那一種毒,只要稍微吃上一口,立刻就要七竅流血,五髒六腑都要化作血水的。
他們只好把這飯菜全都倒掉,直接出門了,正好附近就是一家布莊,這布莊的大東家就是江南花家,一進門,掌櫃的就對著花滿樓喊了一聲少東家。
花滿樓便叫玉池隨意挑選,自己與陸小鳳在一旁等候。
等候之時,掌櫃的就奉上了熱茶兩杯,花滿樓低頭一聞,手上動作又是一停,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將那茶杯放在了。
陸小鳳又嘆道:「看來熊姥姥不僅想餓死我們,還想渴死我們。」
花滿樓道:「人不吃飯,可以活十幾天,人若是不喝水,怕是撐不過七日。」
陸小鳳道:「熊姥姥很心急的想讓我們死啊。」
花滿樓微微一笑,只道:「她大可以不必這麼心急。」
陸小鳳搶道:「沒錯,她只要等上七八十年,就可以不用來尋仇了,我自己就已先老死了,這樣豈不是省力得很?還省得她用這麼貴得毒呢。」
花滿樓微笑搖頭道:「你啊你啊。」
他不喝那茶,卻要擔心待會兒自己走了之後,這茶水萬一被別人喝了怎麼辦,只好將這有毒的茶潑在了地上,茶水很快滲入了地磚的縫隙,只留下了一點點深色的痕跡。
陸小鳳也將茶潑了。
他們被熊姥姥斷了水、斷了飯食,臉上卻絲毫不見焦躁的神色,只等著玉池挑揀完畢。
玉池卻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玉池是花滿樓親自帶來的人,掌櫃的這種人精,又怎麼會怠慢於她,立刻就叫了布莊量體裁衣的婦人叫出來,為她量一量尺寸,又把布莊之中最時興的緞子都給她看,可是這妖妖嬈嬈的姑娘,卻左看右看都不滿意,最後語出驚人,差點沒讓掌櫃的厥過去。
玉池說:「我要五彩斑斕的黑!」
掌櫃的:「……」
陸小鳳:「……」
花滿樓:「……」
最後還是花滿樓給掌櫃的解了圍,親自給玉池挑了幾匹料子,做成衣裙,等過兩日就可以來取了。
量完了衣裳,時間都已不早了,三人一同出門。
陸小鳳的肚子就「咕嚕」一聲叫了起來。
他苦笑道:「看來那熊姥姥的計謀還真是管用得很,我再不吃東西,怕是要變成死公雞了。」
正在這時,三人經過了一個攤子。攤子上賣的,乃是這條街上最受歡迎的梅花包子,迎面又走來了一個小孩子,小孩子手上拿著一塊白糖糕,卻吃得不是很開心,倒是一直在看距離他幾步遠的年輕婦人。
那年輕婦人身姿姣好,身上穿著粗布麻衣,頭上除了一根銀釵之外,再無其他裝飾。她一只手提著一個裝著菜的菜籃子,另一只手裡卻拿著一塊燒餅,燒餅烤的酥酥脆脆、面上灑滿了芝麻,只肖的一咬,芝麻和面渣就會掉在地上,口齒之間,也都是一股樸實的麥香味。
陸小鳳忽然自懷中掏出一塊碎銀子,隨手就拋給了那賣梅花包子的攤主,順手自攤子上拿起了兩個梅花包子,對那年輕的婦人說:「我用這兩個包子,交換你手上的芝麻燒餅,可不可以?」
那婦人道:「哎喲!這位相公,你想吃燒餅,自可以去前頭買——」
陸小鳳揚唇一笑,只道:「可我一看見夫人手上的燒餅,饞蟲都被勾了出來,簡直是連一刻都等不得了。」
那婦人道:「可我不想吃梅花包子,怎麼辦?」
陸小鳳道:「那你想不吃銀子?一錠銀子?」
陸小鳳當然就換到了那一個芝麻燒餅,他有些得意的笑了笑,湊上去嗅了一嗅,道:「好香的芝麻燒餅啊,拿在手裡還很燙呢——誒,我說這個小孩子,你要不要吃燒餅啊?」
他身形一晃,就攔住了剛剛那個吃白糖糕的小孩子,小孩子直勾勾地盯著他手上的燒餅,非常爽快地答應和他換了。
他順便把手裡的梅花包子,也塞給了這小孩子,小孩子用吃了一半的白糖糕,換了一整個芝麻燒餅,外加兩個梅花包子,真可謂是贏得明明白白,十分高興得跑走了。
陸小鳳看了看手中的半塊白糖糕,嘆了口氣,他的肚子又咕嚕叫了一聲。
此時此刻,好似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他低下頭去,就要把那半塊白糖糕送入嘴中。
正在這時,一根細如牛毛的針忽然朝著陸小鳳襲來,這針的目標不是陸小鳳本人,而是他手上的白糖糕。
陸小鳳低著頭,好似什麼都沒看見。
但是他的手卻那麼輕輕地一夾。
那根細如牛毛的針,就穩穩地被他夾在了雙指之間。
而與此同時,花滿樓也已動了起來,流雲飛袖穩穩地擊出,目標卻卻那剛剛走過去的、與陸小鳳交換燒餅的年輕婦人。
他平時走起路來,也是平穩而端正的,一看就是一個教養非常好的世家公子,而他的作風也十分端正,從沒有在路上,對一個陌生的、無辜的女人動過手。
他之所以對這年輕婦人動手,乃是因為,這婦人就是剛剛彈出毒針之人。
年輕婦人的臉色一變,卻不是變成驚恐的神色,而是有一點驚愕,好似完全沒想到花滿樓這瞎子居然可以辨認出她是凶手。
這種驚愕甚至是帶著幾分傲慢的。
她的身法也的確值得這一份傲慢。
轉瞬之間,年輕婦人就已掠上了四重的屋脊,身形快得驚人,陸小鳳和花滿樓也一前一後地掠上了屋脊,將那婦人的來路和去路都擋住了。
婦人淺笑道:「沒想到你們竟能發現是我。」
她的聲音也已便了,從一個平平無奇的女聲,變成了一個動聽到了極致的女聲。
陸小鳳道:「熊姥姥?」
婦人嬌笑道:「難道我看起來很像是一個老婆子麼?陸小鳳?」
陸小鳳便嘆道:「一個真正的老婆子,一定已經歷過了許多事,很少會像熊姥姥一樣,有這麼無聊、這麼變態的愛好,不過……」
婦人道:「不過什麼?」
陸小鳳道:「不過,你的臉平平無奇,的確配不上你的聲音,或許你這聲音是假的?吞了變聲丸?」
婦人笑道:「你為什麼不猜猜我這張臉是假的呢?」
言語之間,她就已把自己臉上的輕薄面具卸下來了。
那張平平無奇的婦人面之下,是一張明艷美人面。
她的確是個美人,一個很美很美的女人,江湖上的女人來上一打,加起來怕是也沒有她一個人好看的。她嘴角的微笑帶著一絲倨傲,更多的是自信,她絲毫不畏懼被男人看著,因為她很明白,自己有這個資本,可以恃靚行凶。
她忽然嘆道:「可惜啊可惜……可惜你花滿樓是個瞎子,在死前,也欣賞不了我的容貌了。」
這語氣之中,竟還有幾分惡毒的。
每一個惡毒的人見了花滿樓,都忍不住要拿他的眼盲來刺激他的。花滿樓眼盲了二十多年,被類似的話都不知道刺過多少回了。
他的面色沒有分毫的變化,只淡淡道:「這並不可惜。」
這女人道:「哦?」
花滿樓道:「能用糖炒栗子毒殺無辜之人的人,容貌再美,花某也不能欣賞。」
這女人道:「你是說我心如蛇蠍?」
花滿樓道:「絕不是。」
這明艷美人怔了怔,似乎搞不懂他的意思。
花滿樓道:「蛇蠍什麼都沒做錯,人之惡,又怎能用他們來作比?」
明艷美人的臉色就變了又變。
她道:「反正你們幾個人,今日要死在這裡,說什麼話,又有什麼關系?」
陸小鳳道:「你同我們有過節?」
美人道:「熊姥姥和你們無冤無仇,可是公孫蘭卻同你們有仇,有大大的仇!」
公孫蘭!
公孫蘭就是她的名字。
昔日盛唐之時,曾有「一舞劍器動四方」的公孫大娘,公孫大娘的劍器不但美麗,更是天下罕見的殺人招式。
時過境遷,劍器已漸漸失傳,到了本朝,這江湖上更是只有一個人會使劍器,這個人也姓公孫,乃是唐朝公孫大娘的後代,這個人就是公孫蘭。
公孫蘭身形一晃,忽然不知從哪裡,拿出了兩柄短劍,這兩柄短劍亮得驚人,在日光之下一晃,閃出一種金屬特有的美好光澤,而這兩柄短劍的劍柄之上,又系著五彩的綢帶,她的身形美好得要命,一動起來,彩綢與劍鋒交相輝映,美麗異常。
對於劍器來說,美麗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武器。
男人多是視覺動物,所以舞劍器的女人必須要美,這美明艷而尖銳,只要有那麼一點點,令這男人晃了神,那對他來說,這就是致命的。
當然了,大多數時候,公孫蘭都不會與人用劍器打鬥,她的下毒功夫爐火純青,大多數她不喜歡的人,都死得莫名其妙,完全不會明白自己是怎麼上的西天。
但,花滿樓是個瞎子。
對於其他男人來說,美色或許是一種武器,但是對於花滿樓來說,公孫蘭之美,卻一文不值。
他端立於四重屋脊之上,太陽光直射在他的身上,將他身上的那一件充滿貴氣的白衫上的芍藥暗紋也照出了些,他長身玉立,一手持折扇,另一手背後,俊朗的臉上,雙眼清澈極了,雖然他的眼睛毫無焦距,但任誰也看的出,此時此刻他堅定的心性。
他今日絕不會放公孫蘭走。
他當然也不會殺公孫蘭,花滿樓為人仁慈,不喜殺人,但他一定會把公孫蘭送到官府去,讓她得到應有的報應。
公孫蘭卻並不怕。
她只道:「我之所以要殺你們,乃是因為你們殺死了上官飛燕。」
上官飛燕?
這名字並不久遠,就在不久之前,她還跳上了百花樓的陽台,企圖讓陸小鳳替她去做一些事情,只不過卻被壞兔子小谷給嗆回去了,後來,她在昆山殺死了朱定一家人,吃下月桂枝制成的藥丸,化身怪物,要取他們的性命。
在整件事情裡,上官飛燕是一個被利用的角色,利用她的人名叫霍休。
可這同公孫蘭又有什麼關系呢?
公孫蘭的步子踏出來,露出一雙鮮紅的繡花鞋。
繡花鞋上繡著一只貓頭鷹。
陸小鳳忽然就已明白了,他盯著公孫蘭的鞋子,只道:「……紅鞋子,你是紅鞋子的人,上官飛燕也是紅鞋子的成員。」
公孫蘭微笑道:「不錯,我正是紅鞋子的創始人,姐妹們都叫我大娘,或許你也可以叫我公孫大娘。」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這倒是不必,公孫大娘的美名,放在你身上,怕是有些不太搭。」
能做出隨意殺人行為的人,說她是昔日的名劍客公孫大娘的後代,尚且要墜了公孫大娘的面子,又怎麼能把公孫大娘的名號冠在她的身上呢?
公孫蘭卻並不生氣,她只盯著花滿樓那張俊朗而平靜的面孔,冷冷地道:「殺我姐妹者,都得死,我公孫蘭護不住其他的人,但紅鞋子的姐妹,我卻是拼死都要護住的。」
花滿樓道:「上官飛燕毒害無辜之人,這件事你可知道?」
公孫蘭大笑道:「是又怎麼樣?這天底下的人這麼多,死上一個兩個有什麼所謂?能死在我們紅鞋子姐妹的手下,那已是那些死鬼高攀了。」
她的語氣滿不在乎,可是說到上官飛燕的死的時候,她那種陰寒與悲切,卻又是真實的。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雙標的如此明顯。
自己人是人,不是自己人,那就是豬羊、是螻蟻,隨便怎麼殺、想怎麼殺怎麼殺、只要他們開心高興,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人命在他們手上,似乎都只是玩樂的道具而已。
公孫蘭就是這樣的人。
她殺人也不過是為了好玩而已,紅鞋子組織的形式做派本就是毒辣詭秘的,或許,也只有上官飛燕這樣行事狠辣的人,才會被公孫蘭所認可,吸納進這個組織裡吧。
花滿樓靜靜地聽著,抿著唇,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是個很寬容的人,也是一個很會寬恕別人的人,但即使溫柔仁慈如花滿樓,此時此刻,卻也難以容忍公孫蘭這樣的人活在這世上。
花滿樓只道:「動手吧。」
公孫蘭道:「你不用兵器?」
花滿樓嘩啦一聲打開了自己的折扇。
木質的扇骨,京城四寶坊的撒金紙,當代書畫大師徐大師的字畫,還有成色極佳的佛手翡翠的扇墜。
很名貴、很風雅的折扇,但不是一件好的武器。
公孫蘭冷笑一聲,提劍便刺。
花滿樓本是一個很招人喜歡的人,但不知為什麼,公孫蘭一看到他那雙清澈卻無神的眼睛時,卻總覺得十分的不舒服,恨不得立刻將他殺之而後快。
這簡直是一種沒有由來的惡意,一種想要把美好毀滅、碾碎了的惡意。
她的動作輕靈而美麗,真的像是在舞蹈一樣,只是這舞蹈卻是一種死亡之舞,金屬的光澤如此耀眼,在空中劃過的每一道弧線,卻都隱藏著深沉而尖銳的殺意。
花滿樓冷靜接招,見招拆招。
轉瞬之間,劍鋒已至花滿樓的肩頭,花滿樓身子一側,劍鋒便順著他的衣裳滑過,公孫蘭的劍鋒利無雙,如此沒有著力點的滑過,那劍刃之上的利氣,竟也能叫他的衣裳被劃破,連皮膚也被劃破了一點點,他的鮮血便順著那到傷口沁出了一點點,形成了一道殷紅的血線。
花滿樓動作不停,手中折扇,又朝著公孫蘭身上大穴擊去,公孫蘭冷笑一聲,轉身迎上——!
正在這時,花滿樓忽然覺得一陣眩暈,一腳踩在屋脊之上,竟好似踩在了一塊會浮動的海綿上一樣,輕飄飄的,甚至已沒了輕重。
他中毒了!
是公孫蘭的毒麼?
不,絕不可能,她雖然擅長下毒,但非常驕傲於自己公孫氏的傳承,只聽這劍器的破空之聲,就能知道這劍器的劍身,一定得到了很好的護養。
愛劍之人,絕不可能給自己的劍鋒上塗上毒,因為這不僅是對劍客的一種褻瀆,更是對劍身的一種損害。
所以公孫蘭絕沒有在劍刃上下毒。
那是誰……?
花滿樓昏昏沉沉,強行穩住身形退了幾步,心中只道:玉池沒有上屋頂來,她一定躲在安全的地方,那也很好……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驚呼,竟是公孫蘭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公孫蘭的輕功出神入化,怎麼會從屋頂上摔下去?
答案很簡單,她也中毒了。
而屋頂上的最後一個人……陸小鳳也不可幸免,他苦笑了兩聲,喃喃道:「讓我自己從屋頂跳下去吧,省得待會兒站不住,也跌下去。花滿樓,你怎麼樣?」
花滿樓苦笑道:「我的情況自然比你還要糟——」
二人雙雙落地,好在中毒沒有那麼深,所以落地還算穩,那公孫蘭的情況就沒這麼好了,她中毒好似格外的深,所以剛才連站都站不住,直接跌了下來。
她結結實實地跌在了地上,發出了砰的一聲,還打翻了一桶水,那桶水嘩啦一聲全潑在了她的身上,更狼狽的是,這毒十分厲害,比她最為精妙的毒還要更厲害,叫人軟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她跌在無數人踩過的地上,渾身都是灰塵,卻完全站不起來。
公孫蘭縱橫江湖,從來都只有她暗算別人,卻沒有別人暗算她,哪裡忍得這種委屈?當場便厲喝道:「誰?是誰?!如此陰險做派!」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陸小鳳的情況雖然不太好,卻還是忍不住吐槽道:「等一等,你怎麼有臉面去呵斥別人做派陰險?難道你自己化妝成熊姥姥去害人的時候很光明磊落?」
公孫蘭厲聲道:「住嘴!陸小鳳!」
她的身體狀況還在變差,從一開始的手腳發軟,逐漸變成了手腳麻痹,她甚至已經連自己的四肢都已感覺不到了,心跳卻快得要命,也不知道是這奇毒的效果,還是她被駭成了這個樣子。
一個能走能跑能跳的人,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那一定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感覺的。
公孫蘭口不擇言道:「是誰,到底是誰!你敢做卻不敢當?!」
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幾分愉悅之意響起:「是我!」
公孫蘭一愣。
這是一個很好聽的女聲,但是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好聽。她的聲音很嬌、很柔,好似會隨風擺動一樣,但是又有一種嘶嘶的氣音,好似一條蛇正在發出聲音一樣。
這聲音她聽到過,是花滿樓身邊的那女人的聲音。
那個女人帶著帷帽,長長的紗遮住了她的面容,但公孫蘭不是很在意,畢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若是實在要泄憤,大可以在制住花滿樓陸小鳳之後,先在他們面前殺了這女人泄憤。
她唯一記得的,也就只有這女人纖細高挑的身姿了。
她甚至有點不會走路似得,扭起來妖妖嬈嬈的,還時不時就往男人的懷裡倒,一副賤人做派,實在叫公孫蘭很不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女人竟是那只黃雀!
女人穿著淺色的衣裙,仍是那副妖妖嬈嬈的樣子,慢慢地走近了公孫蘭,蹲在了她的身邊。
公孫蘭的四肢徹底的失去了控制,連撐著身子都做不到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以一種非常狼狽的姿態躺在了大街之上,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路人正在對著她指指點點,這一切都讓公孫蘭難堪極了。
當然了,難堪倒是其次,關鍵是那種死亡的恐懼。
她接觸過很多次死亡,不過都是她讓別人死,所以很愉悅。等到了自己變成砧板上的魚肉的時候,她就覺得這感覺沒那麼好了,反倒是很可怕、很絕望,幾乎令人快要發瘋。
她死死地盯著那個帶著帷帽的妖嬈女人,道:「你究竟是誰?」
女人一下子掀開了帷帽,露出了一張病態而絕美的臉,她的臉有那麼一點紅,盯著公孫蘭,非常快速地回答道:「我叫玉池,枝玉池。」
公孫蘭對她怒目而視,道:「你想干什麼?!」
枝玉池的眼睛就眯了起來,審視著公孫蘭。
從這個角度,公孫蘭忽然看到,她的眼睛居然是暗金色的,眯起來的時候,就會閃出那種冰冷的金色的光芒。
她伸出猩紅色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輕快地道:「你要殺花滿樓,他是我的情人,所以你該死。」
第123章
公孫蘭雖然是個非常殘忍、非常古怪的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劍器高手、暗器高手、下毒高手。
這樣的人,你可以鄙視她的為人,但千萬莫要小看她的本領。
她對殺氣非常之敏銳,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殺心,她都能感覺得到,更不要說,蛇女玉池才剛剛化形一年,根本不會收斂自己的本能。
——想殺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剛剛公孫蘭在屋脊之上與花滿樓對峙,對花滿樓招招都下死手,狠辣無雙,非要花滿樓命喪當場不可。玉池占有欲超強,一直視花滿樓為自己的東西,見了這幅場面,焉能不恨?
她簡直已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公孫蘭的本領實在不小,輕功更是卓絕,即使是玉池,也不能保證自己能抓住她。
但她也並不是沒有法子。
在她剛剛認識花滿樓的時候,曾問花滿樓能不能咬他,花滿樓的回答頗具娛樂性精神:「你的牙是不是毒牙?」
玉池回答:不是。
但她的確是一條毒蛇。
毒蛇一般都具有毒牙,能夠噴射毒液,她的牙也的確劇毒,但卻可以隨心所以的選擇是否要下毒,若是她不想毒死眼前的人,那她的小尖牙與一只小貓咪的小小獠牙,也沒有什麼區別。
對於花滿樓來說,玉池的小尖牙就可能是一種趣味了,她很喜歡在撒嬌的時候咬一下花滿樓的脖頸,看似嬌嬌兒,實則張牙舞爪的宣誓自己的主權,一定要讓每一個看見花滿樓的人都知道,他已有主啦,他是一條小美蛇的情人!
……花滿樓就是因為這個被陸小鳳一眼看穿的。
蛇妖可以自由的控制毒液,而玉池更是一條奇妙的蛇妖,她是在嶺南森林深處的一個沼澤之中,與無數各色各樣的毒蛇生活在一起的,很多毒蛇都在覺醒妖智、凝聚妖氣、化出人形的過程之中折損了,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玉池就把它們死後留下未曾消散的妖氣統統都給吃掉了。
所以她身上雜糅著很多種不同的妖氣,帶著不一樣的毒素,如金環蛇、銀環蛇一樣的神經毒;五步蛇、竹葉青等蛇的血液毒等等,並能通過放出妖霧,使得處於妖霧之中的人全部中招。
剛剛玉池正是使出了這樣一招。
屋脊之上,只有公孫蘭、花滿樓、陸小鳳三人,她只需要站在屋子裡,向上釋放妖霧,在這青天白日之下,妖霧甚至都看不太清楚,公孫蘭對殺氣再敏銳又有什麼用?只要她在屋脊之上,就一定會中招。
至於陸小鳳和花滿樓嘛……
沒關系,反正她還可以解毒嘛,誤傷一下也沒事啦。
樂觀又開朗的蛇女如此想到。
而且,還得多謝公孫蘭,多謝她實在是話多,杵在原地不動,說了一堆堆的話。
玉池就站在她的正下方釋放妖霧,所以她中毒的程度,就比陸小鳳、花滿樓要深很多,這也就是為什麼,陸花二人只是覺得腳步有些虛浮,而公孫蘭卻直接從屋脊之上結結實實地跌下來了。
她直到此時此刻,都不明白自己遭到了什麼樣的暗算。
玉池冷冷地盯著公孫蘭,暗金色的雙眼就好似某一種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一樣,盯得人毛骨悚然。
她驕傲又愉悅地說:「花滿樓是我的情人,你要殺他,我就要殺你。」
公孫蘭聞言冷笑道:「花家這樣的人家,教出了花七公子這樣的人,竟會同一個妖女荒唐至此……我看這霽月清風的花七公子,也不過是個偽君子。」
她是個很驕傲的女人,這樣毫無形像的跌在大街上的感覺,簡直已令她羞恥到了極點。她剛剛驟然遭遇變故,一時激憤,便有些失態。
可此時此刻,她卻又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冷漠、淡然、錚錚傲骨,好似對自己的性命也已絲毫不在乎。
因為她已明白,越是在這種時候,越不能露出軟弱的姿態,叫這可惡的女人高興。
所以,她選擇出言諷刺。
妖女與正人君子之間的相戀,其實也算是某種程度的「不倫之戀」,江南花家是何等的家族,花滿樓這一代兄弟七人,個個都有過人之才,從花大到花四,妻子都是出身高貴的大家閨秀,唯獨到了花七,卻與這樣一個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妖嬈賤人廝混,她若真有心喜歡花滿樓,聽到這話,一定心如刀割。
公孫蘭這個人足夠惡毒,知道從什麼地方去攻擊一個人最有效。
但玉池並沒有露出她預想中的羞憤難當的表情,她的反應甚至還很詫異,歪著脖子咦了一聲,有點驚訝地問公孫蘭:「……你怎麼知道我我是妖女!」
玉池:警惕.jpg
她的蛇尾巴都收得那麼好了,也有盡量控制自己不要在外人面前吐信子了,金色的豎瞳也模擬成了人眼正常的模樣,這個人類是怎麼發現的?
公孫蘭冷笑道:「難道你以為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
玉池莫名其妙:「我又不是狐狸精,哪來的狐狸尾巴?」
公孫蘭總覺得玉池在玩她,她這練氣的功夫還不到家,頓時覺得一陣怒意湧上心頭,冷冷道:「你玩我不成?」
玉池也生氣了,沉下了臉:「你玩我不成?我都沒見過狐狸精,你一個凡人怎麼見過?」
……雞同鴨講的兩人。
花滿樓:「……」
陸小鳳:「……」
陸小鳳非常適時地道:「我見過狐狸精。」
玉池回過頭來,有那麼一點好奇地問:「狐狸精是什麼模樣?她為什麼要說我是狐狸精?」
陸小鳳中了蛇毒,雖然程度較輕,但畢竟不是好受的,此時此刻,已覺得四肢有些無力了,他虛弱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回想了一下藏狐娘子狐美麗的風姿,道:「……很智慧很淡然,看起來打人會很凶猛。」
玉池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公孫蘭:「……」
……這些人到底在說什麼啊!
陸小鳳此時此刻卻不是很關心公孫蘭聽不聽得懂,他只道:「玉池姑娘,既然是你下的毒,那就快快幫我們解了吧。」
玉池表情呆了一下,才道:「……呀,我忘了。」
陸小鳳:「……」
陸小鳳又想摸一摸自己的胡子了,不過他現在手腳發軟,幾乎連站都站不太穩了。
剛剛他距離公孫蘭倒是更近幾步,所以比起花滿樓來,倒是他的症狀更明顯一些,花滿樓還尤能站穩,他就比較慘了,只能撐著花滿樓站著。
花滿樓的表情倒是沒有什麼變化,他本就是脾氣非常好的人,聽見玉池說忘記了,也只是低低的笑了幾聲,搖了搖頭,安靜地立在原地,並沒有說話。
玉池就不管公孫蘭了,比起公孫蘭來,那當然還是她的情人花滿樓要更重要的。
她本帶著帷帽,此時此刻也嫌不舒服了,伸手就把那帷帽摘下來扔了,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容來,這美人穿著一席淺色的衣衫,皮膚在太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這樣一個纖細到弱柳扶風的美人,卻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中瞬間毒倒三個武林高手,凶性十足。
所以無論她長了一副怎麼樣的容顏,這些大街上的路人們也不敢盯著她的臉去看了,畢竟這是一種十分失禮的行為,而對於敢於在鬧市之中殺人的江湖人來說,誰若冒犯了他們,誰的性命就很有可能不保。
此時此刻,其實他們幾個人身邊都沒有圍繞什麼路人,見有人打架,許多人都繞道走了,只有兩邊的店裡的人,不敢出來,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度,但是還是忍不住去掃一眼街心,悄悄地看一看這些當家殺人的人。
然後……他們就看到了令人驚掉大牙的一幕。
那個身著淺色衣衫,纖纖細細、妖妖嬈嬈的蒼白美人,她絲毫不介意自己正在大街之上,也絲毫不介意有些人的目光正暗暗地放在她的身上,她那一雙玉臂,已纏到了百花樓的花七公子身上。
花七公子一襲白衫,腰帶勒出窄腰,面上神色如常,只是臉色有幾分蒼白、嘴唇也沒什麼血色,美人湊上來抱住他的時候,他甚至都有些站立不穩,身形晃了晃才穩住。
花七公子大概是從未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樣的親密之舉的……他也的確沒有這種機會,畢竟在此之前,花滿樓從來都沒有與女孩子有過這樣親密的關系。
他看不見,只能去聽和感受。玉池走起路來也是很有風情的,腳落在地上輕飄飄的,她的一雙玉臂也是冷的,他剛剛在屋脊之上呆了很久,身上被太陽烤得暖烘烘的,這樣一雙冷臂如同靈蛇一般將他纏繞起來,竟是讓花滿樓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氣。
隨即,美人忽然輕飄飄地將他一推,花滿樓本就虛弱,竟是猝不及防,連著後退了好幾步,美人步步緊逼,又欺身上來,扳著他的肩膀將他往後推。
或許因為這是玉池,這是第一個與他親密至此的女孩子,花滿樓十分信任她,對她連一絲絲的防備都無。她一下一下的推他,他就嘴角含笑,有些無奈,但也非常聽話的一步步後退。
直到他的背部貼在了一堵牆上。
妖女又重新用自己的一雙手臂纏上了花七公子,不知道為什麼,她手臂延伸的那一種姿態,妖嬈得要命,又讓人覺得,那根本就不是人類的手臂,而是什麼充滿殘酷之意的繩索一樣,在花七公子的身上纏繞,好似要將他整個束縛起來,捆得結結實實一樣。
花滿樓也伸出了手,好似要推開玉池,只是玉池興致上來,卻不允許他說不要,啪得一聲就扣住了花滿樓骨感的手腕,將他的手腕也壓制起來。
玉池湊上來,花滿樓就感覺到她微涼而柔軟的唇在親吻他。
江湖兒女雖然灑脫,但是灑脫不羈到玉池這個程度的女孩子,卻實在是沒幾個的,就連陸小鳳,都難以干出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壁咚女孩子然後親吻這種事。
陸小鳳都干不出來的事情,花滿樓又豈能干得出來?
他的頭忽然情難自禁地昂了起來,一縷漆黑的頭發自他耳邊垂下,被玉池的纖纖玉指捻住,繞在指尖把玩。
高昂著頭其實是一種非常奇異的表態,讓人想到被抓住頭發將脖頸送出來待宰的羔羊,咽喉乃是人體最致命的要害之一,這樣子把喉結露出來,有一種讓人很心驚的脆弱之感。
他的鼻尖上也沁出了一點汗水,有些無措地道:「玉池,這裡是街上……」
他的唇上忽然一痛,花滿樓一驚,未說完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完。
蛇女仿佛在懲罰他一樣。
但玉池的語氣卻還是輕輕淺淺,帶著一點點撒嬌一般的意味的。
玉池道:「我知道的嘛……」
她又啄了啄花滿樓的唇,淡淡的血腥味在花滿樓嘴中蔓延開來,那是他自己唇上流出的那一點點鮮血。玉池又點了點花滿樓的肩頭,那裡的衣服布料之上,有一道利落的切口,那是被公孫蘭的劍器所劃出的切口。
衣服的切口之下,是一道殷紅的血線,這是花滿樓剛剛所受的傷。
玉池就有些心疼地道:「花滿樓,這裡痛不痛?」
花滿樓心中一暖,只覺得玉池實在是率性可愛得要命,他微微一笑,溫聲道:「不痛的,玉池,這不過是一點小傷,你不必在意。」
玉池卻有些恨恨地道:「我非要在意不可……這世上,只有我才能令你受傷!」
……這發言,真的有夠病嬌的。
她暗金色的雙眼變亮了一些,閃出了一種妖異的光芒,也幸虧她剛剛把花滿樓推到角落裡去了,這個角度,別人倒是看不到,唯一只對著花滿樓……只可惜花滿樓也看不見。
她生得實在美貌,玉池當然知道美醜,也能從周圍人那種驚艷而畏懼的目光之中反推出她自己的美貌,從前她倒是覺得沒什麼,如今卻覺得,花滿樓看不見她,實在是有些可惜。
花滿樓可以摸出玉池的長相,可是她還是想要他能看得見。
她軟綿綿地倒在花滿樓的懷裡,手放開了他的手腕,花滿樓就順勢將她收入了懷中。
其實,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這樣的事,還是令他覺得有一些古怪,不過比起這種若有若無的古怪感,他顯然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自己心愛的女孩子主動投懷送抱,倘若推開,豈不讓她傷心?
——花滿樓更在意她會不會傷心。
只片刻之間,他就感覺到自己的氣力已慢慢恢復了,花滿樓眨了眨眼睛,道:「玉池,你……」
玉池道:「吻一吻我,這就是解毒的法子啦……」
花滿樓:「噗嗤。」
他又笑了起來,搖頭嘆道:「既然如此,那我看你得換個法子去解陸兄的毒了。」
已經快站不住的陸小鳳:「……」
玉池也忍不住笑了,她的手一晃,兩根纖細的手指之間,就已夾了一顆閃著幽幽綠光的藥丸,她又一拋,陸小鳳伸手一接,就夾在了自己的雙指之中。
他揚唇一笑,只道:「玉池姑娘,這就是解藥?」
玉池道:「是。」
陸小鳳就直接把那藥丸送入了嘴中。
這藥丸起效極快,剛剛咽下去沒多久,他就已覺得手腳的麻痹已漸漸消失了,陸小鳳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頗有些趣味的看著花滿樓與玉池。
熱情的蛇女幾乎無時無刻都在宣布自己對花滿樓的所有權,而花滿樓這樣的男人,真可當得上是溫柔似水,對蛇女撒嬌的、充滿征服欲的各項舉動完全照單全收,幾乎是從不拒絕的。
陸小鳳身為花滿樓最好的摯友,其實偶爾也會去想,花滿樓到底會找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子在一起。
對於陸小鳳這樣的壞男人來說,花滿樓簡直就像是他的對照組一樣,乃是這世上最溫柔、最專一的男人,可堪稱是女孩子們最完美的夢中情人。
但也或許,正是因為花滿樓這個人實在是太完美,完美到令人覺得他實在是難以企及。
誰能想到,最後征服花滿樓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呢?
溫柔對上野性,如沐春風對上張牙舞爪,竟讓陸小鳳感到了一種和諧的互補。
於是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發出了這樣一聲感嘆:「般配,真是般配!」
不明所以的花滿樓:「……?」
不明所以的玉池:「對,沒錯,我們就是最般配的!」
花滿樓笑了笑,說了一聲「是」,語氣輕柔得好似是在寵溺。
無人在意的公孫蘭:「……」
她已快要連嘴唇都要麻痹了,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臉上有些青紫,她本是光彩照人的,可此時此刻,無論是多麼美麗的面龐,在面對死亡的陰影時,都會呈現出一種讓人覺得陰森而詭異的感覺。
玉池的毒十分厲害,再過一會兒,公孫蘭用於呼吸的肌肉都會被麻痹掉,她將會死於窒息。
她面如死灰,再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玉池卻道:「我總覺得,你嘴裡一定能問出許多事來,一個活著的公孫蘭,比一個死了的公孫蘭一定有用得多。」
……其實她只是不想讓這個人死得那麼痛快啦。
公孫蘭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因為她臉上的肌肉也已不聽她的使喚。玉池手中一晃,又是一枚藥丸,送入了公孫蘭的嘴裡。
她當然留了個心眼,這藥丸會救公孫蘭一命,但她手腳的麻痹卻是不能解開的。
陸小鳳忽然大聲道:「不錯,她是個易容技術極好的人,光化身為熊姥姥,就已不知殺了多少無辜之人,更不要說或許她還有什麼其他身份,叫她活著送官最好,好叫那些無辜慘死的人,能得到一個交代。」
玉池眨眨眼,道:「你說得不錯……那我們把她送官?官府在哪裡?」
花滿樓卻道:「不,等一等,我有事想要問她。」
玉池道:「什麼事?」
花滿樓道:「巧合。」
上官飛燕之死,已過了好幾個月,這幾個月來,花滿樓一直待在京城,而陸小鳳大部分時候也在京城。
公孫蘭這樣的人,說穿了,就是一個傲慢非常的人,她自以為自己的武功天下無雙,所以可以隨意的去掌控他人的性命,唯有紅鞋子組織裡的人,才能得到她的庇護。
殺掉她所庇護的人,對於公孫蘭來說,乃是一種挑釁,而傲慢的人,絕不可能忍下這一種挑釁——哪怕一分一秒。
她之所以在這幾個月之中沒有來尋仇,或許是因為,紅鞋子組織結構松散,各成員之間的聯系並不緊密,上官飛燕之死又被神侯府接管,知道這消息的人很少,所以公孫蘭一直不知道。
她昨夜殺蔣龍,今日一早來百花樓門口挑釁,是因為她昨天才剛剛得知這消息。
在蔣龍查出了別苑的主人是南王世子之後,她才知道上官飛燕之死。
這時間線拉出來一看,無論如何都很奇怪,實在是有些巧得過分了。
所以,花滿樓才說,要問她「巧合」。
玉池便道:「那就把她先帶回百花樓?」
花滿樓微微一點頭,道:「如此也好,等我們問完,再移交官府。」
正在這時,街邊一茶坊之中,忽然爆射出數十根毒針來,這數十根毒針,皆是閃著慘碧碧的青光,又帶著一種可怖的力度,不似人手甩出,倒像是從□□之中擊出一樣,直衝著公孫蘭而去,片刻之間,竟已到了公孫蘭身前,不把她戳成篩子不罷休!
可花滿樓與陸小鳳,卻是早就留心了,二人反應奇快無比,剎那之間,花滿樓的流雲飛袖就已卷住了那十余根慘碧碧的針,以柔克剛,將那針上的力道一一化掉。
他廣袖一甩,那些慘碧碧的針就丁零當啷的落在了地上。
而與此同時,陸小鳳也已追進了那茶坊,茶坊後門大開,門簾輕輕地飄動著,那行凶之人,已從後門奔逃而出,陸小鳳反應快、輕功更快,一個閃身便追了出去。
一個黑影從他面前掠過,陸小鳳想也不想,就已追了上去。
這世上輕功能超過陸小鳳的人,其實已經很少很少,這黑衣人顯然不是其中之一。
不出片刻,陸小鳳便已截住了此人,此人一個回頭,竟是又爆射出數十根青光一樣的針,他的武功平平,手上卻是有一樣很厲害的暗器。
只可惜陸小鳳的靈犀一指更厲害!
十余枚殺人針,竟連一根都沒有傷到陸小鳳。
陸小鳳臉上的笑容已收斂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總是給人一種輕松而富有活力的感覺,而他不笑的時候,當他准備去對付某一個人的時候,他的臉上就會出現一種有一點冷酷、有一點令人心驚膽戰的神色。
那黑衣人臉色變了又變,嘴角卻忽然流下了一絲鮮血,那鮮血一接觸到空氣,竟是立刻發黑。
然後,這個人的臉也就變成了這種烏黑色。
陸小鳳登時色變,立刻到了此人身邊,出手如閃電般的封住了他身上的大穴,只可惜為時已晚,這人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此人咬破了嘴裡藏著的毒包,已經死了。
陸小鳳蹲下查看了一翻,確認此人的確已死透了之後,才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
雖然說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會認為,混江湖的人都有一股子血性,悍不畏死。但實際上,江湖人也是人,頂多只是在殺別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自己要死的時候還是會猶豫的。
但這個黑衣人,一看自己沒了逃走的機會,幾乎是一點猶豫的沒有的咬破了自己嘴裡的東西,生生把自己的命給弄沒了。但凡他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猶豫,陸小鳳都能在他自殺之前攔住他。
這是死士,是被從小培養、洗腦長大,才能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的命。
京城裡竟然會出現這樣訓練有素的死士?養這死士的人是誰?他之所以要殺公孫蘭,一定和花滿樓說的那一句「巧合」有關。
京郊別苑、南王世子、公孫蘭、死士。
南王世子究竟想做什麼呢?
陸小鳳轉身往回走,走出茶坊時,卻見一個身著官服的男人,正立在公孫蘭的身邊。
公孫蘭已被五花大綁了起來,頭上和身上都亂糟糟的,她被五花大綁,那身著官服之人將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後,又用一只手押住了她,顯然是要將她帶回官府的。
此人陸小鳳倒是也熟悉。
陸小鳳只道:「金九齡,你來的倒是巧得很,我們都幫你搞定了你才來。」
沒錯,此人正是號稱六扇門第一神捕的金九齡,金捕頭。
金九齡是個妙人,他雖是個捕快,卻並不像神侯府的四大名捕一樣苦哈哈的,陸小鳳認識冷血,冷血一年四季,身上都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手中的劍也不怎麼好,是一柄無鞘的窄劍,沒有名字。
但金九齡卻不是這樣的。
不是最時興的衣衫,他就不會穿;不是最漂亮的女人,他就不會看;不是最好的筆墨紙硯,他更是懶得看上一眼。他今日似是正在巡街,因此穿的是官服,但這官服,他穿的也遠比其他人更講究,他的發帶之上,都用金線繡著紋樣;他的配刀之上,也掛了一個編織得非常精美的穗子。讓人一看,就知道這位官爺大不相同的。
金九齡就是這樣一個很講究、很風雅的男人,他如此之好享受,因此才能與著名武林壞男人陸小鳳成為知己。
一見了陸小鳳,金九齡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陸小鳳開他的玩笑,他就也開陸小鳳的玩笑,只道:「的確很巧,有你陸小鳳幫我抓熊姥姥,早知如此,我這大半個月都不用忙了,今日又何必巡街,去賭一賭馬豈不是更舒服?」
二人相對著哈哈大笑。
一個月前,幾個世家的勛貴子弟死於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之下,自那一天起,六扇門就在忙著破獲這個案子了,如今金九齡只是巡一個街,就輕輕松松地撿到了已乖乖就範的熊姥姥,眉宇之間的那一股郁結之氣自然而然地消散,看起來十分的爽朗。
他們本就打算將公孫蘭送到官府去,如今金九齡來了,自然少走這一趟。
金九齡道:「好,人我就帶走了,對了,你們剛剛是不是有話要問她,可現在問了,進了刑部大牢之後,想進去再問可是有些麻煩的。」
陸小鳳看了一眼花滿樓。
花滿樓卻道:「不必了,這是兩件沒有關系的事情,應該只是我多心了。」
金九齡道:「花公子最近遇到了什麼麻煩麼?」
花滿樓道:「不曾,只是有一些事情有些在意,既然她不知道,那就是我多心了。」
金九齡點頭,只道:「如此,我就將公孫蘭提走了。」
花滿樓道:「金捕頭請自便。」
金九齡衝著他們抱了一拳,就推搡著公孫蘭遠去了,方向正是六扇門的方向。
京城是很大的,無數條街道,將京城分割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地方,在這些地方裡,既有像剛剛公孫蘭與陸小鳳等人打鬥時的繁華之地,也有在白天裡也寸草不生、人煙稀少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在京城不會很多,但卻也絕不是沒有的。
金九齡就帶著公孫蘭來到了這樣的地方。
他本應該立刻把公孫蘭帶回刑部大牢的,熊姥姥的案子,在朝堂之上掀起了極大的波瀾,六扇門破了案子,乃是分內之事,可若是不破這案子,上上下下的捕快們,恐怕都沒有好果子吃。
如今,他輕輕松松捉拿到了公孫蘭,為避免夜長夢多,自然還是盡快帶回去的好,可他又為什麼要把公孫蘭帶到這地方來呢?難道這金九齡的心裡也有鬼?
果然,公孫蘭看著金九齡似笑非笑的臉,冷冷道:「你也是那老道士的人?」
金九齡掃她一眼。
這個女人,光鮮亮麗之時,也是個美人,可以入得了金九齡的眼,可如今這幅敗落的樣子,卻只讓他覺得不屑。
金九齡不會欣賞女子之美的,他追求最一流的美人,不過因為美人的容顏就像是帽子上的寶石一樣,可以彰顯他的身份與地位。
金九齡道:「難道你以為我是那老匹夫的手下?」
公孫蘭啐了一口,道:「難道不是?你叫那瞎子問我事情的時候,背後用匕首抵著我的死穴,威脅我什麼都不要說,你這般忠心,倒是條好狗!」
金九齡的臉色就變了。
他的自負與虛榮,遠遠超過了公孫蘭,他這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被別人貶低,公孫蘭如今一個階下囚,卻也敢對他如此出言不遜,更是讓金九齡心中一股無名怒火。
此時此刻,他竟是連一點平時的風度都不要了,對著公孫蘭的肚子,抬腳便踹,動作陰狠,簡直像個地痞流氓。
他這一腳,倒是收了幾分力氣,沒直接把公孫蘭的肚子踢破,可是一個英武武人的一腳,無論怎麼說,都絕不可能是輕的。
公孫蘭本就四肢發麻,如今與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沒什麼差別,這一腳下來,登時只覺得腹部劇痛,一下子跌在了地上,疼得眼前一黑,幾乎連叫罵的力氣都沒了。
……她的傷處一定已是烏黑烏黑的淤青。
金九齡拍了拍自己的袍子下擺,似笑非笑道:「犯婦還敢出言不遜?」
公孫蘭激怒,卻實在沒有力氣,她怒目圓睜,叫道:「金九齡……你……你……!」
金九齡就抽出了刀。
他傲然道:「那老匹夫不過也只是為南王世子賣命而已,他一個旁門左道,也配與我相提並論?」
公孫蘭道:「……南王世子?你、你們准備做什麼事?」
金九齡道:「這同你這將死之人又有什麼關系?」
公孫蘭冷笑道:「你從花滿樓那裡將我弄來,就是為了殺我滅口,卑鄙無恥的小人!」
金九齡神色不變,只淡淡道:「公孫蘭,在江湖上的身份有很多,什麼熊姥姥、女屠戶、桃花蜂,殺人無數,手段殘忍,罪大惡極,天理難容,被陸小鳳花滿樓當街抓到後交由捕頭金九齡,豈料公孫蘭詭計多端,佯裝被俘,等金九齡落單之時,竟意圖行刺,被金九齡當場格殺。」
雖然這公孫蘭不是什麼好人,但是若論這顛倒黑白的無恥功夫,還是金九齡更甚一些。他滿口胡言,神色卻仍是淡淡,任誰也看不住他在撒謊。
公孫蘭道:「呸!」
金九齡的刀就閃出了寒光。
他殺人不眨眼,連絲毫猶豫都沒有,就要一刀劈在公孫蘭身上,叫她命喪當場——
公孫蘭完全沒有一戰之力!
她已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電光火石之間,只聽「鐺」的一聲。
那並不是金屬與金屬相擊的聲音,而是金屬與玉石相擊的聲音。
金九齡驚道:「你……你們……!」
公孫蘭睜開了雙眼。
她的裙子上,落著一塊扇墜。
扇墜是最上品的佛手翡翠,她在不久之前曾見過的。
——這是花滿樓的折扇之上掛著的扇墜。
公孫蘭一驚,順著金九齡的視線看去。
出現在面前的人影,不是花滿樓又是誰?
他的手中仍然持著一柄紙扇,只是紙扇之上卻沒了扇墜,他神色淡然,長身玉立,嘴角似有溫和的微笑,似是完全不知道金九齡此刻的表情有多麼的難看。
而隨後,陸小鳳與玉池也出現了。
陸小鳳雙手抱胸,嘆道:「金九齡,看起來,你好像的確知道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啊。」
玉池對他怒目而視,喉嚨裡嘶嘶作響。
金九齡臉色鐵青,道:「陸小鳳,你……你們……你們怎麼知道?」
陸小鳳聳聳肩,道:「其實破綻很多。」
金九齡沒有說話。
陸小鳳道:「第一個疑點……花滿樓你來說好了。」
花滿樓聞言,便道:「第一個疑點,是時間差,我前日剛剛拜托蔣龍,讓他去查樓店務,昨日蔣龍將結果告訴我之後,當夜他便遇害,而今日我與陸小鳳就被公孫蘭追殺,這時間差,讓人不得不懷疑。」
金九齡道:「……但這也很有可能巧合!」
陸小鳳道:「不錯,但還有第二點。」
金九齡忍不住道:「是什麼?」
陸小鳳道:「報官。」
金九齡不明所以。
花滿樓道:「我們將公孫蘭擒住之後,立刻說要將她送到官府處置,這時候,公孫蘭未遭到那黑衣人暗算,可當我一說,我還有事要問她的時候,那黑衣人立刻就要殺死公孫蘭滅口,這是其二。」
未等金九齡開口,陸小鳳又道:「還有其三,金九齡,其三就是你,而你恰恰就是破綻最大的地方。」
金九齡驚道:「……什、什麼?」
陸小鳳看了一眼金九齡,嘆道:「你在巡街。」
金九齡道:「捕快巡街,又有什麼不對。」
陸小鳳道:「沒有什麼不對,但你是金九齡。」
金九齡沒有說話。
陸小鳳明明只是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多年老朋友的默契,卻已讓金九齡明白了他要說什麼。
所以他說不出話,因為陸小鳳說的很對。
捕快要巡街,但他是金九齡。
今日的日頭,正是那種會讓人出一身汗的那一種,巡街是個苦差事,若是真的巡上半個時辰,就算他是金九齡,也絕對會出上一身臭汗的。
金九齡這樣講究的人,絕不可能允許自己出一身臭汗的。讓他在這種見鬼的日頭下巡街,那簡直就是吃人說明,絕不可能。
而且,他也不是普通的捕快,他是個權力很大的捕頭,所以,他不想去巡街的時候,誰也拿他沒有法子。
但是,他第一時間出現在了那條街上,穿著官服,還聲稱自己在巡街,這就已很能說明問題了。
——陸小鳳說的沒錯,在這一場陰謀之中,破綻最大的人,恰恰就是他自己。
第124章
金九齡的臉色已越來越白。
說也奇怪,他明明也是一個很英俊、很有風度的男人,平日裡看著也是一副人模人樣,可如今只是神色有了些變化,就讓他看起來格外的面目可憎。
一個人的美醜,的確不單單只是由外貌說了算的,心若是醜惡的,即使長得再美麗、再俊朗,也只會讓人感嘆這張皮囊之下的醜惡。
他的雙眼漆黑,射出陰鶩的光來,看上去格外的陰森、格外的令人不舒服,他陰寒地盯著陸小鳳,忽然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陸小鳳道:「你問。」
金九齡道:「我沒有感覺到有人在跟蹤我,你們……」
陸小鳳道:「你的耳朵很靈敏,若有人跟在你三五丈之內,你絕不可能發現不了。」
金九齡道:「不錯,即使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又道:「而如果出了三五丈,就看不清你在做什麼、也聽不清你在說什麼。」
金九齡道:「但你們卻已聽見了。」
陸小鳳道:「其實我沒有聽見。」
金九齡道:「……哦?」
陸小鳳道:「聽見的人是花滿樓,他聽見你要向公孫蘭動手,於是擲出了扇墜。」
金九齡久久不語。
他的目光又放在了花滿樓的臉上。
這個瞎子的表情還是那麼的平靜如水,好似這世上好像根本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擊倒他。
金九齡扼腕嘆道:「瞎子的耳朵總比旁人要靈的,我早該算到這一點。」
陸小鳳也久久不語,他盯著金九齡看。
他認得金九齡,其實已有許多年了,他既然是陸小鳳的朋友,那就說明,他們每一次見面的時候,都還是很愉快的。
陸小鳳當然知道金九齡的生活奢靡,而他的俸祿是絕不可能支撐得起他這麼大的花銷的,他一定另有來錢的手段。
這來錢的手段,一定不怎麼光明,陸小鳳一直猜測,他或許很喜歡做那種黑吃黑的事情,捕快的權力雖然不大,但一個聞名天下的名捕,卻可以從土匪窩、水匪幫裡拿到大筆的金銀。
這雖然是一種灰色的收入,但這世界上的事情,總不是非黑即白的,陸小鳳也不是那種死板、天真的人,所以,他一直都並不排斥金九齡。
但現在看來,他來錢的手段並不是那樣的。
或者說……那樣的來錢手段,已滿足不了金九齡了。
金九齡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要替南王世子做事。」
陸小鳳道:「不錯。」
金九齡道:「好,那我就告訴你。」
他被拆穿之後,實在是爽快得要命,陸小鳳本能的覺得有些古怪,但又說不上這是為什麼,更何況,他也的確很想知道金九齡究竟為什麼選擇這條路。
金九齡就道:「你知不知道,幾個月前,平南王府的寶庫之中,丟了十八斛上好的東珠,這些東珠,本是平南王爺為了自己心愛的側妃過生日而准備的。」
陸小鳳挑了挑眉。
這件事他自然知道。
他道:「王府總管江重威的眼睛被那歹人刺瞎了。」
金九齡緩緩頷首,道:「不錯。」
他的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絲冷誚的微笑,道:「鎮遠鏢局的副總鏢頭常漫天,被人劫走了八十萬兩鏢銀,這件事你又知不知道?」
陸小鳳道:「他的雙眼也被人刺瞎了。」
金九齡道:「不錯,這個人用的兵器,是一根繡花針,江湖人稱,繡花大盜。」
在說這件事的時候,金九齡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表情,這種表情是很難形容的,看似是平靜的,卻又有幾分忍耐不住的顯擺、忍耐不住的傲氣。
陸小鳳忽然就明白了,他雙眼亮如刀鋒,道:「繡花大盜,就是你。」
金九齡仍然保持著那種平靜但忍不住傲然的表情,點頭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就是用這種法子來維持你奢侈的生活的?」
金九齡道:「不錯——本來是這樣的。」
陸小鳳忍不住道:「本來?」
金九齡的臉色又沉了下去,顯然是想到了一些令他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他道:「直到被那老匹夫發現。」
捕頭,其實並不是一個非常受到尊重的職業。
雖然也被尊稱一聲官爺,但是江湖上的人,總是不屑於與他們為伍,說他們是朝廷的鷹犬。但與此同時,捕快在朝堂之上,也是沒有地位的,誰都能來踩上一腳。
金九齡的名氣雖然很大,但是這種夾心窩囊氣,卻也實在是沒少受,他是個非常有傲氣的人,一輩子做縮頭烏龜,那是絕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做下了繡花大盜的案子,給平南王爺的臉上扇一巴掌,又讓鎮遠鏢局的威名從此掃地。
更妙的是,這件案子,他還巧妙的推給了神侯府,想與那神侯府的四大名捕,也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技高一籌。
繡花大盜,並不是金九齡的污點,而是他的驕傲。
但這驕傲卻是不能說出來的……亦或者說,一旦世人知道了他是繡花大盜,那金九齡真的要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一直都是在一種很矛盾的心情之下作案的。
直到那一次,在平南王府的寶庫裡。
平南王府的寶庫,自然也和其他地方的寶庫一樣,有重兵把守,裡面干淨得沒有一絲灰塵,也干淨得沒有一只蒼蠅。
但是金九齡卻有法子進去,他不僅進得去,還就在這王府寶庫之中,將江重威繡成了一個瞎子,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王府寶庫之中,竟還有一個人,就連金九齡都沒有發現。
那是一個老道士,鶴發童顏、仙風道骨。
金九齡繡出一個瞎子,就能繡出第二個瞎子,他看到這老匹夫後,腦子轉得極快,立刻就要動手,將他也弄瞎。
而且,他能看得出,這老道士,根本就不是武林中人,根本連一點武功都不會。
可是他竟會邪異之術!
這老道士嘴中念念有詞,忽憑空鑽出一架屍骨來,像是機關木偶一樣能動能走,卻比機關木偶要靈活上千倍、萬倍,速度快得驚人,又凶得驚人,那森森白骨的五指一抓,簡直能把人的心都給挖出來,更可怕的是,他竟還有第二具這樣的屍骨——
金九齡要是能贏,也不會有今天了。
他輸了,但那老道士卻沒有殺他,而只是用繡花大盜的秘密威脅他,讓他也為南王世子做事。
金九齡除了乖乖就範,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這件事就發生在幾個月前,而金九齡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皇宮摸透。
金九齡與鎮守大內的四位高手,關系都不錯,與皇宮裡的太監總管王總管,也有過幾面之緣,老道士不管他用什麼法子,只要能摸透皇宮裡的構造,知道皇帝在什麼地方過夜就好了。
這訴求之中透露出來的陰謀可實在是不小。
金九齡選擇了一種很簡單、很粗暴的法子。
他與鎮守大內的四位高手喝了一個月的酒,這四個人在酒桌上嘴還很緊,只透露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比如說這個太監總管其實是有些好賭的,御前不需要他伺候的時候,他就會去皇城根的西北側,那裡有一條魚龍混雜的街道,太監們喜歡去那裡玩樂。
「都是閹人的那股騷臭!」其中的一位大內高手魏子雲如是罵道。
金九齡本來也沒想著從這裡得到什麼消息的,他只是想找一些其他的破綻,而王總管,就這樣落入了他的眼。
他去了這條太監們喜歡去的街,抓住了賭得正開心的王太監,用六扇門中那種很隱秘、很可怕、卻不可能給人身上留下傷痕的法子招呼了他,威脅他就範。
這王太監居然還有幾分骨氣,不肯就範。
於是金九齡又淡淡地告訴他,有骨氣很好,但他以後只能像女人一樣,蹲著如廁了。
即使是一個太監,也絕不可能忍受這樣的刑罰,所以王太監屈服了。
金九齡趁夜,將那王太監帶到了老道士那裡,老道士的據點,就是城郊的那一座別苑,那別苑鬼氣森森,似另有乾坤,但是他未曾探索過,也不知道裡頭到底有什麼。
老道士似引誘、似威脅的敲打了他一番,又顯示了一番自己的能力,讓那可怖的骨人在王太監面前走了一圈,十幾只白森森的骨人,在王太監面前化作一只巨大的骨手,直接將屋子推倒,王太監嚇得兩股戰戰,就連金九齡,也被這白骨人的可怖驚到了。
王太監自此,已完全歸順,這些天來,他源源不斷的送出消息,將皇城裡小皇帝的作息、皇城裡的警備力量,全部梳理的清清楚楚,送了出來。
金九齡覺得,一切都快要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老道士的命令。
那老道士簡直就是氣急敗壞的,他命令金九齡去找一個金色眼睛的女人,那女人是一條蛇妖,受了重傷,沒有辦法化成全人形,應該會留著一條長長的蛇尾。
老道士的命令是,抓回來,取蛇膽。
他簡直恨得要命!好似自己的好事已被這條蛇妖所破壞。
金九齡在京城的耳目頗多,一條人身蛇尾的怪物想要被他找到,本不是什麼難事,但他找了一天,竟是也沒找到,這蛇妖必定已躲在了什麼地方。
正在此時,蔣龍出現,去樓店務查了一趟那京郊別苑的所屬,蔣龍也是六扇門的捕頭,比金九齡的級別要低,可以算得上是他的下屬,平日裡關系也不錯,蔣龍去辦案之前,還要特地去一趟百花樓,金九齡就隨口一問,豈料就問出了東西來。
老道士怒發脾氣,要找蛇妖,這蛇妖一定撞破了他的事,在這種節骨眼上,百花樓的花七公子,點名要查京郊別苑,這未免太巧。
而花滿樓是什麼人呢?
首先,他是個瞎子,即使那人身蛇尾的妖怪躲在他的屋子裡,他也不一定能發現她的異常。
其次,他是個好心到讓金九齡覺得可笑的人,無論什麼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進了百花樓,花滿樓就一定會庇護此人——當然,窮凶極惡之人除外的。
最後,花滿樓也和他的好朋友陸小鳳一樣,管的閑事不少,有些事情若是讓他知道了,他就一定會管到底的。
做捕快的人,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把各種看似是巧合的線索聯系在一起,當這一樁樁、一件件結合起來看的時候,他很容易就得出了一個結論:蛇妖,或許那天晚上就是躲進了百花樓,所以才沒有被發現。
百花樓,花滿樓。
四條眉毛、陸小鳳。
這是兩個很棘手的人,若是蛇妖真的得到了他們的庇護,那金九齡的問題就大了去了。
而且,他也不想親自出手,因為陸小鳳這廝,實在敏銳得驚人,他的這些事情決不能讓他知道的。
所以,他就又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可以利用的人。
這個人就是公孫蘭。
公孫蘭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她擅長易容,江湖上的什麼熊姥姥、桃花蜂、女屠戶,其實都是她易容改裝的,但唯有公孫蘭這個名字,卻在江湖上一點名氣都沒有。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也是個能干的女人,她很明白,一個人正是因為籍籍無名,才有自由做許多事,而她的真實身份一旦出了名,反倒是不好。
她也擁有一個神秘的組織,這組織叫紅鞋子,紅鞋子裡的成員很雜,有神針山莊的大小姐薛冰、也有京城名妓歐陽情、筆霞庵的住持江輕霞等等……
這些人的職業、身份各不相同,唯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她們都是女人。
這件事金九齡也清楚得很。
紅鞋子如此之神秘,為何金九齡卻那樣清楚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愛情。
不,不要誤會,這當然說的不是金九齡暗戀公孫蘭,金九齡這樣被物欲與地位所衝昏頭腦的人,怎麼會真心的去愛一個人呢?無論多麼美麗的女人,對於他來說,都不過只是一件物件罷了。
愛情也是物件。
他只是引誘了紅鞋子組織的二娘,二娘是個蠢不可及的賤人,被金九齡引誘得七葷八素,把紅鞋子的底和公孫蘭的底都交給了金九齡。
那個時候,那老道士正好要找一個江湖上的爪牙,金九齡實在懶得給他找,便將二娘這蠢貨拉出來,讓她去想法子把公孫蘭帶給那老道士,當然了,這過程之中,他是全程沒有露面的。
所以,他知道公孫蘭,公孫蘭卻不曾注意過他。
後續公孫蘭被老道士的邪異之術所控制,不得不聽命於老道士,具體做的事情,卻是為那老道士斂財,紅鞋子組織一年不知道要進賬多少,全喂了那老道士,竟是一點兒都沒給自己留下。
那老道,看起來倒是清貧,實則奢靡至極,他喜歡新鮮松木的香氣,於是每天都要砍下一棵松樹,將木頭細細得切成片,放在他的屋子裡,也不焚燒,只聞新鮮香氣。
……連金九齡做繡花大盜時的收入,他都吞了大半,剩下的要不是金九齡心眼多,早被吃得一點兒不剩了。
扯遠了。
總而言之,金九齡要試探蛇妖在不在百花樓,卻又不想自己出面,於是就又通過二娘,叫她悄悄透露出上官飛燕幾個月前的死訊,這消息雖然知道的人很少,但金九齡作為公門中人,還是六扇門門下,自然容易知道得多。
公孫蘭果然受到了挑撥。
她在老道士這裡,受盡了鳥氣,為了泄憤,每個月化身熊姥姥殺的人都變得格外多了,聽聞此事,焉能不恨?立刻就要找陸小鳳和花滿樓算賬。
首先頭一個,就是拿蔣龍開刀。
蔣龍倒霉,死得凄慘。
然後就是今天一早,公孫蘭與陸小鳳、花滿樓的那一場死鬥了。
金九齡要試探的事情也出來了,蛇妖的確是在的,但她卻並不像那道士說的那樣,人身蛇尾,受了重傷,那蛇妖看起來活蹦亂跳得很,還能使出一種奇異的妖法,把占盡上風的公孫蘭給差點毒死!
金九齡:「……」
金九齡:什麼玩意,說好的重傷虛弱呢?
公孫蘭被抓住,花滿樓又要問她關於那京郊別苑的事情,金九齡這時才不得不出手,叫他手下的一個死士放暗器殺死公孫蘭,卻不想陸小鳳出手如此之快,讓公孫蘭得以活命。
他只好出現,佯裝在巡街剛好路過的樣子,要將公孫蘭帶回刑部大牢裡去。
至此,他已將事情全都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毫無保留。
陸小鳳忽然也已怔住。
他的雙眸如刀鋒一樣的亮,嘴角卻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道:「金兄,你這個人竟這樣誠實?我還沒想到要問這麼多,你就都說出來了。」
金九齡道:「因為我不能不說!」
陸小鳳已隱隱猜到了答案,卻仍問:「為什麼?」
金九齡也已抬起頭,目光森森然,卻亮得像是兩顆珠子。
只聽他道:「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
沒錯,正是破釜沉舟!
此時此刻,他不能逃走,他唯有一戰!這一戰,已關乎到了他的根本,他只能贏,絕不能輸。
所以,他干脆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在這裡的三人,為的就是破釜沉舟,一戰必勝!
陸小鳳嘆道:「你一個人,要與我們三人打鬥?金兄啊金兄,難道你對自己就這樣的自信?」
金九齡卻忽然笑了。
他只道:「難道你以為,只單憑我一個人,就可以在一個月之內,做下十七八樁大案?繡花大盜是我,卻也不是我,而是……我和我的屬下們。」
陸小鳳道:「是死士。」
金九齡道:「不錯,我要做大事,自然會舍得花錢去做准備……繡花大盜的事情,本是萬無一失的,誰知卻被那老匹夫截胡……」
陸小鳳接著他的話道:「雖然被那老匹夫截胡,但是你為此准備的那些死士,卻還是你自己的勢力。」
金九齡厲聲喝道:「不錯!你可又知道,京城這麼大,我為什麼偏偏要把公孫蘭帶到這裡來殺?」
陸小鳳嘆道:「……因為這裡是你的地盤,沒有放出去的死士當然要有地方呆才行。」
話音剛落,十幾個身著黑衣,完全沒有表情的死士,已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他們的手上有用刀的,也有用劍的,還有用□□的,簡直已算得上是一個小型的軍隊了。
金九齡道:「我什麼都要用最好的,死士,當然也要買最好的。」
陸小鳳只好嘆道:「這果然很符合你的做派,金九齡。」
金九齡道:「我想同你比一比,陸小鳳。」
陸小鳳道:「為什麼?」
金九齡道:「因為你雖然是個懶洋洋的酒鬼,但江湖上的人好像總是很推崇你,而且,我也很想領教領教,你那靈犀一指,到底是不是什麼都能夾住。」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忽然笑了。
他只道:「花滿樓,玉池姑娘,這些死士就交給你們了,我與金九齡朋友一場,他最後的要求,我卻是要答應的。」
花滿樓一直拉著玉池的手,安安靜靜地站著,聽他們說話。
聞言,他也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道:「好,陸小鳳,你要小心——」
陸小鳳揚唇一笑,只道:「我這個人,從不打沒有把握的賭,我既然敢賭,那就一定能贏——」
金九齡道:「是麼?」
他的話音剛落,就有死士將自己的武器給了金九齡。
那武器竟是一對大鐵錘。
金九齡道:「這一種東西,你的靈犀一指可夾得住?」
他似乎的確想和陸小鳳交戰許久了,竟然連這種對敵的武器都想的出來。
但陸小鳳的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他只道:「你知道的,我今天早上,陪著花滿樓和花滿樓的姑娘去了一趟布莊。」
金九齡道:「哦?」
陸小鳳道:「那布莊的裁縫娘子卻是實在很粗心,竟然掉了一根縫衣針。」
他的手中一晃,一點寒芒閃過,那的確是一根針、一根普普通通的縫衣針。
金九齡冷笑:「你要用縫衣針來縫我?」
陸小鳳道:「縫衣針也可以繡花。」
金九齡道:「你要繡花?」
陸小鳳道:「繡死人!」
說著,他已動了起了,縫衣針對大鐵錘,陸小鳳對金九齡,正義對上邪惡——
而另一邊,花滿樓也與這些死士纏鬥起來,玉池卻不想這麼麻煩,直接放出了帶著蛇毒的妖霧,將這些死士毒倒,陸小鳳與金九齡卻已打將得遠去,剛好出了玉池的妖霧範圍。
玉池想要追,花滿樓卻牽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行動。
玉池就去看花滿樓。
花滿樓溫聲道:「玉池,相信陸小鳳吧。」
玉池道:「難道他不想要快點結束麼?」
花滿樓道:「他一向是個喜歡打賭的人,這個賭既然已經打了,中途被別人打斷,他一定難受得很。」
打賭。
這是玉池沒有接觸過的東西,她看著花滿樓,努力地在自己的腦海裡舉一反三,看著陸小鳳與金九齡纏鬥的身影,她忽然福至心靈,道:「我懂了,就像我與花滿樓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不想要旁人打擾的,誰若是打擾我的興致,我非、非殺了他不可!」
花滿樓:「……」
他的玉池腦袋裡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麼啊!!!
花滿樓無奈地抿起了唇,又實在忍不住笑了一下,正色道:「正是如此。」
玉池盯著陸小鳳看了幾眼,道:「那好吧,我們不要打擾他的賭局。」
陸小鳳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他與金九齡的這一戰,也的確十分精彩,玉池沒怎麼見過江湖中人打鬥,卻也被這一場驚險、刺激而精妙的死鬥所吸引。
最後,陸小鳳用一根縫衣針,勝了金九齡。
金九齡最後請他直接殺了他,不要讓他留在刑部受審。
陸小鳳長嘆了一口氣,殺了金九齡。
這的確已是看在他與金九齡相識多年的份上了。
而公孫蘭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公孫蘭與陸小鳳、花滿樓素來沒有交情,她又用殘忍的手段殺死了花滿樓的朋友蔣龍,無論如何,她都應該被捉拿歸案。
刑部大牢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那個地方又髒又臭,冰冷的地上,只有稻草可以睡,老鼠與爬蟲無數,更可怕的是,那裡的犯人,只能吃一種好像摻了泔水一樣的米糊糊,難喝得令人想要嘔吐。
陸小鳳押著公孫蘭去六扇門時,就是這樣跟她講的。
公孫蘭的臉色早已是慘白的。
陸小鳳道:「覺得難堪,痛苦麼?其實你的事情,秋後一定會問斬,你只需要再熬一兩個月了。」
公孫蘭又驚又俱,口不擇言地怒罵道:「陸小鳳,你這王八蛋……挨天殺的!我詛咒你……我詛咒你變閹人!一輩子恥辱!痛苦!」
陸小鳳就不理會她了。
一個上午,發生的事情可真是不算少,三人把公孫蘭交給了六扇門,又去神侯府請了一趟人,四爺冷血不在,只有二爺鐵手在神侯府中,於是三人就把鐵手帶到了那一處地方,將金九齡的屍首和那一群被毒暈了的死士統統都丟給了二爺鐵手,繡花大盜的事情,就讓神侯府去忙吧。
至於那京郊別苑的事……
講真,怪力亂神之事,人類實在是幫不了什麼忙的,所以陸小鳳就沒有說,先繼續調查著。
有了金九齡死前的那一番激情剖白,這件事感覺上已有些清晰了。
京郊別苑之中,住著一個老道士,那老道士有妖法,能制作出一種厲害無比的白骨人,這白骨人不怕痛、不會死、身法快得驚人,又凶狠得驚人,能將這世上罕見的高手金九齡、公孫蘭都制住。
據金九齡說,這些白骨人,乃是從地下憑空而出的,說明這老道士,有法子可以令這些白骨人消失和出現。白骨人不只一具,很多具白骨人可以化作一只巨大的骨手,骨手力大無窮,甚至可以將房屋推倒。
而結合玉池之前的經歷,便可推測出,這些白骨人,就是用那些命格極陰的可憐女孩子們制作成的,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煉鬼」。
那些商隊的人,一隊一隊的往回送女孩子,若是她們全都被煉成了鬼,那白骨人的數量,起碼也有百余人了。
這簡直就是一支白骨軍團!!
但這白骨軍團,卻並不是沒有弱點的——因為玉池從那別苑之中逃跑時,白骨軍團並沒有追上來,那老道士不用白骨人追殺她,反倒是找了金九齡,這或許說明,玉池去的那個時候,白骨人是不能離開別苑的。
玉池就想到了那一池血水。
她忽然道:「那老道曾嫌我身上髒,會污染那一池血水……而骨手正是從一池血水之中出來的……那應該就是女孩子們的血,用來養她們的骨。」
那一天,一定是有些特殊的日子,白骨人們很虛弱,必須跳入血水之中汲取營養,玉池忽然出現,老道不得以,令白骨人出現拿下她,但白骨人們不能離開血水,只能化作那一只巨大的骨手,一部分還沒入到血池之中,另一部分去與玉池纏鬥。
玉池實在是很幸運,才能順利逃走。
而或許,也正因為她忽然出現,老道強行讓虛弱的骨手現身,所以這幾天,白骨人們都沒能出來,所以才需要金九齡去找她、殺她,取她的蛇膽。
這是個很合乎道理的猜想。
這個問題解決了之後,余下的問題還有兩個。
第一,那老道士究竟想做什麼?第二,南王世子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麼?
關於第一個問題嘛……
老道士費盡心思,收服了皇宮裡的太監總管王太監,把皇帝住的地方、作息、警備弄得清清楚楚,想干什麼難道不清楚麼?那當然是殺了皇帝換個皇帝啊!
換的那個皇帝,就是南王世子。
難道這幕後的黑手,南王世子不成?難道這精通煉鬼邪術的老道士,竟然也只是一個手下而已?
花滿樓道:「這絕不可能。」
他很少會說如此肯定的話。
陸小鳳還愣了愣,道:「你怎麼知道,花滿樓?」
花滿樓輕輕笑了笑,道:「因為我也很了解人性,一個人若是神通廣大到了這種地步,很難說他忙前忙後、殫精竭慮,是為別人做嫁衣,除非他是個極其忠誠的人。」
陸小鳳接道:「但他絕不可能是一個極其忠誠的人。」
花滿樓點點頭,道:「一個下作至此的人,陰險至此的人,很難想像他會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如此忠誠,而且,我曾有幸見過南王世子一面,說實話,其心智、其才華、其武功,都只能說是……尚可。」
花滿樓說話一般都挺委婉的,他若是都只說尚可,那真實的情況更有可能是慘不忍睹。
一個七十多歲,身懷異術的老道士,會對一個二十歲的草包忠誠的如孔明對阿鬥麼?
……自然是不會的。
陸小鳳道:「……所以,南王世子只是一個……工具。」
花滿樓嘆了一口氣,道:「應當是如此的,因為皇帝若是換了個姓,那那老道要處理的麻煩,可實在是多得要命了。」
陸小鳳道:「……不錯。」
這事情一對,一推導,倒是推出了一個大得驚人的陰謀。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其實皇帝是誰,對我們這種人來說並不重要。」
花滿樓道:「不錯。」
陸小鳳道:「但是……」
花滿樓就嘆道:「但是這樣陰邪的老道若是做了幕後的皇帝,那這天下一定會民不聊生。」
陸小鳳道:「是這樣的。」
他們是在意這個問題的,所以這件大陰謀,他們必須要管。
但玉池呢?
玉池或許是不用管的,因為她對這個充滿人類的凡間,也並沒有多少感情,她是為了王笑姐才一頭扎進這裡的,她沒有接觸過多少善意,賣女兒的王老爹、抓女孩子的商隊,還有那個陰邪的老道。
她唯一喜歡的,就是花滿樓了。
花滿樓是明白她的喜歡的,蛇女的喜歡熱情而直白,她時常緊緊地抱著他,在他要「回報」她的那一天,她簡直渾身發抖,痴纏著他不肯松手。
可花滿樓卻不能利用她的喜歡,因為這件事到了現在,已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
若花滿樓只是想要一個妖怪助力就出言挽留玉池,那他也不會是花滿樓了。
所以,他只問她:「玉池,你接下來是什麼打算?」
玉池與花滿樓要說悄悄話,陸小鳳自然自然是不便旁聽的,他是個很貼心的朋友,見這場景,便悄悄地走出了這間屋子,去別的房間裡等著。
玉池就眨了眨眼。
她十分自然地道:「去殺了那老道。」
說著,玉池又甜甜蜜蜜地鑽進了花滿樓的懷抱,纖細的腰肢一擺一擺的,好似都讓花滿樓抓不住,花滿樓下意識的摁住了她的腰,她的腰也是冷的,他的手心摁住她的時候,冰冷的蛇女就突然倒吸了一口氣,十分順從地停止了她本能的擺動,把自己送到了花滿樓的手上。
這也是撒嬌的一種,玉池實在是鮮活動人得要命。
花滿樓就問:「玉池,這件事很危險,而這陰謀與你也已沒了關系,你……你還要堅持去挖這陰謀,去殺了這老道麼?」
他的聲音很溫和,也不帶誘導性,單純就去是詢問玉池的想法,他很尊重玉池,也不想很多男人一樣,覺得自己只要和一個女人有了親密的關系,就有了對她指手畫腳的權利。
這或許也是玉池喜歡花滿樓的一點。
她在這世上見到的第一個男人是王老爹,就是那種爹味濃厚的男人,油膩、冷漠且理直氣壯的認為自己有支配的權利。
玉池其實不太懂什麼叫爹味的,但是她的本能很敏銳,敏銳的意識到了花滿樓這個男人的可貴之處,並不僅僅只在一張俊朗的面孔上。
她有自信,自己想要的情人,一定就是最好的情人。
花滿樓就是最好的情人。
花滿樓問的很認真,玉池也回答得很認真:「我要殺他,笑姐是被他殺死的,所以我一定要為笑姐報仇,之前害過笑姐的人已全被我殺了,就差他一個人了。」
花滿樓便垂下了眸子。
他忽然之間覺得有一點歉疚,便立刻道:「抱歉,玉池……是我疏忽了這一層,你要復仇,本也是天經地義的。」
玉池道:「沒錯!」
她又道:「哦對了,還有之後的打算……我打算去找到讓你復明的法子,我們妖怪神通廣大,一定有這種法子的存在的。」
花滿樓一怔,道:「令我復明……?」
玉池縮在他的懷抱中點了點頭,似乎是有點興奮,臉上又有點紅了。
花滿樓失笑,柔聲道:「不……我認識玉池,已十分幸運,並不想奢求太多。而且,我已失明多年,其實早已習慣,也沒覺得有什麼不適,玉池……你無需費心。」
他垂下眸子,似乎在看著玉池,但是他的雙眼卻是毫無焦距的。
無神,但卻依然清澈。
玉池道:「可我想要你看到我。」
花滿樓就笑了。
他笑著搖了搖頭,道:「其實我早已知道你的樣子了,你忘記了麼,我曾好好的摸過你的臉。」
他說著,那只漂亮的、骨節分明的手,就又撫摸上了玉池的臉。玉池乖乖昂起頭來,雙眼之中似有些痴意,而花滿樓的手指,卻忽然慢慢地自她嬌嫩的嘴唇上撫過。
花滿樓的手,不是只會撫琴寫字的世家公子的手,而是一個江湖中人的手,手指之上,有一層薄繭。
他的手可以舞劍、也可以持扇,還可以……
玉池覺得他的手很好,她很喜歡花滿樓的手,修長、好看、有力。
她忽然起了壞心,忍不住笑了笑。
然後,花滿樓就只覺得指尖一痛。
——玉池畢竟是有獠牙的,雖然那個獠牙就是一對小小的尖牙。
花滿樓也忍不住笑了,他乖乖地受傷,簡直是連一點兒都不反抗的。
第125章
玉池的眼波流轉。
她是一個很嬌媚的女孩子,眉梢眼角之中都滿是妖嬈之氣,如今伏在這如玉的君子懷中,沾染上了他懷裡的那種溫熱的氣息,體溫本就有點低的蛇女就感到有些熱,熱得蒼白的臉上都已紅了。
而花滿樓的手指之上,已滲出了一點血珠。
蛇的尖牙與虎豹的獠牙是不同的,虎豹的獠牙是一種天生的凶器,咬合力很大,撕開皮肉,甚至咬斷骨頭,都不是什麼難事。但蛇的尖牙,更多的是一種注入毒液所用的工具,人們怕被蛇咬,怕的是致命的蛇毒,而不是那兩個小小的傷口。
蛇女就在花滿樓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血洞,十指連心,手指上的傷比起其他地方,就好似被一根血線連著,順著神經刺入心髒,他的指尖尖銳的痛,好似無法控制自己一般的將手指蜷了一下,而後,這下意識的動作又牽動了他的心髒,令他的心髒也忽然痛了一下,花滿樓昂起了頭,胸膛忽然劇烈地起伏了兩下。
蛇女故意道:「呀!不小心咬破了~」
她的聲音也妖裡妖氣的,嬌得讓人心動。
說不定,正人君子本來最怕的,就是這一種女人,因為這一種女人實在是會帶來一種突破規則束縛的刺激感,令人陌生而無法放開。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一下,俊朗的面龐之上,也染上了幾分薄紅,他的鼻尖之上,也好似沁出了一點薄汗,被玉池的一根纖纖手指點了去,他正要說話,玉池的手指卻又點在了他的唇珠之上,似乎是暗示他不要說話。
花滿樓的話就咽了下去。
玉池搖頭晃腦地道:「你看呀,手指都被壞蛇咬出血了,壞蛇真壞,花滿樓要生氣,要罰壞蛇。」
花滿樓:「……」
花滿樓:「噗嗤。」
玉池真是太可愛了!!!
她的魅力的確是讓人有些無法形容的,又天真、又充滿了那種誘惑的風情,你若說她不懂,她懂得事情可多了,可你若說她懂,她去引誘男人的時候,卻總讓人覺得她實在嬌憨可愛,可你若真的認為她是個嬌憨可愛的美人,那說不定什麼時候,你就會這條壞蛇惡狠狠地咬上一口。
花滿樓忍不住失笑,卻也起了些壞心眼,笑著道:「我怎麼會懲罰玉池?難道我看起來竟是這樣的壞男人?」
玉池做作地叫了一聲:「啊呀,血流出來了。」
然後,她就低下頭去,輕輕地嘬掉了那沁出的血珠,花滿樓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玉池就去吻得更深,做出一種臣服而又柔軟的姿態,溫柔小意極了,又讓花滿樓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天。
那一天,本來她都很乖乖地睡在暖閣裡了,到了半夜又不樂意,跑進他的房間裡哭著說她冷,嬌滴滴的,只叫人想好好疼疼她、愛護她。
玉池纏住了花滿樓,字面意義上的纏住。
不知什麼時候,她長長地蛇尾已化了出來,帶著碎光的黑色蛇尾將花滿樓的身體牢牢地纏住,像是一捆繩索一般。
她忽然湊到花滿樓耳邊,道:「其實我還偷看過一些人類的畫冊呢……說起來,有些繩索的用法,我覺得真的很好,只可惜我有點笨,尾巴沒法子纏成那個樣子,嚶嚶嚶。」
花滿樓:「……」
花滿樓嘆氣道:「玉池,現在不要鬧,陸小鳳在外頭,你不知道,他也是個耳聰目明的人。」
玉池吃吃地笑了。
她一笑,就會有一種讓人覺得很病態的感覺。
她小小的尾巴尖尖忽然湊過來,貼著花滿樓的手背晃了晃,其中帶著一種很明顯的威脅之意,蛇類被鱗片覆蓋的蛇身是冰冷的,人類或許天生就對這一種動物是有些畏懼的心理在的,此時此刻,花滿樓手背上的寒毛竟忽然豎立起來了。
玉池嬌嬌道:「我知道,陸小鳳耳聰目明,所以花滿樓,你才是要安靜的那一個,這是我們的秘密~」
半個時辰之後,陸小鳳又重新坐回了花廳。
花滿樓就坐在他的身邊,而蛇女玉池,亦是規規矩矩地坐著,她現在好像不太想收斂自己的妖氣,所以眼睛是那種金色的豎瞳,被她的眼睛看著的時候,就連陸小鳳這樣的人,都會感覺到一種很奇異、很冰冷的目光在對著他。
花滿樓換了一身衣裳,依然是白色的緞子裁的衣裳,腰帶很寬,正中裝飾著一塊美玉,這衣裳暗紋、窄袖,貴氣逼人。
陸小鳳似笑非笑地看著花滿樓,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只道:「花滿樓啊花滿樓,沒想到你的衣裳倒是挺多的,有時候我真想看看你的櫃子裡究竟有多少衣裳,竟是一天之內也要換的。」
花滿樓:「……」
花滿樓無奈地抿嘴,充滿譴責性地開口:「陸小鳳。」
陸小鳳就哈哈大笑。
他只道:「秀恩愛嘛,誰不行,等我的小谷贏完麻將回來,我也可以在屋子裡待上半個時辰在出來。」
花滿樓:「……」
花滿樓忍不住想說,你就沒考慮過小谷人菜癮大,根本不會打麻將的可能性麼?
但他作為一個好朋友,還是把這種扎心的話忍住了,沒有說出口。
如今的當務之急,就是去破解那老道士的陰謀。
老道士有不知多少白骨人,白骨人不會痛、不會死,利爪如刃,鬼氣森森,他盤踞於京郊的那一座別苑之中,那別苑卻是萬萬闖不得的。
若是其他地方,陸小鳳和花滿樓仗著藝高人膽大,還是敢闖上一闖的,可是一旦涉及到怪力亂神之事,卻是不可大意,不可魯莽。
闖別苑,下下之策。
上策是——
陸小鳳道:「魏子雲。」
花滿樓道:「王太監。」
魏子雲,乃是大內四大高手之一,領禁軍,負責皇城防衛,換句話說,皇帝安不安全,也在他的一念之間。
魏子雲是一個忠義之人,為人也很是穩重,金九齡請他喝了一個月的酒,他酒後也沒吐露出半句不該說的話,唯一發的牢騷,是對那太監總管王太監,唯一透露的事情,是去皇城根後頭的那條街上,可以找到王太監。
所以,想要解決老道士的陰謀,魏子雲一定是一個很重要的助力。而且,得益於陸小鳳這遠超常人的社交能力……他與魏子雲也的確是朋友,只是很少見面罷了。
但是,即使這種事是陸小鳳說的,若沒有證據證明,那魏子雲也一定會當做陸小鳳這廝喝酒喝多了、撐糊塗了。
而金九齡已死,他們一定要抓到王太監。
好在,王太監的所在,他們已很清楚了。
一個人的習慣本就不容易更改,而一條賭狗,你若想讓他不賭,那簡直是要了他的命。王太監常年累月的在那條街上賭,被金九齡抓走後,或許出於恐懼,在短時間內不敢去了,但是如今幾個月都過去了,他的賭癮也應該又蠢蠢欲動了。
陸小鳳道:「我去找魏子雲。」
花滿樓道:「我去抓王太監。」
至於玉池,自然是堅定地跟著花滿樓去的。
陸小鳳是個社交小天才,在江湖上的朋友多到論打來算,他和官府的關系雖然不好,但是與官府中的人關系卻有幾個不錯,比如說蔣龍、比如說冷血、再比如說金九齡。
魏子雲也是其中一個。
陸小鳳想要找他喝酒,只要他不當值,自然不會拒絕。所以陸小鳳很輕松地就約到了他。
約到魏子雲後,陸小鳳就帶他來到了百花樓。
百花樓裡有百花釀,百花釀是花七公子親手釀造的佳釀,這一種酒,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氣的,名氣和西門吹雪萬梅山莊的青梅釀一樣的大。
陸小鳳這個損友,非常清楚百花釀在哪裡,他毫不客氣,進了地窖就拿,拿了就開,開了就喝,魏子雲看得目瞪口呆,只道:「花七公子脾氣竟真的這麼好?」
陸小鳳道:「何出此言?」
魏子雲道:「竟能忍得了你這種人?」
陸小鳳哈哈大笑:「你就喝吧,他的脾氣好的簡直就是一尊菩薩!」
魏子雲:「……」
魏子雲道:「陸小鳳,你找我有事?」
陸小鳳似笑非笑:「不錯。」
魏子雲又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我要請你等一等。」
魏子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坐在了地窖之中,和他一起開始喝這百花釀。
百花樓本只是一座三層的無名小樓,以前可能是做生意的地方,被花滿樓買了下來,這酒窖也不是花滿樓修的,而是一開始就有的,花滿樓就順勢把這裡收拾了,拿來窖藏自家的百花釀。
而這地窖還挺大的,隔出了好幾間來,有幾間,花滿樓不知道拿來做什麼,就一直空著,陸小鳳和魏子雲就在其中一間空著的地下室裡喝酒。
不知喝了多久的酒,這地窖的門忽然開了,一個圓滾滾的人就滾了下來。
此人驚恐到了極點,卻不敢大聲的哭叫,被人非常惡質地一腳從樓梯上踹了下來,磕的鼻青臉腫,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了一根火燭,照亮了陸小鳳的半邊側臉。
那人本就被嚇破了膽,被這忽然亮起的燭火更是嚇得屁滾尿流,匍匐在地上就開始磕頭,慘聲道:「我說、我說、我全都說!不要殺我,不要推我下去!!」
這聲音魏子雲認識!
他驚聲道:「王總管!你……你……!」
王太監與魏子雲平時很不對付,見了面,這王太監時常免不了陰陽怪氣的說話,今日他卻反常地要命,一見魏子雲,竟忽膝行幾步,就要抱住魏子雲的腿,驚呼道:「魏大人救我!魏大人救我!我說……我全都說……!」
魏子雲皺了皺眉,忽一腳踹來了王太監,王太監死狗一樣的癱在了地上,卻忽然間一道寒鋒在黑暗之中閃過,魏子雲的劍鋒已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魏子雲是陸小鳳的朋友,他知道陸小鳳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做這樣的事情。
只聽他冷冷道:「姓王的,你藏著什麼事,最好給我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王太監的精神已快要崩潰,再也藏不住事情,倒豆子似得,把那老道士的事情全都說出來了。
花滿樓是個溫柔的好人,即使是對罪大惡極之人,他也絕做不出什麼嚴刑拷打,將人逼瘋之事的。
但玉池卻不是這樣的人,她自告奮勇的去恐嚇王太監,不過是用自己的蛇毒令他產生了幻覺,讓他面前出現了一個滿是毒蛇與蠍子的大坑,威脅他不說實話的話,就把他推進去喂蛇蠍,等到王太監已快要崩潰之時,她就把他直接扔給了陸小鳳,這才有了如此順利的一幕。
半個時辰後。
眾人齊聚花廳。
魏子雲臉色鐵青,緊緊皺眉。
這件事的確已超出了他的想像,一開始那王太監開始說什麼骨人的時候,他還猶疑不信,只覺得荒謬非常,可是後來,他的臉色就漸漸變得沉重了。
金九齡的確請他喝酒、王太監的確被金九齡抓走拷打、他也的確悄悄地傳消息給那老道士。
陸小鳳在大事上從不開玩笑的。
王太監若什麼都沒做過,那他也絕不會說得這麼順暢的。
魏子雲道:「……竟會有這樣的事情。」
陸小鳳道:「按照王太監的說法,那老道士要動手的時間,在今天夜裡,看來我們必須得敢在今天夜裡之前,把這件事解決了。」
魏子雲道:「可是按照你們說的,那白骨人如此厲害,又該如何制服?」
今天夜裡,那老道士就要帶著一群白骨人,去把皇帝殺了,把傀儡般的南王世子扶上去。這件事本是十萬火急的,可是如今,幾個人竟還是坐在這花廳裡,一點動作都沒有。
只因那白骨人的確厲害!
陸小鳳的臉上就出現了苦笑。
這件事他已不知道該如何解決,此時此刻,他忽然又感覺到了那一種,身為人類的無力之感。
他很討厭這種感覺,所以他的大腦之中,正在拼命地回想剛剛王太監說的話、還有金九齡說的話、公孫蘭說的話……
電光火石之間,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陸小鳳斷然道:「那白骨人有弱點!」
魏子雲忙道:「哦?此話怎講?」
花滿樓也顯然正在思考,他沉吟片刻,似已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笑道:「其實很多時候,線索就藏在一些細節之處,金九齡、公孫蘭、再加上王太監,他們的遭遇,已足夠我們去觀察這白骨人的弱點了。」
魏子雲仍不懂。
陸小鳳道:「金九齡見到那些白骨人,是在平南王府的寶庫裡。」
魏子雲道:「平南王府的寶庫,有什麼稀奇的地方麼?」
陸小鳳道:「不,沒有什麼稀奇的地方,和大多數的寶庫一樣,都由重兵把守,暗不見天日,由夜明珠來照明,一絲日光都看不見。」
魏子雲道:「那這白骨人的弱點從何談起?」
花滿樓道:「金九齡將王總管抓住,是趁夜帶到京郊別苑之中的,王總管是在夜間看見白骨人的。」
魏子雲若有所思。
陸小鳳又接著道:「王太監剛剛說,老道士預計的動手時間,是今天夜裡。」
魏子雲道:「……都在夜間。」
陸小鳳道:「不錯,都在夜間,那白骨人從來就沒有白天出現過!」
玉池道:「這或許是因為,白骨人是煉出來的鬼,鬼怕日光,你們人類的話本子上都這麼寫。」
魏子雲:「……」
魏子雲忍不住看了一眼玉池,這是個美麗得叫人移不開眼的女孩子,眼睛眯著,似有暗金色的光芒在流動。
魏子雲忍不住道:「……你們人類?」
蛇女似笑非笑地看著魏子雲,眼睛忽然睜大,迸出妖異的金色光芒,瞳孔縮成了一條線,殷紅的信子自嘴中吐出,又迅速收回,發出嘶嘶的聲音。
魏子雲大驚。
花滿樓嘩啦一聲打開了折扇,把扇面橫在了魏子雲與玉池之中,有些無奈地搖頭,對玉池道:「玉池,不要嚇人。」
折扇合上,蛇女妖異的金瞳顏色又暗了下來,她眯起眼睛,又看起來不像是妖物了,頂多像是個不太好惹的江湖女俠。
她得意地搖頭晃腦,對著魏子雲笑了笑。
花滿樓抿了抿唇,對魏子雲道:「抱歉,玉池她心性單純,並非有意,還請魏大人原諒。」
魏子雲腹誹:你究竟從哪裡看出來她心性單純的?
不過,他也很得體地表示:「玉池姑娘心性單純,魏某怎會因這一點小事生氣?」
花滿樓便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多謝。」
這小小的插曲便過去了。
今天實在是很忙碌的一天,早晨抓了公孫蘭,中午與金九齡決鬥,到了下午,又抓王太監,找魏子雲。如今太陽西斜,一種能把人曬化了的、懶洋洋的日光正撒在地面上,過不了多久,夜幕就要降臨了。
魏子雲突然從自己的位子上跳了起來,道:「既然如此,我馬上去集結禁軍!我們在太陽下山之前,就要抓住這住這妖道!」
陸小鳳道:「正是如此!」
京郊別苑
這裡就是老道的據點了。
今天,又是一隊命格極陰的女孩子,被送進了這別苑之中。為了掩人耳目,她們都被鎖在大木箱之中,只留下幾個孔用來呼吸。
這些女孩子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她們幾乎已不能算是人,因為道士並沒有把她們當成人,而他的手下們,也知道這群女孩子最後的命運就是被割喉放血,皮肉燒掉,骨頭沉入血池之中,以血池中新鮮的怨氣養七七四十九天,就是一具新的「鬼」。
這老道在機緣巧合之下,在一張人皮之上,得到這煉鬼的法子的,人血會承載人的怨氣,而屍骨若是用怨氣去養,就能養成一種叫做「怨骨」的東西。
怨骨可是一種好東西,這東西,甚至能使活人變成活死人,為他所用,只可惜,那張記載煉鬼之術的人皮上,只提了一嘴當年那蝙蝠公子原隨雲曾成功的制出活死人過,但是卻沒有寫具體的方子。
這讓道士很不滿。
被怨氣驅使的怨骨人,雖然力大無窮、不會受傷,還可化作巨大的骨手,但是限制卻也很多,比如怨氣見了太陽,就會從骨頭裡析出這種奇怪的限制……
但沒有法子,他不是蝙蝠公子原隨雲,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做不出活死人來,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這怨骨。
即使只用這怨骨,他也做到了不少事。
今晚,就是今晚——
為了今晚,他自認為自己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此時此刻,他正在擦刀。
刀是骨刀,是用來割喉的。
這一批的極陰命格的女人,其實已沒有必要制成怨骨,她們之所以會被帶來,是因為道士要最後用怨氣去滋養他已養成的這些怨骨們。
怨氣會附著在人血上,而被割喉的瞬間,怨氣最濃。
這一波女人,足足有四十九人,在太陽下山之後,就會被倒吊在血池上方割喉放血,等血池之中的怨骨們吸夠了這些怨氣,王太監的人會來接應他,讓他從小門進入皇城之中,直奔南書房,殺死皇帝。在此過程之中,無論遇到誰,怨骨人都能將這些人一擊斃命。
很妙的是,南王世子與皇帝的長相是一模一樣的,明天早上的太陽升起之時,皇帝的寶座就換人做了。
南王世子已被他的術針控制了大腦,是他的傀儡。
萬事已具備了!
此時此刻,老道士坐在屋子裡,外頭正是最曬的時候,該死的日光簡直能把人都曬化了!那些抬著木箱子的屬下都在院子裡。
這個時候,箱子被一一打開,每一個箱子裡,都有一個衣衫襤褸、面色慘白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子手腳上都銬著鐵鏈,被窩在不大的木箱之中,她們一人被扔了一個饅頭,都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她們已明白,自己的命運絕不可能會變好了,她們餓得飢腸轆轆,每個人都麻木地吃著手中的饅頭,卻不敢擅自從箱子裡站起來。
——因為這商隊的人,也不是什麼好人,對她們如同對待牲畜,非打即罵。
吃完了饅頭,那商隊的領頭人厲喝一聲:「站起來!統統站起來!」
女孩子們就都麻木的站起來,一桶一桶的冷水就從她們頭上澆了下去,要把她們都洗干淨。
這老道士視血池為自己的命根子,一般來說,都要將人洗淨再殺的,玉池那一回,因為那幾日接連下大雨,地牢不干淨,帶玉池來的那個屬下又是個剛來的笨東西,這才讓她髒兮兮地進了那密室。
老道士仙風道骨,端坐在屋子裡,喝著今年的明前茶。
有姑娘看到了他,眼中忽然有了希望,好似覺得此人一副善相,或許會救她們也說不定。
老道卻淡淡道:「衣服也髒兮兮的,都扔了!」
院子裡的男人們便三三兩兩的發出笑聲,女孩子們的目光變得更加的驚恐,忍不住護住了自己,那群豬狗不如的男人們卻哄笑著上手就要抓。
咻的一聲,一顆飛蝗石已打在了那個上手抓姑娘衣裳的男人手背上。
男人一愣,盯著自己的手看。
他的手竟已被飛蝗石打穿,留下了一個血洞。
痛感總是來的慢一些,此時此刻,那男人才感到一種劇烈的疼痛自手上浮起,他顫抖地後退,臉色慘白,忽然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整只手已廢了。
眾人朝飛蝗石擊來的地方看去。
陸小鳳正站在那裡。
他的手中,還在把玩著幾顆飛蝗石。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姑娘的衣裳,只有她同意的時候才能被脫掉,讓我看一看,還有哪一個人不懂這道理。」
眾人已驚呆了!
這變故發生的太突然,就連那老道一時也呆了,他死死地盯著屋脊之上的陸小鳳,忽然厲聲地道:「殺了他!」
他已快氣炸了!
一個覺得自己馬上就可以當皇帝的人,怎麼能容忍這種侮辱!
院子裡的那一群男人也氣得夠嗆,有人便要去拿□□,陸小鳳搖了搖頭,只道:「不麻煩你們,我自己下來。」
說著,飛身而下,與這群人纏鬥在了一起。
花滿樓與玉池也自牆外翻過,戰做一團!
他們三人,本是先過來盯梢的,卻正好看見了那一隊商隊抬著木箱子進去,結合玉池之前所說的,木箱子裡裝的應該是女人無疑,為了避免這群無辜的女孩子們被當做人質,三人這才提前現了身!
破解陰謀,本就是為了救人。
這群女孩子們當然也是人,既然是人,就不能不救!
剎那之間,別苑已亂了起來,陸小鳳、花滿樓的武功都很好,這群烏合之眾,又怎麼會是對手,而玉池也現出了長長的蛇尾,一尾巴一個,她嫌麻煩,又現出妖霧,令這些人全都倒下。
老道站在屋子裡,已看見了玉池!
玉池也已看見了那老道!
一種仇恨的目光,忽然衝兩個人的眼睛裡都迸發出來,玉池嘶叫一聲,再也克制不住,撲過去就要找那老道算賬!她的妖霧是有範圍的,老道剛好站在了範圍之外,她要離他近一些,才好暗算!
但那老道的反應竟是更快,一聲尖銳的哨響過後,院子裡就又多了三四十個死士,將三人團團圍住,而在這些死士拖延時間的時候,老道撒腿就跑。
往哪裡跑?
自然是往那底下密道裡跑!
他是個好享受的人,其實不愛去那血池旁邊,那地方血腥味重得很,叫他很是嫌棄。但此時此刻,只有那血池才能給他安全感!
怨骨人不能見太陽,但是血池設在地下,以夜明珠來照明,怨骨人在這裡,是可以自由活動的。
若這些人追到密道裡來,就可用怨骨人將他們一網打盡。
往這些人沒有追到密道裡來,此時此刻,太陽已快要落山,一旦天黑,他就可帶著怨骨人大軍殺出重圍。
無論他們進不進來,結果都是一樣的!
老道健步如飛,躲進了密道之中,簡直都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為了這篡位的大計,他的確做了很多,也蟄伏了許多年,此時此刻,正是最後最緊要的關頭,他卻已要忍耐到了極限。
沒有人能阻止他!!!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想嘗一嘗站上權力巔峰的滋味,但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到!!只有他才是那個天選之人!!
君權神授,得到了人皮秘籍的他,可不就是那個神授的君主麼!!
老道在心底美滋滋地想著,忍不住哈哈大笑,密道口有人影晃動,他心道,你進來啊!你進來啊!你們這些螻蟻,進不進來都是個死。
這老道想的倒是很美,只可惜他這麼多年,忙著修行秘術,對於很多常識,都不太懂。
因為不懂常識,所以他這密道的盡頭就是那個有血池的密室了,後頭再沒有了,連一條逃跑的路都沒修。
也因為不懂常識,他這個時候才能美滋滋的覺得自己進退都是贏,完全要贏麻了!
他若是稍微懂那麼一點點,就知道,要逼出地洞裡的人,那簡直不要太容易,要麼放煙熏,要麼用水灌。
此時此刻,魏子雲也帶人到了。
陸小鳳、花滿樓與玉池,正站在那密道的入口處,夕陽西斜,落日已有一半落入到了地平線之下。
時間竟已這樣緊張!
陸小鳳見魏子雲,便指著那入口道:「他就在裡頭。」
魏子雲:「……」
魏子雲道:「煙熏吧。」
陸小鳳很隨意的點點頭,道:「好啊,你們來吧,這妖道的茶倒是很不錯,我去看一看,喝一杯。」
魏子雲道:「辛苦了,陸小鳳、花公子,玉池姑娘。」
陸小鳳擺了擺手,伸了個懶腰,真的和花滿樓、玉池一起去喝茶了。
他們顯然沒有把這老道士引以為傲的密道看在眼裡。
魏子雲也沒有把這條密道看在眼裡。
所以很快,老道士就已樂不出來了。
煙、濃煙。
濃到令眼前都看不清的濃煙。
老道士劇烈的咳嗽起來,簡直就連自己的肺都要咳出來了,他的眼淚、鼻涕和口水一起下來,捂著自己的口鼻趴在地上——煙會向上走,所以趴在地上會比較好受些。
可是濃煙還在源源不斷地進來!將不大的密室完全充滿,老道士瞪大眼珠子,只覺得自己已快要無法呼吸。
怨骨人當然可以幫他殺人,可是怨骨人卻無法對付這一種殺人的濃煙!
他牙呲目裂,氣喘吁吁,簡直連一分一秒都已堅持不下來,他大喝一聲,令怨骨人化作一只巨大的骨手,去把這些濃煙給扇出去,骨手上沒有肉,無法並攏,自然也沒法子去當一把合格的蒲扇。
不過,這卻已足夠讓老道士獲得喘息的時機。
但緊接著,帶著火的箭卻已被射入了密室之中,熊熊大火一觸即發。
說到底,躲在密室之中的人,才是最被動的那一個。
道士故技重施,想要讓骨手將火焰熄滅,卻不想,這火竟越閃越大,轉瞬之間,已將他全部包圍,不出片刻,就要把他燒成焦屍!
道士再也支撐不住,令骨手將密室的頂部推破,將他送出密室。
他狼狽的跪在地上,一對禁軍已將他團團圍住,十幾把劍都指向了他。
而那一只骨手,見到了落日的余暉之後,已動不了了,一股陰慘慘的寒氣,已被太陽全都給曬出來了,骨手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散落成了一堆骨架。
怨氣,已從這些怨骨之上離開了。
這些怨骨,也已不是怨骨,只是一些普通的死人屍骨了。
老道士數年心血,在此功虧一簣,他死死地盯著那散落的一堆屍骨,整個人的目光都已血紅,似是已陷入了癲狂的狀態。
他霍地抬起頭來,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盯著蛇女玉池,蛇女還是一如既往的看起來沒有骨頭,舒舒服服地窩在花滿樓懷裡,歪著頭看這老道。
老道厲聲道:「都是因為你這妖物——!」
魏子雲一腳踢翻了老道,喝道:「妖道閉嘴!」
老道士倒在地上,已說不出話來。
他的陰謀,已徹底敗露,再也不可能成功了,他數年來累計的白骨人,已全部都死在了陽光之下,他的本體,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道士罷了,被十幾個禁軍拿住,豈還能逃跑?
絕不可能的。
此時此刻,他只恨自己那天晚上沒能抓住這蛇女,當場挖出蛇膽,卻叫她跑了出去,以至於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他不怪自己多行不義,倒怪上了旁人要將他的事情說出去。
但也只有這種喪心病狂、無情無義之人,才能做出這樣的惡事來。
老道忽然瘋瘋癲癲地大笑,又瘋瘋癲癲的大哭,在地上打著滾,似是已失去了理智。
玉池噗嗤一聲笑了,笑聲之中,有一種大仇得報之後的暢快。
老道士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玉池。
玉池抱著花滿樓,花滿樓早已習慣玉池這樣的做派,也不拒絕,甚至還扶了扶她纖細的身子。
老道士猛地發現,這個溫潤俊朗的男人,竟是個瞎子。
他忽然放聲狂笑起來。
魏子雲皺眉,又是一腳踹去,將這老道踹得連笑都笑不出來,痛苦得呼吸著。
這老道卻盯著玉池,說了一句非常惡毒的話。
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蛇妖的蛇膽麼?我的眼已花了,蛇妖的蛇膽可以治愈人眼的一切疾病……包括眼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8
第126章
這一句惡毒的話落地,整個別苑裡都忽然沒有人說話了。
魏子雲下意識地去看花滿樓。
花七公子的眼睛並不是天生就瞎的,在他七歲的時候,因江南花家的仇人尋上門來,抓住了年幼的花滿樓,將他的眼睛用火給熏瞎了。
眼睛被煙活活熏瞎,這該是一種怎麼樣可怕的感覺?而光明得到卻又永遠失去的感覺,與從未得到光明的感覺,又是哪一種最可怕呢?
沒有失明過的人,自然是永遠都不會理解這一種感受,在場的所有人,唯有花滿樓,才知道老道士這句話之中那種帶著惡意的誘惑。
老道士恨玉池,他恨玉池誤打誤撞,撞破了他的秘密,又在短短幾日之內,就設計將他布局了多年的陰謀打碎。
他要報復這一條蛇女!
所以他選擇去引誘花滿樓。
蛇女多情、天真,絕不知道人類可以自私到什麼程度,她對這個男人露出一種眷戀且依賴的神色,那他就一定要去破壞這一種信任,讓她瞧一瞧、看一看,人究竟可以如何惡毒!
可花滿樓的表情卻依然平靜。
他臉上的肌肉,竟連一絲一毫的緊繃都沒有,他的神情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平靜,就是他對這老道士誅心之言的回答。
老道士臉上那些因為衰老而松弛垮下的肉,就忽然開始簌簌地抖,他怨毒地盯著花滿樓,似乎想從這瞎子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來,花滿樓坐在椅子上,輕搖折扇,並沒有什麼表示。
老道忽桀桀怪笑,道:「反正我的話已說了,忙我只能幫到這裡了,至於你聽不聽我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
他忽然道:「你認為我會因為自己的眼睛對她不利?」
老道冷笑,並不說話。
花滿樓忽然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好似在感嘆這老道士的一葉障目。
他淡淡道:「你錯了,其實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樣,為了自己,不擇手段。」
這時,落日的余暉忽然照射在了花滿樓的身上,他不欲多理這妖道,而是扶起了玉池,只道:「玉池,我們回去吧。」
事已完了,他們自然也該走了。
玉池嗯了一聲,也站了起來,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老道一眼,再不理會他,同花滿樓一起離開了。
老道盯著他的背陰,頹然坐在地上。
他的心裡還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竟然會真的有這樣高潔的人。
他只心道:哈哈哈,你現在道貌岸然,怕是心裡早就開始打注意了吧!哼,說得什麼好聽的話,實則同我又有什麼區別?蛇女、蛇女、你走著瞧!你等著好看吧!
這老道看著倒是仙氣飄飄,實則卻是個陰險毒辣的小人,自己的心肮髒的要命,就不肯相信這世上還有干淨的人。
不過,即使他不肯相信花滿樓沒有動歪心思,那也已無所謂了,他不過是一個將死的階下囚,花滿樓又為什麼要向他自證呢?
一個人活著,本就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活著,至於那些心存惡意要求你自證的人,其實是沒有必要多理會的。
花滿樓等人走後,魏子雲就開始收拾殘局了,這些商隊的人還有死士,統統都綁起來,一個都不放過,有人耍花招想跑,被魏子雲手下的禁軍一刀砍斷了手臂,在地上來回打滾,慘叫不止。
老道被這慘叫聲嚇得忽然回魂了。
他倒是在嘴裡還藏了毒包,卻沒有死士的那一種決絕,猶豫了一下,就被魏子雲識破,果斷出手卸掉了下巴。
老道自學會那人皮紙上的煉鬼之術後,已許久都沒有嘗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了,魏子雲出手狠辣,對他毫不留情,而看魏子雲的眼神就知道,他未來活著的日子,絕不可能好過。
謀反篡位……這是多大的罪過。
老道忽然渾身大汗,嚎啕大哭,跪地求饒,甚至想要以煉鬼之術與魏子雲交換,已獲得一線生機,只可惜,他的下巴剛剛被魏子雲給卸了,此時此刻,說不出話來,只能嗚哇亂叫,魏子雲皺著眉,厲喝一聲:「妖道閉嘴!」
老道老淚縱橫,悔不當初。
至於那四十九個無辜的女孩子們,魏子雲也已妥善的安排了。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十四五歲的模樣,所以便先送到了城裡的慈幼堂暫住,等待官差辦結案,若有想回家的,便送回家,若不想,也可以在慈幼堂中做活。
是夜。
玉池的手指正點著花滿樓的唇,簡直柔軟得像是春天落下的第一片桃花花瓣。
花滿樓在黑暗之中睜著雙眼,卻全然沒有焦距,這令他俊朗如明月一般的面容也多了幾分脆弱之感,就連他的唇珠也似乎被染上了幾分櫻桃似得顏色,令他看起來格外的……嬌俏?
啊不不不,這麼一說,總覺得有些怪異。
但他身上的確是有一種奇異的氣質的。
撕碎一個君子得體的外表,讓他被迫露出一種窘迫、一種無措、一種墮落,這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了!
貪玩的黑蛇娘子玉池如是想到。
她痴纏著花滿樓,簡直不願意放開,她現在明明是保持全人形的,可是蛇類的那種纏眷的特質,卻依然在她柔軟如柳枝一樣的身上體現的玲離盡致。
花滿樓也伸手去抓她的手。
他溫柔的將玉池收入了懷抱之中,輕輕地去撫摸她長長的頭發,玉池嚶嚀一聲,只道:「花滿樓怎麼一點都不凶呢?」
花滿樓神色一怔,又復而無奈地笑,道:「難道你想讓我對你差一點?凶一點?」
玉池嬌嬌笑道:「正是如此。」
花滿樓就抿住了嘴,似是有些無奈的樣子。
他總是對玉池露出這樣的神色,這或許是因為,很多時候,他實在是對玉池沒有什麼法子。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道:「我實在舍不得對玉池凶上一分。」
玉池噗嗤一聲笑了,道:「真的麼?」
花滿樓挑了挑眉,這動作竟然還有幾分風流之意,他微笑著道:「難道玉池竟不信我?」
玉池就抓住了他的手,牽著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纖細蛇女的小肚子還是有一點鼓起來的,好像是吃多了飯一樣。不過,之前也說過,蛇類其實並不需要每天都進食,她上一次吃飯,還是花滿樓請她吃得那一只烤雞。
她穿上那一種腰部很緊、很纖細的裙子,都能看得到微微鼓起的肚子,花滿樓似是有些窘迫,下意識地想要把手收回來,卻被玉池死死地拉著手,玉池吃吃地笑,又忽然叫了一聲:「啊呀!壓到肚子了。」
這一聲裡,似乎還有一些驚慌失措。
花滿樓一愣,立刻道:「玉池,怎麼了?」
玉池就輕輕地湊到他耳邊道:「要生蛇寶寶,所以不能壓到肚皮。」
花滿樓:「……」
他忽然有些無法控制自己抓緊她的動作了。
玉池忽然道:「明天,我要離開一趟。」
花滿樓一愣,道:「……玉池要去何處?」
玉池道:「我要回嶺南啦。」
花滿樓怔住。
蛇女還在痴纏他,她身上總是帶著一種眷戀之感,只讓人覺得這是一條多麼黏人的小蛇啊……她要走,卻是花滿樓從來都沒想過的。
他長長的睫毛忽然輕顫了一下,然後,花滿樓就湊上去吻住了蛇女。
半晌,他才在她的呼吸之間,低低地問道:「那你還會回來麼?」
玉池微笑了一下,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三個月後
小谷終於贏了麻將,從月宮上開開心心地回來了,陸小鳳又帶著他瘋跑了一陣子,也不知道去哪裡玩了。
這一對新晉小夫妻,實在是有點過於有活力了。
花滿樓仍在百花樓之中。
玉池已離開了三個月了,她只道她要回一趟嶺南去,她的家裡還有事在等著她,花滿樓從不會勉強別人,聞言,雖然心中有思念、有不舍,卻沒有說任何勉強她、挽留她的話。
如今已進入了深秋。
深秋時節,秋風蕭瑟,花滿樓每天都可以聽見那一種干癟的樹葉落在地上發出的響聲,細微、好似有一點點的脆,被行人一踩,就會發出碎裂的聲音,隨著人的步伐一下一下的響著。
他正在喝一杯熱茶。
花公子喝茶的時候,姿態十分優雅,他嘴角噙著笑容,細細地去嘗這一塊新送來的茶餅所泡出的茶湯的滋味。
房梁之上,忽然有沙沙地聲音響起,一條黑蛇正纏在房梁之上,緩緩地朝花滿樓爬來,這是一條很纖細的蛇,蛇頭呈三角形,一雙金色的豎瞳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花滿樓。
花滿樓卻好似沒有聽見一樣,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黑蛇就慢慢地探出了頭。
花滿樓的茶杯還在手上,茶杯之中,又顏色清亮的茶湯正在冒著熱情,這茶一看就是好茶。
黑蛇忽然嘶嘶地吐了吐信子,猩紅地信子忽然快速的伸入了茶湯之中,它垂下頭來,竟是就這花滿樓的手喝起了水。
花滿樓忽然抿了抿唇,道:「玉池。」
話音剛落,一個纖細、蒼白的美人,忽然出現在了花滿樓的懷中,她實在是個放浪的美人,纖白的玉臂緊緊地摟住了花滿樓,可憐兮兮地道:「花滿樓,冷,外面好冷……」
花滿樓自然穩穩當當地抱住了玉池。
像玉池這樣的女孩子,你若不抱她,就等著她一邊哭一邊作妖,使出百般的手段來,非得弄得你乖乖就範不可。
花滿樓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也是絕對不會拒絕玉池的。
玉池是第一個與他如此親密的女孩子,也會是最後一個與他如此親密的女孩子。
——因為他早已把玉池放在了心上。
花滿樓伸手,點了點玉池小巧的鼻尖,只道:「我已備好了暖閣,玉池既然這樣的冷,不妨先進暖閣裡來。」
玉池:「……」
玉池又變回了黑蛇,一下子就鑽進了花滿樓的衣襟,在裡面掉了個頭,又從衣襟處探出一個小小的三角蛇頭來,張嘴口吐人言:「果然是花滿樓備好的暖閣~」
花滿樓忍不住就笑了。
他的窄腰,也已被黑蛇的蛇尾所纏住了,她一回來,就迫不及待的用如此熱情的方式,來確認自己對花滿樓的所有權了。
他並否認這個說法,只是道:「那玉池姑娘,對這暖閣可還滿意?」
玉池抬起小小的舌頭,從嘴裡發出嘶嘶的響聲。
她道:「滿意,只不過這暖閣若是能吃一個蘋果,就更好啦,我想看你吃蘋果。」
話音剛落,房梁上竟然掉下了一個鮮紅的蘋果來。
花滿樓一伸手,就接住了這蘋果,這蘋果鮮紅,個頭卻不是很大,這果子香氣四溢,簡直已不像是一個普通的蘋果。
花滿樓道:「玉池,這是何物?」
玉池道:「嶺南特產。」
花滿樓:「……」
花滿樓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摸了摸蛇頭,笑道:「什麼時候,嶺南的特產裡竟多了蘋果這一項?」
玉池道:「不知道哦,可是山裡真的有,這是我家出產的!快吃快吃,真的很好吃。」
花滿樓微微一笑,只道:「好。」
他竟真的一口一口的將那蘋果吃掉了……花滿樓也是個神人,吃一整個蘋果,居然能讓自己的手上和身上,連一點點的汁水都沒有沾上。
盯著花滿樓吃完一整個蘋果,玉池才滿意地道:「我們去臥房吧!花滿樓,我想你了。」
花滿樓:「……」
蛇女玉池總是這麼直接,這麼喜歡這一種事情。
他復而又笑,輕輕地點了點蛇頭,道:「那玉池總該變回人形……其實,我也很想玉池,你知道的。」
蛇美人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懷裡。
然後,她吻了吻花滿樓的眼睛,用一條干淨的布條,將他的眼睛纏了起來,花滿樓不明白這舉動的用意,只當她又貪玩,笑道:「今天要這樣?」
蛇美人羞澀地道:「今天要這樣,你不許看我。」
花滿樓忽然怔住。
他自然不是因為蛇女的這一句話而怔住的。
他的眼前,忽然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光,一點點的光亮透進來,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這是玉池的影子。
他的眼睛實在是在黑暗之中呆了很多年了,即使是這一點點的光,都已令他覺得難受,雙眼之中沁出了一點淚水,隔著布條,他看見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歪了歪頭,又道:「花滿樓,你都流眼淚了。」
花滿樓忙道:「……玉池,這是怎麼一回事?」
玉池道:「因為你喜歡吃蘋果,這是蘋果妖怪給你的獎勵。」
說著,吐了吐舌頭。
花滿樓:「……」
花滿樓失笑:「蘋果妖?」
玉池道:「騙你啦,是蛇果。」
花滿樓道:「蛇果?」
玉池道:「不錯,蛇果。」
在蛇妖聚集的地方,便會有蛇果生長,這蛇果,說穿了,就是蛇妖妖氣凝聚的具像化產物,又摻雜了天地之間的靈氣、草木的草木之氣等等。
這還是多虧了那氣急敗壞,想挑撥離間的老道士。
玉池開了妖智沒多久,化作人形更沒多久,總體上來說,是一條知識儲備非常有限的黑蛇。化形之後,她也沒在嶺南的山上多呆一呆,追著王笑姐就下山了,故而不知道蛇妖的蛇膽有什麼妙用。
她本就很煩惱花滿樓的眼睛,那老道士非常適時的告訴她,蛇妖有辦法,蛇妖的蛇膽是可以治療的。
但,玉池又不可能把自己的蛇膽挖出來給花滿樓,也不可能去令找一條蛇妖,去把人家的蛇膽挖出來給花滿樓用……那多無妄之災啊!
但是,蛇妖的蛇膽是什麼東西?那不正是聚集蛇妖妖氣最濃厚之處麼?那按照這個道理,其實只要是蛇妖妖氣凝結成的東西,那是不是就可以呢?
她就想到了自己還是一條小黑蛇的時候經常看到的那一棵大蛇果樹了,蛇果樹上的果子其實結得不少,也經常有蛇會爬到蛇果樹上去吃上啃上兩口。
這東西對於蛇妖來說,就是可以滋養妖力的果子,或許是因為嶺南之地格外靈秀,所以蛇果樹十分茂密,每年都要結不少果子,只是那地方乃是蛇妖盤踞之地,又地形復雜,沼澤遍地,故而對人類還有其他妖怪來說,都十分不友好,這蛇果,也就成了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寶貝。
所以玉池說干就干,立刻就躥回嶺南,帶了一顆蛇果回來。
蛇果果真有效!
花滿樓的眼睛竟真的能夠看到東西了!
只不過,他的雙眼現在實在還是過於脆弱,只能在眼睛上包上布條,不能驟見光亮。
玉池在花滿樓的懷裡擺來擺去,很不老實,又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堆這次回嶺南的事情,一邊說,一邊還把花滿樓往榻上拖,花滿樓乖乖地被她拖著,歪歪斜斜地就躺下了。
這布條並不是太厚實,有光可以透進。
榻上的帳子被放了下來,即使是白天,也顯得有些昏暗了,在這一片昏暗之中,唯有玉池的眼睛在璨璨的發著光,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在花滿樓眼前晃來晃去,像是兩盞小小的金燈一樣。
花滿樓忽然伸手,拽下了眼睛上的布條。
玉池嚇了一跳,慌忙用手去捂他的眼睛,罵道:「荒唐!荒唐!你這樣子不聽話,我好不容易忍著沒吃掉蛇果給你送來,這一下你再瞎了,我還得再跑一趟,你知不知道,從嶺南跑到京城有多累?」
花滿樓安安靜靜地聽著,他那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輕輕地覆蓋在了玉池的玉手之上。
花滿樓道:「玉池。」
玉池「汪」了一聲。
花滿樓道:「讓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
玉池歪了歪頭,遲疑地道:「可是你的眼睛……」
花滿樓道:「帳子裡很暗,我可以的。」
他的語氣很低、又很輕,不知為何,玉池竟還聽出了一種祈求的意味,花滿樓的手抓著她的手,忽然將她那一只手拽到了唇邊,在她手心裡落下一個吻。
花滿樓的眼睛是閉起來的,眼睫有些濕潤,正在輕輕地顫抖著,他在她的手心裡,幾乎是用氣音在說話:「玉池,你讓我睜眼,看一看你,好不好?」
他微微昂起了頭,陰影就打在了他的臉上,讓他顯得很想是一只被蜘蛛網所抓住的、乖順的蝴蝶。
玉池忽然就不行了。
她是蛇,腿腳本來就軟,此時此刻,卻更覺得簡直軟得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這個時候誰要是讓她從花滿樓身上離開,那簡直就是要她的命一樣的難受。
她痴痴地看著花滿樓,又垂下頭去,輕輕地吻了吻他,這才道:「那好吧,我允許你睜眼啦。」
花滿樓的睫毛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玉池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臉很小,頭發漆黑而柔軟,她大大咧咧,不甚在乎形像,所以頭發有點亂糟糟的,這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孩子,可是她的臉……任何一個見到她臉的男人,都不會覺得她是個小孩子。
她的眼角上揚,金色的眼睛眯起來,其中也有萬千的妖異風情所流出,她纖細的身體歪在榻上,蒼白的腳很柔軟,她有一點調皮,伸出自己的腳來去碰一碰花滿樓的腳,然後自己又笑了,露出兩顆小小的尖牙。
花滿樓的目光清澈而有神。
玉池故意問:「我美麼?花滿樓?」
花滿樓笑了。
他只柔聲道:「和我想像中的一樣,玉池,你一定是這世上最美、最可愛的一條蛇。」
玉池也笑了。
她軟綿綿地纏住了花滿樓,好似再也不會放他離開一樣。
第127章
幾百年後。
現在是冬天。
這是一個四季分明的城市,夏天很熱,冬天也很冷,此時此刻,從玻璃窗往外看,能看到飄揚的雪花,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地面上,將地面覆蓋成一片白色,而這一片白色,又讓整個天地看起來格外的亮堂。
花滿樓正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雪景。
他穿著一件寬松的編織毛衣,腳踩著一雙舒服的拖鞋,手上捧了一杯熱巧克力。
臥室裡,玉池踏拉著拖鞋,正一步一步地往外頭走,她一只手揉著自己的眼睛,還打著哈欠,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一看見花滿樓,就委委屈屈地要抱,嘴裡說著幾百年不變的一個字:「冷……」
花滿樓順手放下了那一杯熱巧克力,從善如流的將玉池摟在了懷中,玉池反手抱住了花滿樓,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這件毛衣實在柔軟得很,讓玉池枕得也很舒服。
當然了,玉池更喜歡的還是花滿樓的臂枕,枕在花滿樓的手臂之上時,花滿樓通常會側過身子,玉池本就很纖細,稍微縮一縮,整個人都能全縮進花滿樓的懷抱。
而且,他真的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丈夫,玉池睡著了之後,他也不會撤掉臂枕,可以就保持這種樣子一整個晚上。
當然,最近是不行的,原因是……玉池在冬眠。
蛇類會冬眠,這是一個常識。
蛇類的冬眠與溫度有很大的關系,在低於十五攝氏度的溫度之下,它們就會慢慢地陷入冬眠狀態之下。
但他們的家其實很溫暖,冬天地暖燒的非常暖和,簡直到了讓玉池在地上打個滾她都不會冷的地步。
只能說,冬眠簡直已經是玉池的本能了……這幾百年來,每一年的冬天,她都要找個地方舒舒服服的窩起來,一睡三個月,中途倒是也會醒來……只不過隨時隨地在睡過去。
此時此刻,就是玉池從冬眠之中醒過來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吻了吻她,低聲道:「醒了?」
玉池雙眼無神,顯然是還沒睡醒,半晌都沒說話,只是本能般的在花滿樓的懷裡蛄蛹蛄蛹,花滿樓摟著她一使力,她就坐在了花滿樓的身上。
他又把那一杯熱巧克力送到了玉池的嘴邊,玉池乖乖低下頭去喝,溫暖的甜味令她很是舒服,連眼睛都眯起來了一些,咕嘟咕嘟的喝。
喝著喝著,她忽然又停下來了。
花滿樓問:「怎麼了?」
玉池抬起頭來,一邊嚼東西一邊說:「喝到棉花糖了。」
剛化形時,她吃東西就是為了吃飽,所以嚼也不嚼,一只烤雞直接吞,現在卻是不同,一個軟乎乎的棉花糖,她也要嚼幾下。
她喜歡甜味。
喝完了一杯熱巧克力,玉池的臉上便顯出了幾分紅意來,她一句話不說,又湊過去要親親,嘴角還沾著巧克力,花滿樓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低下頭去,將她唇上沾的巧克力全都吃掉,然後又去與她接吻。
吻著吻著,花滿樓感到懷中纖細的妻子又軟綿綿地倒下了。
她的眼睛也閉上了,整個人竟然又睡著了,呼吸均勻、面色紅潤。
花滿樓:「噗嗤。」
他站起身來,又把自己睡著的黑蛇娘子送回了臥房,自己也小心翼翼地躺到了她的旁邊。
冬天還有一個多月才過去呢。
……要不明年還是換個更溫暖的城市去住吧。
展昭X狐鬼
第128章
慶平縣
這是一個並不富裕的小縣城,立於西北貧瘠之地,地產不豐、交通不便,遠處延綿不絕的山裡,也不像蒼梧郡的叢山,野果野蘑菇遍地。
這裡本就是一個貧瘠的地方,整個小鎮都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夕陽西斜,這該死的太陽光照在路上,就連路邊的黃狗,都好似已沒有了力氣,對著踏進鎮子的陌生人,都不肯叫上兩聲。
這陌生人與慶平縣格格不入。
這是一個牽著馬、帶著鬥笠的年輕男子,他穿著一身干淨且樸素的藍衫,腰間別著一柄長劍。此人長身玉立,脊背如青松一般筆直,即使在這曬死人不償命的夕陽之下,也沒有絲毫疲態。他身材修長,卻並不顯得瘦弱,反倒是有一種勃勃的英姿,一看就是一位武人。
他帶著鬥笠,又逆光而站,所以沒有人能看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頜角,還有微微抿起的嘴唇。
這已足夠看出他的英俊了。
他牽著馬,慢慢地走過了這一條街,街上有幾個乞丐,百無聊賴之下,朝著這人喊道:「大爺!大爺!賞一些吧!賞一些吧!」
這男子竟還真的停下了。
他慢慢地走過來,慢慢地蹲下來,竟真的在這乞丐面前的破碗之中,放了一塊碎銀子,溫聲道:「拿去買饅頭吃吧。」
乞丐:「……」
親娘啊!是菩薩!是菩薩下凡啦!
他忙跪下就要磕頭,卻被這男子輕輕一扶,動彈不得。
這男子的武功實在是很了得。
男子只道:「磕頭就不必了,小兄弟,可否告訴某,這城裡何處有客棧麼?」
乞丐忙道:「前方不遠,就是馬家客棧了!馬家客棧是城裡最大的客棧,英雄何不去那裡下榻?」
男子溫聲道:「多謝。」
說著,他便又起了身,輕輕地拍了兩下自己的衣服下擺,朝著乞丐說的那地方去了。
這個藍衫、牽馬的英俊男人,自然就是展昭。
展昭,供職於開封府,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得當今聖上親自賜名「御貓」,意在抓盡天下鼠輩,而在更早一些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江湖上出了名,得了個南俠的稱號。
他在開封府供職,開封府負責汴京周邊的治安,又怎麼會出現在慶平縣城呢?
無它,有案子。
尋常的案子,還不可能讓御貓展昭親自跑上一趟,他之所以這樣子跑上一趟,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尋常的案子。
這是「鬼」做下的案子。
幾個月之前,慶平縣就開始不停的死人了,死的人有男有女,相互之間也沒有什麼關聯。
但這些人的死法卻都透露著一股子詭異,有的人在家裡好端端的睡著,居然一頭杵進尿盆裡溺死,有的人前一晚還好端端的在家裡,第二天卻怎麼也找不著了,過了好幾十天,才在山裡面看到了屍體:更有的人,竟然是從大街上被挖出來的。
沒錯,大街上。
前一天還活的好好的人,後一天竟然被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下面,被萬人踐踏。
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這樣的事情,發生一件,是談資,可若是發生上十件、二十件呢?
這已是恐慌了!
整個慶平,都已陷入了一種人心惶惶之中,慶平縣的縣令乃是剛剛赴任的,對此地並不了解,他是個不錯的官,眼見著人越死越多,不敢將事情壓下去,寫了一封急信,立刻送入京中開封府,求開封府派人來查!
展昭就是因為這件案子,才來到慶平的。
他今日並不忙著進縣衙,而是先在客棧中住下,想先打探一番線索。
馬家客棧就在不遠處,展昭栓好馬後,就進了客棧,許是因為進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實在令人害怕,街上的人並不多,客棧裡的人更少,如今正是晚飯的點,客棧裡卻蕭條得很,掌櫃的愁眉苦臉,坐在櫃台後頭,看見有人進來,都還在發呆。
展昭扔了一塊碎銀子過去。
掌櫃的如夢初醒,見面前這藍衫的英武男子,忙笑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啊?」
展昭道:「住店,再來兩個小菜,兩個饅頭。」
掌櫃的道:「客官,咱們這裡有最新鮮的羊羔肉,要不要來上一兩?」
展昭道:「不必。」
好多天沒有客人,即使展昭並不亂要東西,是個不太討喜的客人,這掌櫃的卻還是笑臉相迎,殷勤極了。足見這馬家客棧的經營狀況到底有多麼的糟糕。
展昭又要了些水,先上房間裡去,用沾水的毛巾給自己擦了擦身,從京城到安平的路並不短,他快馬加鞭、風餐露宿,足足走了二十多日,才在今晚城門落鎖之前,進了慶平。
略微修整之後,鹹菜與饅頭也已送上了,他坐在桌前,隨意的吃了些飯菜,此時此刻,太陽已落山了。
落山之後,整個慶平縣就顯得更加的鬼氣森森。
沙漠裡的風格外的冷,吹到此處,像是萬鬼齊哭一般,呼颯颯、呼颯颯的響著,馬家客棧的酒旗在空中烈烈地飄動,這旗幟是鮮紅的,飄揚在夜空之中,讓人有一種格外不舒服的感覺。
一滴一滴的雨沉重的落下,帶著砂礫與泥土的氣息。
這裡常年干旱少雨,今日居然下雨了。
忽然,不願處的民居之中,傳來了一聲凄厲而恐怖的尖叫,展昭本來是站在窗前的,聽見這一聲尖叫,立刻拿起了自己的寶劍,自窗口一躍而出,他的身形非常的靈巧輕快,僅僅片刻之後,他就已落到了那間民居的屋頂之上,又從屋頂一躍而下。
已有很多人聚集在了這裡,眾人神色都不怎麼好看,竊竊私語道:「這次是劉三家?又死人了……果真又死人了……」
「報官!快報官!」
「報官有什麼用……都死了多少個了,不過劉三死了,她媳婦就成寡婦了,給我多好,我不嫌棄,嘿嘿……嘿嘿嘿……」
劉三的媳婦忽然自家中奔了出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媳婦,依稀能看出幾分美貌來,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指著家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們家很窮,不點燈,借著月光,能看見一個男人倒在地上。
展昭當機立斷,進了屋子,點起了火折子。
屋子裡亮起火光,他就看清了劉三。
劉三的腦袋上,扣著一個便溺用的盆,盆裡裝著水,他被溺死了。
展昭皺起了眉。
這很奇怪,一個成年男子怎麼會被這種東西殺死,他有行動的能力,這盆又沒有死死扣在他脖頸上下不來,他怎麼可能會被溺死呢?
這實在是很古怪的。
官府的一隊衙役已趕來了,展昭站起身來,從屋子裡走出來,掃過圍觀的眾人。
他忽然楞了一下。
人群中有一個女人。
一個紅衣的女人,這女人的頭發披散著,有些凌亂,遮住了大半張臉,唯有蒼白的臉與殷紅的唇被展昭窺見,她似乎注意到了展昭的目光,朝他勾了勾唇。
她的衣服是鮮紅的,在這灰暗的慶平縣城之中,好似一抹鮮血,展昭雖看不清她的臉,卻能看見她吹彈可破的肌膚與柔美纖細的身姿……可她周圍的那些人,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這根本不正常!
而且,她的嘴角是向上勾起的,她很愉悅,實在是很愉悅,與這凶案現場格格不入。
展昭皺了皺眉,朝她走去。
而那女人後退了一步,忽然轉身奔逃。
展昭一驚,掠身而起,追了上去。
第129章
展昭飛身掠起,去追那紅衣的女子。
他的輕功不弱、腳程也很快,在夜空之中衝天而起,靈巧得像是一只竄上牆頭的貓兒一樣,也難怪皇帝看到他輕靈的身姿之後,給了一個「御貓」的封號了。
如此好的身手,如此上乘的輕功,很少會有追不上的人的。
但這紅衣女子卻是個例外。
她的身形飄飄忽忽,好似一個根本沒有腿的人在飄一樣,在這風雨交加的黑夜之中,她鮮紅的背影像是一盞血紅色的燈,在黑夜之中明明滅滅,似乎要被吞噬,卻又始終保持著一點如豆般的光亮。
她與展昭始終保持著三步的距離。
在這距離之下,她長長的、如海藻一般濃密的黑發被夜風吹起,掃過了展昭的臉,展昭聞到一股奇異的冷香,帶著雨水與泥土的味道,不似活人,倒像是從墳墓裡出來的死人。
她身形一晃,忽然隱入了黑暗之中。
展昭一愣,身形一頓。
他已追出了縣城。
這裡是……?
這裡已接近山腳之下,是一座荒廢的宅子,這宅子也不知是荒廢了多久,就連地上的枯草,都能沒到人的小腿處。
此時一下雨,一吹風,枯草便發出一種颯颯的聲響來,在這空曠而荒蕪的古宅子之中回響著,又有一些古怪的回聲相互應和著,叫人心裡不免發寒。
展昭皺了皺眉。
他的薄唇輕輕抿起,一雙星目漆黑如墨、沉靜如水。他臉上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既不驚慌、也無害怕,一撩衣裳的下擺,蹲了下去,手指一晃,火折子便亮了起來,照亮了他一半的面龐。
展昭查看了一翻,卻見地上並無人的腳印。
這本是很不可能的,現在正在下雨,雨勢卻不大,泥土變得濕潤松軟,只要有人走過,就該留下人的腳印的。
即使輕功再高,也需要在地上借力,即使高如盜帥楚留香,也絕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踏月無痕」。
他忽然有些荒謬地想道:難道這女子真的是鬼不成?不然為什麼其他人絲毫不去注意她呢?
他如此想罷,又復而搖頭,在心底道:展昭啊展昭,怎麼連你也信起那怪力亂神之說了。
他復而起身,又看了一眼這古宅已然老化斑駁的大門,用巨闕寶劍的劍鞘,緩緩地推開了門。
大門發出「吱呀」的一聲,在這寂靜之地格外的刺耳,展昭面色不變,抬腳踏入其中,忽然一陣風吹了過來,身後的大門砰得一聲關上,展昭用余光掃了一眼背後的大門,雙眸已冷了下來。
展昭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對誰都是一副如沐春風般的樣子,他帶人溫和、說話有理、又細心穩重,在入公門之前,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儒俠。
然而,儒俠儒俠,除了一個儒字,更重要的卻也是一個俠字。
俠,以武而入世、以武而救世。
武,就是殺人術。
一個修行了二十多年劍法的俠客,饒是他再儒雅,骨子裡卻也絕對帶著血性,只要是江湖中人,這一股血性就是絕對抹不去的。
此時此刻,展昭周身的氣場都已變了,變得更加警惕、殺氣鋒利卻內斂、不動聲色之間,巨闕寶劍已在手。他渾身的肌肉都已處在了一種蓄勢待發的狀態,不算太緊張、也不算太松弛,若有人伏擊,他立刻就能做出反應。
這古宅雖然荒廢,卻並算不得小,大門進來之後,有正院、正廳,又有內門,進了內門,接連過了好幾個小院子,又有一個園子,院子裡有廢棄的湖景假山奇石,雖然以展昭的眼光來看,那奇石算不得太好,假山的造景也差了些意思,但在這西北苦寒之地,卻已十分難得。
整個古宅最陰暗、最角落的地方,是一座小姐的繡樓。
兩層高的繡樓,一層高挑,二層的屋頂卻是矮到得讓展昭彎著腰,一二層之間只有一座活動的樓梯,應當是供下人們給小姐送食水上來的,等下人們走了,小姐一個人獨留在繡樓之上時,這活動梯就要撤掉。
展昭燃起火折子,在這繡樓之上摸索,繡樓之中滿是灰塵,地上放著一雙做工精巧的繡花鞋,而繡花鞋正上方的房梁之上,一根繩子正晃晃蕩蕩,展昭神情一凜,已上前去查看這繩子。
不是麻繩,是床褥之上鋪的被單撕成的條。
房梁之上有磨損的痕跡……這裡真的曾有女子上吊過。
展昭心頭一跳,一種說不出的悲憫、說不出的同情忽然自心頭慢慢地泛起,他盯著那一根用於上吊的繩子,閉了閉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此地也無人。
那紅衣的女子,來到這古宅之後,好似忽然從人間蒸發了一般,誰也找不到了。
而這古宅的主人又是誰?這樣的宅子為何荒廢?死在繡樓裡的人又是誰?
此地距離縣城其實算不得多遠,縣城之中的那些乞丐,又為什麼不來這裡躲躲雨?無論如何,都比在泥濘的街角縮著要舒服上太多吧。
這裡簡直處處都是古怪,古怪到讓人的心裡都發寒。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自那放置活動樓板的地方一躍而下,輕巧落地。他本是想從窗口躍出的,卻不想,這繡樓簡直比監牢還要更嚴酷些,就連窗口也都小小的,人是絕對無法從這窗口上通過的。
——明日去了縣衙,還要問問這古宅的事情。
展昭如是想到。
他遍尋不到那紅衣女子,便打算先行打道回府,等明日調查之時,再走訪走訪,看看有沒有人認得那紅衣女子。
他又路過了那個有廢棄湖景、假山奇石的開闊園子了。
不難窺見,從前住在這裡的人,生活一定過的很不錯、很富足。
展昭的步伐忽然停住了,他的神情微變,雙眸緊緊地盯著那一片湖景。
這本身是廢棄的湖景。
廢棄湖景的意思就是……這裡只是一個大坑,坑裡沒有水,因為西北的干旱與貧瘠,這坑裡甚至連尋常廢棄湖底會有的淤泥都沒有,只有干硬的砂礫鋪在坑底。
可是,現在,這湖裡竟已灌滿了水,疾風驟雨之下,水面皺出碧色、又被砸下的雨滴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在這黑漆漆的夜裡,就著一點點的月光,竟也亮起了一點點的波光,冷寒寒、慘碧碧的波光。
那紅衣的女子正正站在水裡!
她仍背對著展昭,漆黑的長發濕淋淋的貼在身上,那一襲紅衣散在水面之上,好似蕩開的血,一圈又一圈,她半身都沒入水中,卻渾然不覺,仍一步一步,往湖的中心走去。
她在尋死?
她在尋死!
展昭心頭大驚,身體的反應簡直比腦子還要更快,飛身掠起,借著湖中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一踩,在水面上連掠三步不落水,伸手就要將那女子抓住。
那女子的身形卻又是一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落入了湖水之中,干干淨淨、遍尋不見。
展昭幾乎是連考慮都沒考慮一下,就飛身入水,沉入湖中,去尋找那紅衣的女子。
他與那紅衣女子素不相識,卻也絕不可能看著她投湖自盡。
人命放在他的面前,他絕不可能袖手旁觀。
水下的能見度很低,這湖水並不清澈,好在那女子穿著一身血紅血紅的衣裳,散落在這樣的水中,也能窺見一二。
那件紅衣,正在更深的湖底之下!
展昭朝那地方游去,盡力伸手一抓,就將那紅色的衣裳抓進了掌心。
展昭一愣。
冰冷而吸飽了水的紅衣,輕飄飄的。
……只是一件紅衣,沒有人,根本就沒有人。
電光火石之間,他已明白中計,展昭心道不好,立刻就要上浮,正在這時,他的後腦勺上忽然覆蓋上了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了展昭的頭發。
一只勻稱柔美、膚若凝脂,卻蒼白得像鬼一樣的女人手。
這只手竟好似是憑空冒出的。
女人手惡狠狠地將展昭朝水底壓下去,出手就是殺人招,竟是要將他活生生溺死在這寒冷的湖水之中。
展昭唇邊溢出了一串水泡泡,動作卻絲毫不曾猶豫,感受到自己的身後有人之時,一個肘擊便擊了出去,重重的擊中了那人的胸口。
那人一下子張開了嘴巴,因胸前的劇痛而一下子放開了手,她的雙手在水中胡亂的抓了幾下,似乎想要抓住展昭,展昭的身子卻已轉了過來,一雙漆黑如墨的雙眼盯住了暗算他的人。
女人。
……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
她毫無疑問,就是展昭今天要追的那個紅衣女人,此時此刻,她只穿了一件純白色的裡衣,用一根細細的腰帶勒住纖腰,她的腰肢細得讓人想到水蛇、想到柳枝,寬大的袖子與裡衣的下擺在水下飄起來,或許是因為剛剛展昭那毫不留情的肘擊,她的衣襟都已亂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
她的臉色蒼白得要命,眼角向上挑起,又好似用鮮血做的血線來延長眼角,有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媚意,她唇色鮮紅,潔白的貝齒緊緊地咬住自己的紅唇,臉上浮現出一種痛苦的神色來。
她要殺展昭,展昭自然不可能手下留情,那一個肘擊,只怕是讓她傷得不輕,浮在水中,竟是好似不敢靠近他一樣。
展昭眯了眯眼,伸手朝她抓去。
一切等到了岸上再說。
那女人見他靠近,神色卻忽然又變了,重重朝他揮下一爪,她的纖纖玉指忽然出現了鋒利的勾爪,若是被抓上一下,一定就是一個血肉模糊的爪痕。
展昭早有防備,巨闕在水中一轉,只用劍鞘處將她抓來的手擊了一下,女子不會武功,哪裡有展昭的動作靈巧,剛伸出的爪子被打了一下,一下子就縮了回去,她有些驚慌的張了張嘴,嘴中又是一串咕嘟嘟的泡泡,表情也變的更加的痛苦了。
水下無法說話,展昭欲先制住她,等上了岸之後,再細細審問。
可變故卻又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有人在他的身後,拖住了他,將他的四肢緊緊地纏起來,往水底帶去。
……不,不是人,是衣服。
是那一件鮮紅的衣裳。
那衣裳好似已有了生命,用兩個袖筒纏住了展昭的身體,展昭一驚,下意識的往後一擊,卻只擊中了這件空蕩蕩、輕飄飄的紅衣裳,一種不同於湖水的、冰冷的寒氣正順著他的身體游走,好似是一張細密的大網,要將展昭整個人都網在裡面。
那個只穿著白色裡衣的美貌女子捂著心口,正在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展昭。
剎那之間,那件詭異的紅衣,就已將展昭拖下了三四米的水深,展昭高昂著頭,臉色已然變得蒼白。
他肺部的空氣已空了,此時此刻,他全憑閉氣的功夫在撐著,可是人畢竟是人,不是魚,絕無可能在水下一直存活,他劇烈的掙扎,紅衣像是一個呢喃著的情人一般,纏眷著他,將他的窄腰拖住,又像是撫摸一般,輕輕地覆在他的喉結與心口之上。
他的心咚咚咚得狂跳起來,這不是心動,這是死亡的恐懼!
他忽然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牙齒,渾身的肌肉也都緊緊地繃了起來,脖頸側的青筋一條條的凸起,剎那之間,劍鋒好似照亮了整個湖底,巨闕寶劍已然出鞘。
他毫不猶豫,反手一劍,朝自己身後刺去,只聽一聲刺耳的撕拉聲,那一件血紅的妖衣,就已被這柄名刃劃成了兩半,這衣裳真的好似個人一樣,被從正中劈開之後,瞬間沒了力氣,掙扎了兩下,松垮垮地放開了展昭,朝湖底沉了下去。
可這一擊,卻也已用盡了展昭的力氣。
這血紅的鬼衣之上,覆蓋著一種非常冰冷的氣息,好似可以奪走人的陽氣一般,僅在他身上纏了片刻,就已令他氣力全失。
他用了最後的力氣斬破鬼衣,卻也再沒力氣往水面之上游了,他只覺得身子很沉、很沉,胸口痛得要命,這是無法呼吸的滋味,腦袋裡昏昏沉沉,甚至連眼前也已快看不清楚。
他往更深的湖面之下沉去——
忽然,有什麼東西抱住了他。
是人,是那個女人。
她也同樣在水下沉了很久,可是她卻好似一點兒都不需要呼吸似得,雙眼仍然清明,動作也依然靈活,她看了展昭好一會兒,忽然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得,朝他游了過去。
然後,這女人沒有絲毫心理障礙似得,將自己鮮紅的嘴唇貼在了展昭蒼白的薄唇之上,為他渡一口氣。
珍貴的空氣,在唇齒之間,被渡給了展昭,雖然只有一點點,也足夠讓近乎昏迷的展昭活過來,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雙手卻忽然伸出,本能版的抓住了這救命的稻草,一串水珠從他們的唇間蕩出,女人眯了眯眼,伸手去撫他的嘴唇。
展昭霍地睜眼,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伸上去,扣住了女人纖細的腰肢。
……她的腰真的很細。
只可惜此時此刻,在這鬼氣森森的湖泊之中,無論是誰,都絕不可能升起一點點的旎綺心思的,展昭此舉,不過是為了帶著她回到水面之上。
女子似有些驚慌,掙扎了兩下,只可惜展昭的手穩穩當當,力度適中,不叫她難受,卻也絕不可能放她離開,剛剛經歷過瀕死的瞬間,展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本是一個相當溫柔的人,此時此刻,他的側臉看上去卻多了幾分冷酷之色。
只看這樣的神色,誰若是他的階下囚,那日子一定不會太好過的。
女人的眼角垂下來,有點可憐兮兮的,她作勢要推展昭,展昭的手卻牢牢的卡著她,帶著她向水面之上浮去。
片刻之後,他們濕淋淋的腦袋終於從湖面下浮了出來。
雨竟然已經停了。
除了他們浮出水面所發出的那一聲水聲之外,整個古宅靜悄悄的,寂靜得好似墳墓。浮雲散去,月亮重新掛在也夜空之上,格外的高遠,卻也格外的冷漠,冰冷而皎遠的月光落在了湖面之上,讓漆黑的湖面也泛起了一點點銀光。
月光還落在了兩個人的臉上,展昭此時此刻,才有心思去看這個女人的臉。
……美,實在是很美。
她實在是個美人,眼睛微微上挑,即使沒什麼感情、沒什麼意思的時候,只肖稍微眯一眯眼,眼波就從她的眼中蕩開,從眼角流出一種纏眷之意來,十個男人見了,倒是有九個都要被勾走魂魄。她的唇並算不得太薄,也算不得太厚,像是櫻桃一樣豐潤。
此時此刻,她蒼白且狼狽,月光撒在了她的身上,她漆黑的頭發凌亂的貼在她的臉上,被湖水浸透的白色裡衣十分單薄,貼在她極其富有女性美的曲線之上,寒冷的夜風吹過,她忽然簌簌地發起了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要掙脫展昭的桎梏,甚至想要重新跳回湖水裡。
展昭一言不發,抿著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一般來說,他不願做出什麼違背女孩子意願的事情。
但不是現在。
一開始,是她引誘他跳下湖水之中,拋出那一件紅衣,誘他往深處游,又是她忽然伸手,緊緊拽住他的頭發,將他往水底下摁,若不是他那一肘,怕不是現在早做了水鬼了。
可是,她又的確救了他,在那一件紅衣鬼魅般的纏上來的時候,若不是她給他渡的那一口氣,展昭現在恐怕還是水鬼。
她是誰?她為什麼要做出如此矛盾的行為?還有那一件血紅的鬼衣,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被她穿上?
這一切都是迷。
這個妖媚至極的女人簌簌地發著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唯有眼角那一抹鮮紅的血線,與她如櫻桃般的嘴唇為她增添了幾分顏色,她還在掙扎,展昭忽嘆了口氣,沉聲道:「莫動,先上岸。」
女人歪了歪頭,有些警惕地看著他。
她杵在原地,像是一株杵在淤泥之中的荷花一樣,完全不打算配合展昭的工作。
展昭抿著唇看著她,忽然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姑娘,得罪了。」
他的手本來已放開了女子的腰身,此時此刻卻又不得不再貼上去,他的手修長而有力,扣在她的腰上時,簡直就好似是一件掙脫不掉的枷鎖一般,他穩穩當當地帶著這女子,游到了岸邊,雙手一托,就將她托上了岸,他手一松,女子就掙扎著站了起來,一看就是想跑。
展昭如何能叫她跑?
他一借力,整個人便也踩在了岸上,身形一閃,攔住了她,女子簌簌地發著抖,赤著雙腳,簡直連站都站不住了,她盯著展昭,不自覺的一步步後退,一言不發。
……這樣子,倒像是展昭欺負了她一樣。
眼見她又要掉回湖水之中,展昭當機立斷,伸手抓住了她,修長雙指一晃,已將她周身大穴悉數封住,這美貌女子瞪大了雙眼,直挺挺地就倒下了。
她絕不會倒在地上的,因為展昭已扶住了她。
她的身子簡直比她的嘴唇還要更柔軟。
展昭早在扶住她腰肢的時候,就已感覺到了,她的腰柔軟纖細如柳枝,卻又好似比柳枝更容易折一樣,只叫人覺得,手上只要稍微用上那麼一點點的力氣,就能將她攔腰折斷。
此時此刻,她渾身也好似一點力氣都沒有、一點骨頭都沒有一樣,展昭為了制住她,不得以伸手點了她的穴道,卻只見她軟綿綿地倒下,他伸手去接,懷中便多了一點點的重量。
……她好輕,輕得簡直不像是一個人的重量。
忽然,又是一聲雷響。
月亮又被烏雲遮了起來。
冷風更冷,樹葉的響動也更加密集,這一場雨竟沒有結束,又一滴一滴的落下了下來,沉重非常。
此時此刻,不宜留在室外。
展昭忽嘆了一口氣,他的神色已放松了些,一雙黑眸如水玉一般,此時此刻,他已恢復了那一種溫潤的氣質,身上多余的殺氣,也已煙消雲散了。
他只又道:「姑娘,得罪了。」
說著,雙手微微一使力,竟把懷中這位又輕巧、又美麗的女子給橫抱了起來,抱著她找地方躲雨去了。
展昭並非見色起意之人,也根本無意占女孩子的便宜,他雖抱著這個女人,但雙手卻絕沒有一絲不規矩之處,而眼睛也絕沒有朝不該瞟的地方瞟去。
但他的懷中畢竟有一個女人。
她是一個非常富有女性美的女人,濕淋淋的頭發上帶著一股冷香,卻和他在追逐她的時候聞到的那種味道完全不同。她的身子軟到像是雲朵,貼著他的胸膛,卻又冷到好似一塊冰。
這塊冰在接觸到男人充滿炙熱血氣的胸膛之時,忽然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倒吸聲,好似是被燙到,展昭下意識去看她,卻看到了她眼角的那一抹血線。
……眼紅得刺眼,像是要流出血淚來一樣。
她也正在看著展昭,一言不發,在展昭和她的目光對上的時候,她忽然勾起嘴角,輕輕地笑了笑,她的眼角眯起,一點點的眼波都好似要從這裡蕩出去,溺死所有膽敢看她一眼的男人。
這的的確確是一個美人,是一個世間罕見的美人。
即使是展昭這樣的男人,在見到這笑容之後,還是被晃了一下,神情有瞬間的停滯,片刻之後,他抿著唇,移開了視線,抱著她掠了幾步,落入了古宅荒廢的一個屋子裡。
他閃身進來的時候,外頭已又開始風雨大作了。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帶來瞬間的白晝,讓展昭看清了這屋子裡的構造。
這是一間三進的屋子。
不是年輕小姐的閨房——年輕小姐的閨房應該是角落裡那一棟監牢般的繡樓,這看起來更像是少爺的屋子,三進的屋子,有正廳、有臥房、有書房,開闊得很,也豪華得很。
……真是諷刺,同樣都是骨肉,女孩子住在陰暗逼仄的繡樓之中,好似坐牢,而男孩子住在這三進的寬敞屋子裡,地上鋪著花磚、牆上掛著書畫,處處都是巧思、處處都是貴氣。
他忽然就覺得有些不舒服,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
懷中的女子也知道自己跑不了,將頭靠在展昭的肩膀之上,有些懨懨的,又顯得多了幾分乖順,見展昭站在這裡並不走動,她輕輕地道:「左邊是臥房。」
她的聲音有幾分沙啞。
不是女孩子的輕靈,而是一種成熟女子所散發出的慵懶……她好像有點累,聲音裡帶著一股倦意,這種倦意卻也帶著媚意,像是一只修煉千年的狐狸一樣,隨時隨地都在引誘著人,就連聲音,都好似是一只柔若無骨的手,輕輕地自人身上撫過,留下一點癢意。
展昭抱著她的手也忽然僵了一下。
他掃了這女人一眼,俊朗的面容之上並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只是若細細去看,卻能看出他的耳根子似有一點微紅……他張了張嘴,只道:「多謝。」
……也不知道在謝點啥。
他抱著她,大步走進了臥房之中。
臥房果然也是公子哥的臥房,不僅有少爺的床榻,角落處還有給小丫頭值夜的時候睡的榻,他沒有什麼猶豫,徑直朝少爺的床榻走了過去,見榻上的寢具並未沾染什麼灰塵,便輕輕地將那女子放下了。
那女子便軟綿綿地倒在了榻上。
……她的身材真的非常之好,玲瓏有致,如此躺下,簡直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拒絕。
展昭的目光卻已到了別處。
他一向秉承著非禮勿視的態度,即使這女人現在是他的階下囚,也絕不多看、絕不欺辱,他只是環視了一下四周,看見了一個大櫃子,便走了過去,裡頭果然有些還沒被蟲蛀的衣裳,他翻出一套,正要給那女子送去,卻忽然又想到了她冰冷而瑟瑟發抖的身軀,手中的動作一僵,接著去翻,翻出了一套略厚的衣裙,送去給她。
她渾身上下的大穴都已被展昭封住,展昭要她什麼樣子,她現在就得什麼樣子,展昭轉身回去的時候,她仍是乖乖順順地仰躺,一雙總是含情的美目濕潤地望著展昭,胸口緩緩地起伏著,唯一能動的手,也已緊緊地攥住了被單。
一個女人被男人抓住,本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展昭只看了她一眼,動作就忽然一頓,他別開了眼,只道:「我只問姑娘一件事,若姑娘答應,就為姑娘解穴。」
榻上如狐狸一樣嫵媚動人的階下囚的睫毛輕輕地顫了一下,又用那種略帶沙啞的聲音道:「……你問。」
展昭道:「我為你解穴,你去換上新衣,但不能跑,你若再跑,我再制住你,就絕不會再管你舒服與否,你答應麼?」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五分柔和之意,另外五分,卻仍是一個江湖俠客對待自己俘虜的冷酷。
——他若不想讓她跑,她是絕跑不掉的。
女子幽幽地道:「我有拒絕的余地麼?」
展昭抿唇不答,伸手解開了她身上的大穴,又將衣裙放在她的身邊,順手放下了帳子,自己背過身去。
他只道:「姑娘請自便。」
帳子裡便響起了窸窸窣窣、換衣裳的聲音。
展昭握劍的手,似乎也忍不住蜷了蜷,他是個正人君子,又不是喜歡闖進姑娘閨房裡的采花賊,站在帳子外頭,聽著女人換衣裳的聲音……這種經歷對於展昭來說,也著實過於新鮮了。
若有人細看,就能看到,這俊朗男子的耳朵似乎有一些微紅,他的脊背也似乎有一些僵直,他好似有點想去屋子外頭,但是理智卻又阻止了他。
他不僅不能走,耳朵還必須要靈敏,以防這個隨時隨地想逃走的女子真的逃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只纖纖玉手撥開了帳子,她輕輕地道:「衣裳,我已換好了。」
展昭聞言,轉過身來,卻是一愣。
因為她只是換了裡衣,仍是薄薄一層,赤著腳,坐在塌邊上,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展昭。
展昭微微地皺起了眉,卻也實在不好對一個陌生的女子囑咐些什麼。
女子的出臉色依然蒼白,也依然有些發抖。
展昭垂下眸子,看著她蒼白的手,手指尖也有些發抖。
展昭忽嘆了口氣,溫聲道:「請等片刻。」
身邊放了一把木椅子,展昭忽然抬腳便踹,將這椅子拆得七零八落,又見燭台之上還有著沒用過的蠟燭,他從地上拾起一片木屑,朝那蠟燭上的棉線彈去,棉線與木屑摩擦之後,竟是忽然就亮起了燭火,他又拿過蠟燭,點燃這一堆木頭,用以取暖。
……他身上本是帶著火折子的,只不過跳下湖水之中,火折子都已濕透了,故而才用這種法子取火。
這根本已不是普通江湖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了,可是在展昭這裡,卻顯得舉重若輕,實在是輕松得很。
篝火亮起,他席地而坐,只對那不肯好好穿上厚重秋衣的女子道:「姑娘若冷,取暖請自便。」
女子就勾起嘴角,輕輕地笑了笑。
她只道:「你身上的衣裳還濕著,你為什麼不換一件干淨的衣裳呢?」
說著,她便款款從榻上下來,坐在了篝火的另外一側。
她艷麗而嫵媚的面容,也被這篝火所照亮了。
展昭平視著她,只道:「某無妨,不勞姑娘費心。」
不卑不亢,溫和有禮。
女子歪了歪頭,眯了眯眼,眼角處的眼線血紅血紅。
她道:「你叫某?」
展昭道:「在下展昭。」
女子有些漫不經心地道:「我是琥珀。」
展昭微微一怔。
琥珀,沒有姓氏……比起名字,或許更像是花名、假名之類的,但他什麼也沒問,只是微微一頷首,道:「琥珀姑娘。」
琥珀道:「嗯。」
展昭:「……」
嗯?這算是什麼回應,實在是令人摸不著頭腦。
他有些無奈,抿了抿唇,又道:「琥珀姑娘,展某無意冒犯,只是身為官差,辦案之需要,展某只問幾個問題,絕不多為難姑娘。」
琥珀烤著火,用一根手指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眯著眼睛,聽到展昭這樣說,她又睜開了雙眼,似乎有些茫然,卻也道:「你問吧。」
展昭的目光便釘在了琥珀的臉上。
他沉聲道:「姑娘不是劉三的左鄰右舍,為何會在劉三的媳婦驚叫之後,立刻出現在圍觀的人群之中?」
琥珀歪了歪頭,道:「劉三?」
展昭道:「不錯。」
琥珀道:「劉三是誰?」
展昭皺眉,他正欲說話,卻見琥珀的臉上泛起了一種病態的紅色,她神色有些古怪、茫然,好似已有些恍惚,然後,她忽然大大的打了個噴嚏,渾身打起了擺子,竟一頭就往火堆裡杵去!
展昭大驚,行動快如閃電,轉瞬之間,就已抓住了琥珀的肩膀,將她往後一帶,琥珀軟綿綿地倒在了他的懷裡,雙眼無神,不住的打著擺子。
一個驟冷之後又驟熱的人,本就有可能忽然打起擺子的!
展昭扳住她的肩膀,急聲道:「琥珀姑娘?琥珀姑娘?你怎麼樣?」
琥珀茫然地睜眼,昂起了頭,茫然地看著展昭。
然後,她櫻桃般豐潤的唇裡,忽然吐出了一口氣,一口帶著清幽香的氣。
展昭暗叫一聲不好,立刻就要放開她,可他的手腳卻忽然已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簡直連撐都撐不住,琥珀一只手摟住了他的腰,盯著展昭蒼白的臉色,唇角慢慢、慢慢地勾了起來。
她輕飄飄地道:「展官爺、展大爺,你往我心口上撞了一擊,叫我怎麼還你的好呢?」
她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寒森森的勾爪已又出現在了她的手指之上,像是野獸才有的利器一樣。
第130章
此時此刻,那種驚慌失措、楚楚可憐的表情,已從琥珀的臉上褪去了,好似面具被摘下一樣。她一只手攬著展昭的腰,另一只手的手指之上,已化出了野獸般的勾爪,在展昭的面前閃著寒森森的冷光。
她的眼睛眯起,嘴角上揚,露出一種懶洋洋的滿足神色,像是狐狸一樣,眉梢眼角,皆有媚意流出,她忽然快速的伸出了舌頭,在自己的紅唇上舔了一下,然後忽然慢慢地低下了頭。
展昭渾身已軟倒了。
他走南闖北無數,見過的世面也不少,人的嘴裡若是藏著什麼玄機,說話的時候怎麼也會有一絲不自然,展昭眼睛尖,對這美貌的琥珀姑娘,也一樣的警惕,早就留心過了,沒發現任何異常,這才放下心來,豈料竟中了招。
好厲害的毒!好厲害的毒!
似迷煙、卻又不是迷煙,帶著一股甜媚的香氣,展昭察覺不對之後,立刻閉氣,可卻還是吸進去了一點兒。
就這麼一丁點兒,他整個人的力氣就已全消失了,無力地向後倒去,被琥珀伸手摟住窄腰。
此情此景,倒像是惡霸藥倒了良家少女一般,只是這惡霸實在是嬌美動人得很,這良家少女倒是英姿勃勃,寬肩窄腰,如此被一個姑娘摟住,實在是叫人心中生出了一種倒錯之感。
琥珀冷冰冰的胳膊纖細而不見骨,柔得像是一捧雲朵、一根藤蔓似得,她似笑非笑地看著展昭,展昭軟綿綿地倒下,昂起了頭,露出了一節脖頸,喉頭輕輕地滾動,眉毛皺起,一雙漆黑而明亮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琥珀,似已冷靜了下來,在思考著逃脫之法。
這世上好似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驚慌。
琥珀眯了眯眼,湊近了他,輕輕地道:「你不害怕?」
她的聲音幾乎都可算得上是靡靡之音了,如此湊在他的耳邊低聲呢喃,就好似是情人之間的一種親密的情趣一樣。她的長發垂下來,展昭就又聞到了那一股濕淋淋的冷香。
不是脂粉的香氣,也不是女子們常用的桂花油的香氣,是一種好似從她身體內部所散發出來的,奇異的香氣。
展昭抿著唇,沒有說話。
琥珀又湊近他嗅了嗅,此時此刻,展昭忽然發現,琥珀的某些行為,其實不太像是人,反倒是像一些嗅覺很靈敏的小動物似得。
……然後,琥珀就干脆把自己的腦袋埋到展昭的脖頸之間去嗅一嗅了。
展昭:「……」
他忽然似有些無法忍受似得,把自己的頭側了側,露出了棱角分明的側臉,他的鼻子很挺拔,下頜角的線條分明、卻並算不得特別凌厲,一雙星目之中有些難堪,好似覺得被一個女孩子這樣對待是一件很難捱的事情。
……這也的確是一件很難捱的事情。
他渾身動彈不得,唯有手指不自覺的抓緊了自己的衣裳,在那一身樸素的藍色布衣之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皺,他的手指發白、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好似他不是在被一個美貌女子抱著,而是在被這美貌女子用殘忍的手段虐待一樣。
琥珀深深地嗅了一口氣,忽然用一種很是羨慕的語氣道:「你身上好暖和……」
她身上實在是很冷。
琥珀抬起頭來,發絲凌亂地貼在了她的臉上,她的眼中水波瀲灩,蒼白的臉上也浮起了一絲病態的紅暈,她盯著展昭的眼神很奇怪,好似羨慕、又有些嫉妒。
展昭一愣,下一個瞬間,琥珀就已緊緊地抱住了他。
不是那種用一只手摟住他的腰的那種抱,是那種多情女子去見會自己的情郎時所用的那一種,纏眷而毫無保留的擁抱。
展昭已驚呆了!
他本就不能動,但此時此刻,還是感覺到脊背一僵,她柔軟如雲朵一樣的手臂纏著他,用一根手指順著他的脊柱點一點,這舉動是很危險的,因為脊柱乃是一個人背上的要害之處,一旦受傷,輕則半身不遂,重則性命難保。
展昭的寒毛都已根根從他繃緊的小臂之上立起,他的心忽然跳的很快,這或許正是人遇到危險的時候的一種本能的反應,好在琥珀似乎並沒有想把他弄的非死即殘的意思,手指很快從他弓起的脊柱之上移開,轉而抓住了他的布衣。
她的神色似乎都有些恍惚了,把自己的臉貼在了展昭的胸膛之上,像是什麼小動物一樣的蹭了蹭,嘴中喟嘆道:「唔……展官爺,你身上好暖和……」
展昭乃是英姿勃發的武人,習武多年,血氣充沛,體溫自然要比尋常的人高上一些,與冰冷得好似不是活人的琥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有些難捱似得側了一下頭,露出脖頸來,脖頸之上,似有青筋暴起。
展昭咬著牙道:「姑娘若冷,大可以自去烤火。」
對展昭來說,這已算得上是一句重話了。
……因為他本來也沒碰到過這樣的妖女,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琥珀抱著展昭,好似抱著一個熱乎乎的大玩具一樣,又用自己的腦袋蹭了蹭展昭的胸膛,只聽展昭的呼吸聲都停滯了片刻,氣息也已不穩了起來,她抬起頭,眯著眼,似笑非笑地說:「烤火對我來說可沒有用的……展官爺,你的耳朵怎麼紅了,你是不是很熱?」
展昭:「……」
展昭側過了頭,不肯再看她,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琥珀笑道:「你看你,身上的衣裳都是濕的,怎麼還會這樣熱……人間的人可真好呀。」
說著,她竟忽然伸出手去,拽住了展昭的系帶,展昭雙眸猛地瞪大,驚聲道:「你……你做什麼?」
琥珀眼波流轉,輕輕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道:「我怕你生病咯。」
她手上一動,就多了一條樸素的系帶,展昭的腰帶之上,沒有什麼多余的裝飾,只是一條與衣裳同色的藍色系帶而已。
這系帶夾在琥珀的雙指之間,琥珀就拿著它,炫耀似得在展昭眼前晃了晃,展昭的臉色早就變了,俊朗的面龐之上已爬滿了羞憤的紅暈……把他打一頓,他都不至於這樣。
展昭顫聲道:「琥珀姑娘,你……」
琥珀似笑非笑道:「展官爺,你的眼角也好紅,你是不是要哭了?」
展昭:「……」
展昭只覺得胸前氣血翻滾,手指忍不住也蜷縮了一下。
他閉了閉眼,長長的、濕潤的眼睫有些顫抖,他努力平復了一下呼吸,復而睜眼,那一雙如水玉一般清澈的眼眸盯著琥珀,只道:「琥珀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他實在是個不會說什麼重話的人,若旁的老古板,見了琥珀這樣的做派,什麼賤人、狐狸精之類的話,早罵了出來,哪裡至於用一句輕飄飄的「男女授受不親」來說話?
琥珀卻假裝聽不懂,甚至還很欣賞他這一副良家少女受辱一般的模樣,勾著嘴角上上下下的欣賞,展昭何曾被人用這樣的眼神盯過,心中羞憤不已,實在無法面對琥珀的眼神,只能閉上了眼、側過了頭,一副絕不屈服的模樣。
她的眼神簡直就好似是一種毒一樣,刺在展昭身上,叫他都覺得有些難捱了。
琥珀哈哈大笑,忽然一下子把他丟到了榻上。
這是一個少爺的屋子,房間的榻上鋪著層層的褥子,柔軟得很,展昭的背砸在這榻上,也沒覺得有多疼,只是衣襟已散開了,露出了他線條流暢的肌肉來。
展昭身材修長,肌肉有力,穿著衣裳不太顯得出來,但是一旦褪去,便能叫人看到這個男人的身姿究竟有多麼的矯美,渾身上下,連一寸多余的贅肉都無,每一塊肌肉,都是在無數次的揮劍與短兵相接之中練成的,他身上有幾道淺淺的傷疤,這些都是他在探案的過程之中受的傷。
他歪歪斜斜的倒在榻上,一如剛剛被他制住的琥珀。
琥珀道:「從這個角度來看你,果然很是不錯,你剛剛是不是也是這麼看我的?」
……她是個很記仇的女人。
展昭閉上了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剛剛哪裡有這種意思?分明是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的,就怕她覺得羞憤、覺得受到了欺辱。可這種解釋,此時此刻說出來,卻好似是他在求饒一般。
他的唇抿得緊緊的,竟是一絲一毫都不想解釋。
正在此時此刻,他的余光忽然瞟到了屋外,剎那之間,他只覺得頭皮發麻、寒毛直豎,整個人的血液似乎也已變得冰冷了。
……紅衣,是紅衣。
是那一件如血一般鮮紅的女子衣袍,在風雨之中,竟像個人一樣,鬼魅地立了起來,又因為布料柔軟而無制成,而在原地上下紛飛的飄揚,像極了鬼影。
這紅衣分明已被他的寶劍巨闕斬成了兩段,沉入了湖底,可如今卻鬼魅般的出現,鬼魅般的追到了這屋子的外頭,好似在朝裡面窺探一般,陰慘慘、寒森森,讓人不寒而栗。
琥珀背對著那紅衣,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還未感覺到危險。
展昭渾身的血液都好似凍住了。
琥珀有些奇怪的歪了歪頭,坐在了榻邊上,又柔柔地湊了上來,只道:「你怎麼了?怎麼表情這麼難看?」
說著,還用自己的手指點了點展昭精壯的胸膛。
展昭的余光若無其事地收回,只道:「琥珀姑娘,你我無冤無仇,展某所做所為,皆為辦案,剛剛也並無輕慢姑娘的心思,若真有什麼……嘖……」
他語氣一頓,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痛苦之色,眉頭緊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額頭爬滿了冷汗。
琥珀一怔,湊了上來,想要觀察他,在她湊上來的一瞬,展昭嘴唇翕動,輕輕道:「小心後面。」
琥珀怔了怔,不由道:「什麼?」
那鮮紅的鬼衣,已有一只袖子,緩緩地探了進來,展昭心頭一跳,又道:「用我的劍。」
巨闕乃是名刃,可斬妖鬼,剛剛展昭正是用巨闕寶劍,才能讓這鬼衣被斬成兩斷。
至於琥珀……
他實在說不上琥珀是什麼人,她好似不是人,但又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她雖然暗算了展昭,卻又在水中將他救起,雖然用那一口毒氣制住了他,用她那寒光森森的手指甲其威脅展昭,但卻也沒有真的去傷害他。
她實在是個很矛盾的人,但惡意似乎並沒有那樣深。
展昭此刻動彈不得,也唯有如此了。
琥珀道:「劍?」
她的衣袖一卷,巨闕寶劍就到了她的手上,這劍並不輕巧,她又不會持劍,手有些不穩,她一只手抓著劍鞘,一只手抓著劍柄,緩緩的將寶劍從鞘中抽出。
寒光一現。
琥珀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她忽然變得很蒼白,幾乎就要拿不穩這劍,當哐一聲掉在了地上,而隨著這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響,那血紅鬼衣已伸進來的衣袖畏懼的縮回,它被這寒光一照,似是想起了剛剛被斬成兩端的痛苦一般。
紅衣褪去了。
只留下臉色蒼白的琥珀,她瞪大了雙眼,好似有些無助,眼角似乎都有了淚痕,她有些怔怔的,轉過頭來,一下子又對上了展昭的目光。
他的雙眸漆黑如墨,微微皺著,正正好盯在了琥珀有些蒼白的臉上,好似探究,他的唇抿得很緊,側臉上流顯現出了一點探究、一點冷酷之意來。
琥珀很是不喜他這樣的眼神,冷冷地道:「你可千萬莫要忘了,你現在是我的階下囚,不許這樣看著我!」
她的臉上也出現了一點慍怒。
展昭久久不言,只是閉上了眼,又緩緩睜開,側開頭,只看著她白袖子裡頭的那只手,沉聲道:「抱歉。」
無論如何,盯著女孩子的臉看,是很失禮的事情。
琥珀的笑容忽然全都收斂了,她冷冷地盯著展昭,冷冷地道:「你不是慶平縣的人。」
……看來是打算聊一聊正事了。
展昭的目光很規矩,一直落在她的手上,只道:「是。」
琥珀道:「不錯,慶平縣的人又怎麼敢來這裡……也只有你這樣的外來人,才敢踏進這座宅子。」
展昭眯了眯眼,道:「這宅子有什麼異常?」
琥珀勾起嘴唇,似笑非笑道:「難道你沒有看見?這裡可是有鬼的。」
展昭道:「……剛剛那鬼衣在你身後,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琥珀滿不在乎,道:「我當然知道,我在這宅子裡住著,它也在這宅子裡住著,難道我能不知道它?」
展昭遲疑道:「你……你究竟……?」
琥珀笑笑,忽然用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說話。
她的手指簡直冷得好似是冰塊一樣,就好似她不是活人,而是一直從土地下面爬出來的死人一樣,她的手指之上,也沾著那種她身上所特有的冷香,展昭的尾音散在空氣裡,唇上一點冷意,叫他簡直連一個字都已說不下去了。
他挺翹的鼻尖,忽然嗅了嗅,似有一些風流浪子的做派。
琥珀驚了,似乎沒想到這個只是被女孩子摸一摸臉就紅了的正人君子,居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來。
她似笑非笑道:「哦……原來你是個壞男人。」
展昭直視琥珀,並不理會這一句調戲之語,只是緩緩道:「味道不一樣。」
琥珀一愣,道:「什麼?」
展昭道:「我在縣城裡追你的時候,與你不過五步的距離,那個時候,我已聞見了你頭發上的味道……與此刻無絲毫相同之處。」
他沉靜地看著琥珀。
琥珀也正冷冷地盯著他。
她的嘴角忽然慢慢、慢慢地勾了起來,她伸手,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亂的頭發,緩緩開口道:「展官爺,你難道是只貓兒不成?怎麼生得如此敏銳。」
展昭淡淡道:「不敢當。」
琥珀又笑道:「那可不成,我討厭貓兒,我看到貓兒,就像拽著它們的尾巴把它們掛在樹上當鈴鐺使。」
展昭:「……」
展昭道:「琥珀姑娘不想告訴我其中的內情?」
琥珀道:「告訴啊,怎麼不告訴?我現在就告訴你,只不過我是真的好冷,展大爺,請你擔待一番……」
說著,她忽然吃吃地笑了,媚眼如絲一般纏在了展昭的身上,展昭衣襟大開,本就是一副不太體面的樣子,琥珀嘴裡喃喃地喊著冷,一下子就縮在了展昭懷裡,伸手抱住了他,又將腦袋貼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她舒服得嘆了一口氣,用腦袋拱了拱展昭,柔軟而潮濕的頭發散落在展昭身上,有些冷。
但冷和熱好似真的是一種界限很不清楚的東西,女子柔軟的身軀這樣的冷,可是展昭卻只覺得熱,她柔軟得好似沒有骨頭,又忍不住讓人去想……是不是隨意去擺弄她,她的腰就會斷掉?
展昭的耳朵根子,也早已紅透了。
可他卻動不了,這一種主動與被動的關系,就這樣非常倒錯的顛倒過來,叫他心裡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又讓他忍不住想,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呢?她究竟……還想要做些什麼呢?
他的手又緊緊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裳,好似一個無措的良家婦女。
琥珀卻很開心,還哼起了小曲兒,婉轉極了,動聽極了,她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好似在對著展昭撒嬌一般。
只可惜這男人啊,實在是一塊木頭。
……是一塊,臉會紅、逗一逗就羞赧的木頭。
琥珀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幾分血色,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問道:「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展昭的胸膛起伏了兩下,平復了一下激蕩的心緒,啞聲道:「我是追著你來的。」
琥珀笑了,問:「我穿著那一件紅衣?」
展昭道:「……不錯。」
琥珀漫不經心地伸手,把玩著自己的指甲,道:「那不是我。」
展昭一愣,追問道:「……什麼?」
琥珀道:「她身上的味道與我身上的味道不一樣,是不是?」
展昭道:「……不錯。」
琥珀又道:「你猜猜看,是什麼東西把你引到這裡來的?」
展昭的臉色已有些變了。
他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他張了張嘴,緩緩道:「……是那一件紅衣裳。」
所以味道才不一樣。
琥珀離得很近,她身上那一股冷香,實在是很動人,很馥郁;可是他在追逐那個穿紅衣的女人的時候,她頭發上的那一股味道,卻是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像是從地下爬上來的一樣。
琥珀笑道:「你真聰明,我獎勵你,不殺你啦。」
她的語調很輕快,帶著些她慣用的調笑。
展昭忽勾了勾嘴角,他忽然嘆道:「恐怕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我,琥珀姑娘。」
琥珀道:「為什麼?難道我看起來不像是會殺人的模樣麼?」
展昭道:「殺人的眼神,展某見的多了,不是你這樣的。」
琥珀眯了眯眼,又歪了歪頭,她本是縮在展昭胸膛之上的,聞言,忍不住就抬起了腦袋,用一種非常乖順、非常親昵的姿態去看他,正巧,展昭也垂下了眸,與琥珀對視。
琥珀的臉有些紅,呼吸之間也多了些熱氣,她烏雲般的長發散發著,眉梢眼角,都有一種慵懶而饜足的神情,這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剛剛被……過的女人一樣。
展昭一怔,已被自己這想法驚呆了,他慌亂地移開了視線,心跳得忽然快了起來。
琥珀不解,湊上去聽他的心跳,喃喃道:「你的心跳得好快?為什麼?你怎麼啦?」
展昭啞聲道:「無……無事,琥珀姑娘,你若不冷,就請先起來吧。」
琥珀冷哼了一聲,道:「不要,我冷了這麼多年,從來也沒烤烤火過,你這男人好壞的,問出了自己想問的東西,馬上就翻臉不認人!哼!」
展昭:「……」
展昭簡直都有點無奈了。
他只好嘆著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琥珀姑娘。」
琥珀頤指氣使:「那你就乖乖的閉嘴,不要總是一副被我欺辱的樣子!」
展昭:「……」
展昭嘆氣。
這位琥珀姑娘的腦回路實在是令人難以理解,展昭只好決定放棄去理解,轉而問道:「那鬼衣……究竟是什麼東西?又為何要引我到這裡來?琥珀姑娘,你又為何要住在這鬼宅之中?」
琥珀道:「嘖,你問題可太多了。」
展昭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道:「實在抱歉。」
琥珀又道:「鬼衣之所以化成女子的模樣,誘你前來,自然是因為想要殺你。她化作我的模樣,也是因為,我是它見得最多的臉,不化我的形,難道化你的形?」
展昭皺眉。
他抓住了重點,道:「殺我?難道它與我有什麼仇恨?」
琥珀笑道:「你是不是在調查什麼不該調查的事情?」
展昭一驚,立刻追問道:「是那件鬼衣殺了劉三?之前縣城裡那麼死的那麼多人,也是那鬼衣作祟?」
琥珀似乎不滿於他這些劈裡啪啦的問題,嗔怪似得瞪了展昭一眼,道:「這麼多事,我怎麼知道,鬼衣又不會說話,它殺了人,又不會告訴我。」
展昭道:「……就像今天,是它誘我進了這古宅,誘我下水想要淹死我,你卻什麼都不知道,只覺得是我闖入了此地,所以一開始出手要殺我?」
琥珀就撫了撫自己的心口。
她道:「不錯,你倒是很聰明。」
展昭沉默了片刻,歉疚地道:「抱歉,對你下手那麼重。」
琥珀又冷哼一聲,不肯搭理他。
她脾氣實在是大得很,展昭卻生不起氣來。
這畢竟是誤會一場,雖然在當時的情景之下,展昭不可能做出其他反應,可事後回想起來,他卻始終覺得有些歉疚,他想開口問問她傷勢如何,可話到嘴邊,忽然又想起,那一個肘擊,好似剛剛好,擊中了她的胸口。
展昭:「……」
展昭已說不出口來了。
他沉默了半晌,只道:「我在客棧裡放了活血化瘀的藥物,姑娘若不介意,展某取了送來。」
琥珀似笑非笑:「你想跑?」
展昭道:「並無此意。」
琥珀卻不信。
她搖著頭,幽幽地道:「不錯不錯,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在踏進這宅子一步,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快快離開慶平縣吧,不要再調查這些事情了,鬼怪殺人,你一個凡人,如何解決得了?」
展昭皺起了眉。
他道:「你不想讓我繼續查這案子?」
琥珀道:「對。」
展昭閉了閉眼,復而又睜眼。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雙眼已十分清明,好似兩個被水所浸潤過的黑曜石一般。
他淡淡地道:「展某職責所在,若不將此案查得水落石出,絕不會離開慶平。」
琥珀的神情就有些奇異,她忽然笑了笑,奇道:「但凡捕快辦案,都是能混則混,人命官司又如何?還不是隨意就能打發,你又何苦這麼認真?」
她的語氣竟是有幾分涼薄的。
展昭的心頭忽然一動。
他緩緩抬眸,目光緩緩地移到了琥珀的臉上。
她真的很美,尖銳而嫵媚的美,美到每次展昭看她,會覺得眼睛都被吸在了這種由美色所編織的漩渦之中,可此時此刻,她的表情卻很冷,似笑非笑的,那一雙美目之中,卻閃出一種譏諷的光。
展昭張了張嘴,澀聲道:「琥珀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麼冤情?」
否則的話,一個妙齡女郎,為什麼會獨自一人,遠離城鎮,住在這陰森而詭譎的鬼宅之中?
琥珀涼涼地斜了他一眼,忽然又笑了,她的笑容之中,似乎有無限的柔情、無限的嫵媚。
她又窩回了展昭的胸膛之上,像是一個最美麗、最乖順的情人一樣。
她喃喃地道:「我若有冤情,展大爺願意為我昭雪麼?」
展昭定定地盯著她,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琥珀噗嗤一聲笑了,故作輕松地道:「我不信、我才不信,你不過就是為了從我這裡多問一點信息出來,才這樣騙我的,是不是?」
展昭張了張嘴。
他忽然就想要抱一抱去抱一抱琥珀,她這麼柔軟、這麼纖細。
展昭道:「……不是。」
琥珀道:「啊?」
展昭沉聲道:「展某不會騙你。」
琥珀的笑意就收斂了。
他們就在沉默之中對視著,忽然,琥珀又笑了,她的目光盯在了展昭柔軟的薄唇之上,只道:「你願意這麼幫我,我是不是該給你一點點的謝禮?」
展昭一愣,還沒明白她的意思,琥珀的雙臂卻已攀了上來,環在了展昭的脖頸之上,然後她就湊了上來,吻住了展昭。
展昭驟然瞪大雙眼。
不!不是,我沒有要過這樣的謝禮——!
他的心中激蕩不已,卻也忽然被刺痛了,他在想:這世道究竟是怎麼了,一個女子想要沉冤昭雪,卻要把自己奉獻出去當做謝禮?他忽然想要掙扎,想要推開琥珀,可是他渾身上下卻都動彈不得,只得無法忍受似得別開了頭,緊緊地咬住了牙齒。
他的聲音似乎都已是從牙齒縫裡被擠出來的:「琥珀姑娘,不要……」
琥珀奇道:「什麼不要?」
她似乎覺得展昭這反應實在有趣,追逐著湊了上去,展昭還要躲,琥珀的一只手卻已鉗住了他的下巴,將他禁錮起來,動彈不得。
她說:「別躲嘛,展大爺,你不喜歡我麼?我難道不好看麼?」
展昭澀聲道:「等等——」
琥珀道:「難道我是個醜八怪?」
展昭道:「不……你很美,可展某無需你……」
然後,他就說不出話來了,因為琥珀已輕輕地吻住了他,她忽然流下了眼淚,好似在求著他說,別拒絕我,不要拒絕我。
他忽然之間,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半晌,琥珀的手指也漸漸的暖和過來。
她有些呆呆地坐起來,坐在展昭的身邊,展昭仰面躺著,緩緩睜開眸子,他有些不敢看琥珀,卻又忍不住要看她,那雙如玉一般的星眸之中,好似有些憐惜、又有些心痛。
他啞聲道:「琥珀姑娘,你有什麼冤情,請都告訴我吧,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不是展某的空話,展某一定會做到。」
琥珀噗嗤一聲笑了。
她道:「展大爺,你好呆啊,我不過隨口胡言騙你,你竟還真的信我有冤情。」
展昭一怔,道:「……什麼?」
琥珀緩緩地垂下眸子,去看展昭。
展昭的雙眸卻已因為震驚而瞪大。
琥珀漆黑的發間,忽然出現了一雙雪白雪白的狐狸耳朵,這耳朵抖了抖,動了動,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雪狐狸似得靈巧,而展昭的小腿,也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在拍著他,他有些僵硬的垂眸,就看見一條蓬松如雲朵般的狐狸大尾巴,正在輕輕地蹭著他的腿。
琥珀輕輕笑道:「我根本不是人,又怎麼會有冤情呢?」
展昭已說不出話來了,一夜之間,什麼鬼衣、狐妖,他竟已見了個遍。
琥珀又湊上來,舔了舔自己的唇,嗔道:「展大爺,你真的好好騙,你知不知道?」
展昭道:「……琥珀姑娘,你……」
琥珀的手忽然又伸了出來,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森寒的勾爪,忽然亮了出來。
展昭還沒反應過來之時,琥珀的臉色忽然又變了,她忽然變得冷漠、陰險、又殘忍至極。
她冷冷地道:「你敢闖入我的地方來,就休想好端端的回去。就給你這樣的教訓好了……」
說著,她森寒的勾爪忽然惡狠狠的揮下,在那森森的寒光之中,血液已濺了起來,三道深深的血痕、野獸所留下的血痕,已落在了展昭的胸膛之上。
剎那之間,一股劇痛就襲擊了展昭,他死死地咬住牙,連一聲痛呼都沒有發出,他震驚極了,瞪大雙眼盯著琥珀,琥珀好似眷戀一般的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上的血,血順著她的嘴角留下,讓她看起來像一只美艷的女鬼。
她的狐狸尾巴卻耷拉了下去,似乎很是沮喪,犬科動物好似總是如此,心情非常誠實的寫在尾巴上面,簡直連一點點都無法偽裝。
展昭心頭一痛,只想問她,為什麼?
可他的雙眼卻已模糊,她的勾爪之中,也另有玄機,這種傷他本是可以忍受的,可現在卻快要暉了過去。
在最後的最後,他看見琥珀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那一件鬼衣,像是詛咒一樣的包裹住了她,又好似要將她整個絞死一般,她是那樣的蒼白,而那件衣裳有是那樣的紅。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悲哀。
然後,展昭就暈了過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已回到了安平縣城,甚至是在縣衙之中。
天已經亮了,也已經放晴了,昨夜下過雨後,這個干燥的地方忽然也多了幾分涼爽,微風吹在了展昭的臉上。
展昭恍如隔世。
他忽然撐起身子,唯有胸前被野獸抓傷的劇痛,提醒他昨夜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在做夢。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9
第131章
展昭的心口劇痛,上頭已上了藥,包上了干淨的白布,卻仍痛得令他的臉色蒼白,額頭浮起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他掙扎著撐起身子,就看見自己的寶劍巨闕好端端的放在他的身邊。
展昭的神色忽然頓了一頓。
他有些恍惚,忽然伸出了手,撫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種冰涼而柔軟的觸感,似乎還留在他的唇上。
她的呼吸也是冰冷的,冰冷而帶著一點馨香,她的眼睛眯起來,瀲灩的眼波好似已快要從她的眼角流出,她垂下眼眸,認真的親吻一個剛剛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子,而他……
那個時候,展昭的大腦轟的一聲炸開,簡直一片空白,什麼都已無法思考,他手臂上的肌肉一條條的凸起,昂起頭,喉頭不住的滾動,他的神色痛苦得好似在被侮辱,卻又……
卻又在此時此刻忍不住去回味那個吻,食髓知味一般。
展昭閉上了眼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忽然有點痛恨這樣見色起意的自己,腦子裡卻不斷的在回想著琥珀的眼睛,她的眼角好似是用血畫的眼線,又嫵媚、又帶著一股陰寒的銳利。
琥珀不是人,琥珀是一只狐妖。
可一只狐妖,又為什麼要住在那一座森森的鬼宅之中呢?慶平縣之中死去的人是那一件紅鬼衣作祟……它殺人顯然是有因果的,難道這些人都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才招致厲鬼殺人?
琥珀與那件紅鬼衣之間的關系又是什麼呢?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個小衙役手捧托盤進來了,托盤上放著一碗清粥,幾樣小菜,見展昭已醒,便道:「大人,您已醒啦?您心口上的傷已處理了,還好傷得不深,不要緊的,您先歇著,喝一碗粥,小人這就叫陳大人。」
陳大人,也就是安平縣新上任的縣令,名叫陳玉山。
陳玉山乃是去年的進士,在京城趕考之際,因向往鐵面無私的包公,還魯莽的給開封府遞上了拜帖,正巧那日包大人工作不忙,就見了他。
此人斷案能力一般,心卻是好的,考中之後遠赴安平縣當縣令,遇到這等事,不為了烏紗帽把事情往下壓,反倒是一封加急信送往開封府,求包大人解惑,只這一點,就不知比多少人強了。
展昭微微頷首,又問道:「小兄弟,你們是如何發現我的?」
小衙役道:「天亮之前,有人敲響了縣衙門口的鳴冤鼓,小的出門一看,就看見您了。」
展昭皺眉,道:「只有我?」
小衙役道:「是啊……您就躺在縣衙門口,胸口血淋淋一片呢……也不知是哪一位俠士將您送來,卻也沒留下姓名。」
展昭略一思量,又道:「我既昏迷,又無人告知我的身份,你是怎麼知道我是官差的?」
小衙役撓了撓頭,道:「您的腰牌啊,上書開封府,那俠士還特意放在您胸口上,生怕我們看不見呢。」
展昭的眼神忽動了動。
他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小衙役看出他心情似有些不好,不敢說話,也不敢走,只得杵在那裡當木頭了。
半晌,展昭才溫和地笑了笑,對那小衙役道:「勞煩小兄弟,請叫你們陳大人來此一敘。」
小衙役松了口氣,又朝展昭行了一禮,這才退下了。
他的腰牌正放在床榻邊的小幾上,只是展昭剛剛心頭激蕩,所以才沒注意到。
此時此刻,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開封府的腰牌之上。
這腰牌……
他記得很清楚,在鬼宅的湖中,他與紅鬼衣纏鬥,腰牌就在那個時候掉落湖水之中,沉入湖底。
但是現在,腰牌又重新出現了。
……是琥珀,她要把他帶到縣衙來,又怕縣衙的人見死不救,所以就入湖中把他的腰牌撈了上來,就放在他的心口處,絕對讓縣衙的人能看的見他是京城來的官差。
……琥珀。
琥珀啊琥珀,你究竟想要干什麼呢?
說著惡狠狠的話,一爪子抓得他暉過去,可是傷明明在心口處,再深上三分就足以將他殺死了,她卻沒這麼干,反而將他送回了縣城。
正巧這時,陳玉山已來了。
陳玉山與展昭也有過一面之緣,他急匆匆的進來,見展昭面色蒼白,神色卻很沉靜,似無什麼大礙的樣子,也松了口氣,道:「展大人,您無事就好。」
展昭頷首道:「讓陳大人費心了。」
陳玉山道:「只是不知展大人昨夜去了何處,怎麼會被野獸襲擊……?」
既然提起了這話題,展昭便半真半假地道:「展某昨夜才趕到慶平,來時城門已落了鎖,正巧城郊有座廢棄的宅子,便想在那處休憩一晚便是了,誰知卻……」
陳玉山也是剛上任不久的縣令,對此地的事並算不得太熟,聽聞那城郊的古宅,也只道:「那宅子好似已荒廢了二十多年了……具體為何荒廢,下官卻是不知的……誒,李師爺,你是本地人,你來說說,那地方是怎麼一回事。」
李師爺五十來歲,一副老書生打扮,正是慶平縣衙的師爺。
師爺,就是幕僚,李師爺舌燦蓮花,對這慶平縣的事情頭頭是道,已在這縣衙之中做了二十多年的師爺,真可謂是流水的縣令,鐵打的師爺。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問他,再清楚不過。
李師爺微微一拱手,對展昭行了個禮,嘆道:「展大人,那地方,可是遠近聞名的鬼宅啊……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那宅子裡住著一戶姓杜的人家。
杜家乃是大戶,杜老爺是舉人,家中又有良田無數,或許放在江南、京城一類的地方,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之人,可放在這貧瘠的慶平,卻已算的上的最氣派、最富有的人家了。
杜老爺是舉人,讀過聖賢書,據說年輕的時候游歷,還去過衍聖公府ヾ所在的曲阜。因此家中的兒女,規矩也是極其嚴格的,本地窮苦人家多,窮苦人家的女孩子早早的出門跟著父母一起做活,杜老爺卻看不上這樣的做法,他家只有一位千金,這位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杜老爺專門造了繡樓,給千金居住,這位千金一直養在深閨之中,貴不可言,竟是誰都沒有見過她的真面目。
至於杜老爺家的構造、園子、各色的擺設,那也都是很講究的,李師爺年輕的時候曾去過,只說那開闊秀美的園子,真是讓他大開眼見。
這樣好的人家,卻在二十多年前,被一夜滅門,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動手殺人的,是一只狐妖,一只雪白的狐妖。
展昭心頭一跳,立刻抬眸,緊緊盯著那李師爺,失聲道:「……狐妖?」
李師爺道:「不錯,展大人或許覺得老朽乃是胡說八道,畢竟聖人曾言,子不語怪力亂神……若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場滅門慘案,老朽也不曾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怪做亂。」
展昭壓下心頭的震驚,皺了皺眉,故意問道:「滅門案,我展某人雖見的不多,卻也辦過四五起,一開始,皆是推給了鬼怪,但最後案情水落石出之時,真凶無一不是活生生的人,敢問李師爺,狐妖殺人,你們當初又是如何確定的?」
李師爺的表情就有些變了。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好似回想起了什麼可怕的場景一樣,半晌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才道:「不瞞展大人的話,那是因為,老朽當年親眼見過那狐妖……」
展昭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李師爺道:「那狐妖……在老朽面前,親手把杜老爺給……開膛破肚……」
他已說不下去了,因為這件事乃是他此生此世見過的最可怕的事情。
展昭雙目如墨一般黑,又問:「狐妖長什麼樣子?」
李師爺道:「是……是個女子,時隔多年,老朽已記不清她的長相了,只記得美貌非常。」
展昭又道:「女子就是女子,為何說是狐妖?」
李師爺道:「……那狐妖凶性大發之時,已露出了她的狐狸尾巴,所以老朽才知道。」
展昭眯起了眼。
他半真半假地問道:「我胸口上這傷,倒是很像是狐狸抓傷的,難道是那狐妖又現世作怪?」
李師爺卻道:「那倒是不可能……」
展昭道:「哦?」
李師爺撫了撫自己的長胡子,笑道:「狐妖亂殺人,已觸怒了天道,她殺了杜家二十三口人,天道也容不得她,她殺完那些人之後,本還要繼續來縣衙裡殺人,那日卻忽然狂風大作,竟劈下一道天雷來,將那狐妖當場劈死,現出了原型,當年的縣令大人,便令衙役們將這狐妖的皮給剝了,肉與骨扔去喂了狗,如此一來,饒是她再是狐妖,再神通廣大,也早已死絕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只道:「如今縣裡的人不敢去那杜宅,乃是因為二十多年的滅門慘案實在是太可怕,那宅子裡怕是有冤魂無數,與狐妖卻是無關,展大人大可放心,不必擔心被狐妖纏上。」
展昭藏在袖中的拳頭已攥得指節發白。
他臉上最後一點溫和的笑意也已消失了,臉上卻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雙眸漆黑如墨,正盯著李師爺的臉,沒由來的讓人有一種壓迫之感,這是江湖人會有的壓迫感,李師爺心頭一驚,不由後退兩步,賠笑道:「展大人,您、您還有什麼要問,小人知無不言。」
展昭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道:「不必,既已是二十多年前已定案的事情,如今再翻出來也沒什麼意思,昨夜我當時被山中的野獸抓傷,又或許被什麼好心的獵戶帶回來也說不准……陳大人,說說近來的案子吧,近來這幾起案子,又是什麼情況?」
李師爺長舒了一口氣,擦著額頭的汗退到了一邊。
陳玉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跟展昭講起了自己赴任之後此地發生的怪事。
死人的事情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
第一個死者和第二個死者,乃是一對王姓的年輕夫婦,這對夫婦也是凄慘,有一個五歲的獨生兒子,十分寶貝,這孩子卻得了怪病,腹部腫大如孕婦,求遍了慶平縣的大夫,都看不出是什麼怪病來,這孩子竟真的像是孕婦一樣,大著肚子十個月後,腹部破裂,滿是血水而死。
當天夜裡,這一對心碎的夫婦就死了,是頭杵在尿盆裡溺死的。
第二起發生在兩個月前,是城中一個富戶的兒子,姓燕,這富戶三代獨苗,寶貝少爺卻娶的老婆,卻生不出孩子,又接連納了三房小妾,還沒生出孫子來,就悄無聲息的失蹤了。
失蹤了十來天,城內最繁華的大街之上,一農戶的驢忽然尥了蹶子,在地上狂刨了一陣子,把這燕少爺給刨了出來。
死因窒息,是活埋。
安平縣不是大地方,即使是縣城裡最好的街道,也是土路,大街正中心,根本沒有被挖開過的痕跡,燕少爺卻從這裡被刨出來了。
第三起,一個月前。
死者,山中獵戶。
家中獨子剛滿一歲,上山打獵,在山裡失蹤,等發現的時候已餓死了。
——注意,獵戶,有手有腳、膀大腰圓、熟悉山中地形,身上無外傷,活生生餓死,這其中若是沒有古怪,那是絕不可能的。
第四起,就是昨天夜裡,死者劉三,和第一起案件的死法一樣,在便溺用的盆裡溺死。
連著三個月,死了五個人,已鬧得慶平縣人心惶惶。
這幾起案子,死法不相同、死者之間互相不認識,但唯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這些人的死法都離奇到幾乎不可能。
嬰兒可以被溺死在尿盆之中,可一個有手有腳有反抗之力的大人,又怎麼可能會被用如此方法溺死呢?
展昭沉思。
他道:「只有第一起案子,死的是夫婦二人。」
陳玉山道:「不錯,可我們卻百思不得其解這是為什麼,展大人,也不怕你笑話,下官調查了幾個月,最後也只能推測是那被怪病害死的小兒子化作厲鬼在作祟啊!」
展昭道:「可按你們的說法,這對夫婦對這獨子視若珍寶,這小孩子即便化作厲鬼,難道連生養他的父母也殺得?」
陳玉山嘆道:「所以這也只是下官的胡亂猜測罷了,還請展大人莫要見笑,下官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才鬥膽,給包大人寫了信啊。」
說著,他竟作勢要下跪,展昭伸手扶住了他,陳玉山就動彈不得了。
他受著傷,卻仍有這樣穩的力道,功夫不可謂不好。
展昭道:「陳大人言重了。」
陳玉山道:「下官在此,先謝過展大人相助了。」
展昭道:「不必,分內之事。此事還須得從第一件案子查起,今日我就去那王姓夫婦的家中查探一番,陳大人可令手下將此案卷宗全部整理出來,等展某歸來,再細看。」
陳玉山驚道:「展大人,你胸口上這傷……」
展昭溫和一笑,只道:「不打緊的,看著雖凶,卻像小貓撓過一樣,傷我這野獸,好似只是想同我玩耍一番,並不想殺我。」
陳玉山撓撓頭,道:「如此說來,這野獸還怪親人的……?」
怪親人的……?
想到琥珀像抱個大寶貝一樣的抱著他……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意思。
展昭淡淡地笑了笑,道:「或許是吧,我還得謝她的不殺之恩。」
說罷,他已站起身來了,他一動,就只覺得心口鑽心似得疼,不過這傷還真就只是看著凶,實則不礙事,他本就很能忍耐,這樣的傷,想阻止他的行動,還太輕了些。
他將自己沾血的衣裳換下,帶上巨闕,就打算出門了,陳玉山想讓他帶上幾個衙役一起去,卻被展昭婉拒。
展昭又想到了昨夜,琥珀告誡他,不要去查不該查的案子。
他偏偏要查。
他要查,琥珀是不是會出現,繼續阻止他?
二十多年之前,杜家老宅的滅門慘案,殺人的狐妖……和如今的案子之間,究竟有什麼聯系呢?冥冥之中,展昭已覺得,這幾件事情之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許是因為昨天夜裡下了雨,今天的太陽並不是很強烈,土路已泥濘一片,展昭去客棧牽了馬,騎馬朝著城外趕去。
王姓夫婦不住在縣城裡,住在城郊的村莊之中,距離山腳下不遠,距離杜家鬼宅也不遠。
如今已是秋天,已快到了收獲的季節,這裡就是再貧瘠,地上也得種糧食來吃。展昭到了農田附近,就下了馬,牽著馬走在路上,不叫馬踏上糧食。
他樣貌俊朗,身材筆挺,衣著雖然樸素、卻干淨整潔,再加上牽著的馬、腰間的劍,一看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村子裡的閑漢們三三兩兩的坐著,看到這樣一個陌生人來訪,都竊竊私語起來。
展昭不理會,徑直進了那對王姓夫婦的家。
王姓夫婦的家已空了,家徒四壁。
其實他家雖窮,卻也不至於是家徒四壁的,會出現如今這情況,只不過是因為他家中已無人了,所以家裡的東西都被鄰居搶光了,至於田產,自然也被強占了。
只留下一個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展昭慢慢地探查過去,什麼都沒有。
三個月了,這裡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的。
展昭略一思量,便准備去鄰居家中打探一二,看看能不能探查出什麼線索來。
正在這時,他的余光一瞟,忽然瞟見了屋子的角落裡,落著一點衣服的碎片。
展昭皺了皺眉,蹲下去細細查看,角落裡果然有衣料的碎片,乃是褪色了的衣服碎片。
這樣的東西,本不足為奇的,誰家沒幾件破衣裳呢?可經過了昨天夜裡紅鬼衣一事,這衣料看起來就尤為重要了。
他長個了心眼,沒用手去拿,而是用巨闕去挑,細細查看,卻忽聽背後一點響動,展昭反應飛快,卻並不出劍,只用劍鞘,便橫在了那人咽喉,將她的動作制住了。
展昭定定地盯著她,沉聲道:「琥珀姑娘。」
面前的女人容顏絕色,媚眼如絲,身材姣好,不是昨夜的狐女琥珀,又能是誰呢?
琥珀似是沒想到展昭竟如此敏銳,一時之間被他用劍鞘抵住,整個背都貼在牆上,動彈不得,她眯著眼,抿著嘴,好似不太高興的樣子。
琥珀道:「我問你,我明明叫你不要再查,你卻非要與我作對,為什麼?」
展昭定定地盯著她,淡淡道:「職責所在。」
琥珀一怔,斜眼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職責所在?」
展昭道:「正是。」
琥珀又道:「那你的職責也包括對一只狐女動手?展官爺,若不是你昨夜得了我的謝禮,今日還想再要?」
她看著展昭,眼睛彎彎的,那種成熟的、動人的風情就從她的身上流出,好似藤蔓一樣,要將展昭纏繞起來。
展昭不自覺的避了一下她的目光。
她這樣一說,就叫他一下子又回想起了昨天那個纏眷至極的吻,他神色一僵,耳根子已又紅了。
琥珀就得意地笑了起來。
展昭只好解釋道:「我並不是要……」
琥珀就道:「那你還不快快放開我?我要走咯,您請自便吧。」
展昭卻道:「你不能走。」
他的語氣很溫和,一點都不嚴厲,但是這句話說的,卻是毫無轉圜的余地的。
琥珀一愣,道:「……你說什麼?」
展昭道:「展某說,琥珀姑娘,你不能走。」
琥珀道:「……為什麼?你、你要對我做什麼?」
展昭忽然就嘆了口氣。
他道:「因為你受傷了。」
說著,他的手忽然一下子抓住了琥珀的手腕,琥珀的手腕纖細,被他骨節分明而有力的手攥著,慢慢地抬起來,摁在了牆壁之上,琥珀無措地看著他,忽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好似一個被男人欺負的無辜女子一樣。
她還是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裡衣,廣袖,手腕像這樣子被抬起來壓在牆壁上的時候,廣袖就已滑落在了她的肘間,露出了一節蒼白而柔美的小臂來。
小臂之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血肉外翻,鮮血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流,這乃是被利器所傷……更有可能的東西,是劍。
這樣漂亮的人,身上卻有如此嚴重的劍傷,而且,展昭若是沒記錯的話,昨天夜裡,她的胳膊上還是完好無損的。
他盯著琥珀手臂上猙獰的傷,目光之中,似有疼惜之意,又緩緩抬頭,去看琥珀,琥珀好似有些難以忍受他這樣的目光,咬著下唇,有些不高興地拉下來臉,避開展昭的目光,側過了臉。
展昭嘆了口氣。
他柔聲道:「琥珀姑娘,展某沒有惡意……你受傷頗重,又不自己收拾,還請讓展某幫幫你,好不好?」
第132章
他實在是個很溫柔的人。
他垂下眸去看琥珀的傷口時,睫毛就輕輕地顫動著,那雙如水玉一般清澈而溫潤的眸子,既認真、又疼惜。這完完全全是一種真情的流露,全然不夾雜任何不該夾雜的東西。
……哪個女人若是被他這樣看上一眼,不愛上他,那才怪呢。
他實在很怕琥珀又跑掉,所以右手持劍鞘把她壓制在冰冷的牆面之上,左手穩穩地抓著她的手腕,強迫她露出手上的傷痕,他的臉色沉靜而溫和,但是所做的事情卻是很強硬的。
這位狐狸姑娘實在是反復無常,一會兒笑面如花、一會兒又翻臉不認人,想把她留下來,自然要使出一點特別的手段。
琥珀的神色有些奇怪,她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受傷了?」
展昭道:「血。」
琥珀不解,往地上看了一眼,地面上並沒有血流下。
展昭道:「我昨天穿的那一件衣裳的下擺,沾了一滴血,論血跡看,並不是從我心口的傷流下去的,而是滴落狀的血跡,所以,那不是我的血,是你的。」
琥珀:「……」
琥珀面色古怪,道:「……你倒是敏銳得很。」
展昭微微一笑,道:「不敢當。」
琥珀冷哼一聲,道:「我昨□□你胸口上抓了一把,你這壞男人,一定很是記恨,現在這般,不過是要騙我回去打殺,是不是?」
展昭:「噗嗤。」
他已忍不住笑了,又無奈似地搖搖頭,只道:「琥珀姑娘昨晚傷我,其實只是為了把展某送出杜宅,並無傷人之意。」
琥珀眼珠子轉了轉,又眯起了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說我沒有,我就沒有?你這人未免也太自信了些,快滾快滾,再來煩我,我就把你的心掏出來。」
她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臉又沉了下去,琥珀本身就長了一張嫵媚至極的臉,帶著一種尖銳而富有侵略性的艷麗,她一張嘴,展昭就看到她嘴裡有兩個小小的尖牙……這便是狐狸的犬齒了,美而危險。
但展昭不怕。
他若是會怕這樣的事情,他就不是展昭了。
展昭微微一笑,只道:「既然如此,琥珀姑娘,你現在為什麼不動手呢?」
琥珀:「……」
琥珀一時語塞,瞪著這個正在微笑的俊朗男子,道:「你說什麼?」
展昭道:「昨日在水中,是琥珀姑娘救了展某,展某欠你一條命,此刻你若想動手,展昭唯有承受。」
他的語氣很淡,好似只是在說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樣,他說完這話之後,也放開了琥珀的手,收了劍鞘,閉上了眼,還真的好似一副乖乖等死的模樣。
琥珀沉默了半晌。
展昭復而睜眼,微笑著看她。
琥珀瞪了他一眼,又冷哼了一聲,但是嘴角倒是很誠實地勾了起來,好像對展昭的這種應對好似很是受用一樣,她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手指尖晃一晃,寒森森的勾爪就又露了出來。
琥珀道:「那我要動手了哦,你乖乖受死吧!」
展昭道:「請。」
他面不改色,當真動也沒動,看著琥珀緩緩地伸手,她手指尖上的森森勾爪,就輕輕的觸上了他的脖頸,正正好就放在那最致命的一條大動脈之上。
但展昭的神色竟仍是沒有一點點的變化。
他的神色淡淡的,雙眼直視琥珀,眼神十分鎮定。琥珀眯起眼,神色已然陰寒,那雙上挑的、充滿無限風情的美目之中,也已染上了一點妖怪的凶性與妖異之色,她的喉嚨裡發出低沉的聲音,好似一只狐狸正在示威一樣。
……不,這就是一只狐狸正在示威。
若是其他人,怕是早嚇得面無人色了,可展昭竟仍忍住沒有後退、沒有反抗,神色淡淡,平靜的與琥珀對視……這樣的膽色,這樣的沉靜,已實非常人能及。
琥珀忽然惡狠狠地「切」了一聲,唰的一下收回了自己的爪子,她有些不忿地盯著展昭,又本能般的去舔一舔自己的手,展昭的脖頸處,只留下了三道淺淺的紅痕,卻是連他一點點根本都沒傷到。
她嘰裡咕嚕地說:「壞人!」
展昭忍不住低下頭,笑著搖了搖頭。
他道:「是,展某是壞人,琥珀姑娘,還請你別再跑了。」
琥珀道:「你是真的想替我療傷?」
展昭道:「自然。」
琥珀冷哼一聲,道:「是麼?你剛剛說出了杜宅二字,看來衙門裡的人已告訴了你宅子裡發生的事情,我看你就是想查案,查二十多年前那杜宅的滅門慘案,所以才要找我,是也不是?」
展昭當然有這個意思。
他無法否認,只道:「不錯,二十多年前杜宅的滅門慘案,無頭無尾,展某實在無法信服,因此打算再查探一二。」
琥珀道:「你不用查探了,我告訴你。」
展昭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琥珀哼了一聲,又伸出自己的胳膊,要去舔一舔自己胳膊上的傷口,被展昭看見,眼疾手快的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無奈地道:「琥珀姑娘,別舔傷口。」
琥珀斜他一眼,又把胳膊放下了,她滿不在乎地道:「殺人的是我沒錯,我想想哦,杜老爺和他老婆、他三房小妾、四個兒子、還有那個該死的老太婆,我一爪一個,全給撕了,後來我被雷劈死了,現在我是只死狐狸,你們官差辦案,難道連只死狐狸也要抓?」
她有些挑釁地看了展昭一眼。
展昭的神色卻很是奇怪。
他正在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琥珀,聽她親口說出「我已死了」,這樣的話,他一瞬間只覺得連手指都已無法控制力道,捏著琥珀手腕的手也不由的攥緊了幾分,掌心之下,她的皮膚冰冷,好似連血液都已被凍結,永遠都不會暖過來一樣。
展昭忽然就想到,昨天夜裡,琥珀用那種又羨慕、又嫉妒的神情在看著她,她像個放□□子一樣的抱著他,不過是因為……死人對活人身上那種暖意的喜愛。
琥珀伸出自己那只還自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怎麼?沒見過死狐狸啊?現在見到了,你總該知道,以前的事追究了也白追究,知道麼?」
展昭閉上了眼,似乎在平復激蕩的心緒。
半晌,他才沉聲道:「不對。」
琥珀一怔,道:「什麼?」
展昭霍地睜眼。
那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眸之中,此刻竟是漆黑如墨,裡面似乎翻動著什麼激烈的情緒,又似乎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銳利。
展昭定定地盯著琥珀的臉,忽然道:「杜家有一位千金小姐,對不對?你沒有殺她。」
杜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住在那逼仄的繡樓之上的千金小姐。沒有人見過她的,因為她的一生都被「淑女」二字所束縛,被那一座從外看很精巧、從裡看卻是牢籠的繡樓所束縛!
琥珀剛剛幾乎是用那種炫耀的語氣去細數的,杜老爺夫婦、杜家的老太太、三房小妾、四個兒子……所有人的包含在內,除了杜小姐。
琥珀忽然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惡狠狠地瞪著展昭,展昭不甘示弱地直視著她,緩緩地道:「我昨夜在那杜宅,去過杜小姐的繡樓。」
琥珀的臉色忽然就變了。
她的喉嚨裡都發出了那種野獸受驚的時候會發出的低吼聲,好似恨不得上來咬斷展昭的脖子似得,她本來蒼白得像是一張紙,但此時此刻,臉上卻有些發紅,甚至這種紅色都已要蔓延到她的耳朵根上。
展昭的目光之中,忽然也帶上了幾分疼惜。
琥珀是好人……啊不,是好狐狸。
展昭對自己看人的眼力有信心,琥珀天性自然,並非大奸大惡,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做下那種案子,他雖然不知道其中的內情,卻也能猜到一些內幕。
琥珀惡狠狠地輸出:「你去繡樓做什麼?你這壞人,怎麼在別人家裡亂走!果然……昨天我就應該直接把你淹死!才不讓你上來!」
這話比起威脅詛咒,倒是更像是一種發泄怒氣。
展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繡樓裡,有一根吊在房梁上的繩子。那不是一般的繩子,而是用撕成條狀的被單連接起來的繩子,房梁之上,有磨損痕跡,有人在那繡樓裡上吊自裁了,那個人……就是杜小姐,她沒有麻繩、沒有白綾可以上吊,把自己的被單撕成了一條條的連接起來要去死,對不對?」
琥珀:「嚶!!!」
這一聲「嚶」,不是撒嬌,而是那種狐狸真實會發出的聲音,她大概是太慌張了,以至於連耳朵和尾巴都一下子現了出來,她的尾巴不斷地發著抖,臉上憤怒極了,伸出一只爪子惡狠狠地朝展昭攻擊而去,另一只被展昭抓住的手也劇烈的掙扎了起來。
她胳膊上有傷,掙扎的如此大力,展昭側身一避,避開了她的勾爪,又實在怕在傷著她,抓著她的手也不敢用力,琥珀一下子掙脫了他,化作一只白狐,頭也不回的就衝了出去,只留下地上一件純白裡衣。
展昭一把抓過那裡衣,立刻追了出去,狐狸在村子裡奔跑,一溜煙就出了村子,進了後山的林子,展昭輕功好,腳程快,一閃身,也追進了林子裡。
白狐生氣地奔跑,又回過頭去看自己身後有沒有人追來,她身後安安靜靜,並無腳步聲,也沒有人的身影,展昭已被她甩掉了。
雪白的狐狸就放慢了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
她的前爪之上,本就受了傷,而且鬼物是很不喜歡太陽光的,天還沒黑,她就在太陽底下跑了兩回,此時此刻,只覺得虛弱、難受,她又「嚶!」了一聲,找了個樹底下,把自己團成一個雪團子,縮在了樹底下。
林子裡很陰涼,讓她舒服了一些。
琥珀嚴肅又認真地盯著自己的傷口,把雪白雪白的小腦袋湊了上去。
狐狸喜歡舔自己的傷口,簡直就是一種深植體內的本能了,展昭越不讓她舔,琥珀的心裡就越毛,不舔一下簡直渾身難受。現在掙脫了展昭,她總算可以隨心所欲了。
然後,她的下巴就被展昭托住了。
展昭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裡蹦了出來,眼非常尖的就看見了琥珀的動作,他眼疾手快,一下子托住了她的下巴,死活不肯讓她滿足一下小動物的天性。
琥珀簡直要炸毛了,憤怒地嚶嚶嚶了兩聲,惡狠狠地瞪著這個男人,口吐人言道:「你管我這麼多干嘛!!」
展昭有些無奈地抿起了嘴。
他溫聲道:「琥珀姑娘,你跟我回縣衙吧,那處有金瘡藥,我替你包扎一二,總比如今傷口這樣暴露著好。」
琥珀冷哼一聲,道:「我才不進縣衙,縣衙裡的人一個個都壞得很。」
看的出來,她對慶平縣衙真的有很深的偏見。
展昭忍不住道:「那你為什麼今天早上要把我送去縣衙?」
琥珀瞟他一眼,不滿地道:「你怎麼問題這麼多?」
展昭:「……」
展昭誠懇地道:「對不住。」
琥珀搖頭晃腦地道:「他們是當官的,你也是當官的,當官的會幫當官的,這不是很淺顯的道理麼?」
展昭心中一動,道:「當官的幫當官的?」
琥珀道:「有什麼問題麼?」
狐鬼遠離人世,對這世間的道理了解的並不深刻,她所說出的話,都是自己親自見過、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才對。
她說的,當官的幫當官的,又是什麼意思?
可這問題現在卻是不能問出來的,琥珀本就因為他說了杜小姐繡樓上吊一事而生氣,如今他若再問,那琥珀還不得氣得衝上來打死他?
杜小姐的確是杜家滅門慘案的題眼,琥珀剛剛無意之間說的這句話也很重要,但……這些事情可以等之後再說,起碼不是現在。
展昭神色如常,搖頭,道:「沒什麼。」
狐狸嘴巴很不滿地咬了咬他的手——但是卻沒有咬破,她道:「那你快走開,我才不要你幫我療傷。」
展昭無奈地抿嘴,溫聲道:「不行。」
琥珀:「……」
琥珀有氣無力:「球球你別管我行不行?」
展昭道:「傷你的劍是巨闕,我的佩劍,我怎能不管你?」
琥珀神色古怪。
她只道:「……你怎麼知道,昨天那個時候,你已昏過去了。」
展昭道:「巨闕乃是上古名劍,劍氣逼人,昨夜可以斬開那鬼衣,說明巨闕對……鬼物也有效果,你拔我的劍時,曾露出一種驚慌神色,還讓劍掉落在地,說明巨闕也會傷害你。」
琥珀沒有說話。
展昭頓了頓,繼續道:「巨闕出鞘,又掉落在了地上,可我在縣衙醒來的時候,劍卻好端端地在我身邊,這說明,你又撿起了它,將它回鞘,帶在身上,一同送回了縣衙……你就是在這過程裡手上的,是不是?」
他垂下了眸,又去看小狐狸的傷口。
小狐狸的皮毛雪白雪白,前爪之上卻有那樣一個猙獰而可怖的傷痕,已將她的皮毛都染紅了,看上去可憐極了。
展昭的睫毛忽然顫了顫,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琥珀的狐狸眼睛動了動,眸光也閃了閃,半晌,才道:「你倒是還有些良心……」
展昭道:「所以……這是我的責任,是不是?」
琥珀發出一聲沒什麼意義的嚶嚶叫來,慢慢地垂下頭去。
展昭忽然覺得自己手心裡一癢,有些濕之意,他一低頭,就發現琥珀這只小狐狸正垂著眸,不懷好意地舔一舔他的手掌心,她的雪白耳朵動了動,好似很快活,又在展昭的眼底慢慢地化出了人形。
只片刻之間,一個雪白的身軀,就已伏在了這裡,她的腰簡直細極了,腿蜷起來,上半身撐起來,漆黑而柔軟地長發披散下來,披散在她雪色的軀殼之上。
她實在是一只很魅惑人心的小狐狸,嘴角微微勾起,艷紅色的唇柔軟得要命,勾引似得吻他的手心,她垂著眸,乖順極了,又若有若無地瞟了展昭一眼,眉梢眼角,皆是動人風情。
展昭:「!!」
展昭的手慌忙撤開,他心頭大震,連著推了三步,連耳根子似都已紅透了。
小狐狸得意地笑了,還舒展了一下身體,她實在是無一處不美,渾身上下,每一寸都是風情、都是嫵媚。
……這或許就是狐狸精的天賦?琥珀從生到死,從來都沒習過這種惑人之術,可她只要隨便一動、隨便一個眼神,就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
她得意地道:「看你還敢不敢動我,哼。」
展昭的手裡還捏著她的衣裳,他立刻別開了眼,手上一動,那一件輕飄飄的衣裳,就已披在了琥珀的身上,琥珀倒是一點兒不見外,很自然的穿上了自己的衣裳,赤著腳走了三步,走到了展昭的面前。
展昭幾乎下意識地都要閉眼了,他側著頭,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眼角有些微紅,倒是顯得那雙如玉般的眸子也像是泛起了桃花一般,他本就是個極其俊朗的男人,這樣子一看,倒是又有另外一種動人的美感。
男人會欣賞女人的美,被女人所引誘,女人也會欣賞男人的美,被男人所引誘。
只不過這世上,美麗的女人比比皆是,可是好看的男人卻實在是很少。
這並不是因為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具有美感,而是因為只有女人需要「美」。
女為悅己者容,美是女人的價值,可悲的價值,但男人的價值有很多,英俊與否,只是很小的一個分支而已。
而展昭毫無疑問,就是具有這種價值的男人,他實在是很好看,讓美麗的小狐狸一時之間也只覺得心裡起了漣漪。
一個英俊、溫和而正派的男人。
……他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樣的,和那些曾經傷害她、傷害她們的人不一樣,琥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任展昭,只覺得這個人身上的皂莢香氣實在清新好聞、這個人周身那種溫潤而暖和的感覺,也實在是讓她貪戀。
她歪了歪頭,忽然道:「你要替我療傷?」
展昭微微點頭,輕聲道:「是。」
琥珀嘆了一口氣,道:「可是我只是一只死狐狸,金瘡藥可沒用,你的金瘡藥再好,給我不過是浪費。」
展昭一愣,不自覺去看她。
琥珀說的是真的。
鬼物與人間,自是不相容的,鬼物所受的傷,與活人所受的傷,也不是一種概念……亦或者說,其實尋常人根本都沒法子傷到鬼物的,只有可以斬除妖鬼的特殊之物,才能傷到鬼物。
琥珀抿了抿唇,解釋道:「你的那柄寶劍,真的是厲害,天生就克妖鬼之物,可巧了,我又是妖、又是鬼,只拿了拿它,它就把我胳膊劃成了這樣,我受的這種傷,尋常的法子,可不管用。」
展昭不由問道:「那要什麼樣的法子……?」
琥珀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只這一眼,讓展昭的心底忽然浮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只讓他覺得渾身的毛孔仿佛也已張開了,心裡有一點癢意慢慢地爬起來。
她咬著唇,不懷好意地道:「要陽氣,知道麼?」
展昭:「……」
展昭沒懂。
他歪了歪頭,遲疑地道:「……陽氣?」
琥珀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她已經和展昭離得很近很近了,琥珀比展昭矮了半個頭,身材又十分纖細,這樣子站著,只讓展昭覺得,一摟雙臂,就能把她全然摟在自己的懷中一樣。
琥珀抬頭,看著他,只道:「昨天我之所以要吻你……也是因為要陽氣,不過那點陽氣,顯然不夠這傷愈合,你若真的要我好呀……那就、那就把我帶回你的屋子裡去,好好的給我補一補,知道麼?」
她已說得很明白了。
而她的雙臂,也已環上了展昭的脖頸,如玉似得手臂之上,殷紅的鮮血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流,落在了展昭的脖頸之間,她的血也是冰涼的,鬼物又如何能有溫度?
而展昭已驚呆了,他震驚地盯著琥珀,整個大腦一片空白,一時之間,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第133章
展昭絕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所以他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整個人的身子都已僵直了。
狐狸美人冰冷而柔軟的身子已全縮進了他的懷裡,展昭的手垂在自己身體的兩側,拳頭已緊緊地攥了起來,顯得有些冷漠。
天知道,他並不是冷漠,他只是……心緒激蕩。
一個這樣的絕色美人主動的投懷送抱,還主動的奉獻出了一個相當誘人的開脫理由,讓男人可以非常自然而然地道:我不是見色起意,我不是趁人之危,她需要我,你看,她要我救,這有什麼法子呢?
這簡直已是這世間最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之一。
即使是展昭,在此時此刻,也絕做不到平靜如水。
而且,他發現,或許自己是真的……見色起意。
她妖嬈而秀媚,每一個眼神,都好似在引誘,每一個動作,都無一不美,只恍得他呼吸都停滯了,雙眼簡直都要移不開,這世上原來真的有這樣過分美麗的榮容光,叫人心猿意馬,無法自拔。
一個美貌的、令人憐惜的女孩子,本就最容易俘獲男人。
更不要說,這個美人同時具備了神秘與野性,勾得這只御貓實在移不開眼,簡直是一步一步地踏進了狐狸美人的陷阱之中。
他簡直就像是一個呆子、一個傻子一樣的杵在原地,狐狸小美人似乎有些不滿意他的反應,伸手就去抓他的手,然後把他的手放在了她柔軟的腰肢之上,她的腰肢軟而冷,不像是狐狸,倒像是一條蛇一樣。
展昭的胸膛忽然劇烈地起伏了起來,手像是被燙到一樣的縮了回去,竟是連一眼都不敢看琥珀。
琥珀臉色一僵,復而又浮現出了一種冰冷的神色,她看了看展昭,又看了看自己流著血的胳膊,忽然冷哼了一聲,縮回了自己的手,整個人也從展昭的懷裡離開了。
展昭本就沒有對她做出任何回應,也沒有在摟抱著她,她輕輕巧巧地撤出,展昭一驚,立刻朝她看去,嘴中道:「琥珀姑娘……」
琥珀冷冷道:「所以你果然是在說空話而已,其實陽氣一點也不願意給我。」
她本來就不喜歡人類的。
人類都是一個樣子的,虛偽又自私,每個人看著都很道貌岸然,說著一些違心的謊話,甚至在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的時候,也從不誠實,他們喜歡說假故事去騙人,可琥珀活著的時候,卻偏偏被騙到了。
……被騙到,然後萬劫不復,怒而殺人,最後被天雷劈死,變成了孤魂野鬼。
展昭本是她見過的最英俊、也是最溫柔的男子了,她還以為會有什麼不一樣,原來果然也對鬼物心存畏懼,嘴上說得倒是好聽,實際上卻是什麼都不願意的。
她那張嬌媚妖嬈的臉上,笑容也已完全消失了,轉而浮現在臉上的,是一種尖銳的諷刺,她倒是也沒有太傷心,只是眯著眼湊上去舔了舔自己的傷口,然後轉身就要離開了,頭也不回。
展昭的心忽然也被刺痛了。
為什麼她總是這樣一副樣子呢?總是這樣一副很警惕的樣子,偶爾好似展現出了自己慵懶又快活的一面,可是稍微一個不注意,那種警惕的呲著牙低吼的模樣就又會出現了。
她是真的生氣,氣展昭不願意幫她。
或許她根本不明白,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幫」她很容易,但是拒絕她卻是很難的。
狐女一步一步,朝著林子的深處走去了,展昭盯著她的背影,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他飛身而起,就落在了琥珀的身後,一下子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展昭澀聲道:「琥珀姑娘……」
琥珀冷冷道:「滾開,我就不該把你那破劍還給你,你忘恩負義,小人,真是小人!」
罵展昭的人很多,但是罵他小人的,琥珀卻是第一個。
他默默地站著,聽琥珀翻來覆去地用並不太高的詞彙量罵他,他一句也不分辯,直到琥珀罵不出詞來了,才柔聲道:「琥珀姑娘,是展某的錯,還請你……原諒展某吧。」
琥珀回身,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道:「不原諒!走開,我要回去了!你再敢進杜宅,我就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展昭嘆了口氣,手上忽然一使勁。
像展昭這種級別的高手,力氣是絕不可能小的,他手上只稍微一使勁,琥珀就已被他拉入了懷抱,他似乎有一點猶疑、有一點羞澀,卻還是用手穩穩當當地摟住了琥珀的腰。
他身上的味道很暖和,是皂莢的清香。
還有一下一下的心跳,很快、卻很穩。
他道:「你既然不喜歡縣衙,那你跟我回客棧去吧,展某……展某替你……療傷。」
療傷二字,他甚至都已說不出口。
活了二十多年,展昭第一次知道,原料療傷二字,竟還有這種令人說不出口的意思。
琥珀的傲嬌勁兒卻上來了,她冷笑道:「你說療傷就療傷?我剛剛要,現在卻不要了!你這禽獸不如的家伙,想趁機占我便宜,那可沒門!」
展昭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知克服了多少心裡障礙,才敢說出剛剛那樣的話,然後這位喜怒無常的傲嬌狐狸美人兒,卻又翻臉不認人,一口一個禽獸不如,簡直要把他打成個登徒浪子,萬劫不復了。
他只好繼續老老實實地受著這些罵了。
他垂下頭,睫毛輕輕地顫動著,看著狐狸美人艷紅的眼線和過分蒼白的皮膚,只低低道:「抱歉,展昭……展昭禽獸不如。」
他的咬字甚至都有些不對了,耳根子通紅,雖然說著自己禽獸不如,但是看上去卻像是被人欺辱了一般,實在是可憐得很。
琥珀的嘴角也忍不住地向上翹起來,她瞟了一眼展昭,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聽她笑了,展昭就知道,琥珀已不生氣了。
他松了一口氣,道:「那……去客棧?」
琥珀道:「好呀。」
展昭忽然一把橫抱起了琥珀,將她抱到了馬上,打馬而去,在縣城落鎖之前回到了慶平縣城之內。
藍衣的劍客,一匹健壯的好馬,還有馬上那個縮在男人懷抱之中的絕世美人。
慶平縣是個小地方,像是琥珀這樣子的美人,即使臉埋在展昭懷裡,那種渾身動人的風情,也實在令人難以移開雙眼,街上的人雖然不多,三三兩兩的閑漢的目光卻依然集中在展昭與琥珀的身上,琥珀不喜歡太陽的,即使是夕陽也不喜歡,縮在展昭懷裡,連一下的不想動。
展昭則是目不斜視,一只手摟著琥珀的纖腰,一只手抓著韁繩,在慶平縣的大街上馭馬,馬家客棧的房間,他還沒來得及退掉,所以他徑直就到了馬家客棧的門口,吩咐店小二替他拴馬,自己抱著狐狸美人就上樓了,看的那掌櫃的和店小二是目瞪口呆。
那店小二道:「……哪、哪裡來的美人啊,掌櫃的,咱們縣裡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女人麼?嘖嘖嘖,只是這位展大爺,怎麼如此護食,連個臉都不想叫人看見。」
掌櫃的卻說:「快替客人拴馬去,見了女人就走不動路的渾小子!」
而另一頭,展昭已將琥珀輕輕地放在了榻上。
……這場面,昨天好像也出現過,不過此時此刻,情況卻已大不相同,昨天,展昭還是一個非禮勿視的君子,今天,他卻不得不去看琥珀,眼神也絕不想從琥珀身上移開了。
琥珀軟綿綿地躺著,除卻那種喜怒無常的小動物性格之外,琥珀其實是一只非常有女人味的狐狸精,她的皮膚很蒼白,很冰冷,像是觸感很好的絲綢一般,她的腰很細,身姿也很姣好,只是手臂上那一道被劍氣所傷的猙獰傷痕,見了實在叫人覺得心疼。
她在榻上扭動了一下,懶洋洋地看著展昭,展昭的喉頭滾動了一下,伸手放下了帳子,他坐在琥珀身邊,卻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道:「……琥珀姑娘,得罪了。」
琥珀:「……」
琥珀:「……得罪了?」
展昭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臉,只覺得自己實在是嘴笨的可以,竟在此時此刻說出這種話,他只好道:「在下……在下無甚經驗,怕會傷到琥珀姑娘。」
琥珀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只道:「你傷我傷的少麼?肘擊我心口、封我行動、用劍鞘抵在我脖子上,還有你的破劍,你的破劍的劍氣還要在我胳膊上劃口子!」
展昭:「……」
展昭只好道:「……抱歉。」
琥珀道:「那你還在等什麼,快來呀!」
展昭:「……」
展昭長長的睫毛也輕輕地顫動著。
他垂下了頭,又看到了琥珀鮮艷欲滴的紅唇,像是櫻桃一樣。他昨天被琥珀所吻過,就已忘不掉她了。
他湊了上去,生澀地吻了吻琥珀,啞聲道:「琥珀。」
他沒有再叫「琥珀姑娘」了,因為現在這樣叫,已太過生分,他已不想同琥珀生分。
他不是不負責任的男子,既然已做出了決定,就絕不會讓琥珀委屈,只要她願意,展昭一定會娶她,而不管她願不願意,二十多年前,令她如此傷痛的慘案,他也一定會查得水落石出,絕不讓她白死、白白蒙冤。
一個時辰之後,琥珀胳膊上的傷口痊愈了。
她渾身竟還有些暖洋洋的感覺,自從她死了變成鬼之後,她就一直像是被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之中一樣,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展昭就躺在她的身邊。
他是一個新手情人,卻也是一個十分溫柔、十分體貼的情人,此時此刻,他伸出緊實有力的臂膀,琥珀就枕在他的臂膀之上,他側躺著,另一只手摟住琥珀的腰,將她收入自己炙熱的懷抱之中,琥珀的表情有些茫然,又有些可憐,一言不發地縮在展昭的懷裡,還用一只小爪子在他胸膛上扒拉扒拉。
她簡直沒輕沒重的,把展昭抓的夠嗆。
展昭卻是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的,他甚至不阻止琥珀的暴行,因為他始終覺得,自己這般做派,是委屈了琥珀的。
他溫聲道:「琥珀,累不累,若是累了,就先歇一會,我就在旁邊。」
琥珀卻有些恍如隔世,她半晌都沒說話,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其實我以前很喜歡曬太陽的。」
展昭一怔,不知她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卻是沒有打斷,安靜地聽她的後文。
琥珀小動物般的蹭了蹭展昭,又道:「不過後來死掉了,變成鬼了,太陽也曬不得了,鬼物天生就畏懼陽光的,可是我又冷得很,每天都發抖,嗚哇。」
她把身子弓起來,不叫珍貴的陽氣流走。
她意義不明的叫喚了一聲,有些愜意地眯起了眼,細細的品味這種久違的溫暖之意,她又想起了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懶洋洋地躺在太陽下頭,一邊甩著大尾巴一邊打滾的日子。
嗚嚶!那是真的很愜意呢!
展昭聽到這話,心頭卻驟然一痛。
……一只喜歡曬太陽的雪狐狸啊。
他低下頭,忽然又湊上去,想要吻一吻琥珀,琥珀的臉上有些紅撲撲的,看上去也比之前那副病懨懨的樣子要神氣多了,他要去吻琥珀,琥珀就親親熱熱地抱住了他,乖順地昂起了頭。
他忽然就想:這是不是說明,其實琥珀是很需要他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的,讓她能不那麼的冷,不那麼的……寂寞。
展昭伸手,撫了撫琥珀的臉龐。
琥珀有些悵然若失地說:「以前,定娘也喜歡摸我的臉的。」
展昭一怔。
他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定娘,就是杜家的那位自裁的小姐的名字。所有的卷宗、所有存在的痕跡之中,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是杜定娘,所有人都只是叫她杜小姐,若是她長大成婚,也只會被叫做杜氏。
定娘,一個規規矩矩的名字,算不得很好聽。
定娘就住在那座繡樓之上的。
當時,琥珀還是一只活潑的小狐狸,喜歡這裡玩一玩、那裡看一看,這繡樓外觀上是很漂亮的,每日只有送食水的丫鬟和嬤嬤出入,誰也見不到這位「貴不可言」的小姐的。
所以琥珀就起了好奇心,她是狐妖,其實並不是很需要借助活動梯才能上去,輕輕松松的就扒拉到了繡樓的小窗之上,這窗子沒法完全打開,不過不要緊,狐狸很柔軟,能從僅有的縫隙之中鑽進去。
然後,她就第一次見到了定娘。
在這陰暗、逼仄的繡樓二層,定娘借助著並不明亮的光芒,正在做女紅。
她一點兒都不漂亮,反倒是畏畏縮縮的,臉色蒼白得很,整個人矮小得要命,只在繡樓裡走兩步就喘不過氣來,一點兒也不像是話本子裡寫的那一種千金小姐。
……這並不奇怪,一個人若是十幾年都被關在這樣逼仄狹小的地方,從來見不得陽光,又怎麼可能健康,怎麼可能不畏畏縮縮的呢?
琥珀的出現,嚇得定娘直接暈厥過去了。
琥珀:「……」
琥珀很無辜,琥珀只好守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
好在,定娘沒過多久,就幽幽醒來,琥珀開口說話,定娘又一次嚇暈過去了。
琥珀:「……」
啊啊啊要怎麼樣啊!
她繼續很有耐心的守著,總算等到了杜小姐成功醒來。
定娘雖然害怕,但是這只雪白狐狸卻實在是毛茸茸、可愛得很,她又很友好,這是定娘十幾年來,第一次接觸外面的東西,在短暫的害怕之後,她就欣喜不已,還問琥珀能不能抱抱她、摸摸她。
琥珀答應了。
定娘高興得要命,小心翼翼地去碰她,她的皮毛如雲朵一般的蓬松柔軟,十幾歲的小姑娘杜定娘發出了一聲驚呼,雙眼亮晶晶的,有一些興奮。
琥珀就在繡樓裡陪她玩了一會兒。
等到她要走的時候,定娘竟傷心的哭了起來,她只苦苦懇求琥珀,能不能時常來看看她,她一個人在這裡,實在是好痛苦、好寂寞。
琥珀心軟了,答應了定娘。
後來,她就時常去看一看定娘。
外頭的人,全都羨慕杜家的小姐貴不可言,可只有琥珀知道,她到底有多麼的痛苦,痛苦到近乎發瘋。
她是不能從繡樓裡下來的,繡樓的樓梯是活動梯,每日只有丫鬟和嬤嬤上來的時候會放下來,她也是不能認字的,她的父親杜老爺雖然是個舉人,飽讀詩書,家裡的四個兒子也早早的就開了蒙,但是唯有杜定娘,就是不可以認字、就是不可以讀書。
她也是不能聽戲的,園子裡辦宴會、有戲班子來演的時候,她只能遠遠的聽到一點點的響聲,可一個久不見陽光,佝僂的女孩,耳朵又能怎麼好呢?她其實根本聽不清那些唱戲的究竟在唱什麼。
甚至生了病,她也不能從繡樓裡出來,本地沒有醫女,杜家只有幾個稍微會一點醫術的老嬤嬤,她生了病,就讓這些老嬤嬤翻來覆去的看,而這些老嬤嬤,唯一會說的,就是「小姐的病,先餓上幾頓就好了。」
一個人人羨慕的千金大小姐,居然過的是這種日子!
這一種痛苦,除了琥珀,無人在意。
終於有一天,琥珀發動妖法,帶著定娘出去玩了一圈。
定娘看見太陽,都像是老鼠一樣,縮在一旁,都很畏懼。
而且,她的體力太差了,實在是太差了,走上三步,就喘不過氣。她做出了這麼出格的事情,本就心裡忐忑害怕得要命,琥珀帶著她去了一間茶館裡聽說書,只聽了一半,定娘就求著琥珀帶她回去。
琥珀只好帶她回去。
回去的時候,定娘第一次看見了她們家的園子。
很漂亮的。
父兄們的屋子,也很開闊,很明亮,還有院子,院子裡花團錦簇,十分美麗。
她回到繡樓,大哭一場,痛苦得恨不得暉過去。
——那個時候,距離定娘自裁,已沒有多久了。
琥珀說到這裡,已不再說了。
這些事情發生在二十多年前,已很久遠了,很多細節,她也已記不清了,她懶洋洋地眯著眼睛,又湊上去要吻展昭,展昭身上那種氣息,實在是叫她貪戀得很。
琥珀的耳朵和尾巴都已又出來了,尾巴快活得搖起來,一雙雪白的狐狸耳朵也一動一動的,配上她那副嬌艷動人的面龐,實在是叫人……
實在是叫人移不開眼睛的。
這樣的狐狸美人,誰能忍心拒絕她呢?
展昭緊緊地摟住了琥珀,心中卻蒼涼一片。
杜定娘。
她實在是個很可憐的姑娘。
展昭走南闖北,也知道有些地方的迂腐人家,會把女眷像是圈養一樣的關起來,不見天日,美其名曰:保護。
保護?這是保護還是殘害?這日子過的和刑部大牢裡的囚犯又有何區別?
有區別,唯一的區別就是,刑部大牢裡的囚犯是罪有應得,而杜小姐卻是無辜的。
他似乎已明白了琥珀為什麼殺杜家人。
後來一定發生了一些很可怕、很慘烈的事情,害的杜小姐自殺,琥珀發狂,殺了杜家全家人,然後……她被天雷劈死,再也沒法子曬太陽了,想要得到一點點溫暖,都只能像是這個樣子,委身於一個男人。
展昭心頭一酸。
他是因為琥珀的慘事而受益的那一個人,可無法否認的是,他在得到琥珀的時候,是愉悅的、開心的。
一個男人在面對一個這樣的女人的時候,很少能控制得住自己,就連展昭,也不例外。
他安撫似得吻了吻狐狸美人的額頭,又伸手去替她理一理發鬢,美人嬌艷無雙,摟著他的脖子,又發出了幾聲「嚶!」的狐狸叫聲,她耳朵一動一動的,展昭見了,忍不住要上去摸一摸,琥珀卻警惕地躲開了,道:「你做什麼呢!」
展昭默默地縮回了手,只道:「……抱歉。」
或許對於狐狸來說,耳朵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根本就是摸不得的。
琥珀的耳朵尖尖又動了動,眯著眼鏡打起了愜意的小呼嚕。
第134章
當晚,展昭沒回縣衙,只是找店小二去縣衙跑了趟腿,捎了個消息,只說自己今日有事,暫不回去了。
琥珀實在是個又敏感、又容易生氣的狐狸美人。她既不想進縣衙,也不想叫旁人看見她,只有展昭才能得到她的三分青睞,可這種青睞,也是帶著警惕的。
……現在他要是把她丟下一走了之,琥珀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理會他了。
展昭自然不想這樣。
雖然在琥珀之前,他沒有過任何的女人,但展昭為人溫柔細心,本就可以是一個最好的情人。琥珀窩在他的臂枕之上打著小呼嚕,愜意地眯著眼,纖細的雙臂還緊緊地扒拉著展昭,展昭側著身,小心地將琥珀收入自己的懷中,還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背,安撫她快一些睡覺。
狐狸的爪子還是相當使壞的,她倒是很知道輕重,但是卻很壞心眼的在展昭露出來可以見人的地方抓下一道道的血痕,叫人實在是哭笑不得。
這狐狸美人的心思,可實在難猜得很。
琥珀很久違的睡了個好覺,沒有做噩夢。
第二天一早,她在展昭懷裡醒來,展昭常年早起,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礙於這只琥珀狐狸睡得實在很沉,他就有些不敢動,生怕吵醒了琥珀。感覺到懷裡的人一動,他才緩緩地睜開了眼。
琥珀還有些睡眼惺忪的,頭發亂糟糟的,身上暖洋洋的,還有兩只大狐狸耳朵,毛茸茸、蓬松松的大尾巴也從被子裡探出一個尾巴尖兒來,像是有起床氣一樣的甩了甩。
她這樣子看起來,可實在是鮮活多了。
展昭的嘴角就勾了起來,微笑著道:「琥珀姑娘,早啊。」
琥珀揉了揉眼睛,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嚶!」
展昭伸手去揉了揉她的長發,溫聲道:「琥珀,我去叫水,你去沐浴一番可好?」
琥珀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她也不喜歡水的,不是很喜歡。
不過,既然已是一只成熟的狐狸精了,沐浴還是要沐浴的,琥珀皺著眉,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了。
展昭穿上衣裳,就打算去叫水了。
琥珀卻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展昭一怔,回頭去看琥珀,榻上的琥珀懶洋洋的,神色卻不太好,她斜著眼看展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咬著唇、很不信任地道:「……你是不是借著叫水的機會,就要跑了?」
展昭:「……」
展昭:「噗嗤。」
琥珀實在是……
展昭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又重新回到塌邊,坐在了琥珀的身邊,伸手將她抱進了懷裡,琥珀並不是一個很矮的女孩子,可是這樣子縮著的時候,卻也顯得小小一團,能被展昭完完全全的收入懷中。
他溫柔包容得要命,即使碰見琥珀這樣反復無常、又心懷警惕的狐狸美人,他也一點點都沒有不耐煩、沒有生氣,只是心疼她曾經那些……不好的遭遇。
她或許早就對人類失去信心了,但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猶疑了一下,卻還是選擇了救他,而沒有看著他被那件鬼衣糾纏,溺死在冷湖之中。
展昭抱著她,非常從善如流地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安撫似得吻,柔聲道:「展某不走,琥珀,如今你就算趕我走,我都不走,又如何會趁機跑掉?」
琥珀對這種溫柔的話語十分受用,連尾巴都翹起來甩了兩下,她眯著眼,兩只爪子扒拉著展昭,嘴中卻冷冷地道:「……你這個人,明明說自己是個雛兒,如今說起情話來,倒實在熟練的很……你說,你是不是騙我,其實你已有過很多女人了,你這壞男人!」
展昭:「噗嗤。」
他早習慣了琥珀說話的這種風格,並不生氣,只微微一笑,柔聲道:「琥珀,展某不騙人。」
他從來都是不肯騙人的。
他只是這樣想著,就這樣說了,所謂情話,最動聽的,不也正是如此?發自內心,本真而具有誠意,比那油嘴滑舌、花言巧語之輩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琥珀渾身一震,似乎很受不了展昭這幅樣子,嚶嚶叫著,一把就推開了他,背過身去,說什麼也不肯再理會展昭了。
可別扭的狐狸美人的尾巴,卻已翹了起來,快活得晃了晃。
展昭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出去叫水了,轉身之時,余光又瞥見琥珀的目光不自覺朝他看來,他心頭一暖,嘴角勾起來,琥珀瞅見這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又背過身去了。
鬼物陰氣森森,與太陽相克,故而不喜陽光,弱的鬼物在陽光下行走,或許會直接灰飛煙滅,而強一些的鬼物也會感到虛弱、難受。
琥珀比較特殊,她生前是妖,復而又死,乃是鬼物之中,也極其少見的妖鬼。妖鬼妖鬼,自然不會太弱,所以昨天,她才能尾隨展昭,一路來到那對王姓夫婦的家中。
今日更不一樣,她體內多了些珍貴的陽氣,久違的享受到了溫暖,身上也只覺得充滿了氣力,只用帶著帷帽,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圍起來,在太陽底下走上一遭,也無甚不可。
鬼物不需要吃人間的飯食的,可是像琥珀這樣貪玩又貪樂的小狐狸,其實本身就很喜歡吃東西的,只是因為常年住在鬼氣森森的杜宅之中,一直也不出來,故而這麼多年,才什麼都沒有吃過。
展昭很敏銳,僅僅只是根據琥珀看了一眼別人的吃食,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默默地就給琥珀買了花糕和茶水,正巧進了一間茶樓裡去,便一邊吃點心、一邊聽那說書先生說書了。
他特地叫那店小二去跑腿,買了一身女子的衣裙,這地方是個窮苦地方,鎮子上的布莊之中也沒幾套成衣,料子也算不得頂頂得好……當然了,展昭食朝廷俸祿,又不曾貪污受賄,其實沒什麼錢,讓他掏太多的錢去買最好的衣料,他也不是很能買得起。
這衣裳實在普通,可是一穿在琥珀身上,就頓時不普通了,她亭亭玉立、腰肢纖細,走起路來步步生蓮,妖妖嬈嬈,雖然頭上帶著帷帽,垂下的薄紗遮住了面容,但只看這身姿、這風情,就可知道,這乃是一個絕世的美人。
慶平縣這種西北的小縣城,又哪裡見過什麼真正的絕世美人,展昭牽著琥珀的手進了茶樓之後,這茶樓裡的人,目光就都黏在了他們的身上,展昭面不改色,扔出一塊碎銀子,叫了個包間,帶著琥珀就進去了。
琥珀有些不屑。
她進了包間,用手捻著花糕吃,花糕也算不得最好的,不夠細膩,但是琥珀很久沒吃過這種甜絲絲、軟乎乎的糕點了,愜意地窩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全吃完了。
吃完之後,她還嘬一嘬自己的手指,讓手指上的那些帶著甜味的糯米粉也進了她的嘴巴。
展昭忍不住去看她,又適時地又遞上一塊糕,琥珀斜他一眼,沒有用手去拿,反倒是垂下頭去,輕輕地咬了一口展昭手上的糕,她又在一個比較低的位置抬起了眸,眼角的紅色紅得有些驚人。
展昭垂眸看她,他的睫毛忽然也輕輕地顫了顫,捻著花糕的手下意識的要縮回去,又在他意志力的支撐下強行不動。
他們雖然有了夫妻之實,但卻不是夫妻,因為他與琥珀僅僅只認識了一天,僅僅只是因為琥珀的身體有殘缺,因此才不得不……
但這樣的行為,卻好似他們已是心意相通的小夫妻了。
展昭的心頭也是熱的,又隱隱覺得琥珀只是在作弄他玩而已,一時之間,一種竊喜與酸澀之感同時湧上心頭,只讓他覺得復雜極了。
思緒萬千之間,說書先生已開始講今天的故事了。
但凡是這種地方的說書先生,其實愛講的故事無非兩種,一種是才子佳人、一種是清官平冤。
而今日這一出,就是一出清官平冤屈的故事。
這聽起來,實在是老生常談,展昭覺得沒什麼意思,樓下那些茶客們聽了也覺得沒什麼意思,都沒有喝彩的聲音,眾人稀稀拉拉,偶爾和一兩聲,足見這老套的劇情實在是沒什麼意思。
但琥珀卻不對勁了。
一開始,她還很愜意,去試一試桌上的茶水——展昭為了她,特地多要了幾壺不一樣的茶水,想讓她都嘗一嘗,看看那一種她比較喜歡。
可是聽著聽著,展昭卻發現,琥珀生氣了。
她吃花糕的動作早就已經停下來了,她冷冷地盯著一樓的那個說書人,聽他唾沫橫飛的去將那清官到底有多麼的正義,那蒙冤的小姑娘多麼可憐、多麼弱小,而傷害她的那些人又是有多麼的強大——
她的喉嚨裡,忽然也發出那種低低的吼聲,手上的勾爪也慢慢地伸了出來,閃出那種陰森森的寒光。
她的殺心已大起。
展昭見勢不對,一下扣住了琥珀的手腕,道:「琥珀?琥珀?你怎麼了?」
琥珀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厲聲道:「那個人騙人!!!」
說著,她竟是一下子掙脫了展昭的手,從二樓的包間之中一躍而下,寒森森的勾爪直衝那說書先生的面門而去,這一下可不是抓展昭的那種力道,她雙眼已被冰冷的憤怒所充滿了,一下下去,只怕那無辜的說書先生,就要開膛破肚,死無葬身之地了。
展昭的動作更快,他飛身而起,在剎那之間,已到了說書先生身邊,一把就將他推開,說書先生重重地倒地,就見他剛剛所站的伸手的木樁子,也已被抓出了一塊,琥珀用力地握緊拳頭,她手中的那一塊木頭,就已化作了齏粉。
說書先生簡直已嚇得屁滾尿流!
展昭厲聲喝道:「還不快逃?!」
說書先生連滾帶爬地跑了,茶樓裡的人也被這變故所驚呆了,一個個尖叫著朝外頭跑去。
琥珀殺心未滅,仍要追出去殺那說書先生,展昭擋在她身前,急道:「琥珀,你做什麼?」
琥珀惡狠狠地瞪著他,厲聲道:「讓開!滾開!不然我殺了你!」
展昭道:「那說書先生如今不過三十來歲,二十多年前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孩,難道他同你有仇?」
琥珀尖聲道:「他騙人!!!」
她寒森森的勾爪,已朝著展昭劈下,展昭動作靈敏,自然可以避開,他腰間本別著劍,卻又不想讓巨闕傷到琥珀,只得徒手與她打鬥,動作之中,只閃避,卻不回擊。
琥珀的動作卻越來越凶,她得了些陽氣,在這白日裡也有力氣打鬥,妖鬼本就不是什麼很弱的東西,展昭既不用劍,又不肯出拳出腿的傷她,不處於下風才怪呢。
刷拉一聲,他肩頭的衣料已被撕開,尖利的勾爪已惡狠狠的嵌入到了他的肩頭,留下了三道可怖的血痕。
琥珀動作一滯,有些呆呆地望著展昭。
痛,實在是痛。
展昭面色蒼白,額頭之上,已浮出了一片細細密密的冷汗,見琥珀停手,他勉強笑了笑,只道:「……琥珀,現在冷靜一些了吧?」
琥珀驚聲道:「……你、你……你為什麼不還手?」
展昭肩頭劇痛,卻並不怪罪琥珀,見她的表情慢慢從凶狠轉為了無措,滿是做錯事之後的那種慌張和委屈,不由心中一軟,慢慢地伸手,撫上了琥珀的側臉,溫聲道:「展某沒事,琥珀,不要緊張。」
琥珀把自己沾滿血的爪子無措地收了回來,她看了看展昭,又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忽然想要轉身就跑,又被展昭「啪」的一聲扣住了手腕。
展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琥珀,別走。」
琥珀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垂下了頭,道:「……我傷了你,你不生氣?」
展昭道:「我的劍也傷過你,你也沒有生氣的。」
琥珀可憐巴巴地道:「可是,那不一樣的。」
展昭心頭一顫,已忍不住伸手,將這個剛剛凶性大發的狐狸美人摟進了自己的懷抱之中,安撫似得拍了拍她的玉背,柔聲道:「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不要跑,好不好?」
他實在是一個很溫柔的男人。
……這樣溫柔而俊朗的男人,或許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拒絕他吧。
琥珀盯著他的傷口,眼神有些浮動,道:「可……可是我……」
展昭忍不住嘆氣,只好道:「我已受了傷,勞煩琥珀姑娘為我包扎一二,展某感激不盡,可好?」
琥珀:「……」
琥珀就有些說不出話了。
半晌,她才咬著唇小小的點了一下頭。
展昭一笑,正要說話,卻聽外頭的人道:「官爺,就是此處!!有……有妖怪作祟,有妖怪作祟啊!!」
展昭面色一變,只道:「琥珀,我們走。」
說著,他已抱起了琥珀,從後門飛身而下,只一個閃身,就已走的瞧不見了,那茶樓的活計請了衙役進去,只見一片狼藉,卻連一個人影子都沒看見。
展昭肩頭重傷,卻還能面不改色的抱著琥珀回到客棧,已實非常人之所及,琥珀縮在他的懷裡,一直盯著他肩頭的血痕來看。
等回到房間裡,展昭肩頭的血已暈開了一大片,他面不改色,見琥珀神色恍惚,還笑了笑,寬慰道:「不必在意,這不過是小傷而已,數日就可恢復。」
說著,他就打算脫下衣裳拾掇一番了,只是琥珀一直盯著他看,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躊躇了片刻,還是沒法在女孩子的眼前面不改色的脫衣裳。
展昭只好道:「琥珀,你先回過身去,可好?」
琥珀一怔,道:「為……為什麼?你是不是還怪罪我?」
展昭:「……」
展昭無奈,繼續寬慰她道:「怎麼會,難道我曾騙過你?」
琥珀眼睛裡好似也眼淚汪汪的,她忽然自榻上跳起來,咬著唇伸手就去抓展昭腰間的系帶,展昭一怔,有些羞赧,想要躲開,但是兩只腳卻像是釘在原地一樣,怎麼都移不開。
琥珀的確是個很不一樣的姑娘。
或許這種不一樣,是因為展昭已下定決心要娶她;或許這種不一樣,是因為展昭早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已被她的神秘與美麗所征服。
他立在原地,一下都沒有動,琥珀長長地睫毛有些濕潤,顫動了一下,他的外衫落在了地上,露出了精壯的上身,展昭身材雖修長,渾身上下卻覆蓋了一層漂亮而結實的肌肉,線條流暢、寬肩窄腰,只是肩頭與心口都有傷。
……短短三天,展昭就已受了兩回傷了。
琥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好像想要碰一碰他的傷口,卻又有些害怕,她快速地抬眸看了展昭一眼,只見展昭臉色雖然蒼白,面色卻很柔和,一雙水玉似的眼睛正看著琥珀,見琥珀看他,嘴角又不由的勾起了一絲笑容。
琥珀小聲道:「對不起,我……」
展昭立刻就打斷了她:「沒關系,我沒事的,琥珀。」
琥珀嚶了一聲,忽然又抱住了展昭。
展昭一怔,復而又笑,伸手摟住了琥珀的腰,安撫似得撫了撫她的背,柔聲道:「沒事了,已沒事了。」
琥珀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他的傷口,輕輕地吹了吹,抬起眸問他:「你痛不痛?」
展昭溫柔地看著她,道:「還好。」
琥珀就道:「你騙人,肯定很痛。」
展昭道:「不,這種程度的傷對我來說,的確算不得很重。」
他年少成名,在江湖上混了許多年,見了許多世面,得了個「南俠」的名號,後來又投身於公門之中,更是時常與危險為伍,這些年來,受傷無數,快要死的絕境,都已遇到了好幾次,琥珀給他的傷口,對他來說,的的確確算不得什麼非常嚴重的傷口的。
琥珀橫了他一眼,道:「你的金瘡藥呢?」
展昭忍不住笑了,道:「要先用水清理傷口,等清理干淨了,才能上藥的。」
屋子裡正好有一盆淨水的,琥珀聞言,就去用干淨的毛巾浸濕了,又把展昭拉到塌邊坐下,這才認認真真地垂下眸,去給展昭處理傷口。
她處理的其實並不太好,因為她根本也沒有什麼這樣子處理傷口的經驗,下手有時候會就有些重了,鑽心般的疼痛就順著展昭的肩膀蔓延開來,他的手指忍不住痙攣,可是他竟也一直忍住沒說話。
他就安安靜靜地看著琥珀為他處理傷口,然後再慢慢地把金瘡藥覆上去,用干淨的布條去替他包扎傷口……
半晌,琥珀終於忙活完了,忙活完之後,她又開始一言不發了,她一言不發地坐在塌邊上,也不理會展昭,也不肯看一看他。
展昭嘆氣,坐起身來,摟住了琥珀,溫聲道:「你累不累?」
琥珀道:「……不累。」
展昭卻道:「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琥珀沉默了一會兒,還是乖乖地躺了下來,展昭受著傷,只能平躺著,琥珀就枕在他的胸膛下面一點的地方,把自己縮起來,過了一會兒,美貌而嫵媚的狐狸美人就消失了,轉而出現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狐狸,小狐狸把自己團成一團,窩在展昭的身邊。
展昭就伸出手來,慢慢地摸一摸她柔軟如雲朵一樣的皮毛。
半晌,琥珀突然道:「……你竟也不問問我,今天、今天為什麼突然發狂。」
展昭微微一笑,道:「我問了,你會告訴我麼?」
琥珀道:「……不知道。」
展昭揉了揉雪狐狸的腦袋,溫聲道:「若你想告訴我的話,你自己會說的,我若問你,你反而不舒服。」
……他實在是太體貼了一些。
琥珀「嚶嚶」叫了兩聲,又把自己縮了起來,半晌,才緩緩地說出了杜定娘故事的下半段。
那是一個……非常非常殘忍,非常非常令人心痛的故事,展昭聽著她說,才明白她為什麼一聽到說書先生說那樣的故事,就會恨到發狂。
那的確已是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記憶了。
第135章
一個人如果不知道她生活在地獄之中,或許還尤可忍受,但若是她已知道真相,地獄就再難忍受了。
這道理本就是很淺顯的。
杜定娘人生的前十多年,一直都是在那個小小的、逼仄的繡樓裡度過的,她根本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不,她連杜家的宅子都沒見過,沒見過杜家園子裡那些為人稱道的奇石與假山、靈秀小亭、小橋流水。
她有四個兄弟,但是也見的不多,每年只在過年團圓時,才能被嬤嬤從繡樓之中背出,短暫的與父兄相聚,然後又被關回繡樓之中,與逼仄的屋頂、昏暗的房間日日相對。
定娘的爹是舉人,飽讀詩書,還曾四處游歷,她的四個兄弟,雖然都不曾考中,但是也都早早的開了蒙,可唯有定娘,大字不識,沒有人教她認字、也沒有人教她讀書,因為「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樣的日子,定娘本早已習慣。
可是,琥珀帶著定娘出去的那一天,她見到了在街上走來走去的、健健康康的姑娘們,見到了父兄寬敞明亮的屋子,見到了自家修建的如此之好的園子……
這園子,明明是連丫鬟下人們都能看得到,欣賞得到的,可唯有她沒法子看到,她不被允許走下繡樓的!
為什麼?為什麼?
定娘從那一天就開始痛苦的思索。
難道我不姓杜麼?難道我不是杜家的人麼?為什麼大家都能享受得到的東西,卻唯有我不行呢?
她被教養得很溫馴,父兄說什麼就是什麼、嬤嬤說什麼就是什麼,但自從她見到這些她本見不到的東西之時,她的內心之中,就燃起了一種憤怒,一種想要質問一切的憤怒。
而琥珀……
琥珀對人世間的東西又怎麼懂?
定娘說她想要問一問,琥珀就說那你問問吧,畢竟是父母親人,難道還會害你麼?
野獸對於親情的理解,遠比人類要單純得多,琥珀擁有一對很好的狐狸父母,所以她就認為,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天生就是這樣的呀!在父母身邊,我就是安全得呀!
而定娘也不懂。
所以她就在嬤嬤又一次上樓的時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說我不要住在繡樓裡了,我要像兄長一樣,住在寬敞明亮的屋子裡,我還想去園子裡逛一逛,出門去玩一玩。
嬤嬤登時色變。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的問她是誰教她這些話的,是不是那個經常來送飯的小丫鬟?
定娘說不是,是我自己要這樣想的。
老嬤嬤繼續皮笑肉不笑,只道定娘不孝,她的父親給她建了這麼精美的繡樓,讓她腳不沾地、貴不可言,你竟不知道感恩,居然還想要出去?你想要出去做什麼呢?和那些鄉野村姑一樣滿地亂跑?她們粗鄙下賤,難道你杜小姐也要那樣粗鄙下賤不可?你自己不要臉,可你父母兄弟的臉又往哪裡擱?
小姐啊小姐,我看你病啦,病得還很重,開始說起胡話來啦。
老嬤嬤根本不想聽定娘想說什麼,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定娘不聽話。
不聽話的杜小姐,就一定是病了的杜小姐,是病得有點腦子不清楚的杜小姐。
只有聽話溫馴,任人宰割的杜小姐,才是溫柔嫻熟、貴不可言的杜小姐。
老嬤嬤頭也不回的走了,當天晚上,定娘的晚飯就只有半碗稀薄的粥。
這就是「病」的下場,她一病了,嬤嬤就會說要餓著才會好,吃飽了反而更不好。
而那個總是給她送飯的小丫鬟也不來了,換了一個面生的丫鬟,這丫鬟一問三不知,權當是沒聽見定娘在講話。
定娘「病」了三天,這三天裡,她娘也來看她了。
定娘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跪在自己的親生母親面前問她,想從這地方出去有錯麼?有錯麼?
她的母親登時色變,只道:「你的瘋病怎麼還沒好?到底是誰教你這些瘋話的??」
定娘呆愣楞地看著自己的母親,簡直已說不出話來了。
她母親居然也流下了眼淚來,好似真的是一個慈母正在因為自己叛逆的女兒而傷心一樣,定娘仍不明白,她仍要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樣不公平?可是她的母親已不願再理她,匆匆地下樓去了。
晚飯,自然還是一碗稀薄的粥的。
定娘身體本就不好,這麼餓幾天,還不得奄奄一息?不過,令杜家人沒想到的是,琥珀會偷偷的帶東西給她吃,所以,三四天過去之後,定娘還沒有屈服。
不僅如此,她還和琥珀商量,看看這件事要怎麼辦。
琥珀就問:「那我帶你出去?」
定娘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琥珀是山野精怪,其實就是住在山裡的,隨便挖個洞就睡了,她生命力旺盛,可是定娘卻不然,她久不見陽光,又幾乎從不運動,身體差得要命,要是讓琥珀帶去山裡,怕不是幾天就已要死了。
而且,世道艱難,她這樣一個女孩子,能找什麼活計呢?她什麼都不會,也什麼都做不成。
……只會連累琥珀。
琥珀也沉默了。
她有些難過。
琥珀化作雪團子一樣的狐狸,縮在了定娘的身邊,定娘伸出手來,摸了摸狐狸毛茸茸的臉。
然後,定娘的眼神突然亮了。
她忽然雀躍地道:「我有辦法了!琥珀!」
琥珀「嚶!」了一聲,抬頭看她。
定娘道:「我們可以報官!讓青天大老爺來幫我做主,我爹我娘一定會放我出去,讓我在正常的地方生活的!!!」
她十分高興,絲毫沒意識到這個提議的背後,有幽暗的死亡陷阱。
琥珀帶著定娘出去的那一天,她們曾在茶樓裡聽人說書,說的正是一出青天大老爺為民申冤的故事,她們聽了一半就走了,因為定娘第一次做出忤逆父母的舉動,心中實在是驚慌得不行,就央求琥珀早點帶著她回去。
但那個故事的確很精彩,讓人心緒激蕩,以至於此時此刻,定娘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故事裡的青天大老爺。
縣城裡也有縣衙,也有青天大老爺的!!
所以,只要讓琥珀去敲響那鳴冤鼓,將定娘的事情悉數道來,青天大老爺一定會替她做主的!!
琥珀一聽,雙眼也亮了起來,十分雀躍地「嚶嚶」了幾聲。
她們都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
因為她們都是笨蛋。
她們不知道的是,一個故事,之所以能受到廣泛的歡迎,其實是因為……現實生活裡並沒有這種美好的事情出現。
受多了冤屈,才會喜歡聽青天大老爺的故事,沒有美人在側,才會沉迷於酸秀才寫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裡。
青天大老爺?哪來那麼多青天大老爺,更多的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庸官罷了。
可是她們都不知道的!
定娘與琥珀,一個是十幾年被關在不見天日的繡樓裡的大小姐,一個是生活在鄉野之間,對人間世完全沒有什麼了解的狐狸精,她們能有什麼經驗?她們聽到一個故事,聽到滿堂人都在喝彩,就輕易的信以為真,當真覺得這世上到處都是青天大老爺。
所以,琥珀就答應了定娘,替她去鳴冤。
她也的確這麼做了。
她很老實,當縣令問到她是如何接觸到杜家小姐的時候,琥珀就當場現出了原型,漂亮的雪狐狸在原地轉了個圈,又口吐人言道:「現在,你們相信了麼?青天大老爺!」
當時的縣令擦了擦汗,只道:「本官知道了,此事還需調查一番,還請狐姑娘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琥珀就點了點頭,輕易地相信了。
這縣令當然不是什麼青天大老爺,他之所以這麼說,自然是因為……琥珀是只妖怪,他畏懼妖怪。
他先假意答應下來,然後再火速與杜老爺通氣,商量這件事該如何是好。
要知道,縣令與縣城裡的大戶的關系,那可不是官與民,杜家家大業大,杜舉人在縣裡勢力不小,縣令若是為了一個小小女子與杜舉人翻……那怎麼可能呢,這麼做又沒有任何好處。
杜老爺聽聞這件事之後,簡直都要氣得臉色發白;而杜家的老太太知道之後,直接暉了過去,惹得杜夫人跪在老母親床前,一句話不敢說,臉色發白的聽著老太太惡毒的咒罵聲。
原來是妖怪!是妖怪!害了我們家的姑娘得了失心瘋!!
杜老爺與縣令立刻派人,去找那種懂得驅妖的道士、和尚,縣令又派人穩住琥珀,成日裡讓那李師爺去找琥珀問東問西,把所有的細節翻來覆去的問上八十回,琥珀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待在縣衙裡去想那些沒有意義的細節,一遍又一遍的去重復。
再然後,道士來了。
道士要殺妖。
琥珀這才知道,這一切不過都是緩兵之計罷了,其實……其實他們根本就不在意定娘過著什麼樣的人生,他們也不在意定娘痛苦不痛苦,因為定娘的父母就是她的天,讓她怎麼樣就怎麼樣,否則就是不孝。
定娘已是個不孝女了,她是個被妖狐所迷惑的、十惡不赦的不孝女!
琥珀發了狂。
那道士根本就是個假把式,自以為會些術法,就能降妖除魔,卻不想琥珀凶性極強,一爪子下來,將他開膛破肚,竟叫那道士連術法都沒來得及使出就歸了西。
還有些不長眼的衙役上來阻擋琥珀,琥珀一抓一個,殺了三四人之後,再無人敢攔,她急急忙忙地奔走,奔去了縣城郊外的杜宅,她要看看定娘,她要看看定娘到底怎麼樣了——
……定娘死了。
自裁。
在琥珀被拖到縣衙的這些天,定娘已不知道遭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杜家根本不愛女兒,他們愛的是一個貞潔、溫順的大小姐形像,當定娘已不再符合杜老爺心中的女兒形像時,她就已不是杜老爺的女兒、而是杜老爺的仇人。
但她起碼要死的像杜老爺的女兒。
定娘或許被關在繡樓之上快要餓死,或許是她愛的父親、母親、祖母,輪番詛咒她、對她惡語相向,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在驚恐與痛苦之中,始終也沒等來琥珀,她或許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孝、真的是被妖狐所迷惑。
然後,她上吊了。
杜老爺松了一口氣,杜夫人以淚洗面,但是想到自己的兒子不會受到這個不孝女的影響,心中應該也有一個地方是輕松的吧。
他們對外宣稱杜小姐被妖狐附身,做出了這樣離經叛道、不孝至極的事情,如今,杜小姐已醒了,愧疚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選擇用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錯不是杜小姐,是妖狐,但是純潔堅貞的杜小姐,卻還是選擇了去死!
很好,這樣杜定娘的死,也是一件為人稱道的好事了。
琥珀衝到定娘家中的時候,定娘的棺材也已停在了家中,她終於可以從繡樓裡出來了,可是代價卻是她的生命。
琥珀一爪子就把定娘的棺材抓爛了,杜家人驚恐非常,面對發狂的琥珀,那滿口之乎者也,道貌岸然的杜老爺,居然還能大言不慚的說是她害死了定娘,她不得好死、萬劫不復。
琥珀氣得要死,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她殺了所有人,杜老爺、杜夫人、定娘的四個兄弟、還有那個病榻之上滿口的杜老太太。
杜老太太看到自己慘死的兒子,尖叫著從病榻之上滾了下來,她的聲音沙啞得要命,帶著刻骨的仇恨和悲慟,詛咒定娘永世不得超生,她惡狠狠地詛咒,說這賤人生下來就應該在尿盆裡溺死,當初讓她活下來,如今卻因為她讓整個杜家覆滅!
琥珀冷冷地看著她,道:「你會把剛生下來的男孩子溺死麼?」
杜老太太惡狠狠地瞪著他,張開血盆大口,道:「老身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琥珀道:「那你就去做鬼吧。」
她伸出了自己沾滿杜家人的血,在杜老太太的眼前晃了一晃,杜老太太已驚恐到了極致,求生的本能下意識地讓她叫喚「來人、來人!!」,可她的家中已沒有人了,人已都死了。
然後,杜老太太也去見她的好兒子杜舉人了。
琥珀殺完了杜家人,又要衝回去殺縣衙裡的人,那個姓李的師爺、她絕不會放過那個姓李的師爺……
然後,天雷就來了。
她殺了太多人了,老天也容不下她了。
在縣衙裡,她找到了李師爺,瘋瘋癲癲地大笑著伸出寒森森的利爪之時,天雷劈下,正正好劈在了琥珀的身上。
她就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又醒了過來。
醒過來的時候,她在杜宅,她不是人形,而是現出了原型,正窩在那繡樓裡睡覺呢,她醒過來,有一點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嚶嚶嚶地叫了幾聲,又去舔一舔自己的爪子。
她覺得有一種刺骨的冷,卻不明白為什麼,外面是白天,琥珀覺得她應該出去曬曬太陽,再打個滾兒,她快活地叫了一聲,從繡樓裡衝了出去,然後發出了一聲凄厲的狐狸叫聲,連滾帶爬地又跑回了繡樓之中。
她身上的皮毛,已有一種被燒焦的感覺,她一衝到太陽底下,就只覺得鑽心似得疼痛,再不離開太陽光,她怕是就要直接灰飛煙滅了。
琥珀不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晚上,她慢慢地出門,慢慢地走到了街上,她好像忘了很多事情,腦袋有點懵懵的。
——直到走到縣衙的後門,她看到了幾個衙役剛剛剝下一條完整的狐狸皮。
而地上的狐狸屍體血淋淋的,琥珀忽然感受到一種鑽心的疼痛,她哀哀地嚎叫著,可是那些衙役們沒有一個人看的到她,他們在把地上的狐狸屍體剁開,好像和這只狐狸有著什麼深刻的仇恨一樣。
琥珀哀嚎起來,她衝過去,用頭去撞那些衙役,用爪子去抓那些衙役,但是她的身體虛弱得要命,沒有人看得到她,她也看不見任何人。
……她忽然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也想起了那一道天雷。
她已經死了,因為怨氣太深,變成了一只狐鬼,只是因為現在太虛弱,所以甚至沒法子把自己的皮從那些人手裡奪走。
但是即使能奪走,又能怎麼樣呢?她已死了,要一身狐狸毛又有什麼用?也不保暖的。
她夾著尾巴,一邊哀嚎流淚,一邊回到了杜宅,這裡死了好多人,已變成了遠近聞名的鬼宅,再也沒有其他人會來打擾她了。
她冷得要死,牙齒都在不停地打著顫,杜宅冷冰冰的,她恨這個地方,卻無處可去,只能一直縮在陰影之中,渾渾噩噩地活著。
直到那件鬼衣落在了她的肩膀之上。
鬼衣包裹住了她,好似要給她一點溫暖。
這件衣裳,是定娘的衣裳,本是淡淡的顏色,如今已被染紅了,是被怨氣所染紅。
上面有定娘的味道。
琥珀哀嚎了一聲,把自己縮在了這件衣裳裡頭。
琥珀已哭了起來。
這些事情,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很少提起……不,她根本就無人可以傾訴,這二十多年,她一直都待在杜宅,逐漸可以化成人形,逐漸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稍微走一走,可是她始終都是自己一個人,再不敢去人間了。
人世間,實在是一些太可怕太可怕的人,道貌岸然,面善心惡。
她說著說著,已流下了眼淚,眼淚越流越多,她看著展昭,哀哀地哭,像是野獸一樣的哀嚎起來,質問他:「……你也騙我是不是?你現在是不是在心裡偷著樂?我……我這樣的妖物,死了才好,死了就再也不會作亂了……」
她化出了人形,卻還是把自己縮成一團,整個人臉上全是眼淚,亂七八糟的。她用一種惡狠狠的眼神看著展昭,好像在凶他,卻又好像……只是一只可憐的小狐狸,把自己最柔軟的肚皮翻了出來,想叫他摸一摸、揉一揉,好好的安慰安慰她一樣。
而展昭……
展昭早已驚呆。
他的心刺痛得要命,又憤怒得要命,他看著面前的狐狸美人,她傷痕累累、滿是血淚,哀嚎不止……她經歷了多麼可怕的過去啊,當她看著自己的皮被人剝下來的時候,她會不會已害怕到了極點,又悲傷到了極點?
她的哭聲無人聽見,她的冤屈也無人聽見。
展昭只覺得呼吸困難,一種強烈的憐惜與憤慨已占據了他的內心,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展昭顫抖地伸手,緊緊地抱住了琥珀,琥珀哭得渾身發軟,冷冰冰的身子進了他的懷抱之中,都被他燙得發抖。
琥珀哭著道:「展昭,你說,你說,你是不是在騙我……!」
展昭緊緊地抱著她,澀聲道:「……琥珀,展某從不騙人。」
琥珀哭得就更大聲了。
展昭心中刺痛,眼眶也慢慢的紅了,他緊緊地咬著牙,心痛得幾乎不能自己,琥珀哭了半晌,幾乎已沒了力氣,展昭一直手撫著她的長發,忽然道:「展某若對你說一句謊話,就讓我遭天打雷劈!」
琥珀抽泣著說:「天打雷劈很痛的……」
展昭眼眶通紅。
他只道:「不痛了,以後再也不會這麼痛了……這裡的事情結束之後,展某帶你離開這裡,好不好,琥珀,跟我走吧……」
琥珀瞪大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展昭,展昭伸出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側臉,琥珀的臉龐嬌美極了,即使是哭成這個樣子,也有一種動人的美麗,她瞪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起來格外的令人憐惜。
展昭緊緊地擁著她,啞聲道:「展某不騙人,琥珀、琥珀,你願意麼?離開這裡,跟我回京城,我不會讓你再一個人的。」
琥珀一眨眼,又有一串晶瑩的淚珠,從她的臉上滾落。
她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只是緊緊地擁住了展昭,又軟綿綿地倒下去,她的眼眶通紅,緊緊地抓著展昭的衣服,像是懇求一樣的看著他。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9
第136章
琥珀哭得稀裡嘩啦,哀哀叫著抱住展昭,從喉嚨裡發出那種小狐狸的叫聲,狐狸的叫聲本事很嬌嬌的,有點天真無邪的感覺,可是此時此刻,這聲音卻是如此凄苦。
她哭得身子都在不停地發抖,展昭緊緊地抱住她,安撫著她,他的心裡也是一樣的難過,雙眼通紅,不僅難過,而且憤怒。
然後,琥珀就湊上來吻住了他,她有點焦急、有點毫無章法,她哭了這麼久,實在已有些冷了,展昭是陽氣充沛的英武男子,她喜歡、她實在喜歡得很……
展昭也抱住了她。
他無法不抱住她,他也無法去拒絕琥珀。
琥珀的耳朵露出來了。
狐狸是犬科動物,兩只尖尖的耳朵並算不得太小,立在頭頂一抖一抖的,她的耳朵軟乎乎、毛茸茸,又能看到耳朵尖尖的一點粉紅,展昭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耳朵的時候,琥珀沒有躲開,她眼神有些迷離,小嘴微張,有熱氣呼出,似乎不太明白會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展昭伸手揉了揉她的耳朵尖尖,琥珀忽然字喉嚨裡發出一聲「嚶!!」的尖叫聲,整個人眼睛裡都蓄滿了淚水。
展昭手背之上的青筋暴起,就連額角,也有青筋凸起,他本是個很溫和的人,可此時此刻,卻顯現出一種男人的侵略性來,叫人見了,免不得心驚。
琥珀眼淚汪汪、聲音發抖地控訴:「怎麼可以碰我的耳朵!!嗚嗚嗚……」
展昭伸手摟住了仿佛一灘水的琥珀,啞聲道:「抱歉……只是琥珀實在太可愛,我忍不住就要去捏一捏琥珀的狐狸耳朵……」
琥珀道:「下次不許捏了!」
展昭忍不住笑了笑,沙啞地道:「真的不許再捏耳朵了麼?」
琥珀的耳朵就動了動。
她的尾巴纏在展昭的窄腰之上,也忍不住晃了晃。
琥珀道:「那……那偶爾還是可以的……」
展昭笑著吻了吻她的臉,道:「都聽琥珀的。」
琥珀嚶嚀一聲,抱住了展昭,痴纏著他不肯放開。
展昭也抱住了琥珀。
他心疼琥珀,卻也實在喜歡琥珀的這一種依賴。
琥珀需要他……他也不希望琥珀去找別的人。
他們在馬家客棧一直待在了第二天早上。
因為琥珀,展昭已經兩天沒去縣衙了,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他辦案,又何須一直要待在縣衙?又有什麼人敢問他一句,為什麼不宿在縣衙麼?
——所以,展昭也不急著回去。
第二天一早,他在屋子裡叫了吃食,店小二直接拿到了他們的屋子裡,琥珀不想見生人,還往帳子裡縮,一臉警惕地盯著那店小二。
展昭哭笑不得,店小二走了之後,才把帳子拉開,把琥珀摟進懷中,溫聲道:「沒事的,琥珀。」
琥珀哼了一聲,道:「難道你以為我怕他?」
展昭噗嗤一聲笑了,道:「自然不是。」
琥珀道:「……那還差不多。」
展昭又想上去揉她的狐狸耳朵,被琥珀「嚶」的一聲躲開了。
……果然,狐狸的耳朵是不能隨便捏的。
店小二送上了花糕、清粥、包子還有各色小菜,琥珀眯著眼,窩在塌上,指揮著展昭一樣一樣的拿給她試,展昭實在聽話得很,琥珀說哪一樣,就把哪一樣遞到她嘴邊。
琥珀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享受過了。
渾身暖洋洋的、身邊有個俊朗且善解人意的男人,還有各色吃食。
她吃完之後,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又伸出狐狸爪子去摸一摸自己圓滾滾的肚皮——她已愜意的化出了原型,一聲一聲地嚶嚶嚶尖叫,蓬松的大尾巴來回擺動,快活極了。
琥珀本來就是很可愛的狐狸小美人。
她雖然長著一副禍國殃民的妖妃美貌,實際上卻單純得很,一出人間就遇到了杜家這種爛事……這種事,一個圓滑的老油條尚且辦不好,又何況只是一只野狐狸小美人呢?
……這實在是一場悲劇。
按照琥珀所說,那一件血紅的鬼衣,上頭沾著杜定娘的怨氣,所以才能夠一直以鬼身存在,可是那時候殘害杜定娘的杜家人,已經悉數被琥珀殺了個干淨,她又為什麼在時隔二十多年後,又要開始殺人呢?
展昭沉吟不語。
琥珀伸手點了點他,道:「你在想什麼呢?都不同我說……」
說著說著,琥珀又委屈起來,有點緊張、有點譴責似的看著展昭。
展昭心中五味陳雜。
展昭道:「我在想……近來慶平發生的這些案子。」
琥珀一怔。
是了,是了,展昭出現在此地,本就是為了調查這些案子的,和展昭相處了幾日,琥珀已知道了他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正人君子……他說過要查得水落石出,那就一定要查到水落石出才算完的。
他絕不可能因為任何人、任何事放棄查案的。
琥珀垂下了頭,道:「是鬼衣殺的。」
展昭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才道:「……為什麼?杜小姐她為什麼……?」
琥珀搖了搖頭,嘆氣道:「不是……它已經不是定娘,它只是一件鬼衣。」
展昭一愣,有些不解。
琥珀有些沉默。
半晌,她才繼續說話。
那件鬼衣本是淡色的,定娘溫柔賢淑,又怎麼會穿大紅大紫的衣裳?
這是被定娘的一縷怨氣所染紅的鬼衣。
那一縷怨氣之中,還留著定娘生前最後的情感,所以,才會把因為死去而發抖的小狐狸裹起來,想叫她不要這麼冷。
可是那一點點的情感,也很快就消散了,只留下了一股無法消散的怨氣,鬼衣夜夜在杜宅裡飄蕩,在慶平縣的街道上飄蕩,像是在哀嚎,在哀嚎自己那悲慘的命運。
鬼衣早已不是定娘了。
怨氣就是怨氣,只是一種因為怨恨而產生的東西,聽說怨氣衝天的地方,會誕生一種叫做妖魔的東西。
怨氣沒有記憶、沒有情感,只會在天地之間飄蕩與消散,定娘的怨氣本應該消散,卻因為附著在了鬼衣之上,得以保留了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琥珀不知道對著那件鬼衣喊出過多少次定娘,但它毫無回應,它日復一日的在杜宅裡尋找活人,要殺掉每一個在杜宅中出現的活人!
因為這股怨氣痛恨在杜宅中生活的人!它或許認為出現在杜宅之中的人,就是曾經殘害她的人。
展昭皺著眉聽完,嘆道:「杜小姐實在是個……可憐的人。」
琥珀沉默不語。
半晌,她才道:「她已死了,一絲一毫都沒有了,不要再提了。」
展昭道:「……抱歉。」
二人又沉默了許久,展昭道:「既然如此,鬼衣只會攻擊進入杜宅的活人,那近幾個月來,這幾戶死去的人家,又是為何,難道這慶平縣城之內,還有別的鬼物不成。」
琥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不……不是,幾個月前,我發現鬼衣的氣息已不同了。」
展昭道:「氣息……?」
琥珀道:「對。」
時間是三個月前。
琥珀自從變成狐鬼之後,萬念俱灰,整日躲在杜宅之中,沒事就睡覺,不關心慶平縣發生的事情,所以這地方發生的齷齪事情,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是三個月前的那件事,動靜卻大到驚動了琥珀。
一團怨氣忽然自王家村裡飛出,這是一團沒有實體的怨氣,漆黑的團在一起,大小與人類胎兒的大小無異,也許是因為杜宅鬼氣森森,那團怨氣就徑直飛進了杜宅。
而後,一頭撞進了鬼衣,附著在了鬼衣之上。
鬼衣就變得更紅了,紅得像是血一樣!
然後,慶平縣就開始不停的死人了。
死人的事情鬧得人心惶惶,還有獵戶死在山上,鬼衣飄飄,任何欠它債的人都絕不可能活著,琥珀冷眼旁觀,直到展昭闖進了杜宅之中。
或許從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琥珀就對他心生親近,所以她才會救他。
琥珀說完,又嚶了一聲,指著桌子上的花糕說:「要吃!」
展昭微微一笑,順手拿過花糕,小狐狸就垂下頭去叼那一塊花糕吃,還在展昭的手心裡拱了拱,弄得自己嘴角邊上全是花糕的碎屑,還弄到了榻上,展昭十分耐心,用手帕幫她擦拭嘴角。
展昭道:「你是說,三個月前,鬼衣上覆蓋上了新的怨氣,是這怨氣使得鬼衣殺人?」
琥珀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展昭又道:「……冤有頭債有主,難道這怨氣殺人,不去找使它枉死之人,卻要隨便殺人?」
琥珀道:「……那當然不是,定娘的怨氣殺人,只會殺出現在杜宅的人,那一種怨氣殺人,自然也只會殺它認為的,生前殘害它的人。」
展昭皺眉,道:「王家夫婦、燕家公子、那獵戶……還有那劉三,難道都是在它生前殘害它的人?」
琥珀縮成一團,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展昭伸手,將小狐狸收入他懷中,一下一下的撫摸狐狸美人,琥珀的性格其實很黏人,他一看到琥珀,下意識就想把她收入懷中的。
琥珀伸出一雙狐狸爪爪,抱住了展昭的腰。
展昭就一邊抱著她,一邊皺著眉頭思索。
這幾個人都曾殘害過人……
殘害的是誰?他們本應該完全不認識的。
忽然之間,展昭的神情一頓,好似已想到了什麼。
第137章
慶平縣從三個月之前開始,有離奇的死亡案件出現。
王家村的王姓夫婦、燕姓富戶家中的少爺、山中的獵戶、還有展昭來到慶平的那一天晚上,住在城中的劉三。
這五個人之間的關系,早被縣令陳玉山翻來覆去的研究。他們之間絕沒有一點點的聯系,要說是他們合謀殺死了某個人,那簡直是無稽之談。
但是這五個人之間,的確是有共通之處的——假如展昭猜的沒錯的話。
展昭翻身下榻,就要去這幾人家中查探,琥珀急了,一把就抓住了他,在他胳膊上又留下了幾道血痕。
都不用琥珀說話,展昭都能猜得到這小美人會說的話,他微微一笑,只道:「琥珀要和我一起去查案麼?陽氣……應當還充足吧?」
說起這等話來,他免不得還是有些難為情的,於是說到後面半句,連音量也降低了幾分。
琥珀可不是會因為這種事而羞澀的,她警惕地確認了一下,確定展昭沒有想丟下她的意思,這才伸了個懶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道:「還夠哦……你看。」
其實看不到什麼的,只能看到琥珀纖細而潔白的腰肢,可展昭只看了一眼,耳根子就紅到了極點,幾乎不敢再看。琥珀伸手抓過衣裙穿上,又帶好了帷帽。
無論怎麼說,她還是不想直面太陽的。
收拾打扮好之後,他們就一同出發去查案了。
先去的是王家村。
這對夫婦的家中已沒人了,可是他們的鄰居卻還活著,展昭要問的事情也很簡單,沒有什麼說不得的。
他只問鄰居家的一位老太,這對夫婦在生了這個寶貝兒子之前,有沒有過別的孩子?
這種事情,是躲不過街坊鄰居的,在王家村這樣的小地方,人們更是沒什麼談資,一點小事,就能傳得到處都是。更何況,王姓夫婦的那個寶貝兒子,出了那麼大、那麼駭人聽聞的事情,他們家的事情自然為人津津樂道,說什麼的都有。
展昭官府辦案,這老太太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姓夫婦的寶貝兒子五歲。
六年之前,這二人成親,媳婦也的確很快就懷了孕,只是生了一個女兒,他們家窮苦,不想要女兒,於是就把剛出生的女兒扔進尿盆裡溺死了。
這老太太滿口都沒有牙,一張口,像是一個黑洞洞的洞口,她陰惻惻地道:「說不定啊……那孩子會生這種怪病,是因為那死去的女孩回來投胎了呢。」
展昭心中一跳。
他沒有多言,只是淡淡道了謝,又去了燕家。
燕家的事情就不宜去問那富戶了,還是問家裡的丫鬟下人會好些。
燕家世代單傳,燕少爺可是獨苗。
此時此刻的世代單傳,指的乃是世代都只有一個兒子,至於女兒,是不算在「傳宗接代」的列表之中的。所以世代單傳,也有可能會有女兒。
但令展昭沒想到的是,燕家從來沒有過小姐。
燕家是慶平縣的世家大戶,幾代以來,一直都沒有過女兒出生!
從概率上來說,這簡直太奇怪、太詭異了。
但問題的答案往往也很簡單,因為這一家不喜歡女兒,一生出女兒,就要把她們殺掉!!
而殺死女嬰的方法,也實在是令人遍體生寒。
——先殺死,再把女嬰埋到大街之下,令萬人踐踏,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震懾這些投胎的女鬼,叫她們不敢投胎到他們燕家!
展昭聽了,已說不出話來了。
就連琥珀都已嚇到了,她瞪著眼睛,盯著那個被他們抓來問話的燕家老嬤嬤。只不可置信……這世上的人,就如此痛恨女兒麼?
她其實一直不明白,定娘的死是為了什麼。
在她看來,那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而已,不喜歡在這個地方住著,那就換一個地方去住就好了,為什麼只這麼簡單的事情,卻可以讓她們費勁了周折,最後還賠上了她們的兩條命呢?
即使是她在最後去質問那杜家老太太的時候,她也實在沒有明白,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現在,她好似稍微有點明白了。
兩個人沉默地從燕家出來,沉默地走在大街之上,琥珀看著滿街的男男女女,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奇怪的世界。
平靜而安寧的外表之下,卻不知隱藏了多少污垢與腐朽。
半晌,她忽然問展昭:「展昭,世人是不是皆以男子為貴、女子為賤?」
展昭也沉默了。
他側頭看了琥珀一眼,道:「是。」
琥珀又道:「……為什麼呢?」
展昭道:「我也不明白。」
窮人是原罪麼?生來就受苦;女人是原罪麼?……甚至有那麼多的女孩子,連出生都成了一種奢侈。
琥珀道:「……這世上竟也有你不明白的事情?」
展昭苦笑。
半晌,他道:「琥珀,這世上我不明白的事情,也有很多很多的。」
從燕家出來之後,二人又去了那個住在山腳之下的獵戶家中,果不其然,那獵戶家裡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女兒,獵戶不喜女兒,所以就把嬰兒帶到山裡去扔了,自生自滅。
……所以他的死法也是被困在山裡活活餓死。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呢?
結合那從王家村方向飛向鬼衣的那一團怨氣,再結合那一團怨氣出現的時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那的確是一團剛出生就被弄死的女嬰們的怨氣。
只是這一團怨氣最初的願望,是重新出生,它是混混沌沌的,只有生的願望,所以它就進了一個男童的肚子裡,這就是王姓夫婦的兒子怪病的由來。
這個五歲男童懷了一團怨氣,這其中,有他的父母曾經造下的孽。
稚子固然是無辜,但他的父母卻不無辜,這團怨氣很難說沒有嫉妒……我死去了,你卻出生了,你出生的如此理所當然,我死去的卻也如此理所當然……
但結果自然是不好的,一團怨氣而已,毫無生氣,又是在一個男童的體內寄生,它是絕不可能再出生的,於是十月懷胎之期一到,怨氣破體而出,卻仍沒有獲得新生。
不僅如此,無辜的稚子也因此而慘死,王姓夫婦傷心欲絕。
怨氣在因緣巧合之下,附著在了鬼衣之上。
然後,它就開始報復。
報復所有的那些……不讓她們活著的人。
報復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那對正傷心欲絕的王姓夫婦。
而這幾個月來,每一個死去的人,其實手上都沾著這些女嬰的血,只是比起殺死一個大人,殺死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實在是太容易,也完全不用見血,丟棄起來也是如此的方便,故而沒有慘烈的場面、也沒有哭著喊著不想死的人。
這一切都是藏在平靜安寧日常之下的凶光。
這就是這件事的真相,這件事的真相,就是如此的殘酷、如此的令人遍體生寒。
天色已漸漸暗了下去。
落日的余暉,慢慢地消失在了地平線之上,天空的另一側,一種高遠的、幽暗的顏色慢慢地浸染上來、覆蓋上來,將天空吞噬,令大地陷入黑暗。
夜風又在冷冷地吹,他們此時此刻,正在杜宅的門口。
鬼衣……該拿鬼衣如何是好呢?
展昭自己也不知道。
琥珀也不知道。
鬼衣不是定娘,定娘魂飛魄散,什麼也沒留下來,定娘的一縷怨氣,也早就被這些女嬰的怨氣所裹挾,讓她再也認不出了。
可是,難道就要將這鬼衣徹底消滅麼?
琥珀是一個很天然的人,她覺得這是不應該的,因為怨氣從沒有亂殺過人,它……不,是她們,她們只是想要報復曾經殺害過自己的人而已。
冤有頭、債有主,這本就是這世上最淺顯的道理,也是最容易理解的道理。
可展昭呢……?
他是個恪守正義的正人君子,他就是為了解決這一起案子,才來到慶平縣這個小地方的。
此時此刻,他會怎麼想呢?
琥珀已不敢細想。
展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看出了她此時此刻的顧慮,可是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伸手牽住了琥珀的手,溫聲道:「天色已晚了,我們回去休息吧,今天你累不累?」
他看起來好似一點事情都沒有一樣。
琥珀猶豫了一下,嚶了一聲,道:「……我沒事,我不累。」
二人就打算這樣先回客棧了。
回客棧的路上,要經過縣衙,二人沉默地走著,卻在經過縣衙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抹血紅色。
血紅的衣袂飄飄,只一眨眼,就已從縣衙裡進去了,二人一驚,立刻明白過來,這是鬼衣又要殺人了!
展昭閃身就要進入縣衙去追,可正在這時。琥珀忽然痛呼一聲,有些站不穩,要朝地上倒去。
展昭立刻停下,眼疾手快地去扶琥珀,道:「琥珀,你有沒有事?」
琥珀的臉色蒼白。
她的嘴裡,忽然又吐出一口白霧來,這白霧帶著一股甜香……展昭曾見過白霧,就在他們剛剛見面的時候。
這是琥珀用來迷倒人的妖霧,這甜甜的霧氣,只要吸入一小點兒,就能讓人手腳無力,再也沒有一戰之力了。
琥珀竟在現在又使了出來!
展昭驚道:「琥珀,你做什麼……!」
琥珀一言不發,攬住了展昭的腰,將他拖到了旁邊的暗巷裡。
她的臉色有些慘白,咬著下唇看著展昭,眼角濕潤,好似已快要流下眼淚來,她看著展昭,好似不是自己藥倒了展昭,而是展昭欺負了她一樣。
展昭道:「……琥珀。」
琥珀下定了決心,對展昭道:「……鬼衣殺的是該殺的人,我不能讓你阻止它。」
說完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跑了,跟著鬼衣一起進了縣衙。
她已無法面對展昭了。
展昭是這世上最難得一見的好人,他溫柔至此、又正義至此,其實,琥珀覺得,能認識他,已是她這二十多年來,最幸運、最快樂的事情了。
可如今,她卻在阻礙展昭辦案。
展昭不會再喜歡她了,也不會再給她陽氣了,他一定會很生氣,說好要帶她離開慶平縣,也一定不會做了,她會回到杜宅,繼續在那一間鬼宅之中躲著,渾渾噩噩的過日子,或許哪一天她會灰飛煙滅……誰知道呢,反正她早已經死了,再死一次有什麼大不了的。
即使如此,她也要選擇阻止展昭辦案,因為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這些可惡的人殺死了弱小的女嬰,如今女嬰便成鬼前來索命,有什麼不對?憑什麼要阻止她們?難道有人有法子去給她們伸冤麼?
……不會的,所有的衙門都不會提她們伸冤的,因為這種事千百年來都在發生,心照不宣,有人說出來,有人敢反抗,那才是大逆不道。
就像定娘的「大逆不道」一樣。
展昭的劍可斬妖鬼,琥珀卻見不得鬼衣被斬。
她一溜煙就跑了,跑進了縣衙之內,蒼白的臉上卻不斷地流下了眼淚,她一抹眼淚,跟著鬼衣的氣息,一路來到了一處小院。
院子裡的人已被鬼衣纏繞了起來,那是個四五十歲的老書生,留著花白的胡子,穿著一件裡衣。
他的胡子和頭發都很整潔,衣裳也十分干淨,一看就是個體面人,可此時此刻,這體面人卻被血紅色的鬼衣纏繞起來,他的面前是一盆水,鬼衣正在慢慢、慢慢地將他的頭杵進水盆之中,老書生面色猙獰,眼睛已快從眼眶之中瞪出來了,似乎想要掙扎,可是他渾身都被怨氣所纏繞,完全沒法子動。
正在這時,他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琥珀。
琥珀帶著帷帽,臉被輕紗所遮擋,所以這老書生看不見琥珀的臉。
這大半夜的,一個輕衫女子出現在這裡,實在是很不正常的,可是老書生此時此刻還顧得上什麼呢?他分明已什麼都顧不上了,只聽他嘶聲喊道:「姑娘!姑娘!救救老朽!救救老朽!!」
琥珀歪了歪頭,沒有動靜。
老書生的頭被摁進了水盆之中,他拼命掙扎,這掙扎卻也被怨氣所牢牢控制,不叫他打翻水盆。他驚恐至極,張嘴想要慘叫,但是嘴裡卻擁入了無數的水。
鬼衣放松了力道,讓他一下子抬起了頭,老書生瘋狂地咳嗽著,眼睛裡已滿是紅血絲。
他見琥珀仍然圍觀,一邊咳嗽一邊懇求:「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我,我乃是縣衙的師爺,姑娘救我,我必有重謝……!」
一陣風吹了過來,吹起了琥珀帷帽之上的輕紗,露出了她蒼白的面容,她剛剛哭過一場,眼角通紅,鮮艷的唇色卻愈發的嬌艷欲滴,眼角那一抹血紅色的眼線,利落得像是一把刀子。
心裡沒鬼的人只會覺得美麗妖異,心裡有鬼的人卻會被嚇得兩腿戰戰。
這老書生看到了琥珀的臉之後,忽然遍體生寒,臉色慢慢地變化,從喉嚨裡發出咯咯的響聲,連臉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動,他忽然失聲道:「你……你……是狐妖,是狐妖!不可能、不可能!你明明已經死透了!!怎麼會……怎麼會……」
琥珀歪了歪頭,忽然想起了他。
她喃喃地道:「……你是李師爺。」
那個用計把她拖在縣衙裡的李師爺。
二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年輕人,二十多年後,他已白發蒼蒼,臉上到處都是皺紋與老年斑,時隔多年,琥珀又怎麼會在第一時間認得出來呢?
可是李師爺記琥珀卻記得非常清楚,這或許是因為琥珀很美麗,也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的結果實在是過於的慘烈,以至於李師爺一直都很害怕她回來復仇,因此才會慫恿縣令將她剝皮,屍體剁成塊拿去喂狗……
越殘忍的手段,越代表了他的恐懼。
此時此刻,李師爺的恐懼已達到了頂峰!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聲道:「是你……!是你回來報復我了……不、不、這件事不管我的事,我只是按照縣令大人的要求辦事而已!!當時的縣令早已死了,杜家人也被你殺光了……你要報復也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琥珀冷冷地看著他。
鬼衣又一次把他的頭摁在了水裡,讓他接受殘酷的水刑。
鬼衣似乎很享受這個樣子去折磨這些害死她們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鬼衣又一次的松開,李師爺得以喘息,此時此刻,他的臉色已完全蒼白了,眼睛裡充血,說話奄奄一息,已完全喊叫不出來了。
他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瞪著琥珀,喃喃地道:「不懂人倫天理的狐妖……你、你有什麼資格殺我?!你是什麼東西,去管人家杜家的事情……!你、你該死!死了還要拉我下水……你……你……!」
琥珀卻道:「那你又有什麼資格把剛出生的女嬰殺死呢?」
李師爺一愣,失聲道:「……你說什麼?」
琥珀搖搖頭,只道:「要復仇的不是我,你明明能看得到是什麼東西在殺你,為什麼卻一直看著我?難道你這一生就只害過我,你就沒有殺過……什麼別的人?」
李師爺如遭雷劈,僵硬地轉頭,看著那一件飄揚在空中的,血淋淋的鬼衣。
鬼衣是包裹著什麼東西的。
那東西的形狀,像是一個嬰兒。
李師爺已嚇得不會說話。
……一年以前,他的小兒媳婦生下了第三胎,接連三胎都是女兒,李師爺盛怒之下,把那女孩扔進水盆裡溺死了。
水盆、溺死……
他忽然渾身發起顫來,像是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聰明的李師爺,或許已想到了近來接連死亡的人死亡的真相了,只不過這領悟實在是太晚。
他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又被鬼衣給摁到了水盆之中。
這一次,他沒有再掙扎多久,很快就被溺死了。
紅鬼衣衣袂飄飄,纏繞在死亡的李師爺身邊,它身上的顏色似乎已有些淺淡了,那些漆黑的怨氣也在漸漸地消散。
……她們有明確的復仇對像,她們的復仇好似已要結束了。
冤有頭、債有主,她們在殺死了曾害死自己的人之後,這一股糾結的怨氣就開始在此處漸漸的消散。
琥珀有些呆呆地望著消散的怨氣,心中只道:只希望這世上真的有生死輪回這一回事,也只希望你們的下一世,可以投胎到好人家裡去,不要像這一世一樣剛出生就死亡,也不要像定娘一樣,只要活著,就一直被家人折磨。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站著,一只手卻忽然扣住了她的肩膀。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修長而溫暖,穩定而有力。
這只手的主人身上,帶著一股令人喜歡的、皂莢的清潔香氣。
……是展昭。
琥珀驚了一跳,轉身看他。
展昭就站在她的身後。
他依然是如此,一席深藍衣衫,長身玉立、如青松一般的筆挺,腰間別著巨闕寶劍,面容俊朗,身姿姣好。
他皺著眉,看著琥珀,琥珀一驚,下意識地掙脫他的手,後退了兩步,警惕地說:「……你、你要怎麼樣?你是不是生氣了,覺得我……阻止你辦案了。」
展昭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師爺,李師爺的胡子與頭發都已濕了,貼在臉上,他臉色慘白,面色猙獰,活脫脫就是一只被溺死的水鬼。
鬼衣在旁邊飄動,怨氣正在不斷地消散。
琥珀忽然伸出了雙手,擋在了鬼衣的面前,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似再說,我沒錯!我沒錯!我的選擇是沒錯的!
她說:「……不要斬殺它,它已復完仇了,它已快要消散了!」
她眼睛通紅,似是已心碎到了極點。
……因為她認為,她已要失去展昭了。
從今往後,她又是一只狐了,展昭一定會生氣,一定會走,他們兩個一別兩寬,就當這幾日的事情,全然沒有發生過一樣。
琥珀認為一定會如此。
展昭的表情也慢慢地變了。
他的眉宇之間,竟出現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怒意……他從不生氣的,被琥珀抓傷肩膀的時候,他都沒有生過一點點的氣,可是此時此刻……展昭已生氣了。
他生氣的時候,棱角就顯得更加的分明,那眉眼之中的溫潤之意也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雙眸,黑得好似是墨一樣,叫人見了,沒由來的就害怕,而他的手背之上,也迸出了一條條的青筋,身上的肌肉全部都緊繃了起來,好似在克制什麼巨大的憤怒一樣。
他死死地盯著琥珀,緊緊地咬著牙,又在看到狐狸美人通紅的雙眼時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展昭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兩下,復而睜眼。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有些難以置信地道:「……琥珀,在你心中,展某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第138章
展昭英俊的面容之上隱隱浮現出了一種怒意,他似乎在努力的壓制這種怒意,但是那緊緊抿起的嘴唇、略顯的有些鋒利的五官,都讓此時此刻的他看起來有那種令人心生畏懼的侵略性。
他問出那句話之後,琥珀心緒大亂,似乎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
展昭閉上了眼,有些無奈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的太陽穴上,也迸起了可怖的青筋。
展昭啞聲道:「……琥珀,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迂腐之人麼?」
琥珀不知如何回答。
她瞪著眼睛,眼眶卻是通紅的,好似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明明是她暗算了展昭,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顯得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樣,眼角紅紅、欲淚欲泣。
展昭一看,便心軟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敗下陣來,道:「……我不會對鬼衣動手,琥珀,你不要誤會我。」
琥珀有些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道:「……為什麼?」
為什麼?
這算是什麼問題?
展昭好似有些疲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道:「琥珀,展某並非迂腐之人,這樣的事情……難道我會站在溺殺女嬰的惡人一方麼?」
琥珀道:「可是……可是……你是官差……你會為難……」
展昭搖了搖頭,道:「官差也並非沒有自己的善惡觀,只會維護一些本該死的惡人。」
琥珀露出一副好像做錯了事的表情,喃喃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展昭道:「官府只是解決辦法的一種方式而已……而且,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事情,都不能通過官府來解決。」
琥珀道:「……這件事也一樣麼?」
展昭嘆了口氣,道:「有些地方,溺殺女嬰成風,官府嚴令禁止,卻仍有不少漏網之魚……這李師爺、劉三之流的人,就是其中的漏網之魚。」
這網漏得一定還不只這麼大,但這句話,展昭卻是不願說出來的。
他抬起頭來,直視著琥珀身後的鬼衣,道:「女嬰已死,無人向官府控告,官府就不會管這樣的案子……官府既已經不能給予你們正義,這正義……你們自己去爭,並沒有錯。」
他的語氣很堅定。
這並不像是一個公門中人所能說出來的話,可展昭不是滿口之乎者也的文官,而是一個武官,在幾年之前,他還曾是江湖游俠,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手上倒也不是沒沾過惡人的血。ヾ
他投身入公門,也並不是全然的對朝廷、對這天下的官都有認同之心,他只是為了包大人而已。他認同包大人的理念、敬佩包大人的為人,為了他,才肯在那耀武樓上演武,不惜被天下江湖人所瞧不起,換到了一個四品帶刀侍衛的位置。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冤有頭、債有主!
這本就是這世間最淺顯的道理。
既然此地的官府無法為這些慘死的女嬰們做主,那她們自己為自己做主,又有什麼錯呢?即使有錯,鬼衣卻也只是一團無知無覺的怨氣罷了,沒有人心、也不會思考,又如何能以人類的律法去看待它呢?
鬼衣的復仇已要完畢,怨氣已要消散,此時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看著她們煙消雲散,在心裡祈禱,希望她們下輩子能投胎去一個好人家,不要再生在這種挨天殺的家庭了。
展昭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既然它已復完了仇,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話音剛落,那鬼衣之上的怨氣,已悉數消散了。
血紅血紅的鬼衣,顏色竟也慢慢地變成淡色,最後變成一件杏色的衣衫……這衣衫,正是定娘生前的那一件衣裳,二十多年過去,已陳舊不堪。
……定娘的怨氣也已消散了。
所有的怨氣都消失了,衣衫便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衫,輕飄飄地要落在地上,琥珀伸手去接,衣衫就落在了琥珀的手上。
這並算不得是一件很好看、很時興的衣衫,因為從來都沒有人想讓定娘穿的光鮮亮麗,杏色是好看的顏色,卻也是一種個性不強烈的顏色。
定娘的個性卻是很強烈的,她的個性若是不強烈,就絕不會一心一意要找個說法,要離開繡樓。
琥珀抱緊了那件杏色的衣裳。
而展昭向前走了兩步,伸手將琥珀摟入了自己的懷抱,緊緊地抱了起來。
琥珀「嚶!」了一聲,眼睛瞪得很圓。
展昭啞聲道:「怎麼了?你竟是一點兒也不信任我了?」
琥珀的眼眶忽然就濕潤了。
她抽抽搭搭地說:「……我以為、我以為你一定很生氣,不會再喜歡我了。」
展昭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誤會我了,是不是?」
琥珀嚶嚀一聲,雙手攀在了展昭的脊背之上,他的脊背微微弓起,脊柱骨從皮肉裡凸出形狀來,藏在薄薄地衣衫之下。
他身上的味道是皂莢的淡淡香氣,被他的體溫蒸得很熱,讓人不由覺得溫暖,琥珀本就是怕冷的鬼物,被一個這樣的人抱緊,一時之間,連眼睛都迷了起來,本能般的往他懷裡縮,像是撒嬌一般。
琥珀道:「對……對不起……嚶!」
……她又發出了那種小狐狸的尖叫聲。
其實這聲音聽起來還挺……吵鬧的。
展昭卻很喜歡。
他與琥珀,短短相識不過幾日。
這樣的時間,本是萍水相逢,可是他與琥珀之間,卻的確有一種奇妙的緣分在,短短幾日之內,他們已變成了最親密的關系,琥珀依賴他、需要他、喜歡他,而他也同樣喜愛琥珀。
展昭輕輕地說:「沒關系,琥珀,沒關系的。」
琥珀把頭埋進了他的胸膛裡,只聽見展昭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穩定而有力,但是卻有些急促了。
琥珀悶悶地問:「……那,那你說的話還作數麼?」
展昭忍不住笑了。
他只承諾過琥珀一件事的,那就是帶著她一起走,離開慶平縣這個傷心之地。
他道:「你願意麼,琥珀?」
琥珀輕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展昭就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充滿了。
他又問:「展某還要再問你一件事,琥珀。」
琥珀道:「你說呀。」
她抬了抬頭,許是感覺到了展昭驟然加快的心跳和驟然變得更炙熱的懷抱。
展昭的拳頭忽然緊緊地攥住,復而又松開,他似乎有些猶豫,又似乎有些羞赧,雖然他的心裡早早的就決定要娶琥珀為妻了……可是真的要去問她的時候,他的耳根子卻還是紅透了。
半晌,他忽然道:「……算了,我們先回京城,到時候我再問你。」
琥珀:「……」
琥珀大怒:「什麼事情嘛!你說啊!!」
展昭卻是閉緊了嘴巴,怎麼也不肯多說了。
第139章
幾百年後
這是一間院子,院子裡植被茂盛,一只雪白的狐狸正躺在樹蔭之下。
她渾身都是雪白的,像是一團軟乎乎的雲,一條蓬松豐厚的大尾巴,正一搖一搖的,好似十分愜意的樣子。
一個男人走了過來。
這是個英俊的青年男人,留著長發,高高的在腦後束成一束,這男人面容俊朗而溫和,劍眉星目,身姿姣好而修長。此時此刻,他顯然是處在一種十分放松的情況之下的,但他的脊背卻仍是筆直,只是兩只手放在褲兜之中,略顯松弛。
此人正是展昭。
雪狐狸也正是琥珀。
琥珀日日被展昭的陽氣所滋潤,如今已不是非常害怕太陽了,去太陽地底下去曬當然還是不太好的,所以她就躲在樹蔭之下,時不時伸出一只狐狸爪爪去曬一曬,過一會兒再縮回來。
見展昭來了,琥珀張開嘴巴,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快活的尖叫,一下子翻過身來,把自己的肚皮露了出來,四只爪爪都曲起來,尾巴搖得和撥浪鼓一樣。
但是琥珀畢竟是一只傲嬌的狐狸,絕不肯輕易對貓兒示好的,她思考了一瞬,感覺自己顯得實在是很熱情,於是又哼了一聲,理都不理展昭,一下子背過身去了,只有蓬松的大尾巴悄咪咪地蹭著展昭的小腿,好似在勾引他——大爺,快來玩呀!
展昭:「……」
展昭:「噗嗤。」
好脾氣的御貓就笑了。
他雖然名號叫御貓,實則性格不太像貓。
與他們家相識的一家妖怪,是傅紅雪和秋星,那位秋星小姐,可是一只正宗的綠眼睛大貓貓,脾氣大得很,又神氣又活潑的,展昭自覺和她可是一點兒都不相似的。
倒是琥珀,比起一只犬科的狐狸,很像是一只傲嬌的貓貓。
不過……這或許也是人們對犬科的一種刻板印像呢?
展昭微微一笑,並不生氣,十分順從地坐在了琥珀旁邊,伸出修長的手去撫摸琥珀的皮毛,琥珀的皮毛暖洋洋的,他伸手去撓琥珀的下巴,又盡職盡責的讓自己的狐狸妻子感到開心和舒服,他很溫柔,又很細心,有他在,其實琥珀很少有不開心的時候的。
果然,琥珀沒一會兒就繃不住了,不斷地發出那種嚶嚶嚶的尖叫聲,尾巴搖得非常歡樂,她懶洋洋地灘成一團雪白狐狸餅,展昭就把她抱了起來,摟入懷中。
其實狐狸的叫聲……還挺吵鬧的來著。
先前,琥珀是一只小可憐狐,二十多年的時光裡,都待在杜宅裡不見天日,天真率性的本性更是被壓制得幾乎不見了,如今有了展昭,她每天都很無憂無慮,那種狐狸的本性自然也就出來了,整天尖叫個不停。
不過,這樣子吵鬧,最起碼比夾著尾巴失魂落魄的小狐狸要好得多了。
至於他們為什麼活了這麼長時間……
這就是另外一段奇遇了,當年,展昭帶著琥珀回到了京城,又在包大人的見證之下辦了簡單的婚禮,琥珀就這樣當了他的妻子,展昭乃是江蘇常州人士,在一次清明,回常州掃墓的旅途之中,他們偶遇了一對夫婦。
這對夫婦的名字叫一點紅與李魚。
這也是一對非人的夫婦,也正是因為這對非人夫婦的慷慨贈予,展昭才能得以長生,不會提前離開琥珀了。
總而言之,這又是一段說起來很長的故事了,在此按下不表。
琥珀在展昭懷裡愜意地翻了個身,然後慢慢地變成了人形。
她渾身都是潔白的,出於一種惡趣味的考量,豎起來的狐狸耳朵和蓬松的狐狸尾巴得以保留,她的耳朵一抖一抖的,惹得展昭忍不住要上去捏上一捏,卻又想起琥珀被捏了耳朵之後那種過於激烈的反應,又忍耐著沒伸手。
琥珀湊上去,用紅唇輕輕地吻了展昭一下,道:「你是不是想要捏我的耳朵呢?」
展昭微微一笑,只道:「只怕你實在不讓。」
琥珀道:「我讓呀……怎麼不讓,只是不在現在,除非你打算在這裡……」
狐狸美人的眼波流轉,流露出一種令人情迷的媚意來,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嘴角勾起一點點微笑來。
……怎麼說呢,她的人形態的媚意、和狐狸形態那種傻樂傻樂的樣子,真的看起來不太像一個人、啊不,一只狐。
展昭的手臂就慢慢地縮緊了。
他的耳根子又有點紅了。
其實他的做派並不迂腐,後來也慢慢的學會了一些花樣,於此等事上,實在說不上是個新手,可是不知道怎麼的,都多少年過去了,只要琥珀一逗他,他的耳根子還是會很快就紅個透,整個人都會有些無所適從。
或許他是一輩子也學不來楚留香那種游刃有余的態度的。
啊,說到楚留香……
琥珀道:「玉姣和楚大哥邀請我們去他們家的海邊別墅做客呢……今年大家都會去,秋星正好忙活完了,昨晚和我打電話,說他們也去呢。」
展昭道:「好,我們過幾日就動身吧。」
琥珀點了點頭。
都說長生寂寞,其實這也並不一定,他們在長生的過程中,還遇到了楚留香、陸小鳳等人,十分投緣,又是都可以長生的伙伴,時常見個面,聚一聚,也十分愜意。
玉姣公主還是很喜歡熱鬧的,她喜歡小姐妹們聚在一起,又很喜歡看到海量的黃油小餅干堆在一起的宴會氛圍,所以每一年,她都會邀請伙伴們去她家裡小住一段日子。
對於這些可以長生不老的夫婦來說,與普通的人類之間,永遠也隔著一層秘密,只有他們之間,是最親密的朋友,是最無話不說的朋友,所以時隔幾百年,他們的關系還是如此之緊密。
當然了……現在的確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因為琥珀已經用腦袋去拱展昭了。
狐狸美人天生不懂人類的這些道德觀念,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她在展昭懷裡化作人形,還很心機的留下了耳朵和尾巴,難道真是是出於一種無聊的惡趣味?難道真的就沒有別的意思?
那怎麼可能呢!!
展昭看了一眼天色,只嘆道:「琥珀,天色還早呢。」
琥珀尖叫:「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展昭:「……」
展昭無奈,心中卻也有那種細小的喜悅像氣泡泛了起來,令他的手指都忍不住痙攣,他不再言語,抿著嘴抱著琥珀進屋去了,琥珀得意地笑著,然後又發出了嚶嚶嚶的叫聲。
第140章 番外一:夢江湖
酒館之中,一點紅睜開了雙眸。
他是一個相當令人膽寒的男人,臉色慘白而陰沉,面容冷酷,一雙死灰色的眼睛之中,充滿了惡狼一般的殘忍與冷靜,任何看見他的人,都難免要打個寒顫的。
但不是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他帶著鬥笠,遮住了半張臉,只能叫人看見他緊緊裹在身上的黑色勁裝和下半張臉,他坐在這酒館的角落裡,不甚起眼,一只手隨意的放在桌面上,他的手修長、骨節分明,穩定地要命,一看就是頂級劍客的手。
酒館裡很熱鬧,很多人都在推杯換盞,一點紅卻在聽幾個人說話,這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一點紅耳力很好,即使隔了這麼遠,也能聽見這些人的話,只是聽得不甚清楚。
他之所以聽這些人說話,是因為他聽到了李魚的名字。
……李魚,這名字他已好幾年都沒聽見過了。
他所關注的對像,也是一桌江湖人,勁裝疾服、肌肉強勁,這些人的眼神很銳利,如隼一般,與周圍普通百姓的眼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的刀劍隨意地堆在桌子上,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但他們的表情看上去卻不太正經,他們互相之間交換了一下眼神,露出一種又淫、又邪的表情來。
這種表情一點紅很熟悉,他是善於觀察的人,總是冷冷地注視著人群,這樣的表情,通常情況之下,很容易在那種對女人心懷鬼胎的男人身上看見。
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嘴角邊就露出一種令人惡心的微笑來,又開始相互交換著消息。
「城外、鄭家莊……」
「子時一過……陷阱就會……」
「那個女人,哈哈,天下第一美人李魚、嘶……」
「不是斷腸散,是春腸散……好東西、真是好東西……」
「她得罪了什麼人,要被如此報復?」
「別多問、總之是便宜了我們——」
一點紅帶著鬥笠,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嘴角緊緊地抿著,下頜角的弧度冷峻而鋒利,那只放在桌子上的手,手背之上,已迸出了青筋。
如今已很靠近子時了。
那幾個江湖人看了看天色,站起來便走了,一點紅冷冷地掃了一眼他們的背影,不動聲色,跟在了他們的身後。
搜魂劍無影,中原一點紅。
他乃是天下最有名的殺手,也是這江湖之上最令人膽寒的名字之一。
一個殺手,一個漆黑的影子,只要他想,他可以跟在任何人的身後去,悄悄地跟著,不叫人發現,這幾個江湖人的武功都很不錯,但是同一點紅比起來,還是要差上一些。
城外的鄭家莊,乃是富戶鄭北雁的府邸。
這是一座大城,以馬前街為界,城東的十八條經緯縱橫的街道都姓鄭,城西的十八條經緯縱橫的線都姓杜。
鄭北雁與杜老西,乃是水火不容的宿敵。
他們之間必然要鬥個你死我活,李魚也是殺手,或許這一次,杜老西下了大價錢,要取鄭北雁的項上人頭。
李魚也是個很有名的殺手。
但凡有名的女俠客、女刺客,就會有不少腦子上下顛倒的男人出來大放厥詞,說是她們一定都是因為長得好看才能出名,那信誓旦旦的樣子,好似這些女子已不知道勾引過他們多少回了一樣。
但是事實上,這江湖之上,女人也同樣厲害。
一點紅從不小看女人。
李魚是個很厲害的女人,她冷靜且克制,看似弱柳扶風,實則殺人在須臾之間,使一對雙魚劍,她的劍招並不花哨,令一點紅極為欣賞。
但她也的確無愧於天下第一美人這名號。
她實在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只要她在哪裡出現,她的身上必然已黏上了許多男人的目光,從無例外。
就連中原一點紅,也逃不過這張過於美艷的面龐的蠱惑,在她的石榴裙前被打折了脊骨,成了一只斷脊之犬,又在那場令他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的背叛之中,被傷透了心,被天下人所恥笑。
一點紅啊一點紅,被女人騙得差點死了的家伙!
所有人都認為中原一點紅一定恨透了李魚,他若是再見到李魚,一定會惡狠狠地報復她。
一點紅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他悄無聲息地跟在那幾個江湖人的身後,躍進了鄭家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那幾個江湖人繼續往前走,來到了那鄭北雁的書房。
鄭北雁的書房裡靜悄悄的,一點紅的鼻子輕輕地動了動,已聞到了一點細不可聞的血腥味。
那幾個江湖人悄悄地推開了門。
門裡有人。
是鄭北雁。
鄭北雁已死。
死於雙魚劍。
雙魚劍是兩柄非常窄的劍,留下的創口很小,不會弄得到處都是血,這也是李魚一貫的殺人風格,她是個看上去懶洋洋的女人,但是卻很愛干淨的,生平最不喜歡的,就是在自己身上沾上血。
但鄭北雁的身上卻沾了不少血。
這不是李魚的風格,她一定遇到了什麼事情。
這很好猜測,因為李魚就在屋子裡。
她的呼吸聲顫抖得不像是一個氣息穩定的殺手,她正坐在地上,一點紅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立刻緊緊地釘在了她的身上,簡直連一刻都無法移開。
李魚依然那麼美。
她總是一副看起來病懨懨的模樣,頭發隨意的扎起來,如海藻一般的濃密,她的眼睛漂亮得驚人,眼下有一顆渾圓而小巧的淚痣,那顆淚痣一點紅不知用自己的眼神去描摹過多少回、舔舐過多少回。
她如銀河星辰一般漂亮的眼睛,此時此刻,卻蒙上了一層霧氣,一層動人的、可憐的霧氣,她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那是一種極其病態、極其不正常的紅暈。
那幾個江湖人的眼中就又迸發出了一種奇異的、令人惡心的光芒。
而一點紅也已懂了。
李魚遭到了暗算。
——春腸散、春腸散。
只聽這個名字,就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了。
那幾個江湖人就慢慢地靠近李魚,李魚看起來手腳都是軟的,發出的暗器綿軟無力,叫那幾人輕易躲開,那幾個人就發出了一種壓抑的笑聲,他們的目的已很明顯了。
李魚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雙魚劍中的一把,還在她的手中,被藏在了袖中,只要有人敢近身,她有把握一擊必中。
可這不是一個人,是四五個人。
她中了毒,渾身無力,至多,也就只能趁著他們毫無防備,殺掉其中的一個,可是再多的人……
她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
正在這時,忽然有暗器破空的聲音響起,只聽沉悶的幾聲透骨釘入體的聲音之後,這幾個江湖人連慘叫的機會都沒有,就已上了西天。
這發透骨釘的人下手極狠,直接衝著人腦後的死穴去的,完全沒有一絲想要留下活口的意思。
這樣的人……李魚正好認識一個。
她微微一怔,呼吸忽然急促了幾分,她抬頭看去,就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她非常非常熟悉的身影。
……黑色勁裝,寬肩窄腰,身形如黑豹一般有力而敏捷。
他帶著鬥笠,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蹲在了李魚的身邊,慢慢地摘下了鬥笠。
李魚就看到了一雙死灰色的、宛如惡狼一般的眼眸。
他冷峻得令人心寒,嘴邊勾起一絲冷誚的笑容,眼中似乎有奇異的光在閃動。
一點紅的聲音有如毒蛇一般的嘶啞:「李魚,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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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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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5 11:19
第141章 番外一:夢江湖
一點紅的目光銳利,卻並不明亮,反倒是暗沉沉的,有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之感,他死死盯著李魚,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露出了一抹譏誚而尖銳的笑。
這笑容絕不能說是善意的,一點紅也從不對人釋放善意。
或許除了李魚。
但那也是曾經的李魚,而不是現在的李魚。
時過境遷,但很多事情還是難以忘懷的,比如說……他差三分就刺到心口上的那一劍。
李魚的睫毛就輕顫了顫。
她垂下了那雙美麗如銀河般的眸子,並不去看一點紅,這見面來得實在太過突兀,讓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她一如既往地避開了那些讓她難以回答、難以面對的事情,只是有些難堪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她很難堪,也很狼狽。
一點紅是個殺手,卻沒人知道,他身處在一個神秘的殺手組織之中,這殺手組織,已不知道奪去了多少人的性命。
李魚也是個殺手,她也身處一個殺手組織之中,只不過這組織卻很有名,名叫妙音閣。
妙音閣的殺手,都是女人。
妙音閣的閣主,名叫妙音娘子。
妙音娘子卻也不過是個傀儡,真正藏在幕後的人,沒有人知道是誰,只是被閣中人稱作「老板」。李魚暗中查訪,已查到了一些此人的信息。
窺探老板的真實身份,就已相當於背叛。
當然了,李魚本來就打算背叛,她本就打算殺了老板,讓這妙音閣從此消失。
這或許就是她今日遭到暗算的原因。
她今日來執行任務,要殺這城東鄭北雁,鄭北雁喜熏香,身上總是帶著一股熏香的味道,李魚輕嗅了嗅,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因為一個人身上的熏香,本不可能帶毒的,若是帶毒,豈不是先毒倒了自己?
但她沒想到的是,鄭北雁只是一個魚餌,誘她上鉤的魚餌。
他身上的熏香之中,就帶了兩種無色無味的東西,一種叫做軟筋散,一種叫做春腸散。
這兩種東西,當然已毒倒了鄭北雁,但他又被下了一種稀奇的蒙汗藥,在李魚進屋的時候,就只能聽到他鼾聲如雷,只認為他是睡著了,並未多想,靠近了他。
所以這魚餌身上帶著的兩種毒,當然也毒倒了李魚,令她此時此刻面對一點紅時,如此狼狽。
李魚的背上已被薄汗浸透了。
她渾身都在止不住的發抖,每一次發抖,就會有一種奇異的顫栗順著她的脊柱爬升,直衝頭頂,讓她的眼神更加的渙散,讓她蒼白的膚色之上那種紅暈蔓延得愈發厲害。
一點紅就蹲在她的身邊,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盯著她,似乎連她一絲一毫的變化都不想要放過,李魚覺得有些羞恥,有些難以忍受,她別開了眼,竟是連一句話都沒同一點紅說。
……從前她就是這樣的。
李魚是個相當溫柔的女孩子,但是她的性格實際上是很倔強、很剛硬的,甚至於……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去依賴別人、信任別人,哪怕那個人是一點紅。
一點紅意義不明地「嘖」了一聲。
他皺了皺眉,也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他的目光實在是太銳利、太讓人無處可躲,所以……
所以李魚要是不想讓他看她,他就會像這樣不看她。
……這太溫柔了。
他一點都不像是這樣的人,更何況李魚還曾傷過他的心。
他卻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帶你走。」
說著,他就徑直過來,直接橫抱起了李魚,甚至記得帶上了落在地上的雙魚劍,然後敏捷地跳出了窗外,躍上了屋頂。
李魚被他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一點紅的身上緊緊裹著黑色的勁裝,他並算不得壯碩,而是勁瘦有力的,他的腰很窄,但是任誰也看的出,他的腰身充滿了勁力;只從他躍上屋頂的姿態就可看出,他渾身的肌肉都充滿了可怕的爆發力與控制力,他對力道的控制,一定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所以他有力的雙臂橫抱住李魚的時候,不會讓這個女人感覺到難受,卻也絕不會讓她產生可以逃跑的錯覺。
李魚連抬起雙臂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的頭就只好擱在了一點紅的肩膀上,只微微一抬眼,就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一點紅的長相並算不得英俊,但是任何一個見了他的人,都一定會被他身上著一股肅殺、冷峻又野性的氣質所吸引。
他目不斜視,直視前方的路,連一點兒余光都沒分給李魚。
李魚忍不住道:「……你竟不怕我再給你一劍。」
一點紅:「……」
一點紅都快氣笑了。
時隔五年,她跟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這麼沒良心?
雖然說跟殺手講良心,本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是此時此刻,一點紅還是忍不住自己這種腹誹。
他的薄唇緊緊地抿著,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只冷冰冰地開口道:「你最好不要再說話。」
李魚笑了笑。
她的頭擱在一點紅的肩膀上,整個人都沒什麼力氣的,一點紅自一片一片的瓦屋頂上掠過。夜風自李魚的臉上吹過,一種迅捷的感覺與刺激慢慢地自她身上升起……她穿的衣裳很單薄,現在卻有些冷了,她本該冷的,可是她的心裡、她的身上,卻好似有一團岩漿,自她身上流過,將她渾身燙得都是可怕的水泡。
她的臉更紅了,像是晚霞一樣的醉人,可惜晚霞卻被這如野狼一樣凶惡的男人給抓住了。
一點紅就住在城中。
他是天下第一殺手,他並不窮困,可是卻也不喜享受,只隨便找了一個簡陋的客棧住下了,這屋子逼仄、灰暗,實在是叫人不喜,誰也舍不得將這樣一個美麗的人關在這種屋子裡……可是一點紅舍得,一點紅偏偏就是舍得。
他把李魚扔到了榻上。
榻也是硬的,一點兒都不柔軟,李魚卻是柔軟的,她軟綿綿地倒了下去,把自己的身子縮起來,抓起被子蓋在了自己身上,可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冷。
她好似已發起了高熱,腦袋也有些昏沉了。
一點紅當哐一聲,就把自己的劍丟在了桌子上,他背對著李魚,伸手去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他的衣裳緊緊地裹在了他的身上,以至於他肌肉的每一次緊繃,都似乎能很直接的看出來。
他忽然喝下了一大口冷茶,然後問李魚:「喝麼?」
李魚簡直已把自己都縮在被子裡了。
她又不說話了。
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的,很喜歡逃避,一點紅喜歡她喜歡得要命,在那段日子裡,幾乎就像是一頭圍著獵物在轉的野獸一般,緊緊地盯著她情緒的弱點,耐心地蟄伏、等待時機。
他本就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對李魚,他也付出了十二分的耐心。
但現在……
他忽然覺得有些煩躁。
他忽然就有些不想看她這幅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講的樣子了。
五年、五年的分離,她難道就不想說些什麼麼?
一點紅霍地轉過身來,一雙死灰色的眼睛就緊緊地盯住了李魚,李魚熱得要死,卻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裹在了被子裡,一點紅冷笑一聲,伸手就把被子扔了,叫她無處遁形。
李魚的眼睛裡,似乎都已湧出了一點點地淚水,她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一點紅,一點紅的手卻已卡在了她的下巴上,他的手指穩定而有力,對力道的控制已精准到了極點,此時此刻,他只用兩根手指,就鉗住了李魚的下巴,強迫她抬起了頭。
李魚被迫露出了蒼白的脖頸。
她看起來總是病懨懨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一點紅一低頭,就能看到她脖頸的皮膚之下,那些縱橫的青紫血管,看上去脆弱極了。
她的脖頸側上有一滴汗。
一點紅目光灼灼,什麼也沒說,只是低下了頭,將那一滴汗吻了去。
他是個沉默少言的男人,卻也是個侵略性極強的男人,他一只手摟著李魚的腰,另一只手鉗住李魚的下巴,讓她好似是一只獻祭的羔羊一般。
李魚猛地睜開了雙眼,驚疑不定地看著一點紅。
她抖如篩糠,面色卻泛出了奇異的紅色,她的雙眼之中有些無措、有些茫然——這樣的神情通常很難出現在這個女人的臉上的,她時常都是鮮活的、溫柔的、充滿神氣的。
她一笑,就好似在叉著腰對全天下的人說:誰能不愛我呢?誰能不把心捧給我呢?
可是她一脆弱,卻想讓人把心都掏出來獻給她。
這就是李魚、這就是李魚。
即使換做了五年後的一點紅,身心疲憊,可看到李魚的時候,他還是無法自拔地感到自己的心又活過來了,在跳、在砰砰砰地狂跳。
李魚的嘴唇囁嚅著:「……一點紅,你……」
一點紅的神色依然冷冷,他道:「我是在問你,要不要喝冷茶。」
李魚一怔。
一陣鋪天蓋地的高熱又一次的襲擊了她,好似一萬只窸窸窣窣的螞蟻正在從她的每一處傷口上爬過,叫她難過地幾乎恨不得去死,又恨不得去尖叫。
李魚的背緊緊地弓起,好似一只緊張過度的貓咪一般……好可怕的毒、好可怕的藥,她瞪大了眼睛,瞪視著面前冷冰冰的男人。
她幾乎是在用一種發泄似得語氣怒道:「我不要!你……你走開!你走開!!不許看我!」
一點紅面無表情。
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李魚的表情也忽然怔住,好似明白自己本不該說出這麼撒嬌一般的話一樣,她美麗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通紅,像是要哭一樣,半晌,她的額頭沁出了一層薄汗,她別過了頭去,一點紅又伸手,強迫她的臉又轉回來。
李魚瞪著他。
一點紅道:「那要不要洗冷水澡?」
李魚:「……」
李魚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一點紅的臉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情緒。
李魚張了張嘴,道:「……五年前,我刺了你一劍。」
一點紅淡淡道:「是。」
李魚沉默了一會兒。
他看上去實在是……太淡然了。
既沒有對她惡語相向、冷嘲熱諷,也沒有在這種可以趁虛而入的時機去做一些尋常男人都會做的事情……他看上去實在是很淡然,好像李魚曾經沒有趁著他不注意,刺了他一劍,差點把他弄死一樣。
李魚道:「……你不恨我?」
一點紅的表情就慢慢地變了。
他那雙銳利而明亮的眼睛裡,忽然迸發出了一種慘碧碧的光,而他臉上的肌肉,也好似在止不住的抽動,此話一出,一點紅好似忽然變得很憤怒,卻又在盡力地去壓制自己那一種想要毀滅一切的、暴躁的憤怒。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譏誚,卻又好似有些悲哀。
李魚一看到他這樣的神色,就下意識地想要去逃避,可是一點紅又怎麼會讓她避開,他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一只手死死地卡著李魚的脖頸,兩根手指就點在她的大動脈上,只要輕輕地一摁,她立刻就要窒息。
他冷冰冰地說:「李魚,你拿我當傻子?」
說罷這句話,他轉身就走,似乎是對這個女人沒有一絲企圖一般,半晌之後,他又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店小二,抬著一個裝滿了冷水的浴桶進了屋子。
那兩個店小二低眉順眼,可是看見這屋子裡還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時,他們的眼睛立刻就直了,磨磨蹭蹭的,倒是不是很想出去似得。
一點紅心情很糟糕,陰森森地對那兩個人道:「還不快滾?」
他的眼睛裡似乎有鬼火。
那兩個店小二嚇得腿都軟了,點頭哈腰,慌忙退了出去。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又冷冷地看了一眼李魚,李魚想跑,只可惜她渾身都軟得要命,實在是跑不掉的。
他的心情有些復雜,又覺得很煩躁……李魚的性格、李魚的性格未免太奇怪、太別扭了一些,五年前就是這樣,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如今許久不見,竟還是一個樣,非要別扭到死不可。
他忽然就覺得一股惡狠狠的火氣上頭,大步走向了李魚,不由分說,將她橫抱了起來,李魚連驚叫一聲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咬著自己的嘴唇,一聲不吭。
然後她就被一點紅直接扔進水裡了。
……冷水。
李魚:「……」
李魚簡直想罵他。
一點紅背對她,坐在了桌邊。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尤其是,這個女人,還是他曾經深愛的女人。
可是一點紅竟好似是一塊石頭一樣,他強行把李魚從鄭家莊帶回了自己的屋子,卻什麼也不打算做,好似他已是個帶發修行的和尚。
但他在不停的喝茶。
喝冷茶,冰冷的茶水,這是劣質的茶水,喝下去也不會讓人覺得愉悅。
冷茶自他滾燙發癢的喉嚨滑下,好似才能讓他冷靜下一二。
他哪裡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他分明就是……
他分明就是一塊包著岩漿的冰山,看似冷冰冰、硬邦邦,實際上內心那種幾乎控制不住的愛情與欲念,像是灼燒的火焰、像是吞噬一切、燃燒一切的岩漿一樣,隨時隨地都要衝出來,把可以燒的東西燒個遍!
他也該洗個冷水澡才對。
李魚有些怔怔地看著他。
她似乎已意識到了危險,於是把自己縮進了冷冰冰的水池子裡,春腸散是一種藥性非常大的東西,硬抗過去,很傷身體,李魚雖然見過很多世面,卻從未見過這一種東西,也從來沒嘗過這種滋味。
木桶裡的水冰冷,李魚的嘴唇都已發白。
她的牙齒甚至已開始打顫了。
一點紅聽力很好,立刻就聽到了這聲音。
他只是想讓李魚抗過去,卻沒有什麼心思讓她大病一場,她身子其實一直不太好的……總是咳嗽。
他霍地起身,轉身又把李魚抱出了木桶,木桶裡的水嘩啦啦得響著,李魚的衣裳已悉數貼在了她的身上,勾出了女子美好的曲線來,她身上的皮膚冰冷得很,可是額頭竟還是不停地出汗,她本冷得渾身發抖,可是臉上的那種嫣紅,卻蔓延到了脖頸之上,被漆黑的長發擋住,有一種欲蓋彌彰、猶抱琵琶般的朦朧之美。
一點紅目不斜視,喉頭卻已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他抱著李魚的手都在收緊。
李魚似乎已被燒糊塗了。
她昏昏沉沉,似乎已睡去,可是她卻又的確半睜著雙眼,被一點紅輕輕地放在了榻上,一點紅的雙眼暗沉沉的,有些晦暗不明的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有些舍不得離開李魚,卻又強迫自己移開了雙眼,去盯著牆上的一個黑點兒看。
李魚的嘴唇翕動,忽然輕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你都不看我。」
……她的確已燒糊塗了,她若沒有燒糊塗,又怎麼會對一點紅說出這樣的話呢?
五年前或許會的,可是如今……卻是不會了。
一點紅有一瞬間,腦子空白了一下。
下一個瞬間,陳雜的五味返上了他的心頭,讓他甚至有些恍惚,他沉默了一瞬,又緩緩地將雙眸移到了李魚身上,與她對視著。
他的語氣有些聽不清情緒:「是你叫我不許看你。」
李魚的胸口忽然劇烈地起伏了兩下。
她半晌都沒說話,手已緊緊地攥住了自己濕淋淋的衣裳,一點紅的目光又落在了她的手上。
他那只骨節分明而穩定的手就覆蓋到了李魚的手上。
他的手干燥而溫暖,他慢慢地、堅定地把李魚緊緊攥著的手給掰開,然後與她十指相握,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眼眸垂下,臉上沒什麼表情,李魚看不見他的眼睛、也看不懂他的神色。
她只是瞪大眼睛,語無倫次地「你……你……」了兩聲。
一點紅道:「……你很難受?」
李魚的眼眶濕潤,幾乎已說不出話來了。
一點紅忽然嘆了一口氣,又道:「曾經我們也已……了,你若是實在難受,為什麼不肯找我?我的身子骨不錯,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語氣很淡,好像只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很晴朗一樣。
可是他渾身的肌肉,卻已在此刻繃緊,他的脖頸處迸出青筋,肌肉一條條的凸起,他的目光灼灼如火,像是兩根尖銳的透骨釘一樣,把李魚死死地釘在原地,竟連眼神都有些避不開。
……他實在是個……很溫柔的男人。
溫柔這個詞,好似與中原一點紅這個人一點邊兒都沾不上,可是李魚認識的一點紅,卻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最細心的男人,他或許是沉默寡言、不愛說情話的,可是五年前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他從來都與她形影不離,從來都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的。
……他本就是獨屬於李魚一人的一點紅。
李魚鼻頭一酸,一滴晶瑩的淚珠忽然已流了下來。她的睫毛已濕透了,沉甸甸地垂下來,好似一只被露水打濕了翅膀的蝴蝶一樣,再也神采飛揚不起來了。
她有些哀哀地看著一點紅,半晌都沒說話。
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的手上一發力,李魚纖細的身子忽然就已到了他的懷裡,他緊緊地抱住了李魚,然後又順手拿過了被他扔在一旁的雙魚劍,把其中那把短劍塞進了李魚的手中,強迫她握劍。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冷誚而笑容,眼中帶著一種尖銳的挑釁。
他的聲音像是毒蛇,嘶啞而惡毒。
只聽一點紅道:「我要動手了,你若恨我,最好再用這劍殺我一次,刺在上次那地方也行,傷口留了疤,你很好找准位置的,只不過你可記牢了,用劍刺透之後,最好再攪一攪,把我的心直接給攪碎!」
第142章 番外一:夢江湖
一點紅說到做到!
他真的把衣裳去了,露出了精赤慘白的上身來。他很白,卻決計讓人感覺不到一絲病弱,勁瘦有力的肌肉均勻的覆蓋在他的身上,他胳膊上的肌肉一條條的凸起,青筋迸起,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那種野狼一般衝上去撕咬的本能。
他的身體之上,覆蓋著大大小小的傷疤,多到好似像一張網一般,將一點紅網在裡頭,刀劍的傷口、還有背上那十幾道牛皮鞭打出的鞭痕,無不在訴說著他曾經的慘痛經歷。
這些他都不甚在意的。
他唯一只在意一道傷疤。
他強硬地拉起了李魚沒有持劍的手,將她的手摁到了自己的心口之上。她的掌心之下,有一道淺色的傷疤,很窄,但是就在離心髒不遠的地方。
一點紅惡毒地道:「感覺到了麼?疤就在這裡,你可要瞄准一些。」
李魚的喉嚨裡忽然發出了一聲困獸似的叫聲,她忽然掙扎了起來,要把手收回去,好似她的手心裡不是一道傷疤,而是什麼會灼傷手的刑具一樣,她的額頭全是汗,別開了臉,去看自己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也被一點紅緊緊地握住,他強迫她拿起了劍,是雙魚劍之中較短的一把……五年之前,一點紅就是被這把劍刺中了心口的。
他實在是個……很可怕的人。
又可怕、又殘忍,堅定得好似磐石,一句話出口之後,就絕無更改。
他一定會動手,也說到做到,要是李魚想殺他,他也一定連躲都不會躲,把心口露出來,讓她來把他的心都給剜出來!
中原一點紅就是這樣一個很可怕的男人。
一點紅緊緊地抱住了李魚,他慘白的身體並不冰冷,反而帶著一種岩漿似的熱度,令人實在是心驚的很,李魚顫抖了起來,她已連劍都拿不穩,卻下意識地伸手去攀上他的脊背……這動作她本就很熟悉——擁抱一點紅的動作,她本就很熟悉的,因為他們已不知道相擁過多少次了。
擁抱,本就是一個不設防的姿態,對於殺手來說,這種姿態與感情,本是要不得的。
當哐一聲,短劍掉在了地上。
金屬落地的聲音,第一次在一點紅耳朵裡如此悅耳,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伸出大拇指,自李魚嬌嫩的嘴唇之上慢慢地抹過,李魚半睜著眼睛,眼睫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樣在顫動,然後又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的小嘴微張,好似已屈服了。
一點紅啞聲道:「看來你已舍不得再刺我一劍。」
李魚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一點紅笑了笑,又道:「很好,李魚。」
一縷陽光已照進了這間屋子。
這是一間有些逼仄的屋子,屋子裡只有一張榻,一張桌子和兩個凳子,桌子不是什麼八仙桌,只是一張陳舊的方桌,桌子上有很多溝壑,已不知道在這屋子裡擺了多少年。
這實在是一間令人看了之後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屋子。
可是一個令人看了之後根本移不開眼睛的女人,此時此刻卻正在這間屋子裡。
她躺在這間屋子那張簡陋的榻上,帳子半放未放,讓這縷清晨的微光正好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的臉上全是細密的汗,漆黑的碎發已黏在了她的額頭和兩頰邊上。一點紅的目光灼灼如火,有一種狂熱的光芒,他緊實有力的臂膀將他的身子撐起來,慘白的皮膚之上,能看到迸起的青筋,他伸出手,替李魚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又伸手將人攬進了懷裡。
李魚好似一捧水,一捧又柔軟、又溫暖的水。
此時此刻,若是讓她拿起雙魚劍,或許她也已握不穩了,因為她連手指上的勁兒,都已被一點紅完全卸開了。一點紅伸手摟住了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裡帶了帶,李魚嚶嚀一聲,沒有說話。
一點紅啞聲道:「你覺得怎麼樣?」
李魚就把頭埋在了他的懷抱裡。
半晌,她才道:「你的身子骨一向是不錯的,這件事我又不是不知道。」
一點紅的嘴角就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這句話,是他昨天「自薦」時說出口的,如今,李魚把這句話還給了他。
他的身子骨當然是很不錯的,而且,他離開李魚的這些年,從來也沒找過別的女人。
並不是因為什麼堅貞的個性……他只是,不喜歡別的女人罷了。
五年之前,他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捅了一劍,像是一條斷脊之犬一樣,在大雨滂沱之中被淋了個透,他本已昏死過去,然後又醒來,緊緊握著自己的劍,爬到了暗巷的陰溝之中,痛苦的喘氣,他憤怒、悲哀,想要仰天長嘯,卻又忍住了,因為他知道,他應當去保持體力,而不是無畏的去浪費這些體力。
他沒死,他活了。
但活,也是痛苦的活。
一個男人若是終日生活在痛苦之中,就很有可能會染上一些很不好的壞習慣,譬如濫賭、再譬如終日在青樓裡尋歡作樂。
但一點紅竟一點兒都沒沾染上。
他被一個女人背叛了,卻也不想去找旁的女人,因為他本就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在愛上李魚之前,他對旁的女人就不感興趣,在愛上了李魚之後,他更是覺得這世上已沒有人像她、沒有人可以代替她。
這本就不是什麼堅貞的觀念在作祟,他四五年來沒有過一個情人,被江湖人嘲笑,只是因為他不想,他沒興趣。
他只對李魚有興趣,這興趣在這五年之內不斷的積攢。而現在……李魚也已經體會到了,他對她的興趣到底有多麼的狂熱、多麼的令人發抖。
他看了一眼李魚,李魚還縮在他的懷裡。
一個人的本能是騙不了人的,她的鼻尖嗅了嗅,好似在嗅他身上的味道一樣,一點紅愛干淨,又不喜熏香,身上時常都是清清爽爽、干干淨淨的,但是如今卻有些黏黏糊糊的,李魚以前就時常做這樣的舉動,說他身上有蜂蜜的香氣。
一點紅覺得這都是無稽之談。
她又下意識地做出了從前他們還親密時的舉動,她伸手環住了他,有些戀戀不舍,手指上卻沒有勁兒,假如一點紅現在想拋下她的話,她是絕沒有機會留住他的。
但他怎麼會想走呢?
他巴不得多留一陣子的。
江湖上的人總說他是一頭惡狼,殺人不眨眼,一點紅卻覺得,自己這沒出息的勁兒,比起狼,更像是一條狗才對。
這實在是……
叫人無話可說的。
半晌,李魚忽幽幽地道:「……我以為,你會很恨我,會恨不得……殺了我。」
一點紅嗤笑了一聲。
他譏誚地道:「我都說了,李魚,你把我當傻子。」
李魚就不說話了。
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一點紅冷冷道:「五年的時間,已夠我查清一些事了。」
李魚環著一點紅的手臂驟然收緊了些,她心緒不寧,竟下意識地要轉過身去,一點紅卻陰森森道:「你還想躲我?」
他的手臂驟然收緊,緊緊地箍住了李魚的腰,一個饜足的男人,力氣可實在是不小,李魚被他這麼一摟,整個人又回到了他的懷抱裡,簡直是連分毫都動不了。
她只好垂下了眼睛。
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如何說起。
一點紅道:「五年之前,妙音閣的老板要殺我。」
李魚沒有說話。
一點紅又道:「這件事你一開始就知道,或許……你就是因為這個來接近我。」
李魚想跑,一點紅的兩只手臂都穩當當地抱著她,神色卻一點變化都沒有,仍然是淡淡的。
一點紅道:「你從不用美人計,我知道。」
李魚道:「……我本只是想和你較量一番的。」
一點紅淡淡地笑了笑。
他很少笑,即使要笑,也多是那種帶著尖銳的譏諷的笑容,像這樣子帶著一絲惆悵、帶著一絲悲哀的笑容,卻是很少見。
一點紅道:「卻不想你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好身受重傷,你沒有趁人之危的習慣,就順手救了我。」
李魚的神色也有些恍惚。
提到過去的事情,她總是有些恍惚的。
一點紅道:「等我傷養得好些的時候,你已不想殺我。」
那時,他們已相愛了。
妙音閣的老板又是什麼東西?一個躲在陰溝裡不敢見人的老鼠,在這江湖上攪弄風雲,李魚又豈會真的對他忠心?又豈會真的為了一個從沒見過的老板,殺死自己心愛的男人?
只可惜,妙音閣的勢力不小,那個時候很危急。
一點紅神出鬼沒,李魚又把他藏起來養傷,妙音閣本不該發現他的,卻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讓一眾妙音閣的殺手們找上了門來。
李魚那日出門去買東西了。
一點紅被那些殺手圍攻。
他傷得很重,即使養了好幾個月,但也沒到完全恢復的時候,妙音閣不可小覷,十幾個殺手,已困住了他,想要殺他,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這時,李魚回來了,她毫不猶豫,一劍刺中了一點紅的心口,將他一腳從樓上的窗戶上踢落,落在了暗巷之中,他滿口都是鮮血,看著李魚冰冷的眼神,妙音閣的人揚長而去,李魚也沒有再出現過。
他被自己唯一的朋友楚留香救了。
一年之後,他才重出江湖,卻發現自己組織之中的殺手、三尺劍、六鈞弓等人,已被妙音閣殺得七七八八了。
江湖人都說,妙音閣的殺手李魚,刻意的接近中原第一快劍一點紅,就是為了套出一點紅身後那組織的信息,然後將他們這個組織一網打盡。
一山不容二虎,做同一門生意的人之間本就是互相看不順眼的,妙音閣的大老板,想要將他們的組織殺絕了,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一點紅很清楚,這不是真的。
他和李魚,早已是最親密的人,她不知吻過他的心口多少次,以李魚的功夫,想要一劍刺中他的心髒,絕非難事。
但她的劍卻偏了三分,她冷冰冰地看著他,用譏諷又得意的語氣說他上當了,演技很好,但一點紅的心裡很清楚,這不是真的。
她只是在危機的時刻想要一個能讓他們兩個都活下去的法子罷了,在當時當刻,被十幾個殺手圍攻的情況之下,李魚沒法子帶著已重傷的他離開。
他只會拖累李魚,讓他們兩個人一起死。
李魚不想這樣,所以她選擇給一點紅一劍,看似殺人,實則放人,甚至於,楚留香恰巧出現救了他,都是她在暗中安排的。
但他還是痛苦,痛不欲生。
他只痛恨自己沒有用,才讓李魚不得不去做出這樣的事情去保全他們。
他更痛恨……李魚不信任他,拿他當傻子。
她似乎認准了一點紅一定相信了這些表像,一定恨不得殺了她,所以這五年來,她一直都沒有出現過,她一直躲著一點紅。
所以一點紅才說:李魚,你拿我當傻子。
但她本來就是一個這樣的人的,或許是因為童年的經歷實在是不夠美好,她是一個極度依靠自己,什麼都想自己一個人去扛的人,她是愛上了一點紅,骨子裡卻有一種奇怪的自卑與厭世,認為這世上其實根本沒有人能夠真正的去理解她、信任她。
她絕不是不想同一點紅解釋,可是她害怕看到一點紅的不信任,所以她一直逃避,在這五年之間,從來都沒出現過。
一點紅看人很准,他一直都知道李魚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從來都很會,她從來都很無師自通,怎麼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
這五年來他所做的只有調查。
調查李魚的行蹤,調查妙音閣的老板為什麼當年要殺他……以及他的真面目。
他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很有耐心和手段的人,他想要調查的兩件事,雖然都不容易,但他已都查出一些線索了。
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小城裡,絕不是巧合,而是一頭狼嗅著自己獵物的氣味追蹤而來的。
李魚以為她是在被他堵在鄭家莊的時候才逃不掉的,完全錯了。
她早在進入這座城的時候,就已逃不掉了。
一點紅的聲音很穩,慢慢地把這些事都說了出來,李魚聽了,臉色已愈發的蒼白了。
她本被弄得很熱的,可現在,她的臉居然又變得蒼白了起來。
她的心中五味陳雜,一種悲哀與後悔,忽然已湧上了她的心頭。
一點紅的確是個對什麼事情都很清楚的人……他說得那些話,也的確不是假的。
她的確是因為……很害怕看到一點紅懷疑她、痛恨她,才在這五年之間一直躲著他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一點紅很了解她、她卻沒那麼了解一點紅、信任一點紅。
以至於終於見了面之後,她的自我保護機制幾乎是第一瞬間就開啟了,在他的惡語說出口之前,她自己先搶先去說,五年之前,我暗算了你,你該恨我的。
……可一點紅一句惡語都沒有說。
他說的最重的一句話,就是:李魚,你拿我當傻子。
……他太溫柔了。
李魚忽然就已無法再保持平靜,她的眼淚忽然就已經流了下來,她忽然劇烈地掙扎起來,似乎已無法忍受自己在他的懷中,一點紅的雙眸之中卻已迸出寒火,他惡狠狠地捆束著她,厲聲道:「李魚,看我!看我!」
他心愛的女人掙扎的動作驟停,她有些難過,並不肯去看他,只是用自己的雙臂緊緊地攀住了他的脊背,她實在是個很別扭的女孩子,一點紅習慣了……一點紅早已習慣了。
一點紅啞聲道:「睡吧,你一定已累了。」
懷裡的李魚發出了壓抑的抽泣聲,她的確已累極了,此時此刻,又已是完全的放松,她伏在一點紅懷裡,淚水就落到了一點紅的皮膚之上,他的一只手托著她的後腦,將她緊緊地摟抱住。
她哭累了,就沉沉地睡去了。
一點紅摟著她,也閉上了雙眼。
他們三四個時辰都沒合眼,此時此刻,的確該好好的休息了。
第143章 番外二
楚留香的家坐落一片海灘之旁。
碧海藍天,一向是他所喜歡的,即使到了幾百年之後,這喜好也沒有任何的變化,聽著大海的波浪衝上沙灘的聲音,他就只覺得自己好似回了家。
而他的家也一如幾百年前的那一艘白色的小船一樣,是一個又舒服、又講究的地方,客廳裡放著一個大大的酒櫃,裡頭擺滿了楚留香收藏的各式各樣的酒。任誰來到這地方,都只會想要舒舒服服的喝點酒、然後睡一覺。
當然,除了傅紅雪,因為傅紅雪不喝酒。
每一年,楚大哥和玉姣公主都會想要叫大家來聚一聚的——主要是玉姣公主,她喜歡一個一個的打電話給小姐妹們,請小姐妹和她們的丈夫一起來度假玩耍。
如今,天色已暗了,可是楚留香的家中還是只有一群男人,連一個女孩子都不見,只因為小姐妹們出門逛街去了。
此地素來有「不夜城」的美稱,即使是半夜的一兩點鐘,街上也依然熱鬧非凡,李魚不能見太陽光,只能在晚上出門玩,與小姐妹們如此齊全的聚會又很難得,看來,她們今天夜裡應該是不會很早回來了。
至於丈夫們為什麼沒有跟著去……
廢話!姐妹們的聚會,臭男人摻和什麼呢!
所以男人們就留在家裡了。
當然了,這也很好,畢竟酒櫃裡的酒還是要消耗一番的。
楚留香已拿出了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已被倒入了透明的酒杯之中,杯中有如玻璃一樣透明的大塊冰塊,隨著酒液的倒入,在杯中慢慢地轉動了幾下,讓酒液在更多的角度被折射出一種漂亮的光澤。
陸小鳳正坐在沙發之上。
他的兩根手指頭正在點著自己的手機屏幕。
他在玩游戲,音樂游戲。
音游是一種偉大的發明——陸小鳳是這樣認為的。
他的手指,幾乎可以算得上是這世界上最靈活的手指了,不管是怎麼樣難度的游戲,對於陸小鳳來說,都可以說是信手拈來。
他之所以如此之喜歡音游,只是出於一個原因。
那就是……
陸小鳳唱歌很難聽,很難聽,簡直比驢叫都難聽。
他不僅唱歌很難聽,對於音律,更是一竅不通,所以以前花滿樓才說,對著陸小鳳彈琴,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陸小鳳聽了這話,只大笑不止,道:「我若與牛有什麼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對你這百花釀,都是牛飲。」
花滿樓但笑不語。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陸小鳳五音不全,但音游這種東西,怎麼說呢……只要手指頭夠靈活,就能讓人產生一種,我很行、我很可以的錯覺。
所以他很喜歡音游。
與陸小鳳在音游之上的造詣不分高下的人是楚留香,畢竟楚留香的成名絕技,就是彈指神通。
他帶著杯子,將酒放在了陸小鳳的面前。
所有人的面前,都放著烈酒,除了傅紅雪,他喝可樂。
傅紅雪一向是個遠離人群的人,即使在這種場合,也時常沉默寡言,他低頭,修長的手指已握住了透明的玻璃杯,杯壁上結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水珠,讓他的手心也已經被打濕了。
他只對楚留香道:「多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無妨。」
眾人七七八八地坐了,男人嘛,待在一起會干的事情其實並不多,比如說看球,比如說喝酒吹牛。
但很可惜的是,在坐的各位,都不太喜歡吹牛的。
傅紅雪是個悶葫蘆,叫他吹牛,簡直就好像讓他大跳脫衣舞一樣的為難人;一點紅是個嘴裡會噴射毒液的毒舌男,十句話裡,倒是有八句要刺人的,剩下的兩句很平和,一句是對李魚說的,一句是對楚留香說的。
至於楚留香和陸小鳳,倒是健談又風趣,他們都是喜歡滿世界亂竄的人,一年下來,也有不少新鮮事可說,展昭與花滿樓就是那種謙謙君子了,從不說大話,微笑著聽楚大少和陸大少侃天侃地。
他們的話題聊著聊著,就變成了自家老婆的話題。
起因是因為李魚給一點紅打了一個電話,一點紅直接在客廳裡接了,李魚問了他什麼倒是不不要緊的,關鍵是她叫一點紅叫「紅哥哥」。
然後就被眾人聽見了。
這是必須的啊,在座各位,誰不是有一點絕技在身上的,電話裡傳出的聲音都聽不清,那曾經是怎麼混江湖的。
一點紅掛了電話之後,就聽見陸小鳳微笑著道:「紅兄啊紅兄,沒想到李魚叫你,和我們喊你,竟都是一樣的稱呼。」
紅兄、紅哥哥,說穿了好像是同一個意思……但是陸小鳳的臉上卻有一點促狹的笑意,顯然是在打趣一點紅的。
一點紅倒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他掃了陸小鳳一眼,嘴角慢慢地勾起了一絲笑容,十分淡定地道:「陸兄想叫,自然也可以叫一聲來聽聽。」
陸小鳳:「……」
楚留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忍不住笑了兩聲,只道:「喝酒,諸位,喝酒。」
一點紅的眼角也流露出一點笑意,朝著陸小鳳舉起了酒杯,與眾人共飲。
他一向是個離群索居之人,對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嗤之以鼻的,但如今在這房裡的這一群人,卻都可稱得上是英豪。
親情,他這輩子怕是沒機會了,但友情與愛情的滋味,他卻都已在品嘗了,如今,他已心滿意足。
由這紅哥哥起頭,大家的話題就歪到了妻子們對丈夫的奇異愛稱之上。
李魚什麼都會叫,什麼紅哥哥、紅先生、紅大爺之類的,全憑什麼順口叫什麼。
至於玉池和琥珀對丈夫的愛稱就屬於比較正常的……不,或許是因為花滿樓和展昭實在是又溫柔又君子,也不愛什麼特殊的花樣。
陸小鳳喝了一口酒,淡定地道:「小谷叫我登徒子,采花賊。」
眾人:「……」
這倒是不必。
楚留香最慘,玉姣喜歡玩奇異的游戲,和天真嬌憨的外表不符合,經常拖著他去海底,還冠名「人類奴隸」。
但是這個就不用說出來了,他只是微笑著說:「玉姣有時候會叫我楚大哥。」
玉姣那種嬌憨又無辜的樣子,嬌嬌的喊著楚大哥楚大哥的樣子,總是讓楚留香有一種自己在做壞事的感覺。
……雖然這種壞事,他已做了許多年了。
至於傅紅雪……
傅紅雪沒什麼想說話的意思。
秋星的那種特殊的時期,來勢洶洶,讓他們兩個在家裡連著呆了十五天都沒出門,大貓貓實在是很凶狠,凄厲地尖叫,還會不停的用貓貓拳毆打傅紅雪,嘴裡還偶爾會漏出兩句貓貓罵街來……
至於愛稱嘛,額,沒有、還真的是沒有的。
貓貓只會嗲兮兮地喵喵叫,傅紅雪就會主動到她身邊去了。
他想到秋星終於生龍活虎、高高興興的和姐妹們出去玩耍的模樣,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下一個話題是老婆們都喜歡什麼東西,話題起因是因為楚留香家裡真的有很多很多珍珠……玉姣超級喜歡珍珠的,而且她還喜歡在海裡自己去搶別的貝殼的珍珠,搶回來再找人去設計成首飾……她其實也不怎麼帶,就放在家裡好看。
一點紅想了想,非常自信地道:「她喜歡我。」
曾經的蜂蜜小蛋糕如是說道。
如今一點紅也成了吸血鬼,自己身上的血當然是不能再成為李魚的食物了,不過李魚倒是說過,他身上香甜的味道始終是沒變的,所以時不時李魚都要忍不住去嗅嗅他、親親他,偶爾還想要上嘴去咬。
怎麼說的和小動物一樣……?
在場各位的妻子,明明只有李魚是人。
花滿樓道:「玉池最近喜歡喝很甜的東西……比如熱巧克力什麼的。」
對於甜食的熱情,恐怕誰也比不上黑蛇娘子了,她冬眠的時候偶爾醒來一下,都要到處找甜的東西喝,所以他們家永遠都放著很多開灌即喝的可樂。
——常溫的。
玉池最不喜歡冷的東西了,她下口的東西也要暖乎乎的才好。
常溫可樂,真是一種詭異的愛好。
而且她其實很有可能喝著喝著,趴地上就睡著了,花滿樓還要捏著她的下巴,強迫睡著的玉池張開小嘴,然後……幫她刷刷牙,玉池睡得二五八叉的,被花滿樓上上下下涮的干干淨淨,這才會送回溫暖的臥室。
——花滿樓,真的很嚴格。
至於傅紅雪……他還是很認真的想了想的。
半晌之後,他非常正經地說:「秋星喜歡逗貓棒。」
秋星再神通廣大,也是一只大白貓貓的,一只貓咪會喜歡什麼東西,其實是很好想的,比如貓爬架——秋星還試圖把傅紅雪當成貓爬架,待在他的後脖頸上不肯下來。不過後來,秋星見到了一個外號叫「垂首神龍」的男人之後,就再也不肯用自己二十斤的重量壓在傅紅雪的後脖頸之上了。
——貓爬架,有點危險。不是對貓貓來說危險,是對貓爬架來說很危險。
所以,一只貓咪喜歡逗貓棒,簡直就是再安全不過、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第144章 番外三
一覺醒來,李魚躲在被窩裡不肯出來了。
一點紅的覺非常淺,基本上,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他就會立刻警覺地醒來。
李魚剛與他成親不久,二人還是新婚小夫妻,自然會整日整日的黏在一起,白天在客棧裡無所事事的時候,兩個人就會一起窩在榻上……,像這個樣子的日子,已持續了好幾個月,一點紅樂在其中,絲毫不覺得膩歪。
……曾幾何時,他對於膩歪小夫妻還是一種完全無視、完全無感的態度來著,誰知現在,他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他和李魚相識於自己的一次殺人生意,李魚被卷進了這場陰謀,她十分虛弱,一點紅又沒法子把她拋下……最後,這場陰謀被他們二人聯手破壞,一點紅也與李魚定情,與她結為夫婦。
李魚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她從來不提及自己的過去,一點紅也從不問她。
這並不是說他不好奇,只是他不願意逼迫李魚,他的人生之中,值得他去珍惜的東西實在是沒有多少,李魚是其中最讓他放在心上的人,他也同樣相信李魚愛他,故而從不多問一句。
扯遠了。
總而言之就是,李魚是窩在他的臂枕之上睡覺的,她嚶嚀一聲,幽幽醒來之時,一點紅就已醒了,只是他昨夜實在有些勞累,故而閉目養神,並沒有睜開眼。
然後他就聽到李魚的呼吸聲忽然變得有些不穩,好似有些驚恐。
一點紅立刻睜眼,沉聲道:「李魚,你怎麼樣?」
李魚卻在瞬間縮進了被窩。
她不僅縮進了被窩,還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有些悲慘的叫聲,把自己縮成了一個球,牢牢的用手抓著被窩,嘴中道:「……你、你出去!」
一點紅怎麼可能出去!
他只覺得李魚是不是受到了什麼暗算,一點紅心中一緊,立刻道:「怎麼了?李魚,你先出來。」
李魚尖叫一聲,不肯出來,把自己完完全全的裹在了被子裡。
但是可千萬莫要忘了,這對小夫妻,是睡同一個被窩的,李魚獨占了被窩,把一點紅幾乎趕出了被子,但是一點紅的半條腿,還猶在被子之下。
一點紅忽然一怔。
他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東西,從他的小腿之上掃過。
毛茸茸、輕飄飄……好像是什麼動物的尾巴。
不僅是尾巴,還是一條大尾巴,有這麼大的尾巴……絕不是什麼很小的動物。
好端端的,哪來的什麼動物?還能鑽到他身邊來?
一點紅的心裡忽然浮出了一個很荒唐的想法。
他的小腿不動,臉上也不動聲色。他非常慢、非常慢的把蓋在自己小腿上的那一塊被子給慢慢掀開了。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赤紅色的狐狸尾巴。
狐狸尾巴蓬松的像是天上的雲朵一樣,自他小腿上掠過的時候,有一絲絲溫柔的瘙癢,這是一條相當大的尾巴,尾巴尖尖上的毛色並非赤紅,而是更加深沉的黑色。
這條尾巴很激動、很驚恐,不停地擺來擺去。而李魚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悲憤交加,還在不停地說:「你先出去!你先出去嘛!」
一點紅的神情都已呆滯了三秒。
……這的確已超出了人類的認知範圍,但一點紅顯然不是什麼正常人,他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就好似已完全的接受了,表情也恢復了那種面無表情的常態。
他只是慢慢地說:「李魚,我身上沒穿,你趕我出去?」
李魚呼吸一窒,那條蓬松的狐狸大尾巴也忽然一抖。
她好似有些委屈地道:「你……你可以穿上再出去。」
一點紅道:「不必了。」
李魚一怔,一點紅的兩只手就已伸進了被窩裡,牢牢的扣住了李魚纖細的腰身,他二話沒說,直接手上一使勁,就把自己纖細的妻子從被窩裡拖了出來,拖到了他的懷抱裡。
他半靠在榻上的靠枕之上,讓李魚直接縮進他的懷裡。
李魚驚呆了。
一點紅也驚呆了。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的腦袋看。
他的妻子一如既往的美麗,美麗得令人神魂顛倒,可是如今,李魚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無措的神情,她眼角有些紅,帶著濕潤之意,整個人跪坐在榻上,伸手去護自己頭上的……耳朵。
那是一對……赤紅色的狐狸耳朵,毛茸茸的,在她頭上瑟瑟發抖。
李魚的喉嚨裡忽然爆出了一聲「嚶!」的尖叫,相當的無所適從。
一點紅沒有說話。
他那雙如野狼一般灼灼如火的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李魚發抖的狐狸豎耳,他沒什麼表情,叫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一點紅一向都是一個話少表情少的人的。
半晌,李魚都等不到他說話,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她一言不發,扭頭就打算走,一點紅卻在此時此刻忽然發力,一只手死死地攬住了她的腰。
他的另一只手,伸手就去捏她的耳朵。
李魚一下子側開了頭,臉上有些微紅,小聲地道:「……不能捏耳朵。」
一點紅淡淡地道:「是麼?」
說完這句話,他就忽然湊了上去,去親吻狐狸精李魚豎起來的狐狸耳朵,耳朵軟乎乎、暖洋洋的……這一切都是真的,李魚之所以從不談她的過去,乃是因為……她是一只赤色的狐狸美人。
一點紅一只手托著她的後腦,另一只手攬著她的腰,他輕輕地吻上了李魚的狐狸耳朵,又在那豎耳側啞聲道:「……那這樣可以麼?」
李魚的喉嚨裡忽然就發出一聲狐狸似的嚶嚀來,一點紅就感覺到懷中的狐狸美人已在瞬間化成了一灘狐狸軟餅,赤色的大尾巴開始止不住的發抖。
一點紅挑了挑眉,又看了看李魚的狐狸耳朵,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他的嘴角慢慢地勾了起來。
第145章 番外四
黑,是傅紅雪對童年的全部記憶。
不,應該說,黑色,就是傅紅雪人生的全部色彩。
黑衣、黑眸、黑刀,蒼白的臉、黑暗的人生。
在他十九歲那一年,他為了復仇,已近乎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他本不愛殺人,卻在那一年發瘋似得大開殺戒,然後嘔吐、嘔吐到近乎虛脫;癲癇,癲癇到好似一條喪家之犬。
但最可笑的是,他為了復仇,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可是到頭來,那份仇恨與他根本就沒有關系,他根本也不是那家人的孩子……他只是一個野孩子,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野孩子。
可笑,實在是太可笑了。
但他忍耐過來了。
若說傅紅雪這輩子最擅長什麼事,在苦難之中忍耐,一定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件。
忍耐,長久的忍耐。
如今,十八年已過去了,但每當回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些可怕而痛苦的事情時,他臉上的肌肉還是會抽動、他的心也還是會被刺痛。
此時此刻,他正躺在一間昏暗而逼仄的小屋子裡。
屋子在二樓,一樓的地方,有人在喝酒,那些人不停的喝酒、劃拳,那簡直是一種近乎癲狂的喧鬧了,傅紅雪躺在榻上,額頭不住的浮出冷汗,他受傷了……傷得很重,卻沒有人為他包扎,他只能躲起來自己舔舐傷口,一聲不吭、一言不發。
他就在這一陣近乎癲狂的喧鬧之中沉沉的睡去了,近乎脫力。
直到……
直到感受到了一種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就與一雙碧綠碧綠的圓眼睛對視上了。
……是一只蓬松雪白的大白貓,正矜持地坐在他的胸口上,見他醒了,還十分矜持且高傲的舔了舔自己的白色梅花爪爪,從三角形的小嘴裡發出了幾聲撒嬌似的喵喵叫。
傅紅雪:「……」
傅紅雪覺得自己快呼吸不過來了。
他漆黑的眸子,就與這只白色的大貓貓對視著,半晌,那貓也沒有想要移開的意思……好在他的傷在腹部,所以他還不至於被這貓給壓死。
半晌,傅紅雪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伸出一只手,直接從貓貓身體下面穿過去,要把貓貓抱起來……俗話說的好,貓乃是液體,所以結果就是,一只白色大貓貓被抱成了一條U型貓貓管,被傅紅雪毫不留情地放到了地上。
貓貓很優雅,四腳穩穩著地,不過貓貓很憤怒,憤怒地朝傅紅雪喵喵叫了起來,好似在罵人。
傅紅雪盯著白色大貓貓看。
在他大約七八歲的時候,他也見過一直這樣的大貓。
雪白的、碧綠眼睛的。
那只貓受了傷,傅紅雪就把它藏起來,好生照料,只是後來,被他的「養母」花白鳳發現,他捱了好狠的一頓鞭打,那只貓也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好似已陷入了會議之中,半晌之後,才對白貓道:「去找你的主人吧。」
雪白的長毛貓,身上的毛簡直連一絲打結都沒有,綠色的大眼睛翠得好似名貴翡翠……傅紅雪是個浪跡天涯的刀客,對貓這種閑趣之物並沒有什麼了解,但這也並不妨礙他斷定,這一定是一只很名貴的貓、也一定有一個高貴的主人。
但他猜錯了。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白色大貓貓的三角嘴忽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貓貓叫罵聲,就在傅紅雪有些搞不清楚它的意思的時候,三角嘴開始口吐人言:「你才有主人!人類,你太自大了!」
傅紅雪:「……」
傅紅雪面無表情,握刀的那一只手卻已慢慢地攥緊了。
下一個瞬間,白色的大貓貓輕巧地跳上了床榻,然後……白貓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美人。
渾身奶白色,小小一團,臉上有點嬰兒肥,還有一雙和大貓貓一樣的綠色眼睛,圓溜溜的。
她皺著眉嘟囔著道:「你這個人實在是很沒有禮貌。」
傅紅雪……
傅紅雪幾乎是立刻移開了目光。
這是一只貓妖。
一只……非常漂亮、非常可愛的貓妖。
只是她再可愛,傅紅雪卻也沒法子去看她的,因為貓不需要衣裳,所以……
而貓妖也同樣沒有人類的那些道德觀念。
她一點兒也不羞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漆黑而微微卷曲的長發落在身上,與她牛奶似得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貓咪總是對什麼東西都很好奇的,她對傅紅雪也是如此,這貓美人好奇地湊過來,用一雙翡翠似得圓眼睛盯著傅紅雪的臉看。
傅紅雪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他的雙目如漆星一般,漆黑而銳利,他的鼻子很挺、嘴唇很薄、下頜角的線條也是清晰而棱角分明的,秋星湊過來,鼻子還嗅了嗅他,傅紅雪握刀的手背就迸起了青筋、而他的鼻尖上,也浮出了一滴汗。
貓妖的眼睛的確很無辜、很純潔,可若是仔細想一想此時此刻的情景……無論是哪一個男人,都絕不會像一塊臭石頭一樣,冰冷的沒有一點反應。
傅紅雪是個人,不是一塊石頭。
他臉上的肌肉,似乎也已開始抽動。
他的動作也很快,十分迅速地解下了了自己的外衫,丟給了貓妖,語氣有些嚴厲地道:「穿上!」
這貓妖化出的形,實在是看起來年紀有些小,她就是這麼小小的一只,神情又是如此的嬌憨可愛,只叫傅紅雪這個成熟的男人的心裡湧上了一股照顧小姑娘似的情感。
貓妖伸手抓過他的外衫,嗅了嗅,有些嫌棄地道:「有血味,你就只准備了這樣的東西給我?」
傅紅雪:「……」
等等,什麼叫只准備了這樣的東西給你啊?
這只貓的貓本位思想還真是嚴重。
他側了側頭,仍不去看這只過分不懂事的貓妖,只沉聲道:「你不該來我這裡。」
貓妖哼了一聲,懶洋洋地伸手,好似在研究傅紅雪的外衫一樣,她隨口就道:「為什麼不該來?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傅紅雪:「……」
傅紅雪閉上了嘴,不說話了。
貓妖美人隨意的披上了他的外衫,好像覺得很好玩似得,她坐在榻邊上,兩條纖細的小腿一晃一晃的,一種可愛的白色就在這昏暗的屋子裡晃來晃去,令人忍不住想要去看上一眼。
傅紅雪閉上了眼睛,不去看她。
那貓美人又湊了過來。
貓是液體,貓美人也是液體,簡直悄無聲息的就流過來了。
貓美人道:「我叫秋星,你是不是傅紅雪?」
傅紅雪握刀的手緊了緊。
他的聲音也已冷了下來:「你認得我。」
貓美人秋星得意洋洋地道:「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情,就沒有不知道的。」
傅紅雪:「……」
成熟的傅紅雪決定無視這種沒什麼營養的話。
他漠然地道:「你要殺我?」
衝著傅紅雪的名號來找他的人實在是很多。
這些人要麼就是想殺他,要麼就是想親眼看看傳說之中的魔刀。
……而這兩種人,一般都死了。
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愛人,也根本不奢望有這些東西。
所以,即使是這樣的一個美人找上門來,他的第一反應,也會是……你要殺我?
秋星有些疑惑的問:「我為什麼要殺你?」
傅紅雪緩緩睜眼。
他漆黑的雙眸,好似是夜空之中最高遠的孤星。
他冷冷地看著秋星,卻閉上了嘴,好似沒有什麼話要說。
秋星忽然開開心心地過來,就要摟傅紅雪的腰。
傅紅雪一驚,閃電般的伸出手來,啪得一聲,扣住了秋星的手腕,厲聲道:「你做什麼?」
他雖然身上重傷,卻依然是一個習武之人,且武功冠絕天下。
他的語氣,實在是算不得溫柔,因為他實在是搞不明白,這一只叫秋星的貓妖,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秋星眯了眯眼睛,低下頭去,小貓似得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她忽然嚶嚀一聲,直接躺倒了,一條蓬松而柔軟的大尾巴,已從傅紅雪漆黑的外衫下面伸了出來,她好似泄憤一般的,用雪白的尾巴去抽打傅紅雪的手,傅紅雪好似一座雕塑,動也沒動,可是他渾身的肌肉,卻也已繃緊了。
秋星打了個哈欠,無辜地道:「你這麼凶做什麼?難道沒見過貓貓報恩麼?哼,你九歲的時候,還總是喜歡摸我的皮毛呢!現在倒是長大了……」
傅紅雪猛地側頭,盯住了秋星。
他只道:「……你、你說什麼?」
秋星的大尾巴優雅地晃了晃,又猛地發怒,一下子抽到了傅紅雪的臉上。
……小貓咪的尾巴有什麼好躲的呢?傅紅雪捱了這一下,卻只覺得像是她在撒嬌一般。
秋星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道:「所以我打算來報恩。」
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說話。
秋星自顧自地又道:「而且,我覺得你很不錯,所以我已打算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奴隸了,傅紅雪,好不好呀?」
傅紅雪:「……」
傅紅雪簡直無話可說。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5 11:19
第146章 番外五
男人們窩在楚留香家裡喝酒的時候,女人們正在外頭玩耍。
李魚不能在白天出門,唯有這種不夜城才適合她,她們逛街倒是逛不累的,不過路過一家還開門的甜品店時,玉姣的dna就動了。
玉姣最喜歡黃油餅干了!
此時此刻的時間還算不得太晚,不過晚上十點,這個城市的作息普遍都得半夜了,只不過即使有賣吃食的點開門,也多是夜市、大拍檔一類的店,至於甜品店開門的,倒是真沒幾家。
眾姐妹進了門,高高興興的把這裡的甜品都承包了。
當然,只有李魚不甚感興趣的,她的食物是人類的血液,平時去打量別的人類的時候,眼中都會帶上幾分玩味似得評估……只不過味道好過一點紅的人類實在是太少,自從一點紅被她轉化為吸血鬼、血液不能再為她提供能量之外,她就經常處於這種挑挑撿撿、十分嫌棄的狀態之中。
……最後,還是只能悲憤地咬一口自己的蜂蜜小蛋糕,在他懷裡睡上一覺。
這種滋味實在是不好受,可一個人若是在最開始就嘗到了最好的東西,這種對比就是無法避免的、這種痛苦也是無法避免的。
妖怪姐妹團的成員,個個都是大美人,氣質不同、風情不同,這樣六個風格迥異的大美人齊聚,很難不吸引旁人的目光,她們走在街上,都有不少人的眼睛已移不開了,此刻進這一間甜品店來,這甜品店居然也陸陸續續進來做了好幾桌。
大晚上的,甜品店本就沒什麼人的,如今忽然坐滿了,估計還是得謝謝姐妹團。
面前的桌子上,已七七八八的擺滿了各色的小蛋糕和水果茶,這蛋糕很有巧思,外頭是巧克力慕斯,裡面的蛋糕層之間,居然放了野杏子醬,在巧克力的濃郁味道上增添了幾分酸甜,十分有層次感。ヾ
茶也很不錯。
玉姣一邊吃蛋糕,一邊已開始把玩起了自己今天的戰利品。
玉姣喜歡珍珠,各式各樣的珍珠。
今天,她也買了不少珍珠項鏈、珍珠耳環,她穿了一條吊帶的裙子,脖頸之上本就需要掛上點首飾來裝飾,於是現在就開始興致勃勃地試起來,琥珀坐在她的旁邊,也頗有興致的幫她一起挑選。
秋星活力滿滿,還質問店員小哥:「為什麼沒有魚吃?」
店員小哥:「……」
店員小哥:「???」
李魚趕緊制止她,對店員小哥說:「沒事沒事,我們這裡沒有事情了。」
店員小哥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帶著眼鏡,有些書卷氣,現在店裡的人不少,他本來應該很忙的,可是他的動作看上去卻有些磨磨蹭蹭的,聽到李魚跟他說話,他有些羞澀地笑了笑,說:「謝謝,小姐。」
李魚擺了擺手,沒太在意。
那店員小哥只好走了,因為還有其他桌的客人等著呢。
不過,他倒是多看了李魚好幾眼的。
琥珀眯著眼,下意識的伸出自己的手舔了舔,對李魚說:「你看,那個店員在看你呢。」
李魚不甚在意,只道:「看就看咯。」
琥珀道:「他喜歡你呢。」
生龍活虎的秋星道:「他這裡沒有魚吃,我可不喜歡他的。」
小谷摸了摸下巴,道:「他太瘦了,我不喜歡太瘦的男人。」
玉池暗金色的眼睛就眨了眨,她纖細的身子晃了晃,吃起了擺在桌子上的蛋糕,眯著眼道:「不過這個蛋糕倒是很好吃的。」
玉姣道:「我也不喜歡太瘦的人類。」
楚留香當然是一點兒都不瘦的。
楚留香是個相當強壯的男人,他的皮膚是古銅色的,喜歡在沙灘上躺著曬太陽,曬得差不多了還要翻個面的,而他的背部的肌肉也緊實有力。
一個強壯的男人,往往暗示著一些別的能力。玉姣嘗慣了楚留香,又哪裡會對一個空有幾分長相的男人感興趣呢。
當然啦,這個店員的確還是挺英俊的,能引起姐妹團的討論,要知道,這世上的絕大多數男人都不會引起女孩子的幾句討論的。
話題就從這裡開始,滑向了秀恩愛的深淵……也好在在座各位,個個都是甜甜蜜蜜的狗糧持有者,否則的話,這種話題還是不要進行的好。
俗話說的好,人人都愛講八卦。
但是非人生物也一樣喜歡八卦的。
話題很快就從這個不重要的店員小哥變成了自家丈夫,討論的題目是:你究竟喜歡他身上的什麼地方呢?
李魚的鼻子動了動,道:「一點紅身上很好聞的……」
小谷有些詫異:「……你就是因為這個和他過了幾百年的日子?」
李魚道:「那倒不是。」
她一只手撐著側臉,好似在很認真的想著什麼一樣,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能是因為,一點紅是這個世界上和我個性最契合的男人吧。」
他們兩個人,很顯然都不是完美的人,但是殘缺之處卻正正好能夠像齒輪一樣嚴絲合縫的對起來,這才是他們二人之間能產生愛情的真正原因。
至於秋星貓貓就很簡單粗暴了:「傅紅雪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類奴隸!我就是喜歡死他了!」
玉池沉吟了一下,道:「花滿樓人很好的,你們知道的。」
琥珀卻很直接,直接的嚇人:「展昭陽氣足!脾氣又好。」
小谷更直接:「陸小鳳花樣多,你們懂得。」
眾姐妹的臉上不由的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玉姣卻想了好久。
玉姣本就是一個很天真無知覺的鮫人公主,應當說……楚留香是她認識的第一個男人,她就是覺得他好,又想要得到他,最後互訴衷腸,就這樣在一起了,至於楚留香身上到底是什麼東西讓她這麼喜歡……她還真說不上來。
她只好說:「楚留香什麼都肯陪我玩的。」
姐妹們的臉上就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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