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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貼] 《(HP)十字路口》作者:齋藤歸蝶【完結+番外】 [打印本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47     標題: 《(HP)十字路口》作者:齋藤歸蝶【完結+番外】

文案:

1945年,在奧地利紐蒙迦德堡召開的審判大會上,代表英國方面列席的威森加摩首席巫師、審判團首席法官阿不思·鄧布利多如此詢問:

「被告人蓋爾·納什,對證人所佐證的、你對日本國造成的毀滅性人道主義迫害,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你是否認罪?」

「沒什麼要說的。」

被告席上的亞裔混血女巫黑發裡早已有了點點霜花,但她脊背挺直,從容不迫。

「那的確是我做的,但我不認罪。因為我不覺得那有錯。」
————————————————————————————————
1.開篇背景19世紀90年代,耳熟能詳的HP眾只會在番外出現。
2.和《食死徒的品格》世界觀不共通,特指次元壁方面,就是穿書,或者平行世界,或者異次元,不要從裡面找現實。
3.關於更新:工作日每晚更,法定節假日白天也更,沒什麼事的話兩眼一睜就是更,反正寫完了,不會斷更。
4.關於排雷:請看第零章。
5.這是個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故事,但是HE。
6.我一句話簡介和立意都是胡寫的。
  
內容標簽: 英美衍生 穿越時空 穿書 輕松 治愈
主角:蓋爾·納什,西弗勒斯·斯內普|配角:三鄧及其家屬,HP其他人的老祖宗
一句話簡介:人豈能坐視巨輪沉沒而無所作為?
立意:居陋室之小,觀天下之大。

原創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0

第1章 第 0 章

  如果你是「小馬過河」型讀者——看不看都行,看看也就圖一樂,還會被劇透一臉;

  如果你對排雷避雷有除了錯別字、語法、基本常識、法律道德與普世價值之外的需求——看下去,找到你的雷點,然後離開;

  如果你是某種我不知道該怎麼禮貌形容的人——沒錯,我厭女,又愛男,看到這兒你就可以去寫大字報然後發帖掛我了,別浪費時間。

  所有「有可能的」的雷點我都不會解釋,小馬自己會過河,小河只渡小馬。

  1.這是【女主】的故事,除了POV章節之外,90%的鏡頭都在女主身上,誰團結在女主身邊,誰就有戲份。別問我【男主】去哪了,在他自己家;怎麼不談戀愛,你可以去和他談。

  1-1.主角控注意,POV章節配角內心戲會很多,下卷前十八章POV,三篇番外皆為POV。

  2.【不是】爽文(和男頻相比),但確實很爽(和現實相比)。女主會動搖、會軟弱、會想退縮,壓力大時會靠戀愛腦緩解。

  2-1.女主會吃苦,她的道路艱辛曲折,還走過彎路,直到她取得成功,也付出了最大的代價【不是生命】【也不是錢】【更不可能是愛情】。

  2-2.但男主沒有再吃苦,他只吃愛情的苦,吃上輩子回旋鏢鏢鏢往自己身上扎的苦。

  游覽避雷帖時發現「女主為了理想努力拼搏免不了吃苦,男主由於沒理想而不用吃苦」竟然是一個很大的厭女愛男雷點,呃。

  3.不是時代、劇情限制必須是男性的配角,一律設置為女性,但配角的結局不會因為它的性別而改變。

  4.女主上輩子是生活不能自理的重度殘疾人,黑戶,認字但沒上過學,而且遭遇過非常不好的事情,按照慣例會一筆帶過。

  4-1.為了規避一些風險,沒有明說國籍,可以當成華裔。我沒有說女主在【】過得不好,她在【外國】水深火熱,符合主流價值觀,參見《新聞聯播》。

  5.To 潔黨:男主心不潔靈魂不潔,如果被強迫算不潔的話,女主心潔靈魂不潔,那這又算女處男非嗎?

  其實我真的不想迎合這類人,但是避雷又沒辦法,唉,這玩意兒寫得真煩躁。

  6.是的,他們有一個孩子。

  6-1.並非合法夫妻在進行了充分的自我評估、知識學習和物資儲備後決定要一個孩子,並科學備孕後生下的。

  6-2.女主生而不養,近十年沒有一天承擔過作為母親的義務,只給孤兒寡父留下了高額撫養費。

  6-3.孩子隨父姓。

  6-4.孩子有金手指和奇遇,但沒什麼卵用,她戲份也不多。

  7.電影原作莉塔/忒修斯CP粉勿入,被我拆了。

  8.為了規避一些風險,沒有任何關於內地巫師相關情節。

  9.為了規避一些風險,個別人物會用姓名(甚至化名)首字母大寫來指代。

  猜得到,別說;猜不到,別問。一旦評論區出現該人物全名或者比較廣為人知的外號,那一整章節我都會刪掉,大家都別看了,因為我不被抓進局子更重要。

  10.文案改過,寫完審判番外才發現沒辦法把紐特塞進去,因為其他證人都更有力。

  11.會反復描寫女主是個美女,因為美貌這種東西以我的筆力沒辦法散落進字裡行間讓讀者領會,除非不停地「男凝」以及「雌競」。

  11-1.也會描寫男主不是驚世駭俗毀天滅地大帥哥,SS激推及電影粉到這裡就可以和我們大家說再見了。

  (寫這條是因為,我看過一篇文被打成了「厭女愛男」的罪證之一就是「女主長得一般,男主英俊非凡」……嗯不知道該說什麼,反正先避了吧)

  13.女主英媽中爹,跟媽姓,壓根不認識爸爸一家。血緣主要起個橋梁作用。

  13-1.為了規避一些風險,不是漢族。

  13-2.為了規避一些風險,上輩子的民族沒有【任何】明示或者暗示。

  14.本人年屆而立的寫手,不會拉燈,不管最後讀者能看見多少,反正不拉燈——是的,對有些人來說,這是個雷點。

  14-1.沒有清水,沒有兒童文學的人物就該發乎情止乎禮,沒有聖人姿態、清心寡欲,沒有傳教士,這裡一個字兒沒有,來自戒色吧的朋友也可以退場了。我贊美並歌頌一切令雙方同時感到愉悅的X行為。

  14-2.有娃=有納入,也有非本壘,但沒有4th love。從寫作上講,Call back和情節重復是不同的,所以我所有作品的play都不會重復。如果非要審判我有什麼屬性,多鄰國倒是一直希望我有S屬性。

  14-3.女人也有X欲——在這裡打出這行字我自己都笑了。

  15.在近代史這塊,男主無法共情女主,他只是尊重。

  15-1.女主的事業(事業是什麼,見文案),男主消極抵抗;男主的「夙願」(夙願是什麼,用聰明的小腦袋瓜想一想),女主積極參與。

  啊我寫到這自己都覺得偏心眼子,真是什麼情節都經不起這麼個排雷法。

  16.出於某種並不高尚的目的,男主學習了中文(不包括口語),並在後期文史水平得到了較大的提高。

  17.如果你覺得,女主事業有成家庭幸福恩恩愛愛度過後半生=HE,那麼本文HE;如果你覺得,女主的理想長存就算HE,那本文可太HE了,我只是不敢寫而已;如果你覺得,女主在度過了轟轟烈烈的年輕時代後,在人生後半截為無人理解的前半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BE,那麼本文BE。

  這是一個白娘子永禁雷峰塔的故事,她發了一個宏願,花了二十年去做成,到最後幾乎失去了開篇時想要並擁有的一切。

  我實在寫不了「法庭上下對殺人狂魔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鄧布利多眼含熱淚宣布殺人有理殺人無罪,並堅決要求入黨」這種劇情。

  18.男女主是【三鄧】同齡人,特別糾結於年齡的朋友,要不就別看番外了呢?

  18-1.但番外開始也不會再對同時代人進行任何關於【美麗】【英俊】的直觀描寫。

  19.所有人都是普通人,世界觀可以魔幻懸浮,才華可以超凡脫俗,但人性必須腳踏實地。有優點,有【缺點】,有克服不了的缺點,有變本加厲的缺點,當然也有【後天習得的優點】——為什麼這句話會出現在排雷裡呢?

  20.吐槽役內心活動及年輕活潑角色日常對話裡有中文詞彙。

  20-1.如果你實在就是喜歡譯制腔,比如「國際巫師聯合會」縮寫成「巫聯會」你就覺得眼前一黑瞬間下頭(來自於真實案例),那不好意思我懶得打字的時候真的會這麼打。

  20-2.作為漢語作品,出於對韻律美以及漢語閱讀特點的考量以及我本人貧乏的詞彙量,在【表達效果】和【原汁原味感】之間我會就前者。

  21.女主具有普通女生可能會具有的一般特質,可愛、傲嬌、撒嬌等等,如果你認為這涉嫌性化女主,那麼就別看了。我不記得文裡有沒有【任意一次】把女主比喻成可愛的小動物,如果你覺得【一次】比喻=在男主/男人眼裡女主就是個畜生/寵物,那你別看。

  21-1.為防上條太過抽像,在此簡述真實案例:避雷帖截取了十篇文裡【各一個】在男主眼裡覺得女主像小貓的文字,認為這十個男主都把女主當寵物,這十位作者都厭女愛男。我本來覺得很扯淡,後來驚覺評論區全都覺得po說得對,嚇得我趕緊加上了,如果也你覺得對,請自覺離場。

  21-2.我實在是不想劇透得太徹底,否則至少有一篇番外徹底喪失閱讀樂趣。但不寫不行,怕被指責騙人進來殺,所以第21大點,哪怕你心底裡有一絲微小的共鳴,都趕緊別看了,看到這裡請回去反復回味第21大點,千萬別勉強。

  21-3.實在不行,如果你能堅持到番外,讀完番外一就打住,可以當女主被死立執了。

  22.普通人殺人會造成心理負擔,正義的殺人也會(一些特殊部門會定期接受心理輔導)。

  22-1.女主是普通人,殺人如麻的女主有很大的心理壓力。因為那些慘烈的史實,她【沒有】經歷過,更沒有【系統】學習過。

  23.事業和愛情/家庭就是無法兼顧,一方蓬勃發展,一方就是要陷入停滯。至少女主的事業是這樣。

  24.曾經愛而不得的人如今釋懷,也不能拿對方當個普通的女娃,更不會純恨。這個人當然還是特殊的,會關心她的生命安全,會對她和對別人不一樣。

  如果你看到這覺得有點膈應,那你就是個潔黨啊咋還不走?

  25.如果學生上課自己走神,一道題沒聽懂,他也不問他也不說,下課直接把老師槍斃了,這樣不行的嗷?也不能直接去教育局還是什麼地方舉報老師授課無方的嗷?如果你覺得可以,那你別看了,求求你別看了,從隔壁過來氣得我心髒病都要發了。

  26.存在LGBTQ人群,除了耳熟能詳的那兩個,還有兩個半原創配角,之所以會有半個,因為以她的受教育程度和生活環境不足以讓她領悟到這種感情。

  27.女主婚後會改姓,會被稱呼「斯內普太太」。(為什麼這會成為HP同人文的雷點,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這豈不是赫敏外所有已婚女角色一巴掌、羅琳更是兩巴掌嗎……)

  28.有麻瓜社會的劇情,嗯,有很多。

  29.會干涉改變一些事情,我不敢說得太直白,哪天這篇文因為歷史虛無主義被封了,各位不聽勸非要在評論區瞎解碼的姐妹都有責任。自己想辦法吧昂!

  #會持續更新,歡迎在評論區留下你的雷點,我會對號入座。

  附錄:一些歷史遺留問題

  HP同人計劃是三部曲,《品格》講「命運」,《路口》講「道路」,還剩一本子世代,打算講「信仰」。寫當然還會寫,大綱都差不多了,但不知道會不會往外發,因為不想再寫這麼長的避雷了。

  我寫作首先是為了悅己,想必喜歡寫作的人都明白這件事的魅力。選擇發出來則是因為,一群人看脫口秀比一個人看更好笑。

  本來以為同人文,還免費,大家應該都比較明了一些規則或者說禮貌,但事實就是……我活這麼大沒被這麼多人指著鼻子罵過。

  甚至罵我前連原文都不去看一眼,是不是太不禮貌了?

  我至今仍不覺得那一小節存在任何問題。我沒有用【性】化的文字去描寫雙方的身體與器官,沒有體現雙方任何正面感受,甚至連行為動作本身,都沒有涉及。氣氛既不曖昧也不旖旎,更不X穢X情,沒有聲音,也沒有畫面,所有的凝視都被桌子擋住,單從風格上來看,可以說非常干巴。

  在這種前提下跳腳,簡直……和克羅德神父看到埃斯梅拉達戀愛後的反應一樣可笑。

  說惡心,到底誰惡心?

  我故意搞笑來盡量消解內中的嚴肅性,是因為波子過往經歷幾乎已經完全剝離了她的理智、羞恥心和對痛苦的感知力——不是為了讓書外的讀者跌落到書裡那些劣等男看客層次的。

  想不明白的話這本趁早也別看了,真的。

  總的來說,波子從本質上完全「利己」,雖然她一直這裡撈撈、那裡救救,從番外也能看出來,別人對她的思念與愛,她完全不在意。哪怕是她對別人的愛,如果她不需要,那麼「愛人」也只不過是一種需要被克服的缺點。

  這樣的波子都被罵成【】、【】和【】,我都不敢想新書女主會被罵成什麼樣,所以我才寫了這麼長的排雷,希望一些人別看我的文。

  提前預警:蓋爾是「利他(符合常規語言習慣的漢語固定用法,並不指代單一男性或者男性群體)」的。

  (e.g.如果蓋爾處在波子的境地,她一定會強顏歡笑堅持到最後一刻,在病榻上受盡折磨最後像一只老貓一樣悄悄離開家門,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不過排雷這種東西真的,越寫越煩,寫到最後干脆這篇文我都不想更了,但想想存稿存了一整年,不更這不鴿人嗎?而且我無數次想寫BE,大虐特虐,把女主寫成一個真正的殉道者,轉念一想「文案裡寫好了是HE了」,算了算了。

  從寫手角度來說,很喜歡這個IP,世界觀有趣,從不同的時代入手去改變Sad Ending,在寫作難度和劇情難度上來說各不相同,要怎麼盡量合理又有趣地圓上那些情節,著實是個挑戰。包括我老用SS做男主,就像每一位正經演員被問到你最想演什麼角色時,幾乎都會回答想演反派,因為反派往往更加立體復雜(沒有說SS是反派的意思,也沒有說他不是的意思,無論你覺得他是不是都和我無關哈)。

  大家小年快樂(無論你過哪天)!


第2章 1

  1891年,英國,東盎格利亞,沃土原。

  「夠了!我再說一遍!我絕對不會穿緊身胸衣!」

  這是一座傳統的農業村鎮,民居大多集中在村公所等公共建築附近,兩年前五英裡外新建了一座罐頭廠,陸陸續續也有工人在此定居,他們的住宅往往在靠近工廠的一側,這使得村落的形態看上去像一只兩頭尖尖、中間圓圓的機梭。

  在遠離教堂的另一側,還有幾戶極不合群的人家,他們深居簡出,很少和村民打交道——盡管他們也如常種植、畜牧、營生,但每當他們出現在人前,就會受到保守村民的一再側目。

  譬如從這棟時髦新潮的別墅二層窗台翻出來的小女孩,她一面扯著嗓子怒吼,一面手腳麻利地沿著自來水管溜下來,最要命的是,她身上僅僅穿著一件亞麻長襯衣和繡花的長襪。

  「更不會把屁股墊得像個母雞!」

  窗戶裡露出家庭教師氣急敗壞的臉,小女孩得意洋洋地扯掉臀墊,踩著便鞋飛快地往相鄰一戶農家跑去。

  「嘿,阿利安娜!」女孩叫道,「出來玩呀!我在榲桲樹那發現一窩小貓!」

  這戶農家——看不出什麼風格,因為它從屋頂到外立面全都覆蓋著濃密的草皮,像此時此刻村莊外生機盎然的沃野——大門外豎著一個「閑人止步」的牌子,門內花草掩映,隱隱約約露出地上扔得亂七八糟的幾把掃帚和奇形怪狀的器皿。

  小女孩沒有進門,雖然她和這家的小女兒是玩伴,但她也自覺地把自己也歸進了「閑人」的範疇。事實上,她和阿利安娜認識至今,連一次登堂入室的機會都沒撈著。

  「納什小姐?」廚房裡匆匆探出一張倉皇的面孔,滿臉是汗,「阿利安娜不在,她出去玩了。」

  「好吧,她一個人?」納什小姐有點驚訝,「您不擔心她嗎,坎德拉阿姨?」

  「不好意思,孩子,我現在顧不上——」話沒說到一半,廚房裡就傳來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連隔壁納什家都跟著哆嗦。

  「好吧!好吧!我去找她!我會找到她的!」納什小姐高聲喊道,轉身跑開——不跑不行,她的家庭教師來抓人了。

  她沿著籬笆牆一路小跑,翻過排水溝,踩著石頭爬上一段陡峭的斜坡,穿過通往村外的林蔭路後,來到了村子的中心地帶。絕大多數的小孩子都愛熱鬧,阿利安娜雖然才六歲,也不是個頂活潑的脾氣,但她喜歡貓在一邊觀察來往的農夫與工人。

  從前她在這裡逮阿利安娜都是一逮一個准的,今天也不例外,甚至還有意外收獲:三個八九歲大的男孩張著一張大漁網,正躡手躡腳地要往阿利安娜頭上罩。

  老實說他們弄出來的動靜不算小,但阿利安娜今天看得格外投入——有個工人搞來了一輛自行車,正在村中大路上騎來騎去地炫耀。

  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真令人感動。納什小姐暗中贊嘆。她正要開口喝止這種幼稚但惡劣的霸凌行為,忽然發現一樁怪事:那個騎車的工人總是軋上碎石,他手忙腳亂控制方向的樣子逗得阿利安娜「咯咯」直樂,但……那條路上干干淨淨,哪來那麼多雜物?

  她悄悄向側面移動了幾步,這才看清——大路上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塊碎石,但它在遵循著某種……意志,鍥而不舍地往自行車輪子底下滾。

  見鬼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徑直走上大路,快准狠地撿起了那塊作怪的石頭。

  花圃裡傳來一聲低低的失望嘆息。

  「謝了,小東西!」工人吹了聲口哨,一抬眼看到作怪的男孩子們,立刻喊道:「做什麼呢,你們幾個!」

  工人跳下車,甚至來不及架好支架,就大步流星地衝了過去,他一只手甚至可以拎兩個!

  阿利安娜嚇得縮在一旁不敢動彈,幾個男孩子已經七嘴八舌地吆喝起什麼「女巫」什麼「魔鬼」之類的瞎話來。

  「胡說!」小女孩抬手把那塊石頭扔了過去,「你們昨天還說我媽媽是妓女!我是野種!背地裡不議論別人不能活嗎!」

  她准頭不錯,石塊擦著為首男孩的頭皮飛了過去,在地上砸出一個深深的豎坑。

  「WTF?!」小女孩震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爸不會是浩克吧?」

  「女孩子不能說那個詞……但誰是浩克?」阿利安娜怯怯地問。

  「呃……別在意,只是一些……女巫邪惡的自言自語!」小女孩笑道,走過去拉起她的手,「我發現了一株特別棒的樹,叫上你的兩個哥哥,我們搭個樹屋?」

  「所以你也是女巫嗎?」等那騎車的工人走遠了,阿利安娜才小聲問。

  「啊?」小女孩一臉懵,「什麼叫做『也是』?還有誰是?」

  阿利安娜眨巴著一雙湛藍的眼睛。

  「可能是我剛剛太生氣了,力氣就格外大吧?」小女孩撓了撓後腦勺,「你下次等我一起,別再自己溜出來了,我怕他們報復你。」

  「爸爸媽媽哥哥都忙得很!」阿利安娜有點小失落,「爸爸媽媽上周做的實驗出了大岔子,似乎導致了什麼很嚴重的後果。」

  「所以你爸爸媽媽是科學家?科學家不往都市裡去,跑到鄉村裡來做什麼?犯法了?」最後一句她還壓低了聲音。

  阿利安娜的表情看上去既不知道什麼是「科學家」,也不知道什麼是「犯法」。不過沒所謂,她只要能找來足夠的勞動力幫忙搭樹屋就好了——小女孩一看阿利安娜的哥哥們就犯怵。

  她大哥,總是一副「別人家孩子」的優等生模樣,明明連學都不上(這村裡也沒幾個孩子正經上學);她二哥,典型多胎家庭的中不溜小孩,煩大哥,煩小妹,巴望爹媽的關注又非要裝作不在意,哪怕小女孩這麼個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在他那裡也難得個好臉,真不敢想像這人到了青春期會有多難搞。ヾ

  叫什麼來著?

  小女孩絞盡腦汁,但誰也不能指望一個六歲小孩擁有著堪比多線程處理器的記憶力,她要記得從前的事情就已經很難了。

  她和阿利安娜圍著那棵大樹興致勃勃地策劃了一下午樹屋到底該怎麼搭,直到她們分別被家庭教師布蘭登小姐和阿利安娜的父親珀西瓦爾找到。

  事實上,似乎是阿利安娜的爸爸幫助布蘭登小姐找到了她們。

  「我會帶著阿不思和阿不福思加班加點的,納什小姐。」珀西瓦爾神情憔悴,看上去好幾個晚上都沒睡過了,「明天一早,你和阿莉亞ゝ就能在樹屋上擺家家酒了。」

  「您好厲害!」小女孩真心實意地說,「但您瞧著可不大好,我真怕您掄錘子時會砸到手指頭。」

  「通常情況下我們不親自掄錘子。」珀西瓦爾抱著女兒,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小女孩還要說什麼,被布蘭登小姐強硬地拉回了家。

  「一位淑女!怎麼會……您再這樣——」她皺著眉,死死盯著前路。

  「你就去告訴我媽媽!」小女孩眼都不眨,「然後她就會拋棄我、不養我、把我扔進孤兒院。那你還不快去做?」

  「什麼?」布蘭登小姐恨不得把她五根手指頭捏碎。

  小女孩默默翻了個白眼。

  這日子真是過夠了,太無聊了。哪怕她的人生要向下滑落,至少能帶來一點新的漣漪與波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整日面對著同樣的一角天地,同樣的幾個人,最新鮮的事物是自行車,最有趣的事是搭樹屋,昨天、今天與明天毫無差別。

  她無學可上,布蘭登小姐的教材主要是聖經與詩集,除此之外她只要學習彈鋼琴唱歌、社交舞蹈、禮儀與打扮自己——布蘭登小姐甚至更注重後面幾種科目。

  這種一潭死水的生活裡唯一的慰藉,就是報紙上連載的「福爾摩斯」系列作品,可以她的詞彙量,也只能看得半懂不懂。

  累了,毀滅吧!

  「您的母親納什夫人寫信來,打算接您去倫敦,你將在那裡接受更加專業的指導並開始意大利語的學習。」

  「什麼語?」小女孩嚇了一跳,「所以我爸爸是個意大利人?黑發黑眼……哦,那也說得過去!」

  「您的身世應該由您的母親來告訴您。」布蘭登小姐嚴厲地說,「但學習意大利語,是出於她自身的職業以及她對您的期望。」

  「但願她的職業比村民嘴裡的要稍微體面一些。」

  布蘭登小姐似乎想笑,但又及時忍住了。「納什夫人是考文特花園的首席女高音,當然,在那裡,她不叫這個名字。」她的家庭教師這樣說道。

  好消息,是體面一些;壞消息,體面得很有限。

  這個時代的藝術從業者,差一點兒的混成娜娜,好一點兒的混成高配娜娜,鑒於她這位便宜母親能在英國鄉下金屋藏女,大概是個高配娜娜。

  小女孩的心情雀躍了一些:「所以……我是哪位大人物的私生女?」

  「或許吧。」布蘭登小姐及時修正了她話裡的歧義,「當然,我是說,您的確是一位私生女,但您的生父『可能』是一位大人物。」

  算了吧,那還是毀滅吧!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雖然英國人對「小雨」的定義很廣泛。布蘭登小姐來叫她起床的時候頗為高興,下雨意味著她不會像昨天那樣只穿著襯衣和襪子就滿村亂跑。

  「隔壁的男主人給守門的老湯姆留了口信。」布蘭登小姐的語氣裡帶上了一些幸災樂禍,「他說樹屋搭好了,留給您做禮物了。」

  這什麼中國速度啊!

  「什麼叫『留給』我?」小女孩不情不願地全副武裝起來,「阿利安娜不玩嗎?」

  「他們要搬走了。」布蘭登小姐的話宛如晴天霹靂,「昨晚似乎發生了什麼,總之那一家子兵分兩路,一路去了倫敦就醫,一路正在收拾東西搬家。」

  這下她可再也坐不住了,連忙像一只昂首挺胸、喘不上氣的母雞一樣趕往隔壁,果然一夜之間,彼處已經呈現出一種極度蕭瑟的景像。

  那一家的長子將她攔在門外,笑得相當得體:「有緣的話,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您和阿莉亞,或許你們會上同一所學校也說不定。」

  「阿利安娜沒事吧?希望就醫的不是她。」小女孩退了一步,下意識地離「別人家的孩子」遠一點。

  「不幸的是,正是她。」紅發藍眼的英俊少年坦然回答,「但幸運的是,她只是稍微受到了一點驚嚇。」

  「因為昨天那幾個男孩?」小女孩懷疑地問,「你們搬走也和這個有關?」

  「我很想說不是,但這裡的確已經不適合我們一家生存——對怪胎不太友好。我想我們需要搬到一個擁有更多同類的地方。」

  「你們一走,整個村子的流言都會落到我頭上啦!」小女孩抱怨了一句,又有些寂寞,「誰還不是個怪胎了?」

  阿利安娜的哥哥只是禮貌而又惋惜地笑了笑:「方便的話,我會教阿莉亞給您寫信的,納什小姐。」

  「不必了!」她悶悶不樂地告辭,走去看樹屋,「我在這裡也待不長了,祝你們在新家過得好!」

  「借您吉言。」

  不上學的人說起話來還怪文質彬彬的呢!

  樹屋搭得很體面,甚至多搭了一個秋千,一點兒都不像是趕工趕出來的。小女孩摸了摸梯子上濕滑的雨水,明智地放棄了上去看看的打算。

  指望這幫人刻點增加摩擦力的防滑紋路,那純屬做夢。

  小女孩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所以,是你救了她?」樹屋上傳來一聲問候,「救了阿利安娜·鄧布利多?」

  啊?

  小女孩詫異地回過頭去,看到樹屋的天窗上露出一個腦袋——男孩子,黑發黑眼,差不多也是同齡人。

  「我救她什麼了?」她迷茫地問。

  男孩子搖了搖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那目光令她很不舒服,直到見她快要炸毛,才反問:「怎麼稱呼?」

  「隨便。」小女孩聳聳肩,「我姓納什,但這個姓多半是假的,我媽媽在信裡叫我『小東西』,村子裡也有人這麼叫。」

  「沒有名字?」男孩的目光愈發考量起來,「你是個……外國人?」

  「曾經是。」她嘆氣。

  「曾經是?」

  「呃……我是說,顯而易見,我應該是個混血。」小女孩不耐煩地說,「你呢?」

  男孩不理她了,只抬了抬手,那意思是「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呵,年紀不大,架勢挺足!

  她覺得哪裡怪怪的,但說不上來,只好先回那棟光鮮亮麗到和整座村子格格不入的房子裡去——很難被稱為「家」,對吧?

  直到晚上入睡前她才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那個男孩說……阿利安娜姓什麼?鄧、布……利多?是這麼念的嗎?

  她反反復復地回想那個單詞的發音,試圖將其與記憶深處的四個漢字聯系到一起去。如果說,單這一個姓還有聽錯的可能,那昨天下午她還聽過一個……「阿不思和阿不福思」。

  阿不思·鄧布利多?

  不會吧?不能夠吧?

  怎麼別人穿越都是穿進剛看的文藝作品裡,她反倒穿進十年前看的兒童文學裡去了?

  福利院裡資源匱乏,什麼好東西都要靠搶的,一本好看的書也是。至於按照故事發展的順序看完原著,則純屬奢望。只草草過了一遍劇情的她現在幾乎什麼也記不住了,只記得一件事——

  魔法誒!這個世界有魔法?!

  她再也躺不住了,爬起來就往布蘭登小姐的臥室去。

  「您有什麼事?」家庭女教師還沒睡,正倚在床頭翻畫報——天可憐見!電力之神的光輝還未照耀到小鄉村!

  「隔壁那家姓什麼?」她想她現在一定臉紅得像發燒,喘得也像發燒。

  「鄧布利多,好像?」布蘭登小姐苦思冥想,「不常見的姓氏,是吧?」

  「鄧布利多……」她慢慢地重復了一下這個單詞,依然不敢確信,畢竟發音和譯文終究有差異。

  「怎麼了?」

  「沒事。」她恍恍惚惚地轉身回去睡覺,忽然又靈光一閃,「或許你認得村裡的一個男孩?和我差不多大,也是黑頭發黑眼睛,看上去怪不招人喜歡的。」

  「我以為您會對我們在這座淳樸鄉村裡所扮演的角色心裡有數。」布蘭登小姐無不諷刺地說,「事實上,您比我更加交游廣闊。」

  行吧!

  她反正很擅長認命。就算是魔法世界又怎麼樣,沒准兒她是個麻……麻什麼來著?


第3章 2

  雨下了好幾天才將將停住。

  她迫不及待地跑去村子裡,試圖找到那天樹屋裡的男孩——他看上去知道些什麼。

  村子裡人很少,除了禮拜日,白天連小孩都不多見,因為童工合法,因為八小時工作制還沒有影子。

  她再一次仰天長嘆這蠻荒蒙昧的時代,不得不拜訪了教堂後的牧師住宅。

  「你說的孩子我知道,納什小姐。」牧師的妻子奧斯汀太太了然一笑,「那是普林斯家的小孩,上個周從工廠倉庫的高處摔了下來,磕到了頭,醒來後脾氣就變得很怪,和誰都不親近。」

  一個穿越者!一個同類!她雙眼放光!

  「那他有沒有說些什麼……怪話?」

  正常人很難接納、理解並忍受這種遭遇吧?那不得發瘋?

  「並沒有。他只是變得更加沉默與孤僻了,要我說,那沒准還是件好事呢!」

  「您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小孩子只要聽話就好了。」奧斯汀太太意味深長地說。

  嗯,這方面倒是先進得和21世紀的某些大人如出一轍。

  「我去哪裡能找到他呢?罐頭廠嗎?」

  「顯而易見。但您要怎麼去呢?」

  那天驚鴻一瞥見到的自行車雖然已經和她記憶裡的形態相差無幾,但這個小身板……哪怕站著騎都夠嗆!

  她蔫頭搭腦地告辭出來,回去寫了一張歪歪扭扭的字條,卷起來塞進擺家家酒的木頭房子裡,又把這玩具放在樹屋地板的正中央。

  「我知道你是誰,我們是同類。」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傍晚,一位風塵僕僕的郵差敲響了納什家的大門。不多時,布蘭登小姐如一陣旋風般刮進了她的臥室。

  彼時她正在練習彈唱《綠袖子》,被布蘭登小姐一把按住了手。

  「不要再彈了,您需要馬上和我一起前往倫敦。」布蘭登小姐的面色仿佛凝聚著整個不列顛島的陰雲,「看到您這樣勤奮我很高興,但您以後或許都不必再這樣勉強自己了。」

  她呆頭呆腦地被強行抱起來換了一身黑衣,連夜坐馬車前往附近的市鎮,在那裡換乘火車前往首都。

  「納什夫人」的宅邸精致而優雅,哪怕她對於室內設計一竅不通,也能看出這絕非沃土原鄉間那個華而不實的樣子貨可比的。布蘭登小姐稱之為「袖珍萬國博覽會」,可見她絕對有一位風頭正勁的大明星母親。

  但這樣一位色藝雙絕的歌唱家,卻離奇死在了混亂的倫敦東區。

  「開膛手傑克。」她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已經三四年沒有出現過了。」蘇格蘭場的探長說道,「而且您的母親並非死於刀傷,她更像是被打死的。」

  「打死?」

  「初步判斷是多人所為,他們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名貴珠寶、皮草以及絲綢服飾,連發髻裡一朵新鮮的外國玫瑰都沒放過。」

  「請不要對小孩子說這些!」布蘭登小姐立即阻止,「她只有六歲!」

  「可她看上去比您冷靜多了。」一位隨從警員忍不住說,「您是不是找錯人了?」

  「不、不……您會知道的。」布蘭登小姐低聲抽泣,「我聯系了那邊……看看她這張臉,絕對不會有錯的。」

  被蒙在鼓裡的小女孩很快就知道「那邊」是哪一邊了——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在19世紀90年代的倫敦,遇見老鄉!

  貨真價實的老鄉,寬袍大袖,前額剃光,蓄著一條長長的發辮,大拇指上還套著個扳指。

  啊?

  啊???

  「就是她嗎?」來了差不多三個這樣的人,有老有少,口音各不相同,在這個普通話尚未出現的年代,她該慶幸裡面有個北方人——北方方言總是相對簡單易懂一些,拜各種語言類節目所賜。

  翻譯忠實地翻譯了一下,要死了,怎麼翻譯也有口音!

  「是她。」布蘭登小姐挺起胸膛,站了起來,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那位公使先生與納什夫人的女兒。」

  她已經完全懵了,這算什麼事兒呢?

  「Yutai不是公使。」為首的中年男人冷冰冰地說。

  布蘭登小姐聳了聳肩:「哪怕他只是個馬夫,您也有義務將這孩子帶去交還給她的父親。」

  「絕無可能!」中年男人斬釘截鐵,「郭公他們正是因為洋人才被迫卸任歸國的,與洋女私通生子的罪過更大!」

  什麼玩意兒?她成牛郎織女的娃了?

  接下來的事約莫是小孩子不能聽,她被抱離了這間小客廳,送去故人的臥室玩娃娃去了,一直到深夜,疲憊不堪的布蘭登小姐才將她叫醒。

  「很不幸。」她哽咽著說,「您無法跟隨您父親那邊的人回到祖國去,如果他打算承認您,一開始就會帶你們母女離開的。」

  小女孩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所以我現在是個孤兒了,對嗎?我沒有其他親戚了嗎?」

  布蘭登小姐搖了搖頭:「我很遺憾……納什夫人自己也是個孤兒。」

  「那這些東西……」她的手指劃過精巧富麗的室內陳設,「我能保留多少?我的母親有多少債權人?」

  布蘭登小姐微微震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個整日就是四處瘋玩瘋跑的小姑娘會有如此清醒的時候。

  「現在您有兩條路可以走,進入孤兒院,或者被托付給沃土原的牧師夫婦。」

  「那我的錢呢?我的遺產呢?」

  布蘭登小姐神色為難,囁嚅道:「您只是個六歲的孩子……那很快就不是您的錢了,以各種方式。」

  怎麼活了兩輩子還是要進孤兒院?她是孤兒院的地縛靈嗎?

  「那幾個禿瓢走了嗎?」小女孩一甩袖子跳下床,「我能見見他們嗎?」

  萬幸的是還沒有,這樣一座頂級沙龍一般而言他們是很難享受到的,雖然女主人死了。倒也不是欲進無門,而是他們使團之前那位姓郭的公使,他倒台的原因僅僅是在音樂會上隨手翻看了一下不認識的節目單。ヾ

  賭一把?小女孩在心裡問自己。

  不賭不行,這個時代的女人只有兩條出路,要麼成為妻子,要麼成為婊子,其余的家庭教師、護士、女僕、女工,也都不過是在這兩條路上走慢一步而已。

  「我父親不要我,對嗎?」小女孩走到領頭的中年男人面前,夾著嗓子問。

  中年男人驚得險些沒從沙發上跳起來。「你會說我們的話?」他失聲喊道。

  「我、我還會背詩呢!」小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春、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使團成員們的神情立刻就變了——語言與文明,那是這個國家迄今為止唯一還能夠自恃自傲的東西了,哪怕它在洋人的堅船利炮面前脆弱得像一卷生絲。

  然而,在萬裡之外的異國他鄉,區區一介西洋歌伎所出的外室女,竟然如此的向慕王化?不僅會說一口流利的官話,甚至還能背詩?

  「好孩子,你叫什麼?」中年男人堪稱柔和地問,變臉之快,無人能及。

  「我沒有名字。」小女孩難堪地說,似乎無地自容,「我媽媽一直在等,或許父親會給我起一個名字,但是、但是……」

  她實在哭不出來,只好死命低著頭,臉都快憋紫了。

  中年男人馬上就決定寫封信回去給她那個便宜爹,在收到回函之前,他決定稱呼她為「大格格」——旗人家稱呼長女,都這麼叫。

  好麼,那還不如「小東西」呢!

  「您別費心了。」小女孩無限凄楚地低垂著頭,「若我將來走上我母親的老路,反而玷污了家聲。」ゝ

  使團眾人當即決定不能拋下她不管,即便不能帶挈歸國,也要給她謀劃一份像樣的前程。她因此在倫敦耽擱了整整一年,繼承遺產、清算債務、聯系律師、簽訂協議……布蘭登小姐成為了她的監護人,她們每年將獲得的一筆固定的津貼,不多不少,足夠在鄉下簡單地過活,直到她出嫁,或者納什夫人的遺產花光。

  使團一毛沒拔,但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花了錢,難免覺得對她的人生從此有了主權,她只是想要一個靠山,不是真想要個爹。

  因此隨著書信漂洋過海而來的新名字她看都沒看、徑直就火燒了。然後讓布蘭登小姐提筆寫了許多女名,撕成小塊,攥成球球,扔進一只青花瓷膽瓶裡。

  「我開始了!」小女孩深吸一口氣,把手伸進瓶裡一通亂攪,如是再三,終於獲得了三個備選的名字。

  「您的生父為您起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布蘭登小姐至今沒搞明白這「小東西」是怎麼在她眼皮子底下忽然速通漢語的,但是不重要了,她們的境況因此得到了改善,她不必被裁,「小東西」不必被吃,這個飯碗少說還能再端上十年,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

  「花———不,是風,」小女孩極限改口,「他希望我像一陣自由的大風,沒有什麼能束縛住我的腳步。」

  「真的?」布蘭登小姐難以理解那種保守到極點的國度裡會有父親希望女兒像一陣大風,但……有哪個女孩不想呢?雨雪尚且會被建築物所阻擋,但風永遠都不會,比它弱小的,它摧枯拉朽地一路碾過去,比它強大的,它也能機靈地繞開。

  這些名字全都不合適了,這些柔美的、順從的、經不起大風摔打的名字……布蘭登小姐清空桌面,重又提起筆,在紙上寫下一個新的名字:

  蓋爾·納什。

  Gale·Nash。ゞ

  嶄新出爐的蓋爾·納什小姐在一個春末的午後返回她忠誠的沃土原村——之所以說忠誠,是那些關於她家的流言蜚語,一年之後仍在村子裡傳播,並隨著她的歸來而再一次成為熱點話題。

  「我以為您不會回來了,倫敦不好嗎?」牧師太太笑容滿面,甚至和從前相比愈發和藹。

  「空氣太糟糕了,我怕我的肺出問題。」蓋爾客氣地笑了笑,「順便一提,如果我媽媽留給我的錢在鄉下能花二十年,那麼在倫敦大概只夠花五年。」

  「這倒是。」牧師太太善解人意地笑起來,從未如此熱情過,「未來您打算怎麼辦呢,要不要來我家和我那幾個孩子一起學習?他們已經學到《路加福音》了。」

  蓋爾嚇得落荒而逃。

  「所以我現在是小說裡那些受人追捧的富有的女繼承人了?」做禮拜回來的路上,她氣急敗壞地問。

  「是的,您是。」布蘭登小姐心不在焉地回答,滿腦子都是「小說又是什麼時候看的」。

  「難道我不是一個不名譽的私生女嗎?」

  「是的,但是您有錢。」

  「所以我的未來就是……挑一個軍官、商人或者牧師家的兒子,嫁給他,然後生下孩子,並在往後余生中不斷生育並確保家產由我的孩子繼承?」

  「差不多。」布蘭登小姐微笑道,「鑒於您的母親……您有限可供挑選的範疇是在殖民地服務的小軍官、地方上做不了進出口貿易的普通商人,以及牧師家的次子或三子。」

  毀滅吧,趕緊的!

  「或許我可以去上學,那種寄宿制的女子學校,郡治那邊或許會有。」蓋爾不確定地說,「這樣您可以將這棟房子租出去,前往別的家庭任教,拿兩份津貼。」

  「對我來說的確是很有誘惑力的做法。」布蘭登小姐微微一笑,「但是蓋爾,我的孩子,您得知道,學校裡不教授職業技能,至少不是您想要的那種職業技能。」

  所以那些穿越先賢究竟是怎麼鼓舞好自己直面慘淡人生的?

  「那麼說,你終於回來了,同類?」

  蓋爾已經完全忘了這個世界上或許還有魔法這件事了,直到她們路過樹屋——奇異的是,它幾乎和去年分手時一樣嶄新而完整。

  秋千上坐著那個陰郁的男孩,穿著一條滿是機油痕跡的粗布背帶褲,頭發長長的也不修理,短了好幾寸的襯衫袖子剛補釘了一截新的,腳上的皮鞋倒是寬松得很。

  「啊!」蓋爾想起來了,連忙與布蘭登小姐揮手作別,「你看到那張紙條了是不是?你知道是我留給你的?」

  「這個村子裡的其他孩子在試圖攀登這座樹屋時總是會失足跌落,蕩秋千時繩索會斷,特別是欺負過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的那三個,每次都會見血或者磕掉牙。」

  「那你呢?」蓋爾反問,「你不是這個村子的小孩嗎?」

  男孩笑了一聲,絲毫不掩飾語氣裡的輕蔑,以他們的年紀,應該不會這麼中二才對。

  「你是誰?」他問。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記性這麼差的?現在我有名字啦,叫我『蓋爾』就行!」

  「你是誰?」他鍥而不舍地問。

  蓋爾呆呆地望著他。

  「你是誰?」

  她忽然明白過來!

  她是跨越時空的天外來客,但他不是,他自始至終都存在於「內部」,所以他覺得,他們來自於同一個地方,他們曾經是認識的?

  「那你呢?」蓋爾一笑,「我連你現在叫什麼都不知道。」

  男孩眨了一下眼,有些煩躁地別過頭去。

  「那我們贏了嗎?」他又問,手指緊張地絞著秋千的掛繩。

  「誰跟你是『我們』?你就這麼確定你跟我曾經是一伙兒的?」

  好像有隱形人朝著蓋爾的腿彎踢了一腳,她猝不及防,重重地跪倒在地。

  「貝拉?」男孩站起身來,「納西莎?還是卡羅?」

  這都誰啊?

  蓋爾想要站起來,但她完全不能動彈。

  「都不是?」男孩走過來,「米勒娃?尼法朵拉?莫麗?難道是學生?格蘭傑?韋斯萊?洛夫古德?」

  別念了別念了!她恨只恨當初沒有條件去看電影!她現在根本沒辦法把記憶裡的那些漢字和耳朵裡聽到的英語對應起來嘛!當然,還記得的也不太多就是了。

  「你確定你認識的人……呃,女、女巫裡,有知道阿利安娜的嗎?」蓋爾平靜地問。

  男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你在逗我玩?」他低聲問。

  「我想說,來都來了,過去的身份到底還有沒有意義?你只要知道你自己是誰就好了,免得以後機緣巧合,把自己給作沒了——那你們就真的贏不了了,是不是?」

  男孩居然笑了起來。「以後?」他望向遠方的地平線,「沒有以後,我不會讓那些事發生的……至於有沒有我,反而無所謂。」

  「真高興你已經找到了未來的目標。」蓋爾嘆了一口氣,「雖然你很消極……要不然我把我的樂觀分你一半,你也傳授我一點經驗?」

  男孩搖了搖頭。

  「我們都只需要等就好了。」他意味不明地說。

  「等什麼?」

  「等時間流逝,等一只貓頭鷹。」

  貓頭鷹?

  那麼說她真的是巫師?她是女巫咯?蓋爾努力忍住想要尖叫的衝動,只是同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好在那男孩懷揣著滿肚子的心事,壓根沒注意到這邊。看來無論對誰來說,「穿越」這件事都挺糟心的,唉。


第4章 3

  蓋爾沒想到這麼快就等來了貓頭鷹,就在她回到沃土原的第三天。雖然不知道信封上所寫的「戈德裡克山谷」在哪裡,但顯然貓頭鷹也不需要認字。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正在備課的布蘭登小姐——沒了金主太太的束縛,她似乎准備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教育蓋爾。

  「親愛的納什小姐:

  我很想您!

  阿不思告訴我您回到了沃土原,我就迫不及待地請他幫我代寫一封信。感謝您的出手相助,否則我會變得很悲慘,很可怕——這是爸爸媽媽說的,其實我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要是您也能來戈德裡克山谷就好了,這裡沒有像您這樣的同齡人,我感到非常寂寞,懷念和您一起玩耍的日子。

  請將回信綁在風鈴草(就是這只貓頭鷹)的爪子上。

  口述:A·D

  執筆:A·D」

  他們就這麼確定她一定是個巫師?憑什麼?憑……憑那塊石頭?那個大坑?

  蓋爾提筆回了一封信——拜倫敦之行所賜,她的讀寫能力有了穩步提高——重點著落在貓頭鷹上。

  「太奇妙了,阿利安娜,你家是為馬戲團工作的馴獸師嗎?」她寫道,雖然字還是很難看,完全沒辦法和年輕的阿不思·鄧布利多相比,「我也想訓練一只為我送信的鳥兒,或許信鴿怎麼樣?郵差實在是太慢了!」

  這家人莫名其妙地覺得她是女巫從而肆無忌憚地向她漏底,她卻不得不裝傻充愣。應付那個普林斯家的男孩足以令她頭大,早知道就不腦子一熱、寫那張紙條了——她的手總比腦子快。

  蓋爾去鄧布利多家的舊址采了一束紫色的野菊花,拿紙緊緊裹成一卷,隨回信一起寄往戈德裡克山谷。

  沒辦法,在她家幫廚的傑克遜大嬸,做甜品的水平實在是……送不出手。

  「蓋爾!」布蘭登小姐遠遠叫她,手裡拿著她的草帽和小陽傘,「站在窗邊做什麼,我們出去轉轉?您也想出去了吧?」

  經歷過納什夫人的喪事,師生二人都對彼此大為改觀。在蓋爾眼裡,簡妮·布蘭登無疑是她遇到過的所有成年人裡的道德巔峰,她完全可以苛待她、克扣她的津貼為自己攢嫁妝,但是她沒有,甚至在蓋爾前途未蔔時,仍竭盡全力為她爭取——算上穿越前,她兩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遇見了布蘭登小姐。

  「在回程的火車上,您說過咱們不能坐吃山空。」布蘭登小姐甚至已經提前租好了馬車,「隔壁鎮上開了一家紡織廠,我和工廠主約好了,咱們今天去看看?」

  「您想投資?」蓋爾立即問。

  故去的納什夫人實在是一位不落俗套的藝術從業者。她對於債務管理很有一套,遠比茶花女更擅長規劃自己的人生,除了現金與折價賣掉的精美收藏之外,沃土原的別墅是她撥款蓋的,考文特花園附近的私邸竟然也在她名下——當然,誰都沒想到這一點,所有人都以為那是她租的,是以簽贍養協議時,這棟房子被悄悄地抽了出來,布蘭登小姐隨即將它長租了出去。

  靠津貼,頂多也就餓不死;想要活得更好,還是得靠手裡這筆錢。

  「事實上我並不看好。」布蘭登小姐搖搖頭,「本地的畜牧業並不足以支撐起這樣一家工廠,哦,說畜牧業實在是太誇張了,大家伙只是隨便養養,不是嗎?」

  「那等他干不下去了,我們就可以低價收購他的廠房和設備,賣掉後干點兒別的?」

  布蘭登小姐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沒再說話。

  雖然被資方看衰,但紡織廠還是招攬了不少工人——畢竟機器取代了許多勞動力,這年頭,人比崗位多,能干一天算一天。

  「一個人要照看八台機器。」工廠主帶領她們參觀,「很忙,忙不過來,一不留神就會——」

  「啊——」蓋爾覺得有什麼東西扯住她的袖子,整個人隨即被一股大力扯往高處,眨眼間她就能俯視布蘭登小姐的固定帽子的發針!

  「天啊,小姐!」工廠主大驚失色,「請您不要亂動,這十分危險!」

  「如果您能早說就好了!」布蘭登小姐惡狠狠地說,「快關掉它呀,快點啊!」

  但這是一家新的工廠,新的廠主,新的織工和新的機器,他們需要磨合,需要規章,需要訓練。但金錢正緊著招手,它不會留出充足的時間,所有的時間都應該被用來賺錢。

  「嗵」的一聲,車間裡所有的織機忽然都停止了運轉,蓋爾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胳膊上一松,那條勾住她的皮帶整整齊齊地斷成了兩截,恰好就斷在勾住她的位置。

  她哇哇大叫著摔了下來,順便壓壞了織機上的布。

  投資的事自然是黃了,布蘭登小姐帶她回去沃土原找醫生,趁機數落了她一路,蓋爾被罵得不敢抬頭。

  「算了,您本來就是個活潑好動、不服管教的孩子。」布蘭登小姐吁了一口氣,「如果我們買下這間工廠,您打算用來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蓋爾搖搖頭,「我對工業與商業一竅不通,我只知道,我們要做農產品,無論是罐頭還是什麼。」

  「為什麼?」

  「因為戰爭財最賺了。」蓋爾輕聲道,「軍工我們又插不上手,不是嗎?」

  布蘭登小姐正將她抱下馬車,聞言手一哆嗦,差點兒把她摔著。

  「您真的是……」她搖搖頭,「什麼話都敢說。」

  「我說錯了嗎?」蓋爾反問,「留給戰爭販子的時間不多了,對於尚未發家的商人來說,更是如此。」

  布蘭登小姐默默無言。直到她們從醫生住宅離開、踏上回家的路時,她才嘆息了一聲:「失去納什夫人或許是您的不幸,蓋爾,但對於我來說,卻是我的幸運。」

  「那我們算是達成一致了嗎?」蓋爾似模似樣地伸出右手,「您有才華,也有野心,只是缺少機會,全社會的女性都是如此。我來給您這個機會,希望您以後也能給更多女性一個機會。」

  簡妮·布蘭登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她顫抖著握住蓋爾的手,繼而將她整個摟進懷裡。

  「我不會辜負您的,蓋爾,我不會辜負……我們。」她低聲啜泣著,緊緊地貼著她的臉。

  「那麼現在,我想請您寫一封信。」蓋爾為家庭教師擦去淚水,圖窮匕見,「我不知道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我只知道是在美國,或許是底特律,或許是芝加哥,或許是其他工業城市,但那裡有一家制造拖拉機的公司?研究所?或者是個人……無所謂,但一定有這樣一個所在,我希望您能用賺來的錢資助這項研究。」

  「美國?為什麼?」簡妮·布蘭登一愣。

  「因為美國地方更大,地勢更平,更適合大規模機械化農田作業。」蓋爾竭力回憶著高中地理課本上的內容,「我想您一定注意到了,機器提高了效率,但農民並不能從中獲益,反而為農產品工廠的產能而疲於奔命。一旦戰爭爆發,青壯勞動力走上戰場,被留下的人不能餓死。」

  留給科研人員的時間也不多了。如果她想截取坦克的圖紙——如果她能的話。雖然她不知道,她的祖國此時此刻有沒有那個能力制造得出來。

  「這是好事,我答應您。」布蘭登小姐向她承諾。

  事實上,蓋爾對親手締造一個規模宏大的商業帝國毫無興趣,她還是更喜歡像以前那樣在沃土原附近游逛,用自己的雙腳來丈量每一寸土地。等到她們賺了錢,或許還能到處旅游、看看風景。

  但顯而易見的,她不能繼續再做一個讀寫能力低下的半文盲,無論她是不是一個女巫。

  布蘭登小姐對此表示喜聞樂見,遂為她制定了詳細而周密的學習計劃——在作為野生的商業天才嶄露頭角之前,她首先是一位稱職的家庭教師。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簡妮·布蘭登的農業公司已經初具規模。蓋爾發現她可能天生就要吃這碗飯,明明起家是個毫不出眾的罐頭廠,愣是能逆著產業鏈向上推——現在一整個郡農產品的收購、加工和外銷,都掌握在她手裡了。

  但糟心的是,盡管鄉親們滿嘴都是「N&B公司」,但這個公司事實上並不存在:因為女性連公民都不是,遑論成為公司法人。

  布蘭登小姐的商業版圖脆弱得像是海灘上的沙堡,她簽下的所有合同都不具備法律效力,一旦海浪襲來就得玩完。但幸運的是,這是一個混亂而充滿機遇的時代,在浪潮到來之前,他們還有時間。

  蓋爾幾乎每天都要為未來擔心一把,她的解決方式是打開報紙,看看世界上有的是人比她還慘。

  但這一招今天不靈了。

  一整杯咖啡都被潑在了報紙上,蓋爾覺得心髒難受極了,有一種難以遏制的衝動充斥著她的胸口,她扔下還沒開動的早飯,大步向外跑去。

  天還是那樣的天,田還是那樣的田,沃土原的每一棵樹她都很熟悉,但是她走不出去,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去你大爺的——」蓋爾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混蛋!這個世界混蛋!」

  「你才知道?」有人接上了她的話尾。

  蓋爾嚇了一跳,很快注意到樹屋——又是樹屋!這次是屋頂上,那裡躺著一個人,正在仰望天穹。

  「是您。」她平了平氣,「您姐姐的手好些了嗎?」

  普林斯家的某一個女兒,在郡城裡幫工,她的袖子被機器絞進去的時候,工廠主卻不肯停下,最終她失去了三根手指,不得不暫時回家休養——但也只是「暫時」而已。

  「她傷得不是時候。」男孩淡淡地說,「要是再晚幾年,只要幾年。」

  「你就能治好她?」蓋爾接口道。

  「我治好她一個有什麼用,我現在治好她有什麼用?」男孩有些不耐煩,「你又怎麼了?」

  病的是時代,療病不如療貧。

  「我的祖國爆發了戰爭。」她低聲說道,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見,「慘烈的、必輸的戰爭,這種戰爭以後還會發生許多次,會死許多人……不,我的言語不足以描述,這太蒼白了。」

  「所以你要回去?」男孩覺得很有意思一般,仿佛這個更加悲慘的話題將他從自己的煩心事裡拯救了出來——某種程度上來看,他們是一類人。

  「回去?」蓋爾有些茫然。

  「回去。」男孩十分肯定,「你的家庭教師賺了不少錢,不會連一張船票也買不起吧?」

  當然不是,可回去……之後呢?

  她連明年會發生什麼都不知道,她記得1931年,記得1937年,記得發生在南國故都的大屠殺……但,她能避免嗎?

  別說她只是個普通人,哪怕她是個近代史學者,除非她穿成那個帝國權勢最大的女人,否則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事情發生。

  有些事,到了1894年,已經太晚了,來不及了。但有些事,在1894年,反而太早。

  「所以你是秋·張?」男孩問。

  他怎麼還沒忘了這事兒!

  蓋爾擦去眼淚,怎麼品怎麼覺得這個發音怪怪的、不像個洋人!電光石火之間她終於想了起來——好像統共就一個華裔來著,那也不怪人家想錯。

  「我們贏了嗎?」男孩又問,相比兩年前已經淡然許多了,他們都在努力地適應這個世界。

  「贏了。」蓋爾干巴巴地說。

  「救世主活下來了嗎?」

  蓋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哈利·波特的朋友?可語氣又這麼冷淡?難道是覺得在這種環境下說出一百年後的人名,顯得格格不入?

  想到這裡她險些再次崩潰。她和她的時代,掐頭去尾,中間還隔了完完整整的一個世紀,這抹掉的零頭,也有小三十年。

  「當然。」蓋爾好怕他接著問下去,因為她幾乎不記得別的了。

  男孩抿抿嘴沒有說話,他看上去很是欣慰,但同時又很茫然。

  蓋爾挺能理解他的,這不就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嗎?她也是啊!雖然她是宏觀意義上的。

  「所以你要……呃,殺了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好像是湯姆?」

  還是山姆?

  完蛋了她不知道「伏地魔」怎麼說,她連怎麼拼都不知道!

  「你連這個都知道?」男孩挑了挑眉,「誰公布出去的?」

  「報紙上看來的。」蓋爾開始睜著眼睛編瞎話,但男孩卻只是笑了笑:「所謂的『黑魔王』……他那個血統高貴的媽只怕還沒出生呢!」

  可惡,是在說誰啊,記不清了!

  「我還是繼續回去看報紙吧!」蓋爾揮了揮手,「回見!」

  「等等!」男孩叫住了她,臉上湧動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慢慢指了指自己,「塞巴斯蒂安·普林斯,你可以叫我……西弗。」ヾ

  「OK,西弗!」蓋爾比了個手勢,「你也可以叫我……呃,叫我什麼都行,隨便你!」

  這麼短的名字本身就像個昵稱!


第5章 4

  真正的「貓頭鷹」翩然而至的時候,蓋爾正和布蘭登小姐聚在一起共讀一封來自美國的信——第一台使用柴油內燃機的拖拉機ヾ終於問世了。

  「然後呢?」簡妮·布蘭登問,她對機械一竅不通,只負責代她出面。

  蓋爾傻眼了,她也不知道啊!她知道拖拉機被廣泛應用於農業,具體能干什麼卻一無所知;她一門心思push柴油內燃機,是因為她知道柴油比汽油便宜,蒸汽機車早就被淘汰了——但是,然後呢?

  可惡!舉一反三應該是科學家的優良品質吧!不是她這個金主該干的吧!上輩子她活到死,都沒見過一台活的拖拉機!福利院活動室就一台電視,誰會去看CCTV農業頻道啊!

  「呃……這個輪子,或許還能改?」蓋爾不確定地說,「可以裹上一種鋼、鋼板?鐵鏈?不然輪子會很容易陷進泥地裡去,就……增、增大輪子的面積,把路壓平?」

  「雖然聽上去有點道理,但我還是覺得你在胡扯。」簡妮·布蘭登忍俊不禁,「還有嗎?」

  「再比如……汽車那種橡膠輪胎,或許也能安到拖拉機上去?」蓋爾不抱什麼希望地說了一句,「大的那種,特別特別大,半個人那麼大。」

  還好布蘭登小姐還是尊重她的意見的,雖然一邊搖頭一邊喃喃自語著什麼,仍舊將她的胡言亂語全都記在了回信裡。

  她們現在是稍微發達了一點,但幾乎沒有余錢用來改善生活——在電燈電話、電熱水器和抽水馬桶普及之前,也沒什麼能改善的。眼下布蘭登小姐寫完了回信,仍舊需要搖鈴叫人。

  「怎麼回事?伊娃怎麼還不來?」她們雇佣了普林斯家那個手受傷的女孩、作為簡妮·布蘭登的秘書。

  「以前也都是我們自己去寄的,我來吧!」蓋爾跳下椅子,搶走布蘭登小姐手裡的信件,險些打翻了用來吸干墨漬的白沙。

  「您什麼時候能穩重點兒!」布蘭登小姐頭疼地追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下到一樓,發現伊娃·普林斯正守著大門發呆。

  「有客人造訪。」伊娃呆呆地說,十分困惑的樣子,「但他們看上去好怪!」

  她便宜爹的前同事?找到東盎格利亞的鄉下來了?不會要抓她回去聯姻吧?

  蓋爾被自己天馬行空的思路雷得不輕,那邊簡妮·布蘭登已經請人進來了。

  「噢!」她輕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您看上去怪眼熟的……但是兩位,這裡並沒有一場威爾士親王舉辦的晚宴,你們或許來錯地方了。」

  「日安,布蘭登小姐。」門外的客人聽上去十分年輕,「我很遺憾您已經忘記我了。」

  蓋爾被伊娃強制帶往樓上,掙扎間她從樓梯欄杆中見到兩位客人的打扮——整整齊齊的燕尾服,細條紋褲子,腋下夾著高頂禮帽,還拄著文明杖,太平紳士?

  「什麼?」會客室裡,布蘭登小姐猛地站了起來,「您再說——不,不必了,您在開玩笑,您是騙子。」

  「我就知道您會這樣想,所以特地帶了鄧布利多先生來。」發色灰白的中年男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您與一戶巫師人家為鄰多年,難道一直毫無發覺嗎?」

  「怪胎不會選擇與另一戶怪胎抱團來贏得人們的尊重。」布蘭登小姐說,「納什小姐天真爛漫,我可不一樣。」

  「或許我可以展示一下我們的能力。」中年男人掏出一根小木棍,隨手將茶杯變成了一塊石頭,又將茶匙變成了一束玫瑰。

  「障眼法。」布蘭登小姐絲毫不為所動,「接下來呢,你們是不是要催眠我或者打暈我,然後強行將蓋爾帶走?」

  「差不多。」年輕的阿不思·鄧布利多小聲逼逼,收到教授警告的一瞥,「咳!我是說,布蘭登小姐,難道您從未發現納什小姐的異常之處嗎?在情緒特別激動或者遇到危險的時候?」

  簡妮·布蘭登緊緊閉著嘴唇,拒絕思考這個問題。

  「在我們搬離沃土原的前一天,納什小姐從幾個惡作劇男孩手裡挽救了我的妹妹阿利安娜,當時她從三英尺外扔出一塊碎石片,在花圃的土地上砸出這麼深一個坑。」阿不思·鄧布利多比了個手勢,「我記得她們同歲,布蘭登小姐,或許您記得她曾在其他時候展露這種大力天賦嗎?」

  布蘭登小姐恍惚了一下,突兀地點了點頭,兩位男巫頓時傻眼。

  「不是那個,不是力氣大……」簡妮·布蘭登小聲說,「蓋爾……她曾經一眨眼就學會了一門新的語言,從而扭轉了即將到來的悲劇命運。」

  男巫們面面相覷,年輕的鄧布利多脫口而出:「從來沒聽說還有這種——」就被自家教授死死地按住了。

  「還有呢?」年長者相當有耐心。

  「還有……她有一次被機器夾住,眼看就要被拖進去,忽然所有機器都停了,夾住她的零件也正好斷了……」

  「這就是了!」阿不思·鄧布利多欣喜地說,「我們早就知道蓋爾是個女巫——我是說,我爸爸,我,還有阿莉亞——也就是阿利安娜!」

  但布蘭登小姐仍舊沒有松口。

  「成為一名……女巫,會怎麼樣呢?」她目光灼灼,掃視過面前的男巫,「她畢業之後該怎麼辦?你們的學校會傳授她怎樣的技能?」

  「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中年男人肯定地回答,「上個世紀末,我們選舉產生了第一位女性魔法部長,一位非常有魄力的女士,她現在還活著。」

  布蘭登小姐顫抖起來。「你是說,她可以參政?巫師允許女巫參政?」她不可思議地問。

  「我們只在乎魔力高低。」中年男人驕傲地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膀,「魔力強大的巫師是不分男女的,他們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阿不思·鄧布利多臉上微微一紅,很謙遜地收了收下巴。

  布蘭登小姐渾身無力地癱軟在沙發上,她偏頭看著窗外一角稀有的、油畫般的藍天,覺得自己喘不上氣,可卻又很高興。良久,她拿過手邊的鈴鐺,輕輕搖了搖。

  蓋爾被帶到這兩個「太平紳士」面前來,她一下就認出了其中的一個——阿不思·鄧布利多,幾年不見已經長開了,簡直俊得可以去演電影。中年男人則自稱是霍格沃茨的變形術教授阿芒多·迪佩特,只能說毫無印像。

  「單看這個名字我還以為會是個男孩子呢!」迪佩特教授笑著說,「但是鄧布利多先生堅持這是一位女士,如果您准備好了的話,納什小姐,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去哪兒?」簡妮·布蘭登像一截彈簧一樣跳起來,「這就要走?」

  「購買魔杖、校服、魔藥工具及材料。」迪佩特教授show出一張清單,「您可以為她准備一百磅ゝ左右,花不完,來回交通不需要花錢。」

  「沒有課本嗎?」布蘭登小姐發揮出了前任教育從業者的必備素養,「我需要檢查一下您的教材。」

  兩位男巫的神情都有些尷尬。麻瓜尚且沒有完全普及印刷機ゞ,巫師的書籍制作還停留在手抄階段,每一本都是天價。

  「沒有?」布蘭登小姐臉色有點難看。

  「咳,是這樣的……我校的教材由任課教師定下本年度的教學內容後再為學生制作,現在應該還在刻雕版。」

  「雕版?」布蘭登小姐氣極反笑,「真高興你們已經學會造紙了!」

  「我可以寄一些我從前用過的講義來,但那至少要等我回家以後。」阿不思·鄧布利多連忙說,「現在並沒有一個合法而快速的方式讓我回家,布蘭登小姐,因為我還沒有成年。」

  但布蘭登小姐的神情卻明顯舒展了許多——有法律,知道約束未成年人,這讓那個天方夜譚般地魔法世界在她眼裡多了幾分珍貴的理性與現實感。

  「請您務必要寄,寄一年級的就好了。」蓋爾連忙叮囑,恨不得和他拉勾,「我怕我跟不上進度,考試不及格。」

  「您看上去像個拉文克勞。」迪佩特教授笑著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有一家要去拜訪。」

  蓋爾不得不換了一件新的日裝裙,簡妮·布蘭登替她准備好了錢,當蓋爾撐著她的小陽傘出門時,發現迪佩特教授和鄧布利多正在通往大路的路口等她,旁邊站著西弗——說實話,他的發型和那頂貝雷帽十分不搭。

  這麼快?他們說服簡妮·布蘭登差不多花了一頓飯的功夫。

  「人到齊了。」迪佩特教授點點頭,「想必二位已經互相認識了,是不是?」

  他不待兩個孩子反應,就取出一個空墨水瓶,示意小巫師們將手放在上面。

  「等到麻瓜修好查令十字路,我們就可以通過破釜酒吧進入對角巷了。但是現在還不行,那附近的麻瓜連一個混淆咒都扛不住了々——二位知道『麻瓜』是什麼吧?」

  再一次的,不等他們回答,門鑰匙——是這個名兒吧?反正不論是不是,它啟動了。

  蓋爾摔得七葷八素,但魔法世界的一切對她來說還是很新奇的。通過文字發揮自己的想像,和直接面對現實,感受截然不同。這時候她又慶幸自己沒看過電影了,否則可能會失望——看看旁邊這人陰沉的臉吧!

  「我們先去古靈閣兌換巫師貨幣,阿不思我想你可以代我完成這項工作?我得帶普林斯先生去取他的助學金。」

  「巫師的福利待遇還挺先進的。」蓋爾評價。

  「因為我們有一位慷慨而富有的校長,布萊克教授。」鄧布利多笑道,「之前一直是貸款ぁ。」

  西弗的臉上分明浮現出一個諷刺的微笑,但是他什麼都沒說,目光在年輕的鄧布利多身上打了個轉兒,就及時收回了。

  嗯?怎麼回事?蓋爾心想,如果她是書裡的人物,一朝穿越見到年輕健康的鄧布利多,肯定撲上去抱著大腿哭啊!最不濟也要搞好關系啊!怎麼這人……一副「原來你也有今天」和「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好下場」的表情?

  迪佩特教授似乎很信任鄧布利多的樣子,因為從巫師銀行出來,鄧布利多就直接帶她去血拼了——既幫她拎著沉重的錢袋,又幫她拎著買好的東西。

  蓋爾·納什的魔杖是用檀木あ制成的,細細長長,硬得能當教鞭,杖芯來自於一條老邁致死的中國火球龍——她很喜歡,摸一摸手上都是香的。

  「好吧,我還以為您會給我打折呢,奧利凡德先生。」鄧布利多開了個玩笑,「畢竟鳳凰總是格外青睞鄧布利多。」

  「我從來沒遇見這樣的事!」奧利凡德先生絮絮叨叨,「有兩支魔杖同時選中了一位巫師,他不得不從中作出選擇,奇怪!真是奇怪!」

  「不會是那個小普林斯吧?」阿不思·鄧布利多正值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年紀,魔法世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身前身後都毫無陰霾與負擔,「他對我好像有敵意。」

  「他最終選擇了那支柏木ぃ的魔杖,魔杖從不看錯人。」奧利凡德先生意味深長地說,「所謂敵意,大概是你的錯覺。」

  「或許吧!」鄧布利多聳了聳肩。

  奧利凡德魔杖店是他們的倒數第二站,蓋爾還需要去一趟貓頭鷹郵局,向霍格沃茨親筆寫一封回信,從此她的名字就會出現在檔案裡。迪佩特教授也正在那裡等著將兩個孩子送回沃土原去。

  「真不知道您還有如此凄慘的身世,普林斯先生——現在這麼稱呼您不合適了吧?」迪佩特教授正俯身看西弗寫信。

  「無所謂,『普林斯』是我母親的姓氏。」

  「出什麼事了,先生?」鄧布利多走上前來,也毫不見外地低頭看信,「唔,字真不錯!想不到您還接受過教育。」

  「這位——暫且稱為『普林斯先生』,說他只是被收養的,想要借此機會恢復原來的身份。」

  「可『准入之書』……」

  「我寫完這封信,准入之書就會自動改掉。不然這一位……」西弗頭也不抬,但顯然指的是蓋爾,「難道副校長來信上顯示的是『小東西·納什』?還是『空白·納什』?」

  當然不是,是蓋爾·納什,魔法是很與時俱進的。

  正說著,他寫完了那封短信,在信紙下方瀟灑地簽下了自己的本名。蓋爾忍不住湊過去看了一眼,很好,花體字,她只認得出兩個碩大無朋的「S」。

  「您還在等什麼,快寫啊!」迪佩特教授催促她。

  寫什麼啊!她一寫就會暴露好嗎!無論是科學還是魔法都不能解釋,為什麼她的字跡、修辭和文法都不如一個農民家庭出身的童工!

  大哥,你是爽了,那我呢?

  好在迪佩特教授和鄧布利多都相當尊重女性,他們體貼地走避到了一邊。等蓋爾自己笨手笨腳地把貓頭鷹放飛,前去找他們會合時,正好聽見鄧布利多禮貌地伸出友誼之手:「……可以這麼稱呼你吧,西弗勒斯·斯內普先生?」

  等等?等等???

  斯什麼?い

  蓋爾大驚失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1

第6章 5

  接下來的時間西弗——好吧,斯內普本人,一直用一種嘲弄而諷刺的目光盯著蓋爾和鄧布利多,她覺得他還挺幼稚的。

  其實無論是誰吧,蜷身在一具小孩的軀殼裡,都會不由自主地變幼稚。何況普林斯家雖然不富裕,但親人之間卻很有愛,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會毫無觸動……吧?

  「納什小姐。」迪佩特教授叫住了她,他們已經回到了沃土原,「不知道能不能讓普——斯內普先生把他的東西暫時存放到您那裡?」

  「咦?我是說,我沒有意見。」

  「我用了一點小手段,讓普林斯們以為幼子要前往蘇格蘭做學徒,這些東西明顯和任何一個行當都沒有關系。」迪佩特教授解釋了一句,將兩個小巫師交到了簡妮手裡就告辭了。

  「阿莉亞讓我轉告你,納什小姐。」鄧布利多本來老老實實跟在迪佩特教授身後,忽然將身子一擰,開始倒退著走,像某種輕快的舞步,他衝門口送別的女士們快活地眨了眨右眼,「她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等你。」

  「說真的,蓋爾。」簡妮·布蘭登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巫師都像鄧布利多先生這樣,那你當個女巫還真不賴。」

  「他喜歡男的。」斯內普立即道,簡妮嚇得尖叫了一聲。

  「這是有罪的!邪惡的!天啊!」她震驚極了,「他怎麼有臉告訴你們的?告訴兩個十一歲的小孩子!我要控訴——」

  「他瞎扯的!」蓋爾大聲道,把斯內普拖進自己的小書房,關門上鎖。

  「聽著,您……呃,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總之,不要再讓簡妮憂心了,她只需要知道我是個女巫就好了,別的任何超出她承受能力與認知範疇的事情,」她交叉雙臂,擋在身前,「不!」

  「請。」斯內普說。

  「請不要讓她知道,拜托了!」蓋爾買一贈一,從善如流,「你也不想我們被關進魔法瘋人院裡吧,教授?」

  斯內普挑了挑眉。他本來也就是實在看不下去才隨口一說,包括在貓頭鷹郵局,純屬某種……記憶?自然而然、不受控制也沒人想過去控制的記憶,那是他「過去」或者說「未來」留下的痕跡,他作為西弗勒斯·斯內普活了三十八年,很多東西都已經就此定格。改不了,也沒必要改。

  可惜的是,他的靈魂知道該怎樣寫好一筆字,他的軀殼還不太配合。但鄧布利多不僅什麼都沒看出來,還誇他寫得好——沒有經歷過格林德沃與伏地魔的鄧布利多,堪稱天真爛漫。

  「你是誰?」他更好奇眼前的女巫,他的同類——自從她對「西弗」這個名字沒反應開始,他就知道她不是拉文克勞的那個亞裔。

  又來了!

  蓋爾舉手投降:「換個問題,隨便你問我什麼,別問這個,也不要問任何能推導出答案的!」

  「你也是死後……?」見她頷首,斯內普也跟著點了點頭,「你是怎麼死的?」

  蓋爾·納什愣住了,她一直避免想這個問題。

  「燒死的。」她輕聲道,「或者說,是先被煙嗆死,後來才……福利院失火,我行動不便……沒跑出來。」

  斯內普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

  他可以從這個答案推斷出她是個麻瓜,或許擁有一位從大戰中生還的巫師朋友,還可以好好回憶一下哪個學院的誰符合「孤兒院出身」這個條件,但是……他不想。

  「對不起。」西弗勒斯·斯內普已經不記得上一次正經道歉是什麼時候了,但逼一個人回顧她的死亡體驗,這太殘忍了。因為他也死過。

  特別是他們的死亡過程都無比痛苦,充滿了恐懼、遺憾與難過,還有絕望。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忍不住還有點生氣。這人也太老實了,問什麼就說什麼,她完全可以回避,可以撒謊……但她沒有。

  「別放在心上。」蓋爾勉強笑了笑,「我記得巫師可以穿越火焰的,我得克服對火的恐懼,不是嗎?」

  「飛路網。」斯內普將目光投向壁爐,怪不得她將書桌安排在最遠的角落,以英格蘭的天氣,這麼做是非常不明智的。

  或許是斯內普難得感到抱歉的緣故,蓋爾從第二天開始受到了前霍格沃茨校長的親自指導。再魔鬼的人也不會讓一個馬上就要離家做學徒的孩子起早貪黑地天天上工,他干脆就每天來納什家報道——練習魔咒,順便教豬。

  「未成年不是不能……玩這個嗎?」蓋爾·納什小心翼翼地說。

  她終於將記憶裡殘存的印像和面前的大活人聯系到一起去了——真的好會罵人啊!詞彙量好強!

  她甚至有點兒聽不太懂。

  「還未入學的小巫師不受蹤絲管束。」斯內普正試圖讓鄧布利多的舊講義飛到自己手裡來,隨口說道,「事實上現在都不一定有蹤絲,畢竟那個法規簽署了才不到三十年,大概。」

  「懂了,民不舉、官不究是吧?」蓋爾大喜過望,「那就是沒人管!嗚呼!」

  「你掌握的魔咒最好配得上你表現出來的興奮,小姐。」斯內普開始翻看魔藥教材,魔法就像他的字跡,他上手就會寫字,只是寫得不如從前那樣好,「事實上,我不覺得對你而言,有無蹤絲到底有什麼區別。」

  別罵了,別罵了,她練還不行嗎?

  一晃半個月過去,霍格沃茨開學在即。簡妮·布蘭登當然不可能放任兩個十一歲的小怪胎花上兩天一夜前往倫敦,一路上被騙、被搶的可能性高到他們沒准都不能囫圇離開郡界。

  蓋爾·納什兩輩子第一次享受被家長送上學的待遇,不得不說心裡是有點兒美的。

  「哎!」她拐了拐斯內普,「你姐姐,伊娃,她怎麼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你應該去曼徹斯特換乘向北啊?」

  「混淆咒。」斯內普說,魔杖被他收在背帶褲胸前的大口袋裡,「就是迪佩特說的那個『小手段』。」

  「那他們怎麼不對簡妮用那個『小手段』?」

  「如果是我,我也不去費事。布蘭登很明顯聽得懂人話,你家裡人又少。」

  蓋爾覺得自己有點兒懂了。就像每次有人來福利院收養小孩,大家都會拼命表現一樣,養父母未必個個是慈愛的好人,但只要能夠脫離這個環境……她是天生殘疾的女孩,她擅長認命,但魔法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憑什麼你有、你就能出去上學而我還要留在鄉下拼命干活?

  家裡人一多,就容易「不患寡而患不均」。

  「去霍格沃茨……你激動嗎?我其實可激動了。」蓋爾輕輕地說,「可你會不會覺得很無聊?一輩子繞著同一個地方、同一件事情打轉?」

  斯內普不說話。嘈雜的機車轟鳴聲裡,他出神地凝望著窗外逝去的原野。

  剛剛從「塞巴斯蒂安·普林斯」的身體裡醒來時,他感到很茫然。甚至顧不上驚訝,他只覺得茫然,覺得低落,覺得痛苦甚至於憤怒,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麼,該如何面對這段撿來的嶄新人生。

  誠然,他一輩子都在繞著霍格沃茨打轉,就像磨坊裡的牲畜,眼前只盯著那一個目標。但現在,連「目標」的媽都還沒出生。

  「哎!」蓋爾又拐了拐他,「所以你穿成了你媽媽的某個親戚?比如曾曾叔祖父?」

  有那麼久遠嗎?

  「不是。」斯內普搖搖頭,「只是姓氏重了而已,我母親的故鄉不在這裡,那個『普林斯』是純血。」

  「沒所謂啊!」亞裔混血的雙眼正在往外冒賊光,「所以只要你活得夠長,就能親眼見到自己出生?」

  他還有必要出生嗎?就算沒有黑魔王?

  「想法很危險哦!」蓋爾悄悄笑道了起來,「如果未來的你沒有出生,那現在的你會不會『嘎嘣』死掉?」

  「別試圖揣測我的想法。」斯內普只說了那麼一句,但這話題在他這裡沒結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長途火車實在是太無聊了,布蘭登小姐和伊娃都睡著了,蓋爾坐得屁股痛,實在不想把這唯一的玩伴給逼到思考人生的哲學境界裡去。

  「嘿,看這裡!」她從行囊裡摸出兩根路上當零嘴的胡蘿蔔,又讓斯內普變了把小刀,先將其中的半根均勻片成片,又將另一根改成連綿的花刀,「別自己嚇自己了!」

  她拈起「胡蘿蔔鎖鏈」的一頭,聯到另一頭,讓它形成一個扭曲的半圓。「如果你沒死,你還和『未來』或者『過去』有聯系,那麼你貿然行事,或許會造成嚴重的後果。」她說著,將一環扣一環的「胡蘿蔔鎖鏈」弄成稀碎紛亂的屍塊。

  「但是現在你死了——曾經死了,好吧!」她又取出那完整的半根胡蘿蔔,干脆利落地切下一片,「你在那邊的事情已經完了,你的命運、任務、緣分或者其他什麼東西,都結束了,你可以去清水裡涮涮,然後去任何地方。」

  蓋爾揚了揚手裡的那片胡蘿蔔,隨手插進剛才切好碼著的胡蘿蔔片裡,渾然一體,整齊劃一。

  「至於記憶,你可以當作魔咒事故?」她撥弄著可憐的胡蘿蔔們,「或者剛才清水裡沒涮干淨。」

  斯內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蓋爾被盯得渾身起毛——怎麼?她沒說錯吧?佛家那麼高深的「輪回」學說被她半根胡蘿蔔解決了,難道不是很厲害?

  「刀工不錯。」他最後也只是這麼說。

  「福利院進行的職業技能培訓而已。」蓋爾有些小驕傲,「只准你會寫字、會用魔法啊?」

  幸虧她不良於行也還是拖著殘疾的身體去了,要不然都沒得秀了。雖然世界上很難出現一位下肢癱瘓的廚師,但只要能有片刻閑暇擺脫只能臥床的生活,哪怕是掏糞坑她也願意去湊個熱鬧啊!

  這一次的上學之旅再一次充分展示了簡妮·布蘭登高超的統籌能力,蓋爾本來還以為他們要在國王十字車站附近的小旅館用魔法打一晚上跳蚤,但被簡妮通過合理的換乘安排規避掉了。

  斯內普帶她們穿越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時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當然,伊娃已經被提前打發出站去叫馬車了。

  「普林斯先生。」簡妮認真地說,「你似乎很懂這一切,雖然我不明白你和蓋爾都是麻、麻瓜出身,對吧?為什麼你看上去倒像是很有經驗。但是,沒關系,或許你們巫師就是這樣稀奇古怪,蓋爾也是這樣,連我們家沒有的書她都看過。」

  「您到底想要說什麼?」

  「我可以把蓋爾托付給您嗎?不,這樣倒顯得她像朵柔弱的草花……我希望你們兩個能夠互相照應,就像我和您的親人一樣,我雇佣他們為我工作,當我實在不方便簽署一些文件的時候,我也會請求您的父親代為出面,我們互幫互助,互相成就。」

  法律無法保障簡妮·布蘭登的事業,所以她更擅長利用人情與義理。「牛X公司ヾ」嚴格采取八小時工作制和做五休二,工資開得並不比別人少,福利待遇卻很到位——靈感來源於蓋爾那個21世紀的腦子。

  但來自21世紀的蓋爾·納什洋洋自得,19世紀的本土居民普林斯們感激涕零,經歷過殘酷戰爭的20世紀巫師斯內普卻根本不吃這一套。

  「你威脅我?」他問,態度平和,甚至沒有一點兒不高興。

  蓋爾知道他還沒有在新的人生裡找到那根立穩的錨,她曾經也是這樣,但簡妮·布蘭登就是她的錨。她使她踏實地穩定下來,接受自己作為一位誕生於19世紀末女巫的命運。

  「如果您非要這麼想的話,我也攔不住。」簡妮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您就像……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您,您似乎很渴望溫情,但又像吸血鬼害怕太陽一樣、怕被溫情灼傷。」

  噫,好尷尬。

  蓋爾一度不忍直視,但斯內普很快就轉身走了,他先上車了。

  「還不算太糟糕。」簡妮相當輕松,「他好歹帶上了你的行李。」

  蓋爾咧了咧嘴,被拉著叮囑了好多事,包括但不限於每周寫一封信、為簡妮郵購一只貓頭鷹、做好財務管理,最後才是好好學習——家庭教師的老本行實實在在地在簡妮的血脈裡發生著作用,她頂看不上巫師的學問。

  「我不能送你的火車出發了,我還約了人。」簡妮·布蘭登摸了摸她的臉,「你自己可以吧?」

  「誰比我還重要啊?」蓋爾不高興。

  「潘克赫斯特夫人ゝ,說了你也不認識。」簡妮也不慣著她,「你們女巫不需要考慮這些東西,巫師比麻瓜走得更遠。」

  「只有這方面了吧!」蓋爾干笑,揮手向簡妮道別,「我會想你的!」

  她幾乎一上火車就找到了斯內普,剛才她和簡妮一直是在這位的眼皮底下黏黏糊糊、依依惜別的。蓋爾敏銳地發覺,他的心情似乎很糟糕,似乎……卻並非因為簡妮·布蘭登剛剛嘲諷了他。

  蓋爾明智地什麼都沒說,現在讓她故地重游、回到前生的福利院,她的心態一准兒崩得比斯內普還厲害。

  包廂外,一位紅發少年偶然路過,在玻璃門後停了一停。蓋爾覺得他似乎有點眼熟,他大概也是這麼覺得的,沒一會兒,一個發色如晚霞般的小女巫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

  「阿利安娜!」蓋爾驚了,「天啊,你長得好高!我都認不出來了!」

  「巫師的照片會動,媽媽無論如何也不允許我寄給你。」巫師宜居的戈德裡克山谷洗去了阿利安娜眉宇間的緊張與羞怯,她看上去文靜而內斂,「每次我用貓頭鷹給你寫信,爸爸都要提心吊膽好幾天。」

  「你爸爸?」

  「我父母都為神秘事物司的時間廳工作,但他們不是緘默人,更像是……顧問?」阿利安娜眨眨眼,「走吧,蓋爾,來我們包廂呀?阿不思、阿不福思還有埃菲亞斯都在。」

  蓋爾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正盯著窗外出神的斯內普。

  「不,我、我要和……和……」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斯內普,感覺叫什麼都不合適。

  阿利安娜這才注意到包廂角落裡自顧自發呆的男巫。她對此人完全沒印像,在她眼裡,沃土原的小孩只有兩類:蓋爾,還有欺負她們的麻瓜。阿不思假期裡去幫迪佩特教授的忙,說起今年沃土原居然出了兩位小巫師,她還稀奇了好久。

  「沒關系啊,一起來吧!」阿利安娜笑道,成長帶給她的變化真的很大。

  但蓋爾還是婉拒了。

  感覺沒什麼可聊的,她一個純麻瓜出身和親朋好友、祖祖輩輩都是巫師的鄧布利多們之間。

  「你怎麼不去?」送走依依不舍的阿利安娜,蓋爾低頭關門。那個滑輪似乎該上油了,聽見斯內普問話的時候,她正用力過猛,讓門框狠狠地撞上了她的大腳趾。

  「嗷!」蓋爾一聲哀嚎,抱著腳跳了起來,倒在座位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太疼了,天啊,在極致的痛苦面前,她感覺世界也好、時間也好,統統都已經停止運轉,宇宙中只剩下她紅腫的大腳趾,每一根神經都在扯著嗓子尖叫。

  「等等、等等……」她淚眼朦朧地說,忽然意識到斯內普剛剛一直通過玻璃反光看她。


第7章 6

  等到蓋爾倒霉的腳趾終於消停下來,她已經忘了之前發生的事了。斯內普也沒再提,反而建議她提前換上校袍。

  「女巫不穿緊身胸衣。」他說,「我還以為你早就發現了。」

  蓋爾一愣,爬起來就去夠自己的箱子。帶她買東西的是鄧布利多,年輕的、五年級男生阿不思·鄧布利多,他能說什麼呢?他只能和成衣店的女巫說:「請把這位小姐能穿的衣服都給她來一份,不,兩份,用來換洗。」

  反正她不能在樸素的純黑校袍下還穿得像個前凸後翹的S型裱花蛋糕,母雞屁股墊雖然退流行了,緊身胸衣都快殺得鯨魚滅絕了!

  好消息是女巫真的不穿緊身胸衣,壞消息是她們也不穿內褲。

  蓋爾捂著自己的肚子,像個尿急卻找不到馬桶的人。她坐沒處坐、站沒處站,總感覺下面在漏風,她都不敢想等幾年後她發育了會怎麼辦。

  冷靜點!蓋爾安慰自己,你當了十幾年的癱子,這些事都操於人手,你習慣了、習慣了……靠,她沒法習慣!

  還是得毀滅!毀滅!

  斯內普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女巫穿著嶄新的校袍,滿面紅暈,似乎急著去上廁所。

  「出門左轉。」他下意識地說,「男盥洗室門口有個蠢貨,別被他傳染了。」

  「嗯?」蓋爾一愣,「不會吧?這裡你還認得別人?我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西裡斯·布萊克,男學生會主席。」斯內普用一個小魔咒修好了那扇門的故障滑輪。

  「西裡斯·布萊克……所以?」蓋爾茫然地重復了一遍,「喔喔喔!他是那個呃……那個教父的爺爺?」

  要死了,「小天狼星」的英語是啥?「大腳板」還是「大腳丫」的英語又是啥?

  「曾祖父吧,大概。」斯內普冷笑了一聲,「一脈相承的蠢!」

  這恨屋及烏的打擊範圍也太廣了吧?

  最後蓋爾還是去找了阿利安娜——通過在走廊上巡視的新晉級長阿不思·鄧布利多得知了她的位置——詢問關於內衣的問題,她還是沒辦法忍受!

  麻瓜們總是穿著層層疊疊的裙子,或是大蛋糕式的,或是雞屁股式的,或者像現在緊貼身體曲線的S式,那最裡面穿一條開襠的燈籠短褲無可厚非,能在尿失禁之前把這些裙子及時地摟起來都算不錯了。

  緊身胸衣也是同理,把人箍成那個樣子,呼吸都費勁,裡面就是什麼都不穿也無所謂,隨便穿點兒什麼,還是為了防磨,畢竟鯨骨是真的很硬。

  但你女巫……你不能就寬松的兩層袍子一套,你也學麻瓜一樣穿開襠褲和小背心吧?啊?啊??ヾ

  蓋爾一路上淨往那些高年級女巫身上瞄,自己都覺得自己眼神猥瑣、居心不良。但她什麼也沒看出來,大家都是體面人來的,「凸.點」這種事兒可要不得。

  而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的表情則充分證明了她的母親坎德拉女士還沒和她說這些事——也是,孩子才11歲,大哥是級長,可以想見未來也會是男學生會主席,還能再罩她三年,二哥干脆就比她高一級,還是塊爆碳,不會有男巫瞎了眼敢去招惹阿利安娜的。

  蓋爾瞄了瞄那一包廂陌生的少年男巫,本能地感到畏懼。雖然她知道這些人一定道德素質過硬,但她仍舊再三謝絕了阿利安娜「一起吃午飯」的邀請。

  但斯內普似乎並未預料到她還會回來,他已經在拆自己那份了——都是在上一趟火車上買的。蓋爾將懷中兜著的零食一股腦兒地傾倒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地問:「那種有很多口味的豆子叫什麼名字來著?為什麼我剛才去買,他們說沒有?」

  「比比多味豆?」斯內普微微抬頭,「發明它的人現在還沒出生。」

  「那種吃了會飄起來的糖?」

  「至少要到下個世紀五十年代,巫師才開始試著將比利威格蟲的蜇針應用到日常生活裡來。」

  「所以集卡這種高級玩法,現在也……?」

  「顯而易見。」他心情似乎稍微好點兒了,「但你可以自己去做,這第一桶金就是你的了。」ゝ

  那我至少要熟讀原著五百遍,蓋爾泄氣地想,還得是英文版。

  時代的局限性讓魔法世界的趣味性不斷地打著折扣,直到分院之前,蓋爾都很難提得起興致——堅持不懈要找她同船渡湖的阿利安娜·鄧布利多友情透露,麻瓜出身的小巫師必須每晚去上掃盲班,補充詞彙量,學習文法與修辭,直到三年級。ゞ

  「阿不思說許多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給他們寄了信也看不懂,回信還得他們幫忙寫好,然後小巫師就在紙上畫個圈。」

  「很英明的措施,不知道後面為什麼取消了。」躺在船頭仰望星空的斯內普冷不丁插話道,「有些人比起文盲好不到哪裡去。」

  聽上去怨念頗深,簡直字字血淚。

  「你倆肯定不用去補習。」阿利安娜拐了拐蓋爾,「真看不出來,你成天跑來跑去像個小男孩似的,居然還能教人識字,還把人教得那麼好!」

  啊?誰?她?啊?

  蓋爾百口莫辯,斯內普則是直接笑出了聲。

  「啊,沒錯。」他冷笑起來,「她教我。」

  其實麻瓜的識字率遠沒有阿利安娜說得那樣誇張。在倫敦這樣的大都市,哪怕是最底層的工人,也能看點兒通俗小說什麼的,像沃土原這樣的鄉村,牧師奧斯汀也會勤勤懇懇地組織教義問答,無論怎麼說,看個合同、簽個名、寫封簡單的回信還是沒問題的。

  但這在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的眼裡還遠遠不夠。看看她生活在一群什麼人裡吧,父母是科研人員,大哥是天才,幫忙看孩子的鄰居是歷史學者……再看看魔法世界這些教材,用點簡明易懂的普通詞彙跟能要了他們的命一樣。

  蓋爾望向那個摘了帽子衝向格蘭芬多長桌的嬌小身影,阿利安娜被阿不思一把抱了起來,差點兒被阿不福思背著走。

  挺好的,雖然她不記得鄧布利多家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但這事兒現在是鐵定不會發生了。

  「蓋爾·納什。」迪佩特教授很快叫到了她——第一次工業革命後英國才開始人口暴漲,在這之前,純血種新生的人數比混血和麻瓜出身加起來都多,現在也不過是將將打平,剛剛斯內普還說,今年霍格沃茨的新生總數差不多只有百年後的一半。

  她壓下心頭胡思亂想的思緒,緊張地走上前戴帽子。

  「所以……你想去哪兒,孩子?」分院帽非常善解人意。

  「啊?」蓋爾傻眼了,「這、這你能問我嗎?那要你干嘛呢?」

  「我也只是一頂帽子,我不能太專制。」分院帽慫恿她,「你自己沒想過嗎?不可能吧?」

  「那你要真想不出來,那就赫奇帕奇唄!『有教無類』是非常高尚的品德,你知道孔子嗎?」

  「亞裔啊?」分院帽也被驚到了,「看名字、看腦子都不像啊!」

  「你還真知道啊?」蓋爾大驚,孔子已經被引向西方世界了嗎?

  「小瞧人了吧?」分院帽很不服氣,「好幾百年了都,雖然我沒看過——拉文克勞!」々

  蓋爾在熱烈的掌聲裡走向拉文克勞,緊挨著傳說中的斯萊特林。她忍不住偷偷看了幾眼,卻發現隔壁也都正常得很,會說會笑會鼓掌,無論新生歸向何處,他們都和其他學院的人一同表露出了真心實意的歡迎。

  當然,也有極個別的人……比較驕傲。

  「那是男學生會主席西裡斯·布萊克,他是校長布萊克教授的長子。」一位年長的女巫注意到她的視線,「你好,穆麗爾·沙菲克ぁ,六年級級長。」

  蓋爾匆匆和她握了握手,便忙不迭地問:「校長讓他自己的兒子當男學生會主席啊?」

  好直白啊,在她的時代大家至少會做得委婉一點,比如舉手表個決啥的。

  「級長的作用是規訓與約束,男女學生會主席的作用是模範帶頭,西裡斯·布萊克就是這一屆風頭最勁的男巫,因為布萊克教授是他的父親,這就夠了。」女級長向她解釋,「何況豈止是長子,你看那邊,那個滿臉晦氣的是次子,他身邊的新生是老三,你剛才都沒聽見叫名嗎?要我說,整個斯萊特林都快成布萊克家開的了。」

  好吧,如果簡妮·布蘭登成了霍格沃茨的校長,那蓋爾·納什也可以橫著走,絕對比西裡斯·布萊克驕傲一百倍。

  「西弗勒斯·斯內普!」迪佩特教授又喊。

  蓋爾一個激靈,打起精神,卻發現斯內普並沒有馬上上前,反而認真地看向教師席上的男女巫師,一一掃視、辨認。未果後,哪怕戴上分院帽,他也依然睜著那雙漆黑的眼睛,仔細觀察著四學院長桌上每一個人的反應。

  「他在做什麼?」穆麗爾好奇地問,蓋爾搖搖頭,但其實她知道。

  他在尋找同類。他在找一個或許存在的第二個穿越者,通過自己的本名。原來他是這麼打算的。

  蓋爾的心情復雜極了。誰不想要一個同類呢?她衷心地希望會有人響亮地倒抽一口冷氣,或者面色蒼白地打翻杯子。失望的感覺太難受了,她經歷過無數次被拒絕領養的失望才學會認命,但斯內普他……他已經在她身上失望過一次了。

  蓋爾跪在長凳上,直起上半身幫斯內普一起看,但目之所及的每一個人表現得都十分……「普通」。他們疑惑、好奇、迷茫甚至還有點厭煩,但他們不震驚,不感動,沒有熱淚盈眶,也沒有心旌搖蕩。

  這一次他也注定要失望了。

  斯萊特林們的反應格外熱烈,這個學院十好幾年也不見得能招到一個純麻瓜出身的新生あ,說實在的,這可比純血巫師要稀罕多了。

  盡管頗有幾個人表現得相當不以為然,比如「威爾士親王」,即校長的長子——拉文克勞給人起外號有一手的。

  「你怎麼在上面呆那麼久?」斯萊特林的某個級長親親熱熱地攬著斯內普的肩,而斯內普渾身僵硬,恨不得把那人砍成楊過。

  「分院帽在考慮,是分我去斯萊特林還是格蘭芬多。ぃ」他下意識向另一邊掙了掙,在撞到一個身材圓潤的小胖子後,立即臉色微變地躲回了級長友好的手臂之下。

  蓋爾看熱鬧看得高興,連自己的飯都忘了吃。穆麗爾替她藏了幾塊奶酪餡餅,在校長開始講話後悄悄塞給她。

  「他怎麼、怎麼……」她知道吃飯的時候不能說話,但菲尼亞斯·布萊克教授的語氣令人十分不愉快,這很影響食欲,「好像我們能在這裡學習魔法,全是托他的福一樣?不,不不……感覺像是他發明了魔法!」

  「他就那麼個人。」穆麗爾頭也不抬,從巫師袍裡抽出卷得很緊的一份講義,看得爭分奪秒,「大家都不喜歡他,連斯萊特林都……除了『親王殿下』之外。」

  OK,Fine!

  蓋爾吹滅床頭的燭台,溫暖、清潔的寢室像一艘平穩的小舟,安寧地泊在月色與星光之中。她不由想起自己曾經擁有兩個一邊兒大的願望,無論實現哪個都行——一個是被領養,擁有正常的家庭,離開福利院;一個是像普通小孩一樣去學校上學。

  命喪火場之前,這兩個願望她一個也沒能實現,於異邦重生之後,也不能說完全實現了——她是離開了福利院,但這家庭可一點兒都不正常;她是像本土普通中產家庭的女孩子一樣開始接受教育了,但依然沒得學上。

  直到現在她進入霍格沃茨,終於有學上了——但不意味著蓋爾面對這份地獄級別的課表也能樂得出來,事實上她難過得連豐盛早餐也吃不下一口。

  「什麼意思?」她艱難地問穆麗爾,這一屆拉文克勞就她一個女生,只好掛住學姐不放,「為什麼上十天才休一天?」

  「巫師又不需要做禮拜!」穆麗爾覺得她真是大驚小怪,「聽說麻瓜學校也都是這樣的吧?」

  21世紀東亞麻瓜高中是這樣的!可人家是要擠獨木橋考大學的啊,你一個職專!

  蓋爾心如死灰,抬頭望見對面桌子上的復讀生斯內普也神情恍惚,頓時覺得高興了不少。

  她冷靜下來看這份課表,這才發現它擬定得相當科學,並非一味把學生當牛馬——每天都有課,但只有一節,大多是在上午,既留出充分的時間來消化完全陌生的魔法知識,又可以為這些第一次上學的小巫師們培養良好的習慣。

  希望二年級……算了,二年級她再找理由好了!

  「噢,對了,納什。」穆麗爾的臉色紅了紅,「昨晚的那個問題,你稍後可以去問問院長,第一節 就是她的課。」

  蓋爾低頭看了看課表:魔藥課,任課教授: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い

  誒???


第8章 7

  「哎!」蓋爾拐了拐身邊散發著濃濃低氣壓的男巫,「不是說魔藥課教授都是斯萊特林的院長嗎?」

  「誰告訴你的?」斯內普守著他的坩堝,老情人相見,一點兒重逢的喜悅都沒有,「只是湊巧而已。」

  蓋爾挺同情他的,真的。任誰從1+1教到微積分,同一套東西一教就是二十年,一朝重生,發現自己竟然還要從1+1重頭開始學到微積分,心情都不會太美麗的吧?

  何況她記得這位還是個對標准課本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天才,眼下他們甚至連課本都沒有,要等教授分發自制講義。

  「這個名字……」斯內普抽出課表來看了一眼,「她發明了迷情劑。」

  「啊?」十一年的英語母語化教育也只是讓蓋爾勉強知道「Amor」的含義,「愛、愛什麼?」

  「愛情魔藥。」斯內普換了個說法。

  「噢!」蓋爾秒懂,「春.藥!」

  一屋子的小巫師們齊刷刷地回頭看她,蓋爾傻眼了:「難、難道不是?」

  「如果不及時制止受害者,那麼人類的本性很快就會使迷情劑獲得你所說的藥效,納什小姐。」女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每一個字母聽上去都像是用尺子比著寫出來的「衡水體」。

  在蓋爾的想像裡,發明愛情魔藥的女巫應該是個金發碧眼、雪膚紅唇、前凸後翹的尤物,但走到他們面前的卻是一個刻板到方方正正的中年……中老年女巫,頭發剪得比男巫們還短,這讓她看起來相當現代。

  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教授的臉上有兩條深刻的法令紋,這讓她的臉被分成了三部分:單看她的眼睛是和善的,並未因為蓋爾口出狂言而惱怒;但她的面部肌肉卻像是大理石雕刻出來的那樣堅硬,看上去毫無人的溫度;而她的嘴唇,正在神經質地抖動著。

  「對不起,女士。」蓋爾立即低頭認錯。

  開學第一天就跟新生針鋒相對的奇葩教授,估計霍格沃茨建校千年也就出了一個,本尊正在她身邊坐著。德·蒙特莫倫西教授沒說什麼,只是循例開始講一些教學計劃、成績比例之類的開場白。

  蓋爾本能地覺得這位不太好惹,想想下課後還要去問她內衣的問題就犯怵。但她還沒來得及打退堂鼓,斯內普先和魔藥學先賢杠上了。

  簡單地說,就是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在講義上標注的是「新鮮蜻蛉三克」,但斯內普直接往坩堝裡扔了烘干後的蜻蛉粉末,只有一克。

  「告訴我,你不認識字嗎?」德·蒙特莫倫西教授瞥了一眼校袍上綴著的木質標簽,「斯內普先生。」

  「認識。」斯內普很不情願地說。

  「那你為什麼不按照講義要求的來?」女巫這時候看上去還是很平靜的。

  蓋爾估計他壓根就沒看講義。還是那句話,什麼東西反反復復琢磨了二十年,肯定早就深深地刻印進了靈魂深處,不會因為他當了五年麻瓜就突然忘光光。

  這個時候其實只要服個軟,只要斯內普服個軟,道個歉,說句什麼「我走神了」或者「我眼花了」,再順勢請教一下二者的差別,這事兒就過去了,讓一位拉文克勞的教授為學生的勤奮求知而加分,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但他沒有。

  似乎無論誰處在「魔藥課刺頭」這個位置上,都會突然降智,絲毫不辨形勢,非要和教授死磕到底。一輩子都在福利院生活、靠討好護工混日子的蓋爾反正是理解不了一點兒。

  「因為你說的不對。」斯內普說,「蜻蛉體內的水分會使藥劑性質不穩定,還會造成材料濫用。」

  德·蒙特莫倫西教授震驚地看著他,良久,她快步奔回講台前,翻出花名冊來看了一眼。

  「麻瓜出身?」女巫鼻子裡噴出一口聲粗氣。

  「誠然如此。」斯內普頷首。

  沒了?就這樣?你就是胡編一個小時候被村裡的神秘老巫師啟迪了魔藥天賦也行啊!就這麼不解釋嗎?

  斯萊特林喜提新學年第一筆扣分,一大筆——蓋爾覺得其中斯內普完全不配合的態度要占大頭,蜻蛉的干屍與濕屍之爭反而不重要了。

  西弗勒斯·斯內普,你也有今天!

  「德·蒙特莫倫西教授是個對事不對人的,我看到她已經在實驗你說的兩種材料有什麼差別了。」黑湖邊的山毛櫸樹下,蓋爾笨拙地安慰了他一句。

  「無所謂。」斯內普的神情很淡漠,他眺望著樹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不在乎。」

  蓋爾挑了挑眉,放松地躺下來。

  「我有時候還挺羨慕你的,已經轟轟烈烈地活過一次了,這一世是白賺的,想怎麼隨心所欲、肆意妄為都可以。」

  「轟轟烈烈……我嗎?」

  「難道不嗎?」蓋爾驚訝地說,「總比我強吧?哎有些事說多了反而像賣慘,你得知道,巫師一個魔咒就能治好的病,麻瓜過上兩百年也依然無能為力。我從生到死,一輩子都沒離開過福利院。」

  他自己就是在最底層的環境裡摸爬滾打成長起來的,對那種環境心裡有數——什麼樣的福利院會把孩子一個人扔在房間裡活活燒死?

  「現在讓我重頭開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啦!我讀了許多書,可那都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經驗,何況我還是個女巫?」

  「跟隨……你的心,那樣就好了。」斯內普難得溫和地說,自己都懷疑從何處滋生出這樣一股柔軟的情緒,「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

  「這當然是最好的時代,對你而言。」蓋爾做了個撕紙的動作,把「最壞的」那部分遠遠扔掉,「你難道沒有發現嗎?這裡沒有人歧視血統,也沒有人歧視學院,布萊克自命不凡是因為他們占據了權勢高位,而不是因為他們祖祖輩輩都和正確的對像通婚。」

  斯內普一愣,他的確沒留意。換成任何人,也很難有心情關注這些事情吧?

  「而你,我的朋友!」蓋爾一骨碌爬起來,跪坐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暫時忘掉這一位的靈魂年齡三十大幾,「難道你就不想正大光明地在魔藥學課本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嗎?我是說,在編者欄。從此以後,千年百年,只要霍格沃茨還在,所有的巫師都要學習你寫的教材、以你制定的標准熬制魔藥,你那些無人知曉的改良,也將會變成鐵律!」

  她自己拍著胸脯說得熱血沸騰,斯內普卻直接笑了出來:「你讓我……剽竊?」

  「啊?」蓋爾傻眼了。

  「魔咒,還有許多魔藥,發明它們的人還沒有出生。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魔法世界沒有『增訂本』嗎?」蓋爾很費解,「那你就去當個『開山怪』嘛!就譬如今天的蜻蜓——」

  「蜻蛉。」前魔藥學教授立刻看不下去了。

  「咳!總之,藥劑是有專利的吧,但是藥理沒有啊!魔藥材料何止成千上萬,它們為什麼可以入藥,不同的處理方法會導致怎樣的差別,和其他材料搭配又會發生怎樣的反應,誰和誰相得益彰,誰又和誰互相克制……我決定了,你就是魔藥學的塞繆爾·約翰生!看,你們甚至都是S開頭的!」

  「誰是塞繆爾·約翰生?」

  「?」

  蓋爾第一反應是震驚,緊接著便是高興與激動,還有自滿與驕傲——看,終於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而她知道的了!土生土長的英國男巫不知道,但她一個半路穿越的中國麻瓜知道得門兒清!

  「啊,就是……」她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編撰了第一部 《英語詞典》。」

  「原來如此,受教了。」

  「哎!哪裡哪裡!」蓋爾馬上又不好意思了,「還有進步的空間!」

  晚飯後他們參加了每年一度的麻瓜出身巫師讀寫能力水平測試,E以下需要去上夜校。蓋爾第一次親自參加考試而不是從別人那裡道聽途說,新奇得不行,只見第一題是閱讀理解,包括名詞解釋和簡答,第二題是論述,共有兩道小題,分別為「我的生活」和「我的理想」。

  挺合理的,閱讀材料也不難,蓋爾掃了一眼,應該是某篇巫師冒險文學。她先將大題都答完,最後再回來研究對她而言難如登天的名詞解釋——誰能告訴她「Hippogriff」是什麼東西?

  「一種怪獸,有鷹的頭顱、馬的軀干,並且會飛。」被她拉著對答案的斯內普相當無奈,「如果你真的看懂了那段節選,就會發現全篇都是巫師在吹噓自己和各種非人生物的冒險經歷。」

  「是啊,是啊……」蓋爾沒精打采地說,「原來麻瓜文明裡也有鷹頭馬身有翼獸?」

  「麻瓜認為那是神話傳說。」斯內普有些好奇了,「我猜你的家庭教師一定不會和你講這些,所以你是怎麼寫的?」

  「我寫的是『黑河馬與白河馬雜交生出來的混血河馬,喜歡生活在峽谷裡』。ヾ」蓋爾干巴巴地說,絕望地看著一縷嘲諷的笑意在他臉上像墨滴散入清水般越擴越大。

  「不錯,繼續。」斯內普勉強忍住笑出聲的衝動,「Elf?」

  「高挑俊美,聰慧優雅,擅長詩歌、文學與音樂,是天生的弓箭手,因為骨頭是中空的,所以能在雪上行走。ゝ」蓋爾已經麻木了。

  「我想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了,那個麻瓜現在恐怕還在吃奶。」斯內普終於忍不住了,他暢快的笑聲在走廊上回蕩,襯托得蓋爾無比凄楚。

  「所以Goblin也不是血腥殘暴的半獸人了?」

  「你在古靈閣已經見過了。小精靈!」斯內普直接打了個響指,「我命令你們向這位麻瓜出身的小姐展示一下自己、以補完她對魔法世界的印像,這符合赫爾加·赫奇帕奇訂立的准則。」

  「啪」的一聲爆響,一個尖尖耳朵、瘦長鼻子的矮小生物憑空出現蓋爾面前,十分恭敬地向蓋爾鞠了個躬:「納什小姐,如果對晚餐的口味有什麼意見,萊寧願意幫您轉達。」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不,我感謝您和其他小精靈的服務與支持,萊寧……先生?」蓋爾勉強道,覺得自己快哭了。

  現實帶給她的打擊還在繼續。

  飛行課上,蓋爾被告知如果他們再早「出生」個八十年,就真的需要騎根棍棍兒滿場亂飛了,因為坐墊咒是本世紀上半葉才發明出來的。ゞ

  「所以那些什麼2000、2001,還有特別貴的那種掃帚,火什麼的……」蓋爾搖搖欲墜。

  「都不存在。」斯內普肯定地說,「就是韋斯萊家用的那種便宜貨『橫掃』,差不多還要再等個三十年。」

  「看不出來你還挺了解的,雖然你似乎對飛行和魁地奇都興趣缺缺。」

  「畢竟做了那麼多年的院長。」

  「嘿!嘿!二位!」一個格蘭芬多新生笨拙地停在了他們身後,「我好像聽見了我的名字?什麼叫韋斯萊用便宜貨?」

  「您這樣可不太禮貌。」蓋爾不高興地說。

  「嗨,這可不能怪我!我想拐彎,就得先停下來。」韋斯萊費力地指揮著笨重的大掃帚,慢騰騰地飛遠了。

  「就這?」蓋爾難以置信地指著他的背影,又拍了拍自己騎著的大家伙——活像一根房梁!因為目前飛天掃帚的速度、高度以及敏捷程度和後世都相距甚遠,飛行課干脆是四個學院一起上的——這能出什麼事兒?根本沒有危險好吧!這不幼兒園小班放風嗎?

  「橡木盾已經是有史以來第一把『標准化』的掃帚,雖然制作者仍舊是個體的掃帚匠人,但在之前,他們往往是隨心所欲、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把飛天掃帚做得像魔杖。」斯內普點點頭,「難以想像魁地奇世界杯已經舉辦了幾百屆。」

  蓋爾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對於她一個外人而言,有些事不問出口就永遠不會知道,但對於斯內普來說,這些東西本來就存在於他的腦子裡,就像……就像遙遠的東方之於她。

  「如果,我是說如果。」蓋爾認真起來,操縱橡木盾上升到一個不容易被偷聽的高度,「如果可以選,留在這裡,或者回到未來,你會選擇回去的吧?」

  「回去?」斯內普稍稍揚起一邊的眉毛,「回去我是個死人,注定在墳墓裡腐爛生蛆,回去做什麼?難道你想回去?回去當一具焦黑枯干、碳化了的屍體?」

  「停、停……」蓋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沒死呢?我是說,如果哈利·波特他們及時救了你呢?」

  「波特不會救我的。」斯內普下意識地摸了摸頸側,那裡曾經有兩個尖牙咬出的大洞,血液流出來,毒液灌進去,他現在看到斯萊特林的蛇徽偶爾都會覺得戰栗,「也來不及。」

  蓋爾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斯內普堵回去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蓋爾。」這好像是斯內普第一次在只有他們兩個的時候叫她的名字,反觀她呢,還停留在「嘿」和「哎」。

  蓋爾尷尬地撓了撓臉。

  「不會發生的事,無論怎麼預想都沒有意義。」斯內普說,「我們都不得不使自己適應這個時代,向前看,而不是沉溺在過去……你顧好你自己就行了。」

  「我適應得挺好的。」蓋爾咕噥道,「哪怕我一睜眼成了西南大山裡的扶貧困難戶,我也會心懷感激。至少我活著,我有腿能動能跑能跳,不再被與生俱來的缺陷所束縛,這就夠了。」

  她迷茫是迷茫在,她不曉得正常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和身處哪個時代沒關系。々


第9章 8

  時代在給了蓋爾連番打擊之後,命運終於松松手漏給她一點兒好消息——她的讀寫能力水平測試的成績是E,不用去上夜校掃盲班了。

  「雖然名詞解釋一分都沒有拿到,納什小姐。」德·蒙特莫倫西教授揚了揚手中的試卷,「但你的文章寫得很精彩。」

  那是,也不看看她融了多少本名著。在無法依靠優美的文筆取勝時,她只好憑借足夠豐富的情節。

  「所以,都是真的嗎?」她的院長俯下身,在她耳邊悄悄問,「你的身世故事?」

  怎麼會是真的啊!蓋爾要崩潰了。

  她寫她是英國公爵與法國王後的私生女(來自《三個火槍手》),王後因為私通被囚禁在裡昂的城堡裡,公爵往返兩國試圖營救她,他有一位容貌酷似王後的情人自願以身相替、失去自由(來自《雙城記》),而公爵其實是法王與官方情婦被合法化的私生子,被前任王後所生的王太子迫害而逃往英國、獲得封爵,那位情人則是現任王後未曾謀面的侄女(來自《源氏物語》)。

  但問題就在於,海峽對岸的國度現在並沒有國王,法蘭西帝國最後一位國王和他的繼承人,死了小有三十年了。而頤養天年的退位王後,現年七十歲,除非她是一位女巫,否則她沒可能在六十歲高齡生下一個女兒。

  「都是假的,只有標點符號是真的。」蓋爾嚴肅地說,「包括『我的理想』那篇,統統是我在胡扯,教授。」

  她在那一篇裡甚至寫了想要學習油畫報考美術學院,如果落榜就買下一片農場大力發展玉米種植。

  德·蒙特莫倫西教授聳了聳肩,不置可否。「看來我們這一屆招到不少特立獨行的孩子啊!」她說。

  「難道他們寫的都是真人真事?不能夠吧?」蓋爾傻眼了,她不相信斯內普會實話實說,那樣他們就會被拉去神秘事物司關起來、被反復研究剖析到死。

  「和那位斯內普先生的著作比起來,你的貴族奇情文學看上去可信度更高,納什小姐。」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微微一笑,「我看你們倆都很有成為暢銷書作家的天賦。」

  那可不,每一本都是市場驗證過的。

  蓋爾提心吊膽地等了幾天,見始終沒有人來把他們抓走,也沒有人背地裡暗戳戳地監視、觀察,這才悄悄放下心來。

  斯內普對此嗤之以鼻:「你這樣的,哪怕遇到的是我認識的那個鄧布利多,他都不會來關注你。」

  小女巫就像是陽光照耀下清澈透明的一捧泉水,還是盛在玻璃盆裡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蓋爾白了他一眼,直覺告訴她這應該不是什麼好話。

  說真的,她用20世紀最偉大巫師用過並親手批注的講義預習,又坐擁霍格沃茨有史以來最年輕教授、院長乃至校長這樣一台頂配「小霸王點讀機」,按理說應該虎軀一震、大展身手,秀得全校師生頭皮發麻、為之側目才對。就算不能和天才復讀生斯內普相比,至少也不該像現在這樣,在新生裡掛車尾吧?

  特指魔咒方面。

  第一梯隊屬於天才,上手一遍過,試了三次不成功說明今天狀態不好;能在下課前學會新咒語的算第二梯隊,也很不錯,比如阿利安娜;蓋爾則需要經過私底下反復、大量地練習,才能勉勉強強趕在教授講新課之前掌握舊知識。

  「你這樣的,我也不是沒見過。」斯內普說了一個名字,蓋爾品了品他的發音,覺得應該是納威·隆巴頓。怎麼?她一直以為納威只是有點笨手笨腳而已。

  「至少現在你不用教我,我不是你的責任。」蓋爾滿頭大汗,「看在這個的份上,善良一點,如果你不能提出什麼好的建議,就麻煩你閉嘴。」

  斯內普抿了抿嘴,他確實提不出什麼好的建議,魔咒和變形術本就不是可以量化的學科,何況天才與愚者之間本就有壁。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一次兩次地圍觀蓋爾毫不開竅地練習魔咒,尚且能為他帶來些許樂趣,長久下來,他開始覺得厭倦,甚至比蓋爾本人還要煩躁,到最後竟然心生憐憫。

  「你得相信它,相信魔法,蓋爾。」他按下她的魔杖,「告訴我,你真的相信魔法存在嗎?」

  「啊?」蓋爾傻眼了,「你在霍格沃茨一年級的魔咒課上說這個?」

  問題果然在這裡,斯內普想,這孩子壓根不信。她根深蒂固的老思想壓制了她的魔力,她坐在課堂上,是因為她接受了『這個世界上有魔法』這一既定現實,接受了身為女巫的命運,但她……從沒想過要靠魔法做什麼,她認真努力……也是因為那個國家的人本就如此。

  魔法於她而言,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特長,學好了錦上添花,學不好也無傷大雅。頂豁達的人會說,除生死之外沒有大事,但他們連死都經過一遭,還一個比一個慘。這世界上還有什麼能讓她放在心上?

  這個問題似乎無解,直到某一天,斯內普在盥洗室裡聽到幾個男生聊天,關於他們倆。

  有句話蓋爾·納什說得不對,這個時代並非沒有血統歧視,她自己就在被歧視之列,因為身上那鮮明的東方特征。這使她被學生們私底下稱為「龍女」——美麗、神秘、邪惡而又危險ヾ,當然,她在實踐課堂上的表現使得最後一個標簽大打折扣。

  麻瓜出身和混血率先發起了對蓋爾·納什的歧視,純血巫師們猶猶豫豫、將信將疑——但對於巫師而言,東方同樣是一座未經探索的寶山,他們的步伐止步於周邊的島國,哪怕有了香港這塊跳板,也從未深入過大陸腹地,遑論與本土巫師加以交流。

  算了,反正小巫師們總是需要一個靶子。半輩子都在霍格沃茨度過的西弗勒斯·斯內普教授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在他真正的學生時代,他也這樣對待過別人,也同樣平等地被別人如此對待。至於他自己為什麼會是另一個靶子,那理由就更多了。

  因為他從不肯掩飾自己的「天賦」,因為他刻薄又毒舌,因為他懶得討好教授與高年級,因為他總是和蓋爾在一起……一個優等生如果不能把自己混成鄧布利多或者黑魔王那種程度,被霸凌也是必然的。

  可笑,一個拉文克勞因為血統被霸凌,一個斯萊特林卻因為成績被霸凌。更可笑的是那個拉文克勞女孩對這些敵視與孤立毫無所覺,似乎她覺得,只要有他就夠了。

  這個認知讓斯內普覺得很好笑。他一邊出神,一邊將霸凌者們幼稚的霸凌升級計劃在腦子裡大卸八塊、重新調整成為有利於自己的良策。

  蓋爾對自己受到的冷遇當然不是一無所知。但她早就習慣了,小巫師們這點兒孤立、側目、竊笑、嘲諷的小手段根本就不夠看。

  她這樣的是福利院的最底層,日常生活離不開人伺候,既不可能通過學習、就業離開,也很難被領養走——連那些愛心過剩的外國人都偏愛兔唇這樣的比較「輕」的殘疾。她是砸在手裡的滯銷貨,是一筆虧定了的爛賬,唯一的價值是應付上級檢查、和領導合影擺拍。

  她受過的折辱海了去了,眼下這才哪到哪?至少她現在不愛聽了可以跑,別人欺負到她臉上來,她可以伸手打回去啊!

  蓋爾一邊想著,一邊整理天文課用到的各種圖表,肩膀忽然被人大力拍了一下。她嚇得大叫,反把來人也嚇了一跳,還引來管理員不滿的一瞥。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阿利安娜連連鞠躬,轉過來又埋怨她,「我不明白你怎麼還坐得住,蓋爾。」

  蓋爾捂著「撲撲」亂跳的小心髒,示意阿利安娜說得詳細點。

  「就是我們的那個同鄉,去了斯萊特林的那個!你不總是和他在一塊嗎?」阿利安娜跑得面色發紅,「我試圖阻攔來著,但是他們把他騙去了男盥洗室,我找級長,見鬼了一個都找不到,連阿不思都去霍格莫德了!」

  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蓋爾松了一口氣,笑道:「謝謝你,阿利安娜,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阿利安娜驚訝地看著她。

  「你太小看西弗勒斯了,我敢說全校的男巫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也包括阿不思?」阿利安娜立刻有點兒不服氣了,但蓋爾總是能恰到好處地舒緩她的情緒,六歲那次是這樣,今天也是這樣。

  「再加上阿不福思也一樣。」蓋爾肯定地說。

  「你該不會是……怕了?」阿利安娜懷疑地看著她,「沒關系的,我們一起去!他們忙著欺負人,肯定沒人上廁所,也不會露出什麼奇怪的部位。」

  「這主意不賴!我要是那群愚蠢的男巫,打不過了就把袍子一掀、褲子一脫!」

  她們腦補了一下那個場面,忍不住大笑出聲,遂被憤怒的管理員趕了出去。

  「哎,難道男巫真的會介意嗎?」阿利安娜小聲說道,「他們難道不是天天都見到彼此的……」

  「誰會盯著看啊!」蓋爾快要笑暈了,「你在腦補什麼變——」

  等等,鄧布利多好像喜歡男的?蓋爾趕緊把那個單詞咽回肚子裡去,一面又覺得哪怕鄧布利多喜歡男的,他應該也不會盯著看的。

  噫,這個話題跳過跳過!太怪了!

  女巫們其樂融融的同時,斯內普把自己反鎖在隔間裡,不停地看表——怎麼還不來?阿利安娜·鄧布利多沒把話傳過去嗎?

  蓋爾再不來,他就要忍不住反擊了。

  「膽小鬼!你不是很厲害嗎?」隔間外有人叫囂道,「怎麼只會躲起來哭?懦夫!」

  隔間裡依舊安安靜靜的,但那只被他們小心翼翼飄到隔間上空、即將「投彈」的木桶原地掉頭,將滿滿一桶污水潑向了隔間外的人叢,引得一陣鬼哭狼嚎;幾塊巨大的木板也憑空出現,將兩側偷偷打好「埋伏」的隔間封得嚴嚴實實,任由裡面的小巫師怎麼叫嚷、捶打、念咒都毫無反應。

  西弗勒斯·斯內普索然無味,不禁又開始憤怒於蓋爾·納什的不肯配合。如果是莉莉,她早就——

  但她不是莉莉。

  莉莉已經……不,莉莉還來得及。

  「怎麼回事?」有人匆匆從外面走進來,「誰把水管堵了,找卡普ゝ去修啊?」

  「殿下!」某個圍堵他的人誇張而熱切地笑了起來,「行行好,幫幫忙吧,我們實在拿這個刺頭沒辦法了。」

  是西裡斯·布萊克?斯內普皺起眉,不禁懷疑他是不是跟這個名字犯衝。

  「唔……」男學生會主席敲了敲隔間的門,「是那個一年級?喂,我說你們,人家才一年級!」

  「連一年級都打不過,你們也真出息!」布萊克的跟班嘲笑道,「趁早撤了人手,別丟人現眼了。」

  「我不信你就能。」第三個人囁嚅著說,「至少把斯泰爾斯他們放出來,嚎得嗓子都啞了。」

  七年級應該可以熟練使用無聲咒了,除非是隆巴頓那種白痴。斯內普耐心地等待著蠢狗的曾祖父解咒,果然解來解去,他只等到一聲暴怒的踹門。

  「你就是踹斷腿也沒用。」他冷笑了一聲,換成鄧布利多在這,說不定還有點兒看頭。

  「哇好大動靜!」遙遠的門外傳來一聲驚呼,斯內普松了口氣,他等的人終於來了,「誒這不男盥洗室嗎?好啊,阿利安娜,你耍我?」

  「嘿嘿!」阿利安娜心虛地笑了幾聲,馬上又刻意提高了音量,「阿不思在回來的路上了!」

  「等你哥哥當上校長了再說這話也不遲,鄧布利多小妞!」男生們放肆地笑了起來,「你才幾歲,就這麼著急了?聽我們一句勸,著急也不能往男盥洗室扎吧,那成什麼了?」

  蓋爾瞪大眼睛,把阿利安娜推到身後去。小姑娘雖然什麼都沒聽懂,但本能地知道那是句惡心的爛話,氣得臉色都白了,偏偏還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那你們呢,紳士們?我們只是路過門外,各位卻是的的確確在盥洗室裡扎堆抱團……總不會是在手拉手上廁所吧?互相幫忙扶著嗎?」她踮起腳尖,數了數盥洗室裡的隔間與小便池,「可是不夠誒,一人一個不夠分的,兩人一個也不太夠,三個人——不是吧,玩這麼花?」

  「閉上你的嘴,龍女!」

  「啊?我罵你你怎麼還誇我呢?謝啦!不過我對當飛天大蜥蜴的女兒毫無興趣,跟我念,『loong』——」

  差不多得了,斯內普疲憊地想,趕緊終止這場鬧劇。

  他舉起魔杖,在心裡無聲地念出咒語。

  一條足有成年男人大腿那麼粗的蟒蛇無聲無息地沿著地板蜿蜒而出,待到它被人發現時,已然沿著牆壁攀援而上,停在隔間頂端,即將要探頭下去了。

  男巫們鬼喊鬼叫起來,拼了命地向外跑,被困在隔間裡的那幾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嚇得險些昏過去。

  「哪來的蛇?」阿利安娜倒是不害怕,甚至躍躍欲試,「霍格沃茨可以養這麼大的蛇嗎?」

  密室裡關著的似乎就是一條蛇,蓋爾拼命回憶,體型還挺大的,小巫師們就對付不了,而且密室的入口似乎就在盥洗室。

  草,密室打開了!

  蟒蛇昂首吐了吐信子,俯身准備游下去。蓋爾連忙大喊一聲:「別看它的眼睛!閉眼!」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魔咒都想不起來,眼看著那條巨蟒連半個身子都已經伸進斯內普藏身的隔間裡了,她想都沒想就猛然尖叫起來——

  「阿瓦達索命!」ゞ


第10章 9

  斯內普眼睜睜地看著綠光劃過隔間上空,將那條虛幻的蛇擊得粉碎。

  原來索命咒能克制「烏龍出洞」。他怔怔地想,原來真的會有人這麼「大材小用」。

  但他只短暫地發了一會兒呆,就立刻衝了出去,將僵成兩座木雕的女巫扯進門內,揮動魔杖將門封死。

  「好!好得很……」斯內普狠狠地瞪了蓋爾一眼,「你真是……」

  他不得不為被困在其他隔間裡的男巫一一修改記憶,改完了還得挨個鎖回去。簡單粗暴的遺忘咒行不通,她剛才喊得太大聲了,就算招不來路人,畫像也會聽見的。

  一回頭看見女巫們還在發呆,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我想我確信便池裡的液體不是福靈劑,所以是什麼讓兩位女士驚訝至此?」

  「噫!好惡心!」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立即醒過神兒來,眉頭大皺,「我這輩子都會對福靈劑說不!」

  斯內普抖了抖魔杖,正准備連鄧布利多的倒霉妹妹一起解決掉,門外就傳來了動靜。

  「記住,是『烏龍出洞』的反咒,我以前教過你的!」他只來得及這樣叮囑,男盥洗室的門就被推開了。

  人來得很齊全,他的前同事們甚至來了三個: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阿不思·鄧布利多和霍拉斯·斯拉格霍恩,後二者現在還是學生,剛才他都沒注意他的授業恩師也參與了對他的霸凌。

  除此之外,還有四位院長,古代魔文教授坎坦克盧斯·諾特,魔藥學教授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變形術教授阿芒多·迪佩特和黑魔法防御術教授加拉提亞·梅樂思。

  一群人把小小的盥洗室擠了個滿滿當當,校長矜貴的大兒子躲在最後,連門都沒敢進。

  「喔,我這還是第一次進男盥洗室。」德·蒙特莫倫西教授下意識地掩住鼻子,「噢,女孩子們到我這裡來,沒關系的,鄧布利多小姐,來!」

  「相信我,拉維恩,我們也是第一次和女巫一起上廁所。」加拉提亞·梅樂思ヾ開了個玩笑。

  「怎麼回事呢,幾位?」菲尼亞斯·布萊克捻著漆黑的須尖兒,「斯拉格霍恩先生說,這裡有人使用了不可饒恕咒?」

  「同學們和我開了個玩笑,先生。」斯內普彬彬有禮地輕聲說道,反正他直說「霸凌」也會被洗成「玩笑」和「惡作劇」,「有人用『烏龍出洞』召喚了一條巨蟒,那蛇失控了,大家都嚇跑了,我當時被困在隔間裡出不去,多虧外面路過的鄧布利多和納什膽子大,將那條蛇解決了。」

  「是嗎?」布萊克教授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我不覺得斯拉格霍恩先生會被一條假蛇嚇到聽錯咒語。」

  「是這樣的,教授,我作證。」阿利安娜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動來動去,阿不思驚訝地看了妹妹一眼。

  「放輕松,孩子,這裡沒人真的相信納什小姐能夠成功擊發索命咒。」德·蒙特莫倫西教授摸了摸小女巫的紅腦袋,「哪怕我是她的院長,我也不得不承認。納什小姐,希望這沒有打擊到你。」

  「要不是切實有人聽到女巫的聲音,我都要懷疑你了,斯內普先生。」迪佩特教授玩笑道。

  「噢,他肯定可以!」諾特教授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當然,我不是說這孩子足夠邪惡。」

  「呃,教授,我們為什麼不問問其他人呢?」年輕氣盛的級長阿不思·鄧布利多插話道,「這裡還有很多……嗯,惡作劇愛好者。」

  事情正在按照斯內普計劃的發展。

  涉事的三個人裡,他自己和阿利安娜都是受教授偏愛的優等生,哪怕他桀驁不馴,蓋爾雖然吊車尾,至少她安安份份,從不惹事——惹事的那些已經被他這個受害者親手摘出去了,識趣的就該及時收尾。

  「納什小姐,你怎麼說?」

  納什小姐一語不發。

  教授們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梅樂思教授責無旁貸地站出來做了那個惡人:「無論如何,『烏龍出洞』屬於黑魔法,你怎麼會知道它的反咒呢,納什小姐?」

  納什小姐不發一語。

  「驅散巨蟒後,你們為什麼又要把自己關在男生盥洗室裡?」迪佩特教授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只有他這個赫奇帕奇院長最中立,「你是想放斯內普先生出來嗎,納什小姐?」

  這幾乎已經是明示了,沒人在乎她到底能不能做到七年級的西裡斯·布萊克也做不到的事,更沒人深究為什麼要鎖門,只要蓋爾點頭說個「是」,斯拉格霍恩也會立刻改口說他嚇破膽聽錯了,這件事就會以「拉文克勞見義勇為加二十分」結束。

  然而蓋爾搖了搖頭,她顫抖了一下,哽咽著說:「蛇……太大了……我把它殺了……」

  所有人面面相覷。

  「我們想安慰蓋爾來著!」阿利安娜立刻機靈地跟上,「她以為自己傷害了一條生命,她不知道『烏龍出洞』召喚出的蛇是沒有生命的。」

  「麻瓜出身嘛,情有可原。」梅樂思教授和藹地笑了笑,完全不去考慮為什麼另一個麻瓜出身就強到逆天。

  「一群大小伙子,被一條巨蟒嚇得屁滾尿流。」菲尼亞斯·布萊克也笑了起來,「還是女巫更可靠一些,是不是?好了,都回去吧,諸位。納什小姐,我看你該去醫療翼,喝點兒緩和劑休息一下。」

  「謝謝您,先生。」蓋爾輕輕發著抖,她的形像反而在諸位教授心目中愈發清白起來——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去殺人,她是目睹有人被殺還差不多!

  阿利安娜前腳剛送她去了醫療翼、後腳就被親哥哥拎走了。蓋爾蜷縮在病床上,看著斯內普反復揮動著魔杖,層層魔咒將白布簾圍出來的小空間包裹成一層安穩厚實的繭殼。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他迫不及待地說,那可是索命咒。

  「我知道。」蓋爾雙眼無神地望向天花板,「我殺了斯萊特林的寵物……天啊,我把、把……把密室裡的怪獸殺了。」

  蛇怪的英語怎麼說?算了,不管了。

  「什麼?」斯內普難得產生了一絲茫然的情緒,「你說什——」

  他冷不丁想起剛剛在盥洗室裡,她大喊著要他閉上眼睛別看,別看那條蟒蛇的眼睛?

  斯內普硬生生被氣得笑了出來。他怎麼忘了,她是個麻瓜,一個全靠巫師朋友講故事聽的麻瓜,對於密室蛇怪她一知半解,他白費功夫設下這個局,她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虧他還召喚了一條大蛇特意放到高處,等她念咒的那幾分鐘或者幾秒鐘,斯內普真的覺得往昔的陰影或許被喚醒了,心跳快得他險些無法控制自己。

  但不管怎麼說,陰錯陽差,他的目的達到了。

  「但你成功施出了索命咒,那可是索命咒,你只有十一歲。」斯內普輕聲道,猶豫了一下,握住蓋爾的手指,「你很強大,蓋爾,你是個有天賦的女巫,不在我和鄧布利多之下。」

  「但我把斯萊特林的寵物殺了,它與霍格沃茨同齡啊!」

  很好,雞同鴨講,難道他接下來要負責開導純潔善良的拉文克勞:你殺掉的巨蟒和你平常無意間踩死的小蟲子一樣平等的都是生靈嗎?

  「那不是什麼斯萊特林的寵物。」他肯定地說,「密室入口在二樓女盥洗室,蛇怪召喚出來能塞滿整間屋子,你認錯了,蓋爾。」

  「是嗎?」眼珠子終於會轉了。

  斯內普剛想問她難道不相信自己,就見到那雙和他如出一轍的黑眼睛裡一瞬間漲滿濃重的驚恐與無措。

  「西弗勒斯!」蓋爾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將他的頭整個摟住、抱進懷裡,「你、你是怎麼死的來著?你是不是……天啊,那群人真該死!沒事、沒事,沒事的,我們現在都活著,我們都是熱乎乎的!」

  終於反應過來了。斯內普有些欣慰,但頭頸被她勒得死緊,這滋味一點兒都不好受。

  誤會既然已經闡釋清楚,他也沒打算承認那個「烏龍出洞」就是他自己放的。他調動半個學校的人陪他玩這一場,目的就只有一個,讓蓋爾意識到魔法可以切實地幫她解決問題,魔法有用,魔法可以救命。

  蓋爾像是個莫名其妙被選中進入麻瓜舞團的演員,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跳舞,她覺得或許只是因為她手長腳長比例協調?於是她仍然硬著頭皮跳下去,反正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干。

  但作為旁觀者的斯內普知道不是,他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小巫師了。蓋爾是天生的舞者,天生的女巫,她是為魔法而生的。

  一夜之間,拉文克勞那個「老大難」蓋爾·納什就開了竅,而城堡裡針對她和斯萊特林的斯內普那已經引到明面上的歧視與針對,似乎也在這一夜之間消彌於無形。

  霍拉斯·斯拉格霍恩聽見的到底是不是「阿瓦達索命」,見仁見智。天差地別的兩道魔咒能聽錯,難道眼睛還跟著忽然色盲起來了嗎?

  「這樣下去,或許我們會成為新一代——不,第一代黑魔王也說不定。」頂級教育家斯內普教授非常非常難得地開了個玩笑,「他當年就是因為天資卓著而被人另眼相看,發生了許多難以解釋的事情,連教授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眼下或許是1896年的最後一個晴天,黑湖邊上寒風凜冽。

  「話說你們到底是怎麼確定我是女巫的,就因為我拿石頭砸人的時候手勁兒特別大?」蓋爾正和巨烏賊玩「你要你要我不給」的游戲,隨口問道。

  「那是魔力暴動,很常見。」斯內普難得回憶一次發生在本世紀而不是20世紀的往事,心情可謂愉悅,「稀奇的是你當時是清醒的,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你睜著眼睛看著它發生。」

  「難道你們都是閉著眼睛的?你們暈過去了?」

  「大多數魔力暴動發生在小巫師遇到危險或者心情激動的時候,親歷者往往感到『眼睛一花』,或者害怕到閉起眼睛、再一睜眼事情已經結束了。」

  「但那時候既不凶險,我也沒有很生氣。」蓋爾認認真真地回憶起來,「那幾個渾小子,我們也是老對手了嘛,有什麼可生氣的?」

  她半天沒等著下文,忍不住回過頭去,斯內普正望著她,黑眼睛浸透了笑意。

  要死了,感覺入學幾個月,這人笑的次數是不是比七本書加起來都多,難道死亡令人平和嗎?

  「因為你在非必要使用魔法的場合主動應用了魔法,盡管你自己沒有意識到,納什小姐。一個被輕飄飄石礫片砸出的深坑更能威懾住那幾個麻瓜小孩,讓它按照自己的心意移動只會讓孩子們叫囂著自己逮捕了一名女巫。」

  阿不思·鄧布利多邁著他一貫輕快而敏捷的大步,向著湖畔走來。「日安,二位。」他客氣地點了點頭。

  「你也是。」斯內普又恢復到了先前的冷淡姿態,「我估摸著你也該來了。」

  「以我們的交情來看——如果我們有的話,您對我的了解堪稱奇跡。」鄧布利多微笑著點點頭,「並非故意偷聽二位聊天,是風將一些言語送進我的耳朵,您該不會怪您自己吧,納什小姐?」

  「當然不會——」蓋爾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斯內普強勢剪斷:「你有什麼事,鄧布利多?」

  「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利用我的妹妹阿利安娜。」鄧布利多仍舊在笑,言語也堪稱柔和,但將他下半邊臉一遮,就會發現那雙如晴空、如淺海一般的藍眼睛裡毫無笑意,冷峻得如同結了冰。

  「如果她成了默然者,連進霍格沃茨被我利用的機會都沒有。你的人生又會變成什麼樣子?」斯內普說了一個她完全聽不懂的名詞,「就差一點點,不是嗎?被毫無風險地利用一次,幫忙解決挽救她的人的某個小問題,算不算分內應當?」

  好,這下連那點子習慣性的微笑也不見了。

  蓋爾有些害怕地將手裡的蘋果拋給巨烏賊,跑過去站在斯內普身旁。

  她才不是慫了呢,她當然也不是來幫忙的,嗯……就當她是個氣氛組吧!她是來加油鼓勁的!

  「阿利安娜不是個愛撒謊的孩子,當她不得不這麼做的時候,她就會不自覺地做吞咽動作。」鄧布利多說,「而你,斯內普先生,自你入學以來,從未像那天一樣恭敬地對待各位師長。」

  「當然,這不對勁,你當然應該發現。難道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發現?」

  「只有我是阿利安娜的哥哥。」鄧布利多冷冰冰地說,「言盡於此,聽不聽在你。」

  他的目光轉到緊張兮兮的蓋爾身上,變得溫和不少:「成功的索命咒,恭喜你,納什小姐,祝賀你發現了自己的天賦——只要你的魔杖總能對准應該的那個目標。」ゝ

  直到阿不思·鄧布利多悄然離開,蓋爾還有點兒回不過神兒來。

  「他、他祝賀我?」她難以置信地拽了拽斯內普,「他是在陰陽怪氣吧?還『自己的天賦』,什麼天賦?黑魔法的天賦?」

  「黑魔法怎麼了?」斯內普忽然轉過頭來。

  「黑魔法不怎麼啊,可說話的人是鄧布利多,鄧布利多誒!這就很怎麼!」蓋爾眺望著那個漸漸沒入城堡陰影下的高大身影,「還有你!你每次都——難道你故意想引鄧布利多來查你,讓他發現我們都來自未來?」

  天啊!斯內普有些頭疼,又有些好笑地看著面前的女巫,他和鄧布利多把話說開到這個份兒上,她都沒意識到那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故意的,我只是……忍不住。」他聳了聳肩,真的笑了起來,「至於鄧布利多,他也不是一出生、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鄧布利多的。他的偉大源於他一生的悲劇。」

  明明剛才還針鋒相對,現在又笑得活像人家爹一樣。蓋爾心中腹誹,嘴上脫口而出:「難道你不是?」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斯內普站在漸漸遠去的夕陽影裡,看上去氣色不錯。或許他拿她當半個同類,但蓋爾知道,在這個世界,他們只有自己。

  像她這樣看得開的人,偶爾也會覺得孤獨。

  「是嗎?」斯內普沒有看她,但聽上去心情不錯,「原來你們是這樣評價我的?」

  偉大源於他一生的悲劇?

  倒不如說梅林贈予了他們遠超常人的魔法天賦,以此為代價,收走了所有的幸運,他和鄧布利多都是。他慶幸於自己遇到了莉莉,或許鄧布利多也曾短暫地為和格林德沃的相識而竊喜,但命運最終證明,微渺的幸運背後是更大的、向所有人碾壓而來的不幸。

  「走吧!」他招了招手,「我沒記錯的話你還有封給布蘭登的回信沒寫。」

  「啊唷!」蓋爾恍然,小跑著追了上去,「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啊?」

  因為她是救世主之外第二個非要在英國養雪鸮的巫師——或許是第一個——那麼大一只又白又肥,多顯眼。

  「因為我們需要考慮聖誕節去哪裡過的問題。」ゞ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1

第11章 10

  對於一個連「做五休二」都沒有的時代來說,未來整個西方世界無論麻瓜還是巫師都遵循的為期兩周大長假,無異於天方夜譚。

  傳統的純血巫師對聖誕並不熱衷,麻瓜出身卻一定要回家和親人團聚,混血種更是有的過、有的不過……隨著近幾十年麻瓜與混血出身的小巫師數量暴增,這種矛盾到了不得不調和的地步。

  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教授上任之後大手一揮,規定從聖誕到新年一共十天,麻瓜出身休前五天,純血巫師休後五天,混血自己選。

  「我能不能兩個都要,教授?」早飯時,趁著她們院長征集混血巫師的休假意向,蓋爾誠懇地問,「在我能夠合法的幻影移形之前,五天假剛夠我坐下來吃一口故鄉的飯,其余都要在馬車和旅館裡度過。」

  「我恐怕不行,納什小姐。」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和顏悅色地說,「那樣你就會缺課。」

  「放假還要上課?」蓋爾出奇震驚了,「難道教授都不休息的嗎?」

  魔法世界太可怕了,這個巫師我不當了!

  「我們當然也需要休息,屆時拜托其他同事互相代課就可以了。事實上,一到七年級的課程都沒什麼難的,並不涉及任何一位教授的專利知識。」

  「不,教授,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從聖誕一直休到新年,所有人,無論純血還是混血還是麻瓜出身,大家一起回家過節,想過什麼就過什麼,那樣不好嗎?霍格沃茨特快也能少跑兩趟,哪怕它不是燒煤的。」

  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兒大,半個禮堂的人都在看拉文克勞的「龍女」。教師席上的菲尼亞斯·布萊克教授重重地哼了一聲,目光相當不善。

  禮堂裡像被按下了靜止鍵,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忍氣吞聲地搖了搖頭,走去詢問其他學生了。蓋爾一頭霧水,不明白這種小問題到底有什麼可糾結的。

  小巫師既不創造勞動價值,魔法部也不指望巫師拉動內需,放個假而已,怎麼搞得像她還沒穿越前一樣!

  「噓!」對面的穆麗爾·沙菲克不動聲色地踢了她一下,「你不會以為你是第一個提出這個方案的人吧?你猜校長為什麼這麼不招人喜歡、還在這個位置上坐得穩穩的?」

  「因為他姓布萊克?」總不能因為他堅持五天假吧?

  禮堂裡的氣氛依舊很怪,穆麗爾不敢光明正大地和她說小話,只好裝作去夾一籃離她很遠的餐包,向蓋爾探身過來。

  「不僅僅是五天還是十天的問題,校長和校董會那些人認為,如果采取了十天假的方案,就意味著巫師向麻瓜低頭。」

  蓋爾打了個哆嗦。這算不算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她一直以為,後世巫師那些激化的血統矛盾,不過是野心家和少數派的自我標榜,畢竟錢需要賺,魔法需要學,優雅的風度需要練,只有血統是生來就有的。

  可如果這源頭其實是……蓬勃發展、日益壯大的麻瓜文化和固守陣地、巋然不動的巫師文化之間的矛盾呢?

  那那個叫湯姆的伏地魔也只不過是拾前人牙慧、因勢利導而已。

  蓋爾覺得自己從此看巫師的眼光都不一樣了,布萊克教授在她眼裡,和此時萬裡之外的故國那些死都不肯用洋布洋火洋煙的期貨遺老遺少毫無區別。

  所以伏地魔和食死徒是義和團????

  到了平安夜的早晨,蓋爾還是和斯內普一起坐上了南下的深紅列車。倒不是這人關在霍格沃茨四個月、忽然就重新撿起了幻影移形,而是簡妮·布蘭登伸出了圓手。

  「哦不,您這樣可不行。」簡妮正和蓋爾熱烈擁抱,還不忘抽空挑剔斯內普,「我們要去的是一場正式的晚宴,年輕的先生。」

  「誰舉辦的,女王?」蓋爾大驚失色,「短短四個月你發達到這個地步?不會是我阻礙了你賺錢的腳步吧?」

  布蘭登小姐笑得差點兒坐倒在站台上。

  「是愛米琳·潘克赫斯特夫人,你還記得她的名字嗎?」簡妮替蓋爾整理了一下被女巫帽弄亂的頭發,「上過學的小孩記憶力應該更好吧?」

  「那當然!」蓋爾嘴硬道,悄悄看了一眼斯內普——他沒反應,說明這至少不是一位名氣大到巫師都知曉的歷史人物。

  簡妮笑著搖了搖頭,並未揭穿她的小把戲,只是愛憐地又扯了扯她的裙子:「魔法也不能幫你更好地馴服緊身胸衣,對嗎?天啊,我的孩子,你看上去可真糟糕。」

  在去往曼徹斯特的火車上,簡妮將他們兩個念叨了一路。在她的嘴裡,蓋爾和斯內普是剛剛打劫了一位麻瓜淑女的攔路盜賊,蓋爾把人家的衣服搶走、胡亂地裹在自己身上,而斯內普則更是徹底破罐子破摔,在奇裝異服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

  「拜托!他的麻瓜衣服更不合適吧?」蓋爾不服氣地說道。要是簡妮知道她面對的是一位30+成年男性的靈魂,肯定不敢肆無忌憚地用對小孩子的語氣打趣斯內普。

  「她只是想你了。」縮在一邊閉目養神的斯內普忽然睜開眼,「見到你太高興了而已。」

  蓋爾一愣,布蘭登小姐已經面紅耳赤了起來。

  「說、說什麼……您可真是,普林斯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她匆匆用手掌擋住臉,別過視線去看窗外,腰上忽然一緊,是蓋爾用力地摟住了她。

  「我也可想你了!」蓋爾試圖用撒嬌的夾子音蓋住哽咽,大失敗,一大一小到底抱在一起哭成了團。

  頭昏腦脹之際,蓋爾聽見包廂的門響了一聲,是斯內普躲了出去。等他再回來時,已經是相當體面的少年紳士一枚了,連簡妮都趕緊擦了擦淚,嚴肅問道:「魔法,還是你真去搶劫了?」

  蓋爾登時破涕為笑。

  「我覺得他人還不錯。」簡妮幫她重新整理緊身胸衣的時候悄悄說道,男巫已經再一次被迫離開。

  蓋爾被她勒得喘不上氣兒,艱難地問:「怎麼說?」

  「要知道,雄性都是驕傲自大的生物。普林斯家很窮,可那孩子和你一起,卻一點兒都不自卑。」簡妮的眼角眉梢洋溢著淡淡的喜悅,蓋爾敏銳地覺察出,她那句「驕傲自大」似乎並不是一句冷嘲。

  「是啊,難能可貴的品質。」蓋爾心不在焉地哼哼著。

  貧富差距而已,在生死面前算得了什麼?自卑也早就自卑過一次了,在他更在意的女孩面前——現在西弗勒斯·斯內普的人生目標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平安活到伏地魔出生,把他扼殺在搖籃裡,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令他真正在意?

  簡妮·布蘭登似乎與潘克赫斯特夫人交情匪淺,因為她直接帶著兩個孩子住進了人家家裡。理查德·潘克赫斯特是曼徹斯特當地的議員,他的夫人則是一位婦女參政論者,連同兩個女兒,克裡斯塔貝爾和西爾維亞,一個十六,一個十四,也都有志於此。

  以巫師超前的男女平等意識來看,怪不得斯內普沒印像。

  「這家的男主人是個啞炮。」寄人籬下做客的生活令斯內普頗不習慣,干脆總是躲在一邊看書,蓋爾去鬧他,他卻冷不丁拋出來這麼一句話。

  「真的?」蓋爾小心翼翼地低頭從腋下偷偷看了理查德·潘克赫斯特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感受。」斯內普戳了戳她的眉心,又隔空點了點她的心髒,「你也可以做到。啞炮身上有一種很微弱的魔法波動,如果說巫師是電燈,那麼啞炮就是螢火蟲。以他的家境和出身,無條件支持妻子的事業是很反常的,如果他是個啞炮,那就說得通了。」

  蓋爾閉上眼睛,試圖去感受一只螢火蟲。但她憋得面紅耳赤,最終還是頹然地睜開眼。

  「你看上去活像是在便秘,小姐。」斯內普如此評價。

  「當身邊有一輪太陽的時候,誰還會注意到小小的螢火蟲呢?」蓋爾惱羞成怒,起身跑開了。

  第三天的宴會上,蓋爾見到了簡妮「或許可能」的那個對像,休·瓦尼爵士。

  那是一位相當蒼白俊秀的青年紳士,沒有像時下流行的那樣蓄一副精細的短須,他的眉毛也很淺淡,卻有著一副濃密蓬松的金發。

  「一對璧人。」蓋爾望著窗下相對談心、但仍保持社交距離的男女,「天啊,我要嫁自己的家庭教師了嗎?」

  一回頭,斯內普也正微微皺著眉,盯著簡妮·布蘭登和她的意中人。「瓦尼……」他口中喃喃,似乎是在思索什麼,「瓦尼爵士……休·瓦尼爵士?不、不……」

  「怎麼了?」蓋爾已經可以很熟練地感應一個人是不是啞炮了,「這就是個普通麻瓜。」

  「不。」斯內普搖了搖頭,「或許他是個麻瓜沒錯,但……我似乎在某本書上看過一個差不多的名字。」

  洋人重名很常見吧?蓋爾腹誹,一塊石頭扔下去,能砸出四個瑪麗三個凱瑟琳和五個伊麗莎白,還有兩個安妮。

  「我以為你們這種天才都是過目不忘的。」

  「顯然對一些通俗小說並不會。」斯內普眼睛一亮,「小說……難道是吉德羅·洛哈特?」

  蓋爾想像不出西弗勒斯·斯內普坐在他昏暗陰冷的地下教室裡閱讀《與吸血鬼什麼什麼》的樣子。不,她甚至想像不到他進行任何一種休閑娛樂活動。

  「那你慢慢想!」蓋爾沒放在心上,她勇敢地衝上去當電燈泡去了。

  休·瓦尼爵士面對生人時有些羞怯,說話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哪怕這位生人只有十一歲,相比之下,簡妮·布蘭登倒像是他的姐姐了。

  「我不得不把您一個人留在這兒了,這孩子是我的責任呢!」簡妮含笑和他碰了一杯,瓦尼爵士低聲嘟噥了一句什麼,又怯生生地向蓋爾笑了笑。

  淑女們前往小休息室,蓋爾抱著簡妮的胳膊,悄悄笑道:「所以,就是他咯?我還以為你沒那種想法呢!前年諾裡奇不是有個律師追求你、被你婉拒了嗎?」

  「你得承認,蓋爾,『已婚婦人』的身份比『未婚家庭女教師』對我們的事業更有益處,何況他還有頭銜。」簡妮相當冷靜地說,將冰涼的酒杯一下一下地貼在額角降溫,「潘克赫斯特夫婦的生活你也看見了,我也很想擁有一位全力支持我的丈夫。」

  「所以是你娶了他,一個倒插門的?」蓋爾再一次被簡妮·布蘭登震驚了,她似乎比她更像一個現代文明社會的來客。

  簡妮挑了挑眉,又聳了聳肩。「話不要說得太難聽嘛!」她輕聲說,「至少瓦尼爵士長得不賴,也很溫柔。」

  「至少別在我上學的時候舉行儀式!」蓋爾鄭重其事地拜托,「你們可以先簽字,但我要當伴娘,那個伴娘一定是我。」

  「不會有那麼快啦!春天的時候會先訂婚。」簡妮嘴上說得很冷酷,其實對那位休·瓦尼爵士也並非一點感情沒有,當下就和她絮絮說起此人的家境,說他還有個哥哥,兄弟兩個都是軍官,在埃及和蘇丹立了大功,他哥哥去了趟特蘭西瓦尼亞後就退役了,現在已經不在人世。

  「所以你的錢要怎麼辦?」開學的霍格沃茨特快列車上,斯內普問她。

  「我的……錢?」蓋爾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噢,你說我媽媽的遺產!對哦,這可怎麼辦?」

  啟動資金來自納什夫人在考文特花園豪宅的房租,但這些年利滾利,卻全都依賴簡妮·布蘭登的經商手腕。她們的錢早就混在一起,壓根分不清了。

  「如果布蘭登要依靠那人的頭銜,婚後就一定會改姓。」斯內普點到為止,其實他對經濟和法律也毫不擅長,他只是習慣性地把人往最壞處想。

  軟飯硬吃?蓋爾心裡直犯嘀咕。

  復活節的時候,她收到了簡妮·布蘭登和休·瓦尼爵士訂婚的消息。簡妮甚至將那份刊登了啟事的報紙也一同寄了過來,雖然她在信裡極力克制,但喜悅與幸福仍舊從每一個字母的邊邊角角滿溢出來。

  完了,完了,女之耽兮,不可脫也!這段時間足夠蓋爾在並不緊張的學業間隙將麻瓜關於婚姻的那部分法律研究了個透——他們一旦前往市政廳,簡妮一旦在那份協議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命運與事業就要全部寄希望於,她挑中了一個好人。

  蓋爾感到無盡的悲哀。連潘克赫斯特夫人那樣的女權先鋒,連簡妮·布蘭登這樣半路出家的商業奇才,都不得不找一位丈夫,她們至少需要一個「夫人」或者「太太」的名頭,仿佛婚姻為她們的才智加冕、形像鍍金,只有結婚,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獲得外界的尊重——但依然不享受公民權利。

  她一瞬間想要那場該死的戰爭早點來,只有男人死得夠多,女人才會被看見。

  蓋爾一頭為簡妮擔心,一頭還要替斯內普考慮:暑假將至,除非他們聯手施一個覆蓋整個沃土原的混淆咒(他們能嗎?),否則一個學徒工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家過暑假的。她當然願意邀請他來家裡住,但納什家只是地方偏,又不是與世隔絕,除非他喝復方湯劑變成另一個人,或者干脆兩個月別出門。

  都不現實。

  「斯拉格霍恩邀請我去,我也需要一個地方練幻影移形。」斯內普說,他們結束了最後一場考試。

  對於一個上課都愛答不理的學生來說,他肯來考試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在不久前結束的黑魔法防御術實踐考試上,斯內普差點兒和梅樂思教授打個平手,最終惜敗,也是因為教授正值壯年,就像當年的他自己,而他魔力未足,甚至還沒開始發育。

  從那天起他就徹底被教授們放養了,與此同時,關於他身世的流言也在學校裡流傳開來。阿芒多·迪佩特教授在傳謠的時候還是忠實於斯內普在貓頭鷹郵局告訴他的那個版本,但小巫師們造謠熱情高漲,完全脫離了母題。

  「希望假期能給這流言降降溫吧,不然你就成斯萊特林的繼承人了。」蓋爾幸災樂禍地說道,「現在最普遍的說法是,你是岡特的私生子。」

  火車上,斯內普正在喝冰鎮南瓜汁,聞言登時嗆了出來。

  「怪不得!」他冷笑道。

  「斯拉格霍恩?」

  「顯而易見。」

  前有第一代西裡斯·布萊克,後有一看就前途無量的阿不思·鄧布利多,斯拉格霍恩自己也還是個學生,就是屬八爪章魚的也處理不來這麼多關系,斯內普畢竟只有一年級。

  「被自己教授巴結的感覺怎麼樣?」蓋爾忍不住一笑。

  「我曾經因為獲得了他的賞識而激動得睡不好覺,現在看起來過去的我就像個傻子。」

  「正常,人類總是如此,每過幾年,就會覺得曾經的自己傻得可笑。『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嘛!還有誰會比我們更懂這句話?」蓋爾冷不丁蹦出一句相當有哲理的話,「現在,如果你還沒有琢磨出那個自動穿緊身胸衣的咒語,就請幫我找阿利安娜來一下,謝啦!」


第12章 11

  一家門巫師的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當然也拿這個緊身胸衣毫無辦法,最後全憑一腔蠻力,險些把蓋爾的肋骨勒斷。

  臨分手前她誠摯地邀請蓋爾去戈德裡克山谷度假,但蓋爾恨不得懇請鄧布利多把她變成一只小飛蟲時刻掛在簡妮身上,當然也只好委婉地表示「下次一定」。

  她並沒有立即回到沃土原去,而是被簡妮·布蘭登帶去了駐英公使團駐地,看起來她們需要簽署一些什麼東西了。

  蓋爾有些失落,在一眾「大格格愈發出挑了」的贊嘆聲裡感到一種時空交錯的荒謬氣息——當年照顧過她的那幾個人早就卸任歸國了,這個「愈發」是哪裡來的?咱們之前就沒見過啊!

  在「娘家人」的見證下,蓋爾·納什和簡妮·布蘭登重新訂立了協議:布蘭登小姐(如果已婚則包括她的丈夫)依然是蓋爾的監護人,除了納什夫人的遺產之外,布蘭登小姐將名下一半財產都贈予了蓋爾,但在她成年之前,都由監護人代管。

  「您可真嚴肅,這並不具備法律效力。」蓋爾向休·瓦尼爵士打趣道,他作為未婚夫也是見證人之一。

  「並非完全不具備。」瓦尼爵士微微蹙眉,笑容清淺,「想不到您的『朋友』竟然……如此地令我驚訝。」

  「我的『親人』。」蓋爾更正道。

  「我還以為布蘭登小姐才是您的親人。」

  「她當然是。人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猴子,怎麼可能只有一位親人,難道您也是嗎,爵士?」蓋爾回敬道,好在簡妮和使團的人都沒有注意到這邊。

  「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猴子?」休·瓦尼爵士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您的比喻可真有意思!」

  臨走之前,蓋爾被一名自稱是龔大使隨員的年輕人叫住。

  「我們很快就要動身歸國去了,聽聞Yutai公ヾ近幾年身體不好,大格格要不要拍張照片,也讓你阿瑪瞧瞧你?」

  嗯……也行吧!蓋爾又在倫敦多留了兩天,還親自提筆在照片背後寫下一行「不孝女頓首百拜」。以那幾個人熱淚盈眶的表情來看,這幾個字的繁簡體沒有太大差別。

  其實她本來不想寫「不孝」的,這種生而不養的人孝他干嘛?奈何她實在不記得自己這輩子的中文名是什麼了,只光禿禿寫個「兒」似乎缺少一些中文的韻律美?

  值得一提的是,瓦尼爵士四處尋摸了一個鑲嵌著綠色石頭的漂亮相框送給蓋爾,獲得了一致贊揚。

  君子比德於玉嘛,不指望洋人搞懂玉和寶的區別,反正沾點兒綠的都算!

  蓋爾交了照片,又多嘴問了一句便宜爹的病情,結果等來一句「煙霞有癖ゝ」。

  草!

  她頓時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第二天,簡妮就拜托休·瓦尼爵士送她們回到了沃土原,體貼的未婚夫並沒有走,而是在隔壁鎮上租了套房子安頓下來,還買了一輛輕便馬車和一匹白馬ゞ,一副專誠為四處奔波的簡妮服務的樣子。

  看著好像還不賴,她寬慰自己。對於簡妮沒有告知未婚夫巫師和魔法的事,蓋爾還是挺美的,畢竟是她和簡妮認識在前,不是嗎?便宜媽活著的時候沒見過一面,和奶媽相處的記憶也大多淡去了,從她四歲還是五歲那年「醒來」開始,陪伴著她的就是簡妮·布蘭登了。

  唯一有些不便的是,從前簡妮出行都是伊娃·普林斯同她一起,現在有了瓦尼爵士,伊娃就會變得像一個「滋滋」作響的白熾燈泡。她只得留下來陪伴蓋爾,這又使得蓋爾練習魔咒、寫作業、通信的自由大打折扣。

  還好文具、魔藥材料和新校袍都可以郵購,蓋爾在新尺寸單的背面委婉地寫上了自己的需求:一套比較符合現代人標准的內衣,甚至還畫了草圖。

  德·蒙特莫倫西教授說,女巫年齡一到,她們的媽媽自然會准備好一切。至於麻瓜出身或者沒有媽媽,或者二者兼得,那她就愛莫能助了——魔藥與裁縫制衣,完全是毫不相干的兩個行當,她又沒有孩子。々

  蓋爾自己琢磨了整整一年,努力在符合己身需求和不超出時代生產力之間做一個平衡。鋼圈?這個可以有,但她又不想要;海綿墊,這個必須有,但天然海綿貴得要死,巫師似乎也沒有掌握合成海綿的技術;松緊織帶,需要去麻瓜那裡進貨;塑料調節扣,可以用木頭或者獸骨類材質替代……

  天地良心,她以前壓根兒就沒穿過這種東西,像她這樣的殘疾人,個人尊嚴會被壓縮到最低限度,甚至干脆沒有。

  對角巷那位裁縫女巫手腳很麻利,蓋爾也正是從那套樣品上發現了她與正統土著巫師之間的思維差距——她又寫又畫扯了半頁紙該怎麼調節長短胖瘦,人家一個魔咒就解決了;後世常見的背扣式也被改成了前開式,裁縫還特意寫信問她為什麼一定要把搭扣放在背後;至於穩定可靠、起保護作用的罩杯,魔咒,問就是魔咒。

  魔法真厲害,終於把自己的重點部位全副武裝保護起來的蓋爾·納什由衷感嘆,這不比去年那個阿瓦達索命咒好使多了!

  相比之下,毫無挑戰性的內褲干脆被那位裁縫直接算成了贈品。在麻瓜出身女巫將穿褲子的風潮帶進巫師界之前,可以想見內褲都沒什麼市場,除了有限的幾位女性魁地奇球員和飛行家——還早得很呢,連麻瓜女性自己都還沒開始穿褲子呢!

  蓋爾開始考慮在自己發育前把衛生用品發明出來,反正有魔法不是嗎?

  九月一日的國王十字車站,蓋爾·納什小姐以一種嶄新的精神面貌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現在了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上。

  「你有哪裡不一樣了,蓋爾。」阿利安娜肯定地說。

  「當然啦!」蓋爾得意洋洋,「你也長高了,好大一截呢!」

  簡妮·布蘭登對其他的鄧布利多們還有印像,不過也就是點頭之交的程度。眼看著快要發車,她將蓋爾帶到一邊,從手袋裡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沙漏。

  「瓦尼爵士送你的開學禮物,希望你能夠珍惜光陰,不白白浪費。」

  「你怎麼還叫他『瓦尼爵士』啊,太生疏了吧?」蓋爾翻來覆去地把玩著那個沙漏,順便朝簡妮擠了擠眼,「你難道不應該叫他一聲『親愛的』嗎?」

  簡妮·布蘭登的臉又紅了,簡直像晨起的旭日一般又紅又熱。「你們這些孩子總是——口沒遮攔!」她輕斥道,「一點都不禮貌!」

  蓋爾翻了個白眼,不明白為什麼要和未來的老公講禮貌。

  平心而論,那個沙漏還是很好看的。水晶樽裡盛著的並非是常見或黃或白的海沙,而是蘋果綠色的細膩晶體,明明像碎玻璃一樣光滑閃亮,她搖動沙漏時,仍能看到樽中泛起一陣絢麗的珍珠光澤。

  蓋爾玩得不亦樂乎,連斯內普什麼時候走進包廂、坐到她對面都不知道,直到水晶樽上映出他的臉。

  「唔!」蓋爾驚訝極了,體會到了方才阿利安娜的心情,「你也長高好多!」

  他們在一起相處一學期,都不如分開這兩個月。朝夕相處是很難意識到一些事情的,比如成長,比如變化。

  「普林斯先生與普林斯夫人都很好,伊娃也很好,有人邀請她去參加五朔節游園會了。」

  「我知道,我回去看過。」

  「這麼說,你已經可以『幻影移形』了?再一次?」蓋爾眼睛瞪得老大,「請務必教我,聖誕節前我就要學會它!」

  斯內普沒有問為什麼,他只是在考慮可行性。自從那個阿瓦達索命咒之後,他也想看看這個「同類」能出落到什麼地步,她就好像是他的造物,一手打造的完美作品。

  「你以前幾歲?」他問。

  「二十幾吧,大概。你也知道,我們這種人的年齡沒有意義。」陽光穿過沙漏,在蓋爾臉上灑下一片夢幻般的翠綠虹暈,「如果我十五歲就死了,你不會就不教了吧?」

  當然不會,他只是好奇,她怎麼能如此全情投入地扮演一個小孩子。

  於是他真的問了,活到他倆這個份兒上,沒什麼值得他忌諱的,更過分的問題他也問過。

  蓋爾一下子笑了出來,放下那個美麗的沙漏。21世紀20年代的女青年,哪怕躺在床上癱了一輩子呢?難道真的能被一個小擺件吸引得移不開眼去?當然不了。

  「這本就是我原來人生裡缺失的一環,現在我有條件將它補上,我就盡力做到最好,和我身處哪個時代並沒有關系。」蓋爾靜靜地注視著對面的男巫,甚至還開了個玩笑,「能夠重活一次,還是巫師,梅林已經很眷顧我了,我看我都不該叫蓋爾·納什,我應該叫蓋爾·安布羅修斯。」

  斯內普愣了一下,忍不住也勾了勾唇角。他和蓋爾之間差的就是這份松弛,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拋卻過往,像春天到了、就脫下沉重的冬衣,但他不行,過去那些黑暗的東西鑄就了他,哪怕他已經為此付出生命,也無法徹底從中解脫。

  黑魔標記大概是真的烙印於靈魂上的,他的愧悔不令他自覺有權享受嶄新、輕松的生活。

  關於學習幻影移形的事,蓋爾只是隨便提了個要求,自己也沒敢當真,畢竟幻影顯形課要到春季學期才開展,她連服用增齡劑混進去濫竽充數的機會都沒有。但斯內普真的給她辦成了,他打開五樓大鏡子後的密道,引她來到霍格莫德。

  「比起後世差遠了,現在看起來還是住家比商戶更多。」斯內普壓根沒有遮掩行蹤的意思,19世紀末的霍格沃茨管理松散,畢竟人少城堡大,巫師村落的街上時常閃現學生的身影。

  「那他們還總想著來?」蓋爾還在為方才的經典冒險經歷激動得小心髒亂跳。

  「來這裡搭騎士公共汽車離開而已。」斯內普說著,帶她來到一處遠離人煙的荒涼角落,前方矗立著一棟富麗堂皇的大屋,但似乎無人居住。

  「這兒好像我家啊!難道巫師村也有怪胎邊緣人?」

  「不。」他也在眺望著那處寂寥的建築,「這裡以後會被稱作『尖叫棚屋』。」

  蓋爾哆嗦了一下,拖起他的胳膊就走。

  「怎麼?」斯內普好笑地掙開她,「我自己都不怕。」

  「我怕。」蓋爾脫口而出,聲音很輕。

  她終究還是被拖了回去,甚至被粗暴地塞進了未來的尖叫棚屋裡。

  「是你自己說怕的,怕就出來,到我這裡來。」斯內普封死大門,轉身就走。他一直走到小路的盡頭,才遠遠朝著窗邊揮了揮手。

  魔鬼!這種人要是讓他去教大家幻影移形,怕不是直接召喚蛇怪追著所有人屁股後面咬?

  蓋爾一邊哆哆嗦嗦、咬牙切齒地咒罵,一邊慶幸斯內普不是流言裡岡特家的私生子,不會那個什麼蛇語。

  「我說,蓋爾,二年級的課真的有那麼難嗎?」十一月的某一天午餐,正全力備戰N.E.W.Ts的穆麗爾·沙菲克忽然問她,「我真的忍不下去了,你看上去就像個幽靈。不,格雷女士都比你結實!」

  「有嗎?」蓋爾下意識地摸摸臉,「我看上去很憔悴?」

  一眾拉文克勞們默默點頭。

  「你需要休息。」穆麗爾說道,「作為級長關懷你是應該的,不用客氣。」

  「我有好好休息,真的,我不累。」蓋爾誠懇地說,天知道她有多少事需要忙,何況幻影移形練過頭大概真的會影響體質,他們現在的練習頻率可遠遠高於每周一節。

  「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有個一年級女巫細聲細氣地問,「你病了嗎?」

  「我沒有啊!」蓋爾連忙否認,但她的確常常頭暈目眩,走兩步就喘不上來氣,她將這歸罪於青春期將至,為了防備即將到來的低血糖,她甚至習慣在校袍口袋裡揣一塊巧克力坩堝。

  「你有!」穆麗爾很強硬,「一會兒吃完飯回去躺著,不許你再去圖書館了,也不許和斯萊特林那個怪胎神神秘秘不知道做什麼去——你不聽話,我就告訴德·蒙特莫倫西教授,把你扭送醫療翼。」

  蓋爾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她最終還是被穆麗爾帶著幾個女生強制押回了拉文克勞塔樓。窗簾一拉,寢室裡昏暗如夜,床頭的沙漏熒光幽幽,隔著一層帷幔仍舊清晰可見。

  她仰面躺在被褥裡,還在數手頭沒完成的事:幻影移形,能夠跨越的距離越來越長;魔法衛生用品,已經有了可撕可貼的紙型,防滲的魔咒也找到了,就是強吸水性的材料還沒頭緒;拖拉機也已經可以拖著兩條履帶上山下河了,簡妮還另外找了人研究輪胎;霍格莫德的貓頭鷹郵局可以轉寄麻瓜郵政,她與駐英公使團的通信也沒有引起懷疑。

  蓋爾覺得自己似乎有資格睡個奢侈的午覺,就是睡上一下午也沒什麼。陷入夢鄉之前,她還想起最近休·瓦尼爵士對她特別關懷,頻頻來信不說,還總是有意無意地打聽她生父那邊的事……

  這人不會是個間諜吧?

  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從那天開始,蓋爾入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上著上著課都會睡著。連其他學院的同級生都發現了她的異常,她被斯內普和阿利安娜兩次送去醫療翼,結果什麼都沒檢查出來。

  「相信我,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一種病,你和鄧布利多聯合會診都查不出來。」蓋爾打了個哈欠,「我就是太累了,正在發育的身體經不起我這樣往死裡學。」

  這就是拉文克勞嗎?斯內普不得不承認,他對這個學院沒什麼了解,似乎他們總有一種超脫於世俗生活的眼光,比如那個家裡辦雜志的洛夫古德,比如救世主的那個前女友——戰爭迫在眉睫了,她還在那裡毫無所覺地Love&Peace。

  他不是不好奇蓋爾在忙什麼的,但每次他一靠近,她就面紅耳赤地整個人撲上去擋住、鬧出一些大動靜,然後他就會被趕出圖書館。一來二去,斯內普也沒用勉強,只在心底裡留了一個淡淡的疑影。

  這片輕若雲絮的疑慮終於在聖誕假期時揭盅。斯內普沒有選擇回家,但蓋爾聲稱要回去和簡妮·布蘭登及其未婚夫過節。就在節日當天,他收到了來自布蘭登的禮物,一套精致的男式梳妝盒,包括梳子(大小不同的有五把)、刮胡刀、發蠟(胡須兩用)、古龍水、指甲刀、鏡子等等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隨禮物而來的信。

  「這是蓋爾第一次不在我身邊過節,她堅持要陪著你。說實在的,普林斯先生……唉,算了,我沒什麼可說的,希望您照顧好她,讓她快樂。」


第13章 12

  1897年,英格蘭,漢普郡,樸茨茅斯海軍基地。

  數艘鐵甲艦靜靜停泊在母港幽藍深沉的海濤裡,隨著波浪的起伏微微顫動,像入眠的嬰兒發出無意識的夢囈。

  「百夫長號」是一艘服役才三年的新船,吃水也不深,卻是新任駐華艦隊司令的旗艦。她很快就會破浪起航,告別祖國,經直布羅陀海峽,自地中海穿越蘇伊士運河,沿途拜訪大英帝國的多個殖民地,不斷補充物資,直至抵達目的地——威海劉公島。

  水兵們正在軍港的酒吧裡徹夜狂歡,等不到新年他們就得開拔,不得不抓住假期的尾巴、縱情享樂這最後一次。

  殖民地裡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除了炎熱濕悶的氣候、鋪天蓋地的蚊蟲、如聽天書的土語和粗俗野性的蠻女——也就後者還有點兒意思吧!

  此時此刻,「百夫長號」上是沒有人的。哪怕是最普通的列兵,也會選擇擁抱兩大杯充滿氣泡的麥酒,而不是回到搖搖晃晃的船艙裡。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艦船下錨後反而比行進時更加顛簸。

  無人問津的艦船深處,中央儲藏室裡,悄無聲息地走出個毫不相干的人來,或者說,腳不沾地地飄出一套華麗的裙裝。

  少女虛弱得好像一把輕盈的羽毛,全靠繃緊的鯨骨胸衣支撐她的身體,她飄過隨軍艦起伏不定的通道,甚至都不需要扶一下艙壁。

  「倉庫、大炮,還有什麼來著……噢,裝甲!」少女自言自語著,極慢極慢地登到甲板上去,仿佛邁一級台階,就要耗走她半條命似的。路過船舷時,她的手指依戀般地撫過副炮,仿佛在關愛最完美的造物。

  「There you are∼」少女從裙裝的隱藏式口袋裡抽出一根細長的木棍,俯身惡作劇般地敲了敲甲板護欄,嘴裡念念有詞。她每點一下,「百夫長號」就不明所以地跟著發出一聲震顫的嗡鳴,直到她耐耐心心地走過一整圈兒,最後又來到船樓下。

  這裡是艦橋的位置。剛剛她已經摸排過了,甲板下相對應的位置就是主動力系統。

  她再度揚起手裡的木棍,繞著船樓走來走去,口中反復地念誦著同一個冗長的詞組,直到她再也支撐不住,腳下一崴,險些拖著裙子跪倒在地。

  「干,我怎麼流鼻血了?」少女驚訝地把自己擦了個滿臉花,「最近天氣很干嗎?」

  海浪層層卷上防波堤,發出細碎的聲響,仿佛在嘲笑她的脫線——這裡可是海軍基地,她在一艘船上。

  「真是見了鬼了!難道是用腦過度?」她干脆就地靠著炮台坐下,也不敢耍弄那根木棍了,取出手帕來擦那滴落的血跡,一邊擦,一邊輕輕哼著歌。那是一首外文歌,只有副歌那幾句少女唱得最認真,她拍拍裙子站起來,將髒手帕裹在一個從儲藏室順來的橙子上,四角打結,然後抬手扔進了海裡。

  下一秒,她原地消失了。

  基地另一端,將官宿舍。這裡幾乎是整個軍港最幽靜的地方,爬到海軍中將這個層次,基本上已經不再需要與大頭兵們「同甘共苦」了,何況剛剛在酒吧裡,新任艦隊司令已經狠狠表演過一番「與民同樂」。

  一陣樹木搖曳的「簌簌」聲傳來,微醺歸來的老將愕然發現前方的山楂樹下赫然走出一名弱質纖纖的少女,那一身織錦華服龜殼般支撐、保護著她,仿佛在給予她一個「形狀」。

  「您是誰?」他搞不清楚該不該拿對待淑女的禮節對待這人,無論如何,此時此刻此地,都不應該出現這樣一個人才對。

  「這麼說,西摩中將,你家祖上真的出了一個王後?」少女歪著頭,好奇地問。她顯而易見是個亞裔混血,漆黑如墨的長發有些稀疏地披散著,非常不體面,「統統石化。」

  愛德華·西摩下意識就要去掏槍示警,但他隨即就驚恐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忽然不能動了,緊接著天地倒轉,他臉朝下狠狠撲在地上,摔得頭暈眼花。

  「放輕松,先生,我現在的魔力只夠再發一個魔咒。而我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置你。」少女彎下腰,費勁地把他翻過來,客氣而倦怠地向他點了點頭。

  「你至少不能殺了他。」有人接話道,少女嚇了一跳,手一哆嗦,一根細長的木棍頓時掉落在地。

  「魔杖飛來。」接話的人再次說道,木棍立即應聲飛往另一側的陰影裡。

  誰、誰在那兒?愛德華·西摩感覺自己小腿肚在打顫,他縱橫海疆四十余年,在東方也打過幾場大仗,可從未遇見這麼詭異的事。

  陰影裡走出了第二個人。那是一位少年,留著兩百年前流行的中長發式,還穿著件活像牛津教授的黑袍子。他的頭發和衣服都有些凌亂,整個人風塵僕僕,似乎剛剛趕到。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短暫的驚訝與懊喪過後,少女很快恢復了鎮定,「你看了我的信?」

  「沒錯。」少年竟然也坦然承認,「我進不去女生寢室,就拜托了沙菲克。」

  「噢,做得好。」少女無所謂地笑了笑。

  「這裡……你都做了什麼?」少年走上前來,又把剛才的木棍還給了她,「蓋爾,你不能殺人。」

  「我做的事情多了。」有個男孩子名字的少女蓋爾惡劣地笑了笑,「殺人?我殺他干嘛?說實話,愛德華·西摩還挺菜的,殺了他換上個俄國或者德國佬,那還不如留著他,你說是不是,中將?」

  「你祖國那邊……?」少年問道,似乎蓋爾的某些選擇與舉動,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蓋爾點點頭,毫無預兆地將木棍對准了西摩,輕聲道:「魂魄出竅。」

  愛德華·西摩只覺得自己恍惚了一下,隨即陷入了朦朧迷離的境界裡。遙遠的天邊似乎有人在命令他:「不要燒毀萬園之園。」

  「可是……」西摩順從地提出了質疑,「萬園之園已經被燒毀了,第二次了。」ヾ

  腦海裡發號施令的聲音久久不言,西摩出於本能,正試圖以自己的力量衝破這層邪惡的屏障,就聽見那個聲音笑了笑:「是嗎?那留著你還有什麼用?」

  「冷靜。」斯內普掰過她的肩膀,一不留神竟然扯下一大綹頭發,而蓋爾就像是感覺不到痛似的,「不要為了這個原因殺人,沒了這個人,你的祖國也一樣贏不了。」

  蓋爾顫抖了一下。

  「我當然明白。我就是炸了整個樸茨茅斯,他們也輸定了。」她喃喃地說,「我只是想,給他們一個、一個鼓勵,一個信念……哪怕我們最後輸了,但至少我們曾經……」

  她望向港口的方向,嘴唇都在哆嗦。

  「你到底做了什麼?」斯內普又問了一遍,不得不用土著優勢嚇唬她,「魔法部不會毫無覺察的,哪怕是在聖誕節也一樣。如果你不想你的心血白費,至少你得告訴我。」

  「我給旗艦的儲藏室施了反向保鮮咒,水果蔬菜在裡面會爛得很快;還給裝甲施了脆弱咒,讓艦橋更容易受到炮擊。噢,我還稍稍修改了艦炮的口徑,外觀看不出來,但炮筒內壁如今像是個微妙的倒喇叭型,當炮彈被膛線加速到極致的時候,它會卡住,發不出去,然後,『Boom』!」蓋爾扳著手指數了數,「總之,我要這艘旗艦沉沒在大沽口。」

  斯內普總算知道她這些日子都在偷偷摸摸做些什麼了。「反向保鮮咒」和「脆弱咒」是什麼東西,他兩輩子都沒聽說過,還有那個吸引炮彈的咒語,聽上去像是在驅逐咒的逆向思維上結合了飛來咒——這一系列創造,完全和魔法的發展軌跡背道而馳。

  虧他自以為了解蓋爾,原來她不聲不響地玩這麼大。

  「所以戰爭在幾年之後?」他嘆了口氣,「就算你的魔咒能跟著戰艦漂洋過海去往萬裡之外,它也絕不能跨過時間的鴻溝。」

  「我不記得了,總之快了!」蓋爾輕松地說,「我只是偶然得知了一條人事任命,覺得這名字有些眼熟而已。」

  她踢了踢直挺挺躺在地上的人,微笑道:「這人劫掠了我的國家兩次,我就是殺了他也在情理之中,可他不值得我為之站上威森加摩。你看,如果他們不挑起戰爭,『百夫長號』的船員也只會被敗血症折磨一下而已。」

  「帶我去看看。」他不容置疑地說,至於地上的麻瓜,清除記憶後丟在那裡沒管,他最討厭醉鬼。

  蓋爾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她才不會被斯內普嚇唬到,魔咒成功施放後只有兩種情況會失效,要麼她本人死掉,要麼作為目標的「百夫長號」被拆個七零八落、不復存在。

  時間固然會消磨魔咒的威力,但跨度至少二十年起步——她看他是忘了她也在霍格沃茨同步受教。

  但是蓋爾也忘了,她的身體已經無法再承受一個魔咒了,幻影移形當然也算——她沒能再踏上「百夫長號」,分體使她的兩條腿落進了海裡,在她發現自己差一步就可以成為美人魚時,她已經失去了意識。

  夢裡她又回到了滔天大火裡的福利院。所有人都跑了出去,除了她。一開始她沒想到火會燒這麼大,滿腦子都是一會兒消防員來救她,她得提前把自己收拾得像個人,但是沒人來救她。

  房間裡逐漸升溫,火焰摧枯拉朽地舔舐著牆壁與門窗,將成型的建築一口氣卷入腹中,她躺在床上等死,心想原來火燒起來有種「呼呼」的風聲。

  不是沒想過自救的,雖然成功率不高。輪椅的金屬扶手已經燙得嚇人,她墊著枕巾把自己挪到上面,拼了命地在悶熱的空氣裡和火焰搶奪賴以生存的食糧,可吸一口全是黑煙,嗆得人直咳嗽。

  好不容易到了門邊,她只覺得自己像平底鍋裡正在融化的一塊黃油。這門開不得,誰都知道,那門把手足以把人直接燙熟。

  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滿腦子都是《陳涉世家》。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至少……她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結局。人生漫漫二十年,總要在一件事上擁有自主權吧?

  她拉開了那扇門。

  蓋爾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感覺像剛繞著整個沃土原瘋跑了十圈,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她費力地眨了眨眼睛,讓模糊的視野重新清晰起來:入目一片白花花,她似乎正臥在一張系著白帷幔的四柱床裡,周圍還有不少類似的床,她能聽見病人痛苦的哀嘆,或者愜意的小呼嚕聲。

  斯內普的臉很快出現在她的視野裡。他看上去相當憔悴,要不是青春期沒到,估計胡茬子都要「滋滋」往外冒了。

  「你醒了。」他說,「感覺怎麼樣?」

  「這是哪兒?」蓋爾擠出一個笑,「你帶我來了南丁格爾女士的俱樂部?」

  「看起來不錯。」斯內普點點頭,縮了回去,「這裡是聖芒戈。」

  蓋爾挑了挑眉,就……幻滅什麼的,已經習慣了。她甚至都能想像到病房外走廊與廳堂、診室的樣子。

  「所以我到底怎麼了?」她問,試圖雙手一撐坐起來,但完全使不上力。

  斯內普的臉再度出現在她眼前,他在審視她,緊緊地擰著眉毛。蓋爾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如此強烈的困惑與迷茫,時代在他眼裡好像一卷寫好的紙,他只要耐心地注視著它向前滾動,一切都盡在掌握。

  現在,這種篤定與自信被打破了,還是兩次。

  「我不知道。」斯內普說,「我只知道,如果你是個麻瓜,現在葬禮已經結束了。」

  「那你們又做了什麼呢?」蓋爾不抱什麼希望地問。

  巫師醫學有點兒「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意思,至於麻瓜醫學……唉,算了吧,連無菌手術室還不知道有沒有呢,在超聲發明出來之前,一切都是白搭。

  斯內普的臉上露出一股分明的懊喪,蓋爾看得很可樂,看來這是一樁相當棘手的難題。曾經他習慣了「遇事不決,鄧布利多」,估計巫師界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現在好了,鄧布利多自己也只是個小年輕,他倆現在誰懂得比較多,還真難說。

  「我們……換掉了你。」他不確定地說,「你的全身器官都衰竭了,除了心髒和大腦。」

  蓋爾目瞪狗呆!

  她艱難地抬起一只手,指甲平滑、紅潤、有光澤,像剝好的杏仁粒。之前它不是這樣的,之前它干枯、脆弱、滿是像征健康狀況堪憂的豎紋,輕輕一碰就是個紫紅色的血點子。

  牛X!

  蓋爾用那只手伸進頭發裡耙了耙,手指間只縈繞著幾絲落發,她的禿頂進程也被強力中止了,好耶!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移植的仿生人。」蓋爾誠懇地說,「在蒸汽朋克的時代玩賽博朋克,還是你們巫師會玩。」

  她說的這句話斯內普一個字母都聽不懂,但這不妨礙他取出一封很大的信,或者是一個很小的包裹來交給蓋爾。

  「怎麼,魔法部發現了?要傳喚我?」她警惕地問,伸手接過包裹,一打眼就愣住了,那上面貼著好幾枚龍票。

  這是一封來自遙遠東方的信。

  信封上貼著層層轉寄、核驗的揭條,蓋爾迫不及待地撕開,撲面而來一股墨香。

  她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你怎麼了?」半吊子治療師斯內普關切地盯著他的實驗目標。

  「我的生父去世了。」蓋爾揚了揚那封信紙,「這是我繼承的遺產,說是我祖母戴過的。」

  包裹裡是一只重重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紅錦盒,被棉花塞得滿滿當當嚴嚴實實,蓋爾不得不把它們都倒出來,最後才找到被放進絲綿荷包裡的一只玉手鐲,應該是翡翠,冰種滿色正陽綠。

  「我很遺憾。」他沉默了良久才憋出這句話來。

  蓋爾笑道:「我都沒見過他,你遺憾個什麼勁!」說著,又把手鐲依原樣收好:「我應該能活到它更值錢的時候,到時候送上蘇富比,養老費這不就有了?」

  她在枕邊找到自己記待辦事項的備忘錄,寫上一條「提升翡翠種水的魔咒」。後面畫了個箭頭,寫上「緬甸買礦」。

  當然,現在還是太早了,雖然緬甸正還處於英軍控制之下,但這種東西還是要和平年代才能炒得起來,亂世的硬通貨還是大小黃魚。

  蓋爾想著想著,忍不住喜滋滋地樂起來。旁邊的斯內普實在忍不下去了,脫口問道:「你笑什麼?」

  他實在不能明白她。誰會在死亡邊緣打了個滾兒又接到生父訃告後還笑得這麼歡快?但想想她之前做下的一切,她把「如何合理地摧毀一艘軍艦」和女巫的魔法衛生用品放到一起做,算了……可能拉文克勞就是這樣子的。

  「我在想誰這麼幸運做我的孩子,我肯定不知道該如何做好一個媽媽,但會給她留下很多很多的錢。」蓋爾雙眼亮晶晶地暢想著未來,「我不知道我們是如何來到這裡的,如果這成功可以復制,說不定她會是一位死在戰爭裡的同胞,無論她記得也好,不記得也好,都有機會再來一次。」


第14章 13

  因罹患罕見怪病而大名鼎鼎的蓋爾·納什小姐被獲准離開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原始版)時,已經是草長鶯飛的三月末。

  期間德·蒙特莫倫西教授還來探望過她,帶來一些手繪的賀卡和慰問信。賀卡是阿利安娜做的,信則是穆麗爾·沙菲克寫的,誠懇地為合謀偷看她信的事道歉,信裡還提到她媽媽最近老蚌生珠給她生了個妹妹,起名為「科迪莉婭ヾ」,如果她不急著返校上課的話,歡迎去沙菲克莊園參加慶祝儀式。

  蓋爾只是按照穆麗爾留下的地址寄了一份禮物過去——相比之下,當然是返校上課有意思的多了!

  出院那天陽光明媚,此時此刻這裡還沒有後世那樣密集的高樓大廈,仰頭只能看見一線藍天。斯內普將視線從無垠的天幕上移開,發現蓋爾也正望向天空。

  「我很好奇,當聖芒戈周圍的建築都毀於空襲的時候,巫師會怎麼做?」蓋爾環顧四周,「混淆咒?讓麻瓜以為它也被炸了?」

  「大概。」涉及麻瓜歷史的部分是斯內普的盲區,盡管他也總是嘲諷蓋爾根本記不清事件發生的具體年份。

  「我其實一直很迷惑,似乎巫師總是……缺乏一些榮譽感。為了《保密法》,你們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家園被炸成一片廢墟,人們死傷流離,當然,沒炸到自己的房子就行了,對嗎?」蓋爾忍不住說,轉過來直視他的眼睛。

  「並非如此。」斯內普很平靜,「還沒發生的那場大戰裡,幾乎所有的青年男巫都上了戰場。」

  「但是?」

  「但是,他們不被允許使用魔法干涉他人的命運。也就是說,魔杖僅僅能用於自保,還不可以被看見。」

  蓋爾一聲冷笑。

  「你們明明可以!你們可以像保護自己家一樣保護別人家,你們至少可以用魔法加速廢墟重建,但你們沒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荒唐的《保密法》!」她甚至有些憤怒,「到底什麼更重要?冰冷的法條,還是人命?」

  「你這樣……」斯內普想說她這樣很危險,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一個危險的人物正在向英國逼近,他的某些主張……簡直可以說和蓋爾臭味相投。

  假如他們聯手……不,不能讓他們聯手。

  春暖花開的四月下旬,眼看蓋爾已經把落下的課補得差不多了,斯內普便著手教蓋爾守護神咒。

  「有什麼用?」蓋爾先問,倒把斯內普問得卡了一下。

  他當然不會再允許這個世界重回原先的軌道,攝魂怪滿天亂飛的情況不會再出現,那麼……守護神咒似乎就只剩下了「傳信」這一個用途。

  但守護神咒是白魔法的巔峰,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一個能召喚出成型守護神咒的巫師,至少不會是個惡徒。

  「咒語是『呼神護衛』。」他直接無視了這個問題,「想像你記憶裡最快樂的事,你要守護它,不被任何邪惡力量摧毀。」

  他對蓋爾·納什的評語是對的,這是個天生的女巫。期末考試前夕她就召喚出了輪廓清晰、種族分明的守護神,那是一只燕子。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蓋爾饒有興致地望著空中翩然飛舞的候鳥,嘴裡喃喃自語,應該是她的母語。

  斯內普沒忍住,用了一個翻譯魔咒——還好這次她用的不是文縐縐的古中文,魔法順暢地翻譯了出來。

  「我希望你知道,小姐,雨燕和海燕並不是同一種生物。」他有些無語地望著空中的字跡,「這是誰寫的?你的文筆顯然不足以承擔如此重任。」

  「你猜得很對,但我只是要借此勉勵自己,它就算是只渡渡鳥也無所謂。」蓋爾伸出手,讓燕子停在她指尖,「至於原作者,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用英語怎麼說。」

  俄語也不知道,對不起,高爾基。

  「隨便你吧!」斯內普發現自己越來越多地產生類似的情緒,已經有些習慣了,「最近身體怎麼樣?」

  蓋爾困惑地擰起眉。「說起來,的確不算太好。」她斟酌著說,「我最近又開始覺得疲憊、頭痛,頭發也比以前掉得多了。」

  斯內普施了幾個魔咒——蓋爾的器官果然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腐化」。這才三個月,她在聖芒戈也待了差不多三個月,每天都好好的,難道問題出在霍格沃茨內?

  「你父親是怎麼去世的?」斯內普問道,「家族遺傳病?」

  「我不知道啊,我沒細看,大概是抽大煙抽死的吧?」蓋爾聳了聳肩,「活該!」

  「本子飛來!」斯內普毫不猶豫地說,蓋爾將所有信件都分門別類地整理在一本龍皮的大活頁本裡。

  遠處的拉文克勞塔樓上,某一扇玻璃猛地炸裂開來,一本鼓鼓囊囊的大厚本子穿過破窗極速飛向禁林邊緣。

  「一會兒要是下雨,我跟你沒完。」蓋爾擔憂地盯著寢室破碎的玻璃,伸出魔杖試了試,無論如何都離得太遠。

  「隨便。」斯內普低頭翻看著活頁本——已經是第二次了,但他仍然震驚於這本信件合集的厚度。

  蓋爾和布蘭登的通信穩定保持在一周一封的頻率,哪怕沒有正經事也會東拉西扯地說幾句閑話;那些古中文信件則主要是為了打聽愛德華·西摩的情況,並和換任的使團成員建立聯系;和美國聯絡則為了研發一種叫做「水箱」的機械;更多的是和各路魔咒大師的通信,有些人他記得,有些人他都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原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成長得如此迅速。斯內普再也沒辦法自滿地認為蓋爾是他的造物,他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個領路人。

  蓋爾·納什,無論她多麼認認真真地扮演一個小孩子,本質上她都擁有一具成年人的靈魂。

  「在紅色標簽的最後一頁。」蓋爾提醒他,對被翻閱信件表示接受良好——反正已經被發現了,她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在這件事情上,她自覺和斯內普之間的代溝已經差出了種族那麼遠。不是她故意自貶,但她就好像是一只打翻水杯的貓、偷吃鳥屎的狗,在貓狗看來,這麼做理所應當,但斯內普作為人或許是不能理解的,在人的眼裡,這就是在調皮搗蛋。

  當然,貓貓狗狗雖然邏輯自洽,被逮到也還是會心虛——畢竟英國巫師和英國麻瓜都是英國人,雖然斯內普嘴裡,巫師對麻瓜英國愛得很有限,但也不是全無半點兒感情的。

  「念給我聽。」斯內普抽出那張豎著寫的信紙,翻譯咒已經被證明對古中文無效。

  「您可真是理直氣壯啊,教授。」蓋爾嘆了口氣,只好又將那封信看了一遍,看著看著,眉頭就皺了起來。

  「他的病情和我好像。頭痛、頭暈、乏力、昏睡、脫發、流鼻血……噢,他還便血,聽上去這家子像是遺傳血癌,巫師會得血癌嗎?」

  斯內普搖了搖頭。事情有了進展,反而愈發撲朔迷離。

  「什麼是血癌?」他問。

  蓋爾張口結舌。「一種病,絕症,在大多數情況下,特別是急性的。」她干巴巴地說,「我只知道這麼多。」

  「但你是個巫師,這說不通。」

  「對啊,我是巫師,所以我被病魔摧殘卻依然活著,而他,我的便宜父親,沒能挺過來。」

  兩人對著活頁本苦思冥想,一時都在出神。冷不防一陣大風吹過,那本塞得鼓鼓囊囊的本子被一整個掀翻在地,大大小小的信紙漫天飛舞,但誰也顧不上那個了,一頭揮舞著翅膀的大怪獸正從禁林深處狂奔而來,剛才那陣風就是它帶起來的。

  「昏昏倒地!」蓋爾毫不猶豫地抽出魔杖。

  共有三道紅光打中了怪獸,大家伙從喉嚨裡悲鳴了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真怕你用索命咒。」斯內普搖了搖頭,「還好你沒有。」

  「想用我也用不了,我後來試過,一次都沒成功。」蓋爾飛快地說,眼見得禁林深處已經急匆匆追出一位女巫,便明智地閉上了嘴。

  「多謝了,孩子們!」女巫大概三十出頭年紀,打扮得很利索,長發被一條淡紫色的包頭系住,短短的巫師袍下是一條男式長褲,還穿著厚重的長筒靴,「不過說實在的,你們可不該到這裡來,我記得霍格沃茨不允許學生擅自進入禁林的,不是嗎?」

  「我們在練習守護神咒,我想禁林裡或許會有活屍布,可以給我們練手。」斯內普面不改色地說。

  「守護神咒?」女巫挑了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們幾眼,「你們才幾年級……好吧,真了不起!不過你們的黑魔法防御術雖然出色,對於神奇動物卻遠遠稱不上了解,英國沒有活屍布,那玩意兒只在熱帶出沒。」

  「是嗎?」斯內普敷衍地點點頭,「受教了。」

  「您不會要扣我們的分吧?」蓋爾有點緊張,「您是學校的老師嗎?我怎麼從來沒見過您?」

  「如果霍格沃茨有神奇動物相關課程的話,說不定我會來碰碰運氣。但是顯然,這裡沒有。」女巫遺憾地攤了攤手,「叫我斯卡曼德夫人吧,孩子們,我業余是個養鷹頭馬身有翼獸的,受布萊克教授的委托,來禁林幫一陣忙——最近這群野生的小家伙們有些躁動,傷了人就不好了。」

  斯內普的態度忽然稍微端正了一些。蓋爾覺得莫名其妙。

  「所以這就是鷹頭馬身有翼獸了?」蓋爾好奇地圍著那大東西轉了一圈兒。

  「噓,別打擾它,讓它睡吧!只要它能老老實實的!」斯卡曼德夫人蹲下來,將怪獸周圍散落的信紙小心地撿起來,「給你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呢,是不是?我——誒?」

  她震驚地舉著一張信紙,臉漲得通紅,解釋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寫信的,孩子……但是、但是……這個『休·瓦尼爵士』,他……」

  「您認識?」蓋爾和斯內普交換了一個眼色,簡妮·布蘭登的未婚夫確實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麻瓜,甚至都不是啞炮。

  「算不上。」斯卡曼德夫人搖搖頭,「我只是聽說過他哥哥,看卷宗的時候無意中瞄過一眼,知道這人還有個弟弟,赫——」

  「赫伯特·瓦尼爵士!」斯內普眼睛亮得驚人,語速飛快,顯然是終於想起來了,「吸血鬼,19世紀80年代在倫敦引誘多名女子吸血,被稱為『巫師界的開膛手傑克』,後被神奇動物管理控制司擊殺。」ゝ

  「噢,孩子!」斯卡曼德夫人驚訝地看著他,「你家裡有人為魔法部工作嗎?」

  「沒有。」斯內普短促地說,突兀地轉向蓋爾,「你還記得你母親是怎麼死的嗎?」

  「在倫敦東區……被搶劫圍毆致死。」蓋爾茫然地看著他,「可那是91年的事了吧?」

  「91年就是他最後一次犯案,被現場抓獲,他掏槍拒捕……我很遺憾,孩子。」斯卡曼德夫人看起來對這些事情很了解,蓋爾琢磨著她的工作性質應該和鄧布利多夫婦差不多。

  「你得給魔法部寫封信,你有權利知道你的母親究竟是怎麼死的。」斯內普對她說,「連她你也不在乎嗎?」

  「當然不是。」蓋爾連忙搖搖頭,論起為人父母,納什夫人吊打她的東洋情夫,「我只是在想……休的問題。」

  哥哥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吸血鬼,很難想像弟弟會是什麼純良的好人。蓋爾心事重重地走回城堡,連斯卡曼德夫人什麼時候向他們道別都沒注意到。

  「他最近怎麼一直繞過布蘭登給你寫信?」斯內普仍然在看那個活頁本,只不過是標注著「家人」的綠標簽部分,「還問的都是些……關於你父親身後事的問題?你父親家裡很富有嗎?」

  「一般般吧,祖上闊過。」蓋爾隨口道,「他連個參贊都沒混上,在使團裡就是個跑腿的,年輕人嘛,稍微一打扮賣相就好起來了,你不也是這樣?」

  回答她的是活頁本被「啪」的一聲大力合攏的聲音。

  蓋爾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搞不明白這個臉皮怎麼忽然就薄起來了,只好打岔道:「你想起當時是在哪本書上看到瓦尼的名字了?」

  「《血親兄弟:我在吸血鬼中生活》,序言章介紹了曾在英國鬧出過大新聞的吸血鬼,距這本書出版,差不多還有一百年。」

  「這個作者挺厲害的。」蓋爾客觀地評價了一句,她是一丁點兒都不記得了,「你說我要不要告訴簡妮?」

  斯內普立即就要點頭,但他猶豫了。站在他和蓋爾的角度,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站在簡妮·布蘭登的角度呢?

  如果真相已經證據確鑿,那麼長痛倒不如短痛,但現在令人困擾的是,誰也無法通過哥哥來佐證弟弟的品德。

  魔法部神奇動物管理控制司的回復來得很快,想來是斯卡曼德夫人提前打過招呼了。不巧的是,他們直接派了一男一女兩名巫師去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上堵她,就在放假那天,簡妮·布蘭登也在。

  「納什小姐,我們很抱歉地告訴您,您的母親阿德萊娜·約瑟芬·納什夫人,的確是死於吸血鬼赫伯特·瓦尼爵士的襲擊。」男巫一本正經地捧著一封裝幀精美的慰問信,「至於她的遺容,魔法部不得不進行了一些必要的改動。」

  簡妮·布蘭登已經傻眼了。

  「所以你們就脫掉了她的外衣?」蓋爾大怒,「麻瓜在你們眼裡不享受人權嗎?還是死人不需要臉面?」

  「她的裙子從上到下都浸滿了鮮血,我們需要取回魔法部作為證物。」女巫滿含歉意地補充,「瓦尼正是在吸血過程中被抓了個現行,又被當場擊殺,這個證物必不可少。」

  她手裡拿著一只紙匣,裡面是納什夫人死亡當日所佩戴的飾物,連一粒配鑽都沒少,這一點上魔法部還行,比蘇格蘭場是強。

  「這些東西物歸原主。」女巫將紙匣遞還給她,「我們意識到納什夫人是一位麻瓜名流,我們帶走證物的行為或許會使她的身後名受到影響,因此不得不將其他財物一並帶走,偽裝成搶劫求財的假像。」

  蓋爾沒有動,簡妮只好將那只紙匣接過來,她眼睛紅紅的,不住地撫摸著那紙面,顯然和前雇主並非毫無感情。

  「東區是貧民窟,我母親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吸血鬼的目光能起到短暫的奪魂咒的效果,這有助於他們……捕獵。」男巫咳了一聲,「至於東區,東區太亂了,沒有見義勇為的軍官,沒有助人為樂的紳士,那裡發生什麼也不會有人在意。」

  「如果我不寫信來,真相和這些東西,難道要在魔法部裡放到長蜘蛛網?」

  「您還沒有成年,納什小姐。」成年巫師們對蓋爾的憤怒很是包容,這件事換成誰都難以忍受,「何況魔法部無權查看霍格沃茨的准入之書,我們不知道您是女巫,只能等您成年後再想辦法。」

  蓋爾嘆了口氣,人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她再生氣,反而是她不占理。魔法部做到這樣夠意思了,也不看看是什麼年代!

  回去的路上,一大兩小都有些沉默。斯內普不說了,這件事本就和他無關;蓋爾心裡亂亂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簡妮;簡妮·布蘭登整個人看上去都要碎了,她怎麼會不知道未婚夫死去的哥哥叫什麼名字?重名者有甚,但連頭銜和履歷都能重上,只能說明那是同一個人。

  「我們先不回沃土原。」簡妮目光空茫地盯著包廂的一角,「婚期定在下個月,婚房在諾裡奇,現在還在粉刷,我帶你們去看看?」

  「休也在諾裡奇,對嗎?」蓋爾勉強笑道。

  簡妮點點頭,幾乎是有些怯懦又有些懇求、還像是征詢肯定般地看向蓋爾。蓋爾嘆了口氣,坐近點兒抱了抱簡妮的背。

  「沒事的。」她柔聲安慰道。


第15章 14

  即將迎來人生四喜之一的休·瓦尼爵士,此時正志得意滿地一手承包了新房的裝潢工作。

  這是一棟比沃土原的納什別墅還要寬敞的大宅。房子整體粉成灰藍色,和點綴鑲嵌的雪花白瓷磚對比鮮明。屋頂高聳,三角形山牆很是時髦,門廊和每一座陽台都帶有風格華美的裝飾柱。二樓光照最充裕的一間被辟成了簡妮·布蘭登的辦公室。護壁板全是采用了產自意大利的米黃色大理石,蓋爾他們抵達的時候,休·瓦尼正看著人安裝花窗。

  「蓋爾!」休·瓦尼爵士滿面春風地擁抱了她一下,「您看上去氣色不太好,哪裡不舒服嗎?」

  「學業太累了吧?」蓋爾笑道,「說起來,書房裡用花窗……對眼睛不太好吧?」

  「圖案是休親自執筆畫的,也是他盯著人鑲好的。阿爾伯特親王就是這樣待女王的ヾ,不是嗎?」簡妮勉強笑了笑,往旁邊走開,露出落在後面的斯內普。

  「噢!您是……」休的笑容一窒,「普林斯先生?」

  「嗯。」斯內普隨意點了點頭,蓋爾發現他走到哪裡都有一種反客為主的氣勢。

  「您是代您父親來的嗎?」休嚴肅地問,「請轉告他,我們沒什麼可說的。除了商量好的錢,我一便士都不會多給。」

  「嗯?」蓋爾忍不住發出一個疑惑的尾音。

  「是這樣的,我現在有了休,就不再需要老普林斯先生幫我簽文件了。」簡妮連忙打圓場,「那畢竟不合法,一旦出事,會牽連到兩個人。」

  在場兩位巫師沒有一個對19世紀英國麻瓜合同法有一丁點兒涉獵的,他們很輕易地被蒙騙了過去,由休雇佣的諾裡奇本地女僕引去了客房——他們將在這裡歇一夜,第二天返回沃土原。

  晚上,休·瓦尼爵士設宴為他們接風。

  「我在這裡為您留了臥室,蓋爾。」他笑眯眯地舉起酒杯,「您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住幾天都行。」

  「謝謝您。」蓋爾客氣地向他致意。

  「不過您的朋友就不要帶了。」休很不客氣地說,「他的整體……風格與我們的生活不太協調。」

  蓋爾一愣,忍不住蹙眉。

  「那您就是不歡迎我了。」她不客氣地說,「西弗——塞巴斯蒂安是我的朋友,正如簡妮是您的朋友。」

  她自覺這話說得十分得體——清醒點吧,你們還沒結婚呢!就是朋友!還沒登堂入室就擺起男主人的譜,可笑!也不看看你花的是誰的錢!

  但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她,包括一旁侍立的男僕女僕。

  「蓋爾?」簡妮吃驚地看著她,「你——」

  「她不是那個意思。」斯內普嘲笑道。

  蓋爾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遂冷笑得比斯內普還要大聲。

  「我就是那個意思!」她宣誓一般提高了聲音,「我也只是個私生女,在梅林——在上帝面前我們是平等的,不是嗎?」

  她急起來渾身亂摸,奈何作為科研工作者沒有佩戴飾品的習慣,好不容易想起來口袋裡還有便宜生父的遺產——休表示很好奇,特意請她帶上、要求飯後觀賞——打開就往斯內普手腕上套!

  「還好我的祖母應該是位豐滿的人,而你恰好很瘦。」

  一桌子人被她搞得目瞪口呆。連斯內普都沒反應過來,莫名其妙就被套了個女人的飾品,愣了半晌才往下褪。

  「真美!」休直勾勾地盯著那只鐲子,已經全然忘記了圍繞著它發生的鬧劇,簡妮在一邊連連咳嗽都沒將他的視線從價值連城的翡翠上拔出來。

  「提醒您。」蓋爾冷冷地說,「現在我也有了一位未婚夫,他對我的財產是有宣稱的。」

  誰還不會用魔法打敗魔法了!她就是學魔法的!

  休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時,那眼珠子仿佛都還是綠的。

  「瞧瞧您,開了一個多麼好笑的玩笑啊!」他打了個哈哈,終於有心情去關懷一下未婚妻,「怎麼了,我親愛的?你看上去氣色也不太好!」

  「您終於發現了。」簡妮有些冷淡,打發僕人們出去。

  「剛剛我聽到您說……梅林?」休若無其事地拉了拉簡妮的手,親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又轉回來向著蓋爾,「那是什麼意思?」

  「口誤。」蓋爾面不改色地將斯內普交還的遺物收好,「我最近對神話傳說感興趣。」

  「您真的不知道嗎?」簡妮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您的兄長,赫伯特爵士,他是怎麼死的?」

  休·瓦尼爵士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下一秒,他忽然原地跳起來,右手去摸槍,左手去抓手杖,蓋爾想那裡面一定藏著一把刀,她看小說裡都是這樣寫的。

  兩支魔杖一齊對准了他。

  「原來您一直避而不談的就是這個!」休悲憤地低聲叫了起來,淚眼朦朧地及時轉換了打法,「您一直瞞著我……您早就知道了,對嗎?」

  「不。」簡妮短促地搖搖頭,「我是今天才知道的,納什夫人是您哥哥的受害者。」

  休·瓦尼震驚地瞥了蓋爾一眼。一瞬間他的眼裡閃過無數思量,全都化作了淚水,從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毫不可惜地流淌出來。

  「我哥哥的事,我怎麼能知道呢……吸血鬼是不能算作人的,他們不也這麼說嗎?」休一下子撲倒在簡妮身前,拽著她的裙邊不肯撒手,驚得蓋爾直接站了起來,「巫師,對不對?巫師也是這樣認為的,當年那些巫師就是這樣對我說的!我是無辜的、清白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簡妮困擾又難過地注視著他。她在艱難地做著取舍。

  家庭教師的經歷讓她見過許許多多的男人,對所謂的「紳士」早已不抱什麼希望。休·瓦尼爵士固然不完美,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能做到他這個份上,至少她自己是滿意的。

  「您先起來吧!」她小聲說,伸手去掰休·瓦尼的手,反被休緊緊握住,順勢起身將她整個人都摟在了懷裡。

  「您這是做什麼!」

  「我對您的心,你能感覺到嗎?它就在這裡激烈地跳動著!親愛的簡妮……」

  蓋爾尷尬地捂上眼睛,感覺到腳尖被人踢了一下。

  「走吧,難道你還在這看上癮了?」斯內普搖了搖頭,難得沒有露出什麼嘲諷的情緒,「沒戲。」

  他們回到樓上客房,又不約而同地來到陽台透氣。新粉刷的房子味道不算好聞,牆上的紋理漆還是半干的,一按一個手印兒。

  蓋爾壞心眼地反握了鑄鐵欄杆一下,留下一個通紅的掌紋,好像有什麼怪物沿著陽台爬進來了一樣。

  外面剛下過一場小雨,空氣濕漉漉的,伸手撈一把,仿佛都能憑空撈起一捧水花。

  「剛剛……」斯內普遲疑著,剛說了一個單詞就後悔了。

  「抱歉。」蓋爾笑道,「你就當……我們國家的人就是有一些不能觸碰的紅線,比如吸毒。」

  其實她還是受不了休·瓦尼居然如此地自我感覺良好,一個吃軟飯的,居然大咧咧地以類似於「爹」的監護人自居,妄圖肆意擺布她的生活。

  斯內普松了一口氣。

  在所有事情上他都可以嘲笑別人是蠢蛋,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感情問題上,他西弗勒斯·斯內普才是那個蠢蛋,是他搞砸了。

  可偏偏,這又不是像其他知識與技能一樣,天資聰慧可以自行領悟,勤學苦練可以日後彌補……

  「哎!」隔壁的蓋爾叫他,她正把雙手撐在欄杆上,像個麻瓜體操運動員一樣移來移去,「你跟以前長得像嗎?」

  這個問題倒是問得他一愣。

  「差不多吧!」他含混地說,「這個普林斯和那個普林斯或許真的有什麼關系,或許所謂的『純血家族』也是假的。」

  「你們真的……自討苦吃!」蓋爾笑了一聲,又開始挪啊挪。

  「那你呢?」斯內普鬼使神差地問。

  她以前沒什麼認真照鏡子的機會,大多是通過各種扶手、把手、保溫杯的反光,約略看到一張扭曲的臉。但她估摸著應該不會太糟糕,不然她也不會被……不過這跟長成什麼樣應該沒什麼關系。

  「那肯定還是現在好看啊!」蓋爾快樂而又驕傲地說,「混血就是容易出美人,我們國家還不算特別好看的,那些混泰國、混印度的,都可好看了!」

  斯內普一愣,繼而在清涼的夜風裡無聲地微笑起來。

  他知道蓋爾為什麼忽然要提這兩個國家——印度現在還是殖民地,泰國就比殖民地強一點點。這人!

  「哎呀!」蓋爾忽然一聲痛呼,「我的手!」

  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一開始斯內普還沒動,直到她捧著來回晃蕩的小臂,疼得眼淚都下來了。

  「你……這麼摔怎麼能摔到胳膊?」他無奈極了,看看左右無人,只好幻影移形過去幫她,「這是斷了,你剛剛摔下來的時候用手撐地面了?」

  「沒有!」蓋爾眼淚汪汪地,「我的手,它是先斷掉、我再摔的!」

  「去聖芒戈!」斯內普當機立斷,「我去給布蘭登留條子,你幻影移形先去!」

  因罹患怪病而大名鼎鼎的蓋爾·納什小姐再次出院,將將趕上簡妮·布蘭登和休·瓦尼爵士的婚禮。

  「說真的,小姐,我再也不想看見您了。」穆麗爾·沙菲克的堂兄蘭斯洛特誠懇地和她握了握手,「您每次來,都會讓大家特別沮喪,覺得滿身的本事都學錯了。」

  「世界很大,人類才探索了很小的一部分,您可千萬別這麼說,現在沮喪也太早了。」滿血復活的蓋爾笑嘻嘻地向他揮手再見,拉著斯內普去買了送給布蘭登夫婦的新婚禮物,這才幻影移形趕回東盎格利亞。

  婚禮在諾裡奇大教堂舉行,他們身上穿的還是放假那天換的便裝,不得不緊急進行一些變形。更讓斯內普措手不及的是,普林斯一家人也來了,包括伊娃的新婚丈夫。

  「很正常吧,普林斯家可比從前寬裕得多了。」蓋爾一邊幫正給五官變形的斯內普打掩護,一邊抽空回頭看了一眼,「喔,原來你以前長這樣?」

  「嗯。」他渾身一僵。

  「沒事,還請繼續!」蓋爾笑道,又回過頭去打量著教堂裡的裝飾,「果然跟現在差不多。」

  斯內普莫名其妙感覺臉上有些熱。

  新郎購買的標致轎車載著行李等在教堂門口,新婚夫婦將按計劃前往曼徹斯特,在那裡換乘火車去溫德米爾湖區度蜜月。蓋爾直到回去沃土原才發現她和斯內普的行李還被留在諾裡奇的新居沒拿過來。

  「那我們的作業怎麼辦?」她眼巴巴地問。

  斯內普詫異地盯了她一眼。「我去年就沒寫。」他說,「去年開學也沒收,你忘了?」

  「那你們為什麼要布置?」蓋爾匪夷所思。

  「我高興!」斯內普哼了一聲,「你確定你要問我嗎?我不覺得我是個符合標准的『好』老師。」

  「原來你自己知道啊。」蓋爾小聲逼逼,被斯內普毫不客氣地石化了一下午,憋得她膀胱差點兒爆炸。

  好在有些事不需要書包裡的講義也能做,比如斯內普的超前魔咒小課堂,比如坦克的進度,比如魔法衛生用品的研發。

  「再這樣下去,國防部很快就要找上我了。」蓋爾撫摸著提前出生了不知道幾多年的坦克圖紙,雖然她幾乎一個字都看不懂,「這玩意兒是國防部負責管吧?」ゝ

  「真難想像你這樣一知半解的也能做事。」

  「一知半解才好,我什麼都不知道,但可以提供一個正確的方向,減少他們走的彎路。要是懂得多了,難免指手畫腳,我畢竟只是個金主,而不是顧問。」

  「所以下一條正路是什麼?」

  「旋轉炮塔。」蓋爾狂暴地蘸了一下墨水,俯在書桌上大寫特寫。

  她雖然「什麼都不知道」,但好在很擅長畫。斯內普忍不住起身走到她身後,見蓋爾不僅畫了所謂「旋轉炮塔」的外觀,甚至還有橫截面,他能看到裡面坐了個人。她向旁邊拉了個大箭頭,用非常白話的文法寫著:

  「會轉,並非在炮塔外依靠人力拖拽,動力不明,大概是電、內燃機,或許?炮塔旋轉時,人也跟著轉,非常絲滑,想怎麼轉就怎麼轉。」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怎麼了?」蓋爾惱羞成怒,「我這可是冒著資敵的危險!」

  「有些同情美國人。」斯內普竭力按捺,聽到「資敵」再也忍不住了,大笑起來。

  蓋爾氣得跺腳,她記住得再少,也都是貨真價實從CCTV軍事頻道看來的,嚴格來說她這是竊取本國軍事機密的間諜行為。

  難題扔給美國佬,蓋爾又埋頭研發衛生用品,這就不適合讓男巫圍觀了。

  她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材料。雖然簡妮告訴她英國能生產世界上一半的棉布,但蓋爾知道,眼下的棉花產量完全無法和後世相比。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把蓬松如雲的棉朵變成記憶裡的那種樣子,為此蓋爾甚至在伊娃的陪伴下參觀了曼徹斯特的一家棉紡織廠,回來就找沃土原的鐵匠訂了一把大弓。

  「你又要做什麼?」斯內普看她攤了一桌子的棉花,手裡還拎了把錘,又想笑了。

  「彈棉花啊!」蓋爾想這麼說來著,但她張嘴結舌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個字。

  彈棉花的「彈」是哪個「彈」?Play嗎?不能夠吧?Hit?Beat?

  「等著瞧吧!」蓋爾自信滿滿地把人往旁邊一搡,掄起錘子就朝著弓弦來了一下——「嗡」的一聲,棉花四散飛舞。

  斯內普眉毛都要擰成結了,他再一次懷疑自己的眼睛,比蓋爾跑去樸茨茅斯那次還要懷疑。

  這個世界是不是瘋了?

  「等等。」他連忙按住蓋爾想要再來一次的手,「你想要做什麼?不,我是說,你要的棉花是什麼樣子的?」

  「我不知道。」蓋爾誠實地說,「我是在電影頻道放的喜劇片裡看見的,當時旁邊的一個護工還唱了一首歌,說這種行為,可以把棉花變成棉被。」

  斯內普覺得他懷疑得太早了。

  這個世界是不是瘋了?

  「就——這樣?它飄起來,又落下,反復幾次就會『變成』棉被?」雖然巫師斯內普並不明白棉被是怎樣做成的,但他至少知道眼前的辦法行不通,「你是不是漏看了什麼步驟?」

  有嗎?彈棉花不就是靠「彈」的嗎?

  「你不是一直和我們一樣蓋毯子嗎?」他沒意識到自己有一絲微妙的緊張,「你……你想家了?」

  這都哪跟哪!蓋爾哭笑不得,伸手撫了撫斯內普的肩。

  「我的思路是這樣的。」她遮遮掩掩地說,「先把棉花變成一片致密的棉絮,再把棉絮一層層組裝起來,施一個空間擴展咒,來增加它的吸……收能力。」

  斯內普一時沉默,他意識到這個想法理論上是可行的。同時他也意識到,同樣都是研究魔咒,蓋爾的方向已經和他天差地別,但她依然遵循著他一開始所說的,她相信魔法可以幫她辦成什麼事。

  他忽然有一種寶物失而復得的感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2

第16章 15

  至於斯內普的魔咒小課堂,反而是最簡單的部分,對蓋爾·天生女巫·納什來說——搞得像哪個女巫不是天生的一樣。

  「你不是搞黑魔法的嗎?」蓋爾背誦著詰屈聱牙的反咒,抽空問道,「你怎麼不教我那個?」

  好在斯內普已經養成了在她說話時不要喝水的習慣。

  「無論是誰站在這裡,鄧布利多、格林德沃或者黑魔王,他們都得承認,『神鋒無影』是黑魔法。」他被氣得想笑,「納什小姐又有什麼指示?」

  「可是……」蓋爾迷惑地說,「敵人要殺我,我當然要靠疼痛和失血讓他失去戰鬥能力,不然我給他一刀,他反手給自己治好了,那我們還打什麼啊,我們站在那一來一往打到壽終正寢、世界末日都打不完,我們干脆發明永動機好了!」

  他就沒帶過這麼難帶的學生。

  斯內普在最初決定教她黑魔法的時候,甚至陷入過短暫的情緒低潮。他想,果然他還是他,死了一次,重活一世,還是不可自拔地回到黑魔法的道路上來。看在那只雨燕守護神的份上,他賭蓋爾不會像他一樣誤入歧途。

  誰知道她根本不覺得那是歧途。

  「那你覺得什麼是黑魔法?」

  「我不知道。」蓋爾老老實實地搖頭,「三大不可饒恕咒,對吧?麻瓜也有啊!奪魂咒,高級一點兒的叫洗腦,天天都在發生,即將發生在我祖國的那場戰役,那些民間教團的士兵,甚至相信自己刀槍不入;鑽心咒,這是有點兒變態了,過;索命咒就更……這些大國的軍隊,只要不是新兵蛋子,哪個不是不可饒恕?」

  最後那句話問得很輕。

  斯內普忽然有些擔憂。他怕蓋爾會去找格林德沃,如果格林德沃在她的輔助下打破了《保密法》,只怕她轉頭就會去亞洲,她能做出什麼事來他都不敢想。

  他至少要確保歷史如序發生。除了黑魔王的那部分,其他的都不必改動。盡管蓋爾誤打誤撞之下,已經改了最大的那個變數。

  八月下旬,新婚夫婦結束蜜月、返回沃土原探親,順便捎來了蓋爾和斯內普的行李。

  「您看上去在等我給您行屈膝禮呢!」蓋爾笑吟吟地和休開玩笑,看在簡妮的份上。

  「難道你們就一直呆在這裡?」休笑得很勉強,「就你們兩個?呆了一個多月?」

  很失禮嗎?蓋爾征詢似的看了簡妮一眼,她胖了一些,氣色也極好。

  「都還是孩子呢!」簡妮笑了笑,不去接丈夫的茬,「不是要去什麼巷買東西嗎,我未來一周有時間,陪你一起去吧?」

  「我——」蓋爾想說她昨天剛剛買好,就被簡妮捏了一下手,連忙把話咽進了肚子裡。

  倫敦之行最終也沒有帶上休·瓦尼爵士,他看上去也不太想接觸剝奪自己兄長生命的神秘怪胎世界。但列車最終沒有把蓋爾和斯內普帶去倫敦,他們在曼徹斯特下車,簡妮將兩個孩子丟到潘克赫斯特家做客,自己與潘克赫斯特夫人不知道忙些什麼神神秘秘的事物,直到一周後才遲遲現身,霍格沃茨都快開學了。

  「我支持你,簡妮!」蓋爾大大咧咧地攬著她的手臂,「休太弱了,孱弱!他一看就不能為你帶來幸福,各種方面的!」

  包廂裡只有沉默。

  「你的意思是……」簡妮艱難地說,她一個虔誠的教徒真的不敢細想。

  「她支持你出軌。」莫名其妙被薅出來旅游的斯內普涼涼地補充。

  「主啊……」簡妮痛苦地閉上眼,「我當初帶你去受洗真是個錯誤。」

  「等我死了,梅林會去和上帝搶人的。」蓋爾笑道,「要不要開盤,看他倆誰贏?」

  「撒旦。」斯內普哼了一聲,懶得理她這些怪話。

  他態度雖然別扭,但開學不久後就遞給蓋爾一張小紙片。

  「那個棉花。」斯內普言簡意賅,似乎覺得有些尷尬,轉身就走。

  「等我因為發明衛生用品而登上巧克力蛙卡片!」蓋爾在他背後扯著嗓子喊,「我會帶上你的!我會寫這是蓋爾·納什和西弗勒斯·斯內普一起發明的!」

  「不用!拜托!」

  事實證明斯內普這個小咒語來得真是時候,蓋爾把雛形造出來的第二天,她進入了青春期。

  無論怎麼說,這個鬼東西也沒辦法與21世紀充滿科技含量的產品相提並論,但和女巫們水深火熱的現狀一比,那顯然是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無論是巫師和麻瓜,女孩子的日子都過得太抽像了。ヾ

  現在她的日子是好過了,但該怎麼推己及人呢?這種東西太私密,她總不能隨機挑一個盥洗室隔間,敲敲門問:「同學,衛生用品了解一下?」

  深思熟慮之後,蓋爾又請對角巷裁縫女巫連夜加急做了一些內褲,她自己趕出來一大包,日用、夜用都有,將使用說明書和所有制作方法都寫了出來,一股腦兒地貼在女生寢室的門背後。

  第二天一看,少一半兒,第三天一看,沒了,相當賣座。

  蓋爾找來小精靈確認不是他們給清走的,心滿意足地把發明衛生用品這一項在備忘錄上劃掉了。

  到了第四天上,開始有其他學院的女生面紅耳赤、支支吾吾地來找她。蓋爾早就准備好了,順道把格蘭芬多那一筐給了阿利安娜。

  她覺得這件事到此為止了,畢竟大家都是巫師,有手就都能做。誰知道到了第五天,依然有女巫趁著早飯,遮遮掩掩地跑到拉文克勞長桌旁來找她。

  「那個拓展咒真的好難啊!」赫奇帕奇女巫苦著臉說,「而且它是犯法的誒!」

  蓋爾瞳孔地震!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這些日子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個小女巫寫信回家時說了句「媽媽我最近發現一個好東西balabala」,英國國防部沒因為坦克找上門來,英國魔法部先因為一片小小的衛生用品找上了她。

  蓋爾被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帶到校長室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抖。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又是好笑又是感嘆,一邊安慰她,一邊猜測魔法部派來的人是誰。

  校長室裡坐著兩位女巫,一位非常非常老,一位只是普通老,和她倆一比,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教授簡直年輕得像個棒小伙,蓋爾也就是剛斷奶。

  「這是阿特米西婭·露芙金女士。」校長指著非常非常老的女巫說,「這是伊萬傑琳·奧平頓女士,兩位都是魔法部的前任部長。」ゝ

  「早、早上好,女士。」蓋爾戰戰兢兢地說,「您吃了嗎?」

  露芙金女士綻開一個沒有牙的笑容。

  「別緊張,孩子,我們不是來懲罰你的。」奧平頓女士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頭,「事實上,作為女巫,我認為這是相當了不起的發明,所有的女巫都該向你說一聲謝謝。」

  「所以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布萊克教授皺著眉問,「二位?」

  「女巫私下裡的暗流湧動,高貴的布萊克家的男巫怎麼會注意到呢?」牆上立刻有女巫開嘲諷。

  「誰讓你非要讓諾特那小子當副校長呢?」另一幅油畫接力道,「你看看誰肯告訴你?」

  這人吶,是怎麼做到連死人的待見都招不來的呢?

  蓋爾覺得自己好一些了,壯著膽子問:「可、可她們說,空間拓展咒是違法的呀?」

  「巫師確實需要向魔法部申報後才能在自家房屋裡使用。」德·蒙特莫倫西教授體貼地替兩位前輩解釋,她們看上去老到多說一句話就要早死一天,「我們不得不避免一些巧用空間拓展咒造成的不公平的情況,或者違法犯罪。」

  「但你的目的顯然更加高尚,孩子。」露芙金女士說話都已經很難懂了。

  「我我我我有嗎?我就是……我怕你們說我圖享受!」

  她在校外濫用魔法,那是仗著「民不舉、官不究」;她霍霍大英帝國海軍,更是在違法的邊緣試探——只要「百夫長號」自己不找事,它是不會沉的ゞ;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槍、無從抵賴地犯法。

  「魔法就是為了巫師過上更好的生活,魔法部更應該致力於這一點。」奧平頓女士溫和地笑了起來,「別害怕,我們不會處罰你,更不會折斷你的魔杖。」

  「那您來是為了……?」

  「這要取決於你,孩子。如果你打算日後從事這一行,比如在對角巷開一家提供郵購服務的專門店,那麼魔法部可以為你發放一個資質許可。」

  「我從沒這個打算。」蓋爾搖搖頭,「這是不道德的,總有人買不起。」

  「嘖,傻孩子!」一直默默旁聽的布萊克教授很是不滿,也就是他不能和一個學生爭。

  奧平頓女士與露芙金女士對視一眼,剛要說什麼,蓋爾忽然一拍腦門,叫道:「但裡面有個咒語不是我發明的,涉及他的專利,我得去問問他的意思。」

  「他?」所有人都震驚了,搞不明白這件事裡怎麼還有男巫的存在——英國風氣開放至此了嗎?

  「是誰?」布萊克教授好奇起來了。

  「是——」蓋爾張嘴就要說,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個音,無論她怎麼努力。

  「一個詛咒。」布萊克教授興致來了,起身走了過來,開始用魔杖在蓋爾身上點來點去,「你無法對外說出關於這位男巫的一個字,精妙的魔法!」

  「但是也不難猜啊!」德·蒙特莫倫西教授聳了聳肩,神情揶揄,「和這孩子關系好的男巫可不多。」

  但蓋爾沒有親口承認,奧平頓女士也不能說什麼,遂搬出了Plan B。

  「我們請一位魔咒大師改良了空間拓展咒,准確地說,是增加了它的限制條件。現在這個咒語只能被用於提升棉花的吸水性。」奧平頓女士取出一卷羊皮紙,「就是變得更難了,希望霍格沃茨能配合一下。」

  「沒問題。」布萊克教授雖然不招人喜歡,卻也是個爽快人,他接過文件看了一眼,總算搞清楚女巫們在說什麼,尷尬地趕緊把那卷紙還給了蓋爾。

  「那麼,我希望您能在助學金裡加上女巫購買相關材料的份額。」德·蒙特莫倫西教授立即要求。

  「會有人連棉花和棉布都買不起?」布萊克教授震驚了,「好吧、好吧,就按你說的來,我會通知古靈閣的。」

  他抓起一根羽毛筆,在桌上的備忘錄上匆匆劃拉了兩下。蓋爾忽然覺得這人也還行,沒那麼糟糕。

  隨著魔法部為「蓋爾·納什小姐與某位匿名男巫」頒發了梅林騎士團三級勛章,一場聲勢浩大的「衛生用品革命」也在巫師界順理成章地展開了。

  《女巫周刊》和《預言家日報》開始刊登通知,女巫可以免費去信領取一份包括更詳細精確的貼身三角褲制版、衛生用品的紙樣、每一步的制作方法、咒語及使用說明在內的材料包,通知足足掛了一個月,確保每一位女巫都能看得見。

  同樣的,霍格沃茨也開展了面向全體青春期女巫的咒語教學,確保她們每個人都切實掌握、不會因為魔咒忽然失靈而出醜。

  「我敢說市面上很快就會有很多類似的產品出現。」阿利安娜悄悄和蓋爾咬耳朵,「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自己親手去做。」

  「隨他去咯!」蓋爾滿不在乎,天知道為什麼她自己也要被薅來學習,「哪怕巫師界只剩一個貧窮的女巫,我別無選擇。」

  「你真好啊,蓋爾。」阿利安娜又向她這邊湊了湊,「你是怎麼想到的?我是說,大家多少年了都是這麼過來的,從沒有人……」

  蓋爾身體一僵。

  「大概是因為我這人比較嬌氣、不能吃苦?」她開了個玩笑,連忙把話題引開了。

  她雖然在巫師之間表現得異常謙虛,但聖誕節時來到簡妮·布蘭登跟前,卻恨不得把自己吹上天。

  「我造福了巫師界一半的人誒,發我個勛章不是應該的!」蓋爾拍著胸脯洋洋自得,「對角巷已經出現代工店了,這難道不算是提供就業崗位順便拉動一下內需?就是拿一級梅林騎士團勛章我都不虧心!」

  簡妮倚著床頭含笑聽著。她已經懷孕了,面龐有些浮腫,顯得蒼白而孱弱。「那我的呢?」她說道,假裝不滿,「你把我忘了?」

  「怎麼會!」蓋爾跺了跺地板,「我放在樓下盥洗室裡了。聽人說產婦會有一整個月的時間,天天都要用到這東西,你盡管用,別不舍得,我一眨眼能做一大摞!」

  「好厲害啊!」簡妮忍俊不禁。

  「那是!我還做了一些可以鋪在床上的墊子,我們學院已經有人琢磨紙尿褲了,等我再去定上它幾千個小碼,給你的寶寶用!」

  「噢,蓋爾……」簡妮意味不明地凝視著她,眼睛濕潤,「有時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做錯了。」

  「嗯?你怎麼了,產前抑郁?」

  「不要說怪話!」簡妮笑著搖了搖頭,握緊蓋爾的手,「普林斯先生呢?」

  「回他自己家了啊,學徒滿三年應該可以回家過個節了吧?」

  「你有沒有想過你以後怎麼辦?」簡妮湊過來,親密地和她頭碰著頭,「你已經開始經歷所有女人必要經歷的事情,無論巫師還是麻瓜……蓋爾,你是個大人了。」

  蓋爾再一次渾身僵硬。

  「當然是戀愛結婚生孩子啦,像個普通人那樣。」她勉強笑了笑,「你不會要給我說媒吧?是不是太早了?」

  「我恐怕沒什麼合適的對像介紹給你,我自己都……」她嘆了一口氣,又替蓋爾理了理頭發,「我自己都……」

  簡妮·布蘭登言語未及的余韻淹沒在一聲幽幽的嘆息裡。

  蓋爾不是不知道家庭教師的問題出在哪裡,可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勸解,這全然是她的盲區。何況現在來說,休·瓦尼爵士和簡妮的關系更加親近,「疏不間親」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在假期的每一天都跑去找簡妮聊天、盡可能地陪著她。因為簡妮身體不適,所以「N&B公司」的所有工作都被休接手了,他也不去辦公室,就坐在臥室的外間陪她們,搞得女孩子們也不好聊一些私密話題,最後蓋爾只能給簡妮讀報來打發時間。

  「旅法波蘭科學家瑪麗亞·斯克沃多夫斯卡?」

  作為一個根深蒂固的半文盲,蓋爾還是沒辦法把英文名與記憶裡的漢譯對應起來,但既然是波蘭裔,又是科學家,發現的還是具有放射性的化學元素……應該就是吧?差不多也到時候了,再過兩年奧本海默估計都快出生了。

  「怎麼了?」簡妮好奇地問,「這個波蘭人有什麼問題嗎?」

  洞開的房門外,小沙發上正迎著光看報表的休·瓦尼爵士也不動聲色地看來一眼。

  「不,沒什麼。」蓋爾笑道,「他們發現了自然界中對人體有害的一種物質,人要是靠近,就會生病,最後死掉……」

  她的話慢慢地停了下來。

  之前她的那些症狀,那些頭暈乏力、脫發、流鼻血,忽然折斷的骨頭,衰竭的器官……難道是因為輻射?


第17章 16

  「你怎麼了,孩子?」休·瓦尼爵士放下手頭的文件,大踏步地走過來。

  「沒事,突然肚子有點痛。」蓋爾不好意思地說,趁機逃去盥洗室,將門一鎖,直接幻影移形回了沃土原。

  納什別墅現在空著,伊娃偶爾會來打掃一下,蓋爾毫不猶豫地開鎖溜了進去,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圈兒,一切如常。

  沒有一個魔咒能檢驗放射值。

  她不得不靜下心來,一點點復盤怪病的起始:從二年級冬季學期開始,聖誕時達到頂峰,差不多四個月;在聖芒戈那三個月一點事兒都沒有,回到霍格沃茨就又開始了,直到她在諾裡奇莫名其妙地折斷了胳膊。

  在那之後,就一切正常。難道問題出在霍格沃茨?

  而四九城裡她那位便宜爹,從抽大煙到怪病之間……只有她寄的那一封信。

  那個家裡的其他人還好嗎?

  可是沒道理……她寄出那張照片的時候,她自己還好好兒的。

  蓋爾坐不住了,立刻要出門發電報。駐英、駐法公使團一般都是同一撥人,他們不常在英國呆著,大多數時間還是在歐陸更多。

  走到樹屋時,她遇見了斯內普。

  「明天就開學了,你怎麼又回來了?」他皺了皺眉。

  「一兩句說不清楚!」蓋爾一腦門兒官司,相當懊喪,「你呢?」

  「幻影移形。」他手裡還拎著簡單的行李,「這裡人少。」

  「噢!」蓋爾恍然,拉住他的手,「那就走吧,回去跟你說。」

  片刻後,諾裡奇電報局外的長椅上。

  「就是這麼一回事。」蓋爾合盤托出。她以前沒上過學,對物理化學了解有限——單靠看課本根本不夠。

  但這些東西顯然也超越了斯內普的知識區間。

  「我只知道電子產品在霍格沃茨是無效的。」他說。

  「現在聊電子也太早了!」蓋爾頭疼地說,「何況那些東西天生就存在於自然界,如果一株普通的草能在霍格沃茨發芽生長,那麼一塊普通的……呃,礦石,就能在霍格沃茨釋放輻射。」

  「礦石?」斯內普敏銳地說,「那些東西來源於礦石?」

  「是、是吧!」蓋爾不確定起來,她聽聞的那些誤拾異物導致截肢的新聞,受害者撿的都是提純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精煉放射源,它們本來的樣子她還真不知道。

  這個問題一直拖到他們回到簡妮·布蘭登的家還沒有解決。一頓飯吃得兩個人都魂不守舍,抱病出席的簡妮還開玩笑說,都怪休上次說了那句不合時宜又沒禮貌的話。

  休·瓦尼也配合地連連道歉,對斯內普也客氣得多了,甚至還旁敲側擊地詢問他和蓋爾的關系。

  「啊,沒錯。」斯內普點了點頭,「就是你想的那樣。」

  旁邊的簡妮嗆了一下,責備地看了蓋爾一眼。

  但休·瓦尼的神情像死了爹一樣難看,他看看年輕的少年少女,咬著牙笑了笑。

  為此蓋爾不得不被懷孕分房的簡妮·布蘭登薅去進行了一整晚的淑女教育。

  「大哥!」霍格沃茨特快列車上,蓋爾·納什小姐哈欠連天,「您這又是怎麼了?」

  「那個小吸血鬼解雇了我的……好吧,他解雇了我的父母,完全地。」

  蓋爾一怔。

  不是每個上門女婿都像阿爾伯特親王一樣甘於做個與世無爭的首飾匠人,休·瓦尼就是特別野心勃勃的那一類,一心一意要踩在妻子的肩膀上成就一番大事業。那麼,曾經被發跡時的簡妮視為左膀右臂的普林斯一家,就成了他的眼中釘。

  「沒關系,我們重新開始、另起爐灶嘛!」蓋爾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們把農業拖拉機做起來,簡妮不懂這些,所有的核心內容都在我手裡。」

  「不,你不用……」斯內普皺著眉,「我只是出口惡氣,沒想到連累了你,布蘭登和你說什麼了?」

  「她說,一位未婚的小姐最要緊的就是臉面和口碑,如果我以後還想當個正派人,而不是像我生母那樣,那麼小孩最好不要生在霍格沃茨。」

  正注視著即將畢業的男學生會主席阿不思·鄧布利多經過包廂外的斯內普猛地咳嗽起來。

  晚上蓋爾回到寢室,將行李一樣一樣收好,不由站在地板中央、環顧起四周。她就算是超人,也不能單憑肉眼就找到放射源,除非她是孫悟空。

  但是……什麼地方怪怪的。

  有什麼東西是本來沒有、後來又多出來、現在又不見了的?

  熄燈之後,蓋爾才終於意識到少了什麼——是那個漂亮的沙漏!它一直被蓋爾放在床頭當小夜燈,整整一年!

  休·瓦尼爵士送給她的沙漏!

  北京、北京……蓋爾猛地從被窩裡坐起來,掀開被子抄起晨衣就往外跑!

  該死的小吸血鬼還送過她一個相框!上面鑲滿了和沙漏裡一樣的綠色晶體!他大爺的!

  她跑出女生寢室,一邊跑一邊提上鞋,剛跑下樓梯就和另一個行色匆匆的人撞了個滿懷。

  「噢天啊!」她尖叫了一聲,「誰——怎麼是你?」

  這麼晚了,西弗勒斯·斯內普連校袍都沒換。「看來你已經發現了?」他敏銳地說。

  「我終於意識到那個一直在我枕畔放光明的東西,或許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蓋爾喘著粗氣,「你怎麼進來的?」

  「區區腦筋急轉彎還難不倒我。」斯內普不在意地說,把她拉到壁爐前,「看看這個。」

  他汗津津的手心裡攥著兩種不同的石頭,灰撲撲的,看起來有點兒像沙漏裡的那種晶石,但遠不如那個澄淨漂亮。

  「我也想到了你那個沙漏——你和它分開的時候就不會生怪病——我懷疑裡面的晶體是雲母的一種,就潛入德·蒙特莫倫西的材料庫偷了一些出來。」

  他說得認真,蓋爾卻有些想笑。這人怎麼……感覺他要把「從前」別人對他做過的事情自己統統做一遍試試什麼滋味?

  斯內普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

  「噢噢噢!」蓋爾清了清嗓子,「你說、你說……我聽著呢!」

  「我說完了。」斯內普惡劣地說,「你聽見什麼了?」

  蓋爾心虛地移開視線,她光走神兒去了,是多也沒聽、少也沒聽——一個字都沒聽。

  「讓我看看你的魔杖。」

  「誒?這也會有影響嗎?」蓋爾不疑有他,甚至體貼地調轉了魔杖的手柄,誰知道斯內普一手接過她的魔杖,另一只手牢牢地攥住了她毫無防備的五指。

  「喂!不是——疼!」莫名其妙挨了一下手板的蓋爾險些尖叫出聲,她是沒上過學,缺少很多童年記憶,但是體罰這一項真的沒必要補上!

  「檀木是世界上最堅硬的木材之一。」斯內普把魔杖拋還給她,「沒想到還有這種作用。」

  蓋爾羞憤欲死,但出了一口惡氣的斯內普很快就重新講了一遍。

  「可以被用作魔藥材料的雲母類礦石,大多像是這些,既不鮮艷,也不透明,更沒有美麗的光澤。這是白雲母,這是綠雲母。」他示意蓋爾去看那兩小把石頭,「再想想你的那些……你常常說自然界如何如何,自然界越鮮艷的東西越有毒,不是嗎?」

  蓋爾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東西呢?」斯內普問。

  「碎了。」蓋爾輕聲道,「之前我一直用衣服裹著,收在箱子裡,可能是從諾裡奇到沃土原的路太顛簸了,我們的行李從馬車上滾下來過,那個時候給摔碎了,我整個箱子裡、衣服上全都是玻璃碴。」

  「所以你把它們全都扔了?」

  「沒有,我用它練了個『萬彈齊發』。」

  斯內普忍不住閉了閉眼,想起暑假尾聲的某一天清晨,他被一陣細密急促的、仿佛暴雨擊窗的聲音驚醒,原來是蓋爾在拿高輻射礦石練習魔咒。

  「然後?」

  「然後我就收起來了,想著哪天找個吹玻璃的師傅做個新的。」他無語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明顯,蓋爾越說聲音越小,但又有些不服氣,「我難道不是很機智嗎?不然用手撿?用漂浮咒?難道我是灰姑娘——現在有灰姑娘嗎?」

  「不知道。」斯內普搖搖頭,又有些好笑,他有時候真羨慕她的孩子氣,「你打算怎麼辦?」

  「回家拿上東西,然後去巴黎。」

  斯內普又想嘆氣了,霍格沃茨和樸茨茅斯軍港在她眼裡簡直像無人之境,現在連國境線都不放在眼裡了。

  「不行嗎?」蓋爾有些緊張地問,她印像中那對夫婦就是這方面的頂級大牛,英國有沒有這方面的的人才,有是肯定的,但是無從打聽也無從拜訪。

  「巴黎哪裡?你認路嗎?」

  「我們有嘴啊!」

  「……走!」

  1899年,法國,巴黎,克勒曼大道。

  天蒙蒙亮,瑪麗亞·斯克沃多夫斯卡匆匆披上外衣,將頭發草草盤好,又用冰涼的井水洗了把臉。她剛將腦袋從水盆裡抬起來,就聽見樓下傳來一陣急匆匆的敲門聲。

  自從他們夫妻宣布發現並命名了「鐳」以來,記者、商人、熱心人士、求學青年甚至好事者,每天都有一大批人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訪。她不得不留下丈夫招待他們——因為他有個博士學位——自己早早趕到實驗室去進行研究。

  誰知道今天居然這麼早?早到她都還沒出發?

  「瑪麗亞?」樓上傳來皮埃爾睡意朦朧的詢問。

  「我來搞定,睡吧,親愛的!」瑪麗亞已經走到樓梯最後一級,小心翼翼地繞過老化開裂而無錢修補的踏板,又去叫醒兩個女僕。

  「這就走嗎,夫人?」做粗活的女佣索菲迷迷糊糊地問道。

  「昨晚我在烤爐裡為您留了兩個面包。」負責做飯的莎朗也說。

  「不、不是的,孩子們!事實上我需要一壺熱茶,或許還需要一盤小餅干,外加一個沒有塵土的會客室。」瑪麗亞笑道,「一大清早上門來的客人,我還從沒遇到過。」

  為了給懶惰的女僕們留出時間,她不得不親自走出去開門。清晨的克勒曼大道上人影寥寥,她家門口卻依偎著兩個半大孩子。

  「快點!」少年非常不耐煩地朝她道,「我的朋友快要凍僵了!」

  事實上這一對少年少女看上去都不太好,他們臉色凍得發青,連嘴唇都是白的,頭發上甚至結滿了霜,連他們身上那些怪模怪樣的袍子都凍得梆硬。

  「天啊,你們是怎麼來的?靠走的嗎?」瑪麗亞倒抽了一口冷氣。

  「飛……」少女虛弱地說,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火車。」少年冷漠地補充了一句,「您不請我們進去嗎?我們趕時間,下午還要上課。」

  沒過多久,會客室裡就響起了輕微的「嘀嗒」聲,那是孩子們身上凝結的冰,被壁爐火光融化了往下淌。

  「兩位從哪裡來?」瑪麗亞的英語帶著濃濃的波蘭口音。

  「您不需要知道。」少年依舊很不客氣,「您只要回答我們一個問題。」

  說著,伸手就要進旅行鬥篷裡作勢拿什麼,那個蔫蔫兒的少女卻忽然一個激靈,指著房間深處尖叫道:「老鼠!」

  瑪麗亞嚇了一跳,匆匆起身跑去看,尋摸了一圈兒也沒找著。她萬分疑惑地回轉過來,愕然發現茶幾上擺著一只大肚短頸瓶,裡面滿滿地盛著翠綠色的美麗晶體。

  「這是什麼?」少年少女齊齊望定了她。

  瑪麗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湊近觀察了起來。她打開瓶子,倒出一點晶體細細研究,發出一聲不堪重負般的粗重呼吸,高興地差點兒將掌心的顆粒弄灑了。

  「皮埃爾!」瑪麗亞大叫起來,也顧不上說英語了,嘰裡咕嚕地衝上樓去,片刻後,一個頭發胡子都睡得亂七八糟的中年男子被妻子硬拽下了樓,他一腳踩上樓梯朽爛的踏板,發出驚天動地的噪音。

  「麻瓜的科學家都這樣?」斯內普忍不住小聲問蓋爾。

  「得了吧,你還不洗頭呢!」蓋爾白了他一眼,獲得一個惱羞成怒的瞪視。

  「快來,皮埃爾!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好的銅鈾雲母ゝ!」瑪麗亞把那個大肚短頸瓶捧給丈夫,夫妻倆也顧不上輻不輻射了,圍著那個瓶子竊竊私語起來。

  「所以『銅鈾雲母』是什麼?」斯內普不得不打斷他們,他們下午是真的要上課。

  「一種次生礦——不,孩子,你只要知道,銅鈾雲母礦附近必然有鈾礦!」作為一家之主的皮埃爾不得不忍痛將自己從那一罐子至純至澄的礦物之前挪走,與他們一一握手,「二位是怎麼得到這個的?」

  「別人送的。」蓋爾干巴巴地說,她能聽懂的內容不比斯內普更多。

  「送這個做什麼?」

  「說實話,皮埃爾,我覺得它比祖母綠稀罕多了。」瑪麗亞抽空插了一句話,引得丈夫大笑起來。

  「謀財害命。」蓋爾挑了挑眉,「他已經成功過一次了。」

  興奮過頭的科學家們終於徹底冷靜下來。居裡夫妻面面相覷,半晌瑪麗亞才問道:「您是認真的?」

  「我需要您幫我出具一份證明,證明這些晶體具有高放射性,足以使人在一段時間內死去。」蓋爾站起身來,「作為報酬,您可以留著這些雲母,如果我從始作俑者嘴裡撬出礦脈的位置,我也會告訴您的。」

  「這倒不難。」皮埃爾下意識地說,「但……難道那人,那也是位專業人士?」

  學界地位到了他們夫婦這個程度,業內數得上的都有誰,那真是手拿把攥。特別是這兩個孩子一聽就是英國人,嫌疑範圍進一步縮小,但凡他們點個頭,皮埃爾就敢去報警。

  「他只要知道這東西能殺人就行了。至於為什麼能殺人,那不是凶手願意關心的。」蓋爾失笑,「這正是您與凶手的區別,不是嗎?」

  他們拿到當世最熱門科學家加蓋公章的證明離開時,已是日上中天。

  「原路返回?」斯內普問,「你要找麻瓜傲羅嗎?」

  蓋爾搖了搖頭,嘆氣道:「那畢竟是簡妮的丈夫、她孩子的爸爸。簡妮如果——她聽到赫伯特·瓦尼名字的時候就根本不會和休結婚。」

  「如果是我,我就說我是無心之失。休·瓦尼完全可以狡辯,他只是用美麗的石頭送人,一切的一切他都不知情,他不是故意的,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的親哥哥是個殺人如麻的吸血鬼。」

  「是啊……」蓋爾嘆了口氣。

  她唯一比較欣慰的就是,瑪麗亞說,要被鑲相框那點兒量的銅鈾雲母輻射致死,需要離得足夠近、呆得足夠久才行。

  或許她那個便宜生父也不是那麼狼心狗肺,雖然他抽大煙,雖然他生而不養,但當他見到長女亭亭玉立的照片時,也會拿到手裡反復地看,或許還會擺在煙榻上……這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

  他們騎著飛天掃帚緊趕慢趕地回到了霍格沃茨,午飯都沒顧得上吃。校園裡一派平和,沒人發現他們失蹤了一上午,甚至沒人發現掃帚棚裡少了兩把還算新的橡木盾。

  「這在鄧布利多的時代是難以想像的事。」斯內普評價道。

  「你其實還挺喜歡鄧布利多的吧?」蓋爾冷不丁地說,「或者說,依賴?習慣?」

  「我沒有。」斯內普板著一張臉,「無論是什麼,都沒有。」

  「好吧,你沒有。」蓋爾也不和他爭,「回頭見吧,我得上課去了!」

  她下午的課是麻瓜研究,正講到工業革命——多虧了一位名叫奧塔萊恩·甘伯ヾ的魔法部前部長堅持己見,不然他們還在學宗教改革。

  巫師土著斯內普曾經多次質疑蓋爾的選擇——在保護神奇生物還沒影子的情況下,小巫師不用再「五選二」,只要「四選一」就夠了,蓋爾干脆就選了麻瓜研究這唯一一門。

  本來嘛,占蔔/數字占蔔?不用占啊,未來都在他們腦子裡,蓋爾還比斯內普多看二十年!至於古代魔文,笑死她連「現代英文」都學不好,一張口就是大白話,北歐那邊的語言出了名的難好不好!

  對於什麼都記得一點兒、但什麼都記得不多的蓋爾·納什小姐來說,她最需要的就是麻瓜通識課,幫她補上她忘記掉的部分。

  比如現在,她就在考慮要不要聯系發明飛機的那兄弟倆。

  只是她滿腦子都是通過特殊材料達到雷達隱形效果的高精尖科技,對現在的飛機制造技術而言,無異於今天剛學步,明天就一腳邁入奧運飛人俱樂部,偃苗助長都沒這麼助的。

  算了,至少要等簡妮平安把孩子生下來,無論是飛機,還是銅鈾雲母。

  簡妮·布蘭登永遠也沒能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第18章 17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天氣已經漸漸熱起來了,蓋爾和阿利安娜組了個局——她最近正琢磨著把麻瓜棒球和飛天掃帚結合起來,又好玩,又不用消耗太多體力跑來跑去。

  響應她的大多都是阿利安娜這樣的小女巫:有點兒活力,但不多,打不了魁地奇,面對明媚清新的室外又心生向往。

  缺點是她們的胳膊也沒什麼力氣,根本打不遠。

  蓋爾小時候酷愛和簡妮·布蘭登對著干,一雙腳跑遍整個沃土原,奈何被緊急大換血了兩次,現在的體力也就是個女巫平均水平,輪到她擊球時還差點兒把腰扭了。

  「阿莉亞!」遠遠地,一名高大的青年男巫向她們走了過來。

  女巫叢中起了一些小小的騷動。

  男學生會主席阿不思·鄧布利多,霍格沃茨公認的天之驕子,如果男學生會主席不是非要七年級才能當,他能從四年級蟬聯到畢業。如果硬要給他找個缺陷,大概是在學術上太過出類拔萃,以致有些不解風情。

  這也是阿利安娜在女巫中這麼受歡迎的原因。她本身並不是個熱烈外向的性子,奈何一堆女巫鉚足了勁要走「妹妹路線」,阿利安娜一度向蓋爾傾訴苦悶,惹得她大笑不已。

  至於阿不福思……嗯,幾乎沒人注意到他。硬要說,那大概就是挺厲害的,身手不錯,很能打,然後沒了。

  夾在中間的孩子永遠都是這麼悲催。

  蓋爾一瞬間想出去很遠,直到阿利安娜過來拉她,她才注意到鄧布利多一邊呼喊妹妹,手卻指著她的方向。

  「怎麼了?」女巫們落回地面,幾乎不約而同地開始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蓋爾把長發用魔杖盤成個大髻,倒是很利索。

  「我送你回家一趟,納什小姐。」阿不思神情復雜地注視著她,溫柔的藍眼睛裡滿是悲傷與憐憫,「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和迪佩特教授也想去,但我想,你大概不想要那麼多人。」

  「出什麼事了?」蓋爾心裡一沉,猛地扯住鄧布利多的袖子,「回答我。」

  「布蘭登小姐她去世了,我很抱歉。」

  蓋爾渾渾噩噩地被鄧布利多送回諾裡奇。那幢漂亮的新房子裡人不多,休·瓦尼正坐在產床邊的一把靠背椅上,恨不得將頭埋進兩腿之間。

  「How?」蓋爾張口就問。

  「什麼?」休·瓦尼悲痛欲絕地看著她,眼眶通紅,「您在說什麼,蓋爾?我聽不懂。」

  「我問你怎麼做到的。」蓋爾看上去平靜,「你謀殺簡妮的手段也和謀殺我和我生父的時候一樣嗎?」

  鄧布利多攬著她肩膀的手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看上去很想問問蓋爾這是怎麼一回事,但他明智地選擇了暫時閉嘴。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我承擔不起這樣大的指控。」休·瓦尼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和女巫一起來的當然是男巫,這群巫師是不講法律的。

  蓋爾冷笑了一聲,繞過休·瓦尼,來到床邊。簡妮的身體已經有些僵了,蓋爾兩輩子沒逛過商場,但她料想簡妮的手摸上去應該和商場裡的塑料假模特差不多,又涼,又硬。

  握住簡妮手的一瞬間她渾身顫抖,一時無法自控,只能脫力般地歪倒在床前。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挽住簡妮漂亮的栗色長發,輕輕一扯——

  「在哪裡?」她揚起手裡那一大把頭發,問道。

  「什麼?」休·瓦尼怯懦地問。

  「我問你在哪裡!你把你的高輻射雲母放到哪裡了!」蓋爾用力將落發甩到休·瓦尼臉上去,「那些邪惡的伎倆!拿出來!」

  她狂亂地在臥室裡四處搜檢,她打破每一個擺件、掀翻每一個枕頭、抖落每一條被子。直到鄧布利多看不下去了,他強行控制住了蓋爾,將她帶往另一個房間冷靜。

  這件半圓形的屋子曾是簡妮·布蘭登的辦公室。圓弧形的花窗拼湊出一幅完整的「崔斯坦與伊索爾德ヾ」,陽光順著彩色玻璃照進來,在地毯上留下波光粼粼的倒影。

  蓋爾鬼使神差般地走過去,下意識屏住呼吸——所有鑲嵌花窗的綠色玻璃,都和蓋爾沙漏裡、相框上的那些一模一樣。

  鮮艷,堅硬,透明,閃亮,切面會泛起珠母般的虹彩,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夢幻。

  她這個時候還是冷靜的,甚至叫來了女僕。

  「這間屋子晚上是不是會發光?」蓋爾擠出一抹和善的笑容。

  「是……」女僕有些害怕,「其實是這些玻璃花窗,也不是熒光……就,哪怕是陰雨天氣,它晚上還是會發光。」

  蓋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握住了魔杖。

  「謝謝你。你能為這位先生取一套合適的衣服來嗎?」蓋爾指了指旁邊面沉似水的鄧布利多,「你去換一下校袍好嗎,阿不思?我不想簡妮的葬禮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一待鄧布利多被支開,她立刻轉身折返簡妮的臥室。但是休·瓦尼早有預料,迎接她的是黑洞洞的槍口——

  電光石火之間,她脫口而出的是那個給「百夫長號」修改艦炮口徑的咒語。

  子彈沒能離膛,它炸在了槍管裡,連同其余九發子彈。蓋爾自衛及時,只受到一點兒擦傷,但休·瓦尼就沒那麼幸運了,槍離他更近。

  聽到動靜的阿不思·鄧布利多匆忙趕上來時,蓋爾剛掛掉報警電話。

  「財產分配沒談攏,他拔槍要殺我,誰知道炸膛了。」蓋爾輕描淡寫地說,異常冷漠平靜,「現在我們可以聊聊葬禮了。」

  年輕的阿不思·鄧布利多滿臉懷疑,他沒在現場找到任何黑魔法干預的痕跡,只好牢牢看緊了蓋爾,甚至沒收了她的魔杖,不讓她有任何機會施混淆咒甚至是奪魂咒。蓋爾也很配合,麻瓜警察勘驗現場時,她一直在和牧師談話。

  這些流程她小時候都看簡妮走過一遍了,簡妮……

  蓋爾覺得胸中有什麼東西在翻湧,她顧不上旁的,連忙衝去盥洗室,一陣干嘔,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牧師滿臉同情,警察嘆息連連,「N&B公司」這筆爛賬整個東盎格利亞還有誰不清楚?發生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舉辦過婚禮的教堂昨天就為布蘭登夫人鳴響了喪鐘,可迄今為止她依然……任何一個理智的野心家都該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通知納什小姐回來,但休·瓦尼沒有,想必是他沒從故人手裡得到任何東西。

  「他還活著吧?」蓋爾問帶隊的警長。

  「是,不過一切痕跡,包括硝煙反應都顯示了您的清白無辜,納什小姐。」

  「請務必要救活他,我們的賬還沒算完呢。」蓋爾微微一笑,「警長先生在這個位置上也干了十來年了,難道不想升一升嗎?我送您一樁大功怎麼樣?」

  有了主心骨,遲滯的葬禮進程終於再度向前推動。蓋爾派女僕麗莎通知本地醫院的護士,雇她們下班後來一起幫忙給簡妮入殮,她布置好靈堂,轉頭又去翻棺材商人提供的圖頁、和牧師談墓地,成年優秀男巫阿不思·鄧布利多發現自己完全幫不上忙,一時有點沮喪。

  「你得休息,蓋爾。」他笨拙地勸了一句。苦難教育是一種經驗習得,他自己沒有經歷過,一切言語就顯得蒼白無力。

  「我沒空,阿不思。」蓋爾停下來,向他笑了笑,「聽說你寫字不錯,不如幫我寫一份訃告吧?我們得趕在天黑之前發出去。」

  她讓麗莎帶鄧布利多去書房撰文,自己重又回到簡妮的辦公室,真想把那該死的窗砸了!

  但是她不能。

  蓋爾找出紙筆,將需要一一通知到的客戶和雇工都列出來,還有律師,還有簡妮的好友潘克赫斯特一家。除此之外,她還得找到被簡妮·布蘭登藏起來的、休·瓦尼怎麼找都找不著的東西——銀行保險箱的鑰匙,「N&B」公司的所有要緊文件,包括簡妮對蓋爾的監護權,都在那裡。

  她忙到連晚飯都沒吃。鄧布利多手腳還算快,但對麻瓜世界不太了解ゝ的他基本不能算是個頂用的人手,蓋爾不得不親自帶著麗莎去發電報,回來的路上去馬車行訂了靈柩車與引路的黑馬,又按照剩下的名單依次打去電話通知。

  「靈前的鮮花?掛門口的花環?」那個詞讓她心裡抽痛。

  「花店說明早。」麗莎回答。

  「抬棺護柩的呢?」

  「普林斯先生剛剛用奧斯汀牧師家的電話打來,說他們家願意承擔。」

  「也行,他們家男孩子多。職業哀悼者呢?」

  「漁夫街的霍普太太說明天會給您一份名單,讓您挑。」

  「系門把手的縐綢呢?」

  「布商坎寧先生說他手頭也不多,大概只能勻給您一米,剩下的要到明天下午。」

  「也行,反正葬禮還有好幾天。」葬禮……

  「您要拍照片嗎?」麗莎問。

  「照片?什麼照——不拍,神經!」蓋爾點著太陽穴,「還有什麼,噢,你去蓋上鏡子,我去把座鐘停掉。」

  「布蘭登夫人是昨天上午十一點去世的。」麗莎提醒她。

  蓋爾的手一下子握緊了,她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慢慢地緩過來,將長短針撥到合適的位置。ゞ

  晚飯後,護士和殯葬行的人過來了。蓋爾完全曉得該怎樣為一位淑女整理遺容,但她完全沒有力氣,只被安排坐在一邊准備大小合適的棉花。

  她麻木地撕了沒幾塊,那邊負責為遺體做防腐的人又找上了她——很簡單,簡妮還有個孩子沒生下來。

  「就讓他們母子永遠呆在一起好了。」蓋爾注視著那一瓶瓶即將要進入故人體內的砷液,努力不讓聲音變調,「多打一點,我聽說……屍體腐爛之後,會有將孩子產下的情況,那太狼狽了。」

  她突兀地住了嘴,站起來就往外跑,可也只是疲憊地蹲在走廊上,兩只手用力地按住心髒。

  可是事情沒完,麗莎又來問她殮服的事。休·瓦尼完全沒准備,他甚至不曾聯系裁縫,讓他緊急改制一套成衣出來。

  「弄完了就讓他們走吧,殮服讓我來。」蓋爾再度站起身來,走回去找鄧布利多。

  「我一會兒要施一個混淆咒,提前給你報備一聲。」她直截了當地說,「你在這裡也幫不上忙,不如回霍格沃茨去吧,順便幫我向德·蒙特莫倫西教授請個假,至少需要一個月,因為還要開庭。」

  「開庭?」

  蓋爾已經沒有余力去向無辜的阿不思·鄧布利多說什麼了,她揮了揮手,示意這裡沒有你的客房。麗莎正優先為一樓的房間門把系上黑綢,抬眼見到鄧布利多被趕下樓,連忙叮囑道:「記得虛掩住門,別關實了。」

  鄧布利多苦笑一聲,向麗莎禮貌地欠了欠身,轉身走出大門。

  蓋爾打開了簡妮的衣櫥,琳琅滿目的各式漂亮裙子登時將她震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笑了笑,一一撫過那些纖秀的蕾絲、渾圓的珠扣還有一絲不苟的褶邊。

  她抱住裙子的下擺,就像小時候摟住簡妮·布蘭登的小腿。

  蓋爾放任自己軟弱了一會兒,這才重振旗鼓——她要找的是去年聖誕她送給簡妮的禮物,一套裁剪精美、式樣新潮的巫師袍。

  「女巫可以參政,可以經商,可以像個男人一樣穿褲子,也不用穿緊身胸衣。」蓋爾一邊費力地幫簡妮套上那件女袍,一邊低聲自語,「如果你們也有來生的話,或者,如果你可以重來一次的話,簡妮,做個女巫吧!做個自由自在的女巫,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眼淚一滴一滴地打在手上,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她終於忍不住了,積蓄已久的情感從她胸中迸射出來。蓋爾嚎啕大哭,跪倒在簡妮·布蘭登的床前。

  「是我害了你,簡妮。是我……如果我立即告訴你,如果我把什麼都告訴你……」她哭得不能自已,簡直抬不起頭來,「我不該瞞著你,我應該相信你才對……是我錯了,對不起……」

  臥室外,忙完手頭事物、想上來幫一幫忙的麗莎緊急止步,她嘆了口氣,拎起裙子悄悄下樓去了。

  蓋爾哭得累了,干脆倚靠著床睡了過去。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剛從「小東西」的身體裡醒來時,對這所有的、落後的一切都很排斥、很抗拒。

  一直是簡妮陪在她身邊。雖然當她倆還不太交心的時候,經常互相嘲諷。她不肯乖乖地穿衣服,不肯學習彈琴也不肯唱歌,簡妮被她氣得一個頭兩個大,甚至偷偷寫信給遠在倫敦的納什夫人,商量要不要把之前解雇的那位奶媽再請回來。

  「或許這孩子貪戀乳汁,畢竟她從未見過媽媽。」簡妮如此寫道,「請允許我冒昧地再一次提起,夫人,或許您能否撥冗為您的女兒起一個名字,我聽見村裡有人用不好的詞彙稱呼她……」

  簡妮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她什麼都知道。有些事,不是非得擁有熟練的英語聽說讀寫能力才配發現的,她有眼睛可以看,有心會感受。

  蓋爾沉陷在夢境裡無法自拔,一邊哭一邊還在喃喃地道歉。朦朦朧朧間,她忽然感覺有人在摸她的臉。

  「蓋爾?蓋爾?」那人說道,「別哭了,醒一醒,快點。」

  她不想醒,夢裡的簡妮是活的,她清醒地知道如果她睜開眼,她就會失去簡妮。

  可一個夢,無論什麼夢,清明夢也好,預知夢也好,做到這個地步,也非醒不可了。

  蓋爾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睜開兩只疲倦的眼——斯內普正俯在她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我注意到你已經哭過了,這很好。」他說,「鄧布利多會高興的。」

  「嗯。」蓋爾疲倦地說。忙也忙完了,哭也哭過了,按理說她該一頭扎進床上無夢酣睡到天亮,可是她不能,她仍然覺得心裡有火在燒似的。

  「來。」斯內普將她從靈堂裡帶出來,帶到走廊另一頭屬於她的那間客房。屋裡沒有開燈,但月光僅僅只堪照亮陽台前那點空地,她從明亮的地方驟然邁進來,一時連對面的人都看不清。

  「怎麼?」

  「來。」斯內普又重復了一遍,他的手臂微微攤開著,有點僵硬,「你需要一個擁抱。」

  見蓋爾還在發愣,他輕輕地「嘖」了一聲,直接把少女的頭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哭吧!」他說,「那不是你的錯。」

  蓋爾的手臂慢慢地、遲疑著收緊了,她這完全是小孩子式的抱法,一味死死地勒著他的肋骨,斯內普險些被勒得喘不動氣。

  「怎麼會……不是我的錯呢?」她哽咽著說,可實在是哭不動了,心底裡的那把火全都湧到了胳膊上,她越來越用力,漸漸地連雙臂的觸感也失去了,滿心裡只有強烈的、摧毀的欲.望。

  「你不知情。」斯內普慢慢說,「布蘭登懷著他的孩子,哪怕是食死徒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手。」

  這個理由完全無法說服蓋爾,但她終於大發慈悲地松開了手,斯內普幾乎踉蹌了一下。

  「不知情?」蓋爾輕聲反問,「難道你當年不是不知情嗎?你認為自己沒有做錯嗎?」

  斯內普的呼吸明顯地停頓了一下。

  蓋爾卻痛快地大聲喘息起來,傷害別人讓她內心的火焰消停了一點兒,但她顯然低估了一個常年在黑暗裡摸爬滾打的人。

  斯內普居然笑了笑,雖然笑得不是很好聽。

  「你笑什麼?」

  「我笑鄧布利多每次主動找我都沒好事,這麼多年了我居然還是會被他騙,被一個年齡是原來六分之一的鄧布利多騙。」

  「他只是想幫我。助人為樂,是好事。你上當,是因為你本質也是個想幫忙的好人。至於你從中受到傷害,顯而易見那是因為,我不是個好人。」

  他又笑了起來:「所以今天這裡只有一個壞蛋?」

  蓋爾麻木又疲倦地「嗯」了一聲,忽然感到肩膀上一痛,很快她就意識到那是斯內普。

  居然是斯內普在咬她。

  蓋爾痛得哆嗦了一下,很快穩住身形,默不作聲讓他咬。她清晰地認識到這一下的意義。

  此時此刻,這裡沒有巫師和麻瓜,沒有男人與女人,沒有年長者和年青者,更沒有虛擬形像和真實人物……這裡只有兩個人,他們犯下過同樣的錯,只不過有早有晚。

  他們同樣需要擁抱,同樣有一股在心底熊熊燃燒的火支撐著他們四處傷害別人,同樣需要治愈。

  褪去所有的標簽,他們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兩個人,兩條靈魂。即便在心底裡如何固執地認為自己有錯,如何為了這個錯誤贖罪終生,他們也還是希望有人能說一句:

  「沒關系的,你值得一個擁抱。」


第19章 18

  麗莎很高興見到蓋爾·納什小姐滿血復活了。

  她從前總像個橫衝直撞的火車頭,時時刻刻電力充足,不管是言語還是行為都能將人撞一跟頭。可經過事後她明顯成長了,捂著肩膀往那兒一坐,乍一看都有點兒故去的布蘭登夫人的影子。

  「您沒事吧?」麗莎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納什小姐的肩膀,「有虱子咬您嗎?」

  「是呀!」納什小姐笑吟吟地瞄了一眼餐桌對面正低頭喝茶的普林斯先生,「就是那種在陰暗角落裡爬來爬去、毛長長的大蟲子。」

  普林斯先生眼皮都沒抬一下,麗莎覺得他很神秘,她明明一直都睡在樓下的房間裡,天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爬窗戶嗎?

  「我有什麼能幫你的?」斯內普看麗莎離開,才問蓋爾。

  「沒有。」蓋爾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布上劃來劃去,她已經非常不客氣地直接坐了休·瓦尼的位置,「如果你願意,還趕得及上課。」

  「我給他們上課還差不多。」

  「什麼時候?我一定捧場!」蓋爾隨口打趣,還在心裡一條一條地捋著待辦事項,「如果你真一門心思想要逃學,不如替我回一趟沃土原。」

  簡妮只有可能將鑰匙放到了那裡,她們曾經相依為命的家,她事業起步的地方。

  飯後她重新陷入了千頭萬緒的葬禮籌備事宜之中。小到鮮花要怎麼擺、每天幾點換新的,大到給護柩者和職業哀悼者准備統一的體面喪服,還有她自己的喪服——八年前那套早就不能穿了。

  蓋爾一邊被裁縫量身,一邊翻看著麗莎捧在手裡的《熱門墓志銘大全》,旁邊的地上堆滿了小塊的石料——那是喪葬公司送來供她選擇的。

  一聲門鈴響起,愛米琳·潘克赫斯特率先抵達了。她與兩個女兒也穿著深紫色的喪服,理查德·潘克赫斯特去世還不滿一年。簡妮在世時提供了一份清閑的工作給年輕的西爾維亞,讓這滿門女眷不至於陷入困頓的生活。

  「我支持你和瓦尼爵士爭,孩子。」丈夫的去世讓鋒芒正勁的女性社會活動家備受打擊,但那股敢打敢拼的勁頭沒有半分退縮,「簡妮都安排好了,我來作為代理人替你上庭。」ヾ

  「謝謝您的好意,夫人。」蓋爾向她屈了屈膝,「爭錢這種事太不體面了,我要他的命。」

  潘克赫斯特母女唬得面孔煞白。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克裡斯塔貝爾驚疑不定地說,「布蘭登夫人說您喜歡看柯南·道爾的小說,您該不會……」

  蓋爾失笑。

  「我知道您的事業陷入了停滯,夫人,不要緊,我會接手,我會沿著簡妮的路走下去。」她握住潘克赫斯特夫人的手,將她送到小沙發上坐下,「而我需要上學……您會幫我的,對吧?」

  「您想怎麼做?」潘克赫斯特夫人還是很懷疑,眼前的少女甚至還不滿十四歲。

  「我不懂那些集會與演講的道道,我只知道人的一切權利都自勞動而來。現在的職業女性之所以勢弱,是她們沒有掌握住國家的命脈,無論哪一項。」

  「難道你能?」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不行,這是最好的時代不是嗎?」蓋爾輕松地笑了笑,「反正……恕我直言,您暫時也沒別的事情可干。」

  潘克赫斯特一家就此暫住了下來,多虧了休·瓦尼花別人的錢不心疼,把房子造得特別大,余下的唁客則不得不出去住旅店。簡妮·布蘭登是一位很有人情味兒的老板和合作伙伴,葬禮那天,幾乎整個東盎格利亞的農莊都為她出動。

  蓋爾的帽子上罩著黑紗,緊緊盯著前方緩緩移動的馬車,和其他哀痛的女眷不同,她不需要任何紳士的攙扶,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方,甚至於,還有些嫌棄他們走得太慢了。

  如果這條路不是靈柩裡的那位女士牽著她走過,那麼路的長短、步伐的快慢都毫無意義。她已經失去了簡妮。

  蓋爾心想,怪不得英國人要把葬禮搞得這麼繁瑣冗長,人一忙起來,再如山如岳的悲傷都不得不拋到腦後去。

  她想得很豁達,可靈柩漸漸消失在深狹的墓穴裡時,還是忍不住哽咽一時。待看到掘墓人招呼十幾個青壯男子合力搬起沉重的石板封住墓門,蓋爾再也忍不住,向著人群外快走兩步,背轉身去不敢再看。

  「人看今日的事,神看明日的。」有人在她耳邊說,「你從哪看來的這句話?」

  「我沒有鄧布利多那樣的文采,這是《馬太福音》裡的。」蓋爾意識到那是斯內普,「我希望簡妮去往她的神身邊,祂能告訴她,未來她期盼的一切都會實現,女人不再需要一個丈夫才能實現自我價值,女性是堂堂正正的公民,可以參政,甚至可以成為首相。」

  葬禮的當天下午,蓋爾前往諾裡奇警署報案。她出具了花窗樣本、沙漏殘渣、居裡夫婦開具的證明,麗莎的證詞甚至來自萬裡之外的信件和巴黎經轉的電報,正式控告休·瓦尼爵士兩項謀殺及兩項謀殺未遂。

  「我這裡有一位波蘭教授的介紹信,您可以前往倫敦皮卡迪利大街的皇家學會,那裡有的是學者可以進行復核。」蓋爾坐在警長對面,食指敲了敲桌子,「我願意作證,先生,是您無意中發現我家的窗子會發光,這才介入調查……我知道您的兒子正在歐洲游學,您從他那裡得知一些基礎科學常識是很合理的。」

  「您太客氣了,納什小姐。」警長緊張地不停吞著口水,鼻孔興奮地一張一合,簡直能發電,「我能為您做什麼呢?」

  他做夢都不敢想,十幾年窩在諾裡奇這樣的小地方,有朝一日也能破獲這樣一樁足夠離奇、曲折又復雜,甚至是涉外的大案。

  稚氣未脫的報案人與受害者甚至將證據鏈都整理好了送到他手裡,甚至還願意作證是他像夏洛克·福爾摩斯一樣發現了案情的端倪。

  「我希望您能記得這份同鄉之誼,萬一咱們在蘇格蘭場再見面,千萬手下留情。」蓋爾開了個玩笑,體貼地遞過一面鏡子,「我請了幾家報社的記者來,您先打個腹稿,第一次上鏡,一定要開個好頭。」

  東盎格利亞的「科學謀殺案」一經披露,登時在整個大英帝國掀起了議論狂潮,連各個殖民地都聽見風聲。一手揭露、承辦此事的諾裡奇警署長官卡爾·考特尼名聲大噪,蘇格蘭場更是揚眉吐氣、得意非凡,這意味著英國皇家警察並非都是柯南·道爾爵士那個臭寫小說的所誹謗的那樣,都是只知道混吃等死、幫倒忙的廢物。

  蓋爾托辭「悲痛過度」,除了錄口供之外,拒不接受任何采訪,把出頭露臉的機會統統送給了已經內定升職的考特尼警長。

  她把自己關在屋裡,一門心思地琢磨「N&B公司」的事——然後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她雖然很擅長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創想,但全無半點商業天賦。

  有了謀殺案,她當然也不必費力打官司爭遺產了。但當她用斯內普找來的保險箱鑰匙拿到簡妮藏起來的所有文件時,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簡妮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她或許早有預料……斯內普說,那把鑰匙就放在鋼琴蓋下。

  她們命運扭轉的那一刻,蓋爾當時正在練習《綠袖子》。

  蓋爾讓麗莎去買了一套新唱片,打開留聲機,聽了一夜的《綠袖子》。

  第二天一早,她發守護神去霍格沃茨,請斯內普無論如何也要來一趟,請假也好、翹課也好,隨便他;緊接著她又請來了潘克赫斯特母女與普林斯一家。

  不知道為什麼,連沃土原的鄉親們都駕著馬車「嘚啵嘚啵」地來了,那個能幻影移形的還沒到。算了,不等他了!

  「事情就是這樣,一來我沒成年,還得上學,二來,我也沒這個能耐。」蓋爾將復制好的文件分發下去,「不得不借助各位的力量。」

  桌面上是兩沓所謂的「商業計劃書」,分別是「PNB農業」和「PNB機工」。正好,「普林斯」和「潘克赫斯特」都是P。

  西爾維亞·潘克赫斯特忍不住伸手翻了翻,很好,全是大白話,包括但不限於「簡妮在時怎麼做,現在還怎麼做」、「量產拖拉機,然後賣出去」、「招募拖拉機手,女士優先,包食宿培訓」等等。

  「任何問題?」蓋爾·納什雙手撐著桌面,興致勃勃。

  這種話難道不是會議結束時說的嗎?怎麼一上來就說了啊?這就要結束了嗎?

  「可是,小姐,哪來的錢呢?」普林斯老先生問,同樣是便宜父親,他要靠譜多了,「我是說,建立生產線的錢。」

  重工機械可沒辦法和水果罐頭這種技術含量不高的輕工業相比。

  「向銀行貸款啊!」蓋爾理所應當地說,「趁著謀殺案的風頭沒過去,要做就趁早。我已經寫信去了美國,算算時間,我們的工程師應該准備動身了。」

  一位未成年的、單身的、沒有監護人的女性,在時下人們的眼裡,其主體性比一只哈巴狗強不到哪裡去。

  普林斯們當然不相信她,只怕在鄉裡鄉親眼裡,她還是那個穿著襯裙拖鞋滿村跑的瘋丫頭,噢,還是個不名譽的私生女。

  但潘克赫斯特們就不這樣想了。簡妮·布蘭登生前所做的一切,都有愛米琳·潘克赫斯特在旁見證,故人的死魂靈在無形中為蓋爾·納什的可靠程度背書。

  兩邊都是一無所有、隨時跌落溫飽線的人,但樸實的農民們天生擁有謹慎自守的局限性,不敢冒險去孤注一擲地試試看。

  「哎,在我把簡妮留下的這些錢都敗光之前,至少各位還有的掙!」蓋爾笑起來,「我不要你們出一分錢,你們就用……呃,管理?這樣入股,不好嗎?」

  她點了點「PNB」三個字母。

  「這不僅僅是我和簡妮的公司,這是我們大家的公司。」

  愛米琳·潘克赫斯特有些心動,她當然明白「PNB機工」對於女工的培養與扶持意味著什麼,她也看得到拖拉機的前景,但她有自知之明,她也不是經商的那塊料,包括她的兩個女兒,都不是。

  蓋爾含笑看了愛米琳一眼,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她本來也不指望潘克赫斯特們做什麼,她們是工會,是黨支部,是紀檢委——現在說這個太早了,另一個P才是真正出力的人。

  「我願意相信您,納什小姐。」愛米琳吁了一口氣,她有預感,她停滯的事業將會從這裡重新起航。

  然而老普林斯依然猶豫不決。

  年輕的蓋爾·納什所許諾的利益不小,故去的簡妮·布蘭登留下的香火情依然還在,但……那可是貸款,萬一賠了,是要還的。

  一個沒成年的小女孩拿什麼還,還不是他們還?

  正當此時,麗莎敲了敲門。

  「納什小姐,普林斯先生到了。」

  所有的普林斯先生都在這裡了,哪還又冒出一個來?

  「塞巴斯蒂安?」已經出嫁改姓、但仍被蓋爾薅來的伊娃·普林斯忽然福至心靈。

  「他不是在蘇格蘭嗎?」普林斯家的長子愕然問道。

  說話間,麗莎已經開門引斯內普進來了,真是天降臂助!

  蓋爾高興極了,起身走過去,還道:「你怎麼才來?教授不批假嗎?」

  斯內普被這一屋子人搞得摸不著頭腦。哪怕重活一世,以他38+14的年紀,也猜不透蓋爾·納什到底要搞什麼鬼。

  算了,他從來就沒弄懂過。

  「期末考試,如果你還記得今天是幾月幾號的話。」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搞不清楚要不要和普林斯們打招呼。

  「介紹一下!」蓋爾邁著輕快的步伐小跑過來,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密姿態挽住斯內普的胳膊,「這是我的未婚夫,麗莎可以作證,我們去年暑假在簡妮·布蘭登和休·瓦尼的見證下訂婚。」

  充當會議室的餐廳裡陷入死寂。

  「你瘋——」斯內普脫口而出,隨即感受到手裡被塞了個硬質的小盒子。

  「沒錯,親愛的,我為你瘋狂。」蓋爾面不改色,滿眼賊光。

  「孩子,我不得不提醒你。」愛米琳·潘克赫斯特第一個站起來阻攔,「你得知道,簡妮是在什麼事情上絆倒的,這太草率了,你不能、不能為了這種事就……你不能重蹈她的覆轍。」

  蓋爾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是她沒辦法。時代不進步,或者說,在她有能力推動時代進步之前,她就只能用魔法打敗魔法。

  甚至她該慶幸,恰好是普林斯家。如果簡妮當初選擇的是另一家人,她今天就要用上奪魂咒了。

  普林斯家的人都在沉默,這很好,說明他們還保持著淳樸的本性,沒有利欲熏心。但那又怎麼樣呢?哪怕某一個普林斯開口慫恿,這個婚她也要硬著頭皮訂下去。

  「拜托!」蓋爾無聲地用口型說,「為了利益!更大的利益!ゝ」

  她知道斯內普的脾氣,他完全可以把她和這一屋子人全扔到一邊也絕不配合。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眉毛一跳,慢慢低下頭去,打開了那個戒指盒。

  兩枚水滴型的寶石顛倒著互相依偎在一起,一枚是斯萊特林的綠色,一枚是拉文克勞的藍色。

  「您願意——」斯內普卡了半天,才恨不得一字一頓地說出後半句,「嫁給我嗎?」

  「那我可太願意了!」蓋爾趕緊說,她幾乎是自己把手指伸進那枚戒指裡的,戒圈居然還大了。

  然後她立即轉過身去,面向老普林斯先生。

  「相信不多久後我就可以稱呼您一聲『父親』了,先生。」她反轉手背,將戒指show給所有普林斯看,「我支持您增添任何關於西——塞巴斯蒂安先生利益的條款,一切都可以和律師談。」

  會議一直開到了晚上。

  簡妮的公司由於自身條件限制,不得不采取一種溫情脈脈的「農村合作社」模式,普林斯家就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和中層。雖然出身只是農民和工人,但這家子人個個都有幾分天賦,最不濟也是個將才——蓋爾屢次被他們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她險些想用那只戴戒指的手把桌子一拍,吼一句「只要你們按照我要求的那幾條來,剩下的隨你們便」!

  但她不能。從今天開始她要把所有的孩子氣都拋卻,簡妮死了,她的童年少年一並結束了。

  蓋爾站在簡妮·布蘭登的辦公室裡,盡情地吹拂著夏夜的暖風。那些害人的玻璃花窗已經被拆走了,麗莎找工人草草釘了些鐵柵欄——弧形的玻璃窗需要定制,一時半會回不來。

  「我以為你至少需要給我一個解釋。」斯內普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結果你躲在這裡。」

  「搞定了?」蓋爾沒有回頭。

  「我不是第一次用混淆咒對付他們了。」斯內普對普林斯一家的態度很奇怪,沒感情吧,也不是,有感情吧,也不多。

  「我考慮過混淆咒的,甚至奪魂咒。但這等於強行改變他們的本性,還要持續幾年,這裡吃不消。」蓋爾點了點太陽穴,戒指在稀薄的月色裡閃光,「所以我趕緊出去找珠寶商,早飯都沒吃,這個款式最簡單,四個爪子加力一捏就好,那種光環款,要一粒一粒地鑲嵌碎鑽或者珍珠,看著就花時間。」

  怪不得,他拿起那枚戒指的時候,手指甚至感受到寶石在底托裡晃蕩。

  「我還以為你不想再看到綠色的石頭了。」斯內普說。

  「現成能讓我選的寶石不多,形狀大小還都要差不離。還好他們沒湊近看,否則就會發現這只是學徒練習切工的便宜貨,嚴格來說,橄欖石和海藍寶石都只能算是半寶石。」蓋爾打量著手上急就而成的戒指,「不過這個款式似乎很經典,拿破侖送給他老婆的,叫什麼,噢,『Toi et Moi』,你和我——都叫這個名字了,那肯定得是一藍一綠,否則都是冷色系,拼在一起多難看。」

  她這樣蔫蔫兒的,讓斯內普頗不習慣,本來還想找茬罵她兩句,現在也沒意義了。

  他意識到蓋爾·納什並非是在胡鬧,她目睹了布蘭登的悲劇,自己卻仍不得不這樣做,這裡最難過的應該是她自己。


第20章 19

  蓋爾·納什小姐的整個暑期都被無窮無盡的事務淹沒了。一條重工機械生產線的組建,並非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了的。

  首先,他們就為蓋爾是否需要一位監護人而吵得不可開交。律師自己也承認,以這位小姐的質素,她顯然對自己的生活有著很高的自主權,但……世情就是如此。她倒是有一位未婚夫,那位未婚夫也就比她大幾個月,還是公司合伙人的兒子,難免有「鳩占鵲巢」的嫌疑。

  「迄今為止所有對我有監護權的成年人都去世了,包括我的生父,他逃到亞洲去也沒躲過,我想我身上可能有什麼詛咒。」納什小姐本人甚至還在開玩笑,「哦,還有瓦尼,他的生命已經開始倒計時了。」

  「科學謀殺案」的判決在七月末下達。拜這糟糕的時代所賜,蓋爾不用親自上庭,潘克赫斯特夫人代她去的,她只是帶著斯內普熬的吐真劑,去了一趟絞刑場。

  她還欠科學家夫婦一個鈾礦。

  休·瓦尼果然對輻射一知半解,他只是和一個澳洲裔士兵同壕作戰時,偶然了解到這種美麗而致命、殺人於無形的石頭。

  再要搞到手就不難了,法國的鈾資源非常豐富,對於休·瓦尼來說,簡直像守著一座別人都沒發現的寶山。

  法庭上,他試圖讓陪審團相信他是無心的,只是偶然發現了一種美麗的石頭,拿來送人而已。但親自從法國趕來作證的皮埃爾狠狠地揭下了他的假面具——他懷疑休那一頭茂密的金發是假發。

  事實果然如此,長期接觸、擺弄、利用這些東西,讓休·瓦尼的身體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盡管他已經十分注意。但他所有的毛發都很稀疏,在這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時代,沒有哪個男人三十多了還不留胡子。

  沒道理他的頭發忽然就異軍突起了吧?

  如果只是普通美麗石頭,想起來就找人買點兒送禮,輻射不會影響他到這個程度。顯然這位天才的謀殺犯自己私下裡也在研究如何優化迭代,一會兒是相框,一會兒是沙漏,一會兒是花窗,有許多東西是完全不必要的。

  蓋爾和他沒什麼好說的。只是在牧師走上絞刑架時,一張嘴就讓他咬到了舌頭,鮮血直流,支吾難言。

  她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神明,如果有的話,那麼休·瓦尼不配和簡妮一樣得到神的寬恕與救贖,更不必懺悔。

  滾下地獄就好了。

  「我趕時間。」蓋爾輕輕催促道,「去曼徹斯特的火車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被驗明正身後、罩上頭套、系上配重鉛袋,被推搡到活板門上站好。

  「讓我來。」她說了一聲,注視著那個哆哆嗦嗦的身影。

  這當然是不合規的,但蓋爾·納什的話在諾裡奇警署奇跡般地相當管用。

  蓋爾用兩只手扳住開關,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去。其實沒那麼沉。

  她狠狠向下一扳!

  先掉下去的是活板門,緊接著「嘣」的一聲,絞索猛地墜直了,休·瓦尼的身體在半空中直晃蕩。但那只是受制於慣性,實際上他應該早就死了。

  「死了嗎?」蓋爾問負責勘驗的醫生,「頸骨斷了是什麼樣子的,讓我摸摸。」

  醫生驚悚地看了她一眼,但一想這是位親手執行死刑的狠人,還有那家獨特的PNB公司……

  「沒摸著,再絞一次。」蓋爾冷冷地說,聽說絞刑對於貴族來說是恥辱的,那她就讓休·瓦尼辱個夠。ヾ

  死了也別安寧。

  最後是匆匆趕來的卡爾·考特尼勸住了發瘋的納什小姐。彼時誰都看得出休·瓦尼絕對是死透了,他脖子和頭之間只剩下一層肉皮了,再絞就要掉了。

  蓋爾最後是踩著汽笛聲踏上火車的。她的確需要去曼徹斯特一趟,在本地土著和美國外援的不懈合作與努力下,PNB機工的第一個車間已經搭建完畢,她得剪彩去。

  她依舊住在潘特赫斯特家,對於一個名下有三套房產的人來說,實在沒必要再來一套新的,有那個閑錢當然要投入生產。

  或者給樓下的人讓他們別再吵了。

  蓋爾頭疼地嘆了口氣。PNB機工的負責人是普林斯家的次子,但工會主席愛米琳堅持要求連車間工人都盡可能招女工,這就有點不近人情了。

  不是蓋爾不想,而是根本招不到。哪怕她願意提供培訓,也基本沒人願意學。

  路漫漫,先慢慢來吧!

  蓋爾低下頭,重新將精力投入到斯內普二創過的講義中——開學後她還得補考,真是豈有此理!

  奈何天文學真是她最不擅長的一科。那些彎彎繞繞的星座,單拆出來她勉強認得,拼在一起就完全沒有頭緒,密密麻麻的,看多了還眼暈。

  這導致她每年的天文學都是低空飛過,因為她到現在也只認得北鬥七星——天氣惡劣時,夜空中星星也少,一般只能看見北鬥七星。

  除此之外,所有需要魔咒實踐的科目她都不擔心,她可以用畫筆復現整株草藥的每一個細節,也可以把魔法史的長篇大論裡所有詰屈聱牙的名字替換成ABCD,再單獨背一份對應表,但……魔藥怎麼辦呢?

  在第一輛英產輪式柴油內燃機拖拉機牽引設備下地之前,她都不可能離開曼徹斯特、離開潘克赫斯特家。

  蓋爾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趁著夜深人靜,整幢房子都睡熟了,拎著裙子提著鞋,悄悄溜下廚房。

  正常人「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都是「今宵好向郎邊去」的,怎麼她就是為了學習呢?ゝ

  蓋爾一邊嘆氣,一邊捅了捅煤氣爐,將沉重的湯鍋搬到火上,一個「清水如泉」倒個半滿,等水燒熱的時間,她去找她的魔藥材料。

  「好吧,蓋爾大廚!」她先加進一把洗淨切段的蘆筍,嘴裡無聲地背誦著操作要點,干無花果這裡沒有,她只好剝了一只西紅柿,切成小塊,「這一步沒有,無花果是整個放的。」

  緊接著,她又切了一小條姜和半塊小牛腰子。

  「老鼠的脾大概只有小指頭肚那麼大。」蓋爾在魔咒的保護下肆無忌憚地「嗖嗖」切絲,「如果我不想餓死……」

  水蛭汁液她用了紅酒代替——水蛭吸血,血是紅的,酒也是紅的,簡直完美!

  最後她加進一小把羅勒,又在研缽裡把香芹莖葉搗碎出汁,代替毒芹——湯鍋裡的水已經煮至半干,大亂燉堂堂出爐!

  蓋爾一秒鐘打掃完戰場,高高興興地捧著湯盆上樓,她加了一點點鹽,這味兒絕對錯不了!這時候要是有碗飯,她就能用湯汁拌飯了。

  她毫無防備地用肩膀頂開房門,心裡還在想著要怎麼吃上蒸大米飯,冷不防看到桌前坐了個人,正在看她熬夜復習的成果,嚇得手裡沉重的瓷制湯盆差點兒砸地上去。

  斯內普眼疾手快地幫忙扶了一把,他扶這些東西簡直是駕輕就熟,蓋爾懷疑他哪怕閉著眼也能精准地感覺到方圓十米內,哪個罪大惡極的坩堝要被毛手毛腳的小巫師撞翻了。

  「你曬黑了耶!」蓋爾驚奇不已,「自己配點藥抹抹吧,你還是白的時候順眼。」

  斯內普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道:「這是什麼?」

  「噢,這個!」蓋爾想笑,又有些得意洋洋,「這是縮身藥劑。」

  那個倒霉的湯盆差點兒再一次被打翻。

  半晌後,蓋爾和斯內普頭碰頭地用面包蘸著湯汁下飯。

  「這是什麼?」他用叉子叉起一塊蘆筍。

  「雛菊的根。」

  「那這個呢?」他嫌棄地把姜段挑出來。

  「那是弗洛伯毛蟲。」

  「那這個一定是艾草?」斯內普又把羅勒也挑出來,蓋爾發現他活這麼大不容易的,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多吃點腰子,你也到年紀了。」蓋爾滿懷惡意地說。

  「怎麼?」斯內普看了她一眼,還真就乖乖地吃了一塊。

  這要命的文化差異!ゞ

  蓋爾反而不好意思講了,她怕惱羞成怒的斯內普直接把這一盆都掀她身上去。

  「我手藝還行吧?」蓋爾用叉子架住他的叉子,「快說兩句我愛聽的!」

  「還行。」他中肯地說,「這也是你……從前學的?」

  「不完全是。」蓋爾比了個高度,「我只是圍觀,我坐輪椅的嘛,那鍋架起來比我人都高!」

  練刀工還能找塊小菜板,上灶那是真的只能看了,甚至還看不見。

  「這說明我天賦異稟!我是天生的廚娘!」蓋爾喜滋滋地說,「讓自己不被餓死的技能又多了一個!」

  「你不是在福利院嗎?你的國家有義務贍養你。」

  「我這不是不能創收、只能拖大家後腿嘛!」蓋爾順口說道,「從我十四歲開始他們就嚇唬我要把我送給那個——」々

  她突兀地停了下來,下意識向斯內普笑了笑。那是一種很難用語言形容的微笑,他從沒見她這麼笑過,怯生生的、柔順的、依從的、討好的。

  「蓋爾?」斯內普的手動了動,覆上她的手背,馬上就發現她在顫抖,「你還好嗎?」

  「當然。」蓋爾立即將手抽走,甚至縮回了胳膊,「暑假你去哪兒了?」

  「希腊。」斯內普心中狐疑,面上仍不動聲色,「然後一路向北,我看著鄧布利多和他的狗朋友ぁ登上東方快車我才回來。」

  蓋爾「啊」了一聲,後知後覺地想起斯內普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既然阿利安娜·鄧布利多沒有成為默然者,那麼阿不思·鄧布利多最好不要和格林德沃碰上。」他甚至還解釋了一句,壓根不知道蓋爾根本就不懂。

  「要是碰上了呢?」她好奇地問道。

  能怎麼辦,天雷勾動地火,再沒什麼能拉住野心勃勃的天之驕子了。斯內普倒希望他的環游世界之旅能多吃點兒苦頭,現在的鄧布利多,人生底色是全然明亮的,毫無陰霾,他根本就是……一只腳隨時准備著踏上歧途。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聯手,該怎麼辦?」斯內普忍不住問。

  這事情太大了,它關乎整個歐洲巫師界的命運。斯內普想自己的確是難以背負這種重擔的,他只是個被擺來擺去的棋子,在棋手死後勉強撐住局勢,操盤不是他的本職。

  或許蓋爾·納什對這種事情會有經驗,誰知道她竟然嘆息著說什麼「人少地方小就是好」?

  「本來就是啊!」面對斯內普無聲的指責,蓋爾覺得無比委屈,「你看,你眼前只有一個清晰的節點,只要你動一動它,所有的一切都會跟著變。可我呢?遠的不說了,反正你也不認識,那場大戰的導火索是一對貴族夫妻的遇刺,假使我能把人救下,難道那個火藥桶就沒有別的引線了嗎?」あ

  「你似乎是在警告我。哪怕鄧布利多已經成功滾去環游世界,未來的某一日他依然會與格林德沃宿命相逢?」

  「如果我知道曼徹斯特還有長得不亞於我的美人,我也會忍不住好奇去看看的。」

  「這倒是。」斯內普點點頭,忍不住笑了笑,「放心吧,沒有。」

  蓋爾哼了一聲,起身從所有文件的最底層取出一份,斯內普用了一個顯形咒才看到上面的內容——暗殺可行性報告。

  好吧,他習慣了,真的。

  他為自己做完心理建設,這才翻開第一頁。第一個倒霉蛋叫做富蘭克林·羅斯福,蓋爾一直追蹤著他的軌跡,連他准備申請哈佛大學的什麼專業都查得清清楚楚,但名流少年那張意氣風發的照片上卻被用紅墨水打了一個大大的圈,裡面寫著1945。

  那個時候他們都已經60歲了,蓋爾難道還要去……謀殺?

  「沒有他,就沒有以後那個強大的美國。」蓋爾體貼地解釋,「但同樣,沒有他,美國也不會對日宣戰,我的國家也不會因此受益。」

  「你聽上去像是個邪惡的蜂後,或者其他什麼東西,把這個人完全榨干之後再毫不猶豫地拋棄掉。」

  「看下一個。」蓋爾催促他。

  「日本……以後的皇帝?」斯內普念著她的大白話,「為什麼是以後的,是誰?」

  「使團的人告訴我,這個垃圾現在還沒出生。」蓋爾好笑地搖了搖頭,「其實我殺了他又能怎麼樣呢?哪怕是條狗,牽到那裡往御座上一拴,都會變成戰犯。即使我豁出去了,我把那些大將全都殺掉,我也只不過是幫軍中那些不得出頭的青壯派清路而已。」

  一個畸形狂熱、污黑惡臭的環境,開不出又紅又香的玫瑰花。

  蓋爾將那份文件從斯內普手裡抽走,一個「火焰熊熊」點著了,送進壁爐裡焚燒殆盡。

  「所以我真的很羨慕你,真的。」她輕聲說著,「我找不到一個可行的辦法拯救我的國家,就算我有傾國的金錢,有歐陸各國所有先進武器的圖紙,那些工程師也都願意跟我去……我也沒辦法。一艘爛到底的船,她得先沉下去,把腐朽的桅杆、甲板與把著船舵不放的活屍,都在海水裡淘洗干淨,才有可能煥然一新地重新浮上來。」

  但是巫師不一樣。

  「格林德沃的崛起是他個人意志的結果,誠然如此。」斯內普點點頭。

  不是時勢造英雄,而是因為他想,他野心勃勃,然後他成功了。

  他停了一停,仿佛想來拉她的胳膊,又道:「你別太——」

  面對西弗勒斯·斯內普難得的溫情時刻,蓋爾再一次躲開了。直覺告訴他,是因為剛才那句沒能說完的話。

  蓋爾是直接從曼徹斯特前往倫敦國王十字車站的,她自己都不相信,竟然一直沒能回去沃土原看一眼。站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上,一切都恍如夢境。

  再沒有人送她上學了。

  她從車窗裡探出頭來,也沒有人再笑吟吟地向她揮手作別,比一個翅膀揮舞的手勢提醒她別忘了寫信。

  如今簡妮的那只貓頭鷹就拴在她的箱子旁,休·瓦尼一度放逐、驅趕了它,但它又憑借著一股衷心,頑強地飛了回來,在諾裡奇附近打游擊。

  「它叫什麼?」前來慰問她的阿利安娜問道,雪鸮是很稀罕且顯眼的,任何腦子正常的、有心維護《保密法》的巫師都不會選一只英國沒有的大白鳥做信使。

  蓋爾的喉頭一度哽得說不出話來。簡妮甚至不知道要給貓頭鷹取名字,於是貓頭鷹就叫「貓頭鷹」。

  阿利安娜手忙腳亂地幫她擦眼淚,絞盡腦汁地想出個新話題來轉移她的注意力:「聽說新年會舉辦舞會,我們趕上了一個新的百年,蓋爾!」ぃ

  蓋爾疲倦地抬了抬左上臂,那裡系著一片黑紗,在黑袍子上不是那麼顯眼。

  「你要哀悼一整年嗎?」阿利安娜小心翼翼地問。

  「無論如何,舞會也不能參加了。」蓋爾向她笑了笑,「我得回去過聖誕。」

  她籌備了一個類似於團拜會的活動,邀請了PNB農業和PNB機工的所有雇員,地點在諾裡奇的布蘭登宅邸,時間是25日晚上。

  無論是田間地頭開著拖拉機被噴了滿身黑煙的女車手,還是流水線上滿是機油味的鉗工,都可以前來享用一頓豐盛的聖誕大餐,包吃包住,還有禮物。

  當然,還有那兩個美國工程師、普林斯一家、潘克赫斯特一家甚至包括蓋爾用慣的律師以及諾裡奇警署——後者因為「科學謀殺案」獲得了集體嘉獎和賞金。

  她要提前敲定室內裝飾,預約住宿和車馬,擬好菜單,雇佣足夠的廚娘與男女僕役,在倉管那裡劃出預留足夠面粉果蔬的份額,並放出話去,納什小姐將在那晚與一名工人開舞。

  好在這些事情麗莎她都懂,剛認識的時候蓋爾還以為她是個花瓶呢!她打算讓麗莎新年後自己選去哪家分公司幫忙,給她開兩份工資——人才絕不能埋沒。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2

第21章 20

  舊世紀末的那場「工人舞會」轟動一時。

  蓋爾·納什並非貴族,也並非工廠主與大資產階級,當她穿著一身漆黑的喪服出現在舞會現場時,她的所有權利與財產依然處於一個隨時可以被人侵奪占有的危險境地。

  「您是斯蒂芬妮·艾恩斯小姐吧?」她徑直走到一位高大的女工面前,「能邀請您跳支舞嗎?」

  女工穿著她最好的一身裙子,上面還有油漬,只有圍裙是新做的,嚴格來說並不符合正經舞會的dress code——女士的日裝和晚裝有著幾乎截然不同的形態。

  但是沒人在乎,蓋爾·納什小姐也不在乎,她甚至還穿著喪服。

  「我、我嗎?」女工結結巴巴地問,飽滿的蘋果臉上飛起一雙紅霞。

  「我好像是有未婚夫的人。」蓋爾心不在焉地用拇指把松脫的戒指往指根推了推,「不太合適,對吧?」

  愛米琳·潘克赫斯特率先起哄、鼓掌起來。所有的繁文縟節都將為這場舞會服務,而不是讓人被它所束縛。

  「您會跳男步嗎?」蓋爾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會跳女步。」

  「會!我是說……呃,我妹妹她們都是跟我練的。」斯蒂芬妮是個相當健壯的女人,但並不難看,一個冉冉上升的群體,一個充滿活力的年齡,沒有誰是難看的。

  弦音一起,怪異的組合滑入舞池,緊接著,老普林斯邀請了潘克赫斯特夫人,一對一對,很快滿場都是飛揚的衣袂與裙擺摩擦的「沙沙」聲。

  不是所有被邀請的人都到場了的,仍然有許多工人自卑身份,更有許多工廠主不願意屈尊折節,即便到場,也寧願縮在小會客室裡抽煙鬥。

  但他們不敢,或者不舍得不來。

  PNB機工成立半年,生產的農業機械剛剛夠自己家旗下的農場用,但也足以引得整個英格蘭為之側目。其時已經有人將拖拉機引入農業生產,但總有這樣那樣的不方便,農民還是寧願選擇人力和畜力——但PNB的拖拉機是成熟的,上手就能用。

  納什小姐甚至向PNB農業的雇工發出了有獎征集,試圖立足於他們積年的智慧和經驗來研發新機器,如果真成了,申專利時可以加個名字,日後源源不斷地吃分紅。

  不是沒有人質疑過納什小姐只招女拖拉機手的政策,包括PNB內部的人,但每個男人只要親自上手試過,就再無二話。

  因為PNB的拖拉機它卡襠。

  疼得要命不說,一旦機器過熱,那玩意兒它還死燙!生雞蛋能孵小雞,熟雞蛋就只能吃了。

  雄性生物在「賺錢」和「孵小雞」之間一般都會選擇後者,只要他們有得選——PNB又不是沒有別的崗!

  女工就沒有這個困擾。PNB提供分腿合襠的女褲,帶厚墊子的,感覺就像是把「衛生圍裙」整個縫在了褲子裡,女孩們適應良好,很快就出於樸素的智慧自己偷偷做出了合襠的內褲,不依靠魔法的衛生用品雛形估計也不遠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面前翩翩起舞的少女,她只有十四歲。

  如果不是阿德萊娜·約瑟芬·納什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甚至當眾承認改過好幾次名字、每一個字母都是她自己編的,早就有無數自稱是「親戚」的吸血螞蟥找上門來宣稱對蓋爾·納什的監護權了。

  現在也不是沒有,被統統扭送警署。

  也有人試圖通過結親來控制她,但納什小姐已經眼疾手快地為自己挑了個「主人」。整個英格蘭中部、東部與PNB有業務往來的商人與工廠主都在等著蓋爾·納什成年——看看到底鹿死誰手。

  是年輕的納什卸磨殺驢,還是老謀深算的普林斯鵲巢鳩占?

  甚至還有人開盤賭PNB會在哪一年舉辦納什小姐的成人禮,一位淑女通常應該在16歲宣告成年,但任何一位攝政王都不會願意自己輔佐的幼王成熟得太快,這意味著不得不放權。

  肉食者萬般揣測,底層的工人們卻不這麼想。普林斯家是什麼人啊,退回十年前,他家窮得恨不得一條褲子輪著穿,現在還不是登堂入室,也穿起燕尾服了?

  只要努力工作,就有階級躍升的機會,通天梯搭好了在這兒,成功案例現成的。再給他們十年,說不定也會有一位富有的工廠主的女兒,一門心思非要嫁給他來繼承這個家!

  蓋爾專心地跳著舞,對四周亂飛的視線視若無物。她的舞伴卻做不到這麼淡定,斯蒂芬妮猶豫了一下,叫了一聲:「納什小姐。」

  「嗯?」蓋爾揚起臉,黑玉般的眼睛清澈澄亮,斯蒂芬妮發現她一邊的內眼角和鼻骨之間有一顆小痣,很別致。

  那話忽然就有些說不出口。

  「我們、我們……」她囁嚅著,「我們計劃著二月份罷工……和巴黎那邊商量好了……」

  「好啊,去吧!」蓋爾小姐笑了笑,「跟工會報備一聲,那幾天算你們放假,別真給我停工了。回頭調一下休沒意見吧?」

  斯蒂芬妮目瞪口呆!

  「您、您不生氣嗎?」她結結巴巴地說,「您不開除我們……」

  「這不很正常嗎?」納什小姐比她還驚訝,甚至玩笑般地戳了戳她的肩窩,「搞搞清楚斯蒂芬妮,您才是罷工的人,挺起胸膛來,您有資本,一個熟練工人是很有價值的。」

  說到這裡,納什小姐又問:「那你們的訴求是什麼呢?」

  斯蒂芬妮卡殼了。他們沒有訴求啊,問題就在這裡!

  世界上再也找不著比PNB福利待遇更好的公司了吧,八小時工作制、雙休、男女同工同酬、工傷賠補,甚至還有《安全操作規範》和消防常識考核。據有心之人的估算,扣掉發給管理層的工資和分紅,這半年來納什小姐幾乎賺不到什麼錢。

  「噢……」納什小姐有些失望,「我還以為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呢!」

  斯蒂芬妮·艾恩斯羞愧得無地自容,但這還沒完。

  一曲終了,斯蒂芬妮還在糾結自己是該鞠躬還是屈膝,就見納什小姐親手移開了留聲機的唱針,歡快的波爾卡戛然而止。

  「請允許我打斷一下。」蓋爾換了一種很親密的方式摟著斯蒂芬妮的手臂——以她的個子只能夠到胳膊肘——面向一屋子人,隔壁房間閑談的人們聽見音樂停了,也都三三兩兩地前來看熱鬧,「請允許我為PNB的『年度優秀員工』斯蒂芬妮·艾恩斯小姐頒獎。」

  麗莎捧上東西來,怪正兒八經的,有綬帶,還有獎章,最重要的是那一百鎊獎金。

  斯蒂芬妮完全傻了,她像個木頭一樣被佩上綬帶,別好勛章,手裡塞了一張支票,居然還有現金。

  「我也想給所有人都發十三薪,但普林斯先生提醒我,那樣我就離破產不遠了。」蓋爾開了個玩笑,向老普林斯點頭致意,「所以我決定,向所有年度、季度優秀職工發放十三薪,這個榮譽是終身制的,哪怕你沒能蟬聯,或者受傷轉崗、辭職不干,多出來的那份薪水照樣會送到你家裡,就當作感謝你為公司曾經做出的貢獻。新的季度評選將於1月4日開始,大家過個好年。」

  她走出去兩步,又折回來,親手摘下脖子上的一條橙花項鏈,那是她身上除了訂婚戒指之外唯一的飾物,她將它圍到斯蒂芬妮的脖子上去。

  「黃銅和白瓷做的,好像是什麼名人ヾ也有一條,仿款不值錢,但這是我母親的遺物。」蓋爾替她將每一朵花都調整到合適的位置,「就當是我個人的心意。」

  其實PNB的雇工們工作熱情都相當高,接到蓋爾要求的潘克赫斯特母女好一陣兒手忙腳亂。選斯蒂芬妮·艾恩斯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她在本職工作開拖拉機之外,已經開始主動自學機修了,天天跟在工程師屁股後面打轉。

  怎能不令人欣慰?

  「沒有哪位想和艾恩斯小姐來一曲波爾卡嗎?」蓋爾牽起斯蒂芬妮的手,很快就有個滿臉通紅的黃發大男孩小跑著擠出人群,她記得那好像是個車工?

  蓋爾笑著把手一松,走去將唱針移回原位。歡快的波爾卡旋律裡,她順勢退場。

  下班!

  「納什小姐!」有人匆匆追上來,壓低了嗓子叫她,蓋爾險些沒聽見。

  她回頭一看,發現是老普林斯。

  「看來您是上了年紀,跳不動了。」蓋爾開玩笑道,讓他挽著自己的手臂,走去隔壁房間,那裡是酒會區。

  「我很冒昧,但……為什麼塞巴斯蒂安沒有和您一起回來?」老普林斯有點兒擔憂。

  「我可不知道他去哪裡了,您自己的兒子,您別問我。」蓋爾一想起這個麻瓜名字就想笑,「大概是在學校裡准備世紀舞會吧!」

  「難道他不是接受了布蘭登夫人的贊助、和您一起上學嗎?」

  「噢?」蓋爾壞心眼地反問,「男女混校是不是太傷風化了?現在有這樣的學校嗎?」

  《曼徹斯特衛報》的主編斯科特也受邀前來,他還帶了個記者。蓋爾特地拖著老頭在新聞工作者面前轉了好幾圈兒,如願聽見好幾聲快門響。

  那個詞怎麼說的來著,輿情管理?不論別人怎麼看待PNB,他們自己必須表現得鐵板一塊,至少在蓋爾成年之前。

  年後拖拉機就要開始外售,這個時候一定要穩住。

  「您不攔著他們嗎?」老普林斯低聲說,「我是說罷工的事。」

  蓋爾大皺其眉。她不知道組織罷工的團體是未來那面赤旗的幾世前身,但顯而易見的是,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差了吧?

  「您沒去攔著他們,我很高興,這說明普林斯沒有忘本。」蓋爾柔聲說,「放眼整個歐洲,PNB對工人的待遇都是獨一份兒的,我的工人們沒有因為自己既得利益而拋下在苦海中掙扎反抗的同胞,我更感動。為什麼要攔?」

  他大爺的長難句!

  但看老普林斯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蓋爾還是很有成就感的,雖然這位苦出身的老大爺文盲程度比她還高。

  「我敢說這事兒裡一定有潘克赫斯特那娘們兒在推動!」老普林斯喝了一口雪利酒,喝不太慣。

  蓋爾本心裡還是希望兩個P能夠和睦相處的,但她知道希望不大。潘克赫斯特們向來走上層路線,在家道中落之前,她們也算是政圈名流。而普林斯則與她們截然相反。

  「愛米琳在這兒做不長的,您放心吧。」蓋爾拍了拍他的手,繼續營造「事業家庭兩開花」的和諧場面,恨不得讓每個人都看見。

  「不長是多長?」老頭子很固執。

  「這、這……這可不能看我啊!」蓋爾張口結舌,「這得看她。」

  老普林斯不是很滿意地點點頭,找相熟的貨商喝酒聊天去了。他不知道的是,蓋爾嘴裡的「她」不是任何一個潘克赫斯特,而是指大英帝國。

  蓋爾沒什麼理由再待下去了,這件低領短袖一字肩的夜禮服簡直debuff拉滿,她渾身不適,還被吹得肩膀頭疼!

  沒辦法,當她提出就穿著平常衣服去舞會、反正她也在哀悼期,連行事作風一貫偏保守的老普林斯都提出了反對意見。

  「如果您堅持這麼做的話,所有人都會覺得PNB要破產了。」對時尚頗有研究的兩位潘克赫斯特小姐如此說道,「社交場合的晚裝是財力的像征,哀悼期可以不必奢華,但絕不能糊弄。」

  然後蓋爾就被裝飾成了一塊黑松露巧克力蛋糕,打蝴蝶結的那些縐綢最好是上半年系門把手的,85後創業者納什小姐眼裡見不得一點兒浪費。

  秉著最後一絲職業道德,蓋爾堅持將每個房間都遛了一遍,和每個認識不認識的人寒暄致意——大部分都是不認識的,PNB的江山畢竟是簡妮帶著普林斯們打下來的。

  她回到自己房間,疲憊地倒在床上嘆了口氣。還不能脫掉這條該死的裙子,因為舞會結束時東道主需要送客。

  蓋爾只好找到一條大圍巾,把自己上半身簡單粗暴地裹成一個繭,望著床頭搭著的巫師袍發愣。

  要不要從霍格沃茨退學呢?

  她最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沒有別的,她忙不過來了。上學太耽誤事了,PNB沒人知道她是女巫,她不可能直接將信寄到曼徹斯特或者諾裡奇,而每一次私自離校,都是把校規和法律往地上踩。

  以前偶爾踩個一兩次問題不大,但現在她至少每周都得踩一次。

  潘克赫斯特們是高屋建瓴的理想主義者,普林斯們經常忘了自己已經算是曾經階級的敵人了,而蓋爾自己呢,只會花錢不會賺錢,她最近的計劃是給沃土原附近的鄉鎮修路。

  出於某種21世紀人的天真,還打算一步到位直接修成瀝青的。

  她一度打算去學學怎麼鋪路,然後自己偷偷用魔法搞定,但魔法比機械還要過分,它不僅節省人力,它壓根就不需要蓋爾之外的第二個人力,錢是省了,但……嘴裡奪食的事她可干不出來。

  現代人所有耳熟能詳的科技成果在19世紀末這個節點都特別糟心,瀝青是有了,壓路機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感覺還不如水泥。

  蓋爾郁悶地嘆了口氣,又看向那套校袍——魔法與她的領域是脫節的,她沒辦法用魔法做成更多的事,要是那個該死的《保密法》不存在就好了。

  PNB機工遇到瓶頸的時候,她也曾想過用魔法解決,但是失敗了。並非魔法與麻瓜工業之間有壁,而是……魔法無法超越時代的限制ゝ。以現在的技術水平,做不出更高精尖的機床,那麼魔法也不行,那似乎並不僅僅基於巫師的腦子。

  也是,不然直接變一張二向箔,把日本拍成片兒她就高枕無憂了。

  唉,魔法,說它沒用吧,又有點兒用處,說它有用吧,又有用得很有限。

  想到這裡,蓋爾忽然眼睛一亮,爬起來顧不得開燈,抄起筆就就著黑暗盲寫,但她知道以她一個人的力量做不成。

  她自己有幾斤幾兩她心裡清楚,無論斯內普出於「同類」的身份認同、再怎麼違心地誇她,蓋爾也知道自己跟鄧布利多那種人根本沒法比。

  她不僅需要高明的地理學家,還需要高明的魔咒大師,鄧布利多……他那個男朋友叫什麼來著?

  蓋爾漫不經心地往備忘錄上灑著吸墨沙,滿心愉悅地隨手發了個守護神給斯內普:「你在哪兒?有人找我要人呢!」

  片刻後,她聽見陽台上傳來一聲幻影移形的輕響。

  斯內普並沒有進來,沒關系,蓋爾可以自己出去,她裹緊毯子,幾乎可以是腳步雀躍地小跑著推開門。

  「聖誕快樂!」蓋爾笑道。

  「聖誕快樂。」斯內普困惑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這麼高興?」

  形勢問題變成了技術問題,當然值得高興。

  「下去打個招呼嗎?」蓋爾走到欄杆邊,看到上面還殘留著自己惡作劇時留下的手印,心頭無限黯然。

  除了幾間臥室,這棟大宅的每一個房間都燈火通明、歌舞升平,但還有多少人記得簡妮·布蘭登呢?

  蓋爾將手慢慢地覆了上去,她絕不會讓簡妮就這樣消彌於時代,她要讓她真正的活著。

  「跳舞嗎?」她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的,比大宅四處裝點的炫亮燈泡還要耀眼,「我想跳舞!」

  樓下舞池裡的音樂聲細細地飄上來,是一首時下流行的瑪祖卡。打死斯內普他也不會跳這種舞,何況他真的不會跳,就算他想跳的話。

  「你只要站著別動就好了。」蓋爾寬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肩膀,緊接著便自說自話地繞著他跳了起來,時不時碰碰他的胳膊,嘴裡還喃喃地數著拍子,像只趁著清風快活翱翔的小鳥。

  再加上這一身黑,就很像她的守護神。

  「你怎麼那麼高興?」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目光追逐著她的身影。

  今天是聖誕節,無論巫師怎麼無視麻瓜文化,在他的時代,這個節日要和家人一起過的。

  但他沒有家人。斯內普無法視普林斯們如無物,但徹底從心裡接受他是普林斯大家庭的一份子,他也做不到。普林斯們總讓他想起韋斯萊,那種熱熱鬧鬧充滿溫情的氛圍,或許他心底裡曾有過一絲微妙的羨慕,但他絕不會靠近。

  最後他只能像小時候一樣跑去樹屋發呆,反正他有魔法,凍不著自己,直到那只雨燕翩然而至。

  「因為我終於確定了人生的目標,晚了你好多年,是不是?」蓋爾氣喘吁吁地捂著胸口滑落的披肩,盡量笑得不那麼得意。

  鑒於她在樸茨茅斯海軍基地做下的好事和那艘命途未蔔的「百夫長號」,似乎對斯內普這個20世紀土著巫師的內心造成了一些衝擊,蓋爾對於即將到來的試探做了充足的准備。

  斯內普什麼都沒問。

  他只是在蓋爾收拾齊整下樓返場後,熟門熟路地打開了她的備忘錄。ゞ

  入目是一大段文字,像法語一樣帶有注音字符,但卻無論如何都讀不順,字母的拼寫規律似乎與歐陸任何一種語言都相去甚遠。々

  他提起魔杖,用了一個翻譯咒。

  魔杖微光朦朧,但毫無反應,空氣中一個字都沒有浮現。


第22章 21

  接下來的日子裡,斯內普一直掛住這件事。畢竟鄧布利多現在應該在伊斯坦布爾欣賞帝國落日,而格林德沃在風頭過去之前,也會安安靜靜地縮在戈德裡克山谷假裝自己不存在。

  他眼中身前,只有蓋爾·納什這樁大麻煩。

  幾年前她計劃搞掉麻瓜軍艦時,完全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他想這並非因為蓋爾·納什是個演技高明的偽裝者,而是因為……她完全不在乎。

  這讓他想起那些麻瓜物理學家,名字不記得了,總之就是那些人,他們發明出摧毀整座城市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時,是高興還是憂慮?

  何況蓋爾不一樣,她甚至是先有了目標,再去做針對性的研究。

  這究竟是多麼大的……新目標,才讓她發自內心地流露出高興?

  斯內普不敢想,他反復推測、揣摩直到頭痛欲裂時,一度覺得蓋爾比黑魔王還要可怕。

  歷史的卷軸到底還能不能如常向著未來鋪陳前進?

  他受此困擾之深,以至於當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同齡男巫們的不對勁時,另一件事險些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已經是四月份了。復活節時蓋爾請假回了一趟麻瓜世界,她分別在曼徹斯特和諾裡奇舉辦了派對,邀請了所有雇工家裡10歲以下的小孩一起找彩蛋,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末了,給所有孩子一人贈送了一對安哥拉兔夫妻,宣布即將成立面向職工家屬的兔毛收購部門,並提供後續的技術支持。

  生怕她又搞出什麼事來、不得不跟著請假的斯內普茫然極了。

  難道蓋爾·納什的人生目標是打造一個■■主義的商業帝國?

  桌面上是他近些日子以來收集的麻瓜報紙,PNB機工的拖拉機火熱大賣後,後續從美、德招來的工程師又搞出了新產品。作為一個巫師,斯內普只能勉強看出,她這是把不同的農具同時安在了拖拉機前端,這樣跑一次就可以對土地進行多種操作,缺點是必須牢記步驟、手動依次切換。

  但是沒關系,這玩意兒已經反銷美國、排單排到下學期了。

  斯內普翻看著那一份份報紙,最底下那份是他聖誕夜後決心搜羅的第一份有關蓋爾的資料。

  《曼徹斯特衛報》。

  照片上的女孩笑顏如花,正認真聽著舞伴在她耳邊說什麼話。喪服並不能為她的姿容減分,相反,足夠純粹的顏色宛如一張純淨的畫布,忠誠地呈現了她的美。

  斯內普可以毫不謙虛地承認,巫師混血就是更容易出天才,他同樣也可以發自內心地認同,麻瓜混血更容易出美人。ヾ

  「喲,你這也有一份兒!」一個七年級斯萊特林路過,輕佻地用手指彈了彈紙面。

  「也?」

  這些年他勉強和這座陌生又熟悉的學校保持著一種互不干涉的狀態,蓋爾常常笑他是「一個人孤立了全校」,這些人平常也是不理他的,今天……

  斯內普低下頭,報紙上的蓋爾向他粲然微笑。

  「赫奇帕奇一個麻瓜小子帶回來的!當時他說什麼……噢,黃禍?反正就還是龍女那一套,我們也不懂,但納什是真的好看,穿麻瓜的衣服更性感,我晚上睡覺都聽見布萊克喊她的名字了,你懂的吧?」

  七年級的目光猥瑣地從報紙移到斯內普身上:「哎,你倆關系不是挺好的嗎?」

  他的舌頭隨即被黏到了上顎。

  斯內普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布萊克的尿性他比誰都清楚,在「大腳板」西裡斯ゝ那個反叛出現之前,他們不可能有一個人對麻瓜種有好臉色。

  蓋爾更和這群人沒有什麼交集,她的時間完全不夠用,幾乎到了要申請時間轉換器的地步,分給社交的配額僅限於三餐時在桌邊和阿利安娜打個招呼,吃起飯來就顧不上了,因為她還得看信、回信。

  斯內普這才發現,蓋爾居然可以雙手同時進行兩件事。她左手拿面包、右手執筆時固然絲滑流暢互不干擾,稀奇的是這個順序調換過來也可以。

  如果給她兩根魔杖呢?

  斯內普想到這裡,下意識地向拉文克勞的長桌上掃了一眼,蓋爾不在。

  當然,她來吃早飯僅僅是為了收信。以拉文克勞塔的位置來說,到禮堂吃飯是一件效率很低的行為。

  可為什麼……許多人都在隱晦地注視著蓋爾常坐的那個位置?還有人會偷偷看他?

  斯內普又掃了一眼,發現那些目光全部來自男巫,都是四年級以上……已經發育了的男巫。

  一種不妙的預感從斯內普心中升起。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掌權的霍格沃茨可為禮崩樂壞、全是漏洞,和他少年時期真正經歷過的那個都不能比。

  「我猜你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吧,西弗勒斯?你終於發現了?」七年級的斯拉格霍恩於體型上已經逐漸有了日後的影子,他左右看了一眼,悄悄咪咪地湊了過來,「菲尼亞斯不在。」

  校長的次子和他本人同名,要不是校長本人實在不招人待見,會有更多人跑去和菲尼亞斯·布萊克本人交朋友、然後試圖稱呼一下教名來耍耍。

  「所以?」

  「你這樣不社交真的不行!菲尼亞斯這件事策劃了一整個學期,他對納什簡直無法自拔,學校裡一半的男巫都知道這件事!」

  「到底是什麼事?」斯內普的臉色沉下來。

  斯拉格霍恩幾乎已經可以稱得上是苦笑了,他這樣八面玲瓏、消息靈通的人完全不能理解斯內普。

  「你就沒發覺最近德·蒙特莫倫西總是滿臉官司?」斯拉格霍恩恨鐵不成鋼,「她最近在搞的那個新版迷情劑,被人偷了。」

  新版迷情劑?這種東西還有新版?他怎麼不知道?

  讀懂他微表情的斯拉格霍恩已經快絕望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就是、就是……普通的迷情劑只能讓人產生虛幻的愛,對吧?改良過的這個,它可以讓人聽話。」

  「這本就是迷情劑的附加效果。」

  「嘖,我怎麼跟你說不明白呢!」斯拉格霍恩急得滿頭是汗,「德·蒙特莫倫西改良了原版藥劑中那些不穩定的成分,藥效變得不那麼容易被察覺,喝下去的人也不再愛得那麼外放……這不還是你提醒她的嗎?你說干蜻蛉比新鮮的更穩定。」

  斯內普當然明白斯拉格霍恩的話意味著什麼。當聽話的效果被放大,示愛的衝動被無限降低,那麼喝下迷情劑的人就會……變成一個懷揣著無限愛意而順從仰望的奴隸。

  「他們給她喝了?」斯內普忍不住閉了閉眼,「什麼時候的事?」

  「早飯。」斯拉格霍恩干巴巴地說,「她根本毫無防備。」

  「所以你們就一直看著?」他感覺到一陣巨大的荒謬,「在等著看納什的笑話,還是什麼?」

  更黑暗的揣測他根本說不出口。甚至於,如果他處在自己貨真價實的十五歲,他也會選擇袖手旁觀。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惡心。

  「本來是。」斯拉格霍恩老老實實地承認了,「但是納什一直沒出現,菲尼亞斯白天卻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問他什麼他也不說,好像在等什麼的樣子。」

  現在菲尼亞斯·布萊克也不見了。

  斯內普注視著曾經教授的眼睛,忽然意識到斯拉格霍恩一直在等他發覺、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來「告密」。此人的本心依舊還是善的,盡管被層層自私自利包裹著。

  「他們去了哪裡?」

  「某一間密室,大概。」他的表態令斯拉格霍恩眼睛一亮,「布萊克家族的人,既不可能帶回我們寢室,也不可能去密道裡……打滾。」

  這個詞指代的含義再度令斯內普感到惡心。

  但他沒時間再等下去了,蓋爾·納什去年那句沒說完的話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裡。或許她的人生中除了無法逃脫的烈火,還籠罩著其他的陰影,當她是個小孩子的時候,當她還樂意去扮演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她可以假裝它們不存在。

  但是簡妮·布蘭登死了,蓋爾被迫長大,她甚至連發型都換了,更成熟也更利落,會暴露出細長的頸項。

  斯內普起身離開了桌邊,禮堂裡爆發出一陣明顯的、失落的嘆息。斯拉格霍恩翹首望著學弟離去的背影,心裡暗暗為他鼓勁兒,面上卻幸災樂禍地打了個響指,笑道:「賭一把,菲尼亞斯會不會被找到!」

  「來來來,賭他進行到哪一步!」

  「跟了,我賭布萊克功虧一簣!」

  「我覺得是斯內普那小子晚到一步,沒別的,他肯定比布萊克厲害,但是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很快,其他的學院的男巫們也被吸引過來,紛紛加入了這場賭局。

  斯內普先去的是八樓的有求必應屋,不耐煩也來不及爬樓梯,還好他會飛。但牆壁沉默矗立,毫無反應。

  城堡裡的密室不多,斯萊特林的那個沒可能,那就只剩下別人開辟的那兩間——流傳到後世幾乎無人知曉,他也是當上校長後才知道的,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他就死了。

  其中海斯帕·斯塔基畫像背後的那一間,他常常在裡面躲清靜,斯拉格霍恩知道這件事,如果是這裡,剛才他就說了。那麼只有可能是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附近的那一間,在格洛弗·希普沃斯畫像背後。ゞ

  「為你的健康干杯!」他下意識地說,「不,Gesundheit!」

  畫像向前旋轉彈開,一條通道出現在斯內普眼前,他站在門外都能聽見男人的喘息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進去的,但密室內的景像極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蓋爾沒事,好好兒的,她雙手緊握魔杖的姿態好像在拿著一把筆直的長刀,菲尼亞斯·布萊克委頓在不遠處的地上,渾身抽搐地蜷縮在一起。

  怎麼回事,她掙脫了迷情劑?

  斯內普忍不住探究地看了她一眼,馬上移開了目光,這才注意到密室裡還有其他東西。一條華麗的麻瓜晚禮服被扔在地上,蓋爾身上只剩下緊身胸衣和一條絲綢襯裙。

  「不要……」菲尼亞斯·布萊克哀求道,「饒了我吧!」

  那支紫檀木魔杖的尖端開始閃耀出一縷綠光。

  「不,蓋爾!」斯內普想靠近,但蓋爾立即將魔杖對准了他。

  「我是誰?你不認識我了?」他只好問道,忍不住仔細觀察起她來。

  斯內普從不知道有誰能夠掙脫迷情劑的,當然,或許是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的新配方壓抑了人的感性,那麼理性就會隨之抬頭,也或許是……蓋爾內心的意願太強烈。

  如果她沒有成功掙脫,大概會魔力暴動將菲尼亞斯·布萊克直接殺死,然後變成一個罕見的高齡默然者。

  因為魔法沒能保護她,反而壓抑她、甚至為她招來了災難。

  「你是男人,不是嗎?離我遠點。」蓋爾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淡,那種孩子氣的天然喜悅蕩然無存,「我會把你們全殺光,但是你得先排隊。」

  這句無釐頭的話並沒能逗笑斯內普,他不知道現在蓋爾的腦子裡是什麼在主宰她的意識。但他知道,如果一個傷口經年未愈而且還腐爛發臭、隱隱作痛時,最好剔除死肉,讓它重新長。

  「告訴我,你經歷過什麼?」他直接問,隨手給了菲尼亞斯·布萊克一個昏迷咒,「他們對你做過什麼?」

  蓋爾似乎被他嚇得倒退了一步,她顫抖起來,嘴唇哆嗦,冷笑道:「還能是什麼,所有□□犯會對受害者做的事情,畢竟我躺在那裡不能動,不是嗎?」

  「但是現在你可以動,你可以逃走。清醒點,蓋爾,睜開眼睛看看這世界。」

  「所以我才要殺了他……」她喃喃自語。

  斯內普無法昧著良心說菲尼亞斯·布萊克不是當年那群人,根本沒什麼兩樣,甚至更糟糕。

  「我要是你,我就讓他活著受罪。」

  「可惜你不是我……離我遠點!」

  「你得先穿上衣服。」斯內普用魔杖指了指地上的麻瓜裙子,將它變成一件厚實柔軟的對開式晨衣,衣服鍥而不舍地試圖往蓋爾身上裹,但她堅持不肯就範。

  「沒必要。當我的衣服一直穿在身上時,我的確有必要好好保護它,但沒記錯的話,是我親手脫的。」

  蓋爾望向他的眼神是如此的陌生。她不是在看西弗勒斯·斯內普,但也沒差。她透過他,看他「身後」無數的人。此時此刻在她眼裡,他和那些人沒有一丁點兒差別。

  「好看嗎?喜歡嗎?覺得舒服嗎?你喜歡就好了,只要你舒服我就開心……」她喃喃念叨著一些什麼話,並非英語,似乎她的思維已經混亂到無法支持她在兩個絕不兼容的世界裡來回打轉。

  斯內普沒有再用翻譯咒,太殘忍,更沒有必要。

  「我只是想幫你。你怎麼才能接受我的幫助?」

  「我不需要幫助。」蓋爾輕聲道,「也沒人能幫得了我……你這是在幫他!」

  事情似乎就此陷入了一個難以轉圜的困境。

  斯內普不得不暫時先別過頭去,或者閉上眼。如果是十五歲的他,他或許不會管,但他會殺人;現在的他,想要幫助蓋爾,卻絕不會容許她殺人。

  難道當一個善人都是這麼糾結的?怪不得鳳凰社死傷累累,簡直是拿命在填。

  「你是誰?」蓋爾臉上的表情忽然變了,那固執的冷酷不見了,她變得茫然失措,畏畏縮縮,像她親手分發給孩子們的長毛兔,「我做了什麼?他是誰?天啊,我、我……我想我愛他!」

  「你不愛他。」斯內普肯定地說,第一次覺得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才是萬惡之源,迷情劑這種東西發明出來到底有什麼用,「放心吧,已經沒事了。」

  「你是誰?求求你,救救他!」蓋爾已經開始哭了,可她臉上的表情有多麼可憐無助,她握著魔杖的動作就有多麼堅定。

  或許她的頭腦會暫時被無來由的迷戀所懾,但她的身體絕不會。她就是憑借這樣一股本能暫時掙脫了迷情劑,此時此刻,或許她的理智還在和藥效互相爭奪陣地。

  「我是霍格沃茨的校長。」斯內普果斷說,「現在把魔杖放下,穿上那件衣服。」

  這個時候他反倒希望迷情劑能夠占上風了。

  「校長?」但不幸的是,理智再一次回來了,「怎麼會有這麼年輕的校長?你和他們是一伙的,男人都是這樣的。」

  斯內普不得不把自己變回原來的樣子,他人體變形術其實學得一般,遠沒有詹姆·波特那麼天賦異稟,密室裡沒有鏡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

  「放下魔杖,如果你不想給你的學院扣分的話,小姐。」斯內普向她伸出手,盡可能回憶起從前的氣勢,那感覺相當陌生了。

  「你盡管扣。」蓋爾甚至還笑了。

  斯內普不知道原來的蓋爾·納什去了哪裡,無論冷酷的她,還是迷戀的她,都不認識自己。她對自己所處的環境也沒有准確的認知,他當著她的面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卻沒有反應。

  好像只剩下了本能,報復的、殺戮的本能和迷戀的虛假本能。

  「除你武器。」斯內普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懷柔政策,他只好來硬的,他別無選擇。

  蓋爾的手下意識一抬,斯內普看見她的嘴唇蠕動了幾下,阿瓦達索命咒強硬地截斷了繳械咒的去路。

  從頭到尾她杖尖的綠光都沒有消彌,魔杖永遠能感知到主人的本心。

  但他們的魔咒無法像波特和黑魔王那樣相持不下,他的繳械咒被打斷,蓋爾的索命咒也不得不偏移了方向,角落裡一張奇形怪狀的床被從中間劈成兩半。

  斯內普百忙之中抽空瞥了一眼,發現那不是霍格沃茨的東西。

  還好,還好蓋爾·納什並非一位戰士,她擊發魔咒是斷點式而非連續的,在她想起來念下一個咒語之前,斯內普毫不猶豫地將她擊倒了。

  他沒有再試圖繳她的械,還是讓魔杖留在她手裡比較好——對她比較好。

  那條被屢屢拒絕的晨袍終於妥帖地把她整個人裹了起來,蓋爾失去了意識,反倒比較像從前的她。

  斯內普又去檢查了一下布萊克那個混蛋的狀況,這才抬手放出一個守護神——沒辦法,他現在並不是真的校長。

  散發著朦朧銀光的動物消失在牆壁之後,斯內普走向蓋爾,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守護神的形態是不是變了?々


第23章 22

  校方的各位教授來得很快,因為魔法部已經連夜找上了門。

  新世紀伊始,魔法部同步向全英國範圍內投放了蹤絲,一時滿天都是四處奔波著寄警告信的貓頭鷹。一般的小巫師在收信後就會收手不干,但受迷情劑驅使的蓋爾·納什小姐卻不在此列。

  她一天之內在校外濫用了太多次魔法,包括但不限於化妝、燙頭發、搜羅那套麻瓜晚禮服以及搬運那張奇形怪狀的床。

  「那是一張麻瓜醫院裡用來治療婦女『歇斯底裡症』的床。ヾ」魔法部承辦此案的男傲羅神情古怪,女傲羅臉色更是難看到不行。

  但他們並未說得更清楚,因為再說下去,對迷情劑受害者蓋爾·納什將是一種雪上加霜的無禮冒犯。

  「這麼喜歡麻瓜的東西!」校長厭惡地哼了一聲,「迷戀一個麻瓜出身的女巫,把自己弄到這種境地,真是恥辱!」

  「我拜托你,校長!」格蘭芬多學院院長兼黑魔法防御術教授加拉提亞·梅樂思立刻不干了,「現在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嗎?這小子偷迷情劑下給未成年女巫,你不會以為他是想和納什小姐過家家吧?」

  「污蔑。」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個字,像吐出一顆礙事的葡萄籽,「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的兒子,一個高貴的布萊克偷迷情劑?喂給一個——麻瓜出身?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半個學校的男巫都可以作證!」

  「你盡管試試,親愛的加拉提亞。」校長不動聲色,「我的兒子這樣優秀,有個把女巫喜歡他、願意主動獻身,難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嗎?他不需要迷情劑。」

  「這裡誰都看得出納什中了迷情劑。」正俯身查看學生情況的德·蒙特莫倫西頭也不回地說。

  「那就是她自己喝的,她是你們污蔑布萊克的一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校長的聲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布萊克不喜歡麻瓜,這誰都知道,招致報復是我們家族成員不得不背負的沉重命運。」

  一時間,所有成年巫師,包括那兩個傲羅,都沉默不語。

  氣的。

  誰都拿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沒辦法。討厭他,但是不得不在他手底下捏著鼻子干活,不出意外的話還要再忍幾十年,因為校董會喜歡他,那些和布萊克一樣的純血家族當然更偏愛自己的同類。

  斯內普一直沒說話,他習慣了。因為他當斯萊特林院長、霍格沃茨校長的時候也是這樣拉偏架的,那時候他不曾想過,如果易地而處,這種滋味會這樣令人憤怒。

  或者說,那時的他看到受害者臉上的憤懣與不甘,甚至還會被取悅到。

  但是沒關系,只有格蘭芬多會孜孜以求一個明面上的正義,斯萊特林都是私下成倍討還的。

  「我想現在最要緊的是把人送去聖芒戈,先生。」他慢吞吞地說。

  「沒錯,斯內普先生!」在校長陰影下有些默默無聞的坎坦克盧斯·諾特連忙說,「看看這可憐的孩子,遭了多大的罪啊!」

  他無限憐愛地望著菲尼亞斯·布萊克,蓋爾·納什在他眼裡就像一袋垃圾。

  「你閉嘴吧!」校長很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可憐的納什小姐,她會怎麼樣呢?」

  「她或許會永遠迷失在痛苦裡。」德·蒙特莫倫西喃喃地說道,「梅林啊,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一絲明顯的喜悅劃過校長的眼底。那一瞬間,斯內普想到了令布萊克償還的方式。

  他只是沒想到,這一切居然將由他來完成。想想曾經自己和小西裡斯·布萊克的恩怨糾葛,斯內普只覺得……命運自有其安排,何等巧妙。

  果然沒有男巫肯站出來作證,連斯拉格霍恩也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麻瓜出身和混血種厭惡蓋爾身上那一半遠東血統,純血激進分子嫌棄她是麻瓜出身,剩下的人一部分想看熱鬧,一部分覺得……菲尼亞斯·布萊克才是和他們一邊的。

  性別,天生的劃分人群的特征。

  干了一輩子教育工作的斯內普明白,十幾歲的少年正是善惡是非最混沌的一群人,他們評判一切事物的尺度都出於膨脹的自我,師長不過是腐化的權威,而規則是生鏽的鎖鏈,他人是愚蠢的朽木,完全不值一提。

  他見過無數個這樣的孩子,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迷情劑給蓋爾帶來的影響遠遠比麻瓜的放射性礦物來得大。但對於聖芒戈的治療師來說,二者沒差。

  從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發明迷情劑以來,沒聽說還有誰能掙脫的,他們完全無能為力。

  「當時這孩子怎麼跟我說的?」蘭斯洛特·沙菲克站在病房外,透過門上的玻璃望進去,「我們只探索了很小的一部分世界,是吧?」

  前來探視的西弗勒斯·斯內普默然不語。

  「她好一些了嗎?」阿利安娜·鄧布利多急急追問。

  「完全沒有。」蘭斯洛特嘆了口氣,「有兩個她會交替出現,一個強硬,一個軟弱,但全都不記得我們,也不知道這是哪裡,強硬的那個她記得發生了什麼,軟弱的那個她通常只是默默哭泣。」

  「魔法呢,她把魔法也忘了嗎?」陪同妹妹前來的阿不福思好奇地問,他剛剛考完O.W.Ls,「我寫信給阿不思問問看?」

  「別!」斯內普脫口而出。

  他寧願犧牲蓋爾的健康、也不願意鄧布利多有絲毫結識格林德沃的可能嗎?是的,他當然。ゝ

  「是吧,我也覺得他沒什麼了不起的!」鄧布利多家的次子別別扭扭地為剛才下意識的建議而找補,「好好干,你肯定比他有出息!」

  「她根本用不上魔法,她不需要魔法。」蘭斯洛特嘆息道,「我們發現,當她在處理麻瓜事物時,是與過去重合得最多的時候。」

  單人病房裡的少女正赤腳踩在地上,手裡捏著一支鉛筆,在一幅巨大的手繪地圖上寫寫畫畫,時不時用橡皮「吭哧吭哧」擦掉,手邊都是麻瓜書籍。

  她看上去心情極好,平穩,冷靜,從手指有節奏的動作來看,沒准還在哼歌。

  「她在把世界分成幾塊?」阿利安娜踮著腳尖,向門內巴望,「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知道。」蘭斯洛特苦笑起來,「她研究的東西我們都看不懂,說實話,我也是拉文克勞,但——」

  「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嗎?」阿利安娜懇求道。

  「女巫可以,男巫最好不要。」蘭斯洛特比了個「噓」的手勢,「她剛被送來的那個月,向我發射的死咒足夠值得一百個攝魂怪的吻。」

  於是阿利安娜躡手躡腳地進去了,男巫們在門外屏氣凝神地看——玻璃是單向的,病人甚至看不到門上有一面玻璃。

  蓋爾看到有人來很是高興,忙來忙去地給阿利安娜找東西吃。她們一起坐在那張地圖上,她一邊寫寫畫畫,一邊和阿利安娜講解,但阿利安娜的表情逐漸由欣慰高興轉變成了迷茫不解。

  「她嘴裡說的是英語,但是筆下寫的卻不是。」阿利安娜困惑地說,「像英語或者法語,但又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很怪。」

  斯內普想,他知道是哪種文字,但他也不認得。

  「納什小姐被『撕裂』了。」蘭斯洛特說,「迷情劑本身沒有那麼大的威力,改良過的新版也沒有,那種力量來源於她本身。」

  「難道她要在這裡呆一輩子?」阿利安娜眼圈兒都紅了。

  「這要看她自己。如果她願意接受、敢於面對,那麼她就會醒來。」

  「沒什麼值得接受和面對的!」阿利安娜悲觀地說,「這一切都糟透了。」

  盡管沒有男巫出來指證菲尼亞斯·布萊克,但這件事還是在霍格沃茨流傳開了。女巫們同樣出於某種樸素的情結,義憤填膺地團結起來,在學校性別對立的氣氛空前緊張的時刻,有人把這件事捅給了《預言家日報》。

  來自家長的信件瞬間淹沒了校長室的案頭,沒有哪對父母會允許女兒與潛藏的□□犯生活在同一個城堡裡,菲尼亞斯·布萊克固然被千夫所指,可蓋爾·納什的名譽也沒能保住。

  最終菲尼亞斯·布萊克也不過是被家譜除名了而已。ゞ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阿不福思說,「我看她挺開心的,她要是醒了,肯定就沒這麼開心了。」

  就憑阿不福思·鄧布利多那簡單直接又火爆的性子,男巫們討論那個共同的小秘密時,都會默契地繞開他,否則准會被暴揍一頓然後計劃流產。他和蓋爾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但這件事卻喚起了他對另一件事的陰影——阿利安娜小時候被麻瓜男孩欺凌,險些成為默然者。

  「你應該看好她的,你不是她的未婚夫嗎?」阿不福思忍不住低聲說。

  阿利安娜嚇得倒抽一口冷氣:「你說什麼,阿不福思?你……從哪裡聽說的?」

  「路易絲告訴我的。」阿不福思咕噥了一聲,「你還記得路易絲吧,路易絲·奧斯汀々。」

  「牧師的女兒?」斯內普點點頭,如果是沃土原的村民,知道這件事倒不奇怪。

  「你和她通信?」阿利安娜對這個女孩依稀有些印像,「用貓頭鷹?你把我們的事告訴了她?一個麻瓜牧師的女兒?」

  「你小點聲!」阿不福思摳了摳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頭,「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噢!」阿利安娜被他提醒,看了斯內普一眼,隨即又轉向阿不福思,「蓋爾是有手有腳的大活人,好好兒的為什麼要被看著?你是我哥哥,當時你也沒看好我啊?少把麻瓜那一套帶到這裡來!」

  阿利安娜·鄧布利多,全家唯一一個堅定的厭惡麻瓜者ぁ,基於她本人的經歷,誰也沒資格指責她些什麼,何況大多數巫師其實對麻瓜並無好惡。

  在麻瓜人口暴漲以致魔法世界湧入大量麻瓜種巫師以前,英國巫師看待英國麻瓜就好像他們是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不同形態的鄰居,沒有衝突,但也沒有交流,互不干涉,沒有人會去討厭或者喜歡一團空氣。

  直到工業革命爆發,麻瓜文化大幅襲來。

  斯內普對鄧布利多兄妹相殘沒什麼興趣,更很難將眼前的紅發少年和記憶裡發須灰白、脾氣古怪的老頭結合起來。他走開兩步,和為了躲避八卦而假裝投入地觀察病人的蘭斯洛特站到一起。

  「你希望她醒來嗎,治療師?」斯內普望著禁錮在病房裡的女孩,她正俯在窗前,痴痴地凝望著外面,只留給他們一個背影,「她怎麼了?」

  「迷戀的那一個出來了。」蘭斯洛特老練地回答,「她只知道自己有個愛人,但她不知道那是誰,所以她一直在等他來看望她。」

  斯內普閉了閉眼睛,點點頭:「我知道了。」

  當他終於處置完布萊克家那一頭的事,聖芒戈也終於傳來了好消息——蓋爾能接受男巫和她共處一室了,僅限不是黑頭發的。

  金發紅發都行,棕的不能太深了,否則她抬手就是一個阿瓦達。あ一時間聖芒戈所有有志於研究這個案例的男治療師都重新撿起了人體變形術。

  是以當斯內普看到蓋爾床前坐著個金發男巫時,他並未放在心上。

  「告訴你個稀奇的事兒吧,納什小姐。」金發男巫瞥了他一眼,也沒在意,「麻瓜海軍在渤海灣沉了一艘船。」

  斯內普心裡一動,抬眼看去,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格林德沃的長相一無所知。

  「活該。」蓋爾垂著眼皮。

  「是不重要,戰爭總是會死人的。」男巫老神在在地說,「稀奇的是,那艘船因為吃水太深,原本無法駛入河道攻擊岸上的炮台,但一顆炮彈卻飛出了遠超射程的距離,打中了海面上的軍艦。」

  斯內普發誓,他看到蓋爾的眼睛閃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她就像去年聖誕夜在陽台上跳舞時那麼喜悅而充滿活力。

  如果一定要這樣的話,如果蓋爾醒來的代價是這個,那麼,也不……也不行?還是,也不是不行?

  「巧的是,『百夫長號』恰好是一艘旗艦,艦橋裡不僅有本艦全部機要人員,甚至還有他艦前來開會的高級軍官。除了司令本人,他上岸陸戰去了。」金發男巫慢悠悠地說著,以一種講故事的悠閑語氣,「更巧的是,幸存的海兵慌亂之下試圖還擊,所有的艦炮竟然一齊炸膛了。」

  「那有沒有最巧啊?」那睫毛慢慢地揚了起來,露出一雙笑眼。

  「有。」金發男巫肯定地點點頭,「因為下一發來自岸上的、脫離軌道的炮彈直接穿透了『百夫長號』脆得像紙的裝甲,擊中了最深處的彈藥庫,第三發炮彈還沒被吸引過來,海面上就不見『百夫長號』這艘船了。」

  「您說『吸引』?」蓋爾樂了,「被什麼吸引?」

  「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您知道呢,納什小姐?」金發男巫將眉毛一挑,笑了起來,「真高興您喜歡我這個故事,我還會再來看您的。」

  他彬彬有禮地向蓋爾彎了彎腰,竟然毫不留戀地轉身走掉了。斯內普緊跟著追了出去,在走廊上喊出了那個名字:「蓋勒特·格林德沃。」

  「您認識我,先生?」金發男巫驚訝地回過頭來,他很年輕,差不多是阿不福思的同齡人。

  「你的名字早晚有一天會傳遍歐洲的。」

  格林德沃直到此時才算真正對斯內普起了點興趣,他毫不遮掩地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點頭道:「這是自然的,您該說點兒我不知道的。」

  「離蓋爾遠一點。」

  格林德沃當然不會乖乖聽話,他的表態或許在某一天會成為捏在格林德沃手裡的把柄,但他不得不這麼做。

  「為什麼?我們的名字這麼像,說不好天生就該做朋友,我們才是同類。」

  你的同類、你天生的朋友正在蒙古草原上看土撥鼠呲牙!

  「不過您放心,我不喜歡女孩子,再聰明的也不行。」格林德沃忽然湊近前來,「她還是您的,誰也搶不走。」

  「什麼?」斯內普下意識地反問,在這個距離內,他清晰地看到格林德沃右眼裡有一縷金芒正在緩緩褪去。

  「我不會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誠心誠意希望納什小姐好起來的人吧?」格林德沃誇張地反問,「您會幫忙的吧,先生?」

  斯內普一時僵立在原地。

  他回到病房時,蓋爾已經請實習治療師幫她去樓下的麻瓜報攤買了厚厚一摞報紙來。她將所有報紙都攤在地上,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那條新聞,恨不得將頭都扎進一行行鉛字印痕裡。

  他遠遠地看著,發現蓋爾有個小習慣,她讀報時,喜歡用食指一行行地指著讀,看了沒兩張,手指肚已經被染得烏黑。

  「贏了嗎,你的國家?」他盡可能低調地走過去,遠遠坐在一邊,斯內普是她唯一不排斥的黑發男巫,蘭斯洛特認為這或許和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有關。

  「還是沒有,那個民間教團借題發揮,說這是『神跡』,於是土兵們戰力大增。攝政的寡居王後再次動搖了,臨時決定變卦。」蓋爾疲憊地撲倒在報紙上,她的語氣聽上去和從前毫無差別,但斯內普知道,哪怕此時問出這個問題的是蘭斯洛特·沙菲克,蓋爾的答案都不會有絲毫差異。

  「然後呢?」

  「然後就被狠狠地報復了。民間教團成了擋刀的棄子,王室即將逃離倫敦,前往威爾士。」蓋爾懶懶地說,「或許現在已經動身了,只是消息還沒傳到英國來。」ぃ

  「所以那艘船……白白地沉沒了?」

  「總有一天我們會重建炮台,我們會建立自己的海軍,未來的某一天我們自己的船在不同的艦隊基地之間航行,當她們い路過大沽口的時候,說不定會想到這場奇跡般的勝利,會覺得天不亡我,時代、正義與真理都站在我們這一邊。。」

  她隨手拔出鋼筆,在報紙邊緣寫下一行方方正正的字,斯內普一看那分句的長度就知道絕不是現代中文。

  「什麼意思?」他直接問。

  「就是無論你們罵我還是誇我,我要做的事我都會一直做下去,我認為那是對的,這就夠了。」ぅ


第24章 23

  在經歷了又一次補考後,蓋爾·納什重新返回了霍格沃茨。她看上去已經和任何一個正常女巫無異,聖芒戈一眾治療師都認為,以她的思維、學習和認知能力足以應付O.W.Ls課程。

  但是她幾乎把魔法世界的一切人事都忘了,除了知識的那部分。

  她知道自己叫做蓋爾·納什,是麻瓜公司PNB的幕後掌舵人,是就讀於霍格沃茨魔法與巫術學校的女巫。但和她同窗四年的同學,看著她長大的各位教授,她全都忘了——於是拉文克勞五年級的女級長只好輪空。

  也就阿利安娜·鄧布利多靠著鍥而不舍的貼貼在她那裡混了個臉熟,但她仍舊不記得她的名字,同等待遇的還有斯內普。

  上學期發生的事早就被下了封口令,但仍然有麻瓜出身的男巫非要犯賤,他們千方百計地調開了負責人,把蓋爾堵在了午飯時靜謐的圖書館裡。

  沒有人知道男巫們說了什麼,也沒人知道蓋爾·納什做了什麼,總之那幾個學生很快就退學了。教授們什麼都沒說,現在布萊克教授反而成了最袒護蓋爾的那個人。

  「你到底做了什麼啊?」阿利安娜似乎覺得自己有必要像小時候蓋爾陪伴她一樣陪伴蓋爾,常常來找她復習O.W.Ls。

  然而蓋爾根本沒在看筆記,她還在考慮怎麼幫助更多的人脫貧致富。是干脆辦個托兒所鼓勵雙職工上班呢?還是繼續搞家庭聯合小規模養殖業呢?

  「你說我一個豬場留幾頭種豬比較好啊?」蓋爾認真向她征詢建議,「我對這個完全是門外漢哎!」

  「你問我?」十五歲純情女巫阿利安娜被那個單詞搞得臉色通紅。

  「不該嗎?可你家養山羊不是嗎?」蓋爾一臉認真。

  「可我們家沒有種……羊。」阿利安娜艱難地吐出了那個詞。

  「為什麼?」蓋爾萬分疑惑,「不夠優秀的豬羊牛馬閹掉就好了啊,否則肉會有腥味。你家的山羊難道是賣毛的?」

  電光石火之間,阿利安娜明白了蓋爾對那幾個男巫做了什麼,那個單詞令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我真的不記得……」她顫抖著說,心裡拼命回想著那幾個人退學離開的樣子,似乎沒受什麼外傷,當然,她們有魔法,她們是女巫。

  「好吧,可能英國人就是沒有這個習慣,怪不得我一直覺得蔬菜比肉好吃,我還以為我轉性了呢!」蓋爾轉著手裡的羽毛筆,在「種豬」後面引出兩個箭頭,一條指向「國內進口閹豬匠」,後面寫了個「成本」又打了個問號,另一條指向「入鄉隨俗,這種肉誰愛吃誰吃,反正我不吃」。

  當然是後者,現在抓緊時間琢磨豬肉罐頭才是正經事。好吃不好吃的不重要,戰場上頂飽就行,她又不上戰場。

  那對夫婦算是化學家還是物理學家?和研究防腐劑的那些人熟嗎?能通過他們派訂單嗎?

  蓋爾又記了一筆,她只知道大量的鹽或糖可以起到一定的抗菌效果,腌漬食物和蜜餞在歐洲也很流行。蜜漬豬肉有點喪失,但可以烘干做肉脯,也很便攜,但鹹肉罐頭就可以有,挖出來煮湯喝順便補充電解質,怕只怕一旦打起仗來鹽糖都得被管制,她總不能自己熬糖曬鹽吧……她能嗎?

  於是蓋爾順道又去研究了一下洋人怎麼熬糖,發現英國這破地方,種甘蔗不夠熱,種甜菜不夠曬,一句話,全靠進口——毀滅!趕緊毀滅!

  她想她或許是整個霍格沃茨五年級裡,在大考之年最輕松寫意的一個,沒辦法,她又不指望著O.W.Ls證書吃飯,甚至一度打算直接考砸、以便空出六七年級更多的時間。

  那她干嘛還要在霍格沃茨耗下去呢?

  一定是靈魂深處的民族底色在作祟,上學才是第一等要緊事,別管它是什麼學吧,拿不到文憑就低人一等。

  她嘆了口氣,敲定了趁聖誕去巴黎的行程,派貓頭鷹寄去霍格莫德。麗莎到底也沒有如約進入PNB機工或者PNB農業工作,拜她上學期出的那場自己也不記得的意外所賜,在她缺席公司事務的這大半年,負責收信發信、居中傳話的麗莎直接成了她的秘書。

  一整個1900年過得亂七八糟,蓋爾不得不把聖誕派對改成新年派對,她再不露面,小報上該說普林斯謀殺她了,現在已經說什麼的都有了。

  奇怪,為什麼報紙上總揣測她和普林斯們的關系,潘克赫斯特呢?這就開始小瞧工會了,現在工會還是很有作用的好吧?

  年末這連軸過節的十天被蓋爾安排得滿滿當當,有了蹤絲的監管,小巫師在校外再也不能隨意使用魔法了,這使得她花在交通上的時間成本大大增加,偏偏英國又是個島,去歐陸要坐船。

  蓋爾懷疑在自己死前能不能看到跨海大橋和海底隧道出現。

  在其他站台換乘時她注意到,暑假時那個常常來聖芒戈看她、還幫她輔導功課的長發男生也遠遠綴在後面。蓋爾推測他們之前關系應該不錯,但她現在看待魔法世界的所有東西都像是隔了一層紗,連人名都記不住——除了《魔法史》課本上的,啊,這可敬的種族天賦!

  蓋爾笑著向他揮了揮手,沒想到他竟然穿過擁擠的人群,趕到她身邊來,經過各色旅人時臉色相當臭,看上去恨不得把這些人都鯊了。

  「你也要去坐船呀,去法國?」蓋爾笑眯眯地問道。

  斯內普根本懶得回答,無論他說多少遍他是誰,蓋爾·納什總是轉眼就忘。「一位年輕的未婚淑女不應該獨自出行,你太小了。」他慢吞吞地說,示意她看看四周的人。

  果然如此。其中頂年輕的一位女士,也跟伊娃·普林斯那麼大,手上有戒指,她已婚了。

  「我也有啊!」蓋爾晃了晃空蕩蕩的手指尖,「我只是沒戴出來!」

  她望著出雙入對的青年夫婦,忽然有些羨慕:「也不知道我的未婚夫是誰,會是我喜歡的那個人嗎?」

  斯內普的嘴唇動了動,他險些開口承認——蓋爾到底何時恢復正常,還未可知,何況她恢復正常後也並不可控。如果,如果他能借此施加一些影響,讓蓋爾離格林德沃遠一些……

  一個晃神的功夫,蓋爾已經腳步輕快地踏上了駛往多佛的列車,她訂的就是眼前的頭等車廂,短距離行程,豪華和普座其實不差多少錢。

  「一起坐嗎?」蓋爾敲了敲玻璃窗。

  斯內普微微有些窘,他根本沒有票。

  在小巫師可以肆無忌憚濫用魔法的上世紀,許多成本都被魔法節省了,現在不一樣了。沒想到時隔幾十年,他再次微妙地感受到當年的那種恥辱。

  「沒關系!來!」蓋爾將玻璃窗向上一推,將胳膊探給他,「抓住我的手!你自己腳要蹬一下啊!腰腰腰!腰發力!」

  她實在是太熱情、太令人難以招架了。斯內普分明是被她抓住了手,他一邊想著自己不如波特和布萊克那麼活潑好動,一邊硬生生被拖進了車廂裡。

  「哎喲!」

  兩人絲滑越過了窗邊的小餐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斯內普覺得肚子被窗框硌得要斷了,抬眼卻正對上蓋爾的眼睛。

  她正在看他。

  左手抬起來護住他的頭,以防撞到門——她自己早就已經撞到門了,另一只手正揉呢。

  這個姿勢像半個未完成的擁抱,也像是……

  「所以,你投降了?」斯內普忽然輕聲問,「我接受,小姐。」

  蓋爾「撲哧」一笑:「好吧,沒錯,我對你的體重投降了,你稍微有點兒壓到我了,或許?」

  他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蓋爾捂著後背直「唉喲」。

  「磕到了?」

  「有一點。」

  「給你揉揉。」

  「什麼?」蓋爾大驚失色,這關系已經好到這種程度了?趴在膝蓋上揉脊椎?

  她整個身體又僵又麻,那只手既像碾壓下來的山巒,又像游走吐信的蛇頭。蓋爾仿佛能察覺到每一寸肌肉都在顫抖著提出抗議,她和他身體接觸的每一個地方都要腐爛出一個深入骨髓的大洞,她再也忍不了了,相當狼狽地從人家膝頭滾了下來。

  「腳麻了。」蓋爾勉強說,起身拍打著裙子上的灰塵,「你根本就不會按摩吧?」

  「我一般直接用魔法。」

  「也是。」蓋爾在他斜對面坐下來,慢慢覺得渾身的冷汗消了。

  「布萊克家的事情我解決了。」斯內普似乎沒意識到她的不適,「但你這樣不行。」

  「什麼黑的?」

  「那些傷害到你的人。我詛咒他們像麻瓜一樣短命,讓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和他的畫像一起看著子孫後代逐漸凋零。」他注視著依舊茫然的蓋爾,「等到百八十年後,我們再去告訴他,嗯?」

  蓋爾慌慌張張地移開視線。

  「你說我『這樣不行』——哪裡不行你倒是說說看?」

  這次輪到他有些不自然了。但常年任教的職業本能在作祟,斯內普看到「不正常」的地方就會下意識地想要「扳正」。

  何況那是蓋爾·納什,她的刺根本不用挑,就那麼明晃晃地攤在陽光下。

  「手。」斯內普手指動了動,又補上一句,「還有魔杖。」

  「得了吧,你還想打我手板?」蓋爾不樂意了,「我要是再上當我就——」

  話音未落,他倆都愣住了。

  「你記起來了?」斯內普眉頭一松。他只是想一步步給蓋爾脫敏,收魔杖是怕她一個激動又阿瓦達。

  「只是片段。」蓋爾捂著額頭,「我忘記得多嗎?」

  「不多,都是些不重要的事。」他下意識地說。

  天賦者往往都不會太合群,或者說,他們很難壓抑自己與庸凡之輩共處。偏偏拉文克勞與蓋爾同級的都是男生,偏偏麻瓜種與混血種歧視亞裔,這就使得她的校園生活格外獨來獨往,這就使得她遺忘掉的、關於魔法的所有記憶裡,那些有價值的內容,大多數都是和他相關的。

  噢,或許還有那個鄧布利多女孩,不過她不重要。

  「是嗎?」蓋爾饒有興致地托著腮,「那你怎麼總是露出一副被拋棄小狗的神情?」

  「什麼?我——」斯內普氣極反笑,「你——」

  蓋爾眨眨眼:「看嘛,十幾歲的人就是要有十幾歲的樣子,你天天陰著個臉,跟個老頭子一樣。」

  斯內普一怔,原來她把這個都忘了?

  「你還記得……你是,從哪裡來的嗎?」他試探性地問,「我是說,最開始的時候。」

  「我連這個都告訴你了?」蓋爾有些驚訝,「我們關系真鐵!我來自一百二十年後,孤兒,殘疾人,從小生活在福利院裡。」

  「你過得幸福嗎?」

  「很幸福啊,大家都對我很好。」

  「那你……」斯內普有些不忍,但他還是要問,「你是怎麼死的?」

  「我——」蓋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渾身顫抖起來,「我………」

  「好了別想了。」斯內普立即打斷她,雙手固定住她的頭,讓她看向自己,「都過去了,我是個外國人,如今你也是個外國人了。」

  蓋爾眨眨眼,睫毛垂落下來。

  「很好。」他順勢拍了拍那細伶仃的窄窄肩膀,「現在睡一覺,到多佛我叫你。」

  他們分別躺在一側的沙發椅上,但彼此都知道對方毫無睡意,甚至連呼吸都懶得偽裝一下。

  「我以前是什麼樣子的?」蓋爾盯著斯內普耷拉在地毯上的外套,她必須時刻保持著和某位巫師的「連結」,才不會轉眼就將人忘掉,看見、聽見、接觸或者思考,都算數,「你們都很喜歡她吧?」

  「沒什麼不同。」斯內普說,感受到她的目光而忍不住將腿蜷了蜷,「喜歡你的人不多,但也有,麻瓜更喜歡你。」

  「那是,我給他們開工資嘛!」蓋爾不在意地抬起一支胳膊枕著,這個動作讓她的麻瓜旅行服發出一聲響亮的開線聲。

  「壞了!」她跳起來,捂著左臂後方的位置,「穿巫師袍穿習慣了!」

  泡泡袖歸泡泡袖,雖然蓬松得像兩朵雲,但袖根與衣服大身的縫合處依然是繃緊的,現在那裡裂了一道大口子,足有手指長。

  「我看過校長用無杖魔法,你會嗎?」蓋爾小心翼翼地問,「或者,火車經過這一路,說不定火車上就有成年巫師呢?」

  斯內普沒辦法告訴她因為她隨時隨地阿瓦達男巫、導致魔法部對她特別關注的事,只好主動去問車掌要針線。

  可問題又來了。

  「我不會啊!」蓋爾盯著他手裡的針,一點兒伸手接的意思都沒有,「我小時候學不了,大了簡妮就忙起來了,再大我自己出來上學,誰教我?伊娃嗎?」

  斯內普一時氣結:「那我也——」

  等等,他好像是會的。

  他在上學前很難穿到合身的衣服,過去與現在都是。唯一的差別就是,科克沃斯的艾琳·普林斯對他不管不顧,任憑他穿著哪哪兒都不合身的孕婦裝來回走,沃土原的貝絲·普林斯至少會幫他將補丁縫好,袖口短了就再加一截。

  「好吧,你脫——」斯內普忽然說不下去,菲尼亞斯·布萊克就是「命令」她自己脫的。

  要怎麼說,我幫你脫?更不對了。

  但蓋爾已經快手快腳地解開了那一排細密的像牙扣,接著抽開束帶,像一只新生的小鳥從「蛋殼」裡蹦了出來。

  她不是個耐凍的人,用魔法塞了許多衣服進那條裙子——蓋爾總是喜歡搞一些奇奇怪怪的魔咒小發明,比如緊身胸衣自動穿脫咒,缺點是抽帶力度不好把控,斯內普還記得她第一次嘗試,被魔咒勒得直翻白眼。

  「縫完了。」他干巴巴地將裙子一遞,心裡想著她如果敢笑就——就先記賬!

  但是蓋爾沒有,她只是扥了扥、試試牢固不牢固,然後怎麼脫的就又怎麼把裙子穿了回去,還眉花眼笑地道謝。

  斯內普忽然又有點不爽。

  蓋爾她明明有陰影,怎麼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她又根本不記得他是誰!難道他不是男人?

  「啊,到了!」感受到火車速度減慢,蓋爾歡喜地站起來,「我還沒這麼近距離地看過大海呢,上次我們是騎飛天掃帚——」

  她低低地「哇」了一聲,向他求證:「是這樣嗎?」

  「是。」斯內普露出一個很輕很輕的微笑,「手。」

  「我自己能走。」

  「你得對男性脫敏,男巫或者男麻瓜。」

  「為什麼要,我不要!」蓋爾用戴過戒指的那只手「啪」的一聲把斯內普攤開的手掌拍掉,「我只要能接受我的愛人就好了,我等他回來找我。」

  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經混在下車出站的人群裡走遠了。斯內普把她的裙子縫得像條毛毛蟲她也不介意,只是解開婦女時下流行的東洋盆式大發髻,用長長披散下來的頭發擋住。

  現在估計已經把剛剛發生過的一切給忘了。

  斯內普有些無可奈何又有些惱怒,蓋爾·納什真如她的名字一樣,是一陣無跡可循又抓不住的風。


第25章 24

  皮埃爾夫婦相當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蓋爾把休·瓦尼名下的那座鈾礦直接轉給了瑪麗亞·斯克沃多夫斯卡——甚至邀請他們留下來過平安夜。

  蓋爾委婉地拒絕了,她怕居裡家的平安夜主題是諾貝爾獎級別的開題報告。反正,她也已經拿到了想要的答案,還如墜霧裡雲中地聽皮埃爾講了一堆亂七八糟。

  沒辦法,求人辦事是這個樣子的。

  幸運的是,真有這麼一位東邊不亮西邊亮的奇才,人是德國人,聲名鵲起卻是在倫敦。現如今人早已經見牛頓去了,留下的徒子徒孫也算得上桃李滿門。

  但這位大佬主業是搞顏色的,和防腐劑到底有個鳥關系?

  「不順利?」那個自告奮勇要來保護她、一直從蘇格蘭盯她盯到倫敦還跟來法國的男生問道。

  「也不是。」蓋爾沒精打采地說,「先找個旅館住吧,天都黑了!」

  然後他們就被當成了私奔逃家的小情侶,最後還是科學家夫妻倆大老遠趕來把人給從警署贖了出來,又為他們在旅館做了擔保——皮埃爾曾往英國作證,他知道蓋爾是誰。

  「但願小報的開年頭版不是PNB的蓋爾·納什私奔逃家。」

  「他們當然會這麼做。」

  蓋爾眼睛一亮:「要不我就說你是我的未婚夫吧?我們只是未婚夫妻出來旅游!PNB見過他的人一定不會向外說的,他不是在殖民地嗎?等他回來了,風頭早就過去了……反正高清攝像機還沒有出現,年輕男孩子都長得差不多!」

  斯內普被那口紅茶嗆得直咳嗽。「好啊!」他冷冷地說,「我沒意見。」

  「我這是合法購買你的肖像使用權以及名譽。開個價吧!」蓋爾爽快地說。

  「用、不、著!」他幾乎要咬牙切齒了。

  蓋爾搞不懂他為什麼莫名其妙就生氣了,只好聳聳肩,走去一旁,翻看起一本硬紙裝訂的大厚本子。

  斯內普自覺很像後世麻瓜科學家訓練出來的狗,蓋爾一拿出什麼東西來他就萬分緊張。

  「那是什麼?」他只好走過去,坐在蓋爾身邊,蓋爾轉頭看了他一眼,有點迷茫。

  該死的!

  「西弗勒斯·斯內普,你的同學。」他不知道第幾千幾萬次介紹自己,「受你家的朋友所托,陪你來法國。」

  「噢噢幸會幸會!」蓋爾毫不走心地說,把他的一只手抓過來,擱在自己裙擺上,這樣余光裡瞄到,就不會忘記。

  她和那個紅發女巫在一起的時候都是這麼玩的,否則這一天什麼都別干了,光自我介紹就行了。

  其時夜已經深了,半空裡飛著些若有似無的小雪,風倒是不小。房裡沒什麼節日氣氛,反正他們也都不信這個。只有麻瓜熱水汀散發出單調的嗡嗡聲,似乎有工人過節還在調試。

  斯內普的手放在蓋爾腿上,一開始是涼而滑的,他的每一寸掌紋都感覺到緞料挺括的質感。慢慢的,熱氣開始縈繞著他的手,還有指掌下籠罩的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她裙擺上裝飾著一小片荷葉邊,此刻仿佛正在他的保護下輕柔呼吸。

  是她的體溫,穿透一層又一層的布料,終於浮出水面、與他的體溫交融在一起嗎?

  「手。」斯內普說。

  「什麼?」蓋爾右手正好閑著——在她需要翻頁之前,於是干脆地向下一滑,直接落入了斯內普掌心裡。

  她點了點下巴,隨口道:「拿去。」

  那只手宛如天降,一把將冰封的河面砸了個窟窿,積蓄一冬的冰層紛紛破開,他耳邊都能聽見那種細碎的鏗鏘聲,宛如樂鳴,那聲音還很大,吵得他心慌意亂。

  「到底怎麼了?」蓋爾不滿地把右手藏到斯內普手底下去,她需要他身影的一部分時刻暴露在她的視野裡,「我先放這兒,你——哎喲!」

  斯內普握住她的手,借力坐得更近了。

  「你也腳麻了?」蓋爾終於停下來,轉過頭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眼,隨即又笑了,「奇怪了,我為什麼要說『也』呢?」

  她沒有反應,這很好。沒有不適,沒有逃避,沒有問他干嘛坐那麼近,沒有去握魔杖,好兆頭。如果斯內普這些日子以來觀察得沒錯,他們每有交集,她就會想起一些事來。

  或許是肢體接觸,或許離得比較近就可以,無論怎麼說,他得讓蓋爾剩下的那部分醒來,她絕不能去和格林德沃……

  「你就這麼好奇啊?」蓋爾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反而將那本用麻瓜彈簧裝訂的奇怪本子推到他腿上來,「喏!」

  出乎他意料的是,蓋爾所關注的東西並未涉及任何會危害巫師或麻瓜生命的黑魔法或者熱武器。那只是一幅幅風格各異的女裝設計稿,有線描,有的也已經上了水彩,被縮成合適大小,滿滿地貼了整整一本。

  「整個西歐差不多的服裝設計師都在這裡了。」蓋爾滿足地拍了拍,「我的命題作文是,『未來的女裝』——這該死的緊身胸衣真的穿夠了不是嗎?」

  「你已經選好了。」斯內普瞥向她左手按著的一張小紙條,「保羅……波列?」

  「現在在沃斯兄弟高定時裝屋工作,或許明天我們來得及去拜訪一下他,他最好別回去和家人過節了。」冷酷的天使投資人蓋爾·納什如此說道。

  「你喜歡他是因為……這些東方元素?」斯內普皺著眉,每當和蓋爾在一起,他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全是盲區,這種感覺一點兒都不好。

  蓋爾憐憫地看著他。

  「不是的,西弗勒斯。」她探身過來「嘩嘩」地翻著其他人的作品,「說實話我很討厭波列這個一步裙的設計,但是……他是唯一一個把緊身胸衣拿掉的人。這個舉措是劃時代性的,其他人都只關注到了『女裝』,我承認我更喜歡另一些人的衣服但是,他們只是在炫技,我要的是超脫時代的概念。」

  但是他們終究沒能前往沃斯兄弟高定時裝屋,就算人家聖誕節當天也開門——一位不速之客上門拜訪。

  「弗■基■爾·伊■奇·烏■揚■夫?」被堵了個正著的蓋爾生澀地重復了一遍,感覺自己舌頭都在打結,「您認識我?有事找我?」

  來訪的客人是一位三十出頭的紳士,個子不高不說,連頭發都有點岌岌可危的架勢。他很瘦,臉色透出一種不太健康的紅,但是精神很健旺,似乎頭腦中有無窮無盡的思想與激情,正等著從他的眼睛和嘴巴裡滿溢出來。

  「我們素昧平生,小姐。在歐洲工人運動中,有一家公司的表現是如此突出,我不得不注意到這其中的古怪。」俄國紳士款款說道,「我對您感到好奇,因此冒昧來訪。」

  「你不是第一個了。」斯內普很沒有禮貌地接了一句話。好在蓋爾的表情很茫然,她已經把格林德沃忘了。

  「這下您見到了,我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蓋爾笑著說,「也沒長出三個頭和六支手臂。」

  「但您敢於在聖誕節時與未婚夫同游歐洲,恕我冒昧,二位加起來年紀還沒有我大。」俄國紳士不帶絲毫評判意味地說道,「哪怕是荷蘭,淑女們也做不到這一點。」

  「啊!」蓋爾仰天長嘆,「小報果然已經?」

  「嗯。」俄國紳士肯定地點點頭,「鄙人和各家報社都有些業務往來。」

  「我就說年輕男孩子都長得差不多吧!」蓋爾試圖苦中作樂,「看,我還沒出面澄清呢,他們已經自動自發地以為你就是我的未婚夫了。」

  斯內普完全不想說話,俄國紳士默默觀察著他們。

  「您為什麼要那麼做呢?」他冷不丁地問道,「那些優待工人的措施……我是說,這是完全異想天開的。貴公司的規章裡,我能理解的,只有『禁止童工』那部分。」

  蓋爾眨眨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種事情不是顯而易見的嗎?正好時代又合適,如果她再穿早一個世紀,想辦也辦不成啊!

  「您就當我是不得不這麼做的吧,PNB也算是家大工廠了,那點子破事兒整個英格蘭無人不曉。」她試圖搪塞。

  俄國紳士笑著搖了搖頭,並未揭破。沒有任何一個工廠主會因為任何理由而作出這麼大的讓步,盡管這女孩給自己安了個功利的名頭,她實際做的可都是讓工人實在得利的善事。

  「您介意我們借鑒您的……法子嗎?」俄國紳士又問。

  「只怕不合適,我就當您是在開玩笑。」蓋爾尬得頭皮發麻,「說實在的,貴國跟英國不能比,你們還是先加班加點把自己國家收拾出個樣兒來再來談人權問題——用不了三十年,很快的。」

  「蓋爾!」斯內普警告她。

  「當然。」俄國紳士失笑,「我的國家她……一團亂麻。」

  「而你的同胞們也……」蓋爾感同身受,「我的國家也是。」

  她身上的混血特征是如此的明顯。遠東的那幾個亞洲國家,幾乎每一個都在受苦受難,除了日本——想也知道她應該不是日裔。

  這麼看來,他的國家至少沒有被侵略——甚至還在侵略別人。

  俄國紳士想,他來之前無數次想過蓋爾·納什會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沒想到她就是個普通的小姑娘,她沒有什麼深邃的思想,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簡單。他之前設想的那種促膝長談完全泡湯,但他反而更高興了。

  工人和農民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平等的人,都該得到尊重與關懷。她是發自內心這樣覺得,發自內心地想讓她能照顧到的所有人都過上好生活。

  這樣才對,他想建立的國家,裡面就該滿是這樣的人。

  這說明他們的道路並不孤立,在遙遠的英格蘭,有一位普通的女孩自發地萌生了同樣的心情。

  「噢,也不是完全沒有或許能給您幫上忙的。」蓋爾去行李箱裡翻出自己久經考驗的備忘錄,從靠前的部分撕下一頁,「我想得比較亂,字跡也算不上好看,讓您見笑了。」

  俄國紳士顧不得思考為什麼這女孩一旦走動起來、她的未婚夫都要時時刻刻緊跟在她身前,他立即就被紙上的內容吸引了。

  那是一份近乎於夢幻的六聯保險計劃,具體的細項並不完整,甚至於很多地方用的還是他不認識的方塊字,筆跡也很生澀。雖然俄國紳士對經濟並不擅長,他也看得出這種事最好交給國家來做。

  國家嗎?

  「我嗎?」他忍不住喃喃自語。

  「哎,我也不知道是誰啦!」蓋爾輕松地吹了吹紅茶,「您是俄國人,或許您認識嗯……勒、勒內?還是蓮娜?呃……」

  「我想我知道您說的是誰。」俄國紳士失笑,「是啊,我當然認識他,因為我就是您提到的那個人。」

  蓋爾一口紅茶差點兒沒噴了未來的導師一褲子。

  「請務必給我簽名!」她一邊咳嗽著一邊說,「大名,全名,筆名都要,最好再寫一句關於你們事業的名言,要簽在牢固的東西上——相信我,我能活到它更值錢的時候!」

  正給她拍著背的斯內普頓時加重了力道,蓋爾被他拍得一個趔趄。

  「您能?」俄國紳士有些好笑。

  「是的,我是個女巫。」納什小姐一本正經地說,「我還可以預見未來哦!來試試嗎?」

  ■拉■米■·■裡■·■裡■諾■終於徹底被她逗笑了。「多謝好意。」他艱難地說,感覺還想笑,但同時又感到一陣鼓舞——無論任何時候,來自遙遠國度的陌生人的信賴與支持,都令人振奮。

  拜不速之客所賜,蓋爾終於沒能來得及去拜訪高定時裝屋,她只好把這個記下來,讓麗莎或者伊娃去做。

  他們直接幻影移形去了加萊,將將趕上渡輪,回到諾裡奇時天都黑了。

  「又有人要見我?」蓋爾兜頭被告知明天要加班,「讓這幫人老老實實過個節是不是難死了?」

  麗莎做了個鬼臉,拿上一張名片。

  「E·D·A·斯文頓?」光禿禿的名片上只有這行字,連個頭銜都沒有,似乎其使用者自信於姓氏傲人,不需要再浪費油墨。

  「斯文頓。」伊娃肯定地點點頭,「您知道的,頭銜與權勢掛鉤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蓋爾打了個哈哈,她對上層建築完全不了解。PNB就像是生活在龍穴附近的松鼠,抓緊時間囤堅果才是正經事,進入巨龍的視線做什麼,找死嗎?

  她唉聲嘆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攤開自己的備忘錄,先檢閱了一下最近的成果:

  修路的事已經和各級公所敲定下了,只等年後開工,機械解放了大量人力,不用非等農閑;

  萊特兄弟給她回信了,他們倒不是很缺經費,就是有點兒技術卡脖子——畢竟新大陸像樣的機械師都被PNB以優厚薪金「返聘」回歐洲了,這哥倆想私人訂制個發動機都沒人接單;

  祖國的戰爭救不了一點兒,除非四萬萬人齊覺醒,唉;

  緊接著是O.W.Ls,蓋爾開始列出她要放棄的科目:魔法史、天文學、草藥學、魔藥學,這樣她只要保證自己能上魔咒學、變形術和麻瓜研究的提高班就好了,黑魔法防御術(及部分黑魔法)有人給她開小灶……誒?誰來著?

  蓋爾困擾地用鋼筆撓了撓頭,她想了想,鬼使神差般起身離開了桌前,去到陽台上。她探了探身,看到隔壁房間透出朦朧的暖色光亮。

  果然是有人的,她的記憶沒錯。但是誰呢?

  蓋爾將裙擺一系,鞋子一脫,赤著腳爬上了陽台圍欄。她估了估距離,又把這要命的裙子提到膝蓋,狠跨一大步邁了出去——

  穩穩立在隔壁陽台的圍欄上。

  她輕手輕腳地溜下來,悄悄走去窗邊,窗簾半拉著,她看到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正在燈下讀書,他似乎並未讀進去,一只手無規律地敲擊著膝蓋。

  蓋爾心中模模糊糊的印像被證實了。但……他是誰?

  一個會被遺忘的人,必然是個男巫,但他又生活在諾裡奇她的隔壁……和她一起回家過聖誕的同學?

  蓋爾低頭看看手裡拎著的備忘錄,上面寫著「奧古斯特·威廉·馮·霍夫曼」的名字,和一種「花楸酸」的東西,還有一個叫「保羅·波列」的人和他的工作單位,這麼說她已經從那些服裝設計師裡挑中了合適的人,可是她完全沒印像。

  她知道她受到一次魔藥事故的影響變得極度健忘,但麻瓜世界的事通常不在其列,除非……她辦這些事的時候,身邊有個巫師。

  會是他嗎?他們到底是什麼關系?普通同學會陪她穿越海峽去法國做這個、做那個嗎?

  蓋爾再次探頭看了一眼,發現男巫只穿著寬松輕便的居家服飾,一只腳踩在椅子上,姿態相當隨意。

  來異性同學家裡做客會是這樣子的嗎?哪怕在自己房間裡?

  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但又極想去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法國之行的事,或許她以後得寫日記才行。

  這一出神,就教屋裡的人發現了,實在也沒蓋爾這樣明晃晃的賊,直愣愣地戳在外面,抬眼一看就是個大影子。

  男巫自報家門的動作很是熟練,蓋爾心裡也覺得他很面善,遂老實不客氣地接受了人家讓出來的拖鞋。

  「你洗腳嗎?」她問。

  「洗。」男巫狠狠瞪了她一眼。

  「那糟糕了,我還沒洗,剛才又弄得更髒了。」蓋爾嘿嘿一樂,「一會兒讓他們給你拿雙新的。」

  「你怎麼……」他擰著眉頭,「你明明可以敲門,為什麼非要翻窗台?」

  話問出口,他便覺得有些無意義。對於巫師來說,蓋爾·納什無時無刻不像個新生的赤子,他沒辦法讓自己一整天都被她看見,更何況她總要睡覺的。

  每一次再見面,她都會像一個好奇的、重新認識世界的孩子,她本來就是這麼個人。

  「因為我本來只打算偷窺你,被發現不在我的計劃之內。」

  「您還有『計劃』,真是令人驚訝。」

  蓋爾啞口無言,她干瞪眼了半天,終於想起手裡的備忘錄,誰知道斯內普早就給她准備好了。

  「等等、等等……」她飛速地閱讀著簡報,指著一條記錄難以置信地叫了起來,「什麼叫『《巴黎回聲報》:PNB的蓋爾·納什偕未婚夫聖誕同游法國』?」

  「你有個未婚夫,你知道的。」

  「是啊,可他不是在孟加拉打老虎嗎?那怎麼會是你呢?」

  「事實上,正是我。」斯內普猶豫了一下,主動傾身過來,「你去問問PNB的所有職工,他們都知道是我。我也是巫師,你把我也一起忘了,他們才不得不這麼說。」

  蓋爾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同時又擔心起她是不是忘記了更多她還不知道的事情——畢竟在普羅大眾眼裡,蓋爾·納什的未婚夫就約等於PNB未來名正言順的總裁。

  一個溫熱干燥的吻落在她的鼻尖上。

  蓋爾險些沒跳起來就跑,她死死地攥著自己的備忘錄,竭力遏制逃避或者反擊的衝動。

  這樣是不對的,如果他們之間擁有一段合法的關系,那她多少應該承擔一些責任。

  更何況,親人的這一位看上去比她這個被親的更不適。大概他們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親密接觸吧,蓋爾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設身處地地替對方想一想:被反反復復遺忘了這麼多次,誰不會想要做些什麼呢?

  她理解,她尊重,然後她抬手把斯內普推了個趔趄。

  「您、您……」蓋爾胸膛劇烈起伏,「我……這不……」

  「這是您的義務。」斯內普平靜地說。盡管這麼說,他卻並沒有再上前,也沒有用魔法——只會起到反效果。

  蓋爾的情況令他琢磨不透,她有時就毫無反應,有時反應特別大,這究竟是為什麼?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2

第26章 25

  蓋爾一夜沒睡著覺,第二天掛著兩個大黑眼圈見了那位據說來頭很大的斯文頓先生,心情還是很不爽。

  「聖誕快樂,納什小姐。」斯文頓先生吻了吻她的手,一抬頭嚇了一跳,「您似乎……休息得不太好。」

  「是啊,這都怪我的未婚夫!」蓋爾憤憤地說,旁聽記錄的麗莎嚇得筆都掉了。

  蓋爾這才意識到自己話裡的歧義,鬧了個大紅臉。「我、我是說……我一直在想著他而已!」她試圖找補。

  麗莎響亮地咳嗽了一聲,蓋爾尷尬欲死。

  斯文頓先生以一種審視意味濃重的目光打量著她。他是一位相當年輕的貴族紳士,衣著打扮都無可挑剔,仿佛那些東西生來就長在他皮膚上一樣。他注視布蘭登宅邸裡一切人事的眼神,就好像天人在俯瞰黎庶。

  在這些人眼裡,工人與農民是泥濘裡打滾的、光屁股的豬,而蓋爾呢,蓋爾是洗干淨穿上衣服的豬。

  「聽說您仍在上學,可就連最能干的記者也無法挖出您的學校地址,我敢說全英格蘭的工廠主與商人都在打聽,到底是哪所學校教出了您這樣出眾的商業人才,他們都想送自己的孩子去呢。」斯文頓先生率先出招。

  「人才?我只是個花錢的人才——如果沒有普林斯和潘克赫斯特,PNB早就賠得精光了。」蓋爾喝了一口咖啡,「至於學校……我可以告訴您,我們的校長是誰,您可以去懷特島向她問問看,願不願意公開學校的地址。」

  「誰?」斯文頓先生被那個地名激得眉頭一跳,女王近來身體欠佳,常常前往昔年與親王相識的島嶼小住。

  「伊萬傑琳·奧平頓女士。」

  斯文頓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位女士是女王亦師亦友的存在,陪伴女王從一位爹死媽脫線的孤獨公主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已經老態龍鐘了,依然常常接到宮廷的邀約。

  「您的健康真令我羨慕,親愛的伊萬傑琳。」病榻上的女王據說曾這樣感嘆。

  「陛下尚未蒙召,我不敢先死——我答應您的,要陪您走完這一路。」奧平頓女士這樣回答。

  如果蓋爾·納什是這一位的學生,那就說得通了。她們是如出一轍的神秘,但能力出眾。

  斯文頓先生及時轉換了打法,決定開門見山。

  「您的公司PNB機工有一款出眾的產品,它令大英帝國的農業實力更上一層樓。但我仍覺得,它值得一個更廣闊的舞台,比如說——」

  「戰場。」蓋爾接口道,很是沉得住氣,事實上她內心在歡呼,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斯文頓先生一挑眉。

  「少陪,我去取樣東西。」蓋爾強自按捺,款款起身,一出門就無聲地尖叫起來,她怕鞋跟在木地板上敲擊有聲,特意顛起了腳,化身咆哮帝在走廊上狂舞。

  「納什小姐?」路過的女僕呆滯地看著她。

  「咳!」蓋爾難掩笑意,「不要跟別人說哦!」拎起裙子就往臥室跑。

  她房間的牆上掛著一幅時下流行的浮世繪,是歌川廣重《名所江戶百景》系列的「龜戶梅屋鋪」。

  她時時刻刻得提醒自己,她要做的事,絕不能事到臨頭退步抽身。不能忽然才想起來,萬裡之外的島國上也有悠閑度日的平民。

  她要摧毀的就是這種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風雅賞櫻的生活。

  蓋爾打開隱藏在畫背的保險櫃,取出一卷圖紙。她摩挲了兩下,在心裡掂了掂它的分量,不知道能換來多少利益。

  「久等了。」蓋爾腳步輕快地返回會客室,意外地發現斯內普坐在她旁邊的位置上,「誒?你怎麼也……」

  她臉上漫過一陣緋紅。

  「你還記得我?」斯內普倒是沒料到這一點,「我是誰?」

  「未婚夫啊……」蓋爾不自在地把扶手椅拖遠了一些。

  「那麼幫你待客就是我的義務。」

  斯文頓先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忍不住又去看了看麗莎。蓋爾·納什在復活節後忽然染上怪病、大半年都沒露面的消息算不上什麼秘密,鑒於PNB還發生過更加轟動的「科學謀殺案」,那麼再來一次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

  現在看來,納什小姐似乎是間歇性的,失憶症?

  「如果一個農用拖拉機就讓您如見至寶,那您不如看看這個,斯文頓先生。」蓋爾揮了揮手,似乎是要掃清眼前心中的雜亂思緒,她遞過那幅卷軸,上面還精心地用拉文克勞配色的雙色絲帶打著結。

  斯文頓先生有些摸不著頭腦,隨著卷軸緩緩打開,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這份圖紙將他腦子裡想像過的模糊畫面化為了具像的現實,不,還要更先進。履帶、機槍、炮塔……這是個成熟的武器,陸戰之王。

  「這、這是誰做的?」他險些繃不住自己多年來的貴族教養。

  「我以為您來拜訪我之前,會先去曼徹斯特找他們喝杯茶。」蓋爾輕描淡寫地說。

  「納什小姐,我們的研發工作室已經搬到伯明翰去了。」麗莎提醒了她一聲。

  「如果您撲了個空的話,那我原諒您。」蓋爾尷尬地開了個玩笑。

  斯文頓先生的認知正在艱難重建。他本以為自己是那個慧眼識珠的天才,結果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輕輕松松就看到了他的前面,這一眼,至少比他多看了二十年。

  「火力系統還有調整的余地,畢竟誰都不是專業搞這個的,士兵打起來舒服才是硬道理。」蓋爾慢悠悠地說,「除此之外,它的缺點是太悶太熱,人在裡面太狹窄,原型機做出來的時候哪哪兒都是電線,我想找個電路工程師改一改,又怕泄密——」

  「原、原型機?!」斯文頓先生猛地站起來,嗓音都劈了,「在哪裡?」

  「銷毀了啊。」蓋爾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知道它能跑起來就行,難道留給美國人嗎?」

  斯文頓先生又坐回去了,或者說,他癱在了椅子上,「呼呼」地喘著粗氣。

  「您……」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您願意將它……獻給國家嗎?」

  他指了指那張圖紙,蓋爾已經拿了回去,慢悠悠地卷著。她未婚夫臉色之難看,活像是這可怕殺器的預定受害者。

  「給國家,可以。但不是獻,而是換。」蓋爾將手肘支在膝蓋上,無論如何先把姿態放低,「斯文頓先生,您能做得了主嗎?」

  「您說說看。」斯文頓先生莫名有種被看輕的感覺,但蓋爾·納什憑借那張圖紙,她可以和歐洲任何一位實權君主談條件,她會成為德皇的座上賓。

  「我要——不,我們,要進入下議院。」蓋爾直接把屋頂掀了。

  斯文頓先生一怔:「您是潘克赫斯特的信徒?」

  「我們同為女人。」蓋爾笑了起來,「女人正在掌握這個國家的命脈,斯文頓先生。就算有人拆解了PNB拖拉機的構造,也不得不一五一十地仿制,除非他們推倒整個動力系統重新來過。據我所知,不是沒有人試圖那樣做,等他出成果,柏林那邊已經不知道迭了多少代了。」

  「您這是叛國。」斯文頓先生虛弱地抗議了一句,「或許你們可以自己組一個,『婦女工人黨』之類的。」

  「您哄小孩子呢!」蓋爾甜甜地笑了起來,「我要婦女站起來做人,擁有公民權和獨立的主權,不再是某個男人的附庸。一位成年的女士可以開設自己的公司,不再需要代理人和律師出面打點一切,無論她結婚與否。我要她們穿上褲子和男人一樣工作,我要她們撐起一片天空,擔負整個國家的命運,當男人白白葬送在戰場上的時候。」

  斯文頓先生滿頭大汗,這的確不是他能決定的。

  「您的價碼還不夠多。」他勉強說。

  蓋爾只是笑,不說話。她盯得斯文頓先生渾身起毛,終於不得不退了一步:「您知道的,這太難了,沒來由的……總不能忽然就……」

  前些年愛米琳·潘克赫斯特她們鬧得挺歡,這議題多少還在上位者的眼裡,現在她忽然被薅去管理女工了,熱度下降,舊事重提就會顯得無比刻意,倒像是……倒像是斯文頓家族也支持女性參政一樣!

  「這個不勞您費心,我來為您解決。」蓋爾篤定地點點頭,「總不能一直讓您出力,我在一邊白占便宜,對吧?」

  斯文頓先生到底年輕,他臉紅了紅,又聽見蓋爾·納什的年輕未婚夫發出輕輕的一聲嗤笑。

  「如果您手裡再有一項……」他堅持說道,「您知道,有些時候,那些人……他們不一定有足夠的遠見。」

  「這倒沒錯。」蓋爾由衷地點點頭,「就是您把我當什麼了?軍火商麼?我只是一個投資人,靠的是眼光而不是技術,我知道哪個方向要做下去,哪個方向只是無用功——少走了許多彎路,才會這樣出成果,斯文頓先生,我們至少領先了德國三十年,只要你們能做好保密工作。」

  「讓我們假設威廉二世身邊也有您這樣一位智囊,他們就從PNB拖拉機的基礎上開始研發,相信我,以那幫科學家的德性,他們至少要花上幾年來比較汽油與柴油、內燃機與蒸汽機的優劣,最後回到原點,發現還是柴油內燃機最好使。包括輪胎,您知道我申請了專利嗎?」

  「英美的專利,德國未必承認。」

  「他們就只能自己慢慢仿造了,進口就不要想了——我用專利入股了那家輪胎公司,那位專家……叫什麼來著?算了,總之,他得到了完整的專利,我則可以決定把貨賣給誰、不賣給誰。」

  斯文頓先生動搖了。但他不想認輸,他不想輸給一個年輕女人,她甚至未成年!

  「但是德國有……秘密武器。」斯文頓先生虛弱地說,「我有小道消息,那邊已經快要成功了,屆時他們會有制空權……這也是我一直焦慮不安的原因,如果我們能有這個……」

  「那也不挨著啊!」蓋爾失笑,「這怎麼著,他空戰無敵,您陸戰第一,你們也比不著啊!」

  斯文頓先生嘆了口氣,感覺整個人都老了。歐陸必有一戰,而且是大戰,這是任何一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英國不牽扯進去的可能性為零。

  「這樣吧,我這人心善,為您指一條明路,能不能把握得住,這要看您。」蓋爾拍了一下膝蓋,裝作讓利大出血的樣子,她的表演十分生澀,毫無商人的市儈,反而有幾分可愛,「美國就沒把握住——只要您能抓緊時間、少走彎路。」

  「是什麼?」斯文頓先生忍不住傾身向前。

  「飛機。」她吐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單詞,「航空飛機。」

  一俟斯文頓先生喜悅又迷茫的身影恍恍惚惚地消失在樓梯上,蓋爾再也不裝了,跳起來就尖叫了一聲。

  「麗莎給愛米琳打電話告訴她來活了我這就去曼徹斯特找她!」她轉身就往房間跑,「替我買最近的車票,箱子我可以自己收拾。」

  「等等。」一直沒說話的斯內普試圖去拉她,但愣是被興興頭頭的蓋爾拖著跟了兩步。

  「你——噢,未婚夫是吧?」蓋爾的眼神迷茫了一瞬,很快清醒起來,「您可以打電話向您的父親報喜,祝賀他即將擺脫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同時請代我轉達我的請求,不要再把普林斯的七大姑八大姨拉進公司了,才能這種東西,不是大家共享同一個祖宗就能通過血緣傳播的,他如果執迷不悟,我不介意聘請一位職業經理人來治治他。」

  斯內普微露笑意。他搖了搖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情緒、這樣的衝動,這是否意味著對過去的背叛……但,他暫時不想考慮那麼多,哪怕是他,兩輪人生中也該有那麼一次遵從自己的心意、勇敢的衝動。

  「很快,就一小會兒,我保證在麗莎掛斷電話前您就可以去收拾行李。」

  他將她隨便拉進一間房間,關上門。怕她對密閉空間感到不安,又去到陽台上。

  「我可以吻你嗎?」斯內普問道。

  「什、什麼……為、為什麼?」蓋爾懵了。

  「因為……」斯內普忽然有些卡殼,他十分不擅長誇贊一個人,但蓋爾似乎很抗拒毫無理由的親密接觸。

  「因為您光芒四射,小姐。就在您與斯文頓談判的時候,您的面前真該擺一面鏡子,讓您看看……但是還好,我的眼睛擁有同樣的功能。」他最終決定實話實說。

  蓋爾從他的眼睛裡看到兩個小小的自己。雖然小,但是填滿了他的眼睛。

  一股沒來由的感覺讓她的心髒猛跳起來,她知道自己應該是被觸動了,但她不知道為什麼。

  「我當您默認了?」他低下頭來,先輕輕吻在額頭上。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覺得這樣的吻太像長輩給晚輩的,他們之間應當有著不小的年齡差距,雖然她不記得了。

  「我允許。」蓋爾緩緩吐出一口氣,「您還得再低一點頭才行。」

  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吻,甚至不含絲毫其他意味,只是單純的嘴唇相觸。她甚至覺得彼此的呼吸落在對方皮膚上的那種感覺,更加的……

  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手,打開了她心底裡一只塞滿蝴蝶的大罐子,蝴蝶「呼啦啦」地飛得滿天都是,她還殘留著蝴蝶們在罐子裡擠擠挨挨、鱗翅與觸角「簌簌」摩擦、想要出去卻不停碰壁的難耐之感。

  「More……」蓋爾輕輕搖晃了一下,忍不住說。

  她聽到斯內普笑了一聲,緊接著更多的輕吻落下來,在她臉上的每個角落,輕,但是鄭重。

  人類還是幼童的時候,就已無師自通地學會用嘴來觸碰自己喜愛的東西。

  這個認知讓她心底裡轟然一響,一些東西飛快地從腦海深處浮現,她身體的其他部位也隨之產生了反應,蓋爾只來得及把斯內普推開,就衝去圍欄邊嘔吐起來。

  「蓋爾?!」

  「對不起,我——」她下意識地說,心髒猛然一陣鑽心的疼,她本想起身來著,起到一半渾身就失去了力氣。

  斯內普把人接住的時候,蓋爾已經暈過去了。

  蓋爾·納什小姐四進聖芒戈。蘭斯洛特·沙菲克一邊唉聲嘆氣,一邊速速召集同事來開針對性會議——納什小姐出院後,他們幾乎每個人都覺得手頭的普通案例很無趣。

  「她大概是想起來一些事了。」聽完家屬的描述,蘭斯洛特果斷地說,「不,我不是說您哪裡做得不好,就像一個人,如果她從未吃過蘋果,她每次吃都會被搶走,那麼當她終於吃到嘴裡時,那些過往被攻擊的記憶就會浮上來。」

  治療師注視著眼前的年輕人:「不需要我直說『吃蘋果』是什麼吧?」

  斯內普點點頭,見蓋爾已經醒了,便推門走進去。蓋爾大睜著眼躺在床上,一見到他就不假思索地說:「他們對我不好。」

  「誰?」

  「福利院的那些人。」眼淚沿著她的眼角不停地流入發絲裡,「去法國的時候你不是問我,過得幸福嗎?我現在要更正答案,我過得一點都不幸福,很糟糕,簡直是地獄。」

  「都過去了。」斯內普試圖寬慰她,「你想起來了,這很好。」

  「只有事故之後的那部分,只有你。」蓋爾哽咽著說,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性是毫無理由的一時興起,她受害,只因為她是個毫無反抗能力的洞;但愛不是,她被愛,她有資格被愛,因為在愛她的人眼裡,她是閃閃發光的。

  她不用再違背心意地、說一些惡心的話去討好誰,試圖獲得更好的對待。她本身就值得被珍而重之地喜愛,她能夠擁有一段健康的關系,哪怕一個平平無奇的吻,她說不想,就是不想。

  「能抱抱我嗎?」她懇求道。

  斯內普感到一些欣慰。她開始主動尋求親密關系,情況好轉的程度超乎了他的想像,但他懷疑自己能否給得起,如果蓋爾太過於缺愛的話。

  如果說愛是一口源源不斷的井,那麼西弗勒斯·斯內普的那口井早在唯一的汲水人離世後近乎干涸,這麼多年徒有其形地在那裡,井壁上爬滿了青苔,直到現在,有另一個人路過,她在井口張了張,從井底的小水泊裡照出了自己的臉。

  懷裡的蓋爾發出一聲長長的、疲憊的嘆息,她已經睡著了。


第27章 26

  蓋爾·納什小姐最終還是趕上了她的新年派對。先依照慣例和年度優秀員工開了舞,又破天荒和自己的未婚夫小普林斯跳了一支,緊接著就被愛米琳·潘克赫斯特拖到了小房間。

  「您將我的胃口吊起來了,然後您跑了!」愛米琳抱怨道,「您的身體怎麼樣?」

  「倍兒棒!」蓋爾拍了拍胸脯,「回去將您的事業重新開展起來吧,愛米琳,是時候了。」

  「什、什麼?」潘克赫斯特結結巴巴地說。

  「鬧,鬧得越大越好,讓男人們以為,如果不馬上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們會造成社會的隱患。」蓋爾推給她一張名片,「去倫敦,卡爾·考特尼在蘇格蘭場據說混得如魚得水,該他照顧我們了。」

  她轉向克裡斯塔貝爾:「您和女工們的關系還可以,對吧?」

  「事實上,西爾維婭和她們更合得來一些。」她是年長嚴肅的姐姐,女工們往往有點怕她。

  「沒所謂。您看,愛米琳,如果這些年您和老朋友沒能斷了聯系的話,那麼這整個帝國三分之二的女性,您都有人脈,更何況這個比例並非數量上的,而是階級上的。」蓋爾笑了起來。

  「出一份罷工計劃書給我,讓我們看看,我們有本事讓日不落帝國本土多少農場癱瘓一整天。」她看向潘克赫斯特姐妹,「您知道該怎麼做吧?」

  「什麼時候開始?」西爾維婭有些躍躍欲試。

  「等伯明翰把美國要的小發動機寄走。」

  新年新氣像,這話一點兒不錯。蓋爾人在霍格沃茨,通過一封封信,欣慰地看到沃土原附近的水泥路破土動工,還特意叮囑水泥要敷得厚一些;她還雇了兩個化學家研究花楸酸,現在這玩意兒改名叫「山梨酸」了;麗莎和伊娃也已經出發前往巴黎拜訪保羅·波列,資助他開一間屬於自己的高定時裝屋;最轟轟烈烈的還算愛米琳·潘克赫斯特的婦女運動,一言以蔽之,玩得真大。

  她已經不滿足於聚會、演講與游行了,她直接開始打■搶■了,被抓後就和同仁們在監獄裡絕食。

  當然,有關部門宣稱絕不姑息,下令給她們強灌,至於蘇格蘭場的警察有沒有忠實地執行到,這就難說了。但反正,報紙上已經將婦女們的慘狀登出去了,聲稱有目擊者看到監獄半夜偷偷從後門運屍體,都是被強行喂食致死的女性。

  輿論一點一點地被煽動起來,而拖拉機女工們為了聲援入獄的同胞,開始了第一場大罷工,很快,紡織廠、食品廠、機械廠等其他工種的女工們也加入進來,一些富有的農場主的女兒甚至開著自己家的拖拉機走上街頭,號稱要開去倫敦,「衝破巴士底獄」。

  與此同時,《泰晤士報》上的一篇文章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筆者回顧了英格蘭的歷代女性統治者,瑪蒂爾達皇後是「賢明者」亨利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卻只能讓兒子繼承來自表舅斯蒂芬的王位;兩位瑪麗女王都加冕其夫為共治國王,在聯署文件時退居一射之地;伊麗莎白一世為了不給國家和自己找一位『主人』,毅然決定終身不婚;至於那位可憐的九日女王,壓根就是被膨脹的夫家人活活推上斷頭台的。

  而我們的維多利亞女王陛下,她的丈夫自始至終卻只是「王子」而已,他們因緣湊巧,是天生一對,才成就這樣一段琴瑟和鳴的皇室愛情佳話。

  但現實是,無數女性仍舊是其丈夫的附庸,不享有獨立的人權。在女王陛下跨出了遠超時代前列的一步時,她的子民卻還在拖她的後腿?

  現實早已證明女性的才華並不亞於男性,社會卻硬是要壓抑這占據人口數量一半的人群顯才,真是不敢想,如果日不落帝國能解放女性的力量,會爆發出怎樣的潛力?

  老實說,這篇小文章的邏輯鏈條和史實部分都是有點問題的,但它喚起了帝國頂層那一撮女性的不忿。

  打個比方,你爹留下一個頭銜,一個大house,還有很多錢,無論他有幾個女兒都不能繼承,這個大便宜得留給一表三千裡的某個男的;退一萬步說,這家子所有男的都死絕了,那麼女兒可以繼承了嗎?可以,得先找個丈夫,那麼頭銜、house和很多錢算你們倆的。

  也是時代變了,退回兩百年前,這個丈夫還是國王給分配呢,老少好孬都不挑,「中介費」給得多多的就行,多少女性的一生就這樣被國王和丈夫湊手賣了的?

  憑什麼啊?女性為什麼就不能當個獨立的人呢?

  還沒等民眾反應過來,另一份右翼報紙也刊登了一篇報道,題目起得簡單粗暴——「婦女,新的票倉」!

  復活節時威爾士親王舉辦了一場馬球會,可當親王馭著愛馬從場上一溜小跑著下來時,不知從哪裡衝過來一位女士,愣往親王的馬蹄子底下撞,幸虧一位勇敢的混血少女(同樣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冒著被馬蹄踏個腸穿肚爛的風險,把人拖開了。

  「您瘋了!」她責怪那位女性,從她懷裡奪出一面橫幅,上面用血淋淋的字寫著「婦女參政」,「怎麼就到了以死明志這一步了,不會的,您死了,該如何享受我們的勝利果實呢?」

  憲兵和安全警察一股腦兒地圍了上來,槍都拔出來了,少女卻渾不在意,徑直向驚呆了的威爾士親王伸出手:「借您的馬球杆一用,殿下。」

  親王還沒反應過來呢,幾乎是下意識地將球杆往前一遞,然後他就眼睜睜地看著少女將那面粗糙的手工旗幟系在了球杆上,然後她麻利地將球杆往肩膀上一扛,喊道:「都看見了嗎,這是來自威爾士親王的支持!」

  整個馬球場,場上場下一片嘩然。看台上的斯文頓先生差點兒沒暈過去,是他邀請蓋爾·納什的,也是想著以娛樂活動打底,套套交情,後續的第二輪談判會開展得更順利,誰知道一個眼錯不見,這小妞給他惹出這麼大的禍來。

  「您擾亂了公共秩序與治安,恐怕得跟他們走一趟,別怕。」蓋爾抱了抱那位有些神經質的瘦弱女性,「不會有人傷害您的,等您出來了,會發現風景已經變了。」

  「會嗎?」女子黯然的眼珠裡爆發出一陣驚人的光亮,連正准備鎖拿她的憲兵都被震了一下。

  「會的。」蓋爾肯定地說,掂了掂肩頭的球杆。她掃了看台上的斯文頓先生一眼,懶得再回去刺激他,干脆大搖大擺地向場外走去。

  憲兵與秘密警察束手無策。抓吧,她是個救人的,還使得親王殿下免遭間接殺人的污名;不抓吧,她這個行為,她…………算了,還是個小姑娘呢!

  小姑娘馬不停蹄地把馬球杆插到了騎士橋——倫敦最高檔商業區——最顯眼的地方。她甚至雇佣了兩名強壯的女工將它看守了起來,一旦有人要強行清場,她們就會大喊大叫,什麼「搶劫他人財物」、「毀壞王室贈禮」之類的話。

  這個位置特別寸,所有在保羅·波列高定時裝屋門口排隊的淑女們都正正好看了個全本。有好奇的,派自己的女僕去看看怎麼回事,那些性子急的,干脆自己從隊伍中走出來,跑來圍觀「威爾士親王的球杆」。

  先前還粗聲大氣的女工們就會放柔了聲音,娓娓講述一段「女俠孤勇以死明志,親王大義解杖相贈」的傳奇故事——馬球場上多少人眼睜睜看著威爾士親王將自己的球杖送給了救人的少女,這可不算她們信口開河。

  很快,無緣觀賞馬球賽的大部分倫敦人,也都通過各階層女性之間的口口相傳,曉得了這個故事——在第二天的報紙印出來之前。

  騎士橋保羅·波列高定時裝屋門口很快成為了1901年春季倫敦最夯打卡地,各個階層的人們圍觀完了親王的球杆和那面被雨水淋得掉色的橫幅,免不了也要打量一下這間日日有人排起長龍的女裝店。

  保羅·波列是突然在倫敦火起來的,在那之前他名不見經傳,說是巴黎沃斯兄弟的高徒,可架子搭得比沃斯兄弟大多了。

  首先,他的店裡一次只接待一位客人,每天總共接待幾位,那得看設計師大人的心情;其次,進門就想要定制是不可能的,得先配貨,買一堆配飾和成衣;最後,在見到設計師本人之前,客人還得先驗資,如果不巧忘記帶名片,那不好意思下次再來吧!

  不是沒有人質疑過這種吊詭的飢餓營銷,也不是所有上流社會的淑女都樂意奉陪,但整個春天,倫敦最頂級的社交圈都在暗暗吹著一股風:有誰拿到了保羅·波列的高定?誰會是第一個穿上保羅·波列高定晚裝的人?

  春末夏初的時候,某位老牌侯爵家的小姐成為了本年度社交季當仁不讓的女王——她披著一襲具有濃郁東方風格的絳紗鬥篷ヾ出現在舞會上,手臂張開時,寬大的袖口讓她看上去宛如一片最秾艷飄逸的木蘭花瓣。

  完全顛覆了現有女裝——無論是日裝還是晚裝——的形態。

  當淑女間彼此攀比的暗湧演化成「什麼,你居然還沒有穿過保羅·波列的高定」時,摒棄緊身胸衣、腰部寬松但下擺收緊的日裝裙已經隨著春風吹遍了整個倫敦城,進而向著整個英國蔓延開來。

  畢竟,高定是很難拿,但日裝成衣是每個人至少要買好幾件的,配貨嘛!

  蓋爾將信紙收好,笑得一臉滿足:雖然斯文頓那邊還沒有進展,但萊特兄弟那邊即將進行第一次試驗,除此之外,所有項目進展順利。

  說不定這次放假回去,她就能看到聯合收割機在沃土原的農田間破開麥浪前行。

  只要她夠努力,那麼不僅一戰的光,她的祖國能沾上,二戰也可以。

  說不定聯合收割機就可以東三省的黑土地上所向披靡,早上許多、許多、許多年。

  「誒,蓋爾!」阿利安娜被她摟在懷裡的那只手輕佻地撓了撓她的臉,「你就業咨詢是怎麼說的啊?」

  「你先說說看你的,我這邊還有些沒把握呢!」

  「我啊,我要開一家巫師學校。」阿利安娜抱著膝蓋,她們正坐在黑湖邊乘涼,順便等著禮堂裡的考試結束,「針對5—11歲的小孩子,這樣的話,就算他們的父母和我爸爸媽媽一樣忙,也不會發生我小時候那種事了,不是嗎?」

  霍格沃茨附小?

  「那你考慮過要怎麼上下學嗎?總不能寄宿吧?」實業家蓋爾·納什小姐敏銳地發現了華點,「幻影移形、騎士公共汽車和飛路網都不夠舒適,哪怕門鑰匙也是一樣,小孩子不受控,容易出事故。」

  這倒是。

  「那你說怎麼辦啊?」阿利安娜鼓起臉,有點子郁悶。

  「飛天汽車啊!」蓋爾理所當然地說,現在天上又沒有飛機,那還不是隨便飛?

  「飛、飛什麼?」阿利安娜差點兒咬了自己的舌頭,「汽車是麻瓜的東西吧,蓋爾?」

  「魔法部有說不允許嗎?」

  「那倒沒有。」

  「那不就得了。」蓋爾將手一攤,「到時候你每天早上『嘀嘀嘀』地開著校車把孩子們接來,下午再『嘀嘀嘀』地送回去,英國又不大。」

  「天上也沒有別的東西和我搶路吧,我為什麼要按喇叭?」

  「對啊,反正沒人管,你可以隨便按,你用喇叭演奏《霍格沃茨校歌》都沒問題。」

  兩個女巫笑倒在一塊兒。所有的技術問題都不是問題,蓋爾始終相信著這一點。

  「你怎麼會想到飛天汽車啊?」阿利安娜笑夠了才想起來問她,「是因為你的麻瓜公司也在研究這個嗎?」

  蓋爾一愣。是這樣嗎?

  可她剛剛脫口而出的時候,並未想到萊特兄弟,但她又切實地知道,一輛會飛的麻瓜汽車,還是轎車,好像還是福特……或者雪佛蘭?

  「頭疼。」蓋爾苦惱地錘了錘太陽穴,「可能和我忘記掉的那部分有關?」

  「那你別再想了!」阿利安娜趕緊說,忽然又有些吃味,「你現在依然還是會每天忘了我,但是你記得斯萊特林的那個天才,為什麼啊?」

  蓋爾的臉在阿利安娜的注視下一點點變得通紅。

  「咳,我和德·蒙特莫倫西說我想繼續深造,我要去讀麻瓜大學。」她連忙轉移了話題。

  「這裡面可沒什麼因果關系。」阿利安娜十分嚴謹,「你是不是知道了,你想起他是你未婚夫了?」

  「你怎麼知道的!」蓋爾傻眼了。

  「阿不福思正在和沃土原牧師家的女兒談戀愛。」阿利安娜翻了個小小的白眼,「阿不思那個大嘴巴,他早就把普林斯改名的事告訴我了,還說他一定很難搞,讓我最好離他遠點。」

  這應該是她忘記掉的那部分之一。蓋爾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問過斯內普為什麼要改名,他的兩個名字之間沒有任何聯系——作為普林斯們的老板,蓋爾比誰都清楚普林斯家沒有姓斯內普的遠親,這個姓氏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她腦子裡轉著念頭,阿利安娜的那只手又開始猛拍她大腿,蓋爾嚇了一跳,就聽見阿利安娜興奮地說:「看,鬧起來了!」

  「看不見啊!」蓋爾站起身來,和阿利安娜互相攙扶著踮起腳尖,「搞沒搞錯,這孩子看上去才一年級吧?」

  「你也是一年級開始被孤立的啊……」阿利安娜嘟噥道,「他好像是個赫奇帕奇的,赫奇帕奇嘛,你知道的,『所有人都可以是赫奇帕奇,但赫奇帕奇只能是赫奇帕奇』ゝ。」

  「你在說什麼繞口令我聽不懂,」蓋爾搖頭,「難道他被欺負只是因為他的學院?」

  「這種事是沒有道理的,蓋爾。你不要從受害者身上找原因。」阿利安娜輕聲道,溫柔地替她整理了一下頭發,校袍袖口的一角在她眼角余光裡輕輕跳動。

  蓋爾身體一震,忍不住偏頭看了阿利安娜·鄧布利多一眼。女巫的紅發同樣在晚風裡飄揚,相比於兩個哥哥,她五官的輪廓更像父親珀西瓦爾……等等!

  她痛苦地捂住心口,其實頭也很痛,但她沒能長三只手。

  「蓋爾?蓋爾!」阿利安娜慌得聲音都劈叉了,連忙試圖撐住站立不穩、搖搖欲墜的朋友,「堅持一下,我這就送你去醫療翼。」

  「不,等等。」蓋爾艱難地試圖聚焦目光,她視野裡沒有關於阿利安娜身影的任何一部分,但她仍然記得她叫阿利安娜。

  所以她一定要受什麼刺激才能想起一些事?刺激得越深,想起來的越多?這不找虐嗎?

  「我沒事。」蓋爾平復著呼吸,這一次的刺激並沒有上次那樣深刻,她還能夠保持清醒,「謝謝你,阿利安娜。」

  憂心忡忡的女巫並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只知道蓋爾再三拒絕了她前往醫療翼靜養的提議。

  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就這麼好看嗎?難道蓋爾想要制止?她也不是個格蘭芬多啊!

  真正的格蘭芬多阿利安娜女士情緒穩定,認為事態可控——她親二哥就是個成天在城堡裡四處路見不平、一言不合就拔魔杖相助的暴躁「游俠」,連帶著她在這方面也經驗豐富。

  言語嘲諷、推推搡搡都不要緊,雖然那孩子都坐地上去了,但沒動魔杖就不算大事。

  「他們因為他的媽媽是養鷹頭馬身有翼獸的而攻擊他,這又是為什麼?」蓋爾兩手扶著「突突」跳痛的腦袋,被灌了兩耳朵霸凌者口吐芬芳,隱隱覺得這個職業有點耳熟。

  「害,就……放著人不去研究,去研究野獸,對待動物比對待人好之類的。簡而言之,就是巫師裡的怪胎。」

  「可魔法部裡不是有神奇動物管理控制司嗎?是有吧?」

  「你也說了是『管理控制』,而不是『保護培育』啊!」

  噢,巫師沒有動保,現在的麻瓜也沒有。或許在巫師的眼裡,研究、馴養鷹頭馬身有翼獸就像是……未來那些非要放生家禽家畜的過激動保主義者?

  「他們在做什麼!」阿利安娜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天啊,這是黑魔法!」

  蓋爾連忙回神,也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團爛泥漿般屎黃色的火焰正在飛速的蔓延,迅速化作形態各異的猛獸,當然,蓋爾只認得鷹頭馬身有翼獸。

  「挑一個吧,斯卡曼德!」始作俑者笑道,「看到它們像看到爸爸媽媽一樣親切,對吧?」

  阿利安娜怒不可遏。

  「這是厲火,會把我們都燒個精光!」她大聲吼道,同時驅散眾人,「愣著干嘛,趕緊跑啊!蓋爾你快去找人,找教授、找阿不福思來!」

  「還沒失控呢。」蓋爾很冷靜,發現那個動手的巫師很有幾分黑魔法天賦,他像逗弄小狗玩兒一樣逗著無辜的斯卡曼德,渾然不顧那是可以頃刻之間取人性命的厲火。

  「是啊,她畢竟是個岡特。」阿利安娜也望著那個方向,手中魔杖蓄勢待發。


第28章 27

  她?

  蓋爾再度踮起腳,眯著眼睛看了個仔細,這才發現那似乎是位女巫,只不過頭發剃得極短,神態也很傲慢。

  奇怪,她的校袍已經破爛到魔咒都補不起來、只好打補丁的程度,有什麼好傲慢的?

  「岡特?」

  「嗯,斯萊特林的後人。」阿利安娜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之前休學了,不然好像和阿不思是同一屆的。」

  「她干嘛去了,也是魔藥事故?」

  「噢,她生了個兒子。」阿利安娜輕描淡寫地說。

  蓋爾覺得自己在聽天書,整個人都呆滯了。

  「有些純血家族很離譜的,稀奇古怪搞什麼的都有,比如諾特教授,畢生心願就是給高貴的純血家族編個家譜,大概還等著我們跪求他入會吧?」阿利安娜密切關注著事態發展,小嘴叭叭個不停,也是一心二用的一把好手,「我還沒告訴你,小孩的父親也姓岡特,他們是一對親兄妹。」

  怎麼的,基因遺傳的定律在巫師身上不起效是吧?孟德爾不應該去研究豌豆,他應該去研究疙瘩藤啊!

  「還、還有嗎?」蓋爾搖搖欲墜,她本來覺得和麻瓜世界相比,魔法世界就是文明社會,現在一看麼好,簡直還在史前呢!

  「再就是比較八卦的部分了,可信度不高,我也是聽人說起。」阿利安娜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覺得向懵懂的朋友更多地科普一下巫師的生存形態比較重要,「岡特剛開始一直沒能生出孩子來,她想回來上學,但她哥哥不許,直到她終於成功地讓岡特的血脈暫時延續了下去。」

  「暫時?」

  「她還得給她的兒子生個妹妹才行啊,就像她自己。」阿利安娜的神情有些悲憫,手裡的魔杖也漸漸垂了下去。

  「你可憐她做什麼?」蓋爾輕輕地笑了一聲,「她有腳會跑,有魔杖會反抗,但是她沒有,這沒什麼可同情的。」

  「她只是被純血那一套東西給洗腦了!」阿利安娜有些不服。

  「但她依舊走出來上學了,她來到霍格沃茨,見識到形形色色的人,卻仍舊選擇回到洗腦她的人身邊去。她將受到的傷害轉化成了這些黑魔法,然後用來傷害別人。」

  阿利安娜輕輕地震了一震,她想起蓋爾身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它的影響至今還沒有消退。不是所有攀登過高峰的人都能夠寬容地看待那些止步於土丘者,他們只會嚴酷地要求所有人都達到標准。

  蓋爾·納什就是這樣的人,她做到了,她堅強地從火裡涅槃重生,就像鄧布利多家的鳳凰,所以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甘心被烈火一同焚燒成灰。

  「你繳她械,我克制厲火。」阿利安娜突然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了,「記得要來幫我,我怕我一個人弄不來。」

  「小意思。」蓋爾甩甩手,抽出魔杖。

  所有需要死記硬背或者精細操作的科目她都很不擅長,但魔咒這種全憑天賦直覺的實踐項目蓋爾就很拿手,嘿嘿,她就是19世紀的哈利·波特——

  等等,哈利·波特……是誰?

  「哈利·波特是誰?」

  聽到正炫耀著她白日裡和阿利安娜聯手克制足足有小木屋那麼大一團厲火的蓋爾冷不丁地問出了這個問題,斯內普翻頁的手頓時停了。

  他正在看的書叫做《尖端黑魔法揭秘》,一望即知乃是禁書區重磅嘉賓,但斯內普總有各種辦法馴服這座城堡,別說比七年級還厲害,就是比一些教授也不遑多讓,蓋爾不明白他是怎麼做到的,總之很厲害就是了!

  「你怎麼想起這個人了?」

  「沒來由的,很突然,直接出現在我腦子裡。然後我就魔力透支、和阿利安娜一起被送去了醫療翼。」蓋爾聳聳肩,渾然不顧這樣凄慘的下場與她剛剛吹破大天的事跡畫風不符。

  她正在緩慢地想起一切,斯內普想。他也說不准這樣對蓋爾好是不好,或許根本就沒有意義,英國巫師界的未來是他的責任,不是她的。

  「區區厲火。」斯內普嗤笑了一聲,「你在醫療翼躺了多久?」

  「一能起身我就來找你啦!」蓋爾直接說,假裝憂郁地嘆了口氣,「唉,果然不能指望你誇我,說實在的,你那張嘴究竟能不能表達某些積極、正面的感情,我對此表示懷疑。」

  「當然能,我表達過了。」

  斯內普注視著她,仿佛在笑,仿佛又沒有。或者說,他明明沒有笑,蓋爾卻能感受到。

  「完了!」她輕輕震了一下,連忙用玩笑來掩飾這一刻的悸動,「難道要等我把飛機圖紙再賣給什麼人、才能盼來下一次?看來我要寫封信去美國催一下進度。還有下下次呢?難道是潛艇?」

  「你能嗎?」

  對麻瓜世界再遲鈍的人都該明白,如果真讓蓋爾·納什做到了,如果格林德沃……

  「不能。」蓋爾老老實實地說,「坦克是時間差,飛機是美國佬有眼無珠,或許我該去琢磨琢磨那種嗯……可以飛飛機的大船。但是軍艦這種東西我怎麼可能接觸得到,想想罷了。」

  「不,你當然能。」斯內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並沒有明說,蓋爾被他勾得心裡癢癢的,自己想想也覺得奇怪,一想到這些,仿佛真能看到朦朧月光下的一艘鐵甲艦似的。

  「那個『百夫長』號?真是我把她弄沉的?」她隱隱覺得這名字耳熟,可又記不起來,「是不是有人向我報喜來著?是你麼?」

  「你真想知道?」斯內普將書一合,蓋爾注意到有幾頁書稿從那本珍貴的手抄本裡輕飄飄地掉下來,還沒落地,就被一個無聲的「火焰熊熊」燒得精光。

  這校規犯的,夠被開除了吧?蓋爾一邊腹誹,一邊點頭:「當然,現在這樣也太磨人了,還不如給我個痛快,無論好壞我都認。」

  她很擅長認命的,認她自己的。

  「跟我來。」斯內普望著她,眼神閃了閃,但最終也只是將手伸到她面前,「手。」

  蓋爾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格洛弗·希普沃斯畫像所守護的密室完完全全是一間舒適的休息室,有整潔寬敞、軟硬適中的大床,也有適合小憩的各式沙發,蓬松的長毛地毯上隨意扔著幾個鵝羽枕——主打一個想怎麼睡就怎麼睡、想在哪睡就在哪睡,反正無論什麼病,只要痛痛快快睡上一覺就會好轉,不行就兩覺,提神劑發明者的思考方式樸素如斯。

  「脫。」斯內普頭也不回地說,他正背對著她用魔咒鎖門。

  蛤?

  蓋爾揪著領子往裡看了看,夏天嘛,她都是拿袍子當長袖連衣裙穿的,配蘇格蘭高地的氣候正正好——現在可不是冬天,她袍子底下沒塞那麼多內搭。

  蓋爾臉紅了,囁嚅道:「太草率了吧?」

  「什麼?」斯內普有一剎那似乎很想回頭瞪她,但他硬是忍住了,似乎在避忌著什麼,只是又重復了一遍,「脫掉。」

  「我不!」蓋爾抗聲道,「拜托,我們還在上學,還要考試呢,而且20世紀初的人都很保守,我只能忍受這個戀愛談得像是精神戀愛,但是——絕不能就這樣!好吧我承認,要結婚宣誓度蜜月才能發生一些什麼,這種念頭已經過時了,但——絕不能就這樣,草率!」

  「閉嘴。」斯內普忍無可忍,但又不得不承認,蓋爾的可愛之處正在於她精明與脫線的二像性,「你還記得我要帶你來做什麼嗎?」

  「讓我想起來嘛!我和你關系越好我記起來的就越多,如果你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說不定就會想起全部——你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原來她也發現了。

  「是也不是。」斯內普不想把她逼得太狠,但蓋爾和他在一起時總是很松弛,哪怕在她病得最嚴重的時候,那種松弛也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他想了想,揮動了一下魔杖,一張怪模怪樣的床出現在了房間當中——真的那張已經被魔法部帶走歸檔了,他只是在還原腦海中的印像。

  蓋爾的臉色驟然慘白。她像是一個忽然見到光明的天生盲者,被過於刺目的現實世界耀得睜不開眼睛,只能淚流滿面地驚慌後退,下意識地想要逃避逃離。

  斯內普徒勞地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一個單詞都說不出來。像他這樣的人,每一次的「不忍」都屈指可數。

  「消隱無蹤。」他干脆利索地否決掉原本的打算,「好了,沒事了,蓋爾,睜開眼睛。」

  蓋爾瑟縮了一下。

  「是我,蓋爾,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斯內普提高了音量,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她馬上就要被抱枕絆倒了。

  「你……」蓋爾輕輕呢喃了一句,睫毛抖動起來,似睜非睜的樣子,「你是誰?」

  「你還記得在陽台上發生過什麼?你還記得我是怎麼說、你又是怎麼回答我的?」斯內普知道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但他沒辦法,他得將那些糟糕的記憶從蓋爾的腦海中剝離掉,或者暫時壓制。

  「你剛剛結束和斯文頓的談判,你要用一件殺傷性武器的圖紙換取麻瓜女性的公民權,你就快要成功了。」

  我……嗎?

  「你能跑能跳,有健全健康的下肢,你還有魔杖,一年級就用出了索命咒,還一手導致了『百夫長號』的沉沒,你還讓許多我不懂的東西提前問世……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現實,那些令你恐懼的東西都不存在,蓋爾,火焰會淨化一切,每只涅槃重生的鳳凰都是新的。」

  那我是誰?如果我真能取得如此成就,現在這個嶄新光輝的蓋爾·納什,也脫胎於大火中那具僵臥的焦屍。

  無苗之木,無葉之花,要如何立足於天地之間?

  恍惚間,她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兩只手,她的手背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掌紋,溫熱的,有些粗糙,那是握筆、握魔杖甚至握農具、操作機械磨出來的。

  西弗勒斯·斯內普從來不是個懶惰懈怠的人,哪怕他擁有遠超旁人的天賦,哪怕他此時的家境已經是兩輩子以來的巔峰。

  等等,兩輩子?

  蓋爾痛苦地掙扎起來,她感到自己一只腳已經邁入了記憶的淺海。

  「你可以摸摸我,我不是你記憶裡的任何一個人,如果你還記得他們的話,那種人沒什麼值得記住的,對不對?」

  她的手被牽引著撫上一個人的臉。他有著高高的眉骨,他臉上的每一塊骨頭都很有存在感,蓋爾的手從他無形的目光和有形的呼吸中穿過,從鼻梁,到下巴,像是走過一個人的一生。

  一張安全的臉,一個迥異於她往昔黑暗記憶的、安全的人。或許她該從下意識的逃避中走出來,就像鴕鳥離開她的沙堆。

  蓋爾慢慢睜開眼,將睜未睜之際,她感到一個朦朧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

  「討厭?」

  「……並不。」

  「那麼繼續。」吻沿著剛剛她的手走過的路徑,一般無二地經過她生命的處處溝坎,「只要你說『不』,我們就停下來。」

  陽台上那個被回憶打斷的吻終於得以繼續,蓋爾死死地抓著斯內普的上臂,她有多想逃跑,就必須花更多的力氣克制住自己逃跑的衝動。

  但同時,她又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他們事先誰都沒想過有這一出,這個吻進行得舉步維艱。這生澀的摩擦簡直就像是……就像是她心裡激烈交織的愛與恨。

  所以蓋爾不想停,她今天必須要分出一個勝負,和她自己。

  先叫停的反而是斯內普,他幾乎是有些倉皇地推著蓋爾的肩膀將她抵在牆上,自己反而隔得老遠。

  「等等……等等。」他用手臂支開一個可靠的、足夠遠的距離,還以一種蓋爾絕不陌生的眼神注視著她。

  那是……成年人,成年男人的眼神。

  蓋爾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但她很快發現,斯內普的眼神裡沒有絲毫令人作嘔的急迫,他很驚訝,他雖然萬分驚奇但他在克制。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第一天發現自己是個男的嗎?

  空氣中滿是詭異的沉默。

  當然,還有急促的呼吸,正是這呼吸聲使得氣氛更加詭異。

  為什麼還是不行?蓋爾很迷惑,難道還要……繼續?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無法再「繼續」,在方才的戰爭裡,愛意已然搖搖欲墜,漸漸不抵她心底裡高漲的怒火與憎恨。

  還不如剛才呢,至少她剛才沒什麼攻擊性。蓋爾聽說過自己病重時的「壯舉」,夠被攝魂怪吸個八百回還帶反芻的。

  「你還沒……」斯內普問她,蓋爾的眼神他也很熟悉,那是受害者的眼神。

  蓋爾搖搖頭,有些挫敗。

  難不成這種事也講究個「有心栽花」和「無意插柳」?但這一次她不想再認命,這種溫和的恢復記憶令她逐漸感到不滿足,就像冬日裡毛衣的靜電,要麼沒有,要麼電死她算完。

  她偏要勉強。

  「來啊!」

  蓋爾張開雙臂,主動摟上斯內普的腰。這仍然是個孩子氣的擁抱,她試著調整了一下,很好,這下更加孩子氣了,甚至很刻意,因為胸口以下,她拉開了距離。

  斯內普感到有些好笑,他不明白她這樣做的意義究竟在哪裡。這好笑裡同時摻雜著絲絲縷縷的怒意,他意識到自己淪為了蓋爾的工具,甚至還被嫌棄不夠趁手。

  是個人都無法忍受,更何況是他呢?

  深陷在這個時代的他們,像是兩座形態各異的孤峰——其他人不過是起勢平緩的丘陵,或許終有一日會成長為連綿聳立的群山,但至少現在還嫩得很。

  從前他們不過是相守相望而已,現在孤峰間已經搭起了一道纖細伶仃的獨木橋,薄薄的、脆弱的木板,不知緣起何時、又會存在到哪年哪月。

  現在兩個人都走到獨木橋的中央了,再前一步,那橋就會承受不住過於沉重而濃烈的負擔,只一翻,將他們掀下萬丈深淵。

  其實那樣也不錯。試試看,誰知道會怎麼樣呢?

  斯內普想,他本無法接受生命裡存在「未知」的可能,用麻瓜的話說,叫做「變量」。但這樣的日子他過得太久了,他無法像鄧布利多那樣舉重若輕,每一個無關公務的漫漫長夜,他所有自我取樂的消遣,終究會無可避免地演變成思慮。

  要怎麼才能贏?要怎麼才能活?

  直到最後一刻他也還是想活的,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命運也好,梅林也好,給了他一次新的機會。

  盡管新的生命裡他還是會反反復復地為未來謀算,盡管他幾乎取得不了任何進展,盡管罪魁禍首就是眼前的女孩……但,或許他該允許生命裡出現一些新的色彩。

  蓋爾已經抱得手腳僵硬,她開始思索如何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結束這一切,突然就被從斯內普的懷裡強行撕了下來,像分離黏在一起的兩塊皮膚。

  然後她就再度被按回了牆上,有點硌。蓋爾的手指慌亂地滑過身後的一條條磚縫,恨不得把某塊磚石硬生生摳出來——試圖毀壞城堡的小動作很快被就地正法,她的每一根手指都被精准逮捕,絲毫動彈不得。

  「告訴我,你想嗎?」

  他們幾乎已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蓋爾的每一絲顫栗斯內普都感同身受。但她一邊發抖,一邊還在點頭,盡管害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很好。」他想他從來都是欣賞強者的,無論死多少次都不會變。

  如果將蓋爾看作一個內心強大的女巫,而不是一個精神脆弱的病號,那麼一切就都會不一樣了。


第29章 28

  蓋爾感覺自己膝蓋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她馬上意識到那也是斯內普的膝蓋。

  盡管場合、氣氛哪哪兒都不對,但她還是難以自抑地想起……膝跳反射。從前她對著別人不要的舊課本,把自己的腿敲青了也換不來神經的反饋,但現在……蓋爾向來是個手比腦子快的人,她下意識地就想再去試試看,也真叫她抓住一線機會,從斯內普的掌控中逃脫出來一瞬,然後再度被捉拿歸案。

  把魔杖抽走不就行了,老扣著她的手做什麼?她難道還真能從牆裡抽一塊磚出來給他開瓢?

  「不用勉強。」斯內普的聲音稍微溫和了一點,似乎還帶著那麼一點兒……感嘆?

  蓋爾正琢磨著他到底誤會什麼了的時候,和先前截然不同的吻已經徹底攫取了她的意志。

  比之攝魂怪如何?蓋爾迷迷糊糊地想,覺得自己不僅僅是靈魂,連身體也要跟著一塊兒去了,就像一只被吮干了汁液、軀殼也隨之崩潰的蠶蛹。

  原來剛才不行,是因為小打小鬧的Puppy』s Love已經無法滿足她了嗎?

  「我是誰,嗯?」斯內普在她耳邊催促,「想起我是誰,快點!」

  蓋爾一個單詞也沒聽進去,反正這可不是她能控制得來的。但她消極抵抗的意圖立即就被發現了,於是再度被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受災地區:大腿。

  她的身體再度先於頭腦作出選擇——蓋爾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她為斯內普的膝蓋讓開了路,隨即意識到自己騎虎難下。

  那膝蓋停在一個危險的位置,蓋爾慌張到無暇沉溺於唇舌交鋒,她剛把自己拔出來,就感到一陣富有攻擊性的、有目的的擠壓。

  蓋爾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原來她竟然沒有那麼勉強,原來她的心在痛恨,她的身體卻在熱愛。

  「去想。」他不停地催促,應和著某種節奏,或者韻律,「想我是誰,我究竟是誰……西弗勒斯·斯內普,是誰?」

  蓋爾覺得自己正在不停地蒸發。

  哪怕暑假在即,城堡地下的牆壁依舊很陰涼,但偏偏她整個人都熱到不行,身前的人更是如此。她被夾在中間,有什麼東西正通過這一吻,被一口、一口地渡過來,那不僅僅是愛,還有欲∥望,和生命力。

  在她即將化為薄薄一片兒、輕飄飄的人皮風箏衝上青天之前,她聽到仿佛深入靈魂的質問:「你是誰?」

  「你是誰?」

  「我們贏了嗎?」

  「救世主活下來了嗎?」

  沃土原的樹屋前,曾有人執著地詢問她。

  但她何其茫然,她張口結舌,因為她……她……

  鋪天蓋地的浪潮兜頭將她淹沒,蓋爾像一艘被掀翻撕碎的小船,衝擊力沿著她身體的脈絡,一路所向披靡,從最要命的核心,到手指腳趾頭發絲的遙遠尖端,小船每一塊木板上每一寸堅硬、雜亂的木頭茬子都被捋順了,在顛覆性的感官衝擊之下,它們柔順得像是潺潺的溪流。

  蓋爾幾乎以為自己喪失了對這具身體的主權。她找不見自己的靈魂在哪裡,她的意識,她的思緒,她所有自由來去的一切,統統都消失不見了。

  斯內普陪她一起委頓在地,好歹還支撐著她上半身、勉強維持著人樣。事已至此他反而不再催她了,蓋爾恍恍惚惚地仰頭注視著虛空,感覺有人正笨拙地將自己散亂的長發重新歸攏。

  「髒、髒了……」她遲鈍地垂下眼簾,訥訥地指了指斯內普校袍膝蓋的位置,那裡有很明顯的一塊濕漬。

  「不要緊。」他平靜地說,「會有人洗干淨的。」

  「我、我嗎?」蓋爾脫口而出,覺得這答案正確無比——本就是她弄髒的,她得負責任。

  「我。」帶著笑意的灼熱吐息噴在她裸露的後頸上,「別的地方也弄髒了。」

  蓋爾驚訝地睜大了眼。

  方才那近乎於死亡的體驗令她根本無暇顧及斯內普的感受與反應,但他、他——他……這怎麼可能呢?

  「不行,我得看看。」蓋爾沒頭沒腦地說,「你讓我看看,我檢查檢查。」

  「你看什麼!」這下輪到他有些慌張了。

  蓋爾忽然悲從中來。

  她還維持著那個非要去扒人家袍子的動作,人已經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不同於靈堂上的嚎啕,更不同於受到刺激時的無聲淚流,蓋爾哭得堪稱「有聲有色」,全然是小孩子式的哭法。

  受了委屈是該哭一哭的,這一哭,遲到了不知道多少年。

  五年級的最後一夜,蓋爾並未回寢室。哭泣耗盡了她最後一絲體力和體內僅剩的那點子水分,她最終口干舌燥地睡了過去,險些錯過放假的列車。

  「你看上去像是連夜繞著禁林跑了十圈。」阿利安娜如此評價,「這麼渴嗎?」

  蓋爾咬著吸管猛點頭,一不留神嗆著了,頓時咳得驚天動地。

  「納什可能真的去跑步了。」同包廂一位拉文克勞的女巫意有所指地說,笑容曖昧,「昨晚萊寧和星光發現他們把洗好的袍子分錯了,連夜去換,結果納什根本不在她自己的床上。」

  女巫們發出一陣起哄的尖叫。阿利安娜當仁不讓地代表大家問出了那句話:「那你在誰的床上,蓋爾?」

  「格洛弗·希普沃斯的。」蓋爾坦然笑道,「很大,很軟,還香香的,所以我睡過頭了。」

  包廂裡突兀地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神情都變了。

  「你想起來了?」阿利安娜慌張道,「全部的嗎?」

  「全部的。」蓋爾點點頭,「包括你六歲那年針對一輛麻瓜自行車的無意識惡作劇。」

  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平靜。仿佛她入學五年來和那間密室所有的緣分,就只是昨夜在那裡睡了一覺。

  女巫們一個接一個地擁抱了蓋爾,阿利安娜哽咽著吻了吻她的臉,輕聲道:「我們真為你高興,蓋爾,我——我很抱歉,我什麼都不能為你做。」

  蓋爾搖搖頭,她這個受害者都不能為自己做些什麼。迄今為止菲尼亞斯·布萊克都未收到什麼實質性的懲罰,他既不靠名譽活著,家族的贊助也不會因為那個輕飄飄的「除名」而就此斷供。據說人已經去了新大陸,在那邊混個十年八年再回來,誰還記得誰呢?不又是嶄嶄新的一條好漢嗎?

  至於斯內普的詛咒,說實在的,麻瓜出身的蓋爾並不能很好地領會其中深意。她不知道活到一百二十歲甚至一百五十歲是什麼滋味,那麼相對的,「罰你只能活到八十歲或者六十歲」到底有什麼可怕的?

  世事本就不公,糾結於此毫無意義——這個坎邁過去就是邁過去了,她沒有多余的時間、精力與心思再分給它了。

  包廂門被敲響了,阿利安娜捏了捏蓋爾的手,示意她抬頭看。蓋爾莫名其妙,還以為是那個被霸凌的孩子斯卡曼德找她們道謝來了,冷不防正對上斯內普的目光,就隔著一扇玻璃。

  她的臉「騰」的紅了。

  「你怎麼了?」阿利安娜大感奇怪,來自於兩個哥哥的八卦幫她補完了蓋爾和斯內普的關系,但……這兩個人明顯沒有什麼嘛!

  學校裡正在約會的男男女女(迷情劑事件後分了好多)是什麼鬼樣子,阿利安娜都看在眼裡。聰慧的女巫再次提煉了哥哥們的小道消息,覺得他倆一定是「基於利益輸送的政治聯姻」。

  巫師也搞這一套,沒什麼可奇怪的。

  蓋爾支支吾吾,根本回答不上來。早上的兵荒馬亂讓她根本無暇梳理腦海裡隨夢湧現的種種記憶,但在火車上這一路她已經想明白了——心情太過激蕩,她不得不一直喝水來壓制。

  她把西弗勒斯·斯內普給、給——天啊,她可太牛逼了!蓋爾覺得自己就是當世最厲害的女巫,沒什麼事是她辦不成的!

  直到她親眼見到了斯內普本尊。

  斯內普眼睜睜看著蓋爾頭頂那股無形的、張牙舞爪的囂張氣焰像垂落的尾巴一樣蔫了下去,心裡也覺得好笑。他們似乎已經做過了最親密的事,卻又不曾以最親密的姿態坦誠相見,甚至不曾以尋常男女的親密關系相處過。

  這奇特體驗讓他感到新鮮,同時又隱隱有些羞恥,因為他似乎已經過了那個年紀,因為激情退卻後,他仍舊不確定自己到底配不配得——死亡不曾洗脫他的罪孽,只是淬煉了他的良知。

  但蓋爾奮力擠過人群,頂著一張大紅臉拉開了門。「呃……」她喉嚨裡咕噥了一聲,權作打招呼了。

  「是時候回去換衣服了。」斯內普提醒她,「你約了那個軍火販子吃晚飯,別告訴我你偏偏把這個忘了。」

  在巫師和麻瓜服裝形態差距比較大的20世紀初,通常只有麻瓜出身的小巫師不得不忍受來回換裝的麻煩。純血和混血有爹媽帶著,一出站台就能找個地方幻影移形或者走飛路網——混淆咒足以搞定。

  甚至於如果麻瓜出身的男巫不嫌熱,他完全可以提前將衣服穿好,再把袍子一套,下車前再一脫——女巫就比較悲催了。

  蓋爾無比確信斯內普一點兒也不耐熱,哪怕現在仍處於小冰期也是一樣。所以……他來約她,換衣服?

  啊???

  「都那什麼了,誰還有心情惦記別的男人啊,真懷疑你有什麼特殊的癖好。」蓋爾小聲逼逼,想退回包廂裡,卻被斯內普一把拉了出來。

  他握著她的手,當著滿滿一包廂女巫的面,甚至於他們的手指還在較勁——蓋爾死死地攥住拳。

  她只是想擁有正常女孩的生活,定語前綴可不包括「熱情似火秀恩愛的白人」啊!

  阿利安娜困惑地眨了眨眼,遲鈍地發現自己對這二人關系的認知永遠都慢半拍,而包廂裡的其他女巫更是連表情管理都失控了——特別是那幾個斯萊特林的。

  蓋爾真想讓自己原地消失!

  「快走吧——我走了我們九月再見保持聯絡哦那只白貓頭鷹是我的但寄給我最好發麻瓜郵政!」她沒頭沒尾地吐嚕出一長串話,心虛得一眼沒敢看包廂裡震驚到失語的小伙伴,拔腿就跑。

  一直到她衝過好幾個車廂,被蓋爾·納什小姐完全靠一腔羞憤交加的蠻力而踉蹌拖行的斯內普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方向反了,我們的包廂在另一邊。」

  蓋爾腳下一絆,險些摔倒。她猛地回頭瞪來,眼睛水汪汪的。

  斯內普忽然感到一種微妙的滿足與得意,在這種久違的感覺裡,他短暫地成為了八十年後的那個西弗勒斯·斯內普,霍格沃茨魔藥學教授。

  欺負一些呆瓜是他枯燥無望生活裡為數不多的取樂小手段,不,其實應該是,欺負大多數呆瓜。

  更令他心滿意足的是,蓋爾烏亮的眼睛像兩面小鏡子,將他每一絲毫不遮掩的表情都忠實地倒映了出來。

  大概真的要哭了吧,斯內普承認自己甚至有些期待。

  蓋爾深深呼吸,忽然衝他笑了笑。她踮腳湊過來時,那笑聲輕俏的尾音剛好掠過斯內普耳邊。

  他險些退了一步,但他穩穩地站住了。

  「幼稚鬼。」她說道,他甚至聞得到一陣佛手柑香氣,那應該是蓋爾剛喝過的果子露。

  蓋爾趁機將手一掙,轉身就往正確的方向跑去。

  斯內普下意識就要追過去,但他隨即被這念頭給嚇了一跳——這無疑是個孩子氣的想法,一個十六歲的活潑男巫應該有的想法,可他不是十六歲。

  當38+16歲的老成男巫斯內普先生邁著符合他實際年齡的沉穩步伐返回包廂時,蓋爾已經將衣服換好了,正坐在窗下審一篇不知是什麼的稿子。

  「我遇見了斯卡曼德。」他主動說,哪怕是他也能看得出來,是自己的選擇打斷了某些進展得正好的……活動。

  「讓你替他轉達感謝?他怎麼不自己來?」蓋爾並不介意,「天啊,連隔壁學院一年級的小孩都知道我們的關系嗎?」

  「他本來只想請我指路,是我說你在換衣服。」

  蓋爾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既然霍格沃茨特快列車上仍然可以使用魔法,那麼她換起衣服來就像美少女戰士或者巴啦啦小魔仙一樣方便快捷,可恨的是不能像假面騎士那樣一鍵換裝。

  「輪到你了。」蓋爾放下手中的稿子,抱著手臂向後一靠,絲毫沒有避出去的打算,她甚至體貼地攤開了斯內普的箱子。

  但斯內普揮揮手又把箱子合上、送回了原處。「你以為我是你?」他哼了一聲,用變形咒解決了這個問題。

  蓋爾覺得自己學會了。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嘛,只要她臉皮更厚,更惡劣、更沒有下限,那麼手足無措的人就會變成斯內普。

  有點兒意思。

  E·D·A·斯文頓覺得蓋爾·納什和從前不太一樣了。老實說,他一直搞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將這個女孩和那個由鋼鐵和槍炮組成的大殺器聯系到了一起,甚至一度懷疑簡妮·布蘭登只是為了逃離棘手的丈夫而假死脫身、換了一個新的身份在背後操縱一切。

  但現在,他終於回過點味兒來了。

  蓋爾·納什的眼眸中多了某種底色,這使得她盡管還是像個無知少女一樣好奇地打量著飯店牆上密密懸掛著的鹿角與獸頭標本,但斯文頓先生依舊能感覺出——

  她絲毫不以為意。

  「通常這家餐廳是不接待女客的。」斯文頓先生翻弄著菜單,「離狩獵季還差幾天,理論上也沒有松雞——但是,納什小姐,一切都可以為您破例。」

  蓋爾收回目光。

  「如果全英國的高級餐廳都願意接待獨身女客,像接待紳士那樣,那您根本用不著破例,您為此所耗費的時間與精力,完全值得托付給更有意義的事情。」

  斯文頓先生毫不氣餒,他就知道。

  「您應當明白我的意思,納什小姐。如果我沒有記錯,您即將年滿十六周歲。」

  納什小姐從隨身的手包裡取出一張邀請函:「屆時還請您撥冗參加,我希望您能為我帶來好消息。」

  斯文頓先生看看納什小姐,又看看她一言不發的未婚夫——像PNB這樣的公司,女繼承人成年的確值得好好大辦一場,但他更多地注意到納什小姐的包。

  拜他熱愛攀比跟風的妹妹所賜,斯文頓先生知道那是保羅·波列1901年夏「自由」系列的配飾。

  「沒錯,哪怕是我也需要配貨,這就是我與您最大的不同。」納什小姐輕輕撫摸著手袋表面的東方風格織錦,「您總是想要特權,而我從未打算脫離我的階級和我的性別,您覺得您是賜福的天使,從地獄裡將我拔擢入天堂,可我只想要衝破地獄。」

  斯文頓先生覺得自己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這話題已經不受控制地漸漸滑向一個可怖的方向。

  「原來您還是■■■■的信徒……我不明白,這為什麼?」斯文頓先生面色蒼白。

  政治家必得具有足夠的眼力,判斷新生事物是否為整個國家機器的敵人,等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時,那就太晚了——斯文頓先生也不例外。

  「天生天賜的,或許?」納什小姐將臉一揚,笑了笑,「畢竟那一位就埋在海格特公墓,說起來我從沒去過。」

  「明天天氣應該不錯,如果您不急著趕回曼徹斯特或者諾裡奇,或許可以讓普林斯先生陪您……」斯文頓先生勉強道。

  「沒必要。但凡女士必得由人陪伴才能出門,我就沒臉去見他。」

  這天算是徹底聊死了——談判不是這樣談的,因為蓋爾·納什一步都不肯退。

  「您得知道,您是英國人。」斯文頓先生果斷轉換了新打法,「您有義務為自己的國家服務,我們尊重您,納什小姐,我本可以直接征用,但是我沒有……除非您告訴我,您將萬裡之外從未踏足過、也從未撫養庇護您的國家當成自己的祖國。」

  蓋爾沉吟了一下,她沒辦法說她軀殼和靈魂加起來算四分之三的中國人,少數服從多數。何況平心而論,她也就是穿在英國,19世紀末這個節點想要不在戰火裡填成炮灰,相當考驗靈魂的投胎運。

  日不落帝國雖然滿世界禍禍別人,但她至少沒讓本土國民遭殃。

  「那您試試看吧!」蓋爾誠懇地說,「如果您連PNB一起對付,那受損失的是國家與國民;如果您只對付我,那您打不過。」

  她笑眯眯地瞧著斯文頓先生:「哪怕這裡已經被包圍了,哪怕下一秒就會有幾十條槍對著我。」

  斯文頓先生敏銳地注意到那個一直不說話、只默默注視著未婚妻的普林斯先生將手伸進了口袋,一個十五六歲的學生,難道他還能有槍?

  「您誤會了,納什小姐,事情永遠都不會到這一步。」斯文頓先生連忙澄清。

  「那是當然的。」蓋爾·納什從善如流,「您得知道,科學沒有國界,科學家就不一定了,形勢不等人哪。」

  「您是說……美國?」

  「和大英帝國相比,這可是一艘新船。她或許一次兩次錯失機會、不夠慧眼識珠,但是沒關系,當英法德深陷歐陸戰爭的泥淖,這個年輕的國家有的是時間後來居上。這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有本事遠赴美洲打到她的本土、叫她傷了元氣去。」

  蓋爾仗著穿越者的優勢侃侃而談:「或許您會覺得,美國是未來的敵人,可我得說,美國是你們未來的主人。」

  「蓋爾。」斯內普制止道,麻瓜的國際政■局勢依舊是他的盲區,無論是20世紀上半葉還是下半葉,但這不妨礙他聽出蓋爾正在越軌的邊緣試探。

  斯文頓先生覺得背後出汗。是他疏忽了,他忘了還有美國,他忘了PNB那些工程師都是美國來的!

  能來就能回去,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唄!


第30章 29

  第二輪談判·前奏正式宣告失敗。

  「我要是他,現在就兵分三路,一路去伯明翰抓人,一路去諾裡奇搜圖,剩下一路給這間酒店埋上炸藥,只等夜深人靜把我們都『轟』的一聲炸上天!」

  蓋爾全身都埋在浴缸雪白的泡沫裡,一邊大聲和客室的斯內普聊天:「這不就得了?搞不明白這群官僚瞻前顧後地在做什麼。」

  斯內普靠牆站著,只覺得心頭一陣無力。他已經不想去評判什麼了,如果蓋爾一輩子不和格林德沃相遇,那麼她無論怎樣肆意生活都沒關系,但現在的事實是,格林德沃已經找上過她了——他甚至知道是蓋爾對「百夫長號」做了手腳,導致英國駐■海軍旗艦離奇沉沒,高層損失慘重。

  這一年斯內普沒在英國境內找到格林德沃的絲毫蹤跡,他似乎已經離開了,但他忘記蓋爾·納什的可能性是零。一種恐怖但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的解釋是,格林德沃離英,是為了尋找阿不思·鄧布利多。

  此人大概已經從絮絮叨叨的姑婆嘴裡聽了三年鄰居長子的光輝事跡,正如蓋爾所說的,如果她知道附近有個長得不輸於她的美人,那她無論如何都要去偷偷看一眼的。以格林德沃的驕傲,一定不止「偷偷看一眼」,可悲的是如今的阿不思·鄧布利多幾乎和他同樣驕傲。

  一團亂麻。

  斯內普從心底裡生出一股煩躁,他忍不住責怪蓋爾——她不該誤打誤撞地救下阿利安娜·鄧布利多。

  當時他就躲在附近,他甚至已經默默觀察了鄧布利多家的小女兒好幾天。從他在塞巴斯蒂安·普林斯的身體裡醒來並很快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那天起,在他徹底與命運和解以前,他就打定主意袖手旁觀,讓命運走上它注定的老路。

  結果被人橫插一腳。

  斯內普嘆了口氣,說道:「我先回去了。」

  浴室裡安安靜靜,蓋爾似乎已經很久沒說話了,難道睡著了?

  「蓋爾?」他往門邊走了一步。

  「唔!」門裡傳來女孩慌慌張張的聲音,比剛才近了不少,「回吧,回吧!晚安明天見!」

  「你洗好了?」

  「你不是要走嗎!快走、走!」

  斯內普挑了挑眉,沒再說什麼,他剛要轉身,就聽蓋爾又喊道:「等等!」

  溫熱濕潤、帶著皂感芳香的水汽沿著浴室門下方的排氣口緩緩漫溢出來,斯內普只好又停下來,等她說下文。

  「西弗勒斯,你已經走了嗎?」蓋爾猶豫不決的聲音又走近了些,估計也已經到門邊了。水汽更加濃郁了,濡濕了斯內普的褲腳,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

  「沒有。」

  蓋爾嚇了一跳,想不到這人居然還在。她赤腳踩在地上,險些滑倒,還好牢牢抓緊了門把手,只是吃這一嚇,她手上加力,已經將把手擰到最底。

  只要他輕輕一推,或者她腦子抽了將手一松……

  蓋爾連忙將把手復位,驚魂未定地將整個身體都壓在門上,覺得渾身放汗,這個澡算是白洗了。

  「你到底怎麼了?」蓋爾忽然發現這門單薄得驚人,大概是底下開了排氣口的原因,斯內普簡直像貼在她耳邊說話,「不舒服嗎?」

  「浴巾不知道什麼時候掉水裡了,它太大也太沉……我不用魔法根本擰不來。」蓋爾覺得一股熱意從小腿向臉上蔓延,「翻了半天,也沒找到有備用的,你能不能回你房間看看,他們把備用浴巾放到哪裡了?或者問服務生要一條新的?」

  門外靜了片刻。

  蓋爾從未覺得自己的聽力好到如此地步。她聽見鞋跟與地毯茸毛摩擦的「簌簌」聲,聽見門鎖鉸鏈搖晃的輕響,不多一會兒,斯內普回來了,他敲了敲門。

  蓋爾小心翼翼地將門閃開一條縫兒,整個人縮在門後,恨不得掛在門把手上,只探出一條胳膊摸索著去夠。

  干燥蓬軟的浴巾被塞進她手裡,還有點燙,應該是剛剛烘出來的。

  蓋爾想縮回手,但斯內普卻沒放。

  「拿穩了,再掉到什麼地方去,你叫我我也聽不見了。」他說道,聲音有些模糊。

  滿室的水汽都順著那條足以通過浴巾與手臂的門縫向外湧,蓋爾覺得好難為情,連忙用力將手臂一抽,肩膀順勢將門頂死,要不是斯內普反應快,鐵定夾到他。

  「知、知道了!」她慌張道,「你快走吧,晚安!」

  斯內普快要被她氣笑了,她怎麼總是這樣?把他……用完就扔?

  蓋爾緊緊地將浴巾抱在懷裡,一顆心還在「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被這樣一打岔,她也顧不得辛辛苦苦徒手搓出來的一池子泡沫了,草草將自己衝干淨——薩伏依酒店配備了最新的淋浴系統,這很不錯。

  她裹上浴袍,在鏡前慢慢擦著頭發。鍍銀鏡片滿是水霧,蓋爾騰出一只手,拈著浴巾的一角草草擦了擦。

  混血兒的面孔出現在鏡子裡,陌生而美艷。當然了,再陌生,看了十幾年也看熟了。蓋爾注視著「自己」的臉,她看到鏡中的少女鬼使神差般地將那條半濕的浴巾慢慢地湊到了鼻端。

  幾乎全是她自己的氣味,是她狂暴搓掉的一整塊橙花晚香玉的肥皂ヾ,是她像個暴發戶一樣整瓶倒空的薔薇露——平常她可不舍得住這麼貴的酒店。

  蓋爾用兩只手托住那條浴巾,於是她的頭發亂七八糟地掛了下來,暫時也顧不上那許多。她耐心地、仔細地找著,像一條接了個大活兒的緝毒犬,終於,她的鼻子捕捉到一絲獨特的味道。

  通常來說,一個愛搞魔藥的巫師,他身上的味道並不會太好聞。魔藥原材料並不僅僅只有溫室裡那些草藥,還有各種奇怪的昆蟲,有的需要榨汁,有的需要摘除眼球,有的需要烘干粉碎;各種奇怪的動物,有的要血,有的要皮,有的要整塊內髒細細地切作臊子,有的只要消化液……混在這樣致死量的芳香裡,這味道就特別明顯。

  這是西弗勒斯·斯內普的味道。

  蓋爾忽然又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像個痴漢。但現在這裡只有她自己,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害羞,如果到了他面前,免不了又要被這個惡劣的人拿捏。

  她將臉慢慢埋了進去,想像著他的手是如何抓握住這條浴巾的,她剛剛又是如何用它擦拭過自己的身體。

  「梅林啊……」蓋爾低低地嘆息了一聲,覺得梅林如果在天有靈,應該不會樂意因為這種理由被呼喚。

  她站得腳酸,不得不放下那條浴巾,用擱在一旁的魔杖綰起濕漉漉的長發,又換掉在浴室待久了而有些發潮的浴袍,套上晨衣,這才打開門走了出去。

  要怎麼合情合法地昧下這條浴巾呢?蓋爾一邊想著,穿過客室,來到臥床旁的小書桌前,滿心愉悅地咬掉筆蓋。

  她先裁了一張便簽,隨便編了個理由,又從錢包裡摸出一張鈔票和幾個硬幣——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貴的一條浴巾了。蓋爾手下寫個不停,耳朵卻捕捉到房間裡的一些異響。她第一反應是斯文頓當真派人來殺她了,連忙將鋼筆交到左手,右手去拔魔杖。

  發梢落下一滴冰涼的水,蓋爾冷不防感到有人輕輕替她撣去了肩胛上的水漬,水是涼的,手卻是熱的,燙得她忍不住一縮。

  「你不是走了嗎?」蓋爾很無奈,偷偷將浴巾往懷裡掖了掖,又不動聲色地將寫好的便簽蓋住。

  「差一點。」斯內普說,手指捻著她的發梢,「但是我氣不過。」

  啊?不就幫忙拿個東西嗎?這捎帶手的事兒難道還要給錢?蓋爾猶猶豫豫地去預支准備好的小費,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喂!」她惱羞成怒,准備轉身跟他好好掰扯掰扯,「我快十六了,不是六歲!六歲也不能打我——」

  他又往前逼近了一步,可蓋爾沒辦法再往前躲了,她已經緊緊地抵著桌子,總不能將身子一扭、直接猹遁吧?現練阿尼瑪吉根本來不及好嗎?

  蓋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准備切換成人模式。她感到斯內普的手非常禮貌地扶在她的兩側盆骨上,感覺下一秒要托舉她轉半圈了。

  就說這人的臉皮厚度和她的呈負相關吧!主打一個此消彼長!

  「讓我看著你。」蓋爾扭頭說,「讓我轉過來,我喜歡面對面,哪怕是在桌子上也沒關系。」

  「是什麼讓你如此自信地覺得,同一個缺點,我會讓你利用兩次?」斯內普抽走她的魔杖,隨手藏進書桌抽屜裡,蓋爾發現不知何時她的頭發已經全干了,她還沒抹油呢!

  蓋爾憤怒地發力一掙,只聽「撲」的一聲,她藏在懷裡的那條浴巾當著兩人的面掉到了地毯上,好死不死就落在斯內普腳邊。

  太尷尬了,哪怕蓋爾在桌子底下藏了個奸夫,都不會有這麼尷尬。

  斯內普俯身撿起那條浴巾,立即就知道了這是哪一條。他心裡暗暗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將那條浴巾放到書桌上——不放還好,本冊被推開,露出底下小小一張便簽。

  蓋爾馬上伸手去奪,卻被斯內普眼疾手快地搶先按住,甚至還推遠了。

  「看看這個。」他明知故問地說,再遠也在這張書桌上,「這是什麼?」

  那輕飄飄的小東西在他指下漫不經心地來回輾轉,蓋爾死死盯著那張便簽,忍不住戰栗,仿佛也能設身處地地感受到那雜亂的軌跡一般。

  「差不多得了。」蓋爾咬牙道,恨得要命,「要——就快點,你是不是不行?」

  她倒是想破罐子破摔自承就是個變態痴漢,可詞彙量不允許,她也沒辦法。至於激將法會帶來什麼後果……便簽被搓成個球,滾到桌下不見了。

  來了,來了,蓋爾心想,還有些激動,他洗澡了嗎?

  但斯內普好像想說什麼,只是在沉吟。

  「通常情況下,我們不那麼說。」他聽上去有點想笑,也有點生氣,甚至還有點為難,「《英語詞典》裡出現的詞彙,並不是每一個都適合出現在口語裡,你剛剛說的話,就好像是麻瓜醫院生殖科的專家大夫。」

  蓋爾頭皮一陣發麻。

  「都、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上課?」蓋爾徒勞地掙扎了一下,扭頭嘲笑他,「所以你果然是吧,陽、痿、患、者?」

  她故意將那個單詞咬得字正腔圓。

  會發生什麼她已經顧不得了,只要讓她擺脫眼下的處境就好,這該死的、作惡的桌角,她快要站不住了!

  「我是不是你難道不知道?」斯內普居然又上前了一步,他居然還能上前!

  蓋爾下意識俯向桌面躲避,很快就被強硬地撈了起來。他的手依舊很禮貌,克制地按在她胸骨上,咽喉以下唯一堅硬又安全的那一小塊領地,正如他的另一只手——仿佛蓋爾在痛經,而他試圖以體溫為她熱敷。

  「我是為了誰?」斯內普又問,那聲音遠遠的,仿佛蓋爾扎了一個衝天馬尾辮把兩人隔開了一樣。

  她再度陷入了那種上天不得、入地無門的痛苦之中。

  但即便如此,她也無法指責斯內普矯枉過正。或許源自身心深處的吸引令他們情不自禁地向彼此靠近,但說實在的,斯內普怎麼想的她不曉得,但她實在是、實在是……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嘛?」蓋爾放夾了嗓音,來硬的,她實在是硬不過他,人家是專業的。

  斯內普被這個夾裡夾氣的聲音噎得半天沒說話,蓋爾驚奇地發現空氣裡那種潮濕曖昧的氣氛居然消散了不少。

  夾!接著奏樂接著夾!

  蓋爾剛想張嘴就被捂了回去。她像個被綁票的人質似的「唔唔」了幾聲,收效甚微,自己也覺得滑稽。正泄氣時,忽然心裡一動,模仿大食蟻獸進食那樣,輕輕舔了一下。

  他們貼得那樣近,像兩把沾了水的調羹,蓋爾清晰地感受到斯內普難以自控地顫動……不,震動。

  作為女性,她很難像他那樣、為愛人的意亂情迷而感到滿足與愉悅,大多數女人的心和身體是一條通路,但男人不是。

  男人的身體和心之間是難以鑿穿的喜馬拉雅山,勉強打通隧道者如鳳毛麟角,即便如此,這隧道也可以隨時崩塌,再度堵成兩條走不通的死胡同。

  蓋爾屏息靜氣等著斯內普的下一步動作,既抱希望又不抱希望。

  「痛不痛?」斯內普的聲音似乎稍稍離得近了一些,難道這就是他的「下一步」了?蓋爾莫名其妙,扭頭去看他,停留在她小腹上的那只手卻忽然一動。

  她嚇得一抖。隨即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麼,原來他還知道啊!是故意的吧?絕對是吧?!

  「不痛,或者說,它痛,我才好過一點。」蓋爾誠實地說,「至於現在嘛,已經麻了。」

  她聽到斯內普的笑聲,聲音不大,但很清晰。「你活該,」他說,「你總是……在關鍵時候說些怪話,做一些奇怪的舉動,你在逃避,蓋爾。」

  蓋爾有些不好意思,好像真的是這樣。就像昨晚吧,正常人誰會想到膝跳反射啊?但她不僅想到了,當她的手先於大腦作出反應時,她慢一拍的腦子不僅不想阻止,反而還很縱容。

  陰影不是那麼容易洗去的,它具像化成為一大塊布料,帷幕,窗簾,絲綢,絲絨……怎麼都行。她從將她整個包裹住的布料制成的繭裡走出來,像重新被誕育了一次,先出現的是腳,然後是腿,慢慢地,一點點地,隨著她不斷向前走,這布料終將從她肩頭、肘腋、發梢與額角撤離,但這需要時間。

  「那怎麼辦啊?」她有些喪氣。

  這個問題其實沒必要問,她自己也知道,斯內普想要她做什麼,是顯而易見的。

  「你以前修過麻瓜的……叫什麼來著,心理學?」蓋爾笨拙地動了動,心裡拼命告誡自己,這沒什麼可羞恥的,這是合情合理的,她的感覺,她的反應,她的享受,和飢餓的人吃飽飯、口渴的人痛飲水沒有任何區別,更沒有高低貴賤。

  她本該獲得快樂,和過往遇見的任何人、過去發生的任何事都沒有關系,每一個女孩子都享有這正當的權利,更不必依靠誰。

  「別說怪話。」斯內普稍稍撤了一步,給蓋爾和自己都留了余地,「別逃避。」

  「可我……你——」蓋爾欲哭無淚,「要不你走吧?你在這兒,我沒辦法……」

  她聽到身後的人嘆了口氣,緊接著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傳來,蓋爾只覺得眼前一暗,被一件衣服兜頭罩住。

  是霍格沃茨的校袍,是斯內普的袍子。

  蓋爾身體一顫,越發覺得自己是個變態——活蹦亂跳的正主她避之不及,對人家的東西倒是愛不釋手起來。

  等等,別說怪話,別逃避。

  她聽著斯內普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聽到他關上門、回到自己的套間,現在他們仍有一牆之隔,蓋爾心想,他會不會也在下意識地放輕動作,想要聽見她的聲音?

  或許他去洗澡了,又或許,他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Ah……」她忍不住哼了一聲,追逐著剛才的感覺輕輕地蹭了蹭。

  當蓋爾氣喘吁吁地翻身倚著書桌腿滑坐在地毯上時,心想她這次的人情債可欠大發了。

  如果斯內普是她的心理醫生,她付過錢的,那麼他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他合該服務她,甚至犧牲自己的感受,但問題就在於,他不是。

  蓋爾現在仍然無法想像自己會在這方面也擁有正常女孩的體驗,但她也知道,這是他們的目標,共同努力抵達的終點。

  在所有關乎大眾福祉的崇高目標尚且遙不可及的當下,也可以先享受一下屬於自己的人生。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2

第31章 30

  1901年7月,PNB公司召開了也許是本位面世界上第一場新聞發布會。

  與會者除了國內外媒體,還有科學家、工程師、商人、政界人士甚至工人代表——蓋爾·納什宣告成年,所有的合約都需要重新簽署。

  這位自信滿滿地向整個西歐宣告自己一定能安穩活過十五歲最後那幾天的年輕小姐並未盛裝出席,她穿著一襲簡單的、裝飾著青銅色織帶的海藍色長裙,樸素得像是一位毫不相干的路人、莫名其妙就被從散步的林蔭道上綁來了會場一樣。

  當然,PNB畢竟是一家立足於農業的公司,包括PNB機工——地上跑的是為了耕地與收獲,天上飛的那是為了播撒農藥——基於「農村合作社」的艱苦樸素和溫情脈脈一直是它的底色,迄今為止,公司中層以上仍舊是當年簡妮·布蘭登留下的班底。

  發布會的主人公蓋爾·納什異常無辜地坐在老朋友們中間,簡直稱得上一句乖巧可人。她專注而誠懇地參與著發布會的流程,對每一位上台念稿的人報以真情實感的掌聲。

  一位年輕女孩的成年——除非她是女王儲,否則這並非什麼震動國家的重大事件。這場發布會就像一個精心包裹、奪人眼球的大禮物盒子,層層拆開後發現裡面是一根牙簽,還好所有收到禮物的人對此都心裡有數。

  對於知情者來說,蓋爾·納什的能力並不在於她成年與否;對於外人來說,既然她順利地與PNB元老們達成一致、召開了這所謂的「新聞發布會」,那麼她成年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失去了意義。

  PNB看上去仍是鐵板一塊,所有虎視眈眈的豺狼都需要換根撬棍——除非這位面色紅潤的健康女孩突然在她生日之前「暴斃」。

  於是,第一個被選中「答記者問」的幸運兒迫不及待地問出了一句:「您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嗎,納什小姐?」

  以英國人的含蓄來說,這句話基本等於「你准備什麼時候結婚」。

  「我打算進入大學深造,學習地質學。」蓋爾·納什若無其事地笑了一笑,這個陌生的單詞震得場上一靜。

  好吧,農業公司的繼承人,去研究大地也算是……專業對口?

  搞笑的是,與她同坐台上的PNB一眾人、包括她右手邊那位很少露面的未婚夫小普林斯,都同樣被這驚天的一句給打了個措手不及。

  「為什麼呢?」記者傻傻地跟了一句話,一時間場下所有業界同仁都恨不得把他踹出去——你會不會問?不會就閃邊讓我來!

  他們本以為這只是一根乏味的牙簽,現在看來,刮去鍍層,底下可能是黃金。

  「興趣使然唄!」這個愚蠢的問題將納什小姐唇邊的笑意勾勒得更真切了一些,「大地承載一切,與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

  不少人覺得這答案純屬扯淡,你蓋爾·納什到底對什麼感興趣,看看到場的專業人才們主攻什麼領域就知道了;也有人覺得這並非沒有可能,因為他們的金主納什小姐雖然眼力驚人,但對機械、物理與化學著實一竅不通,連一些淺顯的名詞都不了解;還有人單純地跟著急——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讀書?讀來讀去怎麼沒個頭呢?你讀書多耽誤事兒你自己不知道嗎?

  「普林斯先生,這個情況您掌握嗎?」有人插話問道,台上最起碼有四個普林斯先生,但誰都知道他指的是哪個。

  納什小姐露出一副看好戲似的表情,幸災樂禍地看著身旁的少年——看來未婚夫妻關系還不錯。

  幾乎所有的鎂光燈都對准了小普林斯,因為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PNB的「泥腿子」們毫無公關意識,方才他們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記者們只是想要挖猛料看好戲。

  然而小普林斯根本不理他,而是正垂著眼皮出神。

  「普林斯先生?」

  台上的普林斯們紛紛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擔當主持人的伊娃已經快要崩潰了,而納什小姐……她在憋笑。

  同樣苦苦管理著表情的還有貴賓席上的先王密友伊萬傑琳·奧平頓女士。

  「關你屁事。」小普林斯終於滿臉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根據桌布的起伏來看,應該是被老爹踢了一腳。

  他轉頭又看了未婚妻一眼,看上去更想質問納什小姐。

  「咳!」納什小姐收回麥克風,清了清嗓子,「我同樣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先生,只要校董會沒什麼異議,我讀書不需要征得任何人的同意。」

  老普林斯神情復雜地看了她一眼。現在早已不是蓋爾·納什需要拿婚約捆住普林斯們的時候了,時間驗證了她的確是一位很好的老板——她從不干預公司日常事務,讓她管她都不管,雖然很會花錢,但她花出去的每一筆錢都獲得了更大的收益。

  對於普林斯來說,這婚約已是雞肋,倒顯得他們別有所圖似的。能成為一家人當然好,但這對年輕人顯而易見和普通人是不太一樣的,他們太神秘了,就像南來北往的候鳥,一年中除了暑假的兩個月,其他時候仿佛都活在另一個凡人難以企及的世界。

  「那……畢業之後呢?」先前的記者又問,「您打算將所學知識應用到PNB的業務中來嗎?」

  「這不相干,先生,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我從不打算接手PNB,今天不會,我活著的每一天都不會。」納什小姐輕描淡寫地笑道,「我只要有錢花就好了,畢竟地質學者需要奔波世界各地考察。」

  一言既出,台上台下的男士們都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了小普林斯一眼。這幾乎已算是直說婚約作廢了——支持妻子深造的丈夫是有,但支持妻子和其他男人(們)滿世界轉悠的丈夫還沒有被上帝創造出來呢,除非那位丈夫也是學者中的一員。

  老普林斯松了一口氣,有種心頭大石終於落地的感覺。台下的愛米琳·潘克赫斯特卻很是惋惜,日久見人心,雖然她和普林斯們仍不是一路人,但她也不能違心地說那是一家子壞蛋。

  納什小姐轉動著左手中指上那枚粗制濫造的戒指,神情玩味。幾次三番那戒指堪堪要滑落指尖了,都被她將手指一勾,重又握回了掌中。

  這動作莫非有什麼含義麼?記者們眼睛亮閃閃的,殊不知蓋爾只是覺得無聊。

  今日這場大戲,能上桌的只有她和斯文頓,其余人不過是看菜,連老態龍鐘的伊萬傑琳·奧平頓也不例外——她是專門被請來給斯文頓看的,如果先王是實權女王,倒好像是在打擂台,這樣正好。

  蓋爾憑借著幾年前的一面之緣,硬湊上去以「全人類女■福祉」的名義軟磨硬泡地請來了老太太。不得不說,女性天然是命運共同體,巫師在男女平權上要好過麻瓜,也只提前了一二百年而已。

  會後還安排了簡餐,甚至才是前菜。

  蓋爾回到樓上的酒店,將將換好衣服,麗莎正好推門進來。「我們的客人吃得還開心嗎?」她笑問道。

  「完全食不知味。」麗莎遺憾地搖搖頭,覺得甚是可惜,「我看斯文頓先生今天一早就怪怪的。」

  「唔……說不定梅林又幫忙了。」蓋爾點點頭,歪到沙發上修指甲,「他要是問起,就說我在和威克諾森ヾ的人吃飯,拿西門子的名片給他,先開開胃。」

  麗莎不由一笑,雖然她不知道這裡面有梅林什麼事兒。

  「菩提樹大街ゝ的使者呢?」

  蓋爾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之意:「當然是送走啊,讓伊娃親自去送——我就不見了,免得彼此惡心得吃不下飯。」

  「我猜還得讓斯文頓先生看見?」麗莎笑道。

  蓋爾也笑了,她要是斯文頓,就永遠不擔心PNB踏上德意志帝國的戰車——明知對方瞧不起自己的血統,還遞上臉去讓人家鄙視,她賤啊?

  不過斯文頓這種幾輩子都立於食物鏈頂層的白男估計很難理解,不理解正好。

  當E·D·A·斯文頓先生應邀參加納什小姐的下午茶時,看上去整個人都快碎掉了。交鋒到現在,他根本也懶得再裝了,天氣一點兒都不熱,斯文頓卻不停地抹著汗,手帕抖得像是挑在城頭的白旗。

  「先等等。」蓋爾不緊不慢地說道,「麗莎我親愛的,請你去看看塞巴斯蒂安怎麼還不來。」

  斯文頓先生一愣——這個人,你說她傳統吧,她上午剛剛在各大媒體面前表態要為還沒開始的學術事業奉獻終生,轉頭就需要(前)未婚夫陪著一起見男客了?

  「您別誤會,我對您的道德品質並無疑問。」蓋爾臉頰泛紅,「塞巴斯蒂安喜歡看這個,您別管他,咱們聊咱們的。」

  哦,那他算什麼?馬戲團的猴嗎?

  斯文頓正憤憤不平,只聽蓋爾攪著咖啡液裡尚未融化的方糖,笑道:「趁他還沒來,我們不如聊聊——斯文頓先生,PNB伯明翰研究所的兩位總工還好嗎?我們打算為辦公室統一更換百葉窗,能不能煩請您帶句話,問問他們喜歡什麼顏色的?」

  他一下子僵住了。

  「六月初的時候,我們的工程師從酒吧喝得醉醺醺地出來,小解時在陰溝裡摔斷了腿,對不對?」蓋爾望著他,「怎麼樣,您從他們的腦子裡找到想要的了嗎?我猜沒有吧?」

  那塊擦了半天依舊干燥的白手帕一下子掉落在地。

  「我相信您一定心裡有數,把人逼回美國,是我們雙方的損失。」蓋爾仿佛看不見斯文頓的失態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搖著扇子,盡管她一點兒也不熱,但現在正是裝逼的場合,不裝她就虧了,「您這樣沒用的,腦子裡沒有的東西,叫人怎麼往外說呢?」

  斯內普進門時正看到這樣的景像——蓋爾換了一條鮮明的綠綢裙子,斜斜靠著沙發扶手,那裙子順滑得像是流水,仿佛要一直淌到他腳邊似的。

  蓋爾眼睛一亮,倏的合起檀香扇,指了指長沙發另一側的位置,要他過來坐。那戒指依舊在她手上閃光,斯內普甚至懷疑她根本不明白發布會上的表態意味著什麼。

  「讓我們說正題吧!」蓋爾迫不及待地坐正了身子,「如果您能提供醫院的單據,那麼我想PNB可以為『斷腿』報銷。」

  「您?」

  「我。」蓋爾十分肯定,「我勸您不要再用您一貫的思路來揣測我們了,屢敗屢戰固然值得敬佩,但並不劃算。」

  斯文頓有些泄氣,他忽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難道他真是馬戲團的猴子?他的所有舉動與決定,都在別人的注視之下、僅僅是個無傷大雅的笑料?

  男巫與女巫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蓋爾對兩位工程師施咒的時候,魔法部還來不及布設蹤絲。現在讓她做,她也做不來了。

  斯內普想起蓋爾那些自創魔咒就想笑。她連英語都說得平平,遑論拉丁語,於是她的咒語無不又臭又長——缺少言簡意賅的詞根。但那都是有效的咒語,比如那個延遲觸發的遺忘咒。蓋爾研究魔咒從不考慮其背後的意義,她就像原始社會的猿人,需要什麼工具,就自己「吭哧吭哧」做一個。

  「就當是報答您將我的房子恢復得很好,無論是沃土原的,還是諾裡奇的。」穿綠裙子的女猿人乘勝追擊。

  「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那個裝腔作勢的斯文頓失魂落魄地說,「不對!您、您是怎麼知道的?」

  蓋爾瞪大了眼睛,一時失笑。

  「您真的是英國人嗎?」她渾然不知一位真正的淑女這個時候至少應該拿扇子擋住嘴,只是痛快地放聲笑起來,「如果秘密警察們當真做得圓滿無缺,我又怎麼會發現呢?難道您真以為我是在誇您?」

  事實上,他們將那幅浮世繪裝回畫框時直接裝顛倒了,大概粗俗的西洋佬們欣賞不來櫻樹,覺得那是一條分叉的河。

  眼看著斯文頓先生已經被徹底打落谷底,蓋爾轉轉眼珠,問道:「麗莎告訴我,您似乎胃口不佳?」

  「剛收到來自德國的最新消息。」斯文頓先生定定地瞧著她,下半句話無需贅言。

  蓋爾恍然,誇張地撫了撫心口說:「我還以為您吃出來了呢,那肉!」

  「肉?」

  斯內普也跟著一怔,肉怎麼了?他也吃了。

  「那肉生產於三個月以前。」蓋爾勾起一個惡意的笑容,「精挑細選的病豬淋巴結。」

  會客室裡一片死寂,片刻後斯文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撲向窗邊開始摳自己的喉嚨。

  「偶爾吃一頓不要緊的。」蓋爾慢條斯理地梳順折扇的絲穗,「這條生產線下來的罐頭我發誓絕不內銷。」

  斯內普投來一個質詢的眼神,蓋爾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無聲地說了一句「騙他的啦」。

  但她讓人反復試制午餐肉時,用的的確是下腳料,用好豬肉可惜了了。畢竟蓋爾並不清楚「有肥有瘦有紋路的凍豬肉」是怎麼一步一步變成「粉色微鹹顆粒紋午餐肉」的,正如她當初不明白潔白蓬松的棉朵是怎麼變成衛生巾的。

  斯文頓面色蒼白、步履蹣跚地走了回來,半癱在椅子上直喘粗氣。他看上去真的吐出了點什麼,帶來一陣酸腐的氣味。蓋爾皺了皺眉,大力地「呼呼」搖動著扇子,又拉開茶幾下的抽屜,從裡面摸出個馬口鐵的罐頭盒,扔到斯文頓的腿上。

  「送給陸軍部的禮物,不算數的。」

  憑借僅存的一點職業素養,斯文頓拿起那個Beta版本的午餐肉罐頭看了看。他當然曉得這個小玩意兒的意義,但現在問題在於,命都保不住了,誰還有心情去考慮口糧?

  「如果是送給別的部門的,我想我會更開心。」斯文頓苦笑了一聲。

  「我倒是也想啊,可惜你們沒有空軍部,對吧?」蓋爾滿不在乎地說,「那我該怎麼說,送給陸航的?」

  她簡直像馬戲團的魔術師一樣,又從那個平平無奇的小抽屜裡摸出一樣東西——一卷圖紙,系著天藍色與青銅色交織的絲帶。

  有那麼一瞬間,斯文頓先生並沒有反應過來。當他隨即意識到這卷圖紙是什麼的時候,撲上來就想搶。

  「您失態了。」蓋爾相當得意,「您也不想被我的未婚夫丟出去吧?」

  所以他今天的作用是保安,斯內普心想,算了,他也習慣了。

  「是……是那個、那個,飛機?航空飛機?」斯文頓的眼睛亮得驚人,他一步一步後退,兩手整理著衣襟,試圖回到過去那種冠冕堂皇、有理有據的狀態中去。但他早已被蓋爾·納什玩弄於股掌之中了,這些作態看上去就像是笑話。

  「還很原始。」蓋爾的手指劃過水筆留下的墨痕,像一位自豪的母親介紹她的兒女,盡管她並不是親媽,「目前只能由駕駛員身後的副駕駛用手槍射擊,徒手投彈,但駕駛艙容量有限。我設想的改進方向是將炮彈懸掛在機翼下,通過駕駛員有技巧地操縱飛機抖動,使其脫落,墜至指定位置爆炸。」

  「難道不能用電嗎?」斯文頓喃喃地問。

  不是,你這人怎麼不知道見好就收呢?

  蓋爾十分無語。萊特兄弟最開始交給她的那個什麼「一號」,不能說和後世的飛機毫不相干吧,只能說是兩模兩樣。她好說歹說,人家給加了個副駕駛位,增加載重量那原定載的是炸彈嗎?是行李啊!

  「我得提醒您,飛機的發明者具有異乎尋常的愛國熱情。不巧的是,你們愛的不是同一個國家。」

  「所以我們只能通過……您?」斯文頓十分上道。

  「我不能保證。」蓋爾誠實地說。

  萊特兄弟做這些東西,那可是純純的興趣使然,哪怕官方和大眾無人識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和拿錢干活的工程師們可不一樣。蓋爾能在副駕駛和載重量上成功忽悠他們一次,不保證還能成功第二次。

  她可以說同樣是為了興趣,也可以說是要發展民航,但她絕不能說是要拿去打仗,否則萊特兄弟立馬哭上國會:「哥你看英國佬!你說句話啊哥!」

  「可是——」

  「我想不勞而獲的人沒資格挑挑揀揀。」斯內普冷不丁說了一句。

  蓋爾不由一笑。

  「我來為您提供一個方案,怎麼樣?」她繼續加碼,「我負責和萊特兄弟保持聯系,榨取他們的成果,您負責找到能接手這一攤的自己人,我們可以站在美國人的肩膀上另起爐灶。同時,請做好保密工作,並繼續不遺余力地探聽飛艇的機密。」

  如果英國表現得絲毫不在意齊柏林飛艇,那只能說明,他們已經獲得了更先進的秘密武器。

  E·D·A·斯文頓進退兩難。從他個人而言,蓋爾·納什所給予的已經遠遠超過了她要求的,但……議會那幫老頑固簡直死強啊!

  連他們私底下的小動作都被人家悉數看在眼裡,人家還不動聲色,人家事後當個玩笑一樣說出來……他根本不去想派人暗殺蓋爾·納什的成功率有多低。

  除非撕破臉。

  但那沒有意義,和一個十六歲無父無母的小女孩興師動眾地死磕到底有什麼意義?國家機器碾死她,固然輕而易舉,可難道很光榮嗎?

  納什的未婚夫說得沒錯,他們完全是在不勞而獲。納什已經走了九十九步,她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可連這最後的一步他們都不想邁。

  都說政客無恥,年輕的、憑借家族蔭庇走到如今的E·D·A·斯文頓從前只覺得莫名其妙,但現在他深以為然。

  「收好您的圖紙吧!」他站起來的動作嚇了蓋爾一跳,「請您等我的消息。」

  蓋爾眼巴巴地瞧著他。斯文頓忽然發現,當他俯視她的時候,她看上去更像個十六歲的孩子。

  「我等您的好消息。」蓋爾放輕了聲音,目光裡全是信任與依賴,「畢竟我們的願望指向同一個方向,我們才是一邊的,對嗎?」

  對,沒錯。斯文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甚至忘了鞠躬。


第32章 31

  好消息傳來時,已經是年末。

  政府正式出台了法案,賦予婦女與男人同等的公民權——在民間,它被稱做《簡妮·布蘭登法案》。

  貓頭鷹飛越雪原,從倫敦前往遙遠的蘇格蘭,極有靈性地星夜叩開了蓋爾寢室的窗戶。

  片刻後,整座拉文克勞塔都聽見六年級女生寢室傳來一聲尖叫。緊接著,睡夢中被吵醒的學生們聽見一連串稀裡嘩啦的聲響:換衣服、洗臉刷牙、收拾行李、沉重皮箱敲擊在台階上的悶響,難掩狂喜的輕快腳步聲,一路離開了公共休息室。

  易得:下一個要遭殃的是德·蒙特莫倫西教授。

  蓋爾拎著小皮箱,難得躊躇了半晌。

  院長的臥室離她更近,她請假、下樓、離校,是完全順下來的一套流程,一步冤枉路都不用走——但她私心裡又不想讓完全置身事外的德·蒙特莫倫西教授成為第一個與她分享喜悅的人。

  被興奮充斥、像個飄飄然氣球的大腦沒怎麼費事就做了決定,她用僅剩的理智為自己施了一個幻身咒,脫掉鞋子提在手裡,拔腿向樓下跑去。

  理論上各學院公共休息室的入口對外人保密——但大家在一個城堡裡大小周上了六年學,哪還有什麼秘密可言,但凡留心,也不難知道。

  何況斯內普根本就是個懶得遵守各種規則的人,他自己制定的除外。他不僅告訴蓋爾斯萊特林公共休息室的位置,甚至還告訴了她口令。

  「權力的盡頭。」蓋爾說。她還是第一次來這裡,結果一上來就摸錯了門,撞進了女生寢室,還好現在是學生們睡得最熟的時候。

  蓋爾一手舉著魔杖照明,躡手躡腳在男生寢室的走廊上四處尋覓,在雙腳凍得失去知覺之前,終於看到了那扇貼有「西弗勒斯·斯內普」的門ヾ。

  「阿拉霍洞開。」蓋爾小小聲地說,心裡祈禱斯萊特林的家裝設施都沒有老化,這門不會發出令人尷尬的「吱呀」聲。

  「吱呀∼」

  蓋爾滿頭黑線,緊張萬分地盯著那五張落下帷幔的四柱床——很好,看來魔法並不會賦予巫師以後世特種兵一般逆天的警覺性。

  但她要怎麼找到斯內普呢?挨個掀簾子嗎?

  校袍都是統一的樣式,平平無奇的皮質書包也沒有畫奧特曼還是畫孫悟空的差別,蓋爾只好去看鞋,覺得最樸素的那雙德比鞋比較像——她沒辦法想像斯內普穿那些花裡胡哨的牛津鞋。

  她抖了抖魔杖,杖尖彈出一只橡膠假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床帷。

  壁爐火焰帶來的暗淡光明裡,她看到斯內普正安穩地合著眼沉睡,呼吸深長。

  天啊,蓋爾·納什!看看你都做了什麼!這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麼厲害的女巫?

  蓋爾為即將擾人清夢的行為懺悔了一秒,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跪在床沿上兩腳摩擦著蹭掉襪子,一骨碌就翻身滾進了床裡側,手裡魔杖施咒不停,將這小小一張床從烏煙瘴氣的男生寢室裡隔了出來,自成一方天地。

  然後她就被人扯著袍子拖了過去。

  「我!是我啦!」蓋爾無辜地舉起雙手,「你居然認不出我,我可太傷心了。」

  「否則你現在會在壁爐裡燒焦。」斯內普神情困倦,嗓音也很沙啞,頭發睡得亂糟糟的,「出什麼事了?」

  蓋爾終於忍不住喜悅的笑容,撲上去摟住了他的脖子,險些將人撲倒在枕頭上。

  「我成功啦,西弗勒斯!」她叫道,「《簡妮·布蘭登法案》!我成功了!斯文頓做到了!」

  斯內普猝不及防被撲了個滿懷。他竭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平衡,並盡量無視懷裡扭來扭去亂動的那個人,從蓋爾的校袍口袋裡抽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

  裡面有一張報紙,一份麻瓜首相親筆手令的復寫函,還有許許多多的信。潘克赫斯特的,斯文頓的,還有伊娃的,甚至負責轉接的麗莎也捉空寫了幾句。蓋爾舉著魔杖幫他照明,趁機自己又重溫了一遍,只覺得一顆心被漲得滿滿當當的,下一秒就要飛上天和太陽肩並肩。

  斯內普點了點頭,抬眼望著朦朧微光裡蓋爾的笑臉,注意到她穿戴整齊,甚至披著旅行鬥篷。

  「我得先回去一趟,愛米琳要辦慶祝派對,斯文頓要和我交接。」蓋爾低頭看了看自己,「我會請滿一個月的假,今年的生日你只好自己過了。」

  「禮物呢?」斯內普忽然問。

  「貓頭鷹會送來的。」蓋爾替他整了整睡袍領口,「我的審美你還不放心?再說哪有自己主動要禮物的啊?」

  「又是衣服?」

  「喂,你聽上去好像有幾房間穿不完的衣服那樣厭倦。」蓋爾駭笑。

  「我成年了。」斯內普提醒她。

  「噢,手表是吧?」蓋爾恍然大悟,「可這算不算占你便宜?」ゝ

  回答她的是一個吻。一個令他們兩個都氣喘吁吁的吻。

  「我本該向你表示祝賀……但我想,我的天賦是無論什麼好話說出來都像是在陰陽怪氣。」滾燙的氣息在蓋爾的口鼻、下頦和脖頸處逡巡,「這本也是你想要的,對不對?」

  「你看破別說破好不好?」蓋爾難堪地蜷著腳趾,「咱倆誰也別笑話誰。」

  她頸動脈附近傳來一聲輕輕的悶笑。斯內普握住她冰涼的腳,試圖收進被子裡,蓋爾頓時失去重心,跪坐不住,「哎」了一聲向前倒去。

  要死了這個姿勢!對於這個年代、這個時代、這個節點來說,都太應景、太女權了吧!

  「我雖然想過,可我真的沒想那麼多,畢竟我們都還是學生。」蓋爾重新爬起來,誠懇地說,「你是怎麼想的?咱們交交底,都好說嘛!」

  這種事也可以拿出來討價還價?

  「我還沒想好。」斯內普只好這麼說。

  「那你慢慢想吧!」蓋爾詭計得逞,准備撤退,「反正上次那樣不行……」

  「你不喜歡?」斯內普挑了挑眉,「你撒謊。」

  「我——」蓋爾張口結舌。

  蓋爾·納什!想想「臉皮守恆定律」!你們的臉皮呈負相關,你臉皮越厚,他臉皮越薄!

  「當然喜歡啦!」蓋爾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聽上去若無其事,為了不讓面色出賣自己,她甚至欲蓋彌彰地熄掉了魔杖,「無論西弗勒斯對我做什麼,我都會享受它,從中得到快樂。」

  噫!好可怕的一句話!

  她怎麼敢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蓋爾覺得自己該進格蘭芬多的,真的。她幸災樂禍地重新點亮魔杖,准備看斯內普的反應,剛一抬手就被按下了。

  「為什麼?」她聽見他問。

  「因為我了解你啊,我知道你是誰。」蓋爾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多虧我想起來了,否則……哼哼!」

  黑暗裡,斯內普忍不住也笑了。「那上次又怎麼了?」他惡意地問,「難道那條內褲不能穿了?我想布料都是有彈性的,就算變形你也能『修好』它。」

  「喂!」蓋爾氣急敗壞地去捂他的嘴,「這種事不要拿出來說啊!」

  完了,完了,臉皮要跑到他那邊去了!

  蓋爾深深呼吸,試圖把自己抽離出來,進到一種嚴肅客觀理性中立的環境中去。

  「因為我懷疑你在吃醋。」她力圖於平和地控訴,「你是在嫉妒斯文頓吧?你不高興我用了一點點或許存在的個人魅力,所以你要懲罰我,對不對?」

  「莫非我冤枉你了?」

  「莫非我冤枉你了?」

  「你沒有。」斯內普不情願地說,一股怒氣在他心中翻騰。

  「你也沒有。」蓋爾安靜地說,「我自問長得還不賴,好多人喜歡我,也包括你。」

  斯內普心想她要是敢提菲尼亞斯·布萊克……那她就是真的全然康復了,他再也不必顧忌什麼了。

  「我想說,這魅力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只是坐在那裡什麼都不做,我也是個美女,不是嗎?」蓋爾從容地說,「何況我也不是發布會那天突然才變美的,只是那個斯文頓突然意識到了而已——但凡我不是個傻子,我就該合理地運用它。和這個地球上絕大多數美貌女子相比,我已經很克制了。」

  最後一句話倒沒說錯。從他們認識以來,這是蓋爾·納什第一次利用美貌為自己換好處,在她這個年紀,黑魔王估計早就憑借一張英俊的臉和出色的個人魅力成為「校園之星」了。

  「真是諷刺!」他冷笑了一聲,「你用你的臉,換來了這個!」

  信封尖銳的角劃過蓋爾的側頸,一路下到領口,危險地停住了。

  「只是稍加推動而已。」蓋爾抬手撥開那個信封,開始自己解襯衫的扣子,「現在是我贏了,贏家天然高尚,天然正確,這是放眼世界都顛撲不破的真理。」

  她俯下身,鬧得有些凌亂的頭發紛紛垂到他臉上。「你生氣了,西弗勒斯。」蓋爾輕聲說著,抓起他的一只手捧在懷裡,低頭吻過每一根指尖,「好生氣呀……要怎麼做呢?」

  老實說,這種氣生起來可比吃那沒來由的飛醋來得性感多了。蓋爾舔舔嘴唇,承認自己有點懷念斯內普生氣的滋味兒。

  然後她就被石化了。

  嗯?這是新的play嗎?這合適嗎?

  蓋爾瞪大眼睛,感覺自己的衣服和頭發在魔法的幫助下重新被一一整理好,緊接著她就被用「僵屍飄行」給浮了起來,斯內普披上晨衣,一路禮送她離開斯萊特林公共休息室,甚至貼心地將她扔到了德·蒙特莫倫西的臥室門外。

  啊?

  蓋爾眼珠子亂轉,她看見了!她明明看見了!那晨衣再寬大也遮掩不了一個事實——斯內普也動情了。

  為什麼呢?總不能因為她理論上還沒成年吧?早知道手握居民身份證穿越了,如果她能的話,可惜她是個黑戶。

  事實證明,蓋爾明顯低估了一位身體各項機能都正常的、但兼具起床氣、惱羞成怒和欲求不滿的男巫會有多不做人。她被扔在那裡吹了三個小時冷風,當德·蒙特莫倫西教授起床發現她時,人都開始發燒了。

  被迫將行程推遲到下午的蓋爾恨恨地開始了單方面冷戰。

  整個慶功派對上她都蔫蔫兒的,說不好是強力提神劑的副作用還是癲狂的騎士公共汽車帶給她的影響更大。還好大多數來客她都很陌生,認識的也就PNB的那幾個人,甚至包括共舞過的斯蒂芬妮·艾恩斯。

  年紀最小、經歷曲折又病怏怏的納什小姐收到了來自各位女士的親切慰問。愛米琳作為派對主人無暇來關照她,指派了小女兒西爾維婭時常看顧。

  「不,我再說一次。」蓋爾交叉手臂比了個拒絕的姿勢,「被邀請入會是我的榮幸,但請允許我拒絕。」

  「為什麼呀?」西爾維婭困惑地問,「那個法案的諢名一出來,我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做了什麼。」

  蓋爾不由撓頭——該怎麼向她解釋,婦女運動是這些女士們終生的事業,卻只是她即將翻過去的一頁呢?

  她已經盡力將歷史的進程提前了十幾年,她仁至義盡,余下不再是她的義務,更不是她興趣所向。只要她們不把這一攤子重新搞黃,蓋爾是不會回頭的。

  「這是什麼?」西爾維婭接過蓋爾遞來的名片,上面寫著「喬治·伯納德·蕭」,作家和劇作家。

  「我也不認識,似乎是一個什麼組織的骨干,和總工會那邊關系匪淺。」這時候蓋爾也不好掏出斯文頓的信來照著念,「或許你們可以抽空拜訪他一下,失權的人不互相抱團,難道要去跪∥舔既得利益者嗎?」

  西爾維婭被她直白的話堵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有過在PNB的短暫工作經驗,她們當然考慮過是走基層路線還是上層路線,現在看來,這在蓋爾·納什眼裡根本不是個問題。

  「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她溫柔地摟住蓋爾的肩膀,「發生什麼事了,我很願意聽一聽。」

  蓋爾短暫地被同齡人小甜豆治愈了一下。

  「我很迷茫。」她說,試圖通過打比方來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像你走路,你邁出了一步,下一步該向哪裡邁、什麼時候邁、以怎樣的姿態邁,這些我通通都不知道。」

  「你看不到自己的路嗎?」西爾維婭困惑極了,她就可以看清自己的前路,這條路對所有婦女社會與政治聯盟成員來說都清晰無比。《簡妮·布蘭登法案》的問世固然是劃時代的,但路還長著,她們現在無異是在半場開香檳。

  但是開就開了,這個法案值得。

  「我只看得到終點,但我不知道要怎樣走過去,我只能誤打誤撞,走一步看一步。」蓋爾說道,「就像午餐肉罐頭。」

  她最開始搗鼓坦克也並不是為了簡妮的理想,她只想淘換點馬克沁的圖紙、技工什麼的弄回去。

  「哎說起來,這個新罐頭名字好怪。為什麼一定是『午餐肉』呢?為什麼商標要叫『梅林』牌?」

  「啊這……」蓋爾苦笑,因為她從小吃到大的就是梅林午餐肉啊!她還想問為什麼呢!至於梅林……有本事復活找她算賬,沒本事就只好看著她編一個「乾隆下江南」的故事,就寫亞瑟王微服私訪,大中午的找不到旅店,邂逅格溫娜維爾貴女以一種特殊佳肴賑濟災民,軍師梅林獻計賜名「午餐肉」,有情人終成眷屬。

  老少爺們就好這口兒,簡直完美。

  斯文頓帶陸軍部軍需處的人來諾裡奇下訂單的時候,也問了這個問題。蓋爾正看著老普林斯簽合同,簡明扼要地把故事一講,她甚至連廣告宣傳單都設計好了,隨時下廠付梓。

  「我差點簽錯自己的名字。」老普林斯驚魂未定,「您說的都是真的?」

  「真的假的有什麼要緊?」蓋爾反問,「一種歷史悠久、險些失傳的古老美食,它的意義在於喚起民眾的民族自豪感——還有誰比亞瑟王更合適?難道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是鐵板一塊?拋下地域恩怨,都是大不列顛的子民,這才是最重要的。」

  軍需官眨眨眼,這個問題是不是超綱了?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來給弟兄們打飯的嗎?

  「我不認為單憑一盒肉罐頭就能做到這一點。」斯文頓開了個玩笑,「現在合同也簽了,您可以停止推銷了。」

  「這又不是給您這樣的人吃的!」蓋爾嗤笑一聲,「或許我們可以想像一個血肉橫飛的戰場,一個疲憊的士兵正在戰壕裡用軍刀挖著罐頭肉吃。他獲得了飽腹感,補充了鹽分,再看到包裝上的紅龍和米字旗,會不會覺得心裡也充滿了力量?」

  好像……有點兒道理?斯文頓遲鈍地想,幾乎不敢去看蓋爾·納什的臉,那張臉說什麼似乎都有道理。他得認清自己的位置,堅持自己的立場。

  「恕我直言,現在你們靠什麼來營造這種集體榮譽感?『日不落帝國』遍布全球的殖民地?如果這個國家真的無往而不利、是上帝在地球上的代理主宰,在我的會客室裡焦慮得不能自已的又是誰呢?」

  軍需官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些事。來自於殖民地的反抗簡直是遍地開花,他們也不總是贏的,甚至輸得很慘也有過。比如隔壁海軍部,前年大沽口一役簡直打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消息傳回來,如實報道會被輿論罵個臭死,可怕的是編理由都不知道該怎麼編。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罪魁禍首正笑吟吟地坐在他眼前。


第33章 32

  斯文頓先生有些難堪,他整了整領帶結,邀請蓋爾去吸煙室坐坐。「我不會當真抽煙的,哪怕我不顧及一位淑女,也要看在那些東西的份兒上。」他笑道,「您帶回來了嗎?」

  「當然,我將它們藏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蓋爾請女僕去她的臥室取來皮箱,「您直接拎走吧,我再買個新的。」

  斯文頓叼著沒剪頭的雪茄,草草打開看了一眼,那是滿滿一箱子的資料,有圖紙,也有筆記,更有他看不懂的各項數據。

  「您沒從活人腦子裡找到的東西,全在這兒了。」蓋爾從箱子底部翻出厚厚一大本操作手冊,「我當初要求他們寫下這些的時候,讓他們想像自己在教一個剛剛從教義問答掃盲班畢業的白痴。」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口耳相傳比較好,您認為呢?」斯文頓含蓄地說。

  她沒意見啊,函授班本來就低人一等。可問題是,她還沒成年,她前腳解了那個遺忘咒,後腳就會被幻影移形的傲羅當場逮捕。

  別人是著作等身,她蓋爾·納什是前科等身。

  「先研究著。」蓋爾含糊地說,「再等半年。您手腳也太快了,這段時間用來做好保密工作怎麼樣?」

  斯文頓狐疑地看著她,不明白這和時間有什麼關系。

  「原本塞巴斯蒂安也能幫我的。」蓋爾毫不猶豫地將禍水東引,「可現在我們吵架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和好呢。」

  斯文頓發現自己的心明顯跳錯了一拍。他一直不明白蓋爾·納什為什麼非得一門心思地和那些工人捆在一起,這或許和她有個姓普林斯的未婚夫有關。據他的觀察,去年發布會上的表態並未影響到這二人的關系,但蓋爾現在說……他們吵架了?

  E·D·A·斯文頓似乎看到一絲可乘之機——

  蓋爾·納什又雙叒叕被斯文頓邀出來散步。

  或者騎馬,或者喝咖啡,或者遠足……那屋子裡仿佛有怪物咬他屁股,大冬天的萬物凋零,不老實貓在壁爐前烤火,總是出來做什麼?

  一連好幾天陰雨綿綿,蓋爾覺得自己身上都要長蘑菇了,但她願意忍,在她學會騎馬之前。雖然斯文頓一開始不肯教她「粗魯的」跨騎,反而更加崇尚「優雅的」側騎。

  「那您盡可以隨意側騎,我很願意欣賞您優雅的風姿。」蓋爾笑著宣布,「至於我麼,我就是要跨騎。」

  她甚至緊急給對角巷的魔法裁縫鋪下了個訂單,隔天就收到了一條漂亮的馬褲和女式馬靴。

  E·D·A·斯文頓的表情就像吃了蒼蠅那樣難看。他不得不承認,他似乎很難用上流社會的文明來馴化蓋爾·納什——女人穿褲子,這和沙■倒反天罡奪了英國的世界霸主之位有什麼區別?

  「好啦,您到底想說什麼呢?」蓋爾穩穩地騎在馬上,含笑打量著衰敗的湖光山色,「您還要在諾裡奇待多久?您的『大事』不重要了嗎?時間可不等人哪!」

  作為一位紳士,斯文頓正貼心地為她牽著馬。腳下的冰面還殘留著她剛剛一時興起要釣魚而鑿出的窟窿,粼粼波光映出少女端麗的下半張臉。

  這樁交易已經錢貨兩訖,只剩下些售後服務,他確實沒必要在諾裡奇流連不去。何況賣家服務態度極好,都不必他游說,就主動提起要跟進坦克與飛機的後續研發流程——蓋爾·納什對機械與物理一竅不通,但她就是有一雙奇特的眼睛,總是能從萬千條路裡選出正確的那一條。

  「如果您拿我當馬術教練了,」斯文頓說,「那您至少該付給我報酬。」

  蓋爾有些膩味。這個環境,這個人物,這個場景,分分鐘可以被搬上劇場舞台,簡直是言情典中典——報酬,什麼報酬?少女的吻嗎?

  「是因為您今天在我眼裡格外面目可憎。」蓋爾皮笑肉不笑,讓這句話聽上去像個模棱兩可的玩笑,「您都不看《泰晤士報》的嗎?」

  當然不可能。斯文頓先生好好兒回憶了一下今日新聞,險些沒能維持住好不容易重新拾回來的紳士風度。

  「您真拿那個國家當作祖國?」他吃了一驚,「您為此而埋怨帝國?您以國籍為恥嗎?」

  「請別給我扣帽子!」蓋爾用馬鞭手柄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手心,強忍著給他一鞭子的衝動,「為恥說不上,侵略他人難道光榮嗎?」

  「您是聰明人。」斯文頓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多麼好的氛圍,他本打算哄女孩叫他「愛德華ヾ」的,「這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偉大的利益。」

  「您的利益建立在他人的犧牲上,哪裡偉大了?日不落帝國的子民天然高貴嗎?」蓋爾好奇地注視著他,「如果世界即將毀滅、資源短缺,那為了這口吃的,大家各憑本事,我認了——但現在呢?不過是貪多嚼不爛而已。」

  「您說話可真有意思,我們當然天生高貴。」斯文頓先生冷冷地笑了笑,拿出面對同僚們的神氣,「我本以為您是個聰明人,要知道,您的那些主張、主義……歸根到底,和我們的並無不同。」

  蓋爾翻了一個非常不淑女的白眼——她說前門樓子,他說胯骨軸子,這都哪跟哪兒啊?她本想鼓勵斯文頓使勁兒活,睜著眼睛活到長見識的那天,但像E·D·A·斯文頓這一「類」的白男,藍眼珠裡自帶濾鏡,還是兩層,Debuff直接拉滿。活那麼久做什麼,刻板印像老而彌堅嗎?

  「算了!」蓋爾揮揮手,意興闌珊。對約翰牛彈七弦琴,瘋了她這是!

  好在方才那種令人尷尬的、一廂情願的曖昧氣氛已經不見了,斯文頓先生一秒鐘切換回了「合作伙伴」狀態——互相敵對的意識形態比什麼階級、貧富的差距還要致命,清醒的人應該學會及時止損。

  「我打算回去了。」他干脆利落地說,「您呢?」

  「啊,我還想再遛遛!」蓋爾愉快地說,立刻覺得天也藍了,草也綠了,陽光明媚,花開似錦,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請您放心吧,我會代您將『琥珀』還回去的。」

  她俯下身拍了拍大黃馬的側頸。

  「祝您過得愉快。」斯文頓先生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身,「如果您需要大學的推薦信,請盡管開口。」

  「噢,那我還真的需要。」蓋爾眼睛一亮,「我對地質災害比較感興趣,地震或者火山噴發之類的,如果您認識相關領域的教授,請務必為我引薦。」

  斯文頓先生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或許將她往學術道路上引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抉擇。一個思想危險的地質學家和一個思想危險的軍火商人,哪個更令人忌憚,不言而喻。

  「我會盡我所能為您服務的,納什小姐。」斯文頓先生頷首允諾,「就當它是對您饋贈格溫娜維爾佳肴的還禮吧!」

  蓋爾雞賊地在心裡算了算,感覺好像還是自己虧了。現在又沒有高考,斯文頓不出力,難道她還能一輩子職專學歷?但有人幫忙通門路,總是好的,比她悶頭往前撞要強得多。ゝ

  「我期待您的好消息。」她客氣地笑了起來,笑容比這幾天的都要真摯許多。

  此時此地又聽到這句話,E·D·A·斯文頓有些恍惚。但他只是短暫地失神了一下,就重又撐起無懈可擊的紳士外殼。

  目送著斯文頓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冬日蕭疏的林間,蓋爾松了一口氣,馭使著「琥珀」慢慢走向相反的方向。盡管她上輩子幾乎從未離開過福利院,但她看過電視,看過別人的手機,慰問者贈送的iPad在被沒收之前,她也來得及看幾個視頻。

  她所從未涉足過、但仍懷念不已的山川風光,與英國郊外的大不相同。

  蓋爾輕輕夾了夾馬腹,「琥珀」輕快地小跑起來,直帶著她來到一處無人的荒原上。大片的亂石間夾雜著舊日墾荒者留下的零星痕跡,她將馬駐下,小心翼翼地從隨身攜帶的皮袋裡摸出個東西。

  一支毛瑟手槍,來自於菩提樹大街。

  作為不合時宜的禮物,它的含義可以有無數種解讀,威脅?或者惺惺相惜?蓋爾不介意,禮物收下,人還請這邊打道回府。

  上輩子她被迫跟著福利院的男孩子們看了許多CCTV-7,知道這槍是典型的「牆內開花牆外香」——造價貴,實裝性差,但又確實是優秀的產品,正適合送禮。

  抗日劇還告訴她,毛瑟——也就是匣子炮,有個致命的毛病,那就是槍口會哆嗦。當然,彼時彼刻大家也沒有更趁手的槍使,捏著鼻子還真就琢磨出了解決之道——她今天就要試試,如果能用,就連槍一起打包扔給使團。

  她不知道國內是什麼時候開始大量生產「平替」的,肯定比現在晚吧?雖然沒有圖紙也沒有專家指導,但格物致知不是她的工作,是江南局和漢陽廠的老師傅該琢磨的。

  蓋爾光上子彈就折騰了半個小時,摳得手指頭肚生疼。好不容易有模有樣地將槍端了起來,手腕一翻,覺得自己和未來黃土高坡上的女戰士也有幾分神似。她回憶著劇情,衝著左前方剛放了一槍,還沒想明白槍口要怎麼帶動著她的手往右劃,身下的「琥珀」已經躁動著嘶鳴起來。

  「看看你這沒見識的樣子吧!」蓋爾手忙腳亂地勒緊韁繩,試圖采取「打壓式安慰」,「你的主人克利夫先生難道不帶你打獵的嗎?」

  「琥珀」委屈地叫了一聲,忽然撒開四蹄狂奔起來。蓋爾先是向後一張,又被帶動著猛地向前撲去,她恨不得整個人長死在馬背上,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把槍,滿心都是疑惑:克利夫先生那支雙▏筒▏獵▏槍的大動靜她是見識過的……難道英國人狩獵都是腿兒著去的?

  受驚的大黃馬一口氣躲進小樹林才停下來,蓋爾雖然累得四肢酸軟、腰杆子生疼,但她依舊好好兒地在馬背上巴著——說明嚇到「琥珀」的不是她。

  那是誰?附近有野獸?能將一匹高頭大馬嚇成這樣的,至少也得是個老虎狗熊什麼的吧?或者狼群?英國有嗎?以前可從沒聽說過諾裡奇附近有野獸襲人的傳聞。

  蓋爾滿心疑慮,先把槍收好,再哆嗦著從「琥珀」背上爬下來。倒不是她恐高,而是克利夫先生這匹馬骨架子是真大,腰比別的馬粗一圈兒,騎起來格外費大腿——斯文頓建議她側騎,也不是沒有道理,但誰讓蓋爾一定要爭這口氣呢?

  她把自己藏在馬身後,神經兮兮地觀察了周邊半天,一點鬼動靜兒都沒有,「琥珀」已經叼著她的袖子蹭她的胳膊了。

  「好好好!」蓋爾舉手投降,「服了你了,酒駕還能這麼理直氣壯。」

  克利夫先生每次借馬給他們都千叮嚀萬囑咐,他這祖宗酗酒。於是蓋爾不僅要捎上一大瓶威士忌,還要帶著個木頭缽子,隨時伺候「琥珀」大爺來兩盅。

  可說歸說的,「琥珀」就是比別的馬要通人性。換成尋常馬匹,蓋爾現在已經見梅林去了——被馬甩下來的一瞬間她估計根本來不及幻影移形。

  趁著「危險感應器」正在過癮,蓋爾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手還沒從皮袋裡抽出來呢,耳畔「吧唧吧唧」喝酒的聲音就是一停,緊接著蓋爾就被馬頭大力拱了一下。

  大黃馬焦急地反復跺著蹄子,催促她上馬跑路。

  剛才不是也跑了,跑過了嗎?如果他們回城,野獸也跟著他們回去呢?

  林中「沙沙」一響,有什麼東西踩到了上年還未腐爛的落葉。但……只有一只嗎?那麼是老虎?熊?野豬?

  蓋爾心念電轉,腦子還沒反應來,就飛起一腳將「琥珀」喝酒的木頭缽子踢了過去。這次她終於感受到剛入學時鄧布利多和斯內普所說的那種對於魔力的運用,這個碗輕松能砸死人。

  「砰!」

  木頭缽子在半空中炸成了碎片,「琥珀」喉嚨裡不悅地咕嚕著,要不是還得保護蓋爾,估計恨不得衝出去給那玩意兒一蹄子。

  但那不是槍的聲音,蓋爾右手托著秘密武器,左手抽出魔杖,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沙沙」聲又響了一下,向他們這邊走近了。蓋爾緊張得心髒亂跳,先在馬背上架好了秘密武器,她默默調整著准星,就聽到有人遲疑著叫了一聲:「蓋爾?」

  嗯?

  嗯??

  蓋爾倉皇地探出頭去,果然看見斯內普還穿著校袍,正舉著魔杖對著「琥珀」。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立刻就去拆手▏弩上的毒箭,免得不小心誤觸。英國的弩機不太行,她這個還是托人從國內捎的禁品,每一支箭都浸泡了南洋華僑售賣的「見血封喉」樹汁——沒辦法,未成年巫師真的很苦逼。

  「你生父的遺物是什麼?」斯內普並未放下手裡的魔杖。

  「啊?」蓋爾一愣,「這你都能忘了?那種成色的翡翠手鐲是很稀罕的,真的!騙你我是小狗!」

  斯內普無聲地松了一口氣,放下魔杖。「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問。

  「斯文頓一直沒走,大概是想泡我。我還得用他,只好想辦法讓他自己打退堂鼓。」蓋爾略略有些心虛,但想想斯內普讓自己在城堡走廊裡活活凍了三個小時,立時又理直氣壯起來。

  她將剛才發生的對話一說,又問:「你呢?你不應該在上課嗎?」

  「我在追蹤……我不知道,應該是格林德沃。」斯內普隨口說道,眼睛裡仿佛閃耀著奇異的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蓋爾,「從霍格莫德跟到這裡。」

  蓋爾低頭看著自己腿上的馬褲與皮靴,大概明白了斯內普的誤會——從馬肚子下看那分明是個男人嘛!

  「他找我?難道剛剛就是他?」蓋爾梳理著大黃馬的鬃毛,「怪不得『琥珀』嚇成這樣……乖哦,不怕,黑魔法師年輕的時候也就是個小白臉。」

  斯內普嗤笑了一聲,也不知道蓋爾從哪裡搞來了一匹有神符馬血統的馬,尋常馬匹可沒那個本事感知危險的黑巫師。

  他走去近前,撐開那只繡著蓋爾·納什名字的皮袋,讓蓋爾可以將拆得七零八碎的麻瓜冷、熱兵器外加一根魔杖都統統丟進去。這些東西看得他再次感到心驚,但想想方才蓋爾說過的話,又覺得自己是在杞人憂天。

  蓋爾沒必要騙他,她大概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擔心、防備什麼。

  所以他的疑慮是不是真的可以解開了?格林德沃的本事固然比E·D·A·斯文頓高出一籌,但斯內普不信蓋爾看不出格林德沃的本質。

  對於阿不思·鄧布利多,他也是這樣抱有希望的。這兩位沒有在原定的時間決裂,甚至現在或許都還不認識,但未來總會發生的。

  「成啦!」蓋爾整了整馬鞍,瀟灑地翻身上去,雖然她騎馬技術一般般,但上下馬的姿勢倒是用心琢磨過,「我走了,拜拜!」

  「等等!」斯內普下意識地奪過馬籠頭,險些被暗暗記仇的「琥珀」咬到。

  「怎麼?」蓋爾將臉一板,「這位先生,麻煩您注意,我們還在冷戰!」


第34章 33

  斯內普哭笑不得。

  「那你……什麼時候銷假回去?」他只好問。

  難道這就算是道歉了?蓋爾火冒三丈,氣道:「我不回去了,我要退學!」

  「不行。」斯內普立刻阻止,「回去收拾一下,我這就帶你回霍格沃茨。」

  否則只怕格林德沃今晚就得邀請她共進晚餐。

  甚至於現在,斯內普都不敢保證格林德沃已經離開了。

  「做不到。」蓋爾硬邦邦地說,「遺忘咒還在生效,現在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坦克的人。」

  雖然是死記硬背的——那本被脅迫而寫就的操作手冊成功地把半文盲蓋爾·納什教成了個半吊子。

  「我現在就去解咒,他們在哪裡,伯明翰?」

  「那他們很快就會離開PNB,我得找人替補總工程師的位置。」蓋爾睜著眼睛說瞎話,其實她和斯文頓商量好了,雙方都同意讓坦克和飛機繼續留在PNB生產研發,在大動靜的炮火試驗之前。

  幾乎沒有間諜會對農機感興趣,商業間諜估計還沒影兒呢!反正無論PNB搞出了什麼新產品,不還得往外賣嗎?對哪個國家也沒禁售禁運、甚至價格還很公道嘞!至於菩提樹大街那頭嘛……作為毛瑟手槍的回禮,蓋爾手繪了一幅水粉畫讓使者帶回給德皇。

  就是那幅著名的《黃禍圖》。

  與原版不同的是,佛像與龍的身邊還多了一位黃皮膚的「邪惡」女巫。蓋爾生怕她的意圖不夠明顯,上色時格外舍得,那女巫看上去活像得了黃疸。

  或許在斯文頓和威廉二世的眼裡,為了利益,為了更偉大的利益,一些東西是可以犧牲的,或者說,可以先暫時無視,他們下意識地認為蓋爾·納什作為商人更是如此,大家求同存異,可以坐下來、談一談,體體面面地就把錢賺了。

  但蓋爾不是商人。和斯文頓合作已經讓她心裡憋屈得不行,德皇拿什麼付賬,從圓明園搶來的金銀財寶嗎?他的金幣上滴著她國人的血。

  蓋爾撥馬往回走。

  她常常會忘記西弗勒斯·斯內普是個怎樣的人——好吧,本來記得的也不多。她只知道他是個靠譜的好人,從第一部 的第一頁到第七部的最後一頁,不曾變過。雖然這個「好人」有相當大的水分,距離「標准」——如果有的話——也相距甚遠。

  但蓋爾不知道斯內普之前經歷過什麼,他原來人生中空白的部分,大概率不會是什麼好事,否則好好兒的人不會活生生長成這樣。

  她心心念念的「石化受凍三小時」,在他眼裡估計就是毛毛雨,跟「去窗前冷靜冷靜抽根煙」沒什麼區別。這人要是知道該怎麼和女巫相處,上輩子也不會孤寡到死。

  就是現在,她也總覺得他們之間更像是「病人」和「治療師」,雖然症狀有點離譜。

  蓋爾想通了,看開了,但不意味著這事翻篇兒了。

  她就是要一個道歉。不知道怎麼和女巫相處,沒關系,現學也來得及。

  「琥珀」載著她溜溜達達地往回走,還沒走出小樹林呢,大黃馬忽然又掙了一下,兩條前腿都人立起來,蓋爾攥著韁繩,莫名其妙就擺了個山寨拿破侖的pose。

  不是吧,又來?格林德沃你沒完了是吧?

  她還沒反應過來,耳畔便傳來一聲幻影顯形的爆響,緊接著就覺得馬屁股一沉,身後也多了個人。

  蓋爾萬分無語,頭也不回地往前擠了擠,同情地問:「你不硌得慌嗎?」

  「你也一樣。」斯內普說。

  被接二連三嚇到、失了酒杯還被迫超載的「琥珀」正悄悄咪咪地回頭、用譴責的眼神白他們倆,蓋爾心生慚愧,彎腰將大黃馬摸了又摸。

  「所以還是你自己騎好了。」蓋爾將腳蹬讓出來,右腿從「琥珀」頭頂一個橫掃,就輕快地跳了下來,「你行嗎?」

  「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嘲諷我?」斯內普俯視著她,連韁繩都懶得握——神奇動物混血往往異常通人性,哪怕他完全不會騎馬。

  「你隨便。」蓋爾不接茬,特意繞去「琥珀」右側,這樣就算斯內普要下馬,也不能立即——

  又是「啪」的一聲爆響,馬背上的人消失了,蓋爾被人拽了個趔趄,一頭撞進熟悉的懷抱裡。

  靠!成年巫師了不起啊!

  蓋爾心中腹誹,兩條手臂亂推亂揮。「當著孩子的面呢,再給我們『琥珀』教壞了!」她不甘地喊道,「我還要還給克利夫先生呢!」

  斯內普瞥了大黃馬一眼,不明白這頭畜生能從兩位巫師的舉動裡「學」到些什麼。

  「我還以為你就喜歡當著別人的面呢,不然那天晚上ヾ——」他被蓋爾狠狠踩了好幾腳,不得不放手讓她獲得自由。

  蓋爾簡直想給他一拳!

  不然他們還是當一輩子的病人與治療師吧?她一點兒也不想面對西弗勒斯·斯內普絲毫不加克制的本性。

  「你到底想干嘛啊?」她惡狠狠地問。

  斯內普一時卡殼。

  「你想去聽音樂會嗎?」他回溯著記憶裡的知識,「穆斯多拉·巴克維斯……在阿克利鎮市政廳,復活節。」

  「沒聽說過。」蓋爾興致缺缺,但心裡還是很高興,這是低頭了吧?算的吧?

  她已經開始讓步了,她想她對斯內普要求也不能太高。一位合格的程序員固然要掌握多種語言,但一只合格的猴子,它只要會摘香蕉、偷香蕉、搶香蕉,餓不死自己就行了。ゝ

  「那是個作曲家,要演奏的是她的新作,叫……《巫師組曲》ゞ?」斯內普還在思索,他記得的也不能更多了,「會發生一些很有意思的事。」

  「那你幫我把那兩個遺忘咒解掉。」蓋爾開始討價還價。

  「今晚就和我回霍格沃茨。」

  「成交!」

  斯內普從PNB機工研究所回來的時候,蓋爾已經將自己和行李都打點得整整齊齊,正坐在簡妮·布蘭登昔日辦公室的書桌上打電話。見人走進門來,她便對話筒裡的人笑了笑:「您答應的推薦信該抓緊了,我們的工程師現在可是一點兒後遺症都沒了。」

  即使站得這麼遠,他都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喧囂的電流沙沙聲。蓋爾厭煩地將聽筒拿遠,等E·D·A·斯文頓冷靜下來,這才敷衍著又說了幾句,將電話掛掉。

  「好無聊啊!」她眼巴巴地說,「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或許你可以試著當個普通的學生,上課,學習,吃飯,睡覺。」斯內普走到她身前,蓋爾立刻伸直腿,拒人於千裡之外。

  他眯了眯眼,看著女巫得意洋洋地晃著腳尖:「別過來啊,再過來蹬你!我已經當了一、二、三……四年普普通通好學生了,當夠了,沒意思。」

  「那換你來教我吧。」斯內普心裡一動,「教我你們的語言。」

  蓋爾一怔,繼而「嗤」的一聲笑。

  她向斯內普勾了勾手指,抄起書桌上的吸墨沙,信手一灑,便在茫茫白沙上勾畫起來。

  一個正方形,一個十字架,倒是不復雜。

  「念作『ye』,意為Leaf。」她一本正經地說,「據說是我以前的姓氏,誰知道呢!」

  「所以這個相當於『y』或者『j』?」斯內普指了指正方形,又指了指十字架,「這是你們的字母『e』?」

  筆記本上那些魔咒也無法翻譯的文字,其實是一種經過簡單轉寫的密碼?

  蓋爾死死咬著嘴唇,笑道:「不,它們一個念作『kǒu』,意為『Mouth』,一個念作『shi』,意為『Ten』。」

  斯內普幾乎以為蓋爾在戲弄他。面對著終於忍不住笑意、最終笑得滿面通紅的女巫,他還是舉起了魔杖——魔法佐證,蓋爾是清白的,至少在單詞含義上,她沒有故意騙他。所以以「十」、「口」和「樹葉」之間到底有什麼必然的聯系?

  斯內普下意識望向窗外,光禿禿的枝條上什麼都沒有,難道在中國人眼裡,茂密的樹葉看上去像是很多張嘴嗎?々

  蓋爾都快笑脫力了,她抹去舊字,重新橫著畫了一道短線。

  「來點兒簡單的吧,這是『one』,念作『yī』。」

  短線下面又多了一道略長的線,蓋爾收手,偏頭看向他。

  「我猜是『two』。」斯內普謹慎地說。

  「我從沒見過你這麼有天賦的學生,西弗勒斯。」蓋爾一本正經地誇他,「這個念『er』。」

  他點點頭,自動忽略了她的陰陽怪氣:「繼續。」

  女巫手指一轉,在兩道短線中間突兀地加了一道豎線。

  Three?Or not three?That』s a question.

  蓋爾已經開始笑了,她渾身顫抖,幾乎要從桌子上滑下去。斯內普不得不擋住她,還要費心思在那奇怪的兩橫一豎上。

  「不是『Three』,甚至不是數字。」斯內普肯定地說,「你的反應出賣了你,納什教授。」

  「在課堂上……要盯著黑板……」蓋爾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話都斷斷續續的,「老師的臉上……難道有字嗎?」

  「是什麼?」斯內普也有些想笑,但依然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

  「Soil?Earth?」蓋爾也不是很確定,「當這個字單獨出現的時候,它所指代的東西既不能栽培作物,也不能用作建築原料,就是很普通的、會弄髒人們衣服、除此之外毫無用處的物質。」

  「那『Soil』是什麼?」他感到一絲微妙的求知欲,他倒要看看這門陌生的語言能離譜到什麼程度。

  蓋爾挑了挑眉,在兩橫一豎後面開始畫畫。她盡量畫得很大,讓每一對交錯的橫和豎都盡量清晰,但寫到最後,讓他所不能理解的軌跡還是出現了。

  「所以你擅長繪畫,這其實和你的母語有關?」斯內普催促她,他不是看不出來,這幅小畫的左半邊其實是兩橫一豎的變體,相當於某種詞根?

  蓋爾瞟他一眼,抬手又在「土」前面加了個「砂」字,不待斯內普發問,又在「壤」下面寫了個「地」字。她分別解釋了三個字整體和每個部分的讀音與含義,滿意地看到斯內普深深陷入了困擾的漩渦。

  很好!她單方面宣布「三小時」的仇她報完了——報復一個聰明人最好的途徑是什麼,引他進入一個困難的、反常規的且幾乎毫無規律可循的新領域。

  為什麼「土」+「Help」=「Soil」?

  為什麼「土」+「Also」就是「Earth」?

  為什麼「石頭變少」就意味著「Sand」?

  根本就沒有為什麼嘛,她還沒區分「砂」、「沙」和「礫」呢!

  蓋爾給最初的「土」封了個頂,隨手在旁邊寫下英語單詞和拼音。斯內普眉頭一跳,出現了!

  「這是什麼?」他一直耐心等到她寫完「King」、「Master」、「Jade」和「Country」四個幾乎不相關聯的詞,才指了指那個又像法語又不像法語的注音符號。

  「標記讀音的嘛,也是一種音標。」蓋爾聳了聳肩,「我想想……似乎初中課本上就沒這種東西了,當然,日常生活中也完全沒有,要我說這玩意兒沒什麼用,發音對你們來說太難了,干脆別浪費時間。」

  以斯內普的頭腦,他早晚會看出這幾個漢字如何反映出東亞文化裡土地與權力、金錢之間的聯系。但發音真的就……漢語發音最大的規律就是「有時候可以只念一半」,可是什麼時候?哪一半?

  「壤」既不念「tǔ」也不念「xiāng」,哪怕她反切了,它也不念「tǎng」啊!ぁ

  哪怕心高氣傲如西弗勒斯·斯內普,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他甚至羞於開口跟讀。

  但他非搞懂這些東西不可。

  蓋爾·納什或許只是不會參與格林德沃的「大業」,但這意味著她要自己單干,就像「百夫長」號那樣。更有可能的是,她明知蓋勒特·格林德沃是個什麼人,但她依然會選擇加入。

  她可是個拉文克勞。

  格林德沃的勢力範圍始終沒能蔓延至亞洲,他和蓋爾之間一樁血債都沒有。她毫無負擔。

  「不是吧,你真想學?」蓋爾凝視著斯內普的神情,吃了一驚。

  現在可沒有孔子學院,去哪兒學?她有些愁,難道真要她教?

  「到了你報答我的時候了,納什教授。」斯內普意有所指地說,他從學前班開始教蓋爾,直到現在——畢竟某人自說自話地就放棄了黑魔法防御術和魔藥,可以說是有恃無恐了。

  蓋爾頓時頭大如鬥。她要怎麼辦,她要備課嗎?先學拼音還是先學筆畫?她原地團團轉了半天,最終決定:先收學費。

  總要檢查檢查新學員的硬件嘛!智商這關已經過了,就讓納什教授親自試試洋人的口條是不是有夠柔軟。

  找到了階段小目標,時間就過得飛快。蓋爾不再關注麻瓜世界如火如荼的女權運動——男人還沒開始死,做什麼都不方便。

  她在復活節當日如常走訪了幾戶有小孩的模範職工家庭,剩下的幾天都閑著,只等到PNB舉辦的第一屆復活節藝術展和園藝博覽會圓滿落幕、她給頒了獎,就能銷假回霍格沃茨上學。

  還好穆斯多拉·巴克維斯的音樂會就定在復活節假期的第二天。蓋爾按照麻瓜的禮節訂了一套全新的禮袍,在穿衣鏡前反復顧盼、流連不去。

  「你不用這樣。」斯內普在門口等她,「巫師的音樂……難道你都沒注意到我甚至沒買票?」

  這更像是一場以音樂為媒介的魔法實驗。

  「我當然知道某些人試圖用一場免費的活動來糊弄我們的第一次約會。」蓋爾哼了一聲,撥了撥女巫帽上裝飾的鳶尾花。

  算了、算了,誰還能指望猴子碼代碼嗎?

  他們幻影移形來到阿克利鎮市政廳,這裡已經被各種奇形怪狀的男男女女淹沒了。蓋爾從未見過這麼多「原生態」的英國巫師,大家去火車站接送小孩的時候,多多少少還是會偽裝一下。

  「所以麻瓜以為,是一群神秘學愛好者要在這裡集會?」蓋爾讀著張貼在門口的告示,「麻瓜這麼好騙的?」

  「事實上,我們還是施了幾個混淆咒的!」負責分發入場券的男巫笑道,火紅的頭發配上薄得發紅的白皮膚,偏偏又穿了一身鮮黃的巫師袍,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個快要破潰的火癤子,「但和霍格沃茨特快專列相比,不算什麼,對吧?」

  蓋爾贊同地點點頭,很想要看看監控普及之後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該怎麼辦,但她懷疑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如果長壽標杆是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話,那她和這一位的水平,差距還蠻大的。

  唉,穿越先賢到底都是怎麼勸導自己接受現實的呢?她這麼擅長認命的人,偶爾想起來都有些郁卒呢!

  他們夾在人流裡轉了個彎兒,進入市政廳的會場,觀眾席上已經坐了個半滿,台上橫七豎八地戳著一堂樂器,個個都比麻瓜的制式大好一圈兒,一個胖胖的、穿得像個綠網球的女巫正擠在裡面忙忙碌碌地來回調試。

  「咦,不是音樂會嗎?怎麼只有作曲家本人,沒有樂隊——」蓋爾下意識地要問。

  「我勸你好好想想再說話。」斯內普好像就等著她犯傻一樣,「你可是個女巫。」

  蓋爾張了張嘴,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有些冒傻氣。魔法對於人力的解放是空前絕後的,因為魔力甚至不需要遵循這個守恆、那個守恆的物理定律,任何一個敢想敢做、會說英語的巫師都可以……

  所以魔法其實就是C語言唄?


第35章 34

  蓋爾正遠遠望著台上出神,冷不防懷裡被斯內普塞了一個耳罩。「我不戴!」蓋爾緊張地摸了摸帽子,「小心頭發!」

  對於一個有校服的時候穿校服、沒校服的時候穿學院色的現充大忙人來說,一個耗費了她珍貴的兩小時的發型,沉沒成本高得可怕,在今天之內它比任何事物都重要。

  「那你就會第五次被緊急送去聖芒戈,原因是顱骨爆裂。」斯內普將自己的耳罩握在手裡,「我現在就可以聯系沙菲克,讓他給你騰出那間住慣了的病房。」

  唉。

  蓋爾有些懷念自己還沒好起來的辰光了。那時候的西弗勒斯·斯內普不怎麼敢和她說話,堪稱溫柔,不像現在,每一句話都堵得她胸悶。

  她懊惱地將耳罩戴上,世界登時籠罩在一片令人愉悅的、幾近於死寂的安寧氛圍中。

  看來當個聾子也不錯,反正她也不會讀唇語。

  蓋爾反復調整著耳罩的位置——箍得她頭疼不說,和帽子摩擦起來,還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可是越調越是調不好,她有些煩,手背便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斯內普將她往自己這邊攏了攏,探身為她整理著頭發與耳罩。蓋爾幾乎是被他半擁在懷裡的,他們在人前從未這樣親密,最誇張不過一次惡作劇性質的牽手。

  PNB的麻瓜們覺得他們是好聚好散的商業聯姻,霍格沃茨也只有同級的女巫曉得一些情況——甚至因為他們從不玩什麼「情意綿綿刀」和「眉來眼去劍」,還有人一臉沉痛地鼓勵她分手快樂。

  蓋爾有些恍惚。她總覺得,人前的那個斯內普,和與她獨處時的斯內普是兩個人,其實明明在人前,他也總當別人是死人。可她沒辦法,她的所有……經驗與陰影,都來源於從前。她習慣了這種冠冕堂皇、心知肚明的關系,公開的秘密什麼的……十五歲那年她第一次懷孕,這才知道原來福利院的上層,還有那些老師,她們都知道。

  有些陰影要走出來、站到陽光下,可有的陰影,她躲在裡面反而覺得安全。

  蓋爾悄悄將眼淚都蹭到斯內普的袍子上。她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後腦勺便被人輕輕撫了一下,又往懷裡摁了摁。

  她本能地一掙。

  這次斯內普卻沒有像以往那樣、任由她輕松脫身。蓋爾能感受到他的拇指一下一下地滑過她的發絲,不疾不徐,這也不調整耳罩了,倒像是在安慰她似的。

  蓋爾渾身發熱。據說英國人是很含蓄的,現在又將將是20世紀初,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擁抱,大概和「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也沒什麼差別。

  還好斯內普沒有耗費太久,大概搞化學的手都比較巧。他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好了。

  蓋爾耷拉著腦袋,有些不敢抬頭,這要是被看到眼圈發紅就說不明白了,總不能是被個破耳罩氣哭了。

  但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邊,因為音樂會要開始了,連斯內普也望向台上——穆斯多拉·巴克維斯也不廢話,她向台下略略一鞠躬,就隨手用魔杖敲了敲自己原本倚著的一個巨大的、茄子形的喇叭……大概是喇叭吧!

  樂聲轟然響起,隔著耳罩,音量反而正正好。會場四角各站著一位巫師,合力維持著一個類似於鐵甲咒的東西,蓋爾琢磨了一下,覺得麻瓜大概是無緣欣賞這個《巫師組曲》了——別看聲音大,但其實挺好聽的,有種史詩感。

  她本來還擔心自己沒什麼藝術細菌、這音樂會別再給盹過去,但隨著樂曲漸入佳境,這最後一絲憂慮也煙消雲散了。

  因為聲音越來越大,哪怕隔著耳罩也令人不適,已是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

  最先開始震動的是台上的樂器,以那個茄子形的管樂器為首,將原本安然垂落的帷幔吹出了海浪般柔和的波紋。這種有節奏的震顫很快蔓延到了台下,地板、坐席、牆壁……最後是巫師們。

  作曲家本人受影響最明顯,她幾乎站立不住,給自己變了把椅子也坐不穩,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台上;會場四角的支援巫師們也頭大如鬥,很快有觀眾反應過來,抽出魔杖加入到施放靜音咒的序列中來。

  蓋爾後知後覺地隨大流,她發現斯內普是反應最快的那一撥人之一,但是還有人比他更快。

  可是……就不能停下嗎?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麻瓜聽不聽得見的問題了,隔壁鄰居會以為地震了!

  她停止念咒,將魔杖對准那個大茄子:「消隱無——草!」

  地動山搖!

  蓋爾被震得頭暈目眩,眼前也驟然明亮起來。她感到臉上一陣濕潤,茫茫然將眼一睜,發現屋頂不見了。

  細密的雨絲直接飄落在她身上,蓋爾霍然起身,只看見那個被轟飛的屋頂化作遙遠天邊的一個黑點。

  這要是掉下去,不得砸死人?那個方向還有PNB一家工廠呢!反正這裡全是成年巫師,蓋爾一咬牙,直接幻影移形走了。

  這個時代所有的科學發展,她的祖國現在幾乎都無法參與。但是不要緊,等到條件允許的那一天,她可以把大英帝國的累累碩果直接復制粘貼。

  所以PNB可能遭受的每一絲風險,都是在挖她的牆角。

  蓋爾念咒的時候心裡還有點忐忑,無論是魔法部的幻影移形教授還是她蓋爾·納什的一對一幻影移形教授都沒有允許,幻影移形時還可以想著一個不明確的地點。

  她要去的是「屋頂的落點」。

  那裡可能是一片水澤,也有可能是熱鬧的集市,甚至有可能是別人家的廁所或者飯桌。如果她成功了,說明魔法至少還包含了對於風力啦重力勢能之類的計算——她成功了,魔法真神奇!

  蓋爾顧不得觀察四周的環境,剛一站穩那個屋頂幾乎就已經砸到了眼前,她想都沒想就打算把剛才的消失咒念完——

  一股大力將她猛地向後一拉!

  阿克利鎮市政廳龐大的、還帶著天花板的三角形屋頂在她頭頂炸成了好幾大塊,蓋爾眼前一紅,一塊更大的、仿佛鋪天蓋地般的深紅金絲絨從天而降,不僅擋住了迸到她面前的碎屑與衝擊波,更向四處延展,輕巧地將屋頂一兜,打成一座小山一般的大包裹。

  蓋爾這才喘出一口氣。說實在的,這是不是她成為女巫以來經歷的最大場面?她回頭瞧去,這才發現拉她的人是斯內普,後者粗暴地將她的耳罩一扯,冷笑道:「該戴的時候不戴,該摘的時候不摘,叫你都聽不見!」

  蓋爾摸了摸發熱的耳朵,衝他「嘿嘿」一笑。

  「笑什麼!」斯內普沒好氣地瞪著她,「活像個愚蠢的格蘭芬多——」

  「格蘭芬多怎麼你了,斯內普先生?」有人笑嘻嘻地接了句話,佯裝不滿。

  「格蘭芬多剛剛救了他的未婚妻。」另一個人慢悠悠地說,「但看上去他不太想領情。」

  斯內普的臉色從未這麼難看過。即便是剛剛穿越、和蓋爾·納什接頭成功卻發現接了和沒接毫無區別的時候。

  蓋爾嚇了一跳,忍不住循聲看去,只見「猩紅山巒」旁邊站著兩位年輕英俊的男巫,一位紅發,一位金發,身高、體型都差不多,穿著風格相似的巫師袍,簡直像是情侶裝。

  金發男巫有些眼熟,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根布滿瘤節的古樸魔杖,紅發男巫她干脆認識,那是阿不思·鄧布利多。

  小三年的旅行讓他看上去黑瘦不少,但那副總是神采奕奕、笑容滿面的樣子絲毫沒變。見蓋爾望來,他笑吟吟地揮了揮手:「好久不見,蓋爾,格蘭芬多畢業生向您致意。」

  「我剛剛是准備用消失咒的。」蓋爾干巴巴地解釋了一句,試圖為異性戀掙回點臉面。

  「剛剛我們每個人都有份喊你不要用消失咒。」金發男巫笑了一聲,兩根手指在額角衝她點了點,「還沒自我介紹,蓋勒特·格林德沃。」

  「為什麼?」蓋爾困惑地問,「直接炸掉不是動靜更大?」

  「因為我們還得把這個屋頂給麻瓜安回去。」鄧布利多溫和地向她解釋,「炸掉還可以復原,一旦消失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就重新變一個好了啊!」蓋爾理所當然地說。以這三位的水平,百來年後阿克利鎮市政廳拆遷了,他們的魔法都不會失效——除非人無了。

  鄧布利多笑而不語,格林德沃揚了揚下巴:「你大可以試試。」

  她是說了一句很蠢的話嗎?蓋爾心裡沒底,有些不確定地又看了看斯內普。

  「你把咒語忘了?」斯內普沒好氣地反問。

  靠!

  蓋爾被他氣得發昏,想都沒想就照著印像裡的阿克利鎮市政廳變了個一人高的縮小版——他們似乎正處於某個農莊的外圍,還是不要鬧太大動靜為妙。

  「惟妙惟肖。」鄧布利多甚至還誇她,「看來當初我並沒有看錯,蓋爾,你很有天賦。但我希望你能注意到,這附近常有風雨。」

  ?

  蓋爾莫名其妙地瞪著他,像個不開竅的笨學生。不過以眼下的師資力量來看,只怕英國巫師排排站都找不出更強勁的了。

  斯內普嘆了口氣,用魔杖指了指她的娃娃屋。

  一場與微型屋頂匹配的微型暴雨緊鑼密鼓地下了起來,微型狂風打著旋兒地卷過她的裙擺。

  然後她的房子就塌了。

  蓋爾瞳孔地震!

  「我們可以模仿它的外觀,但無論多麼相像都不能用。」鄧布利多和顏悅色地解釋,「因為這個屋頂的內部結構,包括建造它所用到的建築學和其他知識,都是我們所不了解也不具備的。」

  這……天生當老師的料啊!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大多數巫師在營造自己的房子時都會選擇在麻瓜的基礎上改建,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鄧布利多笑道,「只有極少數的巫師選擇從無到有地為自己『築巢』,他們不得不先去麻瓜世界進修,或者通過一些不怎麼合法的方式請來麻瓜工人幫忙。」

  蓋爾有些不服氣,強行用魔法將她的房子又搭了起來,然後她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屋頂、牆壁和門窗一點點扭曲、變形,到最後已經徹底失去本來的面貌、成了個四不像,但仍頑強地保持著房屋的功能——她伸手過去試了試,沒漏雨。

  所以沒有輔修建築學、也沒有綁架麻瓜作弊器的巫師如果硬要給自己蓋房子,最終就會變成這個鬼樣子?這不就是那個什麼……陋居嗎?

  蓋爾恍然大悟,趕緊趁熱打鐵,將方才幻影移形的困惑也說了。她無比篤信自己是不會算這個拋物線的,既然她不會,那魔法如何准確地帶她前來?

  「因為它當時已經在極速降落了。」鄧布利多笑著拍了拍猩紅色的山丘,「幻影顯形就只是一瞬間的事,你一來,就差點被砸到,不是嗎?」

  好像是這麼一回事兒。蓋爾心悅誠服,覺得自己隱隱抓到了魔法與麻瓜原理之間的某種聯系,這種感覺很微弱,說不好,還需要大量的驗證。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臨時客串了一把教授的鄧布利多看了看表,「估計魔法部的人已經到了,我們得趕緊回去,將影響降到最低。」

  格林德沃那件深紫色巫師袍的胸袋上明明系著一條銀閃閃的表鏈,但他也低頭看了看手表,那表瞧著和鄧布利多腕上那塊像是一對。

  「我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我還有跨國案底呢。」他目光一轉,「納什小姐也不很方便,對吧?」

  蓋爾點點頭:「好像是……可惡,這案底難道銷不掉嗎?」

  「不如我們先去別的地方轉轉,讓阿不思和斯內普先生去善後?」格林德沃用一種惡意得很明顯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斯內普,「聽說對角巷新來了一家馬戲團,正好我搞到幾張票。」

  這兩個人大概已經交過手了,蓋爾看了鄧布利多一眼,他顯然還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興致盎然地衝蓋爾點頭,嘴角翹著,示意她答應。

  「那真是太不巧了,我覺得神奇動物長得都很可怕。」蓋爾再是滿心惋惜,也只好硬著頭皮拒絕,「你們先去吧,如果不嚇人,我暑假裡再約阿利安娜一起去好了。」

  與此同時,斯內普也開口了:「那就卻之不恭了。」說著,又看了蓋爾一眼。

  蓋爾被這一眼搞得莫名其妙,她覺得她永遠也沒法對齊斯內普的思維。如果他樂見於此,干嘛還要追著格林德沃從霍格莫德到諾裡奇郊外?他直接現身指條明路,當天晚上大家不是就能坐下來熱熱鬧鬧吃頓團圓飯?

  「我們沒到之前你們可不許先進去!」鄧布利多叮囑道,「還有,你知道我的口味,蓋勒特。」

  格林德沃揚眉一笑,將手伸給蓋爾:「女巫和異性朋友出行是不需要征求未婚夫同意的,麻瓜很快應該也不需要了,這都是拜你所賜,不是嗎納什小姐?」

  蓋爾把心一橫——她對蓋勒特·格林德沃本來就沒什麼概念。

  「啪」的一聲爆響,格林德沃帶著蓋爾幻影移形離開了。

  另一只靴子終於落地了,斯內普心想。反正也躲不掉,不如讓它發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目前為止,事態仍是可控的——蓋爾的計劃看上去尚未開始,不然她也不會有閑情逸致教自己中文,格林德沃也未必能幫到她什麼。

  他安慰了自己一句,認命地和阿不思·鄧布利多收拾爛攤子去了——為什麼回到一百年前,他做的還是這些事?

  蓋爾正在甜品攤前和格林德沃一起挑選飲料。說實話,馬戲團附近的氣味理論上都不會太好聞,巫師固然有魔法,但一個開馬戲團的巫師,大概很難有什麼正常的衛生觀。

  但這一家不是。

  「暗夜」馬戲團,它干淨整潔得就像是芭比娃娃套裝裡的模型,輕巧地堆疊在對角巷最熱鬧的十字路口,沒有任何異味、污漬與垃圾。哪怕拖家帶口的觀眾在門口排起長龍,哪怕許多小攤販簇擁而來,將帳篷圍得密不透風。

  「聽說這家馬戲團巡演到巴黎的時候,」格林德沃正指揮著好幾種飲料來回勾兌,蓋爾掃一眼都覺得自己的眼睛要得糖尿病,「險些因為看上去太無趣而無人問津。」

  的確,馬戲團就應該是熱鬧的、混亂的,八百米外就聞到猛獸身上的腥臭味。地上是灑落的飲料、糊在地上招螞蟻的棉花糖漬還有烤澱粉腸的竹簽子,煙癮犯了的爸爸躲在帳篷的背陰處緊趕慢趕地嘬過濾嘴,孩子們悄悄溜出來試圖闖進後台逗大老虎……上輩子她只能從別人嘴裡聽說這盛況,這輩子她遇見的巫師馬戲團詭異得像個鬼屋!

  蓋爾憂愁地嘆了口氣,引來格林德沃好奇一瞥。「不會吧,納什小姐,你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喜歡喝什麼嗎?」未來的黑魔法大師嘲笑她。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3

第36章 35

  蓋爾身體一僵,莫名有種輸了的感覺。

  「哪、哪有!」她嘴硬道,「西弗勒斯很好養活的,給什麼吃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格林德沃隨口問,神情卻十分專注,看上去好像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味道好壞。」蓋爾強自鎮定,試圖笨拙地秀一把恩愛,「只要和我一起。」

  格林德沃毫不客氣地笑了出來:「當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男人,對吃穿住行都不甚在意時,要麼他本身乏味到了極點,要麼……他要做一番事業,他有著更高的追求和更大的抱負。是這樣嗎,納什小姐?」

  「如果他沒有,那才反常呢!」蓋爾翻了個白眼,「就像我也不能想像您日復一日地上班、回家、吃飯、睡覺的模樣,像你們這樣的人,天生就不應該籠養。」

  「我不覺得我和斯內普先生是一類人!」格林德沃不由駭笑,「我和阿不思,我們才是——」

  他的笑容忽然凝固成一個僵硬的弧度。蓋爾有些同情地看著他——她也完全能夠想像到阿不思·鄧布利多日復一日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的樣子。

  少年天才固然雄心勃勃,但毫無疑問,鄧布利多也是一個能耐得住性子、發現生活之美的人。仰可攬月,俯可摘花,說的就是這樣的人,但悲哀的是,格林德沃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蓋爾對別人家的私生活並不感興趣,她就是單純地想找回場子。最後她去端了兩杯一模一樣的薄荷水,姍姍來遲的斯內普果然沒說什麼。

  「什麼味道?」蓋爾意有所指地問他,「甜不甜?」

  斯內普一怔。薄荷水不就是山泉水泡薄荷葉?還能有什麼味道,當然是水的味道……哪怕是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聯手,好吧再饒上蓋爾,都沒機會在他的飲品裡下什麼令他都無法覺察的魔藥。他自信於這一點。

  所以水為什麼會是甜的?蓋爾為什麼要那麼問?

  蓋爾噙了一口冰涼沁爽的薄荷水,仿佛這就能壓下她臉上一陣陣燒上來的熱辣。她左右看看,見所處的帳篷背陰處無人關注,干脆上前兩步,兩手將斯內普脖子一兜,踮腳將薄荷水渡了過去。

  「現在呢?」蓋爾仰面問道,「甜不甜?」

  方才的猝不及防令斯內普下意識躲了一下,蓋爾一下子沒對准,半張臉都濕淋淋的,他忍不住用拇指指肚蹭了蹭蓋爾的嘴角,沾了一點唇膏到皮膚上,有些黏。

  方才那個吻的滋味一下子鮮活起來,他想他喝的不該是冰鎮薄荷水,而是一杯辣口的烈酒。

  秀恩愛也沒那麼難。蓋爾得意地翹了翹嘴角,衝著格林德沃比了個「耶」,渾然不顧一旁的阿不思·鄧布利多被方才的驚人場面嗆得咳嗽連連。

  格林德沃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在少年巫師之間游移。「走吧!」他攬住鄧布利多,哥倆好似的,「要開場了,不是嗎?」

  鄧布利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手握住格林德沃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臂,輕輕一搡。

  蓋爾「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哪怕是在她的年代,這樣勾肩搭背壓馬路的小青年也會被冠以「不良」的名頭,遑論是在20世紀初的英國呢?

  「走啦!」她催促道,正大光明地扣住斯內普的手,十指交握的那種。

  同性戀做得到嗎?眼氣去吧,嘻嘻!

  斯內普能感到自己緊緊攏著那五根手指。長是長的,但沒什麼肉,比魔杖柔軟不到哪裡去,簡直又瘦又硬。他一摸她的指甲就知道她最近大抵又遇上了什麼難題——又被啃禿了。

  他忍不住望向那個坦然牽著他在人群中穿梭的女巫。

  蓋爾是個怎樣的人?她活潑、樂觀,像一枚永遠上升、但偶爾脫線的火箭,她有著他無法想像的黑暗過去,但她成功地馴服了這些淤泥,沒讓自己被吞沒,反而使它們塑造為她。

  這只手或許才更能展露真實的、本源的那個她——從不向時代與環境低頭,那些桎梏與局限,她鄙夷、她打破、她俯視。

  而他,卻始終選擇屈從於歷史。

  英國巫師只有這些人,哪怕隔了一百年,斯內普仍能感受到自己手裡的、連著百年後那些故人的「線」。他什麼都不敢做,他怕本該出生的人消彌於歷史的長河……這樣的人,有湯姆·裡德爾和他自己足矣。

  斯內普忽然有些慶幸。他和蓋爾注定背道而馳,但……應該不會分道揚鑣,對面為敵。從前他的眼睛裡只看得見莉莉,後來他開始試著看到更多人,但即便如此,他也沒辦法將目光放到萬裡之外。

  只要她不與格林德沃同流合污,那蓋爾要做什麼,不如由她去。

  「暗夜」馬戲團那灰黑色的帳篷裡陸陸續續地上客,蓋爾灌了個水飽,有些餓了,忍不住四處亂瞧。

  「你怎麼了?」斯內普向她這邊傾了傾身,他坐在格林德沃和蓋爾中間。

  「我想吃爆米花。」蓋爾誠懇地說,「這麼多年不吃,其實也不是很想,但是在這種地方,就……你明白的吧?」

  斯內普一時有些為難。他小時候(真正的那個)也吃過麻瓜爆米花,雖然只有一次,根本也不記得味道了,可這不是麻瓜零食的問題。

  「現在有爆米花嗎?」

  蓋爾搖了搖頭:「不好說,但爆米花機一定沒有。」

  「那你只好忍一忍了。」斯內普忍不住想笑,「十年……五十年後再說吧。」

  蓋爾饞得抓心撓肝,簡直坐也坐不住。以前……她懷孕的時候也是這樣,想要吃什麼就必須馬上吃到,吃不到甚至會委屈得哭。當然,彼時沒有人會縱容她,哪怕她馬上就要被拉去清宮。

  可現在不一樣了呀,她為什麼還要委屈自己?哪怕她沒懷孕。

  「你要去哪兒,納什小姐?」阿不思側了側膝蓋,艱難地為大步從他身前經過的蓋爾讓開道路,「就快要開始了!」

  「要不了五分鐘!」蓋爾擺擺手,食欲真是第一生產力。

  與海潮般的掌聲同時響起的,是帳篷外不大不小的爆炸聲。還好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都被馬戲表演給吸引走了,無人注意到年輕的混血女巫捧著一張《預言家日報》折成的三角杯從門簾縫隙裡擠進來,一路道歉著回到座位。

  「灑了好些!」她抱怨道,「我想不到它會蹦那麼高,簡直是亂蹦,這誰能接得住!」

  她一坐下就動手揭開懷中的紙包,一股霸道的焦甜香味隨之散入空氣中。阿不思·鄧布利多的眼睛亮了,越過隔著的兩個人熱情地注視著她。

  「有黃油,還有什麼……糖漿?」他目光灼灼,挺直的鷹鉤鼻輕輕抽動著,「這是什麼,你去哪裡買的?你做的?」

  「噓!」格林德沃有些不滿。

  蓋爾猶豫了一下,撕下一角報紙,分給他們一半。她不好說這是什麼,實在是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還好格林德沃這醋吃得及時,她抱歉地衝鄧布利多搖了搖頭,縮回斯內普身後。

  「你怎麼——」斯內普剛要說話,就被強行塞了一顆爆米花。

  「嚼啊!」蓋爾催促他,「一會兒該不脆了!」

  他遲疑著動了動嘴,香甜的氣息在唇齒間彌漫開來。

  「黃油、糖漿和鍋都是問賣水果派的小販借的,玉米粒是馬戲團不知道喂什麼的,用水衝了衝。」蓋爾這才說道,「簡單得很,如果不是變不出煤氣灶,我都不用特意改造那口鍋。」

  時間都花在給平底鍋變形上了。蓋爾的轉爐變得並不是十分地道,剛開鍋時許多玉米粒沒能成功爆花,反而糊成一個焦黑的硬疙瘩,能給人崩掉牙。

  「正經不賴,納什小姐!」鄧布利多的誇贊越過山呼海嘯般的喝彩頑強地抵達她耳畔,「比我在墨西哥吃到的好吃!」

  「零食還堵不住你的嘴。」格林德沃輕輕瞪了他一眼,從鄧布利多唇邊搶下一顆爆米花丟進自己嘴裡。

  沒穿幫!蓋爾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沒好意思再去看人家調情。她抓了一大把爆米花慢慢吃著,終於有心情關注馬戲團的新節目。

  怯怯走上場的是一個女人,黃皮膚曬得發黑,黑頭發卻枯黃無光。雖然長著一張典型的熱帶面孔,她卻披著一件日式的打褂,踩著高屐,打扮得活像個藝伎,只是頭上頂著的卻並非蓋爾印像裡的那種黃烘烘的賽璐珞簪子,而是一頂錦緞包裹的旗頭,小黑板似的,居中一朵鵝黃色的假花碩大無朋,長長的流蘇一直垂到肩膀上。

  這不倫不類的是要怎樣?蓋爾有些不高興,覺得自己也像個商品或者景觀一樣被展示了,沒聽說過巫師還有種族歧視這壞毛病啊?

  「快點!」有人凶神惡煞地催促道,說得一口土味濃重的英語,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個單詞,「快點展示給大家看看!」

  那是個同樣矮小、卻十分健壯的亞洲男人。他野蠻地光著膀子,露出黑黃油亮的膀臂肌肉,右手上纏著一條長鞭,除此之外他渾身上下只有一條日式的兜襠布,光腳踩在地上。

  蓋爾不由皺眉,這是要做什麼?她看了看四周,還有小孩子呢!可是……能吸引到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的表演,難道會是靠著擦邊搏眼球的低俗節目嗎?

  亞洲男人咆哮起來,被打扮成東方奇觀的女人嚇得一個哆嗦,雙手扯住衣襟,豪放地一脫——

  場中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沒有什麼十八禁的內容,華麗的織錦和服裡游出一條堪稱雄偉的巨蟒,它那暗黃色、布滿網紋的身體足有大桶水那麼粗,扁扁的蛇頭上還有個王冠似的肉瘤。

  斯內普身體一僵。

  那蟒蛇溫順地依從著亞洲男人的指揮,舒展開身體(目測有兩米),繞著場地緩緩爬行,還時不時攀到觀眾席前營造一些驚險刺激的氛圍感。

  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觀眾也逐漸意識到巨蟒並沒有攻擊性,便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一片歡聲笑語的嘈雜聲裡,有個稚嫩的男孩聲音尖叫道:「這樣做是不對的!」

  場上一靜。喧嘩很快再起,卻比剛才小了許多。

  「紐特!」年長女巫責備道,「不是你三番四次要求媽媽帶你來的嗎?」

  「我不反對馬戲,媽媽,但神奇動物們應該被好好對待。」小男孩很堅持,「何況這位女士,她是人,不是動物,她不該出現在這裡,更不該被奴役!」

  「喔!」蓋爾聽見鄧布利多含笑的聲音,「一個赫奇帕奇,一定是!我和你打賭,蓋勒特。」

  但她很快就無暇關注人權問題了,因為蓋爾發現,斯內普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

  是因為這條蛇嗎?

  蓋爾一時出神,沒注意到那巨蟒竟停了下來。它沿著頭排座位前的護欄一路攀緣,直爬到了覆蓋整片觀眾席的金屬隔離網上。它龐大的身軀壓得那網罩「吱嘎」作響,不堪重負地塌下一塊,隨著巨蟒的前進,它走到哪兒,網罩就塌到哪兒。

  膽小的觀眾開始尖叫,膽大的觀眾握住魔杖。那個叫「紐特」的小男孩試圖自行和巨蟒建立聯系,聲音卻湮沒在紛亂嘈雜裡。

  「回來!回來!」男人連忙大喊道,可巨蟒充耳不聞,哪怕他換了一種音調奇多的亞洲語言,也無法再令蟒蛇順服。

  巨蟒停在蓋爾頭頂,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蛇信耷拉在外頭,正緩慢地往下滴著黏液。

  「拜托!」蓋爾一愣,急忙小聲懇求這半個老鄉,「你先走!快走好不好?」

  其實斯內普看上去和平常沒什麼不同,他鎮定自若地坐在那裡,看上去既不害怕,也不緊張,更不焦慮,他不像蓋爾,會顫抖、會歇斯底裡、會止不住地哭泣,在蓋爾望向他的時候,他甚至會向她動動嘴角、挑一挑眉毛。

  但是不對勁。

  當你頭頂一條掉下來足以將人壓扁的巨獸,當你和這頭巨獸之間只隔著一層瀕臨崩潰的金屬網罩,這個時候無論怎麼害怕緊張焦慮不安都是正常的。斯內普表現出來的才是不正常,他甚至都不去看那巨蟒一眼,全當它不存在。

  黏液滴落。

  蓋爾手比腦子快,抄起手帕就迎了上去。那黏液拉著絲兒落在織物表面,還好沒像電視劇裡那樣直接「滋滋」冒煙兒腐蝕出個洞。她不知道蟒蛇有沒有……呃,唾液?就算有吧,至少它是友善的。

  所有人都傻眼了。哪怕是未來叱吒風雲的大魔法師,此時此刻也束手無策——他們對神奇動物也沒什麼概念。何況能進馬戲團展覽表演的,本身也不是什麼常見的「品種」。

  「我——」蓋爾緊緊揪著自己的領口,屏住呼吸,試圖讓自己的面色看上去不那麼健康,她裝作要站起身來的樣子,腿一軟就往地下栽。

  「蓋爾!」鄧布利多一驚,他可還記得蓋爾一年級時的「壯舉」——怪不得,原來她怕蛇?可、可是不像啊?

  她那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已經將人抱了起來,看著身影有些踉蹌。鄧布利多愈發迷惑,同校三年,又有阿不福思和阿利安娜在,他對蓋爾·納什其實相當了解,這嬌小的女巫在不忙的時候還是挺好動的,曾經試圖拿飛天掃帚當單杠玩,被飛行課教授追著滿球場跑,甚至於雙雙忘了用魔法。

  她竟然胖……嗯,體態豐腴到抱不動嗎?

  觀眾席上已經徹底混亂了起來。有人開始離場,有人試圖讓馬戲團主人現身給個說法,有人擠過來幫忙,有人發守護神搖人……巨蟒終於後知後覺地重新變回了人形,她驚叫著沿著坍塌的金屬絲網一路滾了下去,但此時此刻已經無人顧得上她了。

  阿不思·鄧布利多雖然滿心疑惑,仍給斯內普搭了把手。「蓋爾不會有事的。」他違心地安慰道,注意到這個年輕人臉色蒼白——蓋爾·納什這些年的遭遇堪稱多災多難、倒霉透頂,這厄運似乎還未過去,以至於出來看個馬戲都會遇見失控的巨獸被嚇暈。

  「我去找負責人來。」格林德沃提議道,他甚至開始主動驅散圍觀的吃瓜群眾,讓他們為昏厥的女士留足新鮮空氣——更古怪了,蓋勒特什麼時候是如此熱心腸的人了?阿不思·鄧布利多百思不得其解。

  正被愛人揣摩的蓋勒特·格林德沃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後人群裡齊齊傳出一聲低呼,緊接著他就感到一陣旋風從自己身邊刮過:「納什小姐?」

  先前還暈倒在未婚夫懷裡的女巫已經雄赳赳、氣昂昂地衝下了觀眾席,一把攔住了亞洲男人揮下的鞭子。

  「去叫你的主人來。」她強行奪下長鞭,往地上一擲,反將那男人扯了個趔趄,「她我買了。」


第37章 36

  十分鐘後,「暗夜」馬戲團帳篷深處,被木板和帷幔隔出來的辦公室裡,幾個人面面相覷。

  阿不思·鄧布利多總算明白,為什麼方才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馬戲團的負責人還能安居幕後不動如山、非得等他們找上門來才現身——太尷尬,就比如現在。

  他也不得不感嘆,巫師世界真的過分狹小了。

  「布萊克先生。」他嘆了口氣,主動攬過了發言權,「你……不如先開個價吧?」

  「難道不應該免費嗎?」格林德沃嗤笑一聲, 「納什小姐,我想你可以隨便挑,挑中什麼都盡管拿走,當然,道德敗壞的人渣就算了。」

  「你的意思是,我和納什之間是一樁未被金錢結清的買賣?」菲尼亞斯·布萊克已經蓄起了短須,看上去成熟不少,「是這樣嗎,先生?一筆嫖資?」

  「那是民事賠償。」從小到大簽署過無數協議與合約的蓋爾冷不丁扔出幾個單詞,她敲了敲桌面,連連催促,「不過一碼歸一碼,你開價吧,我不會還的。」

  在場所有的男巫都忍不住望了她一眼,先前大家基於某種禮貌與關懷,目光都盡量避開她的位置,除了她的未婚夫,他們緊緊地握著手。

  蓋爾還是那樣,氣色紅潤,神情從容。她既不驚慌,也不害怕,更不憤怒,弟妹來信上提到的那些症狀一個都沒能復現,阿不思·鄧布利多很是欣慰。

  關於前因後果,盡管阿利安娜只是模糊成「遇到了不好的事」,但這個傻姑娘毫無防備地提到了迷情劑,答案簡直是明擺著的!

  「我不賣。」菲尼亞斯·布萊克看了蓋爾一眼,板著臉,那神情僵硬得更像是個受害人,「開多少錢我都不賣。」

  「為什麼?」蓋爾平靜地問,向外面努了努嘴,「商人不會這樣粗暴地對待他的無價之寶。」

  那個男人被她隨手捆在了柱子上,會變蛇的亞洲女人傷痕累累,那個叫「紐特」的小男孩和他的媽媽自告奮勇地接過了照料她的任務——說起來大家都認識,紐特的媽媽就是為霍格沃茨工作過的、那位養鷹頭馬身有翼獸的斯卡曼德夫人,她的大兒子忒修斯被斯萊特林的岡特霸凌,還是阿利安娜和蓋爾解的圍。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納什。」菲尼亞斯·布萊克硬邦邦地說。

  「那位女士……是馬戲團的招牌嗎?」鄧布利多忍不住小聲問格林德沃。

  「早得很呢,這就是個熱場的。」蓋勒特·格林德沃撇撇嘴,「哪有剛開場就上招牌的,壓軸的都在後面。」

  這辦公室大概也就十平不到,無人說話的時候,哪怕是親密的耳語,他人也清晰可聞。

  「噢!」蓋爾往後靠了靠,「你們誰上?我未成年。」

  「我!」格林德沃饒有興致地喊道,在出聲前就悄悄石化了布萊克防止他逃走。

  之前那個「活潑開朗戀愛腦」已經不見了,他倒要看看這女巫還有幾副面孔。

  「蓋勒特!」鄧布利多有些不贊成地瞪了他一眼,感到有些棘手。

  外面的那位女士,如果被看作「人」,那麼她所受到的販賣與虐待就是違背道德的——盡管這樣的事麻瓜世界每天都在發生——蓋爾要解救她的打算毫無疑問也是正義的。

  「稍等我一下!」面對未知領域,他決定還是得參考一下專業人士的意見。

  「很好。」蓋爾注視著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後,笑著轉過頭來,比了個手勢,「唯一的好人已經離場了,現在是我們的天下了。」

  握著她的手一下子攥緊了。蓋爾吃痛,差點叫出聲來。她不明白這人是怎麼回事,他不是個斯萊特林嗎?對於斯萊特林來說,規則難道是用來遵守的?

  「要不你也去陪他?」她認真地建議道,覺得大抵是棄暗投明得太過徹底,導致有些「皈依者狂熱」了,很正常,二鬼子總是比鬼子更鬼子……好像哪裡不太對,算了,不管了。

  「你想都別想!」斯內普的回應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沒想!」蓋爾委屈死了。

  但斯內普已經主動抬起魔杖,他對人渣的大腦沒興趣,直接用了奪魂咒。

  「告訴我們你不肯放棄外面那對亞洲男女的理由。」他直截了當的問,格林德沃有些驚訝地瞥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解除了石化咒。

  鄧布利多是被辦公室裡驟然傳來的爭執聲給嚇回去的。一進門他就覺得眼前一花,先前和平共處的局面被徹底打破了,蓋爾·納什單膝跪在辦公桌上,手裡拎著一塊尖角滴血的黃銅鎮紙,口裡還喊道:「閃開西弗勒斯!告訴他不許躲!」

  西弗勒斯·斯內普不知何時跑到了辦公桌後面,他竟然攔在菲尼亞斯·布萊克身前,後者一頭一臉的血,那一閃而過的白色是什麼,顱、顱骨嗎?還是腦漿?

  蓋勒特·格林德沃則乖巧地起身為他們讓開了大打出手的場地,正抱著手臂看得高興。

  「這是怎麼了?」阿不思·鄧布利多大驚失色,隨即注意到辦公室裡多了一些先前沒有的陳設,菲尼亞斯·布萊克身後本來是一大塊墨藍色的幕布,還掛著幾副裝飾小畫和布萊克的家徽,現在那裡是一排一排的玻璃水缸,足有整面牆那麼高。

  缸裡是不同顏色的液體,和不同形態的……嬰兒,或者幼蛇,或者嬰蛇。

  「你打聽清楚了?」格林德沃把他拉了過去,這個位置視角絕佳。

  「那位女士自稱叫做瑪納薩,是來自婆羅洲的農民,和丈夫種植木薯為生。她家族中的女性世世代代都能夠變成蛇。因為這個緣故,他們一直避世隱居,但她還是被一位荷蘭巫師所捕獲,和丈夫一起被輾轉賣到歐洲,落到菲尼亞斯·布萊克手裡。」ヾ

  「那是她的丈夫?」

  「不錯。他們都不是巫師,不具備魔力,但瑪納薩能看到神奇動物,這說明她的種族應該和巫師沾邊,我也不懂……至於她的丈夫,那是用來約束她的。」鄧布利多善意地用了一個比較溫和的詞彙。

  「你聽見他說的了!」蓋爾瞪著斯內普,「這個垃圾他死多少次都不夠!閃開!」

  「我不能。」斯內普毫不留情地拒絕她,「你冷靜點,蓋爾。這種事遍地都是,你管得過來嗎?你是個女巫,不是聖母。」

  見蓋爾氣咻咻地不肯罷手,鄧布利多不由更好奇了。他指了指那些玻璃水缸,小聲道:「那是些……什麼東西?」

  「那都是她生的,叫什麼來著,哦,瑪納薩對吧?」格林德沃掃了缸中的「東西」一眼,面上是絲毫不加掩飾的厭惡與興味,「這位布萊克先生迫使瑪納薩女士和各種各樣的類人生物甚至不同品種的巨蟒……做實驗,他想要得到怎樣的『造物』我們不得而知,因為他還沒來得及說就被納什小姐拍翻了。」

  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臉色嚴肅起來。他是男巫,不是聖父,環游世界這幾年讓他真正地長了見識,知道這世間的境遇就像斯內普所說的那樣——類似的事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誰也管不過來。

  但瑪納薩的遭遇還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難道這些……生物,都死了?」鄧布利多凝視著緊閉雙眼的類人幼體。

  「不一定。」說話的是斯內普,他神情復雜地掃了一眼玻璃水缸裡的液體,「這是一種將死屍復蘇為傀儡的藥液,看起來還在試驗階段,顯然布萊克是從陰屍上獲得的靈感。」

  盡管巫師社會狹小、封閉又發展緩慢,但千百年來依舊有不少成果與記錄湮沒在歷史洪流裡。但斯內普寧願他遇見的不是這一個,更不要在蓋勒特·格林德沃的眼前。

  「那你還袒護他?」蓋爾大怒。

  「菲尼亞斯·布萊克不是第一個提出『傀儡藥劑』創想的人,他只是無數實踐者中的一個,或許他會僥幸得出什麼成果,或許他只會失敗。」鄧布利多趕緊打圓場,「蓋爾,請你千萬冷靜一點,這裡是對角巷,你面前的是一位布萊克。」

  「無論你要做什麼,至少有一百個目擊者會向傲羅作證,我們是最後見過菲尼亞斯·布萊克的人。」斯內普說著,搖了搖頭,「斯卡曼德們不會為你做偽證的。」

  哪怕阿不思·鄧布利多會,紐特·斯卡曼德都不會。

  「這個人,他根本就不悔改。」蓋爾死死咬著嘴唇,「他對我做出那種事才幾年?好吧,他有一個好姓氏、好爸爸,他逃脫了,然後他做了什麼?他甚至都不願意去避避風頭、暫時裝著做一個好人,他馬不停蹄地就去禍害別人!在他眼裡,瑪納薩到底是什麼?寵物狗嗎?」

  她本以為菲尼亞斯·布萊克只是個被寵壞了、缺乏同理心與善惡觀的高中生,現在看來她根本就是親手放走一頭披著人皮的畜生進入社會,她當時就該殺了他!

  而今瑪納薩的悲劇,其中也有她當年的不作為。

  「納什小姐,不是現在。」鄧布利多也加入勸說小隊,「不是現在。」

  他只能這樣說了,不然還能怎樣?法律與公理嗎?如果法律與公理有用,瑪納薩就不會出現在這裡,蓋爾·納什更不會白白受害。

  「算了。」蓋爾意興闌珊地從辦公桌上出溜下來,「我不管你們要怎麼讓他松口,總之人我要帶走。」

  她不敢繼續呆在這裡了,她怕自己再度失控,精神疾病應該是不太容易完全康復的。

  斯內普和鄧布利多的道理都沒錯,但越是沒錯,她越是難以壓下這股心火。

  「你打算怎麼辦?」一直置身事外的格林德沃輕快地跟上來。

  「報復。」蓋爾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了那間逼仄的小辦公室一眼,「但我的手上會是干干淨淨的。」

  她想她終於理解了斯內普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詛咒整個布萊克家族——因為安全,不會有人發現,更不會有人懷疑到他們頭上。

  但在那之前,她要先安頓好瑪納薩。

  斯卡曼德夫人不愧是和鷹頭馬身有翼獸打交道的專家,處理皮外傷相當老練,連瑪納薩的精神都被安撫得很好——這也歸功於她的小兒子紐特,被那樣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小男孩眼巴巴地握著手,很難有人心髒不會化成一灘水吧?

  蓋爾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調出「少女模式」,這樣會更容易獲得瑪納薩的信賴,但她實在是身心俱疲,只得簡單粗暴地將手一伸,問道:「會說英語嗎?」

  「會。」瑪納薩怯生生地點了點頭。她的人生伴隨著雨點般的鞭子展開,小時候是父兄,長大了是丈夫,後來又多了形形色色的奴隸主,第一次有人攔在她身前,替她將暴虐的皮鞭擋下。

  她握住蓋爾的手,雙腿顫抖著站了起來,向前邁了一步。

  「喂!」紐特不滿地小小聲喊道,拽著瑪納薩的另一只手,「我、我也可以照顧這位女士……是我先來的。」

  「我允許你常常來看她。」緊繃著臉的蓋爾也禁不住微微一笑,俯身捏了捏男孩的臉,手感不錯,於是又捏了一下,「至於其他的,等你能自己上廁所了再說吧,小鬼。」

  馬戲表演早已散了,外場只有寥寥幾個工作人員正圍坐在一起愣神,見蓋爾帶著瑪納薩出來,想攔又不敢攔。倒是瑪納薩的亞洲丈夫,直眉愣眼地就衝她吆喝起來,鐵鏈掙得「嘩嘩」作響。

  「你要帶她去哪裡,她是我的妻子!」眼前是一個女人,年輕的女人,那麼哪怕她是一位擁有獨立主權的自由人,還是一位巫師,在亞洲男人眼中都不足為懼。

  「不再是了。」蓋爾笑了笑,「英國巫師界不承認麻瓜荷蘭殖民地的婚姻法,何況我猜你們當初也並未簽署正式文件,對不對?」

  「你要帶她去哪兒?」男人有些慌了,沒有瑪納薩他幾乎無法在巫師世界裡生活,有許多危險他都看不見,「也帶上我吧,小姐,求求你,我很便宜的,我只是個添頭!」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被留在這裡,會是什麼下場?」蓋爾和顏悅色地問。

  男人面露驚恐,他當然想過。他唯一的作用就是管理、控制與支配瑪納薩,沒有了狗的狗繩,還有什麼用處?

  「好好享受吧,這是你應得的。」蓋爾衝他點了點頭,一腳踢開沉重的帳篷門簾,將一線天光放進「暗夜」馬戲團裡來。

  「你能控制你自己嗎?」臨幻影移形前,蓋爾比劃了一下,「就是變成蛇什麼的。」

  「能。」瑪納薩點了點頭,眼睛還紅腫著,「剛才是不是嚇著你了?對不起……我還沒在這裡見過你這樣的,東方人。」

  「我不害怕。」蓋爾搖搖頭,無心解釋旁的,「走吧——」

  「等等納什小姐!」是斯卡曼德夫人從帳篷裡追了出來,「我只怕瑪納薩現在不適合隨從顯形!」

  蓋爾一愣。

  「你想想她遭遇過的。」斯卡曼德夫人壓低了聲音,「她現在的身體情況可不怎麼樣,大概是眼下太高興了,所以不顯。」

  「別不要我!」瑪納薩顫抖了一下,「我能做很多事的,我能控制我自己!我也不耗費嚼口,我可以下蛋給你吃——」

  「好了!別說了……」蓋爾連忙打斷她,還好沃土原的房子鏈接了飛路網,雖然她一次也沒用過,「走壁爐吧,我們走壁爐……跟我來。」

  她就近找了一家文具店借來壁爐,拈著一撮飛路粉有些躊躇。

  「怎麼了?」瑪納薩小聲問。

  「不,沒什麼。」蓋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沒什麼可怕的,能燒死人的火她都走過一遭了,沒道理燒不死人的火現在還膽怯上了,「看好了我是怎麼做的,我在家裡等你,好不好?」

  瑪納薩有些不安,但她還是點點頭,盡量裝得無所畏懼。因為她看得出來,眼前的少女也有些慌張……兩個人裡總要有一個是可靠的,她裝也要裝得像些!

  火焰熊熊燃燒,很快竄起一人多高,哪怕變成綠色,看著也還是很可怖。但蓋爾不能等了,她身邊還站著一個莫名其妙被扯入巫師世界飽受折磨的可憐人,於是她強迫自己大睜著眼,一步跨入火中。

  「沃……沃土原!」蓋爾渾身發麻,幾乎站立不住,她無暇去感受火焰的溫度,只盡量吐字清晰、大聲地喊出來,「沃土原!」

  火焰、煙灰與熱風裹挾著她轉入通路,蓋爾幾乎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戰栗,但她依然記得抬頭向壁爐外的瑪納薩笑了笑。


第38章 37

  塵封已久的壁爐一口將蓋爾嘔到了地上。她頭暈目眩,顧不得滿身肮髒,爬起來先給伊娃掛去個電話。

  作為大撒手的老板,蓋爾根本不知道伊娃現在在哪裡,包括其他普林斯們也是一樣,她甚至不知道沃土原附近農場與工廠的管理者是誰——曾經是知道的,這一「曾經」大概快十年了。

  壁爐緊接著吐出了瑪納薩,她看上去更狼狽了。反正房子裡也沒別人,蓋爾毫不見外地把那一身她早就看不過眼的混搭風行頭給扒了,現成填進壁爐裡,又跑上跑下地放了一浴缸熱水,請君泡湯。

  「暗夜」馬戲團看上去是干干淨淨的,但這一場熱水澡必不可少。從今以後洗卻前塵,迎接新生。

  「這是什麼?」瑪納薩抱著膝蓋,盯著蓋爾手裡的藥劑瓶。

  「除虱的。」蓋爾有些不好意思,生怕瑪納薩以為自己在歧視她,「麻瓜還在用煤油和白醋,還要剃光頭發,那太麻煩了,你用這個洗一遍就行。」

  瑪納薩點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啦?」蓋爾一屁股在浴缸前坐了下來,她們倆這個情況吧,就……也沒什麼可害羞不害羞的。

  「我想問你為什麼要救我。」瑪納薩老老實實地說,語法和用詞相當簡明易懂,讓蓋爾倍感親切,「但是想想又覺得,好像沒有必要。」

  「嗯……」蓋爾沉吟著,她不想觸及那些不好的事情,瑪納薩不是她,沒必要長痛也沒必要短痛,「你以後想做什麼,你想回去祖國嗎?」

  瑪納薩顫抖了一下。

  「其實我的媽媽,姐妹,姨母,外祖母……她們都很盼望老去,夜晚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那意味著又過去了一天。」瑪納薩輕聲道,「老了,我們就會徹底失去為人的意識……不,別那麼憐憫地看著我,這沒什麼不好的,這意味著自由。」

  自由?蓋爾愣了一下。

  「到那時,我們就不再是個人了,我們可以奔向深山與叢林,再活上許多年。只要、只要……能躲過來自丈夫和兒子的冷箭。」她說著,那呆滯麻木的黑眼睛裡終於流下一滴活泛的淚,「我的媽媽小時候挨打的鞭子,那上面的皮來自於她的媽媽。」

  蓋爾像是被人當頭敲了一棒似的,她怔怔地望著眼前憔悴到看不出年紀的女人,再也問不出那句「你為什麼不跑呢」。

  她們無路可逃。

  山外還是山,林外還是林,最遠的山林外是漫無邊際的大海。無論以什麼形態,女人,還是巨蟒,在物資匱乏的原住民眼裡,都是值得一獵的肉。

  「那、那就……不回去了。」蓋爾吸了吸鼻子,又揩了揩眼角,「我給你找個活兒干,怎麼樣?」

  伊娃·普林斯·亞隆行色匆匆地踏進納什家在沃土原的老宅,還沒顧得上和會客室裡做客似枯等的弟弟打聲招呼,迎面就被扔了個大麻煩。

  沒辦法,她的老板就是搞不清他們每個人的分工與職責,每次心血來潮要做點兒什麼,簡直是在花名冊上亂點人。

  備受屬下腹誹的失職老板蓋爾·納什牽著一個瘦弱矮小的亞洲女人下樓來了,她看上去大概三十多歲,穿著納什小姐的舊衣裳,有些內向,眼睛不大敢看人,只緊緊地跟著納什小姐,小狗似的。

  伊娃不由有些松懈,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進城找工作時,也像這個女人這般膽怯。

  好像也不是什麼大麻煩?

  「這段時間先讓她住在這裡,請之前來我家幫廚的那位大嬸來陪陪她,周末可以去跟奧斯汀太太學英語,至於《聖經》……算了,愛學不學,看個人愛好吧!」蓋爾一邊吩咐,一邊推開會客室的門,「至於工作日——我的天啊!西——你怎麼來了?」

  伊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那個不太熟的幼弟好像是硬生生咽下了什麼不太好的語句,站起來給女士們讓開位置。納什小姐卻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轉回去和小個子女人說了半天悄悄話,兩個人把小拇指鉤在一起晃來晃去,但那小個子女人明顯也像伊娃一樣不懂得這個行為的含義。

  「繼續吧,不用管我。」伊娃聽見弟弟這樣說。他倆今天不是約會去了嗎,她後知後覺地想,整個PNB上下都在猜測蓋爾·納什究竟情歸何處,光是伊娃知道的,就有三個不同的盤口。

  「工作日就讓她去這邊罐頭廠的倉庫先幫把手吧!」蓋爾流暢地將話續上,「做幾天庫管試試看……如果你對其他的領域感興趣,瑪納薩,只管告訴我,我每個周會給你寫信的,我要檢查你的學習進度哦!」

  「咳!」伊娃頭大如鬥,回憶著當初跟在簡妮·布蘭登身邊時看她招工的情景,「瑪納薩小姐……對吧?你姓什麼?」

  這亞洲女人張嘴嘰裡咕嚕地吐出一長串陰陽怪氣的單詞。

  接收到伊娃責備的眼神,蓋爾無辜地攤了攤手,她也聽不懂。姓氏這種東西又不能意譯,否則她早就給斯內普使眼色了。

  「好吧,不重要,大不了我們可以像『奧利佛·退斯特』那樣……那你今年多大了呢,瑪納薩小姐?」伊娃憤憤地咕噥道。

  「八、八十。」

  兩個半英國土著們面面相覷。「我想她說的應該是十八?」蓋爾不確定地說,她當時學英語的時候也犯過同樣的毛病。

  「上帝啊!」伊娃的眼睛迅速濕潤了,「你究竟遭遇了什麼,才、才……」

  瑪納薩茫然地望著她,又看看蓋爾,發現救她出來的混血小姐也是一臉憤怒。「怎、怎麼了嗎?」她下意識地向蓋爾那邊又湊了湊。

  「沒有。」蓋爾搖了搖頭,轉向伊娃,「還得帶她去見一下沃利斯醫生,她是個……經產婦,生過……六胎,至少。」

  伊娃面色蒼白,用手捂住了嘴。「你在開玩笑,蓋爾!」她忍不住換回了從前的稱呼,「這怎麼可能……你、你從哪搞來這麼一位……」

  蓋爾嘆了口氣,她沒辦法說蛇的妊娠周期遠遠比人要短得多,水缸裡的畸形屍體,大抵是瑪納薩在懷孕的不同階段被逼著轉換形態……導致的。

  「你不和我一起嗎?」瑪納薩用兩根手指捏住她的衣袖,捏得死緊。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忙啊,我還要上學。」蓋爾強顏歡笑,「這樣吧,在我返校前的這幾天,我陪你住在這裡,好不好?」

  「你帶我去上學吧!」瑪納薩脫口而出,渾然忘了先前她們是怎麼拉勾勾的,「我可以做你的寵物!我聽他們說,你們的學校可以帶寵物!」

  伊娃瞪大眼睛,覺得這個世界八成是瘋了。

  「瑪納薩!拜托!」蓋爾焦頭爛額,連忙一口喝止。她飛快地權衡了一下,只好雙手合十懇求旁觀看戲的斯內普搞定他的便宜姐姐,自己拖著懵懂無知的瑪納薩回去繼續再教育。

  助人為樂和助人為難真是一體雙生的兩面。

  約瑟夫·布魯斯·伊斯梅好奇地望著桌對面神情憔悴的少女。

  大名鼎鼎的蓋爾·納什!

  全不列顛有數的「二代」們裡,像他這樣將家業進一步發揚光大的天才自然是鳳毛麟角,能做到納什這個樣子也算不錯。時至今日,在她那進展成謎的婚戀情況加持下,她依舊排在未婚富家女圈層中炙手可熱的前列,當然,她本人從不參與社交活動,這反而更加重了她的神秘與名氣。

  可為什麼……眼前的少女看上去像是熬夜看小說導致沒睡好呢?這麼普通嗎?

  「納什小姐,你還好嗎?恕我直言,難道是PNB遇到什麼棘手的難題了?」

  要不是正在說話的這個人,這個斯文頓,伊斯梅真的要懷疑相偕而來的這對少年男女是與正主容貌相似的兩個騙子。

  企業家是要有企業家的派頭的好吧?這倆小貨看上去兜裡的錢加起來不超過十鎊!

  「蓋爾最近養了一條寵物蛇,聽不懂人話,不太服順。」那個比蓋爾·納什更神秘的(前)未婚夫小普林斯冷不丁說道。

  斯文頓還沒反應過來,蓋爾·納什已經抗議道:「瑪納薩不是寵物。」

  「那她是什麼?」小普林斯立即反問,看上去早就等在這裡了。

  納什卡了一下,憋得面紅耳赤。「她是我的朋友。」她生硬地說,轉過臉去不理人了。

  這完全就是個小姑娘嘛!約瑟夫·布魯斯·伊斯梅滿心疑慮,他到底為什麼要坐在這裡和他們吃飯?無論是PNB農業還是PNB機工,都和白星航運不搭界啊!

  餐前酒上來了,E·D·A·斯文頓禮貌地清了清嗓子。

  「邊吃邊談吧!」他衝伊斯梅笑了笑,「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納什小姐想訂兩艘船。」

  伊斯梅愈發摸不著頭腦,訂船去造船廠啊,找他干什麼?

  「當然是以白星航運的名義,我自己的船也需要船員。」納什也喝了一口酒,她放下酒杯望過來的那一剎那,伊斯梅敏銳地感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錢我們照付,如果您覺得公司的名頭被白白用了不甘心,您也可以開價,斯文頓先生會幫您催促議會的。」

  伊斯梅咽下喉中酒液,什麼味道都沒嘗出來。他接二連三地吞咽了幾下,仿佛要把面前的空氣都吞食殆盡似的。

  「為什麼是白星?」他問,不害怕,但是很好奇。

  「要麼就是卡納德。」納什那撲閃撲閃的睫毛在燈光下簡直像一雙引誘他的小手,「我們需要一家蒸蒸日上、野心勃勃的航運公司打掩護,舍您其誰呢?」

  「那是一艘怎樣的船?」伊斯梅向前傾了傾身體。

  「大船。」納什用勺子輕輕攪動著面前的奶油牛肉番茄湯,「白星航運只要大船,越大越好,不是嗎?您一定對弗洛伊德很有研究吧?」ヾ

  餐桌上只有那位小普林斯先生猝不及防地笑出聲來。「他出版那本書還不到三年。」他似乎是在提醒,納什小姐吐了吐舌頭,不吱聲了。

  伊斯梅沒心情思考什麼弗洛伊德,他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大船?大軍艦?那皇家海軍為什麼不自己造?是不喜歡嗎?

  「出於一些必要的保密措施,伊斯梅先生。」斯文頓善解人意地解釋道,「白星航運的訂單無人懷疑,但樸茨茅斯基地船塢裡的動靜卻會受到世界矚目。」

  「何況皇家海軍也不只造大船。」納什小姐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如果他們的船要在長江上航行,反而要往小了造呢,是不是,斯文頓先生?」

  「當然。」斯文頓先生神情自若,「您真聰明。」

  蓋爾·納什哼了一聲,面色難看起來。過了一會兒,伊斯梅注意到小普林斯低頭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納什的臉上便泛起一陣紅雲,看著放松了許多。

  「我能不能知道,那到底是艘怎樣的船?」伊斯梅斟酌著,曉得自己不該問,人家只是要借他們的名頭。但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好奇,大船哎!

  而且是一艘軍方和拖拉機公司遮遮掩掩搞出來的大船!如果這艘船未來真的在海戰中搞出什麼名頭,那他可不可以說是白星航運的功勞?

  「可以!」斯文頓先生當先拍板,爽快得很,「反正現在連一根龍骨都還沒搭好,說實話,要不是納什小姐信譽良好,我甚至不確定這個神話般的創想真的能成,畢竟——」

  蓋爾·納什警告般地瞪了他一眼。斯文頓先生一噎,連忙轉換話題:「或許您記得帶上那圖紙了,納什小姐?」

  一卷用鉛筆精心描繪的圖紙緩緩在桌子上鋪開,他們為此甚至端走了剛上不久的鵝肝醬煎鮮貝。但伊斯梅已經顧不上吃了,他瞠目結舌!

  「這也能叫船?」

  「這怎麼不叫船啦?」蓋爾·納什有些不高興,看來這圖紙是她畫的。

  「斯文頓先生,是什麼理由讓您選擇陪一個孩子胡鬧?」伊斯梅有些不高興,他覺得自己被耍了。

  「我們是認真的,伊斯梅先生。」斯文頓苦笑道。

  伊斯梅又好氣又好笑,指著光禿禿的甲板上那異軍突起的小巧塔樓,那上面標注著「艦橋」和「導航室」,還有很多地方空著,並未標注用途,比如甲板下那個巨大的空腔,旁邊的位置是什麼,升降梯?那麼大的升降梯?

  「炮呢?」他問,「沒有艦炮,連舷炮都沒有?」

  「您還懂挺多呢!」納什小姐笑了笑,「後面需要的時候再安嘛,這麼大的空地,我搞一堆大炮排排站也站得開啊?」

  「吃水呢?」伊斯梅先生感覺自己被糊弄了。

  「這個嘛……」蓋爾·納什沉吟不語,「當然是能造多大造多大,三萬噸不嫌小,能翻番當然更好。」

  約瑟夫·布魯斯·伊斯梅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這難道是小孩子過家家嗎?

  「慢慢來,不著急。」納什小姐安慰他,「二十年能造出來,就不虧。」

  「二十年?」伊斯梅忍不住反問,「我能活滿四個二十年已經算是難得的長壽了吧?」

  「當然、當然!」納什小姐忍俊不禁,「我還需要另一艘船,我保證這艘船正常得很。」

  「您說說看。」伊斯梅有些提不起勁,他跟造船廠的各位老伙計也是老交情了,有些替朋友擔心。

  「我要一艘不大不小的船,既不追求華麗的裝潢,也不喜好舒適的陳設,艙室呢,只要能住人就行,裝修成黑牢我也沒意見。」蓋爾·納什娓娓道來,「但我要她足夠堅固,她要有足夠長的錨鏈,無論我在什麼地方下錨,她都會穩穩地立定在海浪上、隨波起伏,而不是被掀翻。」

  「不是神話,是童話。」伊斯梅斷定,「異想天開,天方夜譚!你根本不知道大海有多深,怎麼攜帶足夠長的錨鏈?」

  「啊這個……」斯文頓先生微微一笑,「或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要不了幾年。」

  「喔!是那個技術,那個——」蓋爾·納什眼睛閃亮。

  「沒錯。」斯文頓先生矜持地點點頭,「我只能說,它進展喜人,或許有朝一日,伊斯梅先生,您的航船也可以用它來預測冰山。」

  伊斯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不明白有什麼船舶相關的新技術是他聞所未聞、而一個政客和一個賣拖拉機的卻耳熟能詳的。他忍不住看了看那個一直旁聽的小普林斯,剛剛納什說起第二艘船時他支棱了一下,可現在又回到那種要死不活、神游天外的姿態。

  「您的船……您打算在哪片海域航行呢?」伊斯梅問道,余光裡瞄到小普林斯果然抬了抬眼皮。

  「太平洋。」蓋爾·納什輕聲說,「准確地說,是夏威夷島那一帶。屆時我會從利物浦或者貝法起航,穿越大西洋,從巴拿馬運河進入太平洋。」

  伊斯梅忍不住看了看同樣茫然的斯文頓一眼。

  「巴拿馬哪裡來的運河?」他質問道,「巴拿馬地峽嗎?」

  「也說不好。」斯文頓已經習慣了蓋爾·納什極度超前的戰略目光,雖然她似乎也被「巴拿馬沒運河」的事實驚了一下,「印像裡少說一二百年前就有人這樣規劃過,只是一直沒成,有利可圖的事,早晚會成的。」

  屈指可數的假期一晃而過,返校當天,蓋爾費了老鼻子勁才將眼淚汪汪的瑪納薩從身上撕下來,謝天謝地她沒想過變成蛇把蓋爾纏住絞死。

  「你也是斯萊特林的,西弗勒斯,你曉得蛇的嗅覺怎麼樣?」他們在霍格莫德村口下了騎士公共汽車,「瑪納薩不會一路跟我到蘇格蘭來吧?」

  「我不知道。」遠方的尖叫棚屋只有一抹淡淡的影子,斯內普掃了一眼就移開視線,「我只知道,我大概死於她女兒的毒牙下。」


第39章 38

  蓋爾一愣,不由停下腳步。

  「血咒獸人可不像貓狸子那麼常見,不然她也不會進入布萊克的馬戲團。而且蟒蛇一般都是無毒的,毒蛇的體型不會太大,但納吉尼,她是一條劇毒的蟒蛇。」

  瑪納薩就是無毒的,早在「大鬧馬戲團」那天蓋爾就知道了,這幾天她偶爾噩夢失控變成巨蟒,她也曾就近觀察過——頭是圓的,也沒有毒牙。

  所以納吉尼是被……雜交出來的?是玻璃水缸的產物?

  「你是什麼時候認出來的?一開始嗎?」蓋爾心頭一軟,在人來人往的主街上就握住了斯內普的手,「怪不得你當時……」

  「不。」斯內普忽然止住她,「我沒有。」

  「噢,西弗勒斯……別這樣。」蓋爾搖了搖頭,嘴唇囁嚅了幾下,可到底也沒多說什麼。

  「無論你想要說什麼,」他又重復了一遍,目光忍不住再度落到那抹豪宅的淡影上,「我沒有。」

  這個人有他自己的驕傲。在他的年代,刨除掉伏地魔那個斷崖第一,斯內普大抵已經是英國巫師界最頂尖的那一撥人了,如果蓋爾有那樣的本事,大概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一朝穿越,這驕傲與自負當然超級加倍,畢竟阿不思·鄧布利多現在也只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年輕。

  讓西弗勒斯·斯內普承認他有難以克服的弱點,相當困難。盡管他從不畏懼死亡,蓋爾相信哪怕是現在的他,也不憚於坦然赴死,但這不妨礙他心裡恆久地投下一條巨蟒的陰影。

  蓋爾能夠坦然地面對。她願意暫時逃避,哪怕失憶、哪怕人格分裂、哪怕險些成為默然者被送去聖芒戈住院,但等她積攢夠力量,就能從陰影的壓制下一朝翻身。

  可斯內普不一樣。他好像……他就只想逃避。

  但他似乎也沒必要一定得克服吧?蓋爾心想,他們又不是生活在蛇窟裡。瑪納薩會有她自己的生活,或許將來某一天她會遇見一個值得將一切合盤托出的可靠小伙子,那她在愛與期盼裡生下的女兒,也不再會是納吉尼。

  要是巫師也有試管技術就好了,壓根就不會生女兒。

  蓋爾停止念咒,隨手將魔杖插進頭發裡。她這些日子一直止不住地思考這個問題,關於斯內普與蛇。

  要幫忙嗎?可西弗勒斯·斯內普擺明了拒絕接受幫助,他提都不提這件事,好像他是壽終正寢、老死在床上才穿越的。

  一陣敲門聲傳來。

  「誰?」蓋爾嚇了一跳,隨手清除掉寢室裡的痕跡,她不能留下任何證據,她的手上要干干淨淨的。

  「納什?格蘭芬多的鄧布利多在公共休息室外面等你!」一個聽不出身份來的女生揚聲喊道,「我們讓她隨便進,可她答不出問題!」

  啊這……果然鄧布利多家的優良基因全被頭生子繼承走了吧!

  蓋爾嘀嘀咕咕地走下樓去,在休息室外的樓梯上找到阿利安娜·鄧布利多。女巫一天天地長開了,謝天謝地她的鼻子沒有兩個哥哥那麼鷹鉤,但仍略顯英挺,但好在少女豐潤的皮相美可以彌補這一切,堅硬與柔軟在阿利安娜的臉上交織出一種獨特的風韻,她不再只於女巫之間受歡迎,但對於追求她的男巫從來都不報以好臉色。

  「赫奇帕奇的斯卡曼德你還記得嗎?」阿利安娜開門見山,格蘭芬多六年級的女級長家裡出事不得不轉學,她就被抓了壯丁,最近忙得腳打後腦勺,「他托我問問你家的地址,好像是說你答應他弟弟怎麼怎麼的,結果他弟弟現在沒事兒就在家裡默默流淚。」

  蓋爾哭笑不得,她都忘記這茬了,想不到這小赫奇帕奇還挺執著的。

  「他怎麼自己不來啊?」她抽出隨身攜帶的鉛筆,將手帕變成巴掌大的一塊硬紙板,墊在膝蓋上奮筆疾書,「他應該認得我的吧?」

  「霍格沃茨不認得你的人也少!」阿利安娜嘆了口氣,「忒修斯說他不敢,畢竟拉文克勞嘛,總是給人一種嗯……哪怕和你搭訕都要先回答問題的感覺!」

  「哪有!」蓋爾駭笑,她剛入學的時候也回答不上那些關於神話、俚語與民俗的謎題,還是與PNB的人接觸得多了,慢慢才接地氣起來。

  「他也找不著你啊!」阿利安娜無奈地攤了攤手,「以前在圖書館還能抓到你,最近你連圖書館也少去了,怎麼,寢室裡有羅伊娜·拉文克勞的幽靈親自給你上課嗎?」

  「我最近練習的魔咒不太適合拿到外面來,這是商業機密。」蓋爾煞有介事地瞪大眼睛,「我能不能一夜暴富,全靠你能不能為我保密了!」

  「現在我更想知道了。」阿利安娜向她這邊咕湧了幾下,「告訴我嘛,我保證誰都不說,爸爸媽媽阿不思阿不福思也不說!」

  「我打算開一家酒館。」蓋爾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往橡木桶裡灌水,在賣出前的那一刻將水變成美酒,通過合理控制變形咒的時效,讓客人在充分享受到酒液的爽口之後,在酒精對人體造成更大的危害之前,他們胃袋裡的酒會重新變回清水,這樣客人們會一直維持在微醺的狀態,從而源源不斷地買酒。」

  阿利安娜目瞪口呆。

  「這、這……你認真的?」她不得不承認這個計劃聽上去似乎是可行的,就是太喪良心了。無論蓋爾抱著多麼崇高的目的,比如「有益巫師身體健康」之類的,那酒,和水,它也不是一個價兒啊!

  「認真的啊!」未來的大奸商蓋爾·納什理所應當地重重點頭,「保密哦!」

  打發走好奇寶寶阿利安娜,蓋爾吁了一口氣,重新回到塔樓上自己的寢室,解除了剛剛草草布置下的隱形咒,一架歪歪扭扭的奇怪裝置出現在角落裡。

  許多麻瓜化學實驗室要用到的東西,大小、粗細不一的試管、燒杯、錐形瓶被幾套相當原始的靜脈注射設備連接在一起,足有一人高,裡面灌滿了清水,在魔法的驅動下往來不休的上下運轉,還「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兒。

  蓋爾動了動魔杖,藏在書桌下的膠泥、紙殼應聲而出,撲上來裹住了這套奇怪的設施,讓它看上去初步具備了一個粗糙的形狀,最後穿戴的是一套衣服,甚至是一套完整的、厚重的冬裝。

  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念出了變形術一以貫之的咒語。

  無事發生。

  蓋爾一愣,她不敢貿然上前,先將那些衣服、紙殼和膠泥拆了,見最細、最末端的試管裡,清水也變成了冒煙兒的焦黃色液體,不由百思不得其解。

  唉,文盲誤事!她都不敢想,如果她是個理工天才——都不用念大學,高中畢業的水平就成——穿越過來豈不是大殺四方?

  蓋爾將這些東西統統堅壁清野,再坐下來寫信。她沒有寫給自家公司裡的專業人士,更沒有拿這種低級問題去騷擾頂級大拿,在信裡她只是個心向化學的窮苦少年,無力深造,只能向學術海洋裡遨游的同齡人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小問題。

  她估了估時間,無論是貓頭鷹飛去霍格莫德、由霍格莫德轉寄對角巷去貼郵票,還是貓頭鷹直飛對角巷去貼郵票,時間都不太趕得及。據蘭斯洛特所透露的,菲尼亞斯·布萊克就快出院了。蓋爾不關心鄧布利多和斯內普最終對他做了什麼,她只知道這個機會一旦錯過,「暗夜」馬戲團一定會立即離開英國,沒准還會就地解散。

  機不可失,時不我待。

  那是期末考試前最後一個霍格莫德周——或許稱之為「旬」比較合適。蓋爾一早起來,花心思打扮了一番,讓自己美得很突出,確保所有前往霍格莫德村的學生都能注意到隊列裡有這樣一位漂亮姑娘。

  「怎麼,你要去約會?」維持秩序的阿利安娜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她已經到了開始對霍格莫德感到無趣的年紀,「那個斯萊特林呢?」

  「不知道!」蓋爾硬邦邦地說了一句,讓自己看上去似乎氣得不輕。

  「吵架了?」阿利安娜八卦地湊過來。

  「沒有。」蓋爾心煩意亂地揮揮手,踏上了前往霍格莫德的林蔭路。期間無數男學生不怕死地試圖上來搭訕,都被一句「我約了人」給堵了回去,她什麼都沒買,直接去了「三把掃帚」,挑了靠窗視野最好的位置坐了下來。

  幾乎所有的客人,包括老板和酒保,都在偷偷看她。窗外來來往往的學生也是,每個途徑「三把掃帚」的人都會注意到這位美麗而孤獨的少年女巫,到了後來,甚至有人特意繞路過來,看她有沒有等到一直在等的人。

  差不多了,蓋爾看了看表,舉手示意酒保:「我想我不得不去趟廁所。」

  「我會替您看好這個位置的,小姐。」酒保體貼地說。

  蓋爾點點頭,起身離開扶手椅。她穿花蝴蝶般地穿過酒館形形色色的酒客,來到酒館後場逼仄的女盥洗室,那裡面似乎有人了,但是蓋爾沒在意,徑直拉開了門。

  另一個蓋爾·納什正朝她燦然微笑。

  完全可以亂真的冒牌貨上下打量了她幾眼,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袍子和配飾,她們都沒說,只是擦肩而過,交換了位置。

  蓋爾伸手按下馬桶衝水鍵,在水流的轟鳴聲中,她幻影移形了。

  與此同時,對角巷某巫師旅店客房,化妝台上放著一瓶溫熱的魔藥。蓋爾幻影顯形還沒站穩,就抄起來一口悶了,然後一邊干嘔著一邊衝去盥洗室換衣服。

  嘶,多了個器官的感覺……略微妙。

  然後一抬頭就愣住了——鏡子裡的人是誰?

  一個高大健壯的白人青年,一個頂她兩個寬,金發碧眼高鼻梁,洋得特別標准,但蓋爾不認識。

  她狐疑地整理著袍子,聽見房門外傳來彬彬有禮的敲門聲。

  「奧托,你好了嗎?我們該出發了。」

  1902年,六月,對角巷最繁華的十字路口。

  「暗夜」馬戲團已經在這裡孤零零地矗立了好有兩個多月了,期間一次門都沒有開過。它為數不多的工作人員倒還在兢兢業業地投喂動物、保持清潔,唯獨老板不見蹤影——據說是之前出了演出事故、被暴怒的觀眾家屬揍進聖芒戈了。

  他似乎是在今天出院,因為「暗夜」馬戲團一大早就活泛起來,忙裡忙外地收拾著東西,後台牽出一輛由雙匹神符馬拉著的豪華馬車,正敞開了門等著裝箱。路過的行人無不竊竊私語,在心裡揣測著這位神秘老板的身份——大概是某個大家族出來玩票的。

  馬戲團雖然不是什麼小本生意,但那些神奇動物,活一天就消耗一天的口糧。如果說老板不在、馬戲團不開張還能贊一句「財大氣粗」,那員工還有心情維持周圍的整潔,四周商戶居然也無人來驅趕他們——只能說明這位神秘老板是個有關系、有勢力的公子哥兒。

  挺多人想看看公子哥兒究竟是何方神聖,「暗夜」馬戲團終於恢復了一些剛抵達倫敦時的盛況。可惜它大概很難再回來了——公子哥兒被暴打了都不了了之,說明打人的一定手腕高超,讓治療師和傲羅都抓不住蛛絲馬跡。

  騎士公共汽車一個急剎,下客口走出一位全身都包裹在長鬥篷裡的男巫。圍觀群眾只能從他的身形和走路姿勢判斷這人很年輕,下巴抬得那樣高,看來是還沒吃夠教訓。

  一陣角度刁鑽的輕風拂過。

  鬥篷的兜帽被吹落了,露出了菲尼亞斯·布萊克那張驚惶的臉。住院多日,他仍沒忘了打理那副美國式的髭須,角度誇張的兩撇,又黑又亮地攤在臉上,像一雙小翅膀,一直連到兩鬢。

  「他哪裡學的麻瓜風尚,真難看。」格林德沃冷笑了一聲,「他家裡不是不喜歡麻瓜嗎?」

  他等了半天沒等到回答,回頭一看才發現蓋爾仍在那裡別別扭扭地走來走去,伸伸胳膊扭扭腰,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高個子不會邁這麼小的步伐,你看上去正在跳某種蹩腳的舞步。」格林德沃皺著眉挑剔她。

  「哦,你說這怪誰呢?」蓋爾白了他一眼,像個蹣跚學步的小孩,一只腳先跺出一大步,另一只腳再生硬跟上,活像套了一雙過大的雨靴。

  按照他們的約定,應該是格林德沃親自扮演蓋爾·納什,在「三把掃帚」的窗前喝上一天悶酒(無酒精版)。現在變成了這個壯漢奧托,鬼知道他夠不夠機靈,會不會漏餡兒。

  格林德沃挑了挑眉,道:「奧托是我的朋友,阿不思是這樣以為的。但我不會對你這樣說,納什小姐,我很信任奧托,我很倚重他。」

  「你不會也想跟我做朋友吧?鑒於你主動說要幫我這次。」蓋爾笨拙地來到三樓天台的護欄邊,抽出自己的魔杖。

  「如果是納什小姐的話,那就是真正的朋友了。」格林德沃瞄了她一眼,蓋爾·納什正面無表情地收起魔杖,仿佛只是將密閉酒桶裡的清水變成了威士忌。

  但是,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全身包裹在質地精良的鬥篷裡的男巫已經劇烈地抽搐了起來,他張大嘴,似乎想要吼叫,但卻無法發出任何音節。他的臉一瞬間變成了難看的焦黃色,像得了黃疸,但很快,那黃臉皮就開始潰爛、冒煙,皮肉褪盡,煙霧裡露出白生生的骨頭。

  「哇真神奇!」格林德沃饒有興致地觀賞著,「怎麼會這樣?」

  「臉上的皮肉比較薄,他血湧上頭——哦不對,現在不應該叫做血了。」蓋爾皺著眉,對欣賞酷刑毫無興趣,但她強迫自己看下去,「那是王水。」

  「王水?」格林德沃重復了一下,「某種新發明的魔藥?」

  「你可以這麼認為。」蓋爾掩住口鼻,仿佛能聞到什麼氣味似的,「麻瓜的魔藥,具體成分太長了我記不住,要不是有這個簡單好記的外號,我也不會選它。」

  天地良心,要是她選了濃硫酸,方才施咒的時候大腦鐵定一片空白。

  「他會死嗎?」格林德沃聳了聳肩,底下人的四肢與軀干也開始出現反應了,他從未見過這種情形,骨骼和皮肉一起在焦黃煙霧裡腐爛,然後化為烏有。

  「已經死了吧?」蓋爾皺著眉,竭力回憶著從前的知識,「在下一次心跳泵進來的是王水之後,他的心髒應該已經不存在了。」

  「我真想下去看看。」格林德沃誠懇地說,「要不你自己回去吧,納什小姐?你自己可以的吧?」

  蓋爾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了,她匆匆點了點頭,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天台。格林德沃俯身看了一會兒,又回顧蓋爾離開的方向,臉上滿是笑意。

  霍格莫德的「三把掃帚」酒館迎來了一位面生的男客人。他看上去不太像是英國人,面色蒼白,仿佛剛剛大病一場似的,一進門就坐進扶手椅裡喘粗氣,把臉埋在手掌心裡半天抬不起來。

  「先生?」酒保好心地問了一句。

  「沒事,我只是借一下廁所。」陌生男巫的英語倒是十分流利,一點兒口音都沒有,他定了定神,起身走向後場。那位一直枯坐窗邊喝悶酒的美麗女巫隨即也再度向酒保示意——喝了那麼多,她也該上廁所了,那是膀胱又不是水缸。

  少頃,陌生男巫神清氣爽地走了出來,大概是腸胃不太好吧?總之,他慷慨地付了小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蓋爾做了一整夜噩夢,夢裡全都是菲尼亞斯·布萊克的殘軀。她不知道他還會剩下什麼……人身體裡有多少血液?四升?五升?她的魔咒大抵無法覆蓋到所有毛細血管,畢竟她的實驗模型很粗糙,只能大致模擬出主要的動靜脈和內髒——這個年代的解剖學也很原始。

  第二天起來,她收到了那位化學專業大學生的復信——原來王水無法腐蝕玻璃。蓋爾不期然地想起另一種可能,如果她將菲尼亞斯·布萊克所有的血液都換成水呢?

  他應該也會死吧?

  蓋爾顫抖了一下,覺得自己和後世那支臭名昭著的給水部隊ヾ似乎沒什麼區別。她厭惡地將所有的往來信件統統掃進壁爐,還有她全部的實驗設施,橡木酒桶是早就准備好的,現拉出來放在顯眼的位置,地上特意灑了一些凝結的酒漬。

  昨天回來後她就洗過澡了,可是早上忍不住又洗了一遍,因此耽誤了吃飯。等蓋爾·納什姍姍趕到禮堂時,四學院長桌上已經炸鍋了,她一現身,幾乎所有親歷過當年事件的小巫師都齊刷刷地向她看過來。

  「我說是梅林的眷顧!是魔法的意志!」阿利安娜大聲說道,聲音在寂靜的禮堂裡格外響亮。她站了起來,急匆匆地走過來給了蓋爾一個又深又緊的擁抱。

  「梅林在上!」她哽咽著說道,「沒事了,蓋爾,沒事了!那個混蛋終於得到了他應有的報償,布萊克家族不是最要體面嗎?我倒想看看校長的臉色,看他覺不覺得這樣體面!」

  「出什麼事了?」蓋爾眨了眨眼睛,慢慢問道。

  她其實不太想演了。報復帶給她的快意並沒有想像之中的多,她只覺得空茫與畏懼。誠然,「百夫長號」上死的人一定更多,雖然未必有布萊克慘……但他們沒有死在蓋爾眼前。

  休·瓦尼倒是死在她眼前,可蓋爾彼時的心境卻平靜無波,毫無動搖。為什麼呢,因為不夠慘麼?

  「菲尼亞斯·布萊克死了!」校長的位置空空蕩蕩,阿利安娜因此也毫無顧忌,她回身問一個低年級女巫要了報紙來,頭版頭條寫著——「布萊克次子鬧市離奇橫死」。

  照片拍得很模糊,但能看出,幾乎沒能保持人形,或許她對毛細血管的掌控比預料中得好。蓋爾忽然感到一陣反胃,她努力壓抑著惡心的感覺,和阿利安娜分手,一轉身就對上斯內普的目光。

  他正毫不掩飾地直視著她,那雙黑眼睛裡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

  他知道了,他知道是她干的。


第40章 39

  蓋爾心頭一陣輕松,事已至此,反正她已經做了,布萊克已經死了。她沒能在最恨的時候了結這個人,現在只是彌補,彌補她早就該做卻沒能達成的。

  可一直到晚上,斯內普都沒找她對質。這樁離奇命案的種種進展成為了小巫師們口中的熱門話題,蓋爾心不在焉地聽著,曉得傲羅查不出什麼。

  化學藥劑對於巫師來說就是天方夜譚,留給傲羅的除了那堆不成人形的殘骸,就只剩下一灘王水、組織液和血液的混合物——王水大概已經變質了,她的變形咒大概也該失效了。

  現場痕跡能確認死者身份都很困難,恐怕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合格的刑警會從犯罪動機開始排查。

  蓋爾在魔咒學理論考試時被叫了出去,魔法部足足派來了五個傲羅,上次處理迷情劑事件的兩位也在其中,但顯然這二位不是很情願,似乎覺得這趟任務不太光彩似的。

  「請描述一下您於本月12日的行蹤,納什小姐。」帶隊的首席傲羅例行公事,示意手下備好紙筆速記。他的身邊,消失多日的校長布萊克教授也現身了,看上去最起碼老了二十歲,哭得整張臉都是腫的,鬢須毛奓奓地支棱著,但奇怪的是,他對蓋爾的態度很無謂,似乎不相信會是她做的。

  是了,一個麻瓜出身的女巫。她既然在事情剛發生時就選擇了忍氣吞聲,又怎麼會過了幾年才忽然想起來報仇呢?

  「我去霍格莫德了。」蓋爾平靜地說,「心情不好,去『三把掃帚』喝了些飲料。」

  「我記得您還未成年。」一位傲羅皺了皺眉,「我想您無法作出類似於『借酒消愁

  』的行為。」

  「難道您年輕的時候就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嗎,先生?哪怕那只是一杯白水呢?」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是這樣的,喜歡搞一些傷春悲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小調調。在場的傲羅們都是過來人,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那您為什麼心情不好呢?」另一個人問道。

  「我想我的感情生活應該屬於個人隱私?我想不明白這和貴方的案子會有什麼聯系。」

  那人還想再問,卻被女同事拉了一把,說了些悄悄話,一時間傲羅裡再無人開口——人家遭受侵害時咱們無人為她聲張,現在還要拿人家當犯人審?未免也太不要臉了一點。成人的法則是成人的事,她一天不滿17周歲,就得拿她當孩子待。

  「誰知道納什小姐的男友是誰?」眼見著訊問陷入僵局,布萊克教授擤了擤鼻涕,望向幾位同僚。他記得菲尼亞斯出事那天,現場還有另外一位男巫,就是他撞破了整件事情,可他記不清那是誰了,也無所謂去記,不是麼?

  「我不知道,校長。」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率先開口,很快加拉提亞·梅樂思和阿芒多·迪佩特都跟著表態了,說自己也不知道。

  這兩個孩子確實沒在霍格沃茨公然地出雙入對過,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們關系非凡,但身為師長……他們能做的真的很有限。

  「我知道。」坎坦克盧斯·諾特忍不住開口,又被同事們的目光刺得一縮,「是我們學院的,我去叫他來。」

  斯內普到得很快,或許和問訊地點就設在考場旁邊的空教室有關。他見到眼前十對一的陣仗似乎愣了愣,才快步走到蓋爾身邊去,沒有坐下,而是讓她能稍微倚靠著他的身體。

  蓋爾有些不適應,但肩膀被斯內普牢牢握著,寬大的校袍遮掩了他粗暴的動作。

  「沒錯,我們是吵架了。」斯內普的表演天衣無縫,他甚至還略微思索了一下,「我本來答應蓋爾那天和她去約會,早上卻爽約了。」

  傲羅們再度對視了一眼,這場問訊恐怕快要結束了。等到他們提取了其他證詞——學生,還有霍格莫德居民,這條線索的脈絡就越發清晰起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巫約會前忽然被男友放了鴿子,她會怎麼辦?她不會讓自己的精心裝扮白白浪費掉,她會如約前往約會地點,她會比以往更加光芒四射,show給所有人看——類似於「你不在意我,還有的是其他人喜歡我」的情緒與行為,是完全合理的。

  至於另一條線,導致菲尼亞斯·布萊克入院休養的那場演出事故,則更加沒有頭緒。

  首先,所有演出票都是不記名的;其次,馬戲團的其他工作人員都聲稱出事時自己在後台,等到演出中止需要引導觀眾散場時,始作俑者已經去辦公室和菲尼亞斯·布萊克密談了,他們誰都沒看見;最後是那個事故節目的負責人,那個男麻瓜,他已經死了——麻瓜看不見神奇動物,誤入後台的獅鷲領地,被發現時只剩下幾塊難啃的大骨頭了。

  不了了之,似乎只能如此。這又怎麼不算是一種報復呢?

  布萊克甚至在各大報刊上登出了有償征集,要求麻瓜復活節第二天去觀看過馬戲表演的巫師前往魔法部作證,但過去了將近三個月,大家的記憶都有些模糊,問來問去也都是:血咒獸人失控,有位女巫被嚇暈了過去,但當那神奇動物遭到懲罰時,又被這位女巫所救,要求向老板買下它,沒了。

  至於女巫的身份……拜麻瓜社會大幅度發展所賜,這些年眼生的麻瓜出身和混血越來越多了,只記得挺漂亮的,沒了。

  而蓋爾·納什,她還是霍格沃茨六年級的學生,復活節他們要上課。拉文克勞學院院長表示納什並未請過假,副校長則表示不記得了——他根本不關心麻瓜出身!何況納什本身就很神秘,深居簡出,又足夠低調,她在公眾場合從不會發出嘰嘰喳喳的聊天聲和笑聲,更不會散發迷人的脂粉與香水氣味,簡而言之,她雖然長得不賴,話題度足夠,但日常存在感確實不高。

  在沒有證詞佐證的情況下,誰也不能貿然要求馬戲團的工作人員指認納什,英國的漂亮女巫沒有一百個也有五十個吧,這個菲尼亞斯·布萊克他有前科的!

  查來查去都沒有結果,說來說去也還是那句話——小小一個演出事故,常見的,暴打一頓完了也就算了,為什麼幾個月後又想起來報復?有必要下這樣的狠手?真要報復,聖芒戈人來人往的豈不是更好下手?

  至於「暗夜」馬戲團後台那些神秘的玻璃水缸,在案發當天就神奇消失了,就在傲羅和布萊克們聞訊趕到之前。

  直到霍格沃茨開始放暑假,風聲才漸漸消彌。喪子之痛令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越發沉寂,將大部分權力移交給了副手諾特教授,但是不要緊,未來的幾十年他還會眼睜睜失去更多的親人,未來的一百年他的畫像會接過這個重擔,他其他的兒女、孫輩、重孫輩……直到布萊克家族湮滅無聞,成為譜系書上干癟的符號。ヾ

  蓋爾提起筆,在第一期徹底不再報道布萊克案進展的《預言家日報》上畫了個圈,一個句號。

  「蓋爾……小姐?」瑪納薩的叫門聲和敲門聲一樣細弱,她分不清各種稱呼,總有些不倫不類。但是蓋爾已經很滿意了,至少瑪納薩現在能夠獨立地當一個庫管,當得還很不賴。就是蓋爾一放假她就不肯上班了,曠工沒錢拿也要賴在蓋爾身邊。

  「怎麼啦?」她報以一種甜甜的、寵溺的夾子音,雖然總感覺是在哄自己的寵物貓。

  「你有客人!」瑪納薩緊張地說,「她說她認識你,她是……那種人!」

  蓋爾愣了一下,那種人?巫師?

  她下了樓才發現那是阿利安娜,女巫的神情有些焦灼,坐立不安似的,絲毫沒有故土重游的喜悅。

  「蓋爾!」阿利安娜一見她就撲了上來,「蓋爾!」

  「怎麼了?」蓋爾茫然地接住她,「我這裡往來的都是麻瓜,你至少該換身衣服吧?」

  「阿不思回來了!」阿利安娜帶了哭音,「他告訴我了!是你!是你對不對?」

  蓋爾身體一僵:「我、我不明白。」

  她簡直想鑿開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腦殼看看裡面都是些什麼!你猜出來就猜出來吧,你怎麼往外亂說啊!阿利安娜和這件事有個毛關系,她有什麼必要知情?

  「他提起一種好吃的零食,贊不絕口……他說,是你用馬戲團喂神奇動物的下腳料給他做的。」

  蓋爾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阿利安娜繼續說,「所以真的是你,蓋爾,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要殺人?」

  說漏嘴嗎?蓋爾看未必。只是現在的阿不思·鄧布利多對蓋爾·納什並沒有任何的權力主張,他只是一個普通朋友,不是師長,更沒有執法權。他發現蓋爾做了「壞事」,但他無能為力,只能想辦法婉轉規勸,試圖拉她回來。

  如果這是阿不思·鄧布利多的選擇,那麼她也不介意讓阿利安娜知道得更多。

  「喂,傑克遜大嬸?我想要一些紅茶配餅干,能讓瑪納薩給我送來嗎?好、好的,沒什麼,就是有客人在,我不方便自己過去。」

  瑪納薩來得很快,她草草將托盤往阿利安娜眼前一墩,整個人就巴到蓋爾面前來。

  「你以前從不叫我幫你拿什麼的納什!你願意讓我當你的女僕嗎?我可以是女僕也可以是寵物,我知道你不會在這裡住很久,帶我一起走吧納什……納什小姐!」她急急地說著,黑眼睛裡幾乎流出淚來。

  「我不需要女僕,也不需要寵物。」蓋爾好聲好氣地安撫她,「我只需要伙伴,等到有一天瑪納薩能夠幫到我的忙了——不,不是端茶倒水這樣的小忙,你見過伊娃了,等你像伊娃那樣能干,反而是我離不開你呢!」

  等瑪納薩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蓋爾才收起面上的笑意。見阿利安娜正在食不知味地接受她的招待,就順便將瑪納薩的故事說了一遍——吃不下去就別勉強了,干脆別吃了。

  並不是很長的故事,或許那馬戲團是格林德沃故意引她去的,或許不是。哪怕這是個「願者上鉤」的圈套,蓋爾也願意當那條傻魚。

  這是陽謀,她避無可避。

  阿利安娜靜靜地聽著,這一次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再度摟住了蓋爾,沒有哭泣,也沒有疑問。女巫們只是簡單交換了一個擁抱,這是幸存者的擁抱。她們許久才松開對方,仿佛又死裡逃生了一次。

  「我……我想出去逛逛。」阿利安娜躊躇著。她從小到大都被保護得蠻好,甚至說,正是由於六歲的事故,搬到戈德裡克山谷之後她被保護得更好了。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是什麼樣子的?她不知道。

  她到現在還忍不住討厭麻瓜,根源也正在那次事故。真正的、大多數麻瓜是什麼樣子的,她其實毫不了解,六歲之前和村民們的短暫交流,愉快的、不愉快的,都記不太清了。

  戈德裡克山谷是樂園,沃土原也是樂園,懵懂的樂園,稍稍危險了一點。

  蓋爾定了定心神,去給她拿了條沒上身的新裙子。

  「這變化也太大了!」阿利安娜甚至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穿了,「你們現在都不穿緊身胸衣了?」

  「上層階級的老頑固們其實還在穿,沒關系,慢慢來嘛,女士們對自己是個落後於時代的土老帽這一事實的忍耐是有限的。」蓋爾像小時候捉迷藏一樣伏在門上,等阿利安娜笨手笨腳換衣服,「時代變了,我們現在不靠麻瓜王後啦公爵夫人這樣的時尚icon帶貨了。」

  「那靠什麼?」阿利安娜的聲音罩在裙子裡,聽上去悶悶的。

  「靠設計師,你捧起一個人來,他說什麼是時尚,什麼就是時尚,哪怕他閉著眼睛亂點。」蓋爾慢慢撥弄著胸前的紐扣,「改天介紹你認識?或許巫師界也該引進一股新風,巫師袍可以來點結構性的創新也說不定?」

  「別了吧?」阿利安娜哀叫一聲,「我覺得現在這樣就挺好的,我不想改變。」

  蓋爾輕聲笑了起來,她們手挽手走到外面的天地間,上一次這樣做,還是十年前。

  「變化真大呀!」阿利安娜喃喃說著,和蓋爾分享樹屋下懸垂的輪胎秋千,「我還是第一次玩呢,爸爸說好要在戈德裡克山谷給我重新搭一個,轉眼就忘了。不過巴希達的後院裡有個1:1還原的妖精洞穴,可好玩了,和迷宮一樣。」

  蓋爾沒敢坐實,一只腳還踩在地上,心不在焉地聽著阿利安娜的感嘆。她想起最初和斯內普認識時的點點滴滴,也是在這附近,當時她把人整整忘了一年,如果換成她,這一年走也要走到倫敦去討個說法,他可真能忍!

  如果不是這麼能忍,他們之間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矛盾總是擱置,擱置得久了,哪怕蓋爾想豁出去、攤開來說個明白,也不知該從何講起了。

  「我們去村裡走走吧?」阿利安娜主動提議,把懶洋洋的蓋爾拖起來,「那三個怎麼樣了?」

  「去了新大陸淘金,結果兩個死於斑疹傷寒,一個說要去南美,然後就沒信兒了,家裡人全當他們死了。」

  阿利安娜張口結舌,半天才小聲道:「不會是我爸爸干的吧?是阿不思?」

  蓋爾哭笑不得,覺得阿利安娜稍微有點……她既然覺得自己的家人都有報私仇的可能性,剛才哭唧唧的又是要干嘛?怪她的手段太殘忍?

  「是梅林的眷顧,是魔法的意志。」蓋爾輕聲說道,拍了拍她的手,是報應。

  人之初,性本善也好,惡也好,惡就是惡,和年齡和智商沒有關系。不懂善惡之分的小孩子多了去了,也不見得個個對他人滿懷惡意。

  阿利安娜小小地嘆了一口氣,很快又振作起來,為改頭換面的沃土原所深深驚訝。蓋爾骨子裡還是很傳統的,她篤信「想要富、先修路」,認為農民企業家賺到第一桶金之後就得衣錦還鄉把老家改頭換面、鍍個金身。

  半拉老家也要報效啊,她畢竟是受這一方水土的養育長大的,她雇的是英國人,賺的是英鎊。

  「我怎麼覺得人變少了?」阿利安娜環顧四周,「我記得這裡以前很熱鬧的,那邊有個工廠?反正工人都在這裡賃房住。」

  「沃土原還是太偏了,不利於職業發展。」蓋爾也與有榮焉,PNB的前身是簡妮·布蘭登搞的農村合作社,沃土原的老鄉們當然是第一批入伙的,這幾年但凡能提起個兒的都被她委以重任,其中翹楚不就是普林斯家嗎?老房子現在已經空了,翻新後就沒人住過,直到今年暑假住進了斯內普。

  他們幾乎是最親密的關系了,他卻遠離了她。

  蓋爾兀自出神,腳下卻像是有GPS導航一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普林斯家的老房子跟前。幾乎所有的巫師住宅都大同小異,他們會種一些日常生活用得到的草藥,然後偽裝成景觀植物或經濟作物。

  兩位女巫當然不會受到混淆咒的影響,阿利安娜在她耳邊小聲逼逼:「犯法了吧?」

  蓋爾瞥了一眼,勉強笑道:「阿不福思不是要考傲羅嗎?他什麼時候考上了,我就找他舉報去,獎金我們三個平分!」

  阿利安娜捂著嘴「咯咯」笑:「什麼傲羅,老黃歷了!你幾年前出事之後阿不福思就徹底打消了那個念頭,現在他眼裡傲羅可不是正義的朋友啦,是罪惡的打手還差不多!」

  蓋爾挑了挑眉:「你可小點聲,別怪我沒提醒你,奧斯汀家就住在附近,但願愛情能軟化他的脾氣。」

  阿利安娜臉色一白:「他也在這裡?怪不得一畢業就不見人,原來是在這裡?」

  「散步的時候碰見過幾次。我不知道他用什麼理由讓奧斯汀先生和奧斯汀太太同意他借住,但願不是奪魂咒。」

  阿利安娜倒吸一口冷氣。

  「我得走了!」她斬釘截鐵地說,「阿不福思臉皮特別薄,要是被我看見他圍著人家麻瓜姑娘屁股後面轉,他真會半夜爬窗暗殺我的!」

  蓋爾忍不住笑出了聲,等阿利安娜幻影移形走了,她才嘆了口氣,望向普林斯家的舊居。她忍不住邁步向裡——沒被魔法趕出來。這似乎是個好兆頭,但她到底還是退縮了,只是望了望門窗緊閉的建築,又看看天邊燦爛的晚霞。

  夕陽正好,他卻不肯看一眼。

  蓋爾說不上心裡什麼滋味,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仿佛能從兩只鞋尖上看出什麼躑躅的情緒似的,但是沒必要,獨角戲唱到頭,也只能感動自己。

  她折身往回走。

  「蓋爾。」有人喚她,「我們談談。」

  暮色層層浸染的室內,蓋爾和斯內普相對而坐。

  普林斯家層高不夠,白天就不夠明亮,天色一暗更是恨不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樣倒也好,也省去他們看彼此的神情。

  然而斯內普轉身擰開了電燈。

  蓋爾仿佛受不住這光明似的,伸手擋在眼前。斯內普停了停,才道:「想哭就哭吧,你再狼狽的時候我也見過。」

  她捂著臉,他只能看見她的喉嚨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我只想問,你的中文還學不學了?」蓋爾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終於放下手,眼睛紅通通的,像她讓孩子們養的長毛兔。

  他發覺他還是想走去給蓋爾擦擦眼淚。

  「當然學。」斯內普點點頭,「如果換個老師,或許我會好意思在他面前開口跟讀。」

  蓋爾忍俊不禁,連忙像擦眼淚一樣將這個微笑擦去。

  斯內普毫無疑問是語意上的巨人,語音上的矮子。他們的漢語教學在因布萊克案中斷之前,甚至已經進行到了一些不涉及歷史典故的簡單成語,但是發音就……漢語如果不涉及發音,完全當成一門死語言來學,難度其實並不算高……不算太高。

  「雇佣他之前,記得問問他的老家。」蓋爾笑容與眼淚越擦越多,「如果你想要看得懂我備忘錄上的內容,你能選擇的範圍就很有限了。」ゝ

  「你知道?」斯內普一怔。

  「知道。」蓋爾點點頭,「這不難猜,就像是我殺了菲尼亞斯·布萊克,對你來說也不難猜一樣。」

  她率先揭破了這層窗戶紙,紙背後的黑暗與死寂順勢滲了進來,房間裡安靜得像是無人區。

  「你殺過人嗎?」蓋爾問,「我是說以前。」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3

第41章 40

  「……殺過。」ヾ

  「阿瓦達?」

  「都有。」

  「巫師真是沒創意。」蓋爾逞強似的說了一句。

  「相比之下,的確。」

  蓋爾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就這樣吧,我走了。」

  她站起身來,幾乎是逃也似的往外走,再待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

  忍不住什麼呢?忍不住控訴嗎?

  如果她遇到的是那個真正的十七歲的斯內普就好了?如果他們不相遇在這個時代就好了?

  但是她沒能走出去,木門在她面前倏然合攏。

  「你難道要懲惡揚善?」蓋爾疲憊地開了個玩笑,「太早了點吧?」

  「那都不重要。」斯內普向她這邊走來,他們離得很近,很近,但井水不犯河水,「沒必要用黑白善惡去定義你自己。我們的……領域,本就互不干涉。」

  她對英國巫師界不感興趣,他對萬裡之外的東方大國也不感興趣,對麻瓜英國興趣不大。

  「如果,如果我……」斯內普說得很慢,也很艱難,「蓋爾,如果我要求你,或者我請求你,無所謂……在我和你即將要走上的那條路之間選擇,蓋爾,告訴我你的答案。」

  求你別再說了,蓋爾心想。

  下定決心並不是什麼難事,她幾乎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了,似乎高興大過於其他,那高興到底是為了什麼,是抉擇已定的道路,還是一會兒會見到斯內普,蓋爾自己也分不清。

  但她的心不可動搖,也不能動搖。

  她得阻止他。

  這是成年人與成年人之間的擁抱與親吻,毫不純潔,毫不禮貌,毫不克制。炙熱的吻裡混雜著熱淚的鹹味,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不深陷進去,但蓋爾將他推開了。

  「對不起。」蓋爾仰頭看著近在咫尺的人,「這就是我的選擇。」

  有些事她非借助格林德沃的力量不可,至於格林德沃會怎麼霍霍歐洲,說實話她不是很在乎。

  但他不能不在乎。

  用一句俗套的話來說,他們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這是無解的死局。

  「就這樣吧。」蓋爾側頭親了親他扶在肩頭的手,「我們大概率不會在戰場上遇見,我不會太關注巫師世界的事,瑪納薩我也會帶走,你盡管在沃土原住下去。」

  恍惚間,斯內普想起埋在記憶深處的另一場對話。

  「我,或者食死徒,西弗你只能選一個。」女孩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我等你的答案。」

  相比昔日的自己,蓋爾至少沒有選擇欺騙與敷衍他,更沒有強行要求他的體諒與理解。在禮堂裡對視的那一眼,他們就知道,分裂已經無可避免,但她仍然哭了,她哭泣的模樣與記憶裡淡去的那張臉漸漸重合起來,連離開的步伐都那樣堅定。

  不行,斯內普下意識地想,他不能……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勸說蓋爾,這本也不是他擅長的。難道說最終的結果是好的、中間的苦難與犧牲就可以坐視不理嗎?

  那他又憑什麼干預湯姆·裡德爾的未來?反正他終究會被哈利·波特殺死。

  但蓋爾也沒有真的離開。她就停在門邊,咬著嘴唇,似乎在做什麼決定。

  「不如我們來賭一把?」她輕聲說,「賭贏了,你只會獲得一個天大的麻煩,賭輸了反而沒有損失。分手嘛,就得做些分手該做的事。」

  她還是像從前那樣說干就干,既然下了決定,便快步走回來,像從前每一個欣喜的相逢時那樣、緊緊擁抱住他,斯內普尚未來得及回抱,就感到空氣一陣擠壓,強烈的窒息與惡心感淹沒了他。

  蓋爾帶著他幻影移形了。

  他們互相摟抱著落在一片原野上,遠處有村落的微光。暮色四合,日沉月升,風景不可謂不美妙,蓋爾放縱自己欣賞了一會兒,斯內普也終於發現了這是哪裡。

  畢竟老房子龐然大物般的陰影就矗立在他們身後,像一只陰暗潛伏的巨獸,等著把什麼人一口吞了。

  霍格莫德,尖叫棚屋。

  「你幫了我很多,我沒什麼能幫你的,雖然你一直說你不需要。」蓋爾再度望向他,「看著我,西弗勒斯……攝神取念。」

  謝天謝地,上一世由另一雙眼睛看來的景像,仍存在於此時此刻他的頭腦裡。

  蓋爾拋了拋魔杖,將這座現在僅僅只是滿落塵灰的豪宅重新變成九十六年之後的頹敗垮塌的樣子。

  「做得很好。」斯內普環顧四周,聽見自己聲音干澀得要命。每一處斷裂松脫的地板、歪七扭八的家具、破碎一地的玻璃碴,還有腳邊厚得像沙礫的塵埃,都和記憶裡一模一樣,蓋爾·納什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學生,他會的她都會。

  「蟲子未免太多了!如果這幾天晚上我注定要輾轉難眠,我希望是因為想你,而不是因為身上的蟲子包太癢。」蓋爾瞥了他一眼,體貼地開了個玩笑,現在把她撮回福利院的火場裡去,她的反應體面不了更多。

  魔咒的光芒接連不斷地從她魔杖尖端墜落,斯內普發現,不知何時,蓋爾施咒已經相當游刃有余了。魔杖不再是她手裡新奇的玩具、趁手的工具,而是她個人意志的無限延伸。

  她已經融入了這個終將親手推翻的時代,但他好像還沒有。

  「曾經我想的多麼美好啊,我要在一個怎樣的時機、怎樣的環境,正正經經地和我的愛人做這件事。」蓋爾蹲身,吹起一大片揚塵,趁機將自己的裙子鋪在地上,「但絕想不到會在這裡,此時此刻。」

  「來啊!」蓋爾伸腿勾了勾斯內普的腳腕,她的臉上是笑著的,眼睛裡卻一點笑意也沒有,於是斯內普注視著她,她便也慢慢不笑了。

  「我不能。」他下意識要拒絕,「我怎麼能……」

  「我成年了!」蓋爾強調道,「兩輩子,兩個社會都成了,這裡也不是學校,你沒有理由再拒絕我了,西弗勒斯,如果你再不抓住機會——」

  很可能就沒有下一次了。

  「你好像那種心懷不軌的壞蛋啊,只敢在我失憶的時候亂來。」蓋爾失笑,慢慢解著扣子,「早知道是今天,我就去問德·蒙特莫倫西教授要一瓶迷情劑,說什麼也要騙你喝了。」

  她有些不能想像西弗勒斯·斯內普為愛痴狂的樣子,如果有幸看見了,之後無論多少年,無論她走到什麼地步,哪怕在阿茲卡班被攝魂怪圍觀,再想起來都會笑出聲吧?

  「我從不知道你是這麼猶豫的人。」蓋爾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地板,「看看這兒是哪裡?尖叫棚屋,你在這裡遇到過危險,對不對?至少三次,最後一次你沒能逃脫……做你自己,原來的那個自己,霍格沃茨校長斯內普教授。」

  在明天到來之前,在分手之前,他們還屬於彼此,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本就正當的事為什麼要逃避,甚至不需要爭取,且享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ゝ

  九十六年後的尖叫棚屋已經塌掉一個角,新生的清白月光順著連鋒利邊緣都被風雨磋磨溫潤的瓦片爬進來,流淌過斷裂傾斜的副梁,清澈得像一陣輕風,溫柔得像一條淺溪。

  一片陰翳覆了上來,明月的光輝漸漸被吞噬了。

  「你害怕嗎?」斯內普問她,額頭抵著她的。

  「你害怕嗎?」蓋爾反問,「我當然害怕,現在也還是害怕。」

  斯內普又不說話了,蓋爾心裡好笑,這人吶,渾身上下只有兩樣東西是硬的。

  月上中天,斯內普在尖叫棚屋裡醒來。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他沒有死,沒有回到遙遠的從前,他現在站起來,還來得及去幫把手。

  在他下意識將手捂向側頸的時候,他還是清醒了過來。百年前的霍格莫德規模要小得多,夜裡也更安靜,他身上沒有成股噴湧的血液,沒有疼痛難忍的致命傷口,只搭著一條薄薄的羊毛毯。

  蓋爾留下的魔法在他醒來之後開始消散。

  他只來得及看清地板上的一雙腳印,孤孤單單的,鞋尖前有幾處圓圓的淚水深痕,她大抵是站在這裡哭過,但到底還是走了。

  尖叫棚屋在緩緩恢復到原來的樣子,脫落的牆紙重新拼湊出完整的大簇花紋,撕裂的窗簾泛起絲織物的華光,像是在看電影的倒放,而這個時代甚至還沒有電影。

  斯內普徒勞地伸手抓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在挽留什麼,那個還未到來就已經消逝的時代,還是那個人?

  無論是什麼,他都無法如願,就像人不能捕捉到風,不能掌握住火。

  新學期伊始,霍格沃茨的小巫師們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不對——拉文克勞那個從一年級開始就超有話題度但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蓋爾·納什,在七年級的時候終於徹底消失了。

  有人說她休學了,有人說她退學了,還有人說她被傲羅抓去蹲阿茲卡班了,眾說紛紜之中,有兩個說法顯得格外獨特。

  其一來自格蘭芬多的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納什的發小、老鄉兼朋友,她說蓋爾·納什只是請了長假,N.E.W.Ts考試還是會回來考的——請長假,但是要大考,這是什麼地獄難度的魔鬼組合?就問誰放假還有心情學習吧?

  其二來自赫奇帕奇的忒修斯·斯卡曼德,他的消息來源就比較曲折,據說是來自那個芳齡五歲的寶貝弟弟……養的神奇動物。

  「我不知道!紐特是這樣說的!」忒修斯·斯卡曼德不知道第多少次揮開八卦的人群,「他說那個、那個……不好意思我又忘了,但我絕對不是在胡扯!他說那個……那個東西,它就是能看出女巫有沒有懷孕!一些麻瓜寵物也能做到!」

  懷孕。

  這個詞對於霍格沃茨的學生們來說並不算陌生,平均每三屆都有一兩個特立獨行搞出人命的「活潑」學生,但顯然納什似乎不在此列。

  她不像啊!

  一個飯只是隨便吃吃、衣服也隨便穿穿,三餐之外幾乎只出現在教室、寢室、圖書館的女巫,她談戀愛,和誰談?書頁裡的蠡蟲嗎?

  至於她那個長眼睛都看得出來關系不一般的男(性)朋友……戀愛不是這麼談的吧?這倆人湊到一塊兒能說什麼,哪天來把大的?於是他們合謀搞死了菲尼亞斯·布萊克?

  不少自重出身的純血統堅信這個說法,一個拉文克勞和一個斯萊特林搭檔,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何況這個拉文克勞是全學院思路最奇特、動手能力也最強的那個,斯萊特林呢,也是全學院最不把任何事物都放在眼裡的那個。

  但是八卦傳來傳去,蓋爾·納什是真的消失了,西弗勒斯·斯內普卻沒有。他還是會來上每一節提高班的課——盡管那內容他看上去都快背出來了,特別是魔藥——但據他的室友說,他不在寢室過夜。

  看起來學校裡還是靠實力說話,馬爾福和布萊克家的少爺都得老老實實地寄宿,斷層第一已經可以走讀了。不過確實沒人管——副校長、斯萊特林學院院長坎坦克盧斯·諾特教授已經快要膨脹得什麼都看不見了,而正牌校長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教授則完全變成了一個失魂落魄的空心傀儡。

  喪子之痛奪去了他所有的志得意滿與意氣風發,雖然他還有另外兩個活蹦亂跳的兒子。但是對於父母來說,每一個孩子都是無可取代的,盡管那可能是個無可救藥的人渣。

  但總的來說,諾特教授的綜合水平還是與布萊克教授沒辦法比,學校裡那些敢怒不敢言的「正常」教授的反抗終於取得了一點點松動,最起碼復活節和聖誕節的假變得更容易請下來了,如果蓋爾·納什還在,她就再也不用擺事實、講道理,拖上自己的院長,再拿出一大疊校長看都不看的麻瓜文件,在校長室舉行一場小型的「我真的很忙」演講報告會。

  雖然諾特教授依然硬逼著所有教職工在假期正常排課,試圖讓那些不夠拔尖的混血種和麻瓜出身小巫師害怕落後進度而屈從於巫師文明,但其實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教授會在課上帶大家熬一種含在嘴裡味道會發生七種變化的飲料,每個人的味道還都不一樣,阿芒多·迪佩特教授直接讓學生們自己看書,比較活潑的如加拉提亞·梅樂思教授干脆會給孩子們變「魔術」。

  五月中旬的時候,消失了整整一學期的蓋爾·納什終於出現在了所有為了考試焦慮到發瘋的同齡人面前。她看上去好像胖了一點,臉也圓圓的,但氣色很不錯,不像生過病的樣子——還好還好,不然她就是歷史上進聖芒戈次數最多、住院時間最長的女巫了,或許是巫師也說不定。

  「只是浮腫。」面對阿利安娜的質問,蓋爾氣定神閑地摸了摸臉,是有點發福了,手背上並排四個小凹坑。

  「而我瘦得像夜騏。」阿利安娜哀怨地說,「都怪這該死的考試!」

  「夜騏是什麼?」

  「呃,阿不思合伙人的魔杖,是用夜騏的尾巴毛做的。」阿利安娜拐了個大彎,「一種神奇動物吧,大概,沒見過。嘿,你真該認識一下蓋勒特,我還沒見過那麼討人喜歡的男巫呢!」

  啊,他當然。蓋爾扯了扯嘴角,順勢問道:「阿不思找到工作了?」

  「嗯!」阿利安娜一派天真,滿是信賴,「在中歐那邊,蓋勒特想讓他一起去,他還有點想留在英國獨當一面——我支持蓋勒特,最終他贏了,所以他給我的育兒園投資了,劃算!」

  「看來那人已經成為你們家的新朋友了呀?」

  「也不算!」阿利安娜皺了皺眉,有點小苦惱,「阿不福思就不喜歡他,他總覺得蓋勒特心裡鬼點子太多了,看人的目光總跟看盤菜似的!」

  蓋爾被這個比喻逗笑了,她最近總有些燥,一動一笑就渾身是汗,再說胸口也有些漲,就告別了阿利安娜,起身往城堡裡走。

  她就在大門邊的陰影裡猝不及防地遇見了斯內普。

  那一夜過後他們就再沒見過面,但蓋爾知道他會在她睡下之後來看她,站一站就走,後來還會幫她按摩小腿和腳。她甚至知道他住在哪裡,尖叫棚屋附近有一種開藍色黃點點小花的植物,汁液有姜的氣味,他袍角拂過夜露,又經過她的床頭,她夢裡便聞到這個味道,醒來鼻端仿佛還有。

  PNB的所有人,甚至斯文頓——根本瞞不過他——都或直白或間接地問過這個孩子是誰的。一個未婚先孕、父不詳的孩子,在這個年代還是先鋒得過了頭,簡直是一樁醜聞。

  但是沒辦法,納什小姐從事實上、從法理上,都是一個具有獨立主權的自由人。她要這個孩子,那麼誰也攔不住。

  PNB高層(包括原高層潘克赫斯特)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都表示非常不適應——因為納什小姐破天荒地沒去上學,她就呆在諾裡奇的房子裡,一天到晚,偶爾去露台上曬曬太陽,只要前去,就一定能見到她,不必再等遠低於時效的、神出鬼沒還有股鳥味的信件。

  她甚至忙得很。那間圓弧形的、曾經裝飾著殺人花窗的辦公室如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地圖,納什小姐向公司總務處支取了一大盒黑紅雙色的圖釘,有時候收到信,就會拿起來往圖上按,有時候按黑的,有時候按紅的,有時候按在海裡,有時候也按在陸地上。

  至於她的臥室,連負責清潔的女僕都無權進入,沒人知道一個孕婦是如何獨力完成灑掃的,但她預產期將近、自己說要去住院就像從前那樣自顧自消失了之後,麗莎懷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推開了門——是有些亂,但很干淨,地板亮得仿佛剛打過蠟,上面一根頭發都沒有。

  沙發抱枕上豎倚著一張便簽,上書:「想想麗莎你七老八十快死了都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就覺得好好笑哦!」給麗莎氣得好懸沒暈過去。

  但新手媽媽卻沒有和孩子一起回來。叼著嬰兒籃的白鸛在某一個清早,直接大鳥依人、騎臉落地,嚇得貝絲·普林斯險些閃了腰,襁褓裡沉睡著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小嬰兒,幾乎所有普林斯都覺得她像是自家人。

  這個且待證實,眼下的問題是,產婦呢?孩子媽呢?

  孩子媽把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當成自助式月子中心死皮賴臉賴了一個月後,直接無縫銜接回了學生身份,她沒回去看孩子一眼,前腳出院,後腳已經踏上了蘇格蘭的土地。

  她見過自己的孩子,曾經的,第一個。她知道,她只要看上一眼……她的本心也好、激素也好,都會讓她發瘋。哪怕那個孩子不成人形,只是一堆散亂的肉塊——不正經的醫院,醫德和技術都是不太過關的。ゞ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她發過一次瘋,那滋味兒可真夠受的,所以她絕不再發第二次。雖然她大抵是重蹈了阿德萊娜·約瑟芬·納什的命運。

  但是沒關系,她至少可以留下很多很多錢,這樣也算贏了世界上大多數的父母。有這樣多的錢,如果她的孩子還會生孩子,如果他們生出來的小孩都正常,那麼總有一代,會既擁有愛,也擁有錢。

  或許納什夫人當初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這所有的「滿分」打算,都在她撞見斯內普的時候煙消雲散了。如果他們沒分手,此時此刻,或許很適合來上一些特殊的play,但現在蓋爾只是笑著問了一句:「開學典禮那天,你會來嗎?」

  「真快。」他點點頭,知道沒什麼能阻攔蓋爾的腳步,愛情不行,孩子也不行,那個孩子甚至是她自己要生的,她要證明什麼,一去不回的決心嗎?

  就算蓋爾為愛所困,就算蓋爾身體不便,她也可以含著眼淚、忍著妊娠反應,繼續有條不紊地將她的計劃向前推。

  「所以已經定好了?」他又問。

  「嗯。」蓋爾點點頭,「學籍隸在劍橋的格頓學院,但我其實不在那裡住,也不在那裡上課。」

  唯一招收女學生的學院沒有開設地質學,有這門課的學院它不收女人。《簡妮·布蘭登法案》只不過是萬裡長征第一步,就像魯爾斯餐廳依舊不接待女客,有男伴陪同也不行。

  就像她努力讓PNB旗下的每一名雇工都活得更有個人樣,她可以提高待遇,卻無法在整個社會層面擢升工人群體的地位。

  果然還是要靠著正事才能驅趕走腦海裡的旖旎情思,蓋爾心裡苦笑,面上卻一本正經:「那麼,我讓伊娃把邀請函帶給你,典禮是不公開的。」

  擦肩而過的時候,斯內普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蓋爾慢慢地回握住,但也到此為止了,他們只剩下兩只手可以在隱秘的角落繾綣,藕斷絲連毫無意義,只會加劇彼此心裡的不舍。

  愛情還在,但它不可以在。或者,要忽視它的存在,假裝它不存在。

  「為什麼?」斯內普感受到她的手在緩慢抽離,「那個孩子?」

  「什麼為什麼?」蓋爾古怪地瞅著他,「概率問題,再說我也不能墮胎啊!巫師不能,麻瓜也不能,我只能生下來。」々

  「你怎麼能這麼草率?」斯內普有些不贊成,兩個人誰也沒把那個可憐的孩子當成……某種血脈相襲的生靈,他的反應,也僅僅是出於曾經那個無愛的童年。

  「也是給你找點事做。」蓋爾笑了笑,不知該怎樣給他打氣才好,但這個人一直抱著這種「隨便活活」的態度是不是也不像話?

  從前蓋爾·納什就是他的「事」,他觀察她、教導她、幫助她、喜愛她,不知不覺也過了這麼多年。

  以後觀察、教導、幫助、喜——贊賞蓋爾·納什的人會變成蓋勒特·格林德沃,那他怎麼辦呢?像一葦渡江的達摩那樣找個洞面壁,二十年後出關一魔杖戳死嬰兒伏地魔嗎?

  那不能夠,人總是要生活。就是孩子有點倒霉了,但是沒辦法,雖然她大的小的都不要,但如果要她二選一,她一定先顧大的啊!

  「那麼,後會有期。」蓋爾說。

  兩雙黑眼睛彼此對視,幾乎是同時移開了視線,他們向前走去,踏上應赴的命運。


第42章 41

  1908年6月30日,英格蘭,南安普頓。

  陽光穿破紛擾的雲霧,平等地灑落在碼頭的每一個人肩頭。這是一座鐵水聯運的樞紐,輪船接駁點不遠處就是火車月台,待雪白的蒸汽自旅客眼前散去,入目而來的便是龐然大物般的巨輪。

  自地中海歸來的「皇家卡帕西婭」號沒有頭等艙,目前下客的是二等,但……這一伙人看衣著卻遠不如三等艙的泥腿子們體面。

  領頭的兩位中年男士已經特意換上了簇新的嘩嘰呢套裝,但那本應挺括的衣裳卻像是箱子裡壓了三個月的千層餅一樣皺,皮鞋粗看擦得锃亮,細瞧也像是蒙了一層土。而後面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輕人們就比較不堪了,有人在磨得反光的條絨外套裡只套了件活生生洗變了形的背心,褲腳忘了褪,腳上趿著一雙異域風格濃厚的皮涼鞋。

  而在一眾蓄著連鬢胡須的男士之中,有一個人格外醒目。那要麼是個特立獨行、活得很糙的女人,要麼是個長得格外俊秀的男人,礙於世風松動,大概率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她打扮得活似個女拖拉機手——也算是英國特產。雖然也像是從風沙很大的蠻荒之地回來的,但她的每一件衣裳都穿得整整齊齊:過分寬松的帆布大馬甲足有六個口袋,裡面塞著各種會用得到的小玩意兒;工裝褲規規矩矩地塞在豬皮靴裡,看她腳腕處的折痕,大概這人一天到晚至少要蹲下起來個十幾次;棉布男裝襯衣最頂端的扣子不知掉到哪兒去了,露出她鎖骨附近的一線肌膚,奇怪的是,她似乎不是被日曬與風沙摧殘得面黃肌瘦,她天生就不夠白。

  一行人停下來分拆行李——主要是各種伴手禮——他們似乎並不到同一個地方去。

  「不回去嗎,蓋爾?」那個穿得最放飛自我的年輕男人將煙卷叼進嘴裡,兩只手專心致志地解著皮箱搭扣。ヾ

  「不回,我得過去干船塢那邊一趟。」被稱為「蓋爾」的年輕女人並沒有幫忙的意思,只是瀟灑地倚著自己那只大得嚇人、卻能一手拎動的皮箱站著,「如果他們足夠努力,明年初我們再出去,就可以坐我的船了。」

  一群人都笑起來,有人吹了聲口哨,翻箱子的年輕男人笑叫道:「還有半年!留給愛爾蘭佬的時間不多了!」

  出於某些男女差異,男士們並不會常常忘記蓋爾的「女性」身份,但他們總是忽略她的身份——蓋爾·納什背後是整個英國最大的農業公司PNB,或者說是農業托拉斯也不為過。

  PNB的業務囊括了第一產業的方方面面。她有自己的大片農場,號稱「東昂格利亞找不出一碼和PNB毫無瓜葛的土地」;她研發農藥、化肥、不斷改良作物的品種,更別提PNB農機那些遠銷大陸的大型機械設備;她甚至自己制定了針對出產質量和下游渠道的標准規則,並潛移默化地向全英國推廣;有傳言說PNB的手即將在下一個十年伸向殖民地,那些橡膠、香料、茶葉與咖啡。

  攤子攤這麼大,但絕對有她賺的,單看蓋爾·納什的船就行了——她有自己的船,應該還不止一艘。

  剛認識的頭幾年,男生們對蓋爾·納什的身家並沒有什麼概念,畢竟地質學兼具燒錢與辛勞,家裡的鈔票和本人的熱情都缺一不可。他們之中既有出門必帶兩名僕人的少爺,也有家裡次次派人接送、幫忙把成箱的器材、數據和標本搬來搬去的大戶。

  而蓋爾總是親力親為,一個人孤身混在他們中間,她的帳篷需要她自己來搭,她洗澡洗衣服都需要避開人去到更遠的上游——當然,一個只到他們肩膀高的女孩能輕松拎起那麼大一只皮箱,沒人敢打她的主意。

  直到上一次去格陵蘭,在北大西洋上某一個平靜無波的深夜,憋到發瘋的男孩子們相約對美麗的海洋女神做一些不那麼尊重的猥瑣事,這才不小心偷聽到蓋爾和船長的談話——她在提意見,而船長唯唯諾諾。

  聽上去,她似乎還有艘船寄在紅星線航運ゝ名下,有點兒三足鼎立、良性競爭的關系了。

  盡管上到師長、下到同學,都覺得這位走後門進來、但仍是開天辟地第一位女性地質學者的蓋爾·納什學術能力似乎一般般,但看在船的份兒上吧,她如果不是為了方便大家,干嘛要造這麼多艘船?去毀滅世界嗎?

  「你似乎對大裂谷很感興趣,這次真的可惜了,孩子。」為首的赫特教授衝她點了點頭。

  此次烏干達之行,蓋爾·納什自告奮勇提前四個月出發打前站,等大部隊到了,她卻說自己感染了瘧疾,只雇人交接了准備工作,然後就一直缺席直到考察結束、甚至險些誤了上船。

  「總有下回的,教授。」蓋爾看上去心情正經不錯,她笑吟吟地拂了拂額發,將剪短後又有些長了的碎發撥到耳後去。

  「那麼,各位,我們下周的今天再會?」

  眼見得大戶學生家來接站的雇工已經兩人一組、小心地將重頭行李都搬上了火車——甚至自己包了新車皮——另一位教授也發話了,出去半年(對蓋爾·納什來說幾乎是一整年),也該好好放松放松,離土壤和石塊遠一點,哪怕他們就是干這個的。

  送兩位教授上了火車,學生們一哄而散。有不急著走的,約著去碼頭酒館喝一杯;也有急著去找未婚妻的,不得不找個理發店給自己改頭換面、再好好捯飭捯飭;蓋爾落在最後,她低頭看了看手表,便向著游客出站的反方向快步小跑起來。

  真有人能拎著那麼大的箱子健步如飛嗎?她怎麼不代表英國參加今年的奧運會呢?

  途徑一處僻靜的倉庫時,她左右顧盼了一下,便向屋後一閃——如果是男人,只怕要做些違反社會公德的行為,但女孩再度出現在正路上時,手裡已經空空如也。

  「你的行李呢?」

  干船塢裡並沒有什麼供給地質學家考察出行的舒適小客輪,只有一艘怪模怪樣的大船,和一位年紀介於三十和四十之間的國產標准英倫紳士。他一見到蓋爾便皺著眉頭上下打量,掐眼看不上:「老天爺,你和男人只差兩撇胡子!」

  「再給我一百年吧!」蓋爾嫌棄地說,打量大船的神情與紳士打量她的模樣如出一轍,「就這?你自己覺得像嗎?」

  「拆了一艘退役巡洋艦改的,重頭新造的那艘還在貝法。」標准紳士望著大船,就像望著出類拔萃的優秀兒子,「這艘我都不敢讓她出去海試。」

  好好好,閉門造車——造船是吧?

  「夠長嗎?」蓋爾靠著這些年鍛煉出來的眼力毛估了估,「只夠起飛吧?」

  「降落不依靠人工干預是不太夠。」標准紳士干脆承認,「但好在我們第一批飛行員剛訓練出來呢!」

  「說到這個,單翼機怎麼樣了?」

  「幾乎沒有進展,似乎是材料的問題?」

  「那那個……我說『既然聲波可以,電磁波也一樣可以』的東西,你們叫它什麼?」

  「呃,我想你說的是雷達?那還不賴,真的,艦長們都希望自己的船能率先裝備,快要爭破頭了。」

  「艦長?那飛行員呢?他們要怎麼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呃……低頭看看?」

  「低頭看看。」蓋爾面無表情地重復了一遍,簡直要被氣笑了,「難道不是只能看到雲層嗎?」

  標准紳士一愣,繼而苦笑起來。

  「我只怕你最愛國的時候,就是對我們期許過高的現在——蓋爾,我們現在還飛不了那麼高。」

  「那你只好祈禱戰爭別那麼快開始了!」女孩蓋爾冷笑。

  標准紳士被她堵得說不出話,半晌才迸出一句:「我可真懷念你從前啊,蓋爾,那些我還稱呼你為『納什小姐』的時候。」

  「你現在也能這麼叫,斯文頓先生。」

  「以前我們之間是『有可能的』,不管這種可能有多麼小,所以我不得不刻意保持距離。」標准紳士斯文頓平和地說,「但後來你有了孩子,更後來我也結婚了,反倒沒那個必要了。」

  「你難道不覺得婚外情更刺激嗎?」蓋爾要笑不笑地反問他。

  「那就得看和誰了。」斯文頓先生委婉地說,「恕我直言,蓋爾,你這幾年性子變得可真厲害。」

  「小孩子是小孩子,少女是少女,大人是大人,何況我當人媽媽的,總得穩重點。」

  「虧你還好意思提起那孩子,自生下來你見過她嗎?」

  蓋爾聳了聳肩。

  「我不久前剛剛見過她。」斯文頓先生比了個高度,「到我這裡,將來會是個高挑的姑娘。」

  「不奇怪,她爸爸長得就高。」蓋爾平淡地說,沒有將話題繼續下去的意思,「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我就走了,我還約了別人。」

  斯文頓先生十分無奈。像蓋爾·納什這樣的大忙人,遠渡海外一年才回來,急著找她的當然不只自己。

  「你就回去諾裡奇一趟能怎麼樣?」他小聲說,「為了避而不見,你真的——」

  「如果男人當了奶爸都像你這樣婆媽的話,那可真是……」蓋爾習慣性地摸索著懸在胸前的項鏈墜,「災難。」

  熟識多年,他們早已不必在對方面前維持官方身份的堂皇表像。E·D·A·斯文頓有時候覺得,蓋爾·納什才是那個最令他感到放松的人,他又不向她負責,對她沒有任何責任與義務,她更不牽系他的任何欲▏望。他們中間只有無窮多的坦克、飛機與航母,冰冷冷的機械,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反而自在。

  到底什麼能絆住她的腳步呢?斯文頓先生不由深思起來。這幾年蓋爾將大學上出了離家出走的架勢,他則因為各項目大多掛在PNB名下——比如「農藥範圍噴灑設施」——不得不常常往PNB各個分部去,少不得和孩子的爺爺奶奶伯伯姑姑們打交道。

  他不明白那樣聰慧可愛的小孩子到底有什麼可躲的?總不能是小普林斯的關系吧,蓋爾胸口掛著的,不就是當年的訂婚戒指嗎?

  夏天衣裳薄,那輪廓清晰可見。

  「隨便你吧!」他泄氣地說道,「我們准備了一枚勛章給你,還有勛位,我就不信你受領的時候也能藏著掖著。」

  蓋爾皺起眉,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你是篤定這場軍備競賽已經100%打贏了?」她嗤笑道,「打完仗再說吧,如果屆時我們都還活著!」

  斯文頓先生招數用盡,只好看著她輕快地向外走,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

  「德奧的動向晚些時候我會發給你——給我攢著,不是吊襪帶ゞ我可不要。」她微笑著指了指斯文頓先生,這才大踏步地邁入近午的灼烈陽光裡。

  斯文頓先生眨了眨眼,又是嘆氣又是想笑。嘆氣不必提了,喜悅則是因為之前的某一年,大概是三四年前,蓋爾·納什忽然開始源源不斷地提供起柏林和維也納的消息來。一開始他們還憂心她一個想不開去做了間諜,後來才發現她的情報網絡比真·間諜可厲害得多。

  到現在他們也沒能搞懂蓋爾·納什是怎麼做到的,就像他們不知道她的小腦瓜是怎麼源源不斷地萌生出坦克和航母,還有其他的那些東西,他們只是學著接受,然後適應。

  嘉德勛位是連首相都無法干預的,可單就功勞來說,她當然值得一個吊襪帶。

  蓋爾·納什並不知道友人已經下定決心為她斡旋比原定的「聖米迦勒及聖喬治勛章」(確實太露骨了點々)更高級別的「巴斯勛章」,她只是愉快地在備忘錄上劃去一項。

  拜艱苦的學術生涯所賜,現在她甚至可以一邊走一邊記錄,還能分出一只眼睛盯著前路,自動繞開障礙物。

  碼頭附近的小酒館裡人滿為患,蓋爾在門外張了一下,伸手推門。

  烏煙瘴氣,撲面而來。

  她面不改色地扇了扇風,好像什麼都沒聞到似的,甚至專門挑大煙槍扎堆兒的地方坐。人山人海因為她的登場而短暫地寂靜了一會兒,很快就再度熱火朝天起來——女人的魅力在於她們美麗的容顏、曼妙的身姿、狡黠的情態和馥郁的香氣,這位就算了吧!

  「蓋爾?」有人越過重重肩膀叫她,「你還沒回去?」

  蓋爾原本正托著下巴昏昏欲睡,聞言聽出是方才那個解箱子半天解不開的巴尼,也不睜眼,只胡亂點了點頭,很快巴尼請的酒就被送了過來,琥珀色的威士忌裡漂浮著兩個冰丸,確實應時應季。

  二手煙抽著,劣質酒喝著,她簡直能聽到心腦血管在悲鳴似的,還好她已經比穿越之前活得長了。

  小酒館的門又被推開了,仿佛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次推動,那位新來的客人天真爛漫地對酒保說道:「你好,我約了納什小姐。」

  空氣再一次安靜下來,片刻後有位宿醉的裝卸工大聲嗤笑起來:「嘿,我說!你找起妞兒來可真夠一本正經的!不過老兄,就算你大白天就忍不住,也別大剌剌告訴給咱們知道——」ぁ

  「你說什麼呢!」巴尼大怒之下站起來,隨手抄起個空酒瓶,拿瓶底對著人家,「對我的同學道歉,你這個下水道裡的臭蟲!」

  酒蒙子們後知後覺地反映過來,裝卸工不甘示弱地也砸了個酒瓶,直接用斷裂的玻璃茬口衝著巴尼:「用這個才帶勁呢,少爺!」

  論衣著大家好像都差不多,但衣著之外的東西卻清晰地將這簇年輕男女劃分在工人們之外。

  「夠了。」蓋爾忽然指向那名裝卸工,這手勢說實話不太禮貌,她的左手食指微微上翹,像一支蓄勢待發的弩箭,「你喝醉了,回去睡覺。」

  「喂!你他媽才喝醉——」

  「小娘們兒你給我——」

  「對……我喝醉了。」裝卸工茫然地點點頭,「我要回去睡覺。」

  「肯!你瘋了?」

  他站起來,從口袋裡摸了幾枚硬幣結賬,幾個工友上來攔他,卻被裝卸工齊齊推了個趔趄。

  「我喝醉了。」裝卸工認真地告誡他們,「我要回去睡覺。」

  眾人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緊接著,那幾個年輕氣盛的學生也推了杯子起身。

  「我們走了,蓋爾。」巴尼還朝她揮了揮手,神態、動作都很自然,「回頭學校見!」

  「學校見!」蓋爾用那只不禮貌的左手胡亂揚了揚,她的右手藏在馬甲口袋裡,不知握著什麼,看那肌肉線條就知道,這手臂一直繃著。

  眼看著爭鬥雙方都滾蛋了,酒客們卻沒有洗盞更酌的心思。這……似乎哪裡不太對?但還沒等他們那久不運作的頭腦開動,名叫蓋爾的女大學生便終於舍得紆尊降貴地抽出了右手。

  她將兩只手輕巧一合,像一個優雅虔誠的宗教手勢,呆滯停轉的酒館仿佛卡了一下的某種機械,這才重新回到喧囂的聲浪裡。

  惹了禍的客人縮在門邊,直到所有人都重新投入酗酒大業裡,才小步快走著溜過來。他看上去像個管家,或者文員,總之就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大眾臉,從相貌,到氣質,到神態,再到他身上那套流行到落俗的卡其色條紋套裝,都找不出一絲一毫的亮點。

  「奪魂咒,我想?」他急匆匆地小聲問,手中的公文包都還沒放下。

  「顯而易見。」蓋爾舒適地抵著椅背,略有些傲慢地打量著他,「怎麼稱呼?」

  「叫我『丹寧斯』好了,納什小姐。是先生派我來的。」

  「先生?哪一個?」

  丹寧斯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阿不思·鄧布利多從不允許我們這樣稱呼他。」

  蓋爾揚了揚眉,表示了然:「你現在在哪個位置?」

  「就在這裡,納什小姐。」丹寧斯謹慎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我在調度上。」

  「今早的行動你沒去?格林德沃呢?他自己不來見我?」

  丹寧斯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瞪著她,蓋爾理都懶得理,只抬了抬下巴,連聲催促:「既然你沒去,就趕緊抬上來吧!為了這麼個破東西到底還讓我在大煙囪裡呆多久?」

  男人憋悶地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個巨大的玻璃水煙袋,還好酒蒙子們已經再度上頭,沒人關心這個輕飄飄的扁皮包裡怎麼能掏出這麼大個的玻璃器皿。他搗鼓了半天,將整張臉湊上去,開始深深地吸氣。

  一口氣很長很長,但要能長到丹寧斯這樣,哪怕是個蜥蜴人也該送去白城體育場あ為國爭光才對。

  等到他從煙嘴上抬起頭來,臉色已然憋得發紫。大團大團薄荷綠色的煙霧從他那張平凡面孔上的每一個「洞」裡向外冒,還帶有一種奇特的「咕嚕」聲,真跟抽水煙似的。

  得虧這酒館不是禁煙區域,否則該多顯眼?

  「成功了,蓋爾!」待氣泡散盡,丹寧斯的神態、語氣甚至坐姿已與方才大不相同,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這完全多虧了你。」

  「死了多少人?」蓋爾依舊很不耐煩似的,眉頭緊緊皺著。

  「零傷亡。」丹寧斯2.0的聲音無不遺憾,「阿不思忽然趕來,我們不得不提前中止,他還以為是我們竭盡全力攔阻了麻瓜的天體災難。」

  「我就說嘛,沒死人你還這麼開心,原來是為了哄老婆!」蓋爾冷笑。

  「如果我們沒有提前結束,讓火球就按原計劃落去莫斯科,那通古斯頃刻間毀掉的八千萬棵樹,就是莫斯科周邊八千萬人。」


第43章 42

  「那可是整個帝國半數以上的人口,你可真敢想!」蓋爾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再說莫斯科也沒那麼多人,八千萬人擠在——」

  「兩千平方。」

  「——擠在兩千平方公裡的土地上,哪還用等你降火球?」

  當然,這人口密度在傳說中的北京天通苑面前還是要跪下來叫爸爸。

  即便知道眼前的人不過是個人肉傳聲筒,蓋爾依舊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出明顯的高興。

  她根本就不贊成沙■俄■的方案。那塊寒冷土地上的每一個生力軍都很寶貴,一個都死不起,但顯然格林德沃不會樂意拿自己的老巢開刀,或許下次可以勸說他將目光放到更溫暖的南方,譬如意大利。

  有時候數字看多了,人就麻木了,也就不覺得那是由一個個人名組成的了。

  「接下來呢?」蓋爾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胸口的吊墜,「你打算怎麼辦?」

  「你不是見過出發去撒哈拉的那批人了嗎,在開羅?」

  「忘了,我也不關心。」蓋爾衝他點了點頭,「等鄧布利多和你分手,我再找你喝酒!」

  她起身要走,卻被丹寧斯2.0點名叫住:「蓋爾·納什!」

  「傷心啦?」蓋爾失笑,「你還能騙他多久?他還願意被你騙多久?少在這裡自欺欺人了,我要是你,就提前准備——難道你們分手後還會做朋友?難道他會只帶走他自己?」

  目前蓋勒特·格林德沃明面上只是個樂善好施的「孟嘗君」,手下一家巫師貿易公司,規模還不如PNB的一個部門大。通古斯的大火球只是他危險嘗試的第一步,這次圓過去了,下次呢?

  再沒有比作為技術支持的蓋爾更明了格林德沃野心版圖的人了。包括那個大火球在內,每一個條咒語,都是她先提出創意而格林德沃協力,她試驗無誤確定可行,再教授給那些「助手」們——所謂「眾志成城」,原本只會單發阿瓦達的巫師也能搞出些大場面。

  薄荷色的煙霧倏然散去,蓋爾拔開水煙袋瞧了瞧,裡面已然空空如也。

  「切,一句也說不得的玻璃心戀愛腦!」她心裡腹誹,也懶得搭理丹寧斯,溜溜噠噠地向外走,去陸港買了一張往倫敦的頭等車票。

  她孩提時生長的沃土原也好、少年時定居的諾裡奇也好,如今都屬於「故土難回」的範疇,好在穿越得來的便宜母親還給她留下一棟在倫敦考文特花園附近的典雅住宅,對於一個巫師而言,住遠住近都一樣,哪怕她住在愛爾蘭呢,去哪裡不是一秒鐘的事?

  她可是個巫師呀!還是一個自由的,成年巫師。

  自詡為成年巫師的蓋爾·納什小姐此時正像個麻瓜一樣老老實實坐火車。南安普頓港離首都不遠,哪怕是火車也要不了一小時,她甚至還嫌太短。

  這會是一段鑽石般珍貴的獨處時光。沒有老師同學,也沒有同僚屬下,更沒有同居密友,火車上沒人認得她。雖然家裡並不吵鬧,但做家務就是做家務,哪怕她可以用魔法。她得琢磨三餐,得留心要不要灑掃,得將帶去非洲的衣服洗洗曬起來……想到這個,就難免想到那個毫無進展的「人造太陽」工程,通古斯墜落的大火球甚至只是這個項目令人驚喜的副產品。

  既然是「日出之帝國」,她就變出十只大金烏來活活曬死他們,也別枉擔了這個虛名——出於某種中式浪漫,她最初提案是這麼打算的,然而現實很骨感。

  但在封閉的火車車廂裡,她卻不必考慮這一切。火車行進的噪音單調而富有規律,極其適合深思,或者反思……只要她不被過往的記憶牽扯住思緒。

  蓋爾習慣性地把玩著懸在胸口的戒指,一邊凝視起自己的左手:平平常常的一只手,比例不夠好,皮肉也不夠豐潤,像是細伶仃的一把竹竿,看著就營養不良。

  她想起斯內普曾建議她再去向奧利凡德買一根魔杖,這次要記得讓他量左手。當時她是怎麼說的?哦,她說PNB到了最艱難的時候,她沒余錢。

  現在她不需要第二根魔杖了。

  斯內普似乎覺得她天資還不錯,阿不思·鄧布利多也說過類似的話。雖然蓋爾覺得他倆都有點兒凡爾賽的意思,但搭配上時間轉換器不斷回溯,作為插班生從烏干達瓦加度巫師學校畢業,她只花了一年不到。

  長期、大量、反復的時間旅行極大地消耗了她,以至於她往那裡一站,都不用她費心編瞎話,所有人都會覺得這位頑強可敬的女士一定是在病床上、在生死線之間掙扎了不短的時間。只是……瘧疾似乎不足以造成如此摧殘,回到麻瓜世界之前,蓋爾不得不用魔法遮掩自己真實的氣色,免得嚇到人。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非洲同胞的魔法技巧ヾ不過是她此行的小頭,大頭還是那條著名的裂谷帶——至今仍在緩慢分離,原因除了地殼運動,她才知道其中居然還有千百年來非洲巫師持續不斷地手賤。ゝ

  怎麼回事,她一直以為大家生活在水深火熱裡,衣不蔽體食不飽腹什麼的,結果人家還有閑心霍霍這片大地,看來成為巫師雖然奔不了小康,但最起碼不會餓死。

  蓋爾反轉手掌,她的掌心紋著一個斯瓦希裡語詞組,這是一條咒語。但要怎麼試驗它呢?

  正想著,她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嗵嗵嗵」地奔過來。她的包廂在最頭上,再往前就是駕駛室,難不成是出了什麼故障?蓋爾隨手扭開了房門,向走廊上張了一張。

  一大團烏滾滾的影子一頭撞上了蓋爾大腿,她差點沒站穩,而影子也捂著額頭倒抽著冷氣,還不待蓋爾看清那是個什麼東西,就被影子毫不客氣地連推帶搡擠進了包廂,還踮著腳「叭叭」地給門反鎖了好幾道。

  「您有錢住頭等車廂,難道沒錢吃飯嗎?」影子哀怨地揉著額頭,被這一陣風撮弄得頭暈眼花的蓋爾這才扶著門看清,這原來是個四五歲的小姑娘,「這是我見過最瘦的大腿了,我絕對不會想要坐在上面的。」

  「撞人的是你,你還埋怨上了!」蓋爾失笑,站著只能看到那孩子的腦瓜頂,她就坐下來打量她。

  小女孩卷卷的黑發扎著兩個稀爛的小麻花辮兒,左右分線就不對稱,還一個正一個歪,一個粗一個細,兩條發帶乍看都是粉紅色的,細看才能分辨出一條是綢帶,一條是線繩。

  她穿著一條普普通通的乳黃色平紋細布連衣裙,棉布皺巴巴的,後背與左側尤其皺,大概是剛剛睡了一覺起來,才自己胡亂扎的頭發?還習慣朝左側睡呢,怪不得一邊兒臉大一邊兒臉小。

  「沒錯,我的確剛醒。」小女孩眨巴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看著她,可惜是個單眼皮,還好眼泡不腫,看著還算精神,「誰都知道我每天都要睡午覺,爸爸還非要帶我出來,我打瞌睡,他還不高興。」

  「這個習慣確實挺少見的。」蓋爾點點頭,「你是我遇見的第二個睡午覺的人,第一個是我自己。」

  小女孩仍然直直盯著她,一言不發,只是咬著嘴唇很苦惱的樣子。蓋爾懵了,試探性地問:「怎麼了?」

  「我在想您在想什麼。」小女孩直言不諱,就是有點兒繞。

  「我在想,你是不是要去看司機師傅開火車?」蓋爾再度失笑,這孩子有點兒人小鬼大的意思了,沒見過誰家揣測人心還帶往外說出來的。

  小女孩狐疑地望著她,慢慢搖了搖頭。「我不去。」她說,「您小點聲,我爸爸該追來了,我暫時不想見他。」

  「沒人追來。」蓋爾誠懇地說,「所以我帶你去看開火車吧?或者讓列車員帶你去餐車吃糖啊?」

  別在她眼前撲騰了,她都忘了自己剛剛想到哪裡了。

  「您嫌我礙事。」小女孩語氣平平地說,沒有難過,更沒有生氣,只是在陳述事實,「我爸爸也總是嫌棄我。」

  「那是他不好!」蓋爾草草應付了一句,一心只想打發小女孩快走,「我幫你譴責他!」

  「我媽媽也嫌棄我,爸爸說她現在在孟加拉打大老虎,可是我問過公司的人,媽媽是在有了我之後才開始不回家的。」

  小女孩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蓋爾的急迫,她不緊不慢地訴說著委屈,聲音越拖越長,邊說還偷偷看蓋爾的臉色,似乎很享受這種行為。

  「小孩子不要露出這種賊眉鼠眼的表情!」蓋爾忍不住道,「好了,現在我連你媽媽也一起譴責了,你可以——」

  前面就是駕駛室,她放任一個還沒上學的孩子亂跑,會不會遇見危險?

  「萬一我遇到壞人了怎麼辦?」小女孩簡直像她肚子裡的蛔蟲,立刻機靈地撒起嬌來,「反正也快到倫敦了,您無論想一個人做些什麼,也來不及了。不如暫且收留我一陣兒,我爸爸會感謝您的,他不情不願向別人低頭的樣子可好笑了。」

  蛤?

  哪怕蓋爾兩輩子都沒給人當過女兒,也知道這種父女關系好像不太對。但她又能怎麼辦呢?給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用奪魂咒嗎?

  「坐吧!」她無奈地說,箱子早已送回了家,蓋爾翻遍了上下口袋,掏出來的東西一件比一件灰撲撲,且都不能吃,最後翻出來一袋烏干達特產炸螞蚱。

  嗯……還不如別翻出來呢!

  「其實還挺好吃的。」蓋爾難得地有些心虛,「雖然大概不太衛生,但是在殖民地吧,有些事也不能太強求。」

  「我懷疑它已經不新鮮了。」小女孩掃了一眼被油洇透的紙袋,「幾天了?」

  「一,但單位是『月』,離境那天在口岸買的。」蓋爾硬著頭皮說,她總不能說「沒事兒孩子,姐姐我是個女巫來的,只要我樂意,過一百年這螞蚱腿兒都還是酥脆酥脆的」。

  「那怎麼還沒長毛呢?」小女孩一點兒也不害怕地用手指撥拉著一只一只的炸螞蚱,「我爸爸說烏干達比英國還要潮濕呢!」

  這什麼英國特色殖民主義家庭啊,媽媽在遠東,爸爸主營非洲嗎?還有這糟糕的親子關系,愛與和平咱是一點兒都不沾啊?蓋爾努力維持著良好的表情管理,心裡瘋狂吐槽。

  「不是,我爸爸是個作家。」小女孩忽然道,「我們家是開公司的。」

  作家啊,那知識面廣闊也很正常——等等?等等!

  蓋爾「騰」的一下站起身來,右手握緊了魔杖,左手背在背後。

  「你是誰?」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孩子,「誰派你來的?」

  這孩子不單單是機靈敏銳那麼簡單。她剛剛一個字都沒提烏干達,她剛剛……她心裡吐槽從來都是用母語的!

  為什麼她知道?為什麼她會知道?

  蓋爾晃了晃腦袋,沒有任何不適。「攝神取念」的不適感總是很強烈,整個英國能無痛讀心的不超過三個人,鑒於另一個還在柏林,那麼只有可能是……

  「我叫利烏斯。」小女孩耷拉著眼皮,好像被她嚇著了,有點膽怯似的,「我爺爺奶奶姑姑伯伯都叫我『利芙』。」

  「利烏斯?」蓋爾喃喃地重復了一遍,巫師的取名之道幾乎還停留在公元前,麻瓜那些富有宗教氣息的大眾名字他們碰都不碰,「哪個古羅馬人叫這個名字嗎?」

  可惡,上古史這塊麻瓜研究沒教啊!

  「就是『離開』的那個。」小女孩熟練地吐槽自己的名字,「正常人誰會這麼取名啊,夏綠蒂她們剛認識的時候都問過我。」

  怪不得昵稱是「利芙」。蓋爾心想這名字不是一般的怪,簡直和她有得一拼,便指了指窗外遠遠拂過的濃翠深蔭:「不就是這個嗎?」ゞ

  利芙順著她的手指隨意地望去一眼,蓋爾心裡忽的轟然一聲。

  光線勾勒出利芙側臉的輪廓,這熟悉的弧度讓蓋爾不受控制地戰栗起來。她曾無數次地用目光描摹,在工作間隙信筆一畫,她備忘錄的每一頁都有這個簡約的側影……她甚至曾經幻想過,每天起床第一眼就看見他。

  相比之下,利芙的側臉輪廓要柔和許多,眼窩並不深,眉毛略顯稀疏,鼻梁駝峰沒那麼突出,下巴短了一些,上嘴唇微微翹著,看上去又委屈又倔強,還很可愛。

  一個呼之欲出的猜測占據了她的心扉,但是蓋爾不敢想,她還不知道這個孩子是怎麼讀懂她心聲的……如果真的是,她也沒有相認的打算。

  「你姓什麼?」她維持著充滿戒備的生硬嘴臉。

  好在利芙被抓了個現行之後似乎也知道要收斂自己的行為,她要麼盯著膝蓋,要麼盯著窗外,就是沒有再看蓋爾。

  「目前我暫時還是姓『普林斯』。」她困擾地說,「我爸爸想讓我跟我媽媽姓『納什』,但我爺爺他們不同意——他們寧願讓我姓『納什-普林斯』,但是我爸爸……他好像不太喜歡這兩個姓氏連在一起似的。」々

  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蓋爾腦中一片空白,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竟然會在這裡偶遇她的女兒。斯文頓沒騙她,他的確是剛剛才見過利芙,看來斯內普為什麼會突發奇想帶利芙來南安普頓,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可憐。」她冷冰冰地說,「我不管你是怎麼回事,如果不想我把你從窗外丟出去,就安分守己。」

  利芙好像很驚訝似的,她下意識地想轉過臉看蓋爾,脖子扭到一半又硬生生僵住。

  蓋爾愈發確定這神奇的能力和利芙的視線有關,這孩子大概還不能控制自己,或許因此吃過虧也說不定。但願斯內普時時刻刻維持著自己的大腦封閉術,不然……那場景真的太好笑了。

  於是她真的笑了出來,利芙終於忍不住看向她,但眼睛閉得死死的,滿臉都是好奇。

  「轉過去!」蓋爾喝道,聲音聽上去仍舊充滿不悅,「到我前面去,站好了不許亂看、亂回頭!」

  利芙乖乖照做,臉上五官亂飛,一副「才離虎穴又入狼窩」的倒霉表情,想也知道一定在心裡罵她。蓋爾忍不住笑了出來,知道這孩子被養得很好。

  要是她親自養……算了她想像不到。

  「我給你梳梳頭吧!」蓋爾用兩只膝蓋將利芙的小身體夾得牢牢的,「反正你在這裡,我的事也做不成,閑著也是閑著。」

  「好唄!」利芙哀怨地說,「您沒必要征求我同意的,現在我是您的俘虜,我投降。」

  「嗯,我接受。」蓋爾點著頭,簡直要掩藏不住語氣裡的笑意,她從口袋裡翻出一把梳子,斷了好幾個齒的,用「清水如泉」沾濕了,這才開始解利芙的小辮兒。

  這孩子和她一樣是干性發質,頭發又粗又硬,一看就是個強種,還有點兒自來卷,不知道是從哪裡遺傳到的隱形基因。

  「你爸爸給你梳的?」蓋爾費力地給利芙梳順頭發。

  「我自己啊!」利芙被她扯得一頓,忍不住小聲痛呼,「我爸爸比您還要粗魯,我就是受不了才跑出來的,我頭發這樣又不是我的錯,我午睡也不是我的錯啊!」

  「你們來港口做什麼?為什麼你打瞌睡,你爸爸會生氣呀?」

  「我不知道。」利芙抱怨道,「他帶我去一個地方等人,但是沒有等到,爸爸可失望了,想罵的人罵不到,然後就開始罵我。」

  蓋爾默了一默,她沒從干船塢那邊離開港區,反而返回了碼頭,這是斯文頓所預料不到的。但斯內普嘛……他隨便說點兒什麼都像是在陰陽怪氣,上升到「罵人」的高度更沒什麼難的,大點兒聲就行了。

  「你剛剛說他是作家,對吧?」她換了個話題,「他寫什麼題材的?科幻?推理?冒險?嗯……傳奇?他不會寫男巫和女巫騎著掃帚在天上飛吧?」

  利芙「咯咯」笑起來,也能感知到她語氣裡的善意。

  「不是啦!」她揮了揮手,「他的書是寫給霍格沃——學校裡的學生學習用的。」

  蓋爾的手一頓,她當然還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沒想到他也還記得,還真的那麼做了。

  「您怎麼了?」利芙扭了扭頭,「我不會有白頭發了吧?」

  蓋爾一下子被她逗笑了,她幾乎無法抑制住自己抱一抱、親一親這個孩子的本能與衝動,但她必須控制。那一瞬間她甚至在考慮怎樣讓「蓋爾·納什」這個人徹底死掉,這樣利芙和她就永遠不必面對「你為什麼不要我」的困境。

  「談談你的姓氏吧!」蓋爾只好又換話題,再說下去這孩子要打破《保密法》了,「你爸爸和媽媽感情不好嗎?為什麼你爸爸不想讓你姓『納什—普林斯』?」

  「您就不能問一個我既知道、又能回答的問題嗎?」利芙懊惱地叫了起來,「阿利安娜在心裡罵我爸爸的時候總是用另一個姓氏稱呼他,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咳……阿利安娜是誰?」

  「我在她開的幼兒園裡上學,我的朋友叫夏綠蒂·奧利凡德。」一個能回答的問題讓利芙熱情高漲,「雖然幼兒園離我爸爸的家不遠,但阿利安娜每天都會送我回爺爺奶奶那裡。」

  「聽上去你們是個大家庭呢,你爸爸為什麼不和你們住在一起?」

  「因為我爸爸是個男巫——」利芙猛地閉上了嘴。

  「啊?什麼?」蓋爾體貼地裝作如夢初醒的樣子,「剛剛在走神,沒聽見。」

  「那我重新說!」利芙連忙改口,「因為……因為……我不知道,他好像不愛任何人,他們都這麼說。」

  蓋爾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似的,她幾乎要握不住利芙的頭發,整個人疲憊至極地向後一倒,靠著軟座的椅背,直到女兒被她扯得「唉」、「唉」叫喚。

  難道她分手分錯了?難道像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這樣拖著不辦、互相裝聾作啞才是對的嗎?難道這不是徒然消耗感情嗎?

  莫非蓋爾不知道,在還相愛的時候猝然分手,無論理由如何正當,對雙方來說都是折磨嗎?難道要等愛情被消耗殆盡,在一次次的爭吵與懷疑裡——不,沒有懷疑,斯內普不是阿不思·鄧布利多,他不會被愛與理想、與偉業所蒙蔽,更不會自己欺騙自己。

  他們之間更吵不起來。爭吵是為了互相說服,為了讓自己的意志凌駕於對方,蓋爾沒有這種需求,斯內普也沒有,當他們只有利芙這麼大的時候,就是各干各的。

  到底要怎麼做才行呢?


第44章 43

  「嗚——」

  汽笛鳴響,列車抵達倫敦帕丁頓。利芙·普林斯沒有躋身在匆匆忙忙的大部隊裡等候下車,她乖乖坐在車廂裡,等爸爸來找到她。

  先頭守護神已經來過了,但那位奇怪的好心女士一直耷拉著腦袋出神,並沒有注意到。

  那是一只體型巨大的猛禽ヾ,阿利安娜說過一個單詞,但利芙記不住。事實上她情緒一直好低落,她覺得自己不該曉得那麼多事情,爸爸也不該因為她能聽到別人的心聲而干脆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她是記得快,可忘得更快,而且完全管不住嘴。

  平常要和麻瓜親戚們相處已經很艱難了,她每天放學後的固定項目就是坐在阿利安娜的飛天校車上編故事,因為爺爺奶奶一定會問:「今天過得怎麼樣呀,利芙寶貝?」

  她總不能說阿利安娜排了第一次妖精戰爭的木偶劇吧?

  逆著人流漸漸逼近的腳步聲停在門口,利芙像個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跳下座位拉開門。

  「爸爸。」她小聲叫人,絲毫沒意識到自己這副耷拉著腦袋的模樣和方才那位奇怪的好心女士簡直如出一轍。

  斯內普站在門外,只能看到女兒的腦瓜頂。剛才她一氣之下跑出去前還亂糟糟的頭發已經被精心梳理過了,一左一右扎成兩個包包頭,甚至特意留了兩條細細的麻花辮繞發包一圈來遮住碎發。

  誰的孩子誰知道,利芙那頭鋼絲釘一樣的頭發想要梳成這樣,不僅僅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貝絲·普林斯是他在這個時代遇見的最像莫麗·韋斯萊的人,她有時候都做不到。

  「誰干的?」他伸手撥了撥發包,忽然發現那兩條不成對兒的發帶——一條綢帶,一條線繩——神奇地統一一致,現在是兩條綢帶了。

  斯內普去口袋裡掏了掏,摸出剛剛在自己包廂替利芙收拾起的兩條發帶:一條綢帶,一條線繩。

  他忽然攬住女兒將她推向一邊,大步跨進了包廂。

  難道真就有這麼巧?

  利芙隨便遇見的好心人身上正好揣著一條一模一樣粉紅發帶的可能性有多大?今天蓋爾會出現在南安普頓港,從南安普頓發車的頭等車廂裡恰好坐著另一位女巫被利芙碰見?她還滿懷愛意地為利芙梳頭?

  然而車廂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留下。氣味,頭發,垃圾,甚至座位上的印痕,什麼都沒有。

  「人呢?」斯內普忍不住質問女兒,「她怎麼走的?」

  「就是從這兒出去、拐彎然後一直走下去的呀!」利芙又開始覺得委屈了,爸爸是不是又在罵她,「她挺著急的,還沒停穩人就在車門口守著了。」

  斯內普瞪著她,心裡隱隱地,倒有一種松口氣的感覺。

  很難說蓋爾沒有刻意躲著他,他自己幾乎不離開霍格莫德又何嘗不是在刻意避開她?否則他們大概很容易碰見,畢竟麻瓜社會有PNB,巫師社會小得可憐不說,還有鄧布利多一家。

  包括那個斯文頓在內,所有人都想把他們往一處推。他也是一時鬼迷心竅,竟然想著帶上利芙,讓她也見見媽媽——雖然就算遠遠見到了,他大概也不會告訴利芙那是誰,說了也是徒增煩惱。

  結果女兒不配合、不配合著,陰錯陽差,竟也能如願。

  「是嗎?」他干巴巴地說,「她……」

  她好嗎?氣色怎麼樣?精神怎麼樣?有沒有外傷?或許他可以去問問斯文頓——

  「很瘦很可憐,像吃不起飯似的。」利芙天真無邪地說,「她看上去有點累,但是很完整。」

  斯內普一窒,決心以後24小時都維持著大腦封閉術。

  隨著「啪」的一聲爆響,蓋爾幻影移形在自家後花園的遮陽傘下。她願意從南安普頓坐火車回倫敦,可不願意從火車站坐汽車或馬車回考文特花園——現下倫敦的交通,那可真是一言難盡,不僅擠得要命,而且髒得要死。

  廊下的裝飾柱頂探出一個圓乎乎的大蛇腦袋,瞄了一眼就興衝衝地撲下來,到了跟前才將脖子一縮,變成一位結實而有活力的亞裔女孩。

  幾年時間足夠瑪納薩融入英國社會——至少融入PNB是沒問題的。蓋爾本打算她和伊娃、麗莎她們一樣,將自己身邊的秘書崗當成跳板,鍛煉出來了就升去其他部門。結果瑪納薩卻「不求上進」,她賴著不走了。

  其實也是客觀條件不允許。血咒獸人的變身並非永久可控,小時候這種力量不受控制,在女孩初潮到來之後就會趨於穩定,但如果變得太頻繁——就像量變積累質變一樣,會再度滑向失控的深淵。ゝ

  瑪納薩的祖祖輩輩要到四十歲後才能如願成為一條奔向自由的大蛇,而她自己,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實不知道還能和蓋爾相伴幾年,蓋爾也就由她去了。

  「哪怕恆溫動物在夏天就是比較舒服,你也不該——」

  「你終於回來了蓋爾!要不是我不會游泳,我就跑去非洲找你了!」瑪納薩把蓋爾勒得喘不過氣,「我也不知道!我早晨醒來就在那裡了!」

  蓋爾跌跌撞撞地被她挾著往家裡走。阿德萊娜·約瑟芬·納什搜羅的那些精巧絕倫的擺設品小物件兒為了減少瑪納薩打掃衛生的工作量都收拾起來了,這一年來她將家裡維護得不錯,蓋爾不在,也能盡情做些合口味的家鄉美食,這不,看這雙下巴都吃出來了。

  她提前送回來的箱子擺在樓梯口,蓋爾一邊指揮著行李自己收拾自己——該去洗衣房的去洗衣房,該消毒的先去陽光下曬曬——一邊問瑪納薩:「沒忘了地圖吧?」

  「忘了我自己是誰都不會忘!」瑪納薩拍拍胸脯,拖著蓋爾去書房(原本是納什夫人的豪華衣帽間),自豪地將書桌背後垂落的青銅色絲綢帷幔拉開——一幅頂天立地、足有一整面牆那麼大的太平洋中心世界地圖,上面釘滿了黑紅雙色的圖釘。

  「地震就釘黑色,火山爆發就釘紅色,對吧?」瑪納薩獻寶似的捧出一疊信件,「我都整理好了,你可以對比一下,看我有沒有漏的。」

  各大板塊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了,漏一兩個又有什麼要緊?但蓋爾為了不打擊她的積極性,還是認認真真地翻了一遍,接受表揚的瑪納薩美得冒泡兒。

  「我家在這兒。」她指指印度尼西亞群島中的某一個位置,「雖然我現在不想回去,但以後回到蛇就說不准了,如果哪一天你發現我消失了,那我一定是悄悄家去了。」

  「知道知道,你這話說了好多遍了!」蓋爾裝作不耐煩的樣子,心裡卻再一次注意到瑪納薩的用詞。

  巫師們將「變成蛇」看作一種血脈詛咒,但瑪納薩的族人卻一直稱之為「回到」蛇,仿佛她們只是蛇族的仙女,下落塵世只是渡劫受難來了,一朝圓滿,就能重新成為自由無拘的森林精靈。

  「畢竟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學會看地圖。」瑪納薩仍然很稀奇地用手指撫過地圖上的海洋與土地,「你家在哪兒?」

  「這兒。」蓋爾指了指地圖上的一個位置。她望著那個小點,心裡沒什麼感覺,她和故鄉的城市與風物根本就不熟,她熟悉的只是福利院,退回一百年前就更不必說了。

  只是她也和瑪納薩一樣,每次來到地圖前,都忍不住看上一眼。

  蓋爾的視線移向更東方,那裡密密麻麻釘滿了黑紅色的圖釘。

  板塊的邊緣,板塊與板塊的交界處。

  她突然伸出手去,左手五指並著,向地圖狠狠一割——一塊方方正正的地圖飄落在她手心。

  瑪納薩驚呼了一聲,感到有些惋惜。

  市面上根本沒有這麼大尺寸的地圖通販,英國更是很難買到以太平洋為中心的版本,她們眼前的這一幅,是蓋爾用不同的局部地圖一點點拼湊起來的。

  「現在用不著了。」蓋爾淡定地說,她輕飄飄地揮動魔杖,將殘缺的大地圖揭下來卷好靠牆角站著,然後一巴掌將手裡的小地圖拍在白牆上,「我會把它放大,到時候你要按照經緯度,將這些釘子重新釘一遍。」

  「你在研究什麼呢?」瑪納薩喃喃自語,「如果你對這個國家感興趣,這是哪裡……哦,日本,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呢?」

  「太遠了。」蓋爾玩笑般說道,「我怕你想我想到生病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啊!」瑪納薩興致勃勃地說,「我記得這裡離我家也不遠,巫師『嗖』的一下就能辦到,不是嗎?」

  蓋爾琢磨了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行。對外就說是送瑪納薩回家探親,雖然到了那時,格林德沃的意圖大概也暴露得差不多了,但政治就是需要粉飾,中西合璧一下,大概算是司馬昭的新衣。

  「也行!」她跟瑪納薩拉了個勾,「那你得好好的,如果你在那之前就回到了蛇,我可管不了你。」

  瑪納薩快樂地繞著她轉了一圈又一圈,如果她現在是蛇,蓋爾現在已經沒氣兒了。

  「我今天……」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傾訴,有些情感一定要宣泄出來她才能繼續保持理智,要麼變成眼淚,要麼就變成言語,「我今天碰見那孩子了,她叫『利芙』對不對?」

  瑪納薩笑容一滯。事實上,作為納什小姐的秘書和全權代理人,她常常在諾裡奇見到那個孩子,不過很有自知之明地沒敢上前。

  「她小時候可胖乎了!」瑪納薩忍不住說,「現在瘦了嗎?」

  「還行吧!」蓋爾回憶了一下,「她——她可真……」

  突如其來的沉默扼住了蓋爾的咽喉,她喉頭哽得說不出話,憋得眼眶通紅,仿佛連呼吸也被攫取了一樣,只得拼命地看向那塊被裁下來的東海地圖。

  我不能坐視不理,她想,無論我現在是在書裡,還是……這就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哪怕我自己也是假的,我也絕不能袖手旁觀。

  蓋爾不喜歡那些宏大敘事的東西,覺得假大空,只是政治的「粉飾」。但她也不得不承認,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使命。

  有些東西是鐫刻在她靈魂深處的,無論她去往何方、去往何時。如果她穿的是《射雕》三部曲,難道不要抗金抗元嗎?也是要的,人或許是假的,世界或許也是假的,但是不重要,因為苦難是真的。

  「如果想哭你就哭吧?」瑪納薩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她,這些年她們相依為命——或者說是蓋爾單方面照顧她,她也沒什麼能為蓋爾做的。

  「我不哭。」那聲音輕得像一滴淚。

  蓋爾最終還是寫了一封信給阿利安娜·鄧布利多。不同於這些年來刻意「只論風月,不談正事」的鴻雁往來,這封信短得離譜,只有倆單詞:

  「謝謝你。」

  然後她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阿利安娜足足寄了十二封吼叫信,繞著蓋爾的腦袋圍成一個圈,把她和斯內普從天靈蓋批判到腳後跟。蓋爾一個頭鬧得兩個大,耳朵裡「嗡嗡」的。她先是震驚,繼而好笑,被罵著罵著,竟然有些釋懷了。

  這也不是她能決定的吧?怪只怪這個時代麻瓜做不出便宜輕薄的乳膠,合成不出精純的呃……算了,名字忘了。更沒有人教她該如何計算安全期——上輩子沒有,這輩子估計醫學還沒昌明到這份兒上。

  她後來也打聽過此時此地的麻瓜要如何合理地享受歡愉又規避風險——然後她發誓絕對不讓那種東西接觸自己的黏膜,而巫師主打一個「懷了就生」,這可真沒轍。

  總不能因為擔心懷孕,就放棄正當權利吧?50%的概率下,她只是運氣不好。

  蓋爾知道自己是個不合格的媽媽,為人父母的責任她從未盡過哪怕一天。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將自己擺在最前頭。

  利芙能在她心裡排到第幾呢?蓋爾想起車廂裡的小女孩,決心把她忘掉。

  1908年底,意大利墨西拿地區大地震,同時引發海嘯,城市毀於一旦,島嶼邊緣崩裂,沉向大海,幾乎被淹沒近半。ゞ

  「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新的人肉傳聲筒是一位年輕女巫,自我介紹剛剛從霍格沃茨畢業,還是格蘭芬多的尖子生,拿了十一張N.E.W.Ts證書,幾乎是蓋爾的四倍,「如果你現在在維也納,我親愛的納什小姐,我一定會背叛我的取向三分鐘,向你致以熱烈的、滿懷愛意的吻!」

  「惡心。」蓋爾冷冷地說,「說人話。」

  「就是第一句。」女格林德沃笑容不減,「我得確定這不是某種納什牌獨家絕技,比如你左右開弓的兩只手,或者我的每一位助手都得去瓦加度沒日沒夜地苦修上一年才能掌握,那還是算了。」

  「不是。」蓋爾干脆地說,「我發現非洲巫師總是很知道該對著哪片土地施咒,十分鐘後樹林間就會跑出一群野豬,或者某個山洞裡就會飛出一群蝙蝠。我本來以為,是因為非洲巫師可以變成動物,彼此之間互相感應,就像貓可以和狗交流,卻都不能和人聊天。」

  「不是因為這個?」那聲音興致盎然地問,年輕女巫的整張臉都浸泡在薄荷綠色的煙霧裡,露出夢魘般迷亂的神情,看上去是個好夢。

  「不是。」蓋爾屈起一根手指,緩慢地敲著桌子,「因為他們會算……不,也不是算。我們眼中沙子是沙子,山石就是山石,但——」

  「但他們可以看下去?」格林德沃的聲音滿是微妙的好奇,「就像我能沿著時間的河流看下去一樣。」

  「你那是天生的,如果他們都像你,你趁早把分部開到烏干達招兵買馬還來得及。」

  格林德沃笑了一聲:「蓋爾,我們天生的女巫,你學會了對不對?」

  「別這麼叫我。」蓋爾皺起眉,「我只是發現了竅門。那些非洲巫師以為自己是天生的本事,其實不是,就像霍格沃茨——」

  「霍格沃茨?」

  她本來想說小巫師們在進入霍格沃茨之前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學院歧視」,特別是麻瓜出身。但一想這個比喻似乎又哪裡不對,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

  「口誤。」蓋爾揉著腦袋,「就像瑪納薩天天看著我做面條,某天她自己動手就扯得又細又勻,這不意味著她是個面條天才。」

  某種潛移默化、宛如溫水煮青蛙般愈演愈烈的行為習慣,真的很像霍格沃茨的學院歧視。或許它最開始只存在於學校裡,但當整個社會都由「上過學校」、「正在上學」和「即將上學」的三種人組成時,那它也將成為社會上通行不悖的准則。

  至於蓋爾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這倒不值一提。她牢牢記得「巫師文明就是賽博朋克」的頑固觀念,哪個器官壞了,從頭另長就好了。

  「不行,你得來一趟紐蒙迦德。」格林德沃拍板,「或許你可以先教會我,納什教授,我最近正好沒什麼——」

  「都說了別那麼叫我!」蓋爾不悅地截斷他的話。

  「——事可忙的。」格林德沃絲毫沒有被干擾到。

  「你怎麼會無事忙?」蓋爾嗤笑,「阿不思呢?你男朋友呢?」

  「他回英格蘭了呀!」格林德沃難得的有些愣神,「他沒去找你?他帶了一些啤酒和香腸說要給你。」

  「出什麼事了,你怎麼舍得讓他回來?」蓋爾也有些不解。

  阿不思·鄧布利多的個人魅力自不必言,只是一旁的蓋勒特·格林德沃太過高調耀眼,反倒顯不出他了——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太陽,也有人喜歡溫泉。

  格林德沃不是沒打算過讓男友獨當一面——反正他們是巫師,千萬裡路也能一步跨越,不必忍受分離之苦。那麼阿不思的老家英國就是上上之選,如此天時地利人和,他的版圖之中也有了副中心,一個「陪都」。

  然後就不了了之了。

  並非因為二人之間隱隱存在只是雙雙無視的裂痕與分歧,而是格林德沃發現,鄧布利多的「朋友」並不是他的「朋友」,但他的「朋友」往往也都挺喜歡鄧布利多。

  他們因此不得不總是拴在一起,他不放心阿不思,卻也無法擺脫阿不思。所以通古斯試驗只能草草結束,所以蓋爾只能獨自前往墨西拿,連英國支部的人都不敢帶。

  阿不思的「勢力範圍」內,他甚至不能保證每個人都是忠於他的。那些忠誠與聽命,是因為他蓋勒特·格林德沃是值得信賴的領袖呢,還是因為阿不思·鄧布利多暫時沒和他決裂呢?

  年少時願意並肩立於權力與榮耀巔峰的許諾是真的,現在的不安與忌憚也是真的。格林德沃知道自己沒看錯人,當世唯一一個值得的對手,也是匹配的愛人。

  「他弟弟鬧出了一樁醜聞。」格林德沃出了半天神,才想起來要回答蓋爾的問題,「現在人在阿茲卡班。」

  「阿不福思?」蓋爾難得地一愣,「他做什麼啦?這年頭連鬧醜聞都要蹲監獄?」

  那她未婚生女判幾年?豈不是要槍斃?

  「誰知道!」格林德沃輕哼道,「阿不思既然這麼說,我姑且就這麼相信,看他會不會來找你吧,蓋爾。」

  看看,看看!這就是不及時分手的下場!

  因為對照組的不幸,蓋爾陰郁了好有大半年的心情終於有點兒撥雲見日的征兆。這時,阿不思·鄧布利多上門了。


第45章 44

  彼時蓋爾正在埋頭苦寫——想要的東西差不多都得到了,也沒必要和地質學者們耗下去了——接到瑪納薩的電話也沒停手:「請他到書房裡來吧,你去搞點兒吃的……留神不要打碎盤子!」

  與此同時,話筒裡傳來清脆的瓷器碎裂聲,蓋爾就知道阿德萊娜·約瑟芬·納什留下來的骨瓷餐碟又少了一只。

  阿不思·鄧布利多推開門時就看到蓋爾正伏在打字機前十指如飛,巨大的書桌上凌亂地堆疊著各種手稿,一疊嶄新的稿紙正在一旁排隊,一旦缺紙就自覺替補。她身邊漂浮著一只麻瓜電話的話筒,那位血咒獸人在廚房裡「叮叮咣咣」搞破壞的聲音正聒噪地從聽筒裡傳出來。

  「這是什麼?」鄧布利多好奇地走了過去,「你怎麼做到的?」

  「顯而易見,我沒有多余的手去接電話,相比讓自己長出不體面的第三支手臂,我還是更願意將它拆了,一個元件、一個元件地去試,最後我找到了管用的那個,施了一個『聲音嘹亮』。」蓋爾頭也不抬,「你可以試試,當你明白那個元件是什麼、起什麼作用的時候,施咒就不再需要拆電話了。」

  阿不思·鄧布利多沉默了,他一向自負於自己的天賦與聰明,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拉文克勞學院門檻不是一般的高。

  「瑪納薩只會做她家鄉的菜,西餐就……總之你腸胃怎麼樣?」蓋爾一心二用地和他聊天。

  「很不錯。」阿不思·鄧布利多翹了翹嘴角,唇邊的短須微微顫抖。格林德沃不怎麼喜歡蓄須,在他第三次趁著阿不思倦極沉睡用特意琢磨的小魔咒給他剃須之後,他只好趁著返鄉探親偷偷過癮。

  倒不是他甘心屈從於愛人的控制,而是因為……蓋勒特,他一般是很難著眼於生活裡那些小小細節的,他的眼睛總是望向更大、更高的巔峰,即便他們攜手同行。所以難得的這次,他倒不如依從他。

  「那你差不多上吐下瀉24小時之後就會好了。」蓋爾一本正經地說,「我家的廁所不對外開放,一會兒你打包帶走,去有馬桶的地方慢慢吃,好嗎?」

  作為剛剛上門的客人,阿不思·鄧布利多清晰地感受到了主家的不歡迎。在「劈裡啪啦」的脆響聲中,他走去桌邊,俯身撿起一張來不及收拾的原稿紙,讀出上面的題目:「《關於板塊構造理論的猜想》?」

  「嗯。」蓋爾抽空應了一句,騰出一只手撫平某張皺成手風琴的筆記,吃力地辨認著上面隨手記下的字跡。

  「可是蓋爾你知不知道,一般那個位置是不會開窗的。」鄧布利多就站在蓋爾的正對面,隔著大海般遼闊的一張書桌,他指了指蓋爾背後,「而且,那是承重牆。」

  打字聲突兀地停了下來,蓋爾捂著針扎般酸疼的後側頸向後靠了靠,右臂探出去,反手輕輕按在牆上——那裡已經被看出端倪的鄧布利多恢復了原樣,沒有裝修到一半的童話風可愛大圓窗,只有一幅通天落地的青銅色綢簾。

  「這就是我不歡迎你的理由,阿不思。」蓋爾搖了搖頭,「可以了,到此為止,你不可以再繼續看下去。」

  鄧布利多聳了聳肩:「當然,客隨主便。」

  「麻瓜建築學,嗯?」蓋爾轉換了話題,「是什麼時候?」

  「這個嘛……大概就在阿克利鎮市政廳不久之後。」鄧布利多愣了一下,毫不謙虛地笑了起來,「捎帶手的事,也不難,不是嗎?」

  好了,可以了,別凡了。能不能跟你老公學點兒好的?

  打字機又熱熱鬧鬧地動工了,他絲毫不見外地在桌前唯一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順手替蓋爾將原稿都排好序,稿紙之下,露出截然不同的一卷文書。

  「《海戰法規宣言及協議》?」鄧布利多皺起眉,「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因為有人發神經。」蓋爾厭煩地說,「我又不懂這些東西,能起到個鬼的參謀作用,別管它,放那半個月再還回去,就說條條都好、簡直完善得不得了,事情就了結了。」

  「如果你能像了解魔法一樣了解政治,蓋爾,說不定你能幫上我的忙。」阿不思·鄧布利多嘆了口氣。

  來了!蓋爾精神一振,知道戲肉即將登場——好在她終於緊趕慢趕地完成了今天的目標:在鄧布利多說正題之前寫完第二章。

  「說吧!」她揚了揚下巴,十指扭在一起絞來絞去,緩解關節的脹痛,「要不是為了等你自己說,我早就去找阿利安娜打聽了。」

  她背後還有個蓋勒特·格林德沃。這對情侶間的氛圍漸漸古怪起來,但都不願將矛盾挑明——那麼一位共同的朋友就成為了絕佳的粘合劑,特別是這位朋友幾乎能做到完全中立的情況下。

  「你還記得路易絲·奧斯汀嗎?」鄧布利多問,「去年她結婚了。」

  「誰?哦恭喜你,多了個弟媳。」

  「新郎不是阿不福思。」鄧布利多嘆了口氣,「那位夏普先生也是位牧師,他們提前搬去了另一個教區,但還是被阿不福思找到了。」

  蓋爾目瞪口呆:「不、不倫?」

  野啊阿不福思!這下阿利安娜就算搞出姐弟戀來也不稀奇了!

  「哪怕作為兄長,我也不得不承認,阿不福思在霍格沃茨並不受女巫歡迎。但夏普夫人並不這麼認為。而且她似乎深信這一次的重逢是麻瓜上帝的賜福。」

  蓋爾嘴角抽搐:「這一次?他們之前分很多次手了?」

  「或許從未在一起過。『令人尊敬的』奧斯汀夫婦並不能接受阿不福思——開小酒館和牧師相比本就不夠體面,何況是怪胎開的、正常人去不了的怪胎酒館。」鄧布利多再度嘆氣,「至於巫師與魔法,夏普夫人壓根沒敢和父母提及。他們在大衛·普林斯的婚禮上重逢,就……奧斯汀夫婦不得不盡快將女兒嫁出去。」

  「大衛·普林斯是誰?普林斯家還有這號人?」蓋爾的關注點立刻就歪了十萬八千裡,「老頭又把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往我公司裡領?」

  「是西弗勒斯年紀最長的侄子。」鄧布利多責備地看著她。

  蓋爾心虛地移開視線。現在她明白為什麼這婚禮居然會邀請到阿不福思·鄧布利多頭上了——根源還是在她。

  阿不福思的哥哥是蓋爾的同事,妹妹是蓋爾的好友。成年後又回沃土原住過一段時間的他,和兄、妹相比更容易聯絡一些。

  她不知道普林斯們是怎麼掌握這一情況的,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斯內普說的……蓋爾慢慢揉著心口,感受那凝滯不去的酸澀。

  「所以初次重逢勾起舊情,再次重逢就直接忘情?」她開了個玩笑,「阿不福思被抓了個現行?」

  鄧布利多搖了搖頭:「夏普先生死了。」

  蓋爾傻眼了。她快速盤了盤手頭的人脈,盤來盤去也對不上這筆賬。能干出這種破事兒的只有蓋勒特·格林德沃,但他鹽吃多了閑的啊?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鄧布利多苦澀地說,「魔法部派了傲羅去關押阿不福思的麻瓜監獄值守,但忒修斯透露,他什麼也沒說。」

  這名字怪耳熟的,蓋爾去記憶裡使勁兒翻了翻,才翻出一張眼淚吧擦的委屈面孔——那個要跟她爭瑪納薩的小男孩的……哥哥,對吧?

  「那你想怎麼做呢,阿不思?」蓋爾望著書桌對面有些失魂落魄的男巫,「你爸爸媽媽怎麼說?」

  「我爸爸媽媽?」鄧布利多錯愕地重復了一遍,「我們都已經成年很久了,蓋爾,無論什麼結果,我通知到他們就好了。」

  好,很好,你牛。被中式傳統思維短暫地統治了一下的蓋爾無語凝噎。

  她完全不明白這事兒有什麼可糾結的。既然是在麻瓜監獄,讓驗屍官出具一張夏普死於心髒病突發的證明,簡直易如反掌!魔法部的門路也不在話下——如果不是死於阿瓦達索命咒、身上有其他傷痕,那更好了,那就是誤傷嘛!

  「我去見了夏普夫人。」鄧布利多沉沉說著,「她說人是她失手殺的,阿不福思只是為了替她頂罪。」

  「哦。」蓋爾冷淡地說,她完全不關心路易絲為什麼痛下殺手。女人和男人的體力差距極大,要不是被逼到極點,她貿然動手就要承擔很大的失敗風險。至於早有預謀……那她還乖乖結什麼婚?

  「我想我該勸她自首。」鄧布利多猶豫著,遲遲下不定決心。

  這當然是上策,他只要將路易絲被捕的消息往阿不福思耳邊一捅,弟弟肯定會用最快的速度給他自己個兒洗刷冤屈,然後……大概就是劫獄、跑路、隱姓埋名吧?

  那樣他和阿不福思……大概兄弟也做不成了。

  蓋爾漫不經心地觸動著打字機的按鈕,感受著機械的壓力直到臨界點,然後在墨水痕整齊染上紙張的前一秒松手。

  她算是看明白了,這公婆倆——公公倆都拿她這兒當樹洞了。不過也是,不找她說,找誰說呢?要是能內部解決、互相傾訴,那斯內普晚上該睡不著覺了。ヾ

  蓋爾覺得自己該做一個正常、豁達的人,分手而已,又沒有反目成仇,沒什麼不能想的。但她每次想起斯內普她就……橫生一股退縮的勇氣。

  就像節食的人看到奶油蛋糕。他就是她的奶油蛋糕,以至於到了現在她一想起他,還沒來得及退縮,腦子裡就先有聲音跳出來吼她:「算了什麼算了!不能算了!絕不能算了!」

  在偶遇利芙之後,蓋爾便總是常常想起從前,想起她失憶的那段時間。那大概是他們感情最好的時候,那時的愛情不摻雜任何身份的對立,她還沒有開始那個計劃,更沒有想起他是誰。

  一室之內,一男一女各自坐著出神。瑪納薩躡手躡腳地拎著茶壺和茶杯進來,小聲道:「我把點心打包好放在玄關了。」

  阿不思·鄧布利多倏然驚醒,笑道:「方才忘記問候您,瑪納薩女士。好在您看上去過得不錯!」

  「看起來您已經做好決定了,鄧布利多先生。」瑪納薩向他點點頭,「您剛登門的時候魂不守舍,誰看見了都曉得您過得不好。」

  鄧布利多「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我早該做決定的,事實上我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不是嗎?」

  他不知內情也就罷了,既然他知道,他就不能坐視一個無辜的人在冤獄蹲上一二十年,無論那個人是不是他的弟弟。

  重歸快活的青年彬彬有禮地向蓋爾作別,走出兩步卻又折了回來,從長袍裡抽出一份禮物。

  「哦不,你太客氣了,阿不思!大可不必,啤酒和香腸就很好!」遲一步回過神來的蓋爾連忙阻止,但鄧布利多只是俏皮地向她擠了擠右眼,轉身離開了。

  「留步吧,蓋爾,你今天沒准兒還來得及寫完第三章。」

  瑪納薩機靈地跟上去送客——畢竟她只是習慣性地依賴蓋爾,這幢房子的主人缺位的時候,她也能一手將麻瓜和巫師兩攤子事抓得都很硬。

  蓋爾呆呆地盯著桌面上的那份禮物,這個形狀,想也知道是本書,想也知道是什麼書。

  她撕開包裝紙時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到看清墨綠封面上用燙銀花體字寫著的題目,靈魂才仿佛終於歸竅了似的。

  《魔藥學原理》,西弗勒斯·斯內普【著】。

  蓋爾忍不住笑了起來,手指在硬殼封面上摸來摸去。她簡直不敢想這本書會有多難讀,更不敢想斯內普的責編是不是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才能逼他寫出這麼厚一本。

  畢竟對於天才來說,有些東西沒必要解釋得太細,真要往細了講,反而更講不明白。

  她一邊笑著,一邊翻開封面。

  「獻給我的妻子。」扉頁上如此寫道,那是一行手寫體,那是斯內普的筆跡。

  她慌得差點兒把書扔了,好險又撈回來,驚魂未定地看著那行字發愣。蓋爾本以為自己會哭,眼底卻干干的,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在蓋爾心裡橫衝直撞:

  我得去找他。

  但她坐著沒動,費了好大的力氣,讓這種衝動如潮水般散去——再洶湧的大潮也有消散的一刻,哪怕是海嘯呢?然後她又翻過一頁。

  蓋爾這才發現,原來那行字並非斯內普親筆題寫的,他應該只寫了一張,這筆跡經過魔法印刷機的無數次復印,出現在每一本書的扉頁。

  這樣她無論買到哪一本,都能看得到。

  蓋爾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長袍裡的戒指,她死死地握著,銀鏈勒得皮膚泛紅。

  她想回去,她想去找斯內普,但是她不能。

  否則鄧布利多與格林德沃的未來,也會是他們的未來。

  「蓋爾?」瑪納薩送客回來有一陣兒了,只是沒敢進,干脆湊在門口看剛收到的貓頭鷹來信,現在一封信也看完了,她憋不住了,「九月一號那天你有事嗎?」

  「啊?」書桌前那只佝僂的大蝦舒展開來,伸手翻了翻備忘錄,「沒有哦!」

  「那你帶我去國王十字車站吧!」瑪納薩高興極了,「那天穿什麼好呢?算了,做條新的!」

  蓋爾莫名其妙地望著她:「霍格沃茨什麼時候開始招收成人教育了?」

  「什麼?才不是啦,紐特邀請我去送送他,去年他入學的時候你不在家,我脫不開身就沒去,今年補上!」瑪納薩喜滋滋地捧著信,「我們要早點去,我要是能去火車上看看、轉一轉就好了。」

  「成啊,你從車頭遛到車尾都沒問題。」蓋爾忍俊不禁,「想不到你倆感情還挺好。」

  她最開始是安排瑪納薩跟隨奧斯汀太太學識字,但她高估了牧師夫婦的品德——彼時瑪納薩剛剛重獲自由,身體與精神的健康情況都不容樂觀,身上蓋爾的衣服活像是偷來的,雖然有蓋爾作保,但她倆看上去就不像親戚。

  失學大兒童瑪納薩女士很快就開始厭學,但蓋爾彼時在霍格沃茨鞭長莫及。後來還是經由長子忒修斯成功和瑪納薩接上頭的斯卡曼德夫人慷慨接過重擔,她本來也在教小兒子紐特,一只羊是趕,兩只羊也是放,學童年齡差足有十三歲的小葵花媽媽課堂正式開課!

  瑪納薩甚至有體育課,她騎過鷹頭馬身有翼獸!

  「你說我要是去霍格沃茨會去什麼學院?」瑪納薩托著下巴坐過來,滿臉憧憬。

  哦豁,經典問題。

  「這個可以自己挑的。」蓋爾摸摸她的腦袋,「你好好活,等到鄧布利多當上校長,我就帶你去走後門!」

  「誒?」瑪納薩一怔,「剛才那位鄧布利多先生嗎?他——會成為校長?」

  「他不會嗎?」蓋爾比她還要驚訝,「會的吧?不然你覺得他適合做什麼,魔法部長嗎?」

  「其實在對角巷口賣賣冰淇淋也不錯啊!」瑪納薩依然在憧憬,「能曬到太陽,還能見到形形色色的人,怪不寂寞的。」

  「那你和他弟弟想法差不多,他弟弟賣酒的。就在——」

  「就在他妹妹的育兒園旁邊嘛,我知道!」瑪納薩心直口快地接上話,「我在那裡見過利——」

  蓋爾依舊在笑,低首打量著自己沾染墨水的指尖。

  「——見過利芙,」她清晰又響亮地說,「對吧?」

  瑪納薩嘆了口氣。她是個是非觀挺混沌的人,蓋爾幫她,她就和蓋爾好,作為秘書,難道她真的不明白蓋爾在忙活什麼嗎?哪怕她看不懂那些名詞,她也認得「武器」、「炸彈」、「地震」與「火山」。

  人是得有自知之明,就像瑪納薩輕易不會去靠近小孩子,哪怕在她能完全自控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沒有攻擊性,變成蛇的時候也不會說吃人就吃人、一口一個小朋友,但旁人不知道。

  瑪納薩不知道得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心平靜氣地看著蓋爾一天天忙忙碌碌地研究這些東西,而從不疑慮、畏懼與厭惡,那樣的人絕不是好人——反正她有時候看不過眼,就安慰自己是蛇。

  她只能這樣想。

  墨西拿死了十萬人。ゝ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3

第46章 45

  1909年9月1日是個陰雨連綿的壞天氣。蓋爾為了遷就瑪納薩的新裙子,也穿了一身麻瓜衣裳,兩人手忙腳亂挽著裙擺,被雨澆了個透濕。

  「就算是英國人,這種程度的雨我們也會打傘。」值班的年輕傲羅好心地為兩位看上去像是異邦來客的女士撐起一把傘。

  「謝謝您……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被魔法震撼到。」瑪納薩立時顧不上裙子了,她伸出一根手指,穿過幾乎透明的傘面,又興致勃勃地縮回來,「你瞧,蓋爾,我的手指它濕了!」

  傲羅立馬瞥了正狼狽烘干頭發的蓋爾一眼——傲羅裡不認識她的人也少,新進者大概也聽過她的名字。蓋爾不以為意,只笑著指了指站台上漂浮著的水晶蘑菇傘:「麻瓜們大概也都像你這麼想的,我敢說那些傘下一定至少有一位麻瓜。」

  「為什麼?」瑪納薩十分捧場。

  「因為巫師更願意選擇麻瓜雨傘,畢竟魔杖同時只能干一件事,打了傘,我們就不能做別的了。」年輕傲羅接口道,「只有麻瓜,就像您說的那樣,每次都會被魔法所震撼,從而欲罷不能。」

  「而魔法不過是你們的謀生工具,對不對?」瑪納薩咕噥道,因為隱約被凡到而感到有些不爽。

  「看來您真的不記得我了,瑪納薩女士。」年輕傲羅笑出聲來,他一手給自己撐著傘,一手為女士們撐著傘,只好點了點頭,「忒修斯·斯卡曼德——納什小姐,久仰大名,您比在學校的時候要瘦得多了。」

  「啊!」瑪納薩驚喜地叫了起來,「你就是紐特的哥哥?紐特也來了嗎?他在哪兒?」

  她記憶裡沒怎麼見過這人,畢竟忒修斯平日裡也得上學。蓋爾更是沒印像,她記憶裡只有個被厲火包圍的小毛頭,讓人印像深刻的是魔火,比人臉五官起眼。

  「原來您是紐特請來的。」忒修斯對弟弟的「忘年交」相當友好,「他只怕還沒出發,至於要什麼時候到,要看媽媽從他箱子裡搜出多少只不被允許的神奇動物。」

  「沒事,我們特意早來了!」瑪納薩笑嘻嘻地擺了擺手,「警察——哦不,傲羅是吧?傲羅也上崗這麼早嗎?」

  站台上人並不算多,只是今天天氣邪門兒,風吹冷雨,竟也能斜著一直刮到那堵界牆的正跟前。離家前蓋爾被心急如焚的瑪納薩催得火上房,也顧不得帶傘,一幻影移形過來人都懵了——適合作為幻影顯形落點的僻靜角落,總是和人來人往的車站大門有一定距離的。

  「呃……我不是。」年輕人的臉上漫過一陣緋紅,「事實上,今天並不是我的班,我還在見習——我在等人。」

  「那正好我們一起等吧!」瑪納薩十分不見外,在她心裡蓋爾永遠排第一,那斯卡曼德母子就能排第二。

  「我只怕你要失望了,瑪納薩。」蓋爾玩味地注視著青年略帶窘迫的神情,「斯卡曼德先生,莫非你的女朋友還沒有畢業嗎?差個兩三歲,這也是常有的事。」

  仿佛有一滴冰冷的雨絲滑入忒修斯的喉嚨,他大聲地咳嗽起來,引來些許好奇的圍觀。

  「看來就算沒說中,也差不離了。」蓋爾壞笑了一聲,拉著瑪納薩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斯卡曼德先生,您是怎麼認識阿不思·鄧布利多的?」

  忒修斯的臉更紅了,方才還挺開朗的青年請求般地看著她,仿佛想讓她別再故意擠兌他了。

  不是,她做什麼啦?她是真的好奇啊!從前……雖然斯內普沒明說,但蓋爾大概也能猜得到,鄧布利多本應在家中橫生變故之後就前往霍格沃茨任教,從此把自己困在那裡一輩子——從此之後巫師界的大小人物,都和他有了師生之誼,20世紀最偉大白巫師的輝煌人脈就此起步。

  現在可就說不好了。

  「哦快得了吧,蓋爾!」現在是瑪納薩反過來拽著她走了,一邊拽一邊示意她趕緊撐傘,蓋爾哭笑不得,只好變了把麻瓜的大傘出來,瑪納薩雙手撐著給二人擋在身前,像騎士舉著她的攻城矛。

  「你回頭得跟那個設計師好好反映反映。」瑪納薩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起來,雙眼發亮,因為她們正往車門方向走,「裙擺太窄了不好,太長太寬松了也不好——哦我真的可以上嗎?真的嗎?」

  她拖著蓋爾心滿意足地從車尾逛到車頭,又從車頭回到車廂中段。已經有早早進站的小巫師們上車了,家人大多也在——正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

  「我們也給紐特占一個,行不行?」瑪納薩拐了拐蓋爾,「那個孩子太怕生了,我可想不出來他要怎麼請求別人的包廂收留他,他自己信裡也說他在學校裡根本沒朋友!哎,如果他說話能像寫信那樣滔滔不絕就好了……」

  這話是篤定紐特·斯卡曼德會遲到了。

  「行啊!」蓋爾有求必應地說,拿出從前挑包廂的經驗,精挑細選地找了一間既在廁所上風處但相隔不遠、又和級長包廂天涯海角的。

  她本來打算施個魔咒,讓來者拼出「紐特·斯卡曼德」的全部中間名才會開門,誰知瑪納薩自己也記不住,她抓耳撓腮想了半天,最後開始胡編。

  「不可能。」蓋爾舉著魔杖,語氣十分肯定,「我覺得正常巫師父母都不會給兒子起名叫『狄安娜』。」

  「都是差不多的東西吧?」瑪納薩絕望地哀嘆,「我明明記得紐特抱怨他哥哥名字裡是太陽神而他就是月亮『女』神!」

  「那你要是能拼出忒修斯的全名也成!」蓋爾一揮手把包廂玻璃上的完形填空抹了,「他的中間名是什麼?」

  「我連『特搜斯』的音都發不好!」瑪納薩大著舌頭說,一不小心咬到舌尖,疼得「嘶嘶」吸氣,「我不知道,我們去找他問問吧?」

  「你去吧,我給你的小朋友看著位置。」蓋爾揮了揮手,琢磨著是不是現給自己變身校袍出來魚目混珠,剛走沒多久的瑪納薩就驚慌失措地跑了回來:「好多小孩!蓋爾!好多小孩!」

  「啊?」

  蓋爾起身望向車門處,只見剛剛被她們提及的忒修斯·斯卡曼德正帶領了一串小毛頭浩浩蕩蕩地上車來。孩子們有大有小,大的和一年級新生差不多,小的還沒開始換牙,他們整齊劃一地穿著四學院色組成的格子花紋罩袍,大的牽著小的,男孩保護女孩,一個個滿臉都是好奇。

  「要聽傲羅哥哥的話哦!」一個她很熟悉的女聲從隊伍末尾傳來,看位置大概是殿後的,還沒上車,「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傲羅,黑巫師的克星與正義的伙伴!」

  「好哦——」小孩子們拖長了聲音,領頭的忒修斯臉又紅了,相當不自然地扯了扯身上的傲羅制服——也就是騙小朋友罷了,除了實習生,現役傲羅誰穿這個。

  蓋爾一眼就看見了排在隊伍中段的利芙,她竟然還梳著蓋爾去年給她梳過的那種包包頭,粉紅發帶上系著兩朵木頭小花,正扭著脖子往後喊道:「你快上來啊,阿利安娜!」

  她轉身就走,瑪納薩連忙「哎哎哎」地追上去,把她拉進包廂:「不要緊吧?小孩子忘性大,就算她沒忘,也可以說成是巧合。」

  「不,我後來專門問過人,那孩子八成是個天生的攝神取念者。」蓋爾疲憊地搖搖頭,「我可以清空自己的大腦,也可以讓你不被她看到,但忒修斯和阿利安娜呢?他們都知道我是誰。」

  「那、那我們……跑?」瑪納薩還是有點兒可惜這個包廂,「要不你隱身吧?要不你給我們都隱身?反正我看他們很快就下去了,這火車也沒什麼可看的!」

  剛才流連忘返、恨不得每一間包廂都進去坐坐然後藏在行李架上跟去霍格沃茨的不知道是誰?

  蓋爾拍了拍腦門,抬手給自己和瑪納薩來了個幻身咒。兩人老老實實地貓在座位上不動,看著幼稚園秋游隊伍歡歡喜喜地從包廂門口經過,這才松了一口氣。

  「走走走!」蓋爾連忙起身,讓瑪納薩望風,自己還不忘給這個包廂上門禁——已經到了提筆忘字的年紀,還好她還記得鷹頭馬身有翼獸怎麼拼。

  這遠不比名字保險,小紐特還是有遲了學霸一步而痛失包廂的風險,蓋爾又想了想,把中間的字母全抹了,只留下開頭的「H」和末尾的「f」,希望這孩子對得起他今後的成就。

  她正施咒,沒留意姍姍來遲的阿利安娜正走上過道。瑪納薩膽戰心驚地避在一邊,沒有被碰到,蓋爾就沒那麼好運了,阿利安娜為了躲避地上的一塊污漬,一頭和她撞了個滿懷。

  蓋爾下意識就要往車廂裡躲,但車廂門是被她親手封死的,她才拼了三個字母,就被反應過來的阿利安娜揪住了。

  「誰?鬼鬼祟祟地要對孩子們做什麼?」身高差距讓阿利安娜可以用小臂非常自然地抵住蓋爾的咽喉、將她死死按在車廂門上,轉頭念出了玻璃上的完形填空,「鷹、鷹頭……鷹頭馬身有翼獸?」

  蓋爾幾乎被她弄得喘不過氣,不由十分懷念阿利安娜小時候文靜靦腆的模樣。不過這樣也好,真·文靜靦腆的女巫可撐不起霍格沃茨附小。

  「難道這是霍格沃茨新出的規定?給小巫師們的考驗?沒聽說啊!」阿利安娜懷疑似的自言自語,「你是魔法部派來的,還是霍格沃茨的教職工?」

  蓋爾的手指在玻璃上反寫完最後一個字母。

  包廂拉門驟然閃開,蓋爾與阿利安娜雙雙向後摔去。她對非洲巫師的施咒手勢遠不如魔杖熟練,電光石火之間一個都想不起來,只好下意識地將左臂往地上一撐——

  「喀!」好清脆的一聲!

  蓋爾疼得臉色發白、渾身放汗,心裡一邊罵街一邊覺得這大概是她不盡母職的報應。她將阿利安娜往一邊推開,爬起來探身去扳開窗戶的卡扣。

  「你受傷了!」阿利安娜難以置信地去阻攔這位堅持不肯現身的神秘巫師,骨折對於擁有魁地奇球隊的霍格沃茨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出了校門就知道,全然不是那麼回事,「聽著,哪怕你不懷好意,你至少也得去聖芒——」

  蓋爾已經一手攀住窗框上緣,屈身從窗口跳了出去。與此同時,阿利安娜後知後覺的魔咒也打中了她,不知道是顯形咒還是終止咒,但蓋爾顧不得那麼多了,她胳膊疼死了!

  因少了左臂助力,她不得不早早松手,落地就有些不穩——很好,現在腳也崴了。

  而且整個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上的人都在看她。阿利安娜探頭出來,難以置信地要喊:「蓋爾——」

  她花了不到一秒鐘決定是重新上幻身咒,還是讓阿利安娜閉嘴。

  當然是前者。蓋爾渾身脫力地坐在雨地裡,除非阿利安娜也像她一樣豁出去跳窗——但她顯然還沒有皮到那份兒上——那麼瑪納薩一定會比阿利安娜先找到她。

  至於瑪納薩這位比麻瓜好不到哪裡去的血咒獸人要怎麼帶她離開,這個問題先往一邊兒放放,大不了她就單腳蹦唄!

  蓋爾極緩慢地挪動著身體,兩只眼睛盯著水窪裡的波紋和雨滴,生怕被自然環境出賣了行蹤。好不容易挪進了站台頂篷下——她後背撞上什麼東西,應該是……人腿?

  完蛋!蓋爾心裡悲號,她今天出門一定是方位不利、路遇凶神,否則不可能接二連三地倒霉,要麼干脆就是巫師界克她——干她這行的ヾ大抵都是很迷信的,蓋爾也不例外。

  算了。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躺平不動了。反正她也沒犯法,她只要坐等好心巫師送她去聖芒戈就行了——骨折與崴腳都不是第一次了,但治愈魔咒她壓根沒學,畢竟她的老師同學都是麻瓜。

  好心巫師讓她短暫地現出了身形,大概是為了確定她在哪兒,但很快又為她重新施了個幻身咒。

  蓋爾:?

  隨即她便感到有人伸手從她兩腋下將她整個人兜住,然後一個用力拖了起來。

  大俠好臂力!好核心!就是太不溫柔了!

  蓋爾托著斷臂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剛想回頭看看這是何方神聖,就感到左踝一陣清涼適意,剛剛的腫脹痛楚都消失了。

  贊美魔法!

  「這可真是太謝謝您了!」她所有的不滿都消失了,一邊熱情道謝,一邊回過頭去——入目是人流終於開始稠密起來的火車站台,她身後沒人。

  啊?

  「先生?」蓋爾試探著伸手一摸,摸到旅行鬥篷防雨防濕的硬滑材質,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您還在啊!」

  好心巫師不說話,只在她肩頭兜了一把,試圖讓她再靠裡一些,不要被雨水濺到,雖然她已經再度濕得像落湯雞一樣了。

  「這才哪兒到哪兒,我掉進霍寧達爾湖那次才狼狽呢!」蓋爾渾不在意地隨手整理著自己的衣著,「那天還下凍雨,我甚至都不能用魔法——上岸後發了一夜的高燒,他們都以為我死定了。」

  好心巫師還是不說話,蓋爾不放心地又摸摸他,確認這人還在,一邊隨口說著這些年的倒霉事跡,一邊在人群中搜羅瑪納薩的身影:「最倒霉的還是大前年,那天是我未婚——是我丈夫ゝ的生日,我心不在焉的,搬礦標箱的時候失了手,那玩意兒砸碎我三根腳趾頭。說實在的,您也不能指望死海附近有什麼高明的大夫,麻瓜到底也沒治好我,我請了三天假回聖芒戈看好它,不得不裝了一個月的瘸子。」

  怪了,瑪納薩呢?蛇鼻子失靈了?

  她心裡犯嘀咕,面上仍舊笑容滿面,雖然好心巫師也看不見:「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蓋爾·納什,剛剛從大學畢業,對外是個麻瓜地質學者。」

  她主動伸出手去,戳了戳好心巫師:「先生怎麼稱呼?」

  好心巫師猶豫了一下,才伸出手來,摸索著和她握了握手。

  蓋爾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准確的說,是那些客氣、熱情、活力四射的營業式笑容。

  「難道你不知道,我認得你的手嗎,西弗勒斯?」她黯然注視著身前空茫的雨幕,忽然覺得比先前更加心累,那種想不顧一切地全盤放棄的念頭又冒了出來,但是……不行。

  「我寄希望於你已經忘了。」一直沒說話的好心巫師終於開口。

  經年別後又重逢,他們就躋身於人來人往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可誰也看不見誰,依然僅憑這一雙手。

  英國這地兒是難呆下去了,蓋爾心想,她幾乎要懷疑今天是不是又被鄧布利多兄妹外加斯卡曼德兄弟給驢了,不然斯內普和利芙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聖芒戈有那種長骨頭的藥嗎?」蓋爾率先收回了手,再一次的。不是她絕情,而是折斷的左臂不能就這麼耷拉著,那太疼了。

  「我想你說的是『生骨靈』。」斯內普似乎向她這邊走了兩步,側身替她擋住一大家子急匆匆趕火車的巫師,「在高速飛天掃帚出現並大肆收割莽夫的性命之前,『生骨靈』並未受到人們的重視。順便一提,它的發明者是一位波特。」

  一切都和以前沒有任何不同,想像中的疏離與陌生都不存在。這睽違的六年仿佛只是六個小時,他連語氣都沒有絲毫改變,就好像……蓋爾只是比他提前起床、早早出門了而已。

  「如果早知道是你,我會挑些好的經歷告訴你。」蓋爾微笑著,喃喃說道。

  「沒必要,這都是你自己——」斯內普停了一下,重頭另說,「沒有哪一條路上只開鮮花。」

  「你本來要說什麼,一切都是我自己找的吧?」蓋爾失笑,胳膊一動,疼得又「唉喲」、「唉喲」叫起來,「你怎麼來這裡了?」

  「貝絲堅持要讓利烏斯受洗。」斯內普言簡意賅地說,左手也托上蓋爾的左臂,魔杖發出點點微光,掃過斷骨的位置,「她小時候沒顧上,再大一點就變得不可控,現在不能再拖了。等育兒園的活動一結束,我就送她去教堂。」

  蓋爾松了一口氣,不是串通好的就行,她今天只是特別倒霉,而不是中了圈套——後者顯得比較蠢。

  「你把她送去給阿利安娜照顧是對的。」蓋爾眺望著已經下車排排站好的小毛頭們,阿利安娜·鄧布利多正在講什麼,大概是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興建始末、淵源由來之類的。

  霍格沃茨特快馬上就要發車了,站台上全都是依依惜別的大小巫師,擠得不亦樂乎。她並不能很好地看清女兒的身影,但她隱隱約約地看到利芙高高地舉起了手。

  蓋爾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微笑。

  聽到問題的阿利安娜如夢初醒,好像終於想起什麼來一樣左顧右盼。但她顧著孩子們,到底一步也沒走開。

  「我剛剛還以為她會來逮我呢!」蓋爾笑著說,「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是啊,你當然不知道十歲以下的小孩子有多難帶。」斯內普立即嘲諷她,「十歲以上也一樣。」

  蓋爾囂張地翻了個白眼,反正沒人能看見。

  「她在找誰?」

  「我。」斯內普說,「還有你。」

  「因為利芙?」蓋爾活動著一眨眼就被治好的左臂,已經開始為稍後或許終究無法避免的母女相見做准備,讓自己看上去更體面一點。

  「她問的一定是,如果她家就住在霍格莫德,是不是還要每年坐兩次霍格沃茨特快列車。」斯內普隨口道。

  「你……你把尖叫棚屋買下來了?」蓋爾一愣。

  「圖書公司提前支付了版稅。」

  蓋爾劇烈地喘了一聲粗氣。她有千言萬語要說的,可現在一個單詞也說不出來了。沒必要說了,事已至此,語言反而是累贅。

  「你該走了。」斯內普提醒她,「我要去接利烏斯過來了。」

  空氣裡傳來一聲清脆的響指聲,沒多久蓋爾就看到瑪納薩了,她一邊衝著某個車窗大力揮手,一邊在人群中尋覓蓋爾的影蹤。

  「你……你攔住了瑪納薩?你怎麼做到的?」

  「我總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斯內普的聲音倒是很平靜。

  「黑嗎?」蓋爾直截了當地問。

  透明空氣沉默了一會兒:「黑的。」ゞ

  雖然明知他看不見,但蓋爾還是將臉轉到一旁去,才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點頭。笑著笑著,她感到有手指拂過她的喉嚨,仿佛是低估了她這些年來頻繁換水土而新長的個頭一般,那手緊跟著上移,准確地碰到了她的臉。

  蓋爾還沒反應過來,就感到另一只手也撫了上來,拇指碰了碰她的嘴唇,大概是終於准確定位了,吻便毫不猶豫地緊跟著落了下來。

  耳邊仿佛轟然震響。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迅速彌漫到四肢百骸,蓋爾腿軟得幾乎要站立不住。她喉嚨間模糊地嘆了一聲,想要吻得更深入,想要擁抱,想要撫摸,用能將兩個人揉成一塊兒的力氣擁抱,用足以遍體鱗傷的力氣撫摸。

  那一瞬間她腦子裡什麼都沒有,沒有理智,沒有計劃,沒有未來。她想讓斯內普帶她走,要麼干脆殺了她,這樣他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深紅色的列車吐出一串長長的乳白色煙柱,魔法汽笛格外嘹亮,當所有人都滿懷希望地注視著即將奔赴霍格沃茨的新生代時,他們在幻身咒的保護下旁若無人的擁吻。

  言語可以克制,感情可以內斂,但親吻永不會騙人。


第47章 46

  蓋爾直到九月底才緩過勁兒來。

  她終於想起來盤問瑪納薩,又寫信給阿利安娜,拼著被十二封塞在一個鼓鼓囊囊大信封裡的吼叫信來了個「萬彈齊發」,終於拼湊出跳窗後的故事:

  性格越來越像大哥而脾氣越來越像二哥的阿利安娜·鄧布利多小姐當然立刻就要下車去逮她,甚至還想讓慘變保姆的忒修斯·斯卡曼德搭把手,但她沒走兩步就冷靜了,想起斯內普說要來接孩子,立刻毫不猶豫地發了個守護神,然後就美美帶娃去了。

  而嚇懵了的瑪納薩很快也收到一個守護神——她口口聲聲說那就是雨燕而且聲音、語氣都和蓋爾如出一轍——說她去避一避風頭,讓瑪納薩自由活動,不用找她。

  「後來我不知怎麼就忽然想起來,剛剛你和那個女巫跌進門裡的時候,好像受了傷?我就急了,開始找你。」瑪納薩老老實實地說。

  蓋爾無語凝噎。

  這算什麼,用黑魔法混淆白魔法,什麼白加黑。

  她想明白了,干脆扯過信紙,給斯內普寫了一封短信,上頭只有一句話:「所以這就是火車上利芙跑出來你找都不找的原因?」

  他能准確地隔空找到瑪納薩對她施咒,就同樣能找到利芙確認她並未遇險——感覺空氣中布滿了「天網」攝像頭似的,怪不得屬於黑魔法。

  回信到得很快。「你沒資格質問我。」斯內普這樣寫道,仿佛是在忙碌間隙隨手寫下的,字母的長尾都快飛出紙面去了。

  蓋爾默默咬住嘴唇,她確實沒資格。本來她真的全盤相信了利芙的控訴,覺得斯內普這個爸爸當得和自己這個媽也就是半斤八兩,但現在她不那麼想了。

  阿利安娜證實了利芙在站台上的那個小疑問,和斯內普推測的答案連個介詞都不差。

  他很了解利芙。

  蓋爾試著回憶那天斯內普的語氣(她也只能聽得到語氣了),那是很篤定、很平常的一句話,並不是要故意向她展現什麼似的。

  挺好的,她蠻欣慰地想,得知他們父女關系還說得過去,她就可以毫無負擔地去奧地利了。

  當然是以巫師蓋爾·納什的身份去的。如果地質學者蓋爾·納什要離英赴奧,估計整個國防部都會發出尖銳爆鳴然後連夜封鎖海岸線吧?

  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

  但是不去一趟不行,格林德沃派去撒哈拉的那伙人實驗結束後只回來一半兒。蓋爾有些後悔忘了問一句,到底是什麼咒語非去撒哈拉沙漠這種求救無門的絕地試驗不可,她這個發明者怎麼毫無頭緒?

  更重要的是,格林德沃要正式給自己的團體一個「名分」了。他制定了名稱,阿不思·鄧布利多動手畫了logo,大概還有一整套人事制度什麼的吧?總之,1909年11月,幾乎所有在這個時間段動身趕赴奧地利的巫師都沒個好東西。

  也包括蓋爾·納什。

  她於兩個月後重返國王十字車站,於七又二分之一站台登上前往歐陸的長途列車,並好好欣賞了一下魔法鋪設的臨時跨海軌道橋。

  搭建這個的巫師是學過麻瓜建築學的,魔法補足了麻瓜暫時無法克服的技術難題——比如無法造出更堅固的鋼材,那魔法加固就好了嘛!

  蓋爾覺得自己正在做的事也和他或者她差不多,她攤開桌子上的備忘錄,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幾行小目標。

  1.葉綠素。

  2.龍痘(顯微鏡)。

  3.余震。

  分手之後,她終於能大大方方寫中文了。拼音文字誰讀誰知道,怪不得歐洲這麼多閱讀障礙症患者。

  第一項沒辦法,她甚至不知道「葉綠素」的英語是什麼,天可憐見,她只能密切關注相關領域的每一篇新論文,然後結合上下文,推測論點是不是她所需要的。如果那位不知道是誰的科學家要到三十年代才發現葉綠素,那就來不及了。

  第二項也不是必須的。以她當下的計劃來看達成目標完全沒問題,不需要多此一舉——但她要防著國人記吃不記打,前腳被侵略,後腳就給遭災的敵國送錢送物資,等人家緩過勁兒來一口氣兒占了你大半個國境,擱這兒積累道德資本吶?照她說,作出決策的總統和提議的內閣成員統統該去恥辱柱上釘到地球毀滅。

  第三項她至今沒什麼頭緒。足以滅國的災難,必然會影響到鄰國。半島無所謂,琉球她不熟,但……她想起地理課本上看過的、兩輩子都無緣踏足的舟山與寧波。

  余震,海嘯,鋪天蓋地的火山灰……江浙滬閩都會被殃及。更別提火山灰裡或許還會夾雜著的其他物質,她不是不想做,她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媒介」。

  如果真的沒有辦法,說不得也得硬著頭皮做下去。

  為了更偉大的利益——這句話在她的文化裡被稱作「少數服從多數」。

  她不覺得英國人天生高貴,但在她心裡的那杆秤上,有些東西就是無論對面怎麼加碼,也永遠會高高地翹起來。

  走道裡響起「沙沙」的鈴聲,提醒巫師乘客們即將到站。如果要前往南歐,應於巴黎北站下車換乘,如要繼續前往柏林,請待在座位上不要走動,或於指定車門下車通風、購買紀念品,不晚於整點回到原位。

  蓋爾老老實實坐著沒動,隔著玻璃欣賞法國女巫們別致的袍子式樣。她想國際樞紐就是不一樣,方方面面做得真到位,國王十字真的輸了。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蓋爾愕然回過頭去,發現門外站著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學生,她甚至還穿著法國魔法學校的絲綢校服,手裡空空的,連個箱子都沒拎。

  「您……」蓋爾一時不知這是什麼路數,「請進、請坐吧!」

  誠然霍格沃茨特快列車是免費的,但魔法歐洲之星可不是!她買的是一整個包廂,怎麼半道還能冒出個旅伴來?難道和利芙一樣是逃家出來的?

  蓋爾的表情立時就柔和多了,甚至主動給女學生倒了杯熱茶,她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吧!

  「北邊兒可冷,您沒帶點兒大衣服嗎?」

  女學生眨了眨她美麗的黑眼睛,搖頭道:「來不及了,到了之後再買吧,我帶了不少錢呢!」

  出門在外這種話怎麼好大咧咧地往外說啊!

  蓋爾只好問道:「您怎麼稱呼?」

  「我姓羅齊爾。」女學生很溫柔地說,先說姓氏,說明拿得出手,說明她以此為傲,「您叫我文達吧!」

  「羅齊爾小姐。」蓋爾笑了笑,「我也認識一個羅齊爾,但他遠不如您友好……我叫蓋爾·納什,這裡是我買的包——」

  女學生將一張票根推到她眼前,上面正浮現出一個復雜的logo。

  「真是這樣嗎?是您買的嗎?可是,是它指引我找到這裡來的。」女學生文達·羅齊爾依舊輕聲細語地,臉上掛著得體而禮貌的笑容,「原來您就是納什小姐,久仰大名。」

  蓋爾一時苦笑。

  她又不是買不起!早知道單位報銷的車票要跟人拼,她還不如自己買呢!格林德沃你可真是個省錢的天才!

  哦,還是個誘拐未成年人的變態!

  「你逃課出來的?」既然也是瘋子開會的一員、是新同事,蓋爾也就換了副嘴臉。她的原始股是比不上阿不思·鄧布利多,但也就比不上他一個而已。

  文達·羅齊爾點了點頭,然後她們就沒話說了。途徑柏林的時候,又上來兩位年輕女巫,一位剛畢業,一位比蓋爾大不了幾歲,四個人面面相覷,氣氛尷尬到詭異。

  蓋爾對聊天興致缺缺,她唯一好奇的就是格林德沃是怎麼禍禍到她們頭上的。但這又像是在傲慢地秀資歷,於是她只好閉嘴,漫不經心地翻著前些年的備忘錄,一直到列車抵站。

  奧地利,維也納。

  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金發大個子奧托親自來接站,他頭頂飄浮著一塊大木牌,上書華麗加粗的花體字——「Alliance」。

  「還真是直白!」蓋爾冷笑道,「撒哈拉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你什麼時候有空來找我說一說?」

  奧托的臉色十分難看。他被熱帶過於猛烈的陽光曬得黑紅的膚色遲遲沒有褪去,這使得他哪怕紫漲了臉色旁人也看不出來。

  說來也奇怪,明明蓋爾·納什比他還晚入伙,日常事務半點兒也不管,甚至漠不關心,甚至這是她第一次來總部,但她就是能把上上下下訓得跟三孫子一樣。

  除了兩位先生。格林德沃先生根本不吃她那套,阿不思·鄧布利多聽見她那些刻薄言語則只會哈哈大笑。

  「今天晚上吧,女士。」奧托小聲道,在三位年輕漂亮的女同事面前挨罵真令人抬不起頭。

  「晚上?」蓋爾掃了奧托一眼,「我不喜歡你這款的,一看就是爆發力有余,耐久力很差。」

  這種話對於20世紀初的歐洲巫師來說還是太超前了。蓋爾聽見文達輕輕吸氣的聲音,面前的金發壯漢已經手足無措、恨不得把頭塞到鐵軌上、讓它像個西瓜一樣被碾破。

  「不舒服了?下次開口前好好想清楚,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蓋爾冷冷地說。

  「明、明天,女士。」奧托結結巴巴地說,「只要您有空,我隨時等候您的召喚。」

  蓋爾嗤笑了一聲,伸出手來,奧托畢恭畢敬地將一朵緞帶花結遞到她手上。濃綠緞帶上織著「為了更偉大的利益」的暗紋,簇擁著三角、正圓、直豎拼接組合的幾何圖案,兩側各有一個……大寫G?

  「呵!」她隨手將花結別在胸前,門鑰匙隨即啟動——蓋爾·納什消失了。

  「她一直都是這樣嗎?」最年輕、最天真爛漫的文達·羅齊爾問道。

  「嗯。」奧托簡短地應了一聲,又舉起一枚花結,「下一位是誰來?」

  他有時候偶爾也覺得他們公司不會真要完蛋了吧?二把手和三把手,一個像是被騙來的,一個像是被逼來的,這偉大事業到底怎麼進行得下去?

  但被騙來的這一位時至今日依舊兢兢業業,和先生親密無間,被逼來的這一位更是一手支撐起了「Alliance」在暗地裡的種種動作。

  哪一個看上去都像是隨時要撤資跑路,但哪一個都捏著鼻子干到現在,要命的是他倆關系還不賴。

  奧托覺得他要是格林德沃先生一准兒天天晚上愁得睡不著覺了,但先生到底是先生,就是不一般。

  門鑰匙帶著蓋爾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一棟麻瓜建築物前。她環顧四周,再三確認這就是一所普普通通的酒店,沒有經過任何魔法的偽裝與掩藏,就那麼大大方方地暴露在所有麻瓜的視線之下。

  這也太囂張了吧?簽訂《保密法》的時候沒有通知到……呃,那時候大概還是神聖羅馬帝國?不能因為國名改了就不承認吧!

  蓋爾萬分無語,覺得自己一萬年也適應不了蓋勒特·格林德沃的行事風格。雖然她天天念叨著他倆早晚得掰,但要是沒有鄧布利多居中調停,蓋爾一天能恨不得抽格林德沃八百回。

  酒店之內,牆紙上緩緩浮現的「Alliance」徽記為蓋爾指引出一條清晰的動線——文達·羅齊爾大概就是這麼找到她的。她隨之來到一間人頭攢動的大會場內,竟然奇異地覺得有些熟悉。

  這種規模的酒會PNB年年都要辦啊!虧她還以為是什麼陰暗隱秘的聚會,不是在森林深處就是在地下洞穴,與會者鬼鬼祟祟,參會通知欲蓋彌彰,正義執法者全城布控什麼的……還是想太多了。

  蓋勒特·格林德沃的主張還是很正當的。無論什麼時代都有巫師認為應該廢除《保密法》,他終將被人詬病、為千夫所指,大概是因為他直接選擇了暴力撕毀,要趁著麻瓜戰後虛弱,一口氣站上主宰的王座。

  此時此刻出現在會場裡的人,毛估估大概有六成停在「打破《保密法》」這一層,只有四成人不到的核心圈層曉得要「暴力撕毀」。這四成人裡受教於蓋爾的不知占到多少,因為她知道格林德沃另有一支親手教導的小隊,專門負責暗殺政見不一者。

  做得干淨利落,不留一絲痕跡,就像在通古斯,他們為麻瓜挽救了天體災難,就像在對角巷……不,那一天,蓋爾·納什根本沒去過對角巷。

  格林德沃正和一位禮袍上繡著德國魔法部紋章的老者說話,見蓋爾來了,便比了個暫停的手勢,指了指旁邊的休息區,說道:「阿不思在那邊。」

  阿不思·鄧布利多正獨自坐在一條織錦長沙發的一端,二郎腿翹著,一杯涼透了的紅茶端在手裡,看上去一點兒要喝的意思都沒有。

  「下午好啊!」蓋爾敲了敲茶幾、權做致意,「怎麼不過去?在考慮什麼時候跑路嗎?」

  「蓋爾!」阿不思·鄧布利多笑了起來,兩個問題一個都沒回答,「你又瘦了,怎麼不去多吃一點——阿不福思那邊怎麼樣了?」

  「巧了不是,我剛好認識蘇格蘭場的人,就托他去試了試路易絲·夏普——只能說你們兄弟倆天差地別的擇偶取向並非只有性別不同。」

  「看來阿不福思要失望了,難道他一次都沒得手?」

  「男巫控制女麻瓜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蓋爾嗤之以鼻,「他第一次把路易絲從監獄裡帶出來,轉頭她就跑去自首了。」

  鄧布利多笑著點了點頭:「會怎麼樣,我是說夏普夫人?」

  「我通過合規手段讓她免於絞刑,但只怕要牢底坐穿。」蓋爾搖了搖頭,拯救一位反抗家暴而失手傷人致死的女性的性命,對潘克赫斯特那幫人來說易如反掌,「倫敦市郊有個什麼……女囚教導院?新建的,環境比監獄是強,我把她送那兒去了。」

  路易絲·奧斯汀·夏普是一位虔誠善良的傳統女性,情不自禁歸情不自禁,情有可原歸情有可原,但她始終認為自己和阿不福思的感情違背道德,殺人更是一項重罪,合該付出代價。

  「夏普夫人還好嗎?」鄧布利多十分關切,自從他勸說路易絲自首,阿不福思就跟他絕交了。

  「不怎麼樣。她認為自己作為一名教徒是失格的,大概就是罪孽深重上帝不會再愛她了什麼的,目前整個人的狀態相當恍惚。」蓋爾聳了聳肩,「阿不福思越勸她、她越痛苦,要是有什麼辦法把路易絲變成女巫就好了,換個主來念叨,讓原來那個滾邊兒去。」

  鄧布利多嘆了口氣,他面前坐著的就是巫師世界最富「奇思妙想」的女巫,她都沒辦法。

  「要不生個孩子吧?」蓋爾冷不丁冒出一句話,「生個巫師出來,讓路易絲自己看看。」

  「我不明白。」

  「我只怕在路易絲眼裡,巫師和麻瓜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種族,只是長得像而已。如果她生下一個巫師,不就能證明巫師和麻瓜都是一樣的,魔法只是某種基因……誠然她確實出軌,確實殺人,但上帝也沒那麼全知全能,看,他連巫師和魔法都不知道!那些出名的神跡究竟有沒有發生過誰也不好說,但隨便一個巫師抬抬手就能來上幾十個不重樣——信仰如果不能使內心平靜,那干脆別信了。」

  「基因是什麼?」

  「我從一本新書上看來的,就是遺傳物質。」

  「Well……但是蓋爾,你不能……孩子是正在長成的、獨立的人,不是一件工具,你不能總是出於利用而決定要不要去……」

  「等她長成了再說吧,眼下總得以成人的利益為先。」蓋爾冷酷地說。

  鄧布利多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才低聲說:「你真覺得麻瓜和巫師沒有不同嗎?」

  壞了,犯忌諱了!她還在格林德沃的員工大會上呢!

  蓋爾連忙環顧四周,見許多想來親近鄧布利多的男巫女巫都因為自己而退避三舍,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有些話就是不能說的。

  蓋勒特·格林德沃並非借崇高目標滿足私欲的尋常梟雄,他真的有在秉持、踐行自己的理想,他覺得麻瓜就是不行,而巫師能力出眾,巫師合該統治世界。

  「可我……」鄧布利多有些迷惘地盯著自己的膝蓋,「我不想問奧托是在什麼地方被曬成這樣的,我也不想問他那一組的另一半人都去了哪裡。」

  蓋爾一時默默。

  奧托本來也不是她管的,他本來是暗殺小隊領頭的,但那支小隊前年差一點兒就被鄧布利多抓個現行連鍋端了,格林德沃不得不假裝生氣,把人罵了一頓,踢到非洲吃沙子。

  「這條路快要走到頭了,阿不思。」蓋爾誠懇地勸他,「我不相信你沒看出來。」

  「再等等。」鄧布利多聲音更輕了,他低垂著頭,半張臉都掩在濃密額發的陰影裡,「我總得……有個理由。」

  「他不會給你的,不想分手的又不是只有你一個。」知心大姐蓋爾隨口道。

  「他會的。」鄧布利多抬起眼來,望向被輝煌的燈火與衣香鬢影簇擁著的格林德沃,「在理想與愛情之間選擇理想也不是只有你一個。」

  「我的理想可比他的現實多了。」蓋爾淡淡一笑。

  熬過了激動人心的領袖發言又被迫進行了一些盟誓與應酬的蓋爾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才勉強爬起來。她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呆,滿腦子都是昨晚夢見的小情侶之間情情愛愛那些事兒。或許這些人裡只有阿利安娜和忒修斯會獲得幸福,可傲羅也不保准……總不能等紐特長大吧?

  這麼想想伏地魔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至少他知道談戀愛傷事業,干脆斷情絕愛了。

  蓋爾披了衣服下床,一推門就看見門口蹲了一只蔫頭耷腦的銀色猞猁。

  半小時後,同樓層其他房間同時聽到一聲女巫的怒喝:「你腦子進水了?帶上你那椰子殼一樣的圓腦袋給老子滾!」

  奧托狼狽不堪地被納什小姐趕了出來,納什小姐猶自氣得在房間裡兜圈子。

  這客房與之前相比已然全然變了樣子。從天花板的每一處縫隙到牆壁的每一寸紋理,再到地板的每一個角落,包括中間所有的家具、擺設、器皿、織物,全都變成了濃烈的黑色,陽光沿著壁立如牆的窗簾擠進窄窄的一條細線,照亮披著晨袍的蓋爾·納什,就像煤渣山上飄落的第一滴新雪。

  麻瓜有五彩斑斕的黑,用准確的三原色數值區分每一種黑的不同,但巫師沒有,只怕回到一百年後也沒有。巫師只有「深一點」和「淺一點」,或者「像烏鴉一樣的黑」、「像黑狗一樣的黑」。

  這已經是她能還原出來最黑的黑色,肯定還是會反射光線的,魔法和蓋爾都已經盡力了。

  但是為什麼要跑去撒哈拉沙漠搞啊!把一公頃的沙地變成純黑色能看出個屁來啊!那不就是更熱了嗎!最開始那倆人怎麼死的,中暑啊傻▏缺!

  五十攝氏度已經很熱了,升溫到七十不就是溫水煮青蛙嗎!

  無論是麻瓜還是巫師,自古以來,降溫都比取暖更難,或許巫師能用保暖咒讓自己暢快地遨游夜空,但到了撒哈拉沙漠裡就不一樣了,奧托這個水平的巫師頂多讓自己「不那麼熱」,就是蓋爾自己也不能做得更好了。而極端的炎熱本就會大量消耗體能、失水、意識模糊,反應能力大幅下降,死了兩個反應遲鈍的青蛙,其他青蛙終於想到要求助。

  很好,撒哈拉沙漠,就是幻影移形出一千裡,那不還是在沙漠裡嗎?以為非洲是你們奧地利啊,統共咪▏咪▏大?

  蓋爾無力地嘆了口氣,她以為的魔法實驗,其實是奧托等人的絕境求生。不牽涉到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情況下,巫師確實比麻瓜能力強,但他們幾乎不具備任何沙漠生存常識,還非不肯接受麻瓜游牧民的幫助。等他們重返原點,彼處已然成為一個小小的「風極」,再找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痕跡,要不是實在榨不出一滴水,估計還會成為汪洋。

  奧托憑著僅存的最後一點腦子把沙漠還原,帶著已然被吹成干屍骨架的同事返回歐洲。

  說真的,這大概是他此行中唯一可取之處了。

  蓋爾與其說是氣他,倒不如說是氣格林德沃更多。為什麼要去撒哈拉?因為那裡是無人區,因為彼時不宜再鬧出大動靜——在被鄧布利多剛剛抓了個現行的情況下。

  這個人明明利用著她結合麻瓜科學搞出來的黑魔法,卻不肯放低身段去了解、思考一二。麻瓜的東西,他是真的看不上。

  這樣會出大簍子的。說不定格林德沃最終落敗就是因為一個不起眼的麻瓜?畢竟一位如日中天的政治領袖,瘋了才要跟個學校老師一場決鬥定勝負。

  只怕是被鄧布利多拿捏了弱點、不得不鬥。

  蓋爾敲了敲桌面,將房間恢復原貌。

  盡管明知結局,她也從沒想過要跳船。格林德沃必輸,這是時代形勢所決定的,不會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誠然他們互相利用,但利用完了就跑路,她干不出來。

  墨西拿死了快十萬人。

  蓋爾紋在手心裡的魔咒並不能從無到有地「制造」一場地震,她只能催發與激化。有些人早晚都會死於某場地震,但有些人本來是不必死的。

  她在心裡給自己記賬,有些她問心無愧,有些她終要償還。就像路易絲·夏普,一碼歸一碼。


第48章 47

  蓋爾並未在奧地利待太久。

  無他,唯煩人耳。

  格林德沃和鄧布利多之間的氛圍太怪了,他倆都在的場合,別說奧托那些人,連蓋爾都不太想過去。

  貌合神離,如是而已。

  她能單獨找格林德沃攻堅一下技術難題,也能找鄧布利多談家長裡短、Love&Peace——活像《常回家看看》。但當他倆一起出現的時候,蓋爾就只想光速消失。

  演是吧?裝是吧?忍是吧?她倒要等著瞧,等這二位撕破臉,會鬧得多麼難看。

  還是防患於未然、早分手早好,早分手還能做朋友。蓋爾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嘴唇,忍不住低下頭笑了起來。

  笑完發現對過的文達·羅齊爾正好奇地望著她。

  「怎麼?」

  「好奇您還有這樣的一面。」文達悠然地望向窗外,「就像格林德沃先生,我也想像不到他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面,他到訪我家莊園的時候,還不認得阿不思·鄧布利多呢——認識之後,他們就形影不離了,不是嗎?」

  「你想說什麼?」蓋爾皺眉。

  「我想說,先生身邊那個位置快要空出來了。」文達綻開一個美麗的笑容。

  「你還沒成年!」

  「快了,應該是我更快。」文達很篤定。

  「可取向是很難改變的。」

  年青女巫那張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種不服氣的神色。她一看就是順風順水長大的,頭腦聰明,家境優渥,容顏姣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她想,逃課也要跨國參加激進團體集會,她的詞典裡大概沒有「不行」這個詞。

  「我一直好奇您為什麼不去競爭那個位置。要是我的眼睛沒有剛好捕捉到您方才的笑容,聽了您的話,我恐怕會以為您是怕輸。」文達拐彎抹角地婉轉說著,「現在看來,您方才腦子裡想的人一定不是我們中的哪一個——」

  二十年英國人生涯已經讓蓋爾的聽力和本地土著沒什麼差別,但文達·羅齊爾自帶口音Debuff。

  「所以呢?你能不能直說?這和我有什麼關系?」

  「我要做格林德沃先生身邊的第一人。」文達絲毫沒有被蓋爾的態度影響到,一看就很有前途,「無論那個位置是什麼,就算不是配偶,只是個助手,我也要做『第一助手』,只有我配得上那個位置。」

  說到這裡,那張因為立志而愈加容光煥發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輕蔑的不屑。

  「阿不思·鄧布利多太軟弱了,強者和弱者之間,他總是更傾向於後者,他滿腦子都是那些弱者。」

  「我恐怕他們兩個的進步余地都很有限了。」蓋爾很客觀地說。ヾ

  「您明知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文達甜甜地笑了,「您呢,納什小姐?」

  「無所謂。」蓋爾失笑,「你盡管為你的花園選擇合適的景觀植物,你要種什麼都和我沒關系,包括隔壁鄧布利多家也一樣。我只是個過客,你們種什麼,都不會影響到我要走的路。」

  文達一怔。

  「別誤會。格林德沃是猛虎,你要做猛虎的利爪,那很好。」

  「那你呢?」

  「我嘛……我是『母狼』。」蓋爾興致勃勃地說,這不是什麼好詞,甚至可以用來罵人ゝ,文達費解地看著她,蓋爾卻只將手一擺。

  「給你個忠告吧,羅齊爾小姐。不,沒那麼誇張,只是建議……建議。」

  「願聞其詳。」

  「或許你畢業後可以申請來英國,如果你趕得及的話。畢竟鄧布利多——你懂的,現在連你這樣的新人都能看出來——到時候我們英國分部還剩幾個人,可真不好說。我想格林德沃一定做好將英國從他的版圖上拿掉的心理准備了。」

  誰還不是憑借個人魅力招工的?不然靠什麼,靠理想、靠真心?待遇不錯、領導靠譜、乍一看不是違法犯罪,大部分人就跟著干了,巫師也不例外。

  像蓋爾這樣個人能力與個人素質成反比的……向她負責的那些巫師就沒一個想被提升的,升職就意味著挨罵的機會變多了,加薪加的是窩囊費。

  不過……個人能力與個人素質成反比?怎麼那麼眼熟呢?

  文達·羅齊爾驚詫地看到納什小姐又露出先前那樣的笑容,活像個懷春的少女。怎麼討論正事也能讓她這樣笑出來嗎?還是說她喜歡的其實是英國分部的下屬,這太離譜了!

  她就不一樣了,她只喜歡強者,只有強者才能配得上她,文達自負地想。

  1910年,英國,倫敦,威斯敏斯特市,西區,攝政王街309號。

  這兒曾是全歐洲第一家照相館,還接待過查爾斯·狄更斯,它也是世界上第一部 電影的放映地——就此順勢改成了電影院。現下的電影時長還沒有超過二十分鐘的,因此客座翻台率很是可觀,人群來來往往,拿電影當成另一種可供小憩的「咖啡」。

  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坐著一位女士,雖然坐得偏,但很顯眼。近幾年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單身女人肆無忌憚地「入侵」紳士們的場合,她們大大咧咧地出現在茶館、餐廳甚至酒吧,以中產階級的女眷居多——更底層的工人們早就打成一片了。

  這位女士顯眼並非因為她出現在了不適當的場合,也不是因為她的過分消瘦已經影響到了美貌,而是因為她穿了一條短裙。

  幾乎所有的男士都忍不住往那邊瞟,那是怎樣的一條裙子啊!它看上去像是用縫制西裝的硬質布料裁成的,整體呈現出一個A字,裙腰壓著一道道三指寬的平行豎褶,線條簡潔鋒利,幾乎不會隨著主人的動作而產生絲毫變形。

  但實在是太短了啊!那位女士坐下的時候,他們能看到她的半截小腿,她站起身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能發現她小巧玲瓏的腳踝骨和裙擺之間那分明的一道足有兩個巴掌那麼寬的鴻溝!

  傷風敗俗!這種衣服怎麼能穿到大街上來!

  但紳士們的視線仍舊不受控制地被吸引過去,幾位結伴而來的女士也雙眼發亮。經由這條裙子,他們也注意到那黑發黑眼、明顯的混血特征,不由長長松了一口氣。

  就說是這群邪惡的亞裔帶壞了風氣,他們純正的英格蘭溫順淑女們是不會這樣的!

  作風出格的混血女士完全懶得搭理路人的視線,她正倚在座位上怔怔出神,好像是被方才的《弗蘭肯斯坦》嚇到了。侍者好心地帶來一瓶嗅鹽,又傳了幾句話,混血女士擺擺手,起身離開了。

  「她怎麼走了?」有人問那侍者。

  「有兩位先生在等她。」侍者答道。

  盡管紳士的風度不允許他們暗自揣測這位女士的身份,但一種暗搓搓的想法還是在場上每個男人眼中流轉,他們彼此心知肚明。

  當下就有幾個坐不住的站起來跟了上去——但獵艷之旅還未開始就宣告結束,那位混血女士並未走遠,她就在電影院旁邊的露天咖啡館裡,傳說中的兩位紳士甚至不敢坐下。

  「我不是讓你們別回來嗎?」混血女士劈頭就問。

  「只有我回來了。」一個大高個兒金發男人下意識地躬了躬脊背,「他……」

  混血女士這才注意到旁邊跟班似的矮個子紳士,那也是個黑發黑眼睛的,留著兩撇細細的小胡子,整個人瘦得可憐。

  她發出一聲驚呼:「你——你把他帶回來了?你是托馬斯·安?」

  矮個子紳士拘謹地點點頭,注意到這裡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連忙將帽子深深地壓了壓,遮擋住那副異域特征明顯的五官。

  「好啊,奧托·馮·霍恩洛厄,長本事了!」混血女士頓時大怒,「我說你怎麼非要在外頭見面,怎麼,當著人我就不敢罵你了?」

  她抬起手,差點兒給那金發大個子奧托一耳光,最終也只是一巴掌揮掉了他的平頂禮帽。

  咖啡館老板蠢蠢欲動想要報警的手又縮了回去。

  「坐。」她冷淡地朝一句話不敢說的矮個子點點頭,轉頭差點兒要踢人,「怎麼,難道還要我給你搬椅子嗎?」

  奧托委屈地撿回帽子,一路小跑著回去,混血女士已經為他們點好了飲料。

  「東西都放好了?潛水鐘用著順手?」她的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把要改進的地方列個表發我。」

  「函館以北、津輕海峽已經布設完了。」奧托謹慎地說。

  「效果呢?」

  奧托變魔術似的從大衣內側掏出一本文冊,混血女士翻了翻,眉頭登時舒展開來。甚至可以說,她看上去高興極了。

  「很好。告訴每一個人給我盯緊了,做好書面記錄,每三個月彙總報我。只有巫——我們的眼睛才能看得見,所以瓦加度那個小魔——辦法,每天都要練。」

  奧托連連點頭。

  「中東鐵路那邊呢?」她又問。

  「沒動靜。」奧托謹慎地說,「我們的人都在赤塔。」

  混血女士點點頭,似乎很想要嘆氣,但在外人跟前忍住了。「現在我們來聊聊你吧,托馬斯·安。」她轉向矮個子。

  矮個子征詢地望了她一眼,向前傾了傾身子。

  「他只會說一點法語,英語只聽得懂名字。」奧托主動代為解釋,「還好我會說法語。」

  「把你能的!」混血女士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那中文呢?」

  奧托轉頭和矮個子交流了一下,才搖了搖頭道:「他只會寫。」

  「足夠了。」混血女士一直藏在桌下的左手忽然抬了起來——掌心握著兩支鋼筆和卷成一沓的無格稿紙。

  矮個子面不改色,甚至很坦然。

  「你告訴他了?」混血女士忽然狠狠瞪了奧托一眼,「你們怎麼回來的?」

  「門鑰匙。」奧托小聲道,「這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請允許我提醒您一下我們的宗旨,納什小姐。」

  「宗旨?」納什小姐輕聲反問,「我不要那些崇高的東西,我只要效率。托馬斯·安和我們正在做的事有什麼關系?單獨向他說破我們的身份,你要耗費多少時間、要橫生多少不必要的枝節?」

  奧托大為震驚:「這人沒用?那您為什麼——」

  「因為我險些作出和他一樣的事,我不能說這種事愚蠢,但是那沒用。這人一輩子都在忙忙碌碌地做一些既崇高又無甚用的事情,還有更多的人,他們為此付出生命。」納什小姐慢慢說道,「我救他只是因為《泰晤士報》報道了這樁波及三國的刺殺事件,被我看見,而日本人磨磨蹭蹭拖了這麼久不殺他,讓你趕得及插手。」

  「那、那我帶他回去?」奧托也覺得這件事棘手了起來,「他一直鬧著要回去。」

  「那就讓他回去好了。」納什小姐嘴上說著英語,手中鋼筆一直沒停,和那個矮個子用一種畫圖般的文字密集交流著,「回去接著送!」

  「您跟他說什麼了?」奧托忍不住好奇起來。

  「我告訴他,他崇拜的一位日本武士正是最早提出要侵略他祖國的人,受到全體國民的崇敬與擁戴ゞ——所以這樣的人殺一個怎麼能夠?要殺一代,還有上一代、下一代、再下一代,整整四代人殺盡了,讓我們再看看呢?」

  奧托驚悚地蠕動著嘴唇:「他怎麼說?」

  納什小姐垂頭掃了一眼稿紙:「他說他保證盡量活著,活著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矮個子還在寫個不停。

  「唔……還在譴責我太殘忍,有違賢者的道理。不去管他了,聖父,又一個。」納什小姐笑了起來,「單就報紙上所登載的履歷而言,這人……想遵守承諾也挺難的。」々

  「可是……納什小姐,如果您所擔憂的事真發生了,我們……?」奧托有些躊躇,「那也是您的祖國不是嗎?」

  「我們能做什麼?」納什小姐平靜地反問,「就是梅林再世也束手無策,就是麻瓜的——算了,無所謂麻瓜的誰。如果不計代價,唯一可行的方案是直接炸掉中東鐵路,但那……」

  奧托迫切地等待著下文,看上去很贊同「炸鐵路」的方案,而那位托馬斯·安還在激情控訴、筆耕不輟。

  「你可以回去問問格林德沃。」納什小姐用一種慈愛的、看傻子的眼神注視著他,語氣溫柔,「他會告訴你那條鐵路對遠東局勢有多麼重要,我不想教豬,別逼我罵你。」

  「先生或許會直接讓我炸掉。」奧托嘟噥著說。

  納什小姐一怔,奧托有些得意地理了理外套。

  「伸手,如果你向格林德沃提起此事,你就會立即暴斃。」納什小姐忽然向他伸出右手,「手!」

  奧托連忙將手死死地塞在口袋裡,好像還握住了什麼。

  「先生現在顧不上東方!」他連忙說解釋,「歐洲這一攤至少還需要十年,那他也肯定先顧美洲!」

  「真的?」

  「我敢和您立誓!」奧托也伸出了右手,「其實這都是先生在會議上提過的,您可能走神了,他說『東方是我們最後的戰場』。」

  納什小姐懷疑地看著他,慢慢將手縮了回去,奧托狠狠地松了一口氣。

  「滾吧,為這麼點事兒浪費我一下午,我家裡還裝修呢!」她疲憊地揚了揚手,「從賬上支點錢給他,這人好像還有老婆孩子,還有個媽——就是現在未必還活著。」

  「如果您需要幫助,可以叫分部的同事來。」奧托下意識地建議。

  「嗯,後腳阿不思·鄧布利多就知道了。」納什小姐點頭微笑。

  奧托欲言又止。

  「我估計不太可能上戰場,但你就不一定了。」納什小姐笑著站起身來,抬手抄走了矮個子奮筆疾書的幾頁紙,隨意掃了一眼就兩把撕了,矮個子都懵了,「鄧布利多不能直接和格林德沃對上,但他的『朋友們』就不一定了,這個彎要是轉不過來,你趁早回家結婚生孩子。」

  「我有時候恨不得鄧布利多先生從未——」奧托脫口而出。

  「那未免也太殘忍了。」納什小姐滿手的碎紙屑,包在掌中團吧團吧就消失了,「等人老了回憶往事,總得給他留下點什麼……甜蜜的愛情之類的。現在這樣也蠻好,『道不同』只會覺得遺憾,卻不會痛徹心扉,如果鄧布利多像你想的那樣從未加入過,那一定意味著他們之間存在更深重的傷痕,在事業開始之前,他們就只有——」

  納什小姐突兀地停住了。「原來是這樣?」她喃喃自語,「格林德沃殺了鄧布利多的家人?怎麼一點兒印像都沒有……他閑著沒事兒殺人家家人干什麼?」

  「什麼?」奧托探了探身,「您說什麼?」

  「哪那麼多好奇心!」納什小姐不輕不重地給他的帽子又來了一下,「管好你自己,還有這個麻瓜!你惹的麻煩你收拾,把人安頓好了再回船上!」

  「如果他非要找本國的巫師呢,幫他找嗎?」奧托又想起一件事來。

  「你是他媽啊?要我提醒提醒你我們的宗旨是什麼嗎?」納什小姐愈發不耐煩,「你的奪魂咒是怎麼使的?告訴他半島沒有巫師!」

  奧托訥訥不言,只是有一眼沒一眼地瞄著納什小姐。

  「算了,問吧!」納什小姐泄氣道。

  「為什麼?」奧托馬上迫不及待地問。

  「因為這個國家的人他們——」納什小姐斟酌著用詞,「不,或許政治總是如此,哪個小國都一樣。」

  「啊?」奧托茫然不解。

  「白眼狼就適合在苦水裡泡著,翅膀硬了它就該賣你了!」納什小姐喝道,「有完沒完,再問阿瓦達!」

  1911年初,英國,東昂格利亞,諾裡奇,布蘭登宅。

  E·D·A·斯文頓先生望著主位上眼珠子滴溜溜轉的利芙·普林斯,心裡直打鼓。

  「您別擔心,我爸爸從不遲到。」利芙忽然善解人意地眨了眨眼睛。

  這女孩有一雙洞察人心的眼睛,斯文頓先生想,就像她的媽媽,或許納什家女人的眼睛都不一般。

  我媽可能也是個天生的攝神取念者,利芙·普林斯心想,她打老虎的時候也會聽到老虎的心聲嗎?

  斯文頓先生看了看表,上午10:59分,約好的是11:00。

  一聲爆響忽然響起,緊接著角落盥洗室的門就被人推開了,他約的人走了進來——秒針跳動一格,11:00整。

  「什麼,難道您早就來了?」斯文頓先生驚訝地站了起來,「您肚子不舒服嗎?」

  普林斯家最神秘的幼子仿佛聾了一樣,徑直穿過房間,把女兒從扶手椅上趕了下來。

  「這裡沒有你的事了,利烏斯。」他輕聲催促,「讓廚房送東西來。」

  利芙仰頭看著他,父女倆默不作聲地對視了半晌,小姑娘肩膀一垮,唉聲嘆氣地出去了。「又是空的……」她邊走邊說,無限哀怨。

  「什麼空的?」斯文頓先生茫然地問。

  他打過交道的所有普林斯——包括剛出去的那個——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正常人。唯獨眼前這一位,還有蓋爾·納什(如果她也算的話)這二位簡直怪得滑不溜手,毫無蹤跡可循。

  所以這位塞巴斯蒂安·普林斯再度無視了他的問題時,斯文頓先生甚至有些習慣了。

  「好奇心這麼旺盛,看來你也不是很急。」小普林斯開門見山,「什麼事?」

  斯文頓先生覺得自己真是服了這公婆倆了。

  「我聯系不上蓋爾了,她失蹤了。」他誠懇地說。


第49章 48

  面前的男人沒有任何反應。

  從他搭在椅子上的手,到他交疊的雙腿、垂落的奇怪大衣……當然,最顯著的還是他的臉,就好像斯文頓只不過說了一句「早上好」。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等對方的下文。

  「沒了?」小普林斯征詢般地望著他,「告辭。」

  他朝斯文頓先生隨便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就要走。

  「哎,不是!」斯文頓先生連忙勸阻,「我去過考文特花園附近的那棟房子,那裡人去樓空,她的秘書瑪納薩小姐也不見了!」

  腳步終於停了下來,甚至開始往回走。

  「你非要等我問你『然後呢』才肯往下說嗎?」小普林斯皺著眉。

  「信箱已經被報紙淹沒了,最起碼有一個月的量。我們冒險翻了進去,發現門廊下一大盆煙熏鹹肉干壓著一摞紙條,鹹肉干被吃過,紙條也有被撕走的痕跡——但奇怪的是,內容都是一樣的。」

  斯文頓先生停了一下,連忙又補上一句:「內容就是,瑪納薩小姐去遠親家過聖誕節了,所有信件煩請轉寄斯卡曼德——可我們壓根查不到有這樣一戶人家。」

  「是啊,當然沒有,那個東南亞女人怎麼會有英國親戚。」小普林斯嘲諷地笑了笑,「房子呢,沒進去嗎?」

  「進了。」斯文頓先生老老實實地說,「到處都沒人,地上全是灰,小客廳被重裝過,但裡面什麼都沒留下,只剩一扇門還沒被拆走……就是銀行金庫或者醫院實驗室常用到的那種。」

  小普林斯挑了挑眉,看上去仍然不著急。「你們的那些東西出紕漏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讓一位國防部官員急得擅闖民宅?」他問。

  「是『簡妮·布蘭登』號。年後要海試了,我十一月初聯系蓋爾,她說過幾天找我約時間,誰知我一直都沒等到。」

  「簡妮·布蘭登?」小普林斯的神情堪稱愕然,「她復活——不,當然不可能,你們……要把她挖出來海葬?」

  這下輪到斯文頓先生目瞪口呆了。「我的天啊你可真敢想!」他贊嘆不已,「你……『簡妮·布蘭登號』是大英帝國的第一艘航空母艦,還記得嗎?大概八、九年前,蓋爾、你還有白星航運的伊斯梅,我們四個在魯爾斯餐廳,蓋爾還親手畫了圖紙。」

  小普林斯愣了愣,忽然道:「這麼久了。」

  斯文頓先生也怔了一下,嘆息道:「的確,都快十年了。」

  「預祝你們試驗成功。」小普林斯意興闌珊地說,再度站起身來,「我去考文特花園看看,回去等消息吧,你還有你的船。」

  斯文頓先生眼睜睜地看著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一句擔心的話都沒有,看上去冷血無情到了極致。但走到門邊,小普林斯又回過頭來。

  「我會帶走利烏斯,在這之前不要離開房間,誰敲門、敲窗都不要理。」他想了想,又伸手點點太陽穴,「如果我是你,就清空腦子什麼都別想,你剛才做的就不錯,在我來之前。」

  關門聲中,E·D·A·斯文頓有些恍惚。他顧不上小普林斯為什麼會知道他之前一直在放空,他只擔心最後那句叮囑。

  蓋爾·納什總不會真叛逃了吧?不然小普林斯干嘛要叫他放空大腦、一個人靜靜?難道真有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可怖結果,怕他受不了打擊昏過去?

  可蓋爾會去哪裡呢?

  斯內普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本以為考文特花園這邊只是混淆咒,但並不是——眼前這棟小巧精致的建築物裡沒有絲毫魔法存在過的痕跡,「干淨」得令人驚訝。

  巫師不可能不對自己的房子做任何措施,哪怕蓋爾是麻瓜出身,哪怕蓋爾來自一百年後。斯內普依稀記得很久以前,她非要帶那條蛇回家,還陪她住在沃土原,就那麼幾天,她還費心思收拾了自己的臥室。

  按理說,這地方應該絕不會被麻瓜翻牆進來才對,畢竟誰也不能保證頭頂上會不會有一條大蛇翻著肚皮打盹。

  但現在,斯內普走過蓋爾這些年的家,發現一切的一切皆如那個麻瓜官員所言。

  是什麼讓一位女巫留下的魔法痕跡全都消失了?

  死亡。只有死亡。

  這個答案近在眼前,但斯內普絲毫沒有去想,這根本不可能。蓋爾怎麼可能死,她……她擺脫了從前的生活,眼下的生活條件就算比不過百年後,魔法也該能補足了,她怎麼可能死?她應該快快樂樂地過完一生,活到很老很老。

  她怎麼可能死?

  斯內普站在空曠的門廳裡直出神。今天的一切都像是在發夢,從那個麻瓜主動約見他就不對勁……蓋爾不可能死,格林德沃不是黑魔王,蓋爾不可能死。

  也就是在這時,他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氣味,緩和劑的氣味。

  「緩和劑,用以舒緩焦躁情緒的藥劑。」他不久前才在書稿上親筆落下這樣一條定義。聖芒戈的治療師們最喜歡它,以至於有經驗的老手都會在制服口袋裡揣上一兩瓶——無論是以什麼身份、什麼原因來醫院,病人或者家屬,魔咒傷害、蟄咬傷或者病菌感染,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裡的所有巫師,除了治療師,心情都不會太平和。

  應用如此廣泛,甚至於後世巫師連遭遇鑽心咒都會拿緩和劑喝——沒什麼用,但就像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傳統,或者稱之為「心理作用」更合適。

  後世的治療師曾經拜托他想辦法讓緩和劑的味道更容易被小巫師接受,被他毫不猶豫地忘到了腦後——現在有了利烏斯,好吧,他也不是沒想過,還好女兒壯得像頭小牛。

  斯內普循著那點似有若無的味道找去,在樓梯下的死角裡找到了一只沒有蓋子的空藥瓶。藥瓶裡的殘余液體已經自然蒸發干涸了,只留下一圈水漬,而潑翻在地板上的那些則沒那麼好清理,已經生出了斑地芒。

  他想都沒想就掀掉了所有地板。蓋爾還得回來住,不能讓斑地芒蔓延到整棟房子裡去。

  斯內普捏著那只藥瓶,這是他最後的希望。

  1911年,英國,倫敦,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

  「剛剛搶救回來,就差一點點,心跳都停了,我們不得不又給她換了一個肺。」蘭斯洛特·沙菲克苦笑了一聲,「這是她的第三個肺了,僅本次入院。」

  他們站在奇異病菌感染科的病房門外。蘭斯洛特將病歷遞給他,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

  除了生孩子那次,蓋爾·納什每次住院都不會讓他們失望——作為治療師,他當然希望她能好好兒的;但同樣,她每一次帶來的疑難雜症都令他們見獵心喜。

  如果聖芒戈要成立新的「魔法怪病研究科」,那第一間病房一定會被命名成為「蓋爾·納什病房」。

  「到底是什麼病?」斯內普掃了一眼病歷本,「龍痘?」

  巫師到了七八十歲,或許要注意不要接觸新的龍皮制品,但龍痘對於年輕人來說不算大病,又不是不能治。

  「大概?」蘭斯洛特不確定地說,「我們都認為龍痘只是一種媒介,通過龍痘她得以感染了某種……哪怕基於麻瓜醫學原理都絕無可能存在於現實的病菌組。」

  「是什麼?」

  「鼠疫,還有天花。」蘭斯洛特沉沉嘆息,「這些日子我們簡直不眠不休……這不合理,一個麻瓜幾乎不可能同時感染兩種……叫什麼,哦,『病毒』。通常一種就會立即要了他們脆弱的小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斯內普簡直越聽越糊塗。

  「我收到了她的秘書瑪納薩小姐的求助,通過貓頭鷹。據說蓋爾在把她趕走、自己一個人關起門來做研究之前,曾叮囑她如果超過三天沒收到守護神報平安,就聯系我們、做好防護去給她收屍。」

  蘭斯洛特將斯內普帶到自己在三樓的臨時辦公室,遞給他一張清單。

  「或許你沒能在那裡找到任何東西,因為全都被我們帶走了,包括蓋爾發現龍痘病毒用到的麻瓜實驗器材——沒錯,我想魔法部該再給她頒一枚梅林騎士團一級勛章。」

  清單的第一項就是「遺囑」。

  「這是寫給你的那一頁。」蘭斯洛特遞給他一張白紙,有些好奇地忍不住想要看白紙上浮現字跡,但是什麼也沒有。

  「奇怪,給我的那份就有。」蘭斯洛特大惑不解,「當然,全都是關於龍痘病毒的,你別誤會。」

  「這就是一張白紙。」斯內普反復看著手中欲說還休的空白信箋,「她還給別人寫了?」

  「就咱們仨,你,我,還有個叫『蓋勒特·格林德沃』的人。不過他的那份現在給你你也看不了。」蘭斯洛特誠懇地說。

  「未必。」斯內普催促他,如果考文特花園那棟房子裡的魔法痕跡都隨著剛剛蓋爾心跳停止而一同消散,沒道理她遺囑上的這些不會。

  蘭斯洛特猶豫了一下,他終究只是個治療師,不是律師或者威森加摩成員。

  給蓋勒特·格林德沃的那一份相當厚,甚至分門別類、貼著不同的標簽,但標簽上大概只有代號,寫著什麼「顏色」、「太陽」、「土地」、「植物」之類。

  斯內普在猶豫。

  如果他看下去,他就會知道蓋爾這些年來都在忙什麼,大概率也會知道格林德沃的行動計劃。他當然得知道的,阿不思·鄧布利多本應在霍格沃茨教變形術,現在大概在扶植東歐某個小國的鷹派候選人。

  斯內普煩躁起來,隨手翻開第一頁——沒有抬頭,沒有寒暄,一句廢話都沒有,直接就是一份《關於誰最適合接我的班》。

  蓋爾列了個表,左側是人名,右側就是評價。

  他忽然不想再看下去了。魔杖尖端燃起一簇火焰,將遺囑燒得干干淨淨,飛灰紛紛揚揚地落了一袍子。

  「哎!你怎麼——」蘭斯洛特急了。

  「沒用的東西留著做什麼?」斯內普站起來,「我要去見蓋爾。」

  先前在病房外,一門之隔他猶疑不定,如今見了這份遺囑,心裡反而什麼念頭都沒了。

  蘭斯洛特眨了眨眼,也沒有多說什麼。他也算是看著這一對兒長大的,蓋爾·納什第一次被送進聖芒戈搶救時,還是個剛開始抽條的單薄小孩,他自己也剛從霍格沃茨畢業沒幾年。一轉眼,蓋爾的女兒都快上學了。

  治療師伸出魔杖,在自己和病人家屬身上點了點,足有一人高的碩大氣泡從頭到腳地分別籠罩住了他們。

  「非常猛烈,我都不敢想如果麻瓜染上了會怎麼樣,或許根本沒有救治的必要。」蘭斯洛特在前面帶路,唏噓不已,他完全沒想過蓋爾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是為了造福巫師社會,她完全可以在分離出龍痘病毒之後就停手,轉而去研究如何消殺,但是她沒有。

  魔法替她補足了人力、智商與科學所不能及的部分,但她走得太遠了。

  斯內普不想用「咎由自取」來形容蓋爾此次的遭遇。他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蓋爾。

  蘭斯洛特·沙菲克已經推開了病房門。蓋爾像從前不知道多少次那樣躺在床上,歪著腦袋陷入昏迷,又陌生又熟悉。

  「呃……」蘭斯洛特忽然支吾起來,「你要做好心理准備,這些病對她的容貌會有影響,但我敢保證這都是暫時的——只要她活下來。」

  等到看清蓋爾的病容,斯內普第一反應是想笑。於是他真的笑了,笑得一旁的蘭斯洛特全然摸不著頭腦。

  「看看你自己吧,蓋爾·納什。」斯內普輕聲道,手指隔著氣泡拂過蓋爾生滿青疹與痘瘡的瘦削臉頰,「你不是自稱『諾裡奇第一美女』嗎?」

  如果蓋爾好好的,一定會反駁他——她確實沒說過。但這並不妨礙斯內普在心裡這樣認為。

  眼下她那曾經光潔的臂膀上全是大片的出血性瘀斑,甚至有一些已經發烏壞死,零星的幾塊完整「好」皮上滿是發硬發青的小疹子,那是龍痘的症狀。

  「看這裡。「蘭斯洛特忽然伸手一指,斯內普要俯下身去,這才能勉強看清她潰爛肌膚上一個深深的十字形傷口。

  「我們找到她時還沒有這樣嚴重,她只是高燒昏迷,勉強還能放我們進門。當時這裡只是個皮外傷,好像是她自己拿刀子劃的……我問過麻瓜的醫生,他認為這是蓋爾為自己接種時留下的。」

  斯內普身體一震。

  他本以為蓋爾是研究時無意染上的,原來她是故意拿自己當試驗品。可是為什麼……格林德沃那裡難道還找不到替罪羔羊?他大概願意拿一整座城鎮的麻瓜供蓋爾「實驗」。

  但是她誰都沒說,她只是關起門來,悄悄地割開了自己的皮膚。

  「我們帶走了所有的……或許會沾染這種『病毒』的東西,現在已經全都銷毀了。但是……只要她想,她隨時能做出更多,只要她活下來。」蘭斯洛特大概確實沒想過蓋爾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只是本能地感到擔憂,「我沒做錯吧?」

  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足以清空地球,麻瓜先遭殃,巫師的生存率也不會太高——單看現在還在死亡之海裡沉浮的蓋爾·納什就知道了。

  但刨除它的危害,它又確實是「劃時代」的,堪稱空前絕後。巫師的致命病毒、麻瓜的致命病毒、麻瓜的致命細菌,三種完全不同的東西被她巧手捏合在了一起,成為最可怖的武器。

  「你沒有。」斯內普肯定地說,「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你要做什麼?」蘭斯洛特警覺起來。

  「我要確保我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在蓋爾痊愈之前,不能有人對外提起一個字,在她痊愈之後,你們要排隊接受一個不可撤銷的遺忘咒。」

  蘭斯洛特目瞪口呆。

  斯內普懶得和一個治療師多費口舌,他直接抽出了魔杖:「把名單寫下來,或者我也不介意用奪魂咒幫你寫。」

  他足足花了一天一夜才將整件事情的尾巴處理干淨——這幫天真爛漫的治療師果然不能指望他們有什麼覺悟,一張嘴巴到處亂說。雖然他們不知道中歐現下隱藏著一個危險的黑巫師,他今天知曉此事,最遲不過明天下午,全人類的歷史與命運軌跡都會改寫。

  這是巫師騎掃帚或者其他什麼動物去新西蘭——離英國最遠的國家——需要的時間,如果是幻影移形或者門鑰匙,那就是幾個眨眼間。

  「潘多拉!」斯內普低聲說了她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麼?」

  蓋爾當然無法回答他。高熱降溫帶來的大量出汗讓她渾身都濕漉漉的,同時她也出現了譫妄的症狀,開始胡言亂語。

  「媽媽……」她呢喃著,「你是我媽媽嗎?」

  「當然不是。」斯內普小心地握住她幾根手指,「你制造的那個東西現在進入到你的腦子裡了,是嗎?」

  「你會死的,你知道嗎?」

  哪怕是巫師,都對強強聯合的鼠疫與天花束手無策。反倒是龍痘,已經被治得差不多了,只殘余些許皮膚症狀,讓蓋爾看上去整個人都五顏六色、又滑稽又怕人。

  斯內普不知道後世的麻瓜要怎樣治愈這些疫病,顯而易見那方法一定還沒有問世。他們能做的很有限,發燒就降溫,說胡話就強制深眠,器官衰竭就換個新的。有了家屬陪床補充人手,病人的出血症狀也好了許多——破損的血管被及時修復了。

  不適宜和其他病患分享的空曠病房裡,他不知道是第多少次這樣獨自守著蓋爾醒來。似乎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每一次他都沒有缺席,或許連蓋爾自己都不知道,連她生產的那天他都在。

  人老了真的喜歡回憶往事,斯內普心想,嚴格來算,他今年64了。但蓋爾不是,她就是當下的年歲,她正常地長大了,也會正常地老去,度過截然不同的兩次人生。

  「那天……我本來以為你會罵人,讓沙菲克無論如何也要幫你鎮痛。或者你會藏起魔杖,自己動手。但是你沒有,你甚至一聲不響。」

  以至於他在外面等了半天,發現蓋爾不知什麼時候早就生完了。

  「利烏斯大概是誤會了,她以為你也是個天生的攝神取念者,還大著膽子問我,為什麼會愛上你。看來她也知道肆無忌憚地讀取別人的心聲不討人喜歡。『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如此問我。在貝絲眼裡你還是那個只穿著襯裙到處亂跑的野丫頭,PNB的其他人對你的印像越來越模糊,只籠統記得你是個好人。

  「我該如何回答她?我得承認,最初你在我眼裡大概和一個刺頭學生差不多,當然,比波特還是強的。直到你一聲招呼不打、瞞著所有人去了樸茨茅斯,我意識到你……你有一顆我從未見過的頭腦,這令人著迷,不是嗎?當然,這種話是不能和我們的女兒說的,你絕對猜不到我是怎麼敷衍她的。

  縱然是寂靜得只有說話聲的室內,蓋爾的呼吸聲也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我還能敷衍她了。唔,或許鄧布利多也可以,不過我現在不想提他——他怎麼還不回來?也不知道在瞎忙些什麼,和你一樣。別在心裡罵我不稱職,還是那句話,你可沒有資格。

  斯內普感到掌心的手指越來越涼。

  「其實也不能算是敷衍……最起碼我心裡的確是這樣以為的,但那並非你最耀眼的部分,卻是一個小孩子最容易理解的部分——效果顯著。從那天開始,利烏斯就沒再糾結過你的為人,轉而跑去琢磨能遺傳到你多少美麗。說實話,這方面我似乎有些對不起她,希望你的……基因?能中和掉一些,剩下的讓智慧補足好了。如果利烏斯成長為一個頭腦空空的美麗廢物,那——那也沒事。未來不會比我們那時候更糟糕了,不是嗎?」

  蘭斯洛特留下的監控魔咒尖嘯起來,一大批治療師衝了進來,看上去既緊張又興奮。

  「家屬先出去。」蘭斯洛特不容置疑地衝他一揚手,「1911年1月9日,病人蓋爾·納什腦死亡,准備大腦再生。」


第50章 49

  巫師從很久以前就樂意把自己的心髒掏出來扔著玩,玩夠了一邊兒放長毛了不管都沒事。但千百年來,除了神秘事務司那幫瘋子,始終無人敢觸碰大腦。

  並不僅僅因為大腦藏身在堅硬的顱骨之中,有點兒不太好挖,至少自己很難自給自足。更多的則是魂與靈之爭。

  靈魂究竟棲息在何處?大腦,還是心髒?

  《男巫的毛心髒》至少佐證了心靈容納感情,那大腦呢,理智嗎?可哪怕是那位放任自己心髒長毛的癲狂男巫,那顆心髒也是他原裝的——在魔咒力量下重新生長出來的大腦,裡面還承載有智慧的靈魂嗎?

  「我不得不最後提醒你,沒人知道後果。她有可能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也有可能變成一個傻子,還有可能變成另一個人,當然,更多的可能是,她會死。」蘭斯洛特親自送斯內普出門。

  「那幾個人不是聖芒戈的?這幾天沒見過。」斯內普只是指了指門內落在後面的幾個男巫、女巫,他們看上去更激動、更手足無措,但卻都束手束腳地遠遠站著,看治療師們布置起來。

  「魔法部的。」蘭斯洛特暗含希望地看了那群人一眼,但神情又很嫌棄,「萬一失敗了,你連她的屍體都要不回來。」

  「如果我不試,我現在就可以去為我的妻子預備葬禮。」

  「當然、當然!」蘭斯洛特舉起雙手,小心地將門關好,想了想又鎖死,「我不是勸你放棄治療,我只是——」

  「你真的做好准備了嗎?」蘭斯洛特·沙菲克嚴肅地問。

  「當然。」斯內普輕聲道,態度和八年前回答同一位治療師「真的不告訴她你來了嗎」時如出一轍,「如果蓋爾死了……」

  他停了停才把剩下的話說完:「我就幫她把未了的心願完成。」

  蘭斯洛特搖了搖頭,一邊念叨著「但願不是研究滅世的超級武器」,轉身走向病床前。

  這一等就是一整夜。

  喝「生骨靈」長出兩根愚蠢的尺骨和橈骨也得一夜,何況是大腦這種復雜得多的器官。蘭斯洛特盡量簡明易懂地解釋過原理,他們得先讓蓋爾長出第二個頭,然後在好的那個頭裡再生大腦,最後用好的頭一整個替換掉壞掉的那個。

  斯內普望向三樓空曠安靜的走廊——因為收治了超級病患蓋爾,所以一整層的病人都被暫時遷往其他科室。

  兩道白牆像是命運森冷的臂膀,將他牢牢抓住,不能動彈。

  斯內普正拼命地試圖讓自己笑出來。很久以前蓋爾曾說過要將樂觀劈一半兒分給他,用以交換生活的目標。現在她早已在她的目標之路上狂奔不已了,那她的樂觀就理所應當屬於他了,不是嗎?

  他開始想像皮膚五顏六色布滿瘤包像某種熱帶大蜥蜴的蓋爾頂著兩個腦袋的樣子,但是那沒用。雙頭大蜥蜴,一點都不好笑。

  斯內普走出兩步,又走回來,走出去又走回來。他強迫自己停下,可確實又不知道該如何發泄心中的怒火,這裡甚至沒有第二個倒霉蛋來給他罵兩句。

  怒火,斯內普想,當然是怒火。他不該憤怒嗎?她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她怎麼能——她如果死了,那他就再也沒有同類了。他會被扔下,一個人留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哪怕他還有利烏斯,即便他還有利烏斯。

  西弗勒斯·斯內普不允許自己竟被置於如此弱勢可憐的位置上,但事實就是,他早就已經被「扔下」過了,只是被蓋爾美化為了「和平分手」。

  這些年來,見過她也好,沒見過她也好,聽到過消息也好,沒聽到也好,他心裡的怒火都在一點一滴的積聚。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好在他很擅長壓抑情緒與情感……上次在國王十字車站猝然相逢,還好那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如果他是個狼人,只怕蓋爾已經被他咬死了。

  他忍不住想要叩問些什麼,命運,或者蓋爾祖國的人喜歡念叨的,天神的意志——究竟為什麼要送他來陌生的一百年前?

  如果只是為了扭轉未來的慘勝,那根本不必非他不可。

  他曾覺得這是命運的戲弄,後又覺得是恩賜,現在只覺得空茫,人生海海,仿佛沒有什麼是他能切實抓在手裡的。

  不知又過了多久,門似乎響了一下。斯內普正凝望著地板上拉長的日影出神,肩頭就被扒拉了一下。

  是蘭斯洛特·沙菲克,他看上去竟然很明顯地削瘦了一些,臉色雖然發白,整個人卻精神十足,像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從窗口躥出去繞著不列顛群島飛上三圈。

  他心底燃起一絲希望,但是他不敢問。

  「他們一定要我來問問你,你有沒有什麼……呃……偏、偏好?」蘭斯洛特似乎很急著回去,不住地催促著。

  「什麼?」

  「有些人或許會覺得,如果蓋爾成為行屍走肉或者智力障礙,那還不如直接死了。」蘭斯洛特仿佛已經被摧殘得完全喪失待人接物的情商了,「如果你也接受不了,非要一個正常的、完整的、本來的她……那麼神秘事務司到時候會直接帶她走。」

  「滾。」斯內普直截了當地轉回頭,「別等我請你。」

  「好的!」蘭斯洛特絲毫不以為忤,轉身又一頭扎進了病房。

  那門再一次打開,天邊已然能看見淡泊的月影與破曉的霞光。無論是治療師還是神秘事務司的人都沒有出來,蘭斯洛特只是招手讓他進去。

  他會看見什麼,蒙著白布的屍體嗎?

  斯內普想要動,但腳步卻發粘。他不敢進去,如果他不進去,那蓋爾有可能會活下來,也有可能不會,可一旦他進去,他就不得不接受那唯一的結果。

  「聾了?你再不進來人一會兒就該醒了,到時候她要是第一眼把我當成她媽媽該怎麼辦?」蘭斯洛特大為不耐煩。

  斯內普遲緩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反應過來!

  蓋爾·納什整個人煥然一新,像睡美人一樣安穩地臥在病床上,仿佛前幾天的生死掙扎都是斯內普一個人的幻覺。

  神秘事務司的人不僅幫助蓋爾換了個腦子那麼簡單,他們還將那致命病毒整個兒地從蓋爾的身體中移除了,治療師們緊跟著治好了那些痘瘡、壞疽與青疹。

  「怎麼做到的?」他簡直不敢置信。

  「消失咒。」蘭斯洛特嘴上輕描淡寫,卻也是滿臉的「這也能行」,「他們從魔法部檔案裡調取了蓋爾少年時發明一個什麼東西留下的手稿,從中推測出了她的某些習慣,總之她要麼叫這個病毒為『1號』,要麼就是『病毒A』,要麼就是個漢字ヾ,也不難發音……總之他們試了幾次,就成功了。」

  「獨特的思路,我們以後也可以應用到治療過程中來。」一旁滿臉胡茬的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院長插話道,他看上去足足老了十歲。

  無人知曉被消失咒弄走的事物去了何處,總之不在這裡,也不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魔法可以將其弄走,卻無法追回,對於一種極度危險的病菌來說,這就是最安全的去處。

  「現在她只要靜養,唔……沒准兒還是得換些器官。」蘭斯洛特看蓋爾的眼神已經有了一種類似於造物主的慈愛,「畢竟只是病毒消失了,它留下的千瘡百孔還在。」

  這倒沒所謂,他有一百種辦法為蓋爾滋補身體……可靈魂呢?她還會是原來的蓋爾嗎?

  掌心的手指溫熱,腕上血管搏動得相當有力——這具身體活下來了。

  「她什麼時候會醒?」

  「她也不一定會醒。」病房角落裡,一個極高極瘦的掃帚柄似的老頭冷不丁插話。

  「緘默人。」蘭斯洛特小聲說,「不到萬不得已從不主動和外人說話……這是看你篤定蓋爾不是他們的了,急了。」

  「她當然是她自己的——」話說到一半硬生生改了口,「蓋爾·納什是我的。」

  「未必。」另一個女緘默人又說。

  斯內普懶得搭理他們,他重新坐下來,兩只手捧著病人的手指,支在自己唇邊——這些天他幾乎就是以這姿勢度過的,在不需要搶救蓋爾的時候。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發現了蓋爾紋在左手掌心的咒語。前些天它一直掩藏在重疊潰爛的瘡口之下,他還以為是她病倒前隨手記下的什麼東西。

  當著緘默人和治療師的面,斯內普什麼都沒說。直到這些人終於撐不住走了——走前還商量24小時後正式開始輪班——他才用魔法揭開外語的神秘面紗。

  「地崩山摧。」

  作為發明過無數咒語的黑魔法大師,斯內普很快就暫定下了這東西的英語版本,它的含義令人心驚,但也令他迷茫——因為巫師沒有那麼大的能力。

  如果格林德沃親自出手呢?再加上鄧布利多、加上他那個激進組織的所有人……只怕也不行,全英國、全歐洲的巫師加起來都不行。

  巫師是人,不是神,天地與自然何其龐然無邊,他們僅僅是一簇螻蟻。

  如果命運允許螻蟻撼動天地,至少先允許他眼前這一只活下來。

  等到了三月裡,默默然圖書公司的編輯詹妮佛·斯旺收到了她此生最壞的一個消息。

  她負責的教輔書作者來信通知,說好的《魔藥學入門(暫定名)》的初稿交不來了,問就是沒有為什麼,什麼時候能交稿不知道。

  她氣得一連發了三封吼叫信都如泥牛入海,親自跑了一趟霍格莫德,卻發現斯內普家人去樓空,門口還蔫頭搭腦地躺著她那三封出師未捷的信。

  詹妮佛不死心,又冒著連綿的春雨跋涉去了村子那一頭的小學校,她知道斯內普的女兒在這裡上學。

  「我新年之後就沒見過我爸爸了。」那女孩開門見山地說,甚至沒等詹妮佛開口,「我猜他一定是去孟加拉找我媽媽了。」

  「去、去哪兒?」詹妮佛險些吞掉自己的舌頭,「孟加拉?那不是麻瓜在亞洲的殖民地麼?」

  「是呀!」那女孩越長就越能看出眉目間那位神秘母親的風貌,「假期裡有個麻瓜來找過我爸爸,然後他就走了,那個麻瓜想過……提到過我媽媽。」

  詹妮佛有些懵圈。她和西弗勒斯·斯內普搭檔幾年了,這人雖然很難搞,常常把她氣得無語凝噎,但總的來說還是個很負責的人。

  雖然不一定按照詹妮佛的建議寫,更不會聽從她的修改意見,但他從不拖稿。

  怎麼這次說鴿就鴿了?還鴿得如此理直氣壯?

  誰家好人書寫到一半跑到亞洲找前妻鴛夢重溫啊?知道的是魔藥學教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寫言情小說寫上頭了呢!

  詹妮佛氣不過,干脆就近去郵局租了只貓頭鷹,隨手扯張便條寫了一個碩大無比的「退錢」,就給那貓頭鷹系在了腳爪上。

  「去找西弗勒斯·斯內普。」她給貓頭鷹喂了點兒食,緊跟著振翅的角鸮飛上天空。

  說真的,每一個有志於從事圖書出版與報業工作的巫師都該去修習阿尼瑪吉,最好是個鳥類,這可太實用了——他鴿任他鴿,沒有一只鴿子能逃脫雲雀銳利的視線。

  詹妮佛本打算跟著貓頭鷹到英吉利海峽就死心的,但這鳥並未往東南方向去,它徑直南下,毫不遲疑地落入了倫敦。

  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

  不是吧,這年頭真有作者寫書把自己寫病了的?詹妮佛簡直要感動得抹眼淚了,在問詢處前排隊時還在懊悔來得太倉促,竟然空著手連束花都沒拿。

  正當她打算暫時抽身去外面麻瓜商鋪湊合看看的時候,就聽到接待女巫「嘩啦啦」翻著記錄:「……斯內普?不,我們沒這麼個人。」

  嗯???

  詹妮佛正發懵,一個路過的好心治療師拯救了她。

  「斯內普先生是病人家屬,現在在三樓奇異病菌感染科……別擔心,女士,您來得很是時候,我們今天早晨剛剛解封了整個樓層,如果我沒記錯,已經有人前去探病了?」

  「有兩個,而且還沒走。」女巫又去翻另一本大厚本子。

  「您上去吧!」治療師給她指路,「我得去開個會,麻煩請代我提醒病人喝藥——白說一句,會有人管著她的。」

  詹妮佛莫名其妙就被推上了樓。雖然已經解封,但整個三樓還是空蕩蕩的,蕭條而冷落,幾乎沒有絲毫熱乎氣兒。

  她心裡有些沒底。逼得聖芒戈封掉一整層的病菌,那得是什麼樣兒?她爺爺生龍痘瘡的時候,他們連病房都懶得封。

  或許她真的不該來。不僅僅為了自己的安全,也為了斯內普的心情。

  詹妮佛在門前躊躇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要走。她剛要轉身,那門就被從裡面打開了,一位套著聖芒戈制式病號服的亞裔女巫笑眯眯地問:「您怎麼不進來?」

  怎麼能讓病人給她開門呢?詹妮佛出離憤怒了,還不待她梳理清楚這裡究竟有「孟加拉」什麼事兒,就被女巫親切地拉了進去。

  「看,我就說我能跑能跳能思考,沒有瘸腿也不會突然摔倒。」亞裔女巫原地轉了個圈圈,向房間裡的三位男巫得意地點了點頭,「親眼看見,這下信了吧?」

  「還是令人難以置信,我是指,大腦再生什麼的。」一位紅發的俊秀男巫鼓了鼓掌,「再次祝賀你,蓋爾。」

  蓋爾高興地拎著病號服的下擺行了個屈膝禮,這才轉向一旁手足無措的詹妮佛:「您是?」

  「她是來找我的。」

  西弗勒斯·斯內普坐在病床裡側的躺椅上,詹妮佛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緊繃而尷尬的氣氛,在他和另一位微微含笑、但遲遲沒有開口的金發男巫之間。

  「那你這就去吧?」這時,金發男巫終於開口了,「正好我們也需要和蓋爾談談——彼此都不適合聽,不是麼?」

  「沒什麼不合適的。」斯內普生硬地說,衝詹妮佛點點頭,「無非是來催我稿的——去問蘭斯洛特·沙菲克,什麼時候她能出院,我會從第二天開始寫,大概還需要半個月。」

  正躡手躡腳縮回床上的亞裔女巫突然被cue,她打了個哆嗦,似乎想去紅發男巫那邊避一避,但想想還是沒敢。

  詹妮佛正揣摩這四位的關系並為之深深著迷——她本來就是負責文學作品的,被抽調來聯絡斯內普這個教科書作者,純粹是因為她是整個默默然圖書公司全體編輯中脾氣最好的一個。

  「單方面的不合適你也得出去。帶上您的編輯請吧,正好,你可以送她去找治療師。」金發男巫波瀾不驚地說,他身上有一種上位者的氣場,那位紅發男巫也有,但是不多。

  而斯內普和他傳說中的前妻,很好,他倆一看就是給人打工的,和詹妮佛一毛一樣。

  「我不去。」斯內普再次拒絕,然後指了指門,「你自己有腿,斯旺。」

  不幸淪為炮火中心的詹妮佛默默漲紅了臉,關她什麼事啊!她本來就不想進門的!

  「我去吧!我去。」紅發男巫連忙打圓場,「或許西弗勒斯你作為主人……」

  斯內普斟酌了一下,竟然真的站了起來。詹妮佛明顯看到那位亞裔女巫松了一口氣,連屈起的腿都敢伸直了,而那位金發男巫則禮貌地衝她揮手作別。門關上的一剎那,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沒辦法,那人實在是太帥了。

  但這是怎樣的一眼啊!詹妮佛眼睜睜地看著友善的笑容從他臉上潮水般退去,他撤回視線,似乎要和那位叫「蓋爾」的女巫說話,在頭顱轉動、低垂的某一瞬間,他極輕地嗤笑了一聲,那笑聲像一把又長又冷的尖刀,將詹妮佛輕松捅了個對穿——笑聲與視線都不是給她的,他在透過她、看前面並肩而行的兩位男巫。

  她好像誤入了什麼更高級的、全然並非巫師那些家長裡短、雞飛狗跳的日常生活的世界。哪怕是在魔法部一層ゝ,都不會有這樣微妙的關系吧?

  詹妮佛顫抖了一下,又發現號稱要來送她的兩位男巫絲毫沒有注意到她,她是什麼存在感極低的人嗎?

  「我始終不明白,西弗勒斯,你對我的那種隱隱的敵意是怎麼來的?它甚至可以追溯到你還沒入學的時候。」紅發男巫率先開口,「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吧?雖然在征求你同意之前,我就已經這麼叫了。」

  斯內普極快地盯了他一眼。「相比另一位來說已經好很多了。」他冷笑道。

  「的確如此。」紅發男巫坦然承認,「你對我沒有惡意,你似乎只是覺得我很煩。」

  「哪怕是你,也不能強求每一個男巫都愛你。那樣即便是巫師的身體也會承受不了的,不是嗎?」斯內普立即惡意地回了一句。

  我的天啊!梅林啊!詹妮佛瞳孔地震,下意識捂住了嘴。天啊!天啊!!

  紅發男巫被他氣得回頭瞪了一眼,但並未反唇相譏。「我想你對我和蓋勒特的……呃,具體分工有所誤會。」他不甘心地小聲咕噥了一句。

  「想多了,我並沒有。」斯內普的聲音裡帶有明顯的笑意,似乎讓紅發男巫吃癟是一件能取悅到他的事。

  這是什麼四角戀愛啊我的老天!詹妮佛已經開始在心裡琢磨著哪位作家老師的風格比較合適了——巫師愛情文學確實不該局限於幾百年來麻巫戀那老一套了,該來點兒新鮮的不是嗎?比如,性別。

  紅發男巫惱羞成怒地「哼」了一聲,他們就又不說話了。詹妮佛有些失望,跟著他們上到五樓魔咒傷害科,方才幫助過她的那位治療師剛好開會回來。

  「鄧布利多!怎麼是你?」他舉手招呼,「你回來了,這次還走嗎?」

  「我親愛的蘭斯洛特!」紅發男巫與治療師交換了一個擁抱。

  原來他就是阿不思·鄧布利多。詹妮佛默默地想,自己果然是誤入了學霸的世界。其實她入學時鄧布利多早就畢業了——每一個都是,但這不妨礙教授們口頭禪似的委婉嘆息:「如果阿不思還在,他就會……」

  「阿利安娜還好嗎?」蘭斯洛特繼續寒暄,「她是不是該結婚了?」

  「我打算明天去看她,明天是旬休。」鄧布利多嘆了口氣,「她好像不打算結婚,她覺得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她就沒辦法公平地關注、對待每一個小孩了。」

  蘭斯洛特啞然。

  「我還想看看默然者血統會不會遺傳呢……」他小聲說道,有些失望,「看來我只能指望阿不福思——」

  尷尬的死寂在蔓延。

  阿不福思·鄧布利多,在學校時可能沒有哥哥那樣起眼。但近幾年誰不知道他呢?他先是被指控用漂浮咒操縱花瓶謀殺了一位麻瓜牧師,後來不知怎麼無罪釋放……又被指控頻繁騷擾倫敦郊區一處麻瓜女性聚居的場所,嚴重威脅《保密法》。

  連他妹妹的事業都小小地遭受了一次波及。想想看吧,哥哥是這麼個人,妹妹能正常到哪裡去?偏偏能為弟妹佐證的、楷模般的大哥又不在。

  要是被巫師們曉得阿不思·鄧布利多取向特殊……估計阿利安娜·鄧布利多要用結婚生子來挽救自己的幼兒園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3

第51章 50

  送走了唉聲嘆氣、卻又有那麼一點雀躍的編輯,斯內普和鄧布利多折身返程。

  「別怪我沒提醒你,兩年後麗痕書店賣得最火的暢銷書,主角原型一定是你。」斯內普面無表情地想著自己和蓋爾在詹妮佛·斯旺眼裡的戲份,應該不多……不多吧?

  「噢!」鄧布利多總是反應得很快,「你不會是故意的吧,西弗勒斯?」

  「我的確不是故意的,但是你信嗎?」

  「嗯……」鄧布利多故作沉吟,隨即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蓋爾曾經說過,天定的命運不值得恐懼,千百年的傳統不值得遵循,紛擾的流言更不值得放在心上ヾ——隨便他們怎麼說去吧,無所謂了,不是嗎?」

  但願你看過《阿不思·鄧布利多的生平與謊言》之後還能真心實意地那麼說。斯內普嘲諷地想,他當時在校長室裡邊看邊笑,一邊笑一邊還要讀給牆上所有死了的老同事聽——當時鄧布利多反正是不在,不知道躲去哪幅畫裡去了。

  「你高興就好。」於是他這麼說,又想笑了——自從蓋爾醒來就是如此,當然這得避著她,一看到那張臉他就覺得怒火高漲。

  「說真的,西弗勒斯。」鄧布利多今天似乎談興很濃似的,絲毫不顧他倆壓根就不熟,「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會幫我嗎?」

  斯內普一下子停了下來,無言地注視著他。

  「唔,你的表情看上去……活像等這句話等了很久似的。」鄧布利多有些驚訝。

  「當然,十二年了。」斯內普意義不明地說。

  鄧布利多困惑地擰起眉頭。十二年前……他畢業那年?有什麼反常嗎?

  「你不應該找我。」斯內普想到紐特·斯卡曼德現在還是個學校裡被霸凌的小屁孩,只好臨時改詞,「你,或者我,我們之間沒有區別。」

  「還是有的。」鄧布利多下意識地撫摸著盛放懷表的胸袋,想想對這一位也沒什麼可瞞的,干脆一把抽了出來,「至少你們之間沒有這個。」

  曾經情深意重的見證,如今卻成了束縛。

  銀亮的表鏈盡頭是一枚小巧的香露瓶似的東西,和薩拉查·斯萊特林那個天殺的掛墜盒差不多大。澄澈的水晶包裹著兩滴交纏在一起的紅色物質,似血非血,還在緩緩游移。

  斯內普倒是從沒想過阿不思·鄧布利多年輕時候還是個戀愛腦。

  「確實,我們腦子都正常。」他嘆息了一聲,「你打算怎麼做?」

  對付黑魔王難又不難,把他本人弄死就行了,對付格林德沃呢?

  「不知道。」鄧布利多誠實地搖搖頭,「走一步、看一步吧!」

  斯內普轉身就走。

  病房裡,蓋爾和格林德沃的談話也剛剛告一段落。

  格林德沃看上去倒是對蓋爾的說辭毫不懷疑——眼前的女巫簡直是聖芒戈的VIP客戶,甚至於他第一次見她時的情境和今日一模一樣。

  小小年紀就住單人病房,長大了擁有逼迫治療師清空一整層樓的破壞力,這很正常。至於為什麼是三樓,或許是三樓不高不低、病患最少,無論哪個科的治療師會診都很方便,總不能清空五樓吧?讓傲羅傷員睡走廊嗎?

  「其實你就算死了也沒關系。」格林德沃輕描淡寫地說,「我有辦法。」

  蓋爾懷疑地看著他。

  「當然,我沒辦法讓你真正的復活,但最起碼斯內普先生、阿不思和我會獲得些許慰藉。」

  「你對著一個剛剛死裡逃生的人說,打算把她做成陰屍?」蓋爾撈了個蘋果啃起來。

  「我怎麼會做那種沒品的東西?」格林德沃嗤之以鼻,「說真的,你遠不如阿不思了解我。」

  「我比他強那還了得!」

  「也不知道那個治療師什麼時候會允許你出院。」格林德沃有些惆悵。

  「我也很想出院。」蓋爾誠懇地說,「要不你把我變小之後揣兜裡帶走吧?」

  「情人之間調情的話不要對我說。」

  「我認真的!」

  格林德沃聽到走廊上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想到剛剛上門拜訪時二人之間完全僵死的氣氛,一時也有些了然。

  如果病床上的人換成阿不思·鄧布利多,那麼他的心情不會比斯內普好上半分。只不過他會去找別的東西發泄,比如麻瓜。

  門開了。

  「愛莫能助。」格林德沃立即親切友善又不失慈愛地衝她點了點頭,甚至火上澆油,「你不能一直躲著斯內普先生,蓋爾,你們需要把話說開。」

  蓋爾目瞪口呆:「不是,你——我沒——」

  「我也是這麼想的。」鄧布利多也很善解人意,他拍了拍斯內普的肩膀,「遇到危險住院不是蓋爾的錯。」

  完了,蓋爾崩潰地躺倒在床上,全完了。

  什麼人吶這是!等到這倆貨分手那天她一定敲鑼打鼓搞個大場面!

  斯內普送客回來,見到的就是蓋爾·納什悲憤躺平的模樣,他指揮毛毯將她整個人死死裹成一個卷兒,這才施施然在床邊坐下。

  「要說什麼,說吧。」斯內普示意她。

  「我真沒有!我冤枉!」蓋爾欲哭無淚,「我怎麼會向格林德沃傾訴我們之間的事,這根本不可能!」

  反過來還差不多。

  「我知道。」斯內普不為所動,「我——」

  「如果我死了,就應用『1-A』;如果我活下來了,就算你們不動手我也會立即銷毀它——我當時是這麼想的。」蓋爾決定還是談談正事。

  她這算死第幾回了?每一次死亡或者瀕臨死亡,她都覺得身上的桎梏松脫不少,仿佛輕松得當真要乘風歸去似的。

  沒有什麼能夠阻攔她,只要她想,她的意志即時代的意志。

  「為什麼?」

  「我不是麻瓜的病毒學家,或者細菌學家,無所謂,這本就是個四不像。我不知道『1-A』會怎樣傳染,會不會被75%濃度的酒精殺死、會不會被陽光曬死……我只知道它會收割千萬人的性命,既然我已經用這條命付出了代價,那為什麼不試試看呢?」

  蓋爾瞥了一眼斯內普,連忙又補充:「當然,格林德沃不會對我們的國家動手,最起碼現在不會。如果我是他,大概是澳大利亞或者新西蘭吧,足夠遠,遺世獨立,不會殃及他人。」

  倒是和他想的差不多,斯內普點了點頭:「所以你現在改主意了,不然你不會告訴我。」

  蓋爾坦然地點點頭。

  「我一點兒都不想統治麻瓜,更不想毀滅世界。我要讓『1-A』成為只有特定人群才能感染的病菌。」

  魔法造不出定點抹平的二向箔,但是沒關系,她可以做平替,一張不夠就再扔一張,不夠就再扔,總有夠的那一天。

  「祝你成功。」斯內普干巴巴地說,感覺滿心怒火為之一空,蓋爾真的很知道怎麼拿捏自己。

  「至少先把我放開。」蓋爾懇求他,先前的意氣飛揚不見了,眼巴巴地有些可憐。

  「做什麼?沙菲克說你就該靜養。」

  「寫信給瑪納薩,讓她銷毀原定在葬禮上交給格林德沃的遺囑。」

  斯內普立即站了起來:「你還留了後手?」

  「魔法有時候真的不保准。」蓋爾平靜地說,為自己能這樣輕而易舉地挑動斯內普的情緒而感到有趣。

  這裡是醫院,而蓋爾是病人。西弗勒斯·斯內普不斷提醒自己。這裡是醫院,而蓋爾是病人。

  底線一旦松動,就會步步後退。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三樓盡頭的病房裡很快出現了這樣一副奇景:病人在床上盤著腿「哢哢」打字,家屬在茶幾前也在「哢哢」打字,偶爾還會互相借墨水帶。

  「真沒想到你還會用麻瓜的東西,我還以為你會用自動書寫羽毛筆什麼的,有這種東西吧?」蓋爾見縫插針地和斯內普說話,她又不是在寫書,對思緒的連貫性沒什麼要求,就算斷掉也能隨時續上。

  「自動答題、自動糾錯……我見過太多次魔法失效的了,還有人硬著頭皮認,非說自己外號是『羅鳥·衛其利』。」斯內普哼了一聲,不知道想起了什麼。

  蓋爾試圖回憶了一下,但什麼都沒想起來,不知道他這說的是哪一段。

  「我之前也想過給墨水帶施咒。後來我一想,巫師人死賬消,那樂子可就大了。」她隨口笑道,「說起來,為什麼霍格沃茨城堡的魔法還在?那幫人不是死了好有一千多年了嗎?」

  「唔……」斯內普被她煩得終於停下來,「那是因為施咒者是以『霍格沃茨魔法與巫術學校校長』這一身份施咒的,只要霍格沃茨有校長,那麼魔法就不會失效。」

  懂了,所以霍格沃茨就是個巨大的網站,誰頂著「Administrator」的ID都能登入維護。

  「那你呢?」蓋爾好奇地問,「霍格沃茨承認你嗎?當然我是說現在。它是靠什麼來認人的?靈魂,還是校董會簽署的任命書?」

  回答她的是又一陣「劈裡啪啦」的打字聲,手速還挺快的——看來跨時空就不認了,魔法還是三維線性的呢!

  春日將盡的時候,蓋爾·納什終於被獲准出院,大失所望的緘默人們也不再隔三差五來聖芒戈報到。她提前安排好了所有行程,一切都井井有條:通知瑪納薩回家,順便讓她借斯卡曼德家的小精靈回來做個大掃除;填郵購單補充一切消失於治療師與斯內普之手的日常用品;最後,就是使出渾身解數裝乖巧。

  斯內普發現蓋爾最近變得格外嬌生慣養,稍微碰到哪裡就大呼小叫,對魔法世界的一切也忽然好奇起來,纏著他問東問西——人到了她這個年紀才開始好奇是不是太晚了?當然,她的問題比利烏斯的那些稍微成熟一點兒,但也不多。

  但是不得不說,他享受這依賴。

  盡管他知道,蓋爾的依賴是有條件的,今夜一過,她就會毫不留情地抽身就走,就像上次。她現在竭盡全力地安撫他,大概是不想他又生氣。

  自從蓋爾醒來,他們就一直保持著某種距離。別說肢體接觸,連眼神都很少對上,工作確實很好地消解了這種緊繃的氛圍,所以當初蓋爾提議要打字機時,他並沒有拒絕。

  醫院當然不適合工作,但也不適合干別的。

  斯內普仰面躺在陪護的小床上出神,天花板上浮現出報時魔咒朦朧的微光——23:59。

  耳邊蓋爾的呼吸聲平穩悠長,她一只手耷拉在床邊,指甲泛著健康的淡粉紅色。

  他忍不住伸手觸了觸,睡著的人毫無反應。

  24:00。

  呼吸聲驟然一停,那只手也縮了回去。蓋爾「窸窸窣窣」地起身下床,斯內普閉上眼睛,聽見她換掉病號服,拎起為數不多的行李——主要是那台打字機——但是想了想,又放下了。

  她朝這邊走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但斯內普很快覺得不對勁,他被石化了。

  「如果你這些年的中文學習沒有懈怠的話,西弗勒斯,你該知道有句話叫做『紳士花十年報仇也是值得的』。」

  剛剛抽走他魔杖的那只手,很快沿著巫師袍的褶皺伸向了另一個地方。

  蓋爾吻了上來,並不熱烈,反而像某種小動物嗅來嗅去的親密觸感。她偶爾會咬他的耳廓,或者輕舔他的眼皮,她的手指溫柔地探進他的發絲,然後一路向下,在頸側的動脈附近流連。

  「讓我猜猜你在做什麼,是『咒立停』對不對?沒有用,這些年不是只有你在學習外語,我學一門語言,當然不只為了那一個咒語,那多不劃算。」她的嘴唇緊貼著他的。

  吻開始熱烈起來,但蓋爾很快就懊惱地「嘖」了一聲——因為斯內普被石化時是緊閉著嘴的。

  被石化的人跌倒了都不會打彎,誰也不能撬開他們的嘴。

  「其實我現在走也就走了。」蓋爾有些泄氣,「但是吧,我自己還沒有過癮。」

  「既然要報仇,就把當時的姿勢也還原一下。」她忽然整個人都伏了上來,緊貼著他,「我這些年有沒有胖啊?」

  沒有,斯內普在心裡說,你草菅人命的事業讓你輕得像一片抓握不住的羽毛。

  「那這兒呢?」有什麼圓潤的東西蹭上了他的胸膛,她在他耳邊問。

  斯內普從未這麼無助過。但蓋爾說不上是體貼還是惡劣,她將那只一直作亂的手抽走了。

  「原來石化咒不會讓男巫陽■。」蓋爾笑吟吟地說,「醫學大發現啊!」

  夠了。斯內普想,他簡直想讓她現在立刻馬上就走,最好逃到地球上一個他找不到的角落,至少也得老實躲上幾年。

  但是蓋爾沒有,她只是直起身體,把自己往下挪了挪。

  那只作亂的手又伸了過來,牢牢地抓住了他。緊接著,他感到有什麼溫熱柔軟的東西擦過頂端,隔著幾層薄薄的布料,但對他和她的刺激都絲毫不減。

  蓋爾死死咬著嘴唇,兩條大腿顫抖得幾乎跪不住。她無聲地大口喘著粗氣,無暇再去說什麼騷話,幾乎沒多來幾次就很快交代了。

  丟人!蓋爾臉上紅得發燒,踉踉蹌蹌地爬起來,仍是腿軟得站不住。根本就不夠,她還想要更多,早知道她剛才就該果斷離開——要麼一直餓著,要麼直接吃飽,這算什麼事兒呢?

  「三個小時。」她勉強道,「三小時後咒語失靈,你就自由了。要我為你打開窗戶、吹吹風冷靜一下嗎?」

  被石化的人當然沒辦法回答她。蓋爾想了想,到底還是算了。

  她幻影移形前還是有些不舍的,但是看看斯內普那個狼狽樣兒,就只有想笑了。

  蓋爾沒有回考文特花園的房子——開玩笑,那她只能活三個小時了。事實上她直接去找了E·D·A·斯文頓,還和衣在人家豪華大別墅的客廳沙發上打了個盹,夢裡夢到鋪天蓋地的斯內普把她包圍了,可怕!

  然後就被斯文頓家的僕人們當成了入室搶劫的女賊,慌得直接把主人大清早喊了起來。

  「說說你的安排。」被扭送見官的蓋爾毫不客氣地叫了一份早餐。

  「這半年你去哪兒了?」斯文頓正被兩個男僕伺候著刮胡子,蓋爾卻在他面前大快朵頤………算了,跟她這種人講究不著。

  「這你別管!」她咬了一口煎蛋,又去看管家熨好的報紙。

  「去養豬場體驗生活也沒什麼可得意的吧?看你胖的!」斯文頓冷笑。

  「誒?」蓋爾忽然將手頭報紙一抖,斯文頓像一條訓練有素的犬只,立即緊張地開始回憶最近的局勢:滇藏一帶布滿英軍,這是鬧出什麼事兒來了?

  「好像要打仗了,我們那邊。」

  「跟、跟我們嗎?」斯文頓一頭霧水,怪了,他怎麼不知道?

  「自己打自己。」

  斯文頓立馬松了一口氣。

  「內亂總給人以可乘之機。」蓋爾苦苦回憶,但講老實話,都1911年了,能被侵占的都被侵占得差不多了吧?

  斯文頓一聲不敢出,他們確實對那兩個地區有所圖。但目前也是以駐軍威懾為主——地盤太大,一口吃不下。

  「算了,先去搞船吧!」蓋爾一甩手站了起來。

  1911年6月,英國皇家海軍戰列巡洋艦「雄獅」號、「皇家公主」號進行海試。

  傳說中全新設計、全新系列的兩艘艦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航空母艦「暴怒」號也進行了海試。

  作為一個女巫,蓋爾肆無忌憚地插手了麻瓜的保密工作。她為此施出的混淆咒幾乎長得像一首小詩——除了這艘船上的人,所有巫師與麻瓜都會覺得這是一艘即將退役拆卸的老船,在出售前最後拉出來遛遛。

  如果好使,那麼下個月輪到「簡妮·布蘭登」號海試,就不用海軍拉兩艘半成品艦艇出來吸引注意力了。航母還是太超前了,即便她們還很原始,過幾年打仗,說不得還是那兩艘巡洋艦打起來更趁手。

  蓋爾想著,參照登艦前分發的平面圖一路到了機庫。「不是說給我驚喜嗎,在哪——哇!」她被眼前銀光閃閃的單翼飛機著實晃了一下。

  「怎麼樣?」斯文頓矜持地背著手,面上也是壓抑不住的笑容,「像你預想中的樣子了?」

  先前他隨口和蓋爾說起單翼機進展不順,是材料的問題——速度一上去,木頭機翼就容易斷,雙翼機更妙了,速度根本上不去。

  結果蓋爾轉頭就給他送來一個聯系方式和一小片薄薄的樣品。

  「美國鋁業公司那種拉訂單的半成品,真的能用?」蓋爾也沒想到,她就是順便問了一下伯明翰那邊。

  畢竟PNB一個做農機的商業公司,依賴一下外國尖端科技沒什麼,花錢買就行了,但讓英國海軍、陸軍接受秘密武器被技術卡脖子,那還不如殺了他們。

  「那樣的是不行,我們只是在美國人的基礎上稍微優化了一些,別忘了,大不列顛也有研究輕型合金的人才。」斯文頓清了清嗓子,「畢竟我們知道,飛機需要它是什麼樣子的。」

  蓋爾點點頭,毫無愧意。軍備競賽,做到什麼地步都不寒磣。何況飛機至今仍是保密項目,她的拖拉機都不一定能分一杯羹,只要美國那邊手腳快,專利和鈔票一樣都不會少。

  「老規矩。」她抬了抬下巴。

  「知道。」斯文頓點點頭,又有些遲疑,「但是蓋爾,在我們的飛機飛上戰場之前,你可不能把它民用。」

  「那我還得買一條——生產線還是其他什麼的!」蓋爾有些不耐煩,「你就多余提,我只不過是為了那個存檔的習慣。」

  斯文頓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這個習慣。它保證了蓋爾·納什離家上學期間他仍能與PNB合作良好,每一個環節都運轉絲滑——蓋爾的書房裡有他需要的一切,分門別類,色色都整理好了,索引甚至編了本書,當他暫時聯系不上蓋爾時,秘書瑪納薩小姐會前往諾裡奇提檔。

  「那麼,請來這邊,小姐。」他彬彬有禮地做了個手勢,「驚喜還沒完呢!」

  還能有什麼,總不能把原子彈搓出來了吧?那個誰來著,他出生了嗎?

  蓋爾心中犯嘀咕,跟著斯文頓轉到飛機左翼,駕駛艙塗裝已經上到一半,還搭著塊布擋著。

  「我們打算把它漆成原木色,不會太欲蓋彌彰了吧?」斯文頓先征詢她。

  「不知道。」蓋爾干脆搖頭,歷史上他們又沒偷美國人的鋁合金成果,不需要這麼藏著掖著。真到了天上,塗什麼色兒都一樣,隱形戰機不是這個原理,飛機拉煙兒眼瞎了才看不見。

  「那成!」斯文頓放心了,踩著小折疊梯一把掀掉了那塊布——駕駛艙下方精心繪制著一副青銅色與天藍色交織的藝術字,點綴著幾片吹落的樹葉,「諾裡奇狂風」號。

  蓋爾這下子終於笑了出來。「羅伊納·拉文克勞會喜歡的。」她喃喃說著,反正斯文頓聽不見。

  「我還帶了攝影師來。」斯文頓拍了拍巴掌,一群水兵從門外湧了進來,中間簇擁著的是舵手,領航員和大副幫他推著器材。

  「我入伍前學過幾天,家裡開照相館的。」他撓了撓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

  蓋爾被這份熱情弄得猝不及防。她不是完全沒有被觸動的,誰也不是天生鐵石心腸。但給她拍照的這個舵手,笑嘻嘻圍觀他們的這群人,他們在被分配到「暴怒」號服役之前,去過遠東嗎?

  最終她還是與塗了個大花臉的「諾裡奇狂風」號合影留念。斯文頓還在一邊抱怨她催得緊,要是再過幾天,塗裝徹底完成,飛機看著還能更上相一些。

  但是蓋爾等不及,她還得去奧地利一趟。


第52章 51

  1911年,德國,柏林西郊,達萊姆,威廉皇帝科學研究所。

  新成立的部門從裡到外都是嶄嶄新的,連出入的小辦事員都抬頭挺胸、滿是朝氣,那神氣活現的模樣,倒像是首相身邊掌握國事咨文的首席秘書。

  「麻瓜的皇帝陛下沒有白白冠名,聽說這裡以前是他的某座行宮。」

  台階下站著一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女,說話的是一位金發碧眼的英俊青年,他身旁那位黑發黑眼、明顯帶著亞裔血統的纖瘦女子聞言卻只是不屑地「哼」了一聲。

  「這麼小也好意思叫『宮』?」

  金發青年忍俊不禁,指了指她的頭發:「你應該知道,德國人對亞裔可絕稱不上友好,你要是再繼續這樣夾槍帶棒下去,還沒見到正主就得被人趕出來。」

  黑發女士毫不淑女地翻了個大白眼。

  「我不明白——我們明明可以將人劫走,或者直接潛入。需要奧托提醒你一下我們的宗旨嗎,格林德沃先生?」她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今時不同以往。在我徹底掌握德國魔法部以前,我們還是小心些不要搞出事情來。哪怕是一樁被駁回的指控都會對我的名聲很不利。」

  「魔法部一般只會特別關注麻瓜政府部門有沒有巫師插手,軍隊、研究所這些他們只會越來越搞不清楚原理的機構根本懶得看——這是我的經驗之談。」

  「很不巧,我會看,而且是特別關注。」金發男巫格林德沃向她眨了眨眼。

  「你——」黑發女士恍然,一時咬牙,「你還真是一視同仁。」

  「從一開始就得把法度定好,我也一樣——我們不搞個人崇拜那套,我沒什麼特別的,我和大家是一樣的,只是特別有想法一些。」格林德沃體貼地上前一步,擋住黑發女士的身影,她弓著腰正不知道做些什麼。

  「只怕由不得你不搞!」黑發女士抬起頭來——現在她也有著一頭璀璨的金發了,清淺明媚的藍眼睛簡直像和格林德沃從一個模子裡扒出來的,連臉頰都有肉了。

  「我鼻子沒這麼長吧?還尖!」格林德沃巧妙地越過了剛才的話題,「太過了,你這能戳死人。」

  「我替西弗勒斯感謝你的關心。」金發女巫禮貌地欠欠身。

  「他可不會感謝我,我更不會關心他。」格林德沃笑了起來,「你再調整調整?」

  金發女巫小聲咒罵著又躲到他背後去。等她終於調整好自己的新五官,研究所出來的人已經下台階下到一半了。

  走在前面的兩位一看就是科研人員,正在小聲激烈地討論著什麼。滿臉憋屈跟在他們身後不敢超車的是個愁眉苦臉的年輕文員,這才是來接他們的人。

  「您是……」前頭二人中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人先注意到了他們,他顯然不打算對陌生人不顧而去。

  他旁邊那位比金發男女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正說得上頭,猝不及防被打斷了,還有些呆。

  「蓋勒特·格林德沃,這是舍妹。」男巫彬彬有禮地略微欠身,「我們與理查德·威爾斯泰特教授約在下午三點。」

  「噢,化學所在後樓。」中年人指了指身後,「你們得從那繞過去。

  」

  他指了指自己:「我是馬克斯·普朗克,在柏林大學任教。」

  「幸會。」格林德沃和他握了握手,又聽這位普朗克介紹他身邊的年輕人:「這位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自己做研究,現在住在布拉格,也不遠,是不是?」

  一直發呆走神的金發女巫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她毫不掩飾地盯著愛因斯坦猛瞧,從鳥窩似的頭發一直盯到腳後跟。

  「他們是搞化學的……」年輕人有些不自在了,「怎麼會認識我?」

  「我還記得1905年,被稱為『愛因斯坦年』。」格林德沃笑道,「如果我們不是對物理一竅不通,愛因斯坦先生,想必我們會很早成為朋友。」

  金發女巫深深地皺起眉,目光在格林德沃與年輕的科研工作者之間游移不定。

  「既然有約,那就別耽擱了。」普朗克向他們道別,「研究所還在試運營,都說那一位會是正式的所長,你們可不好遲到。」

  「多謝您提醒。」格林德沃當仁不讓地說,他們這才跟著那個年輕的文員往後樓繞行。

  金發女巫一路沉吟,滿腦門官司,但思來想去,又好像始終拿不出決斷。

  「蓋爾!」格林德沃提醒她,原來是目的地到了。

  內定所長的辦公室地段相當不錯,通風采光都是一等一的好。內定所長本人正在擺滿盆栽的窗前等了個不耐煩,手裡還撫著一支銀邊天竺葵的葉子。

  「教授,您約的人到了。」文員提醒了一聲。

  威爾斯泰特教授回過頭來,神情有一瞬間的愣怔:「你們是——」

  「理查德·威爾斯泰特?」金發女巫蓋爾徑直走上前,說的是英語——但西歐各國語言算是近親,名字也不涉及語法。

  「是、是我,大概。但……你們是誰?我約的不是——」

  「什麼?」年輕文員表情一呆。

  「噓——」那位英俊的金發男人在他耳邊悄悄說道,親昵、但緊緊地搭著他的肩膀,「保持安靜,很快就好。」

  「你正在找的那個東西叫什麼名字?」蓋爾開口逼問,「從綠色植物葉片中提取的那個東西?」

  說的還是英語,但格林德沃好心地幫她翻譯了一下。

  「什、什麼?我還沒、沒能成功——」威爾斯泰特簡直摸不著頭腦,他這是被入侵了?但眼前的女士似乎沒有惡意,無論是槍支還是炸彈,都不像是能藏身在她這條藍緞裙子裡的。

  「他說他還沒出成果。當然,先生,我們正是知道這一點才來的。」

  「不重要!」蓋爾果斷地說,「沒有名字你就現給它起一個,總之我要一個名字,你是第一發現者,就相當於造物主,你起的名字會被魔——世界認同。」

  這都什麼有的沒的?

  「可是它有名字。」威爾斯泰特皺起眉頭,「早就有了,第一發現者也不是我——大概是1818年,唔……也有可能是17年,總之是兩位法國藥劑師發現了它,我想我記得沒錯,是彼裡蒂埃和卡萬圖。」

  格林德沃居然哈哈大笑起來,掛在年輕文員的肩膀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舉手揩了揩眼睛,發現眼淚都笑出來了。

  蓋爾氣惱地漲紅了臉。「好、好得很!我猜是早就發明出來了對不對?」她憤憤然罵了句髒話,「名字呢,說啊!」

  那位通曉雙語的紳士還在大笑個不停,威爾斯泰特只好發動自己的聰明大腦揣摩了一下金發女子的意圖,顫抖著手在紙上劃拉了幾筆——蓋爾低頭瞧了一眼,抓起來就往他頭上撇。

  「英語!」她惱羞成怒地吼道。

  威爾斯泰特驚恐地搖了搖頭。保守如德國人,壓根想不到世界上還有如此凶殘的女士,那幫英國佬是不是太開放了?虧他先前還覺得這位沒什麼惡意。

  「他要是知道英語怎麼說,干脆直接跟你說英語得了。」格林德沃笑得直不起腰,他的英語與德語都說得毫無口音,每一種都像母語流暢,「拿來我瞧瞧。」

  蓋爾拾起地上的紙團丟了過去。

  「這是法語!」格林德沃俯身去撿,還沒直起身就又笑得蹲在了地上,「我、我讓文達教你,法語的消失咒該怎麼念,她發音比我標准。」

  威爾斯泰特戰戰兢兢地立在一邊不敢出聲,他實在是不明白,葉綠素和「消失咒」有什麼關系?話說那個「消失咒」到底是什麼東西,搞神秘學的舞到他眼前了?

  「收尾前你先試試吧!」蓋爾衝格林德沃點點頭,銀邊天竺葵在陽光下優雅適意地舒展著枝葉。

  理查德·威爾斯泰特眼睜睜地看著金發青年……金發男巫從袖子裡抽出一支細長、布滿瘤節的古樸木棍。

  不是,這太抽像了!在這裡,威廉皇帝科學研究所,德國理學界頂尖學府,他們在搞神秘學儀式?威爾斯泰特出離憤怒了!

  「嘿,我說!」他怒氣衝衝地大幅度揮舞了一下手臂,大踏步地衝上前,想要把這兩個傻瓜都趕走,但那位金發的女巫只是輕描淡寫地用左手食指點了點他:「坐在那兒。」

  理查德·威爾斯泰特忽然覺得腦海中一片澄澈,整個人都仿佛進入一片獨特的、純潔的意識海洋中,那海洋中只有一個聲音不斷催促他——他聽不懂,但他知道要乖巧地去辦公桌後坐好,然後繼續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金發男巫折騰他心愛的盆栽。

  「沒反應啊?」格林德沃用魔杖戳來戳去,天竺葵仍舊風姿楚楚、獨立斜陽。

  「不會這麼立竿見影吧?」蓋爾懷疑地望了望奪魂咒受害者,「要不問問他,人家是專業的!」

  「他連這玩意兒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呢!」格林德沃嗤之以鼻,招招手叫那個文員,「過來,過來這邊……沒事的,過來吧!」

  年輕的文員戰戰兢兢、抖抖索索地過來了。沒有大叫,也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崩潰。他一邊怕得要命,一邊忠實地執行了格林德沃的指令。

  「你怎麼做到的?」蓋爾奇了。

  「一些個人魅力,天生的。」格林德沃將天竺葵塞到那文員的懷裡,「從今天開始觀察它就是你的責任,如果它開始枯萎,就將它丟到橋洞下的河灘上,能做到嗎?」

  「能、能!」文員抱緊了盆栽,那模樣看得蓋爾嘖嘖稱奇。

  「很好!乖孩子!」格林德沃摸了摸他的頭,手一直按在那人的後頸上,「現在去值班室裡打個盹,醒來之後為它畫一幅素描,嗯?」

  年輕的文員渾渾噩噩地走了,蓋爾簡直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我通過修改記憶讓這德國佬以為他將盆栽送給了下屬……這種行為真是太粗魯了。」蓋爾真心實意地說,「那人不會和你們一樣吧?」

  「不,那只個孱弱的、需要強壯父親與仁愛長兄呵護的軟蛋——簡直寫在他臉上了,你怎麼會看不出來?」

  好了,夠了,別凡了。

  一周後,被派去的巫師在河灘上撿到一盆枯黃死透的銀邊天竺葵。

  作為「Alliance」總部的那間平平無奇的麻瓜酒店裡,蓋爾身前大大小小放了十數盆各式各樣的植物,它們幾乎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枯萎。

  「差不多了吧?」格林德沃抱著那盆天竺葵,「你想好要在哪裡試驗了?」

  「鄧布利多呢?」蓋爾反問。

  「還在紐約,但他會先回英國。」格林德沃搖了搖頭,「他那個弟弟……單就他鬧的動靜而言,他完全符合我們的宗旨,是一位合格的Alliance成員。」

  「那個地方,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合適。」蓋爾及時轉換了話題,「你幫我參詳參詳?」

  雖然這人做出過撒哈拉沙漠的狗屎決策,但他天生長著一雙政治家的眼睛。

  「哪兒?」格林德沃來了興致。

  「草原的盡頭,庫倫那邊。」蓋爾向東方指了指,「你知道的,『自古以來』……所以我不能看著它丟掉。」

  「那很好啊!」格林德沃漫不經心地說,無論蓋爾怎樣撥弄、整合國境線都無所謂,反正那以後都是他的疆域,「是什麼令你猶豫?」

  「太窮了,搶回來沒勁。」蓋爾誠實地說,「養活起來沒准還得虧。」

  格林德沃大笑起來。

  「蓋爾,我的朋友!你得知道,沒有一塊領土是無用的。」他得承認他對遠東並不那麼了解,「現在那裡是一片草原,如果它成為你的試驗場,它會怎麼樣?」

  大概是罕見的溫帶沙漠?或者亞寒帶沙漠?有那種東西嗎?雨水應該不會少……所以是大泥沼?反正是死地。

  「那它至少可以阻礙敵軍的馬蹄與戰車。」格林德沃意味深長地說,「何況我不相信你會舍得不撤去魔咒。」

  「這不又回來了嗎,還是很窮。」蓋爾攤攤手,簡直窮得蕩氣回腸。

  「只要想,沒有哪裡會長長久久地窮下去,每一塊土地都有用處。那邊窮,要麼是主政者不想,要麼是主政者太蠢。」格林德沃隨意地比了個手勢,「同理,沒有哪個大國剛肇始時便幅員遼闊的,退回幾千年前,你我個個都是部落民。如果某個地方直到現在還既小又窮,那一定是他們太蠢。」

  蓋爾啞然,她抿了抿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禮貌地冷笑了一聲。

  你就狂吧格林德沃!歐洲真是盛不下你了!

  典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這不就是「受害者有罪論」嗎?

  可格林德沃說得興起,顯然已經上頭了。

  「你知道你那一廂情願的祖國輸在哪兒?她停下來了,蓋爾,她滿足了!她覺得自己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像個歪著頭求誰表揚的小女孩!而爭霸之路是沒有盡頭的!」

  男巫啊,還是得會長,不僅要長得俊。瞧瞧格林德沃,哪怕是在滿臉狂傲地指點江山,看上去依然不油膩,只讓人覺得少年意氣,依然在三十歲的人身上鋒芒畢露。

  這誰看了不迷糊?蓋爾覺得斯內普不能怪鄧布利多,他不喜歡男的,他不懂有腦子帥哥的魅力。

  「就像是一架『隆隆』向前的陸戰車——你知道德國麻瓜也在搞這個吧?很好——半路拋錨,若不趕緊整修向前,很快各個零件都會鏽蝕報廢,再也動彈不了。然後它就會成為走過路過所有人都可以撈一把的寶庫,不撈白不撈,不撈就虧了。畢竟它如此溫順地束手停在這裡,任人采擷!」格林德沃繼續揮斥方遒,話糙理不糙,雖然狂得沒邊兒了。

  「如果你坐在那個位置上呢,你怎麼做?」蓋爾冷不丁地問,「別怪我沒提醒你,她既遼闊又復雜,人口很多且矛盾深厚。」

  在科技還未騰飛的當下,整合過大的疆域是很難的。君不見未來的超級大國哪個不是一屁股屎,噢美國強點,可現在的美利堅合眾國且還不是完全體呢!

  「我反正肯定可以!」然而格林德沃自信地跳過了最難的問題,興致勃勃地展開了他爭霸的圖卷,「如果是我,我會先假裝停車試試看。最起碼,我會告訴所有人我要停車,他們愛信不信——傻子才信!但我的腳會裝作踩在剎車上,我的手似乎時刻准備著要掛減速檔,但我到底有沒有呢?誰知道呢?是不是好玩兒起來了?」

  「挺正常一策略,經你那嘴一說,怎麼聽上去那麼卑劣……」蓋爾嘆為觀止。

  當然是因為格林德沃從不包裝自己,他甚至懶得說一句為廣大巫師謀福祉的話。或許將來他會對著更多的普通巫師激情演講,但在Alliance內部,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巫師厲害,麻瓜不行,巫師天生就該統治麻瓜,趁著麻瓜發展出更可怕的殺傷性武器之前。讓麻瓜從幻夢裡醒來,意識到世界真正的主人是誰,開戰,然後他們取勝。

  每一個字母都浸透了理想主義的糖漿,舔一口,才能品出鮮血的腥甜。

  1911年,喀爾喀蒙古,庫倫城,土謝圖郡王駐地。

  秋花慘淡秋草黃。

  早在聖祖爺降下海蚌公主的時候,庫倫便已初具定居城池的規模。如今幾百年下來,土謝圖郡王府門前,甚至修築了一條筆直整齊的車道。

  如今這車道上正停了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一位三、四十年紀的中年男人正躬身從裡面鑽出來。他是典型的蒙古長相,細眉細眼圓圓臉,整個人被捆在與豪車同樣簇新的一套燕尾服裡,被筆挺的禮服束縛住了,總忍不住扭脖子、撓胳膊的。

  家人幕僚正在府門口迎候,那男人抬眼見到,立即就問:「消息可真?」

  「真!怎麼不真!南邊真的打起來了,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再看看。」被稱為「王爺」的中年人如今也留起了俄羅斯式的濃密胡須,「再過幾個月,咱們就點起人馬,徹底將南人趕出喀爾喀!」

  「還要再等?不是說陛下賞了王爺兩個哥薩克連?」

  「那是賞我的?那是補充他自己個兒的!」王爺許是年輕時游歷過上國繁華,倒是說得一口流利的好京腔。

  「無論如何,您總不用貓在那樹林子裡當野人了,好不容易萬裡跋涉地回來,都怪土爾扈特的狼崽子亂咬!現在南邊朝廷要倒了,咱們倒是看看誰還能庇護得了誰!」

  王爺擺了擺手,對屬下這些同胞相殘的言語不太愛聽。他雖然受到讒言挑撥、遠行聖彼得堡歸來也不敢回家休整,但人各有志,他沒什麼可怪的。好在一切都過去了,未來在喀爾喀草原上,還是要各部之間互相扶持,團結起來才好立足。

  畢竟剛走一狼,又來一虎。

  「把它開下去吧,這是薩查諾夫先生送我的。」他說著,拍了拍車前臉,幕僚的眼神中立時帶了敬畏,「為了將它完好無缺地帶回來,一路上鞭死好幾個不盡心的奴隸。」

  「聖彼得堡就沒給你別的,除了一輛車和兩連哥薩克?」

  一聲呼喚從府邸深處傳來,一位年歲相近的男人拎著蒙古袍下擺匆匆迎了出來:「我實在是等不及了,你怎麼還不進門來?」

  「諳達!」王爺哈哈大笑,走上前去與蒙古袍男子互相抱腰貼面行禮。

  「快說、快說!」男子催促道。

  「只有這輛車,騎兵不是給我的。」王爺臉上的笑容淡下來,「這事兒是你促成的,你有沒有想過今天?」

  「他們不同意?」穿蒙古袍的男人一愣。

  「南邊的一句老話,『不見兔子不撒鷹』。何況他們現在根本顧不上東方,想讓他們出力幫忙,咱們得往前再走一步。」

  「西邊兒也要打起來了?」蒙古袍男人小聲問。

  「沒打也快了。」王爺捻著滿臉的絡腮胡,「這些時間各旗裡可有什麼反常的?」

  「好像是來了幾個西洋鬼子,神出鬼沒的,也沒人看見他們做禱告,應該不是北邊的。」

  王爺一愣。

  他這些時日裡貓在林子裡不敢動彈,下面的人出來打獵加餐,偶爾也回報說遇見了洋人。他們也穿著長袍,但顯然和蒙古袍不是一個式樣,在茫茫草原上也不騎馬,傻不愣登的全靠一雙腿。

  「他們是不是像是在探測什麼,還給每個人分工?」他急急地問。

  蒙古袍男人剛要點頭,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暴雨般傾灑過街巷。

  「王爺!王爺!不好了!」來人滾落馬鞍,抖若篩糠,一張臉唬得慘白,「草!咱們的草!」

  「草?草怎麼了?說清楚!」那位披蒙古袍的男人先生起氣來,回手就向後腰上取馬鞭子。

  「您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來人指著王府四角新修的望樓,涕淚橫流,他是真的嚇著了。

  王爺再不遲疑,一邊吩咐人拿望遠鏡,一邊帶著侍衛上了望樓。

  「怎麼了?」穿蒙古袍的男人還手搭涼棚抬頭看呢,那單筒望遠鏡——還是南邊兒的先帝爺賞的——就「咣當」一聲砸了下來,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正擦著他眼睫毛前頭過。

  「天罰,這是天罰……」王爺念叨著這幾個詞,已經從望樓上飛奔了下來,扳過馬鞍就要上馬,眾人只聽見「哧啦」一聲,那身體面的燕尾服已經被這個平凡的動作撕裂了。

  王爺毫不吝惜地將破衣服三下兩下地拽了下來,伸手接過屬人遞來的狐狸皮袍子攔腰一裹,搶了來人的馬匹就往城外飛馳而去。

  「等等我,諳達!」穿袍男子不及呼喚,急令屬下調馬,等他趕到城外的草市盡頭,正看到那駭人一幕!

  一條細細的黑線仿佛漫無邊際的海上大潮,沿著枯黃的秋草滾動而來,它所經之處,除了人畜蚊蟲,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黑色。

  穿袍男人已然驚呆了。「這究竟是怎麼了?」他問早到一步的王爺。

  彼時那黃與黑的分界線已經到了他們腳下,穿袍男人差點兒沒蹦起來。但幾乎什麼都沒發生——他本人安然無恙,除此之外,路面、受驚遁走的擺攤牧民們留下的鍋碗瓢盆、甚至是庫倫城牆,都變成了一片漆黑。


第53章 52

  「草原劇變」成為了1911年末到1912年初統治全球的「熱門話題」。從西伯利亞到南非,但凡是通了電話、電報的地方,人們茶余飯後都得聊上幾句。

  原因無他,實在是太詭異、太邪門兒了!

  那片草原上幾乎已經全然變成了漆黑一片,從樹木、花草、山石、林泉,再到蒙古包、建築物、車駕、刀槍、弓矢甚至農具,室內的一切日常用品自然也不能幸免。

  唯一能幸免的就是人及牛羊、馬匹等活物。但奇怪的是,草原似乎就只是簡單地變了個顏色,漆黑一片看上去可怖,但預想中的天災與疫病並未隨之發生。普通牧民受到的損失很有限,灰袍子和黑袍子有什麼區別?還更耐髒了呢!草也還是那些草,牛羊綠草吃得,黑草也吃得,人更是,那沒事了。

  但此事帶來人心上的震撼卻遠超物質,畢竟這座草原是如此的迷信。恐懼的牧民幾乎踏破了每一座黃廟的門檻請求賜福,幾乎引起了一場動亂。王公們拼命約束著自己旗屬人口,幾乎不約而同地派人往南北兩邊報信。

  北邊只有駐軍,新調來的哥薩克騎兵連長趕來一看也傻眼了,但發現異化只到界碑就自動停止、界河對岸仍舊淡妝濃抹時,他松了口氣,不緊不慢地派人層層上報去了。

  南邊朝廷正焦頭爛額,聞訊勉強派了個欽差大臣過來。那大臣由沿途接待的內藩蒙古台吉陪著,一上來也是先看界碑。

  「怕不是遭了報應……」這位大臣不信黃教,卻篤信淨土宗,「皇清算是完了……」

  天命到了盡頭,往往頻生災禍,譬如前明時候。朝廷當然知道外藩這些人在眉來眼去,但現下實顧不上,說不得就只能由他們去。可現在,災禍來了。去年有大疫ヾ,今年又……都離龍興之地那麼近,是天意不再庇佑滿洲了?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等到英、德、日、美各國經由北京城裡的記者、商人與神職人員得到消息,再派人千裡迢迢趕赴喀爾喀草原,那裡正在變成一片死地。

  越往北走,氣溫竟詭異地升高起來,狂風從四面八方向草原上吹,伴隨著連綿無盡的大雨與雷暴。幾乎所有的牧人都不得不結束了游牧的生活,龜縮在為數不多的幾座城池附近,只有這裡才有硬化的路面,不至於陷入沼澤裡活活溺死。

  至於牛羊馬匹,沒有了。黑草很快就死了,和尋常的因季節流變而枯黃不同,喀爾喀大片的草場真正意義上的死去了。它們腐爛,漚了雨水然後成為沼澤。

  西方科學家們普遍認為這是某種致病菌,牧草感染受害,然後死掉。傳染到其他物品上則只會讓其無害變黑——且至今仍在擴散,因為各位外鄉來客的行李也都沒能幸免。

  但顯微鏡(目鏡物鏡也跟著變黑了)下,什麼都沒有。病菌更不可能識得界碑,內藩與外藩的草有什麼區別?沐浴皇恩抗病力強嗎?

  諸位王公再沒了從前的意氣風發,一個個看著像老了十歲。失去家園的牧民們聚攏而來,要吃飯、要營生,整個草原上卻連一口干淨的水都找不出來。還有大批死去的牲畜,若不及時掩埋,轉眼大疫就在眼前。

  他們只得一邊安排人買糧引水,一邊聯絡南北、商量內遷歸附的事。

  這次北邊倒很慷慨,畢竟西伯利亞地廣人稀,再來十個外藩旗盟也裝得下。但隨著某位王公的小舅子作為聯絡人、也是率先避險的幸運兒越過界河,那條令人聞風喪膽的黑線再次出現在了他的腳前,在眾目睽睽之下飛速向北推進。

  哥薩克騎兵直接開了槍——黑線停止,然後消散。

  真是見了鬼了!絕對是撒旦的手筆!

  向北的路走不通了——其實牧民們還是更願意向南——可南下的路也一樣。

  再是援救同胞,也不能逼自己的族人去死啊!

  「天罰」之說,由此蔓延開來。在人們即將抱團爛死在黑草原上之前,一場衝突已經在所難免,雖然幾乎沒人明白南邊那個已成笑話的朝廷怎麼還會受到長生天的庇護。

  但是無所謂了,或許是天意憐弱,或許不是。如牛羊般被役使了千百年的牧民們第一次挺直了脊背,反抗他們的王公與主人。

  「真想不到……」蓋爾放下報紙,自言自語,「怎麼每次都扯上了封建迷信,然後就這麼糊弄過去了。」

  格林德沃一定大失所望。「草原劇變」的援助國中沒有一位首相想起來巫師,沒有一位巫師來到草原發出一聲「啊這TM是魔法啊」的恍然大悟的呼喊。

  下次他一定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搞個大場面,讓全世界都看個清楚。

  「鐺鐺……」有人有氣無力地敲響了她的艙室門,是斯文頓,「蓋爾?別悶著了,我們去甲板上走一走?」

  「看報紙呢!」蓋爾懶洋洋地說,被水兵宿舍硬邦邦的桌椅硌得屁股痛。

  「停船了你還看報紙?那不更暈了嗎?」

  「我又不暈船。」蓋爾被煩得實在煩不過,撂下報紙起身開門。

  E·D·A·斯文頓站在門外,和穿得像個麻瓜窮小子的蓋爾相比,他仍舊西裝革履,仿佛剛剛結束了一場晚宴——就是西裝上還殘留著他讓人把自己固定在床柱上的勒痕。

  「吐了個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停船,結果更暈了。」斯文頓面色泛白,用大量香水掩蓋自己身上的酸臭味,海上的淡水是如此珍貴,分不出哪怕一抔給他洗澡洗衣服。

  「所以你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了。」蓋爾點頭一笑,「你又知道了。」

  「也不是所有的水兵都靠天賦吧?既然他們能克服,我也一樣可以。」斯文頓指了指往來忙碌的船員,今天是簡妮·布蘭登號第一次夜間海試,主要考驗的還是飛行員。

  「你前兩次也是這麼說的。」蓋爾面無表情地看著斯文頓像個大陀螺一樣晃晃悠悠的滾過甲板,雖然路過的軍官們都向他們點頭致意,但不得不說還是挺添亂的。

  蓋爾只好把人往艦橋拖,讓艦長勸勸他——人要接受自己有缺點。

  「您得知道,斯文頓先生,暈船是會死人的,每支艦隊的暈船減員指標都不低。」艦長給他們倒了兩杯濃茶。

  「小伙子們都准備好了嗎?」斯文頓勉強問道,「風怎麼樣?有霧嗎?」

  艦長剛要回頭找大副,樓上——指揮塔太狹窄,不得不分了兩層——的鋼梯便被踩得「??」響,通訊員一腳踏空,差點沒一頭栽下來。

  「我們收到了海難求援信號,先生!」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要回應嗎?」

  「什麼船?為什麼?」夠資格做決策的幾個人面面相覷,還是艦長更老成一些,「是德國人的魚雷或者炮艇?」

  局勢已經崩得快斷了,他不得不小心謹慎。

  「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她撞上了冰山。」

  蓋爾一口咖啡噴了出來!她猛地起身罵道:「這群傻X!我明明提醒過!」

  「蓋爾?」斯文頓反而被她嚇了一跳,「那艘船和你有什麼關系嗎?」

  他知道蓋爾搭幾家航運公司的線造船、也借用他們的人跑船,但他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還給白星入股了?

  「沒關系。」蓋爾冷冷地說,視線掃過指揮塔下停泊的飛機,「船長之前給我開過一次船。」

  斯文頓松了一口氣,生怕蓋爾非要「簡妮·布蘭登」號去救援。一艘船上話事兒的永遠該是船長,哪怕乘客裡有國王。

  「當然要救,怎麼不救?」艦長比他倆冷靜多了,他一口喝干咖啡,邁步上樓,「哪怕是艘德國船我也會救的。」

  緊緊跟上的蓋爾腳步一頓,斯文頓一頭撞在她屁股上。

  「你怎麼啦?」他抱怨道,陡峭的樓梯上,大家都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被撞到了屁股。

  如果那是一艘日本船,她是不會救的。一百年後她一定會救,但現在不會。

  艦長已經在看海圖了,蓋爾對海裡數沒什麼概念,直接問大副:「如果全速前進,要多久能到?」

  大副還沒說話,領航員先坐不住了。「不能全速前進,女士,我們也怕撞上冰山。」他嚴肅地說,「盡管『簡妮·布蘭登號』上搭載了最先進的聲吶與雷達系統。」

  「現在不是挑刺的時候,先生。」艦長擺一擺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告訴我一個時間。」

  「三個半小時。」領航員吐了一口氣,他早就算好了。

  「那就去做吧。」船長揚了揚下巴,領航員立刻去找舵手,他回過頭來,「咱們的公事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蓋爾站起身來,「今天飛幾架?」

  「先飛一架,這一批裡最優秀的尉官。」斯文頓下意識地說,「如果他成功返航,小伙子們就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挨個兒試試。」

  蓋爾點了點頭,她知道是誰了。

  「簡妮·布蘭登」號半路轉向,正在忙忙碌碌預備夜航西飛的船員們都有所察覺。他們停下手裡的活兒,不由自主望向指揮塔上的艦橋——然後就看到那位不知道是干什麼的、但好像很重要的納什小姐從塔裡跑了下來,手臂中還挾著一大張海圖。

  「蓋爾!」國防部的斯文頓先生也追了出來,「你冷靜點,你去了有什麼用?那船上有你的什麼人?」

  「這你別管。」蓋爾頭也不回,徑直來到塔下的陰影處——備飛的飛行員們會聚在那裡聊天打屁,以迎接即將到來的死亡宣判。

  「登機准備飛了,卡拉丹。」她准確地叫出了那位飛行員的名字,斯文頓都不知道蓋爾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今天我來給你當副駕。」

  「女士?我、我想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人群中央的卡拉丹結結巴巴地說。船上多了一位英姿颯爽的男裝美人,再紳士的人也不會假裝看不見她。

  「那就換人吧,讓原來的副駕上,回頭問問征兵處,怎麼招了個文盲?誰給他升成的尉官?」蓋爾隨口對氣喘吁吁的斯文頓說,渾然不顧這是來勸阻她的,「格蘭特呢?」

  「女士!」卡拉丹臉漲得通紅,連忙越眾而出,「我願意飛!」

  「等等!」斯文頓崩潰地叫了起來,「我不願意!你瘋了,蓋爾。」

  「沒瘋。」蓋爾已經開始去扒原定副駕駛格蘭特身上背著的降落傘了,「多穿點,我們上高度,順便試試這個好不好用。」

  飛機的高度與速度終於上去之後,自然而然就有人改進出了現代降落傘的雛形,根本用不著蓋爾。

  「啊?」卡拉丹又懵了,說好的不是這樣吧?不是說他只要能在晚上順利起飛、繞一圈兒再返航降落,就算成功嗎?那傘包說好了是個擺設啊,只是基於安全條例、用不上也得老背著而已。

  蓋爾·納什平和地注視著他,不知為什麼,卡拉丹就是覺得那張臉上寫滿了「飛不飛?不飛換人」。

  他硬著頭皮上了!

  「回頭把陸航和海航的部門劃分明確一下,定定權責。」蓋爾擺了擺手,率先向跑道上的飛機走去,「被我輕而易舉插手這種事,最好別發生第二次。」

  斯文頓險些被她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行為氣炸了肺。

  但他能怎麼辦?如果沒有蓋爾·納什,眼前的一切都是泡影。眼見兩位海航軍官站在後排安靜如雞,斯文頓不由嘆氣——他抗議的立場本不堅定,被蓋爾·納什拿捏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何況他也想看看,蓋爾能不能從機艙准確地空降到一艘正在沉沒的郵輪上,盡管她沒接受過任何空降訓練。理智告訴斯文頓這根本不可能。

  但那是蓋爾·納什。

  她還沒滿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一連掏了三張圖紙給他,每一張都是「對的」,最終令帝國對即將到來的那場戰爭有備無患。

  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沒有,蓋爾·納什的字典裡沒有「不可能」。既然她自己決定了,就沒人攔得住。

  但意意思思還是要攔一下的,畢竟他E·D·A·斯文頓是個正常人,和蓋爾·納什這瘋子可不一樣,正常人都會攔著蓋爾發瘋。

  機艙裡,蓋爾為正在做飛前檢查的卡拉丹掌著燈。居然是電的,真稀罕,她還以為她得像南丁格爾一樣提煤油燈呢!

  這匱乏的時代真讓人急得上火,真恨不得拿腳踹它屁股兩下!

  「看看這個!」蓋爾將海圖從卡拉丹肩膀上丟過去,「會看吧?」

  經緯度標點,兩點之間劃線一連,算個比例尺——小學數學,但在導航出現之前,他們別無選擇。

  「是要打仗了嗎,女士?」不愧是第一批飛行員裡最出色的尉官,卡拉丹很快鎮靜下來,「我負責送您避險?」

  整艘船上就她一個編外人士,雖然看著比那位國防部官員健壯多了。

  「不是,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要沉了,我得去……去看看。」蓋爾輕描淡寫地說。

  卡拉丹一愣。他從未想過這艘世紀之船會首航即沉沒,他甚至還幻想過,如果他成為功勛飛行員榮耀退役,能不能在那艘船的頭等艙混個位置。

  「救不了了?」他下意識地反問,隨即覺得有些不吉利。

  「船夠嗆,如果你飛得夠快,人估計來得及。」蓋爾又扔給他一張天氣概況,在這個全靠肉眼觀測的時代,唉……

  卡拉丹不再去想他的乘客和救人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系,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手動激活引擎ゝ——在後座有一位女士的情況下,這個動作實在是尷尬。

  飛機隨著指引緩緩滑上跑道,除了離不了人的崗位,幾乎所有人都在圍觀。

  夜間飛行,副駕駛還是「那位女士」。

  「這太冒險了。」艦長走到斯文頓先生身邊。哪怕不在戰時,飛行員都有不低的折損率,聽說陸航前天剛有一架降落沒降好,直接砸在地上變成一團冒著黑煙的大火球。

  斯文頓搖了搖頭:「發信號吧!」

  伴隨著一聲槍響,飛機開始動了。

  蓋爾腦子裡一片空白,這還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呢,兩輩子都是。退回十年前,她大概還會小激動、小感嘆一下,但現在已經沒必要了。真要出事,扯上卡拉丹幻影移形她還是做得到的。

  飛機持續上升,她感到呼吸有些憋悶。

  氧氣面罩……氧氣面罩呢?不會還沒有吧?

  蓋爾不得不艱難地探頭去看他們生命的掌舵人——卡拉丹身邊放著一個扎口袋,似乎時刻准備著感覺不好了就吸一口。

  親娘啊!

  蓋爾眼前一黑,終於明白自己腳下那個一毛一樣的扎口袋是干嘛用的了。怪不得飛行員折損率高,合著飛行還是種極限運動——看卡拉丹這樣就知道他根本騰不出手來吸氧,全靠飛行員自己扛是吧?再給腦子憋壞了!

  這就是偃苗助長的壞處嗎?蓋爾無助地吸著氧,沒錯,她是偃苗了,可不能她拔一株才長一株吧?旁邊的苗、配套的苗你得跟上啊!看看人家降落傘,不就做得蠻好的嗎?

  時代悲劇迫近眼前帶來的空茫感馬上就被驅散了,卡拉丹提醒她即將到達沉船地時蓋爾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女士,或、或許您知道……『簡妮·布蘭登號』到了哪裡?我想我該沒油了。」卡拉丹凍得牙齒打顫,氣密做得不好,高空寒冷的夜風順著各種縫隙往裡灌。

  蓋爾倒是忘了這一茬,他們一開始沒打算讓卡拉丹飛這麼遠的,更沒想過讓他上高度——能准確無誤地起飛降落就夠了。

  「沒有,我們聊天的時候,地勤給你加掛了一個新油箱。」她回憶了一下油箱的位置,魔杖輕敲地板,給他灌滿了。

  卡拉丹松了一口氣:「我想您該做好准備了。」

  雲霧繚繞之間,漆黑的海面上那艘燈火通明宛如宮殿般的將沉之船是如此顯眼。

  「這兩挺機槍有點礙事……」蓋爾費力地把自己從座位裡拔出來,傘包卡扣險些又不知道掛住了什麼地方。其實她不用降落傘也可以,和她即將要做的事相比,無傘空降根本不算什麼。

  但那容易嚇著人,心理素質往往是決定飛行員存亡的關鍵因素。

  粗糙的玻璃艙蓋被合力向上推開,卡拉丹還未來得及祝她好運(雖然他覺得正常人應該都能看出來這分明是在找死),就看到納什小姐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

  卡拉丹默默地分心估著高度,看到一朵潔白的傘花綻放在夜空中。

  很好,開傘成功。

  那傘花飄飄搖搖地晃悠了一會兒,看上去完全沒有調整方向的意思。但至少傘繩沒有被狂風刮斷,就算不慎落進水裡,也可以立即脫身然後翻到帆布大傘上堅持一會兒。

  如果納什小姐接受過完整的傘降訓練,她就會知曉這一點。

  卡拉丹已經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得立刻掉頭,然後在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上找到「簡妮·布蘭登」號。掉頭幅度不能太大,必須回到原來的航線,速度也不能變,否則他很容易就會失去目標、迷路然後油盡墜機。

  呸,不吉利!

  蓋爾已經被凍麻了,眼淚鼻涕一塊淌。她在震耳的風聲中努力辨別著螺旋槳的聲音,試圖判斷卡拉丹走了沒有,後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將傘繩一割,直接幻影移形了。

  本來她還想試試伏地魔那老小子的魔咒到底能飛多高的,算了,沒必要拿自己的命冒險。

  我要去約瑟夫·布魯斯·伊斯梅的臥室,那一定是個超級無敵華麗的房間,溫暖舒適,金光燦燦,好像要在那裡登基……

  「啪」的一聲,蓋爾維持著在天上的姿勢,狼狽地摔在沙發上,背後還拖著千絲萬縷的傘繩,像個破破爛爛的大蜘蛛。她顧不得觀光,先將魔杖托在掌心指路——得找到船長。

  船體似乎已經開始微微傾斜,但體感上還察覺不出來。頭等艙外的甲板上,體面優雅的紳士淑女們一股腦兒地擠在船舷邊,期盼著能像登上「泰坦尼克」號一樣、在救生艇上也擁有特殊的位置。

  蓋爾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人管穿著亞麻衣裳的她是不是該滾回三等艙等死了。

  船長還待在艦橋,但以往被眾多高級船員們填滿的艦橋此時已經空了,除了通訊員還守在發報機前,所有人都去幫忙疏散,除了船長——他看上去已經提前死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會有冰山嗎!」蓋爾劈頭就問,跑得氣喘吁吁,「你不是答應過我要派兩個人拿著望遠鏡守瞭望台,至少會有一個人值班、絕不空崗嗎!」

  白發蒼蒼的船長愕然回頭:「納什小姐?您、您是——今日的客人?」

  不應該啊,作為船長,頭等艙的每一位不能說是都認識,但至少都混了個臉熟。

  「回答我的問題!」

  船長黯然搖了搖頭:「沒用的,您不是唯一一位嚴辭提醒我們會有冰山的人,入夜之後甚至有位頭等艙的客人專門找到我……我確實做到了對您的承諾,但是……那兩個孩子都說,冰山幾乎是一瞬間出現在他們眼前的。」

  蓋爾懷疑地看著他:「沒有擅離職守、沒有敷衍了事?望遠鏡握在手裡、舉在眼前?兩個都?」

  船長肯定地點了點頭:「他們甚至被嚇到了,我讓他們去休息了。」

  反正現在也沒有繼續瞭望的必要了。不如喝下一杯烈酒,等待沉入永恆的安眠。

  蓋爾點了點頭,暫時沒空管這件事。她回憶了一下來時的路徑,從桌上的平面圖上標了幾個點:「救生艇不夠是吧?我就知道,伊斯梅肯聽我的就怪了!讓人開門去拿吧,那裡有。」


第54章 53

  「可、可那裡是頭等艙女客的更衣室啊!」船長仿佛在聽狒狒唱歌,他看看蓋爾又看看平面圖,發現每一層甲板都有這樣一個房間,左舷、右舷都有,相當均衡。

  「開就是了!」蓋爾拖起船長,徑直來到最近的頭等艙某個「救生艇庫房」前,「開門!」

  「沒必要。」船長苦澀地搖了搖頭,「這是吸煙室,門本來就不鎖——」

  他擰了擰把手,沒擰動。蓋爾朝他笑了笑,也不廢話,直接一腳踹了上去!

  門鎖應聲掉落,那門顫抖了一下,緊接著,門框連帶著半邊牆,都直接從裡面被撐爆了。塞得滿滿當當的救生艇爭先恐後地往外擠,還好蓋爾拉著老船長躲得快,不然已經被淹沒了。

  「先活下來再說。」蓋爾扳過船長震驚到懷疑世界的臉龐,望進那雙藍眼睛裡去,他花白的、蓬蓬亂的粗眉毛抖得宛如兩條風中的毛毛蟲,「開門時注意安全。」

  說完,她就感到有些乏,大概是凍得體力透支了。早先她仗著有魔杖,謝絕了格蘭特好心提供的大衣,生怕一不小心掉海裡再被這衣服拖累死,現在她穿得如此單薄還出了一身汗,乍一停下來,便覺得鼻子有些癢癢。

  但是總算趕得及。她不僅僅填滿了艙室,只要船員需要,每一間艙室的救生艇都能「取之無盡,用之無竭」。這下連三等艙的都——等等,TMD三等艙的人呢?

  三等艙還鎖著呢!

  蓋爾問清楚了之後真叫氣得無語凝噎,救不了,真是救不了一點兒!她就非得踢掉伊斯梅、坐上白星航運主席的位子才能完全扭轉「泰坦尼克」號的命運是吧?

  「為我指路!」她托著魔杖厲聲喝道,顧不得船長就在一邊正吩咐人去那些艙室找船。一股強烈的想要打噴嚏的衝動縈繞在她鼻端,但是打不出來——只好一邊死命掐著人中、一邊沿著舷梯往下跑。

  三等艙幾乎已經快要引發一場小小的暴動。無數的人擠在鐵柵欄前,有人在號召大家一起發力撞過去。

  「還有沒有其他出口?」她大聲問,左手先於腦子做出了決定——手指一彈,門鎖開了。

  人群衝了出來,逆行的蓋爾瞬間被瞬間吞沒。

  一開始她還是能站著的,但整個三等艙的求生欲早已彙聚成為一股嚴整的洪流,蓋爾作為其中唯一的不和諧音,很快就被人群裹挾著、不由自主地踉蹌倒退。

  「別急!船夠的!有足夠的救生艇!留神別踩踏——」她還給自己的喉嚨施了個「聲音洪亮」,可喊了沒兩聲,就覺得洪流湧動得更加快了,有人憤怒地嘶吼:「有船又怎麼樣,老爺們坐上就走了,他們會把我們忘在這裡!」

  也不是沒可能,蓋爾一時語塞。甲板離海面足有好幾層樓那麼高,將救生艇放下去需要專門的設備,效率也不很高,等到船員們著手為三等艙服務了,差不多大家也該沉底兒了。

  她一分心,腳下就是一絆,衣服也像是勾到什麼似的。「哎喲!」蓋爾痛呼了一聲,被不斷奔湧向前的洪流撞得生疼,她拼命穩固住身體,這才發現是旁邊值班室的門夾住了她的夾克衫。

  ?這門啥時候開過?這種貼身款式也能隔著半米夾進門縫去?又不是巫師袍!

  蓋爾拼命掙了一下,居然愣是沒掙動,她下意識去開門,那門倒是很好開。

  不是,啊???

  緊接著門縫裡便伸出一只手,迅速地一把將她拉了進去!

  蓋爾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間感受到了一種更大的失衡:船開始繼續傾斜。

  剛剛一直沒動靜,沒道理現在突然又動了。在船體的傾斜角度達到某種極值之前,船上的人應該不會有太明顯的感受,尤其是在生死關頭。剛剛這一下子,倒像是積蓄了很久的力量終於有機會發泄出來似的。

  蓋爾一邊想著,一頭撞進了門中人的懷抱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連忙又去摸環在腰後的手——沒錯,西弗勒斯·斯內普的手。

  「你怎麼會在這裡?」黑黝黝的室內幾乎一絲光都沒有,蓋爾有些發懵,「西弗勒斯?」

  「嗯。」斯內普卻無暇和她搭話,見蓋爾已經能自己站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人一推——魔杖尖端發出微微的熒光,大船可怖的傾斜隨之停止。

  蓋爾簡直有一百個問題想問!不單單是斯內普為什麼會出現在「泰坦尼克」號上的問題,而是……他寧願躲在近在咫尺的值班室裡念咒,也不願意給三等艙把門開開?

  但再多的問題也無從開口,因為斯內普壓根不能回答。他全神貫注,甚至閉著眼睛,口裡不斷無聲重復著某個咒語,外界的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也不該打擾他。

  蓋爾喘了一口氣,拖了把椅子坐好,趁機捋了捋思緒。

  冰山還是撞了,救生艇也還是沒帶夠,三等艙還是低等賤民……但現在船不會再一折兩段、90度垂直入海,救生艇也足夠,那麼……似乎就只要等著就好了?

  要麼等到所有人都平安登上小艇離開,要麼等到「簡妮·布蘭登」號或者其他什麼船趕來。

  誇張地說,只要他倆活著,只要負責操作懸吊系統的海員們沒意見,那麼乘客們就是想一人一艘救生艇也沒關系。

  情況似乎一瞬間好過了頭,蓋爾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想打開燈好好看看斯內普,手還沒碰到開關就愣住了。

  等等,電?都這時候了你這船上還燈火通明的?

  「我得走了!」她立即道,也不管斯內普能不能分心聽見,「你最好上去,西弗勒斯,這裡離海面太近了。」

  這無疑是魔法與自然和物理之間的拉鋸戰。一旦斯內普個人的力量不敵,那麼三等艙頃刻之間就會被淹沒。

  斯內普動了一下,但他念咒的聲音只要稍有停滯,大船就立刻開始發出恐怖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蓋爾在心裡罵街,抱過他的脖子親了一口,轉身出門往鍋爐房和電力控制室去。好在三等艙離這些地方都很近,憤怒的人潮散去之後,底層工人們還堅守在一線。

  她也不廢話,直接控制了輪機長和電力工程師。

  「讓工人都撤出去,甲板上有留給他們的救生艇。」她右手握著魔杖,左手食指直指,「別顧你那什麼照明系統了,那是船長的命令,關閉照明系統。」

  失去了光明與溫暖,沒准兒這幫人還能更緊張一些。否則沒有了沉船的急迫與缺少救生艇的窘境,那幫頭等艙的絕對干得出高坐吸煙室裡等著人懇請他逃生的破事兒。

  很快,成批的底層工人開始往甲板上撤離。電力工程師仍舊是最後一個走的——哪怕是在奪魂咒的控制之下。

  「還能維持十分鐘。」他迷迷瞪瞪又一板一眼地說。

  「知道了,快滾!」

  「可是,六號鍋爐房……」一個滿身大汗的路過工人壯著膽子,卻欲言又止。

  「怎麼了?」

  「那裡沒動靜了,他們都說六號離破口最近……我不知道,女士。如果……那水至少已經淹過來了。」工人迷茫地搖了搖頭。

  「知道了,我去看看。」蓋爾把人打發走,緊握魔杖,往六號的方向走。她心裡是沒抱什麼希望的,因為「沒動靜了」。

  剛轉過彎,蓋爾就看到一幕「水牆」。

  碧藍的、澄澈透明的海水,已經漲滿了整個空間,在白色艙壁映襯下甚至有些發綠。然而到此為止了,它沒能再向前一步,如果蓋爾沒有拐彎,僅僅是站在走廊上,那麼她甚至看不到這極具夢幻色彩和壓迫力的一幕。

  像個果凍,感覺還□□彈彈的,如果裡面沒飄著死人屍體就好了。蓋爾默然片刻,掏出魔杖狠狠加固了一下艙壁。

  她不知道斯內普這是用的個什麼魔咒,看上去原理在於控制進水量。但已經進入船體的這幾十、上百噸水,水壓也是驚人的。

  但隨即她又覺得不對。這似乎不是一個……可持續性的魔咒,水牆是靜止的,上面甚至沒太留下魔法的痕跡。

  魔法與其他力量——他人的魔法也好,大自然也好,物理也好——的拉扯痕跡是清晰可見的,蓋爾依稀記得哈利·波特似乎騎著掃帚跳過霹靂舞,因為正在抗衡的兩個人,一個想讓他趕緊掉下去,一個就是不想,所以他忽上忽下、片刻不得安寧。

  看斯內普的樣子,就知道情況不容樂觀。這裡怎麼會這麼安靜?

  蓋爾下意識摸了摸被自己加固過的艙壁,感受到「泰坦尼克」號正發出輕微的震顫——大機器全都關了現在還顫抖個屁啊?這才是斯內普的痕跡。

  所以這船上還有別的巫師,他/她以水為牢籠,困住了其他的水。

  那樣也好,蓋爾謹慎地退了幾步,要是有三個巫師還能讓這艘船沉了,那他們的魔法就都白學了。

  路過值班室的時候她又探頭看了一眼,很好,和離開時沒什麼差別。現在斯內普大概是滯留在危險區域的唯一一人了——方才她踹開了每一間三等艙的房門,還真驅趕了一些覺得自己混不上救生艇所以老實抱在一起等死的人去甲板上排隊。

  黑暗與寒冷早已追上了他們,蓋爾不得不真的變出了南丁格爾的提燈,並源源不斷地分發下去。好在她大多數時候都顯得很凶、或者不耐煩、或者既凶又不耐煩——質疑也好,求安慰也好,深陷不安與恐懼中的人們都不大敢開口。

  掃蕩完三等,她又去了二等,像個勤勤懇懇的掃地機器人。等她鬧醒了頭等艙最後一對相擁睡去的老夫婦,已是累得半個字都不想多說。

  但是,不說不行,她就知道有些老鼠屎要鬧么蛾子。

  貴婦A不想讓貴婦B上她的救生艇,借口船上太擠再上一個人她就會呼吸急促喘不上來氣。誠然貴婦B體格子是略顯壯碩,但那船至少還能再坐十個人——你看著這露天的小艇再說一句喘不上來氣試試呢?

  「快放!我要下去!」貴婦A連聲催促,同船的其他貴婦恍若未聞。

  「好吧,那我等下一艘。」貴婦B自嘲般地打趣,「我還以為我能當咱們的壓艙石呢!」

  矛盾中心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連趕到甲板上坐鎮的船長和船舶工程師也不例外。眾目睽睽之下,那艘懸吊在半空中、足有五六層樓那麼高的小艇,它的整個底部忽然完全脫落了!

  刺耳的、劃破夜空的尖叫聲裡,落花猶似墜樓人。

  「可惜。」蓋爾活動著左手五指,輕聲細語,「這個高度,不摔死也摔殘了。」

  所有人都被驚到了,一些下放到一半的救生艇上傳來驚恐至極的呼喊,甚至有人大喊「停手」,她不敢再待在救生艇上,她要回到大船上去。

  蓋爾伏在欄杆上探頭去看這奇行種,耳邊聽見墜海貴婦的家人與僕從要求船長派人援救,船長居然還在沉吟!

  要是能發個守護神給斯內普、讓他稍微松松手,給這些沉浸在僥幸中的麻瓜緊緊弦兒就好了。

  「咳!」她清了清嗓子,船長轉頭瞧見她,一瞬間的欣喜是瞞不過人的,但隨之而來的就是深深的迷茫與恐懼。

  還是離死太遠。

  「您怎麼和船員們講的?」她心平氣和地問。

  「我說,得先活著,才能思考為什麼,答案不會說給死人聽。」船長吁了一口氣,讓船員將喋喋不休的死者家屬先帶離——鬧到現在,他可真是夠夠的了,他想船舶工程師安德魯大約也是同樣的想法。

  「聰明的選擇!」蓋爾誇贊道,「沒准兒哪天您能見到首相呢,他會告訴您答案的。」

  船長發出一聲類似於咳痰般的苦笑。

  事態發展至今,《保密法》早就是一張廢紙了。只要人們上了岸、離了這生死關,早晚一個個會反應過不對勁來。蓋爾不知道公海上是哪國魔法部話事兒,但他們緊急幻影移形來抓人的可能性不大。

  小山般堆滿的救生艇,沉不下去的船,淹不上來的水……科學根本無法解釋。大概沒人比安德魯更了解「泰坦尼克」號,瞧瞧,這人如今看上去跟夢游似的,大概他不久前才斷言「泰坦尼克」號沒救了,結果現在還好好兒的。

  至於伊斯梅……蓋爾都懶得去打招呼,這是又支棱起來了!真該讓——

  船體猛然一晃!

  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嘎吱」聲再度響起,每個人都能聽得見。「泰坦尼克」號以一種極小的幅度來回晃動起來,像……傳說中的海盜船?也像蹺蹺板。

  斯內普出事了!?

  還不等蓋爾往三等艙跑,她就被船長和安德魯一齊狠拽了一把——一道清晰的裂痕在甲板上綻開,裂縫就在蓋爾腳下。

  啊??

  她還能好好兒地在甲板上立著,船怎麼就開始斷了?力從哪裡來?牛頓死不瞑目!ヾ

  「上面!上面有人!」所有人都在低頭看腳下的時候,有個三等艙小女孩忽然尖聲叫了起來,「媽媽,煙囪上站著兩個人!」

  「別說傻話,康斯薇露!你一准兒是嚇傻了!沒事的,一會兒就排到咱們了!」她媽媽連忙安撫,蓋爾下意識順著康斯薇露的話抬頭瞥了一眼——

  不是,真的有人啊!

  「泰坦尼克」號四根煙囪裡有一根是擺設,當然現在哪根都不冒煙了。作為擺設的第四根上確實有個人影,和它相鄰的第三根上也立著一個,看著仿佛……正在對峙?

  「哪有人啊!」有人苦中作樂地笑起來,「不如讓這孩子先上船吧?」

  裂痕並未繼續「綻放」,頭等艙的女士們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二等艙的也沒什麼意見,所有人都在用善意的目光注視著那對母女——除了蓋爾。

  她面沉如水地凝視著滿臉好奇、拼命從媽媽懷抱裡向上掙著要看清煙囪人影的康斯薇露:很好,這艘船上看起來有四個巫師,不,大概是五個。這孩子八成是個格蘭芬多。

  人再是猴子變的,也不可能在這種時間、這種天氣,因為害怕沉船落水就拼命爬到煙囪上去。誠然煙囪上裝著以備檢修的抓手,但要有這種體力、耐力、心理素質與靈敏度的人,他根本就不會害怕到進退失據。

  是巫師,用了麻瓜忽略咒的巫師。

  蓋爾心裡發堵,趁著所有人都不再關注這邊,袖中魔杖一抬——雨燕宛如一顆迅捷的銀色子彈撞入無盡夜空,然後它輕巧一折,在淡淡的雲靄間穿行俯衝,落在第四根煙囪上那人影的肩頭。

  「阿不思,蓋勒特和你在一起是嗎?」雨燕低聲吐出這句話,隨即消散。

  鄧布利多吁了一口氣,魔杖輕快地一抖,一束麻瓜信號彈般的焰火從杖尖滾落。

  「你這樣,麻瓜們會以為是救援船來了,白高興一場!」格林德沃離得遠,只有聲音能清晰地吻到他耳邊,「那是誰的守護神,你叫來的幫手嗎?我就說那些救生艇不是你的風格!」

  「這裡我們不談第三個人,蓋勒特。」鄧布利多搖了搖頭,「你一定要這艘船沉下去嗎?」

  「你就這麼篤定是我?」格林德沃笑了起來,真的很高興,「我可是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和一群三等艙的麻瓜擠集體宿舍,吃黑面包和劣質威士忌,睡覺前要捉干淨跳蚤和臭蟲——不錯的人生經歷,不過我也不想經歷第二回 。」

  「憑空出現的冰山,整個歐洲能用出這樣強大冷凍咒的巫師,全在這艘船上。」鄧布利多嘆了口氣,「不是我,不是西弗勒斯,還會是誰?」

  「蓋爾這些日子也回了英國。」

  「她做不到,你知道的。蓋爾更注重團隊協作,並不在乎個人能力的躍升。」鄧布利多的眼睛在呼嘯的寒風中甚至快要流出淚水,「是你,對不對?別再偽飾了,蓋勒特,是你做的,你知道我會看穿你。」

  蓋勒特·格林德沃安靜地注視著他,等鄧布利多說完,才隨意點了點頭:「不錯,是我做的,我知道瞞不過你,我知道你會看穿,我也知道你會提前找人防備我,不用預見我也知道!這場麻瓜的美國之行本就是個圈套,阿不思,你明知故犯地鑽進來了。」

  「是啊……」吐氣的白霧擋住了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臉,「我明知道,你也明知道。」

  大西洋上永不沉沒的巨輪,萬千麻瓜,還有爭前恐後趕來的各色船只,即將轟動世界的新聞,一齊見證他們的決裂。

  好大的舞台,好大的場面,可鄧布利多低頭望向被再度擴大的裂縫嚇得尖叫逃散的「觀眾」,內心只覺得痛苦。

  「選一個吧,阿不思,在你心愛的麻瓜和《保密法》之間,選一個!」格林德沃殘酷地催促著,「是讓麻瓜們就此沉入海底,還是讓《保密法》成為一紙空談?」

  阿不思·鄧布利多一點兒猶豫都沒有——裂縫擴張又停止了,然而人們已經能從裂縫望見底下的艙室裡了。

  「只要我想,隨時都能在船尾再掏一個洞。」格林德沃不是很滿意,「你那個『水牢』的破解咒是什麼來著?你教過我的。」

  「你一定要這艘船沉下去!」鄧布利多像是抽噎般地、劇烈地喘了一口氣,似乎有一瞬間的情緒崩潰,「回答我,蓋勒特,是不是這樣?」

  「是。」短暫的應許隨即消散在夜風裡。

  鄧布利多偏頭在肩膀上蹭了蹭眼淚——大抵是被風吹的吧——又點了點頭:「好。」

  甲板上齊齊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之前所有的不對勁大家都可以先裝作沒看見、不知道,但若這不對勁就在眼前,誰還能閉上眼嗎?

  那道裂痕在愈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主啊!父親!是您救了我們!」虔誠又嘹亮的呼喊被風聲托送上來,鄧布利多低眉望去,一時忍俊不禁。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格林德沃,還想和以前那樣與他分享這段快樂,但他隨即反應過來。

  格林德沃也在笑,眼睛亮得怕人,他甚至在背對著甲板用魔杖亂指。

  第一根煙囪突兀地倒下了,還沒等人們尖叫著跑走躲開,就看到那煙囪維持著一種45度的詭異角度,在風中亂顫。

  既然格林德沃在這裡,那這船一整個消失都不奇怪。蓋爾饒有興致地盯著那根煙囪,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一比一平,優勢在我!

  她左手緊握成拳,然後又忽然張開——成為角力場的煙囪驟然爆開,化作一大團藍紫色的美麗花朵,鋪天蓋地地朝著天與海、船與人之間傾瀉飛散,那是一種叫做「藍色蝴蝶」的非洲小花,瓦加度的校園裡到處都是。

  去他的《保密法》,她早看這玩意兒不順眼了。


第55章 54

  煙囪之上,對峙而立的男巫們也注意到了底下的動靜。

  「看,蓋勒特,你只是想要打破《保密法》,不一定非要那麼多人死去。」鄧布利多低垂著眼,拈起一朵小花,「這樣不是也可以嗎?」

  「我必須削弱麻瓜的力量,我們得威懾麻瓜。」格林德沃柔聲道,「在我們最親密的時刻,你甚至可以共享我的視域。莫非你沒有看見嗎?那群麻瓜到底能搞出什麼可惡的東西來……巫師同樣會受害,蓋爾·納什就是個榜樣!」

  「那是個武器,可巫師和麻瓜當然應該和平相處,也一定會這麼做。」

  回答他的是格林德沃的一聲嗤笑。

  「你以為戰爭是什麼?斡旋溝通不成後萬般無奈做出的下下之選?呵,你總說我理想化,你才是那個理想主義者,阿不思。你該去找個學校待上一輩子,唯有像牙塔才能容納你一廂情願的理想。」

  隔得太遠了,他看不清鄧布利多臉上的神情,但他本來也沒准備要說服他,說服不了。

  他們就好像兩艘「泰坦尼克」號這樣的麻瓜巨輪,注定只能並肩同行一小段路程,螺旋槳攪動波浪,將他們自然而然地越推越遠,硬往一處湊反而只會互相傷害。

  在蓋勒特·格林德沃下定決心之前,他和鄧布利多的關系幾乎像這冰山一樣冷了。他們仍然相愛,他想起阿不思仍然會滿懷慰藉,阿不思的才華與成就仍舊令他悸動不已,但他不想再擁抱他,連一個晚安吻都令他煩躁又抗拒。

  「就這樣吧。」鄧布利多點了點頭。雖然被蓋爾等人明裡暗裡嘴了很多年,但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他竟覺得如釋重負。

  蓋勒特就像是……他登山途中撿到的小狼。他想給自己找個伴兒,就背上小狼一起走,可這條路越走越累,沒人非要背著一條狼登山,狼也不該被束縛四肢捆在人的脊背上。他們該放彼此一個自由,哪怕將來某一天他會在山路上與狼王狹路相逢。

  「我愛你,阿不思。」攪動著模糊夜色的風裡,傳來格林德沃清晰無誤的傾訴,「我依然愛著你。」

  鄧布利多閉上眼睛,感到眼皮又熱又腫,眼淚在四處湧動著尋找出路。

  「所以我要送給你一個禮物。」格林德沃說,他忽然揚起魔杖——沒用什麼高深的黑魔法,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四分五裂」。

  乘客們絕望又驚恐的尖叫聲再度響起,那道存在感十足、幾乎已經全然愈合了的神秘裂縫,這一次簡直是被一把無形的巨斧從天上往下劈!

  蓋爾平靜地看著那幾乎已經瞬間劈到海平面的裂縫又開始往回合攏。

  《保密法》也不是毫無道理,不然攤上格林德沃這樣的,麻瓜就是巫師手裡的玩具。

  婦孺們早就遠離了這艘號稱「永不沉沒」、現在看上去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能沉沒的巨輪。站在高高的甲板上望出去,一艘艘宛如潔白米粒的小艇正在深藍色的海霧中逐漸駛出應急照明燈的範圍。早在婦孺們撤了有八成的時候,左舷就開始專供男士登艇,效率明顯提高了不少。蓋爾路過那支著名的演奏隊,甚至勒令指揮切歌。

  「要那種特別緊張急迫的!最好所有人聽了都恨不得腳後跟在甲板上擦出火星子!」蓋爾一臉認真,抄著提琴手的弓弦「叭叭」地敲著薩克斯風,「沒有你就給我現寫,總之把你那搖籃曲收一收!」

  明明頭上有兩大巫師對決,腳下有孩子他爹控場,結果她愣是給聽得困了,這上哪兒說理去?

  所以差不多了,蓋爾頗有些無所謂地看著裂縫像是某種喋喋不休的深淵巨口,話癆一般開開合合。

  現在沉船,沒准兒還省得他們再大費周章地把救生艇吊下去。連演奏隊和安德魯都上船了,剩下的都是海員,跑船人家是專業的。

  老船長再次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於情於理這位女士都早該走了,但……他連她是怎麼來的都不知道。

  包括剛剛盛大的天降花雨在內,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們勉強圓成了一場大型的實景魔術:一位同在船上的魔術師為了緩解大家的焦慮情緒,特意變的。有免費演奏的樂隊,怎麼就不能有免費表演的魔術師?只有老船長知道蓋爾·納什不是什麼魔術師。

  「您還不撤離嗎?」他克制地問。

  「不著急。」蓋爾依舊盯著那道深深的裂隙,「給我留一艘小艇,然後你們就走吧!」

  「這不能夠,我理應是那個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那你還應該與船共存亡呢!」蓋爾忍不住樂了,擺擺手走到船舷邊的定滑輪前,「這玩意兒怎麼用……把住這兒?好……上去吧,先生,我送你一程。」

  無論是作為船長還是作為男人,他都無法接受自己被一位幾乎能當他孫女的年輕女士送下巨輪。但船長也知道,蓋爾·納什的耐心很有限。

  「您知道怎樣將船綁上——算了,我想您大概用不著這個。」他勉強點點頭,最後清點了一遍和自己一起留守到最後的船員。現在,他們要將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留給一位毫不相關的女士。

  「起、起火了!」二副眼尖,果然有一簇簇火苗從那道天裂般的縫隙裡冒了出來。

  「泰坦尼克」號不是什麼實心大鐵墩,被幾個巫師這樣來回折騰,現在才起火,只能說蓋爾掐電掐得及時。

  「我放了!」蓋爾喊道,船長滿心惆悵地注視著她,又去看看這艘剛剛相處了沒兩天的壯麗巨輪,忽然瞧見半空中落下一點什麼東西。

  「哎喲!」蓋爾被砸了個正著,雙手操控轉輪卻很穩,那東西砸進她頭發裡往下滑,被她滑稽地用腦袋和肩膀夾住了,「哎哎哎——」

  不會是鳥屎吧?

  救生艇已經降下去了,蓋爾也不裝了,直接用魔杖點了點那滑輪,這才騰出手來從耳朵邊摸到那個砸她的壞東西。

  一條閃亮纖細的表鏈,末端綴著一個破碎的墜子,只剩半個銀鑲玻璃殼了。大概是香露瓶?ヾ

  蓋爾湊近鼻端聞了聞,聞到一股淡淡的血的腥香。

  好好好,這幫人終於瘋了,將愛人的頭發編成吊墜掛脖子上、編成戒指戴手上還不夠,開始流行把愛人的血抽出來揣懷裡了唄?ゝ想不到這倆gay還挺趕潮流!

  既然已經開始互扔定情信物,看來這手也分得差不多了。蓋爾懶得管那倆人死活,探頭看到船員們的救生艇已然進入安全距離,便找了個樓梯往下走。

  照明咒的熒光下,頭等艙和二等艙還和從前一樣,但三等艙卻不太妙,蓋爾越往下走越冷,皮膚可以感到明顯的、濕乎乎的潮氣。等她終於踏上三等艙的地板,刺骨的海水已經沒到小腿肚了。

  她甚至先去確認了一下鄧布利多的「水牆」還在不在,結果發現那水就是從斯內普藏身的值班室一層層往外滲。

  蓋爾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巫師當然不會淹死,但一個全神貫注維持著巨輪不沉的巫師,他或許根本意識不到水淹上來了。

  她險些將整扇門都扯下來,齊胸深的海水一湧而出,將她推了個趔趄——值班室的艙壁上也有一道來回拉扯的大裂縫,鄧布利多與格林德沃的魔咒每拉扯一次,就有一大股海水從裂縫中被擠進來。

  「西弗勒斯,走!」蓋爾喊道,艱難地淌水過去,渾身又麻又痛,幾乎控制不住地戰栗不止,這種感覺大概和傳說中的「滾釘板」差不多。

  「所有人都走了,現在你也可以走了!」蓋爾奇異地發現自己有些哽咽。她自問做不到斯內普這樣。

  她可以拖著天知道會不會正常打開的降落傘從飛機上往下跳,可以跳到一半就在高空中冒險幻影移形去一艘陌生的、正在沉入海底的船,但她做不到封閉在如此黑暗的狹小空間裡,聽見艙壁被反復撕裂又愈合,感受到冰冷的海水一點點漫上來,仍然全神貫注地維持著巨輪的平衡,不能分一點兒心……蓋爾只是在冒險,而斯內普的體驗無限接近於死亡。這幾乎是一場凌遲。

  如果鄧布利多輸了,她恐怕斯內普很難逃生。在巨大水壓的四面壓迫下,被分崩離析的船體裹挾著,他凍僵的身體又能幻影移形去哪兒?某個根本無法准確定位的救生艇嗎?

  斯內普向她伸出一只手,巨輪危險地抖動起來。

  魔杖尖端的微光照亮他的臉色,好得很,和死人幾乎沒差別,難為他竟然還抬得起胳膊。

  蓋爾將他的手臂摟在懷裡,下意識地開始替他搓手指活血,但她忘了自己幾乎也濕透了。而隨著斯內普不再將全部注意力放在魔咒上,「泰坦尼克」號終於開始了她被延遲了數個小時的沉沒進程。

  「啪」的一聲,冰水中跋涉的一雙男女消失了,下一秒,他們出現在此時仍舊干燥的頭等艙裡。

  「找伊斯梅的衣服先湊合著換上,丫根本不穿舊衣———啊!」蓋爾一聲尖叫,整個人都墜落了下去。

  船開始沉了,而且這次再也不用翹成90度才斷兩半了,幾乎是在魔法動搖撤離、大自然與物理學占據上風的一剎那,格林德沃劈開的那道裂縫就干脆利落地斷到了底。

  鄧布利多或許能和格林德沃一個人打個平手,但架不住有老天爺和牛頓加buff啊!

  好死不死的,伊斯梅的艙室就在進水沉沒的那半拉。現在那裡雖然依舊干燥,但海平面已然近在咫尺。

  斯內普的手早就凍僵了,蓋爾也早已精疲力盡,他們誰也沒能抓住誰。她只來得及吼出一句「三等艙的康斯薇露」,就身不由己地滑入幽暗的水底。

  幻影移形的瞬間,蓋爾看到斯內普也幻影移形了,不由松了一口氣。

  這點默契還是有的吧?他應該能猜到某艘船上有人叫「康斯薇露」?他可以去幻影移形去「三等艙康斯薇露的船」,反正蓋爾自己就是這麼做的。

  其實就算不知道,試試「約翰」、「瑪麗」或者「史密斯」應該也有很大的希望,就是重名的人太多,容易分體。

  繁星俯瞰下的大西洋無風無浪,如每一位船長案頭的沙盤所模擬的那樣,平穩而廣闊,像一塊藍到發黑的絲絨,星月光下偶爾泛起粼粼的波動,那是不知在哪兒蹭得反毛了。

  「沉下去了……」有詩意的女聲嗟嘆,「永不沉沒的世紀之船。」

  遠處的海面上很快就要看不見「泰坦尼克」號最先受損進水的前半拉船身了,它那灌滿了海水的大頭朝下,正向著海底猛扎,而另一半還在水面上孤零零漂著,或者說,緩慢地下沉著。

  「她就好像有靈性似的,等我們走了才開始沉。」胖胖的貴婦B也遠遠望了過去,不過她更關心同船人的命運——她身邊坐著的那位懷了孕的小妻子,青春稚嫩的小臉上一片煞白。

  「沒事的,孩子,我發誓。救生艇是足夠的,約翰一定也上了船的,只不過你們離得太遠了。」

  頭等艙的客人頂頂要體面,可沒辦法像那些三等艙的一樣,毫無顧忌地放聲呼喊自己的家人,在寒冷的海面上更要懂得保存體力。

  貴婦B想到這裡,又看了看救生艇角落裡蜷縮的那個婦人。那也是個三等艙的,髒兮兮病怏怏,長得也……不那麼好看。她看上去實在是太糟糕了,船員們才提前安排她上船,現在她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樣,完全是僵硬地依靠著船尾坐著,似乎是有意識和其他貴婦們拉開距離。

  「呃,夫人?」貴婦B試探著問了一句,「您還好吧?」

  三等艙婦人沒有回應,倒是她懷裡有什麼東西拱動了一下,鑽出個小孩……小猴……好吧還是更像小孩。

  她或者他只探出個腦袋,頭發剃得長一塊、短一塊的,有的地方甚至還斑禿,那張猴子般的臉瘦得簡直驚人,嘴角濕潤潤的,還不時用舌頭舔舔。貴婦B也是有兒女的人,一時竟估不准這孩子的年齡。

  小孩和她對了個眼神,驚慌失措地又把頭縮回去了,看上去有些神經質。好吧,貴婦B聳聳肩,捏了捏忘了什麼時候放進口袋的兩塊咖啡方糖,到底還是沒送出去。

  不遠處傳來小小的爆炸聲,緊接著是落水聲,有女聲尖叫起來:「西弗勒斯!」

  「怎麼了?」還在欣賞沉船景觀的女伯爵也回過頭來,「有人落水了?」

  「大概吧?」貴婦B半抬起屁股去看,救生艇隨即因為她這動作而搖晃了起來,「嘿!到我們這裡來!這艘船上空!」

  她熱情地揮手,伸長胳膊——不遠處的小艇上,一位女士幾乎將整個身體都探進了水裡,死命拉著落水者。那艘救生艇上確實人滿為患,方才有另一艘船操作不當翻了,人全跑到那一條船上擠著去了。

  那位女士看起來也是個爽快性子,聞言直接翻進了海裡,兩條胳膊一齊拖著落水者,只憑兩條腿就游得飛快。

  在這個季節的北大西洋啊……貴婦B羨慕地看著她這體格子,在這位健壯女士托著落水者上船時,甚至還搭了把手。

  但當她以為的健壯女士也上船時,貴婦B卻大失所望。拜海水所賜,這姑娘的曲線簡直一覽無余,但她看上去並不壯,就是普通體格,肌肉那是一塊也沒有。還有那雙腿,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強壯到足以帶動兩個成年人破浪前進。

  或許人家就是天生神力吧,天生是個游泳健將。貴婦B有些酸酸地想。

  並不健壯的女士頭也不抬地道了句謝,就低頭忙活落水者去了。她先去每個口袋裡摸了一遍,直到抽出一根小木棍,這才松了一口氣,開始不停地揉搓、拍打著落水者的臉,低聲喊道:「西弗勒斯?西弗勒斯?」

  貴婦B這才發現落水的竟然是個男的!這兒怎麼會有個男的?男士們應該在大後方才對,這太卑劣了!

  同一艘船上的貴婦們也紛紛報以譴責的目光,但那位並不健壯的女士似乎並未注意到。她背對著她們不知道做了什麼——那個方向大概只有三等艙婦人懷裡的瘦猴能看得見,如果她/他敢的話。

  總之,那個臉色極差、看著與死屍無異的男人醒來了,並不健壯的女士歡呼了一聲,直接抱住了他。

  哎喲,哎喲喲喲……貴婦B難堪地捂住了眼。

  「你怎麼會跑到海裡!」夜風送來高興的責怪聲,「我不是叫你去康斯薇露的船嗎?」

  「什麼康斯薇露……沒有,我想的是你。」落水的男人聲音很小,虛弱地回應著戀人,「我當然要去你所在的地方。」

  哎我的上帝!貴婦B簡直想把耳朵也堵起來了。她悄悄看了一下同船的那位女爵和她的表妹,見二人都是滿臉興味,顯然她們的世界裡並沒有這種「傷風敗俗」的行為,比「泰坦尼克」號的沉船更好看。

  沒動靜了,貴婦B悄悄瞄了一眼,立刻恨不得將眼珠子摳出來扔海裡。她沒有注意到的是,趁著連默默劃船的船員都扭過了頭,那吻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同時舉起了各自手裡的小木棍。

  愛情的力量也太神奇了吧!貴婦B的表情管理險些失控,誰沒親過嘴似的,怎麼這倆人親完嘴看著臉色都好看了許多?連濕透的衣服都干了不少!這就是年輕人旺盛熾熱的生命力嗎?

  「我丈夫。」那位女士主動介紹,他們非常囂張地、絲毫沒有儀態地依偎在一起,一個個看上去都像是累脫了力,「他……從他的船上游過來找我的,嗯,就是這樣!」

  那疲憊至極的落水男人登時笑了出來,他用力地扯了妻子一下,卻換來一句「你不在乎我還在乎呢,不能讓她們一個個在心裡鄙視你」!

  確實也在心裡鄙視過的眾貴婦紛紛尷尬地移開了目光。

  「啊,您不是普林斯先生嗎!」此時此刻,一直神游天外的、年輕的阿斯特夫人終於回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的小腹,「您怎麼——」

  那落水男人的衣服在半干狀態下確實能看出格調不菲,貴婦們總是長於鑒定各種東西。

  「怎麼?」他的妻子驚訝不已,「我以為你會去二等艙,你知道的,頭等艙太裝,三等艙太擠。」

  一句話罵了所有人,貴婦B卻差點兒沒笑出聲來,這評語著實中肯,雖然她也是頭等艙的。

  「顯然是因為我覺得頭等艙的人說話更令人信服,也更容易被認真傾聽、並考慮采納。」

  這人說話怎麼跟莎士比亞戲劇排演似的?美國人貴婦B偷聽得很費勁,她又瞥了那位女伯爵一眼,發現人家就聽得津津有味兒!

  年輕女人像是愣住了,繼而恍然大悟:「是你!是你西弗勒斯!你、你怎麼會——我明白了,你看過『泰坦尼克號』是不是?」ゞ

  多稀罕吶!貴婦B莫名其妙地想,這滿海的船、滿船的人誰沒看過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就是現在想看,使使勁兒也能看到個屁股。

  「嗯。」那落水男人普林斯發出一聲應承的喉音,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是……97年的聖誕節。霍格沃茨的師生們討厭我,如果我不想去和黑魔王一起過節,就得給自己另外找個去處。」

  「難以想像。」年輕女人輕聲道,「我可不覺得那是個好主意,一個人看電影太寂寞了,如果你還要一個人深夜回家……」

  等等,1897年就有電影了?貴婦B知道英國有的地方比他們先進得多,比如婦女權益。但,一項藝術,或者娛樂活動,要在聖誕節的夜晚隨處可見,那得多普及啊!

  「所以我去了戈德裡克山谷。」

  年輕女人又不說話了,她擰著眉頭,惹得落水男人也來看她。可貴婦B倒不覺得那是不悅或者憤怒或者嫉妒之類的負面情緒,反而更像是艱難的思考。

  大概是什麼都沒想起來,年輕女人泄氣地把頭往男人肩頭一歪,鞋後跟懶洋洋地蹭著地板。

  「你還會看電影呢……要是再過兩年,你怕不是要去坐摩天輪?唔,就在倫敦塔旁邊,超級超級大,叫什麼『之眼』來著,跟盧浮宮前面的玻璃金字塔一樣,怪有趣兒的,這些你都不知道吧?」

  他們待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個歐洲?貴婦B茫然地和女伯爵對了個眼神,倫敦塔旁邊什麼時候有摩天輪了?盧浮宮前面什麼時候有金字塔了?還是玻璃的?

  「一個只能看電視的人也沒資格說我。」落水男人立刻反唇相譏,貴婦B已經放棄思考「電視」又是什麼東西了,不過他過了一會兒又補了一句:「不過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去。」

  「哎!」年輕女人笑起來,「你怎麼不說將來我們一起去火星種土豆呢?」

  「我發現我可能還是低估了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落水男人也笑了,他們漸漸地又湊近了。

  你們這看著就是同齡人啊!貴婦B無力地想。

  等到那倆人吻完,勾起了滿船人好奇心的對話才續上。

  「我知道我活不了幾個月了。」

  落水男人第一句話就震得眾貴婦心頭發慌,小情侶作風雖然出格,但沒人真壞心眼地想看鴛鴦失伴。還好他嚴謹的動詞時態挽回了一切,看來這人經歷還挺復雜的,也不知道阿斯特夫人怎麼認識他的。

  「哪怕是我,也不想回家一個人對著壁爐火焰。雖然那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多年,但是……」

  有預告的死亡比猝不及防的突襲更加殘忍,是溫水煮青蛙,是……巨輪無可挽回地沉沒。貴婦B心有戚戚,轉頭瞧見女伯爵,見她也在贊同地輕輕頷首,顯然能夠感同身受。

  「還好你幾個月之後就遇見我了!」年輕女人笑道,「我都等了你好幾年了!」

  落水男人又笑了,他看著壓根就不是個陽光開朗的人,貴婦B心頭一緊,覺得這倆人搞不好又得親,連忙大聲地清了清嗓子。

  「女士,您怎麼稱呼?」她謹慎地問,覺得這姑娘怎麼看怎麼不像是結了婚的,難道是私奔的?

  「納什。」年輕女人抬起頭來,捋了一把凌亂的額發,露出眉目俊秀、混血特征明顯的一張臉。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3

第56章 55

  「納什?PNB也有個納——等等!」貴婦B差點兒沒站起來。

  「納什」雖然不是什麼小眾的姓,但當這個姓氏和「普林斯」連在一起時,對貴婦B來說就不一樣了。

  「是『普林斯—納什—布蘭登』的『納什』?」貴婦B小心地問。

  PNB專門請人設計過的藝術字logo上,N張著兩只小手,一手挽住了B,一手拖住了P。

  「是『潘克赫斯特/普林斯—納什—布蘭登』的『納什』。」年輕女人糾正。

  貴婦B目瞪口呆,完全想像不到自己心心念念卻總是無緣遇見的人竟然會陰差陽錯地出現在一艘海難救生艇上。

  「我從南歐度假回來,上船前特意去了曼徹斯特一趟,又去了諾裡奇。」她喃喃說著,「傳言說你成年之後就再也沒出現在人前,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被普林斯給……」

  納什和普林斯一起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您可以寫信寄到公司轉交,我一般都會回的。」傳說中的蓋爾·納什小姐眨眨眼,「您是?」

  「茉莉,茉莉·布朗。」貴婦B連忙伸出手去。

  「叫『Molly』的人是不是都特別容易長胖?」那個普林斯冷不丁說了一句,「考慮改個名字嗎,蓋爾?」

  蓋爾·納什小姐正探身起來與茉莉回握——他倆都十分沒品地癱在甲板上——聞言登時笑壞了。

  這下輪到茉莉·布朗莫名其妙了,她還沒見過這樣粗俗、沒有禮貌的男士呢!頭等艙那些人都暗地譏諷她是沒家底的暴發戶,真該讓他們來看看眼前這一位!

  「我、我記得您!我給您回過信,或許您會以為那是代筆的?」納什小姐笑得面色通紅,斷斷續續地說,「幸會,布朗夫人。」

  茉莉也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挪到靠近納什小姐的座位上坐著。那些和工人、婦女相關的正事她們早已在來信裡討論過了,PNB作為某種「典範」,可以部分參考,卻很難被布朗家的工廠全盤模仿,即便茉莉·布朗一心想要進行一些解放。

  「您這些年去哪裡了?」她熱情寒暄起來。

  「我?我去讀了個大學。」

  「這麼巧!我也讀了大學!不過我是在嫁人之後才讀的!准確地說是,嫁人、再等老公有錢之後。」

  「外子只怕還要花我的錢——哎喲!」納什小姐冷不丁吃了一胳膊肘,連忙改口,「我是說,他的家人和我,我們互相養活,他自己有錢!」

  布朗夫人自己也出身底層,但她仍舊無法理解這種……粗魯的「情趣」?但有些事不能細想,比如一對夫妻為什麼一個住頭等艙,一個看上去像是剛剛從殖民地打工回來。

  今天這艘巨輪上發生的怪事兒太多了,多得她都數不過來了。

  「您去紐約在哪兒落腳?」她又想了個話題,「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您接受我的款待。」

  普林斯的眉毛皺了起來,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納什小姐眨了眨眼,干笑道:」我應該不會到美國吧?公海上我就會折返。」

  「靠這個?」布朗夫人難以置信地拍了拍船舷。

  「靠那個。」納什小姐指了指海平線上浮現出的那抹船舶的淡影,兩個方向各有一艘,已經有眼尖的人歡呼了起來。

  「那就是你的船?」普林斯先生稍稍直起身子,「唔……你不想別人認出它?」

  「說什麼呢,那是你的船,你們大英帝國的船。」納什小姐笑了起來,眼睛裡也不是沒有自豪的,「麻瓜可不知道我做了什麼,他們決定救人,就是抱著不惜在美國人面前泄密的決心來的。」

  當他們近得看清另一艘船的舷號時,普林斯先生的臉立即陰沉了下來。那是皇家郵輪「卡帕西婭」號。

  「西弗勒斯把你胳膊拿開!」納什小姐滿面暈紅,小聲叫起來,她試圖往旁邊挪動,「這、呃……這姿勢不適合你。」

  「是嗎?」普林斯先生不動聲色地抱著手臂,手肘抵著納什小姐,隨著他側身望來的動作,輕輕在她胸前擦過。

  納什小姐猛地站了起來,不顧小艇亂晃,跑到布朗夫人原先的位置坐下了。幾乎所有人都在眺望兩艘救援船,只有那位年輕的孕婦阿斯特夫人,還在悵悵地回顧後方。波浪搖曳間,她似乎很是不適,捂著嘴巴要吐不吐的。納什小姐看上去很怕她真的吐出來,伸手進口袋裡摸了摸,竟然摸出一盒薄荷膏來。

  「這個對我很管用,您可以試試。」她把那玩意兒往阿斯特夫人手裡試試,絲毫不顧「為什麼要在四月的天氣裡隨身攜帶薄荷膏」這一無解的謎題。

  結果阿斯特夫人掏出一盒一模一樣的薄荷膏。

  「昨天普林斯先生給我的。」她孱弱地笑道,「我散步的時候不舒服,正趕上他從船長室出來,恭喜您,看來您已經再一次……」

  「沒有沒有!」納什小姐連忙否認,向著每一位投來關切目光的婦人報以歉意的微笑,「沒有的事!」

  布朗夫人立即瞪了那個滿面陰郁半躺在救生艇一側的普林斯一眼。

  妻子沒懷孕,當丈夫的隨身揣一盒給孕婦止吐的薄荷膏做什麼?聯系到這對夫妻的古怪,她忽然明白過來:普林斯他出軌!他要去美國和小三幽會,結果納什小姐喬裝打扮跟蹤他,而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沉船事故挽回了他們岌岌可危的感情!對,一定是這樣!

  渣男!還那麼粗魯!

  布朗夫人愛憐地望向後排那兩位年輕的女士,她年紀完全能當阿斯特夫人和納什小姐的媽,盡管這兩個年輕的孩子差了得有十歲,但她那個年代的人結婚都早。

  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今天幸運女神優惠大放送,好運會一直眷顧女孩子們的。

  兩艘船並未立即開始救人,不僅因為乘客們看上去身體、精神狀態都很不錯,更是因為,其中有一艘是隸屬於皇家海軍的軍艦。

  現在已經很容易引發種種猜測了,再往前就是國際事故了——通常被叫做「宣戰」,盡管這似乎是一艘馬上退役的老船。

  不知道兩邊怎麼合計的,總之老軍艦給「卡帕西婭」號送了不少物資,「卡帕西婭」號也開始指引一眾救生艇改變方向,而老軍艦只放下了一艘小船,上面站了幾位年輕的軍官。

  「納什小姐!」為首的青年舉著一只大喇叭,「你在這裡嗎,納什小姐?」

  他們不斷呼喊著,在一艘艘救生艇之間往來尋覓,直到一發信號彈升上黎明的天空。

  不是!布朗夫人簡直費解了,納什小姐口袋裡怎麼會正好一把手槍和一發信號彈啊!她落過水,那槍還能用?合著這實景魔術還沒結束?納什小姐是魔術師的助手?哦,不對,托兒?

  軍官們歡呼著互相擊了個掌,開始加大力氣合力往這邊劃,等到他們身影近了,婦孺們這才看到,年輕人身後還掩著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士。他完全站不起來,只是坐著,滿臉都是涔涔的冷汗,用手帕抹了又抹,也抹不干淨。

  這是個同類,頭等艙貴婦們互相交換了個眼色。

  「你真的還活著!」他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想要站起來,卻又腳軟得差點摔倒,「你果然——卡拉丹返航後我就後悔了,可是來不及了。還好你還活著,你竟然真的能……」

  「我不能,誰也不能,也別去嘗試,否則你會害得許多人腸穿肚爛、殘肢亂飛地死掉。」納什小姐一改先前那種和顏悅色的神氣,冷漠地站了起來。路過普林斯先生時,她踢了踢他伸長的腿,讓他別擋路。

  普林斯的手動了動,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想去拉住納什小姐,不教她過去。

  但他沒有那麼做。

  兩艘小船越來越近,年輕軍官太過激動,一個沒收住力,狠狠撞上了救生艇,害得它幾乎側翻,還好掌舵的海員經驗豐富,及時穩住了。

  在一片鬼喊鬼叫的抱怨聲裡,只有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落進了水裡,隨即又浮了上來——有救生衣。但整個過程她都是麻木而僵硬的,一絲一毫的掙扎都沒有,因為她不知何時已經死去了。

  那個三等艙的、又貧窮又醜陋的婦人。

  「她還有個孩子!」無聲的驚愕之中,布朗夫人想起來了,「孩子呢?」

  「沒有孩子!」屍體被幾支船槳合力撥拉過來,死者懷裡空空的,「孩子呢?」

  「水裡唄!」納什小姐正好站著,聞言也不廢話,縱身就跳了下去,比幾個忙著脫外套的軍官們利索多了。

  「蓋爾!」那位體面的中年男士登時急了,向著同樣反應不過來的普林斯怒吼,「她會游泳?」

  「不知道。」普林斯搖了搖頭,「應該不會。」

  不她不僅會而且很擅長!布朗夫人在緊張之中額外生出一絲洞察天機的舒爽,女人就該擁有一些連最親密的人也不曉得的秘密。

  「下去救人!」中年男士連連催促,「注意保存體力,你們都訓練過的,她沒有!別讓她反過來救你們!」

  怪了,他到底認為納什小姐會不會游泳呢?

  屍體先被打撈上來,仍舊放在救生艇上,就在普林斯旁邊。他向旁邊挪了挪,避開四處流淌的海水,眼神隨意掃過一眼,整個人都僵住了。

  緊接著,所有人——包括附近的救生艇在內——都看到,妻子還在水下救人,丈夫忽然跑去扒死者的衣服。

  啊?

  「你瘋了?」布朗夫人忍不住說,但她也沒去攔——根本沒人去攔,瘋子沒什麼好攔的,抓起來拷走關到死就行了。

  那位神奇的普林斯已經扒掉了死者的救生衣。一位在如此寒冷天氣裡往生已久的死者,她的屍體僵硬得幾乎扳不動,普林斯費了好些力氣,才將她用來裹在身上取暖的破布都扔掉。

  眾人這才看清,她的衣服有點兒怪。不像是任何一種女士裙袍,無論是寬松簡便的英國式,還是修長窈窕的美國式,那就是一籠統的某種長袍子,沒有任何精巧的設計或者復雜的結構,一直罩到腳,還破破爛爛的。

  「土耳其人?」冷眼旁觀的女伯爵忍不住問。

  「也像是北非那邊防風沙的。」她那位話不多的表妹也展現出了不俗的識見。

  然而普林斯並未關注死者的衣著,他僅僅是掃了一眼,就小心翼翼地從死者手上取下了一枚戒指。

  很古樸也很粗糙的黃金戒指,正是因為太古樸了所以粗糙,上面還鑲著一塊圓圓的小黑石頭,看不清上面是不是有什麼花紋,但那品質一看就離「寶石」相距甚遠——都說了貴婦們很擅長鑒定。

  但怎麼會有人正大光明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強搶死者財物啊!那戒指也不值錢啊!大公司繼承人也不差錢吧!

  布朗夫人簡直要崩潰了,她想向著海面大喊:「離婚吧孩子!千萬別勉強!」她發誓等納什小姐上來之後就一定會這麼勸導她!

  緊接著,普林斯又從死者頸中取下一條沉甸甸的金項鏈,上頭綴著一枚掛墜盒,盒子上還鏤刻著華麗的蛇紋。

  金項鏈他也收下了!布朗夫人幾乎暈厥,而所有沒下水的人表情都很難以形容。

  普林斯視若無睹。他發了一會兒呆,竟是有些不情願地將死者遺容整理了一下,繼而垂頭默哀。

  虛偽!

  這樣想著,布朗夫人還是和其他人一樣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一陣破水聲傳來,一個光溜溜的小孩被甩了上來,然後是一個抱著腿臉色慘白的海軍,他被扔到了自己的船上。

  納什小姐丟下一句「這麼冷的天下水前都不熱身的嗎蠢豬!」就再次折返入水。

  啊?布朗夫人驚呆了,這人怎麼還有兩副面孔呢?

  但她無心再去管明顯生龍活虎、如魚得水的納什小姐了,那個可憐的孩子已經攫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發現那也是個女孩。

  光溜溜的女孩似乎完全習慣這種不穿衣服的生活,她走路都還有些不太穩當,連滾帶爬地往三等艙死者——大抵是她的媽媽——懷裡鑽。

  死者式樣古怪的長袍胸前有兩個破口,小女孩毫不猶豫地湊過去,嘴唇蠕動,大力吮吸起來。當她發現收效甚微時,甚至開始試圖咬,甚至咀嚼。

  「孩子!」布朗夫人大驚失色,她是船上唯一還能反應過來的人,別人都已經傻了,女伯爵姐妹雙雙張著嘴巴,看著十分蠢相。

  那個普林斯的表情也凝固了,但他看上去更像是……他認識這孩子,但沒想到她會是這副模樣一般。

  布朗夫人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自己的毛皮外套——裡面還裹著珠寶與鈔票——向那孩子撲了過去。

  除了普林斯和那位緊張兮兮的中年紳士,幾乎所有人都忘了海裡還泡著人,他們像看猴戲一樣看著布朗夫人大戰小屁孩,最終以布朗夫人負傷告終。

  皮草整齊地裂了個大口子,布朗夫人的手臂也受傷了,血肉外翻,深可見骨。

  這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個小孩用牙能咬出來的吧?

  「真是個狼崽子!」布朗夫人疼得臉色慘白,喃喃自語,但跟這小姑娘沒什麼好生氣的,她顯而易見沒受過任何教育,任何,為人的教育。

  「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可憐的夫人如果還活著,我一定送她上法庭。」女伯爵唏噓不已。

  是以當蓋爾·納什與唯一一位碩果僅存的軍官終於將最後一個抽筋溺水的倒霉蛋揪上來時,圍觀群眾因為離奇事件太多、甚至已經顧不過來看哪頭了。還好等候登船的隊伍很長,他們還有時間。

  那個強搶死者財物的普林斯此時此刻又變成體貼的好丈夫,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敏捷站起來,仿佛在峭冷春風中癱坐了一會兒就足以恢復體力了一樣。他給納什小姐搭了把手,將人整個從水裡抱了出來,脫了自己長長的外套裹在她身上。

  「出什麼事啦?」納什小姐還在狀況外。

  「等下我和你一起走,帶上這兩個。」普林斯毫不猶豫地說,幾乎沒有壓低聲音,「那是岡特,鄧布利多的同級生,你還記得不記得?」

  納什又露出那種擰著眉頭苦苦思索的表情。

  「岡特我記得,她捉弄忒修斯·斯卡曼德來著……嗯,說是謀殺也不為過。」她為難道,「別的沒了。」

  「提醒你一句,黑魔王的全名。」

  「呃……約翰?邁克?查爾斯?」納什小姐眉頭擰得愈發緊,開始試圖窮舉,「湯姆?傑克?愛德華?」

  「我就知道!」普林斯毫不客氣地朝著懷中的妻子冷笑,「我們眼中生死攸關的大事,在對方那裡都不過是無意聽來的故事!」

  「本來就如此!」納什小姐聳了聳肩,「至少『泰坦尼克號』都是我們聽來的故事,現在她同時成了我們兩個眼裡生死攸關的大事。」

  「那是黑魔王的母親。」普林斯強調,神情已然緩和許多,「她不該出現在這裡,我得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而不是隨波逐流地去一個陌生的國家度假,等鄧布利多報平安。」

  「我就說我忘了什麼事!」納什小姐恍然,「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呢?」

  「他倆要是能讓自己死在那兒,你就可以考慮自己稱霸世界了,小姐。」普林斯毫不客氣地譏諷道。

  所以「泰坦尼克」號上還滯留了兩人沒上船?捂著草草包扎過的手臂、驚魂未定的布朗夫人,還沒從「眼前這個小猴子是黑魔王」的莫名其妙的震驚裡回過神來,就被更現實的問題shock了一下。

  蓋爾·納什小姐嘆了口氣,向小船上的中年男人比了個手勢。很快,幾個勉強從抽筋和溺水中恢復過來的軍官就被踹著屁股過來抬屍體了。

  小猴子像看守自己領地的母獸,虎視眈眈地環顧著四周。

  「梅……梅洛普,對吧?」普林斯開口,「我們是你媽媽的同學,她已經死了……閃開,我們要帶她回英國。」

  「她聽不懂英語。」女伯爵的表妹小聲提醒。

  「喔!」納什小姐忽然來了精神,「你會說那個什麼……就是那個蛇語?」

  「不會。」承認自己的不足令普林斯有些窘迫,但他很快緩和下來,因為納什小姐對此壓根兒沒什麼反應。

  「那換船吧!」她很平常地說,「請各位女士到我們那艘船上去。」

  頭等艙貴婦們都有些懵,但她們不是看不出來,眼前這位穿得像個三等艙窮小子的納什小姐才是能夠影響、甚至決定一切的核心。

  在她之前,除了女王,沒有哪個女人能將自己與煌煌軍艦聯系到一起。更不會視軍艦如同自己家的轎車、視皇家海軍的軍官如同汽車夫。

  衣裙摩擦的「簌簌」聲裡,女士們沉默又快速地換了船。哪怕方才面臨著死亡威脅,她們都沒有如此服順。對於頭等艙的人來說,生死關頭難得一見,但權力的威壓卻是生活中俯拾皆是的,她們是如此習慣,就像魚兒習慣海水。

  布朗夫人熱切地、依依不舍地注視著納什小姐。這真是她見過的最奇怪、又最厲害的女人。

  「祝您過得愉快!」納什小姐也注意到了她,不禁笑著同她揮了揮手,這才轉而去和換船過來的中年男人交換了一個禮貌的擁抱。

  「幸虧我沒真把你說的那種搭載小發動機的船給弄過來當救生艇,不然我們虧大了。」

  「別為自己的愚鈍找借口,你根本造不出我要的那種發動機。」

  普林斯先生似乎有些想笑,他扳著納什小姐的肩膀、低頭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而納什小姐臉色泛紅,咬牙也回了一句什麼,普林斯就露出一種……恨不得把人活活咬死的可怕神情。

  這就是這對古怪男女在這驚魂一夜裡,為萍水相逢的頭等艙貴婦留下的最後印像。


第57章 56

  破曉漸明,小船遠離了擠擠挨挨正往一處湊的救生艇集群,向著遠方矗立的軍艦劃去。

  「還好今天天氣不錯——我只知道如何激起老天爺的怒火、引發風暴,可不知道該怎樣平息。」蓋爾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個拖著屍體依偎在角落的瘦猴,意味不明地說。

  斯文頓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如果蓋爾·納什不是在開玩笑,那麼這項「長處」確實很有用。但……天氣關乎每一場小到不能再小的戰役,那不是他該考慮的問題,也考慮不過來。

  「你遲早會學會的。」斯內普嗤笑了一聲,「畢竟你有一個宏願!」

  蓋爾白了他一眼,懶得搭理。

  「你就打算讓我這樣——一直下去?」斯內普指了指漸行漸近的巨艦。

  「愛莫能助。」蓋爾輕快地說,雖然她覺得魔法有時候像C語言,但黑白名單可以隨時寫入,混淆咒卻不行。

  「撒謊。」斯內普干脆至極,「這不是你的作風。」

  「好吧!」蓋爾也就繃了幾秒,就自豪地全盤托出了,像個求表揚的學生,「我將混淆咒與赤膽忠心咒給稍微結合了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雙手捧住斯內普的臉,直視著他的黑眼睛。

  「英國皇家海軍『簡妮·布蘭登』號是一艘排水量4.5萬噸、擁有40架艦載機的航空母艦。」

  第一縷晨曦落在「簡妮·布蘭登」號身上,她在斯內普眼裡已經全然變了樣子。

  甲板延長、船樓消失,成排的棕黃色飛機並列在前,一座瘦高瘦高的指揮塔擠在另一側。沒有護欄的甲板上,海員們正收起一些粗壯的鐵索?

  「攔阻索,飛機剎不住車了就擋一下,不然能一頭衝海裡,順便再撞掉幾架無辜隊友。」蓋爾給他解釋,抬腳踹了踹前面斯文頓的座位,「怎麼還是手動的?那多麻煩!」

  斯文頓不想理她。攔阻索自動感應系統………這簡直是在發夢!感應,靠什麼感應?這女人一張嘴只會說!

  「那自動收放呢?」又是一腳。

  斯文頓繼續裝死。

  「別逼我問出更難聽的來!」蓋爾冷笑,「彈射器和噴氣式飛機呢?」

  她明明指出了清晰無誤的前路,這幫人怎麼就不能上點兒心呢?

  斯文頓簡直想跳海了!這樣已經很好了,她怎麼永不知足呢?

  蓋爾也很委屈。她的事業裡幾乎沒什麼能給人看的,這一攤就算一項,可斯內普哪怕是個巫師,他也長著一雙現代人的眼睛啊!就——拿不出手!唉!

  斯內普忽然握住了她的左手。不是十指緊扣的那種握法,而是……恨不得將她的五根手指捏成一根。蓋爾吃痛,不由小聲問道:「怎麼啦?」

  「你打算怎麼善後?」

  在這片海域,《保密法》早已形同廢紙,以至於後來他和蓋爾都已經破罐子破摔,懶得裝了。

  「不知道!」蓋爾聳了聳肩,隨即又有些詫異,「我什麼時候負責善後了,那不都是你,還有鄧布利多擅長的事麼?」

  斯內普忽然站起身來,走到小船最前方,和一群全然陌生的海軍軍官擠著坐去了。

  「復合失敗?」位高權重的國防部高官擠眉弄眼地投來看好戲的一瞥。

  「關你屁事!」蓋爾又踹了他的座位一腳。

  等到「簡妮·布蘭登」號放懸索吊他們上去,蓋爾又想起一件事來:「我說的那種半進水式的船塢型登陸艙呢?」

  「做不出來!」斯文頓下意識地吼道,隨即又改口,「不是……在做了、在做了!但你想讓『簡妮·布蘭登號』上出現這種東西是不可能的,他們正在考慮開發一種新船型,就是……」

  「就是你的作戰艇尚且要人力靠手劃,是不是有些不太值當?」蓋爾冷笑了起來,「寒酸!」

  斯文頓被她擠兌得簡直坐不住,心想蓋爾·納什今天也不知是發什麼瘋!他的目光隨即落在勾肩搭背的海軍小伙子們中間那唯一一個異類身上,一時有些明了。

  紳士們見到漂亮姑娘,也會忍不住吹噓自己的事業。不就是性別轉換,對蓋爾·納什來說多大點事兒!害得他還以為她又獲取了什麼新情報判斷英國哪裡又落後他國一步了呢!

  神秘的蓋爾·納什小姐成功生還,這件事在「簡妮·布蘭登」號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畢竟大家都是專業的,曉得在這種天氣的深夜,從飛機往一艘船上跳是多麼的……郵輪可不是航母,她的甲板上可供給傘降的空地兒可不多。

  但她不僅成功了,他們真的在「泰坦尼克」號的幸存者裡找到了她,還活蹦亂跳、精神抖擻,甚至還會罵人,還會不合時宜地和野男人眉來眼去,還會撿人上船!

  艦長和斯文頓先生之間來回打了幾場眉眼官司,以大副為首的高級軍官更是繃不住臉上的表情。

  有沒有搞錯,這裡是軍艦啊!

  那個男人也就算了,據說是家屬,那個野人模樣的小女孩是怎麼回事?居然還有具屍體?

  她必須得給個說法吧?

  「我對蓋爾·納什的底線就是,只要她還為大英帝國效勞。」心累的斯文頓先生一上來就說道,「請您滿足她一切能滿足的需求。」

  「不能滿足的那些呢?」艦長忍住了想去洗把臉的衝動,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夜沒睡出現幻覺了。

  「告訴我,我來替你滿足。」斯文頓先生短促但有力地點點頭,他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走,生怕蓋爾又Push別的進度,比如挖掘各大學物理系人才什麼的。

  最令他不能忍的是,蓋爾·納什說英國沒有這種人才,尖端科技都彙聚在德國和美國,但是挖一挖也算咱們努力過了——是人都聽不得這種話,斯文頓已經讓人開始著手從頭培養了,盡管他根本不懂什麼是「核物理」。但是沒關系,蓋爾·納什提供了幾個人名,說跟著他們的理論走就行。

  「這一場你看上去好像贏了,但是沒關系,下一場很快就要輸了。」說這話的時候,蓋爾正拈著一片枯萎的草葉出神,大概是去年吧,說完這話沒多久,「草原劇變」就開始了。

  被腹誹不已的蓋爾·納什小姐正側身坐在救生艇的船舷上,頭疼地盯著絕不肯下船、誰來咬誰、用魔力暴動崩誰的梅洛普·岡特。

  「你去引開麻瓜的注意力。」斯內普催促道,「別再幻想什麼柔和手段了。」

  蓋爾只好起身去找艦長和斯文頓——她一動,整個甲板的視線落點都跟著轉移了。

  「是我個人的私事。」她坦然承認,「那位岡特太太是我和西弗勒斯的老同學,我們有責任……帶她和遺孤回去。」

  「你的老師不是伊萬傑琳·奧平頓嗎?」斯文頓直接被氣笑了,就算他再願意大開方便之門,也不想被敷衍得如此……潦草,「她會收這種人當學生?」

  「這種人?」蓋爾鋒利的目光剜了過來,像刀尖剜走西瓜紅瓤,「哪種人?顯然我們的學校並不以出身論高低,何況西弗勒斯曾經的家境不比她要好多少,我也就比他倆強一點兒!」

  「哪怕是以能力論的!優秀的人不會讓自己一直窮下去!」斯文頓壓低了聲音。

  懂了,這也是個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和格林德沃一定很有話談。

  蓋爾古怪地看著他:「其實我們也不注重物質,我們更關心精神層面……思想上的……哎隨便你怎麼想!」

  她耐心罄盡,開始直接提要求:要醫生,要鎮定劑和麻醉針,要一套能蔽體的衣服,要一具簡便棺材,還要吃要喝。

  斯文頓看了艦長一眼——雖然她和他們沒能達成共識,但這要求顯然沒什麼不好滿足的。

  艦長嘆了口氣,大副已經開始機靈地下令解散了——忙活了一整夜,所有人都該去換班睡覺的。那些不關心納什小姐死活的,現在夢都做了好幾輪了。

  蓋爾·納什轉身,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回到「泰坦尼克」號的救生艇上——那個張牙舞爪的小母猴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了。

  隨艦軍醫很快為梅洛普·岡特檢查了身體——大概有五六歲,四肢完整,沒有明顯的腫瘤,但有不輕的皮膚病,比如濕疹和癩痢頭,還是虱子與跳蚤的攜帶者。最重要的是,她有嚴重的營養不良,每一顆乳牙都患齲齒,咬肌也發育極差,推測是一直喝母乳導致的。

  緊接著是岡特太太的屍檢。她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蓋爾干脆讓軍醫將她解剖了。

  呼吸道和消化道裡都很干淨沒有異物,胸腹腔也沒有明顯的出血,沒有腫瘤。或許腦部有病變,但現在並不具備開顱的條件。

  「阿瓦達?」蓋爾低聲問斯內普,「誰干的?」

  「泰坦尼克」號上的巫師多到她都懶得數了,不過她幾乎一直在船舷邊盯著,並沒瞧見什麼異樣的綠光。

  「我只怕是詛咒。」斯內普將戒指和吊墜盒給她看,「岡特家的人有逃難美國的傳統。」

  「傳統?」

  「伊法魔尼的創始人就是一位岡特,廣義上的,她的母親姓岡特。」斯內普瞥了一眼在護士看守下沉沉睡去的梅洛普·岡特,「她是為了躲避姨媽的滅門追殺才移民美國的,她丈夫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瓜。」

  「那她又是為了躲避誰呢?」蓋爾指了指正在被縫合的屍體。

  「無論是不是躲避,如果我是馬沃羅·岡特,當我發現傳家寶消失了,一定會用盡畢生所學詛咒那個小偷。如果這『小偷』恰好是帶著女兒逃離他的妻子,只怕其惡毒程度會加倍。」

  「跑就跑吧,還帶什麼寶貝啊?又不能拿來換錢!到了美國誰還認你是不是斯萊特林的後裔。」蓋爾嘆了口氣,拉了拉斯內普,兩人一起從醫務室裡出來。

  護士會照顧梅洛普——在飢餓與疲憊耗盡她的精力之前,及時補針就可以了。而岡特太太則會被收拾出個人樣,暫且入殮。

  「難道馬沃羅·岡特就沒想過,他咒死了自己的老婆,女兒這副樣子要怎麼獨自生存?」蓋爾很是費解。

  看看她都給利芙留下了什麼!看看!

  「岡特家族有一種獨特的血緣魔法。彼此血緣越近效果越好,尤其是未成年人,只要岡特樂意,他可以隨時找到並控制女兒。葛姆蕾·岡特試圖用這種辦法搜捕外甥女,可惜伊索·瑟爾當時已經成年結婚了。當然,或許他根本不在乎。」ヾ

  「那你還要帶她回英國?我不相信馬沃羅·岡特有那個本事穿越大西洋。和它相比,英吉利海峽只不過是條小陰溝。」

  誰也不知道岡特太太是怎麼搞到「泰坦尼克」號船票的,或許她很擅長打劈啪爆炸紙牌ゝ。總之她成功地在三等艙裡潛伏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偽裝成岡特們最鄙視的麻瓜,還得忍受著詛咒的折磨。

  但馬沃羅·岡特顯然不會。蓋爾都不用去回憶原著(回憶了也是白回憶),用腳後跟想也知道這是個什麼貨色!

  「顯然我並不能放心黑魔王的母親在我看不到的遙遠國度長大。」

  「想太多了,就算沒有你我,像她這樣的遺孤也會被遣送回國的。」蓋爾在心裡盤算著,「總之只要解決馬沃羅·岡特就可以了,是吧?」

  「在動手之前,你得想想為什麼我沒有選擇那麼做。」斯內普提醒她。

  「我又不是個斯萊特林,索命咒那種東西,一時應急也就算了。簡單粗暴,我可看不上!」蓋爾樂了,「交給我吧!」

  他們拐了個彎,進入一條安靜的走廊。這一片的艙室算是臨時的「女子宿舍」,專為神秘客人蓋爾·納什劃出來的。

  「你曉不曉得你剛剛說話活像鄧布利多?」走廊空間有限,容不得他們並肩而行,蓋爾只好去前面領路,「還『動手之前想想我為什麼不那麼做』,你就直接別讓我殺人得了,把話說得再委婉些我也聽得出來。」

  她一時忍俊不禁:「在你眼裡,我更邪惡還是食死徒更邪惡?」

  「我也是個食死徒。」斯內普說,「或許我們之間的分歧沒那麼大。」

  蓋爾猛地停住了,「忽」的轉過身來。

  「在我向你展示我驕傲的成果之後,並不想提醒你這些年來多少人因我而死。」她努力平靜,可起伏的胸口還是出賣了她,「所謂的『草原劇變』是我的手筆,相信你看得出來,還有那些你看不出來的,掩藏在本該發生的自然災害下面。」

  「可你並不從中感到快樂,這只是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斯內普走前兩步,他抬了抬手臂,蓋爾就自己疲憊地撞了進來。

  「是這樣沒錯。」她低聲說,聲音裡滿是委屈,「我不能說我不擅長做這些事,我很擅長。可我並不高興。」

  就像當年的他。斯內普忽然想起做魔藥學教授的那二十來年,他也是如此被困在霍格沃茨。他從蓋爾身上見到了和當初的自己如出一轍的刻薄、暴躁與冷漠。

  一條非走不可的路,一條無論給他們多少機會選擇、仍舊會踏上的路。但這並不能令他們感到愉悅與輕松,每一天都是折磨。

  「但你選擇來救人,『泰坦尼克號』上的人可和你沒什麼關系。我聽那些跟著來找你的飛行員聊天,你的行為非常冒險,對嗎?」

  「如果有朝一日要犧牲掉這些人,我也不會猶豫的。」

  「但現在還沒有。」

  「所以為什麼不救?當然要救。『泰坦尼克號』上的人,與草原的牧民,還有墨西拿島上的居民,他們就像是……被風吹落的花瓣。有的飄到了桌布上成為優雅的點綴,有的飄到了爛泥潭裡一起腐爛。如果哪一天情勢逆轉,桌布被扯下來扔進洗衣房,爛泥卻成為珍貴的肥料,那麼也是一樣的。」

  她那份幼稚的暗殺名單上不僅有彼時還未出世的皇太子迪宮,還有副總統的遠房侄子。他們代表著不同的國家,在不同階段殘害她國土國民的國家。

  「你和我也是一樣的,沒有什麼不同。」斯內普的手指撫過她的頭發,上面散發出海洋的腥氣,甚至結出了鹽粒,「我們唯一的不同,就是……衡量逝者的單位不同。」

  他想起凱瑞迪·布巴吉。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正如他眼睜睜看著許多人死去。但重來一千次一萬次,如果仍不得不走到這一步,那他依然只能選擇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死。

  「不……不,西弗勒斯。」蓋爾已經哭了,「我們不一樣。我有時會覺得自己特別虛偽,我——」

  她清了清被淚水模糊的嗓子。

  「俄羅斯有一位麻瓜文豪說過,『要愛具體的人,而不是抽像的人;愛生活,而不是生活的意義』。」她背誦道,「顯而易見,我就是在愛生活的意義,我靠這股意義堅持下去!具體的人被我放棄了,我靠著,愛一群我從未見過的抽像的人,而去殘害另一群抽像的人!」

  但她沒辦法愛那群「抽像的人」裡的某些「具體的人」。撫養她長大的福利院浸滿罪惡,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死有余辜。她與自己國家的那些……好的牽絆,是抽像的電視節目所給予的,是無法落地的,抽像的愛。

  甚至有時候當她被無盡的負擔壓抑得喘不過來氣時,她會無不怨恨地想,當她被困在福利院裡受盡屈辱與痛苦時,她念茲在茲的國家又做了什麼?

  她被摟得更緊了。

  斯內普極其不擅長安慰人,更討厭讓考慮「如何安慰他人」占據自己的思緒。他想了半天,才問:「所以你會收手嗎?」

  「不會。」蓋爾的聲音悶悶的,她抬手擦了把眼淚。

  「這不就是。」

  那只擦眼淚的手順道給了他一拳。

  「也是為了報答你剛剛差點兒把我的手擰斷。」她暫居的艙室到了,蓋爾把斯內普開進去,自己落後一步鎖門。

  「當著那麼多人,我也只好擰你的手。」

  「不是吧?」蓋爾駭笑,走去床邊解扣子,「你還想擰哪兒?」

  她把短外套往椅背上一披,扶著床欄彎腰去解鞋帶拔靴子,等來等去等不到回音,一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神。

  「拜托?」蓋爾比了個調頭的手勢,「咱們是不是也稍微——女士脫衣服,總不好就這麼盯著看吧?」

  「既然我被安排住在這裡,你也沒有反對,那我想這一定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不敢放任你這種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在軍艦上亂跑啊!」蓋爾嘀咕著背過身去,避開他的目光。她草草扯開襯衣扣子,想著燒點水擦擦,但臉盆毛巾都在斯內普身後……嘿,看這點兒背的!

  她嘆口氣,剛要把扣子系回去,那兩只手已經沿著豁開的領口插進了她的襯衫裡,順勢將那件破爛的舊衣服向外一剝,一直褪到手肘上方,隨手打了個死結。

  蓋爾眼睛瞪得像銅鈴!

  「哎不是!你這、這——都是跟誰學的啊?」雖然說分手之後應該坦蕩地祝福對方另尋良人,但她心裡還是怪不樂意的。

  「和你。」

  「撒謊!」

  斯內普並不答話。水壺在臨時變出來的爐子上悶聲高歌,臉盆裡只兌了涼水,他招了招手,一個冰涼的毛巾把子就落進掌心裡。

  「你先!」蓋爾連忙說,轉身反跨過椅子,把頭搭在椅背的外套上,透過舷窗看海,「擦完給我弄干淨就行。」

  水聲單調地斷斷續續響了一陣,水壺一開,就又豐富起來,蓋爾不及回頭,就被滾熱的毛巾燙得一哆嗦。

  「怎麼了?你在醫院都敢為所欲為,現在又裝什麼正經?」

  「我、我那是正當報復。」蓋爾咬牙嘴硬。

  「你那是篤定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

  「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的嗎?我以為我們有些默契。」

  束縛驟然一松,蓋爾動了動手臂,原來不是那襯衣,是內衣搭扣。

  「我不想再這樣了。」斯內普將■衣推上去,手到哪裡,毛巾就擦到哪裡。他倒是一點兒都不留力,蓋爾渾身火辣辣地疼,心想這人去澡堂搓澡倒是一把好手。

  「你別這麼自說自話啊!」蓋爾警告他,「差不多可以了,剩下的我可以自己來,別逼我動手。」

  「你先答應我。」

  「如果我現在能答應,那麼我九年前也可以。」熱毛巾帶來的暖意漸漸消散,擦濕的皮膚開始感到些微的冷,好在有人摟著她,明明用的是涼水,斯內普身上倒是熱乎乎的。

  「你怎麼才肯留下?」

  她耳朵下的一小塊皮膚被吮得發疼。

  「我不知道要怎麼留下,西弗勒斯。怎樣才算你想要的『留下』。」

  「我們……我們可以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在同一張床上醒來,在同一張褥單下入眠。」他說得有些干,自己也知道,但本身不太擅長抒情,似乎根本沒辦法打動她,「我不會管你要去哪裡,做什麼……我都已經……」

  「你最近……是遇到了什麼難題嗎?壓力很大嗎?不是我說,我們這樣的,還有什麼看不開——」

  她的余音被一口吞沒了,像毒蛇吞下伊甸園枝頭的蘋果。蓋爾的火也上來了,直接給斯內普咬出了血。當然了,斯內普也沒留情,她都不知道他犬齒這麼利。

  「你最好找個麻瓜牙醫磨一下牙。」她舌尖舔著嘴唇內側的三角形小傷口,疼得直吸氣。

  「只好麻煩納什博士多費心了。」

  「在柔軟的地方磨不了牙!」

  他們一直在反反復復糾結這個問題,蓋爾被磨得昏頭昏腦,直到皮帶頭落地,磕出驚天動地的「咣當」一聲。

  「哎你——」蓋爾終於急了,拼命一掙,試圖用左手讓她滑落的褲子自己提上來,然後在沒有腰帶的情況下穩定住——太難了,比用左手殺人虐人腦控人還難得多了。

  該死的!怎麼還是只能任他宰割啊?她還可以幻影移形逃跑,當然,但在這茫茫海洋上除了斯內普,就只有剛剛大張旗鼓分手的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了啊!人怎麼能光著屁股去見異性呢,同性戀也不行啊!

  「我服了你了!」蓋爾拼命壓抑住憤怒的呼喊,「做做做,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最好一口氣做個盡興做個爽!下了船他們就各奔東西、老死不相往來!

  她眼睛有點酸,但這也沒辦法。未來如何她一點把握也沒有,如果到時候還要再分開,又何必多痛這一次?她又何嘗不想要過那種生活呢?她還沒擁有過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呢!但是她不敢,她怕她會沉溺、會退縮、會軟弱,會不敢做事,鬥志會被消磨。愛不好麼?愛當然好了,可是未免也好得太過分了。她沒有資格享受這樣好的愛,在她成功以前,在人命面前。

  「告訴我,我在干什麼?」

  蓋爾回過神來,她正仰頭靠著他胸膛,光知道一疊聲喘粗氣,腦筋都不靈光,只想著千萬別發出要命的聲音。

  「回答我的問題。」

  「你、你在……」蓋爾一陣腿軟,在地上站不住腳,全靠身後的人托住她。經年離別,在國王十字車站又再相逢,他就是像這樣把她拖起來,可現在……現在……

  「嗯,『我在』。」他一本正經地重復,「在做什麼,你感受不到嗎?」

  怎麼會呢?蓋爾難堪地想要蜷縮起來,一個下意識的防御姿勢,反而被強硬地扳開,像是一只即將被剝皮吃掉的熟透紅蝦。

  「你在玩……還是什麼……」蓋爾艱難地抉擇著動詞,蝦頭麼,確實好吃呀,拿來熬高湯,據說很鮮美,「我的、我的……」

  她沒辦法好好說話了,喉嚨一動,就感覺那鋒利的犬齒好像要劃破她的動脈,狠狠飽嘗她那無情無義的冷血。

  「說不出來,你就寫吧。」斯內普將她推到桌前,那上面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份紙筆,「寫下來。」

  寫下來?寫下來?!!寫什麼???

  蓋爾腦子裡一片空白,一時也根本想不起反抗。如果順從他能換他消停,那為什麼不呢?她搜索枯腸,怎麼也想不起那個器官的學名,只記得一個粗俗的俚語,那是大學幾年被男同學們拐帶壞了,於是蓋爾哆哆嗦嗦地提起筆。

  她寫了,並沒什麼感覺。她的文化素養很難讓她理解這些單詞背後的微妙含義。她曉得它「粗鄙」,卻不曉得「粗鄙」在哪裡。斯內普端詳了一下,果然也發現了那種「不夠」。

  「寫母語。」他抽出一只手,握住蓋爾的手,那濕淋淋的觸感讓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栗,既害怕又羞恥,「這個單詞用你們的語言怎麼講?」

  蓋爾打定主意不吭聲,當然,更不能寫。

  「不如我來猜猜,納什教授。」斯內普帶著她動筆,「一般來說,詞根要麼是『屍體』,要麼是『女人』……是『女人』,你心跳得快要撞進我手心裡了。」

  他順便一揉,像是呼應自己的話,再把蓋爾往上提一提,因為她整個人都在難以自持地往下偎,勾著手臂,腿也軟得站不住。他讓她站在自己腳背上,也不好好踩,腳趾頭亂動,總也不穩。

  「那半邊是什麼?」倒霉學生沒完沒了,「會不會和它的傳統職能有關?如果有關的話,那我就知道——唔,你的反應告訴我,有關。」

  這裡有一個執迷不悟的賭徒。他反復而快速地撥動著老虎機的開關,期待著源源不斷的幸運籌碼。蓋爾則像個竭力要抱住懷中財寶的孩子,但金幣終於還是一點點從她手中掉落,最後丟了個精光。

  沉醉間,她感到有人把自己抱上了床。這可是人家的床啊,她心想,不管有沒有睡過別人,這樣太不好了。可是……她又覺得不夠,遠遠不夠。

  「你自己來。」抱人的大概是累著了,難道她很沉嗎?不是讓她改名叫「Molly」的時候了?

  「……噢!」蓋爾努力地思索了半天,費勁地想要爬起來騎上去。

  「不。」他一只手把她按回去,又撈起她的小腿交到她手裡,教她自己把著,「拿好了,如果你松手……」

  蓋爾終於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她試圖做些什麼——不然呢?難道逆來順受、予取予求嗎?但斯內普好像早就料想到似的,蓋爾甚至沒看清他拿了什麼,只聽見微微的風聲。

  她又花了十分鐘才反應過來,不是疼得(但不意味著不疼)。當然她也確實淚流滿面,甚至一度抽搐失語,但也不是疼得。

  真是沒臉見人,蓋爾兩眼一閉,就當自己暈過去了。

  「不說些什麼?」手掌掠過她泛著紅的顴骨,一直滑入長發,手指和發梢糾纏在一起,「不是你的習慣。「

  「啊哈哈……」蓋爾尬笑,「現在結束了,到你自己的床上去吧,西弗勒斯。」

  「沒有結束。」他斷然否認,「剛剛我只是在報仇。」

  在長久的無語之後,蓋爾終於忍無可忍:「你是不是覺得,把我那啥——呃,就是那啥……反正就是那啥了,我就會答應你留下來啊?」

  「你會嗎?」斯內普用拇指蹭了蹭她的嘴唇,蓋爾不肯停留,卻允許她的下頦暫時歇泊在他掌中,像一只小鳥,像一艘小艇,「心靈的慰藉與■體的歡愉,哪一樣我還不夠賣力?哪一樣又起效了?」

  「就這一樣啊!」蓋爾探手彈了彈,「你怎麼回事呀?你明知道如果我懷孕了,就只好留下來了。」

  「所以我不能這麼做。」斯內普大概是受用,所以一把拂開她,「現在離我遠點。」

  「你什麼時候這麼高風亮節啦?」蓋爾越發要湊過來,但這一次她沒有再不老實地亂動亂摸,只是笑,「我記得你可不是個紳士來著。」

  斯內普更加把她的臉往一邊推,他甚至抓了袍子起身、要去往遙遠的對角線——分給他的上鋪。

  蓋爾連忙四肢並用去留人,像樹袋熊一樣巴了個嚴嚴實實,手一不小心又碰到不該碰的,立刻感覺懷裡的人渾身顫抖,像一座要噴發的火山。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忍著笑說,「要不我們就試試吧,西弗勒斯。」

  「試什麼?」他暴怒似地把她拉開、扔回床上去,仿佛她的皮膚能分泌蛇怪的毒液,無辜的臉盆、水壺統統被踢得遠遠的,活脫脫是個暴力狂,「試你會不會懷孕?試你會不會生了個孩子就再次消失?新生命不是你享樂的副產物,妊娠更不是一場漫長的後遺症。」

  「好好好,沒事沒事沒事……冷靜冷靜。」蓋爾不住口地安撫他,想下床去,可室內鞋又被他穿走了,真是也不嫌小,只好赤著腳,噢又弄了滿地水。

  要不算了吧,她一度有些絕望,感覺磨合起來會很費勁呢?

  「等等……等等!」他簡直不抱什麼希望地冷靜下來,「你說的『試試』,到底是指……」

  「我們國家的人是這樣的,你送我一個果籃,我得回送一個鑽石礦才行。」蓋爾笑了起來,「我想試試……我能停留多久。或許是幾個月,或許是幾年,或許我甚至可以安安穩穩地當個『安樂椅殺人魔』。但我不確定你是不是能忍受這樣的生活……」

  「不能。」斯內普遠遠地看著她,「因為不是忍受。」

  「可如果我有一天不告而別……這幾乎是最好的情況了。你不喜歡突發事件的,對吧?」

  「但是我喜——」那句話終究沒說完,他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了。蓋爾張開雙臂迎接他,熱情,天真,毫不設防。

  「你確定?」

  他還是停下來,甚至不得不再向後退。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就像麻瓜的磁鐵,如果他不想失控,就得離她遠遠的,免得一旦被她的磁力捕獲,就會淪為毫無反抗之力的獵物。當然了,她也一樣,可蓋爾……蓋爾……

  「嘖,那你可以想想給二胎叫什麼了。」

  「閉嘴!」他警告她,「你享受過了,現在到我了。」

  「你不是報仇嗎?怎麼成我享受了?」蓋爾一拍床板,就要跟他理論。

  愛情,不管是談的、還是做的,果然適當調節有益身心。她以往總覺得身上沾滿了上輩子那種輕飄飄的、無處不在的泡沫小球,再輕再輕,當她被裹得看不清本來面目時,也不堪重負。多虧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風,一場將地澆透的大雨,將她衝刷得干干淨淨。


第58章 57

  蓋爾醒來的時候,嘴裡還銜著斯內普的手指。她連忙「呸呸」吐出來,順道再給人揉了揉,剛開始她還記得不能咬,到後來就顧不上了。

  這一動將斯內普也鬧醒了。

  「什麼時候到南安普頓?」他含糊地問。

  「什麼時候也到不了,我們要去貝爾法斯特。」蓋爾一開口就傻了,「喂!待會兒我要怎麼見人?」

  「那是你的事。」他手又伸過來,「我知道有個魔咒,會讓人出現風寒失語的症狀,我也肯定你不知道。」

  「求你。」蓋爾懶洋洋地說,「別動,都腫了你信不信?」

  「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蓋爾:「…………」

  人真不能憋著,不然容易在壓抑中變態。

  好在她也很喜歡親吻、擁抱與■撫,喜歡皮膚與皮膚摩擦的觸感(前提是不能出汗),於是單方面的懇求也能變成雙方的享受。蓋爾反正是不想回到大英國防部高級顧問/Alliance骨干蓋爾·納什的身份裡去,能拖一刻是一刻,讓她干什麼都行。

  1912年,英國,某郡,小漢格頓村。

  「吊死鬼」酒館一大早就被占領了——一簇簇穿著筆挺軍服的陸軍士兵往來不斷,村公所的人被叫進去半天都沒出來,包括村長、牧師、醫生以及熱心鄉紳裡德爾老爺。

  一百年前整個村子都是裡德爾家的佃農,還好裡德爾家一代不如一代,漢格頓莊園才得以陸續變成大、小漢格頓村。

  「怎麼回事兒?」男女老少在上工前不免閑磕牙。

  「征兵的,八成要打仗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高深莫測地說,顯得很懂,「報紙上說議會正在尋求一種全新的兵役制度,半義務半志願。」

  「咱們村得出幾個?」有婦女關心起自己家的男人。

  「十幾、二十個吧,說是先征這麼多,不夠再說。」眼鏡男人一副和征兵官很熟的樣子,「至少現在不用自備武器、馬匹與干糧了,看見那身衣服了沒有,剛換裝,選上了就給發!」

  「那還不快點叫岡特來,終於有褲子穿了!」有人哄笑道。

  大家都一起笑了起來,惡意但滿是快意地。誰都拿那討厭、怪異且褻瀆的一家子沒辦法,嘲笑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手段——僅對村民們自己個兒而言,他們並不敢當面嘲笑岡特們,沾上他們家的人總會倒霉。

  「十幾、二十幾個人值得這麼大陣仗?他們來的人比要的人都多。」也有人敏銳地覺出不對,「好像……是在准備迎接什麼人,似乎是個大人物。」

  村路盡頭揚起的煙塵佐證了他的猜測——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緩緩駛進村民們的視線,一匹漂亮的栗子色駿馬輕快地跑在它旁邊,馬背上坐著一位俊秀的青年軍官,正半俯著身子與車廂裡的人談笑。

  就是有點兒娘裡娘氣的……不對,那好像就是個女的吧?一位女軍官?

  「不可能,我完全不知道減震是什麼原理……與其抱怨個不停,不如把這附近的路修了,今年的福利撥款我還沒批,讓你插個隊?」

  軍官的笑聲越來越近,那的確是如假包換的女聲,男人想要有這樣的嗓子,除非舍得自己□□。

  「我沒有抱怨個不停。」在村民們瞠目結舌的瞪視下,轎車裡鑽出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紳士,他中等身材,頭發略有些發灰,神情無奈。

  「但你板著一張臉,好像所有人都欠你幾百萬鎊。」或許是英國破天荒頭一遭的女軍官撇了撇嘴,長腿一掃,從馬背上跳下來——上帝在上,她居然還是跨騎!

  「我覺得她有點兒眼熟。」一位老工人喃喃地說。

  「當然眼熟,你們PNB裡全都是這式樣的女人。」有人不屑地反駁。

  女軍官繞過馬頭,整個兒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裡。她全身裝束一絲不苟,制服之外,大蓋帽、皮帶、槍袋子彈袋全都好好兒地待在應有的位置,長靴擦得锃亮,只差一把軍刀。ヾ

  方方面面都太板正了,有點兒像拍電影的女演員。

  女軍官正用馬鞭柄輕輕敲擊著掌心——居然還戴著一雙白手套——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村民,黑眼睛忽然一亮:「伯頓?你家住這裡?」

  被點名的老工頭懵了:「您、您叫我嗎?」

  女軍官笑吟吟地點點頭:「看來您已經把我忘啦!」她揚了揚手,下意識要去挽那中年紳士的手臂,被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抱歉,習慣了!」她吐了吐舌頭,「我現在代表大英帝國陸軍,對吧?」

  中年紳士別轉過頭,臉上也是忍俊不禁的笑意。「快點!」他催促道,「難道你要等我去……?」

  「你官比我大吧?」女軍官忍不住去看自己的軍銜,「噢咱們不是一個系統的,那你憑什麼管我?」

  他們肆無忌憚地說笑,一邊罰站的司機終於忍不下去了,默默去酒館裡通報了一聲——軍官與士兵一湧而出,鄉紳們落在後面,壓根擠不上前。

  「蓋爾·納什……上校?是一位女士?ゝ」為首的征兵官艱難地吐出幾個單詞,「這是怎麼一回事?」

  「如你所見。」那女軍官掃了一眼他的領章,大概是沒認出來,只好硬生生把稱呼咽下去,「不習慣的話,叫『女士』也行,反正我也不是作戰部門的。」

  「請允許我……確認一下。」征兵官使了個眼色,就有個傳令兵一路小跑著去酒館裡打電話去了。

  「可以理解。」女軍官點了點頭,又指著身邊的中年紳士介紹,「這是國防部的愛德華·丹尼爾·阿爾伯特·斯文頓先生ゞ。」

  軍官叢裡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顯然這兩個名字出現在一起很意味著什麼。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大家就得在這裡干站著等那個層層轉接的電話打完,村民之中有人驚聲叫了起來:「我的老天啊,你該不會是……納什小姐?」

  「我就說我的主場不該在軍隊吧!」女軍官毫不嚴肅地笑了起來,「你要是真把我忘了,老伯頓,我可要傷心了!」

  「天啊!天啊!!」老工頭看上去很想跑上來找她握手,又被那一身軍服給震懾住,「您原來是當兵去了?」

  女軍官大笑起來,笑得為斯文頓先生開車的司機都忍不住嘀咕起來:「奇怪,明明她才總是老像別人欠她錢的模樣!」

  說著,又忍不住看了看自家領導,往常總是春風拂面、和顏悅色的人,今天總透著一股僵硬與生疏。多了個工作時間酗酒的毛病不說,在車上也不和他閑聊了,難道是早餐吃了洋蔥?

  村民們也竊竊私語起來,附近就有一座PNB的工廠,小漢格頓不少人都端蓋爾·納什的飯碗。但對於年輕人來說,這個名字只存在於傳說裡。

  酒館那扇老木門「呼啦」一聲響,傳令兵終於打完了電話。他有些尷尬地小跑著來到長官身邊,但說什麼似乎都不太好,干脆一個立正,向女軍官「啪」的敬了個禮。

  下一秒,出於某種慣性,所有軍官與士兵都齊刷刷地敬禮。有人手都抬上去了才明白過來,表情管理一度失控。

  女軍官沒有還禮,所有人的手只好一直舉著。

  「下不為例。」她輕飄飄地說,目光掃過男人們的臉,手指觸了觸帽檐,相當敷衍。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軍人們、村民們,還有那個司機——沒錯,蓋爾·納什看起來還是原來那個蓋爾·納什,大概她和斯文頓先生之間同時只能有一個人心情好?

  納什小姐的臉冷了下去,斯文頓先生的神色這不就起來了?他神情是如此的奇異,充滿著不加掩飾的贊賞。

  就這?這有啥?不都該習慣了嗎?這就喝醉了?

  「我以為這衣服是你偷來的。」他低聲對納什小姐……納什上校說道,「竟然是真的?」

  不是,這不你堅持要給她辦的嗎?說授勛的時候光禿禿的不好稱呼?自古以來還沒有和軍政完全不搭界的平民獲封的?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啊?

  蓋爾·納什只是笑而不語,她今天也是難得地反客為主,平常都是懶散地跟在斯文頓先生背後一步都不肯多走,活像個幽靈。司機愈發奇怪起來。

  「准備得怎麼樣了?」她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登記?」

  「隨時,只要您吩咐。」村長終於插上一句話。

  「盡快吧,我們只跟這一程,大漢格頓那邊就不去了。」意氣風發的女軍官瞥了一眼黑洞洞的小酒館,滿臉嫌棄,干脆一指對面的老橡樹,「我們就在那兒等,登記完了拿名冊來看。」

  盡管她自稱並非作戰部隊,但仍是在場軍銜最高的人。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動了起來:已經上工的得叫回來,還沒出門的直接上門堵,就在眼跟前兒的你好這邊排隊登記體檢。

  連司機都去給他倆搬椅子了,忙忙碌碌之中,本地熱心鄉紳湊了上來:「如果您願意賞光去我家坐坐,上校,就在那邊的山坡上。外面暴土揚塵的,您在我家,一樣能看到『吊死鬼』酒館這裡的情況。」

  一男一女齊刷刷地轉過了頭,眼睛如出一轍地明亮,簡直亮得怕人,亮得都有些詭異。

  「湯姆·裡德爾?」那位斯文頓先生意味不明地問。

  老裡德爾沒想到連國防部的大人物都聽說過自己,一時驕傲地挺了挺胸膛。誰知那位斯文頓先生又問:「你兒子呢?」

  「嗯?」老裡德爾一愣,「湯米他、他上學去了。」

  「噢!」女軍官蓋爾·納什贊嘆般地點了點頭,偏頭向斯文頓先生,「原來他長這樣?確實還挺好看!」

  「不知道。」斯文頓先生搖了搖頭,「顯然當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不長這樣了。」

  「多麼可惜!」女軍官嘆惋不已,抬眼看到老裡德爾居然還杵在這兒,不由驚訝,「您怎麼還不去登記?」

  「我還要登記?!」老裡德爾也震驚於這些人的不上道。

  「早晚的事,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不能少。」女軍官爽朗地笑起來,「如果您有正當職業,服役會為社會生產造成影響,我可以讓人把您的批次往後排。」

  正當職業?鄉紳算不算正當職業?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收租啊!

  正好兩把扶手椅搬來了,那女軍官自己坐了,順手就讓司機帶老裡德爾去登記。

  「像做夢一樣。」

  橡樹下的草地裡擺著兩把扶手椅,斯文頓先生與納什上校相對而坐,難得英格蘭能有這麼濃烈的陽光。

  「好夢越做越美。」納什上校打趣道,「現在不過是個開始,再過兩年,我看你大概是要高興死。」

  「什麼『過兩年』!」斯文頓先生失笑,從隨身攜帶的小酒壺裡克制地抿了一口,「過二十年都不夠。」

  「日子過起來也快得很,我要是你,我就回霍格沃茨教書去。」

  「怎麼?」

  「扣他們的分啊!」納什上校表情誇張地比了個狠狠往下砍的動作,「你難道就沒想過?就是哈利·波特的爸爸啦教父啦那些人,當然我勸你還是注意一下為人師表的形像,這樣哈利·波特的爸爸追求哈利·波特的媽媽的時候,你就可以以一種可靠師長的姿態站出來說,『相信我,孩子,這小子根本不行』!」

  斯文頓先生的表情凝固了。

  「你就……不生氣嗎?」他擰著眉毛問,「或者吃醋、嫉妒什麼的?」

  「我?」納什上校本來興衝衝的,冷不防被打斷,愕然指了指自己。

  「我和……我曾經……」斯文頓先生審慎地吐露了幾個字,「我是說,我愛莉莉,我是為了她才……」

  「你今年多大了?」納什上校端正了神色。

  「65。」斯文頓有些不情願,手指敲得酒壺直響。

  納什上校忍不住笑了起來:「看看你這副脫口而出的樣子,心裡算過很多次了吧?」

  她渾不在意地將手一揮,掌心裡握著的一雙白手套像和平鴿死活掙扎不出的自由羽翼。

  「活這麼久喜歡個把人也很正常。」她頗為懷念地嘆了口氣,眯起眼望向湛藍的晴空,「我還喜歡過男明星呢,你看,我都能!」

  「誰?」斯文頓先生一時好奇。

  「說了你認識嗎?」納什上校頗為不屑,「我認識《泰坦尼克號》那男演員的時候,他都已經——都已經——」

  她笨拙地舉著雙手,似乎想比劃出記憶裡男人的模樣。々

  「算了,我也不關心。」斯文頓先生忍不住舉手示意,眼看著對面的女軍官似乎有豁出自己形像去模仿什麼的意思,連忙制止。

  「我說啊,你就在你們入學的那一年入職,玩夠了就走。等到哈利·波特入學的時候,你就二進宮,等到你把人家孩子欺負哭了、他家長怒氣衝衝找上門來,就在鄧布利多的校長室裡你們來個狹路相逢,一看不得了!怎麼又是你!少年時代的心理陰影又卷土重來,你就等著看他們的表情吧,還有拼命拉架的鄧布利多,哎喲,想想我就要笑死了!」

  納什上校無縫銜接上了方才被中斷的話題,一邊說一邊樂。斯文頓先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大概是真的順著納什上校的思路試想了下去。

  「那你呢?」他隨口問,「我得想辦法讓你看到這笑話。」

  「誰知道呢,大概死了吧?」納什上校冷不丁冒出一句嚇死人的話,「格林德沃是不是沒死?大概因為他不是英國人,而理論上我是,所以攝魂怪會吸走我的靈魂。」

  斯文頓先生一下子不笑了。

  「怎麼了?」她坦然地回望著他,指了指不遠處在汽車陰影裡躲清閑的司機,「你說他聽到多少?」

  「無論多少,都會是零。」

  司機看到納什上校笑著向他眨了眨左眼,左手比了個「擊斃」的動作,還瀟灑地吹了吹「槍口」——看來「高興守恆定律」又應驗了,蓋爾·納什心情不錯,但斯文頓先生看上去又活像全世界都欠他八百萬。

  大概是方才他們不得不用密碼交談的內容進展不順吧?司機並沒有多想,干他們這一行的,不能帶著耳朵和大腦上班。

  小漢格頓村男性青壯年勞動力名冊終於交過來的時候,納什上校已經仰面倒在扶手椅上打了好幾個盹了。她本來將手套擋在臉上遮光,斯文頓先生卻看不過眼,愣是不許,最後納什上校只好揭了帽子——司機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她原本盤好收在帽子裡的那一頭長發慢慢松脫,最後差點兒垂地上去。

  不對勁,司機心想,斯文頓先生才不舍得讓他的心肝寶貝蛋在露天的風裡打盹兒。早在村裡那個奶油老白臉開口相邀的時候他就會答應,就算為了遷就蓋爾·納什,等到人睡著了,他至少會命令他去借一條毯子。

  雖然是夏天,但這是英國。

  「人都在這裡了?」納什上校打著哈欠,慢慢翻著冊頁,「不能夠吧?」

  過來交差的人們面面相覷。

  「可、可是……上校,我的兒子……他才不到10歲。」老湯姆·裡德爾(或許稱之為「老老湯姆·裡德爾」更合適)緊張地說。

  「不是說他,別誤會。」納什上校失笑,將冊頁擋住嘴,自以為很隱晦地望向斯文頓先生,「嘿!叫什麼來著?」

  「……岡特。」斯文頓先生冷冷地翻了個白眼。

  「噢噢!」納什上校恍然,手指重新劃過冊頁,「岡特呢?」

  征兵負責人一時無語。合著這二位是釣魚執法,這得是多大的魚?莫非……是歐陸的間諜?

  「岡特……」村長有些為難,向牧師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牧師無辜地搖搖頭,這家人連教堂門朝哪裡開都不知道,他沒有管轄權的!

  「岡特怎麼了?」征兵官茫然地問,自覺這裡好像只有自己不知道岡特的貓膩。

  「不怎麼了,我小時候在村子裡的名聲不比岡特好多少。」納什上校笑著站起身來,「既然選了小漢格頓做新制度示範點,我們就把事情做得盡善盡美,對不對?」

  村長的眼睛裡燃起希望的光,這家子世世代代像塊鼻涕牛兒一樣糊在小漢格頓村好有多少年了,能治他們的人終於來了嗎?放炮,今晚全村慶祝!

  「帶路吧,先生。」納什上校親切地揚了揚下巴,那個國防部的官員也跟在她身後,右手揣在外套口袋裡,難道裡面有槍?

  「斯文頓先生?」司機懵了。

  「待在這兒。」他的雇主不耐煩地丟給他兩個單詞,在一眾軍官的簇擁下往村莊邊緣走去。

  司機覺得斯文頓先生不對頭,但他終究不敢違背主人的意思。等了差不多半小時吧,大部隊浩浩蕩蕩開回來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岡特?

  一個三十多歲、胡子拉碴的男人被五花大綁地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捆在一起,被士兵們連拖帶拽扯了過來。一大一小活像兩只直立行走的猿猴,那如出一轍的闊嘴也都叫堵上了,不然看他們那拼命扭動掙扎、挺脖子的模樣,該罵得多髒啊?

  喜悅與舒爽從村長、牧師等人的每一個毛孔散發出來。

  岡特家已經不僅僅是不體面那麼簡單了,他們的存在簡直給村子裡造成了危害!那家的大兒子ぁ,那個叫「莫芬」的小鬼,似乎腦子長病不太正常,前些天剛把村長的外甥嚇唬得嗷嗷哭。

  「岡特太太已經去世了,把這孩子送去孤兒院。」納什上校跟在後面,用手帕裹著一把長短、粗細不一的木棍。

  「那大人呢,馬沃羅呢?」村長急切地問。

  「軍隊可是最磨練人的。如果馴不服,軍事法庭轉一圈兒直接去殖民地坐牢——別看我,這一看就是個會惹是生非搞破壞的人,不是嗎?」納什上校嫌棄地用兩根手指圈著那一把木棍,依然隔著手帕,「如果馴服了,也未必多活幾年,戰爭可是很殘酷的。」

  村長有些傻眼了,他只是想讓礙眼的岡特們從小漢格頓村消失,不是想讓他們死。最先死去的岡特太太難道也是軍方的手筆?她其實沒有那麼壞,就是慣從鼻孔裡看人、不怎麼搭理村民罷了。

  「別誤會。」納什上校擺了擺手,「我只是讓岡特履行了每一位英國男人都該履行的義務——為祖國服務。各位的命運都是平等的,只是它驗證得有早有晚。」

  村長自己也在征兵名單上,只不過年紀大了批次靠後,如果他都得上了,那不如投了吧!

  這聽上去沒什麼。小漢格頓村既然被選作預征兵示範點,那麼長官們提前清查出村子裡多年拒絕納稅、做禮拜、參與基層事務的「黑戶」並且專門來定點清除……這很正常啊!殺雞儆猴唄,這種侵害國家利益的行為當然得嚴打!

  軍官們很快散去了。只登記是不夠的,除了年齡與體格,某些特殊天賦還要被單挑出來進行二次篩查:平衡能力強利好航空兵和海員,視力不錯尤其該去備選飛行員,有大型農機操作經驗的統統去參加坦克兵培訓。

  馬沃羅·岡特顯然什麼都不會,但納什上校已經暗示得十分明顯了。在新的兵役制度實施以前,莫非每一位士兵都是心甘情願投軍的?當然不是,有騙來的,還有問中介買來的呢!不然一個長時間實行義務兵役制的國家怎麼才能把殖民版圖鋪得這麼開?對付不服順的刺兒頭,軍隊是拿手的。

  納什上校站在原地,目送著大猴子和小猴子被分送往不同的地方。村長還沒有走,他猶豫了一下,問道:「長官,岡特家的女兒也去世了嗎?」

  「那倒沒有——怎麼了?」

  村長躊躇著,他想他多少對岡特遺孤們有些責任——按道理來說,母親去世,獨力撫養一對未成年兒女的單身父親是不該被征上戰場的。特別是岡特家看上去別說親戚了,連個朋友都沒有。

  他對於把莫芬·岡特送去孤兒院一點兒意見都沒有,但那位幾乎從不出現在人前的岡特姑娘……應該還小,還來得及好好教導,除非她腦子或者精神也有問題。

  「那片地不是岡特家佃的?」納什上校指了指猴子們棲居的小黑樹林。

  村長和老裡德爾連忙搖頭,如果岡特只是佃農,他們早就把這塊瑕疵從小漢格頓抹去了。

  「那您就替梅洛普·岡特看好它吧!」納什上校拍板決定,「該拆的就拆,該規整的也好好規整一下,過幾年孩子還要靠這塊地的出息上學呢!」

  聽上去岡特姑娘正處於軍方的照顧之下?村長放下心來,見納什上校從馬褲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本本,拔水筆「嗖嗖」地寫了一張便條,塞進村長手裡:「但凡是和岡特家相關的,都能去附近的PNB工廠協調。」

  老裡德爾雙眼放光!他一直沒能和PNB沾上關系。一小片地在他眼裡算不得什麼,但岡特姑娘背後那不知怎麼結下的善緣卻很是誘人。

  軍方與PNB,在幾乎可以確鑿開戰的未來,這該是多麼硬的關系?

  「我的妻子和我一直想要一個女兒!」他立即說,眼裡貪婪的光從來不知道掩飾,「我的兒子會拿她當親妹妹一樣!他們長大之後,如果彼此願意,也能——」

  納什上校幾乎要笑出聲來!

  「梅洛普·岡特是『泰坦尼克號』生還者之一,只是碰巧救她起來的是一艘巡洋艦。除此之外沒什麼,您別多想。」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冷冰冰的,「要是小湯姆·裡德爾先生不想重蹈莫芬·岡特的命運……最好搬家,越遠越好,我看新西蘭就不錯。」


第59章 58

  村長與老裡德爾搭伴兒走了,一個心滿意足,決心要大干一場;一個臉色駭白,顯然已被嚇破了膽。

  「斯文頓先生呢?」司機等了有一會兒了,終於沒忍住問。

  「噢!」納什上校拍拍腦袋,「他還在岡特小屋那邊呢,我帶你找他去!」

  司機很想說不用,他也不是那麼關心,但今天斯文頓先生實在是太奇怪了啊!除非岡特在自家宅基地裡埋了德國的什麼先進武器,不然司機想不明白還有什麼人什麼事值得斯文頓先生獨自在彼處流連。

  這堪稱蠻荒的環境對於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斯文頓先生來說,也過於艱苦了吧?

  然後司機就眼睜睜地看著斯文頓先生從那個破破爛爛的木屋裡走了出來,神色如常,就像他平素出入國防部辦公室。

  平常他一定離了八丈遠、連這樹林子都不肯踏入啊!是在不敬神的人家裡被魔鬼附體了嗎!

  「怎麼樣?」納什上校迎上去。

  「沒什麼。」斯文頓先生語氣裡有些感慨,「就是很普通的一家人,我是指天賦和能力上。至於生活方式與精神狀態……倒是和布萊克如出一轍!」

  司機眼睛瞪得老大!所以真的有德國間諜和德國武器?那個「布萊克」也是這樣嗎!天呢!天呢!

  「所以布萊克也是——兄妹倆?」納什上校難以置信,「每一代都是嗎?」

  「不是。」斯文頓先生嘲笑道,「只有西裡斯·布萊克的父母才是。嚴格來說,他們已經不能算是一家人了,所以也無關緊要。」

  納什上校的神情很是難以言喻。「這怎麼能——這才幾年?至少也要過個千八百年吧?同一個姓氏的怎麼能——」她喃喃自語。ヾ

  「好消息是,岡特家除了這些虛無縹緲的艷情史,還有那個,」他指了指納什上校褲兜裡插著的那把小木棍,「就什麼都沒有了。」

  「還好湯姆·裡德爾算是白手起家的,不然我想不到我們還得這樣收尾多久。」納什上校伸了個懶腰,「走走走,回去吧,這衣服穿著可真難受,休想我再穿第二回 。」

  裡德爾?剛剛那個奶油老白臉?村裡的大戶?他家也是間諜?

  「不行,你至少還得再穿一次。」斯文頓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是得再穿一次,授勛的時候,得穿全套軍禮服。司機天馬行空地想著,他實在沒辦法將納什上校和女裝那些層層疊疊的珍珠、鑽石鏈子與繁復細密的蕾絲、提花緞聯系到一起,她看上去是會踢掉高跟鞋光著腳大步快跑的人。

  「早呢!至少還得兩三年吧?」看起來納什上校也是這樣想的。

  結果斯文頓先生只是笑著喝了口酒,搖頭道:「我是說今天晚上。」

  啊??今晚就授勛?晚上?不是等開戰後嗎?難道是彩排?怎麼事先一點兒風聲都沒有,他壓根兒也沒收到用車通知。

  納什上校愣了半晌,臉色忽然爆紅,俯身撿了塊石頭就往那砸:「不要頂著這麼一張臉說這種話!你當傑克死的!」

  司機傑克無辜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轉過去。」成功捕獲間諜似乎令斯文頓先生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和顏悅色地命令他。

  傑克莫名其妙,但還是照做了。但是身後靜悄悄的,毫無反應。

  「好了嗎,先生?」他緊張地問,生怕自己打擾他們辦什麼機密事物。

  「沒好!」納什上校急嚷,隨即又小聲抱怨:「這根也不好用,我再換一根……靠,怎麼都不好用!過了保質期就干脆填爐子裡生火,老攢著干什麼?湊夠七根召喚龍珠嗎?」

  「是你的問題,非要用別人的做什麼?這下不就好了?」斯文頓先生的聲音很是縱容,「什麼是『龍珠』?哈利·波特的金蛋?」

  「啊?這都哪兒跟哪兒!」納什上校忍俊不禁,「你沒看過啊?那就可惜了,以後你哪怕想看、也看不到了。」

  斯文頓先生沉默了一瞬,隨即叫傑克:「轉過來吧!」

  傑克十分順從,絲毫沒意識到腦海裡的某些記憶與意識正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潮起潮落總令人難以覺察,因為身處其中。

  斯文頓先生與納什上校站在一起,後者攥著那把小木棍,用手帕仔仔細細地一根一根擦過。

  「幾百年的塵灰與油垢!」她嫌棄地擦完,隨手將手帕扔在岡特門前,「拿去吧,鄧布利多會用得到的。」

  「我?」斯文頓先生猝不及防,接過來點了點。

  「格林德沃可不缺這東西!說真的,你什麼時候才能混上個……嗯,官方編制?」納什上校指了指自己帽子前的軍徽,神情揶揄,「真想知道鄧布利多搞正義事業的經費從哪兒來……天啊,不會真花的是我的錢吧?」

  斯文頓先生一下子笑了出來。他指了指納什上校,那樣子好像在說「你給我等著」。

  傑克淡定地站在不遠處,眼觀鼻、鼻觀心。干他們這行的不能帶耳朵和腦子,思考與質疑即是失格。

  「走咯!」納什上校背著雙手,快活地轉了半個圈,率先向樹林外走去。正當這時,傑克聽見樹叢中接連傳來幾聲爆炸的輕響!

  他第一反應是潛藏的德國間諜引爆了埋下的地雷,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埋在那裡——除了能炸倒幾棵樹。難道德國間諜靠伐木為生?德國人不發津貼的嗎?

  「你先去把車發動起來,傑克。」納什上校立即說道,他的正牌雇主斯文頓先生反而一聲不吭,就是臉色陰沉得可怕。

  而且完全沒注意到他。傑克想要獲得一個贊同眼神的計劃破產,只得怏怏地向森林外退去。

  「閉緊你的嘴,不要讓任何人靠近!」納什上校不放心地叮囑,直到那胖乎乎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才松了一口氣。

  「我看他還得再來一個。」

  「先顧好你自己吧!」

  幾道模模糊糊的人影自樹叢中悄然現身,直到他們擺脫幽暗的樹影,來到巴掌大的陽光底下——為首的是一位年輕精干的青年,長得相當不賴,他和身後其他男女一樣,都穿著某種前開襟的素面深色長袍,像是某種統一制式的便衣。

  「1912年7月8日,嫌疑人蓋爾·納什,你由於涉嫌嚴重違反《國際巫師聯合會保密法》而被捕,請上交魔杖,准備隨從顯形。」年輕人一板一眼地宣布道,「我很遺憾,納什小姐。」

  「我更遺憾,忒修斯。我等你們等了快三個月了。」女軍官揚眉一笑,「辦事效率也太低了,龐貝城都毀滅了,你們才發現維蘇威火山在冒煙?」

  被稱作「忒修斯」的年輕人顴骨上飛快地閃過一絲紅暈。「那麼這位是……麻瓜?」他轉移了話題。

  「麻瓜可不會握著一打魔杖!」他的同事提醒道。

  「留一個人下來給他消除記憶就好了。」蓋爾·納什簡直配合得不得了,她若無其事地望向斯文頓先生,「對不起了我的老朋友,你的紳士風度連累了你,早說我自己拿著就好了——放心,很快,只要一小下下,也沒有痛苦。」

  那麻瓜的神情簡直難看到無以復加。

  「別忘了把魔杖——對就是你手裡的那些——送去我家交給瑪納薩。」她鄭重叮囑,演戲就演全套,「拜托了忒修斯,這條得讓他記著。」

  忒修斯神情恍惚地接過嫌疑人隨手遞來的魔杖。打從他成為傲羅以來,抓人就沒這麼順當過,這和主動投案幾乎沒分別。

  「不,等等!」那麻瓜忍不住開口道,「我——」

  「愛德華!」已經夾在傲羅之中准備離開的蓋爾·納什立刻翻臉喝道,「麻瓜別來摻和!別忘了你來小漢格頓來做什麼的,想想你征的兵!」

  麻瓜仍舊情不自禁地動了一下,然後就此停步。

  「其實我們都覺得你做得沒錯,納什小姐。」忒修斯在幻影移形前如此說道,「但我們還是不得不送你去阿茲卡班。」

  蓋爾·納什顫抖了一下,面色有些發白。

  「好啊,那就來吧,期待已久了。」她嘆了口氣,重新鼓勵著自己,「外子也在那裡呆過,他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誒,有嗎?忒修斯懵了。英國巫師就這麼點兒人,他們差不多算是同齡人。他怎麼不記得利芙的爸爸有過前科,那不是個寫教科書的嗎?

  但忒修斯·斯卡曼德顧不得那麼多了,他們幻影移形了。壓抑昏暗的黑樹林裡只留下那個孤零零的「麻瓜」,高大虯曲的樹木四面逼仄,仿佛要將天心遺漏下來的唯一一點陽光都吞沒似的。

  他猶豫了一會兒。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也要像方才的男男女女一樣憑空消失在空氣裡,但他到底也沒那麼做。他只是有些木然地轉身向森林外走去,那輛黑轎車還在等著他。

  1912,英國,倫敦,肯辛頓與切爾西區,花園街,某民宅。

  E·D·A·斯文頓惡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他今天本該有公務的,難得蓋爾·納什對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之外的事物感興趣,他也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勾得她主動開口——要知道她上次主動提條件還是在新世紀伊始,差不多是十一二年前。

  但倒霉的是,臨出發時他突然過敏大發作,整個人滿頭滿臉地長滿了癤子。他的敏感體質也遺傳給了幾個孩子,妻子格外重視,立即命令管家帶領僕佣大掃除並親自監督,整幢大宅都跟著「乒乒乓乓」地活泛起來。

  沒辦法,誰讓他是塵螨過敏呢?天知道一個常住將近二十口人的房子裡怎麼會爆發塵螨——明明每天都打掃!

  就在這上下一團亂的時候,管家悄然走進他靜養的小書房:「先生,傑克回來了。」

  「噢!」斯文頓先生來了興致,「蓋爾也跟來了嗎,請她進來!」

  「納什小姐並沒有來。但有一位自稱姓普林斯的先生,從傑克的車上下來,要求見您,先生。」

  斯文頓先生一愣。「也請進來就是了。」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的臨時小變故並沒能打亂蓋爾·納什的腳步,她甚至借走了傑克和車,李代桃僵的意味十分明顯——看起來塞巴斯蒂安·普林斯就是她選來冒充他的人。

  可也不像啊?高矮胖瘦都不太行,當真退回十一二年前去,體型上還有點兒譜,可那時候的E·D·A·斯文頓風華正茂,小普林斯的五官卻還滿是青澀。等到成熟度勉強對上了,他們卻一個發福、一個長高了。

  管家很快去而復返,引著一個——老天爺啊!斯文頓先生猛地站了起來,報紙從他身上一路「劈裡啪啦」地滾下地去。

  一個和他完全一樣的人!!!

  這、這怎麼會……除了神情截然不同,這個正急色匆匆地大步走來的「斯文頓」,他臉上沒有長過敏的疹子。

  斯文頓先生艱難地看了一眼老管家,發現其人低眉順目,和平常一樣淡定自若。

  「約翰?」他顫抖著叫了一聲。

  「先生?」管家應了一聲,略抬起臉來,向前走了一步,「聽候您的吩咐。」

  「不是!這——」斯文頓先生的手指頭都在抖,他難以置信地指著大咧咧站在桌前的冒牌貨,「他——他——」

  「這位就是普林斯先生。」老管家奇怪地看了雇主一眼,「我以為您認識他。」

  E·D·A·斯文頓大惑不解,在「揉眼睛」和「給自己一耳光」之間猶豫不決。

  「我要見首相。」冒牌貨已經開口了,該死的連聲音都是一模一樣的,「如果你想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帶我去見首相。」

  「不可能。」斯文頓先生還沒反應過來,就下意識拒絕。

  「叫上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那個和你同名的船長,我聽說他已經回英國來了。」冒牌貨就像沒聽見他的拒絕一般,「也帶上他——如果蓋爾·納什對你們還有用,如果你不想她因為這件事而死。」

  啊???

  「泰、泰坦——」斯文頓先生磕磕巴巴地說,「這又有什麼關系?」

  三個月前的海難他壓根沒放在心上,只要沉的不是皇家海軍的軍艦,不是他的心肝寶貝「暴怒」號與「簡妮·布蘭登」號,E·D·A·斯文頓連「泰坦尼克」號死了多少個人都不關心。

  但他也不是全然不知。因為這件事在民間似乎發酵得還挺大的,不僅僅因為「泰坦尼克」號事先牛皮吹得大大的卻在首航即沉沒,更是因為她實在是太「體貼」了——在全員撤離之前,不僅沒沉,船體傾斜甚至都沒超過十度;倒了那麼大個煙囪,傷害為零;船身裂大縫,愣是也沒裂下去。

  遇難名單異乎尋常地短,除了就在進水口附近作業實在躲避不及的工人,就只有在救生艇下放事故中不幸跌斷脊椎的幾名婦女。

  這當然不科學,沒有任何一個學科的理論能解釋這種情況。但事實就是,現在船在大西洋底,壓根沒法兒復盤。

  而所有的幸存者,都因為過度的驚嚇而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記憶模糊,更有甚者,連怎麼坐著救生艇去的皇家郵輪「卡帕西婭」號都忘了,還以為是自己劃著去的ゝ。這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對一些養尊處優的貴婦來講,在登上「泰坦尼克」號之前,她們生命裡遇見的最大困難無非就是「下大暴雨,賽馬會取消」之類。

  「如果沒有她,那麼『泰坦尼克號』的幸存者只會有現在的十分之一。」冒牌貨冷冷地說,「你還記得當天的事吧?你以為她急著趕去做什麼?」

  「她?」斯文頓先生愈發摸不著頭腦,「怎麼可能!她又不是神,她——」

  但是她能從高空傘降到一艘甲板除了貨物就是人擠人的郵輪上,毫發未損。斯文頓先生猛地搖了搖頭。

  「首相知道是因為什麼,帶我去見他,也叫上船長,現在立刻。」冒牌貨催促道,「蓋爾剛剛被捕,我不知道她能撐多久。」

  「被捕?」斯文頓先生勃然大怒,「誰敢抓她?蘇格蘭場是不是瘋了?」

  「因為按照法律,她應該眼睜睜地看著那一船的人去死,但是她沒有。」冒牌貨平靜地說,「別問我是哪部該死的法律,我一旦說了,下場就是失去自由、去和她作伴。」

  斯文頓先生「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已經看出來了。蓋爾和普林斯,這對男女,他們似乎隸屬於某個神秘的、凌駕於政府與法律之上的組織,而首相大概也算是這個組織的人。

  他頹然地坐回到椅子上,目光空洞地落在腳前的報紙上。下一秒他彈了起來,抄起電話聽筒開始撥號!

  1912年,北海。

  小舟蕩漾在波濤之中,海水的腥鹹氣味裡,遠方島嶼的輪廓已然能看得分明了。

  傲羅們的杖尖一個接一個彈出守護神,海陸空三棲,將小舟裝點成了一個閃耀的燈球。

  「您在想什麼?」忒修斯問身邊低頭攪動海水玩兒的罪犯,「納什小姐?」

  「噢!」蓋爾回過神來,「我在想麻瓜的聲吶與雷達能不能應付德國人的魚雷和潛艇。」

  忒修斯:?

  這句話裡他能聽懂含義的單詞不多。

  「麻瓜那邊,我們都處理好了。部裡前後派了三撥人去美國出差、幫忙善後,所以現在才騰出手來……」善良的赫奇帕奇小伙安慰她。

  「騰出手來處置我?」蓋爾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風聲怎麼樣?如果是吻,我希望有時間寫遺囑,以及能不能找個母攝魂怪?」

  「鄧布利多已經盡力在斡旋了。」忒修斯忽然壓低聲音,「他還留在魔法國會沒回來。」

  蓋爾忍不住一笑,正義人士藏頭露尾,邪惡巫師反而大搖大擺,這行事作風現在就有苗頭了?

  「我會有換洗衣服的吧?」她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你們提供牙刷毛巾臉盆腳盆嗎?有抽水馬桶嗎?」

  「啊……」忒修斯神情尷尬,「據說有馬桶……但應該不是抽水的。」

  「是新的嗎?」蓋爾不得已退了一步,「誰負責倒?誰負責刷?攝魂怪?」

  「是、是吧?」忒修斯語無倫次地說,「攝魂怪肯定不會倒馬桶,但是……」

  「我要越獄!」蓋爾忽然堅決宣布,豎起一只玉璧般的左手掌,小舟上偷聽他倆聊天偷樂憋笑的傲羅們神色一呆,連戒備都忘了。

  「不行!」忒修斯下意識道,「你怎麼為這種事越獄?」

  「我罪不至此啊,你不也是這麼以為的嗎?」原本束手就擒的犯罪嫌疑人滿臉崩潰,「我說,看在阿利安娜的面子上,你也不想我越獄的吧?」

  慢半拍的傲羅們紛紛用魔杖對准了她,蓋爾一聲嗤笑:「如果那天在『泰坦尼克』號的人是你們,你們做得到嗎?」

  也是。

  忒修斯啞然,別說做不做得到了,他一時半會兒連用哪個魔咒、該怎麼做才能力挽狂瀾都想不出來。

  「我要換洗衣服,牙膏牙刷毛巾臉盆腳盆,毛巾要兩條。噢,還要一只施加了自動感應消失咒的新馬桶。」有史以來最配合的罪犯開始提條件了,「還有什麼……」

  「餐具。」有傲羅小聲道。

  「餐具!」蓋爾一拍巴掌,「新的碗盤水杯刀叉,還要一個施加了淨化咒的水壺。你現在高低是個小組長了吧,忒修斯?不難做到吧?」

  忒修斯·斯卡曼德懷疑自己是夢游,或者是在小漢格頓村見到蓋爾·納什的那一刻就中了她的奪魂咒?

  「你現在就去准備,怎麼還在這兒坐著?」蓋爾搡他一把,差點兒把船弄翻,「還有,我能自己挑個地段好點兒的囚室嗎?」

  小舟中一片沉默,半晌,還是那個提醒她餐具也不干淨的傲羅怯怯地舉手:「最近我們不算太忙。」

  也就是說囚室大多很空。蓋爾了然地點了點頭,向他和煦微笑:「勞煩你,先生,一會兒幫我收拾一下房間。」

  她從褲子口袋裡抽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冊子,咬開隨身水筆「刷刷刷」寫了幾行字,撕下來遞給那個傲羅:「這是報酬。」

  「納什小姐!」忒修斯忍無可忍,他到底還是個剛出校門沒幾年的年輕人,「你、你怎麼能——這是行賄!」

  「大家都看見了,這怎麼能算行賄?這是外快,是副業。」蓋爾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放輕松!你這是看慣了那些垂頭喪氣、驚恐欲死的犯人,一時有些不習慣我而已。」

  她好像只是短暫地害怕了一小下下,渾不在意即將面對的是阿茲卡班和攝魂怪。

  「我的確違反了法律,你們來抓我,這無可厚非。」有史以來最囂張的囚犯在上岸離開時毫不猶豫地將忒修斯·斯卡曼德踢回了船裡、勒令他准備為自己偷渡物資,「但我沒有做錯。」

  她背對著簇簇逼近而來的攝魂怪笑盈盈地向忒修斯揮手道再見:「你最好記得這句話,如果我能活下來,你會聽到耳朵起繭子的。」


第60章 59

  在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海難事故在麻瓜世界風聲漸小之時,巫師世界正因為這件事掀起前所未有的輿論狂潮。

  一份剛創刊沒多久的八卦小報《唱唱反調》ヾ忽然刊登了一篇文章,筆者針對海難當天的種種「異常」逐一分析,最終得出結論,當日的「泰坦尼克」號上存在巫師,是巫師出手救了一船人。

  《預言家日報》隨即跟進。事實上魔法部在過去的三個月間連續不斷地派人往美國出差,人員包括但不限於傲羅和記憶注銷指揮部成員,這件事部裡沒有大肆張揚,但根本沒能瞞得過人——誰家沒個部裡上班的親戚呢,正經工作就那麼幾份好吧?

  前腳麻瓜郵輪海難,後腳半個魔法部跨國出差……所以這個神秘巫師是英國人?可以想見,如果《唱唱反調》的推測是真的,那單單是修改記憶,就該是多麼浩大的工程量!

  是誰呢?

  敬業的媒體人繼續往下捋,發現傲羅辦公室在全體外派人員銷假上班的第一天抓了個女巫進阿茲卡班,這件事並未通知《預言家日報》。

  作為一份日報,如果它沒有足夠硬的消息來源,很難做到每天發行至少四版broadsheet規格的體量。官方消息即是《預言家日報》重要渠道之一,抓獲了嫌疑人有什麼必要藏著掖著?多拿得出手的功績,服務為民的鐵證——告訴大家,最起碼也可以懲惡揚善。

  但是魔法部這次什麼都沒說,他們悄悄地抓了個人,悄悄地往阿茲卡班裡一關。在這女巫之前、之後被捕的犯罪嫌疑人,無一例外都登報了,連家裡養的貓狸子蛋蛋上長沒長毛都被扒了個透徹。

  《預言家日報》隨即登出了這位神秘女巫的名字,她叫做蓋爾·納什。

  一扒之下不得了,她還在霍格沃茨上學時就因為造福廣大女巫個人生活而獲頒一枚梅林騎士團三級勛章,沒幾年又被卷入青春期男生惡作劇,成功擺脫了迷情劑的控制。但她也因此留下了些許後遺症,一直在魔法部暗中監管下生活。好不容易病也好了、人也快成年了,又被懷疑是轟動一時的「布萊克謀殺案」的凶手,最終因為過硬的不在場證明而洗脫嫌疑——當然,也是因為人們至今也沒弄懂菲尼亞斯·布萊克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媽不就叫蓋爾·納什嗎?!」

  霍格莫德,鄧布利多學校,彩球魚班。

  午睡起來的未來小巫師們正在享用下午茶,今天喝酸奶。因此當利烏斯·斯內普一口噴出來的時候,這半固體飲料並未給對面的無辜同學造成多大的傷害。

  「你怎麼了,利芙?」夏綠蒂·奧利凡德連忙給她拿手帕,「噢梅林啊,看看你這一身!」

  「我——」利芙欲言又止。雖然還是控制不住隨時隨地讀取別人的心思,但她好歹學會了管住嘴——剛才那句話就成功地沒有吼出來,全憋在心裡。

  「納什小姐嗎?」夏綠蒂瞥了一眼好友正在看的報紙,點了點頭,悄悄一笑,「說實在的,奧利凡德們出去找魔杖材料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碰到麻瓜遇險,爸爸說,差不多的我們都會救,只不過不像納什小姐鬧得這樣大,實在瞞不過去。」

  「阿利安娜在哪兒?」利芙急促地問,「我現在立刻就要見她!」

  「現在?」負責彩球魚班的門羅小姐正好經過她們身後,「只怕在豬頭酒吧,她終於說服了阿不福思,把小奧勒留送去他們的父母家。」

  「那我就去豬頭酒吧!」利芙跳起來就跑,手裡還拖著那一大疊報紙,差點帶倒了酸奶杯,夏綠蒂認命地開始替她收拾爛攤子。

  「你不能去,利芙!」門羅小姐急急追出去,「你們不能隨意離開學校!」

  但那女孩子已經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鄧布利多學校(曾用名:鄧布利多幼兒園)一開始只是個熟人介紹制的家庭式托管班,阿利安娜·鄧布利多一個人既是老師,又是廚師,還是校車司機。後來規模漸大,分了六個班級,不僅招募了新員工,地址也從豬頭酒吧旁邊租金便宜但不夠安全的普通民居搬到了霍格莫德村邊緣的空地,新任校長阿利安娜那個在外務工的大哥很豪橫地直接給妹妹蓋了棟又大又新的房子。

  與霍格沃茨那受麻瓜影響極大的哥特式風格不同,「鄧布利多學校」的線條圓潤、樸拙而童稚,純白外牆可以供小巫師們隨便塗鴉,每月一號准時刷新,四學院色彩繪的窗欞與門框點綴其間,高高的煙囪是霍格沃茨著名搗蛋幽靈「皮皮鬼」的形像,廚房一做飯,炊煙就會從皮皮鬼身上的每個窟窿往外冒,每一個。

  花園裡除了幾畦常見的無害草藥,全是各種各樣的小木屋、樹屋、妖精洞窟、秋千、滑梯、蹺蹺板、單雙杠,還有其他連制造者都不知道該叫什麼的造物。阿利安娜一直琢磨著改良個小孩子也能飛的掃帚出來,結果掃帚屋建好了等在那兒,玩具掃帚還沒影兒。

  利芙一路向外跑,正趕上阿利安娜外出歸來,險些撞個滿懷。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知道抖摟著手裡的報紙,阿利安娜接過掃了一眼,就是一嘆。

  「去我辦公室說,好不好?」她蹲下來直視著女孩,心裡什麼都不敢想,無論是真話還是謊言。

  「去我家說吧!」利芙很有主意地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尖叫棚屋——沒人知道她爸爸為什麼非得管好好的房子叫這個名字,反正他就是叫了。

  「啊!」阿利安娜短促地應了一聲,眉宇間飛快地浮起一絲懊惱之色,「我恐怕不太方便。」

  利芙懷疑地望著她。這是她的家啊,好吧,是她爸爸的家,但也沒差。雖然她又有很久沒見過爸爸了,但為什麼阿利安娜會知道方便不方便?難道她剛從那裡回來?看著滿臉官司的、亦師亦友的女巫,利芙硬生生移開了視線。她忍住了,又一次。

  「好吧,我們去你辦公室。」她不甘心地嘟噥道,拉住了阿利安娜的手。

  「好姑娘!」阿利安娜疲憊又高興地揉了揉她的包包頭。

  鄧布利多學校的校長室裡也掛滿了照片——全都是學生們的。書櫃、邊櫃和邊桌上也擺滿了孩子們出品的手工小玩意兒,有的施加了魔咒,也有的參考了麻瓜物理學自己就能動,總之一開門就十分熱鬧。

  「我早晚有一天把他們全都——」女巫一邊找吃找喝一邊憤憤不平地放狠話,放了半天也沒下文,「一個兩個都把小孩子丟給我養,一個還不夠,又來一個!」

  「我唄?」利芙烏溜溜的黑眼睛從杯沿上方瞪著她。

  「你很好,利芙,至少你聽得懂英語。」阿利安娜指了指豬頭酒吧、又指了指尖叫棚屋的方向,「但那兩個不行。」

  「我爸媽又給我生了個小的?」利芙大驚失色,很快聯想到去年春天那個找上門來的責編——她爸去了趟殖民地和她媽又生了個孩子唄?

  阿利安娜忍俊不禁地擺擺手:「不讓你隨意去讀別人的心,也不是讓你天馬行空地胡亂揣測——梅洛普是不相干的,她是『泰坦尼克』號遺孤。」

  「所以報紙上說的都是真的?」利芙一激動差點兒給無辜的《預言家日報》撕兩半,「我媽媽……她現在就在英國,是她救了『泰坦尼克』號?」

  「是啊,都是真的。」阿利安娜捏了捏眉心,「《預言家日報》才不會誇大其辭。說真的,如果它說只有『1』,那麼事實真相至少會有『10』。」

  利芙下意識地又去看報紙,但以她現在的詞彙量和理解能力,很難明白目之所及的「1」背後會有怎樣的「10」。

  但她只知道一點。

  「魔法部隱瞞了她被捕的消息,是因為要秘密處決她嗎?」利芙緊張地問,雖然她對她媽媽沒什麼印像、唯一的感情就是「好奇」,但那畢竟是她媽,「《唱唱反調》是這麼說的。」

  「你算是問對人了!」阿利安娜拍了拍壓在鎮紙下的一封來信,看那憂傷的藍紫色信紙就知道是她大哥阿不思寫來的,「魔法部秘而不宣是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她。」

  利芙眨眨眼:「大家都覺得我媽媽做得沒錯?」

  「但她的確違反了《保密法》。」阿利安娜又要嘆氣,「難得的是,美國那邊也不是一定要追究她,雖然他們早上一睜眼就不得不面對幾千個一級泄密事故、多了幾千個需要一一修改記憶的麻瓜。」

  利芙點了點頭。普林斯家的表哥表姐學的是麻瓜知識,她一早就知道魔法是絕無可能用科學解釋的。在修改記憶之前美國巫師至少需要為海難自圓其說,這就很傷腦筋了,畢竟麻瓜科學那麼難!

  「美國人還怪好的!」她有感而發。

  「那畢竟是幾千條人命。」阿利安娜認真地說。

  「那為什麼不能放了她呢?」

  阿利安娜擰起眉,思索該如何深入淺出地解釋這個問題,這孩子還不到十歲!天賦與身世令她早慧,但早慧得也有限,最起碼不如阿不思當年。

  「誰能跟你那英明神武的大哥比啊!」這死孩子脫口而出!

  阿利安娜白了她一眼,慢慢說道:「《保密法》這個東西呢……嗯,我也不知道該說它好還是不好,總之有很多人認為應該廢止它,其中之一的論據就是類似於『泰坦尼克』號的情況:如果麻瓜遇見了滅頂之災,巫師難道就干看著?這個時候,無論是依法判決蓋爾,還是找個由頭讓她無罪釋放,都會被認為是……某種信號,是英國魔法部在明晃晃地表態支持某一方。」

  「那也不能就一直關著她吧?」小姑娘有些急了,母女天性是斬不斷的,「他們都說阿茲卡班很可怕!」

  「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我……有時候真覺得她是活該!」阿利安娜露出一種想笑又不能笑的神氣,「你不知道,那船上有根煙囪不知怎麼折了,要麼干脆別讓它砸下來,要麼別讓它砸著人,你猜你那天才的媽是怎麼做的?」

  利芙傻傻地搖了搖頭。

  「她當著滿船麻瓜的面,把一整個煙囪變成了鋪天蓋地的花瓣!」阿利安娜又好氣又好笑,「美國魔法國會裡有幾個死硬派老頑固咬死這個不放,阿不思說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那還挺浪漫的,我說。」利芙中肯地說,「原來我媽媽還是個富有情調的人?」

  「她是個很堅強的人,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她了。」阿利安娜笑了起來,「和她遇到過的困難相比,攝魂怪不值一提。」

  被朋友盛贊的蓋爾·納什小姐正在拆一份包裹。阿茲卡班當然不能收快遞,這是來島上送人的忒修斯·斯卡曼德偷偷塞給她的。

  「你看上去和剛入獄那天沒什麼不同,納什小姐。」年輕的傲羅神情驚異,透過鐵欄杆,他看到窄小的通風窗前搭著一根皮帶,上面晾著毛巾和襪子。

  「離我遠點,我身上已經有味兒了。」蓋爾板著一張臉,還穿著被捕那天的軍裝。

  「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忒修斯悄悄將那份小包裹塞進囚室,「如此的……冷靜,而且正常。」

  「你不會真以為我是什麼順風順水的白富美、隨便想想就有很多快樂的回憶吧?」蓋爾瞥了一眼上面熟悉的字跡,立馬不敢再看,「容易得很,只要想想我糟心的事業,攝魂怪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她想讓忒修斯把包裹帶回去,那是斯內普寄來的。她要是拆了,半個島的攝魂怪聞著味兒就來了。

  但是忒修斯沒走,他固執地等候一個答案。

  「怎麼?」蓋爾有些不耐煩了,「好奇」也是正面情緒,她現在很危險。剛入獄的時候沒經驗,縮在角落裡哭了一下午,又足足躺了三天才能勉強起床進行一些活動。

  「只要風向不改,或許有一天我也免不了會到這裡來,以囚徒的身份。」忒修斯放出了他的守護神,一只嬌小聰明的鳳凰,穿過鐵欄棲在蓋爾膝頭,「麻瓜是不是快要打仗了?會死很多人,對不對?」

  沒必要,蓋爾想說「一戰」只是親戚內訌,無所謂正義與邪惡。但她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對於忒修斯·斯卡曼德來說,那是他的同胞,護衛同胞就是天然的正義。

  「大腦封閉術。」她點了點太陽穴。

  「什麼?」

  「……啊?」

  電光石火之間,蓋爾明白過來——合著現在還沒有大腦封閉術是吧?也是,神秘事務司的緘默人剛剛開始研究大腦呢!

  看起來在格林德沃出現以前,巫師們的生活還是相當……田園牧歌的。戰爭是對外的,比如巨人,比如妖精;黑巫師是單蹦個的,沒啥野心,也不成氣候——現在的巫師壓根就沒有大腦封閉術相關的需求。

  「或許西弗勒斯會樂意教你,我就是他教的。」蓋爾誠懇地說,「他要是罵你,不代表他不樂意,他也罵我來的。」

  「怪不得你說你沒多少快樂的回憶。」忒修斯喃喃著搖頭,他是常去找阿利安娜的,和利芙頗不生疏——這家人的爛賬也有所耳聞。

  嗯?誤會!!!

  蓋爾趕在攝魂怪快樂干飯前清空了自己的大腦,她在囚室地板上躺了個「大」,包裹輕飄飄地壓在她胸口。

  會是什麼呢?

  總不會是個門鑰匙,忒修斯事先鐵定檢查過——也不一定,鄧布利多知道她隨時都能從這裡逃出去,說不定會讓忒修斯少白費力氣。

  她縮回一只手,將緞帶抽開。

  包裹的內容物果然很簡單,只有兩份報紙和一只小盒子。她先去看報紙,發現那是當日的《泰晤士報》:

  蒙上帝洪恩:最尊敬的喬治五世國王陛下冊封陸軍總參謀部某部門蓋爾·納什上校為嘉德騎士,紋章院即日起開始為其繪制專屬紋章。若明年六月之前有在位嘉德騎士離世,那麼納什上校將於明年六月的嘉德日拜領勛位。國王陛下特許,納什上校即日起就可以在簽名中冠上「LG(粗體)」的縮寫。

  下面壓著的《預言家日報》則簡單粗暴地轉載了這則新聞,又花了一整版為廣大巫師科普這枚麻瓜勛章的無上地位和一整套繁雜瑣碎的流程。

  兩份報紙之間夾著一張米黃厚紙,有人在正中間畫了一面盾形,兩邊打著一對矩形格子,標注「動物(可以沒有)」,盾形下面畫了一堆波浪線,大概是綬帶,空白處拉了個箭頭,寫著「箴言」。盾形中間則密密麻麻地寫著「動物、植物或者圖案或者其他什麼意像,您只管想,我們負責完善」。

  蓋爾茫然地把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幾乎以為是斯內普做了個假證哄她玩的。但是,不可能,他對麻瓜的這套東西幾乎一竅不通。

  她滿打滿算以為自己會在開戰後獲得一枚巴斯勛章,這已經很逆天了,可——怎麼是嘉德呢?怎麼是現在呢?哪有人還沒死先把位置預定好了的呢?這玩意兒不都是保密的嗎?最令她摸不著頭腦的是,麻瓜國王是怎麼知道的她?

  蓋爾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成了輿論風暴的中心人物,她強迫自己重新靜下心來讀那份《泰晤士報》,發現巴掌大的新聞後面還綴著短短的一截對她的介紹:

  「國王陛下稱與納什上校的友誼起源於一根馬球棍,而他們之間的淵源則更為深厚,能追溯到維多利亞女王陛下與她的摯友伊萬傑琳·奧平頓女士。」

  雖然她不明白麻瓜國王是怎麼被說服給她破格授勛的,但一枚只能由君主授予的勛章,它的好處就在於——最終解釋權也歸君主所有。他高興了就解釋解釋為啥要頒這個章,不想解釋也可以像現在這樣:俺就樂意頒給俺後屋的王二妮兒,她奶和俺奶是老閨蜜,管得著嗎你?

  當然,後果就是《預言家日報》不得不多花費了一些版面論證麻瓜報紙上的英國第一位女軍官蓋爾·納什,和現在阿茲卡班關著的那個女巫是同一個人。

  她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到了那張米黃色的紋章模板上。作為一個不把想法落實到紙面上就渾身難受的人,蓋爾的想像能力和對圖形的敏感度著實匱乏得很,這使得構思紋章這件事變得毫無樂趣可言,一不留神還搞得她十分暴躁。

  三分是因為攝魂怪,七分是因為她腦子裡根本沒辦法將零零散散的小部件整合成一個完整的紋章啊!

  一長條的中國龍是要有的,睡獅也得來一頭,還有公雞——雖然她正在謀算可憐的「黑草原」ゝ。紅星要有,鐮刀和大錘要不要有?得有!前生的要素齊全了,這輩子呢?像征阿德萊娜·約瑟芬·納什的百靈鳥,再加上拉文克勞的鷹,斯萊特林的蛇,好得很,動物園開會!

  還有箴言,寫什麼呢?蓋爾不清楚如果將來利芙找個麻瓜結婚,這個紋章能不能傳給她用,如果子子孫孫都能用的話,箴言的逼格就關乎她作為老祖宗的顏面。

  蓋爾嘆了口氣,在地上打了個滾。她真是要被關傻了,再這麼下去,她就要自己和自己對話了。

  「啊唷!」有什麼東西硌了她一下,蓋爾捂著後腰,從身下摸出一個小盒子,差點兒把這個忘了。她滿腦子都是紋章和箴言,毫無防備地將搭扣一挑。

  一枚戒指出現在她的視野裡。

  顯而易見這是一枚現代風格的婚戒,1912年全世界都找不出這式樣——光滑銀亮、毫無手工打磨痕跡的素環。

  指環上鐫刻著簡單的花紋,是頭碰頭靠在一起的一對水滴,一滴填著藍色,一滴填著綠色。蓋爾用指甲摳了摳,大概是琺琅。內圈也鏤著字,她爬起來湊到窗邊,借著那一線天光終於看清了:

  N&S

  老土!蓋爾想笑又不敢笑,伸手從襯衫領口裡勾出拴著訂婚戒指的鏈條。那天在「簡妮·布蘭登」號上,斯內普險些用這條鏈子把她給勒死。

  兩枚水滴形寶石在她掌心熒光爍爍,流轉不定。她試著戴了一回,現在戴也還是大,不過沒關系,拿婚戒擋一擋正好。

  那盒子裡還有一個空位,但裡面沒有戒指。大概已經去到主人的手指上了。

  自己給自己戴婚戒,這時候又新派起來、完全不講究了!蓋爾哼了一聲,一邊腹誹,一邊慢慢將指環套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4

第61章 60

  在酸澀的情愛困局裡糾結的「阿茲卡班的囚徒」完全不知道的是,麻瓜政府的下場,無異於往火上潑了一瓢熱油。

  《保密法》的存續本就是老牌子議題,破釜酒吧也好、豬頭酒吧也好,無論哪個酒吧,翻出來都能讓醉鬼們活活吵到打烊。

  現放著麻瓜郵輪上2200多條人命在那擺著,那些活了一百多歲、思維保守的老巫師也有些動搖了。洶湧的民意彙聚成為一股浪潮,巫師們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參政議政熱情,請願信雪片兒一樣地發往魔法部,倫敦市中心某處反常的貓頭鷹潮甚至引起了麻瓜的關注。

  沒辦法,隨著麻瓜人口大爆炸,純血血統正不斷被稀釋。除了極個別家族,幾乎沒有一家能夠獨善其身——如果自己家的麻瓜親戚遇見危險,當然希望能有走過路過的好心巫師給救一救。

  但悲哀的是,偏偏是那「極個別家族」掌握了大權,部長的魔杖上印滿了他們的指紋。

  在麻瓜政府下場「搶人」之前,始作俑者蓋爾·納什甚至都快被遺忘了。畢竟她身上沒什麼能夠引起大眾狂歡的噱頭,麻瓜出身的女巫反過來拯救麻瓜,這太正常了!要不是「泰坦尼克」號與2200條人命來頭夠大,甚至稱不上是一樁新聞。等到麻瓜政府一出手,樸實的巫師們一時半會兒也沒反應過來。等到蓋爾·納什的生平(麻瓜社會版)被更多地扒了出來。人們這才發現,怪不得女巫蓋爾·納什面目模糊,行蹤神秘,合著人家的主場就不在巫師世界啊!

  挺厲害的,但是更正常了,畢竟她和麻瓜綁定得這麼深。

  正當輿論的觸角眼看著就要走偏、往犯罪嫌疑人的私生活上窺探的時候,新的聲音冒了出來:蓋爾·納什既然混跡麻瓜社會這麼多年,那她有沒有通過魔法為自己不正當牟利?畢竟她除了開設公司賺錢,還是麻瓜陸軍總參謀部裡負責武器裝備的上校,這中間是否涉及麻瓜國與國之間的不公平競爭?

  《保密法》之所以咬得這麼死、卡得這麼嚴,就是因為如果巫師悄悄咪咪做點兒什麼,魔法部根本就不知道。未成年小巫師還有蹤絲,成年巫師就全憑自覺。

  「馬爾福有臉說這個!他們是怎麼對自己的麻瓜房客的,全英國還有誰不知道?ヾ」阿利安娜氣呼呼地把報紙往桌子上一拍,不遠處的地毯上,一個正在一條巨大蟒蛇看護下艱難學著直立行走的小女孩登時瑟縮了一下。

  「阿莉亞!」她斜對面一位英俊的紅發青年不贊成地喊了一聲,接著又轉過頭和主位上的黑發青年說話,「……顯而易見是蓋勒特,這是他的手筆。」

  「希望不是你的主意,我是說曾經。」黑發青年冷淡地應了一聲,「怎麼,我以為你們那個組織是不一樣的,原來蓋勒特·格林德沃對有功之人也毫不顧惜嗎?」

  阿不思·鄧布利多眨了眨眼。不一樣?這世界上還有另一個黑暗組織供西弗勒斯·斯內普拿來與「Alliance」比較?

  「如果威森加摩真要判處蓋爾死刑,難道她會引頸就戮?」他反問,「蓋爾從來不需要我們拯救,她隨時都能從阿茲卡班離開。」

  「離開也分很多種。」斯內普無意識地轉動著無名指上的戒指,「利烏斯快要上學了,我怕她的身世瞞不住人。」

  這孩子之所以至今還未暴露在巫師記者的鎂光燈下,是因為沒幾個巫師曉得他擁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名字。而麻瓜世界的「塞巴斯蒂安·普林斯」比消失在人前的蓋爾·納什更加神秘,後者至少還有手寫文件流落出來。

  盡管如今的蓋爾看似獲得了英國巫師近乎有志一同的認可與支持,但她的孩子會遭到怎樣的對待,看看以後的哈利·波特就知道了,那小子簡直是個完美受害者,輿論依然不肯放過他。

  如果蓋爾再越獄……那他不如好好想想該把家搬到哪裡去。布斯巴頓和德姆斯特朗就像是以後在黑魔王陰影籠罩下的霍格沃茨,魔法所早晚完蛋,科多斯多瑞茲太冷,卡斯特羅布舍和瓦加度太窮,似乎他能選擇的余地不多,只有伊法魔尼。

  阿不思·鄧布利多清了清嗓子。

  「別擔心,西弗勒斯。」雖然剛剛被無聲擠兌得很堵心,但阿不思·鄧布利多還是展現了良好的個人品德,「蓋勒特他只是想激化巫師與麻瓜之間的矛盾。」

  「如果雙方政府因為蓋爾撕破臉,輿論也就此四分五裂,我只怕他做夢都要笑出聲來了,對不對?」

  鄧布利多嘆了口氣,跟這人聊天是聊不來的。他轉向妹妹,發現阿利安娜正盯著一側的空位出神——那裡原本坐著忒修斯·斯卡曼德,剛剛接了個守護神走了。

  他又想嘆氣了,傲羅的工作性質就是如此,他都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蓋勒特染指英國,他……算了,不想了。

  樂觀的男巫將目光投向地毯上學步的女童。「我幾乎不記得岡特長什麼樣子了,難為你一眼就認出來了,西弗勒斯。」阿不思說。

  「嗯。」

  「瑪納薩小姐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她自己樂意。」斯內普抬了抬眼皮,也瞄了地毯上詭異的組合一眼,「除了岡特們,全英格蘭你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聽懂蛇佬腔。」

  「這倒也是。」阿不思咕噥道,天似乎被聊死了。

  客廳裡,成年巫師默然困坐,小巫師倒是玩得一團高興。

  失去了蓋爾在身邊,斯內普越來越常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納吉尼的媽給黑魔王的媽當保姆,在他家的地毯上學直立行走和英語,而他的女兒在鄧布利多長大成人的妹妹開的學校裡上學,就在不遠處,順著這扇窗戶望出去,就能看到鄧布利多學校那充滿惡趣味的煙囪。

  一點銀光撞破窗欞!

  「阿不思!快來!」鳳凰守護神報了個地址,「事情有些不對!」

  「你家的守護神飛出去倒是整整齊齊。」鄧布利多站起來准備幻影移形的時候,斯內普還有心情打趣。

  「哦不,阿不福思破壞了隊形,他的守護神是山羊,因為他和路易絲認識的時候,他正試圖用可控的魔力暴動為山羊擠奶。」ゝ

  「啊,就像你妹妹用可控的魔力暴動給無辜的騎自行車工人搗亂。」斯內普隨口道,「你確定你那個弟弟還肯認你?你們還算一家人?」

  回答他的是一聲氣急敗壞的爆響,31歲的阿不思·鄧布利多顯然還沒有一百多歲時那樣好的涵養。

  阿利安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來。她本就是聽忒修斯說阿不思回來了,趁著課間跑過來找哥哥和男朋友玩的。

  「那麼,我先回——」

  「不用,你隨意,我走。」斯內普徑直越過她,往門口走去。

  他終究是要走出尖叫棚屋的,斯內普想,回顧了一下留在地毯上的一人一蛇、一大一小,沒有誰比她們倆更適合留在這裡了。

  又一只鳳凰翩然而至,比先前那個大一圈兒,皮毛燦爛,是成年體了。

  「西弗勒斯,請你也一起來。」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聲音不容置疑,「阿莉亞,我記得你草藥學學得不錯?」

  「兩個Oゞ,怎麼了?」阿利安娜摸不著頭腦,「我可是媽媽和巴希達教出來的,她們那一代的女巫,那可是——」

  「你不能和守護神對話。一起來吧!」

  他們幻影顯形在一條本應僻靜的小街上,之所以說「本應」,是因為現在這條街上站滿了魔法法律執行司的巫師,從傲羅到打擊手,應有盡有,一個個愁眉不展。

  一條沾滿汗漬的半濕潤紙條被層層傳遞了過來,斯內普嫌棄地沒肯接,借著阿利安娜的手低頭掃了一眼,對過的空白牆上隨即浮現出一棟房子的輪廓,緊接著整棟房子都從牆裡「掙脫」了出來,那房門大開著,從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門廊裡倒伏著一串兒人。

  「這裡是部長的家。」忒修斯·斯卡曼德正和阿不思·鄧布利多站在一起,「她今天本該去為聖芒戈的新院址剪彩,但她沒有出現,她的秘書去找她,也一去不回。」

  「所以你們就一個一個地……送上門去?」斯內普挑了挑眉,「我早就說魔法法律執行司只招格蘭芬多是不行的。」

  「我們沒只招格蘭芬多。」赫奇帕奇出身的忒修斯一愣。

  「他只是在嘲諷你們無腦冒進。」阿不思解釋了一句,阿利安娜忍不住苦笑著拍了拍小男友的胳膊。

  「可這不能怪他們,西弗勒斯。」阿不思還是很中肯的,「如果是我,看到門廊裡有屍體,無論是幾具,我都會下意識地想進去看看。」

  斯內普忽然響亮地冷笑了一聲。「你最好記得你的這句話,不要隨便進別人家的門。」他指著鄧布利多,「也不要亂動別人的東西,無論你怎樣自信、在魔法造詣上取得了怎樣高的成就。」

  鳳凰守護神持有者們面面相覷,阿不思·鄧布利多被罵得完全摸不著頭腦。

  「算了。」他感到一陣無趣,要是蓋爾在這裡,她一定能懂……也不一定。但她至少會明白他在說什麼。

  「蓋爾還在阿茲卡班呢,他心情不好可以理解。」斯內普聽見鄧布利多如此安慰弟妹,心裡更煩躁了,只好遠遠走去一邊,抽出魔杖施了幾個檢測咒。

  傲羅+鄧布利多的雙保險當然是萬無一失的,僅限於當下而言。巫師社會發展盡管緩慢,這一百年間依然湧現了許多新鮮事物。

  「怎麼樣?」鄧布利多在他背後問。

  斯內普搖了搖頭,這就是一幢普通的、被隱藏起來的巫師住宅,韋斯萊家的陋居、布萊克家的格裡莫廣場12號,都和它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除非……就像黑魔王對岡特小屋所做的那樣,外圍無傷大雅的惡咒都是陷阱,真正的殺著隱藏在那枚普普通通、還有點扭曲變形的金指環上——甚至單摸那石頭都不會有事。

  「不是魔咒的問題,會不會是因為那房子裡充斥著某種有毒植物的致命孢子?」

  「曼德拉草呢,或許?」忒修斯也竭力回憶著學校裡教授的內容,奈何傲羅崗不強求草藥學的N.E.W.Ts證書,除了魔咒學、變形學、黑魔法防御術和魔藥學,他剩下那張證書提交的是麻瓜研究。

  「我聽說部長不養植物,她連麻瓜的都不養。」路過的男傲羅熱心插話道,「她可是傲羅出身!咱們當傲羅的,你懂的,忒修斯,幾乎沒有私人生活。連自己都養不活,哪有心思養別個?」

  「而且成年曼德拉草沒有那樣長的壽命,你拔出它來不管,哭上十分鐘自己憋死了。」阿利安娜也補充。

  「進去看看就知道了。」斯內普眉頭擰著,「顯而易見,不走到那扇門前就沒事。」

  陰天昏暗,大家遠遠站著外頭,只能模模糊糊見到門廊左側有一扇漆成白色的門。所有的死者都倒在那附近,一個疊一個,倒像塊松餅。

  「我去!」三個人異口同聲,倒顯得唯一閉緊嘴巴的那個人突兀起來。

  「無論如何都該是我,我才是傲羅,你們只是我請來的外援。」忒修斯輕快地笑了起來,「如果說我和阿不思還有過聯手的話,那麼你,我親愛的阿利安娜,你和這整件事都沒有關系。」

  有理有據,兩個鄧布利多都沒有反對,看來格蘭芬多也不都像是哈利·波特那樣一根筋不聽勸。

  「你別走到緊靠跟前!」阿利安娜忍不住叮囑道,「差不多了就回來!」

  忒修斯回頭向她笑了笑,揚了揚魔杖。

  他沒有立時就進,而是先去找焦頭爛額的首席傲羅聊了聊,很快遴選出一小隊人馬排班候命。但忒修斯·斯卡曼德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又小心翼翼地退出來,滿臉的茫然。

  「空氣中沒有奇怪的味道、粉塵或者閃片,也沒有任何黑魔法的痕跡。」他如實說道,「最裡面掩著門的房間似乎有點兒動靜,但我不敢確定,年初處理翻倒巷那樁黑魔法制品爆炸案被炸過,兩只耳朵都有點兒不太靈光。」

  「好啊!」阿利安娜臉色一黑,「你不是說你已經去過聖芒戈了嗎?」

  忒修斯一縮肩膀,躲到自家上司身後去了,阿不思伸手撫著阿利安娜的背,為惱怒的妹妹平氣,順便注視著又一個傲羅進去。

  這一個膽子更大一些,他甚至探頭進那扇白門看了看。

  「是雜物室,兼垃圾堆。」他更茫然了。

  「房間裡的怪聲呢?」

  「是一種摩擦的聲音,兩樣東西摩擦的聲音。」傲羅竭力形容著,像剛開化沒多久的狒狒,「不是木頭,也不是布料,也不是什麼很輕的東西,金屬?大概……聽上去接觸面積也不大。」

  新的進展直接導致了第三位傲羅的死亡。

  他在安全範圍內沒有任何新發現之後,就大著膽子向前邁了一步——只來得及恍然大悟卻又迷惑萬分地回過頭來,死亡定格在他緊閉的嘴上,還沒來得及比出一個完整的口型。

  「下一個我來。」阿不思·鄧布利多立即道。

  盡管他一畢業就去環游世界了,盡管他環游完世界也沒在英國久待,但阿不思·鄧布利多仍然維持著相當不錯的人脈,具體表現為他不需要忒修斯為他介紹什麼人,作為編外人員,他融入得相當自然。

  「我希望你注意到了,鄧布利多,他閉著嘴,這很不正常。」斯內普遙遙掃了一眼那位倒在最外面、甚至擋住其他莽撞者前路的傲羅,「無論是受到驚嚇,還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人們下意識會發出一個最簡單的開口音節——『Ah』。」

  「這顯然意味著,可憐的漢考克想給我們的提示,它的首字母是個閉音節——也不多,不是嗎?」阿不思·鄧布利多聳了聳肩,大踏步向部長的死亡住宅走去。

  是不多,B、M、P,就這三個而已。

  然而鄧布利多也鎩羽而歸,他也只是聽到了沙沙的摩擦聲。

  「看我的眼睛。」斯內普不耐煩地說,繼而驚訝地發現阿不思·鄧布利多的大腦像一片毫無防備的、廣闊溫柔的大海。

  呵呵,年輕是好,順風順水是好,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片刻後,他從海裡走上岸,幸運地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包裝箱飛來。」他遙遙指著鄧布利多打開又忘記關上的那扇白門,門邊有什麼東西應聲飛起,灰黃影子一閃而過,「咣當」一聲砸落當前。

  一整套木板箱,連帶著裡面的厚牛皮包裝紙,減震的棉花與絨布,四分五裂地攤在所有人眼前。

  「我不明白。」他嫌棄地踢了踢那箱子,「你明明都看到上面貼的廣告單了,鄧布利多。」

  忒修斯蹲下身來,輕手輕腳地撕下那張所謂的「廣告單」,這顯然是脆弱的麻瓜造物。

  「留聲機?」他讀道,「那是什麼?」

  斯內普懶得和他們再廢話,抬手給自己戴上耳罩,轉身就往部長那剛剛吞噬了一條新生命的死亡之家走去。

  「西弗勒斯,等等!」鄧布利多拉了他一下,還想勸什麼。

  「聽著,如果我判斷有誤,那麼我就會死在那兒,不會連累任何人。」他不耐煩地掙開,總算記得壓低聲音,「我看你是在那個極端反麻瓜組織裡呆得傻了,你可是個——」

  他想說你可是個把倫敦地鐵線路圖往自己膝蓋上紋的狠人,但看看眼前青年仍然挺直漂亮的鼻子,到底還是忍回去了。

  於是一眾英國魔法部暴力機關成員眼睜睜地瞧著眼前這位據說是教科書作者的男巫頂著個粉紅毛絨耳罩堂而皇之地走進了部長的家——現在基本可以稱之為「故居」了——他越過了那道死亡的白門,然後死難者的遺體開始一具接一具地往外移動。

  「真是看不出來啊,」忒修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與阿利安娜耳語,「這樣的人居然喜歡粉紅色?」

  「因為他有個喜歡粉紅色的女兒。」阿利安娜心累不已,自己作為普通女巫,這心理素質是沒法和傲羅相比。

  又過了一會兒,頂著粉紅毛絨耳罩的教科書作者懷裡抱著個大喇叭模樣的東西走了出來:「別的我沒動。」

  他朝身後的房子揚了揚下巴。

  傲羅們一擁而入,畢竟裡面還有一位意外去世的魔法部部長——現在看來大概率是謀殺。編外人員倒是都留了下來,阿不思·鄧布利多好奇地打量著這台麻瓜機器。

  「原來這就是留聲機。」他也不說在哪見過,只撥拉著按針旁的黑色賽璐珞圓片,「這就是『唱片』了,對不對?」

  「裡面灌錄了成年曼德拉草的哭聲,差不多有一分鐘。你們聽到的那種沙沙聲是機器在自動倒帶,這種東西經不起短期內頻繁使用,倒不了幾次自己就斷了,這張就快了。」斯內普將留聲機塞進鄧布利多懷裡,「如果部長選擇在一個沒有公務的周末聽音樂,她將會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是誰、誰干的?」阿利安娜面色發白。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這種幾乎不落痕跡的手法。她學校裡也有很多麻瓜的小玩意兒,簡直防不勝防。

  正裝作對麻瓜造物無比感興趣、仿佛被亞瑟·韋斯萊靈魂附體的阿不思·鄧布利多身體陡然一僵。

  「是蓋勒特。」他啞著嗓子說道,「依然是他,一定是他。」

  斯內普有些費解注視著老搭檔。原來這是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老毛病了,他想,他懷疑誰,什麼壞事兒就都是誰干的。黑魔王……好吧,這一位完全不冤,但他自己在霍格沃茨讀書那幾年,出了什麼事就先被懷疑的感覺可真煩人。

  鄧布利多還只是懷疑,格蘭芬多那幫以詹姆·波特為首的正義小天使們干脆直接定罪,然後判決、處刑一條龍。當然,當然,斯內普平心靜氣地想,他也不是每次都冤枉。

  「為什麼?」阿利安娜已經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

  「因為動機。」鄧布利多輕聲說,抬頭望著面前普普通通的巫師民居,「部長,維紐西婭·克裡克力々女士,是一位很討人喜歡的女巫。傲羅出身,思想十分開明,為人處事也很圓融,幾乎沒有仇人……是她盡力拖延簽署蓋爾的逮捕令,後來她還朝我抱怨,為什麼蓋爾不跑,要呆在英國束手就擒,難道留給她的時間還不夠嗎?」

  斯內普一怔,他倒是沒想過這一點。在他的刻板印像裡,魔法部無論何時都是一群思想僵化的酒囊飯袋。碩果僅存的那些有能力有腦子的,都被鄧布利多劃拉到鳳凰社去了。

  「她本來打算冷處理這件事。如果魔法國會不提出正式控訴,那麼這件事也沒必要通報給威森加摩知道。把人悄悄關上個一年半載,風聲過了,就放出來好了。

  「後來情況有變,克裡克力女士一直在借麻瓜政府的勢與馬爾福、布萊克還有其他那些老牌純血家族抗衡,比如埃弗裡什麼的。最新的進展是芙洛拉·羅齊爾ぁ已經松口了,只要折斷蓋爾的魔杖、趕她離開巫師世界就行——」

  「這倒無所謂,蓋爾不怕。」斯內普接口道,他這些老同事們的姓氏每次扎堆兒出現都准沒好事。

  「當然。所以這件事眼看就要和平解決,誰最不希望它和平解決?」

  是蓋勒特·格林德沃,是那個蓋爾即便被英國人折斷魔杖、他也能放開格裡戈維奇的魔杖庫讓蓋爾隨意挑選的人。但是這種事,一碼歸一碼。

  「等著看吧,我不確定這具體是誰的手筆,但他或者她很快就要跳出來了。」


第62章 61

  魔法部長維紐西婭·克裡克力的死徹底扭轉了「泰坦尼克」號事件的性質。

  據傲羅辦公室事後公布的調查報告來看,部長女士只是購買了一台麻瓜留聲機,隨機附送的十張黑膠唱片裡有一張被替換為了成年曼德拉草的哭聲,一分鐘,足以致死,碟片也會在反復倒帶中迅速破損。

  如果克裡克力女士不是在一個在有公務的早晨隨手抽出這張死亡唱片,那麼留聲機只會悄無聲息地歸入遺物之中被分給家屬,破損碟片即便不被丟向垃圾桶,也很少會有巫師會想要修復好它、再聽聽看。事後勘查現場的傲羅說不定會以為是部長的某個客人用阿瓦達索命咒謀殺了她,畢竟無論是建築物還是部長本身,都沒有被攻擊的痕跡。

  這樁謀殺案要麼是麻瓜和巫師合謀,要麼就是一位麻瓜種巫師干的。

  輿論轉向令人猝不及防,民眾幾乎沒時間考慮麻瓜為什麼要殺魔法部部長,就陷入了對麻瓜的仇恨與厭惡之中。各類報刊都在深情緬懷克裡克力女士,稱贊她和上一任那位戀棧不去的酒囊飯袋相比,實在是令人尊敬又討人喜歡!有她在,整個魔法部仿佛都朝氣蓬勃了起來,還仿佛隱隱積蓄著什麼力量似的,就像大變革即將到來前的麻瓜世界。

  現在一切都完了,停止了,因為開明又有手段的克裡克力女士死去了,被謀害了,死於一張愚蠢的麻瓜唱片。

  群情激憤之下,許多人都忘了在看到報紙上登載的訃聞之前,他們連魔法部部長姓甚名誰都不太清楚。

  等到新的部長人選被倉促抬上來,麻瓜也不樂意了——阿徹·埃弗蒙德ヾ,主張巫師世界與麻瓜世界的絕對隔離,麻瓜別說翻了一艘船,就是沉了一座島,巫師也只好干看著。

  在麻瓜看來,這無疑是魔法部背後的勢力為了摧毀即將達成的媾和,不惜謀殺掉一位部長。

  而麻瓜政府並不能將事態向廣大民眾挑明,於是事情演變成了巫師單方面仇恨麻瓜,傲羅們謀殺案查到一半兒,不得不分出人手四處去救火——極個別激進巫師開始以襲擊麻瓜為樂,然後得意洋洋地拿到酒館裡吹噓,並聲稱這種踐踏《保密法》的行為是在向阿茲卡班裡的蓋爾·納什小姐致敬。

  得知此事的蓋爾·納什小姐開始抓心撓肝地思索自己到底有什麼仇人。

  「阿茲卡班能幻影移形嗎?」她誠懇地問前來報信的熱心傲羅斯卡曼德。

  「幻、幻影……不知道,沒人試過。」忒修斯目瞪口呆,「你來的時候也看見了,傲羅也只是幻影移形到最近的島嶼,然後劃船過來。」

  「沒事,待會兒你試試,成不成都派守護神告訴我一聲!」蓋爾寬容地向他笑了笑,「還好我去過挪威——比回英國更近些,不是麼?」

  忒修斯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是認真的,更想不到阿不思·鄧布利多的提醒居然也真的是個嚴肅的提醒——這人有時候童心上來了是挺不著調的。

  「可是你怎麼能——我是說,你沒有魔杖!」

  「違背部落意志的非洲巫師會被喂下一種強制變身的藥劑,在他失去自由的每一天,都不得不保持著動物的形態,像一頭真正的野獸毫無尊嚴地被對待。」她左手纖細的五指像彈琴般敲擊著鐵柵欄,斯瓦希裡語詞組在掌心若隱若現,「魔杖?那是什麼東西?英國巫師覺得使用魔杖是文明的像征,但魔杖同時也是一種束縛,不是嗎?一旦失去魔杖,你就什麼都不是。」

  「可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麼越獄的必要。」忒修斯冷靜下來,依然覺得不可思議,「你已經在這裡呆了幾個月了,你沒必要——讓利芙成為聲名狼藉的越獄囚徒的女兒。」

  蓋爾困惑地瞅著他,忒修斯覺得自己簡直成了什麼……他不知道,大概是南太平洋某個熱帶小島上的原住民,聽不懂英語,還酷愛吃人。

  「如果你還想學大腦封閉術,這種善良的傻話最好少說。」她建議了一句,同時下了逐客令,「別忘了試試幻影移形,如果我逃脫了死刑判決,會給你和阿利安娜寄挪威特產的。」

  溫暖的守護神追隨著它的主人去遠了,蓋爾落寞地倚著牆滑下去,就像一往無前迅速down掉的心情。

  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會越獄的,她不知道英國人是怎樣,但按照中國幾千年來的優良傳統,她這樣的必死無疑。

  哪怕她拯救了「泰坦尼克」號——鄧布利多和斯內普的功勞與罪名一並都歸她了,哪怕她是心向麻瓜的,但無可質疑的是,她成了針對麻瓜的惡性襲擊的旗幟。

  無論多麼莫名其妙,無論她多麼百口莫辯,但事實就是如此,打著「向蓋爾·納什小姐致敬」旗號的襲擊滿地開花,惡劣嗎?不算太惡劣,沒有出現難以挽回的損失比如人命,但也僅此而已了。

  她眼睜睜看著本來挺好的這一樁事,如何逐步失控、滑向深淵。

  事態仍在崩潰。

  開始有巫師選擇走上街頭(雖然一共也沒幾條街),抗議魔法部迄今為止對麻瓜的種種優容;也有人指責蓋爾·納什帶壞風氣,讓原本安寧的巫師社會惡意橫流;更多的人選擇聯名發聲,呼吁停止暴力、擁抱和平。

  辦差途中順便來給蓋爾通報最新進展的熱心傲羅也不止忒修斯一個——她本就是在魔法部掛過號的。闊別小十年,初時想不起來,現下也差不多了,從那位命喪吸血鬼之口的麻瓜母親開始,到布萊克少爺的迷情劑,再到對角巷眾目睽睽之下的神秘死亡,樁樁件件,似乎都說明這姑娘走到哪兒,哪裡就要平地起風波。

  她還是聖芒戈的常客,連緘默人都破天荒頭一遭地主動找來:如果非要判處蓋爾·納什死刑,能不能交給神秘事務司執行?執行前要做些什麼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反正他們有設備、有技術,也有傳統。

  「你聽說過文達·羅齊爾嗎,孩子?」女傲羅和藹地問她,黑豹守護神繞著她圍成一個大圈。第一次見這女孩子的時候,她身上只有一件麻瓜束身胸衣和單薄的襯裙,但她掙脫了迷情劑,以一種像極了默然者暴動的魔力差點兒弄死菲尼亞斯·布萊克。

  蓋爾無辜地眨了眨眼,心裡懊悔不迭:老天爺,她挖了個坑把自己埋了?

  格林德沃搞這些門道她是能理解的:精心策劃的宏大分手被攪黃了,人是沒死幾個,英美聯手收尾又收得及時——拜鄧布利多所賜,海難幸存者們幾乎一登上救援船就「筋疲力盡」地集體呼呼大睡起來,累得叫都叫不醒。

  如果被捕的是阿不思·鄧布利多,他沒准兒會很高興。並非為前男友遭受了肉■與精神的苦難,而是盛大的榮譽與與之相匹配的非議當然都應該歸於他的愛人。

  哪怕是斯內普,他估計都懶得這麼用心,大概隨便玩玩就得了。成年人也該講究些許邊界感,鄧布利多勢力範圍裡的所有人、事、物,只要不主動招到格林德沃頭上去,他都不會理睬——世界這麼大!

  偏偏是蓋爾。他被「背叛」,似乎有理由放手大干一場,但又投鼠忌器。

  「殺死克裡克力女士的是一位羅齊爾?」

  「不,她在幫著你說話。一位很難得的年輕女士,一位專欄作家,剛剛受聘成為魔法部的顧問……冷靜,理智但又很溫和,最近很受年輕人的歡迎。」女傲羅的笑容裡滿是對年輕後輩的贊譽與欣賞,「她說是時候該想明白這件事的頭緒了,矛盾究竟在何處,混亂的、不加約束的暴力究竟有沒有意義……被牽扯其中的你當然是無辜的,孩子。」

  不是!蓋爾險些沒控制住臉上的表情,她掩面大大地咳嗽了一聲,憋得臉色通紅。

  抓主要矛盾是吧?巫師和麻瓜啊!

  不加約束的暴力沒意義,所以要整合起來、統一到某位領袖的手底下,對不對?

  還有沒有人記得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和《國際巫師聯合會保密法》啊?

  蓋爾萬分期望他們選定的那位意見領袖不是自己,誰愛當誰當,她看文達·羅齊爾就是一把好手!她搞技術的,不搭界的!

  「女士,或許您知道阿不思·鄧布利多最近在做什麼?」蓋爾兩手捂著臉大力揉搓,感覺自己似乎有點兒對不起斯內普:伏地魔大概率是沒戲了,他■的格林德沃是不是比「以前」更強大了?

  她本以為這種慚愧會來得更晚一些,可她的那些「發明」還沒來得及正式應用呢!

  「阿不思麼?」女傲羅以一種談論隔壁大侄子的語氣笑了起來,「他大概已經開學了吧?」

  蓋爾一個激靈!

  「霍格沃茨?總不會是阿利安娜開的那個學校吧?」

  「那也太大材小用了,當然是霍格沃茨!」女傲羅爽朗地笑了起來,「加拉提亞當了校長,阿不思接他的班,教黑魔法防御術。」

  塵封多年也沒個結果的「布萊克謀殺案」隨著蓋爾·納什的新聞而再度翻紅,這徹底擊垮了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布萊克教授苟延殘喘的意志,他主動卸任,狐假虎威多年的諾特教授隨即跟著遞交了辭呈。

  倒不是這一位對權力忽然沒愛了,但人貴有自知之明。諾特家族比不上布萊克家族,他也比不上菲尼亞斯·奈傑勒斯,要是沒有校長在上頭壓著,他一個教選修課又沒啥人緣的副校長轉正不了幾天就得被掀下來。

  退休也好,現在坎坦克盧斯·諾特有大把時間研究他摯愛的巫師譜系學了,古代魔文專業正對口!哪些家族是有傳承的、古老而高貴的純血世家,哪些是沽名釣譽給自己貼金,還有哪些自甘墮落與混血和泥巴種為伍,剛好就借他的筆來辨一辨。

  「噢噢!」蓋爾干笑,既記不太清「加拉提亞」是誰是男是女,也不太明白這個時候鄧布利多忽然跑去教黑魔法防御術到底有什麼必要。

  所謂「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對了,有人托我給你捎個東西,我成了貓頭鷹了!」女傲羅從懷表裡取出一張疊好的小紙條,打趣地向她眨了眨眼,「難得有機會,怎麼也不多寫幾句?」

  啊?蓋爾滿心狐疑地接了過來,在折疊的紙條背面捋了捋才敢展開。

  那不是巫師結實的厚羊皮紙,就是普通的麻瓜紙,鋼筆劃上去,背後留痕的。蓋爾的備忘錄用的就是這種,龍皮封套歷久彌新,芯子每寫滿一本就抽出來換掉。

  剛剛她看得分明,那紙上寫的是方塊字。

  究竟是什麼要緊話,要拜托一位比「陌生人」只強上那麼一丁點兒的傲羅也要給她送進來?為什麼不用英語寫?反正魔咒之下,用外語撰寫的密文總是不成立的。

  蓋爾展開紙條——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蓋爾:………

  女傲羅已經體貼地別過臉去,但那點來點去的腳尖仍然暴露了她的好奇。蓋爾一時無語,想了想,干脆將紙條原樣折好,順著鐵柵遞了回去。

  「我可以給你紙筆。」女傲羅小聲說道,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這就是我的答復,原樣奉還一字不改。」蓋爾笑道,「麻煩您了。」

  女傲羅一頭霧水地走了,蓋爾再也忍不住,趁著攝魂怪沒來,放聲大笑起來。

  讓你別去,你非得去,現在(要)死了,(你說)咋辦吧?

  這是她自入獄以來第一次暢快地笑出聲。蓋爾再沒想到這就是單純的一句抱怨,或者一句嘲諷、一個玩笑,偶然想起來,隨手就寫在一張紙上,轉托人情也要來逗她開心。

  她更想不到……蓋爾本以為斯內普當年忽然說要學中文,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洞悉她的計劃,後來火車上偶遇利芙,發現這小丫頭能聽懂自己的內心吐槽,蓋爾也只是感慨了一會兒。她當初說要請北方人當口語老師真的只是開玩笑的,拼音在當下就是「死語言」,除了她自己,請老北京正黃旗都沒用。

  沒想到短短幾年,都會用典了。

  她越想越樂,忍不住低下頭又笑起來。直到被三四個攝魂怪一齊圍觀,才渾身顫抖著蜷縮進床底。

  薄薄的塵土散發著海島獨有的潮濕的霉味,蓋爾揪了一撮頭發,裝作毛筆在地上寫字。她不期然想起斯內普被自己遺忘的曾經,不知道他赴死之前,腦海裡會不會有個小人拼命吆喝著「別去」?

  彌留之際,那個小人或許也在虛弱地呻吟:「完了,現在是真的要死了……」

  她確實不太記得斯內普有什麼非死不可的必要,或許是更早的某件事注定了他的結局。那麼在那更早的某一時刻,他在走上自己終途之路的時候,會不會也有聲音在潛意識裡拼命勸阻?

  別,別去!去了會死!

  但他還是踏上了那條路,一步一步地,一步也沒有回頭。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攝魂怪一個接一個地轉身離去,蓋爾吁了一口氣,從床底下咕湧出來。只要她想,魔法仍舊可以將她拾掇得體體面面,但是她不想。

  攝魂怪真是可怕!明面上的寒冷、痛苦與哭泣都只是暫時的,只要心情一down掉,攝魂怪也倒胃口。可那潛移默化的威力卻無處不在,她正在緩慢地失去動力與欲望,任何的動力和任何的欲望,她什麼也不想做。

  剛入獄的時候她壓根沒想過事態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後來她想著自己當然不會就等著攝魂怪來吸,現在她只覺得遺憾,本該隨著格林德沃倒台而到來的死刑提前了幾十年。

  遺憾,但還是什麼都不想做,甚至懶得勸自己認命。紙條帶來的快樂是如此短暫,她那被攝魂怪異化的大腦更是飛快地將其導向了一個絕對再也笑不出來的場景。ゝ

  遲早有一天,她會懶得用大腦封閉術來抵御攝魂怪的影響,但在破罐子破摔之前,破罐子還是得好好兒捧著。

  又過了一些日子,往來島上的傲羅忽然變少了,押解犯人甚至成了打擊手的工作,他們施不出守護神,只好預先將攝魂怪遠遠趕到島嶼的另一邊。

  蓋爾所在的女監一度集合了全島的攝魂怪——畢竟女犯總比男犯要少得多——痛苦到極處,她很快發展出了新症狀:用皮帶扣把水管敲得「哐哐」直響,或者對著牆壁開槍,或者用盡刻薄言辭把隔壁幽幽夜泣的獄友罵得鴉雀無聲。但是無所謂,阿茲卡班就是……哪怕犯人對著自己腦袋開槍,都沒人管。

  轟得開腦門,轟得開牢門,也走不出這座獄島。

  渾渾噩噩之中,蓋爾並未注意到,走廊上或許在何時劃過了一點銀光——必然是有外人登島,來女監轉了一圈兒,攝魂怪沒有嘴也沒有魔杖,更不是非洲裔,無論如何不能「阿拉霍洞開」。

  它們只會在送飯來時,根據洞開的囚室門判斷裡面的人要越獄,然後三五成群一擁而上,格殺勿論。

  蓋爾被逼到窗前時人都還是懵的,她緊緊地倚靠著鐵柵,骨頭被硌得生疼,甚至忘了她的案子壓根兒還沒有經過庭審與宣判。

  要死了嗎?這就是終點了嗎?

  五六個攝魂怪擠滿了整間囚室,蓋爾渾身顫抖,全然站立不住,只是出於本能拼命抓緊那鐵柵,右手哆哆嗦嗦地想要去擦掉眼淚。

  囚室中很擠卻又很空,很吵卻又很靜,只有她和她急促的、喘息著的哭泣聲,蓋爾簡直停不下來,上輩子面對鋪天蓋地的烈火,她反而平靜得多。

  一個攝魂怪「走」上前。

  求生是人類的本能,即便她在攝魂怪的影響下幾乎完全喪失了這個功能。蓋爾仍然在拼命向後躲,恨不得那窗口的鐵柵立時變成絞肉機,把她片成人肉卷兒也要順著間隙擠出去。

  可這柵欄真是硬啊,她加力加到小臂抽筋,愣是毫不動搖。

  攝魂怪伸出兩只蒼白、腐爛的手,來捧蓋爾的頭顱,那仿佛在海水裡泡爛的破鬥篷像一幅裹屍布,柔柔地向她臉上罩來。

  死神的雙手冰冷極了,四月份的北大西洋海水完全無法與之相比。蓋爾給它捧住臉,不由自主就仰起頭來,望著那兜帽越湊越近。她拼命向後掙,可凍僵的麻木感逐漸從頭臉蔓延到整個上半身,她就快要動不了了,只好被動地等待接受一個吻,以凍得青白的雙唇。

  攥緊的左手掌心忽然一空。

  鐵柵欄消失了,這扇通風窗上所有的,統統不見了。

  蓋爾·納什跌落下去的時候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點兒聲響。

  窗外是什麼?窗外是亞寒帶11月份的天氣,是峭壁與大海,是懸崖上並不整齊的凸出岩石,是退潮後裸露的鋒利暗礁。

  攝魂怪沒有視覺,只能感知。那個擔當劊子手的攝魂怪並未跟著墜落懸崖,它和它的同伴看不見蓋爾·納什的身體被雄偉壯麗的自然風光襯得無比渺小,就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樹葉,在崖壁上一觸,旋即如流星般墜入海底。

  它們只能感覺到那小小的一團情緒與氣味的集合體離它們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最終被什麼東西一口吞沒了。

  或許是大海,或許是死亡,或許二者本就是一樣的。


第63章 62

  震驚!蓋爾·納什死了!

  《預言家日報》最新登出了這個消息,就在第二天一早——或許是攝魂怪傳信的吧,誰知道呢?媒體給出的原因是「越獄時被當場抓獲」,攝魂怪沒什麼腦容量,這樣的一般都是死刑立即執行的。

  舉國嘩然——包括麻瓜政府的幾個頭頭腦腦,他們甚至秘密雇佣了一位麻瓜出身的巫師專門盯著巫師世界的消息。

  當天下午魔法法律執行司傲羅辦公室發言人忒修斯·斯卡曼德表示不接受這一說法,事實真相仍有待核查——他們現在大部分人手都在瑞士,包括他自己。

  三天前,國際巫師聯合會忽然在常會日程之外召開了特別代表會議,並特邀各國魔法部/國會/議會的首腦參加,共同參與一項緊急議題的審定——英國魔法部部長維紐西婭·克裡克力在被謀殺的一周前通過國際巫師聯合會英國席代表伊萬傑琳·奧平頓提交了一份提案:修訂《巫師保密法》,在緊急情況下成年巫師應自主酌情放寬對麻瓜的嚴防死守。

  何為緊急情況?自然是麻瓜生命受到威脅之時。一個兩個的,是個巫師都會隨手幫掉,執法部門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已故的克裡克力女士特意舉了幾個例子:不對等的大規模熱武器戰爭,自然災害,空難或者海難。

  會議開了三天,除了少數西歐大國的巫師之外,大部分代表們還停留在「麻瓜怎麼會有空難」以及「什麼海難能一死死上好幾千人」的層面。至於「熱武器」是什麼,被大會主席當作最棘手的難題挪到了最後。

  和維紐西婭·克裡克力對麻瓜世界的洞若觀火相比,封閉而自成體系的生活令絕大多數的巫師們遠遠落後於時代的腳步。要開會,得先開個掃盲班。

  傲羅們就是被這樣的一個會議拖在了瑞士——新部長埃弗蒙德是出席了,但傲羅出身的前部長離奇死亡之事害他嚇破了膽。當他發現無法通過投出「棄權」票而盡快回到他安全的小窩時,幾乎在掃盲班課堂上當眾崩潰。

  於是傲羅辦公室精英盡出,英國本土只留了四個人,還得輪流值班。

  事情一出,陪上司出差的傲羅辦公室負責人隨即指派了斯卡曼德和他的小隊回國辦案,上午門鑰匙落地,午飯後《預言家日報》就增發了特刊。

  就……什麼都沒查出來。

  攝魂怪幾乎不能思考,哪怕是緘默人也只能單方面通過簡單的指令控制它們而得不到任何反饋:門裡有人、門關著,那麼放飯;門裡沒人,門關著,大概是死了,那麼埋掉;門裡有人,門開著,越獄未遂死立執;門裡沒人,門開著,越獄成功,即刻出動抓捕然後死立執。

  哪怕梅林再世,也問不出任何關於「門怎麼開的」的細節。攝魂怪的「眼」裡甚至沒有門,只有緘默人留下的魔法痕跡。

  但傲羅辦公室給出的說法也很客觀:入獄三個月以上的囚犯幾乎已經不可能有主動越獄的想法了,他們甚至連食欲都沒有。雖然巫師沒有屍檢,但傲羅們自己長眼,阿茲卡班歷年活不到刑滿釋放的大批囚犯裡,除了「自殺」,「餓死」是排名第二高的死因,有的屍體被搬走時,甚至結滿了蜘蛛網。

  面包與南瓜汁近在咫尺,但他們連伸伸手去拿來吃掉的動力都沒有。

  何況蓋爾·納什的魔杖現在還被保管在魔法部,她靠什麼越獄,鐵勺子挖洞嗎?這簡直是對魔法部、特別是魔法法律執行司和神秘事務司的無恥污蔑!

  綜上,傲羅辦公室給出的結論是「被陷害」,至於被誰陷害、為什麼要陷害,就三緘其口了。

  不是沒有繼續追查過。但阿茲卡班的補給點,也是執法人員幻影移形落點的小島屬於愛爾蘭,小船搭在麻瓜碼頭上,也只有一條固定路線,上滿了人敲敲船幫就能開——就是說,只要曉得這座島、看得見這艘船、發得出守護神,那麼任何一個巫師都能堂堂上島打開蓋爾·納什囚室的門。

  然後走就行了,回家等著就行了。平日裡還有可能被傲羅逮個正著,但現在傲羅不是集體出差麼!打擊手們上一次島,全部心神都放在別被攝魂怪霍霍上,誰會注意遠遠走過的那個是不是其他部門的同事?

  但是為什麼呢?

  輿論很快給出了幕後黑手想要的答案。事實就是,傲羅辦公室那沒有證據佐證的、干巴巴地刊登在輕飄飄的增刊上的一紙證明,在普羅大眾眼裡遠不如《預言家日報》那聲情並茂、有細節有文采的正經頭版來得有吸引力,人們更願意相信的是:在商討修訂《保密法》的臨時特別代表會議召開的當口兒,蓋爾·納什死了,因為「越獄未遂」被攝魂怪當場處決的。

  大眾永遠是健忘又善忘的,當事態逐步失控、新的突發狀況不斷疊加時,很難有人還記得起此事的本來面貌。但他們往往又極愛按照自己的意願在腦海裡「美化」某些事實並信以為真,於是「蓋爾·納什」的形像逐漸淪為一個醜角,一個笑料,一個不體面的罪人。

  蓋爾·納什是巫師界的叛徒,她不負責任/用心險惡(沒有第一時間主動參與善後而是拍拍屁股回了英國)、心存僥幸/異想天開(沒有逃亡反而束手就擒)、不自量力(想要越獄)、自作自受(被處決),同時還是害死維紐西婭·克裡克力女士的元凶,她的結局大快人心。

  1912年,蘇格蘭,霍格沃茨魔法學校,城堡三層,黑魔法防御術教授辦公室。

  斯內普等在門外,通過半開的房門能夠清晰地聽見裡面傳來阿不思·鄧布利多教訓學生的聲音:「萊斯特蘭奇小姐,我懇請你能夠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你是個麻瓜——」

  「顯而易見我不是麻瓜,先生。」女孩厭惡地說,「而且永遠都不可能是。」

  「我是說如果。」鄧布利多不容置疑地說,但態度很快松動下來,「你當然是一位女巫,萊斯特蘭奇小姐,假使你的魔杖出了問題呢?如果是還未來得及獲取魔杖的小巫師,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巫師,據我所知船上的確有這樣一位女孩,那你、那他們該怎麼辦?」

  「泥巴種死有余辜。」女孩淡淡地說。

  「那你呢?」鄧布利多立即反問,「萊斯特蘭奇家的大小姐難道也是如此嗎?你不能永遠把魔杖綁在手上,你也不能指望那是一根永不會折斷的黃金杖。」

  女孩不說話了,半天才低聲道:」我麼,當然是沒要緊的,我是個女孩子啊……我弟弟才是萊斯特蘭奇家的珍寶,我死了也沒關系的。」

  鄧布利多嘆了口氣:「每個人都是寶貴的、獨一無二的個體,哪怕連你自己都不珍視自己,有朝一日你總會遇見將你視作心頭珍寶的人。在那之前我希望你知道,生命可貴。」

  「你是在對我進行情感教育麼,先生?真惡心!」女孩子冷冷地哼了一聲,也不打招呼,轉身就「噔噔噔」跑走了。

  鄧布利多跟在後面,卻是來親自接斯內普進去的。

  「生命可貴?恕我直言,你現在可還沒資格說這種話。」斯內普劈頭就說,「你難道以為,在霍格沃茨任教就足以洗清你的過去嗎?」

  如果蓋爾在這裡,聽到這句話一定笑得直不起腰。就是斯內普自己,感覺也怪怪的,但不得不承認,經由他的嘴說出這樣一句話砸向鄧布利多,的確令人相當舒爽。

  盡管阿不思·鄧布利多就像沒聽見。

  「雖然我們現在住得很近,但真抱歉西弗勒斯,我太忙了,不得不請你到學校裡來。」青年已經在上唇留出一抹短短的、但毛茸茸的髭須,看著穩重了不少。

  「一個斯萊特林?」他們分賓主坐下來,斯內普下意識地皺起眉,「如果我還是——」

  「什麼『你還是』?」鄧布利多好奇地問道,「如果你還是學生?我們可不興校園霸凌的,西弗勒斯,你們斯萊特林內部更不能自相殘殺。」

  斯內普響亮地嗤笑了一聲,揚了揚眉毛:「到底什麼事?」

  「利芙還好嗎?」鄧布利多鄭重地問。

  斯內普一愣,沒想到他費老大的勁把自己請到霍格沃茨,就是為了關心利芙。「還不賴。」他回答道,「沒有很難過,也不算太生氣,想安慰我但是又不敢。」

  「是嗎?」鄧布利多若有所思,「可阿莉亞說,利芙問她,巫師是不是都是這樣的?如果是,那她不想留在巫師界了。」

  「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斯內普說,「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會『攝神取念』。」

  鄧布利多:…………

  「你怎麼說的?」他再度好奇起來。

  「你關心這個做什麼?」斯內普懷疑地瞪著他,「利芙和霍格沃茨的學生不一樣,你沒法照搬到萊斯特蘭奇頭上去。」

  「我有消息。」阿不思·鄧布利多只好道——在人數極少的小圈子裡,蓋爾·納什只是「失蹤」,不僅僅是因為沒找到她的遺體。

  「我說所有人都一樣。」斯內普立即屈服了,盡管瞪著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變成一頭野豬,「巫師與麻瓜,都是如出一轍的愚蠢。對大眾失望是沒意義的,因為本來就不該寄希望於不相干的陌生人。」

  鄧布利多登時笑了出來:「果然是斯萊特林!」

  「我還說……」斯內普的眼神掃過熟悉的辦公室,鄧布利多那間堪稱壯觀的校長室在此時此地已經初具規模,只是牆上少了許多校長畫像,只有他和家人的照片,和格林德沃的照片上只有他自己,「要愛具體的人,而不是抽像的人;愛生活本身,而非生活的意義。」

  「噢!」鄧布利多挑了挑眉,「盡管你是麻瓜出身,西弗勒斯,但我想像不到你會閱讀麻瓜文豪的著作。」

  「麻瓜的書當然也有很值得一看的,但虛構小說顯然不在此列。」斯內普頓了頓,疑心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大概很不自然,「這是蓋爾看的。」

  「我很抱歉。」鄧布利多立即道。

  「說說你的消息吧!」斯內普吐了一口氣,向前傾了傾身體。這個動作讓他看清了擺在鄧布利多手邊的那個相框,那是鄧布利多一家人的全家福,顯然是新拍的。坎德拉與阿利安娜對坐在一張擺著盆栽的小桌前,珀西瓦爾站在妻子身後,阿不福思抱著年幼的奧勒留坐在母親身邊,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忒修斯·斯卡曼德站在阿利安娜身側,攬著她的肩。

  「我沒去。」阿不思·鄧布利多察覺到他的視線,苦笑著聳了聳肩,「如果我去了,阿不福思就拒絕出席。」

  「那你就努努力多活幾年。」斯內普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蓋爾閑聊時向他描繪過的未來世界,「麻瓜會幫你解決這個問題的,連帶著格林德沃,你想把多少人放進這張照片都沒問題。」

  「是嗎?」鄧布利多笑了幾聲,神情旋即一肅,「我收到了蓋勒特的守護神,那不是他做的——這就是我的消息,但是信不信在你。」

  「我信。」斯內普平靜地說,鄧布利多反倒一愣。

  後世許多關於蓋勒特·格林德沃的研究資料,因為接骨木魔杖的存在,斯內普也淺淺了解過。

  先不論動機,這的確是蓋勒特·格林德沃能做出來的事,但他或許會向大眾隱瞞,或許連「Alliance」內部也不一定全都知情,但他不會向阿不思·鄧布利多隱瞞或者撒謊——完全沒有必要。

  斯內普不期然地又想起黑魔王——他總是忍不住將現世裡的一切拿去同前世比較——黑魔王當然也不會隱瞞,他根本不是搞陰謀詭計的料,他只會張狂地承認,然後向食死徒們吹噓這件事如何昭顯了他頂級的聰明才智。

  「蓋勒特的確不是那樣的人,蓋爾現在對他仍舊有價值。」鄧布利多艱難地說,斯內普忽然明白了。

  「蓋爾說你們已經將『血盟』打破了。」他嘲諷道,「有形的盟約碎了,無形的『血盟』還束縛著你呢,鄧布利多。」

  鄧布利多身體一僵,他抬起頭來,近乎祈求地注視著斯內普。

  這一眼勾起了他十分不好的回憶。鄧布利多中了黑魔王的惡咒回來找他的時候、他定下那個計劃的時候、他在被閃電擊中的天文塔上的時候……西弗勒斯·斯內普直接起身走了,煩的。

  他回到蓋爾在考文特花園附近的住所。梅洛普·岡特和瑪納薩這一對兒絕配當然只適合住在魔法世界,反正他住在哪裡都一樣。

  房屋的規模、新舊、裝潢、地段,都沒有意義,重要的是和他住在一起的人。他們從貝爾法斯特回來,一起住在這裡的三個月,在過往人生裡突兀得仿佛是偷來的。

  「滴鈴鈴——」他隨手接起電話。

  「有消息嗎!」對面的人劈頭就問。

  「沒有。」斯內普干脆地說。

  鄧布利多的消息沒什麼價值,他只有在剛得知「死訊」的暴怒中短暫地懷疑了一下格林德沃,很快就想通了。何況他不確定這位在麻瓜政府裡位高權重的斯文頓有沒有必要知道中歐隱藏著一位野心勃勃的黑巫師,他已經在「插手歷史」中越陷越深了,這種事當然是少做少錯。

  聽筒裡傳來摔報紙的聲音。

  「你就那麼確定她還活著?」斯文頓語無倫次地吼,「你憑什麼?就因為你們不是人?只要是血肉之軀,就不可能從懸崖上的堡壘掉進大海還活著!十二月了!那懸崖多高!你知不知道那海裡多少暗礁!」

  斯內普把聽筒拿遠,等斯文頓消停了,直接把電話掛了。

  他當然知道,他低頭看了看無名指上的戒指。他們是巫師,不同於麻瓜的契約全靠法律保護,中間有很強的可操作性,魔法契約的效力是實打實的,只要他活著。

  但他也不能從魔法中獲得更多了,他只知道蓋爾還活著,在世界上某一個他尋覓不到的角落。

  斯內普站在那幅巨大的、缺了一角的地圖前——戰爭逼近,蓋爾重又將它掛了起來。世界這樣大,整個西歐也不過是地圖上的一個角落,北海更是渺小,可即便如此,那裡也散落著無數島嶼,或許蓋爾就棲身在某個洞窟裡,活得像利芙看的那本小說裡的麻瓜水手。

  魯濱遜·克魯索還有沉船裡的物資可以薅,蓋爾呢?她為什麼不回來,她的手還好嗎?

  所有紅紅黑黑的圖釘都已經拔走了,只有阿茲卡班的位置有一個魔法標記,時時閃爍著熒光。

  斯內普將手撫了上去,忽然注意到阿茲卡班的「下方」有一道淺淺的鉛筆痕跡,被橡皮擦過,但是沒擦干淨。

  不僅在那個位置,大西洋沿岸、太平洋沿岸、印度洋沿岸,甚至於南北極,海裡都被她劃過線……不,是箭頭。

  斯內普想了想,用魔杖敲了敲地圖,念道:「恢復如初。」

  長長短短的實線和雙實線箭頭出現在地圖上,阿茲卡班附近那條斜斜指向東北方,旁邊用蠅頭小字標注著「北大西洋暖流」(漢字)。

  從字面意義上看,這似乎是一股只存在於北大西洋的溫暖海水,自南流向北方?

  他又去看地圖的其他位置,發現大陸的每一側沿岸幾乎都會有這樣一股海流,有的溫暖,有的寒冷,流動方向也各不相同。他一時看不出其中的規律,想了想,還是重復拎起手邊的電話。

  這個時候斯文頓應該在上班。

  「威斯敏斯特,接3879。」斯內普熟練地說,等著線路轉接,「接022。」

  事已至此,不得不再賭一次,上一次他賭的是魔法,他贏了,這一次他就賭蓋爾腦子裡殘存的麻瓜科學知識到底還剩多少。

  1913年,德國,不萊梅。

  歡慶雙節的喜悅氛圍還未散去,港口便重又陷入了忙碌之中,或者說,往來航船也根本沒有因為聖誕或者新年就延遲裝卸的概念。不萊梅可是整個歐洲都出了名的,特別是近一百年內新修的哈芬港,每天有無數貨物在此登岸,尤其是那些鮮貨,要爭分奪秒地運往內地各市。

  老漢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下意識抬頭望向東方——他負責的區域比較偏,遠遠能看到海關附近的那一小片沙灘,稍高的地方建了一座供給觀光的涼亭,如今那裡面人影閃動,他就知道,那個「怪人」又來了。

  她是聖誕節前忽然出現在港口的,具體哪一天老漢克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像從前一樣忙碌了半天後直起身來歇歇腰,那一抹跳動的金色就突兀地撞進了他的視野。

  那是燦爛的金發,陽光灑落,折射出耀眼的光輝。對老漢克來說,就相當刺眼又礙事,一不小心就會被晃花了視線。

  他不由得在意起這個人來,繼而發現她每天都會來這個涼亭坐著,不曉得在看些什麼,只待一上午,下半晌定准消失,一連好幾天,倒像是對這風景愛得深沉似的。

  老漢克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長情的觀光客,這港口究竟有什麼好看的?趁著節日裡輪班放假,他豁出去往那亭子裡走了一遭,趁機看清了那人的模樣。

  那是一位金發碧眼的日耳曼美人,除了身材太過玲瓏,其他各個方面都很「標准」。她的五官帶著些男相,鼻子又挺又直,在那張臉上似乎尖得過分了——總之,這要是個男人,再高一些,一定英俊非凡。

  涼亭裡滿是游客們留下的塗鴉和垃圾,環境算不上太整潔,但這女人卻並不在意。她攏著裙子坐在一旁,出神地眺望著大海。

  老漢克搭訕著坐在一旁,卻發現這女人似乎一個字兒也聽不懂似的。她分出一只眼睛來盯著他,時間一到,便自顧自地吃午飯去了。

  下午,她准時出現在沙灘上,有時去礁石上站站,憤憤不平地踢上兩腳,有時就坐在躺椅上,躬身在沙灘上寫寫畫畫。

  天色一暗,她就起身往岸上走。老漢克發現,她就住在港口附近,在另一側,那裡也有一處游客常去的海灘,她卻看都不看一眼。

  老漢克愈發摸不著頭腦,這些天他已經被「馴化」了——活動脖子休息時,總是下意識眯起眼,或者干脆閉上,免得一不小心被怪人亮閃閃的金發晃出眼淚。這日子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

  他站在那裡一徑發呆出神,直到感受到陽光微薄的熱意,才忽然意識到——他今天沒被閃瞎眼,他只看到了人影。

  那個神秘女人今天沒來報到。


第64章 63

  對於老漢克來說,這當然是個好兆頭。或許那女人永遠也不會再來了,他以後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僵死的脖子,不必再擔心被閃耀的頭發晃出滿眼淚花。

  但他有些放心不下。

  漢克·施耐德一世就是不萊梅港的裝卸工人,那是老漢克的爺爺輩兒了。他遵循著父祖的腳步踏上這條路,四十七年的人生按部就班,該結婚的時候他就娶了賣花的克拉拉,該生孩子的時候他就做夢一樣地忽然有了成串的孩子。他的每一天都和昨天、明天一樣,也和祖父、父親的每一天一樣,在他被掉落的貨箱砸斷腿(他爺爺的結局)或者某次起身時扭了腰從此再也沒能直起身子(他爸爸的結局)之前,這個神秘的女人是他平乏人生裡唯一的一點新鮮。

  老漢克在褲子上蹭了蹭滿手的油汗,去工頭那裡給兒子掛去個電話。

  這小子是施耐德家族百年來第一個脫離碼頭、商船和貨物的男丁,他參了軍,混得還行,現在正在家裡度假。

  「喂,莫裡茨?我需要你去橡木桶街拐角處的銀獅旅店看一看,那裡住著一位金發碧眼的女士……不,我不知道名字,你也沒必要說名字,她的特征很明顯。我需要你去看一看,她是不是生病了,或者遇到了危險……就這樣,晚上回家和你說。」

  老漢克掛掉電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揉著腰、重新投入到繁重的工作裡去。

  接到電話的莫裡茨·施耐德簡直莫名其妙!但他到底還是出門了,不忘帶上自己的槍——他很尊敬自己的父親,那是一位兢兢業業、幾乎將一生都奉獻給港口的老工人,一位軍人如果遇不上戰爭,為國家作出的貢獻未必有父親來得大。

  至於那個什麼女人,反正媽媽也去世很多年了。如果父親高興,莫裡茨也沒什麼意見,他只是懷疑,住得起銀獅旅店的人能否看得上自己清貧的家境,或許她是富豪的女僕,或許那只是個騙子。

  銀獅旅店距離他家不遠不近,莫裡茨去鄰居太太家借了自行車,沿著崎嶇的碎石板路往威悉河畔去、再轉向碼頭所在的入海口。不萊梅哈芬作為新建市地盤並不算大,他用擲彈兵的好體格全力以赴蹬了三十分鐘,終於看見銀獅旅店那亮晶晶的屋頂。

  「金發碧眼?」旅店女招待重復了一句,「我想你說的不會是格林德沃小姐吧?」

  「是、是吧?」莫裡茨含糊地說,「她在嗎?或者你們有其他長相相似的女客?」

  「長相相似的女客也有,但只有格林德沃小姐是孤身一人來住的,這很少見,對吧?」女招待朝他笑了笑,「她不在,你找她有事的話,可以留言。」

  說什麼呢?莫裡茨有些為難,「漢克·施耐德問候您的健康,女士」?

  女招待推來紙筆:「你得寫下來,格林德沃小姐很可憐,她又聾又啞。」

  啊?

  「又聾又啞,但是會寫字?」莫裡茨難以置信地反問。

  「是啊,叫她也沒反應,和她說話她只會呆呆地看著你。」女招待十分好笑,「和美國那個『奇跡』ヾ相比,她連手語都不會,更不會讀唇語。」

  「你們是怎麼交流的?」莫裡茨臉色沉了下來,誰家會放一個又聾又啞的單身女子到處亂跑?她不說不笑,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聽不懂德語。

  女招待被他嚇了一跳,莫裡茨掏出了自己的槍。「陸軍參謀部軍事情報局。」他低聲說。

  於是半個銀獅旅店都被鬧起來幫忙翻垃圾桶,終於翻出「格林德沃小姐」前兒夜裡叫宵夜的紙條子——雖說也是鋼筆字,卻是整整齊齊一筆印刷體,線條圓潤,粗細均勻,語法也一絲兒不錯,正經是嚴整的書面語。

  莫裡茨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沾滿醬汁兒的紙條裹了塞進口袋裡。「帶我去她住的房間。」他命令道。

  神秘的「格林德沃小姐」住在最頂層的房間,窗子敞開著,正對著外面粼粼如緞的海與河。坐在露台上,剛好瞧見海河之間清晰的一線分野。

  風景這樣好,她每天爬那涼亭上看那沒滋沒味的港口做甚?

  莫裡茨一手按著槍,謹慎地將屋子裡到處翻了翻。「格林德沃小姐」幾乎沒什麼行囊,床頭櫃上摞著旅店洗好的衣裙,瞧著都像是新買的,書桌上更沒留下任何字紙。

  他來到大鏡子前,順手翻開衣櫃門。

  一套英式軍裝正掛在櫃子裡,大概是泡過水,皺得像干海帶。莫裡茨掃了一眼軍銜,赫然發現竟是一位上校。

  縱然兩國之間隱隱有些不對付,但莫裡茨仍舊肅然起敬。他仔細地檢查過外套的各處細節,判斷這仍是一套剛從倫敦薩維爾街畢業沒多久的新衣——沒出席過任何禮儀性場合,也沒懸掛過飾緒和獎章。

  莫裡茨又退後了兩步,怎麼瞧怎麼覺得哪裡不對。他歪著頭反復打量,終於恍然大悟地一把將外套扯了下來,直往自己身上比。

  英國軍官向來都是自己訂做制服的,堂堂上校,自然不可能穿不合身的衣裳。而莫裡茨自己也只是中等身材,這衣服比他還小一圈。

  要麼是個會在士兵堆裡飽受歧視的侏儒,要麼………莫裡茨呼吸急促起來,他顧不上旁的,就著房間裡的電話開始撥號。

  轉了一圈兒線路,莫裡茨·施耐德得到了確切的消息。他的記憶力還是很好的,半年前英王確實抽風一樣地宣布冊封一位女軍官為嘉德騎士,在那位蓋爾·納什上校之前,英國還沒有女人從軍的先例。

  而就在十二月上旬,一艘停泊在漢堡港的希腊商船送了一位神秘的女病人上醫院,說是從海裡撈她上來的時候簡直遍體鱗傷,離死就差一口氣兒。等到商船靠岸,別的皮肉傷都已經養得差不多了,但人還得要靠擔架——除了腦震蕩且有得恢復之外,她一條腿感染了海裡的不知名病菌,八成是要截肢。

  當時這女人身上就穿著類似於軍裝的衣服。

  醫生報警的時候人還昏迷著,一天裡醒不了倆小時,警察把人抬進漢堡中心監獄一鎖,只等著莫裡茨的同事們前去辦交接,三等兩等,這人就不見了。

  莫裡茨當時休假在即,草草看過簡報就放在一邊,完全沒心思細想。現在看來,原來一切都有痕跡。

  比重傷員如何越獄更令他想不通的是,英國人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將這樣一號人物送到德國來?除非她是逃出來的,她和那邊鬧翻了。而有史以來第一位女軍官,她一定很有些本事。

  莫裡茨一顆心「砰砰」亂跳,似乎看到一枚勛章正在眼前。他摩拳擦掌,正琢磨著怎樣守株待兔將那女人捉回來,就感到後腰頂上了什麼東西。

  細細的,像槍管。

  他立即舉起了雙手,慢慢地轉過身來——身後並非是他以為的神秘女人,而是一個蓄著古典長發的奇怪男人,還穿著一身復古的長袍子。

  男人說了句什麼,莫裡茨一個字沒聽懂。但他聽得出那是英語。

  「你、你是誰?」他結結巴巴地說,他會的英語可不多。

  「她在哪兒?」奇怪男人這次選擇了比較簡單的句子。

  「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莫裡茨面上裝著無辜,心裡飛快地轉著念頭:他該裝成一個小偷,還是一個偷窺狂?

  但他也確實不知道神秘女人去了哪裡,上帝啊,他比所有人都更想知道她在哪兒!

  莫裡茨·施耐德的眼珠子滴溜亂轉,以他秘密警察的眼光,第一次沒能從一個人身上看出任何有效用的信息,只除了……他拿來威脅他的並非是手槍,而是一根筆直的木棍。

  說真的,沒有哪個男人能拒絕一根筆直的木棍,哪怕莫裡茨已經是該結婚生子的年齡了。但這並不是他像個馬戲團的猴子一樣被戲耍的理由!

  莫裡茨高舉的雙手猛然放下,用堅硬的掌側大力地交叉剪向神秘男人的手腕,他!可是!擲彈兵!

  小木棍應聲落地,那神秘男人驟然吃痛,明顯還沒反應過來,莫裡茨緊接著一拳遞向他的臉,眼看著就要把那存在感很強的大鼻子打折,他忽然一動也動不了了。

  莫裡茨·施耐德,擲彈兵出身的秘密警察,像搖搖馬一樣滑稽地前後搖擺了幾下,就一頭撞倒在地,暈了過去。

  「慣性,科學的力量ゝ。」門口站著一位金發碧眼的日耳曼美人,手裡拎著一只草編籃子,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帶來一股海洋的腥氣。

  真是夠了,斯內普心想,他這輩子都要離大海遠遠的。

  「你怎麼——」他一句話說出來又頓住。

  你怎麼也不報個平安?你怎麼不回家去?你怎麼躲在這裡?你怎麼也不……想想我呢?

  「——長著一張格林德沃的臉?」他最終只是嫌棄地補上了後半句。

  「亞裔混血的臉在這裡未免也太觸目了,哪怕麻瓜監獄的條件比阿茲卡班好太多,我可也不想再回去了。」蓋爾笑了起來,輕快地繞過他,將籃子裡一件濕淋淋的衣服晾到陽台上去。

  「你做什麼去了?」斯內普在屋裡問。

  「游泳咯!」蓋爾擺弄著那件Beta版本的泳衣,自動忽略了此時的季節與水溫,「這附近有麻瓜的一個潛艇機庫,站在那邊那個小亭子裡——喏,就那兒!早上天氣最好的時候,能看見他們訓練時浮出水面的『背鰭』在太陽底下閃光。我琢磨了好些日子,終於讓我——」

  她的聲音湮沒在一個怒意勃發的吻裡。

  近在咫尺,斯內普清晰地看到那雙陌生的藍眼睛瞪得滾圓,這微型的星海裡滿盛著震驚與疑惑,一點兒都沒作假。於是他更生氣了,那種恨不得——

  他眼睜睜看著那眼睛裡忽然又盈滿了淚水,蓋爾顧不得此刻在室外,樓底下就是街道與人叢,她舉起雙手,在他背後不知道比了個什麼手勢,女版格林德沃的容顏層層褪去,他熟悉的女孩浮上水面。

  「我要殺了格林德沃!」蓋爾恨恨地嘟囔著,眼睛還紅著,「他說他會替我報信的,我親眼看見他的守護神飛出去——難道他什麼都沒說?」

  「嗯,他說了。」他又把她扳回去,含混不清地說,「他辯解說不是他干的,別的沒了。」

  懷裡的人立即笑了出來,於是斯內普也笑了。

  他們誰都沒顧上正在地毯上昏迷的秘密警察,蓋爾不得不再一次展示了她的健康與完整ゞ——既然她早已與格林德沃接上了頭,這方面斯內普倒沒什麼可擔心的。

  但他仍緊緊握著蓋爾的手,他簡直想給這兩只手施一個永久束縛咒。

  「你都做了什麼?」斯內普努了努嘴,撥弄了一下那件濕淋淋的女式泳衣。

  「斯文頓會感謝我的。」蓋爾翹起嘴角,「我調整了一下潛艇維生系統,再就是儲藏室啦、炮管口徑啦……你都見過的!總之當德國人想發射他們的魚雷時,會發現炮口卡住了,可安全栓已經拔了,拿銼刀打磨也來不及了。」

  「你就是四處做這些事情不回家?」

  「我可再也不想蹲監獄了,巫師的蹲完還要蹲麻瓜的,沒完沒了!」蓋爾失笑,「文達剛把我帶出來的那幾天,我簡直拿歡欣劑當水喝。」

  攝魂怪的影響不是遠離它們就自動消失不見的,她被迫越獄後一直隨波逐流地在麻瓜群裡混日子,若不是麻瓜也要送她蹲大牢,她甚至都不願意聯絡近在咫尺的「Alliance」同事。

  「你至少可以發一個守護神。」

  「我沒有魔杖。」蓋爾兩手一攤,肆無忌憚,現在可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斯內普又不能拿她怎麼樣,「人家非洲巫師不需要守護神,遇到攝魂怪,就地一滾變成動物就得了。」

  「他難道沒有帶你去見格裡戈維奇?」斯內普卻沒有頭兩次那麼生氣了,他們只是松散愜意地靠在圍欄上,一同俯瞰街上來往的麻瓜,還有遠處融彙成模糊一團的海、天與河。三種不同的藍色雜糅在一起,像局部放大後的藍格桌布,排隊等候接駁的點點航船則是一溜跑過的螞蟻。

  對他們來說,這已經算是難得的歲月靜好了。

  「見了,所有的現貨都匹配不上。」回憶起那個可怕的下午蓋爾仍然覺得膀臂酸軟,「格林德沃說要把他現在這支給我用。」

  「你接受了?」斯內普覺得自己的呼吸像一根繃緊的絲弦。

  「沒有。」蓋爾老實地搖搖頭,「這也是人家的定情信物呢,倆人一起從格裡戈維奇那裡騙出來的,好像是個有年份的東西,一套三個?反正他們本打算集齊、搞個陰屍大軍還是亡靈大軍之類的。」

  「我想這個計劃最終被放棄的理由總不會是他嫌死麻瓜不夠強大,而死巫師又不夠他揮霍吧?」

  「不是,因為他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蓋爾笑道,「鄧布利多離開之後他終於能放手搞了,當初菲尼亞斯·布萊克弄的那種藥水……他在紐蒙迦德堡的地下室裡掏了個大池子,所有泡過那種藥水的死屍,看上去都和活著沒什麼不同。」

  說到這裡,她忽然努了努嘴:「你不想知道配方嗎?」

  斯內普一怔,繼而才明白過來,不由又笑了。

  一個平常的吻,無論哪洲哪國,無數對相愛著的夫妻每天都要交換無數個這樣的吻。它不壓抑著無處安放的情■、不宣泄著劫後余生的痛快,更不裹挾著某些「愛無能」患者的暴怒。

  始終向前的時間指針暫時停止了那無休止的催促,蓋爾暫時停了下來,享受平凡生活該有的點滴。

  她率先睜開眼睛,捅了捅斯內普。

  視線相交。

  這是一場漫長的意識之旅。蓋爾的大腦封閉術說實話學得一般,她很擅長「封閉」與「清空」,卻不擅長「混淆」,這使得她的大腦像一只櫃子,要麼打不開,要麼干脆是空的,要麼所有的東西都色色俱全擠在眼前,隨便抽個什麼出來,就會引發山崩地裂般的連環反應。

  斯內普遭遇的就是最後一種。他不僅看到了「傀儡藥劑」的配方,還看到了蓋爾在阿茲卡班窄小囚室裡來回轉圈圈的日日夜夜,她在極度絕望之下墜入大海,她在冰冷的海水裡沉浮,視野裡不斷出現又消失的那一輪明月……直到她被麻瓜商船救下,她被格林德沃的人帶走,她飛速地好轉,她開始在德國各港口漫游,用各種稀奇古怪的魔咒禍害麻瓜的武器與艦艇。

  「和我設想的也差不多。」斯內普退出來,過度消耗精神令他也難免一陣恍惚,「無論是藥劑,還是你的經歷。」

  「你設想?」蓋爾閉著眼睛,手指撐著額頭,「說起來,你能找到我真的是奇跡,西弗勒斯。」

  守護神和貓頭鷹不是麻瓜衛星,反饋不了經緯度坐標。事實上守護神撒出去,是不是切實地找到了人、傳到了話,巫師都不確定。貓頭鷹更不會口吐人言,如果收信人不願回信,那麼它就算找著了正主也是白搭。

  鳥類阿尼瑪格斯尋人簡直是新世紀巫師行業的藍海,要不是阿尼瑪吉實在繁瑣又不保准,蓋爾自己都想開個偵探社專門承接相關業務了。

  「因為北大西洋暖流。」斯內普現在想起來也有些好笑,他竟然真的僅憑地圖上模糊的幾道鉛筆痕跡就主動聯系了斯文頓、然後一路找到這裡來。這麼衝動,簡直像個格蘭芬多了。

  她萬萬想不到是為了這個,吶吶道:「我看現在的人好像還沒開始系統研究這個,我就給擦了。」

  「斯文頓去海軍找了人,又問了幾個老漁夫。」他言簡意賅,「我欠他個人情。」

  「現在就還上。」蓋爾笑了起來,一拍額頭,「虧得你提起來,不然我都忘了。」

  她匆匆跑進房間裡,拎出一沓信紙來,順便不忘了給那個倒霉的秘密警察再補一個遺忘咒。

  「這是什麼?」他俯在一邊,看她下筆如飛,不得不承認,麻瓜的自來水筆比巫師的羽毛筆快捷得多。

  蓋爾盡量簡明易懂地解釋了一下二■德軍是如何關閉潛艇的動力系統、靠洋流度過海峽、順利地躲過了敵軍的聲吶與雷達的。

  「雖然現在說這句話還是太早了,但我還是要說,這是——」蓋爾把玩著那支鋼筆,忽然將它像個教鞭一樣戳了戳斯內普的胸膛,「斯萊特林的斯內普先生,你來回答。」

  斯內普張了張嘴,顴骨上掠過一片紅暈。

  「寫、寫!都可以寫!」蓋爾連忙將筆往他手裡塞,逗人也逗得夠了,一不小心再給逗過了。

  筆蓋彈起來,撞向她的腦門兒。蓋爾揉著腦袋彎腰去撿,再起來時斯內普已經寫完了。不得不說,他寫起哪國文字都是一個鳥樣,字母或者單字伸胳膊撂腿的,恨不得整張紙都不夠盛的。

  那位真正有一顆吞並天下野心的人,字跡反而優美流暢,不露一絲鋒芒。

  「給斯萊特林加一百分!」蓋爾大力鼓掌,將信紙撕下來卷成一個小卷兒,塞進他的衣襟,「帶回去給斯文頓吧,他看到字跡就會明白的。」

  斯內普搖搖頭,緊跟著將信紙抽出來,用手捋平,他招了招手,信封、郵票與膠水便整整齊齊地從書桌上飛了下來,排排站碼在陽台圍欄上。

  「你不回去?」蓋爾有些愣神。

  「不回。」斯內普低頭寫著地址,「等著你,和你一起回。」

  她更愣了。

  「你不是怕我不回去了吧?」蓋爾強笑道,「風頭一過我就會回去的,國際巫師聯合會不是在搞修正草案了嗎——該死的,又是這玩意兒差點害死我,我簡直和《保密法》是命中注定的大敵。」

  他空閑的左手將她兩只手一握,像個短促有力的休止符。直到魔法將雙語地址忠實有力地呈現在信封上,斯內普才略略直起身,讓郵票自己沾點兒膠水貼好。

  「下一站你要去哪兒?」他問,「不萊梅的事兒完了?」

  「完了。」她干巴巴地說,正在艱難接受不得不帶一個小尾——大尾巴的事實。從二年級的樸茨茅斯開始,她就是獨行俠,在這個世界上,這個時空裡,注定不會有第二個人理解她的所作所為。

  「每一個港口你都去過了?」斯內普竟然還不依不饒起來,對這件事爆發了空前絕後的超凡熱情,看上去跟忽然愛國了似的,「要知道我為了找你,去的也都是麻瓜港口,有一些小港反而更容易隱匿。」

  蓋爾眼前一黑。


第65章 64

  1913年,瑞士,日內瓦。

  平心而論,這是個很乏味的地方,類似的城市在歐洲一抓一大把。她既沒有恢弘的名勝古跡,也沒有壯麗的自然風景,更沒有繁忙的遠洋港區,甚至連個熱鬧些的集市都開不起來。

  在麻瓜的國際組織在此扎堆兒以前,國際巫師聯合會已經為自己占據了最好的一塊兒地方。

  「魔法?」蓋爾仰頭望著不遠處的衝天噴泉。

  「麻瓜工業。」斯內普站在她身邊,兩人看上去像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對兒夫妻,就是在外人看來,這旅行目的地選得有點古怪,「你竟然也會輕視麻瓜?」

  「當然不,我只是輕視這個時代。」蓋爾驕傲地笑了笑——同死亡擦肩而過又一次,她現在的狀態好得不得了。

  他們漫步在一條長長的堤壩上,本地人似乎很喜歡在這裡逗留,年輕人和小孩子在長堤兩側的亂石間爬來爬去,去淺灘上摸天鵝,年長者坐在長椅裡只管閑談,一邊隨意遠眺清澈透明的湛藍湖水。

  堤壩盡頭是一座雪白的燈塔ヾ,那對年輕的夫妻似乎對它很感興趣似的,不知怎麼將門扭開,一前一後地進去了,好久都沒見出來。

  本地人們剛還想著他倆准得給那個凶巴巴又古裡古怪的看塔人臭罵一頓,叫清冽的春風一吹,便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大概是美景當前,無心其他吧!

  「燈塔!真是傲慢得可以。」僅容一人通過的旋轉樓梯上,斯內普低聲道,蓋爾正在「輸密碼」——在布滿塵灰的門玻璃上寫下《國際巫師聯合會保密法》頒布的時間。

  門開了,他們踏入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

  那是一條能容三駕出租馬車並行的寬闊走廊,一側是直到穹頂的拱形玻璃窗,各國國旗高高聯綴在對面的石牆上,底下掛滿了歷屆巫師聯合會代表集體畫像——每當成員更新超過半數,他們就重畫一幅。廊上三五成群地擠滿了人種、發型、膚色、長袍式樣都各不相同的巫師。一眼掃過去,有各國政府工作人員,也有新聞從業者,個別開明的記者,已經端上了改良過的麻瓜照相機,時不時地試驗一下,「砰」的一聲,便噴出陣陣白煙。

  蓋爾意意思思地裹上一條紗巾,他們像兩顆悄無聲息的水滴,順滑地融入大海。

  「你們可來得真是時候!」盡管斯內普無論如何都不是那種可以同陌生人熱絡打招呼的人——他寧可死——但一位熱情的南歐巫師主動貼上了冷屁股,「剛剛開始表決了!」

  「是嗎,拖得也夠久的。」蓋爾掖著紗巾一角掩面,附和道,注意到窗外貓頭鷹翔集,腿上各自系著一只寫好地址、但敞著口的大信封,看來是蓄勢待發、只等出結果了。

  「兩位是做什麼的?」南歐巫師又問。

  「我們只是關心時事政治,簡稱看熱鬧的。」蓋爾隨意開了個玩笑,南歐巫師卻爆發出一陣驚人的大笑聲,整條走廊的人都在往這裡看。

  通緝犯蓋爾·納什小姐身體一僵,沒等她躲到斯內普背後給自己的臉施一個混淆咒,就有兩個人同時注意到了他們——一個面露喜色,一個卻活像見了鬼。

  面露喜色的女巫微微張開雙臂,邁著歡快的小步子,向他們這邊走來。但那活像見了鬼的男巫比她更快,他衝出兩步,才想起來什麼似的,強行按捺下衝動,轉身接著應付德國同事去了。

  「亨利埃塔!」蓋爾實在避不過,只得與她交換了一個擁抱。但女巫也很識趣,她並未叫破蓋爾的名字,只瞟了一眼避到窗前去觀鳥的斯內普,叫她:「斯內普太太。」

  干,這稱呼好怪。

  「有活動?」蓋爾掃了一眼走廊上,除了站得更靠近盡頭雙扇對開大門的英國傲羅們,再沒瞧見哪張熟面孔——她對黑人朋友們臉盲得不輕。

  她其實不太希望當著斯內普的面。或許他已經越過了心裡的坎,但顯然她還沒有。

  「沒有,先生只是讓我來看看。」亨利埃塔·費舍爾輕快地擺了擺手。

  從旅店房間出發前蓋爾還開玩笑說,如果格林德沃再弄一個通古斯大火球將國際巫師聯合會夷平,那麼他征服的進程將會大大加快。

  反倒是斯內普說這不可能。

  「這像是黑魔王會干的事。」他正像個麻瓜一樣用鑰匙一圈一圈地鎖門,反正他們住在麻瓜旅店裡,「格林德沃的敵人不是巫師,我想他只是不得不去掉一些絆腳石。」

  「你對這兩位鼎鼎大名的黑巫師可真是了解。」蓋爾記得自己這樣說。

  「用你們國家的俗語來說,海鮮與河鮮總是更趨向於它們的同類ゝ。」

  蓋爾一直走到大門外才反應過來,笑得完全不能幻影移形,不由深深擔心起利芙的口才,怕她太愛逗悶子——如果這父女倆的中文老師是個天津人的話。

  她想著想著便又笑起來,緊接著注意到方才忽略的盲點。斯內普的意思是,他自己就是個黑巫師,所以更了解格林德沃和伏地魔。

  但,到底怎樣才算黑巫師?

  用黑魔法?還是殺人?還是干脆用黑魔法殺人?蓋爾發現無論怎麼算,她都是個徹頭徹尾的黑巫師,干脆直接丟到了一邊——只要她有一顆剖開鮮紅的心。

  「Aliiance」的同事顯然不是能聊聊穿衣打扮、美食寵物的關系,蓋爾與亨利埃塔除了幾年前同過火車,平常也就是點頭之交。敵營遇見同黨的喜悅消散之後,連亨利埃塔的神情都有些僵硬——完全沒話聊!

  她是孤身一人有些膽怯,但納什小姐可是有同伴的。現在她來了,把人家趕走了,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亨利埃塔有些不安,蓋爾·納什的「美名」在「Alliance」從格林德沃先生到遠東郵輪上日夜看守「浮標」的小卒無人不曉,她生怕這位女士耐心耗盡,向她發飆。

  正當亨利埃塔·費舍爾決定借口尿遁時,另一個借尿遁脫身的人從巫師叢中三轉兩轉地繞了出來,一見面就險些要伸手去抓蓋爾的胳膊:「你沒死?!」

  之所以是「險些」,因為他的手還沒碰到蓋爾,就像被什麼蟄了一樣,疼得向後一縮。

  「靜電放大咒,單方向版本的,我自己並沒有感覺。」蓋爾笑眯眯地,將紗簾子一掀,放真容亮了亮相就趕緊藏回去了,「好久不見,忒修斯。」

  男巫看上去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他既迷惑,又高興,還夾雜著那麼點兒憤怒質疑,憋了半天,才說:「我難道是最後一個?」

  「你是第三個,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我要讓阿利安娜成為第四個。」

  「那樣利芙就會變成第五個。」蓋爾嚴厲制止,「勸你最好不要。」

  忒修斯一時氣結,忍不住求助般地看了斯內普一眼,結果孩子爹給他一後腦勺,愣是像沒聽見。

  「干脆讓利芙姓『鄧布利多』得了,或者『斯卡曼德』也不賴。」青年憤憤地嘟囔著,「我看我和阿利安娜,我倆才更像——」

  他的舌頭忽然被黏到了上牙膛裡,出手的人仍舊只給他一個後腦勺。

  蓋爾樂不可支,還有心情介紹喪失最佳跑路機會、只好乖巧充當壁花的亨利埃塔和忒修斯互相認識,雖然這二位未來大概率會大打出手。

  忒修斯暫時不能對「Alliance」怎麼樣,而亨利埃塔明顯從對話中漏出來的幾個名姓判斷出了眼前的英國傲羅與阿不思·鄧布利多的關系——雙方相見甚歡,氣氛很是融洽。

  「你對背後指使者有頭緒嗎?」忒修斯毫不在意他的「第三」只是基於英國人而言的,反而迫不及待地講起了案情,「你覺得誰會害你?」

  「還能有誰?」蓋爾扳著指頭數,「布萊克、馬爾福、羅齊爾——不,沒事的,亨利埃塔,我和文達的『友誼』當然一如既往——還有誰來著?總之就那麼幾家,不想看到律法修正,更不想將地盤讓給麻瓜。」

  本質上講,純血家族們與格林德沃的想法算是不謀而合。他們都不想看到巫師與麻瓜和諧共處,矛盾越大,巫師之間依托血緣的等級越森嚴,他們便越得益。

  於是他們雙雙選擇激化矛盾、挑撥巫麻關系,甚至不惜有意縱容極個別巫師心底裡的惡意與惡念。

  「你有證據嗎?」忒修斯眉頭大皺。

  「那我早就回去狠狠抽他們的臉了,歐陸遠沒有好玩到讓我家都不回。」蓋爾十分無奈。《預言家日報》就是特別開明的那一類巫師媒體,納什小姐的玉照早就傳播至英倫三島每一處有巫師的角落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見她只是長久地注視著會議室那裝飾著巨怪、妖精和家養小精靈的大門,忒修斯不由得急了,「我敢保證,新部長對你可一點兒好印像都沒有。」

  「啊,那沒關系。」蓋爾好笑地努了努嘴,「另一位部長對我有就行了。」

  雙扇大門霍然洞開。

  伴隨著稀稀落落的鼓掌聲,會議簡報如雪片一樣地飛了出來。先遣部隊已經自己給自己折疊好,一份份順著窗戶縫兒擠出去、搭貓頭鷹航班飛走了,大部隊才姍姍跟上。這些都是不限量供應的,在場巫師們各自招呼了一張,這就低頭看起來。

  「好!」那位熱情的南歐巫師率先叫起來,「改得好,就該這樣改!」

  這就是通過了。蓋爾也松了一口氣,立時也有心情秀恩愛了,干脆去扒著斯內普的手臂一起看。

  亨利埃塔:???

  忒修斯:…………

  這份《修正案》仍是基於「泰坦尼克」號一事、針對「如何恰當地幫助麻瓜合理避險」這一主題作出的規定與說明。

  首先申明,閑著沒事兒滿大街暴露巫師身份仍然是違法的;

  其次強調,麻瓜與巫師是平等的,他們的生命同樣珍貴,因此救助麻瓜是高尚的、榮耀的、值得被嘉獎的行為,鼓勵大家勇於助人;

  第三條才開始定義「避險」的範疇:小到一個麻瓜摔下高樓,中到一群麻瓜摔下飛機,大到一整座麻瓜城市被轟炸,只要是遇到生命危險的,都算;

  第四條規定了巫師在施救時仍應盡量采取低調、簡潔且有效的措施,以便於善後工作順利開展——譬如英國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的煙囪,可以讓它晃了兩晃又站住了,也可以讓它cosplay比薩斜塔,更可以讓它「幸運至極」地一個人都沒砸中就直接下海,但不可以整個消失,更不可以變成成千上百噸花瓣滿天飄飛;

  第五條明確了善後的責任並給予了巫師在一定範圍內自爆身份的權利。一名普通成年巫師的指標定死了是單次三個人,無論是簡單粗暴的遺忘咒,還是通過一些話療與推心置腹讓對方發自內心地接受巫師的存在、並保證不出去胡咧咧,特殊職業(譬如傲羅)可以酌情放寬。一旦超過三人,則施救巫師有義務求助管轄國魔法部/魔法國會/巫師議會並協助相關人員進行善後——當甩手掌櫃是犯法的;

  第六條則敦促各國魔法部/魔法國會/巫師議會,應盡快建立相關的麻瓜緊急對策科室,並與該國麻瓜政府溝通,適當將知情權自首相/總統/總理之外放寬,以便於應急對接。建議培養麻瓜出身巫師、啞炮及巫師的麻瓜親屬擔當這一工作,各魔法學校應適當提高麻瓜研究類課程比重並開展相應職業培訓。

  第七條,各國間應建立起廣泛的救援互助網絡和及時有效的溝通渠道,特指麻瓜空難;

  第八條,各國魔法部/魔法國會/巫師議會應協助本國麻瓜政府與各航運公司聯絡,以確保每艘遠洋航船上都有至少一名巫師。某種比較理想化的情況是,每五百人就有一名巫師負責。但由於該職位需由麻瓜公司支付合理報酬,所以不做強制要求——麻瓜政府和麻瓜公司如果硬要草菅人命,那由他們去;

  第九條,允許民間出現盈利性質的巫師救援機構,各國魔法部/魔法國會/巫師議會應給予政策扶持,但同時也要做好審核准入工作,以防止出現不正當牟利的情況;

  第十條,由於巫師、麻瓜雙方高層間進一步放開了交流,應注意是否存在麻瓜借助魔法進行國與國之間、公司與公司之間不良競爭的情況,相關文書應遞交至魔法部/魔法國會/巫師議會檢查備案;

  第十一條再次強調本《修正案》只適用於應急避險的場合,麻瓜內戰與國際戰爭不在此列——先發生危險,才能避險,不能打著「以防萬一」的旗號先去搞死別人,即:炮彈打過來才能躲,敵軍開火前先端掉對方火力點,不好意思犯法;

  最後一條就顯得溫情了很多,就是稍微有點兒陰陽:希望巫師們多少有點兒自知之明,能救救、不能救搖人,別把自己搭進去,Over!

  《修正案》另有一份附錄,內稱德國代表出言倡議,首席巫師臨時組了個庭,由各國代表充任陪審團,在被告缺席審判、暫由其本國魔法部部長代理的情況下,判決蓋爾·納什無罪釋放。

  說實在的,雖然這個庭組得就完全不合法(國際巫師聯合會哪裡來的司法權與管轄權),被告犯法在前,《保密法》修正在後……但,誰讓全票通過了呢?如果英國魔法部與威森加摩真要抗辯,那也就抗了——這場小小的投票寫明了發生在中場休息期間,不作數的;「判決結果」更是謹慎地用了「建議」這個單詞。

  但這是全票通過。英國魔法部之前一直苟著裝死,也不過是在端水,現在有了「全票通過」撐腰,新部長也不用再糾結了。

  「在想什麼?」斯內普看東西很快,比「過目成誦」也不差什麼,他撐著紙面讓蓋爾慢慢讀,誰知道半日沒反應,這才發現人還在這兒,心思早就飛了。

  「在想怎麼把吐真劑加到墨水裡去,你教教我唄?」蓋爾的手指頭已經開始在大腿上寫寫畫畫,兩只手各寫各的。

  「做什麼?」斯內普再想不到她竟然會給出這樣一個答案,每當他自以為已經讀透了蓋爾·納什,對方就毫不猶豫地給他一個新驚喜。

  「這樣斯文頓他們就不用老是拿文件過來檢查了啊,多麻煩呢!」蓋爾慢慢整理著思路,「這個墨水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雙方最真實的意思表示,它是不可以被任何魔法篡改的,唔,混淆咒也不行!還有,它的價格要低廉,方便麻瓜政府強制要求——嘶,強制要求啊,那有點麻煩。」

  蓋爾扒在斯內普身邊,枕著他的肩膀又想了想,笑道:「得了,我干脆做盒印泥得了,就往裡加古靈閣的瀑布水。到時候「啪」的一蓋,紙上所有魔法的痕跡就都會消失。」

  理論上,這的確是個好主意,斯內普心想,決定給她潑一盆冷水,問她還記不記得「強制要求」的事。

  「沒必要!」蓋爾豎起一根手指,搶先開口,「這樣麻瓜就可以直接找麻瓜審核了,刻個『審核通過』的章,蘸著印泥蓋上去——一點兒都不難,市政廳外支個亭子就能干。」

  默默避在一邊假裝自己不存在的忒修斯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覺得這想法可行,他正好奇斯內普怎麼不捧場,脖子一動,後腦勺就挨了一巴掌。

  「對不起!」亨利埃塔快速而小聲地說,「你現在最好別回頭,我不想因為你而連累我挨罵。」

  忒修斯默默地移了兩步,遠離這個可怕的女巫。他忍不住想起剛認識時阿利安娜給他的印像:像是湖面上沉靜的一尊倒影。

  當然熟了之後就知道壓根不是這樣,他的心湖一天天鬧騰得不行,倒影粼粼波動,在湖裡四處亂撞,活潑得很。

  大概女巫都有兩副面孔吧,忒修斯無奈地想,能讓這位德國女巫不惜暴露真面目,她到底看見了什麼?想到這裡,他就變出了一面鏡子,怕鏡面反射陽光引起注意,還特意走遠了些——

  忒修斯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好奇心」這種情緒!這兩個人怎麼不知道檢點!天知道他給麻瓜海難生還者善後時,被迫從那一船貴婦人腦子裡看了多少!

  「你簡直——」蓋爾扶著斯內普的胳膊,見縫插針地試圖說話,「想把我聰明的大腦從顱骨裡吸出來。」

  斯內普一下子把她推開了,蓋爾舔了舔嘴唇,自己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來。

  雖然她的身份與名譽也不是很重要,但能挽救當然更好。別提還有《修正案》這樁大喜事!一名普通巫師因緊急避險而泄密的名額是單次三瓜,一戰……不太夠,加上二戰……到世紀末,就哈利·波特那個年代,最起碼英國國內該實現大同了吧?

  蓋爾對巫師與麻瓜社會分隔沒什麼意見。大米和綠豆得分開賣,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本就很難混居在一起,白人、黑人、華人、日裔、韓裔都有他們自己的社區,何況巫師與麻瓜?

  多少人能坦然接受身邊一起長大的普普通通小伙伴是奇妙的超能力者、而自己只是個凡人?還有哈利·波特那個帥哥老師,他要是去混麻瓜社會,能把《復仇者聯盟》霍霍成《黑袍糾察隊》。

  社會分隔就分吧,技術上互相借鑒、互相進步就夠了。

  「咳、咳……」亨利埃塔硬著頭皮清了清嗓子,她自覺至少也會獲得一個大白眼,但納什小姐滿面春風地回給她一個微笑:「怎麼了?」

  亨利埃塔受寵若驚!

  「我想那是找您的。」她指了指窗外——心裡還有些美滋滋的——一頭雄壯的大鳳凰守護神正在用圓眼睛威嚴地盯著這邊。

  「又一只!」斯內普有些厭煩,這個時代「鳳凰」的數量,單就守護神吧,就已經比他認知裡真的假的加起來都要多了。畢竟他曾經認識的阿不福思·鄧布利多靈魂與生命力俱已枯萎,不足以再驅使鳳凰。

  蓋爾開開窗,試圖招呼大鳳凰進來,但那鳳凰卻不依,只是探了個頭。「你的魔杖好了,蓋爾,到明斯特去找格裡戈維奇拿。」它口吐人言,果然是格林德沃,斯內普注意到「Alliance」那個女巫聞言神情一肅,險些立正,不由暗暗好笑。

  「可我——」

  怎麼女巫都有這毛病ゞ?在場兩個男巫都有些匪夷所思,那個德國女巫,肅穆得活像格林德沃能透過守護神的眼睛看見她一樣。

  「我就是知道。」守護神不容置疑地說,堪稱對蓋爾的反應了如指掌,「因為我看見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4

第66章 65

  1913年夏,失蹤半年之久的蓋爾·納什小姐被在德國魔法部特派小組的陪同下回到了她並不忠誠的大英帝國。

  德國巫師們出具了一系列證據,表明納什小姐獲救時狀況極差,幾乎像一具破破爛爛的屍體,魔力也因攝魂怪的負面影響而幾乎蕩然無存。這半年她在各個城市的各個麻瓜軍政機構之間輾轉,這裡被關一關,那裡被審一審,憑著最後一絲頑強的毅力和求生的精神活了下來,奇跡般地聯系上了德國魔法部。

  在國際巫師聯合會近乎耍無賴般地赦免了蓋爾·納什後,英國魔法部背後那群食古不化的純血老頑固已經提出了新的堅持:不論怎樣,越獄就是犯法。

  盡管傲羅辦公室負責人願意證明,蓋爾·納什所謂的「越獄」絕對是被陷害的,但聲音要被聽見才有意義。

  威森加摩的審判室裡,阿不思·鄧布利多平生第一次站上了辯護席位,當然,這輩子估計是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ヾ了。德國魔法部特派小組擔當了證人的角色,當然,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和鄧布利多是「前盟友、前同事或前任上下級」,故彼此配合默契,發揮得相當出色。

  蓋爾再一次被宣判無罪,但交接魔杖的時候,她只得到兩截禿露著白生生杖芯兒的斷木頭。

  「保管不當。」魔法部職員輕描淡寫地說,「正常損耗。」

  「一個伯斯德。」忒修斯低聲告訴他們,鄧布利多便露出了然的神色來。

  「早就料到了!」蓋爾笑眯眯地抽出一根嶄新的魔杖,顏色比斷杖還要深一些,也沒有香味,但更沉手,「還好我提前准備了一根新的。」

  「唔,我以為你會讓蓋勒特幫你。」鄧布利多湊近細細打量,「他的那根魔杖很有能力。」

  伯斯德被氣得臉色發青,蓋爾抄起斷杖往袍子裡一揣:「我當然會讓他再幫我一次。」

  「是什麼木頭?」

  「也是檀木,之前試現貨都不趁手,格裡戈維奇說他有個珍藏的杖芯材料一直沒動,感覺會適合我,就問了我原本的魔杖是什麼木頭——大概檀木也有許多種吧?反正都是親戚!」

  「鳳凰尾羽嗎?」鄧布利多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似的,「英國的鳳凰越來越少,奧利凡德家許久都沒有做新的鳳凰尾羽魔杖了。」

  「是一小枝麒麟自然退掉的骨化角。」蓋爾露出有些好笑的神色,「來自我祖國的一種神奇動物,它們的角像鹿,但前端是圓的,被認為是真正的仁慈的化身——有武器,卻不拿來害人。」

  「這支魔杖承認了你。」鄧布利多說得很慢,劍一般的兩條眉毛糾結在一起,「仁慈的化身?真正的仁慈?」

  蓋爾攤了攤手。當時她和斯內普都不覺得自己能帶走這根魔杖,但事實就是,「藍蝴蝶」的花雨再次傾瀉如注,幾乎將格裡戈維奇的工坊淹掉小半個。

  不過這些時日蓋爾也想通了:她不仁,那是站在蒙古人、意大利人和未來的日本人立場上看的。麒麟畢竟是中國的。

  新魔杖輕輕撥弄,將她心頭縈繞的最後一絲陰霾輕而易舉地驅散了。

  不過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面。

  1913年,夏,英格蘭,倫敦,考文特花園,某民宅。

  花園中傳來兩聲輕微的爆響。

  「……你有沒有注意到剛剛德國人看你的眼神?從前你只要坐在旁聽席上,不,你都不用親自到場,你只要在開庭前在哪條走廊遇見陪審團主席向他say halo,他就會知道該怎麼判。」女巫的說話聲遠遠地隨風飄到門口,正在廊柱旁的躺椅上閉目養神的男巫睜開眼睛。

  「可那是不對的,蓋爾,妨礙司法公正並不值得拿出來說嘴。」

  「我的意思是,權力並非一無是處。至少等你下次遇見你想保護的人,可以不必這麼被動。要知道,我在本國傲羅那裡不小心攢下的道德資本已經耗了個精光。」

  連伯斯德那個級別的小主管都能隨心所欲地借口「保管不當」折她倒霉的魔杖,阿不思·鄧布利多這矯枉過正的人居然還一門心思地把「權力」往外推。

  反正這一位該是斯內普頭疼的範疇。蓋爾撇撇嘴,剛走上鵝卵石小徑就看到了上一秒還在被她念的正主。

  「西弗勒斯!」蓋爾笑了起來,大步走過去,走了兩步不過癮,干脆跑了起來。

  在開庭以前,她一直與德國魔法部特派小組一起在某處安全屋裡被「監視居住」,說起來,打他們在七又二分之一站台下了魔法歐洲之星,好有一個周沒見過了。

  小別勝新婚呢!

  斯內普被她撞得一個趔趄,但這位絕不是順手攬住蓋爾再轉個圈圈的人,他只是在心裡默默打算了一下,似乎該喝點兒什麼魔藥,讓自己多長些肌肉。

  阿不思·鄧布利多笑吟吟地站在台階下,沒有當電燈泡的意思。事情一完,他送蓋爾回家只是出於紳士風度。

  「噢,你等等!」蓋爾想起一件事來,把手中的簡單小行李塞給丈夫,自己又匆匆跑回去。

  「你說的『鳳凰尾羽』。」她從巫師袍內袋深處掏出一個什麼東西來,往鄧布利多手裡一塞,「你並沒有感應錯,喏!」

  一枚火焰般閃耀絢麗、布滿霞光紋路的……雞蛋?

  「這是……鳳凰蛋?」鄧布利多被燙得差一點兒沒握住。

  「格林德沃托我帶給你的,他本來打算自己孵出來、讓那鳥先認他當媽再送給你,孵了一年沒動靜,讓我轉交的時候還沒忘了讓我也試試,指望我是女巫呢,嗐,白搭!」蓋爾甩著燙紅的手,乘風取涼,「你自己摟著它慢慢孵吧,我是要熱死了。」

  「他……」鄧布利多用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蛋,「他為什麼要——」

  蓋爾:?

  「拜托!」她有些哭笑不得,「你們只是分手了,又沒什麼不共戴天的血仇,送送禮物怎麼了,又不犯法!如果鳳凰是他孵出來的,那他不借此搞事是不可能的——他又孵不出來!」

  或許從政見、從全體巫師與麻瓜命運共同體的角度來看,蓋勒特·格林德沃必須也必然會被扳倒,但總要允許感情不講道理。

  「哢……哢哢……」蛋殼發出清越但細微的碎裂聲,像某種精細的瓷器,一絲淡淡的金紅色光芒從縫隙中透出來。

  「哎?!」蓋爾傻眼了。

  你■■的你這扁毛畜生鳥眼看人低是吧?黑巫師就愣是孵不出來、一到好人手上這能有三分鐘嗎!

  斯內普拉著她的胳膊把人拖進家裡去,蓋爾還很不服氣要跟那鳥好好掰扯掰扯道理似的——許多動物都有在破殼或者睜眼的一瞬間亂認媽的習性,鳳凰這種頂級神奇動物也不能免俗,一不小心再認錯人就不好了。

  「等紐特長大了,讓他幫我搞只獨角獸養養,我還就不信——」蓋爾忿忿的聲音戛然而止。

  斯內普剛要說紐特·斯卡曼德瘋了才會答應,就想起會客室裡還有多麼精彩紛呈的場景等著她,險些笑了出來。

  他剛才就是實在待不下去,才干脆跑到外面等人回來。

  蓋爾面無表情地關上門。

  「幻覺。」她若無其事地說,「我是高興得傻了。」

  斯內普動了動手指,那門霍然洞開,還「咣當」一聲砸在牆上——會客室裡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正中的長沙發上坐著E·D·A·斯文頓,看上去足足老了五歲,但情緒還算穩定,只不住摩挲著手杖柄上那只蜜蠟雕琢的虎頭;主人位上坐著幾乎已經令蓋爾快要認不出來的利芙——這個年紀的小孩發育得都快,一天一個樣兒,她正歪著腦袋看《魔藥學原理》,手指間夾著一支鋼筆,邊看邊做批注;瑪納薩和梅洛普·岡特擠在另一張沙發上,正用李子大的一堆紫水晶珠子玩「丟沙袋」的游戲,珠子太圓了不好抓,經常「滴滴答答」地滾一地,擾民效果卓越。

  「蓋爾!」瑪納薩立刻撲了過來,撲到一半就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巨蟒轉化,蓋爾還來不及反應,余光裡看到斯文頓本來都站起來了,愣是被驚得面色慘白、捂著胸口一屁股倒了回去,忍不住笑出了聲。

  然後就被纏了個結結實實,巨蟒沒用力,冰涼的蛇信子「嘶嘶」地舔著她的臉。

  怎麼狗裡狗氣的?

  「好好好……」蓋爾抱著她的頭一頓呼嚕,說一些「好久不見真是多虧了我們瑪納薩替我照看後方」之類的彩虹屁,但巨蟒壓根不領情,一邊拿頭拱她的臉,一邊「嘶」個沒完。

  「她說她就是單純地想你了,抱夠了自己會松開的。」頭發已經蓄至及耳長度的梅洛普·岡特瞅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說,「還、還說……呃,還請你閉嘴,不愛聽了。」

  蓋爾:…………

  好吧,一年前還渾然是個野人……野猴的樣子,現在已經能說這麼一長串人話了呢!蓋爾勉勵地向梅洛普點了點頭,至少她說話一點兒口音都沒有,瑪納薩自己都做不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帶的孩子,真是天生就該干教育。

  利芙用《魔藥學原理》掩住嘴,只露出一雙笑得彎彎的眼睛。不愧是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的愛徒,在陌生人面前這股沉靜勁兒真是一模一樣。

  「你——唉!」趁這功夫斯文頓已經從利芙身後遠遠地繞了過來,還是不太敢上前。打從斯內普直接拉他去首相面前泄底,他就再也沒見過蓋爾,除了和魔法部搶人博弈,只半道收到過一封信:神奇的蓋爾·納什小姐單槍匹馬搞定了德國海軍,海面以上的她沒管,海面以下的保證一炮都發不出來。

  天知道斯文頓收到那封跨國平信時是什麼心情!他倆甚至不舍得加錢掛號!真是越有錢越吝嗇!他簡直有一肚子問題想問!

  本來斯內普已經大略和他解答了一些,比如坦克飛機航母就和魔法沒有半點兒關系。但現在新的問題又出現了:你搞德軍艦艇,是不是依舊違反《保密法》?德國沒有巫師嗎,他們不會反制嗎?我們多搞幾個像你這樣心系祖國的巫師,是不是就可以稱霸歐洲?

  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斯文頓還有點兒自知之明。說得刻薄一點,他覺得相比之下,利芙只是蓋爾一個無法挽回的「失誤」,車庫、機庫、船塢裡蓄勢待發的坦克、飛機與航母,才是蓋爾真正傾注心血的「孩子」。

  嗯……雖然,好像,出力的都是努力實現蓋爾·納什小姐那些「奇妙」創想的工程師與科學家。

  「約個時間?」蓋爾朝他咧了咧嘴,人還被蛇纏著。

  斯文頓立馬覺得心裡舒服多了。天知道他有多難得到蓋爾的好臉色,「面無表情」和「嘲笑」已經是她最最友善的表現了。

  「轟炸機的圖紙已經出來了,原型機還在造。」他又有了動力,抓緊時間開始show進度,「今年沒有人死,你得再等一年,反正你也沒趕上。」

  「核物理人才呢?」

  「有!」斯文頓驕傲地挺了挺胸,「從劍橋畢業就去加拿大了,剛回來沒幾年,諾貝爾拿的是化學獎,差點兒被我給漏了……哎,反正我搞不懂!」

  「就一個?多大年紀了?死了怎麼辦?帶沒帶學生?搞這個的一不小心就容易長病。」蓋爾皺起眉,印像裡德國那旮旯跟捅了中子窩一樣,人才那叫一個源源不斷,他們這費勁巴力地扒拉出一個,那邊雨後竹林長筍子,甚至還能量變積累質變,最後被美國全盤接收。

  氣運這種東西,真是不服不行。

  「你能治嗎?」斯文頓眨眨眼睛,氣質忽然猥瑣了起來,「是不是也犯法啊?」

  「法?噢你說《保密法》,這個不去管它!」蓋爾認真想了想,「應該能,癌細胞消失咒,上次我差不多就是這麼活下來的。」

  斯文頓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一個嶄新的世界正在他面前緩緩展開圖卷。這種興奮的、異樣的感覺,比去年在首相官邸真實多了。

  「自然老死治不了。」蓋爾立即道。

  「那就是別的都可以?」斯文頓立即打蛇隨棍上,心裡已經開始盤算己方哪些人十分重要,最好讓他們多活上個十幾、二十年。

  「血液病應該也不行。」蓋爾的手指順勢在瑪納薩背上劃拉起來,給巨蟒煩得夠嗆,「我要是把白細胞都弄沒了,人當場就得死那兒。」

  「還有呢?」

  「急性腦出血、心髒病發作……那應該來不及。慢性的血栓嘛……你得讓我試試,找個機會吧!」

  斯文頓心滿意足地走了,走之前還讓蓋爾好好考慮一下在麻瓜世界開診所的事。這當然又是一片藍海!只是令蓋爾無語的是,斯文頓怕她再給抓進去,建議她只為特定階級服務,所謂「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至於普羅大眾會不會因為癌症、白血病和心腦血管疾病而死,他也不是很在意。

  終於送走一個,蓋爾剛喘了口氣,就覺得更不自在了——她現在不得不面對利芙了,瑪納薩還是蛇,梅洛普應該根本不記得她是誰。

  「在自己家還要站著?」斯內普輕輕搡了她後背一把,被瑪納薩惡狠狠將手拱開。

  蓋爾只好訕訕地試圖拖著蛇就座,笑死,根本拖不動。

  瑪納薩只好從她身上游下來,等她坐好了,再把腦袋搭她膝蓋上,還分了個尾巴尖陪梅洛普玩。

  夏天抱著蛇確實舒坦,但蓋爾再度被壓得動彈不得。她看看施施然坐到她身邊的斯內普,又看看斯內普右手邊的利芙,深覺這就是一場三堂會審,而瑪納薩是法警。

  孽緣,都是孽緣。

  怎麼都沒人說話啊?蓋爾簡直想要逃跑了,她拐了拐斯內普,反而被一把捏住了手肘,扽都扽不回來。

  「那麼,您就是我的媽媽了?」利芙清了清嗓子,將書合上,平平整整地安放在膝頭。

  「啊!是、是吧……」她立刻被重重地拐了一下,只好捂著腎尷尬改口,「沒、沒錯,我就是……你的媽媽。利芙,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我一直好奇為什麼我會是一個天生的攝神取念者,如果我的媽媽是您的話,那就說得通了。」利芙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叫我什麼都行!」

  「你還記得我?」蓋爾一愣。

  「我不記得您,但我記得您的心聲。您是我遇到的第二個可以隨意控制自己大腦的人,那次在火車上,當我表示我無法感受到您在想什麼的下一刻,海量的信息向我湧來。只是當時我還太小了,能讀懂的內容很有限。」

  「和西弗勒斯相比我差遠了,我還是他教的呢!你還是讀他的大腦比較安全,讀我的,容易讀到真的。」

  利芙忍不住笑了起來,蓋爾發現她完全是在用一種……交新朋友的心態來面對自己,這樣很好。

  普林斯們立大功,她就是用整個PNB相酬也值得。還有阿利安娜,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謝她。

  「癌細胞消失咒是什麼呢?」利芙以一種標准的「社交場合找新話題」的語氣說,「為什麼血液病不可以?為什麼心腦什麼的……還要試試?」

  蓋爾撓了撓頭,抬手變出一個無蓋方盒,盒裡是混在一起的花生和杏仁。

  「假如這個盒子代表一個人的身體,花生是會使人死掉的不好的東西,比如癌細胞、細菌或者病毒。那麼我要治好它,只需要——」

  她拎起魔杖敲了敲盒沿,清晰地念出咒語,花生不見了。

  明年即將進入霍格沃茨的小巫師們現在已經開始看一些理論課程了,利芙幾乎是立刻明白了這個原理:把施咒時腦子裡想的客體替換掉就好了。

  「而血液病是因為,原本好的、對人體有益的東西突然不明原因地變多,當它們超過一個限額時,人就會生病死掉。」

  方盒裡的杏仁立即多到冒尖兒,險些將盒子脹破。

  「但我不能把它全都拿走,那樣人會死,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減少到什麼程度,病才會好。施咒時想的該是具體數額,還是百分比?這個問題麻瓜也無解,或許等到麻瓜搞明白,巫師也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蓋爾左手一抹,方才還堆得撲撲滿的杏仁立刻恢復到原先的數量,她又打了個響指,方盒被憑空出現的蓋子牢牢蓋住。

  「如果麻瓜大腦和心髒的某一處血管堵住或者破裂,那麼人就會死,越大的血管死得越快。但問題在於,巫師很難確認究竟是哪根血管,你能知道盒子裡哪一枚杏仁霉變了嗎?」

  利芙已經聽懵了,她老實地搖了搖頭,很快又笑道:「所以你說要試試,肯定有人做得到,是爸爸嗎?」

  蓋爾也笑了起來:「沒錯沒錯!」能找人就能找血管,理論上。

  猝不及防被連Cue兩次的斯內普身體僵了僵,雖然他在看蓋爾的笑話,但對他自己而言,這種和樂融融一家親的感覺更是陌生而古怪。他習慣和蓋爾相處,也習慣和利烏斯相處,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樣和她們倆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那你的診所要分我股份。」他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了一句,有些難堪地發現蓋爾和利烏斯都愣住了,然後一齊大笑起來。

  「我有些期待今後的生活了!」利芙宣布,「簡直會是一場充滿刺激與驚喜的冒險!」

  「哇哦,不太妙,你女兒八成是個格蘭芬多。」蓋爾開了個玩笑,「我怕你分院第二天就跑去手撕那帽子。」

  「我自己都差點兒進了格蘭芬多,分院帽早就老糊塗了。」斯內普說起來也有些好笑,「不可能,她絕對是個斯萊特林。」

  利芙忽然拿書一整個擋住了臉,只露出兩只紅紅的耳朵。

  「你問問她那堆珠子是怎麼來的。」斯內普指了指那堆正被梅洛普來回倒騰拋著玩的水晶,哪一顆滾進了沙發底下,瑪納薩就像背後長眼一樣,給她用尾巴尖撥拉出來。

  「我在爺爺奶奶家偽裝得真的很辛苦!」利芙虛弱的辯解聲音從書後傳來,「正好趕上《修正案》頒布,我就……想辦法,『救』了爺爺一次,他知道我是女巫之後,就開始給我搜羅這些很……很女巫的小玩意兒。」

  出現了,這不就是《修正案》裡提到的「不正當牟利」嗎?你們巫師賊喊捉賊,還要不要臉啊!蓋爾深覺對不起孩子她爺爺,雖然老普林斯怎麼看都有點願打願挨的意思。

  「她繼承了你的天分。」斯內普補充,「或許非洲的魔法也會適合利烏斯。」

  蓋爾算了算時間,等利芙畢業,她差不多就要開始出手搞事了,把孩子送去非洲讀個大專確實可行。

  她估摸著在利芙心目中她的形像總體來說還是比較正面的,這個美好的泡泡當然越晚戳破越好。


第67章 66

  一家三口的古怪生活就此展開。

  阿德萊娜·約瑟芬·納什留下的這棟產業容量有限,連蓋爾的書房都是用衣帽間後改的。盡管瑪納薩帶著梅洛普·岡特還是得住在尖叫棚屋那邊、以便接受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的野猴社會化教育,但蓋爾要是敢把她的臥室撥給利芙住,信不信瑪納薩當場哭給她看?

  最後還是斯內普出手,讓蓋爾去魔法部填了單子,又帶回幾個巫師公務員將房子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最後在魔法部職員的指導監督下,戶主親自將房子用空間擴展咒擴大了一倍,還多挖了個地下室。要不是倫敦空氣質量感人,她甚至想多搭個閣樓當瞭望台。

  「我還以為你從不拿『規則』當回事呢!」送客歸來的納什小姐如此說道。

  「我當然可以,但你不行。」斯內普挪開擋在臉前的書稿校樣,露出一雙犀利的眼睛,「等你站上被告席的那一天,罪名越少越好。」

  蓋爾低頭一笑,指了指樓上,示意他這話以後少說——利芙正在跑來跑去地忙活著布置房間。

  斯內普「哼」了一聲,不肯理她了。

  蓋爾還有一大堆爛攤子要收拾——「失蹤」得太久,瑪納薩一時半會兒又不得閑,不得不親自將麻瓜那邊的事物一一撿起來。

  她先是借著簽署股份贈予協議的機會,拜訪了一下老普林斯夫婦。老普林斯已經退休了,又和妻子貝絲住回了沃土原的老宅,盡管這次蓋爾是攜全家出動,姿態明晰得就差收紅包改口了,兩位老人的態度反而更加地……客氣。

  「你和爺爺奶奶說什麼了,對不對?」蓋爾仰頭望著早早躥到樹屋上的利芙,「你都說什麼啦?」

  「我全都說了!」利芙探出一個大頭,「從那天起,爺爺奶奶就再也沒有什麼怨言了,我甚至『看到』他們懷疑你生下我就跑路、是不是因為爸爸當初用了什麼不好的手段。」

  蓋爾差點兒從秋千上掉下來。

  「等你爸爸出來你再說這話試試!」她指了指利芙,「年紀不大、口無遮攔!」

  利芙吐了吐舌頭,又縮回樹屋裡去了。

  她的下一站是霍格莫德,但出發之前,還發生了一樁小插曲——年邁的牧師奧斯汀即將卸任離開沃土原,聽說納什小姐回來了,便想見上一面。

  雖然沒什麼交情,但蓋爾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奧斯汀夫婦待客倒是一如往常,趁著奧斯汀太太去廚房拿布丁、奧斯汀先生給煙鬥裝填,利芙忽然往她這邊兒一靠。

  「他們想問問路易絲的下落。」小姑娘跟個作弊器一樣神神秘秘地說。

  「可我只知道她進監獄了。」蓋爾當然能猜到奧斯汀夫婦的意圖,當年誤殺案一出,夫妻倆就和女兒路易絲斷絕了關系,看來人上了年紀還是容易心軟。

  「最後還是被阿不福思叔叔弄出來了,大概是奪魂咒,或者混淆咒,反正是魔法。」利芙小小聲說得飛快,斯內普瞥了她一眼,只好硬著頭皮主動找老普林斯寒暄,以便女巫們傳遞情報,「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還生了個孩子,生完路易絲就不見了,還留下信說如果阿不福思再找來就死給他看。」

  這情節有點兒眼熟是怎麼回事?蓋爾目瞪口呆:「然、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呀!」利芙將手一攤。

  「所以路易絲·夏普名義上是個——」

  「在逃越獄慣犯,沒錯。」利芙嚴肅地點點頭。

  蓋爾眼前一黑,這種消息怎麼能告訴人家父母啊!

  最後她也只是說,路易絲在倫敦郊外的女囚教養院生活得很好,每天和其他人一起勞動,養雞種菜還組織了一個小小的唱詩班並擔任領唱。按照她的表現,最快二十年後即可重獲自由。

  那時候奧斯汀夫婦估計也不在了。

  是以當她在鄧布利多學校見到年幼的、正扶著桌腿學走路的奧勒留·鄧布利多時,不由對阿利安娜產生了深深的敬意。

  「利芙明明說這孩子是你爸媽在養啊?」她問阿利安娜。

  「我爸爸媽媽……多少也養了幾天。」阿利安娜嘆了口氣,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當年我差點兒出事你忘啦?阿不福思可也還沒忘呢!」

  「他這個哥哥當年也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蓋爾撇撇嘴,讓五六歲的小女孩自己滿村子亂跑,巫師的育兒觀著實令人迷惑。

  「估摸著在什麼地方給路易絲摘野花吧!」阿利安娜冷笑,當小奧勒留跌跌撞撞地撲到她懷裡來時,立馬就換了一副神色,「是我把路易絲藏起來的,你別告訴他,這事兒連你家那位小天才都不曉得。」

  蓋爾一口紅茶嗆了出來,咳嗽著就爬起來去窗邊盯梢——利芙正帶著梅洛普在鄧布利多學校的院子裡瘋玩,看上去正在想辦法突破玩具飛天掃帚的限高魔咒。

  「這到底怎麼回事?」確認安全她才敢問。

  「阿不福思那筆爛賬你知道多少?」阿利安娜抿了一口茶水來不及咽,趕忙又去給小奧勒留系好鞋帶,又扯了扯袍子。對帶小孩完全無感的蓋爾在一邊看著頓覺心酸,但阿利安娜看上去就還好。

  「早晨起床時我還不知道奧勒留的存在,是利芙剛剛告訴我的。」蓋爾毫不猶豫地把女兒賣了。

  「果然不出意料。」阿利安娜笑道,「還好我不是你或者阿不思那種人,我可不怕被讀心,隨便讀好了,讀來讀去也就是這些家長裡短。」

  雖然蓋爾對八卦沒什麼興趣,但為了防止再出現上午那種消息極端滯後卻被人問到眼前的悲催情況,她還是請阿利安娜簡單講了講。

  路易絲·奧斯汀·夏普,一個信仰虔誠的普通女人。在愛情的催化下,她的道德觀允許她做出最大限度的逾越,也就是不倫,這還是她丈夫夏普牧師是個家暴人渣的情況下。所以當夏普牧師倒在她的花瓶下時,路易絲就知道,她和阿不福思之間已經沒任何可能了。盡管她動手時只是想讓夏普牧師趕緊閉嘴,否則暴脾氣的阿不福思肯定會先出手。

  結果阿不福思激情上頭選擇給路易絲頂罪,甚至還用混淆咒篡改了夏普牧師的死狀。彼時路易絲還沉浸在罪孽沾身的極端震驚與痛苦裡,直到後來才在阿不思的幫助下前往警署自首。然後阿不福思就開始了鍥而不舍的劫獄之路。無論路易絲反復申述,她要在監獄裡為殺人贖罪,阿不福思都不願聽從。他只想著依靠魔法和路易絲遠走高飛、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反正奧斯汀夫婦已經和路易絲斷絕了關系,再沒有任何人和任何事可以掣肘。

  「你說我二哥是不是個傻X?」阿利安娜停下來,喝了口茶潤嗓子。

  第一次聽說故事完整版本的蓋爾·納什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後來聽路易絲的描述,阿不福思應該對她用了一個大規模的混淆咒,路易絲一度以為自己在阿不福思剛畢業時就嫁給了他,兩個人一起在霍格莫德開酒館。但是有很多細節對不上,比如老客們都不認識她,阿不福思也不願意她下樓去招呼客人,她更不知道父母是如何看待這樁婚事的,抽屜裡找不到任何一封和家人來往的書信,阿不福思卻說,她一想家,立馬就能從壁爐裡過去,根本沒必要寫信。」

  「問題就出在壁爐上?」蓋爾敏銳地問。

  「沒錯。」阿利安娜點點頭,「很偶然,路易絲想問問她媽媽關於孕期反應的事,她覺得這事兒沒必要讓阿不福思也知道,就直接抓了一把飛路粉。可是,豬頭酒吧和沃土原的每一座房子都沒有鏈接,包括據說同為巫師的你家和普林斯家,更別說她自己家。」

  蓋爾不由沉默。

  「混淆咒在那一刻失效了,但是路易絲什麼都沒說。直到生產後,她才向我求助,而我幫了她,就這麼簡單。」阿利安娜輕聲道,「我不覺得我做錯了,哪怕我現在看到阿不福思那副頹廢的熊樣。」

  「那她現在在哪裡?」

  「在凱裡郡一家小修道院裡當修女,每天勞作,洗衣服、養一些小型家畜,再種點兒蔬菜。有大型活動人手不足的時候,也會去唱詩班湊個人頭。每半年我會用麻瓜照相機拍一張奧勒留的照片寄給她。」阿利安娜平靜地說。

  蓋爾不由失笑,這生活倒是和她忽悠奧斯汀夫婦的差不多,除了位置不對。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凱裡郡位置可夠偏的,再往西就是茫茫大洋了。甚至再過幾年,那邊就屬於另一個獨立國家了。

  「說說你吧!」阿利安娜不想再聊哥哥家的糟心事,「怎麼,這次終於要安定下來了?你也真會挑時候,眼看利芙都能上學了,你倒是回來了!」

  「那讓利芙改姓鄧布利多吧,我反正沒有意見,相信西弗勒斯也不會反對。」蓋爾爽快地說,「姓『斯卡曼德』也行。」

  被憤怒的阿利安娜呲了一臉泡沫。

  等到蓋爾一一跟進完斯文頓手頭的項目,夏天也結束了。這是利芙在鄧布利多學校的最後一年,也是梅洛普正式對接巫師社會的第一年,女孩子們如臨大敵,紛紛失眠了。斯內普也沒好到哪裡去,蓋爾半宿起來喝水,還聽到他在那裡不停翻身。怎麼說呢,還是不夠累,找點事兒做就行了。

  於是第二天一家三口齊齊整整地掛著黑眼圈,加上編外人員瑪納薩和梅洛普,憔悴得如出一轍,讓校門口的阿利安娜大為驚奇。

  「她會遇見同齡的男巫和女巫,會交到朋友,會有人告訴她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漂亮的皮囊一無是處,純淨的血脈分文不值。」斯內普低聲說道,「會吧?」

  「當然會。」蓋爾打了個哈欠,握住了他的手,「忘記告訴你,馬沃羅·岡特死了。」

  「怎麼死的?」她的手一下子被捏緊了。

  「他暈船,在運兵船上折騰了一路,到文萊的時候已經去了半條命。還沒等治好,被雨林裡的蚊子咬了一口,得了瘧疾。」蓋爾笑著向緊張到渾身哆嗦、帶累得利芙也僵硬不已的梅洛普揮了揮手,「頭天晚上開始上吐下瀉,第二天早上人就涼了,他人緣差,年紀又大,沒人願意照顧他,叢林裡的補給本就成問題,那個兵站是新設的,還沒來得及配發藥物。」

  斯內普沉默了許久,才搖了搖頭:「巫師一旦失去了魔杖,比普通麻瓜也不如。格林德沃的妄想想要實現,巫師要全民皆兵才行,可是根本做不到。」

  以岡特的家學淵源來看,馬沃羅·岡特掌握的古老黑魔法可能有許多連斯內普也沒聽說過。但是根本沒用,一個巫師,並非掌握了足夠多的惡咒、黑魔法或者黑魔法防御術就能原地自動轉職成戰士,那只會變成一個自命不凡的nerd。

  「所以他准備成為國際巫師聯合會主席,再控制幾個強力大國的魔法部,強行命令所有巫師都去當戰士。」蓋爾苦笑了一聲,「這很難評,我敢說他是精英人才見得多了,以為所有人都是那個水平呢!」

  「你這是把你自己也誇進去了。」斯內普有些好笑。

  「難道我不是?」蓋爾傲慢地反問。

  「你當然是。」斯內普真的笑了出來。

  「她那個哥哥,」蓋爾向著梅洛普努了努嘴,她正戰戰兢兢地被利芙介紹給好友,「在孤兒院裡的那個,似乎已經成了個罕見的、後天的啞炮。」

  「啞炮還有後天的?」斯內普來了一絲興致,他對啞炮沒什麼偏見,費爾奇除外——從他上學的時候,那家伙就很討厭。

  「我看到的就是這樣。你親愛的黑魔王小時候是不是大殺四方來著?」蓋爾問道,「可莫芬不同,他被欺負得毫無反手之力,只能被壓著打,孤兒院裡也沒發生過什麼怪事。」

  斯內普也看過鄧布利多在冥想盆裡的記憶,他後來甚至親自去過一次那個海邊的崖洞。黑魔王的童年稱一句「大殺四方」絕對不為過,只是和阿瓦達索命咒相比,更加隱蔽而委婉。

  「看起來岡特的血脈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搖搖頭,驅散心裡深重的荒謬,作為一個斯萊特林,一個食死徒,要說他對血統沒有一星半點兒想法那是不可能的,「馬沃羅·岡特像個凡人一樣死去,幾個麻瓜孩童就能壓制莫芬·岡特的魔法天賦,這就是薩拉查·斯萊特林的後人。」

  「嘿!你剛還說『純淨的血脈分文不值』呢!」蓋爾立刻斜眼看他。

  「總之梅洛普·岡特絕不會再愚蠢地欺騙一個人品低劣的麻瓜、乞求他的愛情。」斯內普立刻轉移了話題,「她安全了,也自由了,世界上不會再有黑魔王了。」

  「或許我該告訴她,以後如果生了男孩,絕對不能叫湯姆,托馬斯也不行。」蓋爾開了個玩笑,「不然你半夜又要睡不著了。」獲得了一個氣急敗壞的瞪視。

  他們提心吊膽地等了兩個月,得到的反饋都是梅洛普適應得還不錯,無論是老師還是學姐都這麼說。阿利安娜甚至表示,她覺得梅洛普的性格和她從前有些像,看見她就好像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哪裡像了?」蓋爾扶額,完全不能理解。

  「當我還住在沃土原的時候。」阿利安娜苦笑,「等我遇到巴希達,我的日子就好過多啦!」

  蓋爾眨了眨眼,她那時候根本意識不到阿利安娜的「超凡地位」,一直拿她當普通小女孩來處的。那時候……好吧,忙碌的爸媽,天才的大哥,桀驁的二哥,還有個被忽視的她。

  她記得前世有個外國明星,生了好多個男孩終於生到個女兒,寶貝得不行,走到哪兒抱到哪兒,都不舍得讓女兒的腳沾沾地。怎麼同為洋人,巫師總把最小的女兒養得過分文靜?那個誰,哈利·波特的老婆,好像也是在學校裡才慢慢開朗起來的,你們巫師怎麼回事?

  至於梅洛普·岡特,那就更不用說了,癲狂的爸,癲狂的媽,癲狂的哥哥,工具人的她。或許那個守護在母親屍體面前的狂野小猴子才是梅洛普的本性,用迷情劑誘拐帥哥私奔同居又怎麼不算是勇敢果斷、布局嚴謹呢?

  反正阿利安娜最擅長將小孩子不受控的性格特質導向一條安全的軌道,看看利芙!從前腳讀心、後腳就肆無忌憚招供的囂張,活活養成了悄悄讀心、攢了一肚子八卦的蔫兒壞。

  聖誕節的時候,利芙向父母提出,她的好友夏綠蒂·奧利凡德要到家裡來拜訪。

  「要不你們出去吃?」蓋爾故作鎮定,「除了不能把你倆弄去白金漢宮和國王共進晚餐之外,別的地方與陪客隨你挑——威爾士親王的克拉倫斯宮怎麼樣?」

  「可夏綠蒂就是想見見您,我告訴她我媽媽就是蓋爾·納什。」利芙油鹽不進,「可以讓爸爸自己出去吃。」

  算了,這孩子「孝順」不是一天兩天了,算了。

  「所以我該做什麼?准備聖誕大餐?」蓋爾一時撓頭。

  會做菜,和會辦席是兩件事。她穿越這麼多年,准備的餐量從來就沒超過兩人份,過不過節且兩說,瑪納薩和她都是東方胃,就說火雞這種東西誰看得上吧?

  她現在去魔法部排隊申請一只家養小精靈還來得及嗎?該死的他們該把鐘點工業務發展起來啊,家政公司才是藍海!什麼年代了還搞家生子!

  最後她緊急去唐人街買了一口新的紅銅鴛鴦鍋,加了點不用使筷子的小魔法,又花了半天掃蕩了倫敦各大市場,堪堪湊出一桌火鍋席。

  「這是什麼?」斯內普仰頭望著半空中水球裡悠哉遨游的一條草魚,或者鯉魚。

  「我自己逮的。」蓋爾的聲音淹沒在油潑辣椒的「滋滋」聲裡,「過年不能沒有整魚。」

  她也買了不少海魚,有打成魚茸預備做丸子的,也有厚切生吃的,鯉魚的「禁閉室」上滾動播放一行閃亮亮的金字:先祛寄生蟲!

  斯內普點了點頭,在蓋爾看不到的地方微笑起來。鄧布利多的那個咒語,圍困過黑魔王,拯救過「泰坦尼克」號,現在被蓋爾用來養魚。

  「這日子沒法過了!」蓋爾大聲抱怨,「為什麼你就這麼輕松?」

  「我會做三明治。」

  「留著你自己吃吧!」

  其實搞魔藥的最起碼刀工和火候都差不到哪裡去,但食材遠沒有那些奇形怪狀的魔藥材料金貴,只要蓋爾樂意,她能讓料理台上一字排開十塊菜板,晝夜不停地切菜碼子。

  事實上她也的確這麼做了。

  至於斯內普則被她趕去雞娃,總之看不得這個家裡有人閑著。瑪納薩正頂著塊抹布「吭哧」、「吭哧」地在天花板上掃塵,饒是斯內普自覺已經能和納吉尼的母親和睦相處,第一次看到這場面也給震了一下。

  12月25日下午,夏綠蒂·奧利凡德攜一束鮮花、一大塊帕爾馬火腿和一餅干酪,在長兄的陪同下抵達。

  「就是他制作了那對著名的兄弟魔杖。」斯內普在蓋爾耳邊低聲說道,「加裡克·奧利凡德。」

  「啊?」蓋爾只來得及茫然側頭看了他一眼,就不得不笑容滿面地迎上前去,擁抱了和利芙差不多高的女孩。夏綠蒂有一頭卷卷的灰棕色長發,甚至穿了一套很有節日氛圍的紅綠條紋長袍,她很有禮貌,並未直白地問出「啊原來你就是蓋爾·納什」這種話,只是用一雙大眼睛誠摯注視著蓋爾,抿嘴一笑:「請允許我代爸爸媽媽轉達對您的問候,夫人,衷心地祝願您聖誕快樂。」

  怎麼鄧布利多學校出身的未來小女巫們都會不由自主地模仿她們的校長嗎?這活脫脫又是一個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站在這兒,要收版權費的那種!

  「希望你玩得開心,在這裡度過愉快的一天。」蓋爾摸摸她的頭,把小孩往另一個小孩手裡火速一遞,安排她們上樓輔導梅洛普寫作業去了。

  都說了這個家不能有人閑著,客人就不是人了?

  於未來似乎造了一對很了不起魔杖的奧利凡德大哥也沒多作停留,只是在告別前無比惋惜地轉達了來自老父的請求:那根被折斷的魔杖能不能交由他帶回去?

  「家父說您是唯一一個在購買魔杖時露出類似於『嫌錢少』之類情緒的小巫師,能容許我冒昧地問一下,當時您在想什麼嗎?」

  「我想的是:我的天啊,我賺翻了,真的不用多給他點兒嗎?」蓋爾笑答,撐開巫師袍的外袋給他看——裡面並排躺著兩根魔杖,一新一舊,但都完好無損。

  未來的魔杖大師眨了眨眼,他可不是傲羅,不想刨根究底,既然魔杖好好兒的,那他就放一百二十個心。

  當天晚上,一桌熱熱鬧鬧的火鍋宴在考文特花園的納什家堂堂開席。蓋爾和斯內普都正值壯年,瑪納薩的胃口更是大得驚人,還有三個處在不同發育期的小巫師,這些備菜將將夠用。

  「我先打個樣兒!」蓋爾堂而皇之地捏著唯一一雙筷子,「我要吃魚丸。」

  斯內普面前一盤挖得歪歪扭扭的魚茸丸子飛起來兩個,連著「撲通」兩聲,自己舉身赴清池了。沒多一會兒,已經涮熟的「出水芙蓉」便自己抖索抖索瀝干淨水,雙雙向著蓋爾飛來——蓋爾揚了揚下巴,丸子半路分手,落了一只去當日唯一限定麻瓜瑪納薩的盤裡。

  「吃吧!」她向未來的小女巫們宣布,「試試,不用非得念出聲來。如果有不認識的菜,可以用眼神示意,或者在心裡描述一下。」

  一時間半空中食材橫飛,甚至還出現了撞得粉身碎骨、雙雙隕落熱湯的交通事故,受害者分別為鴨血與豆腐。

  無論誰點的什麼菜,最後出鍋時都會自動分一半兒給瑪納薩,這裡只有她不具有任何魔力,驅使不動「全自動魔磁爐」。

  「我想餐桌是用來吃飯的,而不是提前練習無聲咒,或者其他什麼意識。」斯內普看了蓋爾一眼,慢慢往面包上抹著干酪,他更喜歡一家人安靜地聚在一起簡單吃點,吃什麼都好。

  「被你發現了!」蓋爾相當得意,「我單是給這口鍋施咒就累得口干舌燥,可不能白白受罪。再說了,這叫『寓教於樂』。」

  斯內普眉頭一跳,果然納什教授吃飯也不忘布置作業,她說她剛剛使用了一個成語,讓他待會兒寫下來,寫不對不准睡覺。


第68章 67

  餐桌另一邊,瑪納薩、利芙甚至梅洛普,都早已經習慣了這對夫妻的旁若無人。唯獨小客人夏綠蒂坐立不安——她覺得這位大名鼎鼎的蓋爾·納什女士大概不是利芙的生母,而是位後媽。

  盡管利芙坦誠自己從小和媽媽分離,彼此根本不熟,甚至當面她都叫不出「媽媽」這個稱呼。夏綠蒂趁學校裡午休的時候幫她分析了一頓,覺得她壓根就是以一種「鰥夫爸爸老樹開花帶了個新女友回來我得跟她好好處」的心態來和傳說中的蓋爾·納什小姐一起生活。

  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才主動提出要拜訪,結果發現傳奇女巫蓋爾·納什也不遑多讓——這個世界上只有後媽才會用盡渾身解數來扮演一位好母親,那種「我想當你真正媽咪」的期盼心情從她過分殷勤的舉動、過分熱情的笑容和過分豐盛用心的招待裡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不,一頭討好利芙,一頭又跑去跟人家親爹秀恩愛去了,多麼典型的後媽行徑!

  夏綠蒂覺得利芙很可憐,她大概是被騙了。至於大名鼎鼎的蓋爾·納什為什麼非要嫁一個二婚男給人當後媽……她偷偷看了利芙的爸爸一眼,還是很害怕,感覺他隨時都能不重樣兒地將這一屋子的人都冷嘲熱諷地抬不起頭。

  一頓飯吃完已經九點鐘了,夏綠蒂說好了在利芙家裡住一夜,兩大一小三個小女巫彼此攙扶著上樓洗漱——撐得狠了,走不動。瑪納薩早就躺平了,腹部鱗片甚至像波浪一樣不停聳動著,大概是在消化,看著怪驚人的。

  蓋爾正倚著門給「魔法全自動洗碗機」監工,就聽見地下室傳來關燈上樓的聲音,腳步聲一直來到她身後。

  「是這個詞,對不對?」魔杖尖端有序地劃過她的脊背,橫平豎直,蓋爾一個激靈,反手抓住了斯內普的魔杖,被他輕輕一掙,魔杖順勢一抖——身邊漂浮著的四瓶消食劑瞬間去了它們該去的位置。

  「家裡人太多了。」他低聲抱怨道,給她揉著肚子,「我寧願回沃土原去住。」

  「那麼去看場電影怎麼樣?」蓋爾笑著轉過身來,「假期裡尖叫棚屋正好空在那兒。」

  1913年的麻瓜電影院當然不會提供節假日無休服務,他們不得不用了一點小手段,將現有的電影短片看了個遍,凌晨三點才將將回到尖叫棚屋去。

  第二天毫無疑問地起晚了,等斯內普夫婦趕回考文特花園,小巫師們的早飯都快消化完了。蓋爾本來還想著,如果利芙敢作妖,她就搬出斯內普鎮壓一下。結果家裡氣氛凝重,梅洛普縮在利芙和夏綠蒂中間,滿臉擔心。

  「瑪納薩呢?」蓋爾先問道,掃一眼高處沒有,開始彎腰查看各個犄角旮旯,「她把你們三個扔在家裡自己去哪兒了?」

  「去斯卡曼德家了。」利芙回答,手還替梅洛普梳理著頭發,「我們聊起紐特·斯卡曼德的事,她還不知道呢,一聽就坐不住了,站起來就往壁爐裡鑽,差點兒忘了灑飛路粉。」

  「紐特·斯卡曼德?」蓋爾一愣,她只知道這小子後來大有成就,還想過怎麼借瑪納薩的交情、蹭他的專業技能使使,沒想到偉人的一生果然不凡,沒出校門就開始惹禍上身。

  斯內普搖了搖頭,他也不清楚紐特·斯卡曼德成名之前的生活。他輝煌的履歷除了那本書,第一條就已經是1926年在紐約協助逮捕失控默然者和格林德沃了。

  他不免有些好奇起這件事如今會怎樣發展。畢竟那位以一己之力摧毀半個紐約城的默然者如今正在姑媽家裡扶著牆學走路呢!

  「他大概是要被開除了。」對霍格沃茨憧憬已久的小女巫們談起四大學院如數家珍,「他有個研究神奇動物的小角落,在北塔樓上,還有個和他一樣喜歡神奇動物的斯萊特林女生當他的助手。結果就是她養的那個土什麼貂——」

  「土扒貂。」夏綠蒂補充。

  「哦對對,總之,差點弄出人命!」利芙瞪大眼睛,「土扒貂誒!你們都不驚訝嗎?」

  該驚訝嗎?這個「土扒貂」不能殺人嗎?ヾ蓋爾偷偷看了斯內普一眼,頓時放下心來——就知道他的神奇動物知識這麼多年也早該還給老師了。如果蓋爾腦子裡的相關內容是個位數,那麼斯內普大約也就比她好上個三四成。

  滿分一百。

  「我們是不想打斷你。」她硬著頭皮解釋,恨不得把女兒的眼睛給捂上,小家伙們有個男友是未來神奇動物學家親哥哥的校長,耳濡目染之下說起來頭頭是道,她可沒有。

  「土扒貂就是個比尋常雪貂稍微大一點兒的貂,沒什麼攻擊性,但是會說幾句簡單的人話。」

  太晚了,利芙已經「善解人意」地解釋了起來,演技絲滑。蓋爾臉上發燒,恨不得一頭扎斯內普懷裡藏起來、讓他去面對——這比被孩子們發現他們去過「二人世界」還夜不歸宿要更尷尬一萬倍!

  斯內普卻面不改色,顯然已經習以為常——他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女兒異於常人的神奇天賦、並成功防範的。但剛剛和蓋爾手拉手進門被小巫師們看個正著,確實令他惱羞成怒。

  「如果你將來到了O.W.Ls考場上也只答定義一句,恐怕整道題都不會得分。」前·資深教育從業者斯內普教授著手壓制女兒,「如果是上課回答問題,大概已經拿了扣分。」

  「我會在您突然想轉行之前趕緊畢業的。」利芙撇了撇嘴,「如果我不是個斯萊特林的話。」

  「斯萊特林我本應酌情打折,但鑒於你作為教授的女兒應該做出表率,打折只會變成翻倍。」斯內普嘲弄地望著她,「建議你天天向梅林祈禱,我沒有親自教授那些課本的打算。」

  利芙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可蓋爾和梅洛普都在眼巴巴地等著下文,夏綠蒂只好義不容辭地站了出來:「萊斯特蘭奇——就是那位斯萊特林女巫,她的土扒貂是真正意義上捧在掌心養大的,被她灌輸了許多……比較負面的情緒,相比於野生種,更通人性,會說的英語也更多。」

  「這聽上去值得一枚梅林爵士團勛章?」蓋爾迷惑地說。寵物市場,又一片藍海!沒有人能拒絕一只貼身馴養、和自己心意相通還特麼能交流溝通的毛茸茸!

  「可那只土扒貂險些把一個一年級女巫蠱惑得想不開要跳樓。」夏綠蒂搖了搖頭,「天知道它都說了什麼!」

  「這和紐特·斯卡曼德又有什麼關系?就因為那個角落是他弄的?」

  「因為他想給萊斯特蘭奇頂罪,盡管那段時間他一直在黑魔法防御術教授辦公室幫阿不思養鳳凰。」利芙終於憋不住了,搶先說道。

  蓋爾憑借著心裡模模糊糊的印像,倒不覺得紐特·斯卡曼德是個聖母心的濫好人。反而是這個萊斯特蘭奇問題很大,心理不健康養個什麼不好啊養個會說話的,要是養個蒲絨絨,也只會獲得一個陰暗干飯的掃地機器人而已。

  「萊斯特蘭奇?」斯內普忽然低聲重復。

  「……原來您也聽說過她。」剛剛還很健談的夏綠蒂忽然萎了,干巴巴地附和了一句,再不肯說話了。

  和英國巫師真·不太熟的蓋爾愈發一頭霧水。

  「食死徒名門,後來應該是絕嗣了。」斯內普探身在她耳邊解釋,「我不確定,畢竟大概我死得更早。」

  蓋爾哭笑不得,往他大腿上狠狠摔了一巴掌!

  夏綠蒂目瞪口呆!

  「還能不能繼續啦?」利芙搖晃著臂彎裡摟著的梅洛普·岡特,「我們梅梅都困了!」

  未來黑魔王的媽配合地打了個哈欠。

  斯內普心情微妙地比了個「請」的手勢。

  於是利芙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萊斯特蘭奇家的恩怨情仇——大概這一家子的八卦在英國巫師社會裡,就像後世那個大屁股細腰大嘴唇子的外國明星一家……叫什麼來著?

  莉塔·萊斯特蘭奇小姐,奪魂咒產物,和蓋爾一樣是個有色人種。受騙的親媽死於產床,看上去情深不壽的親爹立馬另娶新歡,好不容易生出了「太子」,就被前來復仇的亡妻前夫搞死在亡妻墓前。彼時莉塔和繼母、弟弟以及一名妖精混血的保姆一起躲在一艘麻瓜船上,准備去美國避避風頭,怕得連頭等艙都沒敢坐——結果莉塔嫌弟弟哭鬧,半夜抱起來想給他扔了。

  扔自然是沒扔成。一個觀測冰山全靠海員手動舉著望遠鏡用肉眼看的蠻荒時代,海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有魔法在,萊斯特蘭奇姐弟很快被找了回來,但莉塔想把弟弟扔了的事實卻也暴露無遺。

  沒有哪個母親能容忍這個。莉塔從此開始在繼母手下討生活的日子,性格也逐漸孤僻起來,打從進了霍格沃茨就沒消停被議論、被孤立。麻瓜出身和混血種小巫師笑話她是有色人種,純血種倒是不歧視膚色,但莉塔生母是外國人,繼母卻是本國大族艾博家的女兒。

  主打一個兩邊兒討不著好。

  紐特·斯卡曼德估計是她在學校裡唯一的朋友,但很難說得清這倆人是怎麼要好到一起去的。這家人對動物的偏愛從忒修斯上學起就令他備受困擾,到了真·熱愛小動物的紐特進入霍格沃茨,嘲諷與奚落就升級成了明晃晃的孤立和針對。要不是霍格沃茨管理班子大換血、紐特這孩子又確實i得可怕,忒修斯當年的遭遇未必不會重演。

  至於莉塔……兩個被霸凌的孩子抱團取暖,她是不是真的喜歡神奇動物一點兒都不重要,她只是需要一個同類、一個知音。如果紐特是因為喜愛鑽研黑魔法而被孤立,那麼霍格沃茨只會走出一對兒雌雄雙煞。

  「別人家的事情你們可知道得真清楚。」蓋爾忍不住感嘆道。

  「很多同學都有正在霍格沃茨上學的哥哥姐姐,想知道這些情況一點兒都不難。」利芙狡黠地眨了眨眼,「無論是他們,還是我。」

  「所以那個紐特覺得莉塔·萊斯特蘭奇很可憐才想要為她頂罪?」小小的梅洛普聽得津津有味兒,難為她這麼大點兒年紀,詞彙量和理解能力增長得如此之快。

  「大概?」利芙也不能理解,「那個小角落是紐特頂的,莉塔出事,他也該負責——一部分。但莉塔的繼母好像聯系了校董會,堅持要用紐特取代莉塔接受處分。」

  飽受校董會之害的斯內普夫婦步調一致地發出一聲嗤笑!

  利芙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又是什麼都沒看出來。她覺得這甚至已經成了父母逗自己玩兒的手段,可惡!

  「校方怎麼說?」開口的是她爸,但感覺也不是真心關心。

  「以校長梅樂思教授為首,一致拒絕校董會關於開除紐特·斯卡曼德的倡議。」這丫頭的用詞忽然正經了起來,不知道這一段來自哪位巫師,大概率被讀的時候剛剛看過正式文件,「在鄧布利多教授的提議下,在校董會與教授們達成一致之前,紐特和萊斯特蘭奇假期結束後都先暫時不必去上學了。」

  「難以理解。」蓋爾真心實意地說,「如果是你倆遇見這種事呢?」

  兩位八個月後即將進入霍格沃茨魔法與巫術學校就讀的小女巫雙雙傻眼。

  「我不需要任何人為我頂罪,犯了錯那麼受處罰,這是應該的。」夏綠蒂下意識說。

  「我遇見這種事的時候幾年級?也是六年級嗎?」利芙卻很嚴謹,連連追問的同時眼珠子開始亂轉,「我必須得像紐特那樣只能喜歡動物嗎?喜歡別的行不行?」

  蓋爾心道不妙,趕緊叫停。她就多余問,真的,總感覺利芙入學以後會因為惹是生非而三天兩頭被叫家長——阿不思·鄧布利多已經就位了,那座城堡裡估計沒什麼陰謀詭計能瞞過他。

  目下既不用打伏地魔,也暫時不用打格林德沃,他悠閑得很。

  「嘿嘿!」利芙大大咧咧地將夏綠蒂的脖子一摟,「照我說這事兒還得看那個萊斯特蘭奇本人怎麼想,她要是背叛紐特、也同意那個鬼的『頂罪』……嘖,反正夏綠蒂是絕對不會這麼對我的!」

  「你呢?」斯內普冷不丁望向跟兩個小姐姐擠得嘻嘻哈哈的梅洛普·岡特,「你怎麼想?」

  梅洛普一呆。利芙和夏綠蒂也傻眼了。

  「喂!」蓋爾連忙去扒拉斯內普,「她還太小了,她懂什麼?她能聽明白就不錯了!」

  然而他卻不肯動搖。

  梅洛普仿佛被利箭釘住衣角一般,被斯內普的目光逼視得無法動彈。她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小女巫,雖然面相生得不太討喜,但所謂「居養體,移養氣」,年余下來,已經比當初的野猴模樣強出許多。此時此刻梅洛普嘴唇喃喃,卻是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

  利芙蠢蠢欲動,然而斯內普比女兒反應更快——梅洛普痛呼一聲,捂著額頭倒在了夏綠蒂膝蓋上。斯內普再一揮魔杖,她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突發惡疾。」他也不管利芙和夏綠蒂信不信,隨意拋了個理由過去,「你們兩個照顧她吧,死不了——蓋爾和我來。」

  蓋爾正好也想和斯內普談談孩子的教育問題——雖然他倆都不承擔這個責任。但這樣做明顯是不對的。

  「聽著,西弗勒斯!」蓋爾還在樓梯上就搶先開口,「你這樣和那些歧視斯萊特林的人有什麼區別?篤定一個斯萊特林將來一定會變壞,所以要從學生時代就區別待遇麼?伏地魔是無可救藥,但梅洛普不是,她的兒子是黑魔王並不因為她本人有多糟糕,迷情劑或者奪魂咒怎麼能生下正常人?」

  「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斯內普反手將書房的門關上,兩人一路上已經施了無數個魔咒,利芙的存在讓這個家變得『危機四伏』,「她滿腦子都是殺了欺負她的人。」

  「噢。」蓋爾平淡地點點頭,「然後呢?」

  「還要什麼然後?」

  「她今年多大?」蓋爾哭笑不得,「七歲?六歲?總之不超過八歲。你八歲的時候在做什麼?你心裡的暗殺名單上有幾個人?哈利·波特的大姨媽排第幾?」

  斯內普一時沉默。

  「從哈利·波特到伏地魔之間,夾著無數個善惡難分的普通人,有人善多一些,有人惡多一些,但總體都是正常人。譬如你,譬如我,譬如格林德沃和鄧布利多,梅洛普也是這樣一個普通人。我以為你會明白,人類總是復雜而立體的多面體。」

  蓋爾長篇大論地說著套話,心裡感到很稀奇——斯內普不該不明白這個道理。以巫師貧瘠的娛樂生活和他本人稀少的興趣愛好,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有大把的時間去「格物致知」,沒有什麼牛角尖兒是解不開的啊!

  除非他自己不想解,比如波特和布萊克。

  「我祖國的文化裡有一個很著名的哲學議題,人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到底是善良的還是邪惡的?如果要我來回答,那麼答案一定會是後者,因為我就生長在一個充斥著各式各樣『惡』的環境,但同樣我也相信,無論是善是惡,後天的環境可以改變和塑造一個人。當然,出於未來考慮,我們不能在伏地魔身上冒險嘗試,但為什麼不能是梅洛普呢?你別忘了她媽媽,剛生下莫芬的時候她可以毫不留情地對著忒修斯用厲火,但也是她,選擇帶上女兒逃亡新大陸來謀求一線生機——她一直身陷岡特家那種瘋狂的專制環境裡,可她並沒有一直沉淪下去。」

  斯內普靜靜地望著她,蓋爾嘆了口氣,張開雙臂——沒反應。她只好又嘆了口氣,快步走過去,將他整個人都抱住了。

  一個大大的、用力的、每一寸皮膚都緊密貼緊、每一道衣褶都嚴絲合縫的擁抱。

  「我還從來沒問過呢!」她單膝跪在一張高足茶幾上,讓自己看著高了不少,以便他的頭能正好埋在她頸側,努努嘴就能親到靜脈,「你一個混血,到底在追捧斯萊特林的什麼啊?你明明說過,當時還沒分院,還在霍格沃茨特快列車上呢,你就愛上斯萊特林了,還非要哈利·波特的媽媽和你一起去,拜托她可是麻瓜出身啊——是吧?」

  斯內普點了點頭,蓋爾能感受到她側頸的絨毛被一陣輕風吹動著,像春雨後的青草一般,在雨露的浸潤下顫抖不已。

  「因為我討厭格蘭芬多。」他小聲說著,有點兒委屈,還有點兒嘟嘟囔囔,「他們總是一副正義領袖的派頭,誰不跟著他們走,誰就是邪惡的黑巫師。憑什麼聽他們的,憑什麼就非得喜歡那種人不可?憑什麼那種狂妄自大的調調值得被稱頌與喜愛?」

  嗯,這裡的「格蘭芬多」還是約等於波特+布萊克,怨念真的很大。

  蓋爾安靜地聽著,也不過多評價,實是這種問題無解。雖然她前世一天正經學也沒上過,但對中式校園生活還是有所耳聞:對於大部分高中而言,哈利·波特的兩個爹會被老師削成平頭,除非已經保送了,否則成績再好也沒用,而斯內普這種低調做人、只在背後搞事的,無論他私下裡搞些什麼,只要不鬧大、鬧出人命,看在成績的份上,老師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文化使然,無論是麻瓜小學還是霍格沃茨,都會是詹姆……還是湯姆來著?反正,哈利·波特的爹,他永遠都會是千萬人群中的焦點——擁有巨大影響力和號召力、能帶來集體榮譽感、高富帥且自知。

  「赫奇帕奇都是千篇一律的庸才,拉文克勞太呆了,而且總是故作清高。」斯內普繼續說著,下巴抵著她的肩,有點硌,「斯萊特林的裝腔作勢還能令人忍受,以我當時的年紀還是挺樂意裝腔作勢的。」ゝ

  蓋爾氣憤地錘了他一把!

  呆?故作清高?你們英國巫師離了刻板印像不能活是吧?怎麼英國巫師呼吸的空氣裡有21%都是刻板印像嗎?

  「你就是『伏地魔後遺症』犯了。」

  「嗯,我知道。」他點了點頭,下巴動得蓋爾肩膀有點癢,便探手回去抓撓,沒想到卻被斯內普輕輕咬住。

  「抽筋!抽筋了!」蓋爾慘叫,巫師袍的袖子隨著她的掙動而滑落,光裸的手臂上青青紫紫,肌肉痙攣抽動,看著還挺嚇人的。

  剛剛要曖昧起來的氣氛一秒打破,斯內普不得不放開她,站直身體替蓋爾按摩著小臂。要不是這個該死的抽筋,他接下來就該讓醫學博士Dr.Nash幫他治一治這「黑魔王後遺症」了。

  「我早就想問了,這到底是什麼?」他故意挑了塊顏色深的,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我敢說這不是我昨晚的傑作。」

  蓋爾臉皮不算太厚,身上其他地方的肉皮也相當柔韌,極耐揉搓,捏是捏不紅的,反倒勾起他的好勝心。一不留神,第二天直接就青了。

  「我最近在跟皇家騎兵隊的打靶訓練。」蓋爾輕描淡寫地說,「步槍可比魔杖要重得多了,不是嗎?」


第69章 68

  1914年6月28日,德意志帝國,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布倫斯比特爾科格港。

  清晨白霧繚繞,整個港區都籠罩在這一層朦朧潮濕、還帶著海腥味的「膜」裡,教人無論看什麼都看不清爽。但不盡如人意的天氣並不能降低衛隊和秘密警察的工作熱情——皇帝將於今日視察剛剛拓寬完畢的基爾運河,從布倫斯比特爾科格乘游艇前往波羅的海。此時此刻,想必運河那頭的霍爾特瑙港也一如此地忙碌吧?

  自從基爾運河多了這個溝通內海的職能,港區裡就起了一棟新辦公樓,比運河拓寬工程剛剛好早幾日驗收,如今相關人員(軍方與非軍方的)都已經搬了進去,嚴陣以待——

  待戰火紛飛的那一天。

  「這該死的大霧,一准是英格蘭那邊吹過來的!」秘密警察莫裡茨·施耐德推了推鼻梁上的墨晶眼鏡,滿臉不耐,「我敢說二樓以上都沉眠在雲海裡!」

  他們在那裡安排了瞭望的人手,但這鬼天氣,怎麼看得清旗語?

  「要是有一陣強風就好了。」莫裡茨·施耐德的拍檔瓦■特ゝ感嘆道。

  「要是有一陣強風就好了。」與此同時,在頂層的某間窗戶前,一位舉著望遠鏡的奇怪男人也這樣感嘆。

  「事實上,我們真的有。」他旁邊站著一位同樣奇形怪狀的年輕女子,笑意盈盈地打趣。

  奇怪男人哆嗦了一下:「我可不敢!」

  「她現在不是好很多了嗎?」年輕女子奇怪地問,「大家都這麼說!」

  「她是好了,我心頭的陰霾可也切實留下了。」奇怪男人撇撇嘴,望天吹了聲口哨,雲翳中掠過一抹淡淡的陰影,一只巨大的禿鷲一頭衝破霧靄,撞入窗欞,落地一滾,居然變成了一個大活人!

  「怎麼樣?」年輕女人率先發問。

  「還沒來。」禿鷲變成的大活人擦了擦額頭,雲層裡藏得久了,羽毛都濕答答的。

  「這個不用你看,我們也知道。」舉望遠鏡的奇怪男人翻了個白眼,「說真的,我們去找『狂風』吧?」

  「要去你去。」禿鷲立即反對。

  「我們一起去吧?」年輕女人比較樂觀,興致勃勃地挽起兩位男同事的胳膊,「走走走!」

  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出房間,徑直上了天台,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來來往往那麼多人,都仿佛這三位穿著古怪長袍的男女是空氣一般,任由他們在機密重地裡穿梭,真是奇哉怪也!

  天台之上,也有幾個穿袍子的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不及人小腿高的低矮護欄前,負手立著一位三十歲左右、金發碧眼的英俊男人,他簡直像是一顆微縮版的迷你太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被他吸引過去,而他卻只默然垂目,注視著大樓下正在休整的軍隊。

  三人頓時一凜,年輕女人吐了吐舌頭,作臉作色地示意同事們趕緊跟自己下去,可是太晚了,那英俊男人身側落後一步立著的美麗女人已經注意到了他們。

  「亨利埃塔?」笑容如一朵舒展的玫瑰,在女人臉上徐徐綻放,「有什麼事嗎?」

  亨利埃塔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先生,早上好!」她有些緊張,「我們在想,或許納什小姐會對這該死的雲霧有法子,我們……可能需要一陣大風。」

  英俊男人回頭認真聽完,頓時笑起來,揚聲向著天台隱沒在霧靄中的另一端喊道:「聽見沒有,蓋爾?」

  他一連喊了好幾聲,都收不到回音。美麗女人搖了搖頭,笑道:「八成是睡著了,叫是叫不醒的。」

  英俊男人便從那長長外袍的口袋裡抽出一根布滿瘤節的木棍,信手畫了個什麼圖案,沒多久那茫茫雲層裡便傳來一陣機械響聲,有什麼東西破空而來——木棍再度揚起,攔住了滴溜溜亂轉的一枚彈頭。

  層層雲霧宛如被一只巨掌橫掃撥開,白茫茫裡走出一個人來,她仿佛真是一陣有形的輕風一般,所到之處,霧靄盡散。

  那走出來的女人手裡拎著一杆大槍,不得不用左手掩住嘴打了個哈欠。「鬼叫什麼?!」她煩躁道,「我難道不該養精蓄銳嗎?」

  亨利埃塔怯怯地不敢上前,她甚至還倒退了一步。

  「這霧可真叫沒法子,納什小姐。」美麗女人替他們轉圜,「你為自己,也得驅散這霧不是?」

  「要風?」納什小姐抬手撈了一把海霧,「我的辦法來不及,天氣也不合適。」

  被尊稱為「先生」的英俊男人忽然低調地、輕微地咳嗽了兩聲。美麗女人一下子就笑了,亨利埃塔幾個也眼巴巴地瞅著納什小姐。

  「無所謂!」納什小姐只是冷笑,「我們可以什麼都不做,只要等就好了,反正也有薩拉熱窩的plan B。」

  「她一點兒都沒變。」禿鷲變的大活人忍不住低聲喃喃。

  英俊男人聳了聳肩,向眾人做了個「無能為力」的鬼臉,正當亨利埃塔失望地低嘆一聲時,只見他握著那木棍,忽然大力地橫掃出去,單是這衝擊力就蕩開一抔白霧——衝天徹地的狂風自眾人身後席卷而來,幾乎刮得人站不住。很快,來自其他兩個方向的大風也加入進來,亨利埃塔甚至踉蹌了一下。

  「太低了!」納什小姐吼道,拄著那把怪模怪樣的步槍維持平衡,「再高些,不然麻瓜會停航!」

  風果然從他們身邊抽離走了,高空裡的濃郁霧靄漸漸淡薄起來,露出真正太陽的一個渾圓輪廓。教陽光一照,近地面的雲霧也散得很快。

  男人女人們齊齊發出欽佩的嘆息,連那位桀驁不馴的納什小姐也不得不說道:「你真該去麻瓜裡當邪■頭子的,名字就叫『格林德沃真■教』,相信我,你會是麻瓜眼裡的活神!」

  「尋常巫師都能做到的事我才懶得去。」英俊男人格林德沃嗤之以鼻。

  「真新鮮!」納什小姐呵呵一笑,環顧眾人,「傳出去,你們的格林德沃先生從今以後將放棄包括吃飯睡覺、拉——」

  格林德沃魔杖一動,納什小姐左手猛地握拳,某種無形的東西衝撞在一起,雲靄更稀薄了。

  她抬手將槍扔給亨利埃塔,右手從長袍口袋裡抽出自己的小木棍,左手攤開,勾了勾食指。

  「夠不夠?」小木棍在她指間靈活地轉來轉去,「不夠我還有!」

  「你還好意思拿出這根魔杖。」格林德沃忽然悠悠地嘆了口氣,「麻瓜郵輪你壞了我那麼大的事,我沒跟你計較,還派人救你,還給你買魔杖……現在你要對我動手嗎,蓋爾?」

  清澈微熱的陽光灑下來,映得格林德沃的一雙藍眼睛藍得幾乎透明,他眉毛耷拉著,鼻子皺著,嘴角微撇,似乎真的很受傷,然而……

  「惡心!」蓋爾·納什到底還是收起了魔杖,「我既然出現在這裡,以後這一頁翻篇。」

  格林德沃得意地挑了挑眉,甚至吹了聲口哨。「都各自回到崗位上去吧,這麼緊張做什麼?」他笑眯眯地吩咐。

  亨利埃塔幾個人直到回去還有點暈暈乎乎。禿鷲重新振翅飛入天空,奇怪男人一邊笨拙地調整著手裡的望遠鏡,一邊難以置信地小聲說:「我覺得她真的改了。」

  「有點兒。」亨利埃塔伸了個懶腰,「以前她肯定得罵我們一頓,說什麼『辦法都教給你們了,為什麼試都不試就跑來找我?難道我有三個頭六只手臂嗎』這種話。」

  「很大的進步!」奇怪男人將眼睛湊到望遠鏡前,「現在的納什小姐堪稱溫柔如水。」

  與難聽的鷹唳聲一同響起的,還有雄壯的國歌,繼而是軍樂——皇帝的敞篷轎車緩緩駛入港口,紅毯鋪開,衛兵舉槍,禮炮接連鳴響。

  「有病吧?」說話的是蓋爾·納什,「這種活動放什麼炮?怎麼不把儀仗隊也一起叫來?」

  「你可真是個『麻瓜通』啊!」格林德沃站在她身後,「做這種事可以分神說話嗎,你行不行?」

  蓋爾正單膝跪地,左腳踩在天台護欄上,那把怪模怪樣的步槍就架在她膝頭,女人用肩膀牢牢頂住槍托後端,側臉貼緊,手指扣在扳機上。

  「懷疑我?」蓋爾一副立馬就要撂挑子不干的模樣,格林德沃還沒來得及安撫,就收到接連不斷的傳信——皇帝不斷更新的動態位置被依次報來。

  蓋爾湊近瞄准鏡,眯起一只眼睛。

  在這個時代,妄談瞄准鏡精度就是扯淡,何況這些東西都是外包給光學研究所的——陸軍部的研發狂人們更樂意琢磨如何增大步槍的口徑與射擊距離。

  十二年前,她也是在一所建築物的天台上,默然注視著菲尼亞斯·布萊克被生生虐殺:十二年後,她又登上天台,帶著一把改良過的毛瑟G98,聽說被大口徑子彈一槍擊中前額葉爆頭是沒有痛覺的,這就是她最後的善良了。

  模模糊糊的人影進入目鏡,從身高、體型、衣著打扮都符合情報描述,小人漸漸移動,來到「十字」的中心。

  蓋爾毫不猶豫立即開槍!

  「砰」的一聲,人影仰面倒了下去。

  「好險!」蓋爾舒了一口長氣,收槍起身,解除了身上的超感咒ヾ。無論是狙擊槍、瞄准鏡或者修正、風速,他們都達不到後世CCTV-7相關節目的要求,但是他們成功了。

  樓下眾人驚怖欲死的呼喊聲與士兵沉不住氣走火的槍聲均已告訴他們: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已被成功狙殺。

  贊美魔法!

  文達一抬魔杖,無數只銀色蝴蝶從杖尖「撲棱棱」飛了出來,分赴港區的各個方向。她低頭看著表,數過一分鐘,樓梯上已經傳來麻瓜軍警紛亂並至的腳步聲了,才道:「跟進組之外的全體人員均已撤離。」

  「走吧!」格林德沃點點頭,「蓋爾?」

  「走走走!」蓋爾從精心布置好的現場起身,「快點兒走我得去接利芙放學她今天畢業!」

  巫師們紛紛應聲幻影移形,格林德沃留在最後,直到蓋爾也扛著槍消失在原地,他才離開,只留下滿地狼藉。

  1914年的6月28日被後世稱為「刺殺之日」。先是德意志帝國皇帝威廉二世在重重保護之下,在自家港口被一槍爆頭,正在波斯尼亞出席公務的奧匈帝國王儲夫婦收到消息後正准備緊急改變行程趕回維也納,埋伏在人群裡的槍手決定提前行動——弗朗茨·斐迪南大公當場斃命,其妻索菲亞女大公經搶救後得以幸免,而參與行動的青年志士在混戰中全部罹難。

  薩拉熱窩的刺客身份很好排查——甚至都不用排查。但德國則不同。

  最先反應過來槍手位置的秘密警察莫裡茨·施耐德封鎖了作為案發現場的天台,共繳獲刺客來不及帶走的物品數件,包括但不限於:毛瑟G98步槍一杆、彈殼一枚、煙頭數個、被踩扁的煙盒一個、剛開封的新煙一盒、剛點上吸沒兩口的煙一支。

  槍是德國槍,賣得全世界都是,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在於那兩種煙。被抽完的那盒是英國煙,還是僅流通於蘇格蘭的某幾個郡的小牌子,抽了一口就被嫌棄扔掉的卻是德國煙,事後復盤發現,兩種煙的焦油含量與口感都很接近。

  調查報告一經公布,舉世嘩然。

  「其實我一開始只准備了一盒英國煙。」蓋爾倚在斯內普懷裡,把玩著他的手指,「格林德沃覺得這樣太刻意了,這麼一來果然更好:事到臨頭發現外國煙還是抽不慣,忍不住抽起了珍藏的本國煙,最終導致陰謀敗露。」

  1914年,諜戰還沒開始被玩出花兒來呢,煙頭正好,太精細了德國人未必能發現,太粗疏了就像格林德沃說的那樣,反而失於刻意。

  斯內普不說話。

  「還生氣呢?一次不夠就再來一次,反正我沒意見。」蓋爾順著他的小腹往下摸,她皮膚還泛著粉紅色,汗津津得發亮,「就是不知道你行不行。」

  這人吧,別扭起來是真別扭個沒完!自從莫名其妙就復合了之後,蓋爾再沒向他隱瞞過任何事,可他不僅不問,連主動彙報都不肯聽,她出發去德國的前一天,甚至還若無其事地讓她別耽誤了利芙的畢業典禮。

  等到新聞見報,又自顧自氣成這麼個鬼樣子。怎麼,難道她扛著槍是要去圖林根森林獵鹿的?

  「事情進展到哪一步了?」斯內普啞聲問。

  蓋爾暗笑不已。

  「各家正拉人頭呢吧?沒打之前就已經在拉幫結派了,放放狠話也沒什麼,眼下麼真的要打了,連你們大英帝國都想退,可惜啊,數她最退不了了。」

  「繼續。」

  「嗯?我沒停啊?」

  「既然你不想說。」他同她換了個姿勢。

  「哎?沒沒沒都是誤會,誤會!我想說得不得了!」

  「那說吧。」該死的手卻沒停。

  「你先別!我現在腦子一片空白。」

  「不行。你有如此不凡的成就,還忍著不能向我吹噓,多少話都堵在心裡,怎麼會一片空白?」

  「還有什麼可說的啊?」蓋爾有點兒沮喪,「全世界都以為是英國人謀殺了德國皇帝,不僅僅因為煙頭。瞧瞧吧,單槍匹馬遠赴國外干掉他國元首,用一把普通步槍一擊斃命,准頭和心理素質都得是一等一的吧?這樣的人才,只有老牌子強國才拿的出來。」

  現在是1914年,不是2024年,各國特種部隊人均「長槍一劃,八百米無人區」的狙擊盛世還沒影子呢!

  「斯文頓就沒懷疑到你身上?」

  「啊?」蓋爾一愣,隨即失笑,「你想什麼呢,西弗勒斯?這事早就跟他通過氣兒,如果沒有他,我怎麼去參加皇家騎兵隊——噢,那是名義上,事實上他們從各部隊抽調了一批狙擊手苗子在那裡集中訓練。還有那把改造過的槍,還有被我留在現場的普通槍,說是普通,也看和誰比,那把槍可是幾批新槍裡挑出來精度最高的一把。」

  快別關心國家大事了,咱壓根兒就不是那塊料。

  「繼續。」

  「我沒打算停啊,你讓我想想該怎麼和你解釋……噢!你這個——」蓋爾恨恨地小聲罵了句髒話,認命地按照斯內普要求去做。沒辦法,誰讓這是個順毛驢呢?

  「麻瓜政府也不是鐵板一塊的,想想你們自己,打個伏地魔,人心都還不齊呢,經此一事,親德派還怎麼親得起來?就是打也要打,不打也要打。」蓋爾已經累了,「這就是斯文頓的目的,一個提前十幾年琢磨陸戰殺傷性武器的人,難道會是什麼和平主義者?」

  「接下來你還要做什麼?」

  「當一塊愛國的磚,哪裡需要往哪裡搬……等等,你問的,是我正在做的事,還是我們正在做著的事?」

  「當然是前者,後者不需要你動手。」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蓋爾立馬把手縮了回來,開玩笑,真的很累,比扛槍打靶也不差什麼。

  1914年的7月和8月估計是西歐各國最飽受心理折磨的兩個月,所有人都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德皇與斐迪南大公的死就是天花板上墜落的第一只靴子。

  無論另一只靴子還落不落地,等待都是最熬人的,其中猶以大陸諸國為最,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而英國人民普遍表示情緒穩定,除了膨脹的大國自信之外,再就是,英國,她是個島啊!

  雖然千年之前被征服者威廉一通暴揍很慘,但之後可也再沒人能復刻那場輝煌的登陸。大海就是大海,英吉利海峽再淺,國王親兒子的座船說翻也就翻裡頭了。

  至於英國巫師,那更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對於大部分人來說,1914年和之前的每一年都無不同,六月底接孩子放假,九月初送孩子上學,畢業生為社會注入一股新鮮血液,但也就新鮮那麼一陣兒,畢竟每年都有人畢業。

  就在新一批小巫師登上霍格沃茨專列的那一天,魔法部家養小精靈再分配辦公室也多了一名百無聊賴的文職人員。

  「你說利芙會去哪個學院呢?」逐漸消散的濃密白煙裡,蓋爾踮起腳眺望著遠去的列車屁股。

  「我的預感可不太好。」斯內普站在她身邊,「你想想她的魔杖。」

  「紅杉木配鳳凰尾羽,多好看啊還順色呢,怎麼了?」蓋爾想起來就直樂,自從福克斯順利破殼之後,奧利凡德家終於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個穩定的杖芯供應源。小鳳凰褪落的第一根羽毛被她親口叼著送給了紐特·斯卡曼德,可給那孩子美得不行,但當他得知鳳凰一年換兩次毛、毛量大到做魔杖都用不完還要被拿去填充巴希達·巴沙特編織的枕頭套時,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不怎麼了。」斯內普很輕微地白了她一眼。

  「拜托,說說嘛!」蓋爾開始耍賴,「這樣,你告訴我,我也回報你,絕對超值!」

  斯內普懷疑地看著她,但蓋爾實在是神情坦蕩、笑容誠摯,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麼壞事的樣子,也就松了口:「紅杉木被認為能帶給其使用者好運,使之每次都能逃脫險境。」

  蓋爾一愣,心裡也直犯嘀咕。聽著好像還不賴,但就巫師這個生態,什麼職業能老是遇到險境啊?這孩子莫非將來要去做傲羅?

  「人的命運還能被塊破木頭給決定了?」她定了定神,說服斯內普也說服自己,「到我回報你的時候了,走!」

  「去哪兒?」

  「霍格莫德!」

  「等——」

  霍格莫德,尖叫棚屋外。

  「我不明白你在想什麼!」斯內普快速而小聲地在她耳邊怒吼,甚至拒絕進門,「現在是白天,這棟房子裡還住著別人,雖然現在那個蛇女不在,但——」

  但該死的,透過敞開的窗簾,就能看見鄧布利多學校那滑稽的屋頂。前兩次……都是晚上,聖誕節那一夜他們也根本就沒去臥室。

  「看在梅林的份兒上!」蓋爾誇張地看著他,她是真的很想笑,但只好努力憋著,「西弗勒斯,你每天都在想些什麼?這房子莫非有什麼魔咒,我難道就不能穿著衣服、在裡面做一些小孩子也能看的事嗎?」

  未盡余音淹沒在一個氣急敗壞的吻裡,蓋爾踉蹌了一下,撐著身後的樹。

  斯內普欲言又止地望著她,不住地深呼吸。

  奇了,這人還有想說不敢說的話?這個時代還有什麼能束縛住他?法律?道德?只看他想不想而已。

  「說啊!」蓋爾不輕不重地用膝蓋頂了一下,催促——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害怕極了。

  下一秒,她直接在斯內普和樹干之間幻影移形了。


第70章 69

  1914年9月1日,蘇格蘭,霍格莫德,蜂蜜公爵糖果屋,地窖下的密道。

  「你只是死過一次!不是說這個世界上真就沒你在意的人了!好,普林斯一家都是麻瓜,那利芙呢?她還要臉吧?」

  漆黑的地道裡只有兩團魔咒照亮的微光,帶路的人跌跌撞撞,還不忘大聲數落,引起陣陣回聲,她身後的男巫一言不發,等她說完了,才問道:「這幾個小時你去哪裡了?」

  「去諾裡奇臨時開了個會,怎麼了?」

  「你是不是要走了?」

  蓋爾一怔,千言萬語都咽回了肚子裡。剩下的路她沒有再說話,只探回一只手去,握住了斯內普的手。

  在這段關系裡,每一次都是她先離開,甚至除了第一次,每次都是不告而別,留他面對一個又一個突如其來的死亡通知。說不定對斯內普來說,麻瓜皇帝的死、戰爭的開啟並不意味著什麼,畢竟他也是一個標准的英國巫師。他在乎的是,戰爭開始,她或許又要離開他了。

  他什麼也做不了,做了也沒用。這個道理,早在他再次從霍格沃茨畢業前就明白。在他眼裡,蓋爾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就在某個早晨,她留下一個吻,留下殘留著凹痕與香氣的半邊床枕,然後就一去不回。

  所以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每一天都要珍惜當下,盡情享受。

  蓋爾沒辦法承諾什麼,因為她也不知道。就算她是全知全能,時間表精確到戰爭每個階段的每一天,當威廉二世被打爛了頭臉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原來的歷史進程也作廢了。

  何況她根本就是一知半解,認知來源於CCTV-9的紀錄片。

  密道走到了盡頭,斯內普熄滅了魔杖,准備開門,卻被蓋爾攔下了。

  「如果一切結束後我僥幸能活著,那我一定哪裡都不去。」她輕輕地吻了上去,斯內普的嘴唇簡直是冰涼的,「我就在家裡等你,我發誓。」

  「別說這種話。」他嘆息了一聲,摟住蓋爾的腰,將這個吻加深,「別說話了……」

  兩人誰都沒有在而立之年(嚴格意義上應該是古稀與花甲)校園戀愛的打算。毫無情■氣息的擁吻令他們心情都平復了不少,斯內普重新揚起魔杖,指著密道盡頭處的石牆:「左右分離。」

  黑魔法防御術教授阿不思·鄧布利多剛剛從校長室離開,匆匆下樓,簡直恨不得小跑。作為教師班子裡難得的少壯,他負責去渡湖接孩子們過來,每一年。今天有些晚了,鄧布利多心想,和梅樂思教授談話耽誤了時間,以後怎麼也要找個人接過這個「重任」才行——

  四樓那個獨眼女巫的雕像怎麼整整齊齊裂成了兩半?露出後面那黑洞洞一線是什麼,密道?

  雖然趕時間,但年輕的鄧布利多教授還是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了過去。那雕像正在緩慢合攏。

  「誰在那兒?」他問道,舉起魔杖,「是誰?」

  無人應答。

  阿不思·鄧布利多又發現了自己的一塊短板,他想他有必要學一下,如何憑借肉眼看穿幻身咒或者隱形衣。

  下一秒,兩副細密的鐵柵憑空出現在走廊兩頭,將出路封死,各間教室的門也被鎖牢。

  蓋爾一時無語。

  鄧布利多的思路很對,幻身咒和隱形衣本質上都是讓人同化於環境,原理和變色龍是一樣的——所以他搞了很多蠟燭。

  可蠟燭是散射光啊大哥?

  當鄧布利多發現憑借他的物理知識無論如何也不能將燭光變得更有「形狀」時,他及時地決定換個思路。

  蓋爾也在苦思冥想:還有什麼呢?面粉?面粉是食物,是不能憑空變出來的,除非他去搶家養小精靈的,如果家養小精靈在預備了開學大餐後還有余額供他揮霍的話;生石灰?不,那算不算麻瓜造物……她抬頭環視了一下四周,走廊雖然不算寬闊,但好在還有個中庭,粉塵再多也不會爆炸。

  在鄧布利多揮杖變出濃重得令人窒息、香得令人打噴嚏的「一搽白」魔法妝粉之前,斯內普攬住蓋爾的肩膀,猛地向後一倒。

  此時此刻他們已經被逼到了樓梯邊,在霍格沃茨在職教職工的絕對意志之下,沒有一條樓梯敢來接駁。蓋爾此前曾以同樣的姿勢墜落入海,此時舊夢重溫,嚇得幾乎叫出聲來。

  好在三樓不算高,等她反應過來,人已經在地上狼狽地摔成一團了,還鬧出了一些小動靜。好在等到鄧布利多追下來,斯內普已經將她連抱帶拖地撤離了現場。

  「我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嗎?」蓋爾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紅腫的腳腕。

  斯內普眼都不眨一下地就治好了。「我會飛,不需要掃帚,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他掩飾般地清了清嗓子,難得地有些窘迫,「但是三樓太低,我從來沒有……帶過人。」

  「有沒有可能,這個咒語你也教過我了?」蓋爾壞心眼地望著他笑,「你忘啦?」

  「很好,看來你倒霉的腳踝可以歸功於我們之間毫無默契。」斯內普立刻反擊。

  「我不同意。」蓋爾哼了一聲,「我好歹和阿不思·鄧布利多當過幾年同事,我看不出有什麼非躲著他的必要——真要說,應該歸功於你怕老師吧,西弗勒斯?」

  很好,兩輩子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壁咚——因為西弗勒斯·斯內普先生不知道應該拿手給她墊一下後腦勺,所以她真的發出了「咚」的一聲響。

  蓋爾磕得頭暈眼花,惡狠狠把人一推,不住地拿手揉著腦後的大包,而始作俑者正背對著她,看起來已經無聲無息地偷笑了很久了。

  真是氣死她了,此仇不報非君子!

  在女兒即將就讀的學校裡,某些少兒不宜的東西先pass掉,撓癢癢?她以前共浴的時候試過,斯內普對脅下和腳心都沒有反應……沒治了,上魔法吧!

  「咧嘴呼——」

  一陣細碎的、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忽然傳來,伴隨著大小不一的驚呼和議論,還有興奮至極的聊天。糟糕的是,蓋爾從裡面聽出了自己女兒的聲音,一群小孩就數她叫得最大聲!

  然後他們暫時避難的房間就被人一把推開了!老天爺啊!

  蓋爾手忙腳亂地給自己施幻身咒,左手都抬起來了,余光瞥見斯內普也反應了過來,這才盡量輕緩地放下手臂——第一波小巫師已經搖搖擺擺地進來了。

  很不幸,利芙拖著夏綠蒂又衝在前頭。

  更不幸的是,這孩子之前似乎一直在肆無忌憚地讀同期陌生的麻瓜種小巫師們的心,到現在也沒讀完,所以她的……呃,眼睛?還是「天目」?總之,還沒來得及閉合。

  至於斯內普和蓋爾……就說誰沒事兒還7/24地維持著大腦封閉術吧,利芙開學走了,伏地魔還沒出生呢!

  於是乎利烏斯·斯內普同學進門掃了一眼,立馬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

  「怎麼了?」在後面照應的阿不思·鄧布利多立即問——這家人大概跟小孩子杠上了,因為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的緣故,相當一部分新生對他毫不陌生,利芙甚至見面還問人家「吃了沒」。

  「我把我的幸運錢幣落車上了,它能保佑我分到一個好的學院。」利芙撒起謊來簡直不打草稿。

  「隨你。」蓋爾咬牙小聲道,進門的小巫師越來越多,他們已經被擠到了這不大房間的角落。

  「隨你。」斯內普似乎覺得捏她的手越用力,就越能增加自己言語的力度似的。

  噢,也對,這人要面子來著,現在估計緊張死了。

  「是嗎?」鄧布利多隨口重復了一句,就忙著帶孩子去了。蓋爾遂眼睜睜地看著向來最積極響應老師號召的利芙,也不聽講了,也不擠前排了,反而開始艱難地在人堆裡鑽來鑽去,試圖找人。

  殺了她吧,真的!蓋爾絕望了。

  然而利芙眼看著要擠到他們跟前了,忽然硬生生剎住了車,她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斯內普的方向,比了個「看我的吧」的手勢,轉身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蓋爾:?

  攝神取念還能這麼玩兒呢?作為這個家裡唯一一個不擅長玩腦子的人,她簡直覺得自己被這對父女給霸凌了。

  不過鄧布利多並未耽擱太久的時間,他簡單宣讀完一些事項,就整了整隊——利烏斯·斯內普小姐由於其過硬的社交能力,被選為隊首。

  待到最後一名小巫師離開,蓋爾正准備跟上,小房間的門忽然「砰」的一聲大力關緊,推都推不開。

  「他發現了?」蓋爾甚至不敢解除幻身咒,「開鎖咒沒用!」

  「你拿一年級的咒語來對付阿不思·鄧布利多嗎?」斯內普撥開她,「或許本來就是該鎖的,這房間一年也只用這一次。」

  「那我也不會別的開鎖咒了。」蓋爾小聲嘟囔,她擅長的魔咒……嗯,至少得夷平這座城堡,或許禁林邊緣會幸免於難?

  話音剛落,門「啪嗒」一聲打開了。

  「厲害——」

  「走吧,別廢話!」

  他們趕到的時候被安排跑腿的青年教師鄧布利多教授正將小毛頭們交接給禮堂外等著的副校長阿芒多·迪佩特,後者腋下夾著帽子,手裡拎著凳子,和藹地向鄧布利多點點頭:「看起來加拉提亞都告訴你了,好好干,孩子!」

  說著,就示意鄧布利多從另一扇門先進去——新生和分院儀式理所當然應該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副校長自己也不過是分院帽的座駕。

  阿不思·鄧布利多似乎略有猶豫,他很想回頭看一眼,但最終還是順從了領導的安排——蓋爾和斯內普得以順利地綴著小巫師的袍腳溜進禮堂。

  「太瘋狂了!」他低聲道,「我到現在都不敢想像居然跟著你做出這樣的事。」

  「這哪裡瘋狂了,路不就是給人走的?」蓋爾莫名其妙,「你別告訴我千百年來都沒人溜回霍格沃茨?」

  「我想這大概叫『非法潛入』?」

  「那還有人非法潛入阿茲卡班置我於死地呢!」蓋爾嗤之以鼻,「你們總是下意識覺得霍格沃茨具有某種……我不知道,很難講,但約束你們、給予你們這種意識的甚至不是魔法,更不是道德與法律,是一種很奇妙的,難以形容的——」

  她再一次卡殼了,斯內普找到她的手,將人握住,才道:「也不是沒人畢業後想著從密道潛入學校。」

  「誰?」

  「黑魔王。」

  「…………」

  「好吧,還有西裡斯·布萊克。」

  「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蓋爾不高興地說。

  「但他們一個為了殺人,另一個也是為了殺人。」斯內普的聲音裡帶著笑意,「而你,只是為了觀看一場分院儀式。」

  分院儀式已經開始了,利芙在大後面,而此時夏綠蒂·奧利凡德已經被分去了赫奇帕奇。

  「利烏斯·斯內普。」迪佩特教授喊道,特意多看了利芙好幾眼,不知道是覺得她名字奇怪,還是對當年那位看誰都不順眼的天才還留有印像。

  利芙往前走的時候還忍不住試圖回頭找人,等到她罩上帽子,立刻忍不住「哇」了一聲。

  「她還能讀人家分院帽?」蓋爾震驚不已。

  「我也不知道。」斯內普平和地承認了自己也有不足之處,「她是我前後見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活著的、天生的攝神取念者。ヾ」

  稀有的天賦者看上去正在跟分院帽較勁,她只想讀它,它也只想讀她,雙方都嫌彼此的心聲太吵,利芙拉拉著個小臉,已經忘了自己正在干什麼了。

  副校長迪佩特教授輕咳了一聲,教師席上以校長為首的一眾教授也都在忍笑。

  分院老大難並不算少見,耽誤個把分鐘也是常事,但像這二位一樣同時犯了小孩子脾氣較上勁的,還真沒見過——他們都不想數分院帽究竟有多少歲了。

  最後還是迪佩特教授一把薅走了分院帽,戴在了自己頭上,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和那帽子交流的,總之當帽子一回到利芙頭上,就張嘴大聲喊了出來:「格蘭芬多!」

  「撐住!撐住!」蓋爾連忙小聲安撫斯內普,摸完前胸拍後背,「沒什麼,沒事!你也說那東西老糊塗了,對不對?不要緊不要緊……」

  渾然不知自己有孝到的利烏斯·斯內普小姐在格蘭芬多的鼓掌歡迎下上桌吃飯去了,她氣到無語的爸和手忙腳亂的媽也在黑魔法防御術教授的「挾持」下被迫離開了禮堂。

  「解釋一下吧,二位。」阿不思·鄧布利多笑眯眯地著手開始泡茶。

  「等什麼時候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懂了。」斯內普立馬開口嗆人,利芙不能罵,也罵不著,只好罵罵別人出氣這樣子——如果他真在霍格沃茨執教,格蘭芬多的學院分就完了。

  「我更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們的。」蓋爾心累不已。

  「因為利芙說的那句話。」鄧布利多提醒她,「我相信我的妹妹不會向學生灌輸『好的學院』或者『壞的學院』這樣的話,而巫師沒有『幸運錢幣』這一說——加隆、西可與納特都是妖精鑄造的,如果可以,他們只會往硬幣上施加詛咒。ゝ」

  蓋爾秒懂:「准定是剛讀完哪個倒霉的麻瓜出身小朋友的心,沒過腦子就說出來了。」

  「利芙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她繼承了你們兩個的長處。」鄧布利多笑著點點頭。

  「感覺不像是在誇我。」蓋爾撇撇嘴,眼睛一亮,「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現在是格蘭芬多的院長了,對不對?」

  「我是絕對公平公正的。」阿不思·鄧布利多油鹽不進。

  「格林德沃的裸▏照,油畫也行。」

  鄧布利多一口紅茶嗆了出來,咳嗽個沒完。

  「我要不要和利芙談談?」蓋爾托著腮,「或許我應該要?」

  「怎麼?」鄧布利多狼狽地擦著胡子和前襟,蓋爾努了努嘴——斯內普正一臉陰沉地坐在旁邊,稀奇了,兩輩子加起來活了67年的人開始鑽牛角尖了,這什麼返老還童?

  「我有責任護送二位盡快離開霍格沃茨,不論你們是怎麼來的。」鄧布利多很有原則,「至於利芙,或許我可以代勞,畢竟我現在是她的院長,事實上我並不覺得有那個必要。」

  「當然,在你眼裡格蘭芬多永遠都是天賦正義。」

  鄧布利多微笑著無視了他,早在和蓋爾短暫共事的那幾年,他就已經鍛煉出了這項技能。

  「學院劃分並不是定死的,並不是說,拉文克勞就一定不勇敢,赫奇帕奇就一定學習差,事實上二位身上都有著格蘭芬多的特質,那麼利芙也只是將其放大了而已。」

  「所以我們兩個身上的長處就是你所謂的『格蘭芬多特質』?」斯內普冷笑了起來,「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分院帽曾經考慮分你去格蘭芬多,西弗勒斯,是你自己不去的。」鄧布利多眨眨眼。

  「你怎麼知道的?」斯內普並不記得向誰透露過這件事,在四學院平等發展、誰也別瞧不起誰的當下,這並不算秘密或者談資,「分院帽?」

  「我自己打聽的,我不記得具體是哪個斯萊特林告訴我的,大概是位級長。」鄧布利多臉色泛紅,伸進一根手指去巫師帽裡撓了撓頭皮,「說實在的,那時候我也還很年輕,年輕人總是不服輸……從小到大,所有認識我的人就沒有不喜歡我的,除了你,西弗勒斯,你幾乎是見到我的第一面就——所以……」ゞ

  蓋爾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斯內普的神情簡直就像是親眼見到伏地魔在眼前復活。

  「我、我的老、老天爺啊……哈哈哈哈哈天啊,我真是、真是……」蓋爾笑得喘不上氣,渾身癱軟,「原來你們是這種關系,原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我——我的天啊!」

  「閉嘴!」斯內普惡狠狠地來捂蓋爾的嘴,鄧布利多把臉埋在雙掌裡,後知後覺地get到了蓋爾的笑點,立時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沒臉見人。

  蓋爾根本停不下來!天地良心她現在滿腦子都是「男巫,你引起了我的注意」的《霸道總裁愛上我》,哦不對,《重生之霸道學霸愛上我》。

  她足足花了半個小時才平靜下來,最後甚至不得不用大腦封閉術死命地將這段記憶強行往腦海深處塞。盡管如此,當她目光落到斯內普或者鄧布利多任何一個人的臉上時,還是忍不住笑場。

  「要不我先回去了?」她努力說出一句囫圇的話,「你……留下,西弗勒斯,你們把話說開……天啊讓我緩緩,讓我——」

  最後此事不得不以斯內普夫婦分頭行動告終。蓋爾率先獨自從密道離開了霍格沃茨,然後發了個守護神給斯內普,表示自己今晚要抱著瑪納薩一起睡,他可以借住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辦公室,她沒意見。

  又過了一周,新生教學工作步入正軌的人民教師阿不思·鄧布利多教授寄來了他的家校反饋吼叫信。

  「分院帽都和你說什麼了,利芙?」

  「他說我們趕緊先把眼前的事搞定,等我有空了來校長室找他,再一決勝負。我能再吃一塊兒毛毛牙薄荷糖嗎,阿不思……呃,鄧布利多教授?」

  「不行,你今天單在我辦公室攝入的糖分就已經超出阿利安娜規定的全天的量了。然後呢?」

  「然後他問我想去哪個學院,我就說隨便他分,話說您知道校長室要怎麼去嗎?我就敲敲門和校長先生說,『您好,我是來找分院帽的』這樣可以嗎?」

  「我恐怕不行。後來這件事是怎麼決定的呢?」

  「他讓我自己選,我想,我媽媽在拉文克勞,爸爸在斯萊特林,夏綠蒂在赫奇帕奇,那我不如就去格蘭芬多吧,這樣比較平均。所以我就說,我能去格蘭芬多嗎?他說可以,我就來格蘭芬多啦!」

  哪怕是負責錄音的阿不思·鄧布利多,都不得不報之以長達半分鐘的沉默。從頭將信聽到尾的斯內普拈著那團猩紅色的灰燼,直直地瞪著蓋爾半天,才迸出一個字來:「平均?」

  蓋爾暫時沒法回答他,因為蓋爾在笑。

  「行行好,你十一歲的時候不是還妄想哈利·波特的媽媽和你一起去斯萊特林嗎?」她笑得臉都紅了,「那我們利芙為什麼不能因為這個理由去格蘭芬多呢?」

  聽上去孩子對新的校園生活適應的不錯,畢竟院長和部分同學都是熟人。但蓋爾基於為人父母的基本素養(她自問真是愧對這幾個字),還是決定寫封信去慰問一下女兒。

  就像當年簡妮·布蘭登對她做過的一樣,一周一封,也不算太頻繁吧?雖然家裡的生活實在也沒什麼能和這孩子彙報的,譬如她的事業,而斯內普的事業……嗐,過兩年就學到了,現在小呢,別給孩子那麼大壓力。

  她還記得當初利芙和她正式見面時在看《魔藥學原理》,後來那本書就不知道被藏到哪裡去了,直到開學前蓋爾幫忙收拾行李,才在床底找到了它——第一章第一節第一頁還似模似樣地勾了幾筆,後面幾乎都是「啊?」、「???」、「怎麼就『所以』了?」和「梅林啊,爸爸你能不能說人話」。

  虧得蓋爾曾經還覺得利芙是天生的魔藥苗子,誠然那本《魔藥學原理》她自己看起來都有點費勁,後面三章不啻於天書。

  利烏斯·斯內普小姐的回信送抵考文特花園的那一天,戰爭姍姍來遲地爆發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4

第71章 70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蓋爾正和斯內普擠在一起看信,利芙在信上說她在魔藥課上向新同學們秀花活兒——切了一片能拉成漁網狀的萵筍,連德·蒙特莫倫西教授都誇她手巧。

  「她被格蘭芬多這『好出風頭』的惡習傳染得未免太快了!」斯內普哼了一聲,「才一個周!」

  「不怪格蘭芬多。」蓋爾比較客觀,「她開學前特意問我學的,一早就打算好了,你還記得去年聖誕嗎?那個來做客的奧利凡德女孩?」

  「噢,我覺得魚更好吃。」斯內普的聲音緊貼著她左耳側下方響起。

  「那你口味是夠特別的,一般沒人愛吃西湖醋魚,我只是取個口彩。」蓋爾把信翻到前面從頭重讀,「當時那個小姑娘看到蓑衣黃瓜眼睛都亮了,利芙在一邊看著,眼睛比她還亮——認了吧,你早晚得意識到你女兒是個愛出風頭的社交狂魔。」

  「隨你。」他不情願極了。

  「啊?好好好隨我!」蓋爾哭笑不得,把長發一股腦兒撥到另一邊肩膀上去,省得被壓到,或者蹭得怪癢的。

  電話鈴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

  蓋爾一開始還沒當回事,她甚至還輕車熟路地施了那個「免提咒」,於是E·D·A·斯文頓沉著中又壓抑著淡淡激動的聲音響徹整個起居室:

  「打起來了,蓋爾!一個小時前,德國向我們宣戰,同時奧地利進攻了塞爾維亞。」

  這個時候關免提已經來不及了!

  「噢,所以?」蓋爾都不敢回頭去看身後人的神情。

  「所以你得來開會,來唐寧街,現在立刻馬上,給你十秒鐘夠不夠?是不是太長了?」斯文頓甚至開了個巫師笑話。

  「我去開什麼會!」蓋爾想也不想就要拒絕,「這裡面有我什麼事兒!」

  「無論你是英國陸軍總參謀部的上校,還是農業托拉斯PNB的總裁,你最好都出席一下。」斯文頓比她更強硬,且祭出了蓋爾無法拒絕的籌碼,「第一代噴氣式飛機和彈射器的圖紙出來了。」

  「天殺的!」蓋爾將聽筒一扔,恨恨地起來准備上樓換衣服。

  等她換上新訂制的那套陸軍軍服走下樓,發現斯內普仍然坐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她。

  「呃……」蓋爾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說,簡直有些胡言亂語起來,「我就去開個會,真的,我不會上戰場的,麻瓜的不會,巫師的也不會,之前……那都是意外,對不對?我出事,並不是因為我跑去和誰打架了。」

  斯內普不說話,他睫毛都不帶動一下的。

  蓋爾眨眨眼,不敢輕舉妄動了。自從斯內普在密道裡問出那句話,她就常常覺得愧疚,更何況她對自己未來的下場並不抱什麼希望。

  「要不……你用個幻身咒和我一起?」她試著問,「真沒什麼的,一起來看看吧,我問心無愧。」

  斯內普終於動了,他慢吞吞地站起身,眼睛還盯著她。

  「別亂來。」蓋爾猛地又想起他那個疑似是被自己逼出來的白日宣■甚至還要野■的可怖症狀,不知道是急性偶發的,還是慢性疾病,「通過社會性死亡讓我收手是不可能的。」

  「噢……」斯內普嘴角微動,怎麼看怎麼像是一個險些便要沒忍住的笑。

  1914年9月,倫敦,唐寧街,內閣會議室。

  空氣中傳來兩聲輕微的爆響。

  「輕車熟路,看來你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

  「你也不是,我說的沒錯吧?」

  話音未落,會議室的門就被人推開了,斯文頓探進頭來。

  「我怎麼聽到有兩聲?」他茫然地問。

  「回聲。」蓋爾面不改色,「都怪層高。」

  斯文頓聳了聳肩,回頭招呼了幾句什麼,很快,大英帝國政府最頂尖的那幾個老頭子魚貫而入。

  蓋爾掃了一眼,只記得有一個特別帥的,別的沒了。這幾個有形的男人也沒有她身後那個無形的男人令她感到緊張。

  但她不在意,不代表別人也不在意。自從那條石破天驚的國王陛下手令登報的那一天起,蓋爾·納什的名字就在兩議院中暗暗流傳,要不是軍方的事他們插手不了,她早就成為挑起新一輪政爭的導火索了。

  而對於個別人,譬如陸軍大臣H·H·G、海軍大臣W·C,這個名字則更早進入他們的視野,他們好奇已久,卻從未有幸得見——整個內閣大概也只有首相見過她,E·D·A·斯文頓並未入閣,他能列席會議完全是因為,只有他能搖來這位神秘而出眾的女士。

  眼下她板板正正地穿著全套軍服,側身坐在長桌末席上,見他們進來似乎有一瞬間的猶豫,是在考慮要不要站起來嗎?

  同樣的,男士們也有些拿不准主意:他們是該按照對待淑女的禮節對待蓋爾·納什,還是只將她看作一名普通的陸軍上校?可同時,她又是還未受封的准嘉德騎士,紋章院不久前公布了她那動物園開會一般的個人紋章——有現任成員去世騰出了空位,只要再過幾個月,她就是名副其實的「Lady of Garter,Madame Gale·Nash」。

  連斯文頓都有些麻爪,是該有個人為雙方做介紹的,可這個人難道可以是他嗎?偏偏首相見國王去了還沒有回來!

  會議室的門再度打開,這次進來的是眾位閣員的副手——然而誰也沒料到一進來就能撞見這樣隱隱有對峙之意的名場面。

  對於不夠大咖的政客來說——特別是「職業副手」,他們的消息更為靈通,記憶力也更好——蓋爾·納什這個名字則更加的清晰有力。

  海軍有艘秘密航母叫「簡妮·布蘭登」號對吧?十年前的平權法案也被人稱作《簡妮·布蘭登法案》。可問題是,簡妮·布蘭登是誰啊?上流社會找不出這樣一個人,在市民階級裡影響力逐步擴張的中產圈層也沒有這樣一位女性名流。

  現有可查的所有檔案都昭示著簡妮·布蘭登只不過是一位平平無奇的女商人,家庭教師出身,死於丈夫的謀殺,原因是覬覦財產。可她的名字就是命名了大英帝國第一艘從頭建造的航空母艦,就是命名了一項劃時代的法案。

  怎麼做到的,沒人知道。

  他們只知道這一切都和這位正在桌邊放松閑坐的女士有關,她就是簡妮·布蘭登的受監護人,蓋爾·納什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報紙上,就是因為那樁「科學謀殺案」。

  據說斯文頓曾經說過一句名言,經由海軍水兵之口,漸漸地也傳得無人不曉:「對於蓋爾·納什,我的底線就是,只要她還為大英帝國效力。」

  如今這位「別無所求」女士,等得心煩無聊,干脆向斯文頓伸了伸手,斯文頓有些猶豫,但還是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了一厚疊折好的大紙遞給她。

  然後她就完全無視了一眾內閣要人及他們的隨員,認認真真地看起那張紙來,一邊兒看,一邊兒還掏出了隨身攜帶的水筆。

  「我就說你們早就上道兒了,幾乎不用改,這方向是對的。」她平淡地誇了一句,斯文頓挑了挑眉,有些高興似的,干他們這行兒的還這麼掛相嗎?

  蓋爾·納什又把紙翻過來,露出光潔的背面。

  「我說,要不要搞直升機啊?」她旋下筆蓋,幾筆畫了個草圖,「也不難,就是把輪船上的螺旋槳翻轉90度,底下再掛個機艙。」

  「我還欠你好幾個『不難』但毫無進展的項目。」斯文頓臉色一僵,意識到此時此刻的內閣會議室並不是一個適合聊這種話題的好地方,但事已至此,不大的房間裡只有他們的聲音,幾乎所有人都在或光明正大或暗中觀察地注意著這邊,「有什麼用?和普通飛機比呢?」

  「嗯……垂直起降,能低空飛,多低都行,還能懸停……」令人意外的是,蓋爾·納什的用詞卻相當樸實無華,還帶著股循循善誘的勁兒,活像是教小朋友——因為她正通過生動形像地舉例子來論證直升機的用途,而不是直接總結。

  「我覺得行,你怎麼不早說出來?」冷不丁有人插話,一整個半懂不懂但專心偷聽的會議室都被嚇得一激靈——是陸軍大臣,在座唯一一位貨真價實打過仗的軍人,他最知道行還是不行。

  「元帥,」斯文頓苦笑了一下,「可她說的『不難』有的時候是天方夜譚。」

  然而陸軍大臣已經毫不見外地走過去了,開始研究那張草圖。雖然海軍存在感一直很高,但不得不說,一場戰役,決勝的始終是陸軍。

  「冒昧問一句,怎麼就『你覺得行』了?」財政大臣D·L·G也不干了,這些年海軍軍費漲得離譜了已經,陸軍還要從他口袋裡掏錢?搞一個水箱還不夠,前些年花錢雇一堆科學家研究什麼「壓力觸發式地雷」還不夠嗎?不是又要搞新槍嗎,還不夠嗎?

  法國陸軍還在騎馬呢!

  海軍大臣純是個外行,但也不遑多讓地湊過去了。飛機他們海軍都能沾上光,沒道理這個看上去似乎更加便捷的直升機不行。

  蓋爾被一群人鬧得一個頭兩個大,忽然感到有人將她的椅子向後一拖,她便趁勢起身,走了開去。

  溫熱的人體從背後擁了上來,然後就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扣,戒指摩擦著戒指,蓋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蓋爾?」斯文頓注意到她的動靜。

  「不著急。」她說,「現有的准備應付這一場戰爭足夠了,你至少還有三十年的時間來研究它。」

  宛如一瓢冰水澆滅烈火。

  這間會議室裡的都是人精子,誰都聽得出這女人話裡是什麼意思,預測世界政局走向也正是他們的本職工作。但……這仗才剛開始打吧?誰有那個本事看那麼遠,一眼望到三十年後,語氣還這麼篤定?

  唯有斯文頓神情自若。盡管普林斯再三表示蓋爾·納什並非先知或者預言家,但他心裡是這麼認定的——普林斯無非是擔心蓋爾受到什麼威脅或者利用,但是迄今為止,大英帝國對她的服務表示很滿意。

  就在這個時候,首相終於回來了。

  這麼一打岔,互相介紹也不必了,戰爭在即,誰也沒心思搞些明知故問的把戲。幾下裡進度一對,這才發現海軍沒等內閣審批,就把戰爭動員令發下去了,「就在我來這裡之前,」海軍大臣無辜地說。而陸軍麼更好了,動員令是沒敢先發,但發不發的已經無所謂了,動員早就已經結束了。

  大英帝國陸軍整裝待發,今天有船今天走,今天沒船海軍你這個廢物!

  「布倫斯比特爾科格的事,你和首相說了?」蓋爾悄聲問斯文頓。

  「沒有。」斯文頓也悄聲回答她,「但我和元帥說了。」

  他本就是陸軍部出身,雖然G元帥就任陸軍大臣時,他的負責範圍已經遠遠超過了陸軍一部,但兩人激進的作風倒是對了彼此的胃口。海軍也挺激進的,但他們搞工科的跟搞經濟的合不來。

  蓋爾眼前一黑!斯文頓看著一臉的老實巴交,淨干些先斬後奏、陽奉陰違的事兒。狙殺威廉二世她自認背後有整個國家背書,結果呢?

  她發誓她都聽見背後斯內普笑起來的呼氣聲了,他甚至還撓了撓她的臉!

  蓋爾忍著把他的手撥開的衝動,努力摒除心中雜念,把注意力放到正事兒去。她望向滿臉凝重的首相老頭,心裡有些同情,海軍只是提前發了動員令,陸軍的作戰計劃都悄悄咪咪出到第七版了。

  但一場戰爭,打的從來都不是某些毀天滅地的秘密武器,而是後勤與補給。

  不知不覺間,所有人又都看了過來,蓋爾給看得莫名其妙,慢半拍才反應過來——你小子,吃大戶吃上癮了是吧?

  好在她也剛剛開完會不久,十分清楚自己究竟有幾分家底。

  「上一輪征兵結束後PNB所有工廠,包括幾家比較大的合作企業,就已經全部進入了戰時適應狀態,上了名單但暫時還未入伍的工人下午停工接受基礎的體能與軍事訓練,新招募的女工也早就開始排班上崗了,哪怕稍後開完會您把他們全都拉走,至少食品保供這一攤產能不會受到一丁點兒影響。」她向陸軍大臣點了點頭。

  「怎麼——就沒人罷工嗎?」財政大臣懵了,他身後坐著的秘書直翻白眼,「您的工廠難道不是計件的?工人下午不干活,少賺一半錢,訓練增加的體能消耗與衣鞋磨損算誰的?」

  「算我的啊!」蓋爾·納什比他還要驚訝,「難道士兵們不是為了大英帝國、為了保衛他們的祖國作戰?我不僅工資照發,我還加餐加津貼,您推出的那個國民保險,公司出錢再給他們保一份兒,哪怕人已經給運到大陸上去了,他那份工資我還是照發!」

  她定了定神,忽然明白過來,不由氣得笑出了聲:「原來你們都不做統戰宣傳的?不在軍隊裡的就不動員了?愛國主義、民族主義那些東西……就都沒有?」

  Make British Great A——呃,其實現在也還行,Make British Great Forever!British Forever!

  「現在做也還來得及。」財政大臣反應最快,示意秘書記一下這一點等下要去吃大戶(劃去)向PNB學習,不免又想,但凡帝國所有的狗大戶裡有三成能像PNB這樣令人感動,他晚上做夢都得笑出聲來。

  「其他物資我也都准備好了,如果你們從明年的今天開始實行計劃管控,那麼到1918年底,我保證每個人都能吃飽穿暖。」

  陸軍大臣瞥了財政大臣一眼——這好像是您的工作吧?

  「要打那麼久?」財政大臣傻眼了,「難道我們做了那麼多准備,那麼多武器……都不足以早早結束這場戰爭?」

  「武器再多又怎麼樣?」蓋爾失笑,「武器是死的,可人是傻的啊!」

  發須雪白的陸軍大臣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如果讓我來統帥協■國的所有軍隊,我的每一條命令都會絲毫不打折扣地、及時地被通報、執行,那麼我想到了明年納什上校封爵的那一天,戰爭就已經結束了。」

  「我們做了許多准備……」財政大臣喃喃自語。

  「只能讓英國少死一些人。」蓋爾親切地安慰他。

  「如果我們想讓戰爭盡快結束呢?」首相忽然發話了。

  「把德國炸了吧!」蓋爾征詢般地望向斯文頓,「那個由羅盤校准、參考彈簧和鐘表發條原理的遠程導彈?」

  「沒戲。」斯文頓虛弱地說。

  「現有的戰鬥機數量及單體載彈量都不夠,何況對德海戰——」海軍大臣的副手及時開口,他翻到備忘錄裡夾著的一張便條,險些咬著舌頭,「是我們的天下?為什——」

  斯文頓咳嗽了一聲,副手明智地把話咽回去了,海軍大臣莫名其妙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怎麼回事,聽上去海戰穩了?他怎麼不知道?

  「我明明說了海面以上我不管的!」蓋爾咬牙。

  「海面以上大不列顛也沒怕過誰。」斯文頓笑容滿面。

  「雙方實力均衡,這仗打到最後是消耗戰,誰的人先死完,誰就輸。別這麼看著我,先生,您是——噢,外交大臣,那法國人什麼水平您心裡應該門兒清啊,俄國人……我和您打賭,這場仗打不崩德國,絕對會打崩了俄國。」

  蓋爾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除非,有一場平等的大瘟疫,讓參戰各國都強制歸零,重新回到起跑線。」

  會議室裡一片死寂。

  「英國人有可能免疫嗎?」斯文頓率先開口。

  「絕無可能。」蓋爾冷冷地說,「你只是要停戰而已,我做到了。」

  首相也是個老頭,但比陸軍大臣要年輕一些。他灼灼的目光盯住蓋爾,輕聲道:「如果我不想盡早結束戰爭,那麼這場瘟疫……」

  「我對瘟疫束手無策。」蓋爾強調,「平心而論,瘟疫比戰爭可怕,死的人更多,如果你們想在瘟疫裡保存實力,那麼及早結束戰爭無疑是明智的選擇。」

  首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來是完全讀懂了蓋爾的言下之意。

  「還有嗎?」他問敬陪末座的女巫。

  「道理和戰術,諸位比我懂,我在這裡說一萬句,也要到了戰場上好使才行。無論如何,失利總是最好的老師。」

  「雅典娜偏愛大英帝國麼?」老人緊著追問了一句。

  「當然,您不該失去這份自信,我如果是您,就關心關心屁股底下的這把椅子,還能牢牢地坐穩多久。」

  內閣成員們神色各異,首相掃了他們一眼,嘆氣道:「我的繼任者會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的。」

  他定了定神,主動鼓起掌來。「這枚嘉德勛章實至名歸,我一生最冒險、最不可思議卻也是最劃算的決定。」首相說道,陸軍大臣稍後跟上,然後是海軍大臣、財政大臣、外交大臣……而蓋爾·納什在掌聲裡巋然不動,甚至連「笑納」都懶得裝一裝。

  斯文頓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完了?」蓋爾·納什圖窮匕見,「輪到我提條件了——

  「我要青島。」

  一時片刻,甚至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古怪的發音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最後還是海軍大臣的副手反應過來:「中國的那個……?」

  蓋爾眨了一下眼睛,權作肯定。

  「你想當遠東總督?」財政大臣試探著問了一句,他實在不明白一個女人要怎麼「要」一座城市。

  「准確地說,德國人在遠東的地盤,我要英國接手。」

  「那樣會得罪日本。」外交大臣也明白過來,「眼下我們根本無暇顧及遠東,那些殖民地只能留給日本。」

  「你還怕日本?」

  「日本是我們的盟友。」首相提醒她。

  「我以為誰給得多,誰就是盟友,日本除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牽制作用,還能給得了什麼?現在俄國也是你們的盟友!」蓋爾慢悠悠地說,「為什麼不看看我呢,我還沒開價呢!」

  她之前做了那麼多,也不過是換一個能坐在這裡提條件的資格。

  無人應答,包括斯文頓在內。他想他真傻,真的,明知道蓋爾·納什是個什麼樣的人,明知道她十四歲的時候就敢憑借一張坦克圖紙開口要求女人參政、進入下院,他怎麼還敢把人往內閣跟前帶?他是怎麼敢的?

  「嘖!」沒人接茬,蓋爾只好硬著頭皮唱獨角戲,「反正都是要瓜分,為什麼不瓜分日本呢?窮是窮了些,小是小了些,可占了日本,進可圖俄國,退可圖美國,還有中國……近在眼前,不是嗎?」

  騙子!她騙人!她不會讓你們有機會膽敢圖謀她的國家的!斯文頓在心裡怒吼,但又不得不承認,哪怕刨除中國,單是俄國和美國都令人心動。太平洋是無垠汪洋,但其上還有關島,還有夏威夷……他們現在有航母了啊!有了日本,那麼對俄國和美國,就都有可能兩面包夾了。

  斯文頓還記得蓋爾當年說過的一句話,能夠預見未來的女巫稱美國是他們未來的主人。

  如果是敵人,那還能忍,主人必須不行!

  可問題是,日本怎麼才能乖乖地被他們瓜分呢?

  「給我十年時間,在戰火重燃之前,我會留出足夠的時間讓你們裝扮新的殖民地。」


第72章 71

  「你覺得他們會贊同你的提議嗎?」

  「不知道,大概率不會。」蓋爾摘下帽子掛好,自從考文特花園的房子擴建,她就也給自己留了個正經的衣帽間,走進去帶感應燈(魔法版)的那種。

  「那你要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她脫掉武裝帶,又開始解外套領扣,一排扣子順著解下去,槍套緊緊箍出一截勁瘦腰肢,「和那些人,本來就不可能通過和平的手段解決問題。」

  「我是巫師,是女性,是亞裔混血,是不名譽的私生女,是高級交際花的女兒,是田野裡打滾的泥腿子,樁樁件件加起來,簡而言之:非我族類。哪怕我一手搞定了一戰,在這些人眼裡我都不配和他們平等地坐在同一張談判桌上。」

  蓋爾透過穿衣鏡,與門口的斯內普對視。

  「我說這話,只不過是為了……將來如果我搞出什麼難以收場的事情,別怪我沒有事先提醒。」

  這個話題大概對斯內普來說有點兒超綱,蓋爾沒在意,把從斯文頓那裡順來的圖紙小心翼翼去書房收好,又回來接著換衣服。

  「我說?」她清了清嗓子,示意他可以滾蛋了。

  斯內普大概還在想事情,蓋爾又好氣又好笑,干脆也不脫了,就抱起手臂、倚著穿衣鏡看他。

  這人挺慘的,真的,她客觀地想,本來以為搞定伏地魔就算功德圓滿,誰知道伏地魔從源頭上給堵死了,格林德沃和鄧布利多反而迭代出了全新的版本。如果易地而處,蓋爾只怕也要瘋了。

  曾經蓋爾是羨慕他的,因為斯內普面對的難題太好解了,有且只有一個答案,怎麼做這道題都可以。現在蓋爾不這麼想了,她的題固然難解,但她選擇釜底抽薪,至少也能得八十分,之所以能這樣無所顧忌地快刀斬亂麻,也不過是仗著……時代的潮流是無法被輕易撼動的,她堅信她在地球彼端無論怎麼折騰,人民終究會找到那條路,並堅定地將之走下去。

  但斯內普不一樣,他要做的就好比……在海底火山爆發時保護某叢珊瑚礁底下的一窩小醜魚,而他本人甚至站在千裡之外的岸上。

  他可以抹除湯姆·裡德爾的存在,除此之外,完全無從著手。

  蓋爾默默嘆了口氣,就聽見斯內普問:「剛才麻瓜首相最後悄悄跟你說什麼?」

  「他問『黑草原』是不是我的手筆。我能怎麼辦,只好朝他笑了笑。」穿衣鏡裡軍裝半褪的女巫露出一個純良的微笑,她脂粉不施,素淨得就像從海底裡浮上水面的塞壬。

  斯內普心裡一動。

  「你答應過我一件事,你失約了。」他走上前來,助人為樂地要幫她解松背帶。

  「我嗎?沒有吧?」蓋爾皺眉,忍不住想躲,他是不是不會啊,弄得她怪癢的,「什麼時候的事?」

  「1912年7月8日。」他答得飛快,「很好,你忘了,所以你罪加一等。」

  「不是——」她剛剛脫下的帽子、外套、武裝帶、槍套已經整整齊齊地從衣櫃裡飛出來,外套熱情地衝她張開「雙臂」,示意她再穿一次。

  把那天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終於想明白是哪件事的蓋爾·納什上校無語凝噎。

  萬聖節剛過,交戰雙方便在法國馬恩河畔展開了第一場大規模的會戰。這次英國人沒有再含蓄下去,一上手就show出了秘密武器,德軍絲毫不怵,因為他們也有。

  拉到陣前一看,呃,差距略大。和完成度極高、一看就迭了好幾代的英式坦克相比,德軍的陸戰車簡直像是個嬌弱的半成品,走沒兩步,路況一糟,它熄火了,然後就再沒發動起來。

  陣地對面的英軍面面相覷,少校以上甚至開始替敵人感到尷尬。

  飛機更是如此,英軍飛行員一不留神都看不見德軍可憐巴巴的雙翼木飛機在哪裡,在沒有高射炮等防空力量的當下,這片天空簡直可以閉著眼亂飛,德軍就是想搞自殺式襲擊,都追不上。

  戰線逐步推進,更多的牌被打了出來,陣地上神出鬼沒的子彈,令人防不勝防的反步兵、反坦克地雷,還有後知後覺補上的愛國主義教育。

  宣傳海報上陸軍大臣那張威嚴的鐵面被換了下來,換成驚慌失措地躲避天上墜落炮彈的樸實農民夫婦。新入伍的士兵都是年輕的棒小伙,海報上的夫妻差不多就是他們父母的年紀,盡管士兵們普遍表示:我們不炸他們就不錯了,他們拿什麼炸我們,那小飛機飛得過英吉利海峽嗎?

  當然,不炸他們也是不可能的。「暴怒」號和「簡妮·布蘭登」號兩艘航母在巡洋艦的護衛下晝夜不停地在北海巡邏,接不到空戰任務,只好隨便炸一炸沿岸港口這樣子。至於德國艦艇,主打一個「我來、我發現、我自爆」。

  接到戰報的海軍大臣出離疑惑了,他甚至私下裡找到E·D·A·斯文頓,結果那小子只是鼓勵他「等你當上首相就知道了,溫斯頓」。真是豈有此理啊!

  西線有些順利得過了頭,簡直完全不用費心思,他只好將目光放到土耳其那邊,琢磨著來個兩面包夾之勢,一鼓作氣把首相心心念念想要的「盡早結束戰爭」搞定。那已經是1915年的事了,也就是在那裡,協約國第一次嘗到魚雷的苦頭。

  「拜托!」蓋爾正在彙總日本海發來的數據,電話聽筒漂浮在她身邊,開著免提,「現在,我,跑去土耳其?就為了治你那魚雷?沒門兒!就說這場仗咱們能自己出點兒力嗎?」

  斯文頓被她罵得不敢作聲。

  「這事兒沒轍,只能受著,要不把法國人推到前面去替你們趟雷。另外德國那批我動過手腳的艦船也沉得差不多了,如果你們有按照我給的地圖轟炸造船廠與船塢,那他們現在應該後繼無船了。」

  「這個我們做了。」斯文頓小聲說。

  「氧氣面罩呢?」

  「准備好了,和毒氣一起,對面一用我們就用。」

  「那不就得了?」蓋爾失笑,「我不懂化學,那個毒氣,是用的時候現制備,還是可以做好了等在那兒?」

  「我也不懂,但你要做什麼?」斯文頓精神一凜。

  「勻我一批,現在不要,要的時候會提前跟你說的。」蓋爾盯著紙面上的數字,她費了姥姥勁兒才能把瓦加度的地動魔法進行量化處理,不然只能全憑感覺,天殺的「全憑感覺」。

  「那你什麼時候要?」斯文頓絲毫不敢放松,大概也知道上次內閣駁了她的要求,而她不會太高興。

  「今年……三年內都不要。」蓋爾壯著膽子估了個大的,她模模糊糊記得,那場大地震似乎還是戰後的事,「我要濃縮的,最好多來幾種,混著用——只要毒氣,不要炸彈。」

  「你當那是你家菜園裡的蘿蔔?」斯文頓氣急敗壞。

  「小心我讓整個英國都長不出蘿蔔。」

  「咣當」一聲,斯文頓把聽筒摔了,隔壁低低的討論聲嚇得一停,沒一會兒,斯內普推門進來了。

  「沒事兒!」蓋爾無辜地攤了攤手,「斯文頓發癲而已。」

  「我也說沒事,但波拉奇的神經纖細得宛如一根蛛絲。」斯內普搖搖頭,有些好笑,「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個人,幻影移形都能嚇著他。」

  「德·蒙特莫倫西教授今天來了嗎?」

  「沒,她今天有課。」

  蓋爾點點頭,保證她絕對再也不整大動靜、嚇到敏感的魔藥學者。他們交換了一個吻,這才各人忙各人的去。

  麻瓜的戰爭影響不到巫師半分——實在是優勢在我,已經不需要青年巫師投杖從戎保家衛國了。在蓋爾再三保證她這些年都會乖乖在家裡呆著之後,斯內普也正式將新書提上了日程。

  《魔藥學辭典》,編纂委員會目前只有三個人,除了來自南美的利巴修·波拉奇,再就只有英國本土的拉維恩·德·蒙特莫倫西——歐陸其他國家深陷戰火,美國那邊不太熟ヾ。

  完成初稿預計需要一年,正式定稿到出版大概花不了一年,這還是在斯內普同時寫著《魔藥學2》的情況下。無論怎麼說,利烏斯·斯內普小朋友的七年魔藥生涯估計都離不開「啊?」、「???」和「爸你說句人話啊爸」了。

  由於西線過於順利,英國陸軍大臣決定親至黑海前線指揮,然後就險些被花樣百出的友軍氣出個好歹。虧他自己年輕時輾轉各殖民地,和這些雜牌軍打過不少交道。

  四月,「暴怒」號姍姍來遲,在飛機的掩護下,英及其他亂七八糟聯軍順利登陸加裡波利,並遭到了猛烈的炮火反擊。士兵們只好龜縮在戰壕裡,等著飛機把土耳其人的陣地端掉。

  陸軍大臣坐在「暴怒」號的艦橋裡等消息,滿腦子都是去年的內閣會議上說的,「戰鬥機載彈量有限」,忍不住拍了封電報回倫敦,催斯文頓:「你那轟炸機生出來了沒有?」

  問就是在生了,再催倒是可以派兩架運輸機過來,優點是能裝,缺點是需要人手動把炸彈往下推,缺點是不能在航母甲板上起降,缺點是油箱只夠飛單程,缺點是你得給它找個有機場的盟國加油。

  陸軍大臣:「…………」

  五月,英及其他亂七八糟聯軍終於占領了穩固的灘頭陣地,補給線也在陸軍大臣親自發電報和倫敦方面扯皮了兩三輪之後有了一個比較順暢的流程——順是順了,就是效率稍微有點兒低下。

  陸軍大臣痛定思痛,終於開始讓人在後方建簡易機場,一條跑道加停機坪就行,結果又被地質撅了回來:海灘海灘,那是個灘啊,它不穩定的,別說在上面澆水泥了,就是澆黃金呢?也架不住它底下幾十米幾百米都泡在水裡。

  而在遙遠的倫敦,也有人面臨了同樣的問題——新兼任軍需大臣的E·D·A·斯文頓一籌莫展。

  平心而論,英國國內的社會生活不能說是歌舞升平,至少也是個運轉如常。男人與女人關於社會生產職能的交接堪稱絲滑無痕——譬如以PNB為首的那幾家,來自那些工廠與農場的新兵在入伍前都快脫產訓練了。

  是以物資一點兒都不缺,彈藥也是,難在要怎麼把它們及時地運到前線——這戰線拉得未免也太長了。不需要蓋爾操心,他自己一天push直升飛機八百回,還要和法國那邊溝通:咱圈地盤兒多建幾個機場行麼哥?

  六月,陸軍上校蓋爾·納什在三十歲生日這一年正式獲封成為嘉德騎士,成為肇始以來第二位「Lady of Garter」,也是所有嘉德騎士中受封年齡最小的一位,也是第一位亞裔成員。

  她披著全套的騎士團鬥篷從聖喬治禮拜堂走出來的照片成為了第二天《泰晤士日報》和《預言家日報》的頭版頭條。

  到此為止,終於有人將蓋爾·納什三十年生命歷程一總兒聯系起來,從簡妮·布蘭登,到PNB,到《簡妮·布蘭登法案》,到「簡妮·布蘭登」號。

  女人的作用早已不再像平權法案頒布前後那樣,被反復拿出來說嘴。因為人們早已經習慣,在法案的背書下,無數女性默默彙入生產建設的洪流裡,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這最終導致了,雖然戰爭爆發,雖然大批壯丁被征上戰場,但留在國內的其他普通人,除了覺得身邊少了許多熟面孔之外,幾乎感受不到生活有什麼變化。

  面包沒有漲價,黃油沒有稀缺,鹽糖自由購買,蔬果依舊新鮮。騎士橋的高定時裝屋以軍服為靈感出了新的設計,新拍的戰爭片也在計劃上映,連新聞自由都沒有受到阻礙。

  盡管戰爭開始小一年後仍沒有要結束的跡像,至少執政黨的支持率穩中向好。協■國的陣營逐步擴大,現在意大利與保加利亞也成為了大英的盟國——陸軍大臣心心念念的機場終於破土動工了。

  就在利烏斯·斯內普小姐光榮入選格蘭芬多院隊、成為一名追球手、將這個好消息通知給父母並成功氣得她父親罷工一天的時候,英及亂七八糟聯軍終於攻克博拉耶爾,占領了整個加裡波利半島,封鎖了達達尼爾海峽。

  由此,南線戰場正式開辟,更多的艦船調頭南下——畢竟和德國人真沒什麼可打的了,發枚魚雷能把自己船炸了,打他們倒像是在欺負人。潛艇據說很厲害的,但也沒見著活的。

  最初提議南線計劃的海軍大臣甚至一度暢想,除了承擔本國海防任務的部隊以及負責讓德國人一艘新船都不能下海的「簡妮·布蘭登」號編隊之外,所有的艦艇都去支援南線。

  但南線作戰也並不順利,原因無他,對方使用了人海戰術。還好大英帝國有著祖傳的優質手藝——攪屎棍,又正好面對的是一個宗教國家,簡直渾身破綻,外交大臣馬上就來勁了!

  而這一切蓋爾都暫時無暇關心。

  「一定是當年在聖芒戈抱錯了!」她斬釘截鐵地說,「沒事兒、沒事兒啊,不生氣不生氣!」

  「女巫沒有在醫院生產的習慣。」斯內普陰著一張臉,「都怪鄧布利多。」

  「對對對,都是她,生把我們利芙教壞了,我這就寫信罵她。」蓋爾咬著嘴唇忍住笑,自己心裡也納悶兒。「我也就是會騎而已,我都不知道魁地奇該怎麼打,真的,一場比賽沒看過。」她說,「怪了,這是隨誰呢?」

  「我也只是當過裁判,就一次,而且那場比賽五分鐘就——」斯內普隨口道,但是太晚了。

  「隨你!」蓋爾大聲宣布,「你總不能怪你自己,好了悶氣時間結束!」

  斯內普笑了起來,把頭埋在她胸前。「會不會是真的抱錯了?」良久,他才又悶悶地說。

  蓋爾大笑。

  她好不容易將毛順好,這才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她想去趟奧地利。

  「你可以和我一起來,請你和我一起來!」蓋爾舉手發誓,「真的,我就是去看一眼,打聽打聽,不管有事兒沒事兒我都會回來!」

  「打聽什麼?」好不容易見點兒陽光的臉色再度多雲轉陰。

  「格林德沃這一年都沒什麼動靜,這很反常。」蓋爾認真地說,「你別忘了,當初可是他要我狙死威廉二世的。」

  通過謀殺某一方首腦而激化雙方矛盾,這招已經成功過一次了,可惜一招鮮,卻不能吃遍天——在麻瓜身上沒用。德國人忙忙碌碌整合老皇帝留下的政治遺產,再把他們的皇儲收拾成個差不多的樣兒推上去當威廉三世,戰爭反而比「從前」晚爆發了一個多月。

  習慣了大一統體制下皇太子柩前即位一呼百應的穿越者蓋爾·納什小姐事後也是琢磨了半天才明白。

  但格林德沃不可能就這麼算了。他整這一出,本就是因為蓋爾多年如一日、持之以恆地給英國加buff,戰爭如果一邊倒地碾壓、摧枯拉朽地打完了,反而不是他想看到的。

  曾經的蓋爾幼稚而殘酷地認為,只要英國男人在戰爭裡死得夠多,那麼英國女人的地位就會自然而然地提高。格林德沃也是這樣想的,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只要麻瓜死得夠多,那麼巫師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們就會更省力。

  平等地,英法德俄最好都死上個幾十萬,那時候他就該出手了。

  「你什麼時候去?」

  「隨時都行,我現在可是家庭主婦,等你養的。」

  「之前明裡暗裡嘲諷我吃軟飯的也不知道是誰!」

  他們難得一同出游,按理說該好好規劃一下行程、做做攻略什麼的,奈何天時、地利、人和全都不對。

  「我也算是常客了吧,從沒見過七又二分之一站台這麼熱鬧過。」發車前正趕上最新一列魔法歐洲之星抵站,形形色色的西歐巫師提著大包小包擠下車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一種「我到家了」的神情,「這是怎麼了?」

  斯內普打了個哈欠,一句話解開了她的疑惑:「倫敦如果淪陷,我們就只有偷渡才能離開英國了。」蓋爾恍然。

  雖然巫師基本不會被炮彈炸死,但天天有人在家門口打得炮彈橫飛,那也挺煩的。目前還沒有國家窩囊到連首都都丟了,但對小國來說,一打起來全境戒嚴總是沒錯的——交通樞紐就是封鎖的重中之重,所以這些跑到「世外桃源」帶英來躲清閑的西歐巫師,想要合法出境,其中曲折,只怕不是偷渡也勝似偷渡了。

  「睡吧。」她摸摸他的耳朵,把人按倒在大腿上,又送上一個吻。

  與擠得仿佛印度火車的下行列車相比,他們所乘坐的上行列車已經不是「空曠」可以形容的了——根本就沒人。蓋爾一周前向魔法交通司申請出境,被告知上行列車現在減少到了一周一趟,結果攢了一周,整輛列車加起來也還是只有他們兩客。

  她當時還戲言,沒怎麼著就獲得了一國元首的待遇——專列!

  膝頭一沉,斯內普似乎睡熟了。「家庭主婦」蓋爾·納什小姐能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他可不行,為了空出時間,一連幾天都在熬夜趕進度。蓋爾無意識地梳理著斯內普的頭發,心裡覺得高興。她有時候會覺得責任感是一種束縛,但它同樣是牽系時代與他們之間的紐帶,他要先願意落地生根,才會產生這責任感。

  中午時分,上行列車抵達巴黎,蓋爾倒是想下車逛逛的,但是她腿麻了,根本動不了。

  「比從前……蕭條得多了。」她咬牙切齒地說,「真沒有一個魔咒能緩解我的腿……不,別捏!」

  太晚了,剛睜開眼、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斯內普下意識地捏了捏她的腿,蓋爾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又痛又酸又麻又難受的感覺直衝天靈蓋,眼淚都給他捏出來了。

  於是限時膝枕服務正式取消,下半程請需要補覺的旅客自己變個枕頭。

  火車越往北走,景況倒好轉不少,畢竟法國、比利時和盧森堡是正經的交戰區(某些保護咒和混淆咒失效的鐵軌甚至被炸斷過好幾次),德國卻不是,柏林站甚至看上去和從前並無不同。盡管沒有其他乘客,但列車仍然留出了充足的換乘時間:魔法歐洲之星會在柏林再次分流,去北歐諸國的人從這裡前往丹麥,不下車的人將隨列車南下折回奧地利,繼續前往東歐。

  「這也太慢了!」蓋爾小聲跟斯內普吐槽,這個疑問她早就有,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提問對像,「要盡可能鏈接更多城市這個我懂,但為什麼不能提速呢?反正只停首都不是嗎?你們騎士公共汽車快成那樣兒,沒道理火車不行,這鐵軌上也沒人和它並道搶路啊!」

  「您似乎正是攪動國際風雲的操盤手之一,女士。」斯內普有些好笑,「這種小問題,就不用拿來考驗沒有政治覺悟的鄙人了吧?」

  蓋爾一怔,連忙喊冤。

  「把你腦子裡負責正事的開關打開!」斯內普頂了她腦門一下,似乎力氣越大、越能隔著厚厚的頭蓋骨替她開開關似的。蓋爾被這孩子氣的舉動逗得直笑,但她也不是非要一個答案不可,就撂在一邊兒沒管。

  下午五點,列車抵達維也納。

  蓋爾先帶斯內普去了市區的那間酒店,自己都疑心這算不算通敵,但她很快想開了:阿不思·鄧布利多對「Alliance」那才真是門兒清,他現在要是想故地重游,沒准兒紐蒙迦德所有的門都會齊刷刷為他敞開。

  可那間酒店是空的,熟面孔一個不見,連工作人員都是貨真價實的麻瓜,對巫師社會一無所知。哪怕斯內普用「攝神取念」來檢查他們的大腦,都找不到絲毫關於「Alliance」的記憶。

  「我想格林德沃很快就要派人來抹除你了,現在逃亡還來得及。」他開了個玩笑,「你怎麼得罪他了?」

  蓋爾心裡陡然升起一縷不祥的預感。哪怕伏地魔也穿越了,「Alliance」被人連窩端的可能性也一定是零,那這些人都去哪裡了?總不可能去前線拯救麻瓜平民了吧?

  她再不遲疑,下一站直接紐蒙迦德。

  「就在那兒,你自己想像一下吧!」蓋爾指著蒼莽林間一片突兀的空地,「麻瓜只會覺得那是一片軍事禁區。」

  斯內普嗤笑了一聲:「格林德沃到底怎麼看麻瓜?」

  「難說!」蓋爾聳了聳肩。她曾經覺得格林德沃絕看不起麻瓜的任何東西,哪怕他吃到麻瓜科技與魔法結合的紅利,但人總是會成長的,哪怕自負如格林德沃。文達·羅齊爾謀殺維紐西婭·克裡克力用到了麻瓜留聲機,她襲擊威廉二世用的也不是阿瓦達索命咒,而是大口徑麻瓜狙擊槍。

  「那麼,你又要先走一步?」斯內普轉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蓋爾心虛地後退了兩步,該保證的都已經保證過了,該發誓的也都指著每一個她知道的麻瓜神外加梅林發過誓了,該做的許諾床上床下她也不知道許出去多少,現在能怎麼辦?

  「沒入伙的才看不見,這應該怪你自己嘛……」她打著哈哈,一時間福至心靈,「我知道了!」


第73章 72

  「知道格林德沃去哪兒了?」

  「知道為什麼魔法歐洲之星不能提速了!」

  「…………」

  「好吧,就算國境有限制,那霍格沃茨特快為什麼不能提速?」

  「停,再後退你就摔下去了。」

  「拜斯內普教授細心教導所賜,我可摔不死!」女巫笑著向身後的懸崖一倒,片刻後,她藍色的袍子像一片乘著青空之風的羽毛,載著她輕飄飄往崖間橫生的松樹上一落,緊接著人便消失了——她幻影移形了。

  蓋爾匆匆走過往日總是人來人往的紐蒙迦德堡,如今這裡空無一人,她鞋跟敲擊在地板上甚至有回聲。

  「蓋勒特?」她揚聲叫道,「你在嗎?」

  聲音在城堡每一層樓板之間回蕩,從最底層的地下室到最高處的塔樓。夕陽透過花窗,將地板上那一層被她腳步聲激起的塵霧照得纖毫畢現。

  斯內普說得沒錯,按照一般套路,這裡的確即將應該有個背刺組織的叛徒要被抹殺。

  「有人嗎?」她大聲喊道,「誰都行!」

  無人應答。

  蓋爾不常來紐蒙迦德,她在這裡有一個房間,但是從來沒住過。以至於她現在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裡找起,她連格林德沃住哪間房都不曉得。

  難道是黑魔法實驗出了岔子?傀儡藥劑不保准、某種扭曲的怪獸吞噬了城堡裡的所有人?就像電影裡演的那樣?蓋爾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想法荒誕不經,但她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抽出魔杖,向地下室走去。

  一池靜水,映得四壁波光粼粼。

  怪獸會潛藏在水底嗎?

  蓋爾躲在門後,干脆把格林德沃那一池子魔藥全都清空了——池底干干淨淨,什麼都沒有,潔白的大理石上浮雕著精細的花紋,刷一刷大概還能用來泡溫泉。

  這時,她注意到水池旁安放著一組桌椅,桌子不大,四條腿蝕刻雙足飛龍,台面上用細木拼出「Alliance」的Logo,通常這種桌子是會客室裡用來容納火柴、煙草、通條和雪茄的,但現在那上面只散落著一些紙質文件。

  蓋爾鬼使神差地走過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看不懂。她自己都說不清那一瞬間是怎麼想的,等她反應過來,那些文件已經被她復制一份揣進了袍子裡。

  「……納什小姐?」

  「啊我■!」蓋爾的尖叫在地下室裡激起連綿不絕的回聲,她差點兒把那張桌子給掀了。一個頭上包著紗布的男巫鬼鬼祟祟地在門外探頭探腦,見她回首,露出一個齜牙咧嘴的笑:「您真的來了?」

  「格林德沃知道我要來?」蓋爾定了定神,一顆心還在「砰砰」跳。

  「先生只是說,如果您來了,就讓我轉告您一句話。」男巫頓了頓,甚至鄭重其事地咽了咽口水,「這一切都要多虧了您的創想,納什小姐。」

  「就沒了?」蓋爾困惑地望著他,她記得這個人,因為他的阿尼瑪格斯形態是一只巨大的禿鷲,叫什麼來著……赫爾曼?

  「沒了。」赫爾曼肯定地說。

  蓋爾招招手讓他過來,繞著人轉了半圈兒。「人都去哪裡了?」她冷不丁問道。

  「我不知道。」若非赫爾曼的演技已經出神入化,那就是他真的一無所知,「命令是直接由文達下達給支隊長的。」

  蓋爾皺起眉,剛想罵人,隨即想到赫爾曼並非自己的直屬,只好咬咬牙忍了,耐著性子問他:「那你的支隊長是誰?她有沒有說你們要去哪裡、做什麼?」

  「亨利埃塔·費舍爾,我們本來是要去羅馬尼亞的,結果我不小心踩中了你們英國人的地雷,納什小姐。」赫爾曼指了指自己從頭上一直蔓延到腿腳的大大小小的傷口,他甚至一瘸一拐的。

  蓋爾瞪大眼睛,萬萬沒想到還能有這一出。

  「先生和文達當時還和我們一起,他們一起出手才救下我,先生很生氣,勒令我不許用魔法治好傷口,就像個愚蠢的麻瓜一樣等它自然愈合,亨利埃塔就只好讓我先回來了。」赫爾曼笑著說,還想揭開紗布看看自己恢復得怎麼樣了。

  「然後他們去哪兒了?」蓋爾瞥了一眼傷口,被通紅糜爛的血肉刺得眼睛一痛。

  「不知道,先生好像只打算去看看情況就走,我連要做什麼都不知道就被打發回來了。」赫爾曼堪稱天真爛漫,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人均卷王的「Alliance」混到現在的,大概特殊形態的阿尼瑪格斯有加分吧?

  蓋爾深深呼吸,才硬擠出一個笑容:「赫爾曼,你知道麻瓜受傷要塗藥的吧?」

  「就像白鮮香精?」

  「那你為什麼不塗?!你那——它們都快爛了!我站在這裡都能聞到那股味道,你那優越的日耳曼鼻子被禿鷲叨了所以聞不到嗎?」

  赫爾曼噤若寒蟬,半晌,抖抖索索聞了聞胳膊上的繃帶。「我還以為我該洗澡了呢!」他小聲道,「這不是不敢沾水嘛……」

  「滾去上藥!」

  赫爾曼連滾帶爬地去了,蓋爾留在原地平了平氣,安慰自己這年頭麻瓜沒有CCTVヾ,巫師更沒有CCTV咒,也跟著閃人了。回到剛剛分手的山坡上,卻不見斯內普的身影,半空中只有他的守護神在一圈一圈地徘徊,見她出來了,便掠空報了個地址。

  蓋爾:?

  她幻影移形在一座橋上,腳下流水滔滔,兩岸皆是蔥蘢的綠野,不遠處的灌木叢旁有一條窄窄的人行步道,高大的落葉喬木並肩立在更遠處,遮擋了來自外界的視線。

  似乎……是個公園?

  「人生第二次約會,不好意思,還是免費的。」斯內普走到她身旁,遞給她一個什麼東西。

  是個草戒指。

  「啊!」蓋爾低低地歡呼了一聲,「你編的?」

  「你為什麼會以為我會編這個?」斯內普問她。

  「沒所謂啊,你就是向公園外的小販買的也不要緊,就是不知道麻瓜小販還有沒有擺攤的心情。」蓋爾美滋滋地挨個指頭試,「哎呀,都要戴不下了!」

  「的確是我編的,」斯內普承認,「我小時候幾乎沒什麼玩具,除了路邊的野草,就只有別人不要的螺絲和鐵釘。」

  「比我強點,我連這樣一根野草都要求別人幫我摘呢,好在需要兩只手做的事情我都很擅長!」蓋爾干脆拉著他跑下橋去,弓著腰在草地上找來找去。

  「別去那邊,剛剛路過一只寵物狗。」斯內普在她身後提醒。

  蓋爾「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扶著樹直不起腰,笑著笑著便又去拔草,選到了中意的,便攬著袍子就地一坐開始動手施工,她嘴裡哼著歌,腳尖一翹一翹地打著節拍。

  斯內普忽然想要索還戒指了。

  他最初編那個戒指,是為了送給莉莉,那些年裡也不知道送了多少個,甚至莉莉還指點他怎樣編更美觀。科克沃斯那種地方,哪怕是小巫師,也只能留心於公園裡的小花小草來打發時間。

  「看!」

  一個毛茸茸的綠兔子被舉到他眼前,草穗模擬的一對長耳在風中輕顫。

  「想不到東西方的文化差異在草編藝術上也能暴露無疑。」蓋爾晃了晃手指上光禿禿的草戒指,又強硬地拉過斯內普的手,將晃悠著倆大耳朵的兔子戒指套在他手上。

  「等下回去看看今天是幾號,以後這就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了。」她拍板決定,「明年記得噢,否則小心我翻臉。」

  之前那次,她在阿茲卡班早就把日子過糊塗了,估計斯內普也不能確保忒修斯到底哪天有空幫他私相授受。

  這一套組合拳打得斯內普反應不過來。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夜風吹拂,兔子耳朵癢癢地拂在他手背上。

  「蓋爾。」他低聲道。

  「嗯?」蓋爾躺在草地上,枕著雙臂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會編這個?」

  「啊?大概……過家家?兩個人玩兒得起來嗎?」蓋爾想想都有些好笑,「哈利·波特的大姨不會笑話你倆幼稚嗎?她有沒有想來加入這個家?」

  他忽然伏下來,吻裡帶著河水的腥,與草葉折斷時汁水青澀的甜。

  蓋爾嚇得兩條胳膊死命推他的肩,推了半天沒推動,只好悻悻然放棄,破罐子破摔開始享受,好在斯內普沒打算做別的。

  看來上次「霍格莫德驚魂」只是間歇性偶發事件。

  直到回去酒店——蓋爾照顧自家人生意,直接在「Alliance」據點下榻,甚至仍選擇了曾經長住的套間——她才有空拿出從紐蒙迦德偷出來的文件。

  「真不是我想通敵,可是教授,唯獨那個高明的翻譯咒你沒教過我。」蓋爾無辜地攤攤手,「也是,畢竟我不需要時時偷窺哪位外國友人的備忘錄,對不對?」

  還不等斯內普反唇相譏,那些文件就在他鼻尖底下開始無風自燃,蓋爾險些燒到手。

  「反復制咒。」斯內普蹲下身,打量那幾乎是一瞬間制造出的灰燼,「魔法部幾乎每一份文件都施加了這個咒語,至少我那個年代是這樣。」

  「那工作量也太大了,你們不搞『無紙化辦公』吧?那存檔要怎麼辦呢?」時刻准備著竊取國家機密的蓋爾·納什上校推己及人,她自己的所有「存檔」都是直接復制的。

  「存檔?魔法部可不像你,沒事兒就讓蛇女把檔案翻得一團亂,正常人的存檔幾乎沒人會去動它。如果你這樣,」斯內普挑起一邊眉毛,做了個翻檢的動作,「說明你存心不良,文件就會立即自毀。」

  「還挺智能感應的呢!」蓋爾不甘心地嘟囔,抽出水筆開始另外找紙。

  斯內普揮動魔杖毀屍滅跡,這才發現蓋爾正在……畫畫?

  「我發誓我記住了一個單詞。」她絮絮念叨,「梅林在上,至少是個地名!地名地名地名地名……」

  那幅畫越畫越大,簡直像是一幅精雕細琢的野路子素描,大畫家一邊畫一邊抱怨:「怎麼有人把文字設計得像是一條有無數小支流的內流河?」

  「我曾經也這樣看待你們國家的文字,」斯內普走遠了一些,以便整體地看待那幅素描,「怎麼會有人把文字設計得像三強爭霸賽的迷宮?」

  蓋爾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然而這一次他們卻失望了,蓋爾的瞬時記憶力沒有出問題,出問題的是魔法。

  「什麼叫『你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簡直不敢置信,指著半空中微微發光的一個單詞,「這不是英語嗎?」

  「是英語,但我不認識。」兩輩子都是英國人、說了快七十年英語的斯內普坦然承認,「這是個好消息,說明這可能真的是個地名,外國地名。」

  「還是個絲毫沒有魔藥原材料出產的不毛之地,」她需要一個百度百科咒,蓋爾心想,有道詞典咒也行,「還有黑魔法生物——噢,你那部分知識好像也學得一般來著?ゝ」

  他不悅地瞪著她,怎麼這種東西她反而記得牢牢的?

  「格林德沃要赫爾曼轉告我,這一切都多虧了我的創想。」她困惑地復述,「我的創想多了去了,他指哪一個?」

  「下次見面你可以問問他。」斯內普並不想多談這個話題,蓋爾的那些……「創想」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問題就在於,現階段以格林德沃的實力,在遠離文明中心的世界邊緣偷偷搞一下,基本不會引起巫師的關注,他要是把蘇格蘭高原一整個兒變黑了試試?

  不是做不到,而是鄧布利多不等太陽升起就能給他變回來,這完全沒有意義,別的國家又不是沒有巫師。

  現在就把全部人手撒出去四處放火,火勢根本起不來不說,反而容易暴露自己,絕不劃算。

  但蓋爾卻始終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好像忽略了什麼要緊事。直到她結束旅程回去英國,又被斯文頓拖去開會,聽到首相秘書做簡報,才被一語驚破夢中人。

  「海軍陸戰隊分別於三天、五天前登陸馬爾馬拉和圖蘭科伊,泰基爾達港由陸路被攻克,最遲不過明年年中,聯軍將進抵君士坦丁堡城下。」

  蓋爾當時正趴在地圖上昏昏欲睡,心想海軍大臣這個策略好像是挺有遠見的,可打不進馬爾馬拉海也就罷了,真等打進來,這個地勢,簡直像是自投羅網被包了餃子嘛。

  果然首相秘書報了一個可怕的傷亡數字,怪不得不到一百英裡的路,居然需要活活打上半年。這是一刀捅進了人家腹地,直線距離推進一裡,對周邊地區的占領都得跟上才行。

  新開辟的南線戰場迅速吞噬了英國因為西線進展順利而比較有余裕的那部分「產能」,海軍又開始瘋狂造船,現造航母來不及,改了一艘「百眼巨人」號急匆匆地往南發。

  「羅馬尼亞日前宣布加入協■國,將與我方夾擊——」首相秘書一句話沒說完,就看到會議桌末端那個打瞌睡的女巫猛地站了起來!

  「羅馬尼亞!」她喊道,兩只眼睛瞪得老大,毫無困意。

  「羅馬尼亞怎麼了?」首相趕緊問。

  蓋爾搖了搖頭,她原地出了一會兒神,才望向一臉呆滯的秘書:「您請繼續,羅馬尼亞如約與聯軍夾擊了嗎?」

  「沒有,」秘書翻過一頁,「他們失約了,因為遭到了同■國的攻擊,現在首都布加勒斯特已經被圍了。」

  眾人齊齊「咦」了一聲。

  不得不說塞爾維亞人還是很能打的,又有英軍從保加利亞源源不斷地送人送錢送物資,一直跟奧匈軍隊相持不下,德國一頭幫這裡,一頭還要幫被一刀捅進心窩裡的土耳其盟友,自家還在東線揍人、西線挨揍——誰還騰得出手來打羅馬尼亞啊?還打贏了?還一路打到人首都了?

  「你們……對盟友,沒有軍事援助的?」蓋爾難以置信地瞪著斯文頓。

  「有、有啊!」斯文頓也懵了,他管軍需的,出於某種「體面」,那真是勒緊褲腰帶、從牙縫裡省下點兒來都要先緊著盟友ゞ——印度和澳大利亞援軍不算數的,餓著就餓著。

  「前線的事有G將軍自行決定。」首相開口打岔,言下之意我們趕緊進行下一項,小小一個羅馬尼亞他並不放在心上,最糟不過布加勒斯特失守——那又如何,並不影響大局。

  今天會議的主題是商議原定於明年初的「大反攻計劃」,兩個位置,凡爾登要塞和索姆河沿岸一齊發動,東線……能趕上就趕上,趕不上算了。由於斯文頓的轟炸機難產了好有兩年多,終於生出來了,內閣大鱷們普遍對此役持樂觀態度。

  蓋爾置若罔聞,她腦海裡反反復復縈繞著一個單詞:羅馬尼亞。散會後她破天荒地沒有急著走,反而攔住了斯文頓:「你知道『馬什哈德』是哪裡麼?」

  「啊?」斯文頓也一頭霧水,「聽上去像是個阿拉伯地方,我給你找人問問。」

  她前腳回到家,後腳斯文頓的電話就追到了:「問了中東與非洲事務司負責人的一個幕僚,他說是哪兒……噢,波斯的一個城市,現在歸俄國人管,怎麼了?」

  「不怎麼了……」蓋爾慢慢說道,「那裡是戰區嗎?」

  這個問題顯然超綱了,斯文頓卡了一下,又去和電話外的人小聲密謀——顯而易見他不可能親自替蓋爾跑這趟腿。

  「沒有。」他很快回來了,「那裡是大後方,離前線太遠,幫不上什麼忙,我們主要還是集中在半島那邊發力。」

  蓋爾盯著面前的世界地圖,終於在德黑蘭旁邊找到了那個小點兒,但卻更迷惑了。

  「那……那裡有什麼特殊的嗎?火山?或者重要的鐵路、運兵線?」她絞盡腦汁試圖去貼近格林德沃的腦回路,「或者是某種糧食或者燃料的產地?那裡有油田嗎?」

  「沒有……」斯文頓一邊場外求助,一邊回答她,「似乎只是波斯人的一個宗教聖地,你知道的,他們的聖地未免也太多了,左一個右一個,還要和我們搶耶路撒冷!」

  掛上電話,蓋爾不得不暫時擱置神秘的「馬什哈德」,轉向奇怪的羅馬尼亞。

  「哈利·波特的那個好朋友,他們仨老是一塊兒的那個,他是不是有個哥哥是搞動物養殖的?」她問斯內普。

  「韋斯萊?」這個問法著實令他感到莫名其妙,「查理·韋斯萊,如果你說的是他,那麼他的確在羅馬尼亞龍類保護區工作。」

  「那個保護區什麼時候建的?」

  斯內普一怔,感覺有什麼東西流星般劃過腦海,但一時半會兒也無從捕捉。

  「戰後……大概?」他不確定地說,他對神奇動物實在沒什麼研究,上學的時候就是隨便學學,成績單不難看就行了,「是紐特·斯卡曼德一手——」

  他捉住了流星!

  「聽著,」斯內普說得飛快,「斯卡曼德年輕時似乎曾在東線戰場獨力馴服過一條失控的烏克蘭鐵腹龍!」

  「似乎?」蓋爾反問,「記錄被抹了?這種程度的牛X該給他發獎章啊!」

  「但巫師插手麻瓜戰爭是不被允許的,他那個哥哥親自上了戰場,如果不是法不責眾,估計要坐牢。」斯內普神情古怪,「有你,我估計忒修斯·斯卡曼德要晚很多年當上首席傲羅了。」

  「這算插手戰爭?難道麻瓜能看到火龍?」

  「能。」

  蓋爾還要再問,卻被一個倉促的吻堵了回去,斯內普還要回去工作。

  「相比之下,我對死龍身上能夠入藥的各個部位更感興趣,它們活著的時候對我意義不大。」他這樣說,「為什麼不去問問那個蛇女呢?」

  對哦!她直接去找紐特·斯卡曼德本人不就好了!


第74章 73

  1915年,蘇格蘭,霍格莫德村,「三把掃帚」酒館。

  時近年末,透過玻璃窗,能看到街道上已經零零星星有不少店家掛出了聖誕裝飾——近年來世風松動的可不僅僅只有麻瓜社會。

  「三把掃帚」也不能免俗,老板寧可拿掉兩張桌子,也要擺上他精挑細選的兩棵大松樹。客人們的目光也免不了被這番大動靜吸引,還有人熱情地給出裝飾風格的建議,如此一來,角落裡坐著的兩位女士就更不顯眼了。

  「你還好嗎,瑪納薩?」蓋爾緊張地咬著吸管,「如果你在這裡忽然變蛇……」

  環顧四周,沒有小朋友——「變吧,想怎麼變怎麼變!」她大手一揮,「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

  瑪納薩「撲哧」一笑,差點兒嗆到。「我好像還是能控制一下場合的,」她說,「如果不行,我就去紐特的手提箱裡躲一會兒。」

  「說起來,你真沒約錯時間?」蓋爾狐疑地看了看表,「今天可是個工作日,還是個上午。」

  瑪納薩挑了挑眉,一副「您請好吧」的模樣兒。「他那個辦公室,一周都見不到第二個活人,家養小精靈當然會幫他說話了,出什麼事也能幫忙糊弄一陣兒,足夠他趕回去了。」她解釋道,「至於假期,不,紐特寶貴的、珍貴的假期,他不想踏出家門一步,不想待客不想約會,更不想見到任何一個活人,直立行走的都不行。」

  蓋爾一時沉默。「聽上去他本來也很少見到活人啊,家養小精靈那麼招煩嗎?」她簡直難以理解。

  「上下班會遇到,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會。」瑪納薩憐憫地說,在她嘴裡,未來的神奇動物學家紐特·斯卡曼德簡直像有某種自閉譜系,「遇見了就要打招呼,打了招呼就要寒暄,還要注意人家的表情,還得笑!」

  「聽上去我都很難和他溝通。」蓋爾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記憶裡那個小男孩……就,挺正常的啊?小嘴叭叭的,還敢和她搶人呢?

  霍格沃茨這個校園霸凌真是……只能說多少偉人因此被塑造!

  就在這時,有人推開了「三把掃帚」的門,帶來一陣新鮮的寒風與飄雪。

  剛成年就入編的傳奇經歷並未讓紐特·斯卡曼德及時成熟起來,他依然頂著一張青澀的小孩兒臉,就是再換回霍格沃茨校服也很相稱。至於那臉色,只能說孩子胸前的魔法部徽章都比他的眼睛要明亮。

  「你看上去已經枯萎了!」瑪納薩率先說,摸摸紐特的手,「還好嗎?」

  「就快死了。」紐特有氣無力地輕聲說,眼皮依舊耷拉著,仿佛不敢看人似的,「日安,納什小姐。」

  及時從瑪納薩那裡更新了情報的蓋爾識趣地省略了所有的「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以及「長高啦和你哥哥不太像呢」之類的客套與寒暄,但有一個問題她無論如何還是很在意。

  「你怎麼還是肄業了?」她好奇地問道,「阿不思·鄧布利多對付區區校董會還是手到擒來的。」

  那可是曾經和中、東歐各國魔法部要員把酒言歡、談笑自如的「Alliance」二把手啊!

  蓋爾本以為這個問題問出口,她會得到一個更蔫巴的紐特·斯卡曼德,但是沒有,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男巫忽然挺起了背。

  「因為我失望了。」他的聲音依舊不大,目光在稍稍觸及蓋爾的臉之後立刻飛快地移開了,「對霍格沃茨,還有莉塔……沒什麼可再待下去的,我是主動退學的。」

  這麼大的孩子,他的生活本來也就約等於學校+家庭,又上了一年班,這個「失望」的範疇大概率是整個巫師社會。怪不得後來擁抱大自然去了,相比之下小動物們的確簡單多了。

  「原來如此。」蓋爾點點頭,毫無預兆地開啟了新話題,「麻瓜能看見龍,為什麼很少有聽說相關事件?魔法部的人靠什麼來知道哪條龍被麻瓜看見了呢?」

  沒聽說給火龍裝芯片——啊不,蹤絲的!

  紐特一愣,但很快跟上了她的思路:「因為人類並不在火龍的食譜上,而且由於巫師持續不斷地捕殺火龍,某些智商較高的火龍甚至進化出了對人類的厭煩,平等地包括麻瓜和巫師,因此它們通常情況下會躲著人。」

  好家伙,進門半天說過的話都沒現在多!

  「那聽上去你和火龍也挺像的呢!」瑪納薩激情吐槽,紐特居然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他笑了!

  「嗯……如果我、我現在想要……呃,弄點兒新鮮龍皮,我該去哪裡找呢?」蓋爾字斟句酌。

  「去羅馬尼亞,那裡有一個養殖保護區。」紐特不假思索地說,「已經小有規模了,只是還沒有被官方承認。」

  西弗勒斯·斯內普!向你的保護神奇生物課教授道歉!

  蓋爾平了平氣,又問:「什麼種類都有麼?」

  「差不多吧!」紐特撓了撓頭,「你知道的,這個保護區,它的選址很重要。氣候要適宜,經濟還不能太發達,否則自然環境會被壓縮,位置不能太偏,羅馬尼亞本就是長角龍的產地,那裡很合適。」

  「現在還有野龍嗎?」從羅馬尼亞送一頭成年烏克蘭鐵腹龍回老家,這個工作量未免太大了,怎麼不去幫愚公移山呢?

  「有,譬如中國獅龍,也叫火球龍,迄今為止所有的蛋全靠香■巫師走私,而且有價無市,可遇不可求。」紐特有些不好意思,「至於歐洲範圍內,越發達的國家野龍就越少了。」

  似乎也不能證明什麼。

  「火龍怕炸彈嗎?」她又問。

  「哪怕對麻瓜和巫師來說,炸彈都是新生事物,何況火龍?」年輕人含蓄地說。

  是這個道理,蓋爾點點頭,感覺「羅馬尼亞」這條線索似乎也被堵死了。

  她幾乎可以肯定,羅馬尼亞軍隊異乎尋常的慘敗和格林德沃有關,他得炮制一個合適的條件來「愚公移山」,比如戰敗後的蕭條大環境。但……然後呢?

  就算他真的「蓋勒特千裡送火龍ヾ」了,這不是還有紐特·斯卡曼德嗎?天塌了有高個兒頂著!

  她對東線不甚了解,只知道俄國人略菜,英軍反正從來沒指望東線能呼應點兒什麼,甚至費了姥姥勁兒開辟南線,最終目的也是為了幫東線減壓。這要是平白撂那麼大一龍過去,兩邊海海的軍隊,挨個消除記憶不現實,巫師一時半會甚至也不能拿龍怎麼樣,龍一緊張上火再發飆,好麼這也太亂了!

  一邊庫庫地死麻瓜,一邊瘋狂踐踏《保密法》,還有比這更一箭雙雕的大好事兒麼?

  轉過年來,約莫就是麻瓜約定好的「大反攻」即將實施的時候,斯內普忽然臨時通知她,說要去霍格沃茨代幾天課,代黑魔法防御術。

  「可憐的利芙!」蓋爾立即道,隨即又想到某人並不輕松的工作任務,「那你的書怎麼辦?晚上加班?」

  「看起來只能往後推了。」

  「啊?」蓋爾一愣,「這是可以推的?那上年去奧地利的時候你怎麼不推?」

  去奧地利來回加起來不超過兩天,他可是足足加了一個周的班。

  斯內普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指揮箱子與衣服開始自己收拾自己,蓋爾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加班的那幾天,她自己可是兢兢業業陪在一邊「紅袖添香夜打盹」的啊!打字聲多麼催眠啊!雖然眼一閉就會被他立馬捅醒。

  「能帶家屬嗎?」她立馬來了興致。

  「不能。」斯內普無情回絕,「終於輪到我離開你一次,還有,你為什麼不關心鄧布利多去哪裡了?」

  「我們尊重離職員工的個人選擇。」蓋爾將手一攤,開始琢磨要怎麼才能看上這個熱鬧。

  「看上去你似乎不感興趣。」斯內普按下她的手,把人攏進自己的勢力範圍,「但我知道。」

  「知道什麼?」蓋爾仰頭笑道。

  「你全然知情,比我更早、比我更多。」斯內普輕聲道。

  「看破不說破嘛,納什教授教你個新知識。」她的手指從他的心口一直滑到小腹,輕輕一拍,「這叫做『心知肚明』!」

  20世紀上半葉的西弗勒斯·斯內普教授本應在一個周五的晚上被正式介紹給他倒霉的學生們,他至少需要一個充足的周末來了解各年級教學進度,奈何鐵腹龍不等人。

  所以今天下午阿不思·鄧布利多的鳳凰傳話,明天早上第一節 黑魔法防御術就得斯內普去上——他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旁觀此事的蓋爾·納什小姐表示:抵制黑心老板,至少格林德沃從來不派急活兒。

  她並沒有將這件事「好心地」通知女兒,而是在代課教授走馬上任的這天起了個大早,翻出從前的校袍改了改,套上就走。

  目的地:蜂蜜公爵糖果屋。

  有熱鬧不看王八蛋嘛!

  她時間卡得很好,一條密道走到頭,霍格沃茨的學生們還沒有開早飯。但蓋爾不敢馬虎大意,上一次他們「偷溜」可是被鄧布利多抓個正著的,很難想這一位不會做什麼反制措施,但……雕像平平穩穩地打開了,她甚至聽到拉文克勞和格蘭芬多學生急匆匆下樓的腳步聲響。

  按照一般規律,這應該是拉文克勞的懶蟲和格蘭芬多的早鳥,打魁地奇的不算。

  檀木杖尖彈出一只橡膠假手,謹慎地伸出去晃了晃——被什麼東西一把抓住扯了出去!

  蓋爾嚇得半聲尖叫堵在嗓子眼裡,她被抱了個滿懷,緊接著頭頂一涼,幻身咒。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斯內普哭笑不得,「但沒想到你這麼囂張。」

  「還沒上課聲音就這麼沙啞?」蓋爾急了,「我現在上哪兒去給你弄——呃,算了,我也不知道那些草藥的英文名。」

  「一夜沒睡。」他清了清嗓子。

  抵制黑心老板阿不思·鄧布利多!

  「下次把家裡那張床帶上。」蓋爾拍拍他肩膀,急著去禮堂多少蹭點兒吃的,一步邁出去,卻生生被他的胳膊給攔了回來。

  「說的不對,重新說。」斯內普在她耳邊要求,態度強硬,「現在我真的可以給拉文克勞扣分了。」

  「你隨便扣!」

  雖然他們互相看不見,可斯內普莫名覺得這句話很耳熟,他能想像出30歲的蓋爾說出這句話的神態,也……也記得15歲的蓋爾狼狽又決絕的樣子。她走到今天這一步,將來還會走得更遠、更不可回頭,但這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一晃神的功夫,蓋爾已經從他控制下掙脫了出去,卻沒有急著走。

  「正確答案是什麼呢,教授?」她含著笑意的聲音近在咫尺。

  「給你一天的時間去想,納什小姐。想不出來的話,晚飯後你就可以來找我關禁閉了。」他捉住她的一只手,「現在,跟我來。」

  說真的,蓋爾上學的時候都沒有過如此……符合校園風格的浪漫純愛行為:手拉著手在走廊和樓梯上狂奔趕著去吃早飯,活像頭天晚上在有求必應屋做了什麼壞事起晚了。

  估計斯內普也沒有,兩輩子都。

  最後他們不得不再一次用上了伏地魔的飛行魔咒,好在這一次配合默契,如果沒有幻身咒,場面估計看著還挺牛X。

  當霍格沃茨大部分學生已經吃上喝上之後,禮堂的大門再一次打開了——一位穿著寬大黑袍的長發男巫大步走了進來,活像一片濃厚陰雲。二年級的格蘭芬多女巫利芙·斯內普小姐被面包噎得打了個嗝,連忙就著南瓜汁順了順。壞了,起猛了,怎麼看見爸爸了?昨晚就不該熬夜看小說來著!

  隔壁赫奇帕奇的夏綠蒂·奧利凡德小姐也是這麼想的,她認為自己的噩夢還沒醒,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兩個小女巫不期然對上了視線,利芙「咚」的一聲從凳子上摔了下去!

  「向大家介紹一位新朋友。」校長梅樂思教授笑眯眯地拉著烏雲般的男巫,不知為什麼笑容有點兒僵硬,「鄧布利多教授不得不去處理一些個人事務,未來的一段時間將由斯內普教授暫時負責黑魔法防御術的教學工作。」

  禮堂裡鴉雀無聲。校長只好帶頭鼓起掌來,教師席上所有教職工一起鼓掌,越發顯得早餐桌上安靜得可怕。

  「鄧布利多教授還會回來嗎?」有人帶著哭腔問。

  不怪他們疑心,這一位……他哪像是來代課的,看那架勢,他簡直是來跟校長奪權的啊!不,不用奪,就剛才那幾步,他應該已經拿到校董會的任命書了!

  「當然會。」梅樂思教授立馬點頭。

  「那我們的院長……」有個格蘭芬多大著膽子舉手。

  「我來代!」梅樂思教授立馬回答。

  格蘭芬多們隱隱松了口氣,校長也松了口氣,本以為這事兒完了,誰知道這位上學時就刺得離譜的刺兒頭不干了:「表現出明顯的不歡迎態度,不禮貌,格蘭芬多扣……扣一分!」

  剛剛要活泛點兒的禮堂再度安靜下來。

  這分還能這麼扣?

  不得不說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小巫師們還是很淳樸的,既沒聽過格林德沃在歐陸的恐怖行徑,也沒親身經歷過伏地魔的黑暗威壓,過於寬松的生長環境讓他們甚至可以說是逆來順受。別的學院飯都吃一半兒了,那位給自己學院招來罰分的天真格蘭芬多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聲叫屈:「我沒不歡迎啊!」

  然後就又扣了一分,理由是「咆哮禮堂,影響其他同學食欲」。

  人群中某個黑發黑眼、側臉輪廓和代課教授有七分像的小女巫將身體縮得更小了。

  蓋爾殷勤地為代課教授拉開椅子,動作幅度不敢太大。他看上去還有點兒懵,大概這不是他以前慣常坐的位置,不過適應得很快——很快從餐桌上不動聲色地順了個可頌給她。

  差點兒被德·蒙特莫倫西教授抓包,於是下一次斯內普就知道先施咒再遞,不過意義不大,因為他拿了個蘋果ゝ。

  蓋爾「吭哧」、「吭哧」地啃著蘋果溜下去找女兒玩,經過那個倒霉男巫的時候順帶看了一眼人家的胸牌:弗利蒙·波特ゞ。

  嗯……嗯?????

  她又折回去細細打量,忍不住贊賞波特家祖傳DNA的頑強生存能力,瞧這鳥窩頭!瞧這大近視眼!

  「很好,現在波特選手陷入了低迷狀態!」幾個男巫壓低了聲音開始起哄,「讓我們猜猜格林格拉斯々多久會去安慰他、將他治好!」

  「喂!」不遠處坐著的女巫不干了,「關我什麼事!」

  「不關你的事嗎,尤菲米婭?」和她一道的女巫們也悄悄笑起來,「上次大家都看見了!」

  格蘭芬多長桌上爆發出一陣曖昧的哄笑,然而快樂都是屬於高年級的,低年級已經有人想起來了,二年級那個大有女學生會主席苗頭的社交狂魔利芙,她不就姓「斯內普」嗎?好家伙越看越像!

  勇敢的格蘭芬多不怕困難!有人直接問了!

  蓋爾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嘬著蘋果核,好緊張。

  利芙一句話沒說,端起杯子跳下長凳,一路向著教師席進發。她的「征途」剛開始並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她走到教師們的桌前,准確的說,是斯內普面前。

  禮堂再次安靜下來,早吃完趕著去卷一會兒的人都不急著走了,於是所有人,包括校長、所有教職工、四學院各年級男巫女巫,外加看熱鬧的蓋爾·納什,眼睜睜地看著利芙將半杯南瓜汁倒進了斯內普半滿的咖啡杯裡。

  然後格蘭芬多就被扣了五十分。

  利烏斯·斯內普小姐本人喜提「去醫療翼看看腦子」的評語。

  「五十分……」格蘭芬多長桌上有人捂著胸口哀嚎,心痛得不能自已,「那可是五十分……」

  「期末魁地奇冠軍的加分裡抵吧,隊長,分我五十不介意吧?」利烏斯·斯內普小姐端著空杯子淡定地坐回原位,等家養小精靈給自己滿上,「明白了吧,大家?」

  格蘭芬多一個個安靜如雞——不是親閨女絕不敢這麼發瘋,可是親閨女也沒用。

  果然實踐出真知!

  「但是利芙……」有人怯怯地提醒她,「你還記得咱們第一節 課就是黑魔法防御術嗎?」

  看上去很淡定的利烏斯·斯內普小姐手一僵,半個蘋果「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蓋爾都快笑傻了!她小心翼翼地沿著禮堂邊緣溜出去,先去教室裡占據了一個有利位置。講台上放著鄧布利多留下的交接文件,蓋爾四處看了看,判斷斯內普昨晚大概就是在這兒湊合的,就手幫他整理了一下。很快,沒精打采的格蘭芬多和惴惴不安的赫奇帕奇一同抵達了現場。

  「沒事的!沒事的!」利芙已經開始安慰夏綠蒂了,「繳械咒你不是都會了嗎?」

  「我在回憶我去你家做客的時候有沒有不禮貌!」夏綠蒂緊緊攥著雙手,滿臉焦慮,其他人就更害怕了。

  蓋爾搖頭嘆息,簡直不能想像20世紀後半葉的霍格沃茨,特別是斯內普入職後的那十幾年,那太可怕了!她還記得小時候剛認識時候的事呢!

  代課教授踩著上課鈴的尾音進入了教室,身後跟著一只小的五鬥櫃,看來這就是他險些遲到的原因。

  怎麼沒人問「為什麼」呢?蓋爾有些著急,她想知道斯內普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格蘭芬多不久前剛剛失去的五十二分堵住了所有人的嘴,或許高年級還有那麼幾個頭鐵的,二年級可還嫩著呢!

  五鬥櫃輕巧落地,看起來不重,代課教授走上講台,差點兒坐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終究也沒坐,只側身站在講台邊翻著什麼。

  「繳械咒。」他輕聲道,「魔咒該去魔咒課上學,默認你們都會了,現在來講講如何防御與抵抗。」

  啊?蓋爾和滿教室的小巫師一同在心裡無語問蒼天。繳械咒嘛,她也學過,也是斯內普教的,好歹還給她演示了一遍呢,雖然也就一遍,然後就「你怎麼還沒學會」。

  「你。」代課教授用魔杖指了指利芙,同時教室裡的桌椅開始自動靠牆擺好,清出一塊空地,個別反應比較慢的倒霉孩子估計屁股都要被課桌懟青了。

  雖然有偏袒的嫌疑,但換了別人,很難有利芙這種臨危不懼的氣質。她用魔杖對准自己爸爸之前,甚至安慰夏綠蒂:「我的魔杖總會保佑我從險境裡逃脫的!」

  很大聲,完全不肯降低音量,像挑釁……不,這就是挑釁。


第75章 74

  勇敢挑戰權威的利烏斯·斯內普小姐很絲滑地失去了她的魔杖,始作俑者甚至沒有開口:說了默認全都會,就一點兒水都不放。

  「說說你的感覺。」代課教授命令道。

  「心疼。」利芙誠懇地說,「沒摔壞吧?」

  你跟學院杯有仇啊!所有人都在心裡吶喊。

  但代課教授似乎習慣了這種程度的脫線,他很耐心地明確了一下問題範圍:要求利芙復述剛剛魔杖脫手飛出時的感覺。

  沒感覺?因為太快了,根本反應不過來?夏綠蒂自己的確是這麼認為的,但她同樣了解自己的朋友,利芙總是會說出教授想要的答案。

  「嗯……感覺就像是一個看不見的人忽然把我的魔杖抽走了,力氣不大,但就算我緊握魔杖也沒有用。」利芙接住被扔回的魔杖,在手柄上握來握去地找感覺,「我的手指沒有變化,但……就好像那一瞬間我和魔杖之間的摩擦力忽然變成0了!」

  小女巫眼睛亮晶晶的,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比喻而興奮不已。一部分小巫師也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但另一部分就面露困惑。

  「什麼是『摩擦力』啊?」有人小小聲問。

  「晚上和你說!」利芙頭也不回地扔過去一句話。

  「還有我!」

  「我!」

  「都有都有,赫奇帕奇也有!」

  「再試一次。」代課教授命令她,利芙只好不情不願地抬起手——「啪嗒」一聲,魔杖落地。

  「再來。」

  「啪嗒!」

  圍觀的格蘭芬多小巫師們都開始替利芙打抱不平了,利芙倒還是安安靜靜的,她想了想,甚至微微闔上了眼睛。

  於是就在下一道繳械咒擊中她時,就在紅杉木魔杖不受控制地脫手飛出時,利芙的手指抽動了一下,緊跟著追了上去,她險之又險地捏住了魔杖屁股,繼而重新將魔杖握在了手裡——然後想都沒想就大喝一聲:「除你武器!」

  「啪嗒!」代課教授的魔杖滾落在她腳尖前。

  教室裡安靜極了,半晌,才有人「劈劈啪啪」地鼓起掌來。斯內普環顧了一下室內,沒找著人,只好自己抬起手來糊弄了兩下。

  「做得不錯。」他說,「格蘭芬多加十分。」

  一陣掌聲與尖叫的熱浪這才後知後覺地爆發開來,不過十來個人規模也有限。代課教授一眼掃過去,很快又安靜如雞。

  「分組練習,下節課測試,被我繳械的人扣十分。」斯內普揀回魔杖,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講台前,謹慎地伸手探了探空氣,這一次終於坐下了,「作業是防御繳械咒其他可行性措施,三英尺——開始吧!」

  一雙溫熱但絕稱不上細膩的手撫上了他的肩膀,很快開始沿著肩膀往下摸,它們溫柔地扣住他的咽喉撫弄,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但學生們沒想就這麼放過他。

  「可是教授,」一個學生舉手說,「這不是黑魔法防御術嗎?我的意思是,我們本應該用繳械咒去對付黑巫師,黑巫師怎麼會對我們用繳械咒呢?」

  斯內普冷笑了起來,蓋爾立即覺得手指被震得麻麻的。

  「所有人再追加一篇論文,關於這門課究竟是讓你從中學會什麼的,不能少於五英尺。」他敲了敲桌面,黑板上立刻出現了作業清單及課程要求,「如果『黑魔法防御術』真的如你所言,那傲羅辦公室就不會年年招人、年年供不應求了。」

  蓋爾是真的開始同情起利芙了,八英尺!得有姚明那麼高了吧?

  天降作業的小巫師們蔫答答地開始分組,狀況並不理想:因為他們大部分人都還不會繳械咒呢!這就意味著利芙、夏綠蒂和另外兩個有著良好學習習慣的小巫師不得不承擔起一人繳多人的任務,這根本不現實。

  無良父母高坐台上,看著女兒忙前忙後、莫名其妙就接過了父親的重擔,開始教同學繳械咒。

  「那個箱子裡是什麼?」蓋爾湊到斯內普耳邊悄悄問道。

  「博格特,下節課用的。」斯內普也很配合地用氣聲回答她。

  「那你這節課拿來做什麼?」

  「我想看看利烏斯的博格特是什麼。」

  「八英尺長的論文,我想。」

  斯內普險些笑出聲來,所有人都停下了,茫然地望向黑板方向。他們的代課教授板板正正地坐著,兩只胳膊伸直了,手搭在講台上,這姿勢怎麼看怎麼奇怪。

  「過來。」斯內普教授向利芙抬了抬下巴,「其他人繼續。」

  夏綠蒂嗚咽一聲,怎麼利芙就走了?留她根本不行啊!

  「鄧布利多教過『博格特』嗎?」斯內普踢了踢腳邊的五鬥櫃,裡面立刻傳來激烈的撞擊聲。

  「哪個鄧布利多?」利芙反問,「大的還沒有,說要到三年級,小的教了,咒語是『滑稽滑稽』。」

  「准備吧。」斯內普點了點頭,直接把門打開了。

  一陣白霧從門縫擠了出來,彌漫、膨脹,漸漸凝成某種色彩豐富的實體。那是一個穿軍裝的美麗女人,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眼睛空洞地大睜著,嘴巴也微微張著,一縷口水從她唇角滴落,淌到胸前閃耀的勛章上。

  蓋爾猛地站了起來,斯內普猝不及防,被她帶得向前傾了一下,還好她出門前換了一雙軟底網球鞋,並未發出什麼聲音。

  利芙壓根沒注意到這些不尋常,她只是仰頭茫然地盯著面前的幻影,竟然有些呆了。

  「念咒!」斯內普喝道,一手還要去空氣裡尋找崩潰的蓋爾,簡直顧不上遮掩行蹤,反正所有小巫師都被博格特的幻影吸引了,「想有趣的事,快!」

  「滑稽滑稽!」利芙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幻影像個沒有生命的橡膠人,以一種扭曲的姿態滑下沙發。ヾ

  然而利芙已經念不出咒語了,她跪倒在地,崩潰地大哭起來。夏綠蒂·奧利凡德從人群裡跑出來幫她,其他格蘭芬多女生也反應過來,那個博格特一看就來勁了,還沒等它挑個軟柿子捏捏,就被成年巫師隔開了。

  同痴呆的女人消失了,只有一枚光潔的銀色指環漂浮在空中。指環上有一對可愛的水滴形紋飾,一滴藍色,一滴綠色,現在藍色的水滴正在緩緩地失色、干枯然後龜裂。

  學生們驚恐地發現他們的老師也在發呆!

  但好在斯內普教室只愣了一瞬,他的左手好像抓到了什麼,隨即用力地將魔杖一指——戒指還是戒指,只不過換了個款式,過於纖細的戒圈顫巍巍頂著兩顆切工粗糙、光澤一般的水滴形寶石,寶石嵌得也不牢靠,一整個在底托裡打晃,發出細微的聲音。

  「這什麼鬼?」

  「太難看了,倒貼錢我都不要!」

  「首飾不是必需品,實在沒錢也不用這麼糊弄吧?」

  小巫師們還在七嘴八舌地議論,博格特已經被粗暴地趕回了五鬥櫃裡鎖死。孩子們想像中的「利芙被教授抱到椅子上坐好並柔聲安慰」的情況沒有出現,鄧布利多教授當然會這麼做,他為自己選的繼任者嘛,呵呵。

  無關人等再一次被趕回去練繳械咒,斯內普蹲到女兒跟前。哪怕是他,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和蓋爾都是心性堅硬的人,蓋爾哭歸哭,該干的事兒一件沒少干,誰也想不到他們的女兒擁有許多他們不曾擁有的特質,卻輕易地被一個博格特打倒了。

  「我要再試一次。」利芙嘟囔著說,「這次我要讓媽媽跳那種露大腿的康康舞!」

  正在擦眼淚的蓋爾:?

  「不行。」斯內普否決道,「還是下學期再說吧,或許鄧布利多比我更適合干這個。這次……是爸爸不對,我高估了你的——」

  他被踢了一腳,利芙驚悚地看著他。

  雖然不明白這句話哪裡有問題ゝ,但斯內普明智地改口了:「——你可以試試,你媽媽她……所有需要靈活運用兩條腿的活動都很不擅長,跳舞都不敢穿高跟鞋,你可以想像一下她踩到裙子摔跤的畫面。」

  利芙抽噎了一下,「嘿嘿」地笑了起來。

  這一攤子勉強算是糊弄過去了,斯內普一上午連軸轉全是課,他能感受到蓋爾並沒有一直在他周圍——事實上他本以為她看了父女相殘的熱鬧就會離開霍格沃茨,誰知道午飯的時候就收到家養小精靈幫忙傳的紙條。

  自稱「萊寧」的中年男性精靈神神秘秘地比了個「噓」,然後「砰」的一聲消失了。

  「我去找阿利安娜和瑪納薩治愈一下自己,禁閉見,教授。」

  西弗勒斯·斯內普經歷了第二次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下午,比他不得不再次在霍格沃茨念七年書的每一個下午還要難熬得多——當學生他至少可以打盹,當教授可不行。

  以至於這一下午就讓他很快找回了上輩子教黑魔法防御術的手感。那時候他內憂外患,既要應付黑魔王和鄧布利多,還要看住德拉科·馬爾福和哈利·波特,最後甚至被告知,他得親手殺死鄧布利多然後就那樣等著被黑魔王殺,兩樁死亡之間,他還得做這個、做那個,總之,鄧布利多死了他都得聽他的吩咐。

  而無論什麼年代,學生都是由90%的蠢貨和極少數的聰明人組成的。從前……他沒法否認波特的天賦與悟性(只是從不宣之於口),但有天賦和聰明是兩碼事。

  是以最焦頭爛額的時候斯內普甚至會想,他干嘛要去教黑魔法防御術?他應該每年都鍥而不舍地申請魔法史的教職!反正只要照本宣科就好了,不用動腦子,不用花心思,更不需要過硬的能力作保。

  而重生一次,阿不思·鄧布利多居然依舊能將爛攤子丟給他!

  這深重的怨念一直持續到他吃完晚飯回到教室——暫時不想去鄧布利多留下的辦公室,容易引發不好的回憶。斯內普甚至都忘了蓋爾說要來找他的事,一進門就聽到她幽怨的質問:「我什麼時候跳舞都會踩到裙擺了?我瑪祖卡不是跳得蠻好?」

  黑暗裡那聲音盡在咫尺,上午那雙為非作歹的手再一次擁了上來,動作更大,一雙如蛇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我來領我的禁閉,教授。」蓋爾輕聲道。

  「你算是徹底放棄了,納什小姐?」校袍撫摸上去有一種禁忌般的感覺,但袍子下面是他熟悉的身體,「沒有教授會喜歡這樣的學生。」

  「您居然還會有喜歡的學生?我還以為您平等地討厭每一個人。」

  「某種程度上來說,你也沒說錯。」他坦然承認自己毫無師德的事實,「但……」

  「但什麼?」蓋爾好奇地問。

  「你還沒有回答上教授的問題,納什小姐。在此之前,你沒資格提問。」

  什麼問題來著?好像是因為他昨晚沒睡覺?

  「合理安排工作,注意勞逸結合——哎喲你怎麼又動手?」

  「我就知道,你寧願給拉文克勞扣分。」

  「也、也不是啦……」蓋爾扭扭捏捏,緊接著又是一下。

  「嚴肅點。」可他的聲音裡全是笑意,一點兒都不嚴肅。

  「說什麼?你自己要不睡覺的,除了認床,難不成還能是想我了?」蓋爾賴賴唧唧,敏感地覺出斯內普身體一僵。

  還真是啊?

  「你還是關我禁閉吧,教授!」蓋爾爽快投降,這輩子想讓斯內普親口承認估計是難了。

  「先欠著。」斯內普啞聲道,「剛才那句,沒說完的話……」

  「嗯嗯!」她努力捧場,又去想是哪句話來著?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討厭所有學生,但現在,在這裡,我最喜歡你。」

  蓋爾覺得心頭像被什麼捏了一下,大概是斯內普的手穿過皮肉血液與骨骼干的吧?反正現在離得也近。沒想到三十多歲了還能有這樣新奇的體驗,她胸中柔軟一片,像一盆脂香流溢的焦糖黃油布丁,被人伸進手去毫無章法地一通攪合,而這塊軟爛破碎的布丁,每一滴都沾滿了那人的氣息。

  「別欠了,現在就——」她反正是沒什麼道德觀的,對霍格沃茨也沒有任何濾鏡,可就在這個時候,教室門被一腳踹到了底!

  「斯內普在做什麼!」有人扯著跑掉的破鑼嗓子高唱,手中油燈亂晃,「斯內普在做什麼!他當然又把自己鎖在黑暗裡發呆!他——」

  「皮皮鬼。」斯內普厭惡地說,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仿佛三千裡外飛來一塊大石頭正中皮皮鬼腹部,總之這歷史悠久的搗蛋鬼被打飛了出去,撞上了中庭懸掛的枝形水晶吊燈,那燈「稀裡嘩啦」一陣亂晃,居然也沒掉。

  蓋爾眼疾手快地補了個粘貼咒,請皮皮鬼先生先蕩上一整晚的秋千。

  只是這樣一打岔,所有的旖旎曖昧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教室門還開著,斯內普難得地有些晃神,一面關門點燈,一面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干嘛突然跑來找茬?」蓋爾也笑。她和皮皮鬼不熟,拉文克勞大概也是皮皮鬼最懶得捉弄的學院——他壓根得不到想要的反饋。

  受害者的生氣、害怕、憤怒與委屈都是他的食糧,如果有眼淚就更加好了。但拉文克勞……一半拉文克勞看皮皮鬼就像看一個傻X,另一半拉文克勞甚至會報以憐憫的眼神,憐憫!對搗蛋鬼來說簡直是空前的恥辱!

  「不知道。」斯內普搖搖頭,「他以前也很少搭理我,大部分時間這家伙只是欺軟怕硬,像萊姆斯·盧平那樣心慈手軟的小手段都能嚇退他。」

  「那剛剛那個……算什麼?」仔細聽還能聽見皮皮鬼蕩秋千的聲音,水晶片互相撞擊的聲音還挺好聽,如果他沒用那破嗓子伴奏就更好了。

  「算『心慈手軟』。」斯內普很干脆。

  「嘖嘖,黑巫師!」

  「彼此彼此,女魔頭。」

  兩人說笑了一回,自然而然說起上午的事情來。博格特不好再提,蓋爾便說起那「附加作業」。

  「還好我不是學生,不然這次作業恐怕要『開天窗』。」她笑道,安撫地摸了摸身後頂著不知道什麼大概率是隱形衣的小鬼頭,「我們能從黑魔法防御術裡學到什麼?當然是知識了!知識就是知識,學就完了,管那麼多干嘛?」

  斯內普對拉文克勞的認知又上了一層新台階。

  「自從不列顛群島上出現巫師以來,只有一個人會用繳械咒對付黑巫師。難道哈利·波特的成功是可以復制的?」他反問,「換根魔杖試試?」

  那確實不行。蓋爾大致能明白斯內普的意思:哈利·波特和伏地魔,這一對宿敵什麼鍋配什麼蓋,方方面面的條件都卡得很死,任何一方換個人都分分鐘完蛋。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學了七年黑魔法防御術,走出校門一輩子都遇不到一位黑巫師,或者正經的黑魔法。他們人生裡最刺激的場面無非就是,在酒館裡、球場上同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繼而大打出手。」

  好像……也是?伏地魔無了,格林德沃霍霍不過海峽來,那英國巫師豈不是就像袋底洞的霍比特人,還能快快活活地瞎樂上一百年?在蓋爾眼裡,英國巫師社會就像是一小罐粘稠的蜂蜜,閉塞柔和、流動緩慢、保質期超長,沒有什麼激化到不可調和、必須見血才能了結的矛盾,湯姆·裡德爾純屬他自己心理變態——這個位置空出來就空出來,歷史與命運的巨輪不會非得再安插一個新人替補。

  「聽上去這節課可以取消了。」她哂笑。

  「即便是酒鬼和球迷,也沒必要被按著打。」斯內普並不贊成,「相比於『繳別人的械』,我更傾向於『不被繳械』。何況就算是普通黑巫師,也不會站在那裡等著被繳械,誰都知道魔杖對於巫師的重要性,不是嗎?」

  可不是!蓋爾鼓了鼓掌,教室裡的燈隨著她拍巴掌的節奏明明滅滅。

  「不過你究竟被人繳過多少次械才這麼——唔!塞$*${》&^@?*……」蓋爾右手去抽魔杖,左手同步解咒,但是太晚了——她兩只手牢牢地黏在了一起,發出「叭」的一聲!

  斯內普懶洋洋地說了一聲「除你武器」,兩根魔杖都落入他手心裡。

  被迫維持著一個拜佛姿勢、舌頭還被黏到上牙膛的蓋爾:………好,你牛!

  按照以往的規律,他們倆很快就要在利芙面前雙雙社死,死得透透的。但斯內普幾乎沒有太過猶豫,他放過了蓋爾,自己跑去講台前批作業去了——鄧布利多留下來沒批完的那些,還剩兩個年級。

  蓋爾:?

  她亦步亦趨地跟過去,正好趕上斯內普寫完最後一筆:她什麼時候來的?

  蓋爾險些笑場,連忙將紙一掩,向他下半身努了努嘴。還有什麼比「尿遁」更合適離開現場?

  「……我得去趟盥洗室。」

  門一關上,利芙就迫不及待將隱形衣一掀。

  「我先給您解了。」她同情地抽出自己的魔杖,看著挺像那麼回事兒的,結果比劃了半天,也只解放了蓋爾的舌頭。

  「這就是隱形衣?」蓋爾用下巴點了點流水般滑落在地的輕薄鬥篷,「你自己買的?看不出來很有理財天賦嘛,不愧是你爺爺——」

  「我問波特借的,他今年五年級,是院隊的守門員。」利芙將隱形衣抱了個滿懷,「本來他還不樂意呢,給他女朋友勸好了。」

  「那你是怎麼進來——皮皮鬼?」蓋爾飛快地捋了一下,「你讓他幫你開路?他怎麼肯聽——」

  「血人巴羅啊!」利芙以一種「我不相信我媽媽竟然這麼遲鈍」的眼神瞪著她。

  蓋爾愣了半晌,啞然失笑。

  「所以你費盡周折,是打算從你爸爸的辦公桌上翻到答案?這種論文言之有物即可,沒有標准答案。」

  「我打算直接讀他!」利芙豪爽地說,「我發現了,只要我不在場,你們都不會有意識地封閉大腦,所以我打算在這裡潛伏一整晚,被發現了也沒事,就說我因為白天的事有點兒想家,想找他撒嬌又不好意思!」

  蓋爾咳了一聲,白天的事……她下午去找阿利安娜喝茶,這才得知利芙本來一直是個沒心沒肺的快樂小孩,因為隨時隨地都能隨心所欲地獲得大量信息,反而什麼都不往心裡進,可等到「泰坦尼克」號的事一出,她一夜之間就好像長大了。

  她沒有怪蓋爾為什麼生而不養、為什麼從不回頭,她只是單純地為母親的命運而擔憂、為社會的不公而義憤填膺。

  「我……利芙,這些年……」蓋爾感到眼淚又湧了上來,堵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幾乎抬不起頭。可利芙卻什麼都沒說,她把隱形衣放好,從蓋爾被迫合十的手臂之間鑽了進去,娘兒倆交換了一個別扭的擁抱。

  「我得走了,一會兒宵禁了!」利芙匆匆抬頭,眼眶也紅紅的,「關於防御繳械咒的辦法,您還有什麼頭緒嗎?」

  「你看我都這樣了,像是能有頭緒的?」

  「也是。」小女巫似模似樣地嘆了口氣,飛快地在蓋爾臉上親了一口,「我走啦,媽媽再見!」

  蓋爾再一次怔住,眼睜睜地看著利芙從她胳膊底下鑽了出去,麻利地披上隱形衣,打開門一溜煙兒地跑了——顧頭不顧尾的,甚至忘了把舌頭再給她粘回去。

  可蓋爾管不了那麼多了!這孩子對著別人可以自然而然地說出「我媽媽blabla」,也能順暢地接收「你媽媽blabla」。可當著她的面,利芙卻從來沒叫過一聲。蓋爾自己也覺得怪,對著利芙,也從來不說「媽媽如何如何」。

  她只顧著自己發呆,連斯內普什麼時候回來都沒注意。等到她回過神來,他都快批完一個年級的了。

  斯內普也不去打聽女巫們的悄悄話,只是問:「你怎麼發現她的?」

  「差點踩掉我鞋。你呢?」

  「剛才她自己都叫出聲了,你只顧含混著罵我,大概沒注意。」

  他們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4

第76章 75

  從霍格沃茨回來,蓋爾馬不停蹄給格林德沃寫了封信:

  「你的龍怎麼樣了?」

  但格林德沃並沒有很快回她,直到鄧布利多踩著春天的尾巴姍姍歸來,格林德沃才惜字如金地回了她一句:

  「探親假結束了。」

  與此同時,停滯已久的東線戰場終於像台老舊的機器一樣重新開始了運轉,試圖呼應一下「大反攻」——只能說吃屎都趕不上口熱的。

  「龍、龍呢?」悶熱潮濕的浴室裡,蓋爾試圖保持一絲理智,她明明只是來提供純潔的搓背服務的。

  「這兒。」斯內普抓住她的手往下拉。

  「什麼?!」蓋爾頓時笑場了,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

  「顯而易見,鄧布利多只負責處理所有看見龍的麻瓜士兵。」他討了個沒趣,臉上繃不住,立刻起身走出浴缸,去蓮蓬頭下面衝去泡沫——一轉身,蓋爾趕緊捂上眼,她暫時只想關注會飛會噴火帶倆翅膀的那種「龍」。

  「怎麼感覺比『泰坦尼克』號的時候麻煩多了?」她故作困惑。

  「海難幸存者統一安置,麻瓜士兵早就隨著部隊開拔、調動散在各個地方,中間又不知道口口相傳給多少人。難道還要我提醒你麼,麻瓜郵輪沉底了,而鐵腹龍是會飛的,它每一秒都在創造新的目擊者。」斯內普臭著一張臉。

  「是呀是呀!」蓋爾把自己調了個個兒,趴在浴缸邊緣望著他,「我當然知道,我只是想讓你的……『龍』,冷靜一點。」

  女巫進門時穿的輕薄夏袍已經被水洇得透濕,緊緊貼在背上,露出紅白肉色。還好浴缸裡還剩下不少泡沫……斯內普狠狠將自來水開關扣到死,算了,他是男巫,有一百種辦法把自己身上弄得干淨清爽。

  蓋爾本以為斯內普都出去了,誰知道他又衣著整齊地折返回來。

  「手。」人還板著一張臉,「兩只。」

  蓋爾看得好笑,乖乖照做,當老師的都會想要體罰學生,她明白的,在霍格沃茨又不能打人,大概憋壞了。

  「握拳!」

  她有些茫然,但腦子永遠比手慢一拍——然後她的兩只手就再也打不開了。

  「哎不是——」蓋爾急了,現成的拳頭就想給他一拳,可人已經施施然起身走了,長袍口袋裡還插著她的魔杖,剛剛她進門前擱外面了。

  她氣急敗壞地起身,剛邁出一只腳,發現自己身上的袍子消失了。

  草!

  蓋爾就手去找浴巾,一條都沒有,別說浴巾了,連毛巾都沒有一條。她好不容易扶著牆,腳趾夾住門把手,挨個櫃子翻開找了一遍,不得不絕望地承認:整間浴室,含棉量為0。

  草!

  斯內普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欣賞蓋爾揮舞著兩個拳頭迅猛衝出來的樣子,簡直像一只剛出鍋的龍蝦,但她可比龍蝦有滋味得多。

  龍蝦看都不看他,渾身紅得冒熱氣兒了依舊試圖找點兒什麼,但……「我連窗簾都摘了。」斯內普禮貌地關照她,「別白費力氣。」

  不僅僅是浴室,整個家裡含棉量都是0——其他房間該上鎖上鎖,龍蝦能去的範圍裡,唯一能夠吸水的布料正在斯內普身上穿著。

  「你——你得賠!」龍蝦氣得眼睛水汪汪的,更像龍蝦了。

  「我賠。」他眼都不抬,「英鎊還是加隆?」

  「等!重!純!金!」她咬牙切齒,「反正天氣也開始熱了,我可以自然風干!」

  斯內普瞥了一眼室內溫度計,18攝氏度。

  「我可以。」龍蝦堅定地說。

  「精神可嘉。」他終於沒忍住,笑了起來,「那麼干了之後呢?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愛好,納什上校、納什女爵?」

  龍蝦難堪得腳趾頭都蜷了起來。

  「好吧,你贏了。」她自暴自棄地說,如他所願,在他身上把滿身濕淋淋的水擦了個干淨。

  「龍」還是沒有冷靜,但「龍」的主人很冷靜,任由她賣力動作,累得氣喘吁吁,頸間汗生。

  「我魔杖呢?」蓋爾陡然摸了個空。

  「當然是放起來了。」斯內普平靜地說,喉結劇烈地動了一下,「剛才被你看見了,我怎麼會還留在這裡?留給你奮起反抗報仇的?」

  徹底沒戲唱了,看來他非得出完浴室裡的那口惡氣不可——至於嘛?

  人,該認命的時候要認命,該爭口氣的時候就不能服輸。■體的痛快與精神的痛快,當然應該選後者,猶豫一秒都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她倒要看看斯內普能忍多久,他明明不喜歡這個姿勢來著。

  是以當蓋爾被攬著腰放倒的時候,她憑借著最後一絲理智開口了:「意法聯軍攻下了阿爾巴尼亞。」

  「所以?」斯內普眯起眼,實不明白到了這種關頭她怎麼還能有心情說這些。

  「那個什麼,很要命的那個東西……有、有兩個在你那兒了是不是?」她腦子裡一團漿糊,什麼痛快也顧不上了,「現在可以把這個也拿回來了。」

  「我想想。」他裝模作樣地說,停下來不動了。

  蓋爾:?

  比誰能忍是吧!

  可是他的……「龍」是沒動,手可一點兒沒消停,甚至還有眼睛,那目光裡仿佛也長手似的,一根根手指揉過她重新潤濕的肌膚。

  「待、待會兒再想!」蓋爾忍氣吞聲地說,「求你……請!!!」

  他們直到第二天才想起這一茬。「阿爾巴尼亞有東西,對吧?」蓋爾翻著當日的《泰晤士報》,「是什麼?」

  「羅伊娜·拉文克勞留下的冠冕,戴上會令人增長智慧。」斯內普想了一想,「你想把它拿回來是對的。」

  「那麼在哪兒?」蓋爾敲敲桌子叫來紙筆,又推開面前早餐,時刻准備記地址。

  「森林裡某棵樹的樹洞裡。」斯內普抬了抬下巴,「去找去吧!」

  蓋爾一呆:「就沒了?哪片森林?什麼樹?」

  「不知道,或許海蓮娜·拉文克勞和血人巴羅會知道。」斯內普看了她一眼,「他們絕不會告訴利烏斯一個二年級學生!」

  「阿爾巴尼亞……」蓋爾剛開完作戰會議(雖然作用無限接近於吉祥物),腦子裡的數據都是新鮮的——她實在是無聊,只好翻來覆去地看那些簡報,「面積不超過三萬個平方,森林占比三成多……也就是說,只要排查一萬平方公裡的森林!」

  「只要?」斯內普懷疑地看著她。

  「人多力量大嘛!」蓋爾不以為然,「干脆抓個人來問問,說不定阿爾巴尼亞也有類似於禁林或者迪安森林之類的地方,範圍就更小了,不是嗎?」

  「你去捉?」

  「我哪兒都不去!」蓋爾連忙先順毛,「沒准兒借著這個機會,還能試探出格林德沃到底在干什麼。」

  然而她失望了。

  蓋爾自己的人手都散在遠東布局,要辦這事只能額外調人,可流程壓根兒就沒到格林德沃,她一拿到信就發現了——那是文達·羅齊爾的字跡。女巫簡潔明了地轉達了老板的指示:同意,三天內給她消息——除此之外一句廢話都沒有,只有信紙上彌漫著淡淡的烈酒氣息。

  已知酒精揮發很快,易得:文達·羅齊爾就在倫敦;

  三天內即有回音,易得:他們有人就在阿爾巴尼亞,或許現在整個「Alliance」的人手都散落在歐洲各地。

  到底是找什麼呢?還非得要瞞著她——格林德沃甚至都拒絕和她直接對話了。

  因為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會激怒她。

  蓋爾逆鱗不多,國家,家人,女性命運——哪一個都不可能:現在拿刀抵在海軍大臣的脖子上,這位未來的「三巨頭」都想不出哪怕一個利用此時此刻的中國來謀求什麼利益的方案,因為壓根顧不上,亞洲太遠了;格林德沃更是一個正常的老板,他尊重並維護每一位「助手」的合法權益,除非斯內普率先使用阿瓦達,更何況對付他一個,純屬閑著沒事兒不說,也沒必要這麼興師動眾;最後一個就更不可能了,蓋勒特·格林德沃是位貨真價實的紳士。

  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文達·羅齊爾為什麼會在倫敦?上一次她背後作妖,幸虧抽身得及時,不然真當鄧布利多是死的?

  還好,被她心心念念惦記著的人此時此刻也在惦記著她。

  1916年,7月,英格蘭,倫敦,查令十字路,破釜酒吧。

  通常意義上,破釜酒吧對蓋爾來說就是個入口,她只要穿過去就行了。今天則不同,人生三十年,還是頭一遭坐下來喝點兒什麼。

  「久等了!」文達那略帶沙啞、宛如一蓬重疊紅絲絨般的聲音輕快地響起,「去買了些冰淇淋,味道真不錯!聽說老板還是位剛嶄露頭角的歷史學者,現在做學問可真不賺錢哪,是不是?還得找副業——可以嗎,先生?」

  滿臉青春痘的酒吧少東家湯姆滿面漲紅,慌亂地點了點頭。「您、您請便,女士!」年輕人的兩只眼睛簡直看不過來。

  「先生說你喜歡薄荷味。」文達遞給她一支,她自己那支是濃郁的深紫色,上面灑滿了某種像是碎鑽和金粉的東西,「敢吃嗎?」

  「有什麼不敢吃的!現在你應該不敢吃我遞給你的東西才對。」蓋爾隨口道,「看我喝了一次薄荷水就敢斷定我喜歡薄荷味,呵,男人!」

  「那你喜歡什麼味道?」文達從善如流。

  「夏天吃這個還不錯,唔,裡面還有檸檬。」蓋爾不接她的話,「找我有什麼事?」

  「想問問麻瓜的仗打得怎麼樣了。」文達笑道,寒暄過了,壓根兒也懶得賣關子,「操縱過輿論一次,就知道報紙上的新聞一個字都不能信。」

  「陸軍部隨便抓個人,知道得都比我多。」蓋爾連忙擺手,「我給你指路,剛拜托他們幫我辦件私事兒,路熟著呢!」

  「直覺告訴我,問誰都不如問你。」文達專心致志地挑著冰淇淋上的碎鑽,大概不合口味,「或許,問先生,都不如問你。」

  蓋爾失笑。

  「我能告訴你什麼呢?」她用魔杖點了點桌面,將之變成一整幅歐洲地圖,抽了根蘆葦吸管變成筆,「三條線,西線已經快推到德國人老巢了,東線我不熟——你比我熟吧?」

  文達笑了起來,毫不掩飾地點點頭。

  「南線仍然很膠著,聯軍兵臨城下,打麼一時半會兒打不下來,搞笑的是雙方還都想『圍點打援』。」蓋爾在那座城市外畫了兩層圈,「東線或許會輕松不少,也無所謂,俄國人自己快崩了。」

  文達沉默良久,才問:「為什麼?」

  「啊?」

  「為什麼西線如此順利、南線卻推進不順?」文達擰著眉,「東線我知道,也不能強求,打成這樣不容易了。」

  「因為西線是百分之百的正規軍,新裝備優先供給,離大本營更近,當然,對方也是如此。一條戰線拉得這麼長,人力物力都很難集中,雖然順,也只能慢慢推進。」這是蓋爾遇見的第一位對麻瓜戰況這樣感興趣的巫師,雖然明知她必然另有目的,但她依然感到很新奇,「南線作戰的部隊大多數來自各殖民地,本土增援軍團也是新兵,水平良莠不齊,補給線無論水上陸上都很曲折。」

  文達蹙著眉頭,安安靜靜地聽著,臉上帶著一種小孩子般的、爭強好勝的神情,不難看出她的確在跟著蓋爾的思路走——這簡直讓她看上去像一個純潔的愛國女青年。

  蓋爾更好奇了。

  「一般來說,一個國家的首都都在其腹地,防守也最嚴密。首都淪陷,就意味著滅國——但南線只能算是取巧,即便君士坦丁堡陷落,除了新聞記者吹牛皮,哪怕是下議院兩黨吵架,也沒人真好意思說帝國覆滅土耳其。」她接著說,墨水框出廣闊的腹地,「這是個宗教國家,內部教派林立,這大大方便了我們進行一些操作,但缺點也有,因為宗教總是能夠輕輕松松地蠱惑人心。」

  文達短促地「啊」了一聲。她也是玩過這一手的,雖然成效顯著,但也絕達不到「輕輕松松」的地步。

  「這些人能打嗎?一點兒都不能打,裝備爛,作戰意識更爛,全靠德國人援助,但是他們狂熱,剽悍,奮不顧身,因為他們在守衛自己的家園。」

  說出最後一句時,蓋爾感到心頭掠過一陣空茫茫的悵然。同樣的事情,在千萬裡之外另一個大國的領土上也發生過,但她卻不得不和侵害過祖國的人站到一起。更可怕的是,真的站到一起、真的坐到會議室裡才發現,在那些人的眼睛裡,這種事根本沒有對錯,他們也根本不會把價值評判引入進來。

  身經百戰的士兵或許會心理崩潰,但參謀作戰室裡的袞袞諸公永遠不會。

  「您在想什麼呢,納什小姐?」問出這句話的文達垂著眼皮,自己也在出神,那纖長卷翹的睫毛在地圖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在想戰爭或許快結束了,我該靠什麼攫取更多的利益。」蓋爾嘆了口氣,將心頭那些不切實際的傷懷一筆抹除。

  「戰爭快結束了,那美國呢,他們不打算參戰嗎?」文達抬起頭來。

  「我又不是美國陸軍!」蓋爾嗤笑,「如果我能選擇,我當然願意南線死的都是美國人!」

  「噢……」文達點點頭,始終保持著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三口兩口地吃掉了剩下的冰淇淋,指尖裹著手絹,優雅地揩了揩唇角。

  「讓我們來幫你如願以償怎麼樣,納什小姐?」她溫柔地拉起蓋爾的手,甚至還搖了搖,「兩個願望,都能實現哦!」

  「我什麼時候許了兩個願望?!」

  「我讓美國人死。」美麗的女巫吐出這幾個單詞,就像往餐盤裡吐出果核,「而當時機到來的時候,納什小姐,您會抓住它的——向麻瓜政府交換利益,就像您一直以來做的那樣。順便問一句,您想要什麼呢?」

  「一座城市……不,一整個省份,大概。」

  「足夠了。」文達自信地向她點了點頭,宛如一個許諾,雖然蓋爾懷疑她一個法國人,到底能不能明白「省」和「省」也是不一樣的。

  這番謎語人操作並未驅散蓋爾心中的迷霧哪怕一絲一毫。從此她從容悠閑的隱居生活裡,除了假期雞娃外又多了一項:騷擾阿利安娜。畢竟這一位是忒修斯·斯卡曼德和阿不思·鄧布利多的共同聯絡人,通過她,基本就能掌握巫師世界的絕大多數動向。然而一切風平浪靜,阿利安娜告訴她的都是什麼「紐特馴龍成功英雄歸來」啦、「魔法部給他調崗到野獸辦公室」這樣的好消息,這種事連瑪納薩都知道!

  格林德沃到底在等什麼呢?難不成是在等霍格沃茨開學?可就算開學,鄧布利多也有的是辦法給他「添堵」——譬如那條鐵腹龍,他和紐特師生兩個一內一外,搭檔配合得不就很默契麼?

  外邊街上傳來一連串喇叭聲,緊接著就有人按響了門鈴,蓋爾從沉思中驚醒,後知後覺地想起那父女倆上中文課去了,這才慢了半拍地去給人開門。

  門外停著一輛瀟灑的軍用挎鬥摩托,從司機到乘客,無不軍裝筆挺,滿身僄勁兒——統戰教育做過了頭,已經上升到了「消費戰爭」的程度,年輕軍官的受歡迎程度比殖民時代的巔峰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納什上——」挎鬥裡戴眼鏡的褐發青年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把自己嗆死,「納、納什上校?」

  「我又不是個王八,不套那層綠皮你還能不認識了?」蓋爾攏了攏晨衣,把胸前垂落的長辮撥到腦後去,「你是——算了,什麼事?」

  「哈德森少校讓我來的。」青年從座位下取出一個被壓癟的紙盒子,「他說,您要的東西得了。」

  她要的東西還有能放在個破紙盒裡的?

  蓋爾困惑地接過紙盒,嫌費事直接撕了——爛棉絮與廢紙屑裡靜靜躺著一頂閃亮的冠冕,仍像剛從妖精熔爐裡出來時那樣歷久彌新。

  差點兒忘了這一茬了。

  「噢!」不得不說,蓋爾是有些驚喜的,險些戴上驗驗貨,「過程還順利麼?」

  褐發青年爽朗地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找著之前還行,那森林裡怪陰森的,許多人不是受傷就是受驚,還有找得好好兒的忽然不想干了的。不過這個頭飾就很隨便地放在那裡,除了外面蜘蛛網結了不少,別的沒什麼。」

  那是,海蓮娜·拉文克勞和血人巴羅死了多少年了,他們的魔咒還能生效就怪了。

  「找著之後呢?」蓋爾也來了興致。

  「差點兒引起一場嘩變,發現它的那個土兵營上上下下都想私吞,差點兒用白銅做個假的交上來。」褐發青年有些難堪地撓撓頭,「他們先是打算撬下寶石來賣錢,沒撬動,後來又有人建議刮銀粉,可銀子並不算值錢,而且也根本刮不動,這時又有人說,刮不動的可能是鉑金,這就開始爭搶,直到有人走火。」

  蓋爾:…………

  還好是魔法制品,還好是藍寶石!

  「我本來還想好好謝謝他們的,」蓋爾嘆了口氣,算了一下時間,曉得陸軍大臣彼時剛剛從美國返回土耳其不久,「現在應該用不著了吧?」

  褐發青年點了點頭,在脖子上比了根無形的絞索——南線戰事緊張,子彈要省著花。

  「知道了,這次是我欠你們將軍一個人情。」

  「小事情!」褐發青年敬了個禮,「元帥請您不要放在心上,以後還請您繼續為帝國服務。」

  「一定。」蓋爾不走心地點點頭。

  送走挎鬥摩托,蓋爾又取了報紙才回去,報紙上的消息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美國宣布參戰。

  再不參戰,戰爭就要結束了,蛋糕可就一口分不著了。到時候日本都能腆著臉上桌,美國就得坐小孩那桌了。

  難道這也是格林德沃的手筆?「要美國人死」就是讓美國參戰?恕她直言,現在參戰,想死都難。

  那一整營的印度土兵,如果不參與奪寶,差不多有一半能活到卸甲歸田。

  蓋爾的目光不住往破爛紙盒上瞟,要是她戴上了,是不是就能想通其中關竅?


第77章 76

  蓋爾終究抵御住了心底的誘惑。植根於中國人血脈深處的警惕,總是令他們對於這種容易上癮的東西敬而遠之——雖然冠冕本身沒有副作用,戴得再多,連頭發都不會多掉一根。

  她跑去打了個幾個電話,確認了一下美國遠征軍的作戰地點——還是南線。

  羅馬尼亞,美軍,馬什哈德。

  在世界地圖上,這三個點近得簡直要疊在一起了,但蓋爾依然看不透其中的關聯。

  「哇哦!」樓下傳來利芙的尖叫,「這是什麼,好漂亮!這是媽媽送給我的嗎?」

  嗯?嗯??????

  蓋爾連滾帶爬地往下跑,上完輔導班、順便去了對角巷采購回來的利烏斯·斯內普小姐已經把拉文克勞的冠冕拿了出來,她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會兒,直接戴到了頭上。

  「你還想要什麼,一把新掃帚還不夠——」落後一步進門的斯內普也愣住了。

  「利芙?」蓋爾顫抖著聲音問女兒,「你還好吧?」

  「找到了?」斯內普問蓋爾,「你戴過了?」

  「剛到手。」蓋爾緊張得很,「我可不敢……之前有人戴過嗎?」

  「誰會把魂器往頭上戴!」斯內普說著,自然而然地伸手就要去摘,仿佛那只是一件普通的妖精頭飾。

  「不要!」利芙抗拒般地閃躲了一下。

  但斯內普從不慣著任何人,他直接用了一個飛來咒——冠冕騰空而起,半空中打了個滾,沿著拋物線落入鞋櫃上的破爛紙盒裡。

  「我還沒來得及找面鏡子!」利芙委屈極了,眼巴巴地瞧著她,蓋爾立刻將紙盒封好揣進懷裡。

  嗯?好像也沒什麼?她狐疑地看著女兒,問她:「戴上後有什麼感覺嗎?」

  「沒感覺啊!那、那是個魔法制品?」利芙也反應過來,一張小臉嚇得慘白,「上面有詛咒?!」

  蓋爾心累地揮揮手,請她去抄五百遍「我不能隨便亂動別人的東西,更不能什麼東西都往頭上戴」。

  「拿去吧!」等利芙拖著血拼戰利品回自己房間寫句子了,蓋爾才從長袍底下抽出那只破爛紙盒,「給鄧布利多?」

  「我沒這個想法。」斯內普冷笑了一聲,「他應該和利烏斯一起抄句子——如果不是他亂動別人的東西還往手上戴,很多人都可以不用死。」

  當年的既成事實他無從怪懟,但現在已經回到了一百年前,當然是想怎麼罵就怎麼罵。

  最後他們還是決定將冠冕送往古靈閣,去蓋爾的金庫裡與掛墜盒、復活石戒指作伴。在梅洛普·岡特成長為一個人格健全、情緒穩定、三觀大眾化的女巫之前,暫時不要冒險。

  蓋爾回來以後還是不很放心,明裡暗裡觀察利芙一整天,甚至半夜驚醒,也要去她床邊轉一圈兒。

  「你這是怎麼了?」斯內普也被她鬧醒了,拉亮床頭燈。

  蓋爾熄滅魔杖,爬上床滾到他身邊,不知道該怎麼跟一個前生看過的最新電影是《泰坦尼克號》的人解釋。她那時候,圍繞這部電影打的tag那都是「經典老片」、「4K修復」、「一代人的回憶」了。

  以21世紀20年代影視文學作品創作者的巨大腦洞,利芙戴上這麼一個據說能「增長智慧」的玩意兒,要麼:1.被冠冕裡封印的其他靈魂附體;2.被灌輸海量知識,原地變身冷酷無情的人形電腦處理器;3.被冠冕裡封印的靈魂or記憶or情感蠱惑異化,從此在變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但是,沒有,利芙還是那樣,活潑潑的一個小孩子,在餐桌上不用魔法,連個完整的煮雞蛋都剝不出來。

  「說好的增長智慧呢?」她抱著枕頭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傳言,都這麼說。」斯內普簡單講了一下兩個幽靈之間的愛恨糾葛和羅伊娜·拉文克勞糟糕的家庭教育,「究竟有沒有,或許只有格雷女士本人知道了。」

  「說不定真的沒什麼?」蓋爾扳著手指跟他數,「斯萊特林的掛墜盒我也看過,只是一件精美的首飾,不具備任何魔力;赫奇帕奇的聖遺物是什麼……噢,金杯,我沒見過,你見過嗎?」

  「沒有。」斯內普感覺困意一陣陣湧上來,不由看了看座鐘——前世這個時間他還在失眠。

  「格蘭芬多的寶劍呢?」

  「能吸收任何能強化它的物質?」

  「這是妖精制品的本分吧?我去給冠冕潑一勺濃硫酸也是一樣啊!」

  「唔……勇敢的人才能抽出來?」他的聲音越說越小。

  「有點兒像雷神的錘子?」蓋爾嘟囔道,隔空關了他那邊的台燈,「劍是武器,武器當然要好好保管,不能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拿到,但武器本身,也就是普通的武器而已,就像掛墜盒和冠冕是首飾,金杯大概是個擺件……」

  話沒說完,她也睡了過去。

  沒過幾天,霍格沃茨就開學了,蓋爾做好格林德沃要給她整個大活兒的准備,甚至提前收拾好了斯內普的行李。她的生活也變得規律無比:單數日常駐斯文頓辦公室,雙數日常駐阿利安娜辦公室。

  一個月過去了,毫無動靜。如果硬要找點兒「異常」,那就是美國人把他們鴿了,說好的「遠征軍」要暫緩。

  「為什麼?」蓋爾追問。

  「誰知道!」斯文頓看上去也不滿已久,「這幫美國佬就是這樣!什麼『不能保證戰鬥力』,總不能一夜之間所有槍機都被人卸了吧?」

  「那南線那邊呢,不要緊麼?」

  「還行吧,原本的方案是東西線夾擊,我們和俄國分了土耳其,不賴吧?」

  「原本?」

  「元帥訪美的時候,外交部那邊也去了莫斯科,回來說沒戲。」斯文頓搖了搖頭,「作戰室已經做好了預案,一旦俄國人大撒手,西線得抄過去兜住,但君士坦丁堡那邊,和談肯定不會順。」

  麻瓜世界似乎一切正常,巫師世界也是一樣,以至於阿利安娜只能和她聊些家常。

  「你是怎麼和利芙說的?」她用手撐著額頭,笑吟吟地看著蓋爾被奧勒留·鄧布利多鬧得一個頭兩個大。

  「說什麼?」蓋爾拼命向後躲,試圖躲開那兩只沾滿黏糊糊巧克力的小髒手。

  「你不是說利芙的博格特是你被攝魂怪吸走靈魂的樣子嗎?」阿利安娜笑道,「我怕她再哭崩,還特意關照了阿不思,可阿不思說根本就不是!」

  「誒?」蓋爾一愣神的功夫,被奧勒留一巴掌拍在袍子上,「那是什麼?」

  「估計是她小說看多了,自己根據作者描述想像的,阿不思說利芙當時還認了半天呢!」阿利安娜埋怨她,「你們也是,怎麼什麼書都讓她看?你自己小時候看麻瓜偵探,好歹是活人和活人的故事吧?」

  蓋爾被她說的更摸不著頭腦了:「到底是什麼,《弗蘭肯斯坦》?」

  她所熟悉的現代世界的雛形,包括一切政治、經濟、文化乃至意識形態,最快也要到二戰以後了,比碎肉巨人更恐怖的形像還沒被創作出來呢!

  「是個沒鼻子的光頭男人,你說好不好笑?」阿利安娜去信件筐裡翻了翻,找到阿不思·鄧布利多手繪的速寫,真不明白這兄妹倆相距不過二裡地,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非得寫信交流。

  蓋爾指揮著幾個抱枕把奧勒留攔在沙發上,自己騰出手來看。不得不說,阿不思·鄧布利魔法天賦滿點,繪畫技藝卻稀松平常,沒鼻子的禿頭男人被他畫得像一顆鹵蛋,鹵蛋頂著一雙血紅的杏仁眼,鼻孔像兩粒芝麻,至於嘴巴,則只是淡淡地描了兩筆,大概此人氣色不太好?

  但鹵蛋並非麻瓜,因為他穿著一襲長及地面的黑色巫師袍,手裡高舉魔杖——這魔杖看著眼熟啊?

  理論上,利芙應該沒見過格林德沃的魔杖,但她想要「看見」也不難。蓋爾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格林德沃的魔杖安排給她根據恐怖小說想像出來的虛擬形像?

  「哪本書你知道嗎?」她撓了撓頭,問阿利安娜。

  「反正巫師沒寫過這種書。」

  英國巫師的文學創作,主流仍是單一的傳奇冒險題材,敵人都是非人類,邪惡麻瓜借助邪惡機器迫害高貴純善巫師一家人的題材在近幾年也很受歡迎,至於言情戀愛題材則多以雜志連載為主,畢竟只有女巫對這個感興趣。

  至於恐怖小說,這觀念對麻瓜來說都太先進了。

  感覺利芙將來會成為一代巫師文豪是怎麼回事?小小年紀就已經能將各種信息雜糅、捏合成一個嶄新的形像了,要是從現在雞她學美術,豈不是還能暢想一下巫師漫畫家?

  「梅林啊!」阿利安娜相當了解她,忍不住捂眼,「你怎麼還自豪上了?!」

  蓋爾完全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美國人承諾過的遠征軍團終於姍姍來遲了,與之同來的還有一批槍支彈藥作為補償。

  「怎麼樣?」她又跑去騷擾斯文頓。

  「不怎麼樣,普通水平。」斯文頓很平淡地說,完全搞不懂蓋爾·納什怎麼忽然就爆發出這樣大的熱情,「美國人戰前動員做得一般,這批人戰鬥意願不高,不過在南線夠用了。」

  誰戰鬥意願不高?誰戰前動員做得一般?什麼天方夜譚!

  「我說過美國將來會是你們的主人。」蓋爾冷笑,「你以為他們靠什麼全世界管天管地?靠打一發子彈獎勵十塊錢麼?」

  這裡面肯定有問題。她堅持要查,斯文頓卻覺得沒有必要:無論為什麼,現在美國人也已經來了,那邊多死一個,他們這邊就少死一個,足夠了。

  蓋爾懶得和他糾纏,再一次找上了陸軍大臣的秘書(之一)哈德森——既然連藏身在茫茫森林某個樹洞裡的冠冕都能發動人手摸排找到,沒道理找幾個美國大兵喝點小酒套套近乎反而不行吧?欠人情什麼的,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她沒打算還。

  正巧趕上哈德森回國度假,干脆約她在陸軍俱樂部見面聊,蓋爾捎帶手叫上了斯文頓,准備狠狠打他的臉。

  「是這麼回事兒!」哈德森和蓋爾約莫是同齡人,有一頭漂亮的紅銅鏽色頭發,燙得時髦極了,「原本不該這支部隊上戰場的,但是軍營裡忽然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流感,雖然沒死人,可基本上全員躺倒,一連幾天都在發燒,勉強爬起來也根本扛不動槍。痊愈後整個人都像掏空了一樣,虛得像無底洞。沒辦法,只好換人上,戰前動員的確做得一般,因為來不及了,戰鬥意願不高也是真的,因為本不該他們來填這絞肉機。」

  「絞肉機!」斯文頓冷笑,喝了一大口金湯力,「最殘酷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過來搶蛋糕,還好意思嫌棄『絞肉機』?干脆去西線好了,一槍都不用放,轉個身光榮歸來就是『戰鬥英雄』!」

  哈德森笑而不語。斯文頓是管軍需補給的,平等地覺得所有盟國軍隊都是討債鬼,但在他們看來,美國人已經很好了,比亂七八糟的殖民地烏合之眾強多了,至少聽得懂人話。

  「蓋爾?」斯文頓發泄完心裡的怨氣,這才發現整間俱樂部裡面唯一的女性客人已經半天沒說過話了。

  蓋爾如夢方醒!

  哈德森的話宛如一根絲線,將先前所有碎片化的線索綴連成串!

  「快去——」她險些沒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去做什麼?」斯文頓和哈德森都被她嚇著了,「蓋爾?」

  蓋爾怔怔地坐在那裡出神,某種可能的認知讓她面色漲紅,渾身冒汗。俱樂部裡嘈雜的人聲與靜謐流淌的爵士樂融彙成一條纖細的洪流灌入她的耳朵,她環視四方,按著「砰砰」跳動的心髒,拿定了主意。

  「快去請我喝酒啊,輸了的人作東道!」女軍官綻開一個難得的明媚笑容,「我說這背後一定有點兒什麼吧,你還說沒有?請客!」

  哈德森大笑起來:「納什上校說得沒錯,您得請客!」

  她喝得醉醺醺出來時,已經完全不能幻影移形了。軍車暢快地行駛在宵禁後的靜謐路面上,遠遠地就看到那一棟亮著燈的小巧房屋。

  納什上校雖然是個一言不合就立即翻臉開嘲諷的「潑婦」,喝醉了卻很乖,斯文頓早有經驗。他請哈德森幫忙搭了把手——其實三個人醉得不相上下,但三角形總是更穩定。小普林斯黑著臉等在大門口,說起來他認識這位也有十來年了,幾乎沒見過他有什麼好臉色,但難看成這樣的也絕無僅有。

  斯文頓後知後覺地想起這一家子都是巫師,難道還要報復他?他趕緊把正在用不知道哪國語言喃喃說著什麼的女人往家屬手裡一遞,果斷扯著哈德森跳上車跑路!

  省了他的解酒劑了,斯內普心想。他被這彌漫的酒氣熏得頭疼,蓋爾再乖都不行,干脆一個「僵屍飄行」把人往浴室運。看在她不耍酒瘋的份兒上,給她開熱水——只是這喝酒的毛病到底是從哪裡學的?大學裡,還是部隊裡?

  也就是在這時,斯內普聽到蓋爾的囈語。那當然是她祖國的語言,反反復復地,哪怕他完全放棄了這門語言據說的韻律美,也能聽明白,蓋爾是在不停地重復著四個詞。

  魔杖就在外袍口袋裡。

  「棉布、酒精、隔離、消毒?」他下意識地低聲念了一遍,話音剛落,先前還昏昏沉沉的蓋爾已經睜開了眼。

  一雙清醒的、清明的眼。

  這四個詞宛如一聲口令、一道狗哨,將她從爛醉的泥潭裡拔出來。

  斯內普帶著解酒劑回到二樓時,蓋爾已經快速地洗了一個戰鬥澡。書房裡燈火通明,她正將寫好的信件一一封死貼票,一本有年頭的龍皮收納簿攤在她手旁,紅色標記的那部分看上去已經很久沒被翻閱過了。

  「你沒醉?」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將手裡的玻璃杯遞了過去,「不熱,最好一口喝掉。」

  「應酬的時候隨大流醉一醉就算了,耽誤正經事可不行。」蓋爾嗤之以鼻,起身來到窗邊——路燈雪亮,為街角的郵筒投下一抹暗幢幢的陰影,站在他們家,只能看到一個角。

  她先把魔藥一口悶了,這才拍了拍手,所有寫好的掛號信便排著隊、一封封地沿著洞開的窗戶飛了出去,宛如一道紙雕的雪白拱橋,整齊劃一地溜進郵筒去。

  斯內普沉默地站在她身後,若要問他,他是發自內心不覺得格林德沃會對遙遠的東方大國做些什麼的。可蓋爾既然不問不說,他也沒必要——

  「他的確不會針對我的國家做什麼。」蓋爾轉過身來,一個響指送空杯子去樓下廚房自己洗自己,「他打定主意要平等地禍害全世界的麻瓜——一場全球性的瘟疫即將發生,在後世我們稱之為『西班牙大流感』,當然,西班牙人是無辜的。」

  「所以他要感謝你的創想……當初的『1-A』,你以為你瞞過了他,但其實沒有。」ヾ

  蓋爾疲憊地點點頭。

  「所以他把人都散出去,他在找合適的……病原體,大概?」她捋了一把濕漉漉的鬢發,「當年我明確知道,哪裡會發生鼠疫,但他的『天目』……我不清楚那是個什麼原理,但總不能讓整個世界與未來在他眼裡都像是能夠隨時查閱的《大英百科全書》。」

  「假設你們創造的這個東西也有『配方』,它和『1-A』重合率有多大?」

  「我不知道。我不是微生物學家,我只是用魔法把它們簡單粗暴地捏合在一起,在為我自己接種以前,我甚至不能保證它真的會起效。」蓋爾嘆了口氣,「但是西弗勒斯,你猜文達·羅齊爾為什麼要冒險回倫敦?」

  歐洲大陸淪陷戰火,唯獨不列顛群島能獨善其身。德、奧固然就近,但再要像戰前那樣肆無忌憚地直闖頂級科學家的辦公室為所欲為,可就難了。

  斯內普注視著她。

  蓋爾此時此刻的姿態相當悠閑,仿佛寄出那些信,她要做的事就全都做完了一般。

  「你要坐視不管?」他的用詞刺得蓋爾心頭一跳。

  「我猜龍痘只是他的Plan B,不到萬不得已,格林德沃不會這麼快就拉全體巫師下水。至於麻瓜……」蓋爾提筆在紙上寫下醉時反復噙在口中念叨的四個單詞,「曾經出使英法的遺老遺少們差不多也該作古了,能不能再聯系上,聽天由命吧。」

  「我倒想看看你到時候該怎麼和麻瓜首相解釋。」斯內普移開視線。

  其實她本可以借著女巫的身份向麻瓜首相作出「預言」:瘟疫的腳步逼近了,最好提前准備應急物資與隔離場所——她的確是在剛剛寄出的每一封信裡不厭其煩地寫下這個時代能做到的每一個防疫細節,甚至附上了渣打銀行的大額支票,那是她所能支配的所有的錢。

  但當對面是英國人時,她為什麼要?她才不要!

  「我早就說過,『我對瘟疫束手無策』——的確如此,我只會殺人,不會治病。」蓋爾冷冷地說,「普林斯家怎麼辦?」

  「真高興你還記得普林斯家!」

  「……我會讓伊娃和麗莎悄悄做些准備。」到底還是她退了一步,太久沒有進行人道毀滅,心都軟了,「至於有沒有效……要看格林德沃到底制造出了多麼恐怖的東西!」

  新年剛過,在1.0軍營限定版基礎上優化迭代過的「大流感」2.0全球通行版正式投入運營。

  最先引起注意的爆發點仍是南線戰場,是蓋爾·納什地圖上「三花聚頂」的那個位置。她本以為自己會遭到暴風驟雨般的質問與懷疑,但作戰室裡氣氛平和,倒顯得忐忑的蓋爾活像個小醜。

  「正好借這個機會停火。」外交大臣笑眯眯地,「該找個地方與諸位友鄰共商戰後重建事宜了,仗打完了,大家還是朋友。」

  「沒想到竟然真的有一場瘟疫!」海軍大臣神情奇異,「還好我們趕在那之前收拾得差不多了。」

  蓋爾簡直莫名其妙,直到斯文頓表示相關防疫措施已經印制成冊批量下發,緊急培訓的一批醫療兵也攜帶大量酒精、石灰、雙氧水等物資奔赴雙線各戰場。

  陸軍大臣的代理人甚至表示,南線已經將英國人的軍營和其他殖民地援軍、盟國友軍重重分隔開了,尤其是美軍——死得快連抬屍體的人都沒了。後來英軍撥了一個錫克營過去,又因為「抬屍體」在印度屬於賤民工種,差點兒又引起嘩變。

  「難道你們免疫了?」蓋爾艱難地問。

  就算鄧布利多有這麼大面子,這原理上也行不通啊?

  「我們的士兵也陸續有人死去。」首相低沉地說,「但即便是戰時,這也是個令人能夠接受的正常值——這都是拜您及時的提醒所賜,納什上校。」

  「不是你讓普林斯先生告訴我這些的?」斯文頓駭笑,「差不多三個月前,咱們在陸軍俱樂部喝酒那次,還記得嗎?就第二天,他說你醉糊塗了,只能讓他代為轉達。」

  蓋爾呆住了,她想說什麼,但嘴唇徒然顫動,完全不聽使喚,一並聯同眼睛、鼻子和手指都全然麻木,仿佛被凍住了一般。唯有胸口一陣陣起伏,她聽見自己算不上急促、但也絕對不夠平靜的呼吸聲,像是個氣泵,每一下都將體內的力氣都抽走。

  斯文頓讓人將印好的手冊分發給眾位同僚,也給了蓋爾一份,可她眼前所有的文字都在發花,拼命努力才能看得清,可紙上那些措施,無一不是她信裡所提到過的,連PNB都還沒有正大光明地開始准備,只能悄悄進行。

  而她萬裡之外的祖國呢?她都不敢想。南線在打仗,雖然東西方沒有完全斷聯,可郵輪不得不擦著交戰區的邊緣經過,完全不能保證時效。

  「納什上校?」老邁的首相甚至頗為關懷地問了她一聲。

  蓋爾還是不作聲,會議室裡的所有人不免都看了過來。人的目光總是有重量、有溫度的,她凍結的五官被迫開始融化,喘息聲卻漸漸平穩了下來。

  「好好抓住這個機會,別把自己折進去了。」她輕輕笑了,「我先前的條件不變,還要再加上一條:我要1840年開始所有劫掠自中國的珍寶。」


第78章 77

  從白廳街任意一扇略高些的窗口望出去,都能看見不算特別密集的一片屋頂。無論是攝政式的、維多利亞式的甚至於新藝術式的,無論是紅瓦、黑瓦或者干脆沒有瓦,它們都整齊劃一地呈現出一種特質。

  那是一種超然物外的、毫不在乎的、從容不迫的氣質。生活在這些各式各樣屋頂下的男女老少,哪怕只是僕從,都堅信自己擁有某種豁免權,有一層無形的隔膜橫亙在這一小片區域與城市裡剩下的一大片區域之間。是以盡管他們共享同一片陰暗的天空,共同呼吸著污濁的空氣,這污濁品嘗起來,也比隔膜之外更加清冽香甜。

  從白廳街任意一扇略高些的窗口望出去,當點綴在那些屋頂之間的除了情致各異的園林樹木之外,還多了一道道焚屍爐的黑煙時,女巫蓋爾·納什被請到了附近的一間密室裡。

  白日裡窗簾也是嚴密拉緊的,仿佛這樣就能夠抵擋住病毒。在壁爐火光的映照下,深紅天鵝絨黯沉沉的,宛如病人咳出的一口血痰。

  空氣裡彌漫著奇怪的味道,來自於壁爐裡熏烤著的一盤草藥,那是上流社會中流傳著的某種玄學偏方。作為貨真價實的女巫和廚子,蓋爾能分辨出其中有胡椒、芫荽、豆蔻和姜黃的味道,她相信斯內普肯定知道得比她更多,但問題來了——

  「我需要一個解釋。」蓋爾直視著對面的首相和斯文頓,手指著另一側,「為什麼我的丈夫也會在這裡?」

  「你那天太反常了,蓋爾。」斯文頓苦笑起來,「而我和小普林斯先生認識的時間,和認識你一樣久。」

  蓋爾深深呼吸了一口麻瓜班門弄斧的詭異空氣,真的魔藥都沒這麼難聞。

  「你本沒打算告知我們,對不對?」斯文頓問道,幾乎要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當得知答案的那一刻,他立馬感覺被多年相交的友人背叛了。

  「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斯文頓先生?」蓋爾輕快地笑了起來,「我從不討價還價,既然我的誠意無法打動列位,我也給不了更多了,那就只好亮亮肌肉。這才是做交易的正常流程,當初如果不是你及時退步、搞出了《簡妮·布蘭登法案》,我會怎麼做,你猜猜?」

  麻瓜政客們的臉色一個賽一個難看,蓋爾忍不住笑起來:「還記得『百夫長號』嗎?」

  斯文頓茫然的眼神看著簡直令人心疼!倒是垂垂老矣的首相記性還不錯,他清了清嗓子,只是多咳了幾聲,幾乎就引起身旁年輕下屬的戰栗。

  「1900年。」老人沙啞地說。

  「1900年我還沒畢業,身體又不好,哪有功夫跑那麼遠只為了搞掉一艘船,還要更早一點!」蓋爾笑吟吟地說,「是1897年,我12歲。」

  首相抬起衰老松弛的眼皮看了她一眼,蓋爾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任由他看:「出於對您身心健康的考慮,建議您別再問下去了,我對麻瓜的心腦血管疾病沒有一點兒辦法——或許有,但我不一定樂意救。」

  「普林斯先生!」斯文頓憤而站起身來,像個熱血衝腦的毛頭小子一樣,「您——難道您就——」

  斯內普安靜地坐在那兒,只是用一個與麻瓜首相如出一轍的動作——抬起眼皮——就把斯文頓又按回了沙發裡。「我想二位怕是誤會了。」他輕聲細語地解釋,「巫師男女平等,我對我的妻子不具有任何主權,我更無法要求她為我做出任何改變。」

  「那你又該如何解釋你的背叛?」首相甚至微微笑了,「巫師也能輕而易舉地原諒背叛嗎?如果能,二位就不必如此僵硬了,我想,這種情況持續一段時間了,對嗎?巫師可以離婚嗎?」

  好一個「奪命三連問」!

  「這真是我們的榮幸!」斯內普嘴唇動了動,露出一個介於笑和不笑之間、反正看著不太友好的表情,「您,麻瓜首相,日不落帝國的掌舵人,能夠主宰世界局勢的幾個男人之一,竟然願意坐下來、花費時間、挖空心思去挑撥一對平凡夫妻的感情!」

  「管用就行。」首相點點頭,「目前來看,我們確實拿納什小姐沒有辦法,如果能出口惡氣,為什麼不呢?」

  蓋爾立即就被氣笑了。

  「沒辦法?什麼叫沒辦法?」輪到她「騰」的站起來了,「我開價很高嗎?」她指向厚重的窗簾:「外面正在死去的人,他們的命就那麼賤?」

  「仗已經打完了。」首相提醒她,「大英帝國是當之無愧的戰勝國,我們暫時用不上這些人了。」老人甚至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藥茶:「您以人命為籌碼與整個帝國博弈,怎麼能先心軟呢,年輕的小姐?」

  蓋爾恨得咬牙,一只手從旁伸了過來,安撫般地握了握她的手。蓋爾反手抓住斯內普的手,將額頭貼了上去。

  冷靜,她要冷靜,蓋爾心想。那是格林德沃的造物,她本來也做不了什麼,只能等他自己收手。

  「噢!」首相揶揄的聲音無不嘲諷地響了起來,「看來是我誤解了二位的關系?如果納什小姐只能依靠這種幼稚的展示作為反擊,那我們不如暫時道別,等籌碼再漲一漲?」

  「在這件事裡我還什麼都沒做,但我不介意做些什麼。」蓋爾毫無尊老愛幼的心腸,只想給他一拳。

  「正因為巫師神通廣大,您的本事拉高了我們對您的容忍限度。您過往的豐功偉績,我知道的、不知道的……為什麼不再做一遍呢?是不喜歡嗎?」首相簡直有恃無恐,「總不會是害怕魔法部吧?怕你們那個——魔法警察?」

  「傲羅。」斯文頓陰郁地說。

  「怕傲羅再次將你抓去那個不見天日的苦牢嗎,納什小姐?」首相親切地問道。

  蓋爾站起來就要走!她一步邁出去,到底還是折了回來,從巫師袍裡抽出一份文件。

  「這是PNB和卡文迪許學會合作研發的紫外線消毒燈。」她冷冷地俯視著首相,忽然揚起手——

  文件劃過一道弧線,重重抽在斯文頓的顴骨上,將他整個人抽得從扶手椅裡側翻下去,拱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我不打老人。」她厭惡地說,消失在幻影移形的爆響裡。緊接著又是一聲,在場的另一位巫師也不見了。

  春信初至,綠意尚未染上倫敦的枝頭,何況瘟疫蔓延的當下,壓根兒也沒有人敢在公共場合流連。空曠寂寥的林蔭路上,接連傳來兩聲輕微的「爆響」,驚飛了一簇大模大樣遛彎的野鴨。

  「蓋爾!」斯內普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蓋爾掙了一掙沒掙開,簡直有些沒臉見人似的,將頭扭到一邊。

  「我搞砸了,對不對?」她低落地說,「特別是最後那一下,那個死老頭心裡不知道怎麼笑我呢!他認定了我是個虛張聲勢的心軟女巫,沒法和他坐在同一架天平的兩端。」

  「沒錯,你搞砸了,不過不用等到最後那一下。」他卻很高興似的,臉上也帶著笑意,「你最一開始放狠話的時候,就已經搞砸了。或許你應該先將整個英國搞得天翻地覆再來開價。」

  「噢,你這麼說?」她斜眼看他。

  斯內普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們本來就各有立場,無法統一,但至少可以相互理解。」蓋爾瞪了他一眼,沒什麼力度,「下次,求求你至少提前告訴我一聲!」

  「或許你可以將其稱為『驚喜』。我處理過無數個惹麻煩的愚蠢學生,其中有半數都聲稱要為約會對像准備『驚喜』,看上去它很受女巫歡迎。」他一本正經地說。眼看蓋爾要炸毛,才及時改口:「好吧,下一次我會和你一起出門。」

  蓋爾嘆了口氣,鬧不明白他怎麼這麼高興,談判破裂雙方吃虧,誰都沒落下好啊?

  「看!」她指著遠處的白色希腊復興式建築。

  「什麼?」他對麻瓜倫敦遠不如她了解。

  「大英博物館。」

  「或許你可以偷出來。」斯內普了然地點點頭,「人數不夠,就叫上格林德沃的人和你一起偷。我也可以幫忙。」

  「什麼?」蓋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轉過身來,甚至摸了摸斯內普的額頭,「我我我、我們第一次訂婚的信物是什麼?」

  第一次訂婚!斯內普被這個用詞逗笑了。確實,他們訂婚訂了兩次,結婚大概也算是結了兩次。

  「一只肥大的玉石手鐲,你說很貴。」他回答道,眼睜睜地看著蓋爾松了一口氣,覺得更好笑了。

  「聽著,蓋爾。」斯內普捧起她的臉,注視著那茫然撲棱的睫毛掩映下的黑眼珠,「你可以選擇偷,你也可以用奪魂咒控制麻瓜內閣來達成你的目的,甚至可以真的抽首相一記耳光,但是你沒有,不是嗎?」

  「老天爺啊,你不會要誇我善良吧?」蓋爾露出一個苦澀又疲憊的微笑,「或許我打從一開始就該選擇奪魂咒,事半功倍。」

  「你不會的,奪魂咒只是你一時的手段,絕不是你永恆的捷徑。」

  「那……謝、謝謝誇獎?」

  蹩腳的道謝換來一個愉悅的深吻。

  「還記得嗎,你曾經問過我,奪魂咒哪裡邪惡?明明你和我,我們都用過。可越頻繁地、長期地使用這個魔咒,會改變巫師的心性,即不再將人視之為平等的個體,而是可以隨意操控擺弄的玩具與傀儡。」

  蓋爾面色微紅,不自在地說道:「別誇了,就算是伏地魔在這兒,也不可能像你說的、用奪魂咒控制一整個麻瓜內閣,他和我,我們都不懂政治。格林德沃倒是懂,連他都沒有這麼做。」

  「達成目的最重要。」斯內普搖了搖頭,蓋爾堪稱「幼稚」的言論讓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想笑,「就像我剛剛說的,你明明可以先將整個英國搞得天翻地覆,再來開價。你沒有,而且你不打算這麼做,你只敢放放狠話,所以麻瓜首相可以肆無忌憚地拿捏你。」

  「我——」蓋爾不服氣,險些硬要證明自己就是草菅人命的女魔頭。

  難道她這麼做了斯內普會不管?鄧布利多會不管?只怕他倆隨便哪一個,抬抬手就能解除那個簡單的變色咒。可她也知道,這二位對「葉綠素消除咒」大抵是沒辦法的,就是格林德沃,估計也半懂不懂。

  「你不打算那麼做。」斯內普又重復了一遍,無比肯定,「盡管你炮制許多災難,但也不會坐視『泰坦尼克號』沉沒。」

  「如果有一天我這麼做了呢?」蓋爾忍不住問。

  斯內普想不到她這麼難哄。安慰人一向不是他擅長的,數來數去也只有三板斧:講道理,然後親密接觸,或者深入接觸。通常情況下蓋爾·納什小姐都聽得進去道理,個別情況她也很配合,像今天這樣執著不休、一個台階都不肯下的情形從未出現過——大概和麻瓜撕破臉也令她不好受吧,十來年的交情總不能全是假的。

  「你這麼做當然有你這麼做的理由。」他試著說,一不小心甚至化用了麻瓜首相的「金句」,「你的那些豐功偉績,我知道一些,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單就我知道的這些,我發覺其中蘊含著某種規律。」

  「你編教科書編上頭了?」蓋爾困惑地瞪著他。

  「你從來不對生靈出手,不是嗎?」他很平靜地望著她,這個規律一定不是最近才發現的。

  「是啊,我破壞的是生靈賴以生存的家園。」蓋爾自嘲般地笑了笑,「難道你覺得,這比直接殺人來得高尚?都是一樣的,西弗勒斯,無所謂善惡優劣,格林德沃狠得下心,他不在乎,可我不行,僅此而已。」

  「這至少給了我一個台階,一個理由,或者一個借口——而阿不思·鄧布利多正缺少這樣一個台階。」

  蓋爾愣住了,她呆呆地望著他,神情有些可愛。

  「怎麼不說了,『談判高手』?」斯內普松開她,「我還可以叫你什麼,『陰謀家』還是『叛國者』?」

  「我有時候真覺得你越活越年輕了。」蓋爾搖頭失笑。

  「這是我應得的。」斯內普坦然說道,甚至還非常刻意、非常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難道我不能擁有幸福快樂的一生?和千百年來英國絕大多數巫師一樣。難道我不應該擁有家庭與愛?難道我不應該關懷明日的天氣、菜單或者金庫余額?我唯一惋惜的是,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太晚了。」

  蓋爾靜靜地聽著,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擦掉眼角的淚。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最好別說。」斯內普卻沒有笑,「你沒有破壞我的生活,正相反,是你帶來了這一切,蓋爾。到今天,我早就已經不想追究你到底從何而來、又從哪裡得知我的故事,這已經不重要了。」

  蓋爾不得不翻遍長袍內外口袋找一條手帕才能擦干愈發洶湧的淚水,還好斯內普也非常不習慣在她清醒的時候傾吐心聲,一時兩個人竟然都有些不自在。

  「鄧布利多那邊怎麼樣?」蓋爾只好抽噎著談起另一個男人,轉移彼此的注意力。

  「毫無覺察,這讓格林德沃事先那些遮遮掩掩的小動作,只能用一句你們國家的俗語來形容。」斯內普清了清嗓子,「愛人的眼睛總是能夠美化一切。」

  蓋爾費力地解了一下碼,覺得這大概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還能這麼用?

  「他、他是不知道呢,還是不覺得這是格林德沃的手筆?」

  「都有,放假之前他困守霍格沃茨的像牙塔裡與麻瓜社會隔絕,假期裡他終於能看上麻瓜報紙了,但顯而易見,他認為麻瓜裡流行瘟疫再正常不過了。」

  這麼一說倒也是。怪不得格林德沃要感謝她的創想,戰爭和瘟疫……自古以來造成人口大幅度下降的最常見原因,而巫師幾乎不可能從中遭受什麼傷害。

  「你沒告訴他?你不打算告訴他?」蓋爾不知道,她的表情和剛剛斯文頓簡直一模一樣。

  「他什麼都做不了,就像你什麼都做不了。」斯內普指了指某個方向,「我選擇告訴麻瓜,是因為政府出面,真的可以做些什麼。」

  蓋爾沒好意思告訴他指錯方向了,這有點破壞氣氛。

  「我確實什麼都做不了。」她沉下心來,嘆了口氣,攏共知道一個小學生課外讀本裡提到的青霉素,還不知道怎麼提取,更不知道有沒有效,「你不是一向最依賴——信賴鄧布利多嗎?」

  斯內普給了她一個惡狠狠的白眼!

  「他能干什麼?帶上魔杖找格林德沃打一架,然後呢?假設他通過各種手段得到了那個類似於『1-A』的名字,你要怎麼做,聯合全世界巫師施一個覆蓋全球的消失咒?你是不是忘了,為了治好你一個,出動了幾個緘默人和治療師?」

  「那不是還換了個腦嘛……」蓋爾小聲嘟噥,想起當年料理「黑草原」的時候——變色那是一瞬間的事兒,但百來號人分組分區,從白天念咒念到黑夜,忙活了一個周才讓整片「黑草原」的葉綠素通通消失殆盡。

  是了,她怎麼就忘了「黑草原」?本以為巫師處理不知名病菌像砍瓜切菜一樣容易,「1-A」就成了雞肋,其實也不然,不是嗎?至少它耗費人力,且很繁瑣,巫師最缺的就是人了。

  是時候培育「2-B」……呃,「3-C」了。

  她心裡正琢磨,耳邊忽然聽得「轟隆」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緊接著眼角一花,余光裡有什麼東西張牙舞爪地飛速劃過去了。

  「空襲?」蓋爾第一反應是這個,不由又驚又怒。斯內普的視角比她強一些,但事發突然,又離得遠,兩人誰也沒反應過來。

  「至少不是炸彈。」他皺著眉說,「我能肯定,那是……從下向上飛的,很長,會扭曲,像是某種……你們國家真的有龍嗎?」

  「哈?」蓋爾手搭涼棚,極目遠眺,只能看到愈發灰蒙的天幕,「你是說,有一條中國龍飛上了天?」

  「對角巷在那個方向嗎?」

  蓋爾搖搖頭:「不在,魔法部也不在。」

  「麻瓜的科學造物,或許?」

  「但凡天上飛的都得盡量減少空氣阻力,那種曲折的形狀根本不可能。」蓋爾斷言,「去看看?」

  雙手相握的瞬間,他們身上的巫師長袍已經變成了合乎時代潮流的麻瓜服裝,繼而雙雙消失在幻影移形的響聲裡。

  下一秒,倫敦東區某條潮濕陰暗的背巷裡傳來一聲輕微的爆響。

  「這是哪兒?」

  「白教堂。」

  「是這裡嗎?」

  「還差一點,再來!」

  他們又幻影移形了幾次,才最終來到事發地周圍——還是得感謝麻瓜消防車為他們指明方向。

  「想不到你對麻瓜倫敦如此了解。」

  「畢竟我不得不和一群貨真價實的麻瓜一起學習、生活了五年。」

  「噢……『不得不』?誰強迫你了?」

  「好吧,我自找的、我自找的!」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在圍觀人群中穿行,感受著來自扒手們的熱情招呼——蓋爾這些年日子過得悠閑自在,百密一疏,忘了以前當麻瓜大學生時,出門從不穿好衣裳。

  「後退、都退!都不怕死嗎!瘟疫明天就會奪去你們的命!」麻瓜警員揮舞著粗短的木杖,竭力維持著秩序,身後是一幢轟塌了半邊的喬治亞風格樓房,不管曾經有幾層,反正現在只剩下兩層,還幾乎少了三分之二。

  「是德國人的炸彈嗎,先生?」蓋爾大聲問道。

  「你這麼信任德國人,小皇帝會高興的!」過於愚蠢的問題果然吸引了警員的注意,「只是瓦斯爆炸,小妞,可讓你失望了!」

  「有人罹難嗎?」

  過於誇張講究的用詞再次引得警員看了過來,這一次他注意到了這對男女與這個地區格格不入的衣著:並非式樣如何新潮、用料多麼考究,而是他們並沒有像千千萬萬個恐懼瘟疫帶來死亡的英國人一樣佩戴口罩。通常只有那些死要面子的「上層人」才會這麼做,他們自恃有內部流傳的秘方,有最好的醫院和最好的醫生,從來不屑於和普羅大眾一樣「流於俗套」——這太不優雅!

  「有的,女士。」盡管心中腹誹,警員還是端正了態度,「這裡曾是一家職業介紹所,夫妻兩個開的,現在我們找不到——啊!找到了,或許那個就是。」

  一名消防隊員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把高背椅滑下廢墟,有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半拉堆在椅座上,半拉搭在椅背上。

  圍觀群眾發出陣陣驚呼,此地過於剽悍的民風讓他們哪怕是女士都十分樂於看這樣的熱鬧。

  「你看到的那個像龍的東西,會不會是某條被炸上天的床單?」蓋爾問了一個簡直要殺死物理學的問題,還好斯內普並不懂麻瓜物理。

  「完全沒可能,它在動,出於主觀意願的那種。」斯內普十分肯定,「何況也沒有那麼大的床單。」

  蓋爾又去問了一圈兒,發現只有他倆看見了那個怪東西,哪怕事發時正在對過街道上擺攤的小販,都沒看見有什麼東西飛上了天。這通常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第79章 78

  他們立即脫離了人群。

  「我去找魔法部的人,找斯卡曼德。」斯內普知道她絕對閑不住,「記住我說過的,別給威森加摩更多指控你的罪名。」

  「我保證。」蓋爾也從善如流,舉手發誓,「我絕不會把任何一根煙囪變成花雨,也不會再讓任何一扇門裡湧出源源不斷的救生艇。」

  於是她給自己套了個幻身咒,慢慢沿著廢墟傾塌的斜坡向上走,企圖采集一些生物證據。現場很慘烈,大多數室內陳設都已經完全失去了本來的樣貌,以至於蓋爾只能依靠經驗推斷這裡是餐廳——另一位受害者較為均勻地分布在一張橢圓餐台附近。

  她畢竟不是專業人員,轉了一圈兒什麼都沒發現。也是環境實在惡劣,滿地碎屑塵埃之中,幾乎沒有落腳處。蓋爾注意到二樓地板仍是完整的,便抽身打算去一樓瞧瞧,誰知門窗都已經被傾斜的樓板壓到變形,完全打不開了。

  蓋爾嘆了口氣,小心地沿著廢墟斜坡出溜下來,回到她剛剛和斯內普分手的地方——相隔一幢房子的電話亭——解除了幻身咒。

  「怎麼樣?」斯內普手裡捏著一枚閃亮的小銀幣。

  「瓦斯爆炸對四面八方的衝擊力應該是均等的,那個明顯不是,它的力量在向上走,完全摧毀了整個三樓和四樓,二樓越是低矮的地方,保存得就越完整,譬如地板。」

  斯內普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講。

  「我懷疑它攻擊了兩次,第一次類似於試探、或者覺醒?那個麻瓜毫無疑問是它的主要目標,它摧毀了他,也只想要摧毀他,所以只有坐在椅子上的麻瓜成了碎屑,但椅子反而好好兒的。」蓋爾立即大受鼓舞,「成功之後,它驚異於自己的力量,帶著某種……類似於宣泄的快意,衝上天空,這也是我們聽到的那聲爆炸的由來,兩層樓在一瞬間被巨大的魔法力量化為烏有。」

  「聽上去很合理。」斯內普評價,「給我看看你的證據……或者你『從前』有任何渠道涉及麻瓜刑偵學的知識?」

  「沒有,我猜的,全然地。」蓋爾大大方方地說,「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那麻瓜死成那樣,所有低於他屁股的一切都維持得還算完整。」

  「你以為你是誰,夫人?英明睿智的麻瓜神探?」他毫不客氣地嘲諷,嘴角還掛著一絲笑。

  「單就說話的藝術來講,你更像21世紀的福爾摩斯,先生。」蓋爾毫不客氣地拿他絕對不懂的梗來回擊,順便搶走了那枚銀幣,「這是什麼?」

  正當此時,銀幣開始在她掌心發亮。

  「即將邁入新世紀的麻瓜將會稱之為『報警回執』,至於剛剛進入新世紀的巫師會怎麼稱呼它,我還不知道。」斯內普拉著她走到外面的街上,「我只知道傲羅依靠它定位,銀幣發亮,意味著他們准備出發了。」

  「那這是哪兒來——等等,你、你是打電話報的警?」銀幣越來越亮,像個反射陽光的大鑽石,再亮下去恐怕有人要來搶。

  「就在布設蹤絲的那一年,魔法部對麻瓜的公共電話線也動了手腳,只要是在城市裡,巫師可以通過任意一座麻瓜電話亭聯系魔法部求助。只不過後來電話和城市的樣子都變得讓巫師難以理解,電話亭越來越少,願意在麻瓜城市中滯留的巫師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魔法部外面那碩果僅存的一個歷史遺跡。」ヾ

  「所以這說白了就是,巫師最後一次試圖追趕麻瓜的發展腳步,結果發現實在追不上就擺爛了?」

  「你可以這麼理解。」斯內普把銀幣拿回去,它在真正的報案人手裡光芒柔和多了。

  「他們出發了嗎?還有多久到?」蓋爾環顧四周,試圖找一個合適的幻影顯形落腳點,這一片都是居民區,房屋排布得相當密集,人煙並不因為瘟疫肆虐而寥落——那是上流社會的特權。

  「傲羅、野獸辦公室外加記憶注銷指揮部,或許還有偶發事件逆轉小組,至少四個部門一起行動,絕對快不了。」

  「人類的優良品質,巫師麻瓜都一樣。」蓋爾打趣了一句,感到身後正倚靠的磚牆竟是在輕輕的顫抖……或者說戰栗。

  「哎,地震了?」她驚訝極了,拉過斯內普的手往牆上摁,想讓他也體驗一下,「我還以為不列顛沒有地震呢,早知道你們也地震——」

  他們同時看到了磚牆的「波動」,如同海浪卷上沙灘,一塊完好無缺的青磚從「內部」被推了出來,摔在地上裂成兩半,緊接著正面牆都崩潰了。准確地說,是解體。

  與方才如出一轍的爆炸聲陡然響起,有什麼東西一頭衝破屋頂撞了出來,像煙氣卻有形狀,是實體卻無法把握,它可以肆意地舒展收縮身體,是一大團灰蒙蒙的迷霧,霧裡烏雲密布,雲間電光閃爍。

  人群紛紛湧向這邊,蓋爾拍打著滿身被殃及的塵灰,隨口應付麻瓜警察的盤問。斯內普還盯著那團怪物不放,它現在盤踞在另一戶人家的陽台上,所過之處磚瓦碎裂、牆壁傾圮,但是麻瓜們看不見它。

  「它會思考。」斯內普忽然說,「會傾聽,它聽得懂英語。」

  蓋爾便也分了一只眼睛過去,麻瓜警察好奇地沿著他們的目光看去,既什麼都沒看見,便也沒管,只是堅持要讓這一帶的居民全部撤離。「該死的瓦斯!在檢修工人到場以前,最好誰都別——」他話沒說完,就看到這對男女忽然有志一同地猛地揚起右手!

  一支細長的小木棍在他們手裡閃光,無形的風從木棍上擴散開來,繼而麻瓜警察便感到背後傳來一陣強大的衝擊,直接將他拍在了地上!

  壞了,又爆炸了,第三起了!他捂著後背——只摸到破破爛爛的警服和滿手的血——艱難地翻身爬起,卻發現身後那幢房子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安然無恙,只外立面有幾道大裂縫,還有些許磚石崩裂而已。

  「怎麼回事啊?」麻瓜警察連忙問——那對男女,手依然沒有放下,小木棍依然閃光,只是轉向了其他方向。

  那邊還有什麼他看不到的東西嗎?

  麻瓜警察忽然想起小表妹卡洛琳,她去海邊游泳險些溺水淹死,回來就有些不正常。總是說些什麼,這個世界上有巫師?有神奇的魔法?正是巫師用魔法救了她,但她發誓保密,連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說。

  他本來還在心裡笑話卡洛琳,這不已經等於全說了嗎?但表妹很不屑,嘲笑他永遠也想像不出那個世界有多麼瑰麗而奇妙。

  「這是怎麼回事啊?」他又重復了一遍,自己也感到氣勢略虛,又壯著膽子去拉扯那位女士——女巫的袖子。

  「什麼?」女巫正全神戒備,被他一拉就分了心,「你怎麼還在這兒,跑——」

  「蓋爾!」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再一次傳來,麻瓜警察眼睜睜看著又一棟房子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瞬間摧毀,但他什麼都看不見,他只看到男巫和女巫動作不再一致,在男巫的操控下,他所看不見的虛空裡,似乎風的流動發生了什麼變化。

  「快!」男巫催促。

  女巫抬起小木棍,大聲而清晰地念出一個詞組,麻瓜警察一開始還懵,但在她接連不斷的重復聲中,終於聽懂了第二個單詞——氧氣。

  這關氧氣什麼事?難道是在滅火嗎?看不見的火星引起了瓦斯爆炸?

  但景況在好轉,從男巫的神情上就能看得出來,但女巫的左手卻一直緊緊扣著,似乎捏著什麼殺傷性更大的武器。麻瓜警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偶爾還回頭去看看無辜群眾——街道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不用他組織撤離了,傻子都知道該躲得遠遠的。

  然後麻瓜警察就眼睜睜地看著街道上接連傳來幾聲爆響,一簇男男女女憑空出現在他眼前,約莫有八九個人。他們有的看上去像事業有成的精英分子,也有的完全是把毫不相干的衣服往身上胡穿,中間還夾著一個慌張的年青男人——男巫吧,大概,他兩手抱著一只巨大的皮箱,看上去完全像是被劫持來的。

  「我想你們的援軍到了,女士!」麻瓜警察很高興,但男巫女巫一瞬間面色大變,那男巫厲聲說道:「閉嘴!」

  女巫緊扣的左手已經舉起來了,她比了個「扼住」的姿勢,像是要隔著虛空掐死什麼東西。

  「不,蓋爾!」男巫嚴厲地制止她,盡管他自己也十分勉強,舉著小木棍的手微微顫抖。

  麻瓜警察敏感地覺得,那個他看不見的東西正在垂死掙扎,就因為他剛剛說了那句話?怎麼,難道那是個人嗎?他躲在巫師背後,眼見得女巫咬了咬牙,左手從口袋裡抽出另一支小木棍,一齊指向半空。

  又是接連幾聲爆響,剛剛憑空出現在遠處的巫師援軍終於趕到了眼前,他們顯然是能看見什麼的,社會精英也好、奇形怪狀也好,連同那個被脅迫的小孩,都一個個目瞪口呆。

  「這是什麼?」有個奇形怪狀尖叫道,「是它造成了這一切嗎?梅林啊,剛剛只說炸了一棟房子,你管這半條街叫『一棟房子』?我不管,我得再找人來!」說著,就猛摁胸口寫著「媽媽」ゝ字樣的徽章。

  「對於造成重大損失與人員傷亡的神奇動物,巫師有權就地處決。」奇形怪狀的頭頭抽出了自己的小木棍,問向社會精英的頭頭,「你們來還是我們來,忒修斯?」

  「不!」抱著大箱子的年輕人立即反對,態度堅定,但聲音小得可憐,眼睛還痴迷地盯著半空,「我們連那是個什麼都不知道!」

  「回去你就可以解剖它,我讓你全權負責!」

  「我們現在的職責是幫忙!」被稱作「忒修斯」的男巫忍無可忍,他率先走到女巫身邊,舉起他自己的小木棍,開始重復起女巫反復念的詞組。所有人都紛紛跟上,人手一多,似乎效果顯著。

  「它在縮小!」有人欣喜又驚奇地喊,「雖然我不知道我們到底做了什麼!」

  「是啊,哪怕是神奇動物也需要呼吸氧氣,我們正在讓它被迫窒息。」

  「那以後我們可以直接移走怪獸的肺!」

  「?等等不——」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阿瓦達?」

  「你傻啊,這樣就不用寫報告闡述緊急使用不可饒恕咒的必要性了。」

  接踵而至的信息湧入麻瓜警察的耳朵裡,他暫時顧不得分析,只好先拼命記住。就像奇跡再現一般的,一個人再次憑空出現在他眼前,像是從某個隱形的陽台上失足跌落,忽然就滾到了地上,他整個頭臉都是紫的,落地後卡了一下,才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看上去痛苦異常。

  巫師們紛紛收起自己的小木棍,大多數人的神情都活像見了鬼,連那位主導了窒息戰術的女巫都不例外。她同伴的男巫神情驚異,眉頭高高挑著,仿佛無法將眼前的人與他印像裡的某個東西聯系到一起去,而那個抱箱子的青年,他就像看到了一座金山。

  「愣著干什麼?」男巫率先失去了興趣,他抱起手臂,對援軍毫無謝意,「除非已經滅絕的美杜莎重又現世了——難道你們單憑目光就能石化他?」

  女巫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回頭微微一笑:「我想這次總不會再受到什麼指控了吧?」

  一撮奇形怪狀們已經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他是誰」、「大概是麻瓜出身」之類的話;另一撮則彙合了剛剛趕到的其他奇形怪狀,分頭勘查起了周邊環境,邊走邊往地上灑一些金色粉末;那個叫「忒修斯」的精英範兒男巫則權威又專業地回以頷首:「當然,事情塵埃落定以後,部裡會聯系二位,還請在方便的時間前去做份記錄。」

  女巫蓋爾向旁邊撤了一步,露出身後滿面好奇的麻瓜警察。

  「我想你們最好帶他去一趟聖芒戈。」她友善地朝他笑了笑。

  「聖芒戈?」麻瓜警察重復了一遍,「教堂嗎?」

  「巫師醫院。」忒修斯態度很溫和,「不過這點兒小傷還不用去醫院,我現在就能幫他——」

  「要去。」男巫不容置疑地插嘴了,「帶上你那個弟弟,去魔法怪病研究科找治療師蘭斯洛特·沙菲克,他會告訴你們那是個什麼東西。」

  「紐特?」忒修斯望了望天降怪人身邊忙忙碌碌的巫師們,「難道你知道這是什麼,西弗勒斯?為什麼不現在就告訴我們呢?」

  「我又不研究神奇動物!」男巫握住女巫的手,「要是沒什麼事我們就先——」

  「砰!」麻瓜警察嚇得心都要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了,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他今天都聽倦了!

  「紐特!」忒修斯不顧危險,大步趕了過去,奇形怪狀們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呻吟不絕。麻瓜警察發現,自己的視野裡再次失去了天降怪人的身影,但他同時注意到,那對男巫女巫都仰首向另一個方向眺望。

  「它……他在哪兒?」麻瓜警察大著膽子問,「在那邊?」

  「他走了。「女巫回答,依舊眺望著,「我也不知道他會逃向何方。」

  「這、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隱形人?還是什麼來著……神、神奇動物?」

  「你記性倒好。」女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這樣的人,要消除記憶都比別的麻瓜要費功夫。」

  「我不想消除記憶!」麻瓜警察連忙強調,他看人看得久了,越看越覺得眼熟,「女士,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女巫臉色一變,雙手合在自己面前,再展開時五官已經全然變了一副樣子,那個神采飛揚的亞裔女人不見了,站在麻瓜警察面前的是一位金發碧眼、美得咄咄逼人甚至帶點男子氣的白人。

  「又來了!」男巫搖搖頭,指著那麻瓜警察問:「他要怎麼辦?」

  「別消除我的記憶!」麻瓜警察恨不得跳起腳來發誓,「我願意保守秘密,我以家族榮譽起誓!我的表妹卡洛琳也被巫師救過!你們既然允許卡洛琳記得,拜托請允許我也一起記得吧!」

  「別擔心、別擔心!」換了一張臉的女巫笑盈盈地安撫他,「現在罪魁禍首逃之夭夭了,我們恐怕立即就要去部裡說明事情經過,還要借你當個證人。」

  「願意效勞,女士!」麻瓜警察堅定地說,為即將到來的魔法世界深度之旅激動不已,但他隨即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又有些遲疑。

  「交給他們吧,那些人拿捏麻瓜的記憶可是專業的。」女巫給他指了指在案發現場徘徊流連的奇形怪狀們,灑在地上的金粉此刻已經越升越高,漸漸散入空氣中不見了,而奇形怪狀們人手一個羅盤狀的怪東西,各自循著方向折進漁網般的小巷去了。

  留在現場的另一批人則聯手「吹」了個碩大無比的七彩泡泡出來,那泡泡越變越大,到幾乎能籠罩整個街區那麼大時,「啪」的一聲,破了。

  麻瓜警察眨巴著一雙求知的眼睛,奈何女巫也覺得新奇,看來是之前沒見過,最後還是那個男巫開口為他們解釋:「之後來到這裡的所有人,腦子裡都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巫師想讓他們以為的真相。」

  「上帝啊……」麻瓜警察嘆服不已,「你們巫師都是好人吧?這要是出個陰謀家或者野心家,那可不得了!」

  已經出了,蓋爾與斯內普交換了一個眼色,忍不住苦笑。

  記憶注銷指揮部和偶發事件逆轉小組還在忙得昏天黑地、估計要加班,但神奇動物管理控制司這頭卻忙完了——不忙完不行,罪魁禍首已經跑了。以未來的神奇動物學家為首,這伙人統統得去聖芒戈報到,畢竟是傷員,傲羅還分了兩個人陪同,只剩下小隊長忒修斯·斯卡曼德一臉輕松地帶三位目擊證人回魔法部。

  同事都走了,他也不裝了,直接笑道:「怎麼你們走到哪裡都有事情發生?」

  斯內普聞言一窒,許久才喃喃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然也會和這句話沾上關系。」

  「少來!」蓋爾笑道,「你上次處理我的爛攤子至少也五六年了!」

  「差不多三年半。」忒修斯立刻嚴謹地訂正,他好像是在開玩笑,又好像沒有,「說實在的,蓋爾,你總給我一種很危險——不,這樣不太禮貌,應該是棘手,很棘手的感覺,就好像潘多拉的魔盒,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打開。」

  「說不定它一直開著呢?」蓋爾反問,在忒修斯微妙的注視下慢悠悠地補上下句,「你最好祈禱,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關上。」

  氣氛有些僵硬,但麻瓜警察卻覺得這是事情發生以來,他聽得最清楚明白的一段對話——這位漂亮女巫不是什麼好鳥!他不動聲色地離她遠了一點,更靠近那個叫忒修斯的男巫,女巫的同伴注意到了他的行為,只是輕蔑地笑了笑:「麻瓜快來了,該走了。」

  「我帶這位警察先生吧!」忒修斯拍了拍他的肩膀,順便幫他整了整帽徽和領結,麻瓜警察有些不舒服,感覺自己被當成了寵物或者玩偶,「多少會有些難受,請您克服一下,腦子裡什麼也別想,將自己當成一具屍體……忘了問,先生怎麼稱呼?」

  「馬修·伊萬斯,」麻瓜警察伸出手來挨個握了握,好鳥壞鳥都沒放過,「老家在愛爾蘭ゞ,據說16世紀就遷到英格蘭來了,誰知道呢!我不是倫敦人,我家在考文垂。」

  「離我家不遠!」忒修斯點頭笑道,「我家在達特穆爾々,不過我和我的妻子住在蘇格蘭,也不算遠,對吧?」

  「每一個都很遠啊!」馬修脫口而出。

  「不不不,伊萬斯先生,如果這樣呢?」忒修斯忽然強硬地扣住他的手,不忘叮囑,「記住,什麼都別想,把自己當作一具屍體!」

  「啪」、「啪」兩聲,先前還人才濟濟的爆炸現場頓時空無一人。


第80章 79

  蓋爾覺得斯內普屬實是有點兒怪,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離開爆炸現場之前他似乎就開始出神了,她直感覺自己像是在牽著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

  「怎麼啦?」下行廂梯裡,她悄悄問道,「我發誓我已經反思過八百遍了,問題應該沒出在我這兒。」

  斯內普很快地掀了掀唇角,想笑,但是又笑不出來。他並不是很想直說,這似乎有些難為情,但以蓋爾的腦子,未必明白他的暗示——那還不如直說!

  「那個麻瓜。」趁著忒修斯·斯卡曼德正向興奮至極的麻瓜警察介紹魔法部,他壓低了聲音,「我想,他應該是莉莉的祖先。」

  蓋爾一時沉默,正當斯內普懷疑是不是正廳太過嘈雜她沒聽清時,蓋爾已經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額頭。「我承認,西弗勒斯。」蓋爾憐憫地望著他,「英國的確很小,但你也不必碰到一個重姓的就覺得是熟人吧?『伊萬斯』是什麼很小眾的姓氏嗎?」

  那不遍地都是,包括大洋彼岸——難道她能說美國隊長也是莉莉的表親?

  「但她跟我提過。她的曾祖父馬修,老家在考文垂,家裡都是工人,唯獨他去了倫敦當警察,後來被征上了一戰戰場,死在了凡爾登。ヾ」斯內普越說越快,急促中帶著一種莫名的興奮,「姓名、籍貫、職業甚至工作地點都對上了。」

  唯獨死因對不上,「大反攻」早就結束了,傳說中的絞肉機壓根就沒出現在西線,而馬修·伊萬斯還活著,從未上過戰場。

  「你沒記錯?」蓋爾覺得自己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沒有,她——」斯內普卡了一下,本能覺得接下來要說的話不妥,但看著蓋爾澄澈的眼神,他怎麼也說不出口那謊言,干脆心一橫,「她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那可太帶勁了吧?」蓋爾小聲尖叫起來,「我我我我要怎麼做?和這個馬修做朋友嗎?」

  「我想你應該把魔杖交給我登記,夫人。」檢驗台後的男巫打著哈欠出言提醒,「而不是在這裡和您的丈夫說悄悄話。」

  蓋爾訕訕回頭一笑,從口袋裡掏出魔杖。

  「另一支。」男巫嬌俏地搖動食指,「不,不不,先生,我不是指您的魔杖,我是指這位夫人,您有兩支魔杖,不是嗎?」

  被拆穿的蓋爾不情不願地又上繳了一支,並試圖搞明白究竟是什麼原理導致她被發現。這樣一打斷,直到他們踏上了前往神奇動物管理控制司的升降梯,蓋爾才重又想起來。

  「或許我們可以搬到他家附近。」她愉快地暢想著,「這樣我們就可以像鄧布利多與哈利·波特的關系一樣,也就像巴希達·巴沙特與鄧布利多的關系一樣。」

  「這沒有意義。」斯內普已經恢復了冷靜,「據我所知,伊萬斯家因為她爸爸工作原因一直在搬來搬去。而且……馬修沒有像從前那樣死去,或許這會導致……不再有莉莉。」

  蓋爾嚇了一跳,感到有些麻爪。「只要他把該生的孩子生下來就沒事吧?」她干巴巴地問。

  「父母健在與單親家庭是不一樣的,或許父親的看護會使一場本能夠扛過去的小病成為死劫,或許這位父親會傳染眼下正流行的瘟疫給他的妻兒——如果他死了,我就沒這麼多憂患了。」

  「恭喜你學會開玩笑了,真不容易。」蓋爾勉強道,心裡小鼓直敲。

  果然斯內普定定地瞧著她,蓋爾生怕他說出什麼「我沒開玩笑」之類,但好險他穩住了,只草率地點了點頭:「那你怎麼不笑?」

  「鬼才笑得出來!」蓋爾垮下臉來,「麻瓜也是人,是人就不能單性生殖,我們面臨的難題哪裡是眼下這一位不知道出沒出生的爺爺——她有和你說起過其他親人嗎?」

  「沒有。」斯內普給出了否定答復。

  這話題進行得有點怪,仿佛她下一個項目就是把莉莉·伊萬斯的祖祖輩輩分別抓起來關進安全、清潔、衣食無憂的「培養皿」,時刻監視以確保他們能代代繁衍、最終順利地誕下斯內普記憶裡的紅發女巫。

  老天爺啊,這也太可怕了。

  但是沒辦法,蓋爾一直以為自己下的「大棋」與斯內普下的「小棋」是互不干涉的,直到她看見了莉莉·伊萬斯早該死去的曾祖父,正跟在忒修斯·斯卡曼德身後呲著個大牙傻樂。

  如果未來不再有莉莉·伊萬斯……蓋爾簡直不敢想那後果,或許把人都抓起來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扯了斯內普一下,小聲道:「我只要名字就好了,只要名字。」

  「英國再小,也有無數個重名者,你別忘了現在是哪一年。」斯內普的聲音很平靜。他一貫是個務實主義者,如今正習慣性地嘗試在巨大的、無邊無際的情感衝擊下穩住理智的舵,然後他就該說服自己接受現實——未來可能不會再有莉莉·伊萬斯的現實。

  斯內普從來沒有這樣期盼過自己是個盲目樂觀的格蘭芬多,這樣他至少會寄希望於命運。譬如,無論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冥冥之中自有一只無形的巨手促成真愛聚首——但他明白,莉莉的父母、祖父母以及他們的父母,很大概率都是平凡的麻瓜夫妻而已,遠遠算不上是能夠媲美那一對鹿形守護神的真愛。

  而蓋爾·納什,優秀的拉文克勞畢業生,正在試圖通過技術手段解決問題,她打的什麼主意斯內普不用「攝神取念」都知道,那太可怕了。

  「聽著,蓋爾。」斯內普示意忒修斯先去料理麻瓜警察,自己毫不客氣地征用了未來神奇動物學家的辦公室,「告訴我,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可我知道,細流總會彙聚成川,奔流終會湧入預定的河道,因為只有那一條路可走。」蓋爾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干脆將那個小醜魚的比喻講給他聽,「現在甚至已經不是一窩小醜魚了,是特定的某一只,你想要尼莫。」

  「不。」他輕聲說,眼底有某種晦暗的光,要深深地釘進她的眼睛裡去,「最重要的是沒有黑魔王,那麼……莉莉,或者其他什麼人,玫瑰、雛菊、薰衣草、三色堇ゝ……她們喜歡叫什麼都行,那些麻瓜出身的人,還有混血,他們會有一個好的未來。」

  蓋爾一怔。

  「所以,不一定非要是莉莉,但每個人都可以是莉莉。」

  斯內普的手緊緊握著她的,很痛,但蓋爾知道這是發自內心的實話,正是因為實話才痛。

  「好,我答應你。」她輕柔地應承,幾乎沒打什麼磕絆,「沒事的,命運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真的?」斯內普太了解她了,蓋爾·納什所有了不得的大事都是背著他干的。

  「我們是同類,不是嗎?」蓋爾坦然微笑起來,甚至舒展手臂抱住了他。

  她的表態斯內普顯然一個字都不信。以至於他早就不怎麼對利芙用大腦封閉術了,卻又對著蓋爾用上了。回家過復活節假期的利烏斯·斯內普小姐拿眼睛隨便一掃,大為驚奇。

  蓋爾壓根不著急,斯內普防守,說明他腦子裡有真貨。但莉莉·伊萬斯的祖輩沒准現在還是四個胚胎,她著什麼急?但和馬修·伊萬斯交好是必要的,蓋爾從魔法部離開時給了他一張名片,終於確定她身份的麻瓜警察相當糾結,一時恨不得把那張名片供起來,一時又想離它遠遠的。

  「不論你遇到了什麼危險,把它燒了,我會知道的。」蓋爾不以為意,只是切切叮囑他,「這是個護身符,你也可以轉贈別人。但你如果想要謀求事業上的進步,那就沒辦法了。」

  其實也是有辦法的,她在蘇格蘭場的老熟人這些年雖然沒親自打過交道,但PNB公關部逢年過節以她的名義發出的問候與贈禮,那邊可是一次都沒落下。不過斯內普就在一邊虎視眈眈,蓋爾也沒必要強行插手,人家也未必領情——魔法在伊萬斯的家族樹上開花結果之前,格蘭芬多的影子已經清晰可見了,看這嫉惡如仇的勁兒!

  麻瓜警察最終收下了名片,他將之裝在一只牛皮袋裡,要求妻子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白天放在圍裙口袋裡,晚上壓在枕頭底下。而他的妻子,可能是嫌麻煩,干脆掖在了搖籃縫隙裡——莉莉·伊萬斯的四位祖輩,她至少已經掌握了一個。

  復活節假期結束的時候,利芙忽然單獨找上了她,以去對角巷買新袍子的名義。

  蓋爾不疑有他,這太正常了,初中生嘛,沒准兒已經開始早戀了,她只是十分不相信自己的品味——因為她壓根兒沒有品味。

  「你找我,還不如趁著去霍格莫德,把郵購手冊給瑪納薩瞧瞧,讓她幫你選。」蓋爾十分爽快地進店就掏錢,「得了,盡情試去吧,今天不把這袋加隆花完咱不回家!」

  「選完了。」利芙反手掏出一本郵購手冊,招呼女裁縫,「麻煩您,夫人,就按照這個尺碼去改,我還在長高,還是個追球手,您可以酌情放寬,這麼好看的袍子我可不想只穿一兩次就束之高閣。」

  蓋爾目瞪口呆,霍格沃茨這麼鍛煉人的嗎?

  利芙氣定神閑地向她笑了笑,把她拉進幔子後的試衣間,蓋爾還是很上道的,不用女兒指示,自覺就把靜音咒、反干擾咒、嘯叫咒之類的防護魔咒統統布置到位了。

  「這是您想要的東西。」利芙取出一張小紙條,上面齊齊整整一排名字,蓋爾掃一眼姓氏,頓時覺得眼前發黑。

  「你、你不是……」蓋爾虛弱地捏著紙條,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我們以為你長大了,利芙,你該知道,不能隨便讀別人的心,爸爸媽媽的也不行——尤其是爸爸媽媽的!」

  「但是我已經讀了。」小姑娘簡直油鹽不進,「放心吧,媽媽,不該看的我還沒看,梅樂思教授特別邀請阿利安娜為我們開設的青春期課程要到春季學期呢!」

  「你『還』沒看?」蓋爾一時咬牙切齒,一時又只想去投湖,「你想什麼時候看?」她渾渾噩噩地扶著腦袋,忽然想起來:這是莉莉·伊萬斯的祖輩,這些名字當然是她本人告訴斯內普的——穿著現代的衣服,在現代工業城鎮裡。

  「你——」蓋爾猛地站了起來,差點兒把利芙撞出幔子去,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拉了女兒一把,孩子非得摔個屁股蹲兒不可。

  「是啊,我看見了。」利芙淡定地站直身子,「所有的一切。」

  蓋爾艱難地眨了眨眼神,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嘲笑斯內普:搞了兩輩子大腦封閉術,兩輩子都是學術大牛,還不是被鷹叨了眼?得虧利芙的天賦來自於他的遺傳,不然還挺鬧心的。

  「你……能理解?」她小心翼翼地問。

  「能啊。」利芙輕笑道,眼神裡的鄭重沒有絲毫變化。

  「那……我?」蓋爾幾乎在用氣聲說話了。

  「啊?」關鍵時刻,遺傳自蓋爾本人的脫線基因頑強地發揮著作用,「那難道不是一場值得銘記的慘烈戰爭?爸爸難道不是值得尊敬緬懷的戰爭英雄?」利芙理所當然地反問,「那麼21世紀的您讀到也很正常,畢竟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

  所以……所以她以為,這、這只是巫師暢銷麻瓜全球的紀實文學?那可真是賺翻了,版權費夠蓋倆霍格沃茨的。

  但誰又能說不是呢?畢竟,沒人能證明魔法不存在。

  「害怕嗎?」蓋爾輕聲問,溫柔地摸了摸利芙的頭發,她發現女孩一直在強裝鎮定,那小小的身體在發抖,「都過去了,沒事了。」

  凝視深淵的人,自身也會被深淵凝視。斯內普和她都是從深淵爬上來的人,苦吃完了,有心性也有毅力,但利芙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孩,從小日子過得順風順水,有爹沒媽也不礙著她快快活活長大,她過往人生中遇見最大的坎兒,大概就是一直當個珍稀動物一樣在心裡默默觀賞的生母忽然成了要被冤殺的英雄。

  利芙癟了癟嘴,好像在忍,忍也沒忍住,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頭撞進蓋爾懷裡,抱著她的腰不撒手。她不停地說這樣好累,太累了,她不想要這麼好使的頭腦,可她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那些曾經無意中在父母心底裡看來卻根本不懂的片段在一剎那間獲得了解釋,她簡直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指使著,只是鬼使神差地就明白了,她得繼續讀下去,讀下去,就什麼都懂了。

  蓋爾被她哭得鼻酸,千言萬語都堵住了,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只好兩只手倉皇地摸摸女兒的後腦勺,再一路滑下去,蒼白無力地拍拍背。她後知後覺明白是冠冕作祟,沒想到赫奇帕奇造了個桌面擺件,斯萊特林造了個奢華首飾,格蘭芬多造了個實用兵器,唯獨羅伊娜·拉文克勞,她造的東西是真的有其他用途!

  利芙一年到頭都在霍格沃茨上學,能讀父母心的機會屈指可數,她囫圇吞棗般走過父母的一生,所見所感簡直糟糕透頂,還要一個人躲起來默默消化……居然憋到現在才找機會向她攤牌,不可謂不堅強。

  孩子抱著她大哭一場,哭得直打嗝,哭完了嫌棄蓋爾給她頭發摸得油了,又聲明拒絕當一個小大人——她會像控制攝神取念天賦一樣試著控制自己突然過分靈光的大腦,她還是要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快樂小孩,按照正常流程長大。

  說出這種話來就不可能正常長大了,蓋爾默默地想,隨她吧!

  「所以你們不能對我的成績單發表什麼看法。」利芙圖窮匕見,「無論我考成什麼樣子。」

  「好、好,你只是變聰明了,並沒有變得勤奮。」蓋爾立時被她氣得想笑,但利芙話音一轉:「但是在爸爸的事情上,我永遠會竭盡所能幫你,媽媽,我們是同盟。」

  當晚睡前,蓋爾問了斯內普一個問題:「伏地魔長什麼樣子?」

  「嗯?」斯內普放下手中的大部頭,蓋爾幾乎從他的動作裡讀出迫不及待的意味,忍不住笑起來:「又在自虐。」

  他最近也不知道被什麼鬼摸了頭,忽然看起麻瓜名著來,明明以前掐眼瞧不上的。結果蓋爾發現,斯內普看俄語文學他不記名兒!於是一本《戰爭與和平·卷一》進展緩慢,托翁且讀不順,陀翁更是遙遙無期ゞ。這人又要強,容忍不了自己有無法克服的缺點,譬如他兩輩子都不很擅長騎掃帚,但單騎著掃帚進行位移是沒問題的,只要別同時進行打球或者殺人之類的高難度動作,一般人也看不出來他不太行。

  蓋爾遂眼睜睜看著他每晚雷打不動地抱著本書和自己較勁,她有時候湊過去一起看,看著看著都著急個不行,但偏偏又不好出聲提示——他要臉。

  這是個死扣,除非蓋爾找個由頭出上一禮拜差,等她回來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表示《戰爭與和平》已經在過去的一周裡看完了。

  「黑魔王?」斯內普對她的打趣充耳不聞,「一位合格的妻子不應該在夜晚的床上想起別的男巫。」

  蓋爾蹬了他一腳。「我記得你說過,你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不像爸爸爺爺那麼英俊了?」

  「唔……光頭——准確地說,他的新身軀上沒有任何毛發——蒼白、瘦削、紅眼瞳。」斯內普半個身體都臥在溫暖的被窩裡,倚在床頭,心平氣和地回憶著曾經要了他命的主人,「他的五官像蛇,包括眼瞼的形狀,蛇沒有鼻子,所以他也沒有,只有兩個豎著的氣孔,還有嘴,更像一道裂痕。」

  蓋爾輕輕顫抖了一下,斯內普立刻感受到了,因為她正偎在他懷裡,剛剛那本《戰爭與和平》就是搭在她腦瓜頂上看的。

  「怎麼了?」

  「還挺嚇人的。」蓋爾輕輕說,想像不到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看到那些東西後要怎麼睡得著覺。

  莫非她真是什麼天煞孤星?看看她周圍的人吧,個個都是苦過來的,利芙如今也補上了。最幸福的就是阿利安娜,沒准她的福氣還是什麼,就是小時候那次陰差陽錯的救人全折給阿利安娜了。

  復活節假期與年末雙節假期一樣,都是霍格沃茨教學班子革故鼎新之後作興出來的,校長和教授們迫不及待地在學生中推行,但校董會和魔法部那邊還有的磨——主要是為著學生離校返校的交通問題,校長也支使不動霍格沃茨特快列車多跑兩趟。

  是以在磋商成功之前,成年有證的高年級學生請自行幻影移形,未成年小巫師要麼由家長接送,要麼由院長護送搭乘騎士公共汽車——利芙體驗了一次,就堅決拒絕下一回。

  開學日暴雨連綿,哪怕他們在霍格莫德有房子可以暫避,這雨大得也讓人完全下不去腳,雨勢太密,簡直不像天上落下來的,倒像是地裡長出來的一束束銀箭,一腳邁出去,半條腿就毀了。

  蓋爾蹲在門口,琢磨著用什麼辦法把人囫圇運到車站去坐馬車。那裡當然是被隱藏保護起來的,除了這些在校學生,哪怕是家長也摸不著邊兒。

  「讓她們自己打著傘走去就行了。」斯內普完全不明白她在想什麼。

  「那好,到了學校就排隊搶澡堂吧,一個個都成泥猴了。」蓋爾往後瞥了一眼,利芙呼朋喚友,邀請了一屋子人來尖叫棚屋開趴(劃去)避雨,還有男有女、有大有小,瑪納薩直接給嚇得不敢冒頭,蓋爾本來還想看看利芙和她要怎麼處呢!

  「我們那時候也是這麼過來的。」斯內普不以為然,「不是還有雨衣嗎,那個防水。」

  「現在已經有雨衣了?」蓋爾一臉懵,干脆抽魔杖試了試——門廊裡立即多了一堆雨衣雨鞋,還分尺碼。就是顏色上……她籠統按照利芙的品味來的,一概就是深粉淺粉灰粉,粉格子粉點點粉條紋。

  挺好,很壯觀,蓋爾抱著魔杖美滋滋地想,一會兒又覺得寒氣從腳上入,對女孩子身體不好,又臨時琢磨出個「浮橋咒(暫定名)」來。

  「砰」的一聲,一塊一米見方的大厚石板砸進家門口的雨地裡,泥點子崩了她一臉。「不賴吧?」蓋爾得意洋洋地擦著下巴,「走到哪鋪到哪,可以不用一直念咒。」

  「我賭你的咒語超過了二十個音節。」斯內普冷笑,這把他穩贏。

  「嘴皮子不利索就當泥猴子唄,這也是我的責任啊?」蓋爾嘟嘟囔囔,把咒語給他寫下來——不僅超過了二十個音節,甚至還有連字符,就差從句了。

  「來不及。」斯內普本來還想幫她一把,一見之下立即放棄,「這幫蠢蛋也學不會。」

  「改改還能用!」蓋爾把紙抽回去,又開始一邊琢磨一邊塗塗抹抹,他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簡直要被她無腦堆砌的風格逗笑了。

  「這兒。」他伸手指點。

  「啊,怎麼了?」蓋爾提起筆,很有知錯能改的風度。

  「加個逗號。」斯內普一本正經地說。

  蓋爾恨不得拿筆把他戳成個獨眼龍!不過這信手一點倒是給了斯內普靈感,他接過筆,開始大刀闊斧地刪減替換,最後險之又險地在集合時間到來前完成了咒語。

  這咒語甚至遵循了某種科學原理,最少需要三點即可確定一個平面,所以他的咒語也需要三位巫師。蓋爾望著守護神銀光爍爍的小身體,感到無限惆悵:低魔世界真的憋屈,想給父老鄉親修個路都這麼費勁。

  鳳凰守護神攜帶著鄧布利多的肯定答復翩然折返,除了表示樂意效勞之外,未來的白道領袖還很客氣地詢問,願不願意招待他喝一杯下午茶?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4

第81章 80

  蓋爾學著當年鄧布利多在「泰坦尼克」號上的表現,也用一枚煙花彈表明了態度。

  他們給霍格莫德暫時修了路,又抓緊時間送走了粉紅大軍,估摸著鄧布利多不會來得太早——他負責接送學生,未免有人臨時出問題或者天生時間觀念不佳,肯定要多耽擱一會兒,回去還要擦拭換洗、再吃個午飯……總之斯內普夫婦是不著急的,甚至還有心情冒雨去村裡新開的餐廳吃飯,順便給瑪納薩訂了一只鮮羊。

  結果回來就發現客人撐著傘等在門口,穿著一套流麗的紫袍,淡淡的茄花色,叫身後樹木紛披的深綠色枝葉一襯,格外顯得風度翩翩,賣相很是不賴。

  蓋爾情不自禁地「嘖」了一聲,她當時渾身都散發著沒有被愛情滋潤的怨氣,怎麼鄧布利多反而一年比一年滋潤、整個人精神煥發呢?

  「我都要懷疑你和格林德沃經常私下裡見面了。」她開了個玩笑,把羊放進廚房藏好。瑪納薩的人性正在逐漸消散,她偶爾會褪回人形,看上去也呆呆的,像個阿爾茨海默症患者,常常不由自主地愣神,上回她聞見蓋爾身上來不及清除的血肉味兒,情不自禁就將她卷了起來,險些一口將蓋爾咬掉半個。

  「我們偶爾也會約著喝個咖啡。」鄧布利多輕描淡寫地說,不像是在開玩笑。

  蓋爾都忍不住皺眉,斯內普卻很淡定,他有耐性,這樣靜觀其變總比前世來得輕松。「所以你來,就是為了通報這個好消息?」他甚至有心情擠出一抹假笑,「怎麼,二位復合還要辦個儀式?那麼請柬呢?」

  鄧布利多神色不動,只是有點兒僵硬。「我來是想問你,蓋爾。」他調轉了視線,「近來在英格蘭各地肆虐的默默然,是蓋勒特的手筆嗎?」

  「啊?」蓋爾差點兒沒想起來,「默——你們還沒抓著他?這都多少天了?」

  鄧布利多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他苦笑著比了個手勢,那意思是「魔法部你還不知道」!

  蓋爾不太關注英國巫師社會,麻瓜她還關心不過來呢!突如其來的瘟疫將大戰的收尾無限延長,停火已經停了幾個月,和談只是嘴上說說,究竟什麼時候上桌還沒動靜。協約國這趟是大捷,而非慘勝,原本順風順水、個個意氣風發,有這瘟疫等於是照臉扇了一耳光,一不留神病死的人比戰死的人都多,現在個個忙著料理本國內政騰不出手;東線上,俄國倒是借著這個機會宣布退出了,可那本該燎原的野火卻也被成片倒下的病人壓滅了——

  她忙忙碌碌了這麼些年,終於徹底將世界變成了她不認識的樣子。

  這個時候,跟她說一個四處搞破壞偽裝成瓦斯爆炸的默默然?單看斯文頓他們還沒捏著鼻子找她,就知道這事兒估計還捂在內政大臣的某個秘書那裡,沒准兒還在警察局呢!

  「默默然……」她念叨著這個名字,覺得有點眼熟,「就是阿利安娜當初差一點兒——」

  「你當初也差一點兒。」斯內普告訴她。

  「那我也、也會炸成一團……呃,煙花?不得不說還挺酷的!」蓋爾饒有興致,「原來巫師的身體可以這樣分裂再重組,一下殺死了多少麻瓜學科啊,物理學直接不存在了!」

  「你做夢。」斯內普毫不留情地說,「你只會在一次爆發後毀掉半個霍格沃茨,然後直接死掉。」

  「為什麼?」蓋爾愕然。

  於是斯內普教授不得不現場開課,蓋爾聽得津津有味,還曉得舉一反三:「所以只要比照准入之書和霍格沃茨學生名錄,再依次走訪排查就好了唄?」ヾ

  這是他的專業領域,鄧布利多剛要開口,就聽見斯內普自然無比地接口說了下去:「哪怕是校長也無權查看准入之書,入學名單會在暑假的第三個周日自動出現在副校長的書桌上。」

  「那名單不會像吼叫信一樣閱後即焚吧?」ゝ

  斯內普冷笑了一聲。

  「既然追根溯源是行不通的了,為什麼不直接——呃,抓呢,是抓不住嗎?」她差點咬著舌頭,鄧布利多在呢,好險沒說成「直接殺」。

  「是抓不住。」鄧布利多心平氣和地說。

  蓋爾傻眼了:「上次在魔法部我們可沒有藏私!」

  氧氣消失咒說白了沒什麼,斯內普那個魔咒還是脫胎於鄧布利多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鄧布利多經常以水為媒介,而他用了空氣——那就更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了。那怎麼還能抓不住呢?

  「不能夠吧?他們抓赫伯特·瓦尼的時候不是挺果斷的,直接就殺了……」蓋爾哼了一聲。

  「上次似乎是他第一次爆發,所以才會驚惶之下返回現場,又碰巧聽到你們討論,才有了後續攻擊。」鄧布利多顯然對一系列案件有了相當的了解,怪不得他會懷疑前夫,「現在他已經很熟練了,襲擊成功立馬就走。」

  懂了,打游擊唄!

  按照斯內普所說的,默然者的爆發靠的是燃燒自己的生命與魔力,就這襲擊頻率,其實也不需要魔法部做什麼,他們只要等著就好了,過不了幾天那個默然者自己就會死,事情就解決了。

  「他都襲擊了什麼地方?」她咬著嘴唇思索。

  「看啊,福爾摩斯小姐又要發威了!」斯內普立刻嘲笑她。

  蓋爾費解地看著他,又看看鄧布利多,一時心生同情。陣營裡有這麼一位能力和素質成反比的,隊伍可太難帶了。

  「或許紐特會統計。」鄧布利多完全誤解了她的意思,「但神奇動物管理控制司……他們在被逼到極限之前,往往相當自由散漫。」

  極限,什麼是極限,比如吸血鬼當街殺人。死者渾身白得發青,脖子上倆牙印,根本解釋不通,況且吸血能吸出多大動靜?魔法部根本不知情,麻瓜媒體一旦鬧起來就很難捂住。默默然可算不上什麼極限,那不是瓦斯爆炸嗎?炸一下動靜大了去了,記憶注銷指揮部那幫人時刻准備著去善後,善了後就完了唄!這事兒壓根兒到不了神奇動物管理控制司。

  蓋爾理解地又看了鄧布利多一眼,怪不得人不當魔法部長呢,這部長誰當誰一肚子氣!

  「別擔心你那默默然了。」斯內普冷不丁開了口,「麻瓜裡流行的瘟疫才是格林德沃的手筆。」

  鄧布利多正往紅茶裡加糖,手一哆嗦,一整個連勺帶糖都跌進了茶水裡,濺了半桌子水。他默默坐回了原位,低著頭什麼都沒說,脖頸拗成一個失魂落魄的弧度,半晌才抬起眼皮,先看了一眼斯內普,又看向蓋爾,那神情真叫可憐。

  斯內普固然是不動如山的,他用盡平生教養也不過是沒有落井下石,但蓋爾滿臉的同情壓根沒打算掩飾。

  「我從前只覺得他作風激進、行事出格……」鄧布利多輕聲道,不知道要怎麼繼續下去,誠如斯內普所說,他心裡的血盟還很牢固,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和席卷全球的瘟疫相比,一個默默然算什麼呢?對於知情人來說,他的疑問簡直幼稚得可笑,怪不得斯內普沒能忍住。

  「你們還知道什麼?」他苦澀地問,嘴巴一張一合,幾乎發不出聲音。從這張嘴裡望進去,大概只能看到亂蓬蓬一堆稻草,裹著一顆死去的心。他只剩下一副空殼,不知道被什麼驅使著前進。

  「我們也是後知後覺,阿不思。」蓋爾柔聲說,「我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想你大概也——」

  「你還知道什麼?」鄧布利多又重復了一遍,聲音雖輕,但是不容置疑。他再度望過來時蓋爾嚇了一跳,原來眼睛真的能在短短一瞬間就布滿血絲。

  「目前還未解決的謎團就剩下『馬什哈德』一個。」斯內普代她回答,「那是一個土耳其地名,流感就爆發在前線與那裡,它的詳細資料很早就出現在格林德沃的辦公桌上,我們不明白那是為什麼。」

  「好……好。」鄧布利多點點頭,點了很多下,看上去整個人仍舊是完全混亂的,他站起身來,重復又點點頭,兩手捋了捋袍子褶皺,又說了一聲:「好!」

  「我……來解決這個問題。」他試圖裝出一副成竹在胸或者躊躇滿志的模樣,但是失敗了,那笑容看上去就好像在哭。

  「別勉強。」蓋爾勸他,一不小心終於把不該說的話說出了口,「等到峰值過了,慢慢會好起來的。」

  不算瑪納薩,她大概是此時此刻尖叫棚屋的智商窪地,兩位巫師立即明白了「峰值」的含義。鄧布利多怔怔望著她,藍眼睛裡漾著一汪顫巍巍的水,陰暗的天色下仍舊搖曳出傷心欲絕的碎光。

  「我真羨慕你……」他悵然若失地說,腳下打滑似的,重又跌回沙發裡。阿不思·鄧布利多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清晰地認識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不單單是取向上的。

  蓋爾·納什原則分明,她有所為有所不為,而西弗勒斯·斯內普的心恰好也遠遠沒有廣闊到那個地步,他不太關心那些遙遠的國度……所以他們各退一步,互相妥協。

  但他不行,哪怕是蓋爾·納什,他也只能暫且維持和她的友誼,他相信有朝一日,總有一天,他們會站在對立的兩邊,那時他絕不會手軟。更何況蓋勒特……沒有什麼是蓋勒特做不出來的,攔在他面前的只有「不能」,沒有「不敢」或者「不想」。曾經他天真地以為英國會是一片被特殊對待的樂土,但現在這個可笑的念頭破滅了。

  「我不明白,難道你所熱愛著的國家就能夠幸免嗎?」他喃喃地問。

  「當然不能,我盡力了,但戰爭加上瘟疫,郵政並不通達,前兩天有艘郵輪被發現整船人病死在了海上。」蓋爾干巴巴地說,她其實已經麻了,「我的國家,她——」ゞ

  太糟糕了,糟糕到哪怕她上輩子死前,全國所有公立醫院都跟著她穿越,也起不了什麼作用。醫療資源是孱弱的,它需要秩序、法律、暴力和道德的保護,此時此刻她的祖國能拿出哪個?在新的思想與力量蕩滌大地之前,白搭。

  斯內普在衝她搖頭,他們只得暫時先避了出來,留下鄧布利多一個人冷靜。反正他並不是真想要一個答案,更不是忽然對遠東來了興趣,他只是想逃避到思考裡去,強行讓邏輯與知識統治大腦,將情感激蕩排除在外。

  「阿不思·鄧布利多其實是個很感情用事的人。」他們漫步在霍格莫德的街道上,雨勢轉小,不打傘也十分宜人,「只不過當我認識他的時候,真正能夠調動他感情的人和事已經很少了,就那麼一次,要了我們兩個的命。後來我才知道,他人生最初的悲劇,也是源於感情。」

  「你不是嗎?」蓋爾隨口說道。

  斯內普半天沒說話,蓋爾等不到後續,撿起剛才的上下文一琢磨,頓時有點兒尷尬。她想說剛剛沒過腦子,是不是語氣還有點兒硬,但斯內普已經開口了:「我很想說是,但實際並不是。」

  蓋爾驚恐又詫異地看著他——不是?這怎麼能不是呢?

  「准確地說,我要在莉莉死後,才真正愛上她,之前大概只能算是什麼……占有欲?總之,鄧布利多的評價是惡心。」他現在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說起這一切了,終於,雖然心裡依然難過,「是她的死亡……帶來的懊悔與愧疚……它們洗干淨了這份感情。」

  「占、占有欲很肮髒嗎?」

  「因為我曾祈求黑魔王饒過莉莉的性命,隨便他殺掉波特父子好了,我認為那樣的話我就會得到她。」斯內普說,抱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雖然我覺得寡婦再嫁是正常的,但你是不是也太自信了?她要是喜歡你她還嫁給波特爸爸干什麼?」

  斯內普無聲地望著她,蓋爾茫然回望,忽然福至心靈:「你、你打算——」那個詞她說不出口,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打算違背她的意願?」

  「她……會成為一個賞賜,一個由黑魔王賜下的禮物。」斯內普說得有些艱澀。誠然,他能夠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但蓋爾會如何看他呢?

  「能活著比什麼都強,盡管你同時還打算乘人之危。」蓋爾有自己的原則。福利院那種地方,不至於要她的命,但是她當初為了活得更好,照樣不得不妥協。

  斯內普搖搖頭,言簡意賅地說:「我罵過她。」

  那件事裡各人有各人的錯,但別人的錯並不能抵消他的錯。

  「你指著她麻瓜出身說事兒了?」蓋爾的語氣還很輕松,她對血統歧視向來無感,雖然被歧視了不高興,但這種不高興就像是走路踩到狗屎。

  「不止。」

  「你侮辱她人格了?」蓋爾開始害怕起來了,「涉及到私生活的那種?」

  「對。」

  「惡心!」蓋爾毫不猶豫地說,「哪個詞?」

  「嗯……『Filthy』々。」他簡直張不開口,這個詞像一卷猛烈的狂風,將他的自尊掃得干干淨淨。

  「惡心。」她又重復了一遍,「但比我想像中要好一些,你那時候多大?」

  「十六吧,大概。」

  蓋爾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前因後果他既然選擇略過,她也沒有非追問不放的道理。十幾歲的少年正是是非觀最混沌的時候,更別提他原生家庭糟糕得要命,從小也沒上過德育課,伏地魔全盛時期的霍格沃茨估計和鬥獸場沒什麼分別——看,果然長歪了吧?

  情有可原,但也僅僅是情有可原而已,錯了就是錯了。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沿著大路向前走。鄧布利多大概是離開了,因為臨時鋪砌的石板路開始漸漸消散,正准備回家的時候,蓋爾瞧見路邊的野芒草叢裡升起一彎小小的彩虹。

  「看!」她驚喜地指給他。

  「彩虹。」他說。

  「彩虹!」她說。

  他突如其來的剖白所帶來的低迷氣氛似乎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攪散了,她一點兒都不往心上去,眼睛從來只向前看。連她自己的事也是這樣,如果不是菲尼亞斯·布萊克找事,或許她一輩子都不會讓他知道,解不開的心結就慢慢解,越不過去的坎兒就慢慢越,橫豎這輩子是白賺來的,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

  雨勢再大也總會停,停了就很好,再能看見彩虹,簡直是了不得的驚喜。怪不得鄧布利多羨慕她,他也羨慕她。

  「這麼小有什麼值得驚訝的?」怎麼一開口還是習慣性地堵她,斯內普簡直佩服自己。

  「聽起來你見過大的?」蓋爾斜眼看過來,「電視上看來的可不算呢。」

  不行,他最受不得激。

  斯內普抽出魔杖,那咒語他都快忘了,創造它的時候他年紀還沒有利烏斯大——一道巨大的虹橋在霍格莫德上空拔地而起,大得簡直不成比例,還有些失真。

  蓋爾目瞪口呆,她揉揉眼睛,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說真的,」她真心實意地說,「當了二十多年女巫,我早就對魔法麻木了,這才是真正的魔法。」

  「魔法只起到了對麻瓜科學的放大作用。」見她高興,斯內普也覺得劃算,「在英國下雨很常見,雨後立即放晴卻很少見,我們都沒見過彩虹,不過莉莉上過麻瓜小學,她記得彩虹的原理。」

  「牛X!」蓋爾豎起大拇指,說了個有些不雅的詞,「不僅僅是為了這道彩虹。」

  她望著他笑,甚至開始「啪啪」地鼓掌。斯內普一把拉開她的手,自己沒忍住也笑了。

  1917年,英格蘭,倫敦,新蘇格蘭場。

  春風撲面仍帶著涼意,但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夾雜在潮濕水汽裡的腥臭。這味道來自泰晤士河,簡直和東方殖民地的恆河有異曲同工之妙。

  出租汽車閉緊門窗,忙不迭地開走了,被卸下的那位倒霉客人不得不用手掩住鼻子,臉都綠了。這味道簡直像辣眼睛似的,客人低著頭急匆匆地扎進大門,這才劫後余生般地放下手來,但仍撫著軍裝領口,看上去快要窒息了。

  訪客是一位女軍官。

  「納什上校?」總署接待處的員警試探般地問,心裡害怕她不應——畢竟有人就喜歡被稱呼爵士或者女爵。

  「早上好。」這位傳奇中的女士面色蒼白衝他頷首,「勞駕,我想見CIDぁ的卡爾·考特尼。」

  「卡爾·考特尼警司,他現在調到專業標准部了。」員警抄起話筒開始撥號,「幸虧他調職了,要知道CID的人都很忙,您不一定見得上。」

  納什上校勉強點了點頭,看上去快吐了。好在她要見的人沒讓她等太久,考特尼警司頭發泰半花白了,一張嘴還帶著濃濃的東昂格利亞鄉音:「納什小姐,好久不見了!」

  「噢,是啊……好久不見,考特尼先生。」納什上校似乎也被他的這副老態震了一下,老警察卻很大度地將手一揮,笑呵呵地:「咱們算算,多少年啦?快二十年了吧?當年整個警署就都覺得納什小姐前途不可限量,結果只有咱們想不到的!消息一出來,咱這邊接電話接到手軟,還有寫信的、托人捎口信的,老伙計們都來問我,報紙上那位納什上校,是不是就是那位咱們都認識的納什小姐啊?」

  他嗓門不小,來來往往的人都來看他,納什中校低頭只是笑,輕聲細語地說:「想不到您這裡環境如此惡劣,說起來這裡離陸軍部也不算太遠,我們那裡平常就沒什麼味道。」

  「一連好幾天下雨,水漲起來了味道就大。」老警察渾不在意,「那些緊挨著廁所的部門更難受,比如我們那。」

  「那我們就在這裡說吧!」納什上校連忙道,「聽說您調部門了?」

  「老了,哪能總在一線?讓我呆我也呆不住。」他拍拍腦袋,「也是,我們部門不對外,確實不太好帶您過去。」

  她不是便裝來的,這身輝煌筆挺的制服代表了某種身份,再加上她的性別——蓋爾·納什此次前來蘇格蘭場,好像生怕什麼人不知道似的。

  「我想請您幫個忙。」她開門見山,「您還記得之前發生在白教堂附近的瓦斯爆炸案嗎?」

  「這個啊,聽說過、聽說過!」考特尼先生連連點頭,「怎麼,這案子有問題?不會是德國人干的吧?他們還干得動?」

  納什中校避而不答,只說:「我記得第一起爆炸發生於一家職業介紹所。」

  「嗐,這一行吃香了好些年了,比方說汽車越來越多,馬車不就干不下去了?那些有門路的,別說幫忙把馬、把車折價脫手,退回十年前,海軍還要靠他們幫忙拉人頭呢!。」

  「那一定會留下記錄了?」

  「該有、是該有。」

  「我剛剛去了案發現場,發現那裡只剩下一片白地,又去了分區警署,他們告訴我全部物證已經提交到蘇格蘭場保存。」納什上校慢慢說著,「我需要得到那本登記簿,考特尼先生。」

  老警察的眼神驚訝又茫然:「真有問題?可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市政和煤氣公司明明什麼都查不出來,但——」

  納什上校用力地在考特尼先生肩膀上一捺,截住他的話頭,繼而輕輕撣了撣那纖塵不染的警銜。「聽說您快離休了,難道就不想要一個更榮耀而體面的退場?」她低聲問,「我們老規矩。」

  考特尼發出響亮的吸氣聲,沒有他剛剛大聲攀交情那麼囂張,但也絕不低調。員警忍不住又看了他們一眼,納什上校注意到了,沒辦法,只得把人又往旁邊帶了帶。

  「怎麼樣?」她催促,「至少讓我知道在哪兒。」

  「不、不用那麼麻煩……」考特尼不停地咽著唾沫,「那不能算物證,只是些雜七雜八的遺物,等著遺屬來領——如果有的話。他們在巴特錫有個大倉庫,也沒人看著,就個老頭兒……我和他們的長官很熟。」

  納什上校滿意地笑了起來,她低頭看一眼手表:「您有車嗎?您有空嗎?」

  「都有!」考特尼先生忽然煥發出了屬於年輕人的活力,「給我十分鐘!」


第82章 81

  倫敦警察廳在巴特錫的倉庫遠比有求必應屋整潔得多,蓋爾拿到想要的,上手就翻到最底,開始從後往前篩。倉庫裡不甚明亮,更有股難聞的味道,簡直像是泰晤士河臭魂不散,她邊翻邊往外走,一出門發現自己被包圍了:一溜三輛黑勞斯萊斯,車頭沒有小銀人,比考特尼那輛橄欖綠的私家敞篷車低調多了。

  蓋爾徑直走到第二輛車旁邊,敲了敲窗——隔著薄薄一扇玻璃,斯文頓正面無表情地同她對視,身邊坐著內政大臣,這位好歹知道衝她禮貌地欠欠身。

  「至於嘛,這麼大陣仗?」蓋爾笑了起來,指尖敲敲表盤,「也太慢了,如果我真想做些什麼的話。」

  斯文頓嘆了口氣,仍然稱呼她的教名:「那麼蓋爾,你究竟想做什麼呢?」

  「主動為你們分憂啊,大忙幫不上,小忙能幫就幫掉——別看我,這個不算,我知道出價再高也買不動你們,已經知難而退了。」她笑嘻嘻地,嘴巴笑著,可是眼睛沒有。

  內政大臣忍不住拉下一點口罩:「那麼說,英格蘭的瓦斯爆炸案真是巫師干的?」

  「早就跟您說過了,大臣。」出乎她的意料,接話的是司機,一個金棕色頭發的年輕小伙兒,眼睛藍得發烏,看著挺機靈的。

  他主動自我介紹:「我叫阿奎納斯·普威特,您不認識我,但我聽說過您,我們有著共同的熟人——穆麗爾·沙菲克。」

  「穆麗爾兒子這麼大了?」蓋爾震驚不已,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她明明發誓不結婚的,她覺得男巫都蠢得離譜!」

  「呃,事實上我是她妹夫……」年輕人尷尬地撓了撓鼻梁,「我的妻子科迪莉婭,我們一畢業就結婚了。」ヾ

  「噢噢……」這下輪到蓋爾尷尬了,「你是麻瓜應急對策司派駐——不對,普威特……一個純血?」

  「但我仍然被選中了,這更加說明我的優秀。」阿奎納斯聳聳肩,愉快地按了兩聲喇叭,「瞧,我還學了開車,他們可都不會,無論是混血還是麻瓜出身。」

  蓋爾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將目光又轉回兩位麻瓜高官身上,攤了攤手:「既然他都已經說過了,先生們,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魔法部解決不了的案子,我出手替他們解決,不要你們付半分報酬,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你們該去感恩上帝。」

  內政大臣和她不熟,只是略微點了點頭,斯文頓卻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蓋爾自忖,在他那裡的信譽大概已經徹底破產了,他不相信蓋爾會有單純義務勞動的一天。

  無所謂吧,她想,口裡說話,手中一直沒停下翻簿子。遭殃的職業介紹所規模挺大,幸而辦公室設在一樓,這登記簿便得以幸免。她一目十行,看得很快,找到工作的不用看,只挑那些「老大難」,可這一家大概屬於考特尼口中「特別有門路的」,簿子上登記的人大多都有了下家,她甚至看到了PNB倫敦辦事處——

  蓋爾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她覺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來。

  「哎!」阿奎納斯眼睛尖,他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指著前方天空正舒展著翅膀落下雲端的白鳥,「好漂亮的貓頭鷹,是您的嗎,納什小姐?」

  蓋爾一抬胳膊,雪鸮翩然落下,原本還挺瀟灑的,就是這鳥體型不小,愣是壓得她胳膊一顫,險些搞砸。

  內政大臣業余愛好就是觀鳥,此時正對著這樣一只絕無可能出現在英國的大鳥眼都直了。

  「你家也養貓頭鷹啊?」蓋爾聽著他這樣問阿奎納斯,一邊將登記簿撂在車頂,一邊拆貓頭鷹腳爪上系的紙卷。

  「養,我家有個專門的棚子,所有人的貓頭鷹都得擠集體宿舍。」阿奎納斯艷羨地說,「只不過沒人養雪鸮,這個是可遇不可求的,多拉風啊!」

  「你怕不是個格蘭芬多吧?」蓋爾嗤笑,振臂讓鳥自己飛去,「喜歡?送你一只……也送您一只吧?」她對內政大臣說。

  阿奎納斯搓了搓手,頗為不好意思:「這……挺貴的吧?我才剛認識您呢!」

  「它爸爸本來屬於我養母布蘭登夫人。」蓋爾抬頭仰望著天際遠去的白鳥,「後來自己從對角巷貓頭鷹商店裡拐了個媳婦兒,雜交出來都隨爹,也是有意思。我家沒那麼多信可寄,二位閑在家,一窩一窩生得還挺高興,就是沒接受過專業訓練,全靠天生靈性,要用的時候找不著鳥,不樂意了真會下死力氣給你一爪子。」

  她拍了拍被墨綠衣袖覆蓋的左上臂:「這兒有個疤,它姐干的。」

  阿奎納斯目瞪口呆,有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

  「正好有一窩新蛋昨天才裂了縫。」蓋爾終於解開了外層包裹的油紙,裡面是卷得死緊的兩張羊皮紙,一張長、一張短,「我見過麻瓜在手指上養鸚鵡,或許您這樣養雪鸮,它也能體會到麻瓜的心思、為您送信。」

  「哦不不!」內政大臣急忙說,「它只要願意在我的鄉下別墅附近定居,經常來窗邊飛來飛去,我就已經很開心了——我的意思是,感謝您無私的贈禮,上校。」

  蓋爾頭也不抬地笑了笑,她正在看那卷長羊皮紙,上面的字跡修長纖細、圈圈套圈圈,是鄧布利多手抄的「瓦斯爆炸」地點。她掃了一眼,看到一個眼熟的地名兒。

  兩個眼熟加起來,那就可以確定了。

  她又去看那張短小便箋,是寄信人斯內普寫的,只有一句:「Got it.」

  蓋爾笑了起來,巧了不是!她揚了揚車頂篷上那本簿子,叮囑阿奎納斯:「我現在去抓人,麻煩拜托忒修斯去上回他逮我的地方接應,叫上他弟,懂?」

  阿奎納斯開始手忙腳亂地從西裝內袋裡掏他的徽章,掏一個不是、掏一個又不是,蓋爾看得可樂,又指了指天幕中早已飛沒影兒的白鳥:「看在雪鸮的份兒上,大臣,勞駕把這功記給考特尼先生……現在您相信了吧,愛德華,我是真的沒有所圖——當然我沒有那麼高尚,我們的朋友才是那位高尚者,他接手了那個我們都無能為力的世界級大難題,那麼相應的,我就得幫他把微不足道的小問題解決掉,就這麼簡單。」

  她輕輕撣了撣身上利落的麻瓜軍裝,厚實筆挺耐磨的布料突然像化成了水,順滑的絲緞「呼啦」一聲流淌下來,包裹上她的身體,凝結成一套灑落的巫師長袍。

  「走了!」她原地轉圈兒,消失在空氣裡。

  「好、好神奇!」內政大臣喃喃地說,「原來這就是巫師……」

  阿奎納斯好不容易才翻到想要的徽章,一激動打翻了面前堆放成小山的雜物。「我在您面前幻影移形過好幾次,大臣!」他哀怨地說,「包括給巫師袍變形,剛上班那幾天,我經常穿錯衣服呢!」

  內政大臣掩飾般地「咳」了一聲:「這說明你已經是個很稱職的麻溝——」

  「麻瓜!」

  「——麻瓜了,普威特先生。」他面不改色地說,「記得給我捎蛋。」

  1917年,英格蘭,小漢格頓村。

  蓋爾沒有直接去岡特小屋,而是先去山坡上的裡德爾府轉了一圈兒。老宅子跟個小城堡似的,建造時舍得下好料,現在半壁塌得稀碎,半壁還好好兒的——那村長家,基本上可以重建了。

  她漫步在繁茂的花園裡,天氣一有些見熱的苗頭,玫瑰就開始打蔫兒,襯得這人丁寥落的空宅愈發凄涼。不遠處一陣門響,大概是有人從1/2宅子裡出來,她起先以為是園丁,轉頭才發現是斯內普。

  「想不到沒有了黑魔王,反倒是黑魔王的舅舅在這裡大開殺戒。」他搖了搖頭,「這家人……」

  「小裡德爾呢?也沒逃過?」蓋爾嘀嘀咕咕,「可惜了,我還想看看能有多英俊呢!」

  斯內普看了她一眼:「在新西蘭念書——不是你讓人家去的?」

  現在那地方跟剛開化也沒什麼差別吧?她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什麼……你來得早,村裡其他人怎麼樣?」

  「好問題!難道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白天應該出去工作,去農田裡,或者工廠裡,而不是呆在家裡,等著被愚蠢的莫芬·岡特炸成碎片?」斯內普的表情很復雜,既鄙夷不屑,又夾雜著些許嗟嘆,最終他也只是低頭笑了笑,「這家人……」

  山坡上視野好,他們可以俯瞰整個遭到默默然瘋狂報復的小漢格頓村。失控的默然者軌跡十分清晰,他先在倫敦漫無目的地晃悠了幾圈,估計是找回了理智,開始踏上返鄉之路,再沒離開過——小漢格頓村遭受了幾乎無差別的破壞,英格蘭其他地方從此安然無恙。

  但凡有人能及時整理、鑒別、歸納一下這段時間所有真假「瓦斯爆炸」發生地,一點兒都不難發現默然者的藏身地。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後來是紐特·斯卡曼德抓住了格林德沃?」

  「但他現在只有20歲。」

  好吧、好吧!或許年輕人還不夠縝密也不夠敏銳,那麼中年人呢?

  「鄧布利多已經發現了什麼,畢竟名單是他給我的,但他現在沒空。」斯內普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麼,蓋爾是個嚴以律己並同樣嚴以待人的脾氣,這點和他一模一樣,「他還問我,為什麼對准入之書和默默然如此了解?尤其是後者,連紐特·斯卡曼德和蘭斯洛特·沙菲克都不如我,這並不是一句『年輕』就能解釋的,沙菲克就比我大很多。」

  「你干脆說就是斯卡曼德教你的,通過,呃……通過時間轉換器?我那裡就有一個,格林德沃的。」蓋爾開了個玩笑,「畢竟當年我差點也成為默然者。」

  斯內普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蓋爾算算時間,這才發現對不上,不由泄氣:「你怎麼敷衍他的?」

  「我沒回答。」斯內普率先走下山坡,「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老毛病,他通常不從當事人那裡獲得答案,這麼做,只想警醒我們閉上嘴乖乖幫忙。」

  「從來沒破過例?」蓋爾忍住笑,怎麼有人隔了這麼多年還在吐槽老板。

  「破過,一般是對『救世之星』,為了哄他,為了挽救那顆脆弱的青春之心!」斯內普無不嘲諷地念出那個綽號,時光河流蕩滌一切,他能夠不斷地與自己和解,但有些人和事估計兩輩子都過不去,「我也有幸得到過一次這樣的優待……為了鼓勵我更勇敢地迎接死亡。」

  怪不得這麼多年了還念念不忘,可見老板就是老板,不是老師也不是老爸。

  半路上遇見了村長,老頭倆眼眯瞪著,有點識人不清的樣子,既沒認出蓋爾,也沒覺得他們身上的長袍有什麼問題——一看就是遺忘咒嗑大了。

  一問才知道,原來小漢格頓村瓦斯大爆炸那天,正好也趕上遠征軍退伍返鄉——村長招呼了所有留守在家不用出工的老弱婦孺,穿過大漢格頓上火車站接人去了,連牧師都沒落下,畢竟小伙子們大概都殺過不止一個人。

  鄉下還在用馬拉車,一行數輛大車披著晚霞往回趕。全須全尾的當然高興,快快樂樂地唱著歌兒;因傷致殘的在分流車站就已經領了一張政府及各大公司提供的安置崗位表,正跟家裡人琢磨呢;沒接到人的可能是下一批,也可能家裡孩子就擱公墓裡躺著了,撫恤金先拿好,集體葬禮也會有,一應榮譽都不缺,過幾天相關部門會全副武裝上家來給你頒,但現在外面正鬧「土耳其大流感」,可能會耽誤會兒功夫。ゝ

  於是這樣一批遭遇、心情各異的農人,毫無防備地發現自己家房子塌了,緊接著就被從天而降的巫師們簡單粗暴地修改了記憶,現在不管外界怎麼看,他們自己潛意識裡認為房子塌成這個B樣是很「正常」的。

  「別管他們了。」斯內普皺皺眉,懶得關心魔法部敷衍至極的善後措施,「先去看岡特。」

  「岡特?」老村長木然的老臉上顯露一絲羞愧,「天啊,我忘了岡特!」

  「您給岡特家也接進瓦斯網絡了?」蓋爾直皺眉。

  「岡特姑娘自己一個人,等她回家來,難道還讓她劈柴生火做飯?還是自己搬氣罐?」村長嘟嘟囔囔地說,雖然神智不太清醒,但一步就邁過了蓋爾和斯內普兩個人,急急忙忙往黑樹林裡趕。

  果不其然,那裡也是一片廢墟,磚石廢墟之上有人用木板又歪歪扭扭地搭起個棚子來,燒水做飯都在露天,幾塊柴火一堆,上面架著個破瓦罐。此刻水已經燒開了,卻沒人來拿。

  村長臉漲得通紅,憤怒不已!「那是棟多好看的小房子啊!沒了!全沒了!天殺的!」他嗓門兒大到驚起林中棲鳥,卻驚不醒那個搭棚子燒水的人。

  蓋爾和斯內普對視一眼,同時抽出魔杖。村長古怪地看了他倆一眼,詫異道:「兩位干什麼呢?」

  「出去!」斯內普開口趕人,「最好離這裡遠遠的。」

  「這兒一看就有個流浪漢,我得帶他回去。」老頭神智一會兒又清明起來,「我是這裡的村長,我有責任。」

  「他可能得了『土耳其大流感』,一個人跑到這裡等死。」蓋爾威脅他,「您好好想清楚,這可是絕症。」

  「也不能算,大漢格頓的鐵匠斯蒂芬就挺過來了。」

  盡管嘴硬,跑得倒是不慢!

  蓋爾剛松了一口氣,一回頭就發現斯內普正站在棚子的「門」外。她嚇得心跳都快停了,立刻將魔杖指向周圍陰暗的樹林——說不定人家采蘑菇去了呢?

  「死了。」斯內普招了招手,簡直像天外仙音。

  莫芬·岡特死得像一個麻瓜,如果忽略周圍那層薄薄的陰雲火花的話。他仰面躺著,頭裡腳外,嘴巴半張,已經僵硬了。斯內普的魔杖還指著那片即將消散的默默然,蓋爾躡手躡腳走過去,試圖回憶起幾年前匆匆掃過一眼的模樣。

  但死人的面貌真是令人陌生,十一二歲還帶著些孩子氣,十七八歲儼然是個大人了,莫芬發了腮,滿臉胡茬子,他從頭到腳都穿著麻瓜的衣服,甚至還很時髦——拜戰爭所賜,現在那種藍白條紋帶披領的T恤在年輕人裡很流行。

  「是他嗎?」蓋爾說不上心頭是什麼滋味。

  「是。」斯內普正試圖調動空氣困住那殘余的默默然,「那眼距和梅洛普·岡特一模一樣,兩只眼互相不認識。」

  蓋爾轉身走出去,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在她的老熟人們沒讓她傷懷太甚,斯卡曼德兄弟倆一前一後幻影顯形了,紐特那只傳說中的皮箱估計還沒調整到最佳狀態,上次見時只能倆手抱著,這次見面終於能拎了,不知怎麼怪沉的,害得他落地失了平衡,險些一腳踩進死人的破瓦罐裡。

  忒修斯非要幫他,但紐特非不讓,還躲,兄弟倆拉拉扯扯,直到蓋爾吹了聲口哨——


第83章 82

  紐特如蒙大赦,拖著個箱子一瘸一拐往她這兒疾行,身板不壯力氣倒不小,蓋爾用大拇指頂了頂身後的小屋,他也不廢話,抽出魔杖往袖子上蹭了蹭。

  忒修斯嘆了口氣,也不勉強他,只問蓋爾:「怎麼回事,蓋爾,又和你有關?」

  「莫芬·岡特,在英格蘭犯下多起重大襲擊案的默然者,已死亡。」蓋爾自動忽略了他的後半句。

  「岡特?」忒修斯一愣,「薩拉查·斯萊特林後裔那個岡特?」

  「也是當年放厲火燒你的岡特。」蓋爾惡劣地微笑,「當時我們忒修斯還是個一年級小毛頭呢,被厲火嚇得眼圈都紅了。」

  「不可能,我沒哭。」忒修斯臉色一僵。

  「你絕對哭了。」蓋爾語氣強硬,「你只是不記得了,可我和阿利安娜已經五年級——」

  「好吧、好吧!」忒修斯舉手投降,一般正常的姐弟戀裡,那個「弟」都十分在意自己居然是個弟弟。

  美救英雄浪不浪漫?美固然很美,簡直像位海中仙女,紅發就是海灣倒映的朝霞,她劈風斬浪地伸出救援之手,所到之處厲火消散於無形——結果救出來的人是個還沒開始發育的一年級豆芽菜,可能還哭了,還哭得眼睛都紅了!

  忒修斯被打擊得肩膀都垮了,他看了一眼棚子的方向,那裡有個貨真價實的弟弟,但從來都拒絕滿足他作為兄長的被需要感。「別告訴我是你做了什麼,導致岡特男孩成為默然者,岡特家也不可能只剩下一個男孩,他的父母呢?」他還記得正事,令人感動。

  「死了。」有人接話,是斯內普,他大步走過來,毫不猶豫地攬過了一切,「你可以問我。」

  他一只手還向後推了推,明目張膽地。忒修斯十分無力地看了他一眼,只得接受,甚至還裝模作樣地要求蓋爾避去一邊。

  好吧,蓋爾聳聳肩,其實她覺得這多少有點兒……無用?如果英國巫師法律裡頂格就是死刑,那她早晚會身負一樁足以被攝魂怪親吻的大罪,規避一些小的罪行到底有什麼意義?她的靈魂難道可以吃了吐?還是像懸崖上的普羅米修斯?

  她不相信這個道理斯內普不明白,但他拒絕接受。

  「小漢格頓的默默然」一事就此塵埃落定。事實證明魔法部並不關心莫芬·岡特為什麼會變成默然者,忒修斯的追問只是出於他的個人責任感,甚至於那些純血家族對於落魄岡特們的關注,都比魔法部來得熱切。

  至於麻瓜政府……巫師惹出來的事,巫師給解決了,巫師還給收尾,雖然效率不怎麼樣,夫復何求呢?最重要的是蓋爾·納什沒有借機給自己加碼。

  這所謂的「連環瓦斯爆炸案」在民眾之間水花並不大——廢墟可以重建,記憶可以修改,只有死亡是不可逆轉的,但並不是每一次襲擊都有人去世。

  就譬如小漢格頓吧,滿村幾乎找不出一幢囫圇房子,可最後呈現在世人眼中的,只有裡德爾府那一樁。不管隔壁大漢格頓的村民如何驚訝於友鄰竟然一夜之間恢復如初,只要小漢格頓居民信誓旦旦宣布自己家沒炸、從來沒炸過,那就行了。

  世人的記憶就像沙雕……沙畫,海風吹吹,慢慢就模糊了。

  但倫敦警察廳專業標准部的警司卡爾·考特尼還是如願晉升了——不趕緊把這樁莫名其妙的「功勞」砸實,萬一蓋爾·納什忽然變卦怎麼辦?

  被首相親口蓋章為「我們也不能拿她怎麼辦」的納什小姐婉拒了卡爾·考特尼總警司的邀請,並未出席他的晉升儀式,理由是「接孩子放學」。

  但她也並未出現在國王十字車站。

  小漢格頓村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村公所門口掛著裝飾彩帶,人們臉上都帶著那麼點兒亢奮,即使他們戴著口罩、只能露出兩只眼睛。

  十歲的梅洛普穿著一條嶄新的黑裙子,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打量著四周的一切。

  「你還記得這裡嗎?」蓋爾替她正了正發夾上那個幾乎比腦袋還要大的蝴蝶結。

  「不記得了。」小姑娘細聲細氣地說,「我來過這裡嗎?」

  「那……你爸爸媽媽呢?」

  梅洛普一愣,隨即眼圈兒就紅了。「我不知道,我……媽媽的身體涼涼的,我怎麼推都推不醒她,她一直咳嗽,喘得很厲害,媽媽……身子燙得像火爐……」她抽噎了一聲,眼圈裡蓄滿了眼淚,但是一滴都沒掉。

  蓋爾手忙腳亂地蹲下來給她擦眼淚,心裡也不好受。瑪納薩曾經提起,梅洛普小時候經常在夢裡用蛇佬腔哭著喊「媽媽」,但她白天從來不提,更不會鬧著要找親生父母。有要好同學們相問,她也很平靜地說是死了,旁的都不記得。

  現在看,至少她還記得母親臨死前飽受父親詛咒折磨的樣子。

  「走吧!」蓋爾笨拙地拍拍她,「我現在要帶你回你自己的家——不,不是不要你了,就是你必須回去一趟,有人想見你,有人你必須見。」

  「仇人?」梅洛普身體一縮。

  「為什麼不是親人?」蓋爾哭笑不得,「你和利芙那條課外讀物交通線別以為我不知道,哪天給你們取締了,就知道不該看的書不能瞎看了。」

  「利芙怪怪的。」梅洛普小聲說,有不滿,還有些委屈,「這一年都這樣,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什麼怪物,還有瑪納薩,她都躲著瑪納薩。」

  蓋爾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打從利芙這祖宗把爸媽心底裡那些往事掏了個底掉,她看梅洛普和瑪納薩的眼神就和斯內普一模一樣,區別在於斯內普肆無忌憚、毫不掩飾,利芙十二萬分想掩飾,奈何演技不達標,甚至欲蓋彌彰。

  沒看今天她壓根不帶那父女倆一起來?

  「你到這個年紀你也這樣,看誰都不順眼。比你大的,你覺得迂腐;比你小的,你覺得幼稚;看女生,覺得女生矯揉;看男生,又覺得他們粗魯。」蓋爾信口開河,簡直在造謠,「等利芙開始約會就好了,她就會覺得天也藍了,花也紅了,每個人都無比順眼。」

  梅洛普單純地點點頭,信了。蓋爾頓時又有些著慌,聽斯內普說這丫頭是個戀愛腦來著,不會加重病情吧?

  「我有點熱。」孩子又說,「能不能不穿這個?我不喜歡黑色。」

  好好好,黑魔王的媽不喜歡黑色。

  「再忍忍!」蓋爾只好又安撫她,不明白阿利安娜的日子是怎麼過出來的,「到了陰涼地方就好了,一會兒出來我們就換掉。」

  那片屬於岡特的小黑樹林要比外面大路上涼快許多,村長打理得挺盡心,甚至還給修了路。莫芬棲身的破棚子已經拆掉了,原址上矗立著一棟簇新的單層住宅,此時門窗都開著,能看到屋裡有人影走來走去。

  梅洛普一下子惶惑起來,既然這是她家,那麼誰會在她家裡?她媽媽已經死了,她爸爸和哥哥……

  蓋爾敏銳地發現梅洛普在向後掙,她不願上前,即便「家」早已不是她記憶裡的模樣。而作為一個成年人,蓋爾竟然險些抱不動她,差點被這小野猴跑了。

  直到忒修斯·斯卡曼德走了出來,梅洛普一下子就松弛下來,蓋爾也松了一口氣,她倆都掙得一身汗。

  「怎麼了,害怕了?」忒修斯拍拍她的後腦勺,「別害怕,人已經埋了。」

  「埋、埋了?」梅洛普惶惑地重復了一遍。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蓋爾急道,發自內心地覺得今天她也不該來,「沒事、沒事,我們先進去。」

  新屋布局很簡單,進門迎面一條走廊直通廚房,左手會客室和主臥,右手餐廳和次臥之間夾了個盥洗室。此時此刻,除了迎出來的忒修斯,還有三個男人正在會客室裡。

  村長正倚著雪白的壁爐,將一只胳膊支在壁爐架上心滿意足地抽著煙鬥,眼睛不住地瞟著沙發上西裝革履的老年紳士;那老紳士的頭發胡子呈現出一種煙灰般介於灰白之間的顏色,他穿著一身嚴謹到無可挑剔的燕尾服,卻好像一只被強行穿了鞋子的貓,端坐在那,渾身上下都有點說不出的別扭;遠離眾人的角落,小腳凳上坐著紐特·斯卡曼德,板板正正的,像個幼稚園小朋友,箱子估計已經好了,安穩地放在他膝頭,正托腮望向窗外發呆。

  窗外的梅洛普:「嗨,紐特!」

  紐特向她一笑,舉起手裡的提箱衝她指了指,蓋爾明顯看到梅洛普的眼睛亮了,也不躲了,也不害怕了,提起裙子就往屋裡衝。

  蓋爾只好默默跟上——她有問題她知道,孩子你到底要不要表現得這麼明顯?

  「瑪納薩在裡面。」忒修斯解釋,「紐特去接來的,他覺得這樣更好。梅洛普回去時也可以躲在箱子裡,隨從顯形也不那麼難受。」

  蓋爾半死不活地哼了一聲,跟著進門。梅洛普已經被村長成功截胡抱了起來,嚇得小腿亂蹬,咬著嘴唇快哭了,雙眼還一直望著紐特的箱子。

  忒修斯連忙去打圓場,把人解救出來,村長也有些訕訕的,乍著手直摸頭。他和岡特姑娘本來不熟,只是出於一種責任感,可這些年幫忙打理岡特家這小小一塊地,眼看著這裡從純破爛一點點作興起來,誠然背靠PNB是趁機撈了不少,但他為之滋生的熱情也絕對是真的。

  梅洛普一獲得自由,立馬就去抱著紐特的大腿不撒手了,這下好,紐特僵硬得像只可達鴨,但梅洛普顯然志不在此,她熟門熟路地敲了敲皮箱,很快,皮箱裡也傳來瑪納薩那根粗壯大尾巴的熱情回應。

  村長:?

  「有、有個小呃……小機械在裡面。」忒修斯趕緊打圓場,抽空瞪了弟弟一眼,紐特簡直有冤無處訴,怨氣要衝破屋頂。

  「咳咳!」沙發上那個誰也不理、也沒人理他的老紳士忽然站了起來,他本來向梅洛普招手的,但梅洛普不理他,最後老頭只好自己紆尊降貴地去就山。

  「您就是梅洛普·岡特小姐?」老頭一開口蓋爾就認出他來了,那是名字太長忘了·諾特教授,曾任霍格沃茨古代魔文課教授、副校長、斯萊特林學院院長,狐假虎威愛好者,極端純血主義者等等,那副幽然飄渺、拿腔拿調、絲線一般的嗓音蓋爾這輩子都忘不了——麻瓜的國王陛下跟他一比,簡直像個樸實的紅臉漢子。

  「我是。」瑪納薩給了梅洛普莫大的勇氣,她點了點頭,「早上好,先生,您是?」

  「我代表諸多高貴的純血家族向您致以誠摯的慰問,關於岡特家族接連的不幸我們深感遺憾。」他從燕尾服內袋裡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大錢袋,村長再次從鼻腔裡疑惑地「嗯」了一聲,「您已經是這個傳承千年、源自著名——」

  「咳!」忒修斯忽然嗓子特別癢。

  「——著名偉人的家族唯一的血脈了,鑒於您是如此的幼小而珍貴,我發起了一項小小的倡議,希望您能茁壯成長,不負薩拉查·斯萊特林的名望。」

  梅洛普怔怔地看著他,又看看忒修斯,見忒修斯頷首,這才在村長好奇的注視下接過錢袋——太沉差點沒拿住。紐特把皮箱敞開一條縫兒,瑪納薩悄悄把錢袋卷進去了。

  老諾特欣慰地笑了笑,雖然對高貴的岡特家族的繼承人居然被兩個泥巴種收養很是不滿——具體表現為他從蓋爾進門就沒分給她一絲眼風——但據說這孩子並不和泥巴種一起住,鄧布利多和斯卡曼德就要純潔多了,不是嗎?純血家族就應該抱成一團,這樣才能抵抗越來越多的、害蟲一樣繁衍不息的泥巴種!

  「您之前怎麼不來呢?」梅洛普忽然很小聲地問,「您如果能將這袋錢交給我媽媽,我們家、我們家……就不會這樣了。」

  老諾特一窒。他想說自己和岡特不熟,壓根不知道住址,但這樣就會顯得他致力於團結純血家族的事業簡直像個笑話。

  「梅瑞!」忒修斯連忙阻止,「不能這樣。」

  「不行?」梅洛普分明地愣了一下,顯然還不太清楚人情世故這套東西,從小到大身邊這麼多人:瑪納薩、鄧布利多們、斯卡曼德們還有斯內普們,他們的贈予她是可以主動伸手要的,面前這位衰朽的男巫是她遇見第一個被標注為「不行」的人。

  梅洛普意興闌珊,既迷茫又委屈,這讓她看上去像是困了。忒修斯沒有自己的孩子,也挺喜歡她,干脆道:「天氣太熱,我們趕緊去墓地轉一圈兒就各自散了,怎麼樣?」

  岡特小屋離麻瓜教堂有一定的距離,差不多需要穿過整個村落。忒修斯·斯卡曼德已經成長為了一位手段十分靈活的傲羅,他完全敢於打破規則,比如帶上村長幻影移形。等其他人趕到時,連記憶都修改完了——甚至補掉了先前出的小紕漏。

  「快點、快點吧!」老頭樂呵呵地撓撓後腦勺,「今天最後一批遠征軍返鄉,我還要主持儀式呢!」

  「這麼巧,我也要回去加班寫報告。」忒修斯推開墓園的門,隨口說道——莫芬·岡特就埋在墓地邊緣的角落,離門不遠,貼著圍牆一路走下坡去即是。那一片都是新開出來的,土色仍新,莫芬是第一位住客。

  「這裡埋葬著莫芬·岡特。」梅洛普輕聲念著墓碑上的刻字,「夕陽總是要落山的。」

  「嘿!」村長有點兒不樂意,「怎麼聽著像是某種政治隱喻?」

  沒人理他,所有人都在看年幼的梅洛普·岡特。忒修斯蹲下來,用手臂圈住她;紐特站在她身側,皮箱正發出詢問般的「咚咚」聲;蓋爾完全插不上手,還挨了老諾特輕飄飄的一記眼刀。

  大概是嫌墓志銘不好聽吧,又不是她選的,真是!

  「你還記得哥哥嗎,梅瑞?」忒修斯還在關心遺屬的心情。

  有那麼一陣子,墓前無人說話,只有枯燥的陽光和干巴巴的蟬鳴,時近中午,連影子都禿得可憐。蓋爾百無聊賴,開始在老諾特的細條紋褲子上下五子棋。霍霍完一條褲腿,才聽見梅洛普遲疑不決的聲音。

  「莫芬總是欺負我,我是他的玩具,不,我不知道那是夢還是……真實發生過的,我以前總是做噩夢,或許我當真了。」女孩迷茫的盯著墓碑,「他總是燒掉我的裙子,不讓我出門,爸爸……」

  這個詞似乎很可怕,梅洛普抽噎著喘了一下,仿佛倒不上來氣似的,她聲音卻更小了,生怕打擾此地棲息的亡魂,將她重新拖回暗無天日的地獄。

  「爸爸罵我,還不許我吃飯,我餓得快暈過去,莫芬……他就往我身上扔蛇,他說……我、我就是一條死蛇!」梅洛普尖叫起來,蓋爾聽到「砰」的一聲,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大力衝得倒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

  看不見的巨刃將莫芬·岡特的墓碑斜斜劈成了兩截,「莫芬」已經不見了,石碑上只剩下「岡特埋葬於此」。


第84章 83

  男巫們手忙腳亂地安慰起魔力暴動的小女巫,連老諾特也不例外,村長有些害怕,一邊大聲祈禱一邊悄悄往教堂方向溜。

  或許她不該帶梅洛普走這一趟,蓋爾邊撣袍子邊想,一袋錢而已,就是拿不到也沒什麼,她有的是錢。但斯內普很堅持,他拿這女孩子當成一個項目,現在是S1質檢。如果不達標,可能就會徹底作廢。

  「馬沃羅遷葬的時候,還是不要讓這孩子來了。」老諾特忍了又忍,還是不得不和她搭句話。

  「遷葬?什麼遷葬?」蓋爾一愣,「我可沒打算千裡迢迢找去文萊某處熱帶雨林裡漫無目的地挖馬沃羅·岡特的白骨。」

  「難道就讓這一家子天各一方?」老諾特急了,「我承認,納什,岡特家可能確實有點問題,但他們是岡特!是斯萊特林的血胤!他們不能——」

  「沒什麼不能的!」梅洛普忽然大聲叫道,一把撥開了面前傻乎乎擋著的紐特,「我媽媽葬在愛爾蘭我很開心,她長眠在能看見大海的地方,每天有來來往往的船從她眼前經過,只要我想,我還可以把她送去美國、就埋在伊法魔尼山腳下——岡特才能決定岡特,先生,我就是岡特!我才是岡特!」

  她情緒很激動,雙拳緊握,滿頭滿臉都是汗,嗓子都叫破音了,額角鬢邊短短的胎毛胡亂翹著,似乎隨時都要崩潰。紐特當機立斷,打開箱子一把把人塞了進去。巨蟒的蛇身一閃而過,穩穩地接住了,鱗片間傳來小姑娘壓抑的沉悶哭聲。

  大人們互相對視,個個十足狼狽相。蓋爾更輕松一些,她聳了聳肩,向老諾特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您都聽到了,我很遺憾,『諾、特』先生。」

  也多虧了此事,蓋爾總算弄懂了為什麼梅洛普寧願在尖叫棚屋和瑪納薩相依為命也不肯搬到考文特花園的房子裡來。大抵是「家庭」帶給她傷害,使她沒有勇氣再去融入一個新家庭(何況那裡還有斯內普,真是可怕)。出於自保,她本能地選擇退到、躲到一個不遠不近的安全環境,既享受得到愛,又不必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梅洛普·岡特並不關心「一家人」怎麼淪落到天各一方的,為什麼爸爸會死在遙遠的他鄉?為什麼莫芬會作為默然者死去?她統統不想知道。她甚至不需要一個新的「媽媽」,她自己的媽媽足夠勇敢、足夠愛她,盡力保全她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往後余生梅洛普的記憶都會不斷地美化、拔高這個形像,她仍在回憶裡享受著母愛。

  蓋爾唏噓不已地回到家,路過斯內普的書房時停下來聽了一聽,很安靜,那些奇形怪狀的魔藥大師們今天沒來。

  「利芙去沃土原了?」蓋爾敲了敲門。

  門自動滑開,斯內普難得地既沒有在看書,也沒有在寫書,他正專心打量著一張潔白硬挺、邊緣燙金的小紙片,頭也不抬地說:「過來。」

  蓋爾本來也想邀請他去她腦海裡一游的,只是還沒開口,話就被斯內普堵了回去:「鄧布利多解開了土耳其地名之謎。」

  他將紙片翻轉過來,一個華麗的logo從她眼前一晃而過,紙片背面草草寫著一個單詞:

  Pig。

  「他嘲笑我是豬?」蓋爾很迷茫,「我們之間的差距有那麼大嗎?」

  「Turn on the switch。」斯內普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

  「你最好向梅林祈禱我腦海裡真有這麼一個開關。」蓋爾接過那張像高級餐廳名片的小東西,掃了一眼,估計鄧布利多現在已經身處另一個大洲,「畢竟我剛剛從原生家庭悲劇與人倫糾紛——」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叫道:「宗教聖地,對嗎?」

  斯內普點點頭,指著地板上一堆燒盡的紙灰:「這兒本該有一封吼叫信,鄧布利多說他甚至能猜到格林德沃如何給病毒命名,我想這大概和他們從前難舍難分的愛戀有關。但他需要時間驗證,我還在等信號。」

  「真夠惡毒的……」蓋爾喃喃地撫摸著那些深刻字跡,筆尖侵蝕紙面而產生的溝渠裡帶著鄧布利多的怒氣。

  格林德沃鄙視麻瓜,麻瓜的宗教信仰與奉行的鐵律當然一並被他看不起。來自於豬身上的瘟疫從宗教聖地蔓延開去,流向魚龍混雜的戰場,那裡有印度土兵,有移民國家成分復雜的援軍,或許還有其他宗教也討厭這種動物……沒有比這更缺德的羞辱,沒有比南線戰場更合適的地點。ヾ

  斯內普沒有說話,他僅僅從知識層面了解這一事實,但他並不理解。亞洲麻瓜的信仰和一位正統英國巫師之間的關系就好像發絲和錘子,有什麼關系?沒關系,完全不相干。

  當然,如果他像鄧布利多那樣憤怒,他也不會在此時此刻擁有一個家。哪怕是麻瓜,也很難共情一些迷信的同類到如此地步,譬如蓋爾——雖然她是女巫——但還不是感慨了兩句就放下了?

  「如果是來自於豬,那麼我小時候好像也發生過一次,福利院裡到處都彌漫著一股醋味兒。」蓋爾撓著下巴回憶,突然發現自己和利芙整整差了一百歲,都是「零零後」,有意思。

  「怎麼治的?」斯內普順口問了一句。

  「這我哪知道!」蓋爾手一攤,「莫非你以為麻瓜治病就像巫師解毒,喝個通用解毒劑就行?」

  「所以……」斯內普眯起眼,「和不才這樣一位魔藥大師共同生活了這麼久,納什小姐的魔藥水平居然已經進化到了解毒就是單純地服下通用藥劑的地步?真是可喜可賀!你的魔藥是誰教的來著?」

  「你、你——」她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其實腦子裡一片空白。她想實在不行就跑吧,這房子裡是可以幻影移形的,正猶豫著,眼前忽然銀光一閃、繼而光明大作!

  「蓋爾——」

  「西弗勒斯——」

  他們仰頭看著這令人目眩的一幕:兩只巨大無比的銀色實體鳳凰一先一後穿過窗戶,遵循著相反的軌道交叉盤旋在上空,輝煌的翅翼仿佛能帶起風雷,每一絲羽毛都清晰可見,相比之下,那被夾在中間瑟瑟發抖的吊燈,光芒黯淡得像個螢火蟲。

  「阿不思已經知道了——」

  「的確是我曾提到的那個昵稱——」

  「是時候收手了——」

  「我必須得想想該怎麼辦——」

  「這個權利讓渡給你,現在可以和麻瓜政府談條件了——」

  「如果可以,請你提供必要的幫助——」

  「靜候佳音∼」

  「等我口信。」

  鳳凰化作一場璀璨的銀雨消散了,蓋爾手背上還殘留著雨滴落下時的溫暖觸感,她望望天花板,又望望斯內普,感到一陣尷尬。

  「Well……」斯內普卻很輕松,他拍了拍蓋爾,隨手撕掉那張名片,繼續他之前的工作——審閱插圖(GIF版)。

  蓋爾眼巴巴地看著他。

  「怎麼了?」他有些好笑,「看上去鄧布利多和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等『談判高手』、『叛國者』、『陰謀家』蓋爾·納什小姐與麻瓜首相談妥條件,她那體貼的黑巫師老板就會高抬貴手,讓『土耳其大流感』結束。」

  「去他的首相!」她暴躁又粗魯地說,「他根本不在乎,全球都在死人,就等於都沒死人!」

  「雖然你總是嘲笑我不懂政治。」一滴墨水從斯內普的羽毛筆尖滴落,他及時接住了,「但是,蓋爾,首相難道是世襲的嗎?」

  「可還不到換屆大選的時間啊!」蓋爾茫然地掰著指頭算了算,「他——」

  斯內普相當滿意地看到一束喜悅的光輝從蓋爾的雙眸中漸漸亮了起來,她變臉很快,立即得意洋洋地指責他:「啊,不愧是斯萊特林。」

  他哼了一聲,覺得自己還是投入工作比較好。但蓋爾不肯放過他,她雙手撐著桌子,俯下身來,故作苦惱:「你也知道的,西弗勒斯,『Alliance』一旦出手……哎,你也不想無辜的麻瓜死於這種沒必要的犧牲吧?」

  斯內普只好把筆又插回去。「不行。」他搖了搖那支鋼筆,明白她的意思,「你想都別想。」

  「當然,我一個守護神就能喚醒沉睡的英國分部但是,我們也只能想出『讓南安普頓的火車來個三連撞』之類的點子ゝ,這肯定不是你想看到的。」蓋爾持之以恆地游說他,「不過巧得很,鄧布利多也是我的前同事,我聽說他很擅長通過炮制一樁小事、付出最小的代價來取得想要的成果。」

  「既然這麼巧,那你來跟他說。」斯內普把筆塞進她手裡。

  「我不。」蓋爾臉色一變,任憑鋼筆「骨碌碌」滾到桌面上,「你去說。」

  「我不去。」斯內普斬釘截鐵。

  「為什麼啊?」蓋爾裝糊塗。

  斯內普衝她揚了揚眉,那意思是「原因和你的一樣」。

  「好吧!」蓋爾直起身來,拍了拍手,「那我們就譬如今天的守護神沒收到好了。」

  她揮手再見,甚至比了個飛吻,然後在一只腳踏出房間時被叫住了:「回來。」

  「我就說嘛!」蓋爾飛快轉身,發現斯內普已經很自覺地拖了一沓新信紙在面前,他支著額角,神情是毫不掩飾的郁悶。「文字講不清楚可以當面說,我相信你的口才。」蓋爾熱情洋溢地鼓勵他,「還能趁機當面陰陽鄧布利多,是不是很開心?」

  「同時收到守護神」不需要解釋,「史密斯夫婦」總會遇到概率事件;「格林德沃願意向他讓步」沒必要解釋,阿不思·鄧布利多有無數個不眠之夜可以慢慢體會這其中的酸澀苦楚或者甜蜜;難就難在「蓋爾與麻瓜政府做交易」這件事上,以鄧布利多的機敏與遠見,他一秒鐘就能想明白。

  誠然斯內普並不認為蓋爾那個遙遠的計劃是「好的」,但他尊重她的選擇,他不想這個看上去仍然不太靠譜的「設想」再多一個鄧布利多這樣的阻力,他不想……將來的審判庭上多一個控方證人,作證蓋爾·納什是個毫無底線的利己主義者,她的大規模毀滅行為早有傾向。

  「我假設你明白這樣做的代價。」斯內普望著她,蓋爾臉上笑盈盈的,但早就沒有了戲謔的意味。

  「比『南安普頓三連撞』又怎麼樣呢?」她輕聲說,「孰輕孰重?」

  斯內普嘆出一口氣,「從前」最艱難的時候他也不曾嘆氣。反正那時候他也沒什麼可失去的,除了一條命。但現在不一樣了。

  「還好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有些慶幸,決心將蓋爾手心紋著的外語單詞、她桌上散落的日本海數據統統沉到記憶的最深處。

  「我想鄧布利多也多多少少猜到一些,那麼大一個『黑草原』放在那裡。」蓋爾側身靠在桌旁,神情平和而安寧,「但他想像不到我會做到什麼地步,現在你一說,只怕我在他心裡的排名離格林德沃更近了。」

  「以我的個人經驗而言,這並不會帶來一個良好的體驗。」

  「只要他別天天蹲在咱倆床頭、托著下巴監視我。」蓋爾聳了聳肩,渾不在意,「他有這樣對你嗎?沒有?那不就得了!『當初』你倆關在同一棟城堡裡都沒事,我怕什麼!」

  斯內普又嘆了一口氣,揮揮手請她趕緊消失。

  這封信直寫了一下午,傍晚時分才有一只白鳥攜著一封長信翩翩飛上青天。但斯內普很快也跟著出門了,或許他覺得,還是當面說更容易把握鄧布利多的反饋。

  蓋爾干脆沒做晚飯,她洗了一小筐樹莓,站在地圖前邊看邊吃。很難形容這一串島嶼像什麼,此時此刻,或許是一溜需要剜去的毒瘡?她得承認,那個國家也孕育出了一些璀璨的、值得歌頌的東西,但這些東西更像是毒瘡芬芳的膿液。

  她的手指撫過地圖上每一個被鉛筆打了叉的小島,簡直,令人著迷。蓋爾又屈起手指敲了敲牆,牆面一閃,一張巨大的手繪折線圖取代了遠東地圖,折線在節節升高。她抹去橫縱坐標的具體含義,拿這條曲線給專業人士瞧過,無論是數學系的大學生也好,研究所裡的專家也好,都能輕輕松松地計算出峰值。

  不遠了,大概是20年代初。

  樓下驀地傳來動靜,「喀啷」一聲。蓋爾嚇了一跳,先將地圖復原,才急急忙忙走下樓去——利芙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手裡還舉著熒光閃爍的魔杖。

  「您怎麼不開燈啊?」她抱怨不已。

  「你怎麼回來了?」蓋爾臉色一變,「普林斯家誰被傳染了?」

  「沒有、沒有,目前離我們最近的死者是安妮伯母的舅舅。」

  好吧,她都不知道「安妮伯母」是普林斯家老幾的妻子。蓋爾訕訕地要去開燈,卻被利芙阻止了,她甚至揮動魔杖將壁爐裡與季節毫不相襯的綠火給熄了。

  「無、無聲咒啊?」

  利芙露出懊惱的神情,蓋爾眼睜睜地看著她大聲念了個「烈火熊熊」,又抓了一把飛路粉,然後又大聲念了個「清水如泉」。

  「不是……你閑的啊?」蓋爾懵了,「兩個銀西可一勺呢!」

  「可以從我未來要繼承的遺產裡面扣。」利芙彬彬有禮地說,「我要像個正常小孩一樣正常地長大,我們說好的。無聲咒太超前了,不是嗎?」

  「也別太勉強……」蓋爾有些心累,「怎麼了,正常小孩遇到問題了?」

  「咳……就是……」透過昏暗朦朧的暮光,利芙的臉上詭異地泛起一絲紅暈,「感、感情上的……」

  「冠冕沒有教授……呃,啟迪你?」蓋爾先感到好奇。

  「那拉文克勞家族應該四世同堂、幸福美滿地傳下來了,您覺得呢?」利芙滿臉假笑。

  「是這個理兒。」蓋爾撓撓頭,「可這、這個問題……要不你去問問你爸爸呢?」

  可怕,想像不出這個場景,但利芙的回答更可怕。

  「當然,我早就已經問過了,好幾年前了,那時我還是單純地好奇。」利芙輕描淡寫地說,「後來我又問了阿利安娜和阿不思,他們離得比較近,不是嗎?」

  蓋爾比了個停的手勢,將女兒拉到沙發上坐好,又准備下零食飲料,最後才自己摟著個抱枕就位。「開始吧!」她苦大仇深地說,感覺自己馬上要和阿爾法狗下圍棋。

  「從哪裡開始呢……好吧,爸爸說,是他先喜歡上你的。」利芙說。

  「差不多,我先愛上他的。」

  「為什麼?」

  「哪來的為什麼?」蓋爾有些好笑,「我們的情況你也知道,只可能是你爸爸……如果沒有他,我這輩子連戀愛都不會談,他也是一樣。」

  「所以是湊合。」利芙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和鋼筆。

  「不是!」

  「爸爸說他貪圖您的美色——當然,這是幾年前的版本。」利芙一臉平靜地試圖挑撥父母關系。

  「所以你也問了阿利安娜為什麼會愛上忒修斯?」蓋爾趕緊打岔。

  「仿佛我讓她填了一個『關於忒修斯·斯卡曼德的一百個優點』調查問卷。」利芙坦然承認,「但阿利安娜也說,這些優點她早就知道,但仍然拒絕忒修斯,直到某一天,大概他們很久沒見之後,她在霍格莫德街上看到一個很像忒修斯的身影,她說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微笑,一瞬間感到無比雀躍,那時她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這是……原因?這算哪門子原因?」

  「而您的答案是『湊合』,那麼我想您沒有資格指責阿利安娜,至少字數上她贏了。」

  「不是『湊合』!」


第85章 84

  「阿不思試圖拆解『愛』的流程。」利芙不為所動,「他說『愛』的第一步始於『吸引』,每個人都有喜歡的類型,看到每個符合條件的人都會心動,這一步幫助我們將一個特殊的群體從芸芸眾生中篩選出來。」

  「等等,或許你不該去和一個受過情傷的人討論這些,他在做什麼?他在試圖量化愛情,在後世我們通常稱之為『相親』。」蓋爾不太贊成,「如果他像他說的,就不會受情傷了。」

  阿不思·鄧布利多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善良、正義、勇敢、堅持……問他自己,他自己也不能否認這答案。或許還有「長得好看、才華橫溢」,但人通常羞於承認自己對外貌的膚淺追求,對能力的推崇也並不符合一位霍格沃茨教授的職業品格與操守。

  過去、現在包括未來,都有海了去的男巫女巫能代入這個答案,但偏偏蓋勒特·格林德沃不在其中。盡管他長得好看、才華橫溢,但他絕不善良正義勇敢堅持,盡管阿不思·鄧布利多本人長得好看、才華橫溢,既善良正義又勇敢堅持,但他仍然無可救藥地愛上這樣一個人,他漫長的人生裡終將有一段抹不掉的歧途,這十年他和他在一起。

  「他在誤人子弟。」蓋爾嘆息。

  「我也覺得。」利芙表示贊同,「因為我根本無法篩選,我既喜歡男人,也喜歡女人。」

  房間裡靜極了,靜得能聽見外面街上的喧嚷。蓋爾摸了摸額頭,不發燒。「所以……這就是你遇到的問題?」她茫然極了。

  利芙點點頭,但毫無羞怩,看起來冠冕增厚了她原本就不薄的臉皮。

  「我可不相信一位被拉文克勞的冠冕賦予過智慧的女巫會為自己的性向擔憂。」

  「但是智慧並不能阻止我鑽牛角尖。說實話,我有點迷茫,還有點孤獨。」星星已經升上來了,利芙的整張臉都浸在她刻意營造的黑暗裡,這讓她的聲音都無端端地沾染了一種幽然的惆悵,「我以後會幸福嗎?我也會像阿利安娜和忒修斯、像阿不思和格林德沃、像爸爸和你一樣,遇見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嗎?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具體喜歡什麼,我只是單純地……單純的心動。」

  「老實說,這麼有哲理的話從我的嘴裡說出來,總覺得有點兒……但是,利芙,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並不存在一個完美無缺的生涯,愛不能抵消這種孤獨,愛只是讓兩個孤獨的人互相取暖。」蓋爾撓了撓頭,「你總說要像個正常小孩一樣長大,看起來你做到了,恭喜你,進入青春期——荷爾蒙開始作祟了。」

  總不能告訴她,生活裡根本沒有那麼多「真愛」,這玩意兒就像UFO和外星人,總有人說見過,但普通人就連那個愛滿世界說自己「見過」的人都沒見過。之所以利芙覺得「真愛」俯拾皆是,因為她是重生者和穿越者的孩子,是人氣超高大配角的學生,還認得三部電影的主角……她在「沾光」,她才是那個buff疊滿的人。

  利芙生活在一群外星人中間,但蓋爾不能保證她也是個外星人。

  「聽起來,這和我喜歡異性還是同性無關?」

  「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和你、和任何一個人喜歡同性還是異性無關!」蓋爾強調,甚至提高了音量,這讓她顯得有些浮誇,「對巫師而言,糾結取向,就像糾結十個手指指紋是渦紋還是流紋一樣滑稽。」

  越來越多的巫師在強調血統、標榜貧富,但仍不是主流,可從頭到尾,也根本,沒人,在乎,十個手指是簸箕還是鬥——從羅伊娜·拉文克勞的年代開始,到蓋爾所知的,哈利·波特的小孩也上學,從來都如此。

  「我看到過。」利芙咕噥了一聲,「阿不思和他的男朋友,他們大大方方地走在一起,只不過沒人會把他們當成一對。」

  「哪怕是在我的年代,大庭廣眾秀恩愛也是一種十分不體面的低俗行為。而基於某些刻板印像,兩位形影不離的男巫總是會被認為是好兄弟或者摯友……但也沒差,異性戀彼此之間也是朋友,譬如我和你爸爸。」

  「您可沒少秀。」

  「我不體面,我低俗!」蓋爾痛心疾首,「你不是說你暫時先不看這部分嗎?」

  「哎呀!」利芙猛一捂嘴。

  「只看到秀恩愛吧?」蓋爾小心翼翼,臊得面紅耳赤。

  「嗯嗯!」利芙囫圇道,避開媽媽的視線。

  蓋爾扭過身子,糟心地伏在沙發靠背上,簡直想戳破皮面、一頭扎進蓬松鵝羽裡悶死自己。

  「這個假期你自己四處漂流一下,暫時不要出現在我眼前。」她微弱地呻吟,「沃土原、諾裡奇或者霍格莫德,反正飛路網都是通的,遇到危險保證自己不死就行——你爸爸那人你也知道,臉皮又薄,又要面子,你倆隨時隨地對別人攝神取念的惡行都是一脈相承的,也就是你不用非看著人眼睛念咒。總之,我要是沒瞞住,你知道後果。」

  利芙顫抖了一下,後知後覺地發現,她毫無邊界感地窺視父母內心的行為,此時此刻似乎比她模糊的取向要嚴峻得多?她有點不滿,但也知道青春期少年少女一向如此,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智慧也管不住荷爾蒙。

  「好吧……」利芙撇撇嘴,「我以為你會叮囑我不要延續納什家糟糕的私生女傳統。」

  「我要不要教你1+1=2?」蓋爾不耐煩地說,「何況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愛情——真愛也好,Puppy Love也好,就像洪水,堵不如疏嘛!」

  「有法子啊。」利芙平淡地說,兩只手墊在大腿下面,好像只是在討論對角巷新開的店面,「難道你們就沒想過,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都沒再懷孕嗎,媽媽?」

  蓋爾沉默了一瞬:「你給我下絕育魔藥了?」

  有這魔藥天賦干什麼不好呢?接自己老爸的班多好呢?父女倆聯手壟斷西歐巫師界魔藥領域一百年不是夢!

  輪到利芙沉默了,她抽出一只手,尷尬地撓了撓額角。「因為您不想,媽媽,這和女巫的意志有關。」她說,提前在腦子裡排布好了接下來要說的話,沒什麼少兒不宜的成分,很好。

  「我?」蓋爾一怔,「可我已經破罐子破摔了,隨他去吧!」

  利芙搖了搖頭:「那是您不得不妥協,在這背後,您並沒有絲毫期待,甚至全身心地抵觸。」

  「魔法真是太唯心了……」蓋爾自言自語,「敢不敢唯物哪怕一點點呢?」

  「我們是女巫啊,媽媽,魔法可不只體現在拿魔杖念咒上。」利芙神情輕松,「就像梅洛普,我是說另一個。」

  「失戀令人難產?」蓋爾又開始艱難回想,畢竟留下一個「戀愛腦」的印像比記具體情節容易多了,「這不可能,我當初生你可順了。」

  利芙翻了一個和斯內普如出一轍的隱晦白眼。

  「梅洛普——我是說,另一個——她失去的是求生的意志,包括但不限於魔法,失去了愛情——哪怕是假的——她就不想活了,世間一切對她都不再有意義,除了那個孩子。」提到伏地魔,利芙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厭惡神情,即便有冠冕賦予的智慧,她的好惡也更為單純,「但我想她堅持生下那個孩子,就是為了用父親的名字為他命名,滿足一下自己的……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些纖細憂愁悲傷的『望夫石』情結?」

  「別這麼說!」蓋爾立刻阻止,「哪怕是——呃,她叫什麼來著?你爸有個女同事,前同事,食死徒,精神不太穩定。」

  「貝拉特裡克斯·萊斯特蘭奇。」利芙立即回答,大概記憶力也被羅伊娜·拉文克勞加持過了。

  「哦對!」蓋爾一拍手,「哪怕是這樣鐵板釘釘的壞人,也不要拿他們的私生活來說事,何況背地裡說人本就不好——你可是個格蘭芬多!」

  「你對斯萊特林的道德要求未免太低了,當面說人難道就好了嗎?ヾ這根本就不公平!」利芙不滿地咕噥道,但也明白蓋爾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一樁,「那死人能說嗎?梅洛普——就是眼前的這一個——她小時候一直靠母乳活著,這難道不反常?」

  「也是……魔法?因為女巫的意志?」

  「當其他的食物來源無法保證時,乳汁就是女巫唯一能夠喂養孩子的食物,即便那時岡特太太已經生下女兒好幾年了——換句話說,她是在強行消耗自己的活力與生機來換取梅洛普的存續。」

  蓋爾·納什,在成為女巫二十年後,對於魔法的認知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早知道……」她嘀嘀咕咕。那時在「簡妮·布蘭登」號上,他們就不用那麼糾結了。

  「早不了。」利芙毫不客氣地說,「您在巫師世界的領路人是誰?是爸爸,哦,或許還有阿不思的前男友——呵,男巫!」

  是哦?

  「或許亞瑟·韋斯萊會知道,或許……我也不確定,他家相對比較正常。」利芙推測,轉臉見她又是一臉迷茫,「就是哈利·波特的岳父……嗐,就是他那個有個養龍哥哥的好朋友的爸爸!」

  蓋爾恍然大悟,總算把關系捋順了。

  「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的,媽媽,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利芙嘆了口氣,坐到她身邊,「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我說您大概是討厭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這樣認為的。」

  蓋爾有些尷尬,這孩子記憶力真是被鬼摸頭了哈!

  「但現在我明白,如果您真的討厭我,我就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利芙聲音很輕,飽滿的臉頰貼著蓋爾的肩膀,軟軟的,「不管您是為了什麼理由期待著我的。」

  孩子總是這樣滿心滿眼地愛著父母,即使他們全然不稱職,即使這孩子天生心大,後天又被動「通透」。

  蓋爾摸了摸女兒的臉,將她攬在懷裡,沒摸到眼淚,是長大了。

  「如果你還是決定當一個異性戀結婚生小孩,我勸你還是要盡快。」她又叮囑,「趁貝絲還活著,可別指望我。」

  利芙:…………

  無語至極的利烏斯·斯內普小姐最終惡狠狠地Push了一番「莉莉·伊萬斯制造計劃」才心滿意足地被放逐出家門,從來都是極盡惡劣地Push別人的蓋爾心神俱疲地清除掉壁爐余燼,坐在黑洞洞的會客室裡直發愣。

  利芙臨走前蓋爾想起來問她,被冠冕強行賜福後那段痛苦的日子,她是怎麼熬過來的,靠自己嗎?

  得到的答案是那段時間她總是偷溜去霍格莫德找阿利安娜,或者中轉去沃土原找爺爺奶奶,下課就走,早飯前回,球隊訓練的日子除外。四柱床帷幔上被她下了混淆咒,除非阿不思·鄧布利多親至,否則所有人都會以為她著涼頭疼,已經早早睡下——但鄧布利多是不可能來的,他是個男巫,關女學生禁閉都得半開著門。

  這晚出早歸的做派怎麼這麼眼熟呢?蓋爾苦笑,被羅伊娜·拉文克勞鬼摸頭的利芙,當時當代基本不可能有什麼人或事能攔住她,除了感情……或許她該擔心,這孩子有沒有足夠的道德來承擔這份智慧?

  還是算了吧,她黑巫師來的,人家利芙從五歲到十八歲,可是會被兩位鄧布利多接力教大的。

  黑巫師想通了,黑巫師放手去做!

  過了沒幾天,倫敦威斯敏斯特市再發瓦斯爆炸,事故現場發現大量德語文件及相關用品,國防部最終介入後確認此處為一處德諜聯絡點。但吊詭的是,被爆炸波及造成人員不同程度受傷的隔壁,就是輝格黨們最常去的俱樂部,也被稱為「影子■部」。

  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連環瓦斯爆炸案再度甚囂塵上,這次終於獲得了它本該有的熱度:民眾紛紛認為這是間諜行為的同時,輝格黨穩固的支持率開始下降。

  「這當然是假的,是我做的。」勇敢的叛國者納什小姐再度坐上談判桌,通過電話恬不知恥地再次認領了白巫師的功勞,「不,我不會去任何地方見你,愛德華,現在是你們該來見我,你們,或者B·L先生們。」

  是托利黨們來得更快些,事後蓋爾才知道,首相第一時間選擇向魔法部控訴,雖然他甚至沒錄音——傲羅在出動抓人前先取證,結果事故現場干干淨淨,一點兒能被還原的魔法痕跡都沒有。

  都說了做這些事鄧布利多是專業的,他可是直接和歐陸各國魔法部交手的,沒有麻瓜中間商賺差價。

  相比之下在野黨就有誠意得多了。因為和蓋爾交情不深,她電話裡拿來威脅斯文頓的人親自登門拜訪了。

  「我對您的秘密無比好奇,納什上校,但顯而易見,沒有您的幫助,我無法到達那個足以獲知此事的位置。」政客彬彬有禮,開門見山,「那麼您可以開價了。」

  習慣了試探拉扯和意有所指的蓋爾立即感到有些無措,她試圖找回自己的節奏:「想必您能夠清晰地認知局勢了?」

  「叫我『安德魯』就行!」政客爽快地說,「當然,如果您和首相談妥,那麼您的籌碼將會成為他們扭轉支持率的關鍵;相反如果您和我談妥,那麼這將成為新內閣第一樁輝煌的政績,是取代輝格黨如今地位的關鍵。」

  看在他這麼爽快的份兒上,蓋爾也沒加價。

  「不算高。」政客中肯地說,「但是……要怎麼做呢?」

  在野黨就是這點兒好,在正式上位之前,他們哪怕是裝、也裝得毫不在乎「可行性」,反而一本正經地討論「怎麼做」。

  「這是我該考慮的問題。」蓋爾輕輕笑了笑,「與橫掃全球的大瘟疫相比,幾萬、十幾萬、幾十萬件文物算什麼呢?」

  她要的可真不少!

  政客不由咋舌。從勝負來看,贏家收回被侵占的土地這一要求無可厚非,但從利益而言,只要是從自己嘴裡吐出來的,肉再小也是肉。

  他想他明白輝格黨那些人為什麼不肯松口了,這筆看似劃算的買賣,真的值得嗎?帝國將失去遠東的土地,雖然它們本來歸德國所有,還有盟友日本,雖然其志不小,更別說那些珍寶……又換來什麼呢?本該死去的人,現在不用死了,僅此而已。

  但是人,還可以接著生啊!人命並不稀罕。

  全世界都在被瘟疫之神收割性命,每一個國家都在平等地受害,那這「害」也就不能算是「害」。除非這女人能讓大英帝國單獨從瘟疫中豁免,這交易還有些看頭。

  政客又看了沙發上端坐的女人一眼。亞洲血統讓她比同齡人看上去更年輕,因為是私人會客,所以並沒有穿軍裝,只穿著一條家常到對上流社會來說幾乎有些不雅的淡紫色縐紗裙子,裙擺剛剛沒過膝蓋,往下一概都是裸著的,連條絲襪都沒有,腳上踩著一雙東南亞式的草編拖鞋。

  他心裡毫無波瀾,這種打扮在街頭早就不鮮見了。他只是不期然地想起來之前看過的、蓋爾·納什的個人資料,心裡下了決定。考慮得失不是他的工作,他的工作是帶領大家上位,當國家得失榮辱系於己身時,再考慮它也不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4

第86章 85

  「悉聽尊便,上校。」政客仿佛卸下了一個大包袱,他甚至向沙發靠背上倚去,手指蠢蠢欲動,想來一支雪茄。

  「具體事項盡管和顧大使談,我只要您一個承諾。」蓋爾·納什向他伸出手來,難道是要送客?

  「不需要簽署什麼文件嗎?」政客有些發怔,篤定了她通過某種隱秘的方式與從未謀面的故國勾結,他明知道簽了文件也白簽,仍然不認為蓋爾·納什是個相信承諾的愚蠢女人。

  「如果提前大選或者聯合組閣,你會是首相嗎,安德魯?」納什上校的手早在交握的一瞬間就得寸進尺,一把扣住了政客的手腕,但她沒用力,甚至還有閑心翻過來看他袖扣上的徽紋。

  「會……我是說,當然。」政客反而有些猶豫了,在納什上校的眼神催促下也照樣握住她的。

  納什上校點了點頭,忽然揚聲:「西弗勒斯,麻煩了!」

  政客一愣:她丈夫不是叫塞巴斯蒂安嗎?

  會客室的另一扇門開了,傳說中那位神出鬼沒的普林斯家幼子就站在門外。他看上去和街上隨便一位紳士都沒什麼不同,只不過頭發有些長,襯衫長褲都像是新換的——未免太新了,簡直像是頭一次穿,難道他是什麼值得如此高規格接待的貴客?他當然有這個自信,但蓋爾·納什可不是這樣以為的。

  「談妥了?」小普林斯一邊走一邊從褲袋裡抽出一根小木棍——那麼長的棍子是怎麼塞進去的?莫非是折疊的?

  「今晚吃大餐!」納什上校揮舞著左手,眉宇間忽然綻出一朵孩子氣式的活潑,好像她才只有二十出頭。

  小木棍輕輕點在二人交握的雙手上,政客緊張極了,不知道要進行一種怎麼樣的秘儀。難道他看錯人了?蓋爾·納什是另一種形式的蠢女人,她迷信?!還是異教?!

  蓋爾·納什清了清嗓子——

  由瓦斯爆炸案引發的這一樁不大不小的政■風波終於平息了下去,以兩黨聯合組閣的方式。本來嘛,這件事雖然令民眾懷疑內閣的基本素養,但維持大盤穩定的關鍵因素並未崩潰,戰勝的榮光也依舊照耀在國民頭頂。新上位的托利黨本來混不上首相的,就在這個關鍵時刻,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現任(很快就要變成前任)首相不幸也感染了土耳其流感,上來就是重症;二是托利黨候選人聲稱,在他們的不懈支持下,英國人已經擁有了治療此次瘟疫的特效藥物。

  然後他毫無預兆地給首相來了一針,在周邊所有人都想攔沒攔住的情況下……然後首相就好了。

  盡管主治醫生再三聲明,首相只是退燒並且不再發炎,並不是真的痊愈,但這個消息在世界範圍內引起的波動,不亞於當初戰爭爆發。

  新上任的首相坐在魂牽夢縈的辦公室裡,望著捏在手裡的透明針劑怔怔出神。他還記得蓋爾·納什將針劑交給自己的那一天,她打開密封的手提箱,看上去比他還要震驚,甚至大聲命令他響亮又清晰地讀出那個單詞。

  他被那無形的氣勢震懾住了,於是他說:

  「盤尼西林。」

  蓋爾·納什臉色大變,再也顧不上會客室裡坐著的是即將上任的首相,起身就走了。

  這也和她是個女巫有關嗎?

  首相又望向牆壁角落處那副會說話的油畫,想起冒綠火的壁爐,想起內政部那個永遠像勇士闖天涯一樣天真興奮的娃娃臉事務官,他是個男巫,毋庸置疑蓋爾·納什也是個女巫。

  E·D·A·斯文頓將女巫曾經的貢獻一樣一樣交代給他,首相稱嘆不已,但已經開始心疼可惜了——為自己做出的許諾。

  契約精神是什麼東西!他們享受貢獻,但一點兒都不想回報。

  「啪」的一聲,首相嚇得險些從扶手椅上滑下來,他還沒能習慣——據說內政大臣已經能十分坦然地帶著自己的寵物雪鸮來上班了。

  「有何吩咐,先生?」事務官阿奎納斯·普威特快活地說。

  「呃,是這樣的,先生……」首相的手指機械地抿著唇髭,「關於一些現像,關於巫師的……當然是這樣,我想我不得不尋求你的建議。」

  他站起身,招呼普威特上前,隔著辦公桌就抓住了他的手臂。

  「這樣……」他比比劃劃,「然後一根木棍……」

  「魔杖。」普威特不厭其煩地糾正他。

  「魔、魔杖會敲打我們的手,然後一股火苗就把我們包圍了,但是不痛,沒感覺。」首相結結巴巴地形容,哪怕退回幾十年前,他還是個拖鼻涕的小鬼,說話都不會這麼沒條理。

  「噢,那是『牢不可破的誓言』,很常見的,自從《修正案》頒布之後。」普威特善解人意地說,「看起來您遇見危險被巫師救過。」

  「隨便吧!」首相一揮手,「如果我不遵守這個誓言,會怎麼樣?」

  「死。」普威特干脆地說,「死前你還會感到靈魂正被厲火燒灼的痛苦。」

  首相有些懵了,死?巫師難道這麼輕易地就論及生死嗎?

  「可、可我是被逼的!」他簡直有些語無倫次了,「我被引誘了,我被脅迫了……我昏了頭!這並非出自我清醒狀態下的個人意願!」

  「魔法從不騙人。」普威特寬容地看著他,「如果真如您所言,誓約之火根本燃不起來。」

  首相頹然倒在座位上,邪惡的女巫想要他的命!但他不想死,更不想用自己的生命來試一試這個鬼「誓言」到底是不是個嚇唬人的玩意兒,萬一它不是開玩笑的呢?萬一呢?他不想死,所有的一切,國家的利益、國民的榮譽都不如他自己的性命來得重要,命只有一條。

  「沒事了,先生……」首相虛弱地說,「感謝您所提供的無私幫助。」

  阿奎納斯·普威特聳了聳肩,再次「啪」的一聲消失了。

  聯合內閣大刀闊斧地開始處置起瘟疫問題來。新首相比前首相年輕得多,做事也相當雷厲風行,一邊著手開始推行新藥,一邊與美法德奧等國虛與委蛇。

  新藥是不能根治的,好就好在這個「不能根治」,這給了外交部很大的斡旋余地,讓他們能有機會討價還價,達成一些利益交換。

  盤尼西林正式應用於臨床治療沒多久,大不列顛群島不再出現新增病例。雖然依舊會有病患不治身亡,雖然民眾都不太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雖然科學家紛紛表示這根本就不科學,但托利黨的支持率仍然節節攀升。

  坐穩了位子的首相翻閱著眼前的文件,關於即將召開的和談會議。蛋糕早在上桌前就已經分好了,戰爭結果是刀刃,盤尼西林是刀柄。

  戰敗國自然沒資格上桌,哪怕打完仗大家又是朋友;東線那不中用的盟友家裡打起了內戰,哪怕沙■手裡捏著英國贈予的藥,他的子民都不願意再順從他,真是廢物;遠東……作為被奪走蛋糕的倒霉蛋和即將天降蛋糕的幸運兒,他們並未被告知接下來的命運——在首相眼裡這兩個國家毫無差別,無非是聯強欺弱而已,他本心裡,包括官邸來往的所有要員,他們的本心裡對這兩個國家都沒有絲毫出於個人情感的好惡。

  除了蓋爾·納什。

  斯文頓曾經隱晦地提醒過他——在前首相劃定的交接範疇之外。年輕的女巫在年長的麻瓜政客眼裡始終是個上不了台面的三流掮客,但斯文頓和她交情很深,曉得她說出口的話一定會辦到,無論聽上去多麼難以置信。

  首相長嘆一口氣,合上文件,有了那個遙遠的陌生小國做對比,他覺得自己也沒有那麼慘。

  1917年10月,會議在巴黎南郊凡爾賽宮召開。

  首相本來還想邀請蓋爾·納什同去,卻被她眼都不眨地拒絕了。

  「不應誓就會死的人又不是我。」加密通話「沙沙」的電流聲裡,女人的聲音厭煩又疲倦,「到我這兒,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那麼下一件是什麼——」首相立即想起斯文頓的警告。

  她心情很差地立即掛斷了,首相望著聽筒直愣神,再想不透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得到這種待遇——但斯文頓被她一沓文件抽到臼齒脫落,還好還好,他不是最慘的。

  他就是有些遺憾。

  蓋爾撂了電話,從背後翻進沙發蜷縮起來。如果青霉素這麼早就被發明出來,沒道理三十年後在諜戰劇裡還是價比黃金的稀缺品。但它的的確確出現在格林德沃寄來的郵包裡,經過麻瓜科學家驗證,「抗生素」這一概念也正式被確立,敬業的黑巫師甚至連論文都准備好了!

  上一次文達·羅齊爾冒死潛入倫敦並不僅僅制造了病毒。格林德沃早就做好了准備,他一直在等待,在旁觀。

  蓋爾輕輕打了個寒噤。關於現代科學,她稀薄的前世記憶根本無法與格林德沃強大的預知能力相抗衡。

  他能幫助年齡相仿的科學家「發明」青霉素,怎麼就不能再幫一幫忙、做些小發明呢?

  比如■彈。

  很多年前和格林德沃一起拜訪威廉皇帝科學研究所的場景仍然歷歷在目,某些人早就在他心裡排上號了,可蓋爾還懵然無知,還覺得他看不起麻瓜的一切!

  蓋爾久違地不曾感到如此的茫然無措,她該怎麼辦呢?警告鄧布利多和斯內普嗎?這一次鄧布利多還會、還願意被糊弄過去嗎?

  高懸於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旦落下便毫無意義,因為橫豎是個死。懸而未決的威懾、不能根治瘟疫的新藥……這個道理,格林德沃比被前任首相狠狠打臉才醒悟的蓋爾更加明白。

  雖然同樣鄙夷麻瓜,但如果可能,伏地魔會毫不猶豫一個氫■砸向霍格沃茨,誰不服砸誰、直到砸遍全世界,但格林德沃不會,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不會。

  他只會需要一個用於震懾的演習用「標靶」。黑巫師就是這點兒好,他們不搞合縱連橫那一套,搞誰都行。

  她感到周身似乎有什麼無形的火在燒,燒得她根本坐不住,起身來來回回地打轉。

  那現在攔在她面前的是什麼?幫助格林德沃研究出成果,然後竊取它,就像十多年來她堅持做的那樣,這並不容易,但比反過來和他作對要簡單得多。

  蓋爾將冰涼的手背貼上發燙的雙頰,發覺自己喘得像剛剛跑完馬拉松。上一次做出如此重要的決定,還是在諾裡奇,她許下一個夢幻般的宏願,彼時她是那麼激動,甚至在寒冷的陽台起舞。

  而此時此刻她卻只覺得疲憊,疲憊像是海,而她是泡在汪洋裡的一小塊礁石,隨著潮起潮落,一會兒被海水淹到咽喉,一會兒又被淹到人中,死不了,但好像也無法解脫。

  「蓋爾?」

  蓋爾正顫抖著抱緊雙臂,好像她冷一樣,聞言下意識一抬頭,竟然覺得正在二樓俯視她的斯內普看上去很有些陌生。

  斯內普什麼都沒問,因為他這輩子的同事們正從書房裡魚貫而出,蓋爾草草地打了幾個招呼,感到久違的現實感重新回到她身上,被海水泡得濕漉漉的礁石,偶爾曬到太陽,也能清一清身上發霉的藻苔。

  但那是另一碼事。風從不為任何人停留。

  「不和你們搶了,列位,」她用魔杖變出一身麻瓜衣裙——時至今日女士能穿的褲裝依舊很有限,大多是職業性或功能性的,譬如制服褲、工裝褲,或者馬褲,「我走大門。」

  「蓋爾?」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叫了她一聲,學術出版事業進展順利,整個人紅光滿面的,看著人都年輕了不少,「天快黑了還出門?」

  「買菜!」蓋爾燦然一笑,「您知道的,教授,都市生活就這一點不方便。如果花園裡種的是萵苣而不是芨芨草,我想我會省事很多。」

  年長的魔藥學家們善意地笑起來,唯獨斯內普沒有笑。他沉默地目送著妻子離開,一時竟忘了開口道別。

  「上學的時候兩個人就要好,就是好事多磨。」德·蒙特莫倫西教授和同事竊竊私語,強忍笑意,「利芙都那麼大了,你難道還在擔心蓋爾一個人出門會遇到危險嗎,西弗勒斯?」

  「除非我家的地板像糖漿一樣粘住了你的鞋,拉維納,否則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不走?」斯內普有些不耐煩地指了指壁爐裡快要熄滅的綠火,「浪費可恥。」

  曾經的「師長」被他毫無風度地趕進了壁爐,拉文克勞院長的袍子角兒到底還是被紅色的火焰燎著了一點,嚇得她驚聲尖叫。緊接著是利巴修·波拉奇——或許他生命中注定要出現一個怕他怕得像什麼似的倒霉蛋。

  順便,可憐的納威·隆巴頓,願他這輩子能從小幸福到大,他反正是不想再在地下魔藥教室遇見那麼個奇葩了。

  剩下的其他人(都是後世有傳的魔藥大師)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斯內普連個招呼都欠奉。他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飄到蓋爾身上去,她去哪裡了?她要去做什麼?

  他有一種預感——與其說是預感,倒不如說是常年沉積在心底的隱憂,是他的恐懼,他的不舍與不願,但是又無可奈何。

  他短暫的、平穩又幸福的家庭生活,圓滿得如同假像,終於要結束了嗎?

  那麼,他兩次人生裡都從未有過的、如此美麗的日子,還會再次到來嗎?


第87章 86

  蓋爾抵達目的地時天色已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心裡亂得很,不僅沒有幻影移形,甚至一度稱得上是漫無目的地流浪。直到她在「叮咣」亂響的夜間巴士上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雙腳做出了怎樣的選擇。

  之前卡爾·考特尼報信,說疑似找到了莉莉·伊萬斯的姥姥(嬰兒版)。蓋爾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見成果——畢竟這裡是1917年的英國倫敦,不是2017年的中國北京。

  這裡沒有嚴格的戶籍系統,沒有派出所和警察叔叔,也沒有能隨時連上內網、一秒鐘查出祖宗八代精確到村裡門牌號的電腦,蓋爾不知道後世的英國麻瓜憑借什麼進行管理,或許是駕照?保險記錄?那也早得很呢!

  她心裡止不住地胡思亂想,竟然伸手敲了敲門——指節叩響門扉蓋爾才意識到此行有多冒昧,她一時半會兒根本想不出一個安全合理、令人信賴交心的身份,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陌生人的家門外。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那扇門根本就是虛掩著的,門沒關,吊燈卻明晃晃的高掛著,穿透玻璃,照亮模糊的夜的一隅。

  蓋爾抽出魔杖就闖了進去——很有底氣,20世紀歐洲最偉大的白巫師是她丈夫的上司,最牛X的黑巫師是她本人的上司,就是伏地魔原地穿越,她也敢掰掰手腕。

  房子不算太大——看來莉莉·伊萬斯的曾外祖父母也剛剛邁入中產——但很是整潔溫馨。玄關處歪歪扭扭、靴筒耷拉著的雨鞋,一路「滴答」著漸漸干涸的水漬,被孩童與寵物蹭花的白牆角補得青一塊、黃一塊……處處都是生活的氣息,這裡絕對是有人住的。

  「希金斯太太?」蓋爾沿著水漬往裡走,低聲詢問卻無人應。

  她推開餐廳的門,吃驚地停住了腳步——裡面什麼都沒有,沒有家具、沒有裝潢、沒有溫馨的陳設也沒有生活的氣息,四白到頂的房間,散發著新粉刷的芳香,連櫸木護壁板都是新的。

  蓋爾只將將頓了一下,仍邁步往裡走,進來才發現,原來四面窗戶竟都敞著,甚至連玻璃都沒嵌一塊。

  有人在她身後將門鎖上,發出「哢噠」一聲響。

  「好久不見,蓋爾。」斯文頓的聲音堪稱溫柔,「你要求的反射式瞄准鏡我們還沒有做出來,所以我不得不口頭提醒:現在至少有三位狙擊手鎖定了你。」

  蓋爾茫然回望,斯文頓還是像從前那樣,神情疲憊,眉宇間縈繞著一種淡淡的、事務官式的死感,仿佛此地只是一家秘密兵工廠。見她怔忡,斯文頓甚至還笑了笑,將話說完了:「……你曾經和他們一起訓練,你開啟了戰場,他們走上戰場又凱旋歸來。」

  她簡直不能理解這句話,想了半天,才慢慢將手舉到肩高,並指一招——皇家騎兵隊特訓時的內部手勢,意思是「打個招呼吧」。

  一枚子彈貼著她的拇指釘入地面,濺起的木屑甚至擦傷了她的腳腕。離得遠,又有消音器,甚至連開槍聲都聽不分明。

  是真的。

  「好得很!」她還有些在狀況外,「有何指教?」

  「我很遺憾。」斯文頓輕聲道,「你有五分鐘的時間做好心理准備。」

  「什麼……」蓋爾呢喃著,感到自己的大腦就像一副被打散的拼圖,每個部門、每個功能都是亂的。可這也怪不得斯文頓,自從盤尼西林出現,她就一直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散裝」狀態。

  「這是大英帝國的意願。」斯文頓認認真真地注視著她,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你的所作所為,夠得上被指控數項叛國罪,基於你對國家曾經做出的貢獻,秘密處決之後,我們會保留你所獲得的榮譽。」

  蓋爾終於反應過來了,她遲鈍地指了指自己:「你是說……你要殺我?愛德華你要殺我?」

  斯文頓一愣,體面的政客殼子終於迸出一絲裂縫。

  「我不得不。」他深吸了一口氣,「可是蓋爾……你的死是最優解,是唯一解,對大英帝國,對許許多多的人。」

  「我的死是唯一解。」蓋爾重復了一下這句評語,忍不住冷笑起來,繼而大笑不止。「我還是太幼稚了。」她笑著說,「我錯了,一個文盲才會犯的錯誤。哪有英國人不犯這錯誤的!」

  「如果你真把自己當英國人。」斯文頓並不明白她的意思,可蓋爾並不介意。「你是不是忘了,愛德華?」她指了指自己,「我是個女巫,我可以隨時從你眼前消失,絕對比子彈快。」

  「你盡管試試。」他八風不動地說,眼底裡流露出一絲憫色,「請。」

  這個時候再要幻影移形簡直就像自取其辱。但蓋爾對臉面沒什麼追求,她身體力行地證明了反幻影移形咒的存在。

  「你們找了誰?」她平靜地問,「那個巫師是誰?」

  「可憐的年輕人什麼都不知道。」斯文頓坦然承認,「他天真地以為,只是友情參與了一個全方位證人保護計劃。畢竟拜你所賜,麻瓜與巫師私底下的交流越來越多了,所有人都在一廂情願地互相隱瞞,這簡直是個公開的秘密。」

  「那卡爾·考特尼呢?我哪裡得罪他了?」蓋爾指了指門牌號的方向,「這裡從來都沒有什麼希金斯一家,對不對?」

  「你不該將他引到我們眼前,這個世界上不僅僅只有你熱愛你的國家。」斯文頓神情僵硬,走到這一步,他打心底裡感到一陣難言的痛楚,「我們並沒有大費周章,考特尼總警司幾乎立即就站到了大義這邊。」

  「大義。」蓋爾點點頭,幾乎要被他氣笑了,「我居然成了『大義』的敵人了……此時此刻你站在這裡,告訴我你要為了『大義』殺我,理由僅僅是……你也愛國?」

  「僅僅?我也?」斯文頓極艱難地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什麼荒唐的笑話,「我不能愛她嗎?蓋爾,你是不是一直以為,全世界只有熱愛你的祖國才是高尚的?別的國家活該為了她的利益讓路,今天你讓大不列顛讓出一個省,明天你要怎麼對付整個日本?後天呢,下一個是誰?」

  「你說的都對。」蓋爾慢慢說道,「今天我拿回一個省,明天我就要日本沉沒,後天我要讓美國半壁癱瘓。」

  「狂妄!」斯文頓用手杖指著她,「你怎麼能——」

  「我當然能。」蓋爾清晰地說,「你本可以看到這一天。」

  「你怎麼能這麼做?」豈料斯文頓並沒有質疑她的能力,「你這麼做……和你所鄙夷的、我的祖國又有什麼區別?」

  蓋爾幾乎要被他逗樂了。這算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麼?

  「沒區別。」她甚至有心情開玩笑,「既然沒區別,不如來愛我,別殺我了?」

  斯文頓也笑了:「難道『愛』不是本就高尚?我們之間只是立場不同。」

  「那怎麼能一樣!」蓋爾立即說,「愛錯人只會傷心,愛錯了國就是幫凶。沒錯,客觀來講,我們之間只有立場不同,但在我眼裡,我高尚,而你們卑劣。」

  「你看!」斯文頓無奈地攤了攤手,「這就是所有相關人員一致同意秘密處決你的原因。」

  「聽上去人還不少,我還以為只有首相呢!」

  「動議提出之前,首相甚至已經在著手准備履行諾言了,我看過那份文件。」斯文頓搖了搖頭,「盡管知道巫師死亡後魔法就會消失,他也沒有想過要殺你。」

  「那是誰?前首相?」蓋爾是真好奇了。

  斯文頓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注視著她。他並非什麼叱吒劇院的表演藝術家,那雙褐色眼睛不會說話,但並不難理解。

  是E·D·A·斯文頓主動提出要刺殺她的。只有盤踞唐寧街最久、和蓋爾恩怨最深的輝格黨敢於提出這個解決方案。

  「立場可以改易和妥協,可你在道德的高地上,蓋爾,你永遠不會滿足,你只會覺得這一切都是應該的。現在讓我猜猜,你心裡在想什麼?『這本來就是應該的』,對不對?」斯文頓微笑道,「那我也回答你一句,蓋爾,我們殺你是應該的。」

  蓋爾冷笑了一聲。

  「所以……你們一直派人監視我?」她無所謂地問,「你們怎麼確定我會來這裡?萬一我幻影移形呢?」

  「首相親自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你心緒不寧,判斷你要接下來要做的絕不是件小事。」斯文頓輕輕搖了搖頭,「你要找的希金斯一家都只是徹頭徹尾的普通人,沒錢沒勢,也沒有特殊能力,這樣的人最容易被世事動亂所波及,譬如瘟疫……我了解你,蓋爾,在放手一搏之前,你不可能不親自來確認他們的狀態。」

  「虧他還邀請我去巴黎,像模像樣的!」蓋爾失笑。

  「幸虧你沒去。」斯文頓意味深長地說道,「我替逃過一劫的機組人員感謝你。」

  蓋爾立即明白過來:「所以哪怕我通過巫師的方式?」

  「凡爾賽已經准備好了。」

  「的確。」蓋爾忽然笑了起來,「開槍吧!」

  「什麼?」

  「試試我的鐵甲咒能擋住幾顆子彈。」

  「狙擊手不是為了殺你的。」斯文頓平淡地說,毫無料敵機先的快意,「麻瓜早已遠比巫師想像中的那樣了解巫師,蓋爾,怎麼你也小瞧麻瓜?」

  他動了動腳尖,稍微露出正踩著的東西——它看上去更像是地板的木紋,圓圓的,約有蓋爾拳頭那麼大。

  「壓力觸發式地雷,你的創想之一,戰場上收割過無數人命,也不差這兩條。」斯文頓沉著地說,「我已經准備好了,希望你也一樣。」

  蓋爾一窒。

  地雷出現至今,仍是巫師所未能攻克的難題。當然大多數巫師都明白,不要在麻瓜交戰區裡流連,這也是為何當初倫敦會巫滿為患。她所知道的那唯一一位從麻瓜地雷下逃命的巫師,可是格林德沃和下屬聯手才救下來的。

  就算她真能逃脫——那狙擊手就是關鍵時刻補刀用的。畢竟巫師的魔杖同時只能干一件事。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個這麼危險的人物,危險到要你——老牌貴族斯文頓家的領頭羊甘願舍身,也要把我拉下地獄。」蓋爾感嘆不已,她蹲下身,探手摸了摸,的確是金屬引爆器的質感。

  難道他是認真的?不是驢她?這些人當真團結起來要她死,而不是逼迫她、恐嚇她在最後一刻解除誓言?難道他們不知道,誓言是不能解——啊,是了,正是因為他們知道!上一次她面臨瀕死的絕境,巫師與麻瓜聯手試圖救她;這一次,她被巫師和麻瓜聯手送進了死地。當然,和阿茲卡班的攝魂怪相比,麻瓜的手段很不夠看。

  最後一塊拼圖回歸原位,蓋爾心底裡最後一點猶疑也消失了,她笑著搖搖頭,隨便抽了一支魔杖,一縷墨綠色的、煙花樣的暗淡光芒自杖尖迸出,在光亮的室內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很快就穿過房頂沒入黑夜去了。

  「你的守護神為什麼是綠色的?」斯文頓追問道。

  「你真的很懂。」蓋爾贊許地向他點了點頭,「那麼,你准備拿什麼來對付我的守護神?」

  「我們通過合法流程向魔法部借調了一批攝魂怪。」斯文頓指了指天空的方向,「嚴陣以待。」

  她笑意沉沉地嘆了口氣,麻瓜們殺她所需的成本還在不斷地升高。

  「其實何必這麼麻煩!翻倒巷裡雇個黑巫師,剛剛我一推門就給我一發阿瓦達……」她聳了聳肩,「現在我已經涼了。」

  或者不要讓熟人來當這個劊子手,他們都聊上了,這還怎麼殺她?阿瓦達索命咒也好,狙擊手也好、炸彈也好,都講究一個出奇制勝啊!

  「巫師和麻瓜遠遠還不到能夠互相深入觸及陰暗面的地步,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要麼二者已然混為一談、密不可分,要麼必然爆發大戰——可惜我看不到了。」

  「我替你看。」蓋爾溫柔地說,身後雪白光滑的牆壁上忽然浮現出一個碩大的墨綠色標記——兩個大寫的G拱衛著一個等邊三角形,三角形裡有個圓,圓裡有一豎,好像強光下的貓咪瞳孔。

  很快,接二連三地,不斷有相同的紋章從牆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甚至吊燈的玻璃罩子上浮現出來,又一閃而沒。蓋爾心滿意足地數了數,笑道:「英國分部已經沉睡許多年了,想不到還有這樣的成果。」

  斯文頓面色蒼白,他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他當機立斷地就要抬起腳——

  蓋爾忽然指住了他,用左手食指。

  「呆在那兒。」她漫不經心地說,眼波卻一閃,兜不住一滴眼淚落下來。

  盡管她有所保留,盡管她滿心算計,盡管她無時無刻地不提醒自己,但……與斯文頓的交情占據了她新生命的一半,一朝割舍,連句像樣的話都沒留下。

  每有一個「Alliance」的徽記回應她,都意味著有一名妄想圍困她的狙擊手遭到清除,這下蓋爾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了。

  她站在沉默柔順的斯文頓面前,望著這副已經有些老態的熟稔五官。他耳後的頭發見白了,腦瓜頂有一小片油亮的淨土,像……像是天池。

  天池啊……她從來沒見過天池。

  她的心又硬了起來,抬手飛快地觸了觸斯文頓的肩膀。

  「永別了,老朋友。」蓋爾喃喃自語,這不是一個指令,所以斯文頓並不會回應她。

  一卷如水如煙的煙灰色絲綢游龍般自大開的窗口飄了進來,像是被怪風卷出戶外又緩緩回落的窗簾。絲綢甜蜜地將蓋爾一卷,宛如一條笨拙舔舐蜂巢的熊舌,蓋爾卻輕盈地自邊緣滑向絲綢陷落的腹心,很快又被高高地托舉起來,仿佛有一位無形的灰衣巨人,而她就坐在他的肩膀上。

  夜色朦朧,斯文頓特意選的處刑地僻靜又荒涼,左鄰右舍都沒得幾家。蓋爾挽著「絲綢」站好,那玩意兒還跟有生命似的,依依不舍地從她手裡抽離。男巫女巫的身影自黑暗中依次浮現,雖然沉睡已久,但他們還記得蓋爾·納什的威名,並無一人敢隨便開口。

  蓋爾回望那幢孤零零建在沼澤邊緣的房舍,奪魂咒被解除的一剎那,便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裡被火焰吞沒了。一瞬間爆發的耀眼光明照亮了蓋爾·納什的臉,向四面八方衝擊開來的灼熱氣流吹散她略有些凌亂的長發。英國分部的巫師們愕然發現,這位脾氣暴躁的上司竟然淚流滿面,她哭了。

  「被煙熏的。」她撫了一下臉頰,輕聲為自己掩飾,分明他們站在上風口。

  「麻瓜火藥的味道真是衝!」有人壯著膽子附和了一句,蓋爾回頭看了一眼,所有人都陷在濃重的夜色裡,看不清臉。

  這裡面有阿不思·鄧布利多的人,她知道,但她懶得去甄別了,無所謂。蓋爾從手指上擼下兩枚戒指,抬手扔進熊熊燃燒的烈焰裡。


第88章 87

  第二天,迫不及待亟等刊文的媒體成了《泰晤士報》。

  倫敦郊區某民宅發生爆炸,死傷者有前內閣高官E·D·A·斯文頓,大英陸軍參謀部某部上校、嘉德騎士蓋爾·納什及隨員共三十余人,其中斯文頓與納什已經確認死亡,現場發現了他們的遺骸及隨身物品。

  斯文頓爵士的遺體拼湊工作正在進行中,而納什上校屍骨無存,現場只找到了她結婚和訂婚的戒指——後者已然熔化,前者奇跡般地完好無損。

  貓頭鷹報童紛至沓來時,霍格沃茨的學生們正在熱熱鬧鬧地用午飯。聲浪湧起的瞬間利芙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她被無數焦急的手臂淹沒了。

  「看報紙,利芙,看增刊!」

  「哎呀,她沒訂啊!」

  「那看我的看我的!」

  「節哀,利芙。」

  「少在那裡放屁!巫師還能被麻瓜炸死?」

  「能啊!」利芙順嘴接了一句,「前提是——」

  話音隨著一張塞到她鼻尖下的報紙增刊而硬生生地轉了個彎。「唔。」她接過來,仔細看了兩眼。

  去年暑假她在考文特花園的房子裡舉辦過派對,幾乎小半個霍格沃茨都被她邀請來了。在此之前,大多數人都只知道利芙有個知名魔藥學者、行業大牛的爸,同級的格蘭芬多和赫奇帕奇到了派對上,才發現那位殷勤含笑的斯內普太太怎麼那麼眼熟?

  她似乎就是利芙的博格特幻像裡出現過的女人,但除此之外……似乎………總而言之,作為利芙鐵瓷的夏綠蒂·奧利凡德慘遭拷問,幾乎沒怎麼抵抗就把「斯內普太太」的本名招了個一干二淨。

  一個小秘密,在派對上悄悄流傳開來,好在這本就是一個充斥著尖叫、大笑和大驚小怪的場合,大家默契地沒有選擇找利芙求證——她已經為《魔藥學原理》、《魔藥學辭典》、《魔藥學1》、《魔藥學2》……在同學中付出過相當的代價了。

  但這事大概瞞不過躲去樓上的斯內普夫婦,當晚派對結束後,穿過花園等著排隊搭乘騎士公共汽車的小巫師們發現,清淺月色下飄浮著一朵一朵的「藍蝴蝶」,細小的香氣在微熱的空氣裡浮動,等他們回到自己家的床上,長袍上都猶有留香。

  第一個將《預言家日報》特別增刊與仲夏夜那一場暗香幻夢聯系到一起的女巫喊得最大聲,其他人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們擔憂地圍攏過來,當事人卻相當淡定。

  不是第一回 了,她想,很快將整篇文章過了一遍,看到訂婚戒指完好如新時放下心來,看到後續發現大量線索被懷疑是間諜活動時,她險些笑出聲來。

  但正常小孩是不應該笑的,利芙將報紙折好還回去,阿不思·鄧布利多的手已經柔和地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可她實在哭不出來,只好木著一張臉。

  「沒事吧,孩子?」德·蒙特莫倫西教授關懷地彎下腰,「難過就哭出來,不要忍著。不……別擔心,大家不會笑話你……」

  夏綠蒂撥開重重人群擠過來,惡狠狠地一把摟住了她。「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會一直陪著你。」她反而已經哭了,滾燙的眼淚沿著發絲的紋路滲透下去,觸到皮膚時已經涼了,利芙卻猛一個哆嗦。

  「她暈過去了!」夏綠蒂尖叫起來。

  霍格沃茨師生抵達時,考文特花園的房子正熱鬧。按照規定,每有一位嘉德騎士去世,他/她的紋章應由家人交還紋章院。而納什女士死於意外,考慮到其家屬的心情,紋章院紆尊降貴地親自上門了。

  利芙皺起眉,死死望著紋章官莊嚴捧起媽媽的騎士長袍與絲絨鬥篷,佩劍與繪制著紋章的小盾牌交疊著壓在上面。一旁的阿不思·鄧布利多立即注意到了,他不動聲色地又望了望沙發上壓根懶得起身的新出爐「鰥夫」,父女倆的表情一模一樣,甚至不屑於掩飾。

  「誰來填我媽媽的坑?」還未來得及換下奇裝異服的普林斯小姐語氣不善。

  「前首相。」紋章官如此回答,「還是秘密,小姐,我不該告訴您的,可看在您母親的份上。」

  等到不受歡迎的麻瓜一走,鄧布利多立刻拍了拍手,先將這父女倆從腦內世界裡震出來再說:「所以蓋爾還活著,對不對?」

  斯內普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抬眼望著鄧布利多。利芙心裡一沉,強忍住直接讀取爸爸心思的衝動。

  「或許吧。」他慢吞吞地說,伸出左手來給他們看。現在那兩枚戒指都戴在他自己手上了——光滑的銀色素圈,一枚寬些,一枚窄些,窄的那一枚還鐫著藍綠相擁的小花紋。

  「我不明白,西弗勒斯。」阿不思謹慎地搖了搖頭。

  「爸爸的意思是,如果媽媽在死——在遇到危險之前就主動摘下戒指,那麼……」利芙揚了揚下巴,兩枚完好無缺的戒指依偎在一起,正被掩回寬大的巫師袍袖子裡。

  鄧布利多反而笑了。

  「有時候也別太相信魔法了,二位,你們是關心則亂。」他擺了擺手,「不妨來問問人性——在死前偷偷離開家門、悄無聲息地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那是年老有靈的貓狗,不是蓋爾·納什。」

  西弗勒斯·斯內普隱約感到自己被罵了,但鑒於眼前的阿不思·鄧布利多並不了解後世的故事,他決定還是暫時原諒他。

  「借您吉言。」利芙肅了肅神色,她更傾向於阿不思·鄧布利多的判斷,但並不僅僅出於感情——她愛媽媽,不想她死;她也信任阿不思,在旁觀他截然不同的另一段生涯之前就已經如此了。

  她還明白媽媽心中的執念。

  以她媽媽所背負的使命而言,眼下還遠不到就得心甘情願迎死而上的境地。就算不得不死,她死前也一定會全部■哈,直接賭一把大的!

  上一次不得不這麼做的是阿不思·鄧布利多和西弗勒斯·斯內普——前世版本。上一次局勢多麼糟糕啊!

  「很高興看到大家都冷靜了。」鄧布利多抽出懷表看了一眼,表鏈上拴著一個破碎的銀鑲水晶小墜子,「時間有限,我得趕在阿莉亞抽出空看報紙之前——所以,凶手是誰?」

  「麻瓜。」斯內普們異口同聲。

  這答案幾乎不需要推理,甚至用上「推理」這個詞都是對在座三個頂級大腦的侮辱。他們不需要分析,也不需要感覺,這幾乎就是明擺著的。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們根本不清楚這背後發生了什麼,和斯內普一家聯系緊密的麻瓜政要也就是E·D·A·斯文頓一個,可斯文頓也死了,真的死了。

  唐寧街的領導班子大換血,現首相巴黎開會,前首相退隱鄉村,他們就是有心找麻瓜問個清楚,都不曉得該找誰。魔法部尚且給人一種組織臃腫、人浮於事的累贅感,和巫師相比,麻瓜只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鄧布利多又寬慰了父女倆幾句,還貼心地給利芙放了為期一周的長假,這才火燒屁股一樣去安慰阿利安娜——趕在下午第二節 課之前。有怪異的斯內普一家做對比,阿莉亞是個正常巫師,這才是一場硬仗。

  送完客的利芙熄滅壁爐,發現她爸爸不知何時已經出門去了,正站在花園裡那株被雪鸮家族「寄生」的榕樹前出神。她未曾謀面的外祖母實在很有意思,房子造得那麼小,花園卻又大又有情致,園藝水平相當之高,連榕樹都養得活——交到女兒女婿手裡,這株倒霉的榕樹已經到了要巫師對著根系強行施咒喂魔藥才能活的地步了。

  斯內普撥開一條懸垂的氣根。

  就在剛剛,天外有白影一閃,他還以為是蓋爾想辦法傳信回來了。但門廊裡空空蕩蕩,一根羽毛也沒落下。他又一路找出去,找遍貓頭鷹大爺偏愛的卸貨點,最後在鳥窩裡找到這個。

  一張厚紙片,匆匆裁下來的,邊緣還毛刺刺的。

  「我很抱歉。」有人如此寫道。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是蓋爾寫的,可那不是她的筆跡,蜷縮在鳥窩裡的那只年青的雪鸮,也不是榕樹宿舍的常駐成員。

  那是個下雨天,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們就站在眼下他所處的位置偷鳥蛋,他和蓋爾。榕樹不太健康,枝葉稀疏,冰涼碩大的雨滴頻繁漏下來,蓋爾被淋得哀叫連連,不住往他身邊躲。

  凡是活物他都不擅長,蓋爾更是用看食材的眼神打量那些蛋,最後他們還是一起挑出了兩只,聽說都成功地孵化了,現在其中一只正停留在他眼前。它沒在這花園裡和族群一起長大過,沒受過父母的教導,不知道送信要送去人的房子,它核桃大的鳥腦子裡只依稀記得這個窩。

  「對不起。」斯內普再次讀了一遍。一團火焰從他魔杖尖端燃燒了起來,一口就將紙片吞沒了。

  「爸爸?」利芙好奇地問。

  「如果你媽媽沒死,我就原諒你擅自讀取我的全部記憶。」斯內普大踏步走出榕樹之下,在巫師「精心」照料下長大的氣生根們紛紛有靈性地給他讓路。

  利芙愣了兩秒,哀嚎道:「媽!」

  「不關她的事,但如果這樣就能把她叫回來,你就從整點開始,站在這裡不要停。」斯內普回過頭來,「看起來你們像是約定了什麼,背著我。很好,這筆賬我要親自和她算,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我們的賬就免了。」

  斯內普其實很想對女兒好一點,但他心裡亂糟糟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全然超出了他的預計,這簡直……他從未遇到這種情況,哪怕是上輩子鄧布利多拖著半邊焦黑的身體找到他,他忙活一頓,也只是被告知「既然我一年後就會死,你幸運點,西弗勒斯,大概還能多活半年」。

  生與死是明確的,時間也是明確的,哪裡像現在?

  他注視著女兒,小時候長得像他,中間有段時間活脫脫就是蓋爾小時候的模樣,現在看起來誰都不像,也是奇怪。

  「剛剛鄧布利多那個老瘋子說到貓狗,你是笑了對吧?」

  利芙一愣,不由捶胸頓足。

  1917年,10月,法國,伊夫林省,凡爾賽,大特裡亞農宮。

  接到國內消息的首相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決心今天要早早睡覺,明天才能以最好的狀態與各國同事扯皮。路過書桌時他看到文件堆最頂端的那份,毫不猶豫地將其揮落在地。

  兩小時後,正在夢鄉中展望未來的首相被緊急叫醒。

  「克裡蒙梭先生請您前往鏡廳酒敘。」他的秘書在門外說道,「威爾遜先生和奧蘭多先生已經在等著了。」

  首相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鐘表,十一點,還行。

  如果只有那個愛熬夜的法國老頭,他才不去,現在三缺一,說明「酒敘」的重點是「敘」,他不得不去——四人會議決定其他國家的命運,他決定四人會議的決定。

  所以盡管不太情願,首相還是盡職盡責地爬了起來。或許出了什麼急事呢,首相心想,聖彼得堡的消息一天一變……為了表示他的郁悶,首相沒有換正裝,只在睡衣外匆匆裹了一件厚實的晨袍。

  侍者引他前往鏡廳。不遠處的凡爾賽宮有一座更大、更華美的鏡廊,對小國來說那裡是新的戰場,但對於他來說,那裡更像是鬥獸場,而他的位置是主席台。

  余下的三巨頭都各自在座——會議期間,包括會議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世界的命運都由這年齡、胖瘦各異的四個男人來把控。他們也都沒有換正裝,見首相姍姍來遲,仿佛很驚訝似的。

  這意味著突發事件來自於英國,首相頓覺不妙,還與他們都不相干?

  「我已經讓人把西翼二樓看起來了。」法國老頭面露愁容,「我很遺憾,先生。」

  侍者適時遞上了大特裡亞農宮的房間分布圖,西翼二樓居住的……是他們的亞洲盟友?

  「我想我們已經足夠縱容這群小個子的朋友了,難道他們還會揮舞著那些比他們還高的長刀趁夜掩殺過來嗎?」

  「看起來你還不知道?」奧蘭多微微動容,「天啊,你怎麼會不知道?」

  首相茫茫然地順著他的思路看向秘書,但該死的,那家伙去了哪裡?

  「看看我的。「威爾遜遞過來一份簡報,「你也只能看我的,朋友,還好英式英語與美式英語在書面語上差別不大。」

  還是倫敦郊區民宅爆炸、兩位軍政要員喪命一事,與首相所參與的版本不同的是,後續調查發現了大量日本間諜活動的痕跡,堪稱鐵證如山——本來嘛,如果不是陰謀,斯文頓已娶、納什已嫁,兩個人大老遠帶著幾十號隨員浩浩蕩蕩跑去郊區做什麼?

  簡報裡還提到倫敦物議如沸,沒有首相預料中的桃色緋聞,反而是愛國情緒空前高漲——二位死者的貢獻、地位、榮譽一點兒都不缺,甚至納什還多個「平權先鋒」的title。

  最最後附上美國外交人員的分析:唐寧街和談方案外泄,不管是不是真的、是第幾版,大概日本人是當了真了。

  雖然這種頂級機密泄露的可能性很小,但總不能說是德國人干的吧?線索簡直像一座崩塌的多米諾骨牌山,負責調查取證的新蘇格蘭場警探根本反應不過來,等外交部遲鈍地介入時,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切的一切都緊鑼密鼓地發生在過去的24小時之內。首相掛掉和蓋爾·納什的最後一通電話,是在昨天下午。

  蓋爾·納什沒死!首相幾乎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他顧不上桌邊的同事,站起來就踩著拖鞋、連滾帶爬地撲向侍者:「叫秘書!警衛!我需要警衛!更多的警衛!」

  盡管斯文頓生前曾說過,納什只負責出主意,很少親自出手,但首相知道她剛剛經歷過一場怎樣的背叛……那是個瘋子,還是個女巫。

  德皇就死在她手上。

  然而侍者只是恭謹地低垂著頭,毫無反應。

  「怎麼回事?他聽不懂英語?」首相回頭衝著克裡蒙梭急喊,「你、你來說!告訴他讓我的秘書進來,我需要警衛——」

  他的三位「同事」沉默地望向他,臉上殘存的驚訝神情還很生動,可眼珠子是死的,整個人僵硬得像花園裡的大理石像。

  首相呆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往回走了幾步,更確定先前的判斷: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簡直就像中了……魔法!

  「Miss me?」


第89章 88

  空曠卻並不算明亮的鏡廳裡,驀然響起柔和笑語,嗓音熟悉。

  首相注視著壁掛銀鏡裡自己的臉,懷疑是在做夢。早在他第一次驅車前往考文特花園時,就墮入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大夢裡!

  這太離譜了……難以置信!怎麼會?

  「Miss me?」

  聲音在一面一面形態各異的鏡子之間層層回蕩,燈只開了一半,影影幢幢之間,他簡直能看到蓋爾·納什的幽靈,在這鏡廳裡往來飄飛。

  「Miss me?」

  首相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但他失敗了。他意識到在這座大特裡亞農宮裡他孤立無援。鏡廳外應該有四國警衛值守,可剛剛他被嚇破膽狂吼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衝進來。

  「你在哪兒,納什?」首相提高聲音,對著虛空發問,他意識到他聲音在發顫,「出來吧,就算你要復仇,你總得……」

  回應他的,似乎只有死寂。

  閃亮的水銀鏡片裡飛速閃過一張張臉,首相頭暈目眩,看不清那些臉究竟屬於誰。他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有沒有體面地直立著,或許他早就嚇得倉皇失措了,那也不是壞事——那說明鏡子裡的是往來奔走的他自己,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啊,沒錯!」牆邊侍立的男僕忽然動了,他抬起頭來,滿面笑容,「就算我要復仇,也要讓你親眼見到心血付諸東流,那樣才值得。」

  在首相驚恐的注視下,男侍者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每走一步,「他」的身體都會發生變化:身高、胖瘦、性別、五官、發色、衣著、配飾……蓋爾·納什完完整整地站在他眼前,這是她第一次向他呈現出女巫面貌。

  「Miss me?」納什笑問,甚至還歪了歪頭。她的女巫帽頓時滑了一下,掉到肩頭上去了。

  首相大口地喘著氣,整間鏡廳都是他粗魯如牛的回響。納什也不催促,她漫步到首腦們酒敘的桌邊,隨意翻閱著文件,末了從巫師袍裡抽出一份新的,輕輕壓在上面。

  「原先那一版確實不好,太激進了,怪不得要被扔到地上去。」她食指輕輕點了點威爾遜的手背,後者便機械地動了起來,美國總統聽話地拿起鋼筆,在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我還指望著日不落帝國替我們擋一擋日出處帝國的怒火呢!」

  確實有一股怒火,只不過從首相心底裡燒起來,焦灼的憤怒一直衝上頭頂,他渾身發熱,幾乎想都沒想就大聲喊道:「全靠別人!難道你們從不靠自己的雙手贏得尊重?」

  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太蠢了。都到這地步了,還說這個有什麼用?但這話竟然真的激怒了納什,她氣極反笑,用魔杖指著他:「鑽心剜骨。」

  女巫平靜地注視著正滾在地毯上嘶吼尖叫的首相,抬抬手又送了他一個「無聲無息」。

  「雞的事交給雞來做,你是人吶,安德魯。」蓋爾輕柔地說,「再叫下去天都要亮了。」

  但首相不太上道,他仍在歇斯底裡地使勁兒,涎水、淚水與汗水很快沾濕了他的衣襟,接踵而至的就是唇邊湧出的鮮血。

  「你們的尊重就那麼值錢,要我的國人拿命去填?」蓋爾居高臨下地用腳尖撥了撥首相的胳膊,「莫非剛剛過去的戰爭中他們沒有出力嗎?有用嗎?我和你談形勢,你和我講榮譽……老話說得好,榮譽、尊重、真理,永遠只在大炮射程之內啊。」

  疼痛停止了,但首相仍在不停地顫抖,看上去已經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蓋爾有些後悔這麼早就將人折磨起來,她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這幾天好好養養,會議結束前不勞你親自出面了。」

  女巫用鞋跟叩了叩地面,鏡廳緊閉的大門終於打開了,首相魂牽夢縈的警衛出現在那裡,但他們也只是在首相驚恐的眼神裡走上前將他架了起來,毫不客氣地往外拖。

  「不可能……這裡是凡爾賽!」首相虛弱但頑強地掙扎起來,「你不可能取代我……所有人都會……」

  龍女的笑顏美麗、神秘而危險,她比了個陸軍內部的手勢,那意思是「打個招呼吧」——

  桌邊站起一個人來,老頭克裡蒙梭正從從容容地向他頷首微笑,首相目眥欲裂,比意識到蓋爾·納什沒死還要驚訝一萬倍,很快,意大利的奧蘭多也站起來了,甚至吹了個口哨。

  二人依次在那份文件上簽好名字,將之遞給蓋爾·納什,「奧蘭多」甚至還笑道:「為了慶祝您度假歸來,納什小姐,先生願意將那座遠東良港送給您。」

  「這本就是我應該得的,讓他少在那裡發癲。」蓋爾輕笑了一聲,神態十足十地招人討厭,「趕緊搞定美國才是正理。」

  三人旁若無人地向外走去,威爾遜像條沉默的忠犬一路緊緊跟隨,首相木然地蜷縮在警衛手裡,只有在蓋爾路過時才輕微地「哼」了一聲,他眼裡有淚,但沒有落下來。

  「明明和我一個犯罪分子合作,就能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們偏不。這下好了,犯罪團伙向您致意,首相。」蓋爾笑吟吟地將手一揮,「晚安!」

  次日一早,消息傳開,毗鄰的幾座宮殿甚至附近的凡爾賽鎮上都為之震動。會議開始前,數十部汽車穿梭不停,電話忙到所有線路一起占線,四處探風的工作人員來回奔波,等到下午會議開始,政要們這才發現,人滿為患的大鏡廳裡顯眼地空出一塊。

  一整個使團全部缺席。

  四巨頭態度是如此鮮明,是以等到會議開起來,昨天議好的條約被悉數推翻時,大家也沒有太驚訝。

  彼時場上無人說話,都在等英國佬先開口,可英國佬卻眼含期待地盯著中國人,那目光堪稱鼓勵,然後幾乎是在中國人那一句「我反對」剛出口,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支持:「反對有效。」

  支持?

  昨天把人差點兒氣暈的也是你吧?

  但這事和他們沒關系,所以他們樂得看戲——於是各國政要眼睜睜地看著英國首相簡直像被聖母附體了一樣:要地?還你!要權?還你!還打包送兩車文物!沒有設施完備的博物館?沒關系BMヾ可以援建!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以原先的德占區為基礎,將整個省份都擴大為什麼「中英自由貿易區」,日不落帝國為了保護她的子民,有理由派兵駐扎。

  在這兒等著他們呢,是吧?

  但英國首相話一轉,說自由貿易區並非租界,不享受一切治外法權,海軍的軍艦少部分在青島,大部分都會被調去劉公島——雖然離首都也不遠,但離旅大和半島更近。

  好家伙!

  在座的都是人精,最起碼的表情管理還是很到位的,但年輕的隨員們已經有繃不住的了。當迷惘的中國人問起自由貿易區到底「自由」在哪兒時,首相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免稅」。

  傾銷!無恥的傾銷!

  結果人家給出來的範圍全是重工機械,首相親自遞過去一張單子,意思是「看看你們民族工業發展到哪兒了,哪個有了就劃掉」。

  會場裡開始有人懷疑自己早上根本睡過頭了這還是在做夢呢,也有人回頭找秘書要資料——被炸死的那兩個英國人就那麼重要嗎?

  「當然,出於對本國利益的保護……」首相話說到這兒,真的有人要笑場了,「這個自由貿易區還是有時效限制比較好。您覺得為期多少年比較合適呢,顧大使?」

  代表團低聲討論起來,最後試探性地報了個數:「五十年?」

  「什麼?」首相不干了,「太長了,不行!現在是1917年,到……保險起見到1925年,八年,怎麼樣?」

  這怎麼還有零有整呢?

  但這還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呢?最感覺像是在做夢的就是他們了好嗎?

  但首相顯然還不滿足,他笑眯眯地向前傾身,問出了本次會議結束後即將銘記史冊的金句:「還有什麼想要的嗎?」

  這話平常說來,鐵定像極了一句嘲諷,尤其說話的還是個英國人。但這一次會場內外無人發笑,許多人打心眼裡甚至覺得恐懼。

  英國首相顯然已經被歸入了「突發惡疾」的範疇,他現在就是忽然甩著兩只皮鞋在長桌上跳大腿舞,大家也不再覺得奇怪。可法國的克裡蒙梭坦然自若、笑容可掬,意大利的奧蘭多無聊至極甚至昏昏欲睡,美國的威爾遜則呆若木雞,毫無反應。

  這就是表態了。

  「比、比如?」終於,不知道哪個國家的人用怪異的英語插了一句嘴。

  「滿鐵?」首相立即提示道,「怎麼樣?你們回去湊點兒錢,把那個公司買下來。」

  了不得了,日不落帝國威儀不墮!看看這肆無忌憚安排他國內政的囂張模樣!以前他們好歹還裝一裝,現在是徹底不裝了!

  至於錢,錢肯定好說,沒准是一英鎊呢!

  至於條約內容及具體細則的擬定,要交給專業的人——倫敦接二連三地派人來,個個都火燒眉毛、滿臉苦大仇深,他們衝進首相的套房,再出來時便溫順得宛如迷途羔羊。

  說實在的,這件事並未在民眾中引起太大的反響,反而為許多大工廠帶來了肉眼可見的海量新訂單——免稅而已,又不是免費。何況民族情緒依然很高漲,斯文頓是老牌舊貴族,蓋爾·納什出身底層、最初只是交際花的私生女,倆人一合計,嘿,上上下下包圓兒了!

  納什上校傳奇的一生也再一次被挖了出來。「科學謀殺案」、PNB、威爾士親王的馬球棍、《簡妮·布蘭登法案》、地質學者、航空母艦「簡妮·布蘭登」號、英國第一位女軍官、嘉德騎士……她的腳步幾乎遍布英國上上下下的每一個角落,人們每每想起那位14歲接任PNB董事長的普林斯小姐,就會想到她的母親,身為孤兒失去自己的養母,也是在這個年紀。

  英國國內凄風苦雨,沉浸在一股悲傷沉靡的氣氛裡,每一位PNB的雇工都披上了黑衣,為納什小姐哀悼不已。

  是故「英國首相」這一番讓內閣覺得「天塌了」的騷操作並未危及支持率,相反,還詭異地升了那麼一點兒。

  公約正式簽訂後,真正的英國首相終於恢復了自由身,巫師們仿佛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連克裡蒙梭和奧蘭多都仿佛根本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一般,甚至能自如地談起「上周末您說的那家俱樂部叫什麼」這種話題。

  上周末他還是一條寵物狗,被克裡蒙梭牽在手裡呢!

  木已成舟的事多說無益,最令他頭疼的是如何處置大特裡亞農宮西翼二樓那批人。英日同盟基本已經可以宣告破裂,但讓他順著蓋爾·納什劃下的路線走,他又一萬個不甘心。

  「或許,我們該見見日使。」說話的是外交大臣,相比於首相意識清醒地當一條憤怒的法鬥,他只是中了一個什麼「迷魂咒」。

  「見什麼?」首相冷笑,「來不及了,哪怕是為了大不列顛的顏面。」

  「我們可以推卸責任。」外交大臣玩笑般地比了個爆炸的手勢,「就說是那群黃皮豬ゝ干的。」

  「人家現在不留豬尾巴了!」首相嗤笑了起來,「一群穿上衣服的猴子,你能指望他們做什麼呢?」

  「說真的,首相。」外交大臣玩味地看著他,「你就這麼確定我不是巫師嗎?」

  首相一怔。

  「或許我就是蓋爾·納什本人呢?」外交大臣爽朗地笑起來。

  他想說這一定是在開玩笑,但當狗的生涯已經全然剝奪了他在巫師面前的反應能力,首相只是呆呆地發著愣,臉色慘白。

  當然有可能了,蓋爾·納什純是故意不想好好演,但除了已經被業界稱為「大轉彎」的外交表態,她舉手投足的小動作都活脫脫地像一位紳士。而「克裡蒙梭」和「奧蘭多」,簡直毫無痕跡。

  他不再安全了。首相冷靜又悲哀地想,從今以後出現在他身邊的任何一個活物都不再可信,該死的巫師是能變形成動物的!

  「死物也不行哦!」外交大臣笑眯眯托著腮,隨手戳了戳旁邊他用來搭羊毛大衣的靠背椅,那椅子立馬站起來變成一位黑皮膚的男巫,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了!

  首相一陣暈眩,他勉強站起身來,將大門指了半晌,才能說出一句囫圇話:「……你也出去。」

  「請。」外交大臣提醒他。

  首相緊緊抿著雙唇,唇周肌肉抖得像坐上了電椅,一個「P」還沒發完全,他就臉色紅漲地往地下一栽!

  這下輪到外交大臣傻眼了,他猛地跳了起來,小聲喊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英國首相突發惡疾(保真)」一事當天傍晚就從凡爾賽流向世界各地,本就艱難的和談進程再一次被拖緩。但這意味著更多的時間,有時間就有爭取翻盤的機會,一時間除了被軟禁在大特裡亞農宮西翼二樓的日本人,大家都暗搓搓地希望英國首相晚點兒醒。

  蓋爾得知這個消息時,正窩在小旅館的房間裡看地圖——關於英國皇家海軍北上,國內反對聲浪不小。沒辦法,在外人看來,這就是劍指首都,再往前走走到大沽口了!老朋友老地方了!

  怎麼辦呢?可她總不能留著旅大還淪落敵手。哦,她前腳搞掉本土,後腳難民全奔殖民地了?別費勁發動事變了,她快把東北拱手獻上了!

  就在這時,「Alliance」報信的守護神到了。銀海鷗一句話都不說,只是不停地用頭拱她的手,蓋爾不記得誰的守護神是海鷗,但鳥類在「Alliance」就是特別吃香,大概上行下效吧,全領導班子找不出一個圓毛守護神。

  經過斯文頓那一次,她本不該上這當——但看著手邊明明一大只還要蜷起來賣萌的守護神,蓋爾不知怎地心裡一軟,幻影移形去了大特裡亞農宮。

  首相的套間人山人海,裡三層、外三層圍的全是各國政要派來探病的機靈人,她給自己整了身白大褂才混進去。

  「急性心肌梗死ゞ。」一個法國口音的醫生率先做出判斷,其他醫生或無言點頭、或沉默以對,總之沒有異議。

  「怎麼治?」奧蘭多滿臉好奇。

  醫生們更沉默了,最後竟然是英國外交大臣出聲道:「開胸!」

  「哦?」連克裡蒙梭都眼睛一亮,「他們也能開?怎麼開?」

  「不能開!」法國醫生險些崩潰,不明白這幫人是怎麼回事,「感染風險太大了!」

  「他們有青霉素!」外交大臣激動道。

  「你們有。」奧蘭多一臉不忍直視地提醒他。

  「不夠!」法國醫生痛心疾首,「何況我們根本不會——」

  「我會。」一直沒說話的英國醫生忽然開口,「我能治。」

  「你怎麼治?」

  英國醫生卻卡了一下,還是外交大臣又提醒他:「手術。」

  「通過手術。」英國醫生面不改色,「但我需要一位護士協力。」


第90章 89

  「算了,要不不治了。」奧蘭多輕松地說,「明早訃告就會擬好,在那之前請各位暫時保密。」

  臥室裡至少有二十號人,一半人目瞪口呆,另一半人卻無動於衷。

  「這是納什小姐的意思?」有人問。

  「應該是吧!」奧蘭多攤了攤手,「我猜的。想想看吧,她這幾年家庭生活過得不亦樂乎,先生的召喚都沒有接孩子放學來得要緊——是誰逼得她在先生面前親口承認自己犯了綏靖的錯誤?」他指了指病床上生死不知的首相。

  「聽說那天晚上她被背叛慘了,死的那麻瓜跟她是將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有人附和。

  「麻瓜不可信。」克裡蒙梭搖搖頭,「非我族類。」

  「他這麼死有痛苦嗎?」奧蘭多問法國醫生,「或許我們可以送他一程。看在曾經共事的份上。」

  「他當狗不賴。」克裡蒙梭也說。

  「好啊,你陰陽我?!」

  「先生們!」法國醫生怒發衝冠,「聽著,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但當著我的面,誰也不能傷害我的病人!」他攤開雙手護在病床前,像一只衰老的雄雞仍竭力在日出到來之際挺直脖頸。

  四巨頭之二對視一眼,從容不迫地抽出了魔杖——一瞬間室內格局天翻地覆,幾乎所有人都抽出了魔杖!

  「哇哦!」奧蘭多輕聲贊嘆,「有意思!」

  「我一會兒覺得您是我們的人,一會兒又以為您從政前是學醫的。」克裡蒙梭也笑,衝外交大臣點點頭,「原來都不是。」

  兩撥人彼此對峙,手中武器高舉,這一場面完全顛覆了法國醫生的世界觀。他僵硬地環顧室內,試圖從中分辨出誰善誰惡,很快就驚喜地發現,他不是這裡唯一一個局外人。

  那位醫學奇跡英國醫生,還有貓在人群最後面、南歐特征明顯的女護士,他們置身於劍拔弩張的人群,卻好像剛剛什麼都沒發生。

  太好了!法國醫生剛要開口,就看到醫生護士動作一致地將手一抬——

  不知從哪裡發出的耀眼光芒裡,法國醫生仰面倒向首相的病床,倒下去的一瞬間他還是看清了:醫生和護士手裡也都有根和其他人一模一樣的武器木棍!

  可惡!難道這裡只有他是無辜被牽扯進來的嗎?

  失去意識之前,法國醫生還聽到十好幾聲沉悶的「撲通」聲,或許倒下的不止他一個,這是黑吃黑吃黑?

  該!

  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你並不需要我,西弗勒斯。」蓋爾一動不動,「消失咒不是什麼高明的魔法,我敢說利芙八歲時就能掌握,只要她有魔杖。」

  「我不能!」人群裡傳來外交大臣的夢囈。

  蓋爾險些沒拿穩魔杖。「她未成年!」她喊道,「而且還在學期中!」

  「想想你自己吧!」斯內普也沒好氣,「我本以為我有足夠多的經驗應付無法無天的青少年,包括被跟蹤!」

  他話鋒一轉:「除非這是一場不公平的對決,鄙人只是一名普通男巫,無法與先輩的古老智慧相抗衡。」

  完了,他發現了!蓋爾眼前一黑,地板上也響起外交大臣欲蓋彌彰的驚天鼾聲。

  但斯內普並未揪住此事不放,因為這根本是他手頭難題裡最微不足道的一件,更何況利烏斯依舊是利烏斯,他看得出來,這就夠了。

  他示意蓋爾過這邊來,可蓋爾略一猶豫,便跨到床邊——另一邊,他們之間從隔著滿室昏迷不醒的黑白巫師,到只隔著一張或許睡過法國王後的床。

  斯內普果然不需要她幫忙,他有條不紊地施咒,甚至有余力問她:「你受傷了嗎?」

  正盯著魔咒光芒出神的蓋爾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第一時間還原了自己本來的臉,但她沒有。

  「沒有。」她摸摸自己的臉,「變來變去怪麻煩的。」

  斯內普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很快就下定了決心。「但是我……我想看看你。」他說。

  「就當蓋爾·納什死了,不好嗎?」

  「不行。」他頭也不抬地說,眼睛緊緊盯著被魔咒光芒包裹住的心髒,「你不想去火星上種土豆了?」

  蓋爾笑起來,忍不住又想哭。她死命地眨著眼睛,趕緊轉移話題:「鄧布利多什麼時候悄悄搜羅起這麼多人?來凡爾賽宮幾天了?一直都假裝是醫護人員嗎?」

  「第一個問題我不知道。」斯內普漫不經心地說,「到今天或許我終於該承認,我和鄧布利多的差距不是區區幾十年光陰就能抹平的。」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是今天,之前一直在外圍觀察。」斯內普瞥了混在人堆裡裝死的「外交大臣」一眼,示意麻煩都是她惹出來的,「事發突然,因為知道你不可能草菅人命。」

  第三個問題也不必回答了。斯內普收起魔杖,和蓋爾交換了一個眼神:」我知道自己本該在霍格沃茨讀四年級的女兒孤身潛入滿是黑巫師與麻瓜武裝人員的宮殿並成功將本國的首相氣到心髒病發作,也就比你早半個小時。」

  「小孩子闖禍了知道要找家長ヾ,這很正常。」蓋爾若無其事地一笑,「就當是為我出口氣吧!」

  她終於提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斯內普仔細地注視著那張陌生的臉。蓋爾看上去太正常了,好像她那天晚上出去只是臨時起意報了個去巴黎的旅游團,就像一個普通的想要逃離家庭與丈夫桎梏的貴婦。

  但她實則是遭遇了一場背叛與刺殺,她逃脫、她反擊,她完全逆轉了行事方針,重新整合了手裡的力量,毫不猶豫地掀翻了先前努力維持的秩序。

  「大轉彎」發生時,距爆炸案還不到48小時。

  「如果我現在要你回去——」斯內普忽然像是忍無可忍一般,他脫口而出,「蓋爾,我請求你……」

  漂亮的赤杉木魔杖毫無預兆地自毫不設防的主人手中騰空而起,落入斯內普掌中。「外交大臣」嚇了一跳,慌的一骨碌爬起來、起到一半時,忽然覺得身體不受控制地癱軟下去,魔法的偽飾從她身上剝離,又逃課又偷渡的利烏斯·斯內普小姐眼睜睜被自己親媽變成了一尊巴掌大的陶瓷擺件。

  「合作愉快!」蓋爾展顏一笑。ゝ

  斯內普用了一個飛來咒,讓瓷兔子徑直落袋——變成死物也是有感覺的。「我剛才的話不是假的。」他忽然說。

  「我的答案也不會變。之前的路走不通了,西弗勒斯,我得去找一條新路。」

  「第二次了。」他安靜地望著她,即使那是一張陌生的臉。

  「不止吧?」她微笑起來,「希望我的表現比上一次要好。」

  斯內普指了指微微鼓起一塊的長袍口袋,蓋爾無奈地聳了聳肩:」好吧!」

  該走了,他們本來也不該在這裡過多流連。在蓋爾抵法之前,「Alliance」已經在凡爾賽宮經營很久了,像法國政府的麻瓜一樣,深入參與了國際大會的每一項籌備工作。

  「你還會回來嗎?」

  這大概就是道別了,比「再見」更令人難過。

  「我還回得來嗎?」

  陸軍上校蓋爾·納什是一位死去的好人,女巫蓋爾·納什很快就會成為聲名狼藉的通緝犯。

  「那麼……」她輕輕點了點頭,扯了扯嘴角想最後留給他一個微笑,但是失敗了,「待會兒別忘了通知我一聲,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等等!」斯內普動了一下,「請再……」

  蓋爾眼眶開始發脹,她別過臉去,搖了搖頭。

  「啪」的一聲爆響,蓋爾走了。

  英國首相這次險之又險的「積勞成疾」為凡爾賽宮裡唇舌鏖戰的各國大佬們敲響了警鐘。東道主臨時決定舉辦一場輕松的酒會,緩和一下彌漫在整個凡爾賽的緊張氛圍。這一天正好是萬聖前夜,一切公事都被放下了,法國國王的禮拜堂裡舉辦了一場超級長的彌撒,為過去戰爭與瘟疫中逝去的生命而祈禱。

  值得一提的是,由於英國首相還在臥床休養,「大特裡亞農之囚」借機恢復了一些有限的自由,包括聽彌撒、參加酒會、和別人聊天,不包括參加正式會議以及離法歸國。

  日本人不是沒有抗爭過的。本國內不斷發聲抗議,只是無人理睬;使團成員接連使出裝病、真病、絕食、跳樓、切腹等手段,均告失敗——等到法國總理親自上門時,他們幾乎已經要絕望了。

  使團名義上的領袖西園寺侯爵在酒會上再次感謝了法國總理,倒不是真的有滿懷赤誠的謝意,他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總不能就因為英國首相臥床了吧?你英法關系這麼微妙的話,英國首相在會議上發癲的時候,法國總理怎麼連個屁都不敢放?

  「您謝錯人了,大使。」法國總理矜持地微微一笑。

  西園寺懷疑的目光蜻蜓點水般地在不遠處美、意首腦的身上掠過。

  「不不不!」法國總理神秘地搖了搖頭,「您完全想左了。不過我敢保證,等您遇到她,您自然會明白的。」

  她?一個女人?

  酒會上有不少女人,全巴黎的高級交際花都在這兒了。格調已經消解了這份工作原本的穢褻與不體面,西園寺對此並無任何不適且習以為常——他自己就全靠藝妓小妾當家呢!

  衣香鬢影如沙過篩,他痴迷地看入了神,到最後已經渾忘了要「找人」而不是「獵艷」,盡管相比於溫順可人的日本女人,他不太喜歡歐洲女人,覺得太硬,但這並不妨礙他就著美色、不知不覺將一整杯酒都喝完了。

  酒會上沒有一件玻璃或者陶瓷器皿,庫房特意翻出來的金銀器據說最早能輾轉追溯到阿格拉大王時代,這當然是為了防著日本人,怕他們一個激動當場死給滿堂英傑看。

  很合理,據他所知,使團裡幾個藩士出身的隨員的確打算著,如果他這邊進展不順,就血濺五步。

  西園寺侯爵舉手向負責倒酒的侍從示意,正看到一個嬌小玲瓏、女佣模樣的年輕姑娘從侍從身後轉了出來——凡爾賽宮有專門修給僕從通行的夾道。那是個亞裔,西園寺有些驚訝,很快他發現那姑娘竟然長了一張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日式面孔!只有高傲的西方人才會弄不清東亞各國,因為他們不了解也不在乎,其實明明就不同!

  比如日本已經文明開化,民眾眼裡就更有神采一些,西園寺想。這張臉真的是……太眼熟了!花街上三三兩兩經過的舞子,神社裡虔誠參拜的町娘,大內裡從容答歌的女房……安在哪個身份上都合適,或者說,他能從這張臉上看到任何一個日本女性的某種特質,這使他由衷地感到親切。

  但女孩並未注意到他的凝視,西園寺只好借著倒酒向侍從打聽:「剛才那個姑娘是什麼人?她是亞洲人嗎?」

  侍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法式英語有些難懂:「她叫藤ゞ,是瑪塔·哈麗小姐的女僕。」

  藤!

  西園寺緊緊捏著銀杯,這無疑是個日語發音!

  在小費的鼓勵下,侍從很快就透露了更多關於「藤」的信息:孤兒,大概二十出頭,馬賽港口貧民區出身,說是女僕,其實更像「經紀人」,還與其他數個高級交際花都保持著同樣的關系,堪稱年少有為。

  至於國籍,嗐,其實沒人在乎,歧視黃種人時無論哪國都一樣。但她自己堅稱,或者說,是打心裡認定了,她有日本血統。但這也無所謂,沒人在意,這裡又不是英國。

  西園寺馬上就理解了「藤」的身份——擁有多家置屋的年輕女將。這類人雖不起眼,但暗處的能量大得驚人,沒有誰比日本人更明白的了。如果眼前這些與各國要員談笑風生的漂亮女人都歸「藤」管轄,那麼……

  貌不驚人的藤小姐很快被請到了一處僻靜的陽台上。她甚至沒有遵循社交禮儀穿晚禮服,因為沒必要。西園寺不得不承認,這張臉雖然很親切,卻並不美麗,人們或許會喜愛她,但那種喜愛並不關聯到肚臍以下。哪怕高級交際花對「美貌」的要求並不算高,但藤也並不達標。

  她臉很方,但又有一只還算秀氣的下巴,下頜不得不緊急拐彎,使她的臉呈現出某種滑稽的六邊形,正面看臉很短,側面看又很長;鼻頭毫不精致,顯得蠢相;眼睛平平無奇,但這種平平無奇同其他器官相比卻又很仁慈,何況她一雙笑眼還算動人;嘴唇是那種最沒形狀的扁窄唇,像一條干癟的死泥鰍,微微有些發青,很好,是泥鰍腐爛了。

  「原諒我這麼晚才向您致意,藤小姐。」西園寺彬彬有禮地說,對日本女人沒必要這樣尊敬,但此時此刻他還不能拿她當日本女人,「多謝您出手相助。」

  藤一愣,似乎想不到他會這麼早發現。「您太客氣了。」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為了我的國家。」

  「恕我冒昧,藤這個名字是誰給您起的?」

  「藝名而已,當然是我自己。」她笑了,毫不怯場,「您也可以叫我『讓娜』。」

  「為什麼是『藤』呢?」

  「發音簡單啰,我倒是想叫『紫』,可惜對法國人來說太難,他們也不懂這個典故。」藤無奈地聳了聳肩,「還有就是……我有件小玩意兒,我想那大概是我父母的舊東西,上面就畫了一枝藤花。」

  西園寺打從心底裡感到喜悅,為本國文化在異國他鄉竟然有如此的向心力,一位從未踏足東瀛的孤兒,竟然也這樣強烈認同自己的身份。他怎麼能不自豪呢?放在以前,只有中國文化才擁有這樣的本事。

  「或許可以讓我看看?如果上面有家紋,我們也就能大致知道您父母的身份了,藤小姐。」

  「您想離開凡爾賽?」藤敏銳地問。

  「困獸之鬥的確毫無意義。但我的心意是真實的,我想幫助您,藤小姐,就當是為了報答。」

  「東西可以送來,我也會盡力幫您斡旋。」

  西園寺心滿意足地笑起來,稱贊於她的聰明,這也是干她這一行的入門條件。就是為人說話太過直白,沒辦法,誰讓她在錯誤的土地上長大?這一點藤不如陽暉樓的媽媽阿尚,那才是真正的「含而不露」,讓人如沐春風。

  交易談訖,他們也沒有繼續躲著人的必要,盡管風流韻事對男人而言並不算醜聞,盡管西園寺侯爵的年紀能當藤的爺爺,盡管藤的容貌也不足以成為緋聞女主角。她像個真正的女僕一樣盡職盡責地推開了通往室內的玻璃門,窗簾一撥開,正撞上幾個熟人。

  意大利總理正和中方代表談話,他的神情奇異,似乎既驚訝又惋惜,隱隱還有些開心。三方人互相嚇了一跳,西園寺自忖方才與藤的交談並沒什麼不可見人的,便挺起胸膛,十足體面地向著奧蘭多微微一笑,頷首為禮。

  看都沒看中方的年輕大使一眼。

  事實上哪怕是使團內部,在摒棄了所有感情成見之後,他們也很難相信正是中國人一手策劃、炮制了這一切,那群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軍閥有這個本事還能被欺負成那樣?可中國人又的的確確是既得利益者……西園寺相信,此時此刻在霞關,首相的案頭,一定放著一份開戰的預案。

  就算英國人發神經也沒關系,他們能搶青島一次,就能搶第二次。

  「啊,藤小姐……」奧蘭多卻根本沒注意到西園寺侯爵似的,他滿面笑容地指了指身邊從容倜儻的年輕人,「您一定得認識一下顧大使,他剛剛向我提出一個很有趣的提議,令人感動……」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5

第91章 90

  藤的面容如冰,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瞪了奧蘭多一眼,這卻讓西園寺心裡對她的評價再上一層樓。

  「我洗耳恭聽呢。」她敷衍地說,和年輕的大使握了握手。

  「還要稍等一會兒!」奧蘭多神秘地向她眨了眨眼,同時請顧大使和他一起離開。從頭到尾被冷落的西園寺侯爵凝視著這兩位的背影,並無絲毫慍怒,反而感慨道:「有時候我常常覺得總理先生簡直像個棒小伙子一樣精力充沛,仿佛他皮囊之下有個相當年輕的靈魂。」

  「您慧眼如炬。」藤恭維了他一句,臉上見笑,態度比先前好多了,她說罷就要折身回到僕役通道裡去,西園寺連忙叫住她:「我還想介紹您和其他同仁認識呢!何況還有剛剛總理先生說的那個……您不好奇嗎?」

  藤略一遲疑,可就這一小會兒的功夫,法、意二國總理已經並肩聯袂地取代了舞池外樂隊指揮的位置。

  「先生們,當然還有女士們。」奧蘭多沒有了往日裡慣常笑容滿面的親切風姿,他神情肅穆,高高擎著酒杯,「剛剛顧大使提醒我,白天的彌撒我們忘記了一個人。」

  「這是我的疏忽,不該因為B·L先生缺席,就遺忘了英國的犧牲者。」法國總理也附和,「盡管他們並非歿於戰爭與瘟疫,但也曾為協約國的勝利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

  台上台下的政客一起舉杯,異口同聲:「敬蓋爾·納什上校!」

  藤渾身一顫,臉色「刷」的一下蒼白如紙。

  「您怎麼了?」西園寺侯爵有些驚奇,他的視線漠然掃過場中紛紛隨之舉杯的男男女女,「我們早就習慣了,您大可不必這麼生氣。」

  「蓋爾·納什和中國人有什麼關系?您不覺得奇怪嗎?」藤咬牙問道,「英國首相臥床,又不是整個英國使團都臥床,英國人自己都沒想起那兩個死人,中國人跳得這麼歡?」

  「納什上校有一半中國血統,中國人多次得到過她的幫助,最早的一次,她甚至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有人在他們背後說道,「她的父祖雖已去世,可叔伯堂親仍在,她有中國的姓氏、中國的名字,納什上校為什麼不能是中國人?」

  西園寺與藤都回過頭去,是中方使團裡的另一位姓王的大使。

  「這下您知道了吧?」藤冷笑道,她氣得渾身亂戰,雙眼含淚,完全顧不得社交禮儀,丟下一句話就匆匆跑走了。

  西園寺侯爵也十分納悶。酒會散後,他返回大特裡亞農宮已經待到吐的套間,先向使團成員報告了「藤」這一好消息,又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您的意思是,那個英國女人用自己的命算計了我們?」說話的是牧野男爵,使團實際上的領袖,相比垂垂老矣的西園寺,他更年富力強,方才的酒會上主要負責攻略美國總統,「這不可能,人死了就是死了,她怎麼能保證、她死了之後英國人會履行她的遺志?首相和國王都不敢有如此自信。」

  「女人懂個屁!」牧野的女婿吉田笑道,絲毫不顧岳父在座,「她們最容易被情緒裹挾,那種氣話我看不能當真。」

  西園寺侯爵沒再說什麼,藤這樣激動,肯定是因為她發自內心地熱愛自己的國家,這怎麼能是錯呢?單從覺悟來講,她已經勝過了大多數日本女人。

  酒會過後,西翼二樓又重新被封鎖起來。與先前不見天日的黑暗生涯相比,有了藤這一束若有若無的光,等待的日子反而更難熬了。又過了一個月,歲末某個平平無奇的午後,牧野和西園寺正在窗下對弈,忽然有法國憲兵傳話:總理有請。

  兩人連忙換了衣服,謝絕了年輕人們關於「帶上脅差好切腹」的提議,趕往凡爾賽。盡管日本在此次會議裡基本起到一個陪跑的作用,但他們也知道全員到齊的大會不是每天都召開的,譬如今天就沒有。法國總理似乎剛剛從巴黎過來,滿面風塵,但精神頭還挺好,一上來就恭喜他們:「我們有意安排貴團代表於聖誕節前歸國。」

  巨大的喜悅猝然襲來,西園寺侯爵還有些回不過神。他看了牧野一眼,發現牧野也是一樣,只好定了定心,問道:「這消息未免太突然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或許您能稍微透露一二嗎?」

  「突然嗎?」總理一愣,「不是您拜托藤小姐的嗎?您是覺得等太久了嗎?」

  西園寺與牧野交換了一個驚駭的眼神,這在外交場合是十分不專業的表現,但他們什麼也顧不上了。

  「兩位看看這個。」總理遞過來一個小玩意兒,裹著手帕。西園寺抖著手接過,牧野幫忙揭開,卻是一個陳舊的印籠,緒締已經朽爛了,本體還完好無損,看上去被保管得不錯,蒔繪的圖案也很清晰,乃是月下垣邊一支藤花,但或許是曾經時常佩戴的原因,內側描繪的家紋已經磨蝕得看不出什麼來了,只剩一個圈,還不完整。

  「怎麼樣?」總理今天似乎很閑,他雙手插兜,倚著辦公桌,口裡還老催,「我們藤小姐,是不是出身於一個歷史悠久的大貴族?」

  西園寺在「撒謊」和「講實話」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當然。」他斬釘截鐵地說,「藤原家在千百年間都是皇室通婚的不二選擇。」

  「聽上去還真是挺像的。」總理滿不在乎地微微一笑,「看起來我有理由去拜訪一下親愛的瑪塔了,上次那半瓶酒,這次怎麼也得讓她拿出來……」

  回去的路上仍有憲兵護送,兩位大使還有些怔忡,切換了母語對談。

  「我們是不是不該這麼輕易地回去?」牧野男爵忽然問。

  「你擔憂被毒死在早餐桌上時,可不是這麼說的。」西園寺不冷不熱地說。

  「您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牧野的聲音輕而激烈,「閣下,我們此行寸功未建。」

  想想回去要面對什麼,這個船就不太想上了。

  西園寺是公卿,壓根不玩切腹那套,何況現在切腹也晚了,何況他們就算切腹,相信英國人也不會做出絲毫讓步——人死了,事兒沒辦成,這是轉圈兒丟臉。

  慘淡的現實立即衝淡了喜訊帶來的振奮,一屋子人愁眉不展,連腦筋活絡的年輕人一時都想不出什麼好主意。

  「要不我們把藤帶回去吧?」年輕的隨員近衛忽然提議,一下子換來滿室沉默。

  「你說什麼——」吉田屁股都從凳子上抬起來了,抬到一半,忽然又坐回去,「不,等等……我同意,我們把藤帶回去。」

  牧野男爵征詢地望向女婿。

  「皇太子快要成年了,閣下。」吉田沉著地說。

  西園寺侯爵忍俊不禁:「你們都沒見過藤吧,各位?」

  「難道良子女王就是傾國傾城的楊貴妃?」吉田嗤笑了一聲,「半斤八兩吧?」

  皇太子妃雖然還沒正式宣下,但差不多的人都知道是誰,翻過年去差不多就該「內定」了。而這位女王的名聲……連五攝家出身、真的見過女王本人的近衛都只能欲蓋彌彰地咳了一聲,說:「女王還小呢,還沒長開……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列位,不是一直有風聲說,殿下成年後將要游歷歐洲麼?」

  西園寺和牧野雙雙抬起頭來,眼神微閃。

  「藤的價值就在這裡。」近衛慢慢說道,「否則離開歐洲、回到日本,她將一文不值。」

  全日本也找不出這樣一個人,完全是西式的,卻又對故土愛得深沉。更妙的是,她是個女人,還是個不具備聯姻價值的「外來人」,如果她是個男人,去到皇太子身邊難免牽扯到仕途發展、政界爭鬥,可她是個女人……那她也不過是皇太子的家庭教師、玩伴甚至解悶兒的玩意兒。

  「我想不到她被什麼東西衝昏了頭、才願意拋下在法國的一切跟我們回去。」西園寺有些不悅。

  「在法國您沒什麼能報答她的,回了日本就不一樣了。」牧野意味深長地說,「您不是說她姓藤原麼?」

  近衛一下子笑了,誰還不是個藤原了?ヾ真要不姓藤原,還去不到皇太子身邊呢!

  12月下旬時,凡爾賽宮周邊已經很空了,無論哪國首腦都有回家過年的需求,會議重開日是1918年1月20號,但所有人都知道,混在出宮大部隊裡的日方代表不會再回來了。

  車隊當天抵達巴黎,將在此過夜,第二天一早啟程前往南特-聖納澤爾港,登上停泊在那裡的一艘日本商船「小林丸」號。

  當夜,藤派人送來了一大堆特產風物、好酒好菜,權做送行,她本人卻沒有出現。

  被派來跑腿的女僕交流起來十分困難,她比劃了半天也解釋不清,最後背負眾伴期望的西園寺侯爵干脆悄悄溜出了下榻的旅館,跟著女僕回到藤的住處。

  她並沒有住在高級交際花風流華貴的銷金窟裡,這位手眼通天的「女僕」住得十分不起眼,就像她的外貌。但房間布置卻是異樣的「精彩紛呈」,幾乎稱得上俗氣和雜亂無章。但西園寺怎麼能指責她呢?

  藤雙眼紅腫地出來見客,悶悶地不說話。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回去呢?」西園寺試探性地問,「為什麼不回日本去?」

  「那裡沒有我的家,我回去……又能找誰?」藤苦澀地說,黯然環顧這些被她胡亂堆疊起來的、毫不風雅的日式器物,「我的家在這裡。」

  西園寺一顆久經風霜的老心「砰砰」地跳個不停。有希望,他想。

  「如果您願意跟我回去的話,藤小姐,就讓鄙人來給您一個家。」西園寺和藹地望著她,「只要你能舍得法國的一切,不,也不需要完全割舍……您會在日本大放光彩!」

  藤怔怔地看著他,忽然低頭捂住臉哭了起來。

  「謝謝您……」她含混地說,淚如雨下,「謝謝您給我一個夢,但是……這不現實。您在總理面前維護我的顏面,我很感激,但是我怎麼可能——差得太大了!」

  西園寺竟然有些赧然。

  藤幫了他們兩次,他能回報的卻只有一個謊言,而這個謊言其實也早就被看穿了。

  「能、能的!」他連忙說,「藤小姐,相信我,你的家族至少也是個豪商,絕不是什麼低賤的……我願意收您為義女,從今往後您就是貨真價實的藤原ゝ。」

  一通抱頭痛哭之後,西園寺抹著眼淚離開了藤的住所,約好了明早會有車來接她,完全不考慮藤要如何在一夜之間處理好法國的一切,哦,還不能「完全割舍」。

  「哪怕我一直在旁邊看著,我都不明白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話都說不囫圇的女僕打了個哈欠,「那老頭得有八、九十了,就這麼三言兩語讓你給說哭了?一般都是眼淚,怎麼就你的格外富有感染力?」

  「都跟你說是天生的了。」藤懶洋洋地靠著一只細木矮櫃,「他那也是憋的。被你活活關了三個月呢,這輩子沒受過這麼大的氣吧?」

  女僕翻了個白眼。

  「有空你也練練。」藤憐憫地看了她一眼,「我不可能跨過太平洋來再替你哭一場。」

  「哭不出來就是哭不出來!」

  「當著中國人的面不是哭得挺好的?都快哭露餡了都!」

  「滾!」女僕立刻翻臉,「再廢話這些東西我就不退回古董店了,還有這房子,立刻買下來!花你格林德沃公司的錢!」

  藤:……

  第二天下午,「小林丸」號准時鳴笛起航,除了約定的使團成員,還多了一位孤身前來的女士。她登記的名字是「Jeanne·Du·bois」,後來那一行字被劃去了,草草寫了個「Fuji」,後來連「Fuji」都被劃去了,成了「Naoko Saionji」ゞ。

  天氣晴朗,天色藍得不真實,無數只白鳥在天與海之間飛舞徘徊。地中海的海水呈現出一種藍綠混合的碧玉色,宛如一只手溫柔承托著灰白色的「小林丸」號。船上,西園寺侯爵的義女直子姬正平靜地俯瞰著汪洋。

  一只毛色雪白的貓頭鷹翩然落下她手邊的欄杆。

  「不熱嗎?」直子姬驚訝地笑起來,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摸了摸貓頭鷹的腦殼。貓頭鷹向她伸出腳爪,可她卻茫然無措、毫無反應。

  貓頭鷹只得伸了伸,又伸了伸,最後大怒,一口啄在直子姬的手背上。

  「哎呀!」直子姬捂著手背,「好桶!」

  「是『好痛』!」窗裡傳來一聲含笑的糾正。

  「好痛!」直子姬從善如流,甚至將手又伸了過去,「要不你再啄一口吧,貓頭鷹君,這樣我就可以說一聲正確的『好痛』了。」

  窗裡的男人大笑,誇贊道:「這句話說得不錯,很好很完整。」

  貓頭鷹忽然「咕咕咕咕」地叫起來,無數只白鳥——白色羽毛的貓頭鷹——從天而降,密密麻麻地落在直子姬周圍。

  「難道是早餐時把食物殘渣落在衣襟縫隙裡了?」直子姬抖了抖身上那條式樣保守的洋服長裙,從俯趴的欄杆上起身,毫不留戀地穿過走廊,向艙室走去。

  貓頭鷹張開翅膀攔在她面前。

  後來的貓頭鷹一擁而上,口手並用,把第一只貓頭鷹左爪上系著的信件解了下來,由一只小些、可愛些的雌性貓頭鷹叼著,執著地往她手邊遞。

  直子姬嘆了一口氣,正當她彎下腰,似乎要接過那封古怪的信件時,身後傳來一聲驚呼:「天啊,怎麼這麼多貓頭鷹?」

  一陣輕風立即從她指間旋過,將那封信卷入了碧藍的海波裡。

  「我也很驚奇呢。」直子姬轉過身來,微微笑道,「它們似乎很喜歡我。」

  喜歡個屁!送信的小白貓頭鷹直接照她小腿狠狠抽了一翅膀,直子姬穩穩地站著,像是感覺不到一樣。

  「這是吉兆。」西園寺侯爵贊嘆不已,「白色貓頭鷹,雙重吉兆!」

  「這樣啊……」直子姬身姿優美地立在滿地「吉兆」裡,有些羞赧地垂下頭去。

  他們在船上度過了新年,直到「小林丸」號駛出蘇伊士運河後,成群結隊、流連不去的「吉兆」才紛紛消失,這愈發令使團眾人覺得,這群白色貓頭鷹沒准兒是來送他們離開的——或許只是送直子姬一個人的,但誰不想沾光呢?歸國後誰也不知道他們會面對什麼,那可是雙重吉兆!

  作為她最初的擔保人,近衛甚至覺得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沒准兒身膺福運,這完全能夠抵消她出身不夠高貴帶來的缺憾——何況人家現在也姓藤原了。

  或許下下一任天皇會出自她的子宮,他漫無目的地暢想,想一想又不花錢。良子女王和他有什麼關系?直子姬就不一樣了。

  櫻花綻放的時候,「小林丸」號抵達東京港竹芝埠。不久之前,巴黎南郊凡爾賽宮裡的國際大會也宣告結束。條約簽訂的一周後,時任內閣總理大臣寺內拜訪西園寺邸,見到了侯爵新收的義女直子姬。

  水邊的唐菖蒲盛開之時,西園寺直子出仕皇後宮,任上臈々,因其姓氏高貴,被拜為典侍ぁ,宮中上下皆呼為「藤典侍」。


第92章 91

  1921年,早春,日本,東京都,麹町區,赤阪,藤屋敷。

  千代正在收拾行李。

  皇太子殿下成年後即將前往歐洲游歷,自香港、新加坡、雅典至英國,經過陰陽師蔔算,下周四就是諸邪退避、神佛護佑的吉日,而她所侍奉的主人直子姬奉命陪同前往,也答應帶上她。

  千代仔細地裹起一面手鏡,從鏡片上看到自己的臉仍然興奮得紅彤彤的。

  直子姬是怎麼說的來著?

  「當然,千代,我以為我們之間有這默契,難道你還沒開始為自己收拾行李麼?記得別裝太多,因為我們會買很多東西回來。」

  當時直子姬正被一層層地裹上五衣——因為隨行人員今天都得去北之丸附近的招魂神社參拜、齋戒,祈求為護佑歷代天皇而死的英靈庇佑——千代和一群本家派來的侍女一起,正跪著為直子姬結裳。那話一出口,她立刻就感到了同儕們羨慕嫉妒的眼風。

  然後千代就被留下了。因為直子姬聽說她真的還沒有為自己收拾行李,甚至允許千代回一趟自己家同父母兄長告別。

  她的主人真是太好了!千代激動地想。最開始得知要侍奉這樣一位「姬君」,她還有些不太樂意。雖然使團上上下下都對「西園寺直子」的出身諱莫如深,但紙總是包不住火的。藤典侍入內不久,京內忽然流行起了在印籠上繪制藤花,還得是月下藤,誰都知道這是良子女王的父親久邇宮的手筆。但今上轉頭就親賜典侍一枚嶄新的印籠,上面繪制的待月藤花則出自皇後陛下之手。

  至於承幸進御,則完全是沒影兒的事。世人皆知皇後殿下對藤典侍言聽計從,但卻並未如其義父所願那樣將她引薦給皇太子,反而令她去侍奉罹患宿疾的今上。於是御苑裡便常常見到藤典侍與今上一起散步、讀書、繪畫的身影,這位據說聰明絕倫、在船上三個月速通日語的藤典侍對插花、茶道、和歌、雅樂、手談等技藝都毫不擅長,但在她的陪伴下,今上的精神竟然一日比一日清明,內閣本來都做好恭請皇太子攝政的打算了,現在看來,竟是也不急。

  至於東宮那對未婚夫妻,藤典侍反而先參見了良子女王。不出所有人意料,良子女王也飛快地喜歡上了她,甚至在久邇宮面前替藤典侍說好話,據久邇宮邸的下人所傳,和藤典侍站在一起,連良子女王都被襯出了幾分清秀之色。

  以上種種,本來只能令千代暗地裡咋舌而已。因為藤典侍幾乎總是呆在宮裡,很少變回直子姬、給千代奉公的機會,她那神乎其神的、讓所有人都喜歡她的本事,千代根本也無從體會,直到「橫濱騷亂」的發生。

  內閣始終不肯放棄對於所謂「英中自由貿易區」的主張,他們不敢直面英國人的巨艦,便打算從其他港口城市找個由頭北進——艦隊剛在衝繩補給,轉頭就被英國人的航空母艦給「護送」回來了。

  千代此生還沒見過那麼大的船,她國家的每一個人心頭都籠罩著一條黑船的陰影,相比之下,這艘「簡妮·布蘭登號」簡直使得陰影鋪天蓋地、將整個列島吞沒。更可怕的是,船沒到,飛機先到了,那一天的橫濱港幾乎要被空投的糖果覆蓋,包裹糖塊的紙條上用雙語寫著:

  「You'd better pray for candy next time.」

  這是永山千代學會的第一句英語。

  哪怕是街頭最蠢鈍無知的力夫都知道,根本不需要「下一次」,因為橫濱離東京太近了,近得讓人害怕。

  而「簡妮·布蘭登」號,她來了就不走了,就泊在橫須賀港裡,她不走了。

  總理大臣急召駐日大使,大使據說是個很不「英國」的老頭,他兩手一攤,表示跟海軍是兩個系統,他不話事兒,繼而話鋒一轉:「據我所知,閣下,條約簽訂有一段時間了,您該不會是忘了?」

  「我們沒有簽字!」

  大使聳了聳肩,那意思是英國簽了就行了。

  「撕毀公約、破壞和平的國家,世界各國都該群起而攻之。」大使平淡地說,「皇家海軍幫助您免於成為眾矢之的,您該感謝英國才對。」

  千代的哥哥是寺內首相的馬弁,說起這段來簡直繪聲繪色,仿佛當時他就藏在桌子下面一樣。雖然首相低頭服軟、對英國人忍氣吞聲這個恥辱結果,千代理應感同身受,但她感覺就還好,因為她的主人、藤典侍西園寺直子被派去參與談判,一個女子孤身不好看,宮裡其他女房也都是體面出身,千代於是脫穎而出。

  現在想起那一天還是好像做夢!千代亦步亦趨地跟在直子姬身後,走過森然羅列的槍炮,還有那些水兵,他們那麼高、那麼白,眼睛是冰冷冷的藍,面無表情地套在筆挺的制服裡,像是如出一轍的一排排傀儡。她之前不是沒見過西洋人,但從未感到過如此恐懼。

  然而直子姬卻如魚得水。包括千代在內,一同登艦的所有人都震驚不已,藤典侍不僅表現得和艦長很熟,她甚至很熟悉這艘「簡妮·布蘭登」號——在英國人開口之前,她就先為外交相那腹瀉的秘書指出了盥洗室的位置。

  談判更是順利得驚人。盡管千代一句話都聽不懂,但她能看得出,所有人都願意聽她主人的話,英國人甚至比日本人還要聽話。聽哥哥說,本來內閣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甚至知會了明石總督讓他准備好接受駐軍,但英國人竟然什麼都沒要。

  簡單補給之後,「簡妮·布蘭登」號帶著一艘護衛艦、一艘巡洋艦調頭離開,下船之前千代甚至跟著藤典侍參觀了一下那艘大船,典侍與艦長在「諾裡奇狂風」號飛機——就是她率隊往橫濱空投糖果——前合了影,外交相在一邊看得眼都直了都沒輪上。下船後他們接受了媒體的采訪,在閃耀的鎂光燈前,藤典侍與艦長交換了金平糖與巧克力,各自當場打開吃了一個。

  至此,西園寺直子的風評徹底扭轉,就是今上的表妹、那位號稱「築紫女王」的美人也不曾在民眾間擁有如此人氣。不久後西園寺侯爵晉升公爵,內閣也收到了皇後為藤典侍敘位的教旨玉音。

  當月,西園寺直子敘從三位。第二天,她見到了時任皇太子迪宮。

  千代對這些高貴的人和事並不感興趣,畢竟她這輩子都沒可能進入大內、親眼見到這些神民後裔,大概也只能在皇居外遙遙叩首這樣子。令她念念不忘的,反而是返京的汽車上,望著窗外出神的那個直子姬。

  她看上去是那麼孤獨,那麼落寞。她直勾勾地望出去,望著大海與天空,仿佛下一刻就要撞破玻璃、乘風飛走,再也不要呆在這裡了。

  這讓千代心裡一慌,不過腦子已經喊出了一句:「姬君!」

  直子姬回過頭來,臉上還殘留著一種厭倦的表情,但她還是很親切又溫和地問她:「怎麼了?」

  完了!千代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她張張嘴,囁嚅半天,才說:「剛才在船上……那間倉庫有什麼不同嗎?哪裡好笑了?」

  「啊!」直子姬一下子笑起來,笑得雙頰紅潤,剛才那種幽靈般挽留不住的感覺不見了,「那個啊……那裡以前不是倉庫來著,以前那是一間水兵宿舍。」

  咦?

  直子姬神秘兮兮地搖了搖頭,衝千代做了個鬼臉。她大多數時候都是很端莊的,雖然長得不好看,氣勢卻很足,那種氣勢必得是美而自知且美了很多年才能長養出來的,如今乍然一笑,簡直像冰河解凍一樣,給千代都看愣了。

  那一刻她徹底淪為直子姬的擁躉,哪怕直子姬以後真要離開,天涯海角,她也會隨直子姬一起去。

  「喀啷——」

  不知從何處響起的玻璃碎裂聲嚇得千代手一抖,將一條腰帶掉落在地。她惴惴不安地俯身去拾,總覺得哪裡不對,忽然驚叫一聲:「不好,糖!」

  自從騷亂發生後,「橫濱糖果」就成了風靡一時之物。不管那到底是不是橫濱港口撿回來的,反正從一本正經的果子屋到走街串巷的小販,人人都號稱自己家的甜牛奶巧克力是正統的「橫濱糖果」。哪怕真正的「橫濱糖果」放到現在都該變質了,他們也號稱是復刻了最原始的英國配方。

  千代好奇之下曾經買過一些,嘗起來確實都差不多,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家的更甜一些——會客室的茶幾上永遠都放著一只滿盛著進口糖果的高腳玻璃碟,直子姬甚至還鼓勵她帶回去分贈親友。不過她自己從來不吃,大概是在歐洲時吃膩了吧?

  她心急火燎地衝過去,驚訝地發現那裡竟然多了幾個眉眼陌生的洋人男女,他們穿著奇怪的衣服,以一種不雅的姿勢「摞」在一起,正笨拙地試圖各自站好。

  「你們是誰!怎麼進來的?」千代顧不上打翻的玻璃碟子和滾落一地的「橫濱糖果」,大聲喊道,「外面有人嗎?」

  「我們是商人!」最先爬起來的紅發女子連忙阻攔,「來給姬君送……送糖的!」

  兩個人面面相覷:千代說的是英語,除了最後叫人的那一句,而紅發女說的則是日語,很是標准流利,一點口音都沒有。

  千代愣了一下,轉身就往外跑,口中仍然喊道:「來人!」

  「為我們帶路的先生忽然突發惡疾我們才——」紅發女竟然追來了,她人高腿長,千代嚇得快死了,好在男僕辰雄很快就從廊下奔了過來。

  「他們、他們……」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抖著手指向身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見過他們……」

  然而辰雄只是迷惘而驚恐地仰望著她。

  千代腿一軟,幾乎從連廊上滑倒,可辰雄卻沒有來扶救,他忽然飛快地閉了閉眼,仿佛頭暈似的,緊接著便跪倒在地。

  「非常抱歉,」辰雄羞慚地抬不起頭,連脖子根都紅了,「方才為客人帶路時,我腹中忽然不適……」

  千代一怔。「你說真的?」她反問,懷疑自己方才出了幻覺。

  「我本應將客人帶給五郎八君的,但我實在是堅持不住了,實在抱歉……」辰雄的頭埋得愈發低了,前額幾乎要接觸到庭中的白砂。

  「我就說吧!」紅發女有一把低沉動人的好嗓子,聽上去就格外能令人信服,「我們之前拜訪過這裡,覺得自己走走差不多也能走到,最起碼也能找到五郎八小姐對不對?結果走來走去也沒找到人。」

  提到同事五郎八,千代就有些不以為然,沒准兒藏在什麼地方哭呢!因為直子姬不肯帶五郎八一起去歐洲,卻對她千代青眼有加。

  「那你們怎麼會……那樣?」盡管千代發現,同樣是說外語,紅發女就比她來得更為輕松寫意,但她仍不肯換回母語,無法描述的部分,只好比劃。

  「腳滑。」紅發女輕描淡寫,「我們好不容易找對了地方,正高興呢,誰知道會客室裡有水……嗯,全是水。」

  一定是五郎八!她每回擦完榻榻米都忘記清理水漬!說不定這是她隱秘的報復,就為了直子姬不肯也帶上她同去歐洲!

  千代覺得自己掌握了鐵一般的真相,她氣勢洶洶地准備去找五郎八算賬,但在此之前得先安頓好客人,於是她輕輕咳嗽了一聲,換回文雅輕柔的腔調,可還沒開嗓,身後傳來辰雄響亮的抽氣聲!

  那麼大聲,毫不優雅、毫不禮貌,他是白日裡看見鬼了嚇成這樣?!

  千代剛按下去的怒火又燃了起來,險些就要回頭罵人。之所以沒有,是因為她注意到了同步變臉的紅發女——西洋女人難以置信地瞪著辰雄,手從那古怪的長袍裡伸進去,即將要握住什麼的時候,她的視線似乎順著辰雄望向了他所眺望的方向,先是迷茫,繼而思索,最終恍然大悟後也有些驚訝,但並不強烈,更多地是松了一口氣的放心,長袍裡握緊的手松開了,開始試圖在千代灼灼的注視下盡量自然地退出來。ヾ

  她不是個方向感很好的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理清楚,紅發女和辰雄眺望的方向,是……皇居!

  永山千代愕然回頭,衝天的火光倒映在她眸中。

  「快走,千代君!」回過神來的辰雄已經衝上了回廊,拉著她就往外跑,「火一眨眼就能燒到這兒來,今天吹的是東南風啊!」

  「可是,五郎八——」千代拼命將手往外抽,「她還不知道!」

  「我知道。」有人在她身後說。

  千代的同事、比她晚半年侍奉直子姬的一之瀨五郎八,正急匆匆地套著外衫一路小跑過來。千代剛要斥責這丫頭大白天竟然躲去睡覺,就看到她竟然將滯留在會客室的那群客人也帶了出來,只得強壓下火氣,引導客人們去空曠地帶避難。

  可五郎八還在向外走。

  這丫頭四肢有點不太協調,好好地踩著草履上個台階也會平地摔,直子姬只敢讓她穿洋服,因為她一旦穿起著物,走起路來就無比難看。從行廊下到庭院這幾步路她雖然沒摔,背影望去卻毫無女子的風範,簡直像頭橫衝直撞的野豬。

  「那種小事交給辰雄去做就好了!」千代還以為她要出去望風,「你去廚房端點茶——」

  「起火的是神社!」五郎八頭也不回,「我剛剛去看過了——姬君還在那裡!」

  「呼啦」一下,先前還乖乖聽話避難的幾個外國人都站了起來。千代猝不及防,反而愣在了那裡。

  「她帶了嗎?」紅發女大聲問。

  「帶個屁!」五郎八竟然比了個『耶』,「都在我這!」

  一瞬間千代耳邊響起不同語言、五花八門的髒話,她一句也聽不懂,因為直子姬壓根就不肯教。但是從感情上來看,絕對是髒話。

  「你男的,我女的。」紅發女忽然指了指千代,衝另一個異常高壯的男人說,「快!」

  「你敢,蘇茜!」五郎八已經跑到門邊了,又回過頭來嚴正警告,「我們的原則是什麼?」

  紅發女蘇茜的手在長袍裡狠狠握緊了。

  千代搞不懂她們在打什麼啞謎,也無暇弄清五郎八怎麼會認識這群古裡古怪的外國客商,她只是拔腿追了上去。「我也去!」她喊道,「我要保護姬君!」

  她可比笨拙的五郎八要靈活多了,五郎八被她粗暴地抓住手,忍不住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她,有驚訝,有惋惜,還有難過。

  「你別得意!」千代小聲對她說,「歐洲我去定了,你就乖乖地在家給我擦榻榻米!」

  五郎八一愣,繼而微笑了起來。那張平平無奇的臉被燒紅的天幕一襯,倒也有幾分獨特的魅力。千代有些怔忡,就聽她說:「隨便你吧,反正我都待膩——算了,快走!」

  直子姬所獨自居住的這處御賜別院雖然比不得本家占地廣闊,但勝在離大內近,也就是離神社更近。但打從一開始這位留洋歸來的姬君就不喜歡怪力亂神,天氣晴好時,她退宮或參內都會步行——然後在路過神社時特意繞得遠遠的,好像招魂社裡有什麼髒東西。

  但千代也不是很確定,因為直子姬退宮無事時相當喜歡去名山大川參拜,每到此時她就會被留下來看家,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五郎八陪同直子姬前去,是看她皮糙肉厚能爬山嗎?

  她小小地嫉妒了一會兒,招魂社就已近在眼前,此時五郎八已經跑掉了一只草履。她倆誰也沒顧得上去撿鞋,而是與氣喘吁吁的外國客商一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天邊。

  本殿已經完全被火焰吞沒了,那火焰越漲越高,簡直像勢衝青天的一座火塔。焰光裡影影綽綽有什麼很大的動物的輪廓,千代看不清楚,只猜很多頭的那個可能是八岐大蛇。周邊房舍也全都燒著了,但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火焰,還好神社的門不是封閉式的,五郎八保護著她,低頭穿過已經變成火拱門、卻奇跡般地沒有燒塌的鳥居時,千代簡直連一點兒熱度都沒感覺到。

  高溫以致空氣都有些扭曲的火場中央,安安靜靜地站著兩個人,裡面那個穿狩衣的估計是神官,千代不認識,她滿眼都是直子姬,嚇得快要死了。

  「姬君!」千代大喊,甚至試圖衝上前去拉她,「快出來!快啊!」

  五郎八死死地按著她,也喊了一聲,但她喊了一聲就算了。要千代說,她那標志性的破鑼嗓子還不如別叫,烏鴉都比她動聽幾分,叫起來再嚇著直子姬。

  但火場中央的女子充耳不聞。她華貴絢麗的禮服如鳥展翼般向後飄飛,那些千代見過、經手過的精美絲織品,唐衣、表衣、打衣、一層層的五衣、她親手束緊的裳……如今都在灼熱的焚風裡舒展開來,直子姬就像一只火鳥,似乎她只要踮起腳尖,就能凌風而去。

  千代急切起來,她記得祖母曾經說過,永山家本來是將軍的御家人,就是在一次幾乎蔓延整個江戶的大火裡敗落的,而那次大火,起自佛寺中女屍一只沾染炭火的殮服衣袖。但不知為什麼,直子姬的衣裳如此招展,卻不曾落上一滴火星。

  「呆在這兒。」五郎八牢牢按著她,兩只眼專注地望向場中,「想不到日本人是這麼玩兒的……哎,那個污蔑姬君是妖邪的神官,就是他吧?」

  還是「橫濱騷亂」的事。英國人的航空母艦來了不走,在走外交手續談判之前,據說曾有神官面呈今上,聲稱「簡妮·布蘭登」號是一艘不祥之船,從船頭掛的旗到底艙的螺絲釘,統統都不祥至極。他願意召集全日本的神官,一同解決那艘船和它背後的妖人。

  今上雖然精神有恙,但也沒有失心瘋,聞言當然是好言撫慰一番就過去了,還沒等全日本的神官召集起來,直子姬已經成功勸離了航空母艦——從橫濱回來的當天,建功歸來的藤典侍在皇居二重橋上,被一堆靜坐的神官攔住了車。

  千代在後座嚇得不敢吱聲,直子姬卻毫不擔憂,甚至去前車詢問外交相,自己該用怎樣的禮節對待神官,外交相則表示,女子無論何時保持謙遜有禮都是一種美德。於是直子姬就謙遜有禮地回到了車上,命令司機倒車、讓路,一副「要麼你們從這兒過去,要麼大家今天都別走了」的架勢。雙方僵持到天黑,最後還是今上出手解圍。

  千代怔怔望著火光裡的神官,他手裡還捏著一把半開的折扇,正掩在面前輕輕揮動。那些神奇的火星仿佛隨著動作的韻律,也一齊在空中有規律地飄舞。

  「這世上難道真的有……」千代使勁兒地牽著五郎八的袖子,「我說,這根本就不對勁兒吧?」

  「你才發現?」五郎八差點兒沒笑出來,他竟然還能笑得出?千代剛想翻臉罵人,就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開始被煙熏黑的櫻粉衣袖上似乎有一個精致繁復的墨綠色花紋,她還沒看清,五郎八就一把給捂住了。

  「這幫廢物……」他喃喃,「我得去一趟——你呆在這兒,千葉。別害怕……如果不行,就到姬君身邊去,你保護她,她就能反過來保護你。」

  「我叫千代!」千代氣得火冒三丈,一頭掛心著直子姬,一頭恨不得踹她兩腳,「我要怎麼保護姬君,我壓根就沒帶薙刀來啊!」

  「她被懷疑是破壞皇統的妖邪,而你是履歷清白的、帝國的子民。」五郎八扔下這句話就跑了,她跑了!

  千葉在心裡直罵,她朝五郎八離開的方向用力吐了口唾沫,才悻悻地轉過身去,這一眼嚇得她直接叫了出來——

  一團火星掠過直子姬那件面白裡紅的紅梅色表衣,團蝶紋上被燎出一個破洞,火勢正飛快向四周蔓延!


第93章 92

  千代想都不想就合身撲了上去,她一頭將直子姬撞倒在地,用自己的身體壓滅那些火焰,渾然不顧自己身上穿的也是嬌貴的織物。

  「姬君!」她大喊,兩手試圖將直子姬抱住,那些飄搖紛揚的美麗衣裳落下來,千代才意識到這一身有多沉重,「我們走!不要理這個愚蠢的——」

  「愚蠢!」直子姬一言不發,神君卻斷然一聲大喝,折扇直指著她,「被黑魔法蠱惑還為妖邪說話!我今天就讓你看清這個女人,還你一個清明的真世界!」

  千代下意識要用手護住頭臉,但她很快克服了這種本能,繼續試圖將直子姬抱起來帶走。她本以為直子姬也嚇傻了,亦或被神官的術法給惑住了,可直子姬根本沒有——她眼神清亮有神,表情平穩從容,嘴角帶笑,剛剛被撲倒時甚至還「哎喲」了一聲。千代立刻就想躲去直子姬身後了,可直子姬卻反手將她一推,拽著她的腕子兩個人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

  「怎麼樣?您成功了嗎?」直子姬幽幽地望向神官,「千代,清明的真世界是什麼樣子,能描述給我聽聽嗎?」

  「啊?」千代莫名其妙地發出一個最簡單的音節,剛才有發生什麼事嗎?她怎麼什麼都沒感覺得到?難道剛剛那位神官那些玄之又玄的古日語,不是在放狠話?

  「我是誰啊?」直子姬的聲音輕而滑,這火場裡到處都是木頭燒起來「劈劈啪啪」的聲音,千代自己都要費點勁兒才能聽得清,她真的很懷疑神官隔得那麼遠、到底知不知道直子姬說了什麼。

  「您是典侍西園寺直子,是我侍奉的姬君。」但她還是乖乖地說,有點膽怯又有點擔憂地看了一眼神官——他要是什麼都沒聽見,那她不白說了——可神官那折扇居然一直指著她!

  千代嚇得一哆嗦,頓時覺得渾身哪哪兒都不對勁兒起來。可直子姬卻沒打算放過她。「那你呢?」她柔聲問,「你是誰啊?」

  「我我我我是永山千代!明治三十五年生人德川宗家御家人出身秩高兩千石!」千代喊道,一股腦兒把自己家的祖宗八代賣了個底掉,「姬君你是不是還要問我他是誰啊?我不知道他是誰啊!」

  直子姬「噗嗤」一笑,溫和地攬過千代的肩膀,拍了拍她腦袋一側,千代立馬舒服了,感覺底氣稍稍足了一些些。

  「請問我們可以走了嗎?」

  「烈焰焚身,為何不懼?」神官大聲喝問。

  「清白之軀,有何可懼?」直子姬反詰。

  千代聽得兩眼冒星星,她聽得出這是日語,但絕不是日常所用的那一套,和剛剛神官放的「狠話」有些神似,但卻更為古奧。

  「難道這無量業火不是出自你手?」

  直子姬愣了一下,有些卡殼,她甚至偏頭看了看千代,千代只好衝她愛莫能助地搖頭。

  「不是我。」直子姬開始試著蒙答案,怎麼看怎麼都有點強作鎮定的意味,千代覺得很可愛,「那裡有顆蛋,大概比鴕鳥蛋還要大幾圈,我到那裡的時候它剛好破了,裡面爬出一只暗紅色的、長翅膀的蜥蜴,如果您會英語的話,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雙足飛龍』。總之,我嚇得尖叫,然後它就開始四處亂竄著噴火,雖然只是一些火星,但穿透力很強。」

  神官的臉色明顯一慌:「龍呢?」

  直子姬非常西式地攤了攤手,神情無辜:「跑了呀!」

  千代險些笑出聲來。

  「如果事情剛發生時,我們就能這樣心平氣和地談談,您早就抓到它了。」直子姬猶嫌不足,「而您呢?您只是點燃了更為恐怖的火焰,像中世紀宗教裁判所一樣試圖將我燒死,並迫不及待地審判我為女巫。」

  神官臉色難看:「別拿西方那套——」

  「哦?那是什麼?」直子姬看上去氣得不輕,如今終於可以發作了,「我還手了就是妖邪,不還手就得被您燒死,難道不是這樣嗎?」

  千代總算將事情經過梳理了個大概,不由覺得偏見真是害人!神官們覺得直子姬在「橫濱騷亂」搶了他們的風頭,非說人家是妖邪,哪怕有今上金口玉言都沒用,從此直子姬的言行舉動都被虎視眈眈的陰陽寮無限放大,怎麼看她怎麼都是個妖邪——矛盾積攢到今天,終於由一場大火而引爆。

  可依照千代來看,如果說英國人的巨艦是不祥之船,那解決了不祥的人怎麼會是妖邪?她們姬君明明吉祥得很啊!多少人親眼見過她被一群雪白的貓頭鷹簇擁在當中的景像,聽說牧野男爵還畫了幅畫呢!

  但千代還是慫了,因為親眼見到了神官的能耐,雖然不至於懷疑科學的存在——反正她也不了解科學——但她還是會感到畏懼。

  「姬君!」她拉了拉直子姬的袖子,發現那裡都被燒禿了,血肉模糊的皮膚在殘損的絲織物下若隱若現,「我們走吧?」

  直子姬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口,似乎也覺得驚心,便依了千代的意思。但她似乎還覺得不順意,走出好幾步忽然又「霍」地回過身去。

  「我絕不會放過這件事,今上面前,您最好先去請罪。」她冷冷地說,「尤其是這場彌天大禍,本起自您所豢養的古怪野獸。」

  神官的臉色終於徹底變了,他再度揮了揮扇子——火光大作!

  先前那些怎麼燒都燒不塌的建築、怎麼燒都不蔓延的火勢終於回歸了正常應有的節奏,千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直子姬用力往前一推!

  「跑!」直子姬大喊,「快跑!」

  「我不!」千代還沒站穩就回身來拉她,「我們一起走!」

  「妖女!」神官厭惡的聲音在熊熊烈焰裡回蕩,「今天就算燒光整個赤阪、整個麹町,我也要把你這個在今上面前撥弄口舌、蠱惑內閣群賢的妖邪誅滅!」

  她們的前路已經被封死了,火焰燒得那麼高,根本就沒有出路。人在極為炎熱的環境下■力會消耗得很快,黑煙滾滾之中,千代還在茫然地四處衝撞,忽然被直子姬輕輕一牽。

  「姬君?」千代勉強笑了笑,「我們會死嗎?」

  直子姬本就不出眾的五官被熏得烏黑,看著她的眼神和方才五郎八很像,可卻又比五郎八復雜得多,千代居然讀不懂了。

  「不會。」她的姬君如此溫柔,「只要千代一直跟在我身邊。如果哪一天永山千代要死了,西園寺直子一定也活不長。」

  一場絕無僅有的暴雨忽然傾盆而下。

  千代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哪怕是在台風天氣。簡直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被暴雨壓得抬不起頭,雨勢那麼急、那麼密,雨滴大得像是父親的一巴掌,打得她皮肉生疼。等她反應過來,大火已經湮滅得差不多了,四周都是水火相激生出來的沉沉白煙,唯有那一座住著八岐大蛇的火塔,依舊在暴雨裡永存。

  「來啊,燒死我!」直子姬坐在雨地裡,仰面望向火塔,臉上煙灰混合著粉妝,被滾滾雨水衝刷得黑一塊、黃一塊的,「此時此刻附近有多少救火的人?就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好了!」

  神官從火塔下走出來,雨勢模糊了他的面容,千代覺得她大概此生都不會知道神官長什麼樣子了。而隨著他的走近,火塔也像真正的火焰一樣,在雨水的威壓下轟然熄滅了。

  「這是什麼?」神官問。

  「天意。」直子姬回答。

  1917年2月,赤阪招魂社突發不明大火,火勢凶猛,千鳥之淵ヾ一帶付之一炬,所幸並未波及皇居。典侍西園寺直子及侍女受傷,皇太子歐游一行暫緩。

  「還要和你說多少次,這不關姬君的事!」千代拄著拐杖,不耐煩地衝辰雄怒吼,「祓禊當天神社燒了,還就在皇居邊兒上,還有比這更不吉利的嗎?」

  那天神官讓步之後,她們很快就被五郎八引來的消防警察保護了起來。千代驚訝地發現那幾個外國商人竟然還滯留在這裡,甚至多嘴多舌地建議直子姬去聖路加醫院,說是西洋醫生有特效藥。至於千代,她受傷沒有直子姬重,也不是從三位,當然只是由五郎八帶去醫館包扎一下,還得回去繼續工作——好在自家屋敷沒有被火災波及。

  在直子姬的堅持下,她並未住院,而是從頭到腳裹著一條長長的鬥篷擋風,由五郎八扶著,半靠半躺在擔架上,當天就被抬了回來。千代一個傷員完全插不上手,只好隔著五郎八和礙手礙腳的外國人努力眺望。擔架路過會客室時,那個紅發女蘇茜腳下一滑,險些將擔架翻倒。

  「怎麼這麼多水?」直子姬撥弄了一下鬥篷,沒想到千代就湊在一邊,連忙又將臉龐掩住。

  五郎八顫抖了一下,小聲道:「忘、忘擦了。」

  千代也覺得詫異,好幾張榻榻米上都汪著水,之前根本沒有過!但最令她想不明白的,是剛才驚鴻照面那一眼,昏暗夜色下她看得不是很分明,但……直子姬似乎長得有點兒不太一樣了。

  所謂「病容殘損」,怎麼還有人受傷生病反而還變好看了呢?

  好在第二天千代去探望直子姬,她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千代想她大概是眼花了,畢竟那些傷口在火場裡還沒什麼,一旦安定下來敷上藥,就疼得格外難以忍受。

  「五郎八呢?」直子姬吩咐她,「讓辰雄收拾收拾,一會兒陛下要來。」

  今上要巡幸的消息完全抵不過千代的嫉妒!

  「擦了一晚上榻榻米,現在睡大覺呢!」她氣鼓鼓地說,「您有什麼事,吩咐我不行嗎?」

  「可千代為保護我也受傷了呀!」

  「還有別的事!」千代急了,把紅發女和五郎八之間的「胡言亂語」全說了。

  「哦這個啊……」直子姬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我出錢和蘇茜她們合做些小生意,平常在大內裡奉公不方便,五郎八的英語好,就交給她打理,外國人說話就那樣,他們跟誰都熟,別放在心上。」

  千代一哽,她的英語確實……嗯……偏偏一之瀨家是港口做外貿起家的!

  「那這個呢?」她委委屈屈地比了個「耶」,覺得直子姬和五郎八之間分明有小秘密,卻不告訴她,「您把重要的東西交給她保管,而不是我……五郎八她會什麼呢,她連好好走路都不會!」

  直子姬擁著被子,在床上蠕動了幾下,湊過來握住了千代的手。「你知道那是什麼?」她神神秘秘地小聲說,「你可要替我保密啊千代!」

  「我一定把這個秘密帶到地獄去!」千代堅決保證,又想起直子姬在火場裡的「告白」,覺得心裡很安穩,因為她會帶著秘密和直子姬一起下地獄。

  「我有兩把手槍。」直子姬用氣聲說,「悄悄從英國人那裡買的,打算去歐洲的時候防身用。」

  千代驚訝地張大了嘴。

  「你不會往外說的吧?」直子姬猛烈搖撼著千代的手,帶著些可愛的孩子氣,「嗯?嗯?」

  「不、不會!」千代慌張道,她們離得太近了!

  「那就好!」直子姬又躺回去了,千代感到一陣失落,一直到今上巡幸藤屋敷時,她還蔫蔫兒地提不起精神,鼻端總是能聞到直子姬頸側清涼的藥膏氣味。

  多虧這一聲吼出來,她覺得痛快多了,渾然忘記了此刻何時、身處何地——廊上、廊下眾多御前侍從、警衛齊刷刷地盯著她看,和她交頭接耳說小話的辰雄已經嚇得伏倒在地,因為直子姬臥室的窗戶打開了,皇太子正側身趴在窗前,饒有興致地盯著她。

  千代要跪,奈何撐著拐杖不太方便,年輕的殿下擺了擺手,笑道:「去給我拿點橫濱糖。」

  東宮隨行的人剛要動,皇太子卻指了指千代,那意思是讓她去。千代無奈地撐著拐杖倒退了幾步,剛轉過身去,那條好腿的膝窩就忽然一痛!

  「別回頭!」辰雄小聲提醒她,卻不敢攙扶,「是殿下。」

  千代咬住牙,去會客室取了那盆糖果,她回來得早了一些,也太不巧了一些,今上與皇太子一行剛剛轉過連廊,直子姬披了件羽織跟在後面。

  狹路相逢了,她沒辦法,只得迎上前,可跪又跪不下去,正進退維谷之際,皇太子施施然伸手拿了一顆糖,剝掉糖紙丟進嘴裡,咂麼了一下。「果然好吃!」他回頭對直子姬一笑,「名不虛傳!」

  「你讓她去拿的?」今上立時了悟,千代低垂著頭不敢直視,卻正好看見今上的手一動,隨即緊緊地抓住了褲子,「是麼,迪宮?」

  這語氣很不和善,皇太子並未馬上回答,千代偷偷掃了一眼廊下的隨員,發現他們一個個神情古怪。按理說……這種人應該喜怒不形於色的吧?剛才那句話有什麼問題嗎?

  直子姬咳了一聲,笑道:「看起來我可以在訪英日程上再添一筆,如果您樂意參觀一家巧克力工廠的話。」

  皇太子又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只是從千代手裡直接端走了那只玻璃高腳盆,遞給了廊下人。「送去久邇宮家。」他吩咐,「隨便幫我寫首和歌附贈吧,拿了女王的返歌再回來。」

  「真是風雅。」直子姬笑容滿面地鼓起掌來,「殿下有古風。」

  這件事似乎就這麼被含糊過去了。當天晚上千代發現五郎八又在擦榻榻米,撅著屁股的姿勢很是難看,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容許自己呈現出這種面貌?而且不僅僅是會客室,整座屋敷所有用到榻榻米的和室似乎都歸她了。

  「你怎麼了?」千代幸災樂禍地問,「不高興?」

  「被姬君罰了。」五郎八悶聲回答,抬頭看她一眼,又嘆口氣,「你要跟著姬君去歐洲,小心著點兒皇太子。」

  「怎麼,歐洲的事又有消息了?」千代完全沒留意到後一句的叮囑。

  「啊。」五郎八簡短地應了一聲,「晚一個月再出發。」

  「不是不吉嗎?」千代好奇極了,她已經接受五郎八似乎受直子姬信重、處理一些外務的現實,這樣也有好處,消息靈通呀!

  「大火是不吉,不是被大雨撲滅了嗎?那種大雨不常見吧?你以前見識過嗎?」五郎八竟然有些自豪似的,「火是人力,但雨是天意。」

  千代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果然宮內省很快就正式宣布,已另擇其他神社為東宮歐洲之行祓禊祈福,若無異兆,將於四月初啟程出發。

  一周之後,千代扔掉了拐杖,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到了永山家,受到了來自父母兄嫂弟妹的熱情款待。祖母還說要帶她去神社請個御守,千代卻不太樂意:「現在連今上與東宮都厭煩那群戴高帽子的怪人,您可趁早也改了吧!」

  招魂社那場奇異的大火對外只說是紗簾被風吹得帶倒了燭台,可神官在此間事上的一錯再錯根本瞞不過人。藤典侍不受陰陽寮的待見在帝國上層絕不是秘密,參與齋戒的其他人都安全逃生,怎麼偏偏就她西園寺直子受傷了?還有那座慢一拍熄滅的火塔……千代心想,一定有很多人,那些高貴的、站在雲端的人和她一樣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玄妙之事,真的存在。

  「為什麼厭煩啊?」她祖母的好奇心簡直和她如出一轍嘛!

  「嗯……就是發生了一些事,」千代知道自己不能說出事情經過,「現在上上下下都覺得他們滿腦子世俗私欲,而且因私廢公、膽大包天。」

  她說得語焉不詳,也就完全不能說服祖母,因此祖母執意要帶她去神社的那天,千代干脆偷偷溜出來看了一場音羽屋的演出。墊場有藝人說落語,她笑得前仰後合,冷不丁看到自己身後坐著三個戴高帽子的人,左右再一看,兩邊也都是。

  說真的,那種古人才會戴的烏帽子就算折下來,也比平常人高一截,這樣做實在是缺德。千代替後排觀眾覺得倒霉透了,自己倒沒什麼——開玩笑,前不久這幫人的頭頭點燃那樣一場大火想燒死她,現在這幾個人只是看戲時坐在她旁邊,連搭訕都不敢呢!就會拿個扇子在那裡指指指,總算沒干出在三月天氣裡「呼呼」扇風的蠢事!

  千代絲毫不受影響,該哭哭、該笑笑地看完整場表演,散場時她正盤算著時間還夠不夠去買幾卷舒適的木棉料子裁貼身衣裳,那幾個年輕的法師就攔住了她。

  「或許真的是一場誤會。」年輕人異常懇切,甚至在人來人往的歌舞伎座門口向千代鞠躬致歉,「大前輩年事已高,精神敏感,為人又固執,如果永山君願意,能向藤典侍代為轉達就再好不過了。」

  「你知道我叫什麼?」千代一愣,隨即勃然大怒,「跟蹤我?」

  「不是……那天您自報家門時,事實上我們幾個就藏身在附近,准備……呃……」年輕人尷尬地支支吾吾。

  「准備一擁而上擊殺我們姬君對吧?」千代毫不客氣地替他接上了,「滾!」

  不過千代還是將年輕一輩的表態轉達給了直子姬,但她有意拖延,那已經是四月裡的事了,她們搭乘「香取」號出海,第一站前往香港,而後又去了新加坡。

  熱帶的海水總是那樣的清澈透亮,看著很淺似的。直子姬臥在陽台的躺椅上閉目養神曬陽光,自啟碇以來她心情一直很好,似乎愈往西去,整個人就愈加容光煥發。千代已經在船上待得膩了,就把上個月發生的小插曲講了出來。

  「當然不會原諒了。」直子姬懶洋洋地說,「不然我費事激得他非要殺我做什麼?」

  一陣風來,天邊有白鳥飛過,千代張口結舌。


第94章 93

  一過科倫坡,直到雅典之前,再經過補給點時皇太子便不被允許下船了,坐接駁船去碼頭上轉轉也不行,他因此也不允許別人去玩。原本千代早已習慣了直子姬陪同皇太子參加公務、自己帶兩個警衛跑去大買特買的享樂生活,現在忽然不讓去了,只能遠遠地「望陸興嘆」。

  有一天晚上,房間裡忽然停電了,所有人都聚在甲板上抱怨不已,唯獨直子姬很嚴肅,她徑直找到了船長,在得知並非全船失電、只是線路故障之後,才松了一口氣。

  「想不到典侍還懂得這些。」皇太子說。

  「我曾經短暫地搭乘過『泰坦尼克號』呢!」她笑答,「那艘船的電力系統,我也接觸過的。」

  「真的?是在吹牛吧?」有人湊趣。

  「這個嘛……」典侍笑眯眯地告退了,「誰知道呢?」

  就在她們回到房間後不久,皇太子忽然浩浩蕩蕩地帶著人來了。彼時線路還沒有修好,千代和直子姬商量著要早睡,小客廳裡忽然擠滿了人,倒將她倆堵在臥室裡出不去,一時尷尬異常。

  「感覺典侍懂得很多的樣子。」皇太子甚至帶了酒,「講個故事聽吧!」

  「痴長殿下幾歲,有些經歷罷了。」藤典侍將門半開著,因為皇太子天生耳朵不太好使,「講……講一個『柴』的故事吧?您知道什麼是『柴』嗎?」

  千代本以為她要講「泰坦尼克」號的故事,如今雖有些失望,卻也覺得恰當——不吉利嘛!誰知道皇太子還真不知道,他的秘書連忙給他補了補課,聲音窸窸窣窣的,聽得千代咋舌不已。

  「從前有一個地方,天然的很冷、很冷,人們便豎立起了一座大火炬,許許多多的柴從出生開始,便被教育著要燃燒自己、使火炬更明亮。」藤典侍已經娓娓地講了起來,這故事看上去是現編的,「有了火炬,在寒冷與黑暗中蟄伏的危險便不敢過來侵犯,柴以自己的使命為榮,即便他們從降生的那一刻起,眼前就只有一條路,兩旁是其他的柴,盡頭是灰堆,可柴們依然搶破腦袋、爭著要做更優良、最優良的柴,因為不能燃燒供給火炬的柴,是沒有意義的。」

  千代屏住了呼吸,她本能地覺得這不是個輕松快樂的故事,雖然聽上去很像童話。

  「有這樣一根柴,它天生就是潮濕的,無法被點燃,只會產生惱人的煙塵。於是它被遠遠地扔到一邊,在幾乎沐浴不到火炬光輝的地方,慢慢地凍僵、結冰然後死掉。因為扔得夠遠,它僥幸看到了火炬的全貌,那麼大,那麼美,在黑暗與寒冷之中是如此地與眾不同,它深深地愛上了火炬。」

  果然不輕松啊,千代暗暗嘆息。

  「那根濕柴失去生命之後,因為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它重新在一只冰雪怪獸的身體裡睜開眼睛,並且回到了火炬尚未被建立的年代。」

  小客廳裡的眾人反應不一,有噴笑的,也有抽氣的,唯獨皇太子一直安安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地喝口酒。

  「如果諸君是那根柴,又會怎麼做呢?」藤典侍大概是編不下去了,干脆將問題拋給了聽眾。

  「當然是好好地當一只冰雪怪獸啦!」有人說,「至少能跑能跳、不會被凍死,我得感恩。」

  「干脆自己造一個火炬吧,話說冰雪怪獸靠近火焰會受傷嗎?」有人嘻嘻哈哈。

  這時皇太子開口了,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火炬還未被建立時是什麼樣子的?」他問。

  「嗯……所有人都各自為政、報團取暖,」藤典侍撓撓頭,「柴倒是不用燃燒,但也只是隨便散落在寒冷與黑暗裡,等著凍成冰塊,或者被走過路過的人一腳踩碎。」

  「等等!這個故事裡是有『人』的?」

  「一直有啊!」

  「那『人』——柴燃燒自己的時候,他們又在做什麼呢?」

  「他們什麼也不做。」藤典侍平靜地說,「他們享受火炬的光明與溫暖,火炬越是壯美,當有朝一日他們想要走進冰雪與黑暗裡當——呃,當一個自由的雪人時,就會越受到尊重。」

  「等等!等等!」有人不干了,「這太荒謬了吧?」

  藤典侍在黑暗裡無聲地微笑。「還有人要提交答案嗎?」她催促。

  「即便如此,柴依然熱愛火炬嗎?」千代忍不住問,這裡本沒有她插話的余地,但大家似乎都被這個奇怪的故事震撼住了,根本無人在意。

  「當然,因為火炬是所有的柴燃燒自己點亮的,難道你會不愛自己如此辛苦造就的美麗?只有不勞而獲得來的享受,才不被珍惜。」

  「我會成為冰雪怪獸的王。」皇太子說,「然後率領我的子民攻下原來的故鄉,在那裡豎起一座火炬冰雕。」

  大家紛紛附和起來,說什麼不愧是皇太子殿下,就是有魄力、有志向,皇太子卻很不耐煩。「然後呢,典侍?」他催促道,「這麼久了,您也該編出下文了。」

  「柴怪獸的選擇嗎?」藤典侍輕聲笑了起來,「它要讓那座火炬重新建立起來,建得比以前還要大、還要美,為此它不惜大肆攻擊雪人,甚至咬死其他冰雪怪獸。只為了有朝一日,記憶裡的火炬能重新熱烈燃燒,哪怕它一靠近就會被灼傷。」

  小客廳裡一時無人說話。

  「作為一個『人』,」皇太子說得極慢,「我希望我所有的國民都是怪獸這樣的『柴』。」

  片刻的沉默過後,所有人都拍著胸脯激烈地保證,他們一定誓死做這樣的人,啊不是,「柴」。皇太子很是滿意,在拎著空酒瓶離開前,他向藤典侍要求,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夠為國民教育事業出一份力。

  「當然,殿下。」藤典侍仍是那副從容微笑的樣子,「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

  「哈哈哈哈哈哈,典侍的酒也高了,這句話不是這麼說的!」皇太子帶著醉意的笑聲漸行漸遠,「你應該說,『我全身心地期待著那一天』!」

  千代已經快手快腳地秉著油燈出去收拾了——也不知道那幫男人到底什麼毛病,到底為什麼連燈都不能點一盞?回頭望見直子姬倚著門框出神的面容,她又有些明白了。

  「您把酒杯藏哪兒啦?」千代向她討,「快別藏了,我得刷干淨呢!」

  「我沒喝酒。」直子姬昂起下巴點了點,「你數數杯子就知道了。」

  千代一怔,直子姬本來都打算回去睡覺了,見狀又折返回來,兩手搭在千代的肩膀上,額頭抵著額頭。

  「他是皇太子啊!」直子姬小聲說,暖融融的呼吸撲在千代的唇上,她聞到直子姬方才喝的補鈣藥劑的味道,「皇太子期盼『有朝一日』,我不能說這是應當應分,只能說可以理解,可西園寺直子是今上的臣民,是皇後宮的典侍。」

  千代立馬就懂了,但她不知為何,只想裝傻。

  「傻姑娘!」直子姬輕輕親了她額頭一下,「晚安。」ヾ

  直到「香取」號在樸茨茅斯港停泊,千代才敢鼓起勇氣靠近直子姬,那已經是六月的事情了。

  好在英國的氣候很涼爽,她幫助直子姬穿好那一套利休鼠色的訪問著,兩個人竟然都沒有出汗。

  「悶熱倒是不熱,就是很潮,今天又下雨。」直子姬自己調整著珍珠帶留,說話依然很親切,並沒有因為千代這些日子的慢待而冷淡她,「你能穿洋服,這很幸運,我一會兒出去可慘了,潮氣黏在皮膚上,可惜又不到穿麻的季節。」

  「這花紋是什麼啊?」千代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那條引箔的名古屋帶,一邊歪頭打量著衣服上的繪羽,「是什麼花,玫瑰麼?」

  「是呀,玫瑰不是英國的國花麼?」盡管直子姬如此回答,可紅白玫瑰在整幅繪羽上所占的比重並不高,這件著物上,花朵並不是主角。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呀,」直子姬走到窗邊眺望軍港,「是大風刮過荊棘ゝ。」

  千代沒有資格出席歡迎儀式,而是直接和行李一起被打包送去了火車上,她因此錯過了直子姬大出風頭的時刻。據有幸看見的隨員說,藤典侍幾乎認得此時軍港內皇家海軍所有高層,姓甚名誰、興趣愛好,極個別的,連人家的履歷、執掌過那幾艘戰艦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最離譜的是她了解人家,人家卻根本不認識她。前來迎接的駐英大使望著皇太子身後低語的女官,下巴都要瞪掉了,有些人他都不認識!怪不得皇太子一上火車,就笑對直子姬說:「看起來典侍日後也可以去負責一下情報工作。」

  光天化日,再沒有借口讓直子姬胡言亂語了。她只好謙遜地笑了笑,推辭道:「我只是個心慈手軟的女人。」

  等到直子姬從皇太子面前退下來,千代才有機會細問:「您是怎麼做到的呀?」

  「你不會以為五郎八只負責幫一位嘴饞的姑娘買糖果吧?」直子姬好笑地戳了戳她的腦門兒,「別發傻了,過來幫我換衣服,黏糊糊的煩死了。」

  於是就又換了一身,但這一次連直子姬也不能陪在皇太子身邊,夠格正式亮相的只有皇太子本人和駐英大使——英國國王親自來迎接了。為了避讓這二位的大陣仗,直子姬帶著千代他們被安排和其他英國旅客一道,從另一條臨時開辟的通道離開國王十字車站。

  「您很開心啊?」千代望著簡直有些雀躍之意的直子姬,感到很是新奇。

  「不用穿著物了,也不用端著,感覺很自由。」直子姬輕哼道,「這裡也沒人認識我是誰——來!」

  她一把抓住千代的手,趁著隨行其他人要麼在東張西望、要麼在強裝鎮定,總之完全不注意的時候,邁開步子向前跑去。一路靈巧地晃過臨時通道裡的男男女女,千代嚇得只知道「哎哎哎」,直子姬回頭笑她,然後就一頭撞人身上去了。

  直子姬還在愣神,千代連忙陪著一起鞠躬道歉,還好那一家人都很寬宏大度,籠子裡的貓頭鷹被嚇得應激炸毛亂撲騰都不生氣——等等!貓頭鷹是可以養的嗎?她震驚地望向直子姬,可直子姬只是心不在焉地比了個「噓」,悄無聲息地躡足在那家人身後。

  「……『挑戰規則』,斯萊特林『篡改規則』,赫奇帕奇『遵守規則』,」那家人很快無縫銜接上了被直子姬冒失衝撞前的話題,正滔滔不絕的是三個孩子裡中不溜的女孩,看著也就十一、二歲大,還故意買了個關子,「至於拉文克勞嘛……」

  「嗯嗯嗯!」比她更小的妹妹急得扯姐姐的裙擺,她看上去還不到上學的年紀,手勁兒倒是不小,給她姐姐的裙子扯得「哧啦」一聲,可姐妹倆的父母就在一邊兒含笑看著,也不管,倒是那個大哥,正鬼鬼祟祟地左右亂看,冷不丁觸到千代的目光,臉「騰」的紅了。

  「拉文克勞……」女孩拖長了聲音,「什麼是規則?」

  一家人齊齊爆發出一陣大笑,直子姬默默聽著,此時竟也跟著笑起來。千代已經懵了,怎麼的,難道這不是英語?她怎麼聽不懂了呢?

  「還有呢、還有呢?」妹妹急得跳腳。

  「哎呀,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了,這種順口溜多的是!」她姐姐瀟灑地擺擺手,「我也是進了霍格沃茨才知道,那裡流行的版本和鄧布利多學校還不一樣呢!」

  「反正都是一個人編出來的。」她大哥插話道。

  「沒錯。」女孩深以為然。

  「誰呀、誰呀?」

  「我們女學生會主席利芙·斯內普,就剛剛問你『吃了嗎』那個。」女孩頭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後的方向,「她大概已經直接消失ゞ了吧,畢業生嘛。」

  直子姬仿佛被這個陌生的英國女孩有魔力的手指給一指頭定在了原地,她面色泛白地發了一會兒呆,蹲下去手臂死死地勒住自己的膝蓋,仿佛要控制自己別再亂跑似的。千代慌張急了,明明和直子姬約好了下船就不說日語,可還是脫口而出一句:「姬君?」

  「帶我走!往前走!」直子姬小聲而堅決地說,「快!」

  千代有些手足無措,被大火包圍時她能豁出去把直子姬干脆扛走算了,可這裡是人來人往的外國火車站,她怎麼能?她怎麼敢?

  被她們甩在身後的隨員們很會看眼色,幾個人小跑著過來,一個通譯悄聲問千代:「怎麼了?」

  「大概是肚子不舒服。」千代很沒有底氣地說。

  「我沒事。」直子姬忽然說,明明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搭上千代的手借力站起來,還要千代牢牢扣住她,「我們出去。」

  通譯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千代也是。盡管國王十字車站沒有第二條臨時通道專門開給皇太子的隨員,但出站口外依舊有專門團隊(包括但不限於車隊與安保)等候接待,藤典侍在這短短一段路上放飛自我不要緊,出了這門,他們就代表帝國的體面。

  出站時雨收雲散,六月的陽光也有些刺眼了。不遠處的大門口響起禮袍的轟鳴,像是在催促他們快點兒——白金漢宮有接待晚宴,皇太子的女伴毋庸置疑就是藤典侍。女人們的事務總是很麻煩,時間很緊張。如果皇太子臨時起意要召見,他才不會管你是不是急著去換衣服。

  千代為直子姬撐開陽傘,但那傘更多是為了躲避小報記者的鏡頭。車停得不算太近,但也不遠,千代心驚膽戰地跟著直子姬,生怕她被病痛擊倒——

  「姬君!」忽然有人在背後大喊,嗓子都破音了,「姬君!!!」

  此時此刻全英國能當得起這稱呼的,大概也就直子姬一個吧?千代心中詫怪,不知道是誰這樣沒禮貌,真丟人!但皇太子的隨員裡,除了她永山千代,還有誰會這麼稱呼直子姬呢?

  直子姬大抵也是這樣想的,她毫無防備地回過頭去,立即被陽光晃得眼睛一花,甚至下意識抬手擋在眼前。

  就在此時,一道璀璨的綠光撲面而來。


第95章 94

  時間在千代眼中忽然被拉得很長。

  她清晰地看到直子姬愣了一下,隨即竟露出一個釋懷的微笑來。「真漂亮啊!」直子姬如此贊美,伸手像是要觸碰那光似的。

  「不!不要!」千代忽然聲嘶力竭地大吼起來,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那綠光很危險,「姬君不要!」

  直子姬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那綠光幾乎已經要觸到指尖了——

  「砰」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千代眼睜睜地看著那輛黑色公務轎車驟然發動,在加速的同時向左急轉,毫不猶豫將直子姬碾倒。綠光幾乎是在同時,將那輛汽車炸成了碎片。

  國王十字車站的臨時出口仿佛被暫停了時間,所有人都愣在了那裡。

  千代木然地望著右手邊的方向,片刻以前直子姬還站在那裡向她微笑……她忽然大哭著爬起來,不顧自己被汽車爆炸的碎片劃得遍體鱗傷,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堆冒著煙滴著油的廢墟——

  直子姬的肢體不自然地曲折著,頭上在流血,肋骨處也有一個大洞,但是她還活著,正在喃喃地罵人。

  「姬君!姬君!!」千代大哭著抱住她,到此時忽然笨嘴拙舌起來,因為無論如何直子姬都不像是「沒事」,而且一看就很疼,她還能說什麼呢?

  「沒事,我沒事……」直子姬勉力安慰了她一句,繼而長長地嘆了口氣,暈死過去。

  千代不敢面對直子姬的傷情,只握著她一只手,兩只眼漫無目的地亂看,看著看著便又流下眼淚。又過了幾分鐘現場才重新運轉起來,她發現,除了驚怒交加又不敢發作的日方,英國人竟然有兩套班子在互相規避著做事。他們顯然都知道對方的存在,但又默契地裝作不知道、看不見,像一道無形的天塹剖分河流,唯有偶爾隱晦的眼神交流能夠說明,那道難以逾越的天塹裡其實溢滿了透明的水。

  等她跟著直子姬一道去了醫院、目睹直子姬被送進手術室,這下子她真的只能亂看了,千代才抵著雪白的牆壁痛哭失聲。

  皇太子旅歐本不算正式的國事訪問,第一站選在英國,也是因為兩國之間前些年鬧得確實僵,這才有意破冰。他人又年輕,英王算是他的父執,即位前也隨船去過日本,攀交情自然比談政治來得方便。但藤典侍這一出事,無論如何都算是重大外交事故了,連那些和皇太子年齡相仿、主要任務是陪他玩樂、培養感情的年輕隨員也都忙了起來,誰也顧不上千代,她就一個人被扔在外國醫院裡,孤獨地看護著被包成木乃伊的傷者。

  傷員直子姬的心情很壞,昏迷前就在罵人,甫一醒來,立即便掛下一張臉,麻藥勁力過了又疼得眼淚汪汪。但她死活都不肯接受千代的服侍,為了不上廁所,寧願不吃不喝。

  「我讓英國人的警衛幫忙傳話?」千代小心翼翼地問,「殿下如果知道您醒了,一定會來看您的。他絕不是不關心您的,您別難過……」

  「什麼亂七八糟的,現在見他沒用。」直子姬從來沒用這樣生硬的語氣和千代說過話,千代有些委屈,但如果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換成她在直子姬的處境,大概會暴躁到把整個醫院掀了。

  「那您想見誰?」她越挫越勇,「我來想辦法!就算是去市政廳門口切腹——」

  「啊停停停!」直子姬竟然被她逗笑了,「我誰都見不了,也誰都不能見。」

  「那您吃飯吧?」千代殷勤勸問,對直子姬的答復全盤接受,懶得去想為什麼「見不了」,又是為什麼「不能見」。

  「不吃,敢硬灌我就把一整個膽吐出來給你瞧個稀罕。」

  千代一邊害愁,一邊又覺得欣喜,因為她發掘出的、直子姬那圓融外殼下生動活泛的另一面越來越多了。

  「千代小姐?」病房外駐守的英國警衛叫她的名字總像是在詠唱某種旋律,他敲了敲門,繼而非常沒有邊界感地將門一推,探進頭來,「內政部的人想見你。」

  「內整部?」千代笨拙地重復了一遍,「干嘛的?」

  「內政部。」警衛先糾正她,然後才搖頭,「理論上我也不知道,是秘密部門。」

  「你們懷疑我是間諜?」千代沒好氣地問,「不去!」

  她想她大概是皇太子的隨員——甚至包括皇太子本人——裡最橫的一個了。但由不得她不來氣啊!

  「去看看。」直子姬忽然發話了,「千代,你有沒有想過……那道綠光是什麼?」

  「氣體炸彈?光炸彈?」千代天真地問。

  直子姬抿起嘴,半晌才道:「神官們能夠驅使不被雨水澆滅的火焰,這樣的人,說不定英國也有呢?」

  一提起那場火災,千代的心情就更加不美麗了,只聽直子姬又說:「那輛撞我的車裡是沒有司機的,他原本站在另一邊等著替我開門。」

  「還好、還好!」千代忽然舒了舒胸口,「我還想英國車都那麼厲害了,一眨眼就能從靜止到『嗖』——我們日本車該怎麼辦呢?這不就落後一大截嗎?原來是和那群高帽子一樣啊!那我就放心了。」

  直子姬哭笑不得地衝她點頭:「去吧,記得保護好自己。」

  「啊?」

  「你雖然只是使女,但也算是外交人員,你站在哪裡,哪裡就是日本的國土。」直子姬平淡地說,因為太平淡了,反而失去了那種從容不迫的氣度,倒有點兒像是照本宣科,「沒必要委曲求全,沒必要忍氣吞聲,不合理的要求就給他打回去,知道嗎?」

  「是!」千代卻鄭重地大聲應下,礙於這裡是醫院不能行禮,只好深深一彎腰,昂首闊步地出病房去了。

  走廊上站著五六個人,有男有女,也算是英國特色。單從外表和站位就能看出他們分屬不同的部門,打頭的年輕男人有一頭漂亮的金棕色頭發,碧藍色眼睛也很深邃,看上去和千代的哥哥差不多大,和身後跟著的兩個人一樣都穿著板板正正的西裝,女士穿著套裙。

  另外兩個人就比較神經了,千代毫不猶豫地給過去一對白眼。兩個板著臉不苟言笑的冷酷男人,穿著如出一轍的黑灰長風衣,這樣齊刷刷出現在街上,好麼,和那群1921年了還在戴烏帽子招搖過市的神官有什麼區別?這一看就有故事呀!

  第三組和第四組都是單蹦,牆邊倚著一位神情疲憊的中年女士,她甚至就那樣盹著了,最遠處有個花白頭發的老頭,正纏著直子姬的主治醫生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那精神頭不像六十的,倒像是十六的。

  原來的警衛已經退去了走廊兩端,將這裡牢牢封鎖起來。千代有些不高興地從來客身上收回目光,還沒開口,那個長得很鮮艷的年輕人張口就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

  千代目瞪口呆!

  她一個日本人孤身深陷英國醫院這幾天,遇到的每一個人,醫生也好、護士也好,甚至於警衛,都很體貼她可憐的英語水平,說話盡量說得極慢,聽不懂還能重復,甚至還給寫下來,甚至還從僑商那裡搞到一本全新的《和英詞典》。

  但現在呢?嗯?她火冒三丈!直子姬一來倫敦就被刺殺,這麼多天除了看門的警衛,有能負責的人來看過一眼嗎?甚至連個幫手都不給她派!

  千代剛要發作,就看到生平所見僅次於火塔的離奇一幕:無數細小的字跡憑空浮現在空氣中,書寫工整,文法完備,排版流暢,甚至還是最高格的敬語——她心情一下子就舒暢了,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年輕人有一個長名字,略;來自一個看不懂的部門,略;這個部門專門負責處理魔法使與普通人之間的糾紛——原來英國管烏帽子叫這個,略;綠光是致命的咒術,身體的任何部位沾一點兒就會立即暴斃,所以那輛發飆的汽車其實是救了直子姬一命?千代只想冷笑。

  「OK嗎?」年輕人問,這個千代能聽懂,遂傲慢地抬了抬下巴。

  這下魔法使們連口都不開了,直接拿根長木棍一揮——大概就像是烏帽子手裡只會戳戳戳的折扇?

  新的內容浮現出來,先介紹了第二組冷面酷哥是魔法使的警察,第三組困倦女士主業負責消除普通人的記憶,這些日子都在忙善後,三天沒回過家了,第四組活潑老頭是魔法使的醫生,最擅長各種疑難雜症。

  「被車撞算疑難雜症?」千代簡直懷疑他寫錯了。

  「發音很標准呢!」年輕人稱贊她,一揮手又是一大篇,沾上敬語就短不了。

  這次主要是說他們本來是要修改直子姬和千代的記憶,結果不慎聽到——都怪牆壁太薄隔音太差翻譯咒太好用——原來這二位早就和魔法使有過交集了,甚至還原原本本地保留了自己的記憶。他們想請千代簡單地講一講那是怎麼回事,再評估一下是否還需要三號女士動手。

  千代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她連祖母都沒說呢!可這些人遠隔萬裡,等她們隨皇太子離開英國,誰還記得誰呢?說說……應該沒事吧?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自己的記憶呀!

  她將心一橫,說了。

  但隱下了神官們與直子姬關於「橫濱騷亂」的前仇,也隱下了和直子姬合謀賺外快的西歐商人,這波人好像沒什麼用啊?她提到異常飄飛的禮服,也提到隨扇子舞動的火星,提到受神官心意控制的火勢,還提到暴雨如注下輝煌如初的火塔。

  魔法使們齊齊仰頭盯著空中的文字,看上去有點兒呆。

  「知道那邊亂,沒想到這麼亂。」穿西裝套裙的女士撓撓頭,「為了疑似黑巫師,不惜讓西敏寺燒成白地,嘿!這魄力!」

  「最可怕的難道不是他確認人家無辜之後還要滅口嗎?」他同事補充,「就沒人管管嗎?」

  讓雙方可以良好溝通的咒術還在盡職盡責地發揮著作用,他們說什麼都被千代看了個一清二楚,不由氣得面色通紅。

  「梅林啊,誰會在西敏寺裡偷偷養龍啊?」

  「活該啊……」

  「那位女士撞上了也叫倒霉,別人都是被巫師救,只有她被巫師殺。」

  「等等。」冷面酷哥忽然插了一句,「日本巫師要殺她,她在英國被巫師殺?」

  「根本沒差別。」他的同事補充,兩個人一合計,如獲至寶地轉頭走了。

  「哎——」千代要攔沒攔住,「你們什麼意思?」

  「咳……」年輕人笑眯眯地清了清嗓子,「不如先把西——西——呃……」

  空氣中一行金光燦燦、喜氣洋洋的大字浮現出來:讓我們先給西園寺小姐治療吧!

  「不消除我們的記憶了?」千代懷疑地問。

  「外邦人員應優先服從其祖國的處理意見。」年輕人解釋,「參照千代小姐的敘述,關於此類事件,貴國選擇冷處理,那我們也只能尊重。就算這不合規,也應該由國際巫師聯合會出面與貴國接洽。」

  記憶保住了!千代很高興,她努力收住臉上的得意,按捺住雀躍的步伐,一步一蹦地去向直子姬表功。

  「這樣啊……」可直子姬平淡地聽完千代連說帶比劃的敘述,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去請他們進來吧!」

  千代有些失落,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正常。直子姬那些從不向人提及的過往裡,或許有比這更刺激的經歷,就算沒有,經歷了火燒、綠光和車禍種種,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了。

  只是有一點奇怪,那些人進入病房之後,直子姬就不肯說英語了。

  她剛開始還很正常、很有禮貌地直視著來人,在看清了其中的某個、或者某些人之後,忽然像害怕或者怕羞那樣,將臉偏到裡側的枕畔。

  千代好奇地把那些人又端詳了一下,冷面酷哥和疲憊女士已經走了,剩下的幾人看著和尋常人沒什麼區別,硬要找不同,就是他們都拿著一根只有獵犬才會喜歡的棍子……直子姬怕棍子?她是貓嗎?ヾ

  她走個神的功夫,那個老頭已經追著直子姬的視線繞去了病床裡側,千代阻攔不及,眼睜睜讓他和直子姬搭上了話。

  「我可以將您完全治好,小姐。」老魔法使一上來就如此誇耀,「要不了三分鐘。」

  「那很好,」直子姬艱難地點點頭:「您請——」

  「如果您完全康復,想必很快就會回到貴國皇儲身邊,陪同他繼續前往其他國家,這不符合麻瓜的科學,更不利於我們的保密措施……呃,總之您不能。」領頭的年輕人立即插話,最後一句是對快樂老頭說的。

  「我知道她不能,我就是吹個牛。」老頭輕松地回答,小木棍在直子姬身上掃來掃去,千代緊張地握住一只錫制茶壺,隨時准備掄他頭上。

  直子姬難耐地閉了閉眼,哪怕是她,也需要相當的沉默來忍受現狀吧?千代同情極了,不由越俎代庖地問了一句:「那要治到什麼程度?」

  「您可以自己選。」這時候又自由起來了!

  「那就讓我能夠自主下床走動,靠自己的本事上廁所吧。」直子姬僵硬地臥著,生無可戀地嘆了口氣。

  魔法使們都笑了起來,千代完全不明白這麼難堪的話題究竟有什麼好笑的,這幫人到底知不知道西園寺公爵的養女是什麼分量啊!但她很快就沒心情氣惱了,因為治療開始了。那些蚊子哼哼一樣的吟唱反正是聽不懂了,只看到五顏六色的光流水般覆蓋到直子姬身上,緊接著直子姬就小聲叫道:「哎好癢!」

  「那是傷口在愈合。」快樂老頭體貼地說,「抓吧,抓兩下沒什麼的,過兩天我再給你把疤去掉。」

  千代險些插嘴問能不能也幫她這個忙——她後頸上就有個疤,偏偏是後頸!小時候路過樹下,被掉落的大毛毛蟲蟄的,可疼死她了。

  「無所謂。」直子姬還是那副平淡的語氣。

  「您是純血亞洲人嗎?」快樂老頭試圖和她聊天。

  這叫什麼話啊!千代茫然地盯著空氣中浮現的字跡,英國人說話都這麼抽像的?

  「為什麼這麼問?」直子姬還真給他臉。

  「我認識一個混血亞洲人,長得可漂亮了,我以為你們亞洲人長得都這麼好看呢!」快樂老頭天真爛漫地指了指千代,「比如那位小姐。」

  「你出去。」千代虛弱地指了指門的方向。

  誰料直子姬卻笑了起來。「噢?」她饒有興致地問,「有多好看啊?」

  「如果您願意當我的模特,或許我可以試著將您變成她的樣子。」快樂老頭語帶誘惑,「永遠哦!」

  「你滾!」這是憤怒的千代。

  「沙菲克先生!」這是驚慌的年輕人。

  快樂老頭和直子姬一起「呵呵」地笑出了聲,「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揮了揮手裡的木棍,迸出點點彩星。

  「對我來說並不是。」年輕人板著臉,「請您對逝者尊重一點。」

  千代猝不及防,「啊」的一聲叫出來:「死——去、去世了?」

  年輕人失魂落魄地張了張嘴,沒發出一點兒聲音,狀態也變得很糟糕,以至於他的同事們都圍上前來勸解他。

  「唉……」老頭也不快樂了,只是嘆氣,唯獨直子姬還是那副樣子,正垂目打量著自己重獲自由的兩只手,十指纖纖,擺出各種美妙的手勢,似乎生死也不能撼動她一絲一毫。

  治療很快就結束了,年輕人臨走前不厭其煩地叮囑了好幾遍,說她們得在這兒多待幾天,明天起就會陸續有人來探視,該裝虛弱就裝虛弱……千代看得一個頭兩個大,忍不住一口剪斷:「姬君!」

  大家都被她嚇了一跳,包括直子姬。「做什麼?」她愕然道,正試圖自己下床走走。

  「呃……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感謝一下那位救了您的好心人?」千代一本正經地建議,這個主意半分鐘之前剛剛自她的腦海新鮮出爐。

  「噢!」直子姬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從我們帶來的東西裡揀幾樣就行了,或許您願意幫我們轉交嗎,普威特先生?」

  千代一愣,她自己都記不住那年輕人的名字,直子姬是怎麼知道的呢?罷了,或許他進門後又自我介紹過了吧,就在她走神的時候。

  然而那叫做普威特的年輕人卻表露出了明確的拒絕。「最好不要。」他嚴肅地說,「任何帶有明顯貴國風情的東西,都不太禮貌。」

  「為什麼啊?」千代立即問,「聽說歐洲人總是種族歧視,你們魔法使也這樣嗎?」

  「那倒沒有。」快樂老頭趕緊澄清,「事實上我們也是猜的,就是……嗯……」

  「他的妻子,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那位女士,死於貴國之手……或許是,或許不是,我也弄不清楚。」年輕人低聲說,似乎此事上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想如果事先知道二位的國籍,大概他根本就不會選擇救人。」

  千代死死地咬住嘴,憋得快要爆炸。她第一反應是「你們血口噴人」,第二反應是「那人一定干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但是她一句都不能說,她得忍住——這群人剛剛將直子姬幾乎完全治好,如果被激怒了,要打要殺是不是更容易?就像綠光?就像火塔?

  一片沉默之中,直子姬忽然開口了。

  「他會的。」她的聲音格外沙啞,眼神完全放空了,不知看向什麼地方,「如果他不會,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不是嗎?」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5

第96章 95

  最後她們在魔法使的建議下,選擇贈送一些好心人所需的珍貴藥材——只出錢的那種。千代本來什麼都不想送了,但這餿主意偏偏是她提的,故此十分懊惱,好在接下來探視慰問的人絡繹不絕,皇太子本人在離開英國前都親自來了一趟,她代直子姬酬應招待、忙個不可開交,倒將此事一股腦兒忘去了爪哇國。

  出院的前一天,那個長相濃墨重彩的年輕人普威特又來了,還帶來一張藥材訂購單。

  「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沒買?」千代強忍住將錢要回來的衝動。

  「沒幾天、沒幾天……」普威特撓撓頭,「我們生活節奏很慢的。」

  「您來得正好。」直子姬正在窗前舒展身體,進行一些體育化的活動,「我想請您拜托那位好心的先生,請他為我出具一張證明,證明我是被巫師所救,而不是自主避險。」

  「原來您會說英語!」普威特一呆,「這詞用得可真夠專業的!」

  「可以嗎?」直子姬的態度相當強硬,千代就知道她在日本時那副柔和圓融模樣是裝的,她的直覺從不出錯!

  「應該……」

  「不能『應該』。要麼別救,救這一次,反而等同於害我死得更慘……聽說那綠光並沒有多少痛苦,總比火燒要強些?如果沒有這份證明,劊子手的名頭那位好心人最起碼也要擔上一半。」

  「這話也太可怕了,走出這道門我就會忘記掉。」普威特連連搖手,「哪怕找專業人士幫忙。」

  千代不樂意了:「我不是說過嗎?難道你忘了?火塔!」

  「事實上我正是為這件事情而來,西園寺小姐。」普威特的發音字正腔圓,似乎回去苦練過了,「妄圖襲擊您的凶手抓到了,是日裔英國人,二代移民,從未踏足貴國。」

  直子姬反而笑了:「即便如此,您也還不肯為我爭取那張證明嗎?未免太殘忍了。」

  「您早就猜到了?」千代大叫,說不好究竟是真凶的身份、還是直子姬的反應更令她驚訝。

  「拙劣。」直子姬垂目微笑,隨手剔了剔指甲。

  千代只感到胸中一陣激蕩,一顆心「砰砰」直跳。這到底是什麼振奮人心的場合她不懂,但她就是——就是——

  「您的臉很紅。」普威特誠實地說。

  「不關你的事!」千代凶巴巴,轉向直子姬時聲音又轉小,「我去洗把臉。」

  在浴室裡她特意將水流擰得很小,因為迫切地不想屏蔽直子姬的聲音。她聽到直子姬和普威特聊起凶手:

  「一問就招了,還挺自豪地說要為民除害……我們都以為凶手會隱姓埋名地躲藏甚至逃竄,但傲羅——就是警察——逮捕他時,他沒事兒人一樣在自己家店鋪裡看店!」

  「幕後黑手呢?」

  「這倒沒說,可他的臥室裡搜出很多信件,要知道您坐船往來兩國的時間,我們的信使能跑一百多趟呢!」

  「那麼我還需要第二份證明,官方的,以便回去後進行一些政治上的報復。」

  「這、這倒是應該的……那些信件如果能提取出什麼鐵證,我們也會通知您的。」

  「那倒用不著,你們有你們的渠道與法子,我們有我們的,各憑本事,各算各的。」

  「那凶手呢?」千代急火火地頂著一臉香皂沫子衝出來。

  「死刑。」普威特干脆地說,「對沒錯,您可以這麼理解。」

  「痛嗎?」

  「不痛……吧?或許唯獨這件事缺少一些反饋體驗?」

  「綠光?」

  「不不不不不,那綠光其實是一種非常邪惡的……」

  「我有個主意。」千代嚴肅地轉向直子姬,眼睛眯著,香皂沫子快干了都不敢睜開,感到一張臉緊繃繃的,似乎比平常縮小了一圈兒,「先引渡他,然後讓魔法使的聯合會強迫陰陽寮秉公判處,您再借宮中貴人的手,命令烏帽子用上次那種火。」

  普威特怔怔地看著她,仿佛從來不認識她一樣。「貴國……容貌和品德成反比嗎?」他沒忍住脫口而出。

  千代惡狠狠白了他一眼,但沒生氣——普威特是她什麼人呢?有什麼必要?

  她只在乎直子姬。

  直子姬也在看她,眼神直勾勾,裡面充滿了……玩味,與審視。千代感到眼睛裡一陣刺痛,大抵是香皂沫子飛進去了,連忙又轉回浴室洗淨。等她再出來時,直子姬就又跟從前一樣了。

  「她開玩笑的。我們無權引渡一個英國人,無論他自認是哪裡人。」她笑著解釋,見千代出來,便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去弄些飲料,「那麼,兩份證明,我是否可以拜托給您?」

  「第二份沒問題,我會想辦法送到您手上的。」千代聽到普威特如此保證,「但第一份……他……唉……」

  「看起來我要好好斟酌一下這份禮物了。」不知為何直子姬的聲音裡卻充滿笑意,一陣紙張甩動的脆亮響聲,大概是拿起了那張訂購單……千代出神地聽著,沒留意熱水從暖瓶裡越流越多,直淌了一桌子。等她手忙腳亂地收拾好,端著只能勉強算是溫熱的茶水回去時,直子姬已經拿著一支鉛筆勾勾畫畫好一陣兒了。

  「把那些最貴的都給他選上,吃了我們這麼大禮,不好意思不為我們辦事。」千代依在直子姬身邊瞎出主意。

  「他好意思。」普威特幽幽地說,「絕對,我敢發誓。」

  「超預算了,頂我三個月的俸祿。」直子姬瞥了一眼。

  千代艱難地計算起來,她甚至都不知道魔法使的錢與英鎊的彙率,也不知道直子姬是怎麼算出來的。

  「您這是在挑什麼呢?看哪個名字好聽?」

  「我對韻律與語素毫無研究,我只是在湊整。」直子姬將訂購單遞還給普威特,「這樣剩下的錢還夠您喝杯咖啡,順便再為您的妻子帶一件小禮物。」

  千代這才注意到普威特左手無名指上套著一個黃金圈。

  白人男人的手,骨節粗大,毛孔奪目,甚至還要長毛,千代覺得那毫無美感。她不由得望向直子姬的手,便覺得十分正好,立時便遐想起它戴戒指的模樣。大凡女人的手,長則凌厲,短則蠢鈍,過瘦窮酸,過腴可笑,而直子姬就不一樣了,她那雙手比臉更美。

  「您喜歡什麼樣兒的戒指?」她痴痴地問,一不留神說出來了!

  這是個很冒昧的問題,直子姬和普威特齊刷刷地用一種很詫異的眼神盯著她。千代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臉不由得更紅了,本就不伶俐的口齒愈發彼此打架,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我有喜歡的人了。」直子姬卻是誤會了,但並不妨礙她用一貫很平淡的口吻,向千代的心湖投下一記重擊!

  「哎?」普威特坐立不安起來,他實在是,不適合出現在這種話題附近吧?

  千代已經完全傻掉了,她像根搖搖擺擺的木頭樁子,在原地晃蕩了兩下,一屁股坐倒在直子姬的座位前。「是誰啊?」她傷心欲絕地扳著直子姬的膝蓋。

  「你不認識啊。」直子姬卻不想多談,「就是父親大人與牧野子爵他們,也不認識,我離開歐洲之前的事了。」

  千代覺得自己好一些了,隨即又擔憂起來:難道趁這次歐游,直子姬要斷線重連、死灰復燃?

  「為什麼啊?」她執著地問,明知自己被直子姬寵壞了,「他不喜歡您?」

  「請允許我告辭我還得回去遛老鼠!」普威特站起來就往外走,沒忘記抓牢那張訂購單。

  直子姬嘆了口氣,有些後悔的模樣,千代反而更加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因為她知道根本沒有下一回。

  「因為『道不同』。」直子姬紆尊降貴地親自追出去送客前,丟下這麼一句給千代,但她漢學學得相當一般——所以直子姬愛上一個大壞蛋?她的姬君當然是好人啦,和好人「道不同」的那就只能是壞蛋了唄?

  千代心生憐憫,覺得直子姬十分可憐,尤其是再次看到她那副慣常的平淡表情之後。再加上她今天莽撞冒失了太多次,直子姬似乎也有些不高興,便按捺下性子,乖乖巧巧地裝鵪鶉,倒惹得直子姬額外看了她好幾眼,也算是意外之喜。

  而沒有了千代的嘰嘰喳喳,似乎直子姬也覺得旅途寂寞,干脆主動給千代講起沿路風光來。她從來只曉得直子姬從前是法國人,想不到對英國也這樣了解。可到法國下船後,直子姬反而沉默起來,千代知道這大抵叫做「鄉愁」,便體貼地不置一詞。

  她們抵法的這天,皇太子殿下剛巧已於前一日離法北上,往比利時去了,要一氣游完荷蘭才回來,而直子姬與她將在駐法武官的保護下在法國等候,彙合南返的皇太子一同往歐游的最後一站意大利——這意味著千代能和直子姬一起在法國度過無憂無慮的兩個周。

  只有她們倆,自由的,健康的,兩個人。

  千代昨天晚上就激動得完全沒睡好,裝乖也有「困」的原因。她正在心裡盤算著、兩個周要如何安排,就聽直子姬突然說要喝咖啡。

  「在這兒?」千代指著港口大廳角落裡寒酸的小攤子,「不是說大使派人在外面等?或許我們可以——」

  「就在這兒。」直子姬不容置疑地說,甚至主動將裙擺一攏,坐下了。

  千代真是拿她沒有辦法,誰知道咖啡端上來,直子姬卻不喝,只用手指蘸著咖啡液在桌子上劃來劃去,時不時抬頭望向登船旅客的方向。千代被她引得回了好幾次頭,但似乎只是其他國家的什麼要員,前呼後擁的,那男人個子不高,面色蒼白,眼神卻很有力ヾ。歐洲這種小國如牛毛的地方,直子姬至於嗎?她自己是和天皇父子談笑風生的呀!

  過了一會兒,有人過來向她們兜售鮮花,一個很老練的小女孩,神情嚴肅,想必生意不好。直子姬卻很捧場,挑了一支深紅色近乎發黑的玫瑰,又往小女孩手裡塞了一張英鎊。那孩子毫不猶豫地伸手要接,直子姬反而不松手了,用一種很嚴厲的眼神注視著她。

  「只要十個蘇!」小女孩一愣,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趕緊接話。不過千代看那張紙鈔怎麼也得有十鎊,當然它看上去更像一頁隨便折疊起來的白紙,英國人對鈔票的審美真是怪啊!ゝ

  「沒事,拿去吧。」直子姬終於松手了,隨即用一種很溫柔的語氣同千代講,原來她小時候在馬賽跑碼頭,也是從賣花女開始的。

  千代聽得連連點頭,望向小女孩的神情也更溫和了,甚至從提包上解下一枚水音鈴送給她。小女孩卻用一種見了鬼的古怪眼神盯著那張英鎊,然後也看了看要員一行人的方向。ゞ

  「最好別去。」千代用她生澀的英語阻攔,「會被打出來。」

  直子姬笑了起來,一口將咖啡喝干,輕快站起身來:「別管她了,我們走吧!」

  千代計劃得好好兒的,行程裡甚至還有三天的馬賽之旅,但這一切都被她突如其來的疾病給打斷了——來法國的當天晚上,奧地利皇後住過的高級飯店的高級床才睡了幾個小時,千代就開始發高燒,至天亮時已是紅疹纏身,密密麻麻,十分可怖。

  「猩紅熱。」被連夜請來的醫生如此判斷,千代已經燒迷糊了,只感到聽診器冰冷冷地叩問她的心率,「具有很強的傳染性,恐怕需要住院。」

  「不……我還沒去凱旋門……」千代喃喃抗議,「還有……塔……」

  「凱旋門在這兒,埃菲爾鐵塔也在,又不會跑走,它們會等你回來的。」直子姬溫柔的聲音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這裡不是日本,我會安排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藥,你一定會看上凱旋門的,我保證。」

  她立刻就覺得沒那麼冷了。雖然病魔將她拖入黑暗的深淵,但有人會在光明的入口,等著接她上來。

  夏風強勁地吹拂過巴黎的街道,青年蹬著自行車滑過拐角。路面很有些不平整,頭天夜裡下過雨,飛了一身的泥點子在身上。那身西服是特意熨平的,好在防水。

  今天本該很忙,組織初立,要籌備、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可作為引路人的Z君告訴他,有一位神秘的贊助人,很希望見一見他。至於為什麼非得是他,沒人知道。

  真奇怪,他們還有贊助人?他還以為這裡只有一群勤工儉學、自食其力的人,勞動的手,怎麼能手心向上、問人要錢呢?

  但他還是來了,因為就連張都沒見過那位神秘的贊助人。沒人知道TA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華是洋,這一條線上的關系似乎源遠流長,錢從國內彙來,人卻在國外。問Z君,Z君也說不清楚,只知是通過國內的C君才搭上的,而C君呢,資歷深,經歷的也多,認識的人更多,但願他們以後不會為這些「友情贊助」所掣肘。

  照對方給出的地址,他將車子停在一棟平平無奇的紅磚樓房前。青年仰起頭來打量,此地就是最普通的居民區,房子有些年頭了,蓋來就是為了出租,甚至他自己在另一個區,也住在一棟八成相似的房子裡。這一棟更大些,幾家人合租在一起,他敲了半天門,還是對過的白俄女佣開他進來。

  「請您直接進去吧,門沒鎖,隨便坐。」女佣看著像是逃難出來的,急匆匆地在圍裙上揩了一把,過薄的白皮膚因忙碌而紅脹,泛著一層油汗,這竟讓青年想起高郵的腌蛋,他想他大抵是餓了,或者是想家了,「那位小姐是這麼說的。」

  青年道過謝,倒沒有大驚小怪,他走過幾萬裡路,見過許多有能力的女士,就比如一同做事的X君。他長期以來所熟悉的也都是那一類的女士,是以當他握上門把手時,一時竟有些緊張。

  什麼樣的女士,會住在這樣的房子裡,還贊助他們的事業?

  「請您見諒!」青年高聲告罪,將門輕輕一推,第一眼沒敢直勾勾地往裡看,第二眼倉皇一掃,竟大吃一驚:

  屋子裡空蕩蕩的,吊燈上沒有燈泡只有蜘蛛網,壁紙到處破損,地板也時有翹起。滿堂成套的家具是沒有的,只有兩把扶手椅擺在正當中,又不知從哪拖了個鐵皮桶權當做茶幾,可著座次擺著酒杯酒瓶。在這自成一體的荒涼裡,那對整潔的扶手椅反倒成為了突兀的所在,它們是那麼的「正常」,好像是從某間高級餐廳裡小心翼翼扛來的。

  他該坐嗎?青年一向果決,這次難得躊躇。正思索間,就聽見內室的門一響——

  一位黑發黑眼的年長女士倒退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式樣奇怪的銀白無袖緊身長旗袍,自己用手不斷地扯扯這裡、撫平那裡,一邊走一邊掉頭看後影兒,抬眼便看見了他。

  「哎!」許是被他嚇了一跳,女士下意識地叫出了聲,但那或許也可以看作是個招呼,因為那位女士很久都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眼睛亮閃閃的,滿盛著細碎的喜悅,臉上盡是笑容。

  「很高興見到您。」他只好打破沉默,有些手足無措。

  那位女士張了張嘴,有什麼話想說似的,但又說不出口。她欲言又止地糾結了半天,甚至捏捏腮幫子,或者抻一抻下巴,就這樣幾次三番,終於教她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開頭的音節還不熟練,但說到最後,已經能夠自如地表達情感了。

  她說:「原來您長這樣啊,W先生。」々


第97章 96

  「您聽說過我?」青年十分謹慎。

  「久聞大名。」奇怪的女士率先就座,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鐵皮桶,「我也是剛剛才想到,就這樣干巴巴地說話似乎太枯燥了,原諒我一時半會兒也騰不出手弄些好東西來。」

  青年覺得這位女士所說的白話很有意思,似乎比國內如今所流行的更加簡白,那麼流暢、那麼輕松,並不為了刻意地摒除古文而選擇現代化的字眼,似乎她……從生下來就活在一個完全沒有文言的環境裡。

  她自顧自說著,已經要給他倒酒了,青年連忙推辭,那位女士卻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你當得起,絕對當得起。」

  青年愈發迷惑,可那位女士卻毫無進入正題的意思。他端著酒杯更拘束了,她卻因一口酒落胃而更活泛了。

  「好看嗎?」那位女士摸了摸冰河般自膝蓋滑落的絲緞,「原該在日本見你的,可時機太不湊巧。這次倒是真正湊巧,可惜又太倉促,巴黎最不缺時裝裁縫,會做旗袍的可就少了。」

  這真是旗袍啊?青年讀書時也曾女裝為社團串戲,對女士衣裝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就算不了解,每天走在街上也長眼睛。他略作猶豫,便誠實告知,其實這衣服很奇怪,他也是第一次見,國內沒人這麼穿。

  「哎?」女士大受震撼,「怎麼會?我、我記錯了?」

  於是青年告訴她,現在女性國民們還是穿兩件式的更多,絕對會帶袖子,形狀像一對喇叭,而且很寬松,絕不會像這件「旗袍」一樣緊繃繃地將全身曲線都勾勒分明。他甚至都沒好意思提那過分高的開衩,只有最露骨的電影明星才會這麼穿。

  「這也差太多了!」女士很憤懣。

  「不,很好看。」青年基於紳士的禮貌而稱贊她,事實上也確實不難看。這位女士的容貌十分有特色,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是個混血,兩大種族的遺傳基因在她臉上勢均力敵地占據相同的份額,他只是覺得……這副五官似乎在哪裡見過。

  「是吧!這花紋我挑了好久呢,別的料子看上去倒像是壽衣。」

  青年掩飾般地喝了口酒,他實在覺得明明眼前這件更像。這塊旗袍料並非純白,隨著人的行動坐臥會折射出藍綠的電光,但……白旗袍,怎麼想的用元緞緄邊啊?這一身能不能當壽衣,他對那些糟粕並不了解,但穿來服喪、吊喪卻是完全沒問題。

  這位女士,她雖然滿嘴國語,實際上還是個外國人吧?青年默默地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種隔閡。

  「拿去吧!」冷不防地,女士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有一行手寫的俄英雙語地址,在赤塔。

  「這是……」

  「一間倉庫。」

  這他倒也看得出來,而且是鐵路附近的大倉庫。

  「想要自己的飛機大炮嗎?坦克車?航空母艦?」女士垂目盯著那張名片,眼皮一眨,眼光隔著密密層層的睫毛斜斜地直射上去,瞄准了青年的面孔,「還有拖拉機、聯合收割機什麼的,太多了,我也記不清了……想要的話,就去拿吧,都在那裡了。」

  青年眨眨眼,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過去我常常想,親手將這些東西交到你們手裡的那一刻,我該有多麼激動、多麼自豪,那一刻我所獲得的榮耀,這世間沒有任何獎項能夠比得上。」她這麼說著,神情卻很平淡,「可我等得太久了,真到了這一刻……」

  她又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努力綻出一個笑容:「無論如何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見到了你,W先生。這幾年我一直很忐忑,險些以為……青島的地標性建築要沒在我手裡。ヾ」

  青年的注意力還盡數落在那張名片上,只勉強分出一點頭腦來答話:「什麼?青島……您指那個教堂?這不能夠吧?」

  「誰知道呢,或許是吧!」女士笑了笑,一邊又嘆氣,仿佛很孤獨的樣子。

  青年還在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張沒頭沒腦的名片,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還是問出了口:「倉庫裡到底有什麼呢,密斯——」

  「哎呀,我的名字可太多了。」女士笑著擺了擺手,「雖然在那裡待得不太愉快,但我們福利院出來的孩子啊,都姓黨。」

  青年一怔,黨?

  「怎麼樣,比Mrs. Mannゞ是強吧?」那位女士開了個玩笑才回答他的問題,「那裡有資料,有圖紙,有模型,有生產線,從必不可少的合金、鋼管與螺絲釘,到英國三軍裝備部竭盡全力也要保密的一切,還是超全傻瓜特供版——認字就行。缺點是全英文的,得自己找人翻譯一下。」

  這一定是開玩笑的,是白日做夢。青年攻讀的並非理工科,他去日本又來法國,一直也不曾涉獵,但他知道這番話的分量,如果是真的……可一想到遙遠祖國的現狀,又覺得黯然。

  祖國現在所缺的,不是這個。

  「最早的資料已經很原始了,我時刻關注那邊的動向,有新技術會再往裡塞,我想咱們還是從頭開始學起比較容易吃透,對不對?」那位女士卻自顧自說得高興,「你們只要出些人,出點礦,知道哪裡有嗎?東北有油田,日本人已經勘探過了吧?沒事兒他們找不著的,你們以後就奔著他們找過的,往下多挖幾米,那油能呲那麼老高;鐵礦似乎不缺,算了沒事兒東北也有——真是個好地方啊!四川江西有稀有金屬,還有其他邪門資源,我根本也記不住,山東也有油田,新疆——」

  「不,等等,女士!」青年一直禮貌克制的聲音稍稍提高了一點,「我不明白,您給我這個……而我們……」

  「會有那麼一天的。」那位女士忽然也沉靜下來,「當然不是現在,現在你也未必信我。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這次錯過,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下次,我也未必能活到那一天、親眼見到那一幕。旁的人我都不相信,你也不要告訴別人。」

  「我一個人怎麼能——」

  「當你遇到那個人時,你自然就知道了,你知道他會是那個和你一起擔負國家命運的人,未來你們會一起並肩走過幾十年風風雨雨……總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青年震驚地望著她,擔負起國家的命運……嗎?他當然知道,祖國的未來在全體年輕人肩上,但她顯然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更具體的。

  這是怪力亂神嗎?但似乎又不像,那位女士非常清醒,一共就喝了一口酒。

  「啊,終於交出去了!」她輕快地站起身來,甚至想伸懶腰,但被那件古怪旗袍給束縛住了。「有一句話忘記問了,W先生。」那位女士像個小姑娘一樣拍了拍腦門,「如果有個曾大肆侵略過你、此時此刻也正在蠶食、且即將鯨吞你的國家遭遇了滅頂之災,你作為鄰國,會出手相救嗎?」

  「會。」青年毫不猶豫地說,「人民無辜。」

  那位女士凝視著他,以一種奇異的神情。「如果是小時候的我,想必有好多難聽的話要說,外子碰巧很擅長這一點。但是現在……」她點頭一笑,「全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對吧?」

  「這話說得不錯。」青年眉宇生輝。

  「還有好多說得不錯的,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什麼的,可惜我沒見過實物,也記不太清了。」她依舊望著青年,似乎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麼東西,某種更大、更宏偉卻無法捉摸、遙不可及的事物,「或許是這就是命中注定吧,你們的路我注定走不來。」

  她一邊笑,一邊搖了搖頭,但笑聲裡毫無譏諷,唯有無奈。

  「就這樣吧,我先走一步。」她說,鄭重其事地肅了肅面色,甚至向青年微微欠身,「要加油哦,嗯……就是『好好干』的意思。」

  但青年再次叫住了她。「您為什麼要做這些?」他問。

  連他自己都說不好,在問出這個問題時,究竟是信她還是不信。她所托付的東西、她古怪的言行,都讓她顯得毫不可信,可如果那位女士是個騙子,她又圖什麼呢?如果……萬分之一的僥幸如果是真的,她、她又是怎麼做到的?她到底是誰呢?

  「因為我是中國人啊。」那位女士很平淡地向他擺了擺手,頭都沒回,「新中國。」

  新中國。

  踏進這棟屋子以來聽過的所有離奇言語,都沒有這三個字帶給青年的震撼大。他一直以來都相信著,未來會不一樣,他們會用雙手將自己的祖國建造成全新的模樣。但那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誰都不知道。似乎那只是一個美好而模糊、只存在於他們腦子裡的願景,光輝盛大但不具體。

  可那位女士就那樣輕易地說了出來,就像她的白話一樣,似乎她……她知道,她熟悉、熱愛甚至懷念。剛剛說到「全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的時候,青年分明聽見她哽咽的聲音,也看到她眼眶濕了。以往他們也曾為理想與信仰而流淚,但那位女士卻不像……是了,她說,他們的路她走不了了。

  青年握緊手裡的名片,忽然轉身追了出去。可街道上人來人往,已經沒有了那位女士的蹤影。路口有個賣花的吉普賽小女孩一直在來來回回地打轉,青年三兩步跑去,問她有沒有見過一位穿無袖白裙子的女士走過。

  小女孩將懷抱的花束向他面前一遞,青年沒辦法,只好抽了一束有些蔫的風鈴草,品相不好,大抵也要不了幾個錢。

  「沒見過。」小女孩翻了個白眼。

  青年有些泄氣,但還是如約付了錢,正要走時,卻又被小女孩叫住。

  「怎麼了?」青年彎下腰去,耐心地等著她,他其實還挺喜歡小孩的,哪怕這孩子早早混出了一副成年人式的早熟姿態。

  小女孩板著臉,似乎在猶豫著什麼,最後惡狠狠將拳頭朝手心裡一砸,喊道:「算了,豁出去了!」

  花被震灑了一地,她卻絲毫沒有要撿的意思,反而向青年討回了那束風鈴草:「我來替你包一下。」說著開始從隨身的大挎包裡扯報紙。

  這種事……需要如此激烈的思想鬥爭嗎?青年搖搖頭,搞不清楚現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些什麼,他難掩失望地俯身,將一支支零落塵埃的玫瑰、百合撿起,懟在大腿上整了整,和小女孩ゝ交換回自己的風鈴草。

  回程路上他免不了想起那位來無影、去無蹤的贊助人女士,他當然知道這樣不對,無論為了路人還是為了己身的安全,都不該在騎車時分心想事,可不知為何,總是騎著騎著就走神。那束花就夾在剎車線與車前把之間,一路危危險險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青年決定先去找X君的丈夫C君,教他說這花就是他自己買的,如此這錢也算沒有白花。

  「我如果是女士,也要羨慕未來的嫂夫人,不知道生活會有多麼幸福!」 C君正好在家,襯衫卷在上臂,門口攤了一地的皮鞋等著被他刷。

  青年拍了拍C君的肩膀,如今的他實在是沒心情開玩笑。見友人高高興興地要帶著花回去哄妻子,他剛要轉身,目光卻忽然一凝!

  他明白剛剛為什麼一直走神了!

  「哎你怎麼還帶搶回——」C君差點被他拉了個趔趄,包裹花束的報紙就被粗暴地強行從懷裡扯了下來。

  那是一張幾年前的舊報紙,還是和會時候的事,那年青年還沒有畢業。他清晰地記得,會議剛剛開始便預兆不好,似乎注定要喪權而歸,但一場突如其來的謀殺卻強勢扭轉了原本定好的進程:「大轉彎」開始了。

  那兩位死者的身份任何一位關心時事政治的人都銘記於心,他們都是政府中不可或缺的事務官,頭頂的大臣與首相就算換成跑馬燈,但凡長腦子就不會去動這種人。

  而相比於那位平平無奇、只在戰時兼管過暫設的軍需部的男士,那位蓋爾·納什上校就引人注目得多。「大轉彎」發生的那一天,《申報》、《大公報》和《新聞報》上就有人發文悼念,他掃過一眼,只記得多是遺老遺少駢四儷六的錦繡文字。小報上則提到,北京宣武門的校場口胡同有人家掛了白,上海的某家西式醫院則緊急撤掉了花園裡所有的萬聖節布置。

  只隔著一道窄窄海峽的法國自然不會不報道這件事,他們甚至還配了圖片,用的是蓋爾·納什獲封嘉德騎士時的官方照。全副披掛的女士正值最好的年華,哪怕是華麗累贅的衣袍與裝飾都無法遮掩她的風采分毫,兩大種族的血統在她臉上勢均力敵地占據相同的份額,使人一眼便能望知,她是個混血。


第98章 97

  千代出院的那一天,空中濛濛地下著細雨,整個世界都浸潤在淡藍色的憂郁霧氣裡。但是千代不在乎。

  她坐在車上仍不減興奮,說得嘰裡呱啦:「……大夫說很少見到我這樣的成年人患猩紅熱,所以我好起來也比小孩子快,當然啦,這也和姬君為我安排的——姬君?姬君?」

  直子姬有些心不在焉的,她臉上裱糊著笑意,眼神卻放空。

  「您怎麼啦?」千代有些擔心,「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直子姬回過神來,打點起精神,「一直以來心頭掛住的一件大事終於了結,感到有點空落落的。」

  「什麼大事啊?」話說出口就後悔,千代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打從上次她非要越界去刨根究底、惹得直子姬不高興,她就發誓一定要長記性來著!

  「就是你的病啊!」直子姬笑了起來,像摸小孩子一樣摸了摸千代的頭。

  雖然千代拍著胸脯保證她現在又壯得像頭牛,但直子姬還是拖到天放晴才允許她出去走走。她簡直像能看見時間溜走的腳步似的,懷著一種強烈的緊迫感拖著直子姬滿巴黎瘋跑。直子姬向來縱容她,她說去哪兒就去哪兒,不想穿洋服就穿著物,想穿男裝也行。她們一起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漫步,一起去時裝屋挑選面料,一起去了凱旋門、埃菲爾鐵塔和盧浮宮,一起在塞納河畔喝咖啡……還有許多千代事先不曾聽說過的、有意思的小店,直子姬都陪她一一踏遍了。

  千代覺得自己好像生活在絕無僅有的美夢裡,她幸福得快要飄起來了,這個夢如果能一直不醒,那該多好呢?可惜等到皇太子南返,直子姬就又會成為端莊優雅、雛人形一般標准的「藤典侍」,千代只是她的侍女,每日枯守在赤阪屋敷裡,遙遙等待著直子姬退宮的消息。這段路很短,短得她幾步就能跑過去,可卻是千代此生無法跨越的天途。

  美夢的最後一天,千代決定小小的「出格」一次,以作銘記。

  「那種地方?」直子姬被她面紅耳赤、支支吾吾問得摸不著頭腦,「哪種地方?」

  「就是……吉原那種地方。」千代都不敢抬頭看直子姬,「我們去,她們會接待嗎?」

  「不知道,因為我們根本不會去。」直子姬神情冷下來,「千代,你多大了?」

  「十八!」千代昂首挺胸,很是自豪,「無論哪個國家的規定,除非我是個男人,否則我都成年了。」

  直子姬恍惚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麼,千代已經猴在她身上、扭來扭去地纏個沒完。

  「可法國和日本不一樣。」直子姬表現出了明顯的動搖,「你要是想——」

  「不不不我不想!」千代激烈否認,不等她開口就知道直子姬會提出怎樣的解決方案,「香榭麗舍大道上的那些交際花,看上去和真正的貴婦有什麼不同?」

  她實在是厭倦了,厭倦了那種風雅、禮貌、體面的東西,各式各樣的規則將人與人劃分成壁壘分明的界限,每個人都得被安進各自的小格子裡去,恪守著該有的本分。直子姬是藤典侍,而她是女僕……千代本可以面不改色地接受皇太子的刁難,五郎八還為她擔心,可千代自己知道,她在皇太子眼裡連個物件兒都算不上,她的主人直子姬才是那個物件兒。

  但是現在,經歷了在歐洲的一切,千代只想把那一玻璃盆的糖果都扣到皇太子圓溜溜的腦袋上去。

  她渴望某些粗俗的、熱烈的、毫不體面的、打破界限的……那個詞她想都不敢想,或許是感情,或許是歡笑吧?

  不可以嗎?

  直子姬無奈地看著她,末了嘆了口氣:「去把那身西服換上——我在那種地方很安全,你正相反。」

  千代機靈靈地打了個寒噤,激動的。

  趕在夕陽落山之前,直子姬帶她來到蒙馬特高地下的一間酒吧,千代發現有不少男裝麗人同她們擠在一起,有的認認真真地貼著假胡須、胳膊下夾著禮帽,有的人連聲音都故意裝得粗豪,像她們這樣只是換身衣服就來的,反而不多。

  「在這裡,性別意味著某種可能性,『男人』是不可以被拉走的。」直子姬拿著兩張入場券,言簡意賅地同她解釋。

  千代還是茫然,怎麼喝點小酒還要有這麼大的規矩?這群女人喬裝打扮,就是為了和男人坐在一起喝杯酒嗎?但當舞台大幕拉開,她便不這麼想了——

  十二個美艷的舞女像一蓬炸開的煙花,一股腦兒地擠到她的眼前。她們裸露的肩膀上只圍著一條羽毛亂飛的長披肩,鮮紅閃亮的裙子擠在一起「沙沙」作響,裙擺的每一層褶皺都釘著數不清的金屬片,同她們紅唇下耀眼的潔白牙齒一起,囂張地反射著台上熱辣辣的強光射燈。

  音樂激昂地攀上一個小高峰,舞女忽然齊刷刷地將腿一抬!

  「謔——」台下齊齊發出這樣一聲喊,緊接著口哨聲不斷,還有人大力鼓掌。

  千代眼睛還盯在台上,嘴巴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找直子姬了:「她們裙子底下——什麼都沒穿?」

  「長褲是沒有的,我想內褲總有一條?」直子姬矜持地咬著一顆黑橄欖,淡定地回答她。

  「那也太高了吧?什麼人能把腿踢到臉前啊!」千代甚至感到一絲懼怕,她覺得自己的腿部肌腱都在跟著痛。

  「你說我能跳嗎?」直子姬忽然問她。

  「什麼!!!!」千代的吼聲差點蓋過伴奏的音樂,「絕對不行!」

  西園寺公爵的女兒,要不是外面收養的,根本就是連皇後都當得,怎麼能去跳這種、這種——欣賞是一碼事,上台是另一碼事,總之絕對不行。

  「噢,我是說單從難易程度上,我能不能跳?」習慣了千代的大開大合,直子姬異常的波瀾不驚。

  「那、那也不行!」千代臉紅了,一時片刻她還是無法將從三位的藤典侍與台上熱辣奔放的舞女聯系到一起,「您跳這個做什麼?」

  「興之所至,隨便一提而已。」直子姬笑眯眯地,千代懷疑她今晚就會回去偷偷壓腿!

  一曲跳完,酒吧裡那種聚精會神的緊張感便消散了,有人往外走,有人往裡進。直子姬讓她坐好:「我買的是通票,後面還有,今天非得讓你看到吐不可。」

  「那不可能!」千代笑嘻嘻地耍賴,漸漸地便笑不出來了。因為氣氛一旦松弛,某些剛剛無暇顧及的異樣感覺便分外清晰,她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那視線沉甸甸、仿佛有重量,恨不得將她整個人拍平在桌上。

  「那邊有個人好奇怪,一直看這邊。」千代不敢老回頭,悄悄指給直子姬看,「跳舞的時候好像也是。」

  剛剛她忙裡偷閑地掃過幾眼,台上極亮,台下便暗昏昏的,只能看見是個黑頭發的歐洲男人,鼻子相當有存在感,旁的什麼都看不清。現在偷摸再看,大抵能估算出年紀,三十來歲,和千代的父親吉右衛門差不多大。

  「哪兒?」直子姬漫不經心地偏過頭來,倏然渾身一震。

  「姬君?」千代敏銳地發現了主人的反常,「您怎麼了?」

  直子姬沒有回答她,只是像被什麼邪靈攫住了心神一般,呆呆地望著那人的方向。

  壞了,千代心想,這八成是遇上老情人了,歌舞伎劇場裡都是這麼演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幽微情緒重新去打量那人,總之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什麼花樣來。就……平平無奇吧,尤其是在法國,更不符合東方人的審美。

  她在座位上扭轉身體、伸長了脖子去望的姿態已經稱得上非常無禮了,直子姬忽然一把按住千代緊緊繃在圓桌邊沿的胳膊,斬釘截鐵地說:「巧合!」

  這太有意思了,千代想,直子姬居然慌了,她居然有名為「慌張」的情緒。招魂神社的火場裡,哪怕差點被沉重的禮服卷進火焰叢中,哪怕被烈焰逼到眼前,她都不曾有過絲毫的進退失措,現在她居然慌掉了。

  可與老情人重逢,到底有什麼可慌的呢?除非不是老情人——千代被自己聰明到了,高興得搖頭晃腦,她當然更喜歡這個結果。

  「姬君。」她嚴肅地問,「他是你的債主嗎?公爵當年沒有為您還債嗎?」

  「啊?」直子姬雙眼放空,整個人顯得有點兒遲鈍,「算是吧……怎、怎麼不算呢?」

  千代理解地點了點頭。使團在凡爾賽遭到的非人待遇,這在坊間根本不是秘密。她哥哥曾說過,內閣裡甚至有人盼望著他們一個也回不來,這樣的話,他們就能夠從莫名其妙的凶手變成身肩正義的受害人,畢竟兩軍交戰且還不斬來使呢!

  這一切都多虧了直子姬盡力居中斡旋。但使團的離開並不正式,更不符合外交禮儀,只比「偷跑」強了一點點,甚至只能臨時搭乘商船歸國——即便有錢也不敢亂花,哪還有余地為直子姬還債?

  「您別白費功夫了。」千代再度心生同情,「他早看見您了,畢竟那邊最多也只能看到我後脖頸上被毛毛蟲蜇出來的疤。」

  「我……只要我裝作沒看見他。」直子姬勇敢地說,喉頭劇烈地滾動著,不會要被嚇哭了吧?

  「哦不!」千代先嚇得往直子姬身邊一縮,「他他他他走過來了!」

  直子姬眼疾手快地將桌邊唯一一個還空著的高椅踹倒,然後不停地試圖用腳將它撥拉到更遠的地方去。千代想說這根本沒用,而且很好笑,但她從沒見過直子姬這樣活潑——發自內心的,而不是被她強拉著。

  正想著,債主已經到跟前兒了。他低頭看了一眼,直子姬就若無其事地將腳收了回去。債主自己動手、將那張高椅撿回來放好,才很平靜地問:「不歡迎嗎?」

  舞曲又轟轟烈烈地響了起來,圍繞著這張小小的圓桌,空氣卻突兀地陷入了沉默。沒有招呼,沒有寒暄,什麼都沒有,這兩個人只是默默地相對,直子姬低著頭,債主也低著頭——在看她。

  千代既想看演出,又舍不得錯過眼前這一幕。她還在想突然變懦弱的直子姬到底何時才會開口回應,那債主就已經老實不客氣地自己坐下了。見千代瞠目結舌,他甚至主動同千代搭話:「她花錢與我花錢沒什麼不同,我有權利坐下。」

  那神情簡直稱得上是和顏悅色!

  是該高興,千代暗自琢磨,跑路好幾年的老賴忽然從天而降在眼前,換成哪個被漂了賬的債主不得高興得晚上都沒心思睡覺啊!

  直子姬詫怪地看了債主一眼,一觸到他的眼神趕緊又縮了回去,低聲道:「我花的是我的俸祿。」

  「你的俸祿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與心碎之上,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只是看似隨意的一句話,直子姬卻被激得牙關緊咬,眼圈兒都紅了。

  唉,尋常人欠債都覺得羞恥,何況是西園寺家的姬君呢?千代心疼極了,但看債主——老天爺,他居然在笑啊!只是欠錢而已,沒必要吧?

  「比我想像得要早,我以為下次見到你,你會和格林德沃一起出現在報紙的通緝令上。」

  千代覺得……她似乎無意中觸及到了直子姬陰暗過去。她其實——其實是伙同那個格什麼什麼的人,聯手騙光了債主的錢吧?人家都要報警抓她了!

  「你是……怎麼發現我的?」直子姬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往裡面藏了一副歡欣劑。」債主說,「你以為我不會打開看?我和日本人又沒仇。」

  「就不能是巧合嗎?」直子姬顫抖了一下,虛弱地問。

  「當然還有別的,我想高貴的公爵小姐一定是太久沒光臨並不歡迎她的歐洲了。」債主冷冷地回答,「正常人都知道,一個德國人如果想要去英國,他可以直接乘船南下,而不是非要先來法國、再折返北上。你自己清楚德國有多少港口,怎麼,伺候人的生活過久了,就忘了從前是怎麼隨心所欲了?」

  千代已經生氣了!哪怕這些話她只能聽個七七八八,哪怕這七七八八裡還有很大部分她不知道是在講什麼,可、可這人講話未免太難聽了,他是債主了不起嗎?

  「更何況,」債主忽然放緩了語速,「你以為我們是你們?我告訴過你,有些事你們干得出來,我們卻永遠都不會做。」

  直子姬抖得更厲害了。「你設局騙我?」她終於有點生氣了,聲音輕而激烈,像舞台上簌簌抖動的金屬片,「什麼『你們』、『我們』的,我——」

  「你只是太緊張了,也太敏感。」債主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哪怕是格林德沃,也不會覺得一個小黨派的頭頭去趟英國有什麼不對。只有你,蓋——只有你,只有你會一見之下就覺得,是我們在試圖操控這個關鍵人物,所以你一定要爭分奪秒地搶回來——因為你就是這麼對待別人的。」ヾ

  這兩人說話一個比一個聲音小,千代又要看演出,又要盡力分辨,根本忙不過來。可直子姬卻再度沉默了,她垂頭坐在那裡,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看上去分外可憐。但債主似乎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如果千代沒聽錯,他應該也沒有進行什麼道德上的評判,是直子姬自己心虛。

  千代不得不接受自己所侍奉的主人不僅年紀輕輕經略政界,甚至還牽涉進一個很大的金融犯罪團伙裡的悲慘現實,連帶著她自己的腰杆都沒那麼硬了。什麼西園寺家的姬君,什麼從三位,這裡是法國啊,人家又不認!該死的,皇太子是半路專列被炸了嗎?怎麼還不回來?

  「你叫什麼名字?」大概是她內心的掙扎已經具像到了臉上,引得債主又看了她一眼。可……可這難道是紳士應有的禮節嗎?千代對西洋紳士的印像片片碎裂,當年她在前往分家侍奉直子姬之前得到了公爵召見,公爵都沒這麼生硬地問她名姓!

  「千代。」她硬邦邦地說,為了這口氣,腰板也得重新硬回去。

  「我的侍女。」直子姬用一種寶愛且憐惜的語氣介紹她,「她是一個發自真心的人。」

  千代的臉「騰」的紅了,被巨大的幸福感兜頭淹沒!

  「她會是那個例外嗎?」債主問。

  為什麼要這麼問?

  「不會。」直子姬毫不猶豫地說,指著舞台上盡情甩動長腿的康康舞女郎,「這是醫療關懷。」

  「她看上去和樹葉差不多大。」

  「事實上,一樣大。」直子姬甚至向千代微笑著點了點頭,「所以她有,而旁人沒有。」ゝ

  一定是說她得了小孩子才會得的猩紅熱吧?千代有些不好意思,總感覺直子姬是在隱晦地指責自己調皮搗蛋似的。

  債主又不說話了,直子姬也不說話,千代趕緊多看了幾眼舞台上,直到一曲跳完,他倆還是這麼坐著。

  「還沒恭喜你,這麼多年,你終於做到了。」

  「這你也知道?」

  「我還知道你離開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嗯?」直子姬一愣,立即伸手指往酒杯裡蘸了蘸,就要在桌上畫什麼。千代隱約覺得這場面有些眼熟,但債主已經一把握住了直子姬的手。

  「喂你——松開!」千代低聲喝道。

  債主理都不理,仿佛能預判到直子姬下一步動作似的,將她的左手也控制住了。千代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推他,債主卻帶動著直子姬的手肘一撞,將整瓶酒都推倒在了她身上。

  「你的……武器呢?」趁著千代被滿身淋漓的酒水弄得手足無措,債主緊緊地逼視著直子姬。

  「沒帶回來。」直子姬突然不難堪也不心虛了,沉著地面向他,「一個都沒有。」

  「你真當自己是非洲人了?」債主突兀地生起氣來,剛才的高興來得快、去得更快,「那你應該把皮膚塗黑,而不是土地——」

  「你怎麼還在欺騙自己,西弗勒斯?」直子姬舉起那只被用力緊握到泛白的左手,「那我現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不是失靈,更不是我能力不足,我從來沒想過要躲避,是我選擇了不躲避!如果沒有你……奧托他們會繼續執行我留下的計劃。」

  千代正手忙腳亂地擦拭衣服,間或抬頭看他們一眼,發現債主的神情仿佛要吃人一樣。她從沒見過那樣難看的臉色,一般人氣成這樣早就發作了,譬如她的父親大人,永山吉右衛門,估計現在正拿起那把祖傳的打刀、叫囂著要砍死誰再謝罪呢。

  「你死了……」他輕聲嘆息,但那話怎麼也都說不下去。千代心裡正怪他口無遮攔,債主卻接上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那樣我就能見到你了。」

  「見不到。」明明直子姬還是原來的樣子,可千代總覺得、她似乎變得很冷酷似的,「別人也不是傻子,我怎麼會留下這樣的隱患?我死,也會以西園寺直子的身份死。」ゞ

  欠債還錢多簡單的事兒,怎麼老說些死呀活的?多不吉利啊!千代心中嗔怪,但好歹直子姬總算知道拿身份來壓人了,等明天皇太子回來,這件事想必很快就能結束吧?

  債主想必聽懂了直子姬話語裡暗含的威脅,他默默地坐在那裡,整個人都仿佛要與台下的黑暗融為一體了。

  「怎麼了?」千代有點害怕了,悄悄用日語問直子姬。

  「他拿我沒辦法。」直子姬有點悲哀、又有點輕松地說。

  「您還要賴賬啊?」千代傻眼了,覺得自家姬君不該具有這樣……的品德,「欠很多嗎?」

  「這個嘛……」直子姬幽幽嘆息,「當死亡降臨的那一刻,說不定我就能還上一些。」

  那不就是遺產?合著從三位藤典侍的全部身家也還不上,這得是多大的一筆錢?

  「如果您是為了帝國的利益,完全可以向今上求助,讓國家金庫替您還錢。」千代認真地建議她,然而直子姬哭笑不得,她擺擺手,示意千代安靜。

  「你現在要怎麼樣嘛?」她好聲好氣地問債主,那男人卻厭煩地別過臉去。千代挺同情他的,真的,普天之下哪有被拿捏的債主?

  「至少讓我見見你。」可憐的金融犯罪受害人說。

  這一句千代百分之百聽懂了,可她覺得自己更不懂了。

  「也行啊!」直子姬滿不在乎地說,比了個「請」的手勢,「你來還是我來?」

  債主似乎覺得直子姬在戲弄他,神情更加不善,可直子姬只是笑吟吟地拈起一片法式小圓餅。「喏,這是我,」她指了指下面的餅皮,又指了指中間的夾心,「這是西園寺直子,那麼它……可以是任何人。」々

  兩個人的目光都凝在最上層的餅皮上,千代好奇地跟著看了幾眼,什麼都看不出來。

  「沒想過還能這樣吧?」直子姬得意洋洋。

  「沒有。」債主坦然承認,「那本來也不是我擅長的。」

  「那完了,也不是我,怎麼辦呢?」直子姬故作驚慌,「其實西園寺直子長得還是挺耐看的,要不你忍一下,習慣了就好了。」

  債主笑出聲來。「去你的!」他不滿地說。

  「哎呀,忘記你以貌取人了。」直子姬似乎是在打趣那位債主,繼而又摸摸自己的腮,「這張臉,可是所有人用上這麼多年的旅日見聞,一起為我硬湊出來的,比父母生我時可用心多了,你居然還嫌棄?」

  債主越發笑個不了。「誰給你弄的?」他以一種嘲笑般的口吻問,「你們每天就做這個?」

  「還能有誰?」直子姬反問,「或許才華可以通過■液ぃ傳播,或許是他本來就擅長變形術……總之我們所有人,我們的夾心在餅皮蓋上來的一瞬間就會崩潰,期間不知道出了多少事故,但他甚至還能再覆蓋一層。」

  不知是哪句話逗得債主又笑起來,但千代總覺得……他並沒有實際所表現出來的那麼高興,而是借助「笑」在抒發一些別的什麼……情緒,或者感情。證據就是,他笑完了臉色依舊不明朗,總不會有人天生就這德性吧?

  而直子姬呢,債主一旦笑起來,她便停止說那些俏皮話兒,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兩人的手都擱在桌子上,離得那麼近,只要略一動動,就能相握——千代忽然有些嫉妒,趕緊倒了一杯酒,硬擠開債主的手,將杯子塞到直子姬手裡。

  債主看了她一眼,奇怪的是那眼神並沒有透露出什麼嚴厲的情緒,與他的面相不太相稱。千代膽子又大起來,剛想回敬一句,就聽見直子姬拒絕她道:「不了,明天殿下就回來了。」

  「噢!」這話似乎又叫債主抓住了什麼把柄,他簡直滿懷惡意,「和年紀能當你兒子的男人傳緋聞ぁ,感覺如何?」。

  一句話裡千代也就聽懂個「兒子」還有「緋聞」——怎麼,西園寺公爵要為直子姬擇婿的事情都傳到法國來了?反正公爵沒有親生子女,現在的嫡子是從毛利家過繼來的,直子姬如果能招贅,往後西園寺一門也壯大些,也不用老是過繼了。

  但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因為直子姬皮笑肉不笑地反擊他道:「兒子?那你可就犯法了啊!」あ

  債主又笑了起來。千代靠著連蒙帶猜,對這兩位的關系愈發捉摸不透,更想不明白這究竟有什麼好笑的。

  「我是清白的。」他忍著笑說,「我是被引誘了……」

  這下直子姬也撐不住了,她笑得將臉埋在兩只手臂裡,肩膀頭一個勁兒地抖。千代覺得自己學習英語的熱情史無前例地降到了最低,因為復雜的長句子她聽不懂,簡單的短句子她依然不明白這兩人在說什麼。

  被這位惹人生厭的債主一打岔,後半場的表演千代都沒有看好。散場時已近午夜,她滿打滿算以為,一位法國紳士最起碼應該曉得要送女士回去,但債主居然要先走,走前還問直子姬:「一樓A室,對吧?」

  「怎麼總是——」直子姬掩面嘆息,「你連這都知道!我豈不是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

  「我慢你一步,但這種事只要問房東就行。」債主說,「我對你隱私最大程度的冒犯也不過是想要看你的備忘錄,現在也早就用不著了。」

  「到現在,我也沒什麼別的能給你了……仍然就只有一夜。」

  「我也一樣。」

  「可、可我不想——又要在一棟荒涼的破屋裡……引誘你。」直子姬艱難地說,一副又難堪又好笑的神氣,千代發現她從耳朵尖、後頸下去一路都紅透了,只是在夜色掩映下不甚分明,臉頰倒還粉白粉白的。

  「這次輪到我了。」

  千代迷惑地望著債主與直子姬,他們夾在散場的人群裡,像手水舍裡的兩簇紫陽花,被洪流衝擊得越來越遠。


第99章 98

  皇太子歸來的前一夜,千代失眠了。

  明明喝了不少酒,可還是睜著眼睛直到天亮。要是在倫敦,或者在『香取』號上,她都可以悄悄溜去直子姬的臥室,看一眼她安穩的睡顏。可就是在這裡不行,她的房間與直子姬的房間隔著兩層樓,比在赤阪的家裡離得還要遙遠。

  專列傍晚抵達,過站不停,只在巴黎有十五分鐘的登車時間。直子姬似乎也不太樂意似的,昨晚道晚安前特意叮囑千代,中午一點來幫她著付,午飯不吃了,直接去酒店的美容室做臉做頭發,這樣將將趕得及五點出發,同使館的人一道前往車站。

  但她不是失眠了嘛,眼見得窗外紅日躍出巴黎高低起伏的天際線,一路越爬越高,勉強堅持到十一點鐘,實在是忍不住了——連兩個人的行李都已經被她趁著失眠的功夫、仔仔細細地打包好了。

  於是千代抱著搭配好的著物,勇敢地踏上了通往頂層的電梯。

  這一層只有三間房,因為每一間都占地不小,直子姬住的那一間是皇太子特意留給她的,直衝著電梯——隔著層層柵欄,千代一眼就看見房外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

  她和千代差不多高,長長的黑發微微打卷兒,被胡亂堆在頭頂,穿一條無袖緊身的銀白長裙,下擺一直飄拂到腳背——這麼保守的長度千代還以為只日本有呢!

  「你好?」千代自信地打了個招呼,這類型的簡單對話她完全能夠駕馭,「您找我的主人有事嗎?」

  柵欄漸次打開,女人也相當驚惶地回過頭來,生得相當漂亮。但千代完全注意不到她的臉,只是死死盯著她的手:那女人手裡捏著個什麼東西,正准備往鑰匙孔裡捅!

  「你是誰!」千代大喝,衝出去好幾步才想到該回頭找人,可電梯工早就下去了。

  「我——」女人張口欲言,千代已經衝到了跟前,騰出一只手來揪她,卻發現沒處下手。因為細看之下,女人實在是太狼狽了,她光裸的手臂上全是指痕,雙腕被什麼東西綁過,臉上的妝花得一塌糊塗,僅半寸高、緊箍住喉嚨口的衣領根本無法遮住整爿痕跡,千代一點兒也不想知道那是什麼。

  「您是……在躲避什麼追殺嗎?剛、剛從哪裡逃出來嗎?」千代戰戰兢兢地問,想不到如此高級的酒店裡竟然還隱藏著一個魔窟。

  女人害怕地左顧右盼起來,似乎不敢大聲說話,千代立即很上道地湊近,女人卻忽然面色大變,直指逃生梯的方向!她下意識跟著回頭,就感到有人在她後腦勺上輕輕一拍——千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直子姬打著哈欠送走了警察、醫生和酒店經理,回頭看了一眼縮在沙發上的千代,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真的不是幻覺!」千代委屈地說,可恨這一層住客太少,沒人為她佐證,「真的有賊!」

  「可是我們沒受到任何損失啊。」直子姬哭笑不得地指了指桌上的衣服包,「醫生也檢查過了,你頭上也好好的,要不要去醫院照個X光?」

  「不要了。」千代悶悶地說,「來不及了。」

  直子姬卻很體恤她,讓她去床上躺一會兒,著付她可以自己來,打結時再幫把手就可以了。千代有些不樂意,但也不想拂了直子姬的情,人躺在不知為何毫無直子姬氣息的冷被窩裡,眼睛骨碌碌地轉。她注意到,直子姬帶到自己房間那些貼身物品也已經收拾好了——難道是昨晚都弄好了才睡覺的?剛剛直子姬明明就是被經理活生生敲門敲醒的嘛!

  果然,直子姬一整天都顯得特別困倦,著付都草草了事,因為她似乎搖搖欲墜、不能久站似的。去了美容室,坐著也睡、躺著更要睡,千代自己一夜沒合眼,都沒像直子姬這樣累。而且她似乎總想如廁,偏偏又不方便,只好忍著。於是在使館的人到來之前,直子姬都是一副捂著小腹昏昏欲睡、然後猛然驚醒、繼而臉色扭曲地喃喃罵人的模樣。

  千代算了算日子,發現今天不是直子姬的信期。

  上了火車,直子姬也並沒有去拜見皇太子,她仿佛真的是倦極了,堪稱迫不及待地匆匆將外衣一除,便鑽到包廂裡呼呼大睡起來。好在皇太子也因為旅途奔波正在小憩,而其他人都以為藤典侍因傷致弱,都沒理論,反而紛紛親自前來包廂探望,又一一被千代擋駕,只留下了禮物與藥品。

  最後一位訪客是皇太子的使者,他程式化地轉達了主君的慰勞,又留下小小一方紅絲絨盒子。千代沒忍住偷偷看了一眼,卻發現裡面是一條珍珠項鏈。

  先前皇太子出訪前,曾許諾要為良子女王購得一串歐洲最好的珍珠,拿回來同日本所產的比一比。他的確未曾誓言,一路上途徑有不少珍珠產地,無論有沒有在附近停靠,他都想盡辦法派人去買——眼前這串算怎麼回事?

  還嫌直子姬因為這個「典侍」之位遭受的非議不夠嗎?

  第二天起來,她將此事報告給直子姬知道,直子姬卻嗔她大驚小怪:「這只不過是殿下挑剩的,他比來比去,大概是出結果了吧?」

  「我看這串也不醜。」千代愛憐地摸了摸渾圓潔白、光芒奪目的珠子,此時此刻它們正緊緊依偎著直子姬的咽喉,「不知道殿下挑中的那串會有多好看。」

  「應該是那串法國產的黑珍珠吧?」直子姬漫不經心地說,「大使告訴我說,殿下看到那珍珠時眼神都不一樣了。」

  「法國還產珍珠?」千代做賊心虛地壓低聲音,「那我們出去玩的時候……怎麼沒遇見啊?」

  「來自殖民地,怎麼不算法國特產呢?」直子姬微微一笑,趁機塗上一層薄薄的口紅,「滿■產出的鋼鐵、樹木與煤炭,不也照樣裝船運回來嗎?」

  是哦!千代恍然大悟,不小心觸到鏡子裡直子姬的眼神,卻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

  專列若全速前進,本該在午夜時分抵達羅馬,若要在中途城鎮休息一夜,未免又要產生額外的事端,因此在皇太子的首肯下,駐意大使非常通情達理地告知意方,皇太子願意降速,以便於在火車上度過安穩的一夜,也方便後續儀式的舉行。至於對同線路其他民用班次的影響,這他們不管。

  當直子姬容光煥發地戴著珍珠項鏈出現在早餐桌上時,項鏈的原主人率先帶頭,非常洋派地鼓起掌來。

  「很高興看到你已經完全健康了,典侍。」皇太子在熱烈的掌聲中揚聲道,「我會讓陰陽頭和土御門家ヾ的家元向你道歉的。」

  「上一回陛下下旨,似乎沒什麼用。」直子姬落落大方地穿過人叢,「這次有您調解雙方,我就放心了,一切全拜托您了,殿下。」

  沒有一個皇太子不愛聽這話的,果然直子姬就被近來作風越來越西式的皇太子邀請到了自己桌上一道用餐。千代微微緊張起來,可直子姬卻還是那副淡定模樣——從千代擔當這份工作以來,就屬前天晚上那個債主最厲害,他能全然撬動直子姬的圓融外殼,將之一寸寸剝掉,露出一個截然不同的「直子姬」。至於別人嘛……她永山千代恐怕是不行的,但今上和皇太子也不過就那樣。

  這說明直子姬是一位寵辱不驚的好女子,出於善良的本性,她對自己曾經犯下、至今也無力彌補的過錯而坐立難安。嗯,一定是這樣,千代自信滿滿地想。

  餐桌上,直子姬正往面包上均勻地攤著黃油和果醬,用一種玩笑般地口吻提起:「我遇到一個人,聽見一個笑話,他說日本同支■ゝ,就像英國與法國。」

  「哦?那他一定沒學過歷史與時政。」

  「據他所說,他每天都在學,差不多也兩三年了吧。」直子姬微笑著說。

  「那他一定是個傲慢的歐洲人。」

  直子姬忍不住大笑起來。「的確如此。」她用手帕擦著手,「我很生氣,險些同他吵起來,我說這不啻於一種深刻的侮辱。」

  「的確。」皇太子深以為然。

  「他寄希望於日本與支■能像英法那樣媾和,似乎英法在歷史上也曾互相征伐、攻城略地乃至屠城。」直子姬臉上的笑讓遙遙侍立的千代再一次感到了微妙的寒意,「我說,這絕不可能。」

  「的確!」皇太子的聲音大了些,其他桌上開始有人鼓掌、吹口哨,「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合二為一。」

  千代暗地裡撇撇嘴,覺得這群貴族少爺們真是輕狂,■那那麼大!還有英國人撐腰,還要買滿鐵——要不是■那政府自己拖自己後腿,他們現在已經失去滿鐵了,千代還有個叔叔在那邊工作呢!據她哥哥透露,是日本方面一直在派人游說,讓支■人相信,貿然購買滿鐵會大大得罪日本。

  照千代說,這種話誰信誰傻,有英國那樣肯撐腰,還怕日本做什麼?但支■政府似乎真的就此分成了兩派,日日爭論不休,滿鐵的事竟然無限期地耽擱下來,這讓許多人都松了口氣。

  若敵人能一直這樣顢頇下去,那麼……合二為一,也未必不可能。

  在意大利的日子堪稱無聊至極,簡直能與船上的無盡歲月媲美。有了與直子姬攜手同游巴黎的經歷,千代已經對逛市場購物完全失去了興趣,哪怕有好些年輕警衛向她獻殷勤、表示不當班的時候願意保護她一起出去走走,千代也提不起勁。

  離開歐洲前的最後一天,千代看到直子姬正在鏡子前穿一套騎馬服。

  「不是自由活動嗎?」她怪道,蹲下身幫忙扣馬刺。

  「本來是呀,可殿下想去參觀軍營,與士兵們演射。」直子姬怪洋派地將手一攤,「這不,又把我們拖上了。」

  千代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不是——」她悄聲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皇太子殿下落地就一身毛病,很難想像一個右手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的人要怎麼從學習院順利畢業——除非他爸是今上。

  「哎,越是這樣的人就越是興頭。」直子姬哂笑著將手一擺,「再厲害的神槍手,不也得服他的管?」

  「可我們說好了今天去爬山的!」千代有些委屈,其實今天很熱,但她不在乎。

  「要不……你也一起來?」直子姬稍作猶豫,「躲在後面,不要緊的,現在已經不是剛出來那會兒了,都玩瘋了,沒人管。」

  事實證明直子姬說得沒錯,或許這也和意大利人的自由天性有些關系。千代換了身男裝,混在一眾隨從與警衛最後,皇太子一眼就看見她了,但也只是點頭笑道:「穿西服倒更好看了,要是被哪位海軍軍官看見、問我討去當續弦,也算是締結兩國一段良緣。」

  「真是!」直子姬笑容可掬,「意大利與日本,那可真是般配。」

  千代很無奈,她明明知道直子姬說的不是真心話,可心裡還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慌亂。

  靶場就是拉斯佩齊亞軍港裡的小靶場,陽光正高,格外的塵土飛揚,近在咫尺的海洋仿佛只能徒增悶熱。皇太子自己不上場,就依次點他那些親信上去,還說什麼「皇族男子都該去當兵」,點到最後,甚至點到了直子姬:「典侍也來試試麼?」

  直子姬原本含笑裝壁花,只負責翻譯、鼓掌以及捧場的,聞言不及擺手,就聽皇太子說:「比准頭沒些意思,不如賭一賭運氣?」他轉向一臉莫名其妙的意方軍官,要求人家將最好的神槍手叫出來。

  然後你這邊就出個——千代無語至極,在她心裡直子姬當然是千好萬好,但她也確實不信直子姬連這種局面都能拿下。

  「有意思。」直子姬愣了一下,旋即大大方方地自人群中站出來,「怎麼比?」

  圍觀人群微微騷動起來,皇太子自己無力,謀劃起來倒是很起勁兒。「三局兩勝,站姿、跪姿、臥姿……不,我不能讓典侍當著這麼多外人的面趴到土裡去。」他興致勃勃地說,「那就兩局吧,怎麼樣?」

  那個一臉懵懂的大高個兒水兵已經在等著了,直子姬也沒多廢話,她點頭表示認可,走去站到另一邊。她舉槍的姿勢很優美,但胳膊打抖,瞄准時被槍托燙得直發愣,這副嬌生慣養的情態惹來一陣笑聲。

  可千代已經完全看傻了,每每當她自認為全然了解直子姬時,她都會給她驚喜。

  「國運長久!」直子姬沉聲道。ゞ

  皇太子帶頭鼓起掌來,喊道:「如此九環足矣!」々

  千代卻有些擔心,再不開始,她怕直子姬手臂脫力把槍砸地上。

  意大利人完全不知道他們在高興些什麼,直到翻譯告知了玩法——那位大個子水兵在再三催促之下,才喊了一句:「意大利萬歲!墨西拿萬歲!」

  直子姬忽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好像很想轉頭、去看看那大個子水兵長什麼模樣似的——但此時此刻她的眼睛正與一把上膛步槍的瞄准鏡貼在一起。圍觀人群嚇得臉都白了,好在直子姬也沒有完全失智,只是這一槍出去,成績慘淡。

  二環,離脫靶只差一點點。

  誰都笑不出來了,意大利人卻覺得自己贏定了,嘴裡嗚啦嗚啦地歡呼起來。千代很為直子姬提著一口氣兒,順便覺得皇太子就是閑著沒事兒干,自找不痛快。

  「《道德經》上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直子姬定了定神,手抖得厲害。

  「都說典侍的漢學超乎尋常地好。」千代不知道他倆打什麼啞謎,總之皇太子僵硬的神情竟然更難看了,「這是晉朝故事,典侍是今人,也拾古人牙慧?」ぁ

  「古時主東亞者,得其『一』;」直子姬卻從容不迫,「今時主東亞者,自得其『二』。『一』謂之元,『二』為之紹,元者喪權辱國、已失其天命,正該帝國紹承基業、繼往開來。」

  皇太子一愣。「從前只知道典侍的漢學好,卻從不知道這樣好。」他神情復雜地看了看周遭,大概是想從旁人身上尋些共鳴,但大多數人都和千代一樣滿眼茫然、迷迷糊糊。

  千代從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裡醒過神來,心裡大受震撼:怪不得直子姬年紀輕輕就能把使團從巴黎撈出來!這就是三個月速通日語的實力嗎?看來她不學茶道、花道與和歌,果然是某種不想泯然眾人的策略吧?

  「殿下幼從名師,當然不是我這種全靠義父大人信手指點的野路子能比的。」直子姬謙遜了一句,又轉向那個贏了第一場的水兵。「你是墨西拿人,對嗎?」她安靜地問,在熾烈的陽光下像一塊霧氣四散的冰。

  「是的,小姐。」水兵手足無措地撓了撓頭。

  「那裡還好嗎?」直子姬眨了一下眼睛。

  「再不好也總會好起來的,只要戰火別蔓延過來,我的家園終有一日會恢復昔日的盛景。」水兵憨憨地說,「我永遠為她祈禱。」

  直子姬定定地看著他,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比了比手裡的槍:「再來一場?」

  水兵面露猶豫。「要不還是算了?」個子高的人聲音也響,渾然不覺滿場都聽得到他的聲音,「萬一你再許個皇帝陛下萬歲……」

  千代看到直子姬本就用左手遮著眼,仿佛怕曬擋光似的,聞言連忙將臉一側,一副快要笑出來的神氣。

  「不會。」直子姬率先擺好了姿勢,動作依然流暢好看,「這一次,我要心想事成!」

  「也不賴。」皇太子緩過了勁兒,溜溜達達地踱過來,立在直子姬身側,「典侍以前開過槍。」

  「圖林根獵過鹿。」直子姬咧嘴一笑。

  「殺過人嗎?」

  皇太子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臉簡直看得千代犯惡心!怎麼,殺過人很自豪啊?

  「殺過——」直子姬的回答和槍聲一同響起,像某種決然斬落的刀鋒。硝煙散盡之後,露出前方正中靶心的十環。あ

  意大利濃烈熱鬧的盛夏裡,時間與流水一起緩慢流淌,可唯獨拉斯佩齊亞基地裡的這方角落完全停滯了。上至一國儲君,下至剛入伍的列兵,每個男人臉上的表情都顯得那麼滑稽而可笑,噢,還要再饒上一個女人,就是千代自己。

  看著直子姬利落地收槍起身,千代終於明白過來——那些優雅、流暢與好看,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她受過專業訓練?

  「——在布倫斯比特爾科格。」


第100章 99

  場面的松動始於一場掌聲,率先自圍觀人群之中響起,只不過是意大利那一撥。東道主仗著人多,很快便湧動成熱烈激動的狂潮,硬生生將他們這邊襯托成了一群心胸狹窄的小氣鬼——雖然千代心底裡確實是這麼想皇太子的。

  「想不到日本也有這樣傑出的女官,」意方外交官真心實意地說,「還如此幽默!」

  「或許我們該請學者研究研究,優秀女性與島國之間存在的必然聯系。」海軍將領也說,「了不起,小姐!了不起!明知不可能,但我甚至已經起了愛才之心。」

  「僥幸而已。」直子姬將槍一丟,胳膊抖得都抬不起來了,「就算我真的具備您所以為的這種才華,海軍裡也沒有我的用武之地。」

  「陸戰隊可以,那也歸我管!」海軍將領顯然並不認同直子姬的「解釋」,「但這並不是軍種的問題,或許我們活著是見不到女性進入軍隊、像男人一樣為國家國民服務的一天了。」

  「倒也未必。」直子姬俏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不定我會活得很久。」

  意大利人紛紛笑了起來。「沒錯!」外交官頻頻點頭,「生活還是要抱有希望的,不能太悲觀。」

  那邊越是其樂融融,越顯得他們這邊氣氛僵硬,還好皇太子還記得國家的顏面、並沒有拂袖而去。所有人都戰戰兢兢的,但以往最擅察言觀色的直子姬卻像是沒事兒人一般,她若無其事地走回到皇太子身邊,笑意盈盈地等著下文。

  哪還有什麼下文?立即就散了,連帶著下午的活動也都取消了。直子姬拖著兩條水煮蕎麥面般的手臂,遺憾地表示這個山到底還是爬不成,但千代已經完全顧不上什麼山了,她問直子姬:「殿下不高興了,您看不出來嗎?」

  「看出來啊。」直子姬懶洋洋地梳理著剛洗好的長發,靶場上曝了一層土,「我不想忍他了,就這樣。」

  「啊?」

  「以前是能忍的,最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唉,這日子真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直子姬說完就回房午覺去了,千代可還不能睡,她得去清點接收直子姬訂的貨——行程太緊,軍艦離港之前,還是有不少東西沒法交付,商店會直接送往「香取」號返程路上的補給點。

  「這是什麼?」千代踢了踢一只巨大的木板箱,「嘩啦啦」地翻著手裡的一沓訂購單。

  「好像是個輪胎吧?」攬總的年輕人回答,一面彎下腰去看箱子上印刷的商標,「藤典侍有汽車?」

  「太小。」千代倒是不懷疑,這年輕人姓德川,他們家的人外語都不錯,「這麼大的輪胎,得多大的車能裝?」

  「不曉得。」年輕人意味深長地說,「正因為日本現在根本生產不了這麼大的輪胎。」

  「噢……」千代也明白了,又謝過年輕人指點迷津。

  「不算什麼。」他客氣地笑笑,「去年家主受命去華盛頓開會,如果沒有典侍的一封手書,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千代對這種正事了解得不多,在她眼裡,現在直子姬就是忽然振翅飛上天摘顆星星下來,那都不稀奇。

  第二天,「香取」號啟程離開意大利,踏上返回日本的歸途。

  打從上船以來,千代便發現皇太子很少傳召直子姬去他身邊了,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常常找來聊天。她彙報了自己的重大發現,可直子姬卻嗤之以鼻:「隨便他!當我很稀罕做他無趣政治婚姻裡的調味品嗎?還好這張臉生得不俊!」

  這樣也不錯,千代心想,這樣她就能夠成天成天地和直子姬待在一起了,比如現在,她們可以一起在甲板上散步,四舍五入一下、和在巴黎時也沒什麼區別。

  「那是做什麼的船?」直子姬指著不遠處一艘有些眼熟的船,另一只手還撫著艦炮的炮管,她似乎很喜歡這些冰冷沉重的武器,在甲板上時總圍著它們打轉,聽說來時她隨皇太子參觀炮艙,也總是問個不停,「這幾天似乎總是看到她。」

  千代也不知道,干脆找了個水兵問了問。

  「是英國第一批歸還文物的船,永山君。」水兵的臉漲得通紅,「這幾天我們一直和她較勁呢。」

  千代撇撇嘴,有些提不起勁兒。直子姬卻很有興致似的,甚至踮起腳、手搭涼棚去看:「哦?那是艘軍艦嗎?」

  「不是吧?」千代招招手,很快就有人送上望遠鏡,直子姬卻擺擺手不肯要,她只好幫她看,「我沒看到軍旗。」

  「英國船?」

  「他們有那麼大的臉?」

  說話間那船已經追上來了,「香取」號也開始加速。離得近,不難發現這應該是一艘退役的鐵甲艦,歲月的痕跡很明顯,甲板上殘留著艦炮底座,被海風與水汽侵蝕得鏽跡斑斑。

  「英國人也不幫著造一艘像話點兒的船。」千代眼睛緊緊貼在望遠鏡上,「您看她這幅樣子,怕不是二十年前的手下敗將吧?」

  「當然不是。」直子姬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僵硬,「二十年前哪有手下敗將,不是……全軍覆沒,都沉了嗎?」ヾ

  「您沒事吧?」千代關心地問了一句。

  直子姬長長嘆了一口氣,仰頭望向無垠的天際:「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時間過得也太慢了。」

  千代感同身受地點頭,雖然在船上可以和直子姬形影不離地在一起,但她也想家了,她想要趕緊靠岸回到祖國。

  淺淺的愁緒還沒來得及盈滿千代與直子姬之間的距離,二人就被一聲尖利的哨聲雙雙打破了沉思。

  「您需要馬上離開甲板,請回到自己的艙室裡去!」剛剛回答問題的水兵衝上前來,顧不得與直子姬之間的格差,簡直是在用命令的語氣大喊!

  「發生什麼事了?」千代嚇了一跳,連忙擋在二人之間——通常情況下,直子姬是不會、也不該和水兵這樣的人直接對話的。

  「作戰指令。」直子姬回頭一望,幾乎是立即解讀出了信號兵手裡飛速變動的旗語,「三級戰備……炮擊?」

  「請您服從命令!」水兵不依不饒,甚至准備伸手來拉人。

  「滾!」千代張嘴要罵,那句髒話卻是出自直子姬之口。她抬手一巴掌將水兵扇翻在地,提起裙擺就向艦橋跑去。

  「……姬君?」千代喃喃地瞪著直子姬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拔步追上去。她們甚至並未受到太多阻攔,雖然明治維新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但這群擁有自己的姓氏還沒幾年的庶民,並沒有幾個人真有膽子去攔公爵家的姬君。

  「地中海不是公海!你在別人的地盤上想要做——」千代追著直子姬衝進艦橋,直子姬憤怒的質問卻戛然而止——

  皇太子正優哉游哉地坐在艦長的位置上,滿心愉悅地看著一份什麼文件。

  「向您問安。」直子姬臉色難看地低下頭去,膝蓋幾不可見地彎了彎。

  「典侍考慮得很周到。」皇太子漫不經心地說,「准備好了嗎,三浦?」

  艦長三浦的神情比直子姬還要難看。「還沒有。」他說道,還想要再勸,「殿下,請您——」

  「這片海上目之所及只有兩艘船,擊沉她要不了兩發炮彈,沒人知道是我們干的。」皇太子也很驚訝似的,似乎不明白他們在急些什麼,「難得的機會,可以出口氣,我甚至還覺得不夠過癮。」

  「但這裡並非公海,幾年前這裡還是戰區,至今馬爾馬拉海裡還有英、法、美聯軍駐扎——在華盛頓已經開完會的情況下。」艦長真的急了,「請您看一下海圖,殿下,我們離達達尼爾海峽相當之近。」

  「我當然知道。」皇太子用手指一劃,「只要我們全速前進,來得及。」

  「您沒有權力!」直子姬忽然提高了聲音,「皇太子也好,貴族院議員也好,都沒有發動國戰的權力,這是違背《憲法》的!哪怕是今上,在『香取』號上也該尊重艦長的意見。」

  千代嚇得呼吸都停了,她心裡再怎麼不待見皇太子,也頂多敢私下裡和直子姬小聲逼逼這樣子,這、這——這可是皇太子啊,他是天照大神的後裔、是神民啊!

  「是嗎?」皇太子反問,手指在海圖上扣了扣,「向典侍問好。」

  「砰」的一聲!千代嚇得險些尖叫起來。

  一直宛如透明人般、存在感極低的大副忽然抄起桌上的銅制煙灰缸,掄圓了手臂拍在艦長頭上!艦長連哼都沒哼一聲,隨著一陣「稀裡嘩啦」凳倒桌翻的聲音,他徹底不會再礙皇太子的眼了。

  「向您問好,典侍。」大副彬彬有禮地說,滴血的煙灰缸被他放回桌上,就在直子姬眼前,那黏稠的血彙聚成了一線,滴滴答答地擦著她的裙擺灑落。

  「您……至於這樣嗎?」直子姬忽然平靜下來,臉上甚至有一絲探究式的微笑。

  「典侍提出問題,我來解決。」皇太子無辜地反問,「當艦長失去決策能力時,大副自動替補,不是嗎?」

  直子姬好像並不惋惜,也不失望。千代甚至看到她在用腳踩艦長的手指。

  「既然如此,我請求到甲板上去。」直子姬平靜地說,「我還沒有見過海戰,想見見世面。」

  千代滿以為直子姬一旦離了皇太子眼前,八成會被氣哭甚至發怒。但她好像真的很期待一樣,拎著裙子一路小跑,在甲板上比比劃劃,似乎在找一個最佳觀賞點。

  「姬君?」千代緊緊跟在她身邊,有點慌了,「你怎麼了?」

  「怎麼?」直子姬笑道,拉她在一個莫名其妙的位置站好,「譬如你總是做一道菜送給別人吃,自己卻從來沒嘗過,現在終於有一個機會擺在你眼前,你激不激動?開不開心?」

  噢噢,千代明白了,是說直子姬發動了很多次海戰、自己卻沒親眼見過的意思唄?她反正已經徹底被直子姬馴服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很正常。

  成群結隊的水兵在她們身邊跑過,頭頂旗語揮動,耳邊哨聲尖銳,「香取」號改變了航向,漸漸向著運送文物的退役軍艦靠攏。艦炮的炮彈也被拉了上來,水兵們合力抬起它,裝填,然後待命——

  旗幟用力揮下!

  主炮、副炮、舷炮的炮口處同時迸發出閃亮的火花,極短的寂靜過後,轟然的爆炸聲吞噬了整艘「香取」號。

  生死面前,時間在千代眼中再一次被拉得很長。四面八方都被火光、煙霧與碎片包圍了,地動山搖之間,她甚至無法站穩,還好直子姬護著她。千代睜著一雙被火藥嗆得淚流不止的眼,想說什麼,卻發現連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她怎麼了?她是聾了嗎?

  直子姬現在已經沒有剛剛笑得那麼開心了,大概是意識到問題嚴重程度了吧?剛剛爆炸的一瞬間,她明明看見,直子姬是那樣滿面笑容地環顧四周,仿佛這是愛人放給她的漫天煙花。

  「怎麼辦?」千代拼命比著口型,「怎麼辦,姬君?」

  雖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可她們是該逃命的,在這茫茫海上,又往哪裡逃呢?要、要跳下去嗎?

  直子姬搖搖頭,她的左手一直在重復一個奇怪的動作,類似於招手叫什麼東西過來。千代還沒來得及發問,忽然覺得搖搖欲墜的艦身一震,好像撞上了什麼東西——

  比先前猛烈數倍的爆炸直接掀翻了她們身處的甲板,千代感到自己高高地飛了起來,她用力想要拉緊直子姬的手,可現在由不得她了;因為千代自己在下落,可直子姬卻還在向上飛,越飛越高。

  同樣都是被爆炸衝擊,她和直子姬體重差這麼多嗎?既然這樣的話,怎麼她的下墜拉不住直子姬呢?

  千代無暇思考,她只是頭破血流地仰望著像一片羽毛般渾不受力的直子姬,在滾滾黑煙與火花裡,她飛得那麼高,仿佛伸手就要夠到晴空裡隱匿的星辰。

  在千代即將狠狠撞上「香取」號殘骸的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嗖」的飛過來,一把把她抄走了。

  她是被疼醒的。

  就在不久以前,被裹成木乃伊一樣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人還是直子姬,可風水輪流轉,千代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會有這一天。

  她趴在病床上疼得直哭,越哭越疼——因為臉上也布滿了細小的傷口。護士勸她、她也聽不懂,醒來好幾天,連自己現在身處何方都不曉得。

  「香取」號是代表著帝國海軍巔峰的旗艦哪,怎麼會這樣?皇太子呢,難道也一齊被炸死了嗎?還有結伴前往歐洲的其他人,都死了嗎?千代最後才敢想到直子姬,一時悲從中來,摟著被子嚎啕大哭,不小心牽動了背上的傷口,哭聲便化作困獸般的一聲聲嚎叫。

  脹痛難忍的脊背忽然傳來一陣清涼的觸感。

  千代只當是護士來了,並沒當回事,可護士幫她換藥時可不會這麼笨手笨腳。她一邊嗷嗷哭,一邊艱難地回過頭去——

  直子姬側身坐在床邊,手裡托著一只錫镴制的小碗,正翹起右手三根手指,往碗裡蘸藥呢!

  千代眨眨眼,覺得自己大抵是疼出了幻覺,她貪戀的目光在直子姬渾身上下流連,直到看到那身和自己一般無二的病號服,看到她左臂上纏著的繃帶隱隱透出血色,才隱隱有了些真實的觸感。

  「姬君?」千代鼻子一酸。

  「嗯。」直子姬抬頭看了她一眼,「不哭了?」

  一句話又把千代弄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胡言亂語著一些自己也聽不懂的話,左不過就是這些日子以來心頭耿耿於懷的種種疑問,直子姬耐心等她嗚哩哇啦完了,才把她按了回去,繼續給她抹藥。

  「船已經沒了,船上的人也十不存一,我們活著,是因為我們運氣好,被人救了。」直子姬的手指縈繞著某種菊科植物的味道,徐徐在她背上推動。

  「誰這麼厲害啊?」千代的聲音悶在被褥裡。

  「還記得英國那群魔法使吧?」直子姬說著自己都笑了,「真想不到,世界可真是小!」

  「他們怎麼會在這兒?」

  「這我哪知道,我可不敢猜,萬一猜著了又說我是哪個女巫假扮的!」直子姬接著打趣,「這藥可是他們給的,不是我的。」

  「那我們現在在哪兒呢?」

  「開羅,英國人救的嘛!」

  「那皇太子殿下呢?」

  「活著。」直子姬的聲音慢慢繃緊了,「我來就是提醒你,明天開始會有人來調查這件事,知道該怎麼說吧?」

  「知、知道!」千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哪怕是我拿刀架在艦長脖子上逼迫他,都不可能是皇太子……說起來,那船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好像是炸膛了吧?」直子姬似乎也不是很明白,「哎,不管,等明天人來了就知道了。」

  緊急趕來的是駐英、意兩國公使,此事於他們而言無異於天塌了。據說皇太子經此一事後脾氣變得格外乖戾,這件事輕不得,這個人卻又重不得,真是讓人兩頭為難。千代趴在床上,天天聽著病房外走廊上焦頭爛額的腳步聲來來回回,一開始還有些緊張的,等質詢流程真的走到自己,反而不慌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也算是實話實說,「我與姬君在甲板上散步,忽然有人吹哨,然後他們就讓我們回艙室裡去……後來第一次爆炸發生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然後就是第二次……」

  「第一次爆炸?」文官頭也不抬地問。

  「對啊。」

  「是嗎?」

  「是——」千代一愣,忽然福至心靈,「不是!從頭到尾就只有一次爆炸,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先生,我——」

  「艦船偏離了航線,撞上了一枚戰時失落的魚雷。」文官平靜地說,「德國人出品的,質量很不錯,至今沒有被海水腐蝕。」ゝ

  千代很費解地看著他,她現在勉強能倚著床頭斜靠著坐了。

  「可是……魚雷會沉底吧?」她小小聲地說,「船……她夠不著啊!」

  「所以現在全世界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永山君。」文官掀起眼皮,冷冷盯著她,「而不是將注意力放在什麼『第一次爆炸』上面。你得知道,『炸膛』的前提是點火擊發,在別國領海做出這樣的舉動,我只能說,『香取』號完全沉沒,是一個好消息。」

  被提前預告數日的質詢很快就結束了,哪怕是在幸存者裡,千代的「價值」都很低——她並沒有一個高貴的家格,也沒有一個能夠提出專業意見的身份。但麻煩並未結束,因為英國人的調查團也隨之跟進了。

  「怎麼是英國啊?」千代悄悄問直子姬。

  「老地盤,」直子姬拍了拍屁股下的凳子,又指了指北方,「新地盤,外加一場勝仗——只要夠不要臉,全世界它都可以指手畫腳。」

  千代撇撇嘴,她現在對英國的感情很復雜,和真正的、活的英國人相處過後,她不再像出國以前對這個國家滿心抵觸,就連皇太子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但是……千代總感覺,日本和英國之間,一直隱隱約約隔著些什麼。

  「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你了。」直子姬篤定地說,「按照魔法使的聯合會與各國政府簽署的什麼協議,他們有一套很完備的善後措施。」

  「啊?」千代驚恐地捂住兩側太陽穴,「我的記憶?」

  「走個過場而已。」直子姬隔著薄被拍了拍她,「忘了我當時了?」

  千代長舒一口氣,依賴般地向直子姬身邊蹭了蹭。直子姬的傷勢比千代輕得多,很早就能下地走動了,但她大概是實在和皇太子相看兩厭,不需要配合調查員談話時,幾乎一整天都泡在千代的病房裡,省得總被要求去皇太子駕前侍奉。

  正說著,房門就被敲響了。

  「永山小姐,聯合調查團的特別專員想和您談一談。」護士的阿拉伯味兒英語真的很難懂。

  直子姬向她努了努嘴,千代會意,挺了挺身體揚聲答道:「請進。」

  「我先回去吃飯。」直子姬衝她點點頭,「今天有你喜歡的酸奶布丁,飯後我給你拿過來。」

  「我怎麼好總是搶您份額裡的菜——」千代連忙推辭,或者解讀為「撒嬌」更為合適,直子姬笑著擺了擺手,轉身將行,卻忽然愣在了原地。

  「怎麼了?」千代不明就裡,也跟著探身去瞧,只見門邊笑眯眯站著一位極年輕的女孩,漆黑的長發微微打卷兒,扎成一條松散的粗辮子搭在肩頭。見二人回望,她坦然伸出手來:「我是歐洲巫師緊急救援協會的利烏斯·斯內普,很高興認識你。」ゞ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5

第101章 100

  千代聽見直子姬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那聲音雖然輕,卻像是浸透了淚水。

  「這樣,我不打擾了。」她飛速地低聲說,聲音都堵在嗓子眼兒裡,簡直像是一聲含混的咕嚕。二人匆匆擦肩而過,斯內普小姐一直側首注視著直子姬,直到她逃逸般地疾步走出病房,才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輕松地對千代笑道:「那位是您什麼人啊?」

  「是我侍奉的小姐。」千代對日常短句還是得心應手的。

  「不止吧?」斯內普小姐饒有興致地望著她,「你不覺得還有別的嗎?」

  千代一怔:「別的?什麼別的?」

  但是斯內普小姐只是笑嘻嘻地揮了揮手,在她面前坐了下來:「你就當我是胡說吧!」

  離得近了,千代才發現這一位的身上似乎也有些許亞洲血統,雖然也是高鼻深目的長相,但五官的「洋人味兒」就沒有那麼重。照千代自己說,她生得自然是比這位斯內普小姐美,眼前的女孩在出生之前,五官似乎沒有事先商量好,這使得她的臉處處充滿著某種異樣的矛盾感,與東方式的、和諧圓融的美大相徑庭,但這矛盾感無疑也是美的,她坐在那裡,天生便是人群的中心,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如果她再衝你笑笑、眨眨眼,那麼很好,所有人都會想要和她交朋友。

  此時此刻,病房裡只有她們兩個,千代依然發自內心地被這位陌生人吸引。

  「哎!」斯內普小姐很放松,坐下來就伸直雙腿,「早知道你是日本人,我就不救了。」

  千代:?

  「我媽媽很討厭你們。」斯內普小姐毫不客氣、也毫不掩飾地直視著千代,「女兒總是能共情媽媽,不是嗎?」

  「那下次記得不要把召喚符咒之類的東西交給日本人!」千代咬牙說,已經生氣了。英國人怎麼回事啊?

  「你說這個?」斯內普小姐掏出個小東西在她眼前一晃,「誰知道你們皇儲手裡的那個是誰給的,反正我們按照協議每年提供一批,隨便麻瓜政府怎麼分配。」

  那是個小玻璃瓶,裡面漂浮著一些藍紫色的亮閃閃粉末,或者煙霧?

  「某種雌性神奇動物——反正說了你也聽不懂,懂了你也未必能看見——的性腺分泌物,」她用指甲敲了敲瓶壁,「用的時候往地下一砸就行。」

  這種程度的句子千代已經很難理解了,斯內普小姐眨眨眼,從口袋裡抽出一根漂亮的赭紅色魔杖點了點千代擁著的那床薄被,淡墨色的字跡便緩緩從潔白的織物上浮現出來。

  「爸爸真該向魔法部收專利費的。」她起身走到千代這邊,似乎對日語很感興趣,「雖然他說這不是他發明的……哎,你們國家的語言難不難?」

  「對聰明人來說就不難!」千代一下子來勁了,「譬如我們姬君,離開法國前一句日語都不會,抵達日本時已經能與總理大臣談笑風生了。」

  「噢……」斯內普小姐慢吞吞地說,嘴巴張得圓圓的,怎麼看那嘴角似乎都有一絲壓不下的笑意,「這樣啊,那很厲害啊!」

  千代心底裡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危機感,一句直子姬也不想多談,連忙把話題又扯回去。「如果不小心砸破了呢?」她指了指那個小瓶。

  「那只好白跑一趟,但誰也不會把這東西交給一個三歲的孩子保管,你們皇儲已經是頂年輕的一個了,果然很靠不住,是吧?」斯內普小姐似乎話裡有話。

  千代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死都不肯抬頭:「那、那……掙得多嗎?誰給你們發錢呢?魔法使的聯合會嗎?」

  斯內普小姐笑了一聲。

  「目前還是純公益性質的,我另有工作,不靠這個賺錢。」她似乎很高興千代能打聽她的近況似的,「我剛畢業,加入協會還不久,悄悄告訴你啊,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場改革,別的不說,至少白跑一趟要賠錢的。」

  千代低頭讀著被子上的字跡,心裡覺得很合理。不知道魔法使的坐騎是什麼,但能從英國瞬移到事故現場,可以想見一定很寶貴,或許也很費飼料,就像飛機燒油。

  斯內普小姐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那天我們恰好就在附近,真的。」她忍俊不禁地說,「哪怕是正在繁殖期的雄獸,一鼻子也聞不到那麼遠,事實上我們正在規劃如何援救麻瓜空難——總要挑些地廣人稀的地方演習,對不對?」

  「不是……」千代嚴肅地舉起手,「你等一下。」

  「沒錯,我能讀你的心。」斯內普小姐仍舊笑著,「很敏銳哦,我爸爸媽媽都沒有那麼快呢!」

  「你們——每個都能嗎?」千代臉紅了。

  「經過練習是可以的,但我不需要,我是天生的,只要我樂意。」斯內普小姐得意地伸出兩根手指夾了夾,「據說,像我這樣的,全世界也只有這個數。」

  千代緩了緩,忽然反應過來:「不對,這不禮貌吧?」

  「當然。」斯內普小姐依舊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因為我沒把你當人看啊,我不是早就說了嗎?我媽媽討厭日本人。」

  「……然後她就說在她眼裡我根本不算人……我呸!慈善家也可以這樣子嗎!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千代激情控訴,什麼敬語都顧不得了,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直子姬卻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是嗎?她還說什麼了?」

  「沒了啊!那我還不趕走她嗎!」千代氣忿忿地,「拿杯子砸出去的,所以現在我沒有杯子了。」

  直子姬已經笑得渾身發軟,千代看她那樣高興,便又從重頭回向記憶裡搜索枯腸,果然另想起一樣來:「哦!她走之前再三保證,說她嘴巴很嚴,如果有隱衷不想叫旁人知道,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她都不會說的。」

  這句話沒什麼吧?怎麼直子姬又笑個不停?千代心裡的危機感愈發濃厚,果然直子姬喜歡長相漂亮的年輕女孩?她長得還不夠好看?還是看她看膩了,想換換口味了?千代委屈得不行,險些當夜就要搬來直子姬的病房打地鋪,好在魔法使的到來似乎就意味著調查的終結,她們被允許出院,搬進尼羅河畔的一處療養院,從日本緊急趕來的慰勞團也終於抵達了埃及。

  「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啊?」

  不知不覺新年已近,可開羅還是這樣溫暖舒服,千代卻更想家了。「香取」號的消息傳回家裡,祖母該怎麼辦呢?她捏著縫在汗衫內側的御守,悶悶不樂。

  「誰知道他!」直子姬閉著眼睛說。

  自打慰勞團抵達,直子姬便接連遭到斥責,仿佛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千代明白,這是因為皇太子是不能有錯的,自他而下,幸存者裡官位最高的就是直子姬了,偏偏她倆正是傷勢最輕的——難道還能怪到千代頭上嗎?

  日子一天天過去,事故剛發生時那些對於國家命運的憂慮已然消散得無影無蹤,千代開始惋惜起留在船上來不及帶下的行李,雖然直子姬允諾全數報銷,但她還是覺得痛心:那些東西並不是尋常的貨品,而是她與直子姬在歐洲共同經歷的見證。

  可惜全都沒了,她一樣都沒能留住。

  直子姬對於千代的傷春悲秋已經見怪不怪了,她自己不得不低調做人,連千代也不好出去游逛,免得被慰勞團的人看見,平白又挨一頓教訓。主僕兩人長日無事,便常在面向大河的露台上閑坐聊天,但千代與直子姬的生活相隔太遠,聊了兩句便又陷入沉默,她自己是覺得這樣也沒什麼啦,但直子姬會不會後悔呢?如果五郎八在這裡,她們至少還能聊一聊事業。

  「永山君!」遠遠地,千代聽見樓下大門口有人招呼,她本倚著欄杆坐在直子姬腿旁,聞言便站起來——是同行的德川,他少掉一條腿,雇了當地的僕役攙扶他,見千代冒頭,連連招手讓她下去。

  「嗯。」直子姬微微睜開眼睛,一線奕奕的神光掠過千代臉龐,「去看看吧。」

  千代巴不得聽命,她趕到樓下,發現門廊的陰影裡還鬼鬼祟祟地貓著一個人,望去風塵僕僕,拎著個大箱子。

  「這位斯卡曼德先生想要求見典侍。」德川很平和地介紹,態度一如昔日健全時候。同樣是身負重傷,千代真不明白皇太子有什麼好「心神崩潰」的,他還沒落下終身殘疾呢!

  「你、你好……」年輕人嚴嚴實實地裹一件厚重耐磨的海軍藍呢子大衣,頭都恨不得躲進領口似的不敢見人。除了大概會有些熱之外,他渾身上下都沒什麼不體面的,千代不明白他何以這樣畏畏縮縮,難道她是什麼吃人的老虎嗎?得虧他不是日本人,如果日本的青年兒郎都像了他麼,好!

  「您有什麼事?」千代心裡看不起,嘴上依舊很客氣。

  「我受、受人所托,來送一樣東西……」年輕人斯卡曼德終於將頭抬了起來,這沒什麼用,因為他眼神依然閃躲,目光專心致志地盯著……大概是千代腳後跟的位置,「我是說,呃……我是自告奮勇來的,事實上。」

  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千代心裡腹誹,悄悄看了德川一眼,生怕他們會因不著調的客人而看輕了主人直子姬。但德川正和本地僕役一起眺望不遠處的粼粼水波,體貼地留給她兩個脊梁。千代松了一口氣,連忙將那個奇怪的斯卡曼德撮進門去,這才客氣地送走了好心帶路的德川主僕。

  一回頭,斯卡曼德正偷偷從眼皮底下打量著室內——沒人的時候這不是挺自在的嗎?

  「不許你亂看!」千代嚴厲地說,「亂碰,也不許!」

  斯卡曼德被她嚇了一跳,立刻又回到剛剛那副死樣子,看著還挺乖的,千代被他氣得沒轍,一轉身「嗵嗵嗵」地率先上了樓,俯在直子姬耳邊三言兩語將事情一說。

  直子姬驀地睜開眼睛,她從躺椅上坐起身,相當嚴肅地望向門口——那個遲鈍的斯卡曼德正慢半拍地出現在那裡,手裡還拎著那個破箱子,他就不能先放一邊嗎!

  「幸會,斯卡曼德先生。」直子姬慢慢地說,主動伸出一只手。

  斯卡曼德走上前,那姿態仿佛隨時准備拎箱子跑路——怎麼還拎著箱子,多不禮貌!千代眼睜睜看著他也伸出手,好像要吻直子姬的手背似的,但那只是虛晃一槍!他飛速地做了個一個類似於「撈」的假動作,兩只手擦肩而過,就當已經吻過了。

  千代目瞪口呆!

  直子姬卻不生氣,她只是好脾氣地笑笑:「您受誰的托付、來送什麼給我?」

  「呃……請您稍等。」斯卡曼德先將箱子放倒——終於舍得松手了——然後小心翼翼地松脫搭扣,兩只手還按著箱子蓋,湊上去聽了聽。

  然後,他打開箱子,整個人鑽了進去。

  千代一個箭步衝上前,尖叫道:「他!他——他是個、是個……」

  「顯而易見。」直子姬波瀾不驚地點點頭,「他也是個魔法使。」

  「如果我現在把他關裡頭呢?」千代指著那口皮箱,「我能嗎?」

  直子姬笑了起來:「你可以試試。」

  被迫接觸了這麼多具有超能力的人,千代還是第一次觸碰擁有魔力的器物,手按上皮箱蓋時還戰戰兢兢地害怕,感覺像是濕手摸電門。好不容易兩只手將箱蓋扶起來,輕輕一推——

  一只紅藍交錯的巨大翅膀猛地撐開!

  千代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叫都叫不出來,直子姬站起身來,十根手指活動著,看樣子像是要去逮雞。

  「危危危危危險!」千代終於喊出了聲,「姬君別過來!」

  好在那個罪魁禍首斯卡曼德終於出來了,他一步躍出箱子的同時轉身將探頭出來的巨大怪鳥一手按了回去,另一只手同步壓倒箱蓋,最後抽手上鎖——一系列動作宛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堪稱一句干練瀟灑!

  千代眨眨眼,覺得這男的有兩幅面孔。

  因為斯卡曼德一轉臉,又是一副靦靦腆腆的模樣,像那種最普通的白糯米團子,不咬上一口,絕嘗不出裡頭的絕妙滋味。千代開始對他感興趣起來了,她注意到一只嚴密封裹的郵包正緊緊夾在斯卡曼德腋下,顯然這就是他要負責轉交的東西。

  「在倫敦從索命咒下救了您的那位先生為您出具的證明。」斯卡曼德如此介紹,他攥著那包裹,想遞又不想遞,千代體貼地伸手去接,他還是不敢,最後只得放在靠近直子姬的地上。

  「我可不能拿。」

  話是這麼說,可千代明明看到直子姬的手動了一下,甚至有些難耐地欠了欠身,但還是忍住了。

  「事實上,您該直接送去日本,我一旦經手,將來三堂會審,可就說不清了。」直子姬笑著說,「畢竟謀殺我的人認為,我是一名危害國家安定的女巫。女巫總是有很多看不見的小手段,是不是?」

  她瀟灑地打了個失敗的響指,手指互相擦過,毫無動靜,千代一下子笑了出來。

  「呃……我會的。」斯卡曼德有些糾結,「事實上,這份包裹本該經由麻瓜郵政發出,是您正好出了事,我又急著想向您求證……您真的親眼見到一條中國火球龍在您面前破殼並逃逸嗎?」

  「啊……是有。」直子姬點點頭,「原來叫『中國火球龍』啊,那怎麼跑到日本去了呢?」

  斯卡曼德的眼睛亮了起來:「如果我自願自費前往日本,將那只火球龍控制住並帶離,會受到任何勢力的阻攔嗎?」

  「這我可不知道。」直子姬愛莫能助地搖搖頭,「不過……如果私自養龍違背法律而您又恰巧是個英國人的話,那麼只需要躲過私下裡的暗殺就可以了。」

  「咳咳!」千代連忙提醒般地清了清嗓子,這好像不是什麼好話。

  「這倒不難。」

  這人是怎麼一臉羞澀緊張地說出這麼自信的話來的?千代大惑不解。

  「那麼……」斯卡曼德微微一躬身,「我還要回英國辦一件前往日本不得不做的事,呃,期待與您的重逢……?」

  迎著直子姬期待的目光,他連忙又補上一句:「我願意為您作證,您從來沒碰過那只包——」

  有一截,或者拼接起來的幾截,枯樹枝一樣的東西連滾帶爬地從斯卡曼德身上跳了下來,千代發現那玩意兒居然是有臉的,還有鼻子有眼!它一路蹦到那只郵包上,或許是對密密封裹的牛皮紙產生了興趣,它伸出一只鋒利的手——或許是腳趾——輕輕一劃——

  「哧啦」一聲,包得活像一只洋蔥的郵件驟然「綻放」開來,一封大而整潔的硬質信封安靜地躺在層層疊疊的包裝紙裡,幾行墨跡錯落分布,只是千代離得太遠,看不分明。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連斯卡曼德都沒反應過來,別說她們了。千代徒勞伸著一只手,一聲可笑的「哎」還沒說出口,枯樹枝已經大著膽子碰了碰信封——

  幽綠光芒一閃,它尖利地「吱吱」叫著,直接被彈飛了出去!眼看就要跌出露台之外,隨風刮進尼羅河了,皮箱縫隙裡硬是擠出一條肉紅色的、長長的不知是什麼的柔軟部件,將枯樹枝險之又險地粘了回來,隨手撇在斯卡曼德頭發裡。

  千代目瞪口呆!

  斯卡曼德卻已經習慣了似的,抱歉地衝她倆笑笑,從頭頂抓下那截枯樹枝仔細看了看,這才松了口氣,甚至還撥了撥頭發擋住千代要吃人的恐怖目光。

  「看來那位好心的先生也注意到了證明的保密性。」直子姬淡定自若,「如果能給要謀殺我的人也來這麼一下……那就好了。」

  「您開玩笑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斯卡曼德訕訕地,不大好意思,「貴國的巫師手段過激……其實也,情有可原。這些年……歐洲不算太平。」

  「我不這麼認為。」

  「我們這邊。」斯卡曼德小聲說,「歐洲暗流湧動,所有人都知道。」

  直子姬隨意點了點頭,並不過多糾結這件事,只是指著那信封對千代笑道:「還要再試試看嗎?」

  「會死嗎?」千代問斯卡曼德。

  「不……不一定。」斯卡曼德謹慎地搖搖頭,「誰也說不好那位先生的魔法造詣有多高,或許只有鄧布利多才——」

  「等等,為什麼『鄧布利多』不是『先生』啊?」直子姬忽然關注起一個奇怪的點,「我的意思是,那位『鄧布利多』和你更熟嗎?」

  「其實……都差不多吧?」斯卡曼德的思路順利地被直子姬帶偏了,他撓撓頭還要說什麼,千代已經好奇地問了出來:「您怎麼就能確定『鄧布利多』是男人呢,姬君?我還以為他和那位好心的先生是一對兒呢!」

  直子姬頓時「噗」的笑出了聲,這讓她的儀態看上去有幾分粗俗,無論她怎麼掩嘴、怎麼試圖掐自己,都沒有用,與她的笑聲一樣長的是斯卡曼德的咳嗽聲,他咳得整張臉都紅通通的,看上去正有一座嶄新的火山要從他頭頂隆起爆發。

  「在倫敦的時候……哎呦!」直子姬笑得斷斷續續,勉強給千代解釋,「偶爾聽普威特,呃,先生……與同事聊天時提了一嘴。」

  千代似明非明地點點頭,普威特是誰其實她都有些忘了,記住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麼呢?為了將大家從這尷尬的氣氛裡解脫出來,她勇敢地拿起了那封信。

  無事發生。

  「我本以為……」直子姬疑惑地看著她,「拿來我試試。」

  千代毫無防備地將信封往直子姬手上一放——

  幽綠光芒將直子姬整個人都包裹住了,連蒼白臉頰都被映得碧森森的,不知道哪裡來的風將她的長發吹散,修剪整齊的漆黑發尾散在空中,像一面渺小的旗。

  「您還好嗎?」千代膽戰心驚地問,雖然綠光又亮了,但她看直子姬神情還是很怡然。

  「沒感覺。」直子姬居然還挺高興的,她又把信遞給斯卡曼德,示意他也試試,「反正包裹都已經拆了,您還得帶著這封信去日本呢,是不是?」

  道理沒錯,於是斯卡曼德安撫了一下頭頂「吱哇」亂叫、似乎是在試圖阻攔的枯樹枝,便接過了那信封。

  無事發生Again。

  和千代一樣,神秘的光芒連亮都沒亮,那看上去就是一封普通的信件。

  「有趣!」直子姬拍手笑道,「我迫不及待想回去日本了!」

  斯卡曼德欲言又止。

  「怎麼?」直子姬敏銳追問。

  「沒、沒事……」斯卡曼德看上去好不容易才舒緩了一些,聞言立即又像剛見面時那樣緊張內向起來,「我不方便說……要不您、您別問了?」

  千代簡直要被這股實誠勁兒逗笑了。這不擺明了有事嗎?而且對直子姬不利。但她一點兒都不擔心,直子姬也不在意,只是溫柔地望著他笑:「好,我知道了。」

  「那我我我……我、我就先告辭了!」斯卡曼德落荒而逃,千代跟上去送他,余光裡看見直子姬也站起身來,走到地上那一大摞牛皮紙跟前兒,不知道瞧見了什麼。

  「您放著別動,回頭我來收拾。」千代連忙回頭,直子姬卻擺手制止了她。似乎……從那裡面撿起一個什麼東西來?

  但直子姬沒說,千代也就沒有問。那天晚上,她發現直子姬左手的無名指上多了一枚草戒指。

  那是一枚相當精巧的草編作品,戒臂不寬不窄,結成一朵展翅高飛的小鳥。美中不足的是似乎有些小,它緊緊箍著直子姬的手指,將她豐美的手指勒得泛紅。

  「您手可真巧!」千代真心實意地誇贊。

  「這個嘛……」直子姬低頭撥了撥鳥喙,小鳥翅膀便顫巍巍地晃動起來,「我可不會,這是別人編了送我的。」

  或許是這裡幫佣的那些心靈手巧的土著婦女吧?療養院走出去不遠的河灘上常有一個小小的民俗集市,或許那裡有賣,直子姬可以雇一個僮僕幫忙代購。千代一點兒都沒懷疑,因為直子姬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招致最熱烈真誠的喜愛與順從,萬事萬物都願意為她提供方便。

  「換個手指吧?」千代建議,實在看直子姬的無名指可憐,何況……左手無名指的含義,她也是知道的。

  「等回頭穿起來,當項鏈戴吧。」直子姬那麼說著,卻並沒有急著摘下,因為兩人全部的行李,俱已隨著「香取」號沉入大海之中了,現在所穿的內外衣裳,都是臨時在開羅當地置辦來的。

  千代有些好奇,但也只有一點點,因為草葉本是隨處皆有的低賤之物,手工也並不稀見。直子姬之所以這樣喜歡,大概是和她一樣想家了罷?

  又過了四天,她們登上了遠道而來的「鹿島」號,啟程返回日本。


第102章 101

  千代很是度過了一段手忙腳亂、應接不暇的日子。

  日日都有人上門,各式各樣的貴客絡繹不絕地拜訪赤阪屋敷,見不到藤典侍本人,能和千代搭上話也不錯——她也是親歷者之一。直子姬自己不回本家,也不敢放千代回家,連許久未見、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的五郎八和辰雄,也每天祈禱風頭趕緊過去。

  但這很難。

  涉外無小事,何況又牽涉到皇太子,哪怕皇室匆匆舉辦了東宮與儲妃的盛大婚禮——似乎他們認為這樣會令青年男子快速成熟——輿論也絲毫沒有消停的跡像。據千代的哥哥透露,內閣裡似乎不少人認為,年輕的皇太子還不如今上適合御座,今上雖然腦子有點問題,但勝在聽話。

  當櫻花飄落如雪時,千代得到通知,拖延數月之久的藤典侍倫敦遇襲事件終於要有個了結了。而她作為幾次大小衝突的證人,也得以面見今上、皇後、皇儲夫婦與內閣總理大臣,屆時以備咨詢。

  「這麼多人?」千代有些緊張,她本想回家借祖母的舊衣,但直子姬大手一揮,高島屋ヾ直接上門為千代服務。

  「怕了?」直子姬倒是很輕松的模樣,「那天我還在宮裡,本家會派車來接。」

  「怕您有事。」千代老老實實地說,搞不清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陣仗,直子姬與陰陽寮的恩怨,幾次衝突明明白白都是她們姬君占理,怎麼弄得倒像是……聽說外國魔法使也來了好幾個國家的代表,至於嗎?

  她戰戰兢兢,一整夜都沒睡好,早上起來五郎八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只好一手匆匆整理著帶留,小步快跑著上了西園寺家的車。

  會見在東御苑舉行,千代是第一次見到直子姬奉公時的模樣:與在歐洲時的舉動恣意、飛揚風趣毫不相同,藤典侍嚴肅而恭謹,她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裡,雙手交疊在身前,掌中女扇筆直垂落的絲穗紋風不動,連千代進門、誠惶誠恐對著空空的御座行敬拜禮,都無法引起她的注意。

  御殿裡已經有人先到了,三名穿狩衣、戴高帽的中年人,為首的那個千代不認識,想必是陰陽頭,他左手邊那人便是招魂社裡放火燒直子姬的神官。另一邊也是年齡相仿的三個人,無論什麼發色,都一絲不苟地穿著西裝,就是顏色有些怪:都是大藍大紫的,大概魔法使的審美獨具一格?

  千代覺得眼珠兒都被那古怪的配色刺得發疼——紅頭發配紫衣服你不奇怪嗎?你是真怪啊你是!

  她偷偷看向直子姬,本打算洗洗眼睛,但直子姬只是冷漠地立在一側,仿佛這件事與她無關。

  殿外鐘聲迭響,是皇族來了。

  今上一個人走在最前面,自從藤典侍入內,他便清醒健旺得令人欣慰,皇後陛下走在他身後,就……就那樣吧,千代覺得皇室女子大抵都是一個模樣,包括隊列末尾的儲妃良子女王,連同躬身迎接的直子姬在內,無論她們私下裡如何活潑開朗,以公開身份出現在人前時,永遠都是這副槁木死灰的德性。

  千代覺得自己成熟了,在這個所有人都肅立低頭的時刻,她竟然敢悄悄偷看,直到她不經意間對上皇太子陰郁的眼神。

  這一位的傷勢究竟如何,至今仍是未公開的謎團,連直子姬都不太曉得,只含混說似乎是跛了,但宮內省給制了高低鞋,無論外人怎麼留心也看不出來。千代覺得沒所謂,經歷了「香取」號的沉沒,她大概也明白了皇太子的立身之本:並非因為他既嫡又長,而是因為他敢、也樂於下達那個炮擊的命令。

  又是一聲鐘響,禮官在門口大聲通報,是總理內閣大臣與藤典侍的義父西園寺公爵到了。這冗長的禮節攪和得千代昏昏欲睡,直到遠道而來的歐洲客人們開始自我介紹。

  紅發紅須、穿亮紫色條絨西裝的男人自稱阿不思·鄧布利多,是國際巫師聯合會英國席的代表,本職是個老師,據說已經做到執行副校長了——千代覺得這個名字好像有點兒耳熟;黑發黑眼、穿深藍色織錦西裝的男人是接替本國代表來出差的美國魔法國會安全部長珀西瓦爾·格雷夫斯——怪不得氣質要凶很多;最後一位無人在意,因為他是個德國人,千代真不明白這關德國人什麼事。

  照例又是一番親切慰勞與問候,今上精神頭很好,甚至主動問起今日的流程。

  「主要是為了兩件事,陛下。」鄧布利多大概是領頭的,他一面答話,一面探究地盯著今上的面孔,言辭有多禮貌,目光就有多無禮,「首先是西園寺小姐於倫敦國王十字車站遇襲一事,其次則關於貴艦『香取』號的沉沒。」

  皇太子將座椅扶手掰得「咯咯」響——當然是用他健康的那條臂膀。今上也抬了抬手,示意鄧布利多繼續。

  「我為西園寺小姐帶來了敝國魔法部魔法法律執行司出具的證明,經國際巫師聯合會諸位聯合勘驗,公正無誤,這是證明的證明。」鄧布利多取出兩份文件,每一份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布滿簽名與蓋章,他將手一松,那兩份文件便輕飄飄地浮空而上,懸在他頭頂不動了。

  陰陽頭動了動手裡的檜扇,文件便依次飛向今上夫婦——今上看得十分認真,目光裡滿是好奇,而皇後就只是含笑點頭而已,仿佛只是在看戲票。

  千代眼睜睜瞧著文件在所有重要人物手裡傳遞,這當然沒她的份,最後一個拿到文件的陰陽頭面如死灰,如果不是當著外國友人的面,估計現在已經跪下請罪了。

  「紐特·斯卡曼德先生受命提交一份由救人者出具的證明,但是他……呃……」鄧布利多微露尷尬。

  「遲到了。」格雷夫斯冷冷地說,「顯而易見。」

  「先進行下一樁吧!」總理大臣面露不快,看上去絲毫不想被扯進這種事情來,「反正這件事上藤典侍的清白毋庸置疑——還請您御裁,陛下。」

  三位神官搖搖欲墜,特別是當今上吐出一句「朕也一樣」之後。

  「但我們並不認為貴國巫師的猜測是空穴來風。」鄧布利多侃侃而談,「事實上我們發現,『香取』號沉沒時的情況,與德國在數年前海戰裡沉沒的艦船,一模一樣。」

  一言出,殿中所有日本人都驚得呆住了。

  無他,關於德國在海戰中的慘敗,早已成為全世界津津樂道的笑談,畢竟哪個國家能出現全體艦船一炮未放、炸膛率100%的情況呢?可現在說「香取」號又是什麼意思?他們日本能造出質量這麼次的東西?罵得太髒了吧?

  「您的意思是……」原本沉默不語的直子姬忽然輕巧地插了一句,「您承認英國在過去的戰爭裡采取了不正當的手段?」

  「這種情況您了解嗎?」她立即轉向隱形人一般的德國巫師,「我知道,戰爭總不會講究公平,但魔法使的法律想必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在不義之戰裡死去的您的國民、您血脈相系的同胞,您不憐恤嗎?」

  「您最好別指望我能成為您的助力,西園寺小姐。」那德國巫師抱歉地笑了起來,甚至聳了聳肩,「在會議開始之前,我是這個小團隊裡最主要被懷疑、提防的對像。」

  「那是因為你值得。」格雷夫斯總是一副冷淡傲慢的模樣,「你們只是還沒有露出馬腳,早晚的事!」

  德國巫師正大光明地向直子姬遞了個「您看吧」的眼神,老實貓著不肯說話了。

  「看起來這其中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內情?」西園寺公爵先向皇族上座欠身,才不緊不慢地說。

  鄧布利多微微抬頭望向半空中浮現的字跡,神情略顯尷尬。

  「有這樣一群人,我們稱之為『黑巫師』,他們盤踞在歐洲大陸上,以德奧為中心,其邪惡的觸手已經伸向了全世界……」他盡量將事實說得含蓄宛轉,「這在巫師界並不是秘密,貴國的巫師想必早有防備,這才幾次三番舉動過激,如果不是『香取』號離奇沉沒,我們也不會——」

  「那你們該抓誰就去抓誰啊!」說話的竟然是皇太子,他面露不耐,不知道是好是孬的左腳反復敲擊著地板,「自己國家的事情還沒處理好,就急著來管別人?我雖然很希望有人能分擔關於『香取』號的罪責,但藤典侍只是個女人,一個女人能做什麼?只有無能的支■人才會把責任都推給一個女人!」

  御殿中再次陷入沉默。千代驚奇地發現,所有人的表情居然都差不多,那是一種「等尷尬過去了我們就可以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表情,連今上夫婦都不例外,而良子女王則無動於衷,已經提前完美地進入了「什麼都沒發生」狀態。

  「事實上,至今沒有任何一國的魔法部、魔法議會或魔法國會判定該組織有罪,我們缺少一些證據——」

  「真的嗎?」格雷夫斯冷不丁截斷了鄧布利多的話,「你真的沒有證據嗎,鄧布利多先生?我看未必吧?」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彙集在那位隱隱是領頭羊的紅發男巫身上。

  「我……」鄧布利多頓了頓,聲音很輕,「我沒有。」

  格雷夫斯無聲地凝視著他,忽然笑了一聲,目光在鄧布利多身上打了個轉兒,沒再說什麼了。

  西方魔法使之間的暗流洶湧,對於這座廣廈之中的大多數人而言,都輕松寫意地像是某種日常。哪怕是千代,也多多少少地被迫長養出了某種意識。她左右看了看,正覺得這會議似乎要草草收場了,御座中如神佛般端坐的今上開口了:「聽你的意思,鄧布利多先生,似乎列位對藤典侍的懷疑也並無任何法理或鐵證作為倚仗?」

  鄧布利多沉吟了一會兒,低頭看了看表,才說:「誠然如此。貴國巫師對於西園寺小姐的憎惡只是基於籠統的、對善惡立場的粗糙判斷,可就我本人而言,我有一個更加具體的猜測,在沒有法理與鐵證的前提下,請允許我不說出那位女巫的名字,以免使我的話具有某種指控的意義。」

  「誰啊?」皇太子跟聽不懂人話似的,他審判式的目光誇張且惡意地黏在直子姬身上,看得千代直犯惡心,「我開始覺得有趣了,典侍!無論怎麼樣,也不會比你現在的容貌更加鄙陋了吧?」

  千代死死忍住心底的厭惡與憤怒,她望向殿內,只見其他人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唯獨那三個外國人肆無忌憚地瞪了回去。鄧布利多比較含蓄,那神情只能說是「不贊成」,而美國人與德國人就比較活靈活現了,美國人的臉上寫滿了「你是個什麼東西」,而德國人則更像是一種……「你完蛋了」的惋惜?

  今上輕輕咳了一聲,示意直子姬上前:「既然他們有懷疑,不如早些開始。」

  直子姬依言低眉順眼地走上前來,仍然沒看千代一眼。可鄧布利多欠了欠身,魔杖仍舊好好兒地插在口袋裡。

  「西園寺小姐無論遭受多少懷疑,此時此刻她仍是清白的。」鄧布利多認真地說,「並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她對日本犯下過什麼罪,我懷疑的那位女士亦然。所以一些手段我並不能、也沒有資質與權限使用,就算我有……」

  說到這裡,他忽然凌厲地看了直子姬一眼:「那位女士師承這個時代最好的大腦封閉術與魔藥大師,只怕我也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千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直子姬還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模樣,未免替主人家感到冤枉:直子姬一向都是那樣子的,總不能因為她情緒特別穩定,就說人家封閉了大腦吧?

  何況直子姬也有反應激烈的時候,譬如皇太子非要在別國領海向支■船只開炮——顯而易見,她只會為危害國家的大事而激動。

  「你這不是戲弄我們嗎?」皇太子不高興了,他在座位上小幅度地扭來扭去,險些站起身來,和泥塑木胎般的其他皇族相比,他是在場唯一一個靈動的活人,「是你要求將足以決定整個帝國命運的人聚集到一起,結果只是為了說一句:你沒辦法?」

  「他有辦法。」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格雷夫斯又開口了,「辦法這不是遲到了嗎?」

  鄧布利多淡定放下緊握著懷表的手。

  直子姬杵在一個不前不後的尷尬境地,西園寺公爵輕輕咳嗽了一聲,直子姬略一猶豫,仍退回皇後身邊侍立。一直像具活死人的皇後陛下終於展露出一點點生命力——她含笑拍了拍直子姬的手,安慰般地說了一句:「沒關系。」

  「或許我能暫時離開一會兒?」總理大臣也在看表,「有公爵閣下代替我在這裡足矣。陛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陰陽頭腰懸的銅鈴忽然「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他用手中的扇子一敲,鈴鐺便安靜下來。

  「我想您說的那個人已經到了!有人穿透了皇居的結界!」陰陽頭仿佛得救了一般對鄧布利多說。御殿中的氣氛早已遲滯下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維持著一個表情:凝望著面前虛空中的某一點長長出神。唯獨西園寺公爵大概是上了年紀,他眼睛已經微微闔上了。

  「就不能讓他直接出現ゝ?」無人說話,格雷夫斯的聲音在空曠廣大的御殿裡煞是明顯,盡管他已經盡量貼近鄧布利多的耳邊了。

  「不太禮貌,我們剛剛也是走來的。」鄧布利多避了避,主動拉開距離,「何況紐特已經魯莽地擅自突破了對方的魔咒。」

  「反正他也已經突破了。」格雷夫斯撇撇嘴,「說起來,鄧布利多先生是否該保持公平公正——『紐特』什麼的,不覺得太親熱了?」

  「他是我的學生,也是由我推薦、參與此次事件。」鄧布利多暫時從眼下的難題裡抽身出來,認真地望著同事,那神情仿佛他倆剛認識、他第一次發現格雷夫斯居然長這樣,「因此無意義的避嫌是不必要的,因為我們早已合作過很多次了。」

  格雷夫斯「哼」了一聲:「舊大陸的生活真是驚險刺激啊,如果不是法國人也已經不可信了,同為國際巫師聯合會的成員,美國還被你們遺忘在大洋彼岸呢吧?」

  當著人,那位鄧布利多沒再說什麼,只是不再理他,但千代的角度恰好看到——鄧布利多的手伸進了西裝口袋,半個小時前他剛剛從那裡抽出一支魔杖,布下了足以覆蓋整座御殿的翻譯咒。

  樂子沒得看了,皇太子又有些百無聊賴,還好那位遲到許久的「辦法」終於姍姍來遲,他拎著皮箱登階入內的模樣怎麼看怎麼眼熟,千代仔細一打量,頓時樂了,這人她認識!原來就是他!

  她記得他有一口奇怪的皮箱,以及糟糕至極的待人接物能力,就是怎麼也想不起名字來了,算了,也不重要,因為年輕人很快被重新介紹了一遍,在千代看來大家都很友善,但年輕人紐特·斯卡曼德卻比上回更加緊張了,幾乎無法主動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請見諒,紐特在生人面前總是很內向,英國也沒有那麼繁文縟節。」鄧布利多只好替他開口,「那麼紐特,西弗勒斯的證明信呢?」

  千代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名字也有點兒耳熟,她沒在意,只盯著紐特拿出的那只硬質信封,數月前的記憶湧上心頭:不知道這座御殿之中,誰會被綠光照亮呢?

  「你們竊竊私語什麼呢?關於西園寺小姐的清白,有什麼是不能見人的嗎?」格雷夫斯忽然盯住了紐特和鄧布利多。

  「信封被下了惡咒。」鄧布利多十分無奈,他望了望茫然的今上一家,只好向陰陽頭解釋,「紐特說,他所豢養的一只護樹羅鍋僅僅是因為有些調皮,就險些受傷。」

  「你只管這叫惡咒?」格雷夫斯問,「如果救下西園寺小姐的恰好是一位黑巫師,那我只怕她寧願從未被救過。」

  直子姬沒反應,她像沒聽見一樣。今上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典侍?」

  「能夠死裡逃生,我衷心感到無比的感激。」直子姬連忙說道。

  「我想這惡咒或許恰好可以證明一些東西。」鄧布利多接過信封揚了揚,什麼都沒發生,「魔法很嚴格,它只允許善良之人通過。」

  是這樣嗎?千代很困惑,難道直子姬不善良?或者說,不夠善良?

  「如果這是西弗勒斯·斯內普的標准,我勸你不要衝動。」格雷夫斯又和鄧布利多頂起來了,「眾所周知,他對於善良很嚴苛,對於惡意卻很縱容。」

  千代懵了,怎麼,救了她們姬君的英國魔法使是一位在國際上都很有名的人嗎?

  「出於公平,我也不得不將這些文件一一傳看。」鄧布利多溫和地同他解釋,但他這麼一說,反而無人敢去拆閱了,最後一還是鄧布利多親手挑起火漆,取出短短一張薄紙:

  「本人,西弗勒斯·斯內普,非凡藥劑師協會理事長,黑暗力量防御協會會長,茲證明西園寺直子是一位徹頭徹尾的麻瓜,因為迄今為止沒有巫師會愚蠢地挺身迎接阿瓦達索命咒,以上。」

  千代仰頭望向空氣中疾速滾動浮現的字跡,簡直應接不暇,百忙之中她發現直子姬對這封信的內容居然漠不關心,根本不像她在尼羅河畔的療養院時那樣急切。反倒是今上,他離得遠,探著脖子倒是看得很起勁,一邊看還一邊笑,嘴巴半張著,這個年紀的男人看著有點蠢相。

  「我希望這三份證明都能由陰陽寮保管,確保以後不再發生這樣的誤會。」西園寺公爵對這些神鬼之事不太關心,但神情絕稱不上高興,「第一次因為招魂社在小女袚禊時突發大火,勉強稱得上是情有可原;第二次……那些買凶的信件裡畢竟沒有明白提到某些字眼,陰陽寮也不是直接動手的人;但我們不希望有第三次,這不僅僅是我一個退職下野的老頭子的意思。」

  陰陽頭誠惶誠恐地看了一眼今上,今上也正在看他,與身側的皇後一樣,臉上毫無表情,皇太子則不耐煩地示意他趕緊低頭,甚至屈起兩根手指扣了扣扶手,明示得肆無忌憚。

  還好直子姬就站在皇後御座的側後方,向她跪拜謝罪,就相當於叩拜今上與皇後。望著三個屈膝下跪、深深俯首的烏帽子,千代只覺得爽爆了。

  鄧布利多這便轉手遞交那三份證明,變故就是在此刻發生的。


第103章 102

  數月前千代曾親眼目睹的幽綠光芒,再次從破開的信封上綻放開來。光芒很盛,遠盛過倫敦襲擊直子姬的什麼「索命咒」。三位烏帽子已經盡數被光芒吞沒了,根本看不清觸發魔咒的究竟是誰。直到咒術消散,千代才得以看到烏帽子們的慘狀。

  竟然無人幸免。

  裸露在寬大狩衣外的雙手俱已變成焦黑之色,皮肉枯硬翻卷,間或開裂,時不時往外滲透著紅黃相間的稀水,最可怕的是,千代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肉香。

  這是……熟、熟了?

  御殿中轟然躁動起來。良子女王面色發白地捂著嘴,癱倒在座位上;皇太子倒是好奇地想往前衝,卻被皇後緊緊拉住;至於今上,他敏捷得像個年輕人,已經衝到近前了,只比鄧布利多晚一步。

  「你來做什麼?」格雷夫斯詫然問道,失禮至極,「你——我是說,您,最好回去坐著。」

  他略一調整衣服,就手往鄧布利多旁邊一蹲,魔杖隔著狩衣點來點去。「有點兒意思啊。」他笑道,「還在烤呢!」

  千代一開始不明白,還以為他指的是那焦痕已經從手部蔓延至脖頸。直到鄧布利多催促他、叫他不要說風涼話,格雷夫斯才用魔法切開了陰陽頭的皮肉,深可見骨的傷口內部還是新鮮的淡粉紅色,就像炭火上的嫩豚肉,在無形烈焰的炙烤下飛速熟成、焦糊。

  「顯然這並非一個簡單的惡咒,但我對黑魔法詛咒並不算太了解。」鄧布利多搖搖頭,看向格雷夫斯。

  「看我做什麼?」格雷夫斯氣極反笑,「你們英國人看誰都像黑巫師,別草木皆兵到我們美國人頭上來。你這樣指控魔法國會的安全部長,我至少要被停職半年進行內部審查!」

  「別激動。」鄧布利多敷衍地擺了擺手,雖然不抱希望,但還是看了一眼德國人。

  「您別開玩笑。」德國人干巴巴地笑了一聲,「如果我是『Alliance』的黑巫師,那我沒有胳膊肘向外拐的道理;如果我不是,希望您還記得我是麻瓜應急對策部的,別說黑魔法,白魔法我都用得相當一般,否則干嘛不去申請薪水更高的職位?我們這邊的麻瓜世界可也一直不算太平。」

  鄧布利多嘆了口氣,又看向手足無措的紐特·斯卡曼德,年輕人搖搖頭:「如果是有形的火,哪怕是魔法火焰,我都敢試一試。但……」

  「但這是詛咒。」鄧布利多忽然嚴厲地望向直子姬,她仍躲在皇後陛下的御座陰影裡,「恕我直言,西園寺小姐,你的嫌疑增加了。」

  「為什麼?!」千代脫口而出,「這封信我也碰過,直子姬也碰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你也說這封信用以檢測人的善惡,那麼他們現在死掉,是因為他們心術不正!」

  御殿中早已亂作一團,沒人還有心思追究千代的無禮。她這一句話無形中為紐特·斯卡曼德增加了許多負擔,他不得不花了一些時間來解釋為什麼他要先去開羅拜訪直子姬。好不容易說完,感覺整個人都要碎了。

  「然後呢?所以呢?」皇太子語氣不善,「你們弄死了我們三個人,就完了?」

  「別人連根汗毛都沒傷到,他們卻死了。」格雷夫斯涼涼地說,「要是我,我就多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我認為那八成只是個障眼法。」鄧布利多忽然強勢截口,皇太子本來都快跳起來了,「是我看走了眼,沒有什麼以善惡為基准的惡咒,斯內普先生的目的始終就是報復——因為我所揣測的那位女士,是他的妻子。」ヾ

  御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那你們還不抓他?」格雷夫斯難以置信。

  「黑巫師的丈夫也不一定是黑巫師。」

  「只要我與我的愛人立場不悖,那麼他想要完成的事,我拼死也會幫他遂願。」ゝ

  鄧布利多驚訝地看了格雷夫斯一眼。「好吧。」他有些黯然地說,「但願您的愛人沒有辜負您。」

  「他沒有。」格雷夫斯難得地沒有那樣強勢地咄咄逼人,他望向鄧布利多,神情幾乎可以稱得上誠摯而溫柔,「總之我認為不算。」

  「所以呢?」今上忽然插話,嚇了千代一跳,「幾位得出結論了嗎?朕下午還得去視察軍工廠。」

  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其他人。皇後與良子女王對於三位本國魔法使的死都很漠然,無論是法理還是感情,她們都偏向直子姬,死就死了,無所謂的;內閣總理大臣已經神游天外很久了,大概是另有正事牽系他的思緒;西園寺公爵顯然很關心義女與家門的榮光,面對接連不斷的突發情況,老年人很有耐心。

  至於今上,大概就是單純地坐不下去了,他畢竟是個病人,不僅僅腦子有問題,先天身體上的痛苦也一點兒不比長子少。

  外國友人們簡單迅速地討論了一下,鄧布利多願意用人格擔保,西弗勒斯·斯內普絕對不是站在黑巫師那一邊的。但作為丈夫,他報復傷害妻子的人,這種行為也不能說不正當,因為巫師法律對同態復仇並未提出明確的限制——何況誰也不能證死西園寺直子就是那位黑巫師,或許人家就是正義感爆棚,看不得巫師出陰招殘殺普通人?

  退一萬步說,就算西園寺直子就是那位神秘的女巫,剛剛鄧布利多也說了,沒有法律背書,沒有人能審判她有罪。她偽裝成西園寺直子出現在這裡,似乎沒有一個人受到傷害,至於「香取」號和德軍艦船……還是那句話,沒證據啊!

  皇太子聞言翻了個白眼:「沒證據沒證據,沒證據你們來干什麼?我發現你們這群人啊,看上去一個個似乎都很厲害,但也搞不出什麼大陣仗!在飛機大炮面前,一文不值。」

  鄧布利多權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格雷夫斯也只是笑,今上又咳了一聲,指著紐特·斯卡曼德說道:「我記得這位年輕的先生似乎有些辦法,不如我們快些開始?」

  一句話提醒了鄧布利多,他征詢般地望向紐特,見紐特點頭,才猶豫道:「接下來的場面,或許女士們暫時離場會比較好。」

  良子女王看上去早就想走了,反正她也是來湊數的——因為處在新婚期,有義務日日表演「形影不離」;皇後陛下更無所謂,她在這裡,只因為是藤典侍的直屬上級。沒有人讓千代走,大概是因為她實在稱得上是「經歷豐富」,已經沒什麼事情能嚇到她了,哪怕是一條巨大的、身體和她腰一邊粗的蟒蛇。

  「這是什麼?!」直子姬嚇得臉色慘白,千代還從未見她這樣失態過,她擋在今上的御座前面,拼命張開雙手,「你們都瘋了嗎?警衛!快——怎麼可以讓陛下與殿下同時暴露在如此可怖的威脅之中?」

  格雷夫斯困惑地看著她。

  「難道你剛剛發現,我們隨時可以將決定貴國乃至遠東命運的一批人——」他比了個捏拳下揮的手勢,「你竟然才明白過來嗎,小姐?」

  鄧布利多眼睛一亮:「竟然是這樣?」

  「哪樣?」格雷夫斯皺著眉頭,又去看鄧布利多,「你說什麼?」

  「或許西弗勒斯以為,這樣蓋爾就會回到他與利芙身邊。」鄧布利多帶著一絲興奮,喃喃自語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他在為蓋爾創造機會,她一定就在這裡!」ゞ

  今上的面色有一瞬間變得很難看。

  大概他終於意識到,這座建築裡除了兩個女流,就只剩下一撮老弱病殘。那三位烏帽子甚至已經……可以吃了。

  千代心裡想著,人已經衝到了直子姬身前,趕在大蛇頭裡。離得近了,她才切實感受到巨獸的可怖,它只是不動不搖地盤在那兒,就幾乎要遮住遙遠殿門漏進來的天光,每一次鱗片起伏的呼吸,都氤氳開陣陣腥風。

  連皇太子都慫了,他沒有保護今上,反而往老父身旁躲,被今上不耐煩地一把推開。

  「事已至此,朕還是那句話,趁早了結罷!」今上抬了抬下巴,忽然展露出無盡的魄力,就總理大臣與西園寺公爵的震驚表情來看,大概他這輩子都沒這麼硬氣過,「典侍,只管上前!

  」

  「不……不行!」千代腿已經軟了,「為什麼我不能證明直子姬就是直子姬呢?我從一開始就侍奉她,好有幾年了!還有我的家人,他們可以證明我是我……你來試試我,先生!你可以的,之前他們就那麼做過,看我有沒有被壞的咒術控制。」

  「我不能……甚至沒有必要,永山小姐。」鄧布利多憐憫地衝她搖搖頭,「您一定是干淨的,正因為你的存在,西園寺小姐的嫌疑反而更加顯著。」

  「這是什麼道理?」千代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因為巨蟒已經將那顆長有王冠般肉瘤的大頭探了過來,蛇信吸溜吸溜,涎液不住地向下滴落。

  「蓋爾在這裡嗎?」斯卡曼德輕輕撫摸著巨蟒的……呃,大概是脊梁,「瑪納薩,我的姐妹……你還記得蓋爾嗎?你們曾經一起生活,朝夕相處,你可以回憶起她的味道嗎?」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格雷夫斯神情嚴峻,「如果蓋爾·納什真的在這裡,你打算讓她失去人性的舊友背叛她,對嗎鄧布利多?」

  鄧布利多眉頭狠狠跳了一下,但什麼也沒有說。

  「那個英國女人到底犯了什麼罪!」皇太子猛地吼叫起來,蛇已經繞啊繞地將他們幾個團團包圍了,「你們不是說還沒有組織能為她判罪嗎!」

  「她會摧毀這個國家。」鄧布利多沉聲道,言辭荒謬,神情卻嚴肅,「她所有的親朋好友,包括我在內,都是這樣堅信著的。所以我必須阻止她。她的蹤跡終於1917年的凡爾賽宮,那時我在美國,沒能及時追查,這次的機會難能可貴,我絕不會放過。」

  1917年的凡爾賽宮……千代下意識地看了直子姬一眼,但直子姬神情沉著,就像沒聽到一樣,只死死盯著面前的大蛇。

  「我可以離開。」直子姬說,「我可以辭官、退宮,甚至離開日本,現在讓你的蛇快點滾開!千代,拿我的手帕給陛下。」

  千代顧不得思索直子姬為何在人前這樣不見外地稱呼她的名字,她茫茫然一回頭,發現今上居然被嚇哭了。

  剛才不是還挺淡定的嗎?

  「無稽之談!」連總理大臣也聽不下去了,「即便你們具有超自然的力量,這位先生,一個女人如何摧毀一個國家?如果她可以,那你們早就征服世界了。」

  「我同意你,先生。」格雷夫斯笑著附和。

  千代忍無可忍地厲聲尖叫起來,她希望這叫聲能夠驚醒殿外的警衛。但這無疑是一種妄想,這座御殿已經變成了某種不能出也不能進的牢籠,哪怕她踮起腳尖,甚至能大略看見警衛倒映在階前的投影。

  巨蟒冰涼濕滑的鱗片緊緊貼著千代的側臉,隨著越來越緊的盤絞,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簌簌」的摩擦。今上、皇太子、直子姬還有她,被迫極其狼狽地緊緊貼在一起,千代拼命向總理大臣和西園寺公爵伸手求助,但他們都不上前,只是徒然地選擇和野蠻的西方魔法使講道理。

  「讓我們代替陛下與殿下如何呢?」西園寺公爵額上見汗,「希望您能尊重兩個世界與兩個國家之間的文化差異,鄧布利多先生。」

  「不行。」鄧布利多溫和卻堅決,他看都不看白發蒼蒼的西園寺公爵一眼,只死死盯著巨蟒和四人,「我放心二位,是因為同樣的招數她用過了,原本永山小姐也不必牽扯在內的,原因相同。」

  原因,什麼原因……因為那個蓋爾,她曾經喬裝成使女碼?

  千代甚至開始感到窒息,這時,她聽見今上竟然在同蛇說話,英語十分地道,只是聲音很小,幾乎像是耳語,還好他們被迫離彼此都很近。

  「你應該回家去,瑪納薩……」千代已經沒辦法自如地回頭去看今上了,她的手被直子姬緊緊握著,又濕又涼,也像蛇一樣,「你的祖國,你莫非不想她嗎?」

  巨蟒忽然停了下來。

  它不再吐亂吐蛇信子了,而是呆呆地半昂著首,望向殿頂,可那裡除了一片交錯的昏暗桁梁之外,什麼都沒有。

  「瑪納薩?」遠處的紐特·斯卡曼德試探性地問,他看上去也很痛苦,眼睛紅紅的,「你還好嗎?」

  巨蟒開始撤退,沒有再做出任何多余的動作。它原地松開了身體的禁錮,悄無聲息地回到斯卡曼德的身邊。進入箱子前它停了一下,粗壯的蛇尾忽然漫無目的地猛烈擺動起來,千代驚魂未定,險些被這一手撞飛出去。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仍是清白的?」直子姬放開了與千代十指緊扣的手,厭惡地撥開蛇尾。那樣龐大的一條巨蟒,幾乎是一瞬間消失在了斯卡曼德的神奇皮箱裡,就像它昂然登場時那樣。

  格雷夫斯聳了聳肩:「我沒意見——事實上,就算是巫師與麻雞,你鬧得也太僵了,鄧布利多。要知道,這個國家的人可是真心實意地將君主當做神明來崇拜。」

  「我還以為西歐已經夠您操心的了。」那個無名德國巫師也這樣嘟噥。

  鄧布利多看了他們一眼,什麼都沒說,反而轉向斯卡曼德:「我要試試那個。」

  「什——不!」斯卡曼德脫口而出,「不行,阿不思!」

  正由千代服侍著整理儀容的皇太子忽然勃然大怒,一把將千代推了個趔趄。直子姬正在幫今上整理衣服,沒留神也險些遭殃。他狂怒著從旁邊抄起一只矮花樽,剛要轉身,迎面就挨了今上一耳光!

  「還嫌所受的恥辱不夠多嗎?」今上氣喘吁吁地問,但千代覺得,那不像是氣的,更像是……興奮,「像個樣子吧!如果你也落得和土御門他們一樣,我倒想試試看能不能吐出兔子!」々

  他指著無人問津的三具焦屍怒喝,千代不明白那其中的典故,只是沒來由的覺得悲哀。看看西方的魔法使,鄧布利多大概還不是英國權力最大的那個,他都敢跑到日本、踩在皇族頭上為所欲為,眼前的三位烏帽子已經是陰陽寮的巔峰翹楚了,卻死得如此輕易隨便。

  哥哥和他的朋友們說得沒有錯,她的國家得強大起來才行。學英國,卻要比英國做得更好,要真正地在一片廣闊、硬實的大陸上立足,然後再放眼全球。踩在別國皇族的頭上為所欲為,總比眼下要好。

  千代心中悵悵,但這些許愁緒也沒有占據她的頭腦多久——皇太子暴怒之下險些忤逆,被格雷夫斯一個不出聲的咒語解決了,軟軟地癱倒在地。

  這下所有人都慌了,包括剛剛還怒發衝冠的今上。皇儲對於帝國的意義不言自明,哪怕他越來越不像話,哪怕他的父親卻越來越像話,年輕與衰老之間,始終是年輕的那個導引國家走向未來。

  「不管你要做什麼,看起來還是要拜托某個小動物。」格雷夫斯非常無辜地攤開手,「只是昏迷咒——昏著也不要緊,甚至更方便,對不對?」

  鄧布利多看上去已經沒脾氣了,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向斯卡曼德點點頭。身心俱疲、只希望一切都快點結束的千代,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位看著蔫、實際應該挺有主意和本事的年輕人身上,但她失望了。

  無論「那個」是什麼,顯而易見,事先鄧布利多就和他討論過。或許彼時他們的結論就是「不可行」,但此時此刻,「那個」能再度被提起,就說明斯卡曼德的立場並不堅定。

  神奇皮箱再次被打開了,這一次,是斯卡曼德親自下去,拉開大幕。

  「三天前紐特聯系我,說終於尋到了它的蹤跡。」鄧布利多望向直子姬,也望向今上與皇太子,「他一向是個守時的人,今天沒有准時出現在這裡,我就知道他是成功了。」

  「你知道得可真多!」格雷夫斯忽然又陰陽怪氣酸溜溜。

  「您應該認識它,西園寺小姐。」面對同事的挖苦,鄧布利多全然如風過耳,「畢竟您自稱親眼見到它破殼而出,按照動物的本能,它會將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認作母親,哪怕彼時你們『不得不』分離,這種印像也會銘記終生。」

  千代情難自禁地顫抖起來,她記得!她記得那是什麼!

  神奇皮箱裡,紐特·斯卡曼德也漸漸冒頭了,跟在他身後的,是火龍。


第104章 103

  如果千代沒記錯的話,它的名字是「中國火球龍」。

  這威風名字預示著某種可怕的能力,盡管它看上去只是條長翅膀的大蜥蜴,兩扇肉翅像棉被一樣分披在瘦長的身體兩側,一根布滿尖銳倒刺的尾巴向前折起,被龍用短短的爪子整個抱住——這恐怖的家伙正睡得香,呼嚕一打,一噴氣就是一連串火星。

  斯卡曼德大概用某種法術包裹住了它,火星根本無法落地,半空中就消彌了。

  「這也太小了!」格雷夫斯一愣,「如果我沒記錯,它應該已經一歲了。」

  「這孩子有著相當嚴重的營養不良。」斯卡曼德的臉上竟然有該死的慈愛,一開口還侃侃而談、剎不住車,「在英國,神奇動物只是麻瓜神話傳說或者騎士故事裡的點綴,結局時被無畏的英雄一劍刺死,但我來之前了解過日本,這個國家和英國不一樣,神奇動物就存在於他們的日常生活裡,這裡的人對『異常』的接受度極高,根本就不害怕。它作為一只幼龍本就很難在都市裡找到合口的食物,再加上本地神奇動物又並不避人……」ヾ

  「我還以為你用某種辦法限制了它。」鄧布利多搖搖頭。

  「再大一些或許就需要了,現在嘛,我只需要提供源源不斷的生肉。」斯卡曼德相當輕松地聳了聳肩,「反正不可能比在倫伯格ゝ更難了。」

  兩人相視一笑,千代發現旁邊的格雷夫斯臉色難看得可怕。

  於是不斷催促這件事快點結束的人又多了一個,可直子姬卻完全不願意配合了。

  「我是國家的罪人。」她悲傷地說,幾乎無法站立,「我見過那場可怕的大火,哪怕只有一絲可能,這場火焰因為我的緣故再次在皇居附近燃起,我——」

  千代難過地抱住她,直子姬卻只是失魂落魄地跪了下來。「我認罪了,鄧布利多先生。」她哭個不停,「無論你要判我什麼罪,你要殺了我也行,要對我向對待陰陽寮的人那樣,也行……求求你,陛下和殿下是無辜的,請放他們離開這裡吧!太危險了……」

  鄧布利多幾乎有一瞬間的動容。

  但隨即,他那刀鋒般的目光就筆直地刺向了御座上的父子二人。

  「您是無辜的,我很確定。」鄧布利多如此對直子姬說,又轉去吩咐紐特·斯卡曼德,「帶那條幼龍去王座。」

  直子姬面色慘白,搖搖欲墜。千代忍不住摸了摸衣襟中的懷紙,觸到一個硬物——她可是武士的女兒。登城拔刀在過去是無可爭議的死罪,現在時代變了。千代做好了舍身的准備,如果殺了這個人能為陛下與姬君解憂,就算槍斃她她也甘之如飴。

  總理大臣與西園寺公爵此刻俱已趕到了今上駕前護衛,但他們實在是太老了,無論是此時此刻,還是日本的未來,要這種老人有什麼用?

  「等等!」今上看上去已經腿軟得完全站不起來了,聲音都在發抖,「這個實驗沒有意義,朕是天照大神的子孫,是神裔,身上流淌著千萬年未曾斷絕的神血。區區一介精怪,比八岐大蛇又如何?若朕降服它便是有罪……難道陰陽寮中再無人能在國際上申訴了?鄧布利多先生,你們這種人,是相信這種東西的吧?」

  千代一愣,八、八岐大蛇?好、好像不是天照大神殺的吧?但——鄧布利多他們是外國人啊!!!他們大概都不知道八岐大蛇是神話裡的怪物,沒准還以為是今上成年禮的什麼試煉呢?

  她馬上看向半空中浮現的英文,很好,就只是單純的翻譯,旁邊不會伸出一根細線,為「八岐大蛇」做注釋。

  今上一言不僅唬住了外國人,連總理大臣和西園寺公爵都聽得呆了,遑論直子姬。但他只是不慌不忙地瞥了他們一眼,又看向鄧布利多:「以你的邏輯,鄧布利多先生,方才朕的這番話,是不是嫌疑更大了?在去年那場大火之前,全日本明確了解陰陽寮奧秘的,只有朕和元總理大臣,再往前,只有歷代天皇與將軍、與攝關……但這對國民來說根本就不重要,因為他們毫無保留相信的是朕、是坐在這把椅子上的每一個人……鄧布利多先生,你一個英國人,真的了解日本嗎?你吃過醋飯嗎?看過能劇嗎?與陣屋的老板交談過嗎?深入過隅田川畔的每一個町嗎?一只短暫停留的蜻蜓,也大言不慚地肆意對我們指指點點嗎?」

  鄧布利多一時沉默,千代一看他就是完全不了解。這種人她在歐洲見得多了!

  從前她遇見這種人只會憤憤不平,現在卻覺得慶幸——幸虧他不了解!今上都快把帝系篡改成某種全日本最大的魔法使頭子……不,幕後大佬了。其實神道是神道,陰陽道是陰陽道,根本不是一碼事。

  「除了令虎兕出於柙,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今上底氣愈發足了,「一位素昧平生的歐洲女巫無論是想要假扮成朕還是藤典侍,都需要采取什麼手段吧?你們沒有反向克制的辦法嗎?」

  那句典故在半空中翻譯出了長長的篇幅,外國巫師們看了許久,格雷夫斯才「喔」了一聲,說:「復方湯劑?我帶了有解藥,永遠不要懷疑一位傲羅的基本素養。」

  「顯然不是。」鄧布利多說,「這間屋子裡一杯飲料也沒有。」

  「我們有理由懷疑非凡藥劑師協會的理事長提供了一些友情——哦不,愛情贊助。」格雷夫斯不滿地說,「比如能夠維持一晝夜的超長時效版本。」

  「我全然相信西弗勒斯·斯內普。」鄧布利多冷冷地說,「就算我會,他也絕不會邁上黑暗之路。」

  格雷夫斯還要再說什麼,卻被今上打斷了。「深情告白建議回去你們自己的國度再進行。」他無不嘲諷地看著紅發男巫,「幾位最好在一小時之內離開本國,包括領海與領空。」

  鄧布利多嘆了一口氣,抽出魔杖。「冒犯了,陛下。」他的態度似乎有所松動。

  「已經很冒犯了。」今上哼了一聲,「要不要打個賭?如果朕是清白的,就把那條龍留下。」

  「不行!」斯卡曼德立即說,「這裡不具備任何……呃,科學養龍的條件。」

  「各位鬧這一場,難道什麼代價都不用付?」總理大臣附和道,「如果我沒記錯,這本就是陰陽寮的龍,它就出生在招魂社裡。」

  「這是中國火球龍!中國!」斯卡曼德大聲道,千代想像不到他竟然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盡管我要將它帶往歐洲,但貴國獲得龍蛋的途徑並不合法。為了麻瓜的安全,難道您不害怕大火會毀了整個城市?」

  今上一窒。

  「也是。」他有些不高興,「那我總有權將幾位列為不被歡迎之人吧?無論是從……嗯,麻瓜層面,還是魔法使的層面,希望你們今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朕及朕所有子民的眼前。」

  今上隨即望向角落裡的三具焦屍:「這一年連綿不絕的災禍,從日本到歐洲再回到日本,連累朕與東宮一起受辱,罪魁禍首不在藤典侍,而在此三人。」

  鄧布利多微微皺起眉。

  「別再對朕的國事、對日本的內政指手畫腳了,鄧布利多先生,收一收你英國人的傲慢。」今上的臉色比他還難看,「朕說這三個人死有余辜,他們就是死有余辜。那個背後動手的人,不管他是誰,朕都要贊一句『殺得好』。如果西方還要追究他的責任,朕還是那句話,日本也不是沒人了。」

  說完,他便大步走下御座,一直走到外國巫師們的面前。

  「陛下?」直子姬哭著爬過來,試圖阻攔,「不——我有什麼臉面看著您受辱?」

  但今上已經將雙手向前一伸:「捆也行,用對待東宮的方法也行,為了清白,朕絕不會反抗。」

  總理大臣與西園寺公爵也雙雙跪在了地上,帝國從未受這等奇恥大辱,哪怕從天照大神開始算起。千代再一次摸了摸懷刀,還好時代變了,擱以前她現在立馬就得切腹。

  格雷夫斯與鄧布利多對視一眼,鄧布利多輕輕頷首,格雷夫斯便也重新拿出了魔杖,筆直地指向今上——一道柔和的白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也沒受到什麼傷害?

  反正今上穩穩地站著,會眨眼會呼吸會動,只是在鄧布利多那根魔杖也指向他後,玉體變得一閃一閃的,就像一片被潮水反復衝刷的沙灘,但他還是他,沒有脫胎換骨、變成邪惡的歐洲女巫。ゞ

  這就很尷尬了。

  千代在心裡默默數秒,足足過去了五分鐘,鄧布利多才默默收手,格雷夫斯隨即放下魔杖。

  更尷尬了。

  「滾出去。」今上平靜地指著殿外,「帶上你們的怪獸,收起你們的法門,滾出日本。」

  格雷夫斯還想再說話,今上卻已經勃然大怒,吼道:「滾!」

  這一嗓子大概把他老人家病情好轉以來蓄養的體力都耗盡了,今上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張臉通紅,滿頭滿臉的青筋。千代頓時忙著和直子姬一起服侍今上,連歐洲魔法使們何時離開都沒怎麼留神。

  她只是隱約記得,似乎百忙之中抽空瞥過一眼……那條龍醒盹了,它有些雀躍地望向殿內,扇動著雙翅似乎想要撲過來,那個斯卡曼德好像也注意到了,但他們當時已經在「消失」了,來不及了。

  這件事她誰都沒說,她想刻意裝作那只是個幻覺,可惜不成功。日子一天天過去,記憶越來越模糊,可心頭的重擔卻愈發卸不掉。千代愁得食不下咽,每天只是發呆,五郎八擔心地圍著她轉,她也不好吐露一個字,一直熬到初夏熏風融融地掠進赤阪屋敷的庭院,收尾事項大體結束,直子姬也從宮裡退出來了。

  「您還回去嗎?」千代問。

  「嗯……」直子姬有些為難,「短時間內應該不會了罷?還要多久?」

  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問五郎八的,那丫頭大模大樣地回答說:「大概一年。」

  直子姬的胸脯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她勉強笑笑,似乎是在強自按捺激動似的,向千代聳了聳肩,那意思是「你聽見了」。

  「那這一年……您都留在,這兒?」千代做夢也想不到還有這種好事。

  「說不定我也去當個山伏々,好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直子姬開了個玩笑,從沒聽說過女人當山伏的,何況這個「也」又是從何而來呢?

  千代覺得自己要被那偶然瞥見的一幕給壓贅垮了,她硬是又等到夜深人靜,覷著直子姬正專心致志地拿幾片長草編著什麼,才斟酌著問出口。

  「哦?」不遠處的玻璃妝鏡正正好映照直子姬亮晶晶的雙眼,「你沒看錯吧?」

  「沒有吧?」這麼一問千代更沒底了。

  「曾經我迷信科學,這真是一條歧途啊。」直子姬喟嘆不已,神情誇張,「千代,莫非……莫非陛下真的是天照大神的後代?」

  「啊?」千代傻眼了,「這、這本來就是……」

  「這太神奇了,不是嗎?」直子姬轉過身來,握住千代執梳的雙手,自己扯痛了頭發也不在乎,「你也聽見陛下開口馴服那條蛇吧?現在連那龍也親近他,天啊……上帝——不,去他的吧!」

  千代有點兒生氣了,可又說不上來為什麼要生氣,只是一味氣道:「難道您一直都不信嗎?您回來日本這樣久,在這之前,難道您對待皇族的態度都是裝的嗎?」

  「有皇太子那種人很難不裝吧?」直子姬滿不在乎地說,「我還以為那只不過是一種——嗯,簡明而高效的、愚民的手段。」

  千代一怔。

  她聽得懂這句話的每一個字,但是她不理解,或者說,她不想、也不敢去試著理解。

  而直子姬還在欣喜於這個「大發現」,即今上真的具有某種類似於「神」的超能力,連那些隨意擺布普通人的魔法使都望塵莫及。

  千代困惑地望著她——人難道不應該是向上走的嗎?如若直子姬真是科學的信徒,她又怎麼會退回到神鬼之事中來呢?科學當然是更先進的,不是嗎?

  她試圖說服自己、這只不過是直子姬開的一個玩笑,但千代親自走過西洋的街道,乘過西洋的火車,她親手觸摸過那些「橫濱繪」上半是暢想、半是寫實的種種畫面,她親眼見過科學打造出來的、更先進的社會,她無法想像脫胎自那樣一個世界的直子姬,會欣喜如狂地膜拜「神明」。

  但同樣,當千代恭恭敬敬向御座行禮時,當她探手摸向懷刃、打算為今上玉碎時,她也打心底裡認為這理所當然。

  矛盾嗎?當然矛盾了,永山千代是一株植物,一株植根於舊時代、卻向新時代爬蔓的藤蘿。

  又過了幾天,大概是五郎八就她離譜的精神狀態向直子姬告狀之後吧,那天直子姬正在練字,忽然換了支大筆,一揮而就下五個字,千代在旁看了半日,也只認得「大」、「東」和「共」。

  「讓辰雄送去東宮。」直子姬吩咐,又換回細筆,坐下來認認真真寫小字。

  第二天就有貴客登門拜訪。

  「雖然母親不曾發教旨令你蟄居待罪,但我想,還是不要貿貿然宣你參內的好。」喬裝打扮的皇太子得意洋洋,自以為已經十分平易近人,「你果然適合干教育啊,典侍。」

  他還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瘦瘦的個子,削骨臉,招風耳,兩只暴凸的眼睛閃爍著不正常的、神經質的光,整個人像一顆不安分的褪色彩紙玻璃球——這就是千代對大川先生的最初印像。

  她沒能參與進直子姬與貴客的密謀,只知道又過了一天,良子女王派車將直子姬接進東宮,再轉過天來,西園寺直子就搖身一變,成了「女子大學寮」的老師。

  這是皇太子搞那個「大學寮」——「香取」號沉沒後他在元老們面前大大失卻了影響力,只好轉換路線——的附屬產物,儲妃當然要夫唱婦隨。她自己當女校長,又不想臨事,就請了寡居的竹田宮恆久王妃、也是皇太子親姑姑的昌子內親王任副校長,最近正四處尋覓能夠擔當教職的典範女性。

  名頭響亮,但直子姬並未去上過什麼課。因為那所貴族女子進修學校的目的,是培養忠君愛國、深明大義、身體健康又富有日式傳統女性美的妻子與母親,這自然輪不到直子姬一位出身西洋、至今未婚的姬君指手畫腳些什麼。

  她占上這一個名頭,每天卻只是和那個叫大川的男人書信往來,也不知道哪裡來那麼多話要說!直子姬的信總是只有薄薄一張紙,她擅長提煉簡凝的觀點與口號,而大川是個極富煽動力的理論家,經他妙筆填充、完善而成的一份份材料,在兩所「大學寮」之間流轉,文字很快升騰成某種看不見、摸不著但似乎又亮晶晶令人振奮不已的東西,它充斥在空氣裡,漸漸在整個上層社會、乃至整座城市、整個國家之間蔓延開來。

  千代知道得這樣清楚,因為她也被安插進去聽課了——這是破天荒也不敢奢想的好事,永山家因此對直子姬感恩戴德,恨不得在家裡供奉她的生靈。千代卻暫時顧不上直子姬了,因為「大學寮」裡的空氣令人上癮。

  年輕的、潔淨的、活潑的空氣,像是冬末春初微冷的清晨,天色晴朗,陽光一點點綻放出來,將她從裡到外溫暖起來,千代從未感到這樣充實過!她飄飄然如痴如醉,很快便激昂起來,覺得自己身負某種使命,影響著帝國的未來。千代覺得自己就是一枚出膛的炮彈,直衝青天!她要落去北平、德裡,去太平洋上明珠般的一連串小島嶼,去倫敦、華盛頓和巴黎,不是作為一個渺小的日本女人,而是作為眾志成城的龐大帝國的一員!

  她想像不到就在一個月以前,她摸刀摸了兩次居然都不能下定決心玉碎!

  浸泡在這灼熱的、陽光般淡橙紅色的氣氛裡,連學校裡那些出身華族的同學都願意與千代和諧相處。事實上,那裡只有永山千代一個平民,但她覺得沒關系,一點都不重要,因為她相信,大家是平等地,作為轟鳴向前的戰爭機器的一份子。

  這種氣氛多麼好啊,可是本家的老公爵卻先找上門來了。


第105章 104

  彼時直子姬也正要出門,不想被老人堵了個正著。千代要上學,只好讓五郎八跟著一道去,辰雄和汽車夫手忙腳亂地搬行李,直子姬卻沒有請義父進門的意思,她立在門邊,冷眼看著大家忙忙碌碌,不忘叮囑千代別又遲到。

  「您要去哪兒,直子?」老公爵劈頭蓋臉就問,甚至來不及寒暄。可笑的是,他竟然用了敬語。

  「沒想好呢!」直子姬低眉,露出一個溫婉的淺笑,仿佛剛剛的冷淡只是一場夢,「都在傳我要嫁給大川,太惡心了,出去避一避。」

  「原來您自己還知道!」老公爵頗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您在做什麼?您想要做什麼?」

  直子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想不到您會來阻攔我。」她神情奇異,「但是,父親,這是攔不住的,如何攔阻一架狂奔不休的馬車?唯有跳上馬背,成為騎手。」

  老公爵頗有些震驚似的,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我從沒忘記當年使團諸位的目的與野望,但我在宮廷裡混了這麼久,您也看見了,時代變了。」直子姬十指相對撐在身前,動作謙卑,下巴卻微微一揚,「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看得清形勢、做得了決斷也下得了狠心。一條路不通,就再換一條,『條條大路通羅馬』嘛!」

  行李搬完了,直子姬擺手不用幫忙,自己撐開陽傘擋住烈日,堂而皇之地越過西園寺公爵,走向那部出差汽車。辰雄與千代在門口躬身相送,那車已然緩緩發動起來了,直子姬卻落下了車窗。

  「差點忘記問了,父親。」她望向被她毫不猶豫拋在身後的、衰朽的義父,「您是出於一種怎樣的心情來勸止我呢?」

  西園寺公爵仍舊站在那兒,他看直子姬的神情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她一樣。但是他太老了,老到對一切無能為力,無論是真實的馬車,還是虛假的馬車,他都攔不住。他的權威已然薄弱到連直子姬這樣一個曾要仰他鼻息的弱女子都攔不住了。

  「我不知道。」老人如此說,「我只是本能覺得,太瘋狂了,不是一件好事。」

  「上帝要施行毀滅時是這樣的,可這裡又不是蛾摩拉。」直子姬點頭微笑,向西園寺公爵、千代與辰雄揮動手套致意,仿佛本家的家主也只是個僕從,「這裡是日本呀,我們仰賴天照大神的光輝。」

  若是從前,千代或許會從這話裡覺出一些嘲諷,但現在完全不會了。她覺得直子姬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對於今上和神明的崇敬也再對沒有了——國家即是神明化身,學校裡是這樣教的。

  汽車如飛駛去,只留下滿地煙塵。

  心無旁騖的日子沒過幾天,千代便開始發瘋般地思念起直子姬來,好吧,或許也還有五郎八。她不得不承認,是失去與分別讓她意識到相聚的可貴,當她寂寞時,連學校裡的空氣都跟著褪色。

  還好每到一個地方落腳,五郎八就會拍電報來保平安,第二天准有信到,每晚風雨無阻與千代通電話,無論身處荒僻的深山還是凄涼的海灘,那些看上去連電線都不通的地方——千代由此知道,直子姬似乎在參拜神社,不是那些有名的、人煙鼎盛的大社,她們去的地方千代聽都沒聽說過,但直子姬去了,停留幾天,便寄回一張合影,她與五郎八將當地的神官夾在中間,一概笑容如花。

  是為了緩和與烏帽子的關系吧,千代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換一條路」。雖然今上金口玉言將罪責全推到東御苑死掉的三位烏帽子頭上,但其他烏帽子可不定怎麼想,中央已經是一個血仇打成的死結,那就只好改走「地方路線」。

  「姬君呢?」千代卷著電話線,問電話那頭的人。

  「在琵琶湖畔看日落。」五郎八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知是累的,還是信號不好。

  「現在?」千代無語地望了一眼窗外黯淡的月色。

  「唔……我是說,她是日落的時候過去的,現在還沒走。」

  「那你還不快去請姬君回來?晚上什麼都看不見,水邊多冷呢?」

  「我不敢去打擾她,她在思考。」

  「思考什麼?」

  「琵琶湖的用處。」

  「哈?」千代誇張地叫起來,試圖用這種方式感受一二旅途的愜意與輕松,「有什麼作用?觀光、打魚……還有啥?」

  「淡水是一種重要的戰略物資。」五郎八的聲音沉甸甸的,「千代。」

  「嗯?」千代隨口應了一聲。

  「你那邊……月色好嗎?」

  「啊?」千代又望了望窗邊,「一般。」

  「琵琶湖畔月光很美。」

  「也不見得我這輩子都去不了琵琶湖親眼一見吧?」千代立馬不高興了,「好了,別炫耀了,姬君要是帶你出國你不得炫耀死啊!」

  「出國?」不知道為什麼,五郎八的聲音聽上去很悲傷,「你見過歐洲的什麼湖嗎?」

  千代一窒,皇太子對自然風光絲毫不感興趣。

  「我見過尼羅河!」她強調,滿身使不完的不服輸的勁兒,「我在真正的大洋上航行過。」

  「那你見過沙海嗎?無邊無際的沙漠,像海洋一樣,無論向下還是向四面八方,仿佛都看不到盡頭。」五郎八低沉地述說著,好像她真的看見過一樣,「炎熱的空氣包裹著你,向上也逃不出去。」

  千代氣結,她連鳥取的那個沙丘都沒去過。

  「你——」

  「我……我好像後悔了,千代。」五郎八聽上去都快哭了,「可是來不及了,太晚了。」

  「——到底在打什麼啞謎?!」千代火冒三丈。

  五郎八苦笑起來,千裡之外的遙遠聲波鼓動著聽筒裡的簧片,她笑得難聽,千代忍不住拿遠了些。

  「或許你是不一樣的……」她難過地說,那聲音裡一點希望都沒有,「只要你是那個例外,我就別無所求了,我該相信她吧?」

  「誰?姬君嗎?」千代興致勃勃地問,「那當然啦,我肯定是不一樣的,不然她怎麼不帶你們去歐洲?」

  此次旅行除了女僕,直子姬甚至還邀請了那些與她合伙做生意的西洋客商,雙方約好了在東京站碰頭。只是日程與路線似乎頗為緊張辛苦,五郎八常常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好歹醒著,十天裡有九天還沒等千代電話接通,直子姬就已經倒頭睡過好幾覺了。外國人更是完蛋,據說一路上不斷有人體力耗盡而掉隊、被迫留在當地休養,等到了琵琶湖,除了五郎八,只有那個紅發女蘇茜頑強地堅持了下來。

  鬧得千代最初那兩個月不得不反復向五郎八確認,這旅途確實是有車代步、而不是要靠兩只腳艱難跋涉。

  「哎,你們什麼時候回來啊?」千代不自覺地撒嬌,「快元旦了誒!」

  大正十二年(1923)就快要到了。

  「還有兩個月呢!」五郎八不由失笑,笑聲裡浮現出小小的希冀,千代仿佛能看到她鼓鼓的、玫瑰色的雙頰,一時也覺得很有意思的,「你……有沒有想過我?」

  「嗯嗯……」千代漫不經心地應付她,「哪有出去旅游一去好幾個月的啊,你當是皇太子游歐洲呢?日本這麼小!再不回來,我都老了!」

  「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寂寞老去的另有其人。」五郎八以一種詩意的語言喟嘆。

  「誰?你啊?」千代給她酸得夠嗆。

  「當然,其中有我,但絕不會是你。」

  「你要再打啞謎我就掛了!」

  「好好好……」五郎八且笑且嘆,「說正事吧,這幾天要是有外國人找上家裡,就指點他們到滋賀的洗劍亭旅館來。雖然早也已經知會過了,可這群人離了正事總是迷迷糊糊、道三不著兩的,去年還擅自闖進家裡來了,不是嗎?」

  「外國人?也是來旅游的?」

  「嗯……也不是,我們的生意擴大了,方方面面都缺人,很多崗位都空著,自己頂上還不夠,一個人當三個人使。」五郎八向她解釋,千代本以為直子姬這一趟是純玩,頂多帶些政■任務,誰知道還在趁機賺外快。

  「你們天天出去跑生意,姬君到底做的什麼生意啊?」

  「咦,你不知道嗎?就是那個糖,叫什麼來著……哦,『橫濱糖果』,我們拿下了它在日本的獨家代理權。」五郎八的聲音很奇異,似乎有什麼很怪誕好笑的事,而她正在苦苦忍耐。

  「厲害!」千代由衷誇贊,盡管她不知道什麼是「獨家代理權」,但她知道糖是好東西,可以提供熱量,以供士兵在戰場上奔馳。

  原來在嫁給一位帝國勇士、誕育撫養下一代勇士之前,她也一直在以另一種方式參與這偉大的事業。這怎麼不算一種「曲線救國」呢?

  這認知使千代的心情空前絕後地好起來,她快快樂樂地重又投入到榮耀的事業裡去,有一天下學回來,辰雄正雇了力夫在大門口清理落葉,見到她就順便提了一句,說是上午真有外國人找來了。

  「是什麼樣的人?」千代正向讓她搭順風車回來的侯爵家的小姐揮手作別,一邊隨口問道。

  「外國人都長得差不多吧?」辰雄撓撓頭,「皮膚蒼白,鼻子很大,三十來歲年紀,黑頭發黑眼睛倒是和我們差不多。我說借門房的黃頁和電話機給他,他說不用,我要登記一下他的名字,他一眨眼就不見了。」

  「你現在英語講這麼好啦?」千代大是驚訝。

  「您隨姬君訪歐的時候,我與五郎八君也沒閑著,不過她不常在家。」辰雄有些自得,臉色也泛起一陣紅。

  「那人還說了什麼?」

  「他問我,姬君外出做什麼去了,我說旅游,他似乎覺得很好笑。」辰雄困惑地說,「我就帶他去了會客室,給他看那些照片,他神情就變得很難看。」

  直子姬離開前,給了千代對這幢房屋與她同等的處置權。她可以隨意使用任何一處房間,用直子姬在歐洲訂購的梨木大餐台宴請她在「女子大學寮」裡的華族同學——只要她能請得動。藤典侍勢必要在首都頂級圈層裡消失很長一段日子,在這期間,她得替直子姬將陣地牢牢守住。

  於是千代干脆將那些照片統統用相框裱了起來,在會客室裡布置了小小一面照片牆,對每位出身高貴、家世清白的訪客講述藤典侍被冤枉的故事,當然,是將神神鬼鬼大幅度刪減後的版本。幾個月下來,旁的千代不知道,但陰陽寮那群烏帽子在年輕小姐——或許還要加上她們年長的女性親屬——中的信譽已然降到了最低。

  不過她倒不擔心這會對帝國正逐步推行的宣傳大計造成什麼負面的影響——後者面向的是千萬茫然無知的普通國民,是千代的祖母與爸媽,像她和哥哥,他們就能跳出來,更加超脫地看待這件事:有問題的是人,又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神當然是永遠無錯的,只會出於祂平等的仁愛,暫時為邪惡的人所蒙蔽。

  多虧了有直子姬這樣忠貞的人!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仍孜孜以求和解之道。千代環顧著精心打造的這一方小小天地,內心感到無比的充實與滿足。

  晚上通電話時她與五郎八說起此事,本想當個笑話講,但五郎八卻頗為緊張,一疊聲地問她:「那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哇!」千代怒了,「我又沒見著人!」

  「唉,向梅——向神明祈禱他一定不是,可我們的人裡並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五郎八低沉地嘆了口氣,「千代,你知道比一位知根知底的敵人更可怕的是什麼嗎?」

  「什麼?」千代一愣,商業競爭要做到這種程度?

  「是他對你知根知底,卻不一定要做你的敵人。」五郎八開始說謎語,「最可怕的是,你的領袖還要拿他當愛人。」

  「他是姬君的愛人?!」千代勃然大怒,「騰」的一聲站起來。

  「比方、比方!」五郎八連連道歉,聲音中彌漫著苦意,「你知道的,善與惡就像黑與白一樣分明,但對於有些人來說,世俗通常所不能容忍的罪孽,他卻覺得還行,可你若真以己身的標准去衡量他、同化他,他卻決不肯與你們為伍。他的心裡有一條模糊的、起伏不定的標准,誰也摸不透,他恰恰再又是一位強大的——」

  「所以你們——不,我們是壞人?」千代難以置信地反問,「你有病啊你這麼說自己?」

  「我——」五郎八給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又苦笑了一聲。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苦笑的頻率簡直和地震的頻率一樣在逐漸升高,遲早有一天,「五郎八苦笑」就會和「日本地震」一樣,成為所有人都見怪不怪的事情。

  千代正想再從她那裡套兩句關於神秘訪客的內情,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砰」的一聲爆響,半聲高亢的尖叫夭折在五郎八的嗓子眼兒裡,突如其來的噪音險些震破千代的鼓膜,大概是差點兒摔了聽筒什麼的吧?

  「你還好吧?」千代緊張地問。

  五郎八不理她,聽筒裡傳來腳步聲,有人前進,有人後退,信號也時強時弱起來,千代甚至聽到被拉長的電話線將一只水杯拖倒在地、摔個粉碎的爆裂聲。

  「五郎八?」她開始有些害怕了。

  沒有回應,千代只聽到急促的喘氣聲。正當她下定決心要讓辰雄報警時,一個絕不屬於五郎八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個男人,說英語,聲音很低,被電話一傳導,簡直像一串溫柔的耳語。他語速很快,好在句子都不長,千代恨不得鑽進聽筒裡去。

  男人問:「她在哪兒?」

  千代立即想起白天那位神秘訪客,他們指錯了路,將直子姬的敵人指到了滋賀去。

  「你、你是誰?」五郎八顫顫巍巍地說,「出去,不然我報警了!」

  「你是誰?」男人又問,「抬頭。」

  千代從未見過五郎八這樣慌張的樣子,哪怕在火塔之下,她看上去都是游刃有余的。但那男人的聲音的確令人惶恐,明明聲音不大,明明很簡短,明明沒有傾注多少感情,可就是讓人覺得,你最好按他說的去做。

  「你還好嗎?」千代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向後躲,耳畔傳來五郎八恐懼的啜泣,千代甚至能想像到她不知道縮在什麼地方,聽筒就磕在櫃角或者桌腿上,隨著她難以自控的顫抖,發出「噠噠「的輕響。

  「五郎八!」她拼命大喊,「活著!活著最重要!」

  話一出口千代就愣住了,是這樣嗎?難道她不應該讓五郎八誓死守衛直子姬的秘密不惜性命嗎?盡管那人只想知道直子姬的去向……但直子姬所能為帝國做出的貢獻,整座赤阪屋敷所有的僕役加起來都比不上。

  「怎麼又是……」正當這時,那個不知采取了什麼辦法貿然闖入的男人又開口了,他很驚訝,有些煩躁還有些好笑,「她身邊怎麼總是些……」ヾ

  「你放過我吧!求求你了先生!」五郎八的英語一向是沒有一些日本口音的,可現在她聽上去就像性轉版的辰雄,還是年輕時剛從土味濃重的房總半島鄉下遷進東京的辰雄。

  「她去哪兒了?」男人卻不肯動搖,「回答這個問題,放你離開。」

  「我不知道!」五郎八崩潰地哭了起來。

  「你知道啊!」千代恨鐵不成鋼地喊了起來,「你剛剛說姬君在和室裡睡覺啊!」

  什麼思想覺悟統統都去他的吧!她絕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五郎八就這麼死掉!

  千代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沒有大到足以讓對方聽見,但五郎八眼疾手快試圖掛斷的動作從另一方面證實了這答案的可信性。她很快聽見聽筒裡傳來紙門被拉開的摩擦聲,那男人遙遠地笑了一聲,聲音小得像嘆氣。

  「人呢?」他問,語氣很是不善。

  「不知道。」五郎八自暴自棄地說,「反正她說了是去睡覺,大概偷偷背著我和情人幽會去了吧!」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5

第106章 105

  嗯?

  嗯???

  「你說什麼呢!」千代怒吼,那男人的聲音卻漸漸走近了。「不裝了?」他漠然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興味,「你是哪一個?很久很久以前我很偶然地看到過你們的名字,我猜你在表格的第一頁。」

  「隨便你。」五郎八的聲音雖然還是女孩子的腔調,但千代總覺得他忽然滄桑了許多,「費舍爾,大概。」

  「我也見過費舍爾。」男人說,「來之前,剛剛——有個叫赫爾曼的在海德堡被捕,前腳失去自由,後腳她就去放了他出來,就當著我們的面。不得不說,如果我是你們中的一員,我也會覺得這場面很爽。」

  「嗯嗯。」五郎八消極地說,千代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隨即五郎八的呼吸就變得很悶,大概是把臉俯在膝蓋上了之類?

  「別誤會。」男人說這話的時候莫名有種紆尊降貴的感覺,好像他根本沒必要同五郎八解釋,「我並非代表鳳凰社ヾ而來。」

  又是一陣響動,五郎八大概動了一下,抬了抬頭或者扭了扭脖子。「這名字……」她又苦笑了,「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我沒有告訴你。」

  男人沉默了片刻,才道:「格林德沃一直沒拿回去?」

  新人物出現了!千代激動得屏住呼吸,生怕刺激得五郎八想起來她還沒掛電話。這人聽上去是直子姬在中歐或北歐的合作伙伴,但願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永山家世代忠良,祖祖輩輩都在北奉行所擔當與力。ゝ剛剛那個「被捕」是什麼意思,她都不敢想。

  「天啊!」五郎八禁不住哀嘆,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含糊的呻吟,「她這都說了?她怎麼不帶你去紐蒙迦德野餐?」

  「去過了。」男人冷淡地說,「我還去過那家酒店,還住了一夜。」

  千代從那話音裡居然聽出一種隱秘的炫耀!

  五郎八很是無語了一陣兒,半晌她才說:「給了她就是她的,再說你也沒必要——你們是什麼關系,跟我說這些干什麼?」

  什麼關系?千代豎起耳朵!

  「只是想表明我沒有惡意。」男人的聲音明顯上揚了起來,「接下來我會留在這裡,但不會干涉你們。」

  「干涉?」五郎八難以置信地問,「你還要怎麼干涉?」

  男人冷笑起來:「那我畢竟是鳳凰社的。」

  五郎八痛苦地嘆了口氣:「等她回來,你自己去和她講,你需要說服的是她,而不是我們。」

  「沒必要。」男人刻薄地學著五郎八剛剛的聲氣,「她不需要說服,她很樂意見到我,盡管她離開我時總是毫不猶豫。」

  「聽上去你真像個怨婦。」五郎八毫不客氣地回敬,這個詞對千代來說有些超標了,她趕緊估量著先胡亂記下來。

  「彼此彼此。」男人說道,「蓋勒特·格林德沃想必比我好過很多吧?」

  五郎八的胸膛裡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響,仿佛她深吸一口氣正准備凶狠反擊,卻被堵了個正著。

  「先生才不會!先生有他放眼全球的事業!」

  說真的,千代覺得五郎八談起這位「先生」,語氣要比談起姬君熱情洋溢得多!

  「但拋棄他的人正處處跟他和他的事業作對,滿世界地作對——紐約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什麼?」五郎八驚恐地問,已經完全落入對方的節奏。

  「他被發現了,被揪出來了,當著可憐的、真正的珀西瓦爾·格雷夫斯的所有同事與上級的面,哪怕是格林德沃也毫無還手之力。」

  千代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她當真記不得了,外國人的名字太難記了!

  「是鄧布利多?」五郎八絕望地問,「他到底還是發現了對不對?他足足忍了半年才發難?」

  這個名字也耳熟!

  「要搜集證據、布置計劃順便救出人質,我又不會幫他,半年的時間相當緊張。」

  「你不會幫他!」五郎八嗤笑一聲,已經完全不像個女孩子了!

  「當然不會,我得留在英國。」

  「看守鳳凰社的大本營?」

  「確保一旦她想回來時馬上就能在家裡見到我,而不是像我找她一樣,只能漫無目的地尋覓。」

  「我再說一遍這種深情告白的話你自己說給納什小姐去聽!」五郎八好像要站起來,但頭一下撞到桌子,手忙腳亂得差點兒將整部電話機拽到地上去

  「沒必要。」男人輕松地說,「我又不像你陷入無望的愛戀,梅林在上,希望你有朝一日也能稍微領略婚姻幸福、家庭和睦的美好之處。」

  咦,等等?千代還在苦思冥想這個耳熟的「納什小姐」究竟從何而來,新的八卦已經完全占據了她的注意力——五郎八有喜歡的人了?還是「無望的愛戀」?哇!!!

  五郎八聽上去已經快要被氣死了。她緩了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地說:「當然,要和我這樣一無所有的可憐蟲相比,才能顯出您的幸福。」

  「我曾經也是個可憐蟲。」男人看似寬容地說,因為話風很快轉了,「但不是每條可憐蟲都像我一樣好運。」

  五郎八發出一聲模糊的喉音,徹底放棄了抵抗。「先生現在如何了?」他不得不說起正事,但千代覺得……五郎八在詞鋒上完全不是那位神秘訪客的對手,哪怕是說正事。

  「羈押在監獄裡。」

  天地良心!千代快要窒息了,她覺得她都要不認識直子姬了,看看她在國外都和些什麼樣人來往吧!「道不同」的心上人,接連「被捕」的合作伙伴,還有眼前這個找上門來的大敵,哦,她自己還欠一個倒霉蛋這輩子都還不上的巨款!

  甚至一個子兒都不打算還!

  「松了口氣?別高興得太早。」男人不緊不慢又補上一刀,「你們安插的那個年輕人,叫什麼來著?阿伯納西?他也一起進去了。」

  「您真是報喪女妖。」五郎八陰陽怪氣地說,「抓住了又能怎麼樣?美國人以何種罪名審判先生?只是偽裝身份而已,雖然這人是個政府高官,但先生有沒有為自己謀過一些私利?」

  「我想,這話不該對我說。」男人再次原話奉還,「沒必要。」

  「當然,先生甚至不需要聘請律師,他可以為自己辯護。」

  「美國那邊似乎答應一直關著他……」男人的話裡透出一股濃濃的幸災樂禍味道,「還要多久?一年?半年?你們自會把罪名送去他的頭上,還是說,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蓋勒特·格林德沃舍得還像上次『泰坦尼克』號一樣、捂著不往外說?」

  「那——」

  「德國嗎?還有哪兒,法國?意大利?屆時誰站出來,誰就是對號入座、承認自己是邪惡的黨羽。」

  五郎八登時氣沮。

  「這是鄧布利多的手筆,對不對?」他低沉地問,「他太了解我們了。」

  「還有我。」男人彬彬有禮地說,「我了解你們,比你們知道得要更多。」

  「畢竟您有那樣一位妻子。」

  「有時候我真希望她能多記得一點。不過那大概也沒用,即便我們能共享記憶,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她,她也會做出與今天別無二致的選擇。」

  此時此刻的千代已經完全聽懵了。她有些後悔沒有早早掛斷電話,有些秘密是不該聽的,比如直子姬居然與美國政客官商勾結,那個政客居然還是他們自己人冒充的,這得是多麼大的罪名啊!

  她早知道直子姬手眼通天,有著她所不能理解的巨大能量,但直子姬的表現還是一次又一次刷新她的認知。如果……這份能力能為帝國所用呢?說不定他們頃刻間就能獲得支■沿海的好幾個省!

  千代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正想悄無聲息地離開,就聽到一聲比剛才低調許多的爆裂聲遙遙地在聽筒裡炸響。

  「怎麼開著門?」是直子姬的聲音,她夜訪情人回來了嗎?什麼時候?進門時倉皇到不小心打翻了花瓶?千代心裡酸溜溜的,又擔心她被剛才的爆裂傷到。

  五郎八不陰不陽地「哼哼」了幾聲,千代不高興她居然在姬君面前也這樣放肆不羈,但直子姬總是那麼寬容,她就像沒聽見一樣,腳步聲漸漸走近,然後一下子停住了。

  「天啊……」

  一聲含義復雜的嘆息之後,聽筒裡便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千代膝蓋以下直到腳尖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屁股肉硌得生疼,她艱難地將自己放倒在榻榻米上,手肘撐著斜靠了一會兒,可直到胳膊都開始酸漲發麻,電話那頭還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算了吧,千代心想,她猶豫著要不要走,遙遠的洗劍亭旅館終於傳回了一點兒動靜。

  「我會幫你再開一間,奧托,一會兒你回來後直接過去那邊吧。」直子姬不容置疑地吩咐。千代瞄了一眼座鐘,這麼晚了直子姬還要打發五郎八去哪兒?「奧托」是她的英文名嗎?

  「我拜托您不是認真的。」五郎八聽上去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了。

  「開什麼玩笑,三四十歲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

  她是在說她自己嗎?千代迷惑地想,可西園寺直子今年不是二十五嗎?

  「我不想知道這個!」五郎八簡直要哭喊起來了,「我要罷工,我不干了!」

  「我一個人可打不贏。」直子姬揶揄地說,「白天我就覺得你怪怪的,想了半天都想不通,原來晚上還有這麼一出!快去吧,拿著——」

  聽筒裡傳來一陣稀裡嘩啦的亂響,千代耳邊「嗡」的一聲,再次被尖銳的噪音刺得鼓膜痛,五郎八似乎是下意識扔了電話去接直子姬拋來的東西,她長出了一口氣,沒失手。

  「那邊是誰?」直子姬隨口問,「蘇茜?她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五郎八遲疑了一下,才慢慢開口:「是千代。」

  「哦?」直子姬笑了一下,流暢的,輕柔的,沒有絲毫猶豫與驚訝,「你故意的?」

  「我故意的。」

  「我以為你喜歡她。」

  「我是愛她。」

  「要我重復一下我們的宗旨麼?」直子姬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往事。

  「但是你知道她也愛你嗎?」

  「她愛的是我嗎?」

  五郎八不說話了,千代眼前一陣陣發黑,那些話灌進腦子裡,簡直像是什麼神奇的泉水,將她好不容易學會的英語洗了個干干淨淨。

  如果那樣就好了。如果她聽不懂英語就好了。

  「下次聊這種話題,記得要注意場合。」直子姬冷淡的聲音裡陡然間一變,千代仿佛能看見那些無形的、擠擠挨挨的字母,笑意像蜂蜜從間隙滴落,「盡管我不需要自證清白,但也架不住有人一定會拿著它大作文章。」

  「我早就知道。」神秘訪客說,他似乎並未因為突然闖入而受到攻擊,「利烏斯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她還說要對你保密、絕不告訴你她遇見我了呢!」

  「果然是只對我保密。」

  「你不也沒跟她說?那孩子要是知情,早就憋不住偷偷來找我了。」

  「出於作為父親的責任,我覺得那一整夜都沒有適合她知道的內容。」

  「但她已經成年了。」

  「剛成年——不過我很高興你還記得。」

  千代茫茫然地聽著直子姬和神秘訪客一來一回地鬥嘴,他們言談間表現出來非同尋常的熟稔,仇敵找上門來會這樣融洽嗎?五郎八不就——不,她暫時不想想起這個人,她拿她當要好的同事,可她居然喜歡她!

  但五郎八卻鍥而不舍地非要找存在感。「你們這樣輕描淡寫,是要告訴我,千代沒有希望了嗎?」她低聲問。

  嗯?這關她什麼事?

  「經常被綁架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看到劫匪的臉。奧托·馮·霍恩洛厄,是你親手揭開了千代的面罩。」

  「我不——」

  「通常情況下,我不會直接對人動手。如果她運氣好,如果她有底線……希望並非沒有,只要潘多拉能堅持到最後。」

  「我沒有一雙能夠預見未來的眼睛,我相信您也沒有。因此我並不能理解這個由您一手發起而先生也大力支持的計劃。」

  「曾幾何時你根本不需要『理解』,你只需要『服從』。」

  「但千代是無辜的!」

  「此時此刻絕大多數人都是無辜的。」直子姬很平靜地說,千代聽到一陣絲綢與珠串發出的輕微雜響,「一旦戰爭開始,她會像千千萬萬人一樣投入到工廠裡,打磨螺絲、縫制軍服或者清洗回收的罐頭皮,這些產業我都經手過,沒有人比我更明白,支撐一場聲勢浩大的戰爭需要多少道工序,這每一道工序裡,男人能做的女人都能做。她還可以結婚,為劊子手打理家庭、奉養父母,然後生一個小劊子手,她甚至可以加入妓院——而這每一個選擇,他們都會心甘情願且無比光榮。」

  「她只是被洗腦了!」五郎八吼道,「她沒有足夠的知識和見識來抵擋,她是無辜的!」

  「希望將來你站上被告席的時候,也有臉說一句『我只是被洗腦了』。」

  「您又來了,我不明白您的立場!」

  「我沒有立場,我只有目標。」

  「您難道不覺得這樣很卑劣嗎?是您送千代去那所學校的,她學習的東西,甚至是您親手寫下的——而您因此判她有罪?」

  直子姬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有時候波拉奇他們稱贊我是天才,我也常常像你這樣苦惱。」那位一直旁觀他們爭吵的神秘訪客忽然說道,「我從不否認我的確有些天賦,但有些事情沒法解釋。」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感激梅林把你送來了這裡,西弗勒斯,否則我一定會更憋屈。」

  「但我總是盡力避免那種情況出現,但聽上去你好像……並不?」

  「我總是盡力忍耐胡作非為的衝動,除非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比如『香取』號。」

  「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兩位?」

  「嗯,比如一位不亞於蓋勒特·格林德沃的魔頭。」神秘來客說,「當然,我不是指勢力上。他同樣能說會道,想要顛覆現有的社會秩序,身邊聚攏了許多黨羽,最盛時期幾乎占據了整個英國。」

  直子姬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喂!」神秘來客有些惱怒又有些發笑。

  「我錯了。」直子姬立即討饒,「你就看在我受傷的份兒上,這兒!看!特別痛!」

  又是一陣玻璃器皿交擊的輕響,伴隨著奇異的蜂鳴和直子姬故作誇張的呻■,良久那神秘來客才又開口,但態度已然散漫了許多。

  「那魔頭年輕時就口才過人、賣相十足,整個霍格沃茨都為他傾倒。但他也僅僅只能洗腦一小撮人而已,余下的大部分人,都是為了利益而聚攏到他身邊。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那一小撮人會被他洗腦而別人不會?」

  「收起你那當老師的後遺症吧,奧托腦子不太好使。」直子姬忍俊不禁。

  「我當老師時從不耐心誘導那群蠢豬思考。」

  「因為……他說的,正是他們想聽的,對嗎?」五郎八喃喃自語。

  「難道你會被一條想要統治人類的狗洗腦嗎?它朝你『汪』第二聲的時候你就不想聽了吧?」直子姬不耐煩地說,「干完這一票,你就滾回東京去守著你和你無辜的女孩,在徹底想清楚之前,別再髒了你的手。」

  「納什小姐!」

  「快要到時間了。」直子姬冷冷地說,「站好你最後一班崗。」


第107章 106

  那夜後來還發生了什麼,千代記不清了,她只聽見一陣齒輪摩擦、沙漏倒轉的微弱聲響,隨即電話就被毫無預兆地掛斷了。

  關於她是怎樣反復思索那些話的,又是怎樣洗漱睡下的,千代統統不記得了。她只記得一覺醒來,便望見紅日滿窗,枕畔擺著一只藍釉大瓷盤,盤中盛著一抔淡黃色的細沙。

  她喚來粗作小婢阿千——原來也叫「千代」ヾ,直子姬嫌不便區分,改作音讀——阿千的眼睛細細長長,可是眼珠格外烏黑,讓她看上去有些呆氣。千代趕緊將昨晚聽來、再一次浮上記憶的話語都從腦海裡抹去,指著那盤子問她來歷。

  「是五郎八姐姐送來的,她回來了。」阿千懵懂地說,「她說千代君從未見過沙漠,這是鳥取沙丘上的沙子,那話是怎麼說的來著……嗯,就是講您可以通過這些沙來想像沙漠的樣子。」

  千代閉了一下眼睛:「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午啊,就剛剛。」阿千笑道,「趕夜車剛到,累得呦,整個人風塵僕僕的。」

  「她人呢?你、你叫她來!」千代渾身顫抖起來,連聲音都是。

  「她回私家了。」阿千一愣,「她說她開罪了姬君,把一些您不能聽的機密擅自告訴了您,被姬君趕回來了,干脆就回私家住幾天,畢竟也出去蠻久的了。」

  千代低低地「啊」了一聲,刨除那些不能見光的一廂情願,五郎八竟然覺得沒什麼不可告人的嗎?她這麼坦坦蕩蕩是為了什麼呢?是完全不害怕千代將他們犯罪團伙的內幕捅出去嗎?

  當然了,別說千代根本就搞不懂直子姬在密謀些什麼,哪怕她掌握了切實的證據,公義的天平也不會向她傾斜。公爵的女兒和沒落御家人的女兒……想也知道會怎麼選!那群鎩羽而歸、至今都不被允許進入日本的外國魔法使就是她的榜樣!

  千代渾渾噩噩地又過了幾天,五郎八卻一次也沒有回來過。她問這座宅邸中的其他下人,卻無人知曉她私家的住址與電話號碼,問得多了,大家甚至都不太確定,首都一帶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家大商家。

  但千代明明記得,五郎八第一次被引見給她們時,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聲稱他們聽說過一之瀨家「壽鶴屋」的招牌。

  「您急著找她做什麼呢?」阿千天真無邪地問,「姬君扣她薪水了?」

  「不……」千代一看到她就免不得想起那些進工廠嫁人還有進……妓院的話,「是我自己……我想辭掉這份工。」

  女僕們面面相覷,男僕膽子大一些,辰雄雖然很是不舍,但仍比較理性:「或許您可以直接去向本家說,千代君。」

  對哦……千代夢游一樣地過去本家,接待她的是老公爵的妾室,也是侍女出身,她人很溫柔,更沒有架子,可千代根本說不出辭掉這份工的理由。

  「你也知道的,永山。」花子夫人勸解她,「姬君出游在外,赤阪那所房子裡更沒有一個可靠的人能夠支撐,為什麼不能等到她回來再說呢?如果你是和辰雄他們有矛盾,那沒有問題,我來為你們調停。」

  千代一時恍然,原來赤阪屋敷裡只有直子姬和五郎八是「外人」,她們與整個西園寺家都沒有關系。而剩下的所有人,千代,辰雄、阿千還有桔梗他們,全都是有來歷、有根底、最初受雇於西園寺家時被詳詳細細調查過背景的。

  這一認知令她本就不堪重負的心境雪上加霜,只好愈發地將自己投入到學業裡去。一旦辭工,大概也不方便來上學了,一想到這裡千代就心如刀絞,可這難受裡隱隱還有些不安,她說不上來為什麼,可自從聽過直子姬與五郎八的對話,她就——那座朝日般光芒萬丈的學校,學校裡令人愉悅的橙黃色空氣,仿佛越美麗就越危險。

  這學也上得提心吊膽,沒幾天,學監就將她叫了去,這也是位強藩出身的夫人,年紀很大了,一手薙刀仍舊耍得虎虎生風。老太太沒等千代坐下就開門見山:「藤典侍上周拍電報提的建議,皇太子妃殿下已經同意了。」

  千代一愣,什麼建議?怎麼學監默認她一定知情呢?

  「是一項關於擴招的提議,校中學生除了你都是華族,這並不利於宣教。藤典侍希望在社會其他階層也精心選出幾個家世清白、頭腦聰敏的女孩子入學就讀,既然是女子的典範,就不要分階級——看著你,我們都覺得這樣很好。」

  千代想說在侍奉直子姬之前她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沒什麼見識,只有幾分蠻力氣,說話不夠文雅,更不會說英語。可她最終也只是沉默,又是直子姬,這個主意甚至都是她提出來的。被選中的平民女生可以獲得津貼,還會被安排入住統一的校舍,這下辭工也不怕了……直子姬總是這樣,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安排好了。

  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千代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向學監道謝、怎樣上完剩下的課、又是怎樣搭乘同學家的汽車到家的,她記憶重新回籠,在於桔梗報稱五郎八來了。

  五郎八還是那副樣子,和記憶裡她們在門口分別時毫無變化,沒胖沒瘦,沒換衣服,已是冬天卻還穿著夏天的若草色洋服裙子,連頭發與指甲好像都停止了生長。她氣色豐足,雙頰紅潤,可周身卻散發出濃濃的疲憊感,正等在千代臥室的小幾前支著腦袋打盹。

  千代敲了敲桌子,把人驚醒。

  「你告訴姬君我要辭工?」她毫不客氣地問,「誰告訴你的?你們在我身邊安插了線人?還是什麼——」

  她想起那些超自然的力量,可、可上次五郎八為她送來鳥取的沙粒,不就是坐火車回來的嗎?但話又說回來,從滋賀到鳥取再到東京都,一夜時間真的來得及嗎?

  「什麼人?」五郎八一愣,「你要辭工?為什麼?」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千代自嘲地低頭一笑,她想不通的問題太多了,干脆也懶得想了。

  五郎八默默地望著她,千代理都不理,只靜靜望著門外悠然飄落的雪花。阿千遠遠送來一只炭盆,不敢湊近打擾,她看到那雪還沒觸到紅炭,就在升騰的熱浪裡無聲地化作了透明的水汽。

  「我剛從美國回來。」五郎八依然望著她,固執得可怕,「你還記得蓋勒特·格林德沃嗎?那一夜的對話裡提到過他,我去幫那位先生越獄了。」

  千代顫抖了一下,越獄!

  「其實以那位先生的實力,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哪怕事先埋下的線人一同被捕,他也可以隨時憑借出眾的口才為自己發掘新的助手,而我們只需要為他創造一點小小的機會。」五郎八完全無視了千代的畏懼,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最好的機會莫過於,日本以上次事件為名義發難,要求退出國際巫師聯合會。」

  千代緩緩眨了一下眼睛,艱難地理解著她的話。巫師嗎?真的是……巫師嗎?她沒辦法再裝作看不見、沒辦法再自欺欺人了嗎?

  「阿不思·鄧布利多,還有珀西瓦爾·格雷夫斯——我是說真的那個——統統被叫去日內瓦開聽證會,當然必不可少的還有英國魔法部部長、美國魔法國會主席,還有他們的隨員……守衛空虛,我幾乎什麼都沒做,只是去國會大廈外放了一支信號彈。」

  千代怔怔地望著她。「所以……」她遲鈍地開口,「姬君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那個——」

  「是。」五郎八干脆利落地點了點頭,「但是那天,扮演『西園寺直子』的人是我。」

  「扮、扮演?」千代已經感覺到眼淚流下來了,「噢我明白了,所以姬君扮演的是陛下,對嗎?我、我一直——」

  她想問問五郎八,在他們這些人的眼裡,她是不是就像馬戲團裡的猴子、馴蛇人的蛇、被逗得團團轉的狗?

  「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五郎八深深吸了一口氣,「千代,鄧布利多說的沒有一句假話,帶上你的家人離開日本,不能再拖下去了。」

  「去哪兒?」千代下意識地順著她的話想,「滿■嗎?」

  「不行!」五郎八斷然否定,「你們要去沒有日本人的地方。」

  「你要我背井離鄉,至少要告訴我,你們打算做什麼吧?」千代覺得脹熱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你不是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嗎?沒有吧?」

  「沒有必要。」五郎八黯然搖了搖頭,無論眼神多麼滄桑,她的容顏卻總是那麼青春洋溢,牢固得像是亙古不變的冰山,「我就算說了,你也不能理解,更不能阻攔……納什小姐的計劃是一條環環相扣的長鏈,她隨時都能從中截斷,添上新的鏈條。」

  「比如?」

  五郎八微笑了起來,她已經看出了千代的意圖,但她沒有點破。那笑容裡含著一點心知肚明的悲哀,她心甘情願被千代利用麼?或許這根本稱不上是「利用」,在他們這群高高在上的魔法使眼裡,千代一介小小的凡人,就像是水邊的蜉蝣。

  「比如針對日本巫師的襲擊,對,就是前些日子我們出去『旅行』所做的。」五郎八大方地說道,甚至根本不在乎千代或許會爆發的怒火與恨意,「前往日內瓦的日本代表團裡,沒一個日本人。」

  「陛下還活著嗎?」千代麻木地問。她動了一下久坐的肢體,但已經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了。

  「不知道,我很久沒見過他本人了。」五郎八說,「你去歐洲之前,那次所謂的『今上微行』,也是我。」

  「皇後陛下也……?」千代再次顫抖起來,她無法想像皇居內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在某種範圍內,這個世界竟然都是由一具具皮套假人組成的嗎?

  「那倒沒有,只是奪魂咒。」五郎八說道,「不過你和皇太子,你倆是『干淨的』。」

  「為什麼?」

  「皇太子我不知道。」五郎八爽快地說,「但是你,我不相信你至今毫無覺察——因為『西園寺直子』和『一之瀨五郎八』根本就是兩個毫無來歷的假身份,沒有證件,沒有籍貫,『讓娜·杜·布瓦』從未和瑪塔·哈麗一起出現過,她有法國總統為之背書是因為整座凡爾賽宮也都為我們所控制。」

  「這都是鏈條,對嗎?」

  「據我所知,納什小姐本想通過博弈達成她的目的,並不打算親自上陣,格林德沃先生本心裡並不贊成,但也無暇顧及東方,所以隨著她折騰,等她自己碰壁。」五郎八的語氣很微妙,「後來她失敗了,無知的麻瓜妄想掀她的桌子,於是她親手處決了背叛她的友人,幾分鐘之內重組了鏈條,又立即馬不停蹄地去見格林德沃先生。等她出現在凡爾賽宮,也不過過了幾個小時。」

  「你說這些做什麼?」老實說,千代並不能理解這些話的意義,學校裡傳授的政治知識是懸浮的,帝國是正拔地而起的光輝殿堂,而西方與■那都是正傾頹衰敗的古老廟宇,區別只在於坍落的速度。

  「我的意思是,蓋爾·納什已經是毫無人性的惡魔,別妄想她對你會有一絲一毫的憐憫,離開日本!」五郎八急促地說,「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我知道!早在火燒招魂社之後她就判斷你沒有用了,但『西園寺直子』需要一位貼身女僕,我們沒有多余的人手去扮演『一之瀨五郎八』,阿千和桔梗都太小……」

  千代怔怔地望著她。她到現在還沒辦法將直子姬與那個神秘的「蓋爾·納什」聯系起來,她以為的雖然處處驚險卻美好快樂的歐洲之旅,竟然起頭就這麼不堪嗎?

  「走吧,千代,我求求你。」痛苦的淚水從五郎八的眼睛裡流下來,千代忽然想起電話裡偷聽來的那些言語。她終於開始以一種更為遙遠的、廣闊的眼光打量眼前的女孩,發現她以前那些誇張笨拙的動作,在一瞬間都失去了其可愛的魅力。

  「你……你不是女人,對嗎?」更嚴峻緊迫的生存問題面前,她竟然只想知道這一個答案。

  五郎八點了點頭,有些迷惑地看著她。她們對視了半天,她才擠出一個生硬但窘迫的微笑:「你要……看看我嗎?」

  「不要。」千代立即說,她的記憶忽然變得空前絕後的好,她想起一片散發著甜膩香味的法式小圓餅,在「紅磨坊」酒吧昏暗燈光與喧囂舞樂之中。

  千代閉上了眼睛,回憶那位穿銀白色長裙女人的面容。那應該就是蓋爾·納什本人的模樣,和直子姬相比,她就像是歐洲童話裡的白天鵝,但千代只想讓她的醜小鴨回來。

  但醜小鴨根本就不存在。

  千代很快搬出了赤阪屋敷,五郎八代替直子姬接受了她的辭呈。離別時桔梗與阿千還渾不知事地問她,是不是意味著姬君貼身女僕的位置要換人了,那她們以後也有機會嗎?

  她苦澀地俯視著兩張幼稚純真的面孔,想叫她們也離開日本,卻也只是想想。沒人逃得脫,千代也不行。日本已經成了一艘行將沉沒的大船,她對直子姬深入骨髓的信賴讓她篤定直子姬一定辦得到,而永山千代會隨之沉淪。

  臨近元旦的時候直子姬終於回來了。因為放假前千代無意中聽到女同學們的竊竊私語,她們傾慕那位魔女很久,卻一直無緣於她的課。說來也奇怪,自從成為這所學校名正言順的學生,千代卻好像和她們更加疏遠了,而那些來自於其他階層的「典範」,卻都與她有著一層厚厚的隔膜。

  這些事千代統統都不在意,她的心情早已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如果生命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天,那麼她有義務維持好自己的小家,在絕望裡死去的人有她一個也就夠了。

  大正十一年的尾聲飄滿了雪花,仿佛是某種不祥的征兆,跨過新年還在紛紛下個不停。明明日色晴朗,碧空湛藍,可那零星的飛雪時斷時續,等到千代隨著家人往明治神宮初詣回來,依然沒有停止。

  「姐,有人找你!」萬壽丸是留守在家的最大的弟弟,千代還沒踏進家門,就被這小子一句話重新又堵了回去。她不得不重新踏進那些污濁的雪泥,還要小心護住珍貴的衣裳,往弟弟指的方向走去。

  街角停著一部漆黑的轎車,今天還能這樣悠閑的只有外國人。千代遲疑著走近,隔著十步就不敢再上前,她早已在外國人身上遭遇過此生最大的失敗,這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一夜之間,連英語都不會說了。

  車中人從內擰開門,一個洋服外披著貂裘的黑發女人向凜風中呼出一口噴香的熱氣:「好久不見,千代。」

  她的五官很有些眼熟,像她記憶裡的那張白天鵝的臉。


第108章 107

  「怎麼不穿我給你做的衣服?」白天鵝溫和地問,「我記得有件縮緬的料子,紋樣很適合節慶穿。」

  「賣了。」千代平板地說,她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這樣的衝擊,這個女人就是直子姬,她身上那件毛皮,是從神戶一位流亡的沙俄貴婦手裡買來的。

  「奧托向你致意,他去了鹿兒島,不能親自前來。」白天鵝似乎並不期待她的答案,也根本不會做出任何反應,「那我就自告奮勇了——年後你回來麼?」

  「什麼?」千代難以置信。

  「待在我身邊,活下來的可能性比較大。」白天鵝微微昂起下巴,「哪怕是排在最後,潘多拉的魔盒裡也總是有希望的一席之地。」

  千代連回答她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精疲力盡地搖了搖頭,轉身就要走。

  「你為什麼不去告發我?」白天鵝好奇地問,「我准備了一百種應對的方案,可是你並沒有任何動作。」

  千代只好又扭回頭來,滿以為會看到一張得意洋洋的臉,白天鵝本來懶散地倚在汽車上,毫不顧惜那件稀有的皮草,但此刻她已經站正了,滿臉認真。

  「為什麼……」千代喃喃,「為什麼你會問這種問題?」

  「我要確保我的計劃沒有絲毫紕漏。」白天鵝嚴肅地說,「你的反應是任何人都沒有料到的,包括其他駐日時間比我還要長、比我更了解這個民族的同事,奧托為我們捅了那麼大一個簍子,但似乎什麼又都沒發生,這不合常理。」

  千代只感到一陣孱弱的怒火從心底裡往上湧,她無處發泄,只好抓起泥地上一團黑雪,惡狠狠地往白天鵝身上扔!

  渾濁看不清本色的雪泥在陽光的照耀下散開,一點一滴的,在千代憤怒的注視下重新變為潔白的顏色,然後在接觸到女人身體前,就無聲地消散在了空氣裡,化成一團透明的水汽。

  「不太習慣用這只手做好事。」白天鵝用左手輕輕撣了撣頰邊纖弱的絨毛,「但是沒辦法,這是在外面。而且穿白的人不能沾染一丁點污穢,不是嗎?」

  千代震驚地望著她。即便跟隨著「直子姬」,她見識過許多五花八門的魔法與咒術,但無論是本國還是外國的魔法使,他們都需要一個媒介,魔杖,或者檜扇——而白天鵝卻空著手!

  「特意去學的,把七年壓縮在一年裡學完。」白天鵝注意到她的視線,「我本來以為,只要操作得當,時間對於巫師來說是用不完的,但事實證明,頻繁地回溯時間,會像頻繁穿越空間一樣削弱巫師的身體。那是我第一次為了覆滅這個國家而險些付出生命。」

  「之後……還有很多次嗎?」千代情不自禁地問。這個女人不再像直子姬一樣溫柔可親,她更加年長、閱歷更多、更為神秘,復雜得像是此時此刻落在她指尖的雪花,抓不住也看不清。

  「算是吧。」她卻不想多說,「現在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

  千代眨眨眼,想起一個學校裡傳授的時髦的詞彙。「因為人性,姬君。」她說,驕傲地挺起胸膛,「因為民族性,你從來都不是一個日本人,你不了解大和民族。」

  白天鵝露出分明困惑的神色來。「是這樣?如果我是你,我會用盡一切辦法,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哪怕沒有一丁點用處,但至少我努力過。」她如此說。

  「或許英國人是這樣的,雖然我看不出來。聽說你有一半支■血統,如果支■人像你這樣,怎麼還會落到這個地步?」

  「能夠閃耀在時間長河裡的,只有漫漫黃沙裡的那零星幾點金屑。我只是吃了一點紅利,受了一些恩惠,充其量是一把比較閃的沙子。傾覆一個國家並非目下的最優解,如果站在這裡的是貨真價實的偉人,他們一定會比我做得更好,或許你們也得以扭轉必死的命運。」

  正當千代以為她就要用詩意的、謎樣的語言逃避過這個問題時,白天鵝又開口了:「還記得那個柴的故事嗎?」

  千代渾身一震!

  白天鵝點到即止,轉身走回車上。千代注意到原來那車裡還有一個男人,正就著炫目的雪光看一本書,白天鵝湊過去說了句什麼,男人也分明地愣了一下,繼而說了句什麼,又搖了搖頭。白天鵝懊喪地歪頭靠在他肩上,男人空著的一只手便自然而然地撫了撫她的側臉。千代還要再看時,黑車發動,車輪濺開一蓬烏泥,往赤阪的方向駛去。

  千代失魂落魄地走回家裡。這種感覺太糟糕了。她寧願直子姬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炫耀她勢在必得的成功,或者居高臨下地踐踏千代可憐的靈魂,那無所謂,那至少意味著,她被當作一個平等的人。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說也好、不說也好,氣也好、不氣也好,都無法引起白天鵝絲毫情緒波動,她雖然穿著嬌貴的淺色皮草,心卻像一塊堅硬的鐵砧,潔淨的新雪碰個頭破血流她毫不在意,污濁的雪泥濺上去也與她無礙。這只是……一次和情人普通的攜手出游,偶然想起千代,便過來看看。

  這人能穿白,因為血真的濺不到她身上。

  悲傷如同突如其來的陣雨,天空仿佛只有她頭頂在下雨,千代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淚。她終於哭出來了,她終於能夠爆發出來,她亂七八糟地坐在町內小神社的門口,仰頭大哭。

  最後是哥哥和萬壽丸將她強行拉回家的。千代被關進漆黑的茶室裡反省,她仰頭望向重重壓下來的頂棚,鼻端聞到牆上那軸掛畫與角落裡積灰的茶器共同散發出的古老氣味。她得做點兒什麼,她知道,但是她又能做什麼呢?

  永山千代如今所能接觸到最高層次的人,就是「女子大學寮」裡的老師與同學——家族的犧牲品,過去的和未來的。她至少要見到皇太子妃,料想她是魔法使們無暇顧及的,可假使皇太子妃信了她的說辭,又能做什麼?

  皇太子?如今皇太子與「西園寺直子」是最牢固的盟友;皇後陛下,一具受到操控的活傀儡;今上,大抵已經升遐了……千代的眼淚又湧出來,胸中一股衝動驅使著她,她衝破禁錮,闖向正更換奉祀的佛龕,一把搶過那柄據說是大阪之戰後大御所賜下的脅差,掉頭就往外走。

  家裡人被她撞得人仰馬翻,連父親都嚇住了,一句不敢多嚷嚷。最後還是祖母顫巍巍地喊她:「千代,你做什麼去?」

  千代不回答,禮裝所穿用的草履走起來並不舒適,她感覺兩腳都要生生給割出血來,但是無所謂,她想像自己是一只羽毛絢麗的鳥兒,拖著流血的腳爪,在泥濘裡跋涉。

  她要去直子姬面前切腹。

  鮮血能換來什麼?大抵什麼都換不來。如果千代的家世曾經幫助過直子姬,那麼她今日的死,或許能夠略微造成一些影響。

  等到她精疲力竭地撲倒在赤阪屋敷的門前,祖母年輕時穿過的那件美麗振袖已然沾滿了干涸的污泥,長長的袖子沉重地垂在地上,在清掃潔淨的地面上拖出兩道斑駁的泥痕。雪花融化在千代臉上,和著眼淚,將她的妝容衝刷得像個西洋馬戲團的小醜。

  「直子姬」行事向來是很西派的,新年裡所有的僕役都放了假,這座宅邸裡估計沒人——這樣一來發現她屍體的就會是鄰居,這裡的住戶非富即貴,這很好。

  千代脫掉髒污的振袖,疊得整整齊齊。她舉刀出鞘,沒怎麼停頓,也無暇多看那把久負盛名的刀,一刀扎進側腹時幾乎感覺不到什麼疼痛,或許是早已經在寒風裡凍得麻木了,或許是她身上還有其他地方更痛。

  刀很冰,她心想,隨著刀割開越來越多的皮肉、脂肪與內髒,漸漸地又沒那麼冰了。她的血液溫暖了鋼鐵,開始疼了。

  千代壓抑地低聲嚎叫起來,無法維持那個正坐的姿勢,她倒身滾在街上,一邊痛呼,一邊鍥而不舍地將手指伸進傷口裡拼命扒開,她聞到一些不好的氣味,在濃烈的血腥氣裡依然明顯,那是腸子的味道。

  血在濕潤的石板路上塗抹出一道扭曲的、龍的痕跡。千代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她的靈魂痛得片片碎裂,只剩下本能驅使著雙手抓住刀柄——還得豎著再來一下。

  但她如今並不能很好地持刀了,甚至感覺不到原先的傷口在哪裡。整個軀干仿佛都扭曲成了一個劇痛的漩渦,看不見底的血肉大洞,千代呻吟著胡亂扎了一刀,根本用不上力,可刀刃還是被衣襟絞纏著,又卡在了骨頭裡。

  她可能真要死了,千代想,正當這個時候她聽見有人急促地念了一句什麼,緊接著她渙散的視野裡便映入了那把此時合該握在手裡的刀,那刀以一種完全不符合所謂基礎力學常識的軌跡向後飛去,斜釘進石板時火花飛濺。

  千代仿佛真的死了一次。但又好像沒有。

  她能大略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漸漸地,品嘗到疼痛與隨之俱來的寒冷。意識從深沉的黑暗裡浮現成型,出於本能地,她開始聽,開始想要睜開眼睛。

  「我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想的……」女聲抱怨道。

  「哪怕是紐特·斯卡曼德也不能精確地猜到每一只嗅嗅的想法。」男聲說,「如果是你呢?如果你處在她的位置上,你會怎麼做?」

  「哎你這話聽上去好像個人生導師啊……我不知道,你呢?」

  「如果我是她,大概那個條頓ヾ男人早就徹底反水了。我猜你們之中應該有為數不少的人心懷不忍。」

  「這畢竟是個長線任務,在這裡的大多數時候,他們一直過著尋常的生活。」女聲說,聲音裡有一絲淡淡的笑意,「我至少駁回了三份要和本地人結婚的申請。」

  「到現在才有人試圖背叛你,真是個奇跡。」

  「凡是戀愛腦上頭的傻貨都及時被調回了歐洲,我也沒想到奧托會老房子著火,他年紀比我們還大,你忘了?」

  「不好意思,你人生中的第一樁謀殺案我並沒有參與,你忘了?」

  「哼哼!」女聲故作不悅,「這可是第二次了,說好了要提前告訴我一聲呢?」

  「等你從東方宮廷的新年派對裡趕回來,我恐怕她就死透了。」

  「你可真是……」

  「多此一舉?」

  「並不,只要她能堅守住為人的底線……」

  千代再次昏昏沉沉地陷入了黑暗,等她再次醒來,不知又過了幾天。那是個安靜的午後,陽光將紙門映得一片昏黃,庭中積雪的花枝的影子也悄悄蔓延上來。聽說海裡有小山一樣大的魷魚,千代呆呆地望著那條粗黑的影子,看它像是不懷好意的巨獸腕足。

  她孱弱地一動,和室裡忽然響起漫長尖銳的嘯叫。千代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局促地向旁邊躲,又後知後覺地想起她曾經干過什麼來。很奇怪,竟然一點兒都不痛。

  永山千代顫抖著將手伸進衣下,小腹上橫亙一道猙獰的疤,又長又粗,像沾雪的花枝,像巨獸的腕足。

  她劇烈地顫抖起來,想尖叫,想大哭,想做些什麼,但是她沒有力氣。她最後能做的也宣告失敗,她還能怎麼辦?還要怎麼做?

  紙門一響,白天鵝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她揮了揮手裡暗色的魔杖,那股惱人的噪音就消失了。

  「你終於醒了——我都不敢將放假的佣人召回來,還好我是個巫師。」

  白天鵝非常不見外地走來千代身邊坐下,大大咧咧地,伸直兩條腿。曾經她有多麼優雅嫻靜,現在就有多粗魯無禮。

  「把直子姬還給我……」千代費力地說。

  「什麼?」她沒聽清,又往枕邊咕湧了一下,低頭來傾聽。

  千代不想說了,她實在是沒力氣,只得盯著白天鵝頸側那一小片勻淨的皮膚直喘。那女人把頭發梳成了羊角的模樣——千代記得西方管這個叫「豐收角」——套著奶油色的針織羊毛長袍和灰白色的薄絨開衫,一望即知的溫暖柔軟。這讓她看上去像個養尊處優的居家主婦,一位游刃有余的母親,一個家庭的精神支柱,而不是毀滅國家的惡魔。

  還給她,千代絕望地想,能不能還給她?

  「這是人身上最致命的地方之一。」白天鵝指了指耳下的位置,順便撥了撥珍珠墜子,「但凡你做出一丁點兒攻擊的嘗試,哪怕徒勞無功——用牙咬也行,用指甲劃也行,我還把那柄賽璐珞插梳也留在了你的頭發裡——我都會高看你一眼。」

  千代閉上眼睛,把頭扭過去。

  「救你的是我丈夫,要換成我,還真沒辦法。」白天鵝慢悠悠說著,坐著嫌累,干脆四肢攤開躺在了榻榻米上,那草編的席子陰陰生涼,她又用魔杖點了點,暖意便陣陣湧上來,隔著被褥也感受得到。

  「你這個疤有點醜,其實能祛掉,還有傷後體虛,都是一劑藥的事。」白天鵝和她並頭躺著,簡直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姐妹,直子姬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不是我不想弄啊,我們這邊沒材料,你們日本人那套東西太陌生了,我魔藥當年就學得一般,全靠開小灶,哪敢隨便碰?不過你放心,他現在給你買去了,正好我想吃燕窩糕,再捎兩條老鼠斑,燉成湯給你補補,再過上個幾十年這東西大概就要吃不起了。」

  她絮絮地說著,聽上去就像是……千代只是體力不支暈倒在好心夫婦的門口。這太荒謬了,千代竭力瞪著她,半天憋出來一句:「你怎麼不干脆讓我死在那兒?」

  「干嘛?」白天鵝毫不在意地說,「我跟你又沒仇。」

  沒仇?沒仇???

  千代只覺得渾身失去了力氣。她想她還是死了好。

  「如果你們集體自斷雙臂,那也行,齊肩的那種哦!」白天鵝漫不經心地翹著腳,「然後你們統統移民到應許之地阿梅利卡,被他們養著就像養豬,天啊我做夢都不敢想還有這種好事!」

  這魔女到底有沒有底線?

  「但是操作難度太大了,總不能一個一個砍吧?美國人現在看不看得上你們另說,到了人家的地盤,後續生的小孩砍起來就麻煩了。」

  千代情不自禁地咳嗽起來,她其實想吐,但嘔吐也需要力氣。

  「如果我真那麼做了,也不過是把你們曾經對我們做過的十分之一,報償到你們頭上罷了。如果我再早生一百年,薩英戰爭裡伸伸手,香港就是你們的榜樣。」

  千代已經沒力氣怨、也沒力氣恨了,她又想起「柴的故事」。柴的故事……柴的故事……原來如此。

  「外子本來不贊成的,好吧,他到現在也不贊成,總是拿什麼英國和法國啦、英格蘭和蘇格蘭愛爾蘭啦來游說我,煩得很。」白天鵝抱怨了一句,「哎他自己的計劃倒是很容易達成,跑到這裡來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千代艱難地轉動了一下枯朽的腦筋。她發現白天鵝口裡的「丈夫」或許會是個突破口,同樣是巫師,同樣持反對態度,又不像五郎八那樣受節制,最重要的是,他是她的丈夫啊!丈夫對妻子的權力是天經地義的!

  「他……他也是『柴』嗎?」她忍不住主動說,心想不知要怎麼才能瞞過白天鵝、聯系上她丈夫呢?

  「他啊,他不是!」白天鵝立即否定,「我想想他是什麼……噢,他是臭豆腐,你知道什麼是『臭豆腐』嗎?就像納豆,像藍紋奶酪,我們吃過——哦,你和西園寺直子一起吃過的。」

  千代心裡鈍鈍地痛了一下。「為什麼?」她努力應和,「因為他不愛洗澡嗎?」

  白天鵝一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跑——因為笑得太猛,喘不上氣,人直往地上癱,甚至還有些嗆到了。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不,我的意思只是,他不太受歡迎……好吧,認識他的人應該都挺討厭他的,或者害怕……但他其實……」白天鵝單手撐著門框,捂著肚子仍笑個不停,「至於洗澡……哈哈哈他現在改了,真的!」

  他們感情很好,千代心想,她還能說服那人來幫自己嗎?一個人怎麼能……既反對妻子的暴行,卻又同她這樣好呢?


第109章 108

  千代前所未有地耐心下來。她蜷縮在這座熟悉的宅邸裡,默默地、迅速地恢復著體力,找尋單獨同那個人說話的機會。

  但這很難。

  她發現他們應該是認識的,那人就是直子——就是白天鵝在「紅磨坊」酒吧遇見的債主。與白天鵝相處得越久,「直子姬」和「白天鵝」的形像反而越來越遠了,而那些似乎被時間磨滅殆盡的記憶卻再一次於腦海中浮現,清晰分明。

  千代就像一團影響不到任何人的空氣,旁觀這對魔法使夫妻的生活。他們無疑是千代所認識的、最像普通人的魔法使,但對於普通人來說需要耗費大量體力、時間與精力的勞動,甚至不勞駕白天鵝動一動嘴唇——怪不得他們不需要僕役也可以。

  庭院永遠整潔,地板永遠光亮,家俱不染塵埃,連榻榻米上都沒有一根頭發——千代短暫地想起五郎八撅著屁股的模樣,不由一陣好笑。怪不得她……他干這種活也能出岔子,大概是故意搗亂,對於魔法使來說,「用手擦榻榻米」簡直是一種折磨吧?

  現在,連衣服都可以自己洗自己,大部分時候它們甚至根本不需要洗。白天鵝有許多奇思妙想,她甚至會將洗好的衣服用漁網一裹,用魔法升到半空裡去,然後讓那團衣服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瘋狂旋轉。「順便進行一些灌溉。」她滿意地負手立在緣廊上,望著點點水星在庭中亂濺,陽光下還挺美。

  千代緩慢地咀嚼燕窩糕,盯著香樟樹萌動的新芽出神。樹梢空空蕩蕩,直子姬——白天鵝已經好久沒洗衣服了,她那輕快的腳步聲也好久沒出現在這棟房子裡了。

  她不在家,那麼機會來了。

  那男人似乎早就習慣了獨自一人生活,他按部就班地購置食材、做一些聞上去還不錯的簡餐,然後丟給千代兩個飯團——一天只有兩個。赤阪屋敷裡的每一處房間都沒有上鎖,無論是魔法的,還是什麼麻瓜的,千代覺得自己就像是某種無足輕重、造不成任何危害的寵物,她現在再跑到中庭給自己肚子劃一刀,估計那男人也不會再來救她了。

  千代深吸一口氣,轉過拐角——走廊盡頭是曾經屬於直子姬的臥室,那男人正在廊下……煮什麼東西?做飯嗎?

  他面前擺著一只只形狀、材質不同的……鍋?或者碗,或者桶?容器下是不同的爐子,爐子裡點著不同的燃料,連火焰的顏色也都各不相同。無窮無盡的蒸汽濃厚得像是某種巨大昆蟲的繭,千代只看得清男人隱約的輪廓,雪白的羽毛筆踩著一整張長長的羊皮紙,輕盈地在他周圍滑翔,時不時自己記一些東西。

  千代不由得躑躅,怕吸進什麼毒煙嗆死。

  「除非你遇見了什麼麻瓜不能解決的問題。」男人先說,容器裡的液體爭先恐後地沸騰著,他的聲音混雜在重重疊疊的「咕嘟」聲裡相當難以辨別。

  「她要毀滅我的國家,這個問題我確實沒辦法解決。」

  「我也不能。」

  「可他們都說你並不贊成!」千代立即道,「她自己承認的!五郎八也是這個意思。」

  「因為我對成為鰥夫毫無興趣。」男人低頭觀察著容器中的液體,「除此之外,如果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那我沒有意見。」

  「那你來做什麼?」又是這樣無所謂的語氣,又是這樣居高臨下的、天人般的姿態,和白天鵝如出一轍。怒火一直衝上千代的頭頂,她脫口而出:「難道是因為你快成為鰥夫了,所以迫不及待地再來享受享受?」

  隔著飄渺的水霧,她感到有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男人說了句什麼,忽然一陣劇痛從她切腹的舊傷口上傳來,千代一愣,那比切腹還要劇烈千倍萬倍的痛楚就將她淹沒了,她幾乎立刻從走廊滾落下來,重重跌在中庭裡,後腦大概磕到了什麼地方,血一路流進後衣領,她卻什麼都感覺不到。

  讓她死了吧!千代瘋狂地哀嚎起來,她寧願因為切腹死掉!她寧願死在船難裡、燒成焦炭沉進海底!讓她死了吧,只要能停下來!

  「我來是為了告訴她,那棵特意從中國移來的柿子樹去年終於結果了,原本在她的精心照料之下,那可憐的果樹一直半死不活,葉子都快掉光了。」男人用魔杖撥散了一些水蒸氣,疼痛停止了。

  但千代卻並沒有立即好轉,她花了更長的時間,才突然「意識」到已經不疼了,而自己竟然仰躺在廊下精心鋪陳、勾勒出水波紋的玉砂利上,不知掙扎中究竟滾出了多遠,視野中只有遙遠的花圃,胡枝子與棠棣。

  男人依舊在搗鼓他的「咕嘟咕嘟」。

  「唯獨在這件事上,我要感謝你們,如果不是那場完全無視《保密法》的襲擊,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男人緩慢地說著,往容器裡加了什麼,那只容器立即就融化了,弄得熱液橫流,一片狼藉,「她研究這件事二十年了,家裡到處都是各種資料,要大致弄懂並不難,我知道就快結束了,這種時候,最好還是在她身邊。」

  千代已經爬起來了,她感到恐懼,但仍然頑強又勇敢地走了回去。男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用一個不出聲的簡單魔咒化解了眼前的混亂,示意千代離開:「我們有一個和你一樣大的女兒,蓋爾有時會不由自主地移情,但是我不會。」

  「求求你,先生!求求你!」 千代「撲通」一聲跪在他身前,拼命哀懇,「你們可以去找內閣,你們去威脅首相!讓他們發誓!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發誓!我們發誓不會再攻擊支■……能不能、能不能不要……」

  「蓋爾曾以為,只要她幫助英國贏得世界大戰、穩固霸主地位,英國就會幫助她制衡日本,但是她輸了,輸得相當徹底。」男人冷笑了一聲,「你比她更幼稚!」

  千代呆呆地望著他,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你可以告訴他們呀!」她大哭起來,「把你們的手段、你們的力量展示給他們看,讓他們警醒,讓他們知道你們惹不起!我們會聽話的先生!我們絕不反抗!我們很識時務的!」

  男人置若罔聞,千代腦中一片混亂,事後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想的。她只是猛地撲向那些正「咕嘟」著的容器,然後撲了個空——大大小小的容器沿著某種絲滑的軌道為她讓開了路,一絲火星與水花都沒濺出來。唯獨她狠狠撞上廊板,仿佛有人手持巨斧、用斧背朝她胸口來了一下,令人頭昏眼花的鈍痛裡,她依然不忘記去抓男人垂落的長袍,嘴裡不斷懇求,試圖獲得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憐憫。

  「侵略過她國家的不止一個,唯獨你們被她念念不忘,這是你們的問題。」男人有些不耐煩了,那根黑漆漆的魔杖再一次對准了千代,「滾。」

  「為什麼要告訴我?」千代呆呆的,努力辨別灌進兩耳的異國語言,隨即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為什麼要告訴我!為什麼——我寧願像最無知的豬狗那樣死去!為什麼不讓我什麼都不知道地去死?為什麼!為什麼!!!」

  魔杖尖端本都已亮起一縷星芒,卻在聽到她絕望的呼喊後漸漸暗淡下去。

  「你寧願……被當成一只豬玀,無知無覺地上屠宰場嗎?」男人的聲音很奇異,「或許我欠鄧布利多和波特一個道歉。」

  千代顧不上那麼許多了,她只管自己發泄。她嘶吼、她咒罵,罵每一個人,用盡所有惡毒詞彙,男人不耐煩聽,干脆讓千代失聲了——她低頭看看自己,又看了看男人,一張嘴徒勞地「阿巴阿巴」。

  原來她連發聲都不被允許。千代一時竟分不清他和白天鵝誰更殘忍。

  「我聽她說起過,只要你能守住為人的底線。」男人提醒她,不知為何忽然大發慈悲,「具體指的是什麼,我不清楚,但這並非一個玩笑。」

  這不是千代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了——「為人的底線」。她只覺得好笑,憑什麼呢?憑什麼白天鵝就要像個高高在上的天神一樣評判他們的道德?主宰他們的生命?

  她和她的同胞在這群人眼裡,真的連人都不算嗎?

  千代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房間的,接下來的幾天她都昏昏沉沉、時睡時醒,直到白天鵝回來。

  那女人不是自己回來的,那一連串爆豆般的聲響簡直像是千代在歐洲聽過的「機關槍」。人太多了,甚至站上她門口,鬼影一樣陰幢幢映在紙門上。這座哪怕在「直子姬」時代都顯得空曠的宅邸,此時難得的擁擠起來。

  擁擠,而且吵鬧。

  幾乎每一個人都在互相竊竊私語,不同口音的英語重復著同一個名字:「奧托呢?奧托去哪兒了?奧托怎麼沒來?」

  「他叛逃了吧,或許?」

  「他????他是跟隨先生最早的人了吧,比鄧布利多都早!」

  「既然他比鄧布利多資歷都深,鳳凰社怎麼會接納他?我想是調回歐洲了,老規矩不是嗎?想想可憐的卡特琳娜和多蘿西!」

  「先生會殺了他嗎?」

  「不至於吧?奧托的確違背了紀律,但也沒造成什麼破壞啊!」

  千代靠在門邊聽了一會兒,猛地將紙門拉開,眼前的景像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門前站滿了烏帽子與巫女,入目竟沒有一張高鼻深目的西式面孔。惡意的靈魂,頂著同胞的和善模樣紛紛向她看來。

  「你們在這裡干什麼?」千代幽幽地問。

  「述職,拜奧托·馮·霍恩洛厄所賜,納什小姐需要當面確認項目進度與我們的狀態。」一位長臉巫女回答她,千代認識這張臉,她本應在明治神宮裡舉著鈴鐺跳舞,「你就是他喜歡的那個女麻雞?」

  人群再度交頭接耳起來,迅速蔓延開來的「嘰喳」聲仿佛蝗群過境,無數鋼牙咬囓啃食她的精神,千代機械地往前邁了一步,簡直像摩西分開了那什麼海。她走向「直子姬」的臥室,這條路她走過幾百幾千次,閉著眼都不會出錯。現如今這條道路上擠滿了人,離終點越近,他們就越是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只能用目光衝她指指點點。

  「第五支隊去了福建,第六支隊在浙江,我們准備了幾個方案。」

  「嗯。」

  「我們基於本地風俗,創建了一個宗教團體,調查報告顯示他們很吃這套。」

  「呃。」

  「下一步的計劃是召開一個教徒大會,呼吁信徒『奉獻』,借此將人從沿海引走。至於房產、船只、土地與牲畜,就……」

  「已經聯絡了PNB,斯內普小姐表示早就准備好了一筆賑災款,但是不能走『Alliance』的賬。」

  「噓!小點聲!我不要命了?」白天鵝連忙制止,終於給出了一點積極的反饋,「很好很好,還有呢?」

  「針對比較理智的人群,我們計劃與本土黨派合作,策劃罷■與■行,必要時進行■會,如果效果不佳,我們就去自相殘殺——剿滅邪■徒。」

  「很好,女士們,聽上去不賴,我想我能相信你們,對吧?」白天鵝忍不住笑出聲來,「策動一場災難固然很難,但『可控』仍是計劃裡關鍵的一環,這始終是一場『震懾』,而不是『宣泄』。」

  好,好得很,「震懾」。她果然不是個人,千代心想,她和她所有同胞的性命加起來也不過是只用來嚇唬猴子的死雞!

  千代大步衝了過去,一把搊開紙門!

  「五郎八呢?」她喊道,「你把五郎八怎麼樣了?她為什麼沒來?」

  先前說話的兩個女人大抵已經用魔法使的方式離開了,現在屋裡只有白天鵝自己。她穿著海藍色的長裙子,腕上套著一支晶瑩欲滴的翠綠手鐲,正用羽毛筆的筆尖搔頭皮,一縷血紅色的墨痕從發際線蜿蜒下來,乍看可怖,細一短詳——千代硬生生收回目光!

  「在鹿兒島啊!」白天鵝被她嚇了一跳,也不樂意了,「早就告訴過你了,那麼大聲做什麼?」

  「那她今天為什麼沒來?」千代粗粗地喘了一口氣,時至今日她的喜怒哀樂都顯得無比虛浮,而且毫無意義。但她還是忍不住憤怒,忍不住悲痛,更無時無刻深陷在絕望的深淵裡。

  「他出不來,他下火山口了。」白天鵝無比平淡地說,甚至抬手請她坐下,「喝點兒什麼?來點兒陳皮話梅檸檬紅茶怎麼樣?」

  「一點兒都不好喝。」

  「奧托會難受的,在你眼裡他連一杯難喝的茶都比不過。」

  「那又怎麼樣?他也是我的仇人。」千代心想,如果她恨白天鵝有十分,那恨五郎八就有十二分。

  「他當然不是自願去的。」白天鵝笑了笑,「而且尋常火焰在魔法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也會死?」

  「或許吧,如果我們的嘗試失敗了,那他就能活下來。」

  「她又做錯了什麼?」千代質問她,「她只不過是將你們的底細告訴了我,而我什麼都做不了。」

  「有他幫忙就不一定了,我可不能容許這種情況發生。」白天鵝笑了笑,「該死的人,一個都不能少。」

  「該死?」千代被她殘酷的用詞刺得心裡一痛,簡直難以置信,「我們只是普通人啊!無論你說的『以後』是不是真的,至少現在!現在!我們是無辜的啊!」

  「普通人?」白天鵝被逗得大笑,「怎麼貴國的普通人就該被認真呵護、快樂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等著把我國的普通人虐殺殆盡嗎?」

  千代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來,她們之間隔得太久遠!不僅僅是十幾、二十年!時間對於白天鵝來說像一卷隨意擺弄的羊皮紙,可前可後,卷起又舒展,她時而站在末端回望從前,時而又立足於眼前把握未來,可千代不能。

  這就是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其實我的國家曾經也侵略過別人,也曾被外族統治,幾乎亡國滅種——這算不算仇深似海?可是千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唯獨你們被我念念不忘?我相信不僅僅是我,我只是幾十億人裡比較幸運、有機會的那一個。」

  她低下頭,從手邊的整幅羊皮紙上裁下一截,就著快要干涸的羽毛筆,寫下一行如干結血漬的地址。

  「如果你也有機會重頭來過,如果幸運女神也眷顧了你,在這些地方能找到我。」

  羊皮紙歡快地將自己折成一只紙飛機,原地垂直起飛,一頭扎進千代胸前的懷紙夾裡。

  「記住這些節點,你可以每天拿出來看一次,那時的我孱弱困苦,哪怕你重來一次仍然只是個普通人,也可以輕易地將我弄死。」

  白天鵝放下筆,甚至有些羨慕地看著千代。「如果我也只解決一個人就能一勞永逸,那我該多麼輕松啊!」她嘟噥著,「Thanosヾ是那麼容易當的?」

  千代如醍醐灌頂!

  去他的狗屁「重來」!就是現在,此時此刻,只要她能解決掉白天鵝,危機不也就解除了麼?凡人無法與魔法使抗衡,但魔法使與魔法使可以!

  哪怕全世界的好魔法使都不被允許進入日本,至少還有一個!日本境內還有一個!

  五郎八!

  永山千代於當晚離開了客居數月的赤阪藤典侍屋敷,她回家收拾了一些行李和錢,胡亂搪塞了一下家人,出發去東京火車站。

  她買了一張前往鹿兒島的車票。


第110章 109

  一陣風來,庭中繁櫻如暴雨落。

  蓋爾在緣廊上席地而坐,正支著板子畫畫,斯內普路過她身後,目光不慎掃到,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不建議你接觸素描之外的繪畫,小姐。」他沉默了片刻,「更加不建議你上色。」

  「這是藝術。」她得意洋洋。

  「這是浪費。」他斬釘截鐵。

  「這是風雅。」她語重心長。

  「這是浪費。」他不為所動。

  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往蓋爾身邊一坐,瓶瓶碗碗就忙不迭地給他讓路,毛筆們從粗到細、從高到矮排成行,往水桶旁潦草地洗洗腳就得回屋去,潤濕的須毫軟塌塌的,走起路來一歪一歪,活像一隊無精打采的地精。

  「傷筆!」蓋爾連忙拍了他一下。

  毛筆們只好又掉頭回來,挨個被蓋爾將筆鋒捋齊順了,找個陰涼地自掛東南枝。

  「寫字的筆用來畫畫,你還說我?」斯內普又往她身邊擠了擠。

  「要不你畫?」蓋爾無奈,只好又往旁邊讓。

  斯內普搖搖頭,他們莫名其妙就這麼擠著,一起被春日的陽光曬得暖烘烘的。只是他的目光實在太有存在感,蓋爾也不好意思再下筆,只好將手一揮,讓那幅半成品也滾去晾干。

  「不搗鼓你那個……呃,『國際魔藥什麼什麼規範』了?」蓋爾用肩膀頂頂他。

  「沒心情。」斯內普回答,「等你出門再說。」

  蓋爾手正扶在顴骨上,聞言竟然感到臉頰一熱。都快四十歲的人了,倒像是又回到霍格沃茨、回到她失憶的蒙昧時刻,那樣的青春悸動,以後再也沒有過。她的愛情與事業還不算衝突到極限,可即便如此,愛情也永遠是最先被她犧牲的那個。

  「你這麼一說,似乎皇室游園會就是這幾天了,再等櫻花就落盡了。」她故意說道,「哎,穿什麼好呢?」她裝作要起身去找衣服,剛剛一動,就發現袍角正被斯內普一只手掌壓著,抽一下沒抽動,她咬牙加力,這口氣卻繃不住,立即破功了。

  「那個女僕呢?」斯內普若無其事地問,「她快被你逼瘋了。」

  「她哪是被我逼瘋的,那明明是奧托干的。」蓋爾略有不滿,「千代大概是去救他了,還指望著他能幫她吧?」

  「你不怕?」斯內普的語氣裡有種異樣的尖銳,「不要小瞧任何一個麻瓜。」

  她抿著嘴不說話。就只是抱著膝蓋蹲在他身邊,頭抵著他的肩膀,像一只面壁思過的動物。斯內普也不催,只是拿過蓋爾的一只手,教它輕輕搭在自己身上。手指與胳膊接觸的瞬間,他感到蓋爾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事實上,我害怕極了。」蓋爾竭力穩住聲音,「我很害怕,西弗勒斯。」

  「為什麼?」他仿佛松了一口氣。

  「……來不及了,太晚了,我怕的是這個。我怕我畏縮不前可是我——」蓋爾緊緊攥著他的衣袖,「你找到我的那天,其實就已經……現在就算我們全死了,也——」

  「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我寧願是他們死。你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事到臨頭……沒有余地的時候,就是另一碼事了。」

  蓋爾極少極少有這樣全然依賴他的時候,上一次她像個小孩子一樣緊緊巴著他,還沒從霍格沃茨畢業。年輕鬧騰,一會兒要這樣、一會兒要那樣,鬧得他出了一身汗,現在倒是安靜。

  「早知道,我就不該答應你留下。」她突然又想起來要抱怨,「那幾年……你們把我的心都泡軟了。」

  「不一定,我看還是很硬。」

  「哎喲!」

  看她吃痛,盡管斯內普從不因此感到後悔,也為自己心底裡漫生出的一點點痛快而驚詫。

  「我有一段時間一直想,想你會不會突然回來,在某個有陽光的早上,就像你當初毫無征兆地消失在黃昏裡。」

  斯內普的手指拂過她虛幻的臉,那麼健康、飽滿、神采飛揚,還是她離家前的模樣。兩層變形咒下面那個真實的蓋爾,不知又會枯槁成什麼樣子。每次她離開他的視線,似乎就總是把自己搞得很狼狽。

  「那我一定是遍體鱗傷地昏倒在家門口,等著你英雄救美?」

  「不,你就是很平常地回來,好像只是去買了幾品托牛奶。你會在門廳換下外出的長袍和便鞋,洗干淨手和腳,走上樓來找我,如果我沒醒,你就再進來渥一會兒。」

  「聽上去是個成功勾搭上主人的野心女僕?」

  「看起來你還記得,如果我已經醒了,我們會做什麼。」

  「快樂的事我從來不忘。」蓋爾捂著臉,衝他比了個大拇指,「榮光應該屬於你。」

  「但這一次,你只是坐在我身邊,很輕很輕,床墊甚至沒有陷下去,你會撥開我睡亂的頭發,叫我的名字,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你回來了,我們可以繼續那種平淡又安穩的生活,直到生命終結……那些日子,每一夜入睡前我都滿懷期待,早晨每一次朦朧的擾動,都會讓我迫不及待地清醒過來。」

  他說得很平淡,但蓋爾的笑容卻忽然凝固了。她意識到這並不只是所謂的「遐想」,這應該是個夢,一個五年間反復出現的夢。

  「看起來王子也想要被吻醒。」她開了個干巴巴的玩笑。

  「你在想什麼?」斯內普說,他頓了一頓,忽然很生氣似的,「你是不是在想,你果然不該留下?如果你不留下,你就不會為無法履行重新建立的關系所必須承擔的義務而愧疚?」

  蓋爾心虛地看了他一眼。

  可她也只能這麼想,她虧欠得太多了。

  斯內普沒想到她竟然還敢承認,那一瞬間湧起的某種陰暗的怒火,簡直帶他重新回到真正的少年時代。激烈的衝動在心中四處頂撞,他想揭開他那些不能見光的念頭給蓋爾看看,嚇死她最好……蓋爾心裡一定清楚,無論他是什麼樣的她都很喜歡,但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知道是一回事,了解是另一回事。

  「我要是株植物就好了,不,也可能是動物。」斯內普突兀地開口,「有著長長的、帶毒液的觸須,那是我的武器。」

  「海……葵?」蓋爾不確定地說,感覺英語又退步了,日本人真不學好,「喂,你知道海葵和小醜魚是好朋友嗎?」

  「我沒說是海葵。」斯內普飛快地說,「是你自己說的。」

  他又有些高興了,這算是吃醋嗎?

  蓋爾失笑,縱容道:」然後呢?」

  「然後,某一天,一只小鳥經過我的領地,她的羽翼像青空的風,還有一顆火熱的、誠摯的紅心。」

  「你這樣我真的不習慣,西弗勒斯。」

  「我愛上了她,我想要留她在我身邊。於是我用觸須捕獲了毫不設防的小鳥,我洞穿她的身體,占據她身體的每一個孔竅,將那小小的屍體變成觸須上穩固的、唯一的裝飾物。她的血流下來,也是流淌在我的身上、干涸在我的身上,滋潤我本身。她的眼睛還望著天空,可再也無法脫離我振翅飛去。只要我活著,她就得和我在一起。」

  故事急轉直下,蓋爾一時沉默。

  「可是小鳥她——她不是不愛你的啊。」她囁嚅了半天,「你擁有她的心………這還不夠嗎?」

  「不夠,這種程度的『擁有』遠遠不夠。」斯內普坦然承認,「你小看了斯萊特林的貪婪與野心。」

  「所以你想要對我做什麼呢?」蓋爾平靜地看著他,「魔藥?還是魔咒?」

  「魔藥。」他准確無誤地回答她,「我盡力調整但還是有些異味,但你反正不會對我設防——就在箱子底下,用你一件舊襯衣包著。」

  「我……」她粗粗地喘了一口氣,一滴眼淚飛快墜落,「如果我喝了,我會怎麼樣?」

  「你會變成我的小鳥……但是還活著。」斯內普說得很慢,究竟是想延長恐嚇的時間,還是降低恐嚇的烈度,他自己也說不清,「除了我之外,你誰都不會認識,除了我們之間的故事,你什麼都不會記得,但你還是你,你還可以繼續研究那些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過的奇思妙想……算了,聽上去好像是我在為自己辯解。」

  蓋爾勉強笑了笑,眼淚紛紛落下來。「不管怎麼說,」她努力按捺住哭泣,整個人都在顫抖,完全無法控制呼吸,「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你沒有……沒有、沒有做,我依然為此,感到……感激。」

  一個完全出乎他預料的答案。

  他還以為蓋爾會大發雷霆、會冷嘲熱諷,當場翻出那瓶不存在的魔藥戳穿他,但他從沒想過蓋爾居然會……感謝他。

  她一下子就信了。那種天方夜譚般的魔藥,她是真的相信他能夠做得出來,並為他的及時收手而慶幸不已。

  蓋爾低估了他的道德,卻又高估了他的能力,可這落差卻不令人生氣,反而讓他感到一陣死而復生般沉重又濃烈的喜悅。

  那一瞬間,斯內普幾乎要脫口而出,說那瓶魔藥不存在,說那些肮髒念頭從未被付諸實踐——

  「其實有時候……好吧,有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巴不得你這樣做。」蓋爾低聲說,「壓根不用大費周章弄什麼魔藥,你要我攤開手我就會攤開手,要我握拳我就會握拳,要我的魔杖我就遞給你——在霍格沃茨就是這樣,不是嗎?」

  「這五年……」蓋爾說著,又忍不住要哭,「每次我走在街上,坐車也好、不坐車也好,我看著街景心裡都會想……你會不會突然出現呢?就像當初在不來梅那樣。這一次你能帶我走嗎?我們一起去誰都找不到、什麼消息都聽不到的地方。」

  斯內普感到眼睛有些不舒服。「聽上去,這好像一個溝通不暢導致的錯過。」他輕聲說,要讓每個單詞聽上去都和平時無二,這太難了。

  「只是好像。因為我只是心裡希望,你如果真這麼做了,我一定會拼命反抗。」蓋爾忍不住笑了,「這是我的事,就算我公器私用、格林德沃心照不宣,可種族滅絕的惡名與罪孽,我不能推給下面的孩子們去頂。」

  但她還是想讓他知道,她心裡仍是快樂的。盡管她不得不一條道走到黑,但他每一次將她往回拽的嘗試,都令她高興。

  「准備好那瓶藥。」蓋爾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我不喜歡喝涼的。」

  「你——」

  「嗯,我決定了,不再等了。」她坐直身體,回頭衝他一笑。

  「沒有這瓶藥。」他不得不說。

  「會有的。」蓋爾目光低垂,笑容裡有些他讀不懂的悲哀,「我總會還你一只小鳥,無論是死的還是活的。」

  「不是還給我,是還給你自己。」他捧起她的臉,品嘗到淚水的鹹苦,「如果你還記得,你在你偉大道路之外的那些想法……」

  「我麼?」蓋爾忽然超乎尋常地熱情起來,斯內普幾乎被吻得一愣,「我停不下來的,我不可以……」

  「你可以。」他控制住她,果然輕而易舉,「我幫你,我帶你走,格林德沃也找不到你,無論哪一個國家的幸運與厄運都找不到你!」

  「那麼我會在無盡的愧悔裡死去。」蓋爾堅決地說,「或者逃走。」

  他終於也忍不住了,蓋爾只來得及揮手放下緣廊外側的竹簾,好在這一次斯內普終於學會了拿手給她墊一下後腦勺。

  「所有的一切都能交給你,包括我自己。」蓋爾伸手幫他解扣子,「但是小鳥,你得交給我。」

  「我後悔了。」斯內普按住她的手,「我不該告訴你那個故事。」

  「早都來不及了,更早。」蓋爾忍俊不禁,「我只是重頭把自己養大了一遍,你真當我是從小孩子長起來的?」

  「我能挑選嗎?」斯內普感到一陣恐慌,他突然不想看見眼前完美無缺的虛假身體,他想看、想觸碰真實的蓋爾,「我要活的那個。」

  蓋爾以微涼的指尖抹拭過他的臉頰,末了放進嘴裡一吮,皺眉道:「你今早洗臉了嗎?你的眼淚為什麼是這個味道?」

  「沒洗!」斯內普氣極反笑。

  「起開,我要去刷牙。」蓋爾猛地把人推開,起身要走。

  她要結束這個話題。她得結束這個話題——在她不想欺騙、可瞞又瞞不住的情況下。

  「我不會再問你。」斯內普不得不低頭,因為他很喜歡眼下的時刻,他們各自剖開自己的心,血淋淋地緊貼在一起,截然不同的兩顆心終究會長成一體,畸形,但彼此依偎,做真正的同伴。

  蓋爾立馬借坡下驢、順勢往他腿上一坐。

  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了,他喉嚨裡「嗯」了半聲,死死地握著她的手臂說不出話。

  「我們這熟門熟路的……而且我准頭超好!」蓋爾面色通紅,坐在那裡直打顫,下意識的收緊肌肉,那手就抓得更緊了,「而且我……」

  「你什麼?」他沒好氣,迫不及待地想要分心——基於某種自尊心。

  「我永遠都歡迎你。」她湊上來,聲音低柔,「永遠都在期待你,所以前方綠燈,一路暢通。」

  「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你轉換策略了。」斯內普咬牙。

  「那又怎麼樣?反正你保證不再過問了。」蓋爾慢慢把人往後壓,若論「推倒」她可溫柔得多了,就是手不老實,這裡摸摸那裡揣揣,「我加個雙保險——哎你小腹怎麼一直在起伏,餓了?」

  「快動。」語氣令人恐懼。

  「求我啊,還要加『請』噢!」蓋爾得意洋洋地扭來扭去。

  「請抱著我的脖子,蓋爾,我請求你。」語氣已經令人畏懼了。

  「哎?」蓋爾一愣,「可是這樣我不好發力——」

  話是這麼說,她仍乖乖俯下身來,掌心與他頸後汗淋淋的皮膚相貼——奇怪,天氣這麼熱了?

  「好了。」他忽然說,把什麼東西往後一丟,蓋爾定睛去看,赫然是他們倆的魔杖!她大感不妙,可手已經死死黏在斯內普身上,撕也撕不下來了。

  「你■■的斯內——啊!」

  「比你心心念念的麻瓜游樂場刺激多了吧?」他再一次俯視著她,「什麼設施能讓你在極樂裡翻轉180度?」

  「270度。」蓋爾小聲糾正,「你這是正經設施嗎?」

  「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

  一試試到日過中天,蓋爾是被說話聲嚇醒的,她一個激靈睜開眼,才發現斯內普在自言自語——或者說,和熟睡的她說話。

  「……利烏斯開了一家偵探社,專門招募鳥類阿尼瑪格斯。她還發起了一個項目,管那叫做……『獎學金』?大概是吧, O.W.Ls變形學拿到E以上的都可以申請,要求成年後到畢業一年內必須學習阿尼瑪吉,如果阿尼瑪格斯形態是鳥,就能得到偵探事務所的高薪崗位。」

  「聽上去血虧………」蓋爾迷迷糊糊,重新陷入困倦裡,「我記得阿尼瑪吉是不是還要喝藥來著?原材料貴吧?你來負責提供麼?完了那更虧了!」

  「我本來也這麼以為,後來利烏斯說,巫師社會急需發展,她拼了命地提供新崗位,讓我這種老頭子不要去和年輕人搶。」

  蓋爾睜開眼睛,忍不住笑起來。

  「所以我可以拋下一切、毫無負擔地來找你。」斯內普聲音裡也有笑意,「順便問問——反正我在她那裡也問不出什麼來。」

  「問吧,問什麼?」

  「你和利烏斯背著我在搞什麼名堂?」

  蓋爾渾身僵硬。

  「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啊!」她無辜極了,「我不是『死』了一下嗎我留在英國的所有事業都被利芙接盤了一下這天經地義啊你是配偶你占大頭這孩子是不是亂花錢了以後有機會我幫你說她等等不對咱倆沒注冊啊你其實是想要個名分?喔西弗勒斯我親愛的我不知道你竟然這麼沒有安全感——」

  「下次再想承認什麼錯誤,點點頭就行。」斯內普冷酷地捏著蓋爾的臉頰把她推開,「說這麼多話,累不累?」

  蓋爾忙不迭點點頭,覺得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很像某種嘴巴鼓鼓的金魚。

  「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真心的?」

  「假的。」

  他就知道。斯內普心情十分平靜,自問早已習慣,他按著蓋爾的後頸讓她抬起頭來,皺眉問她:「跟誰學的這種……像小偷與老鼠的目光?」

  「小、小時候看過一個電視劇……」她每次都會被成語逗笑,「國王情婦的侍從女官建議她,面對國王時,要從下到上慢慢抬起眼睛,像淋了雨的可憐流浪小狗。」ヾ

  「奏效嗎?」

  「長成演員那樣很難不奏效吧?」蓋爾試圖回憶起更多的細節,「最好還要每天去沐浴月光,呼吸月光照耀著的夜間的空氣。」

  「想不到你們國家還挺……」斯內普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然而沒能成功,「這聽上去是個狗國,國王是愛狗人士,情婦崇拜月亮,怎麼,是盧平與布萊克建立的嗎?」ゝ

  「只是文化差異。也不是我們國家——算了,我們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沒准他們真能。」斯內普說,忍不住像蓋爾常做的那樣,望了望蒼穹的盡頭,「畢竟不會再有黑魔王了……誰讓他的母親立志要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治療師呢?」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6

第111章 110

  「真的?這麼小就立志了?」蓋爾自以為完美無缺。

  「你早就知道。」

  「啊?知道什麼?」

  「如果她能成功,那麼她的確是歷史上第一位斯萊特林出身的治療師。」談起事實上的養女,斯內普的語氣又是不同,「與麻瓜醫生不同,巫師治療師能帶來的世俗榮譽與成功往往不能滿足一個斯萊特林的野心。」

  「這樣啊……」蓋爾十分捧場,生怕剛剛表現得不夠驚訝——特別是在斯萊特林治療師特別稀罕的前提下。ヾ

  「什麼時候開始的?」

  「什、什麼?」完蛋了!

  「和梅洛普通信——貓頭鷹無法飛越半個地球,你因此與所有人斷聯,為什麼梅洛普可以?」

  蓋爾梗著脖子,一副「清者自清,你絕不能錯殺好人」的模樣。然而斯內普用魔杖輕輕戳了戳她胸口,馬上就破功了。

  「還問!我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孩子了——你吧,幾乎從沒給人一個好臉色,利芙呢,演技上倒是一點兒不隨你,你騙得過梅洛普的兒子,你女兒卻完全糊弄不住伏地魔的媽,瑪納薩又那樣……兒童心理很重要的,這可也是個一言不合就給人灌迷情劑的主!你們也是真敢!」

  「然而你和她甚至不如鄧布利多一家人和她親密。」斯內普不動如山,蓋爾一通激情吐槽在他耳朵裡聽來無非就是「對,是我干的」。

  「我可不是去給人當媽的,一個媽我都當不好。她只是借我確立自己的志向,就這麼簡單。」

  她本以為斯內普指定得嘲笑她兩句,無論是「當不好媽」還是「啟迪伏地魔的媽」,但他只是支著下巴,認真地思考。「是不是大約十年前?」他問,「我以為你只是隨口說說的。」

  「我確實是。」蓋爾坦然承認,「但後來我們不是成功了一次嗎?利芙給首相活活氣到心梗,你的好女兒可一點兒沒打算保密。」

  「她那時候才多大?我是說梅洛普。」

  「大概快上小學了吧?你看看,你連這都記不住!」蓋爾痛心疾首地甩鍋。

  「你也一樣。」斯內普毫不客氣地回敬,「我只是利烏斯一個人的父親,不是黑魔王的外祖父,我為什麼要記住?」

  「反正,從這孩子的字裡行間來看,她早就認定我們全家都不太正常,那麼她所遭受的那些……就都不是她的問題。」蓋爾隱晦地說,總不能老是當面指著鼻子罵人,「而我,我向包括你和利芙在內的所有人隱瞞了行蹤,卻唯獨與她保持聯絡——同樣被一群格蘭芬多養大,但她畢竟還是個斯萊特林,對一位斯萊特林來說,這就足夠了。」

  斯內普一時竟說不出什麼話來反駁。這個家確實不正常,在梅洛普眼裡,他大概就像是個老也收不上來錢的臭臉房東;利烏斯喜怒無常、神出鬼沒,盯著她看時恨不得滿臉寫著「我在研究你哦」;至於蓋爾,她就是那個最大的不正常,一只毫無規律、一消失就是幾年、拿巢當度假小屋的候鳥是不適合當妻子和媽媽的。

  「現在想想,那個蛇女的去向也是她告訴你的?」斯內普想起去年鄧布利多敗北歸來後告訴他的事情經過,瑪納薩怎麼可能認不出蓋爾?

  「也不算。」蓋爾像是撓癢癢一樣,用手指反復撫平膝彎處的一條衣料褶皺,「紐特去過開羅後我就一直很在意,回頭向梅洛普求證了一下。」

  「你們很熟了?」

  「不算。」蓋爾搖搖頭,警覺地看著他,「我知道你要做什麼,我們——」

  「我要看你們的信。」他粗魯地剪斷她的辯白,「我不能讓黑魔王的母親最後跑去和格林德沃混。」

  蓋爾嘆了口氣,要怎麼告訴他格林德沃不搞「一人入伙、全家連坐」呢?否則天賦異稟的利芙第一個就被盯上!她看他是食死徒當久了轉不過彎來。退一萬步說,她也不負責把人騙進來殺啊,她手上經過的鮮血能淌成海,難道只混成個拉人頭的?

  但斯內普很堅決。

  蓋爾沒法子,只好清清嗓子,又深深吸了口氣,嘴唇微動,隨即就「嘰裡咕嚕」地吐出一長串咒語,長到斯內普一度擔心她這口氣上不來。

  單是背過都需要難度,他心想,發明魔咒真不是有想法就行。

  等到蓋爾因為窒息而變尖的念咒聲終於消停,書房裡貯藏的所有信件已經邁著信封的兩只尖角、大步走到二人跟前列隊站好,排在最前方一封火漆脫落的舊信上猛然裂開一道大口:

  「1918年2月26日。」舊信用蓋爾的聲音大聲念道,「寄信人蓋勒特·格林德沃/紐約/美國,收信人西園寺直子/東京都——」

  「不是,下一位。」真正的蓋爾懶洋洋地抬了抬手指,那封信立刻捂臉大哭著轉身回去了,下一封信昂首挺胸、闊步向前。

  斯內普默默看著蓋爾用這種辦法自娛自樂地找出了所有與梅洛普·岡特的信件,在廊板上收收齊,抽了根發帶整個兒一捆,毫不吝惜地遞到他手上。

  「喏!」蓋爾揚揚眉,「拿回去慢慢看。」

  「你怕我會懷疑你隱瞞?」斯內普抬起手,卻沒有接。

  蓋爾一愣,費了點兒功夫才轉明白他的腦回路,想要說什麼,卻先低頭笑了起來。「我只是太無聊了。」她嘆了口氣,環顧季春時分空靜無人的日式庭院,「有時候真的挺寂寞的。」

  她指尖撥過一封封信,好像歷數這些年走過的一步一步。

  就快要結束了,就快了。

  斯內普欲言又止,知道自己誤會了她,但「安慰別人」大概是他終生無法習得的頂級技能,好在蓋爾的心髒異乎尋常地強大——因為她根本就不在乎,在她那個高尚的、殘忍的宏偉目標面前,個人的一切私事都會被毫不猶豫地從日程表裡清空。

  他甚至……一度,想要謝謝菲尼亞斯·布萊克。沒有那該死的迷情劑,他們即便意識到彼此心動,也不會邁出那一步。他麼,性格使然,蓋爾呢,大概「我喜歡他」和「今天是個晴天」也沒什麼差別,她像發現寶藏一樣小小地驚喜一下,然後就毫不猶豫地在日程表上劃去。

  一時鬼使神差,他把這話問出了口:「如果菲尼亞斯·布萊克沒有給你下迷情劑,會怎麼樣?」

  「那我們就會是官方合法夫妻,有證書的那種。」蓋爾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在你決心不再容忍我之前,我會像利用千代一樣盡情利用你的身份為自己在鄧布利多面前遮掩。」

  「你還會與普林斯家疏遠,因為我要用這善良淳樸的一家人來逼迫你。你其實挺吃這套的,你知道吧?」她毫不停頓地、流暢地勾勒出一條虛擬的人生軌跡,看上去就好像……已經在心裡設想過無數遍了,「在某個時刻我們會決裂,然後在戰場上相見,就這樣。」

  斯內普簡直覺得自己像是那個羅曼蒂克的傻子。他沒辦法像個被分手的卑微女人一樣問她「你還會愛我嗎」,答案顯而易見是不會。

  「托你的福。」他冷淡地說,捏得那一摞信封紛紛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那樣的話,斯文頓先生還有幸正在內閣裡平步青雲,是不是,斯文頓夫人?」

  「我可當不了斯文頓夫人,只會是他的情婦,沒准兒我還會色■整個下院。」蓋爾惡意地回敬,感覺後腦勺一跳一跳地疼,好像貝多芬在拿她的二手腦花當棉花彈,「或許我會很擅長那種情欲游戲也說不定。」

  斯內普感到一陣難言的憤怒,他知道他自作自受,但他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

  哪怕他勸解自己一萬次要習慣蓋爾帶來的離別,哪怕他甚至自得於一次比一次更淡定地接受這突如其來的離別,但離別就是離別,她一去不回,杳無音訊,他靠什麼確定她活著呢?靠完好無損的戒指,靠圍繞房子的防護咒。

  她留下的魔咒沒有失效,所以她還活著,活在世界上某一個杳無人知的角落。

  利烏斯似乎對此接受良好,和母女相比,她們更像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朋友沒必要時時刻刻都見面。這麼多年,只有他仍然反復地從這離別中受到傷害,他所能做的,只有讓自己受傷的姿態看上去體面一些。他甚至很難說自己成功了,因為從她離開以後,他眼中所有人投來的目光都像是憐憫。

  「你倒是不介意榮譽由情色交易帶來。」說出口他就知道這話過火了,他明明在這上面吃過虧。但更悲哀的是,哪怕是這樣,他都拿不到想要的反饋。

  「那有什麼!」蓋爾爽朗地一笑,「它即將由殺戮帶來——糞肥裡長出來的瓜總是格外甜。」

  他輸了,斯內普想,因為蓋爾不在乎,她甚至不生氣,無論是被愛人辱及人格,還是誤以為他真的制作了一瓶令她馴服失憶的魔藥……她只慶幸於,他沒有妨礙到她的道路、她那該死的計劃,為此她感激涕零。

  他想起聖誕夜陽台上歡樂的獨舞,想起那盆好吃的「縮身藥劑」……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前年老普林斯修剪果樹時摔斷了腿,很快就死了,葬禮上蓋爾沒有出現,她大概根本都不知道這件事。當然,這固然因為麻瓜蓋爾·納什上校早就在世人眼裡死去了,但……

  他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深刻地意識到——風,風從不為任何人和事所停留。

  檐下懸著的一串粗陶風鈴忽然無風自動,「叮叮當當」地響起來,斯內普從沉思中回過神,蓋爾已經起身笑道:「我有客人來了。」

  這句話是個逐客令,逐的是他——斯內普本該像從前那樣,安靜地回到書房隔壁的臥室,假裝自己不存在。可是這一次,他忽然不想再遵守雙方這維持了幾個月的「默契」了。

  「就在這兒。」他清晰地說,「在我能看見的地方。」

  蓋爾一愣,倒也沒說什麼,只整理好衣服,又探身去抓魔杖——一只銀亮的雨燕銜著她的命令,飛向黑巫師幻影顯形的地方。很快,一個地中海的紅袍男人便出現在緣廊上,手裡還拎著他的烏帽子。見到簾後模糊的輪廓他似乎吃了一驚,立刻停在遠端不動了。

  「啊是派瑞!」蓋爾站起身來迎上去,「我還以為會是蘇茜呢!」

  她們去了廊下的花叢邊說話,廊柱遮去了派瑞的半邊身影,但蓋爾的面容始終衝著他,甚至不知道踩著什麼,看上去高了一截。斯內普記得那個派瑞,是個女巫,有一次他出差去馬耳他開會,被鄧布利多臨時抓去——大概是個「神鋒無影」吧?她現在還能活著,大概是緊急來日本找蓋爾救命了。

  風將女巫們的說話聲遠遠地送將過來。

  「赤塔那邊有動靜嗎?」

  「暫時還沒有。麻瓜加強了邊境控制,英國那邊很難再運送一些大件過去。」

  「噢,那也不奇怪,化整為零不行嗎?」

  「咳,裝不回去啊!」

  「那不管,我們只管運,倉庫不夠就再買,不許買就租。只一點,防潮防塵、恆溫恆濕要做好。那邊的巫師不敢冒頭,麻瓜會用唯物主義解釋一切,只管放手去做!」

  「聽您的。」

  「黑草原呢?」

  「一切如常,人口只剩二十分之一,幾乎都在界碑一帶的村落附近流浪,靠村民施舍的食物為生。」

  「這邊發動後就讓海■崴動手。」

  「■灣呢?」

  「那算同步的。」

  「聽您的。」

  「歐洲還撐得住嗎?」

  「我們新吸收了不少人,他們對先生的思想反響平平,但對您的研究很感興趣,甚至提出了許多新的方向。」

  「比如?」

  「您知道我不懂這些!但那個……麻瓜管它叫做『核■器』的東西,進展喜人。」

  「差點兒忘了這一茬!那幾個麻瓜情緒還算穩定?」

  「他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麻瓜政府的支持下做事。」

  「真想給他們收幾個徒弟啊!」

  「我想應該沒什麼難度。」

  「難度很大,因為都還沒出生呢!」

  女巫派瑞呵呵地笑起來,大概以為這是個什麼蹩腳的玩笑。

  「您需要嗎?」

  「能提供多少?」

  「這個做起來很快的,但離先生所看到的那種樣子,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

  「用奪魂咒操縱飛行員去投彈那可太危險了,我有別的辦法。」

  「還得是您。」

  「英國國防部還欠我兩顆沙■毒氣,完了之後就放『簡妮·布蘭登』號自由吧!」

  「航母時刻待命。」

  「那這不是都如常嗎?」蓋爾攤攤手,「什麼事值得你特意跑這一趟?」

  「去羅馬尼亞的第一支隊成功回來了!」派瑞刻意壓低的聲音裡暗藏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哦?」蓋爾眼睛前所未有的亮起來,「聽話嗎?」

  「對您的衣服有反應。您的味道具有明顯的安撫作用。」

  「很好!」蓋爾忽然有些激動起來,她不停地重復深呼吸與抿嘴的動作,試圖讓自己重歸平和,「很好……」

  「納什小姐?」

  「現在數據怎麼樣?」

  「干預小組都撤回了,如果不額外施加外力,大概是夏末秋初。」

  「告訴他們准備吧!」

  「聽——什麼?!」

  「准備。」蓋爾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五組和六組ゝ先動起來,我們等他們的信號——我親自來干預。」


第112章 111

  1923年6月,日本,京都,上賀茂神社,夏越大祓。

  螢火蟲輕盈地掠過水面,在菖蒲硬質碧綠的長條葉片間逡巡。今夜無星無月,是個陰沉天氣,縱然不遠處就是熊熊燃燒的庭燎,這小小昆蟲的微光依舊可以看得很分明。

  淡淡的水腥氣裡,她不由自主地追逐著螢火蟲的蹤跡,往一側走了兩步,險些一腳踏進川中。

  「納什小姐?」穿金黃長袍的男人連忙攙了她一把,湊過來悄悄笑道,「怎麼樣,我們裝得還不賴吧?」

  無處不在的庭燎將這一帶映照得宛如白晝,成群結隊的巫師穿著顏色各異的長袍,按照儀軌依次穿過中央豎立的藤草環,年長者端坐亭中,將一疊白紙人飛快地撥動入水,任其隨波遠去。

  「那丫頭玩『二十一點』是把好手,我就說他適合干這個,看分牌多利落!」金袍子男人嘖嘖稱奇。

  「這些東西……」她指了指流過腳邊的紙人,「有什麼用?」

  「沒用。」男人聳聳肩,「或者心理作用?我們還以為您會在紙人上下毒,畢竟您的……」

  「哦得了吧,我的家庭已經岌岌可危了。」她哂笑著擺了擺手,走得越發遠去,遠到只能聽見驚夢的水鳥在河邊長草叢中「撲棱棱」振翅的聲音,聽見淺灘的蛙鳴,聽見水流聲。

  黑天壓倒下來,她孤零零地站在水邊,一時竟有些害怕。

  「流星啊!」遠遠的有人驚喜地叫起來,「看!有流星——綠色的哎!」

  她抬起頭,正看見一顆從西向東而來的綠星十分有力地斜斜穿破天幕,向著更東邊墜去了。

  一個信號。

  「納什小姐!」金袍子男人匆匆趕來,「您——」

  她慢慢地蹲了下去,左手在身側托舉著,仿佛掌中有什麼無形的、珍貴的寶物。

  蛙聲停駐,水流止歇,連螢火蟲也關燈了,模糊的夜色裡,她出神地凝望著自己的手。一旦按下去,這個國家的動物,植物,山川湖海,既往的歷史與無限的未來,浩繁的典籍與藝術,那些文學、工藝、影視、戲劇、動漫……還有人,得造化所鐘的美人,抱持良知的好人,統統都將湮滅無存。

  「納什小姐。」金袍子男人意味不明地喚了一聲,她茫然抬頭,還以為有誰來了。她寄希望於誰?來了又能做什麼?

  「怎麼了,蘇茜?」她問,仿佛事到臨頭的遲疑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金袍子男人「蘇茜」咬起嘴唇,正猶豫著要如何措辭,忽然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反手按下,掌心輕輕合在了土地上。

  種種一切都遠去了,美與醜、善與惡……濃重的夜色裡,污濁的土地上,只有這一只白色的、女人的手。

  「地崩山摧。」

  蛙聲重唱,河川復又奔流,螢火蟲再次熱切地飛舞起來。蘇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納什小姐一定看得見。

  那是,大地深處的萌動。

  良久,她才慢慢從地上站起來,無他,腳麻了。螢火蟲還在漫無目的地飛著,她揉著這雙完好無缺、能蹦能跳的腿,忽然想起…………

  她曾經央求同院的男孩幫她逮幾只螢火蟲。晚上他們來了,說是叫上好幾個人才捉得到,那麼辛苦,不能白受。可第二天她才發現,玻璃罐子裡只有幾只死了的綠豆蠅。

  蘇茜忽然聽見一陣竭力壓低的嘶啞笑聲。她驚惶地回過頭去,發現納什小姐淚流滿面地站在那裡,又是哭又是笑,一時累了,還呆呆地望著水面不說話。

  「從今往後……」她閉著眼睛說,兩行眼淚在暗夜裡像並行的渺小銀河。

  「什麼?」蘇茜又往她這裡走了兩步。

  「我要為我自己而活。」她微弱地重復了一遍,可還是有不少人看過來,「我想,為自己活著……我做得到嗎?」

  「納什小姐?」蘇茜膽戰心驚地輕輕摟住她的臂膀,「你還好吧?」

  「謝謝,蘇茜……但我要你回到你的崗位上去。」納什小姐氣若游絲地說,她從未這樣綿軟無力過,哪怕那幾年她突發奇想回歸家庭、整個人都冒幸福泡泡的時候。

  「那麼……預估的是十小時,不變吧?」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夏夜微悶的空氣。有水,水邊的淤泥,正燒灼的木柴,塔香盤旋上升的煙縷,人們身上的汗臭,新漿洗長袍的干練味道,五倍子粉與鐵汁……她仍舊閉著眼睛,雙唇略作開合:「不變。」

  蘇茜長舒了一口氣。他們都知道,納什小姐一意推動這個計劃,是為了某種私憤。個人恩怨有沒有必要報復到這個地步,誰也不好替她評斷,但看納什小姐如今的反應,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大仇得報後該有的反應,比如喜極而泣什麼的。

  她還說她不是為自己,簡直好笑到有些荒誕了。不是為自己,難道還是為了公心嗎?

  蘇茜感到一顆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完全沒辦法集中注意力。終於要結束了,這真實麼?這就結束了?那她以後,還吃得到八橋嗎?要不要溜號過去把老板腦子裡的秘方掏出來?

  她終究沒敢開小差,因為納什小姐始終牢牢釘在她的視野裡,即便她明知納什小姐同樣在出神在發呆,但她就是不敢。她眼巴巴地盼啊盼,直到袚禊結束,納什小姐才隨著觀禮的人群四散,好在她那個假身份「西園寺直子」本來就有著聯絡各神社、構建國家神道的任務在身——說起來,他們很快就可以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不必強要追究什麼合理性了。

  滿載而歸的蘇茜一夜都沒有睡,迫不及待一頭扎進廚房、想要驗證一下自己從麻瓜腦子裡挖出來的秘方。她感到一叢永不會熄滅的火焰在體內燃燒,使她精神百倍,像一支全速前進、停不下來的飛天掃帚,她相信所有在日本的同僚都是這樣。他們齊心協力、為著同一個目標,資歷最淺的也往裡頭扔了十年光陰,如今終於要見分曉。聽說第二支隊已經與文達·羅齊爾接洽,開始著手安排先生的下榻事宜。

  畢竟到了那時候,這裡很難找出一個囫圇地方。

  地震是上午十點發生的。蘇茜早就坐不住了,她簡直像屁股上生了個疔,或者像一條三天沒遛的狗,看到屋頂屋檐都覺得煩,大日頭底下她瘋狂繞圈圈,感到搖晃還以為是給自己轉頭暈了。

  是地震了。蘇茜對自己說,他們花了十幾年,終於讓一場未知的地震變得准時可控。

  一片地動山搖、屋舍傾頹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在手舞足蹈、喜極而泣。她忽然就理解了納什小姐,她現在簡直想跳脫衣舞!

  他們做到了!

  巫師證明了自己的力量!證明了自身超絕的地位!巫師合該統治世界!

  這場大地震的准確震級與震中俱已不可考,世界各地震監測機構均不約而同地認為是自家設備出了故障,只好草草將震級定為最高。十二級的確駭人聽聞,但再高也有個頂兒,輻射範圍都有限,目下情況來看,是數十場十二級地震同時在這一小片土地上發生,精准囊括了每一個城市群與人口密集地帶,連北海道都沒有略過。兩個小時後,海嘯掀起了幾十米高的巨浪,浪頭似乎沒有止歇的意思,一浪高過一浪,不費吹灰之力地將海岸線向內陸推進了百裡。肆意橫行的波濤還未消退,火山爆發的先兆陰雲就遮蔽了整片天空,天迅速地暗了下來,但城市中仍舊明亮如昔——難以撲滅的衝天烈焰蔓延得異常迅速,大概有工業管道泄漏、沾染了助燃劑的緣故,水潑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斷氧壓滅。

  令人應接不暇的災難迅速摧毀了整個國家本不該薄弱的自救能力。可誰教地震發生時,上至華族、下至行腳的力夫,全都圍攏在收音機前,專心聆聽今上陛下突如其來的傳位玉音呢?無論是自己家的機器,還是商店、飯店裡的,幾乎全都在室內。

  日暮時分,富士山終於爆發,整座首都幾乎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了。

  皇居內已然亂成一團,這時候該請一位有力的宗王入內主持,但十一宮家竟然全都失聯,可見狀況同樣不妙。這座全國防衛最嚴密的居城裡如今只有幾位事發時僥幸身處開闊室外的宮內省男女官員與警衛,他們徒勞地試圖阻止火勢,甚至顧不上「松之間」內痛苦呻吟的皇族與內閣成員。

  就在這時,奉東宮之命前往京都的藤典侍竟然回來了。她披著雪一樣潔白的長袍,在二重橋前下車,像是剛剛自湯泉中沐浴歸來,仿佛灼熱空氣中無處不在、任情飄飛的漆黑煙絮也不能染髒毫分。

  「真美……」她遙望著熊熊烈焰中的天守閣,低頭邁入坍塌了大半邊的正殿。「松之間」的地板坍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坑洞,像焦屍干枯的眼窩,巧而又巧地橫亙在高貴的傷員與唯一健全的「救援者」之間。

  「恕我不過去了。」她向著天坑對面敷衍潦草地點了點頭,語氣一如從前那般冷靜溫柔,「各位都還好嗎?」

  「典侍!」皇太子還說得出話,但已經起不來了,「你——」

  他像是被什麼東西突兀地掐住了脖子。

  大地震!道路與鐵軌肯定都毀了,西園寺直子是怎麼回來的?飛?任何機構與組織都不會坐視皇族與內閣困在這裡被燒死或者受傷致死,可他們至今沒等來任何援救……國家機器瀕臨癱瘓,可她西園寺直子卻回來了!干干淨淨,一塵不染。

  皇太子的臉漲得通紅,眼珠子直往外凸,他死死盯著藤典侍,好像從沒認識過她。

  「他怎麼了?」藤典侍冷淡地直視回去。

  「被橫梁砸在脊椎上。」有人口齒清晰的回答,病弱到幾乎難以維持理智的今上在他所有存活親族與臣僚的驚愕注視下款款站了起來,完好無缺,活蹦亂跳,「現在麼,大概是要中風了。」

  藤典侍笑了一聲,隨意揮了揮手,那位看上去一直在賣力救火的年長女官「宣旨」立即從外衣的假口袋裡抽出一份長長的名單,張嘴竟然吐出一句英文:「The Queen?」

  「Confirmed death.」

  「Prince Wales?」

  「Almost.」

  「The Prime Minister?」

  「Confirmed death.」

  「The Duke of Saionji?」

  「At the request of Miss Nash,made it quick.」

  皇太子忽然嘶吼起來。「你到底是誰!」他口齒不清地大喊,身體一挺一挺地試圖起身,像個蹩腳半熟大立蝦,「剛剛他說了你的名——」

  藤典侍充耳不聞,她只是有些不耐煩似的抱著雙臂,目光在她曾經屈身逢迎的「高貴之人」身上掃過。「宣旨」與「今上」似乎很怕她,一個開始頻頻重復以作催促,一個動作愈加粗暴,好像翻檢的都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死人。

  「Everyone is here,Miss Nash.」

  「Good!」藤典侍面無表情地誇了一句,「Now you guys can go out and get in your place.」

  「今上」興奮地蹦了起來,狠狠地踩了皇太子的手腕一下,還沒等他蓄意報復,他虛假的父親就已經凌空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禿鷲,一眨眼沿著坍圮的大殿飛了出去。那「宣旨」也招呼了其他裝作很忙的幸存者一聲,皇太子視野受限,只聽到巨大的爆響。他還以為是大殿終於塌完了,下意識地抱頭向旁邊縮,牽到傷口幾乎鑽心的疼,但他寧願疼——他的兩條腿已經徹底沒知覺了。

  一定過了很久吧?皇太子從疼痛和眩暈的黑霧中慢慢回過神來,先震驚於自己竟然還沒死。可他剛剛燃起一些生的希望,就聽到一陣和緩的腳步聲——

  披著白衣的惡魔到來了,她也踩著皇太子的手腕,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他。

  「都是你……」皇太子噴出幾個渾濁的音節。

  「上午的時候,今天還是你最春風得意的日子。」惡魔答非所問,「差一步你就要登上皇位了,殿下,你要帶著雄心勃勃的軍人與年輕人重新決定帝國的航向,放眼更廣闊的大陸,對不對?」

  她綻開一個恐怖的笑容:「在最風光時跌落,這滋味好不好啊?」

  「為、為——」皇太子感到頭痛無比,顱骨內有什麼東西快要炸開了,他不知道他臉色紅得驚人,不亞於身側妻子蜿蜒的鮮血,「什……什麼!」

  「我曾經的確設想過,要如何控訴——可是那沒有意義,說不定還會讓你爽到。」惡魔搖了搖頭,「等下了地獄,可千萬走慢些等等你的子民,他們很快就都去陪你了……想必地底,亦有皇都,對吧?」ヾ

  皇太子掙扎起來,他不明白!如果死亡已經不可避免!至少給他個答案!

  可惡魔只是笑著看著他,那笑容裡沒有得意,也沒有喜悅,甚至沒有奚落與鄙夷,這個惡魔!這個醜女人她居然很難過!

  接二連三的尖銳鳴響升上天空,惡魔屈指數著,隨口道:「貴國的巫師有兩把刷子,神社選址非常巧妙,就像是粘連拼圖的膠水。」

  她終於拿出了她的魔杖,皇太子立即想起一年前在東御苑——他們就像是馬戲團裡光屁股的猴子,還自以為是觀眾。惡魔隨口說了句什麼,層層坍塌堆疊的殿頂便憑空消失了。他得以望見東京的天穹——那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景像呵!

  濃雲灰黃,連天幕都壓得觸手可及,烏雲裡摻雜著或白或黑的滾滾煙氣,城市裡滔天的大火與富士山噴湧的岩漿又隨之暈染上一層薄薄的、不祥的血色。煙灰密密地飄飛著,像傳說中的蝗災,氣溫高得可怕,空氣渾濁得似乎要與黑煙融為一體,到處都彌漫著濃重的硫磺氣味、木料炙烤的味道、建築崩塌的灰土味,還有人的味道,生的血,與熟的肉。

  皇太子突然害怕了,他不敢死了,他拼命去看惡魔,想再求求她,有什麼話可以好好說,他什麼都能答應,只要能讓他活著……

  「……志賀、水若酢、氣多、鹿島、海神還有熊野……」惡魔正專注地仰望著天空,不同顏色的煙花映亮她平凡的側臉,「唔,玉前好了,伊勢……若狹……富士奧宮不必說了,立山的、日光的……都齊了!」ゝ

  「你要干什麼!」皇太子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忍著傷口的劇痛拼命向後蠕動,可惡魔只是以一種很優雅的姿態蹲了下來,仿佛行路時見獵心喜,要摘路邊一朵初開的野花。

  她將左手按在血泊裡。

  魔杖則筆直地豎向天際,一枚鮮紅色的煙花彈隨即高歌奏凱,衝向天空。爆響傳來的同時,惡魔已將那魔杖反手插進了斷裂的柚木地板縫隙裡!

  她嘟噥了一句什麼。

  時空似乎都有了一瞬間的凝滯。

  皇太子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失重感,他徒勞地想要抓緊身側的什麼,什麼都好,哪怕是死人的手!可僵冷的屍體只會比他更快更不可阻擋地滑向深淵。

  余震開始了。

  「松之間」完全陷落,一處深不見底的天坑正緩緩睜開眼睛。皇族與內閣成員,死了的,活著的,半死不活的,皆不由自主地墜落下去,裕仁拼命驅使著麻木的胳膊向上伸手,可惡魔還是那樣子。明明立足之地也塌落了,可她卻沒有掉下來,她像一片全不受力的羽毛,輕盈地浮在空中,依舊背著手,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他。

  一滴冰涼黏稠的鮮血掉在他臉上,來自惡魔那只血淋淋的左手。

  這就是他短暫生命的最後印像。


第113章 112

  1923年,日本,東京都,麹町區,赤阪。

  這是她最後一次走這條路了。

  往日熟悉的街道俱已化作烏有,沒有毀於地震的,也已經化作了焦炭,她險些沒找到家門。屋宇、牆垣、庭樹……統統不見了,只有扭曲成古裡古怪的黑暗形狀的,不知道什麼東西。

  她擦了擦滿臉的油汗,忍不住被嗆得咳了兩聲。這一帶已經不算火場了——能燒的都已經燒沒了,不起眼的角落裡還有些余燼,偶爾「劈啪」一聲,嚇人一跳。

  住了五年的房子,攢了五年的東西,一把火全燒光了。她有些感慨,但她只要有這個就夠了——她下意識要伸手去摸摸胸口掛著的草戒指,左手剛一抬起來,只好又放下。

  哪怕隔著一層衣服,她都不想讓那戒指上染血。

  蓋爾費勁地清出一條路,此時此刻還堅持要走正門,是不是太講究了一些?昔日庭院中如雪鋪陳的玉砂利,如今俱已熏得發黑,搶了豬八戒的釘耙精心勾勒出的流水紋路,也都被倉皇逃生的步伐踩踏得亂紛紛的。

  她撫著枯樹,一時有些唏噓。

  「蓋爾?」

  她一愣,忍不住四處亂看,簡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但是斯內普又叫了一聲:「抬頭。」

  一剎那光陰倒轉,天空晴朗,晚霞如畫,房屋重歸整潔,花木欣欣向榮,她踩在潔白如玉的庭院裡,精心勾勒的流水紋與幾塊錯落排布的怪石,共同構築成浩蕩山川的意像。

  干枯虯曲的芳樟再次煥發出新芽,枝條肆意延展,綠葉初萌,很快便郁郁蔥蔥起來。

  她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一切,簡直要傻掉了,但總算也知道了他所在的位置——那樹高得不正常,她得使勁仰起頭才能看到樹冠。花葉掩映間,最粗的枝干上站著個人,正向外遠眺。

  「我以為你會選擇去軍艦上避難!」蓋爾將手握在嘴邊大喊,「我給你留的信,不會沒看到吧?還有門鑰匙!」

  大樹垂下一根供她攀緣的矮枝,蓋爾略一猶豫,到底沒敢站著,攏了攏長袍坐在上面,然後——人生第一次坐跳樓機!原來不用非等到21世紀!

  「啊啊啊啊啊啊——」她放聲尖叫起來,該死的那樹枝一下子就停了!她整個人被拋了出去,伏地魔那小子的飛行魔咒他沒有非洲版本啊!誰人在半空極速位移還能去掏魔杖啊!她可沒騎著高速掃帚高強度訓練三年啊!

  慌亂中她感到衣服似乎掛住了什麼,但很快發現是斯內普拉住了她——的後衣領,蓋爾被勒得要窒息,臉面漲得通紅。斯內普自己也站不穩,還好那樹枝夠粗,蓋爾一頭撞進他懷裡,將人撞得連連倒退,直到後背抵上樹干。

  頭暈眼花之中,她看清斯內普的面色,嗯……胸前一定青了一大塊。

  「沒聽說過你家還有德、德什麼的血統啊?」蓋爾抓著他站穩,驚魂未定。

  「德魯伊?不,我不是,我沒有愛爾蘭血統。」斯內普還摟著她,順便替她撫了撫後背,「只是魔咒故障。」

  「啊?」蓋爾發出一個愚蠢的單音節。

  外面都這樣了你還在家裡搞科研?這麼符合刻板印像的行為到底有沒有必要啊?沒記錯的話分院帽兩輩子都從來不考慮拉文克勞吧?一個斯萊特林,這時候應該一魚兩吃去發國難財啊!

  「你能和你的信對話,你賦予了它們某種『人格』。」斯內普說,「現在我也可以了,沒什麼難的。」

  他話音剛落,香樟樹龐然大物般的樹冠便齊齊搖動起來,人間平靜無風,樹葉卻發出簌簌的輕響,好像一個招呼,一聲致意。

  「而且我的咒語比你短。」他竭力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好像只是順口一提,「而且,這只是個幻影。」

  那意思是他贏了唄?他比她強唄?那就強唄這有什麼可——

  蓋爾大笑起來,斯內普摟著她的腰,又加了一只手,怕她笑太猛了掉下去。

  「哦,西弗勒斯……」她喃喃,「我愛你。」

  告白來得猝不及防,兩個人都愣住了。

  「我知道。」斯內普先說,「如果你需要我也投桃報李……」

  蓋爾期待地抬起頭。

  「……就去找封信讓它說給你聽。」

  她登時又笑了起來。外面是她親手制造的人間煉獄,但她暫時不想在意。她想要全身心地沉浸在毫無負擔的甜蜜與愉悅裡,哪怕只有短短的十分鐘,想必此時的她,總算有資格幸福了吧?

  太過激烈的吻不適合發生在站倆人都費勁的地方,蓋爾吻得很克制,她想她大概真的需要一些能令人在愛欲裡失去理智的藥水。

  「我愛你。」他輕聲說,「我愛你。」

  「你愛我什麼啊……」蓋爾笑著嘆息,「我到底哪裡值得愛。」

  「你不開心。」斯內普口齒不清地說。

  真是廢話,明明是他想方設法也要逗她笑的。蓋爾一念及此,忽然哭了。

  她手忙腳亂地去擦眼淚,手指觸到屬於「西園寺直子」的平板五官,立即就是一頓。

  「怎麼了?」哭成這樣肯定是親不下去了,對面相擁更是又尷尬又好笑ヾ,他們只好肩並肩站著,欣賞虛假的清澈蒼穹上貼著的那一輪同樣虛假的滾滾落日。

  「哪些是假的?」蓋爾暫時不想剖析內心,「還是全都是假的?」

  「你的產業在龍火下安然無恙,畢竟它也是我的產業。」

  「謝謝,可這是『西園寺直子』的產業。」

  「好吧,其實是因為你遙遠的避難船不會提供一張雙人床。」

  蓋爾忍不住又要笑,斯內普卻用魔杖戳了戳面前的虛空,剎那間好風光如潮退去,人間地獄徐徐展開它的羽翼。

  「看著這一切,你不開心嗎?」他問。

  其時整個街區已經變得異常安靜,或者說是死寂也差不多。大地一片漆黑,天空卻絢爛多姿,他們站得高,輕易就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我只覺得遺憾。」她說,「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為什麼其他人……那些死在戰爭裡的人,那些被虐殺的人,他們永遠都看不到。」

  「但他們可以活著。」斯內普頓了一下,似乎很驚訝。

  「不一樣的。」蓋爾苦笑,「我——」

  「不。」斯內普把她轉過來,「所以你就是為了這種事而無法享受勝利的成果?你要為了哪怕是梅林在世都無法圓滿的那一點點缺陷,忽略足以登上《魔法史》——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的成就?」

  「什麼叫『一點點』缺陷?!」

  「首先,無論多少人,那些人並不是你害死的;然後你想怎麼做?在他們死之前告訴他們、你會為他們報仇,然後再任由他們去死?當然不行,好吧,你得直接阻止他們的死亡——可你已經做到了。」

  標志性的聲音又低又快,輸出觀點時幾乎不給人仔細思考的機會,蓋爾滿腦子都是那句他著重強調暗示明示的「你已經做到了」,忍不住捂住額頭:「等等!等等——你讓我緩緩!讓我捋一捋!」

  「麻瓜的哲學家說過,人才是萬物的尺度。」斯內普卻壓根不給她這個機會,「你才是世界的中心,你身處何方,那裡就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最真實的所在!過去的那一切,只是一場夢,是幻覺或者虛假的其他什麼東西,你睜開眼睛,能抓得住的才是真的。」

  蓋爾呆呆地看著他。斯內普勾了勾嘴角,試圖露出一個「鼓勵的」或者「溫暖的」的笑容,毫無懸念地慘遭失敗。

  「看。」

  十指親密交扣,緊緊纏在一起,嚴絲合縫。

  「我……」蓋爾艱難地說。

  「嗯。」他動了動手指,將她抓得更緊,「你抓住我了。」

  「很難想像你開導斯萊特林心理問題的模樣。」她終於笑了起來。那笑容裡的輕松快樂是如此的自然與深刻,根本不是剛剛那種「快要被壓垮了但求片刻治愈」的慘淡模樣能比的。

  「通常我不做任何解答,課本上那些簡單的問題想不明白的是豬。」於是斯內普也感到高興,「但心理問題不一樣,值得認真對待。」

  「唔!說說看?」

  「但是沒人來求助。」

  「有沒有……」蓋爾笑得完全站立不住,整個人直往下出溜,沒辦法他們只好回到地面上,「有沒有可能……」

  「怎麼?」斯內普正收起魔杖,世界之樹般的高大幻影正緩緩消散,庭院中依舊只有一株半邊樹冠有些燒焦了的普通的樹,經火淬煉,芳香尤甚。

  「你就是學生心理問題的來源?」

  蓋爾說完就跑,最終在臥室門口被正義的白加黑巫師按住。

  「總得洗洗吧?」她順從地攤開,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煙熏火燎的,你不嫌棄你就來吧!」

  「沒水。」斯內普說,「沒電,也沒飯。」

  蓋爾嘆了口氣,男巫的生活能力是被其他能力補位替代了嗎?既然決定不去船上,那就得提前囤水囤糧囤基礎生活物資啊,搶沒搶過鹽啊!

  「老規矩猜拳,誰贏了誰去香港買飯。」

  「香港?」斯內普一怔,「衝繩——」

  「琉球。」蓋爾更正,「滿目瘡痍,台灣也一樣。事實上我甚至不敢保證香港,『Alliance』最近的補給點,在新加坡。」

  他沉默了一下,站起身來:「我去吧。」

  「鄧布利多會欣慰的。」蓋爾放松地仰望著他,「你要是再跟他混上一百年……還好你沒有。」

  他輾轉多地回來的時候,蓋爾已經完美copy了一輪虛假的月亮掛在樹梢大放光華。庭院裡站滿了人,全都穿著本地巫師的彩色袍子,排著隊讓蓋爾解除變形咒,她自己倒還頂著一張假臉,咬著吐司片跟人說話。

  「剛剛第三波余震誰弄的?」

  「應該是自然發生的,不是我們。」

  「是吧?我想這樣即時催發的余震,就算格林德沃來了也搞不來這麼大——這個口味好吃哎,哪家店?」

  「上次我們去元朗吃過的那家——但是九州島剛剛也沉沒了,納什小姐。」

  「噢。」蓋爾波瀾不驚地撕扯面包邊邊,「可惜了奧托。」

  黑巫師們一下子都不說話了,蓋爾慢慢嚼了兩下,忽然悶悶地笑了起來,直到咽下去才問:「都參與了?」

  無人應答。

  「做到什麼地步?魔杖也還了?」

  依舊沒人回答她,蓋爾嘆了口氣:「這是格林德沃的命令,你們知道的吧?」她抬頭望向面前這些低頭沉默、消極抵抗的同事,不期然正看到姍姍歸來的斯內普,連忙打手勢讓他避避嫌。

  「千代——那個麻瓜也參與了?」

  「就是她找上我們的。」一個神官模樣的人小小聲地說。

  蓋爾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人呢?」她沒好氣地問。

  「奧托和她說了幾句話她就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問奧托!」

  「不、不知道。」

  「奧托不是敵人,納什小姐。就算他獲得自由,他也不會去找鄧布利多的。」

  「他說不定已經找一個世外桃源安靜地生活了,和他喜歡的麻瓜一起,這樣難道不是挺好的嗎?」

  「嗯,你把這話告訴格林德沃試試?」蓋爾冷笑,「如果歐洲方面不問,那一切好說,如果他問了,我也保不住你們!」

  「這麼嚴重嗎?」成功拿回自己原本容顏的蘇茜小聲問。奧托是他們多年交好的朋友兼同事,只不過是犯了一個荒唐的小錯,那個日本女孩知道的,連西弗勒斯·斯內普知道的千分之一多都沒有,為什麼格林德沃先生願意對有事兒沒事兒戳在那裡的鳳凰社骨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一定要把奧托扔進火山口呢?

  「在事業與愛情之間,選擇後者,這不算大錯。可千代是個麻瓜……」蓋爾苦笑起來,「諸位,要我重復一下我們的宗旨嗎?」

  蘇茜茫然地搖搖頭:「事實上,我真不明白,納什小姐……」

  蓋爾有些頭疼,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似乎也沒必要——若蘇茜有朝一日能成為「Alliance」的領袖,她自然會明白格林德沃的憤怒。奧托也不懂,他甚至敢在背叛之後,直接跑去見格林德沃本人。

  「別管他們了。」蓋爾搖了搖頭,「幸存者人數統計什麼時候能交上來?」

  「明天。」蘇茜趕緊回答。

  「本土巫師呢?」

  「今晚開始清剿。」派瑞倒是很冷靜,「行動組沒必要解除變形咒,所以就沒來。」

  「很好。」蓋爾誇了一句,「注意防護咒,否則明天一早鄧布利多就會跟你說早安。」

  「陰陽寮與魔法所均已取得合法權限,行動中不會對本島防護咒造成任何損害。」

  「他們已經知道了?」蘇茜很驚訝。

  蓋爾朝著書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如果災難只限於日本一地,斯內普大概就裝作沒看見了,可事實是災難波及了整個東亞,或許連東南亞、夏威夷和關島都不能幸免。而蓋爾忙忙碌碌做出的許多保護、善後的措施與布置,只針對她自己的國家。

  「計劃裡他們總是要來的。」派瑞說,「現在能攔住,第三階段也攔不住。」

  「那第三階段這裡也沒活人了啊!」

  「你倆想得都太遠了吧?第一階段還沒結束呢!」

  「好了!」蓋爾拍了拍手,「傳信給新加坡分部,別忘了關注所有旅外日裔的動向,尤其是我點名要的那個人。」

  「等他回來了就動手?」

  「海軍還是陸軍?」

  「陸軍。」蓋爾低著頭,專心致志地撕著指甲邊緣的毛刺,「陸軍鍛煉多伙食差,給他們開開葷。」

  男女巫師齊齊打了個寒噤。

  「那人要是不回來呢?」

  「他一定會,因為他有皇位要繼承——只剩他了,沒錯吧?」

  「沒錯。」人群裡傳來回應,「朝香宮現在是獨苗苗了。」

  「那麼在獨苗苗回來之前,我們不妨先做做好事。」蓋爾微笑起來,「勞駕各位,與我一起稍微重建一下災後秩序——單憑官位來說,『西園寺直子』會是這個國家的元首。」


第114章 113

  震後第三日,西方各國才陸陸續續做出反應——海底電纜斷得一根不剩,糟糕的空氣狀況與厚厚的火山灰也幾乎完全阻隔了無線信號的傳播。

  然而距離最近的英法美,暫時誰也顧不上援救日本,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殖民地、軍事基地和「自由貿易區」要顧。況且即便是經驗最豐富的船長領著他手下最出色的舵手,也無法將一艘裝備最精良的船導向災區——整片日本海域至今仍籠罩在濃濃的火山灰之中,時不時仍有余震抑或是海底火山噴發出的熱流引起的鬼魅漩渦,電磁紊亂使得所有的羅盤與指南針都失去了作用,等到第一艘來自世界之外的船只成功抵達橫濱,已然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那是一艘來自法國的巡洋艦,可昔日良港已經失去了停泊哪怕一艘小舢板的能力,地震徹底摧毀重建了原來的地形地貌,密集縱橫的暗礁很快給軍艦肚皮上開了個洞——或許也不止一個洞。

  艦長當機立斷,派人護送船上的貴客先行登岸。小船在微型發動機的帶動下一路「突突突」地乘風破浪,很快就再次觸礁。但幸運的是,這次離岸上更近了,近到有人能下來撈他們。

  貴客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生著一張長圓的娃娃臉,招風耳十分突出,蓄了須也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他本穿了一身陸軍軍禮服,掛著不少本國與法國的勛章,可惜經過這一番折騰,大多失落了,只剩下幾排空蕩蕩的孔眼。

  「這裡是橫濱?」他顧不得渾身濕淋淋,急不可耐地再次確認,滿臉都寫著驚惶。

  「這裡曾經是橫濱。」救人的漁民們怯生生點頭,他們大多瘦得像根炮管通條,皮膚黝黑,嘴唇焦裂,肢體關節處甚至綻開了血紅的傷痕,這要怎麼下到海水裡去呢?

  貴客不明白怎麼會凄慘至此,哪怕他這一路上都不斷接到各國對於本國災情的最新預測,眼下所見到的景像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

  「這是怎麼搞——」他忍不住再一次用力地、迫切地眺望四周,仿佛希冀福神會藏在哪片廢墟的角落,突然跳將出來、揮揮手便幫助家園重建。可那是不可能的,貴客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即便迦具土神ヾ的怒火席卷整片國土,也、也總不能、總不能把入目所見的一切都熏黑吧?

  他蹲下身,用手使勁蹭了蹭漆黑的地面。指肚上干干淨淨,只有方才落水後不及擦拭的濕意。

  「洗不掉。」漁民適時地說,「很少下雨,兩個周以前下了第一場雨,咱們才發現這黑灰是衝刷不掉的,打了海水來,也還是不行。」

  貴客還沒說什麼,他身後的法國軍官便變了臉色。

  「難道是『黑草原』……重現?」他湊上來和貴客說小話,「怪不得我覺得越來越熱。如果是真的,先生,我冒昧地建議您趁早決斷。」

  「什麼?」貴客茫然回望,「決斷什麼?」

  「這分明是你們的保護傘,如果哪一天它散盡了,貴國會被無窮無盡的狂風大雨吞噬,成為一片澤國。」法國人動作誇張地指了指黑雲密布的天空。

  「我恐怕能下雨才好,暫時也顧不上那麼多。」貴客頹喪地搖搖頭,掃了一眼漁民干枯的嘴角,「沒有淡水嗎?」他及時切換了日語。

  「喝了會死人。」漁民緩慢地說,兩片蠕動的嘴唇像檐下暴曬風干的貝類,他神情陰郁,想必知道自己不得不說很多話、浪費僅剩的那點唾液,「藤三位說,是地震造成了污染,不許我們喝生水……冒險喝的人都死了,後來下了雨,死的人更多了,說是雨水把灰雲裡的毒性帶下來了……」

  「藤三位?」貴客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那是誰?」

  漁民皺了皺眉,大概是真的不想解釋了,干脆用力地拉過身旁的同伴,示意他來代替。同伴一開口,貴客才發覺這竟然是個女人,他們的打扮一模一樣,頭發剃得精短,胡亂套著漆黑的破布片,女人看上去也不想說話,但她畏懼地看了一眼領頭的漁民,順從了。

  「她是先皇後陛下的女官,現在是她在管我們。」女人怯懦地說,「沒有別人了,比她官更大的都死了……或者藏起來了吧,反正只有她願意……」

  這麼一說,貴客就知道這是誰了,西園寺直子,他認得,但並無深交,難得的是她一個弱女子竟然幸存下來。他有些好奇,迫不及待地想去見識見識,聽說所有和她熟識的人都會異常地喜愛她,對她言聽計從、每一句話都奉若綸音。陌生人因此而厭惡她,但只要有了與她熟識的機會,還是會前赴後繼地迅速淪陷,皇太子伉儷就是個榜樣。

  哦,或許該稱之為「先皇太子伉儷」了。一想到這件事,貴客就覺得一陣頭疼。但他得面對。

  「讓藤三位來見我。」他居高臨下地對漁民說,「就說朝香宮回來了。」

  漁民古怪地瞪著他瞧,像在看一個傻子。貴客心裡一沉,一種不祥的感覺隨之升騰起來——震災摧毀的往往不僅是有形的一切,還有無形的秩序。

  有些東西,說不定已經不管用了。

  「您得自己去。」女人呵了呵腰,顯然知道他是誰,對皇族也還保留有一絲敬意,「我們會死在半路上。」

  貴客困惑地眨了眨眼。「你讓我……走著去?」他難以置信,「可、可我……」

  就算他願意用雙腳丈量國土,可他不認識路啊!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遠方的巡洋艦,或許那裡會有某位水手偷偷藏起的自行車?不,算了吧,沒有路。

  貴客和法國軍官商量了幾句,發現問題並不僅僅是沒有路和路線那麼簡單,他們甚至沒有一身在極端高溫天氣下運動不會造成快速脫水的輕便衣服。

  「建議您先去這位好心人家裡借宿一晚。」軍官建議他,額上已經沁出了細細的汗珠,「明天修好大船,至少補給問題能夠解決。」

  貴客看了一眼襤褸麻木的一家人,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說出了口。

  「我們就住這。」女人說著,指了指不知什麼廢墟旁倉促搭起來的破布棚子,「不往裡走,會死。」

  「是有叛亂?」貴客眉毛一立。

  「有病。」女人言簡意賅,「每天死很多。」

  她似乎感到焦渴,先試探性地看了看丈夫,才走去一旁,蹲身湊著貴客以為是垃圾的東西吮吸了兩下。

  「喔!」法國軍官很感興趣地跟上去觀察,「一個樸素的、原始的蒸餾裝置。」

  漁民緊跟著過去,大概是嫌女人喝得多吧,不耐煩地將她踢倒在了地上,只是力氣不大,想來寶貴的體力不能花在打女人身上。

  那法國軍官卻不干了,他一把揪起漁民松散的頸部皮膚,毫不費力地將人提了起來。「向你的妻子道歉!」他喝道。

  但漁民只是麻木地看著他,眼睛裡既沒有畏懼憤怒,也沒有疼痛,就像……一條在沙灘上翻了肚皮、正在緩慢死去的魚。

  貴客連忙打圓場,雙語無縫切換,自問從沒這麼平易近人過,還指著遠方的軍艦畫大餅,總算哄得漁民多說了幾句。原來短缺的不僅僅是淡水,還有食物——一場大火,把什麼都燒沒了。藤三位不辭辛勞地教每一個人怎麼利用手頭的工具制作蒸餾裝置,可是卻沒有火源。

  多麼可笑!

  連鑽木取火都辦不到,此時此刻整個國家最不缺的就是炭。

  膽小者缺水致死,膽大者被生水毒死,屍體又再次污染水源……地震改變了地下水的流向,往日噴湧的泉眼大多干涸,深井要麼受震垮塌,要麼塞滿了避火之人的屍體。

  幸存者因此減員迅速,等到空中灰雲漸薄,偶爾能見到一星半點的陽光了,不少人都選擇離開聚居點,追著陽光過生活——至少能喝上淡水。漁民一家便是這樣漸漸遷到海邊的,多虧他女人又是個海女,養活一家人綽綽有余,但對於城市居民來說,曾經繁華便捷的都市,如今只不過是一具巨大的敞蓋棺材。

  冷兵器熱武器大抵都燒沒了,難道要一群缺水的期貨餓殍赤手空拳去抓野豬嗎?

  「他們……吃什麼呢?」貴客搖搖欲墜。

  漁民沉默了一下,踢了踢腳下的黑色沙灘。「土。」他漠然地說。

  貴客幾乎昏倒。他甚至覺得他沒必要深入腹地了。應該不會有幾個人活著。

  「還有人!」女人忽然說,她拼命眨著眼睛,但是干涸的眼窩裡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人……我的、我的……」

  漁民忽然不知道從哪爆發出那麼大的力氣,轉身掄圓了手臂,一巴掌將女人抽倒在地。「閉嘴!」他惡狠狠地罵。

  貴客張口結舌,他感到某種夢幻般的恍惚。或許他只是在夢游,今天的一切都不對頭,等下他醒來,會不會看到幸存的國民在熱火朝天地恢復家園?

  三個小時後,將將修好一半的巡洋艦發出了來自文明社會的強烈鳴響——汽笛聲劃破逐漸淡去的濃厚烏雲,緊接著是數聲炮擊,像席卷大地的陣陣春雷。

  「能行嗎?」法國軍官擔憂極了。自從聽那漁民嘰裡咕嚕地說了一些話之後,貴客就化身為一座無言的石像、枯坐至今。

  「應該能行吧?」副官心裡也沒底,「這裡很……很安靜。」安靜,很客氣的說法,簡直是死寂。恐怕連最北方的島嶼也能聽到巡洋艦的炮聲。

  「不如先回船上去吧?」法國軍官向貴客建議,他不想在這個地方呆了,總覺得這裡處處彌漫著詭異的氣息,「他們已經修好了救生艇,回船上,我們至少能換一身干松的衣服,吃一頓有紅酒有牛肉的飽飯,在正經的床上好好睡一覺。等到天明,你就會見到來迎接你的子民擠滿這片海灘,到那時我們或許就可以正式稱您一聲『陛下』了。」

  貴客苦笑了一下。他有點說不出口,但是……他想離開這裡,直接去衝繩和台■,還有朝■。曾經他以為本土是王冠上蒙塵的珍珠,他拿起來、擦一擦再放好,就可以直接加冕。可現在看來,本土是一只腐爛流膿的蘋果,他得小口小口、仔細品味嚼爛了吃下去——那為什麼不去看看殖民地呢?實在不行,他還可以去滿■!關東大地,大有可為。

  見他動搖,法國人頓時大喜過望,可見正常人都無法在這種地方呆下去的。他們興興頭頭地收拾了要走,那個漁民虎之助卻跪下來懇求帶上他。

  「您需要一個隨從,我識字!我會寫很多字!」他熱切地說,前倨後恭的模樣簡直令人心底裡生寒,「我可以為您讀報!也可以幫您保養軍刀!我還很會養馬,真的!」

  貴客看了看他的家人——女人和年長的兒子畏縮地站在一邊,誰想湊過來一起跪求,就會被虎之助用凶狠的眼神和揮舞的拳頭嚇退。

  「算了。」他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都一起來吧,反正坐得下。」

  虎之助大喜過望,鄭重俯身應答。但那畏縮的母子終究沒能坐上救生艇——虎之助勒令他們攀著船舷游,不許上船,自己卻殷勤地跪在貴客腳邊,拿裹身的破爛黑布給他擦靴子。

  同船的法國人面色難看,但無論他們怎麼邀請,海裡的人都不敢上船來。貴客閉目養著神,明知道這樣會被看輕,但他暫時也顧不上這些。放在平常,他眼裡當然不會有這等不上檔次的人存在,偏偏還是被法國人……要是美國人,說不定還會讓虎之助也擦一擦他們的靴子呢吧?

  他想到這裡,心情好歹輕松了些許,眼見得大船近在咫尺,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嘶啞的尖叫——波浪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隨即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再也沒有浮起來。

  船上的人都嚇壞了,可那攀著船舷的女人卻十分平靜,她甚至沒有回頭一望,便仰面望著高高在上的男人們,細聲細氣地說:「大概是留戀故土、不忍分離吧……」

  虎之助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正好,一天天就數他吃得最多!」他哼道,「白白喂魚,真可惜了。」

  女人不說話,只麻木地擺動著雙腿,像輕飄飄依附在船板上的藤壺,小船偶爾因浪濤搖晃,虎之助便大怒著來踢踩女人的手,稱她是想把尊貴的大人們都害死。

  法國人個個都在爆發的邊緣,貴客正有些後悔收留這個漁民,恰在此時,巡洋艦上放下了懸吊的纜索——

  當傳說中才會發生的奇聞怪談,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大概無論是活到三十來歲死、還是活到六十來歲死,都永生永世難以忘懷吧?

  虎之助的赤腳踏上巡洋艦的甲板,一道細細的黑線出現在他趾尖前。

  然後飛速向前推進!

  滿艦大嘩!貴客從未想過,原來男人也能發出如同女人一般的尖叫!

  哨兵下意識舉起了槍,很快有槍的都瞄准了虎之助,他嚇得癱軟在地,不知何時已然悄悄哭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向著貴客哀求,伸手去摸好不容易擦亮的靴筒,「不關我的事,大人……」

  「下船去!」貴客斷然喝道,一指半空中懸停的那艘救生艇,「到那裡去!」隨即又向法國人說了許多好話,如今還活著的國民,每一位都十分寶貴雲雲。

  那女人——虎之助的妻子——在要登艦時便被允許占據救生艇的一個小角落,她落在最後一個下船,此時也還縮在上面發抖。那艘小小的救生艇果然沒有變黑,橙紅交織的線條鮮艷明亮,在大海上十分奪目。

  見虎之助似個猿猴一般連滾帶爬地回到了救生艇上,女人猶豫了一下,還伸手拉了他一把。可黑線並未停止,救生艇並未因為虎之助的去而復返變色,黑線卻很快追了上來,幾乎一眨眼,半個巡洋艦已染得濃墨一般黑。

  相對於自然的土地而言,一艘軍艦她究竟是銀白色還是墨黑色,其實不太要緊,開回去多刷幾層漆的事兒。但這使得「黑草原」的困境再次重演——受詛咒的人走到哪裡,就會將黑暗的污染帶到哪裡,這幾乎將他們圈死在地獄一般的島嶼上。

  貴客面沉似水。如果他像個孤家寡人一樣離開本土……台灣、衝繩還有朝鮮、東北那些人,難道會乖乖聽他的話?可這些人……傳說中的「黑草原」在前,沒有一個國家會容許這樣的人踏足。

  他眼神不善,救生艇上的漁民夫妻自然也感覺到了。虎之助還想再次跪求,貴客已經下令送他們回去。

  「回、回去?」虎之助顫抖著嘴唇問,「回哪兒去?」

  「我會讓人每天送一些淡水和食物過去。」貴客耐著性子說。

  「我不回去!不回去!」虎之助嚎叫道,開始滿地打滾,「我絕不再回那種地方去!死都不要!」

  他可憐的老婆被他擠得沒處躲,陪同貴客登陸的軍官早就忍無可忍,催促道:「快放下去!放啊!讓他們滾回他們黑暗的老巢裡去!」

  女人縮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直到絞盤轉動,吊索「吱吱嘎嘎」地動起來,那救生艇在半空裡猛地一歪,真的開始緩緩下沉。

  她慘笑了一聲,緩緩站穩了身體,然後雙手摟抱住丈夫,把他硬拔了起來。虎之助要鬧要打,女人卻牢牢地將他按住,原來她是這樣的力大無窮!卻甘心受一個自私至極的蠢貨節制。

  法國軍官有些贊嘆,忍不住湊近了一步,卻見那女人只是緩慢地轉動著眼珠子,將軍艦上的一切都掃視了一遍。淡水、食物、干淨的衣服、軟和的床鋪……一切都觸手可及,但是……

  她猛地向後一倒,像做海女時那樣,連帶著她的丈夫一起,跌下了與甲板高度齊平的救生艇。軍官慌忙撲到船舷邊去瞧,只來得及瞧見那漁民的頭重重地擦過船身,像他的兒子一樣無聲無息地滾入翻湧的白浪裡。

  巡洋艦上一片寂靜,黑線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


第115章 114

  貴客一口海風全嗆在嗓子裡,他張著嘴半晌,才逼出一聲道歉,稱這艘巡洋艦重新噴塗的全部費用,將由皇室一力承擔。這話出口,一眾面面相覷的法國人倒還好,他自己心裡先感到一陣荒謬。艦長也跟著說了些兩國邦交之類的套話,他與貴客對視一眼,雙雙從對方的眼睛裡讀到一絲確切的茫然。

  邦交?皇室?前提是這個國家還存在。

  這一夜貴客輾轉反側、通未合眼,但當黎明到來之際,他卻不想起床面對。

  奈何法國人已經替他整理好了一切,一條小小的船隊整裝待發,除了淡水與食物,他們還帶了足夠的人、足夠的武器和足夠的工具,領航員和舵手極勉強地規劃了一條陸路的「航線」,如果他們對自身方位估算沒錯的話。

  貴客如今滿心抗拒,但又不能明說,以至於他一路上都陰沉著臉。好在救生艇沒有再觸礁,他們順利地接連登上昨日的沙灘,看到虎之助一家的淡水蒸餾設備還扔在地上。

  昨天的軍官今天依舊來了,正和新人一起圍觀那家人棲身的破布棚子。他倒是滿臉唏噓!貴客看得煩悶,便自顧自向前走,可哪怕有工兵開路,這路況也是時好時壞,交通工具是想也別想了,最機敏的人用雙腳走都費勁。或許是沿海地帶長期浸泡在水中的緣故,如今海潮退去,漆黑的地面上就結下一層鹽殼——鹽居然也是黑的!

  所以才寸草不生嗎?

  貴客曾經見過荒僻無人的宅邸,那裡連石磚縫裡都會長出野草。災後熱得出奇,天生天養的草樹該有人高了,枯死也得留下個遺骸!他本以為是食物短缺的幸存者連草根都薅得一干二淨,可這一帶本就人煙寥寥,現在虎之助一家人也死了,難道別的地方還有什麼人會拖著飢餓的身體前來?

  所以草呢?樹呢?糧食呢?

  他弓著腰,有些癲狂似的,拼命尋找著植物的蹤跡。好不容易在一處偏僻的石板堆疊的廢墟陰影下,他發現一道殘留著不明污漬的淤痕,那形狀……像一株瞿麥。他忍不住伸手去摳那污漬,只摳到一些漆黑的粉末。濃重的海腥味自鼻端傳來,期盼中的那種植物漿水脆生生的刮辣氣息卻毫無影蹤。

  「那是植物腐爛後留下的痕跡,您往內陸走,還會有很多。」

  有人在他身後說,那是個女人的聲音,用詞文雅,是上流社會的語言。

  貴客驚訝地回過頭去,先看到一片黑紋付的長裾,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並不能算,因為那衣裾上分明有織出膨起的花紋,只是一色變成了漆黑,才使得它看上去像一襲黑紋付。

  穿黑紋付的女子,不用說一定是西園寺直子了,她盈盈躬身下拜:「歡迎回國,鳩彥殿下。」

  貴客機械地直起身,昨日此時還在心胸中翻滾的激烈情緒,此時此刻已然成為一片干涸的沼澤。他打量著藤三位,發現這位陌生的老熟人看上去居然十分整潔,這讓他感到一絲欣慰,麻木的內心也松動了些許——或許內陸地帶,幸存者的聚集地裡,秩序尚未崩潰。

  「陛下呢?」貴客急迫地問,「東宮呢?他們還好嗎?」

  勢必要問這一遭的,即便他在動身之前便獲知希望不大,即便他曾聽過虎之助的妻子口稱「先皇後」。

  於是藤三位也肅容答道:「兩位陛下失蹤多日,一同失蹤的還有皇太子夫婦以及您的王妃允子內親王……」

  她滔滔不絕地報下去,將他全部的家人一網打盡。

  貴客耳中「嗡嗡」亂響,他只知道,找不到屍體,當然就不能稱之為「罹難」,也就是說,他無法名正言順地繼承這個國家——一顆爛蘋果,竟還要偷著吃!

  見他為難,藤三位便適時地住了口,只默默陪在一旁。貴客在紛亂的思緒海洋裡載沉載浮,半天也不得脫身,干脆胡亂說了一句:「你怎麼來的?」

  藤三位一愣,旋即道:「在東京聽到了汽笛聲,便立即趕來了——我有一頭代步的驢。」

  她說她有什麼?貴客愕然抬頭,果然看見不遠處的亂石堆上系著一頭正暴怒蹦跳的瘦驢,它朝著這邊奮力嘶叫,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就好像通人性、認識他一樣。

  「啞的?」貴客呆呆地問,「沒人搶嗎?」

  「從野外捉它的時候傷了喉管。」藤三位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望向桀驁不馴的野驢,「沒人搶的,他們不敢。」

  貴客的心又放松了一些,看來秩序真的還在。盡管西園寺直子已經需要改稱官階來壓服眾人,但這意味著平民依舊屈服於那套早已化為烏有的權力體系。

  「軍隊呢?」他又問,這次就真情實感得多了,「政府裡還有多少人?其他城市呢?你們和京都、大阪有聯絡嗎?」

  藤三位略一沉吟,才誠懇地對他說:「暫時還顧不到關西等地,首都圈殘存的軍、政力量已經整合完畢,虛位以待殿下。」

  貴客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立時也有心情閑聊天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他關懷地問,覺得這人真是可靠無比,「走了多久?」

  「只我有驢,自然是我來。」藤三位也松弛了許多,貴客至今沒發現她有什麼格外討人喜歡的魅力,「路不好,走過來差不多要一夜,我聽到汽笛聲立即就趕來了。」

  貴客對驢的速度和兩地之間的距離更加沒概念,更加不會去考慮驢要吃什麼的問題,他看看自己又看看藤三位——只有一頭驢!

  按說他是男子,藤三位是女郎,甚至不怕天熱、板板正正地穿著著物,大半個腳後跟都懸在草履外,這樣的一個人要她走到東京去,她大概要像虎之助妻子說的那樣「死在半路上」,就是法國人也要瞧不起自己。可這驢子若讓給她,讓他像個隨從一樣跟在旁邊,卻又怎麼看都不好看相。

  藤三位本人卻絲毫沒有那樣糾結的煩惱,而是直接將坐騎獻給了貴客。「次郎一直很桀驁,在您面前卻很乖巧,果然您是天命之主。」她這樣說著,又徑直操著一口英語,從法國人手裡討了一些淡水和食物,如同鄉間勞作婦女一般,打了個包裹,捆在身上。

  「我來背您吧!」法國軍官主動說,「我們可以輪流背。」

  「每一份體力都很寶貴,哪怕補給充足也不該浪費。」藤三位淡淡地笑著,「我走得慢,各位盡管快行不妨,次郎雖然凶暴,但它認得回東京的路。」

  貴客從未想過這頭野驢有這樣靈性,不由慈愛地將它摸了又摸。那次郎的眼神卻好似有無限怨恨與憤怒,只不好向著他發作。法國人卻還在關懷藤三位:「您不害怕麼,小姐?我們可以抽一個人留下來陪伴您。」

  「有什麼可怕的?野獸?還是盜賊?大家都很虛弱,沒有作惡的力氣。」藤三位極力推辭,「請您去保護殿下吧,他比區區一介女官重要得多。」

  軍官欲言又止。野獸與盜賊固然可怕,這無邊的、黑暗的世界難道不可怕?沿途的每座廢墟都是一座墳塋,趕路的人要在死寂的、連蟲鳴聲都沒有的暗夜裡與死人作伴,這難道不可怕?死人會腐爛,會發臭,如果迅速地白骨化了,還會有飄飛的磷火。他還聽說這個國家有許多怪談,無不涉及精怪與死魂靈,對一個弱女子來說,這難道不可怕?

  她來的時候好歹還有頭驢陪著!

  但此間的主人是那位貴客。他此刻正用一種欣慰的、得意洋洋的神色打量著藤三位,完全意識不到她的提議有什麼問題。

  「我們會沿途留下記號,免得您迷路,小姐。」軍官厭惡地將視線從貴客臉上移開,自覺連靈魂都受到了污染。

  藤三位一愣,像是從未考慮過這一點。「那麼謝謝您,先生。」她受寵若驚地點點頭,神情中不免帶上些許猶豫之色。

  「記號會變黑麼?」貴客問。

  「您是震災後第一批歸來者,我們還無從驗證。」藤三位看起來與這惱人的漆黑鬥爭已久,對此相當了解,「這個東西……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但似乎與面積有關。」

  面積?貴客心頭「砰」的猛跳,想起來來黑半截的巡洋艦和鮮艷如昔的救生艇。所以他們並不是被困死在這座島上?他們可以離開,只要乘著小船、像幼魚一樣浩浩蕩蕩地跟著大船……雖然還不知道該如何下船,但好歹能離開這座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好起來了,他想,自從遇見藤三位,他越來越有面對的勇氣了。這就是大家都失了魂一樣喜愛她的原因嗎?

  「祝您一路順風,平安順遂。」藤三位深深地躬下身去,在她的目送下,貴客意興勃發地跨上野毛驢次郎,向著首都進發。她小小的白淨臉龐在一色漆黑中宛如佛前的蓮瓣,但很快就不見了,貴客在驢背上回過頭去,只看到無窮無盡的黑暗。

  迎接他們的第一樁不祥是食物的腐爛。

  「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可是罐頭!」法國人也慌了。

  「說不定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漏氣了?」負責保管物資的運輸官立刻扔掉了那個罐頭,「看看別的,或許別的……」

  沒有任何食物能夠幸免,他們足足帶上了一個周的補給,可還沒走出兩英裡,就強烈地散發出了腐臭味,而且爛得很快,快到任何人看到那些占據各色容器、茁壯成長的鮮艷菌株,都知道毒死更比餓死快。

  法國軍官忽然一把擰開了自己的水壺,果不其然在水壺內壁摸到了濕滑的綠色霉菌。

  「這裡有鬼……」他喃喃自語,「詛咒!這是被詛咒之地……」

  也就是說,巡洋艦上的補給,包括未來各國即將陸續抵達的救援,都無法運進內陸?貴客心裡沉甸甸的,雖然可以空投、可以將人都集中到海邊,但……

  他們商議了一通,決定只留下淡水——趁這功夫,食物已經爛得只剩下了膿湯兒,而水罐散發的氣味已經不足以將內中液體再稱之為「淡」水。貴客暗自打定主意一口都不再喝,他們還兵分兩路,讓因拋掉食物而空出負荷的人返回艦上拿取新的補給。

  高溫天氣下,體力消耗總比往日要快些,接下來的路途他開始忍受飢餓與口渴,好在沿途遇見的如同虎之助一家那樣離群索居的人變多了,貴客勉力打點起精神,親切又不失態度地邀請他們跟上來,卻被毫不留情地一一拒絕。

  藤三位將她治下的首都圈描述成政通人和的樂園,色色都准備齊全,只等他駕臨忠誠的東京都。可那些人的眼神裡,卻全是畏懼與厭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貴客懷揣著越來越深重的疑問繼續前進。可漸漸地,空氣中飄來一股詭異的臭味,這味道裡還摻雜了其他異味,隨著他們深入腹地而愈演越烈,令人聞之欲嘔,只想逃離被這味道浸染的任何空間。與此相比,那些什麼黑暗啦、死寂啦,則完全不值一提。而當野驢次郎將一行人成功帶到坍塌的明治神宮前時,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是什麼味道。

  死亡的味道。

  死人——已經死去的人不消說它,正在死去的人也因為死因不同而臭得五花八門;死去的食物——動物、排泄物以及動物的排泄物;死去的自然——淤積的河流,還有逃脫大火卻莫名其妙枯萎腐爛、一時半會還爛不完的高大喬木。

  所有的這一切,全都肆無忌憚地攤開在天光下,肆無忌憚地散發出濃烈的臭味。烏雲仍未完全消散,而大地上一片漆黑,毫無生機。

  所謂地獄繪圖,不過如此。

  藤三位口中的「軍政力量」,在哪裡?貴客還在絕望地四處顧盼找尋,法國人已經面色蒼白、幾欲轉身奔逃——他們還攜帶了一名軍醫。

  「很多、很多……說不清!」軍醫早已抖著手給自己蒙了許多層口罩,「霍亂、炭疽、鼠疫、瘧疾、天花……還有我不認識的,太可怕了,我們得趕緊走!」

  「怎麼會?」帶頭的軍官也算有些常識,他參加過戰爭,雖然由於軍種限制沒見識過屍臭,但那場大流感爆發的時候,他正瑟瑟發抖地困在馬爾馬拉海裡,「這些病怎麼會同時、同時……」

  「我不知道!走!快走!」軍醫幾乎是在狂吼,他的喊聲不知驚醒了什麼,某種強烈的不安感籠罩下來,貴客狠狠打了個哆嗦,他也想走了。

  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陰影裡傳來。

  一伙人悄悄將他們包圍了,二十多人,全是青年男子,與枯骨般的虎之助與絕大數人來說,他們顯得健壯多了,皮膚下面甚至有一層薄薄的肉。

  來者不善,同來的法軍士兵們都警戒般地舉起了槍。有那麼幾分鐘,雙方都無人說話,都在默默地打量著對方。貴客覺得自己那已經能產出鹽粒的後衣領再一次被汗水沾濕,他開始有些焦慮了,要是再這樣流汗,他的死因就是脫水。

  那些人的目光令他更加坐立難安。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挑揀肉鋪裡分好了的凍肉,更不准備拿錢買,只要硬搶。說起話來,也比平民流暢有力氣。可是……哪來的力氣?

  「哪國的人?」

  「不知道,看著像法國。」

  「喂,小畑,你不是去過法國嗎?」

  「小畑?」貴客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姓氏,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敏四郎,是你嗎?」

  「殿下不該回來。」人群中傳來一聲熟悉的應答,貴客抑制不住地恐懼起來,這群人是軍隊!他們竟然是軍隊!

  「殿下?」

  「還有哪位殿下活著?」

  「鳩彥殿下啊,他從法國趕回來了。」

  「那要招他入伙嗎?」

  「不要,洋人肉腥。」

  「敏四郎!」貴客虛弱地叫起來,「你們要做什麼?別犯傻……我們可是有槍!」

  「槍?藤三位帶我們找到許多槍,槍有的是,能吃的肉卻不多。」

  「唉,病人肉裡都帶毒啊!」

  「他是不是騎著三位的驢啊?三位呢?死了嗎?屍體呢?埋掉多可惜,如果是今天死的,諒還不妨!」

  「年輕女人頂十個男人,那滋味嘗過就忘不了!牙都要給我美得化了……」

  「快閉嘴吧,我又餓了!」

  「殿下。」藏身於人群中的敏次郎清了清嗓子,「看在曾經共事的份上,可以放你走,但我們的體力不能白白消耗,出這一趟差,落得個空手而歸,這不行。」

  「得交個人出來!」

  「沒錯!」

  「就那個醫生吧,大夫身上干淨。」

  「我們就不能和睦相處嗎?」貴客高聲剪斷軍人們的議論,「為什麼非得、非得……」

  「沒吃的啊!吃什麼啊?你看你們也兩手空空,洋人的飯也留不住,對嗎?今晚打算吃空氣?」

  「看到你們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們……沒事,如果要好朋友不忍心,我們可以換著吃,許多人都這麼干的。」

  「血水和肉一定要分開料理,不會我教你——不,我教您。」

  法國軍官拿胳膊肘拐了拐貴客,悄聲問道:「他們在說什麼?他們要干什麼?」

  貴客滿心苦澀,他清楚他一旦說出口,這裡勢必爆發一場流血的衝突。可……難道在此時此刻的東京都,還有人劫道攔路、為的是錢財麼?

  除了幾壺酸水,他們就只有一條命了。血管裡奔湧流淌的液體,那才是不會變質的、永恆的「水」。

  他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就聽見人群裡忽然傳來一陣痛苦的「呃呃」聲,仿佛是從肺腑深處壓榨出來的。外來者的目光全都被那怪聲吸引過去了,包圍他們的人卻習以為常,只默契地離發聲者遠了些。

  「誰?」

  「是誰?」

  「谷。」

  「噢噢怪不得,這幾天我就覺得他有些呆,叫他也不回應。」

  「得送去豬圈吧?」

  「那這群人怎麼辦?」

  「別留了,少了谷,咱們力量又弱了,萬一開不了張……」

  借著模糊的天光,依稀能看到一……把?總之類似於人的肢體,在黑漆漆的地面上不住地劇烈痙攣、抽搐、扭動,人的手腳竟然也能彎曲成這種樣子?名叫谷的男子卻像絲毫感覺不到痛苦似的,面上平和而麻木,果然有些呆呆的,他綻滿血絲的眼白與嘴角留下的涎沫,在黑色的天與地之間無比醒目。ヾ

  貴客看得呆了。昔日富豪貴胄雲集的山手,如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傷病員,他們奄奄一息地躺在露天的街邊呻吟,他以為他都看得……習慣了。可、可這是個什麼東西?谷看上去就像不喜歡自己如今的身體、想將它重新拼成別的樣子。

  「別發傻了!跑!」有人重重地在他背上一推,緊接著,槍聲劃破天際!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7

第116章 115

  貴客是被臭醒的。

  一陣難以言喻的、動物的騷臭氣順著鼻腔直抵大腦,他甚至能感覺到——熱呼呼的!

  什麼東西是熱的?

  他猛地躥了起來,眼睛還閉著,身體夢游似的往一旁傻愣愣地躲避,直到狠狠撞上一道堅硬的木柵,磕破了頭,才暈暈乎乎地找回意識。

  「不好意思哈,次郎變成驢之後,就有點不能控制自己排泄了,這也是它們的通病嘛!」有人笑吟吟地在他耳邊說,「還挺稱職的,喏,這個獎勵你一塊兒!」

  入目仍是黑暗世界,仿佛永生永世都不會變的了,唯獨天幕密布的烏雲,今天似乎又比從前淡了一點兒。貴客發現自己正和野驢次郎一起,困在類似於獸欄的地方,說話的人在柵欄外,是個女人的聲音。

  他遲鈍地回過頭去,發現那是西園寺直子。她穿著一身雪白的洋服,女帽上綴著的淡藍色絲帶正在她肩後飄拂,她用戴著絲綢長手套的手端著一只骨瓷碟,右手捏著銀叉,正從碟子裡叉起一塊焦香四溢的牛肋排。

  「來、來吃呀!」她逗弄著次郎,貴客明明聽見了她說的那句話,明明剛剛從一泡新鮮驢大糞前爬起來,可——他眼中只有那塊牛肉!

  他也想吃!他想吃得快要發瘋!若放到以前他一定不肯吃的,他會嫌烹得太老,可是他現在顧不上了,他好餓!他要吃東西!

  「不吃?好可惜!」西園寺直子頗為失望,回頭瞧瞧,像是在找垃圾桶。貴客飢渴地盯著她,喉頭滾動,恨不得撲上去搶,飢餓如同一陣空洞的烈火,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燒得虛無。

  「噢,你想吃啊?」西園寺直子眼波一轉,「拿去吧!」

  骨瓷碟越過柵欄,「遞」到他眼前來,盡管並沒有一只人類的手來承托。但他顧不上!他顧不上!

  第一口肉幾乎沒來得及嘗出味道,第二口也是如此。西園寺直子笑嘻嘻地等他漸漸緩過來了,才冷不丁地指著盤中剩肉問:「如果這是小畑呢?」

  貴客一下子噎住了,他打了個嗝,看看肉又看看女人,最後還是落在肉上。

  「是啦,寧次郎都能變成驢,那敏四郎怎麼不能變成牛呢?」西園寺直子指了指那頭異常沉默的野驢,「芯子是人想吃肉,可作為驢卻只想吃草,真是有意思!」

  寧次郎……寧次……郎?

  貴客喉頭一滾,忽然彎下腰嘔吐起來,他不想吐的可是他止不住!這麼好的肉,這麼香,怎麼能吐掉!他狂亂地抓起叉子,把肉往嘴裡塞,可嘔吐物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湧,他只好用舌頭拼命地將碎肉糜往相反方向撥——一聲哀嚎,貴客捂著鮮血直流的嘴,疲憊又痛苦地倒在地上。

  「哎呀,你看看你!」西園寺直子嗔怪地拿出一根木棍在他面前揮了揮,牛排、嘔吐物、斷舌和血,都一齊從他嘴裡消失了,「皇太子殿下死的時候,都沒有你這麼狼狽呢!」

  貴客拼命扇動著嘴裡短短的半截舌頭,眼裡死死盯著那根木棍。極受帝後喜愛的藤典侍為何會從宮中退出,傳言是與某不可言說的「重大事件」有關,盡管太子妃是他侄女,但貴客只依稀知道,似乎有人指控,藤典侍是會妖法的惡人?

  這竟然是真的?

  「還沒恭喜你呢,殿下,實際上您的確可以登基了。他們都死了,我親眼看著一個個死的,就算哈迪斯暴斃、珀耳塞福涅重獲自由ヾ,整個地獄翻倒過來,也爬不上來了。」西園寺直子不緊不慢地說著,「不過從名義上,您只能當攝政——我發布電文的時候,翻譯成了『護國公』。」

  電文?什麼電文?貴客心裡慌了一下,可隨即又覺得荒唐。他看了一眼那頭驢,如果它真是他所想的那個人,怪不得如此平靜——沒有必要了,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當反抗是無用功時,恐懼、害怕或者憤怒,全都很多余。

  「護送您回來的人,我也都好好地放歸了,現在應該剛到新加坡——鳩彥殿下回國出任攝政,委托他們通電全球,號召世界各地的僑民重返家園、建設祖國。」她誇張地歡呼了一聲,「哇,簡直完美!」

  貴客又看了驢子一眼。如果易地而處,當時是他作為一頭不能說話的驢、看到岡村千裡迢迢地回到這死地,恐怕也會又氣又急恨不得發瘋吧?

  「您別擔心,據我在半島的線人報信,第一批僑民已經登船了,雖然我們的海況依然很差,但他們不敢不回來——半島、台灣還有琉球,都已經開始著手反抗,至於滿■……覬覦那條鐵路的軍閥可不少,早說了讓你們賣掉,非不聽,瞧瞧!」

  完了,完了……他最後的退路也沒了!

  「也不知道海上會沉幾艘……」她認真地思慮起來,「等到這邊死得差不多了,那邊的船也到了,我就在各港口附近建幾個聚居區,集中消滅,殺蟲就是要這樣!」

  貴客忽然撲倒在地,拼命地、用力地叩首,拿出最高的禮節祈求這個女人!他說不出話,只好「咿咿呀呀」地哭嚎,請給他的民族一條生路!

  可她只是微笑著看著,眼皮微垂,像佛龕裡供奉的水月觀音。

  「你吃過『橫濱糖果』嗎?」她忽然問了個八杆子打不著的奇怪問題。

  貴客傻傻地望著她,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茫然地點點頭。

  「其實吃了也沒事,只要你能守住做人的底線。有許多人守不住,那這也不能怪我吧?」女人饒有興致地指了指野驢,「你說次郎現在算人還是算驢?吃了它,你算守住還是沒守住?」

  手指掉轉,指了指地面那一坨嘔吐物。「好消息是,那的確不是小畑。」她惡意地說,嘴角總是噙著一縷痛快的笑,「壞消息是,小畑也得了瘋牛病,昨天晚上剛剛死在豬圈裡——真是意外之喜,這個病啊,比我費了半天勁搗鼓出來的產物病程快多了。」

  燦爛陽光穿破烏雲,照徹黑暗的大地。貴客仍能聽見零零星星的歡呼聲,這意味著還有人活著,且足以獨立制取一些淡水,他感到一陣欣慰,可隨即又感到難言的悲哀。

  等待他們的,除了餓死,就是病死。

  西園寺直子笑微微地欣賞著他徹底絕望的表情,將手輕輕一拍:「好了,二位就在這裡呆著吧,等你們分出勝負了,我再來——驢會不會跨越物種的限制、會不會得病,我也挺好奇的呢!」

  她用左手指了指貴客手裡的銀餐叉,眨眼間那些骨瓷碟、牛肋排、嘔吐物甚至連地上的驢大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又抽出那根小木棍,輕輕一揮,簡直像左右開弓一般——簡陋的獸欄消失了,一座漆黑的鋼鐵牢籠拔地而起。

  「吃土、吃木頭都是不行的喲!」西園寺直子的臉在手腕粗密集排布的精鋼柵欄後若隱若現,像斷斷續續播放的黑白長片,「抓緊時間,很快就會徹底放晴,金屬導熱快,你們也不想小火慢烤成肉串吧?這裡地勢又低,一旦下起了雨,哎呀……」

  貴客不由環顧了一下這座五面都是鋼板的牢籠,壓根連門都沒開。他忍不住懷疑,哪怕事事順從、按照她要求的做,這女人也根本不會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她從未這樣承諾過,打從一開始,她就為屠滅整個國家而來。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對上他毫不掩飾的探究目光,西園寺直子只略略挑了挑眉,連臉上笑容的弧度都沒有絲毫變化。貴客不相信她沒讀懂他的意思,但她只干脆利落地揮了揮手!

  做下這麼大罪孽,她沒有傾訴欲嗎?哪怕沒有緣由,至少也應該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裡爽翻天!她就一點兒不想向受害者耀武揚威嗎?

  可西園寺直子轉身離去,毫不留戀。

  「啪」的一聲炸響,形狀猙獰的漆黑廢墟間憑空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的窈窕身影,好像是個外國人,還說英語。貴客連忙整個人伏過去聽,好在她被絆得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讓貴客得以聽全:

  「不好了,納什小姐,龍不見了。」

  那背影頓了一下,停住了。

  「衣服呢?」

  「也不見了。」

  「有什麼痕跡麼?」

  「沒有任何一個麻瓜能通過暴力或者熱武器衝破我們的封鎖。」

  「巫師,那是當然的!我是說,龍。」

  「沒有,火焰或者尾巴、爪子,都沒有。」

  「好得很!」西園寺直子揚聲笑起來,「上次是誰說奧托絕不會去找鄧布利多的?自己找個火山口將頭埋進去!」

  「我立即去檢查防護咒!」

  太好了,貴客心中又湧起希望來,忍不住笑出了聲。是有好人來救他們了,對不對?他們有救了?

  他正七情上面地一團高興,西園寺直子卻悄然回眸一望。逆著光,貴客瞧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心中發寒。柔風拂過,帶來一陣淡雅的衣香,是雞蛋花與依蘭。

  那些熱帶小國,曾經也在他們規劃的煌煌版圖之上……還來得及,連什麼勞什子火龍都能被救走,那麼他也能,寧次郎也能,其他還存活著的國民也能!他的國土能被恢復成原先的模樣,一切都還來得及!從「明治維新」到挫敗強俄才幾年吶?來得及!

  與豪情壯志的熱血一起湧上來的,還有那空落落如火燒灼的飢餓感。激情與希望並不能取代飽腹的食物,貴客看了驢子一眼,次郎已經臥下了,此刻也正在平靜地凝望著他。藍紫色的舌頭耷拉在外面,不太像個人了,不是嗎?

  一聲輕笑傳來,明媚光影裡西園寺直子似乎比了個什麼手勢,緊接著便和報信女人一起消失了——她還回了他的舌頭。

  不知又過了多久。

  或許是幾天,或許是十幾天,又或許只有一晝夜,在漫長的飢餓與焦灼中昏昏沉沉地苦捱,時間總是過得格外慢。

  他只知道天氣越來越熱,陽光一天比一天亮,空氣越來越難聞,氧氣也越來越稀薄。手指似乎憑空都能捻出水來,他卻沒辦法將這令人窒息的潮濕聊以潤喉,只能虛弱地癱在地上,在昏昏沉沉中等待著一位似乎永遠都不會來的救主。

  但是他得……守住。他的堅持有意義,人……總是不能吃人的吧?如若他明知寧次郎是——

  有什麼東西在舔他的腳。

  貴客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吃力地支起手臂,他看到那頭野驢正從他腳邊抬起頭來,與他安然對視。它也瘦得多了,眼睛餓得發紅,肋下全是一排排森列的骨頭,涎沫凝結在嘴角。它張開嘴,遲疑地、生疏地但是又急不可耐地,含住了貴客的腳趾。

  他感到一陣慢刀子割肉的鈍痛。如果死後下了地獄,被投入磨盤中磋磨,大概就是從這種感覺開始的吧?貴客下意識合起雙手,可——憑什麼他要下地獄?

  貴客猛地把腳抽了回來。他吃力地站起來,張開雙手向次郎撲過去。它頸中緊緊拴著一條鐵鏈,這些日子它已經努力磨斷了,為此甚至磨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可怖傷口。但是不要緊,鏈子斷了,套環還在。

  他爆發出了此時絕無可能擁有的巨大力量,一步跨上了次郎的脊背。沒想到這野驢也到了極限,它雙膝一軟,被壓得徒然跪倒在地。

  「岡村……」貴客緊緊咬著牙,拼命收緊套索,人汗驢汗、人血驢血混在一起,將那奪命索弄得滑膩無比,「行行好……岡村……我不能死,我是天照大神的子孫……」

  他感到身下野獸的身體在劇烈顫抖,不知從哪裡發出了一陣「咯咯」聲,或許是驢牙,或許是驢骨頭,要麼是驢蹄子。這是不是說明,次郎快要死了?絞索實在是太滑了,他握不牢、使不上勁!貴客急得哭出來,一邊哭,一邊伸長了脖子去吮吸次郎後頸上被磨出來的深深血痕!

  岡村是勇士!是英武有略的軍人!他吃了,一定能從血、肉和骨髓中汲取到更多力量,他得撐下去、等到救世主來!

  貴客舔干淨指縫間的血漿與骨渣,這才注意到過分狂暴的進食也損傷了他的手指和牙齒。但他顧不得那麼多了,吃飽喝足,正好眠。他將沒吃完的驢肉推去牆角,自己擋在前頭,心滿意足地在滿地血腥惡臭中睡著了。

  當夜,救世主終於來了。

  他睡得太死,夢裡只有輝煌的萬裡軍國,哪還聽得到別的動靜?直到一束清甜冷冽的甘泉噴上他的臉,他頭腦還睡著,嘴巴與舌頭已經迫不及待地醒來工作。

  淡水的慰勞並不足以將他美醒,但不滿足的憤怒足以讓他睜開眼。貴客先回味了一會兒,才慢慢打量起四周——他竟然在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裡?准確地說,是冰天雪地與熱帶雨林的交彙處,嗯?

  一個驚惶警惕的外國青年慢慢靠近,手裡拿槍似的舉著一根木棍,棍頭還在滴水!水!對上他的眼神,這沒卵用的慫包立刻又縮了一下,才小聲道:「你嚇到我了,先生。」

  貴客笑了一下,毫無征兆地抬手一揮,想將他的木棍搶來。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也低估了這個瘦弱男人的敏捷。這愚蠢的救世主看上去很困惑,於是貴客更加憤怒了。

  「你怎麼才來?」他像蛇一樣「嘶嘶」吼著,「你來得太遲了!岡村死了都是因為你!」

  「因、因為我、我?」

  「水!給我水!我要水!」

  「先忍一忍吧,先生。」青年人反手用木棍一指他,貴客忽然渾身僵直,一絲都不能動彈了。

  騙子!居心叵測!根本不是來救人的!只是為了攫取這偉大帝國的遺產!

  「您的眼神看上去和那頭死不瞑目的驢真像。」青年聳聳肩,似乎是想緩和一下氣氛,「聽著,我沒空多照顧您,我們遭到了埋伏,我只能把您藏在我的皮箱裡。」

  他忘記吃驢眼了,貴客遺憾地想,以形補形,可以明目的。

  「但我想您在這裡不會受到太多歡迎。」青年有些尷尬,「我不知道您身上發生了什麼,但我雖然已經用魔法幫您徹底清理干淨了,我的朋友們,那些大型的……依然會將您看作不善的挑釁者。」

  是凶猛的捕食者。貴客在心中冷冷地否認,並試圖用眼神傳遞出這個意思。

  「那些體型比較小的……恕我直言,神奇動物往往能夠感知一個人的善與惡,您……呃……」青年手足無措地撓了撓頭,「總之,我得將您藏起來,您能答應我絕不亂跑嗎?」

  貴客閑閑地閉起眼睛,他可沒答應。等人一走,他就可以大葷吃完吃小葷,岡村的英靈護佑著他,等他養好身體,就可以找到出去的辦法,重現帝國榮光!

  趁這個功夫,他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年號。

  青年就當他默認了,貴客感到自己宛如死屍般的身體悠悠漂浮起來,被青年妙手折疊後塞進一個石洞裡,以一種極其復雜的姿勢卡得死死的。哪怕他很快拿回了對身體的控制權,也只能勉強動一動手指腳趾。

  「強行掙脫可能會造成一些矬傷甚至骨折,但是不要緊,先生,巫師治這個很快的。如果遇到危險,不要有負擔,不過我把您弄成這樣,神奇動物想要吃到嘴裡也難。」青年安撫地在石洞頂端拍了拍,又用小木棍一陣揮,險些凍僵的貴客立即感到一陣融融的暖風,手腳又有力氣起來。

  「順便一提,我叫紐特·斯卡曼德,很高興認識你。」

  紐特·斯卡曼德快手快腳地檢查了一遍箱子裡的各個區域,盡量在不傷害小家伙們的情況下做了一些封鎖。當他終於沿著爬梯回到外部世界時,不由感到一陣沮喪。

  太熱了,又熱又潮,他像被卷進滾燙的熱毛巾裡,濕重的雨雲像細藤上成熟的大葡萄,層層疊疊,一顆壓著一顆,風只要再大些,就能將它整個兒吹落下來,將這片近乎干涸的大地重新灌得滿溢。

  如果在平時,他一定先回箱子裡,高低給自己整個泡頭咒再出門。但現在……紐特謹慎地環顧四周,扣緊了魔杖。

  他被困在這裡了,這個迷宮般的漆黑城市。打從救走籠子裡的日本男人之後,他就發現他落入了「Alliance」的陷阱。他走不出去,幻影移形當然也不行,和此間無辜的受害者相比,總算他有吃有喝——箱子裡的食物是以正常速度腐爛的。

  當然,以這裡的氣候而言,他箱子裡的食物才叫不正常。

  紐特活動了一下手腳,拎起箱子,准備從藏身的廢墟中脫身,繼續尋找出路——或者敵人。但當他推開「門」,卻發現天地間不知何時已經漲滿了濃白的霧氣。

  一步之外,人畜不分。

  這合理嗎?紐特撈了一把白霧,看看又聞聞,什麼都沒觀察出來。巫師不學氣像學,他僅有的一些氣像知識還是這些年游歷世界靠經驗得來的。在這片已經全然亂了套的大地上,顯然是算不得數的。

  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拍!

  紐特嚇得差點兒叫出來,條件發射似的加力緊握住箱子。「誰?」他的魔杖立刻對准了來人的方向,持杖手卻悄悄地沒有抬起來——這都是野外求生帶來的血的教訓,一個突然抬手的動作,足夠猛獸發動襲擊了。

  「跟我走,斯卡曼德。」另一支魔杖撥散迷霧,露出西弗勒斯·斯內普那張令無數鳳凰社同仁懷疑自己選擇正道是不是誤入歧途的可怕的臉,「我知道怎麼出去。」


第117章 116

  紐特眨眨眼,忽然一個箭步閃了開去,重新躲入濃霧遮蔽之中。

  「我不會再上當了!」他輕快地說,「這位先——不對,按照納什小姐的惡趣味,您應該是位女士!女士,我不得不佩服您的膽量,您竟然敢假冒成斯內普先生,但我想納什小姐一定會給予您許多幫助——哦不,等等,您不會就是納什小姐本人吧?」

  幾乎要凝結成奶油般稠厚膠體的白霧裡沉默了片刻。似乎對方正在組織語言,是了,西弗勒斯·斯內普罵人不是那麼容易學的。

  「事實上這片濃霧是我的手筆,你正在被監視著,你是知道的吧?」對方卻很平淡地說,這讓紐特大失所望。

  「您好歹也努力一下呢?」他嘟噥道,「我只是想送那條火龍回保護區,納什小姐,我想您應該也已經利用完它了?」

  天地間再度安靜下來,連翻滾的濃霧也稍作靜止。紐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撫了撫手背上自動聳起的汗毛。災後的這片大地變得十分可怖,昔日繁盛的都市與秀美的山川全都變成了奇形怪狀的漆黑廢墟。它們只是那樣猙獰地蟄伏在那裡,口中含著生命湮滅後的死寂,仿佛自世界起源時便已存在,又仿佛會如斯存在,直到萬物毀滅。

  他從防護咒坍塌的九州島破口處一路趕來,一個活人都沒遇見。只有幽細的哀哭,斷斷續續地、若有若無地隨風送來一兩聲,他不知道那是某個蜷縮在廢墟角落裡呼痛的災民,還是風吹過空腔時自然鳴響。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些過往的恐怖,都沒有眼下恐怖。

  廢墟好歹還有形狀、有參差,與天空相比還有顏色。可眼下這一片靜止的、茫茫的白霧……紐特低頭看了看自己,腰以下已經看不到了,便更加用力握緊手提箱。

  然而霧氣還在不斷聚來。

  紐特的衣服已然全被打濕,他再度抓了一把濃霧,發誓五指指間的皮膚都感受到了實體流散的觸感。

  「您真的沒必要再證明什麼了。」他茫然地喃喃,「斯內普先生的確很厲害,但利用魔法改變麻瓜社會的規律,這本就是『Alliance』的拿手好戲,不然我們為何而來、又為什麼會站在這片土地上?」

  「安靜!」遠遠地有人厲聲道。

  原來他……她已經悄悄走開了嗎?紐特終於再度感受到了「動」,那人大步地、極速地走來了,和他相處過的神奇動物相比,巫師的腳步真是不夠輕捷靈敏。

  濃霧一陣劇烈翻湧,被「斯內普」的來勢攪得往來流散不止,像是牛奶瓶中扔進一顆青橄欖。現在紐特看到那張臉就只想笑了,於是他也真的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紐特看到「斯內普」煞有介事地擰著眉,臉上露出他所熟悉的厭煩表情,雖然心裡明知是假的,但還是沒來由地畏縮。說起來,他們兩個在鄧布利多的那個反抗組織「鳳凰社」裡,都屬於聽調不聽宣的編外人,聚首機會寥寥,但他還是嫌多——

  「上次『鳳凰社』開會,會後小聚。」假斯內普冷冷地盯住他,「別人的酒都是普通的火焰威士忌,而你的酒裡被人加入了一滴矮豬怪的奶水。」

  紐特一愣,渾身僵硬。

  她怎麼知道?啊?她怎麼知道?

  「是阿利安娜告訴您的吧?」紐特有點兒不大確定了,「你們發現能夠飛越更長距離的貓頭鷹品種了?」

  「斯內普」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看上去恨不得把紐特變成矮豬怪。

  「矮豬怪的習性是混進普通豬圈裡、借母豬的奶水長大,自身很少產奶水。」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著,「有人為了惡作劇、竊取了你的珍藏,我還幫你把這個人找了出來——利烏斯·斯內普,我的女兒,沒錯吧?」

  壞了,紐特心想,她真知道啊,所以找到新品種貓頭鷹的是利芙?雖然受害者是自己,但那天的場面的確又瘋狂又混亂又好笑。那利芙想要分享給納什小姐,這完全說得過去啊!忒修斯回家也說了,爸爸笑得一不小心咽了個杏核!

  他不以為然的表情和猶疑的眼神一定出賣了他。紐特看見「斯內普」的臉再度扭曲了一下,她往前邁了一步,魔杖指了指那只皮箱。

  「矮豬怪的奶水,能讓男巫…分泌乳液。」她低聲說。紐特困惑地聽著,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因為經歷過那天的鳳凰社成員都知道,都見過……他的噴泉。

  「但是對女巫無效。」假斯內普很快追加了一句,紐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會讓哺乳期的女巫……恢復正常。」ヾ

  這怎麼可能呢?這分明是他還未出版的書稿裡的內容!他敢確定他是世界上第一個研究矮豬怪的人,他在肯塔基的豬圈裡鑽了三個月!一開始不小心還誤入了利芙的麻瓜公司的產業——因為那裡的員工總是知道把長勢異常迅猛的豬抓出來遛狗,而不是拿來育種導致矮豬怪溜之大吉。他的筆記還藏在皮箱裡,這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ゝ

  讓利芙抓住機會上滴管的那次,他也只是指著瓶子隨口說了一句「一些有趣的、男巫女巫都會喜歡的小玩意兒」。

  紐特開始感到恐懼了。這個斯內普不會……這位斯內普先生不會是真的吧?鄧布利多,還有他,他倆如果比紐特更淵博,那簡直太合理了啊!問就是智慧,不懂。

  斯內普還在死死盯著他,紐特瑟縮了一下,拼命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但他已經沒辦法像剛才笑得那麼自然了,該死的!

  「現在能跟我走了嗎,斯卡曼德?」斯內普的聲音微小而平緩,但他的表情顯然並不止於此。

  「嗯、嗯嗯嗯……我很、很願意!」紐特滿頭大汗,「很感激您伸出援手,先生。」

  斯內普仿佛已經忍他到極點了,二話不說轉身就走,紐特死死盯著白霧裡那一抹漆黑的袍角,拼命留神不要看錯了——因為這地面上的一切都是黑的。

  也就是這時,半空中傳來一聲清晰的噴笑。「不行了,我實在忍不住了!」陌生又熟悉的女聲一邊笑一邊說,「男媽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雪白濃霧一瞬間變作血樣鮮紅。

  斯內普的腳步一下子停住了,他掃視著在漆黑廢墟間瘋狂流轉的血霧,嘆了一口氣:「聽了這麼多,你就聽到個男媽媽?」

  紅霧漸薄,變得像是極高山巔仿佛伸手即可采擷的雲煙嵐岫,縈繞在寂靜蟄伏的漆黑廢墟之間,隨風舒卷,仍舊分外妖異。

  「怎麼樣,這出場?」半空中漂浮的女巫仍舊是那副東亞相貌,「是不是特別像個邪惡大反派?我不得不說,西弗勒斯,剛剛你差一點兒就抓到我了,好在低空飛行幾乎沒有聲音的。」

  她拍了拍手,四周的廢墟上依次顯現出重重人影,男女巫師手持魔杖,肅立不語。紐特嚇了一跳,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做「正在被監視著」,他覺得斯內普還是太委婉了。

  「廢墟不穩,稍微一動就有聲音,所以我的命令是,烈火焚身也得忍著,守住那裡不許動。」女巫逆著光,紐特也看不清她的表情,「還好我們單兵素質、團體作戰都還算說得過去。」

  「嗯,說得過去,還會聯起手來背著你放走叛徒並導致今天的局面。」斯內普哼了一聲。

  廢墟之上的男女巫師有一瞬間紛紛破防,立馬就有人站不穩,發出「嘁哧哢嚓」的聲音。

  「好吧,其實是因為,他們都以為飛行咒是我發明的,怕太長、太難,不樂意學。」女巫嘆了一口氣,安慰般地看了一眼眾同僚,「不怪你們,九州沉沒,陰陽寮的防護魔咒塌了個角,早晚有這一天。」

  破防的黑巫師們松了一口氣,又是一陣碎響。仿佛是為了彌補什麼似的,有人率先抬起了持杖手——

  直指紐特!

  「我勸你冷靜,派瑞。」女巫饒有興致地說,「那可是格林德沃小姑子的婆家弟弟,你殺了他,你們先生可就難做咯!」

  紐特發誓!所有人都在捋他和格林德沃的關系!真是見鬼,他倆怎麼會有關系——等等!等等???!!!

  女巫一直在盯著他,笑道:「他們兩個,就像火與鍋一樣投緣,對吧?」ゞ

  「沒錯。」斯內普竟然也忍俊不禁。

  這好笑嗎?紐特默默地想,他得為鄧布利多保守秘密。黑巫師這邊看起來懾於格林德沃,知道了也裝不知道,但白巫師這邊……他扭頭看了斯內普一眼,他看上去早就知道了,怎麼沒大肆宣揚呢?原來斯內普先生是這樣善良的一個人嗎?

  「現在,交出你藏在箱子裡的那個人,紐特。」女巫終於笑夠了,「你就可以和西弗勒斯一起,去新加坡或者香港等著和鄧布利多彙合了。」

  「他已經瘋了,納什小姐。」紐特戒備地將箱子藏在他和斯內普之間,「這個人就這麼重要嗎?他到底是什麼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千萬普通民眾一樣,就像螻蟻——哦,這麼說你或許會不高興,就像……呃,就像害蟲?重要麼?無足輕重。但對於我來說,沒有他們很重要。」

  「我不明白。」紐特誠懇地說,「如果我被神奇動物咬了一口,我無論如何都——我至少不會咬回去!我——」

  「我就會啊!」女巫輕描淡寫地說,「我不僅會,我還要一口咬在喉嚨上,皮毛剝掉做帽子,骨頭磨碎種草藥,肉喂我家的狗——養一只靈緹怎麼樣,西弗勒斯?如今我是唯一的贏家,我是人是野獸,還重要麼?我還需要別人來定義麼?」

  她的邏輯自成體系,當然,當一個人徹底拋棄了道德體系的約束與評判,誰還能夠運用道德武器攻擊她呢?紐特還不死心,他又望向斯內普——愛情、親情與友情呢?說實在的,紐特真怕從斯內普臉上讀到一絲或欣賞或自傲的情緒,就像他常常從忒修斯眼裡看到的一樣。

  還好,斯內普沒有,他皺著眉正在思索,除此之外毫無表情。紐特心裡一咯噔,覺得此人怕不是還停留在狗的話題上。

  「靈緹不好。」

  果然!

  「愛蹦,東西放得再高,也有可能被撞碎,你怎麼不去養一只游走球?」

  「好主意!」女巫面無表情,「游走球不會掉毛,不會胖成豬,不會讓你想起西裡斯·布萊克或者萊姆斯·盧平,不會壽命短,妙就妙在還不會叫。你怎麼不一開始就提出這個完美的建議呢?」

  紐特忍不住悄悄望了望四周廢墟上將他們團團包圍的黑巫師們,感受到一絲同病相憐的無奈。好歹他還是站在堅實的土地上,有些人搖搖欲墜地踩著半塊破瓦片,簡直像是某種刑罰,就為了聽他們聊寵物狗……和游走球。

  既然這麼愛,為什麼不回家甜甜蜜蜜生孩子呢?干嘛要跑來毀滅世界呢?忍受忒修斯和阿利安娜已經很難了,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或許是紐特憤憤的表情終於引起了女巫的注意,她笑了一下,又聳了聳肩:「別指望他了,他早就已經罵過我了,說得比你難聽多了。西弗勒斯他問我,究竟和我要毀滅的人有什麼區別?」

  這難聽嗎?紐特詫異地看了斯內普一眼,這人怎麼……哦,罵同事你舌燦蓮花,罵敵人就輕輕放過?敵人是老婆也不行啊!

  「反正傷害不到你,說什麼都無所謂。」斯內普說,「你說這一切都是西園寺直子干的,她本來就是個日本人。」

  紐特近乎無力地嘆了口氣。說實在的,他不想打。如果不動箱子,只靠他自己,那他的水平只能說一般,世界上只有忒修斯出於親情,會說他「還算中等偏上的」。如果動了箱子……他就應該先送火球龍回羅馬尼亞的!唉!

  「噢,紐特!」女巫以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你還是太小了,弟弟,你難道不明白『火與鍋』的關系嗎?」

  火……與鍋?

  「沒有火,鍋只是個容器,連一碗水都燒不開;沒有鍋,火也不過是徒然燃燒生命、空耗青春而已。」女巫意味深長地說。

  一陣風來,她就像一片柔軟羽毛被吹拂著向前。平心而論,紐特覺得「西園寺直子」並不是一個邪惡有力的形像,她身上甚至連那種灼灼燃燒、讓人不敢迫近的靈魂之火都沒有。如果讓無知群眾票選一位毀天滅地的黑巫師出來,那第一名毫無疑問,連最與眾不同、另辟蹊徑的人也只會考慮總是箱不離手的紐特,而不是眼前這位溫和可親的東亞女郎。

  「我要是你,我就去找鄧布利多問個清楚。」女巫徑直落在他身前,走上一步,毫不客氣地握住了皮箱提手,「只要你交出皮箱裡的人——其他神奇動物自然還是你的,龍就送你了。」

  紐特徒勞地掙扎了一下,但女巫連他的手一起包住了。怎麼回事,你老公還在旁邊,你就去摸年輕男巫的小手嗎?

  「你看……他們,哪個都不像你這樣受到雙份的打擊。」女巫指了指廢墟上的黑巫師,「因為我們都知道,阿不思·鄧布利多本來是什麼人。只有你,年輕人,只有你還蒙在鼓裡。」

  「忒修斯也知道麼?」他脫口而出,隨即後悔,忒修斯也比他們小好幾歲,「阿利安娜?」

  「她可是個直心腸!我想就算她早有猜測,她也不敢透露給我,畢竟她可不知道我也是。」

  女巫蓋爾·納什雖然也時常搞些大新聞,但不得不說,她「在生」時,從未和黑巫師扯上什麼關系。

  紐特難得地糾結起來。阿不思·鄧布利多是個邪惡的男巫嗎?當然不是!巫師有誤入歧途然後改邪歸正的權利嗎?當然有!但問題依然存在,絕不能就這麼糊弄過去,他不能裝作沒聽見。鄧布利多必須作出解釋,否則對所有人都不公平——也包括在場的「Alliance」黑巫師們。

  「交出那個人,我就放你走。」女巫湊近來,輕柔地誘惑著他,「死了這麼多人,不差這一個了。你到底在堅持什麼呢,小紐特?今天你該謝謝我,如果不是我,未來在某個大場面上,萬一由其他人揭破……鄧布利多聲名掃地、在所難免。」

  「夠了,蓋爾。」第三個搶箱子的人來了。他另一只手直接按在女巫臉上,把人猛往外推。女巫自然不肯放手,一時間那箱子橫亙在三個人中間,顫抖不止。

  女巫忽然就笑場了,她笑得直彎下腰去,彎下腰還不夠,她想蹲下身笑個痛快,卻仍舊牢牢攥著皮箱提手不願松開。沒辦法,紐特只好陪著她蹲下,這下就算斯內普非得站著,他也站不住了。

  周圍的廢墟上再度傳來「嘁哧哢嚓」的微小聲響,紐特十分無奈,知道是有黑巫師也忍不住笑場了。

  「我恨我的記憶力這麼好……」終於告一段落的女巫抬起頭來,意識到眼下局面,差點兒坐地上去,「我們………我的天啊……怎麼會是一副聚眾拉……哎喲!我不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問題。」斯內普簡直要嘆氣,「這是為什麼呢?我也想知道。」

  紐特忍了一下,沒忍住,於是他也笑了出來。總之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他一邊笑,心裡忍不住唾棄自己,這片土地是無數無辜遇難者的墳場。但他又看了看面前的男女,這都是他從小認識的熟人,現在的同事,曾經的朋友,在魔法造詣上他力所不能及的先行者。

  三個人,三種立場。正當他陷入深深的矛盾裡,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奇怪的說話聲。

  沒有生命的地方總是安靜得詭異,就算那聲音再低、再嘶啞,腔調再古怪、發音再模糊,紐特也能清晰地聽出,那是一個女人在罵「無恥混蛋」。

  用英語。

  「怎麼回事?」廢墟上一位紅發女巫率先出聲,「宇都宮應該已經清零了。」

  他現在在宇都宮嗎?紐特大驚,他不是在八王子嗎!他以為他被困在死迷宮裡,原來迷宮是活的?如果今天斯內普沒找到他呢?保鮮咒也不是永恆的,他總有彈盡糧絕的那天。

  「蒂爾達去看看。」女巫隨手指了個離得近的。名叫蒂爾達的黑巫師干脆利落地一點頭,原地消失後留下一道顯眼的空缺。

  斯內普立即看了紐特一眼,那意思再清楚明白不過:他負責搞定蓋爾·納什,剩下的人就交給他紐特·斯卡曼德了。

  誰?他?這裡最起碼有二十五個人啊!箱子還有三分之一在蓋爾手上,平常他開箱閱軍大點兵,誰出來、誰別出來,這些小家伙們也不是完全聽話(比如嗅嗅,他懷疑自己養在箱子裡的族群簡直以「不聽話」為榮)。更何況如今箱子裡多了頭不太會聽話的火龍,和一個絕不會聽話的瘋子呢?

  那就交換。斯內普又瞪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

  這時蒂爾達已經回來了,她請求蘇茜和她一起去。「好像是個熟人,我不太確定,納什小姐。」蒂爾達臉色漲紅,「我是個臉盲,您是知道的。」

  包圍網又空出個缺口。

  斯內普明顯已經在衡量走哪邊更容易了,兩位女巫帶回來的准確消息卻令他停止了思考。

  「是……千代,納什小姐。」蘇茜為難地說,「永山千代,您還記得她嗎?」


第118章 117

  蓋爾一愣,直接松開了手。男巫們猝不及防,那箱子陡然一沉,在二人掌握之間劇烈搖晃。斯內普隨即松手,紐特連忙用雙手牢牢抱住了寶貝皮箱,果然還是年輕,那神情活像個嗅嗅。

  走?紐特使眼色。

  斯內普不置可否。他正凝視著蓋爾走向彼處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麼。

  為什麼?紐特又使。

  「我懇求你能夠意識到一個鐵一般的事實。」斯內普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瞪著他,「那就是蓋爾已經走遠了,你可以說出口,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女人,她聽不見。」

  紐特恍然大悟,紐特唯唯諾諾。但斯內普也沒非要他重復,而是指了指半數注意力也被那個什麼「Chiyo」ヾ吸引走的黑巫師們。

  「動手就會有傷亡,如果能不動手解決這件事,為什麼不呢?」他竟然露出一個微笑,或者苦笑,「你沒有證據,證明這些苦難與他們有關。他們和你一樣,與這個國家的人無冤無仇,連動機都不成立。」

  「那這個呢?」紐特迫不及待地指了指漆黑的大地。沒有生靈能在其上生存,神奇動物也不行,他一路救助了許多可憐的小家伙,箱子再三擴容,也還是快被傷員們擠爆了。

  「你首先需要找一位麻瓜科學家,證明黑色與反常的氣候有關,這倒不難。可他們會說,這是熱心救災時不小心造成的魔咒失誤。又或者,他們根本不承認是他們干的。」斯內普冷笑,「等你千裡迢迢請來了權威人士實地考察——假設國際巫師聯合會還有其他沒淪陷的代表願意幫你——你就會發現,這只不過是火焰熏烤出來的焦炭粉塵,水一衝就沒了。」

  「我可以出庭作證。」紐特不屈不撓,他發現只要不看著斯內普,他就能很流暢地、聲音均衡地把話說完,雖然有些沒禮貌,「我親眼見到她養龍,她非法拘禁麻瓜,還設迷宮困住我,她還說這些人死去對她很重要。」

  「非法養龍連阿茲卡班都不用蹲,如果這條龍是她幫助破殼、又親手解救出牢籠的,認識她的氣味,願意像親近母龍一樣親近她,那麼很好,她連罰款都不用交,哪怕是她親手從羅馬尼亞將龍盜運走的——事實是你連這個都無法證明。

  「囚禁麻瓜,你自己說了,那個麻瓜已經瘋了,不是嗎?至於困住你,你在一些老而彌僵的活屍眼裡,比蓋爾危險一萬倍,你把一個有破壞力、殺傷力的瘋麻瓜藏在裝滿野獸的箱子裡,她圍困你,魔法部反而要給她發獎章!

  「至於那個文字游戲,小孩子才會當真。」

  再一次被孩視,紐特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那麼你呢,斯內普先生?」他心平氣和地問,「這一連串幫納什小姐開脫的前提是,你對她的罪行了如指掌。」

  斯內普沉默了。女巫們已經回來了,中間夾著個白色的什麼東西,其他登高望遠的男巫們已經紛紛移開了視線,他便也轉過頭。蓋爾一邊走,一邊遠遠地伸出魔杖,像熬制魔藥一般攪動著霧氣,天地間彌漫的血紅大霧飛快地向她的杖尖彙聚而去,紅色濃濃淡淡,最終凝聚成一卷赤色匹練。

  「這顏色顯白,都叫它『爛番茄色』。」他聽見她小聲說著什麼,而千代,她曾經的女僕,年紀和利芙一樣大的女孩,她也免不了移情的對像,仍然在有氣無力地怒罵。

  下定決心的一刻並沒有什麼山呼海嘯的大場面,預想中心裡的天崩地裂更是無從說起。沙漏裡的最後一粒沙落下去了,他做出決定,僅此而已。

  「不是現在。」於是斯內普對紐特說,「風仍舊吹向他們,你的抵抗毫無意義。」

  等到風向改變的時候,斯萊特林才會順勢而為。

  紐特想說什麼,最後又咽回去。鄧布利多也這樣說,對付「Alliance」很難,除非抓現行,可抓了現行,他們照樣有各種各樣的手段逃脫審判。之前十幾年的蟄伏與布局,為的就是天高任鳥飛的此時此刻。這群人裡只有一個通緝犯——蓋勒特·格林德沃,罪名是「越獄」。而如今和他們對峙的人裡,沒有一個是法律上的罪人。

  人類的世界真復雜,還是動物好。

  「咦?」蓋爾有些驚訝,「你倆怎麼還在這兒?」

  紐特險些嗆到,忍不住在心裡腹誹起來:一個要放水、一個偏不走,出去別說你倆是夫妻,一點兒默契沒有!

  「她怎麼了?」斯內普問。

  紐特這才發現,他竟然也認得這位渾身上下只裹著一幅紅綢的麻瓜女孩!初見時她是如此的活潑生動,夕陽映著尼羅河畔的粼粼水波,她也如同一株吸飽了水的濕地植物,肆意舒展著枝椏;再見時她裹著重重疊疊的華美綾羅,寧可自己命喪蛇口,也要擋在「西園寺直子」身前。

  他不是個格蘭芬多,紐特想,但是這種事,就是斯萊特林也不能容忍。

  露在紅綾外的頭顱與肢體,在黑暗的映襯下依舊白皙,但那白皙是死的,瘦的,枯干的。女孩宛如一段還帶著刀痕的像牙,那是時刻與死亡與殺戮纏繞的白與美,是殘忍本身。

  「她失去了一條腿。」蓋爾輕聲說,又轉向女孩,「如果我沒猜錯,你的父母把你賣給了軍隊做『肉藕』。」

  紐特動了動魔杖,翻譯咒忠實地給出了一個陌生又可怕的的復合詞彙。這個詞像一記重錘,他倒退了兩步,多麼想是魔咒出了問題,但瞧瞧周圍的人吧,他們習以為常。

  「可這又是怎麼回事?」貌似溫良的女巫俯下身,輕輕撫摸著一下子啞火的女孩,那白玉骷髏般的臉上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印記,「你沒有堅守嗎,為人的底線?」

  幾乎看不出本來面貌的女孩忽然又激動起來,她喘息著、掙扎著,像是拼命想要從紅綾裡托生出來。但她孱弱的動作,注定這只是一場無望的難產。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那、那就是……」紐特忽然意識到她是在哭,只是身體裡已經沒有多余的水分供給淚腺了,「在我……之前,野兔……祖母……」

  「我可以治好你。」蓋爾仍然維持著那個低首俯視的姿勢,她看上去根本沒受到什麼衝擊,「和我最初搞出來的三合一改良版本相比,你得的只是普通的天花,對巫師來說,就是幾劑藥的事。還有你的腿,你臉上的疤,你受損的內髒……新的太陽升起時,我保證你能夠像從前一樣年輕美麗,在新加坡的沙灘上撿海星。」

  「納什小姐!」廢墟上有人喊了一聲。

  「稍安勿躁,派瑞。」蓋爾冷冷地說,「但是作為交換,千代,我會拿你引出奧托。」

  人群騷動起來,蘇茜想說什麼,被蒂爾達攔了一下。

  千代「哼」了幾聲,大概是在笑吧?她睜著無神的眼睛,執著地望向曾經半友半主的女子。「箱子……誰?」她艱難地問。

  蓋爾只是微微而笑,並不作答。

  「活……他……求你、求……」

  「東亞女人的一生都在奉獻。」女巫臉上的微笑像是一層堅硬的石殼,「你和我,到此時也不例外。那個地址你記熟了嗎?」

  「……」

  「我家的地址。」女巫溫柔地說,「如果你也能夠重頭來過,1892年我在倫敦考文特花園附近那幢最精美的白房子裡等你,如果你趕不上,記得1912年冬天雇一艘船去北海德國沿岸,一股溫暖的洋流會帶來奄奄一息的我。如果你也成為了巫師,那更好了,隨時歡迎。」

  蓋爾伸出左手,溫柔地撫摸著千代的咽喉。

  以非洲魔法的特性而言,那邊至今都沒有出現一位臭名昭著的黑巫師或者連環殺人事件,實在是不可思議。畢竟一巴掌扇上去,究竟是想羞辱對方,還是打斷他的骨頭,完全由巫師自由心證。哪怕是「扼頸」這樣一個惡意昭彰的動作,由於女巫完全沒發力,看上去就像閨蜜間親密的打鬧。

  「不!納什小姐!」紐特這輩子大概也沒這麼大聲地喊過,「你要做什麼?沒有人阻止她嗎?斯內普先生!你打算就這麼看著?」

  「幫助一位重病患者從痛苦與絕望裡解脫,我想這是件好事。」蓋爾頭也不回地說,「你別扒拉他了,這就是他教的。」

  「你也說了,這不是絕症,你本可以治好她。」斯內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所以你的靈魂仍舊會為之受損。」

  蓋爾沒有絲毫猶疑。

  「哦?」她拂開千代額角干枯灰白的亂發,「帶上我的靈魂碎片去往輪回,聽上去還挺浪漫的……或許在新的世界,它幫你更快找到我、殺掉我。」

  千代怔怔瞧著她,忽然使出最後的力氣,將她的手撞開了。

  「用你的……魔杖。」她微弱地說,「我疼……」ゝ

  手勢如此,又不是真要掐死她,怎麼會疼呢?但是,無所謂了。

  蓋爾隨手抽出一支魔杖,死咒的光芒將女孩干柴般的脖頸映得綠意森森,一如幾年前她在陌生的外國車站前所看見的那樣,美麗而致命。

  蒂爾達和蘇茜退了兩步,獵獵紅綢化作烈焰,將女孩的身體逐漸吞噬,融成一團巨大的火球。

  「我對你們的清零數據很不滿意。」蓋爾在烈火燒灼的聲音裡、在人體焚燒的異味裡如此說,漫不經心地掃了四周一眼,「知道該怎麼做吧?」

  「知道!」

  「我很抱歉,納什小姐。」

  「我這就傳信北海道那邊先開始復核。」

  黑巫師們紛紛應和。火球的存在令這一帶原地化身成一座巨大的露天焚屍爐,蓋爾抹了把汗,讓火球越升越高,最終像一顆懸停在天幕的、璀璨的火流星。

  「想起了小時候玩過的游戲。」女巫喃喃說著,「四個方向,「東南西北」挑一個吧,諸位?」最後一句,她揚聲問所有人。

  紐特已經完全石化了,他現在只想去婆羅洲的密林裡找瑪納薩過幾天茹毛飲血的原始生活——如果他找得到的話。今天所見的一幕會成為他此生永恆的噩夢。

  「北!」廢墟上有人提議。

  「不行,我記得她是東京人。」隨著蓋爾的否定,火流星轉向了南方,蓄勢待發,她又招了招手,一隴占地巨大的廢墟便隨之騰空而起,粉碎的磚石瓦木綴在火流星身後,像一條不會發光的漆黑彗尾。

  人造天體向著東京的方向急速墜落。

  「您做了什麼?」紐特疲憊地問,根本不敢去看那道「星軌」。

  「相識一場,既然魂歸故裡,總不能還曝屍荒野——著陸的衝擊力會撞出一道深坑,與空氣摩擦燃燒後剩余的碎片會隆起一座墳丘。」蓋爾拍了拍手,「至於計算落點什麼的,我沒畢業的時候就學會了。」

  這下輪到紐特以難以言喻的眼神看斯內普了。

  「看好你的箱子。」斯內普看都不看他,只是冷淡提醒,「她沒許諾過什麼。」

  「對嘍!」蓋爾打了個成功的響指,重新折身走向勢單力孤的正道男巫,「商量好怎麼分工了?誰來對付我?」

  「他。」斯內普說。

  「他!」紐特慢了半拍,但勝在聲音大。開玩笑,單那一手「霧氣—織物—火焰」的轉換,紐特就能被她玩兒死。他憑什麼指望蓋爾·納什對他放水?雖然他從前也幫過她——等等!

  紐特猛然想起剛剛進入魔法部時,蓋爾托瑪納薩向他求助。毫無疑問,線索最終指向了東線的烏克蘭鐵腹龍,但他不記得在倫伯格見到過她。反而……在「三把掃帚」見過蓋爾的第二天,鄧布利多就找上他,請他做好准備,收到信號立即就要出發……

  她幫過鳳凰社嗎?為什麼呢?

  「他怎麼了?」蓋爾問斯內普,「嚇著了?不至於吧,野獸應該比人玩兒得花啊?」

  「您……」紐特糾結極了。他想他偶爾也有點羨慕格蘭芬多,他們的愛憎總是如此分明,好即是好,壞即是壞,他也想不假思索地果斷區分出善與惡。

  「沒事兒,我保證不用考綱之外的內容打你。」蓋爾好聲好氣地安撫他,「英國好巫師的傳統嘛,我明白的,對決只用課本和講義上的內容,就『昏迷咒』啦『束縛咒』什麼的,我懂、我都懂!」

  「沒有這種傳統。」斯內普咳了一聲。

  「黑巫師自然不必遵守。」派瑞忽然插嘴,她撫摸著肋側,眼神不善地盯著斯內普。

  嗯???紐特驚恐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他一直以為斯內普先生只是長得像黑巫師而已啊!他從小就不「白」,這紐特是知道的——斯內普幫忙去斯卡曼德家接過幾次瑪納薩,那時他還是個沒畢業的學生。

  回應派瑞的是一道無形的魔咒,這次派瑞又沒躲過去。事實上所有人都沒發覺,直到派瑞自己覺得癢,伸手去撓,才愕然發現手肘上裂了一道大口,血都流到小指尖了。

  「哎呀你啊!」蓋爾嗔怪地瞪了一眼斯內普,把人叫下來治傷。紐特驚奇地發現,哪怕斯內普率先出手,黑巫師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反而是派瑞負傷想離開自己的位置,還得特意經過納什小姐的允准。

  黑巫師的紀律性、組織性都這麼強的嗎?他們大部分人心還很軟、很有同事愛呢!

  紐特更迷茫了。

  「怎麼做到的啊?」蓋爾毫不客氣地把痊愈的傷員趕回工作崗位上去,迫不及待地探討起學術話題。

  「麻瓜科學家說那個位置沒有痛覺神經。」斯內普順手替她扯了扯歪斜的衣領,「我這算不算是『見到賢者就想要與她並肩』?」

  「我敢說你的知識水平已經超過我了,漢學家。」蓋爾嚴肅地說,眼睛裡盈滿笑意,「好了,先生們,趕緊結束這裡的事,我要回去挑燈夜讀!」

  她怎麼又想起來了!紐特簡直要絕望了,你倆就不能秀一輩子恩愛嗎?他愛看他想看!就非得來毀滅世界嗎?他甚至想建議納什小姐,如果愛之火沒有濃烈到足以壓倒毀滅世界的欲■,她可以換個更年輕帥氣男巫!甚至可以一天換一個!

  「他真的已經瘋了。」年輕人虛弱地、徒勞地抗議著,「他已經不能正常理解人類的語言與感情了,我發誓。」

  「我下去看看。」斯內普提出了新的解決辦法,「你找個人和我們一起。」

  「我自己唄!」

  「不行,一照面你就會直接動手,別以為我不知道。」

  「那……蘇茜!」蓋爾勾了勾手指,「如果他真的瘋了,就幫他暖和暖和!」

  「絕對不行!」紐特感覺自己脆弱的理智已然搖搖欲墜,「我絕不允許你活活燒死一個麻瓜,納什小姐,還是在我的箱子裡。無論如何,這都是違反人道主義原則的。」

  「呃……」蓋爾和蘇茜對視一眼,難得尷尬,「我們只是讓他身體的某個部位……體溫永久上升三度,這樣他的……某些產物,呃……就會失去活性。」

  「他不是個小孩兒了。」斯內普無語地瞪了妻子一眼,向紐特解釋,「她們要閹了那個人,讓他不會生下後代。」

  「我琢磨這個的時候更早。」蓋爾笑眯眯向嚇懵了的紐特解釋,或者說炫耀,「這就是『把敵人的每一寸土地都翻過來,掃除敵人家裡的每一條生命,滅亡敵人的國家與種族』。」

  「這就是惡魔。」紐特絕望斷言。

  「惡魔可不會讓一位壯年男子苟活而只是閹了他。」蓋爾冷笑,「我勸你見好就收。」

  這場詭異的「閹人之行」最後還是磕磕絆絆地展開了。斯內普打頭陣,中間是蘇茜,紐特反而斷後。蓋爾一對上斯內普的眼神險些沒再度笑場——關於神奇動物,這一位心裡免不了還是虛。可面對未知又神秘的手提箱,滿懷戒備的蘇茜無論如何都不敢當隊首或者隊尾,寧願被包餃子——一旦鳳凰社真要埋伏她,她只要打倒一個人逃走就行,軟柿子紐特·斯卡曼德便被莫名其妙地留在了最後。

  「你行不行啊,不行我下吧?」派瑞嘲笑她。

  「你一下去就會動手,根本不用等到照面。」蘇茜甚至在熱身,「你一個仇到底要記幾年?」

  「咳咳……說什麼呢,快下去吧你!」派瑞連忙朝著「西園寺直子」的方向努了努嘴,後者正在查看一副新繪制的地圖:一些島嶼消失了,一些城市被抹除了,一些山川淪落成丘陵,一些河流改道淤塞,最終成為散發著惡臭的死湖。

  曾經煙波浩渺的琵琶湖,如今只是一片干涸開裂的凹谷。比鳥取沙丘更大、更宏偉到完全違背自然規則的巨大沙丘占據了這片曾經的水草豐美之地,像一座黑塚。時間與長風終會將其吹拂平整,像水填滿湖底一般,讓流沙也填出一片小湖。

  蓋爾捏著筆想了想,便沒有像對高野山一樣,在前面加上一個「元」字。

  一陣風從背後猛然襲來!

  「喂你——」派瑞高聲怒喝,眼看她都要拔魔杖了,蓋爾才匆匆將手一擺,還未回頭,就被一把揪住了命運的後衣領。

  她有時候真懷疑這人就是喜歡窒息Play,真的。

  「火龍失控了!」斯內普的外袍已經不知道脫到哪裡去了,「快來!」


第119章 118

  「哎哎哎哎哎——」蓋爾忍不住尖叫,「你給我留點兒面子成不成啊,當著這麼多人呢!就算以後——」

  一頭暴走的火龍頂在前面,斯內普暫時沒功夫考慮蓋爾的面子問題。他敏銳地意識到這句話裡有什麼異樣讓他格外在意,可又揪不出來。

  平心而論,紐特·斯卡曼德的箱子堪稱井井有條。連接扶梯的操作間雖然擁擠不堪,但一些食物藥物、常用器皿的擺放顯然都是可著主人的習慣來的,為了方便大型動物通行,還盡可能留出了寬闊的無障礙通道。

  至於給神奇動物設置的「生態園」部分,蓋爾不懂,但多少能看出來,這和食物鏈、習性、季節、環境甚至紐特本人最常走的動線都有關。

  只有這滿坑滿谷的籠子、玻璃水缸顯得多余。它們塞滿了每一個「原住民」觸及不到的安全角落,有的條件不那麼合適,就草草用一個魔咒先糊上。這簡直像是新聞裡的流浪貓狗救助站,紐特·斯卡曼德就是向社會發起募捐的熱心大姨。

  顧不上被幾千幾百雙眼睛一起盯著,蓋爾看得眼花繚亂。「這是啥?」她踢了踢腳邊一只金絲籠子,順便把籠底來不及清理的粑粑清走——沒敢給人亂扔,找張報紙墊著擱在一邊兒,「怎麼看怎麼都是普通的兔子。」

  「就是普通的兔子。」一個人插話道——紐特·斯卡曼德先生,一下到自己的專業領域,就仿佛被打開了什麼隱藏的開關,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渾身散發著名為「我,大師」的自信氣場。

  蘇茜臉色蒼白地跟在他身邊,蓋爾松了口氣。

  「到底怎麼了?」她反手脫下自己的外袍扔向紐特,「你偷龍的時候不是順走我一件衣服嗎?盡著我們家薅啊?」

  「那個麻瓜從藏身地跑了出來。」紐特拿了衣服就去哄龍了,斯內普和她解釋,「不知道斯卡曼德怎麼藏的,總之他受了傷,看遺體形態,是肩膀脫臼,還扭傷一只腳。」

  「魔鬼!」蓋爾迫不及待地說,榮獲一記白眼。

  「那是什麼駱駝還是駝獸的領地,很冷,按照留下的痕跡來看,他很幸運地在野獸到來之前、找到暗門跑了出去。斯卡曼德說他瘋了,我看未必,因為他很知道該去什麼地方棲身。」

  「?」

  「斯卡曼德搞到一頭馬形水怪,還沒來得及送回倫敦。」

  「所以人是……喝水撐死的?淹死的?馬形水怪不吃人吧?」

  「他餓了。」斯內普嘆了一口氣,「那頭火球龍,產地在南方,斯卡曼德為它布置了許多果樹景觀,但那是假的、不能吃的,龍也根本不吃,但是麻瓜不知道。」

  「不對!」蓋爾靈光一現,「紐特說火龍不吃人,甚至很煩人。」

  「但如果那個人孜孜不倦地要搶它的食物。」斯內普終於將她帶到了火球龍的面前,龍撅著屁股,鼻子上頂著蓋爾的袍子,已經睡得冒鼻涕泡泡,火星一燎一溜窟窿,斯內普那件多少沾點蓋爾氣味的也沒舍得扔,兩只爪子摟著呢,「而你編外的女兒又是一頭未成年的小龍,斯卡曼德說它還是個寶寶。」

  「我原來那件呢?」蓋爾從斯內普的話裡嗅出一絲酸味,明智地轉移了話題。

  「被麻瓜撕了。」紐特抱著手臂欣賞小龍甜美的睡姿,「他好像認得你的衣服,這種行為或許可以稱之為『泄憤』。」

  順著三位巫師難以言喻的目光,蓋爾看向角落裡她一直以為是某種生物垃圾的東西——一堆白花花的灰山,山裡還有骨頭碎片。這不一看就是鏟出來的屎嗎?還帶貓砂……龍砂的那種。

  不是嗎?

  蓋爾狐疑地看了蘇茜一眼,收到後者肯定的眼神。

  「是我先發現他的,納什小姐。」蘇茜一臉想吐的表情,「剛下來的時候很亂,這位小叔子先生忙著收拾,我聞到一股味兒,一掀開那簾子,我就看到一個、一個———」

  「一具已經完全碳化的焦屍。」紐特嘆息。

  「這孩子真適合干殯葬業。」蓋爾嘖嘖稱奇,總算把手從鼻子前面拿了下來,她近前兩步,在灰山附近找到幾片布料,那膨起的織花圖案無疑正是她那件利休鼠色的小袖,變黑之後懶得變回來,穿一次就送龍了,「我後悔了,不如讓它跟我回去吧?」

  「做什麼?!」紐特警覺。

  「英國人通常情況下不會選擇火化。」斯內普冷淡地打消她的構想。

  「可惜!」蓋爾大聲道,「它這樣或許更適合跟著我,你覺得呢,紐特?」

  「我不覺得。」紐特彬彬有禮地說,「這孩子應該回到它自己的族群裡,接受社會化的訓練與成長,過度依賴母親是不對的,無論它的母親是人還是龍。事實上,您用衣服來緩解它的依賴與焦慮是非常正確———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是,我哪有空親自陪它啊……」蓋爾一時尷尬,心虛得都不敢看斯內普一眼,雖然她證明了她沒有更偏心一條能幫得上忙的火龍,但……這無疑是在她的「冷酷受害者名單」上再添新人……新龍。

  「您也不用太愧疚了。」紐特善解人意地完全會錯了意,「龍剛破殼時虹膜是閉合的,這孩子只認得您的氣味。」

  「你想多了,她完全沒有。」斯內普冷笑。迎著紐特單純又困惑的目光,蓋爾尷尬得只能呵呵干笑。

  「或許您可以給它起一個名字,羅馬尼亞的龍都有名字。」紐特展現出了一位亂世中的赫奇帕奇超凡的豁達——反正麻瓜已經死了。

  「呃……哈利·波特給他的龍起名叫啥來著?有什麼含義嗎?是個典故?」蓋爾拐了拐斯內普。

  「波特有龍?」斯內普一愣,他死之後他們剝奪了馬爾福的人權嗎?

  「有啊,就是和那個大個兒一起偷偷養的,叫什麼來著,海、海——」

  「——海格。」這裡又有海格什麼事兒?

  「哦對對,就是剛開始的時候,呃,我的意思是說,一年級。」

  他毫不掩飾的震驚表情也嚇到了她。

  「怎麼你們不是那種……表面上放養,但是暗地裡觀察、掌握學校一切動向的麼?」

  「或許鄧布利多是這樣,但我不是。我才懶得管。」

  看看、看看,這自豪個什麼勁、又傲嬌個什麼勁呢?蓋爾被他氣笑了,她搖了搖頭,最後瞥了那堆灰燼一眼。

  「你可以走了,紐特。」

  蓋爾一冒頭就見到了齊刷刷指向她的幾十根魔杖,這也是為何她堅持要走在前面。她安撫似的地擺了擺手,這才發出了珍貴的「通關文牒」。

  「蘇茜。」索性一客不犯二主,「帶二位正義的朋友出去。」

  「誰說我要走了?」斯內普反問,一點兒動身的意思都沒有。

  可我要走,紐特卑微地想。他需要吸一些毛絨絨來治愈自己,他要拜訪每一位朋友的領地,和它們從山坡上「骨碌碌」滾下來,這樣或許他能夠忘記這幾天的恐怖經歷。畢竟他獨力保護一箱子小動物外加一個麻瓜時,不得不堅強,現在有了更強大的外援,先前被刻意忽略的感受便鋪天蓋地地反噬而來。

  夜色深沉,紐特輕悄地走過甲板,來到船艏。腳下是波光搖曳的海面,與遠方漆黑如墨的國度相比,大海在熠熠星光的映照下像一塊澄透的寶石。他們足足花了一天一夜,才勉強脫離「環島風暴圈」的肆虐,麻瓜游輪平靜下來,安寧地在海洋女神的懷抱中搖曳。

  但是紐特睡不著。

  他曾經深入過蠻荒的南印度洋,也去過極地,在左右陣列、犬牙交錯的巨大冰山間航行——巫師沒有環球旅游業,他免不了要依靠藝高人膽大的麻瓜水手。見識過德雷克海峽的「魔鬼西風」,就不會把這些近岸的風浪放在眼裡。

  紐特望向東方,天際是一線漆黑。見慣了那種籠統一色、扎扎實實、令人掙不脫又逃不走的黑暗,他現在看天看海,看一切都覺得清淺明媚得可愛,哪怕是正乘著夜色。

  一陣細微的響動從身後高處響起,他下意識去看,立時渾身一僵。

  斯內普也沒睡。他正倚著二樓甲板的欄杆,也在望向東方。好得很,紐特心想,現在他該睡了。他要盡可能輕緩地挪動,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第一步就是要自然地回過頭,裝作什麼都沒發現。

  但是……紐特想起令自己徹夜難眠的事,無論如何還是很在意——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是只關心小動物。

  紐特·斯卡曼德拎著兩瓶朗姆酒找上他的時候,斯內普幾乎以為自己長出了牛角。他沉默地接過,沉默地喝了幾口,然後摸了摸頭頂。

  沒有角,是因為還不夠醉嗎?

  「說吧!」他說,把紐特·斯卡曼德逼得主動找什麼人,看起來是個大問題。

  紐特張了張嘴。要知道不是每個國家都樂意有一位英國巫師「攆得神奇動物來回跑」,特別是一些小國乃至部落。所以這些年他雖然進步緩慢,但還是進步了的——越是嚴峻的話題越不能開門見山,要委婉地、迂回地說,還要在酒裡說。

  「你是黑巫師嗎,斯內普先生?」神奇動物學家滿嘴酒氣,但嚴肅地問。

  「……」斯內普把酒瓶放下了。

  「我只是個做過好事的壞人。」他說,「無論我做多少好事。」

  怎麼還上升到道德評判了,紐特晃了晃腦袋,又問:「那鄧布利多呢?我想他是好人。」

  斯內普短暫地沉默了一小會兒,臉上露出一種惡心的神情。「他當然。」他不情不願地說。

  「那他怎麼會去……會去當……呃……」紐特胡言亂語了一會兒,看上去也搞不清那倆人到底誰是火、誰是鍋。

  「你喜歡吃面包嗎?」

  「啊?」

  「加雞蛋還是加牛奶?」

  「啊?可是……我就不能都加嗎?不然不好吃啊!」

  「有一天鄧布利多想吃面包,碰到了格林德沃也想吃面包。格林德沃喜歡吃加雞蛋的,鄧布利多覺得那聽上去不賴。他們找了一些面粉,還有其他原材料……」斯內普發現,酒精的確能夠放大人的一切行為,他的思維更活躍、說話也更密。他想起蓋爾有一次想吃面,還是吃餅?總之忙活得滿頭大汗也做不成,他這才知道原來面粉還有三種區別。後來……她折騰出了面粉轉換咒,通過給面粉的什麼……分子結構,變形,最後終於成功吃上了餅。

  然後他家一連三個周午飯都是各式各樣的面食,還給在霍格沃茨的利芙寄了一大盒——因為用來做實驗的各階段面粉:干粉、面團、餅胚……實在太多了。

  「然後呢?」紐特連連追問。

  「然後他做一半不想吃了,決定推倒重來,加牛奶。」斯內普厭煩地說。

  紐特:「…………嗝。」

  「你平常都是這麼教育利芙的嗎?」紐特大著舌頭說,拼命攪動枯鏽的大腦。

  「當然不是,這麼簡單的問題她不用想就會明白的。」

  紐特:「…………嗝。」

  「再打嗝你就下去。」

  「哎哎——」紐特說到一半連忙閉緊嘴,仿佛要生吞下一個雞蛋,好半天才咽下去,「……所以『面包』到底是什麼?」

  「不知道。誰知道他們十七八歲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夜風清涼,他望著粼粼的水波,也開始試著回想自己十七八歲的時候,「你呢,你當時在想什麼?」

  紐特很久都不說話,斯內普愣了愣,轉頭看見醉漢滿臉官司。噢,好像是鬧得不太愉快來著,他想。

  「你呢,斯內普先生?」紐特嘟囔著問。他跟其他男巫不一樣,這一點紐特自小就知道,十七八歲的普通男巫會有怎樣的雄心壯志,他一點兒也不了解。十七八歲的他想和喜歡的女孩一起給蒲絨絨梳毛,現在他還是很喜歡給蒲絨絨梳毛。

  然後紐特就發現斯內普先生也不說話了。如果他此時此刻手裡有面鏡子,就會發現兩人的表情驚人的相似。

  「大概……」良久,斯內普才回答了他的問題,「就是規整這個世界……之類的吧?十七八歲的男巫總是偏執又激進,他們總覺得真理站在自己這邊,新的秩序,新的世道……都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紐特根本就不能理解,他只是在胡亂點頭。而且他真的懷疑,鄧布利多的「誤入歧途」是不是也有斯內普一份,他怎麼那麼懂啊?他看上去真的和什麼黑暗組織混過,而且失去過。

  然後他就眼睜睜看著斯內普抽出了魔杖。

  「干什麼!」紐特大喊起來,聲音在寂寥的夜風裡遠遠傳了開去。

  「我不該告訴你這些。」斯內普(自以為)冷靜地說,「蓋爾希望你能為鳳凰社帶去內亂,好給她拖延更多的時間。」

  「你別告訴我啊!」紐特捂臉。

  「所以我要清除你的記憶。」

  「反正你都要消除我記憶了!」紐特豪放地一伸手,好險沒站穩,「談談納什小姐吧!」

  「我為什麼要對著另一個男巫談論我的妻子。」

  「那你都要消除我的記憶了!」

  也是。斯內普慢慢放下魔杖。「蓋爾……她是個做了壞事的好人。」他低聲說。

  紐特眨眨眼:「然後呢?就沒了?」

  「還要說什麼?」斯內普有些困惑,或許只是困。

  「她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紐特衝著大海吆喝,「她到底打算做什麼?」

  他轉過頭來,望著斯內普,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靜:「您之前去新加坡去香港,都是用門鑰匙的吧?為什麼我們現在要乘船?」

  斯內普不說話,因為他的確不知道。在他的印像裡,巫師世界只有一個地方不能用門鑰匙,是囚禁格林德沃的紐蒙迦德堡塔樓……一個空前絕後的防護咒,困住了從世界各地趕回、自風暴中逃生又成功登陸的僅剩的幾萬僑民,還會將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白巫師隔絕在外。

  「如果她不這麼做,她的同胞就會遭受同樣的苦難。」斯內普頓了頓,「或許還要更深重。」

  紐特一愣,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理由。

  「納什小姐是個……先知啊?」他小心地問。如果這樣的話,那倒是……勉勉強強情有可原。據說先知的歷史與巫師同長,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在巫師組織起來與巨人、妖精開戰之前,在淳樸的人性不足以滋養出黑魔法之前,在麻瓜一神教星火將燃之前,為原始巫師社會造成困擾的,就是一位又一位為了模糊的預見而發大瘋的先知。後來這種「失憶式預言」,又何嘗不是先知血脈的一種自我保護呢?

  「格林德沃是。」斯內普毫無負擔地把這一位賣了。

  「您……不會是想要誤導我,是格林德沃欺騙了納什小姐吧?她其實是無辜的受害者?」紐特試探性地問,覺得自己智商見漲,好酒!

  「什麼?」斯內普一愣,隨即失笑,「不,她當然不是,她……」

  他想起分別前,兩人一起坐在僑民集中安置點她辦公室的屋頂上發呆。入目都是很簡陋的平板房,一直連到遠處的山腳下,看上去規模很大,很壯觀,其實連遮風擋雨都做不到。所有的物資都依靠外界供應,但海上行船的人最迷信,僑民又是被暴動與起義趕上船的,手裡的細軟早在通過「環島風暴帶」時就被船員榨取干淨了,運人船恨不得讓難民自己游回去,運貨船無利可圖,根本就不來。

  只消幾個月,歸來的僑民也會像原住民一樣,走上人性泯滅的絕路。

  可蓋爾似乎並不打算走這條老路。畢竟「橫濱糖果」——既是安全鎖,也是蘊含著毒菌的潘多拉魔盒——她不能保證每個僑民都吃過。

  那天的晚霞很美,像……像那頭被他取名為「Stay」的中國火球龍,在災後的大地上暢快噴出的烈焰。紅霞從山的背後燒過來,幾乎是以鋪天蓋地的氣勢壓過螞蟻窩般的僑民安置點。不祥,當然不祥,連天像都充滿了不祥。

  「我從來沒去過南京。」蓋爾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只知道那裡有一座紀念館。」

  「噢。」他干巴巴地回應,他連『Nanjing』是什麼都不知道,她得寫下來才行。

  「不知道那裡不建紀念館會建什麼。」她平靜地說,「那裡有面牆,牆上刻滿了名字,那是中國人的哭牆……」

  他想說我們努努力或許會看到那一天,但這種話已然蒼白無力到了某種可笑的程度。於是斯內普只是摸了摸蓋爾的頭,「西園寺直子」的假耳朵被晚風吹得冰涼,在近四十度的天氣裡,可不是個好征兆。

  「我希望那就是一面普普通通民居的外牆——當然,如果它建在主干道上,那就當我沒說。」蓋爾笑起來,「頂好要刷上白漆,及人高的地方要留出花磚和檳榔眼,牆頂上插著碎玻璃防小偷。行人經過的時候,隔牆看見院裡一盆盆的花,花盆旁有水井,有主人家的雨靴,大鐵盆裡全是雪白的洗衣粉泡沫,斜插著搓衣板,小板凳上搭著一雙褪色的膠皮手套,得是紅的……牆外的馬路邊栽著銀杏,葉子落了一地,白果也落了,來來往往的行人都踩上去,電視劇上說特別惡心,特別臭,我沒見過……」

  「落葉時什麼花還開著?」斯內普故意問,他不想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了。

  蓋爾抬起魔杖來寫字,在紅雲的映襯下,白而纖細的字跡一點點延伸開。

  應憐故園菊,遙傍戰場開。

  「我是看不到了。」她望著那行字跡緩緩消散在風裡,「或許你努努力好好活,還能替我去看一眼,回來……」她頓了頓,不說了。

  斯內普記得當時自己有多生氣。他冷笑著說:「回來告訴你墳前?我可去不了阿茲卡班!」

  「啊……」蓋爾摟著他的胳膊搖了搖,「你怎麼這麼刻板?隨便找個地方,不找也行,沒准我再次重生成家門口的小鳥,跟著你飛來飛去,你不說我也知道。」

  他被這句話氣得勃然大怒。但這憤怒不過是個拙劣的大泡泡,裡面盛滿了他的無能為力。


第120章 119

  1923年,新加坡,小坡島,實裡達村。

  村裡最近來了兩個外鄉人——外國人。

  古怪,很是古怪,怎麼會有人在熱帶的九月還穿著從頭罩到腳的黑長袍呢?那袍子她看著還算輕薄,另一個了不得噢,穿呢子大衣呀!織補漁網的黃阿婆咬著手裡的魚骨梭,越想越覺得有意思。

  她活了一輩子也就見過一次這樣厚重的織物,今天是第二次——那是村子附近駐扎的英軍軍官,第一次來,強要穿全套軍禮服,熱得喔!黃阿婆笑出了聲,眼前仿佛還能看到那張冒著滾滾白氣的漲紅面孔。

  不過外地人似乎一點感覺不到熱。他們行動如常,衣服也不換,每天經過黃阿婆身邊時,連一絲怪味都聞不到。年輕一些的男人手裡倒是拎著個箱子,但那裡面似乎關著個活物——把閣樓借給外鄉人居住的房東黃阿婆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某一天會有什麼雞糞鴨糞沿著樓板漏下來,萬一她正打著呼嚕……

  外鄉人出來了,黃阿婆瞥了那只皮箱一眼。

  「早上好!」她用不熟練的英語說。洋人不懂規矩,一點都不曉得要敬老,竟然還要她這個老太婆主動打招呼。

  拎皮箱的年輕人像被這句話捅了一刀似的,他緊張地連連點頭,不去看她,卻露出一個回應般的微笑,那小紅嘴唇哆嗦著,像發燒打擺子。緊接著就繞到年長男人一側去了,離黃阿婆遠遠的。

  怎麼她說話是有毒嗎?黃阿婆憤憤,倒是那個年長男人勉強給了她一個好臉色。這待遇一開始自然是沒有的,直到那男人見到她家牆上掛著的所謂「勤王聖旨」,好像能看懂似的,還問她:「你是南京人嗎?」

  呃,怎麼說呢,五百年前是。原籍不記得了,跟隨主人家姓黃,主人家也不是南京人,是江西人,只是住在南京而已,黃阿婆記得她的婆婆是這麼告訴她的。後來主人家被皇帝殺了,全家死絕,連親家都跟著倒霉,老祖宗實在是惶恐,畢竟也跟著姓了黃,干脆趁著主人家曾經試圖聯絡海匪的余蔭,一氣兒卷著錢逃到了這裡。後來朝廷大軍每次經過,全家都得被嚇一回,第七回 的時候老祖宗終於扛不住了,腿一蹬嗚呼哀哉!

  但她不會說「五百」這個詞,比手勢又教人誤會——因為男人付房租時足足給了她五百英鎊!天啊!巨款!村裡的首富要換人!

  總之黃阿婆老老實實、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天大的餡餅就這麼落了下來。年長男人還問她,地震時有沒有受傷、村子裡有沒有人去世。

  黃阿婆困惑地看著他,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這兩個年輕人一看就沒有勞作過!那個時辰……大家當然都在外面各自謀生啊,老爺太太才會在屋裡高坐呢!她記得那天雲像有異,幾乎沒人出海,大家都三三兩兩聚在村口的大雨樹下閑聊天,黃阿婆早上總是摘一些茉莉、緬梔之類的鮮花拿去部隊駐地賣給隨軍的夫人戴,人家不讓她進門,她就在門廊裡等,那個趿著一只拖鞋往外跑的黃頭發女人一看就是還在床上吃早餐,香蕉皮還半截耷拉在晨衣口袋外呢!

  大概是她當時高興過了頭,所以得意忘形,表情太過不加遮掩,年長者明顯發現自己被當成傻子了。他是有點生氣的,但還有點高興——怎麼會有人被當成傻子還高興?

  「今天有沒有其他外地人?」年長男人停下來,算是回應她的招呼。

  黃阿婆哆嗦了一下,指了指村外方向,收獲男人肯定的頷首。她的小厝屋位置相當幽僻,推門出去,是一條略帶起伏的亂石路,前行穿過一架搖搖擺擺的破舊矮門樓,腳下踩的就是細膩的海沙了,略向右手邊一轉,海浪便會卷著霞光漫上腳趾。

  但村裡人從不在這裡行船。碼頭要往左手邊攀上大路——通往英國人的軍營,因此修得很齊整,硬化路面,種蕉種椰,逢五逢十還會有集市。她家門口的這一片獨享私藏海域,美則美矣,卻歷來是這座沿海漁村的不可言說之地,不然眾高鄰也不會漸漸搬空,只留她這個萬事沒所謂的積年的老寡婦在這兒。

  從家門口那條用大小不一的破石板、鵝卵石甚至海玻璃拼拼湊湊的小路就不對勁,好好的人走在上面,平白地就會跌跤。尤其是村裡那些游手好閑的半大小子,漸漸地就沒有人來了。還有那架破門樓,也根本不是南洋的風格,人打底下過,不知哪裡的木板就「吱吱嘎嘎」地亂響,好像正有一個手持利刃的盜賊躲在上頭陰暗潛行,隨時准備著一刀扎進路人頂心、割了耳朵打酒吃。

  最可怕的莫過於出去門樓那一片雪一樣白、糖一般細,雲樣柔軟的沙灘了,那上面總是出現莫名其妙的腳印,甚至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皮鞋有木屐,那些腳印無不通往海邊的密林,「魔鬼林」。

  憑良心講,在親眼見到那些怪事之前,黃阿婆不覺得「魔鬼林」有什麼可怕。開玩笑,她家根本就是依著「魔鬼林」的邊緣建起來的,一枝枇杷緣著後牆伸進她家裡院,每年劈裡啪啦掉好些果子呢,都不用她親手摘,而且個個清甜,吃不掉還能拖出去賣。

  可是有一天早上,凌晨起了一陣風雨。黃阿婆本睡不踏實,又去茅廁裡蹲了半晌,頭暈眼花裡惦記起自己晾在外頭的漁網,怕被刮喇壞咯。她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出去,神奇地是在那條小路上絆都沒絆一下兒,直教她平安無事地披著青白的黎明天色走到門樓下。木板「吱吱嘎嘎」響了起來,黃阿婆心裡一驚,有些清醒,轉頭要走,眼角無意間帶過海灘,嚇得她險些叫起來。

  一艘濕淋淋的老式大帆船正泊在那兒,許許多多穿著鮮艷長袍的男男女女踩著踏板走下來,將沙灘上踩出許多腳印。他們手裡握著什麼證件,排成隊,魚貫往那邊的密林裡去了。

  一道驚雷劈下來,黃阿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掙扎著爬起來看時,卻哪有什麼大船與男女?雨絲如針,斜斜扎進土布般平整的沙灘裡,落下一個個小坑,倒是沒有腳印。

  彼時她的丈夫兒子剛剛一齊死在船難裡,她傷心得失了魂,根本也顧不上這些。直到四十年後,兩位像記憶裡奇裝異服的男男女女一般怪誕的年輕人住進她的閣樓,他們每天都會去門樓外的海灘上散步,每天都會問在門口補漁網的黃阿婆,今天有沒有外鄉人。

  黃阿婆知道,他們等的就是那種穿鮮艷長袍還要戴撞色尖頂帽的人——那位年長房客所披的黑袍,與她看過的那些只有款式上的細微差別。

  一個禮拜過去了,她的答案都是「不」,但今天不一樣。

  「有,一位美麗的小姐,問我買了兩只青木瓜,我饒上一些……這個!」老人黑黃交裂的掌心躺著幾粒酸角,她總是習慣藏一些在口袋裡,做活的間隙嚼著吃。

  「是什麼樣的小姐?」年長者的表情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望,「她是像你這樣,還是像我們這樣?」

  黃阿婆沉吟了一下,指了指年長者的黑袍子,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最後指了指眼睛。

  「像你們,但是比你倆好看。」她誠實地說。

  「哦不!」沉默寡言的提箱青年倒吸一口冷氣,「完蛋了,他們已經結束了!納什小姐找你來了!鄧布利多沒趕上!」

  年長者狠狠瞪了一眼同伴,嚇得他趕緊閉上了嘴。又遞給她一些錢,或許因為終於有了消息,甚至還勉為其難地說了聲「謝謝」。

  黃阿婆喜滋滋地揣好了錢,准備湊個整,下一次去教堂時給嬤嬤捐一條新的聖餐桌的桌圍。洋菩薩就是比土菩薩爽利,不枉她從牙縫裡摳出一點錢來都拿來信奉,尤金妮嬤嬤跟她保證,捐了這條桌圍,她的丈夫與兒子就能從地獄超拔入天堂,等她死了一道團聚。

  「不是納什小姐?」她熟稔地將鈔票卷成緊實的小卷,待會兒趁著天光亮好縫在罩衫裡,那兩位年輕人正在她身旁竊竊私語。

  「不是。」年長者冷笑了一聲,「你可以將黑發黑眼的美女大致理解為某種底褲,每一位立志做出一番事業的黑巫師頭子都必不可少。」ヾ

  「你罵起人來連自己人都不放過嗎?」提箱青年小聲抗辯,「我要告訴樹葉。」ゝ

  「你隨便。」年長者的目光繞著黃阿婆的厝屋轉來轉去,忽然一轉身,似乎打定了主意、今天不去沙灘上了。

  「哎哎哎!」提箱青年連忙追上去,黃阿婆一不小心又看到他皮箱上隆起個大包,箱子縫兒也撐開了,一只黑乎乎的毛手往外伸……但那箱子就好像有自我意識一般,兩下裡一並,「叭」的一聲,又扣得嚴嚴實實。

  黃阿婆從發髻裡拔了一支銀耳挖子,懷疑自己是不是聽見了毛手被夾痛時的「吱吱」尖叫。如果年輕人需要,她可以提供一點兒自己熬的清涼油,就不要錢了。

  「他們來了。」剛剛疏通好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一句話。

  「全、全都?」

  「希望如此。至少你哥哥的親家大嫂一定是來了。」

  好一個繞口令,黃阿婆掰著手指,和提箱青年一起算起來。到底是年輕人腦子活,她回望年輕人反應過來、慌慌張張跑步追趕的背影,心裡有點兒猶豫。

  要跟去看看嗎?聽上去她有大生意來了,要是能再賺五百英鎊,水生和強尼就不用在地獄裡等到年底了吧?黃阿婆將心一橫,左手兜著漁網,右手抄著板凳,梭子咬在嘴裡,拖拖拉拉地跟了上去。

  家裡很空很靜,鴨子早上就放出去了。在這樣橫平豎直、有頂有牆的地方,越發顯得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外牆上那些森綠、檸檬黃、櫻桃紅的彩漆彩匾,簡直像是在嘲諷她。黃阿婆寧願呆在外頭,雖然毗鄰魔鬼林,這一帶平素也少有人來,但天地無邊,每個人放大了看也都是孤零零的,她的寂寞也就不起眼了。

  黃阿婆在前庭兜了一圈,沒找著人,倒是後院傳來古怪的擊打聲。她躡手躡腳地跟過去,平白地竟起了一陣毫無緣由的童心,還挺好玩的,她想,洋菩薩說世界上只有這麼一個神,是獨苗苗,就像強尼是她的獨苗苗,那這些人又怎麼說呢?

  「……已經到了棉蘭老,只好又往回趕。」有一個新的聲音輕快地說道,「我使了個小把戲,把他們也都引回來了。」

  一個年輕人——以黃阿婆的年紀來看,二十歲、三十歲或者四十歲,都是年輕人——紅頭發藍眼睛,長得真帥,正瀟灑地坐在她那張舍不得、拖不動所以扔不了的三條腿破桌子上,支著一邊膝蓋,另一條腿晃啊晃啊。

  怪聲來自於他身後的龍眼樹,正該下果,黃嘟嚕金燦燦,一大串一大串葡萄似的,看著喜人。可黃阿婆自己摘不了,還打算等房客們告辭時,隨意央求他們一央求就完了——如今那些圓溜溜的小果子正自動自發地往竹匾上落,發出「劈劈啪啪」的擊打聲。

  就像那一大枝枇杷。

  「他們在巨港又追上我,我們互相困了對方五天。」就著這奇奇怪怪的噪音,新人繼續說個不停,「你真該和我在一起的,紐特,我至少對著三條大蟒蛇喊『瑪納薩』,我多少有點兒蛇盲,這你是知道的。」

  「呃……」提箱青年笑起來——這不是會笑嗎——原來他叫做「紐特」,這名字有點兒怪,「我恐怕你還有點兒地理盲,鄧布利多,瑪納薩學會游泳之前,她都不會出現在你們的戰場上。」

  「那完了!」新人鄧布利多快活地將兩手一攤,「我把梅瑞托我帶的蜂蜜司康都派完了!」

  「為什麼岡特會知道?」

  「這個問題你恐怕要去問蓋爾。」

  「問過了。」年長者臉上肌肉抽動。

  「只有你自己嗎,鄧布利多?」提箱青年紐特迫不及待地問,「忒修斯他們呢?」

  「可憐的忒修斯,他本來從18年就開始攢年假了。」新人嘆了口氣,「但唐寧街收到一封信。」

  「噢,格林德沃的裸照?」

  紐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鄧布利多的目光落在整個人都漲得像顆番薯的青年身上,一時了然:「你都知道了。」

  他臉上微微也有些紅,但舉止仍舊自然隨意,反倒是那個內向的紐特,看上去快碎了。

  「是一張亞洲地圖。」鄧布利多說,「一張新的地圖。有的地方不見了,有的地方塗成了黑色,有的地方畫滿了像征著戰火的刀劍十字。」

  「沒、沒留下什麼話嗎,納什小姐?」紐特哆哆嗦嗦地插了句嘴,竭力讓自己看上去一如既往。他現在不像番薯了,像一顆流心西紅柿,腦門冒汗,眼神滴答,黃阿婆簡直好奇死了,這個格林德沃到底是什麼絕世大美女?能把這個小年輕蠱成這樣?

  「她說,『還我』,落款是『米小姐』ゞ。」鄧布利多聳了聳肩,「據說當天下午,第二、第三批的歸還文物就上船了,前首相嚇得舊病復發,連我都險些被請回去,忒修斯他們當然統統留下來值班。」

  「蓋爾沒有惡意。」年長者搖了搖頭。

  「為你這句話,西弗勒斯!」鄧布利多失笑,「看見外面那片海了嗎?那是前首相委屈的眼淚。」

  「她惡意指向的人,一整個種族都快死光了。」年長者西弗勒斯冷冷地說。

  樹下再無人說話,只有龍眼「吧嗒」、「吧嗒」掉個不停。一蓬枝子接完,那竹匾不知何時、也不知被誰挪到了另一枝繁茂的新果下頭,又「劈劈啪啪」地開始了。

  黃阿婆將目光戀戀不舍地從竹匾裡冒尖兒的龍眼上移開,心裡還在盤算著能賣多少錢,忽然就看見貌似也在發呆的鄧布利多毫無預兆地看向了自己這邊,笑著衝她眨了眨右眼。

  「啊!」她脫口尖叫,連忙拖著漁網板凳轉身就往外跑,跑著跑著又覺得不對,她有什麼好心虛的?這是她黃蓮珍的家,這群聽上去就是要胡作非為的怪人,是她的房客——租錢早早結清,她隨時都能翻臉把人趕走。

  而且這幾個一看就是好人。倒是早上想吃木瓜的漂亮小姑娘,看人的眼神陰惻惻的。

  黃阿婆心裡嘀嘀咕咕,面子上卻不好意思回去,她一個老年人,是尊長,要臉面的。遂想了想,從大襟拔下一截針線——針鼻是一粒真的金剛鑽,結婚時水生給的聘禮——便重又踽踽往門外去、想借著天光藏錢。

  「嚇走了?」斯內普頭都沒回。

  「其實你說蓋爾沒惡意,我是信的。」鄧布利多點了點頭,「你猜利芙去了哪裡?」

  「她已經成年了,她的去向我無從過問,如果連你都管不住她的話。」斯內普一點兒都不想配合,「哪怕她要下北冰洋抽獨角鯨的筋給那個叫夏什麼的小姑娘做魔杖,我也只能祝她好運。」

  「你之前一直和蓋爾在一起,難道就不好奇,為什麼連文萊這種小地方都能派出一艘救援船,她的母國卻沒有動靜嗎?」

  「因為她是受震災波及面積最大的國家,沒有之一。」斯內普面無表情地說,「已經事實上亡國的國家就不算在內了。」

  「不,事實上,利芙在信裡說,盡管整個東南都在救災,但她拐著彎兒的同胞仍然咬牙幫忙,頂級戲劇演員上台義演,民眾捐款捐物——在九省連旱的情況下。但船只一出海就迷失了航向,從船長到鍋爐工,都堅定地確信他們向著正確的目的地進發……直到船在青島靠岸,卸落物資原地換了個英文包裝,往火車上一送,就又回去了。」

  紐特欲言又止,斯內普神情復雜。

  「或許我該安慰一下你,斯內普先生。」紐特真誠地說,「如果我爸爸……他在你的處境,被妻子孩子這樣……他一定會哭的,換成忒修斯,比他哭得還大聲。」

  鄧布利多毫不掩飾地笑起來。

  「她讓我向你帶話,紐特。」這人明顯看熱鬧不嫌事大,「加裡克對蓋爾那支格裡戈維奇的魔杖很感興趣,所以等她從穆拉夫維耶夫阿穆爾々回來,還打算去趟桂林轉轉。如果有所發現,她會同步給你——如果你需要的話。」

  「我想跟她一起去!」紐特眼睛一亮。

  「恐怕不行。」鄧布利多嚴肅地搖了搖頭,「我們的時間很趕,蓋勒特在慕尼黑開了一家酒吧ぁ,這事兒很古怪。」

  「她自己時間也很趕。」斯內普面無表情,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十分自然,「明年PNB旗下的民航公司要開業。」

  「什麼東西?」紐特很茫然,但是悄悄松了一口氣——還好斯內普先生扳回一城,算吧?不然他都要掏手帕了。

  「大概是某種一魚幾吃的東西。」斯內普咳了一聲,感到有些憋悶。

  「而且她和夏綠蒂一起。」鄧布利多意味深長地說。

  紐特呆呆地看著他。

  夏綠蒂怎麼了?很能打嗎?赫奇帕奇千年來的戰力巔峰應該還是忒修斯吧?奧利凡德小姐就是……像那種小小的侏儒牛,蘇格蘭高地牛什麼的,毛絨絨、亂蓬蓬,剛剛洗完澡,四條胖腿像墩實的柱子跺著大地,紐特想一想心裡就柔軟的不行,他覺得奧利凡德小姐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為什麼她和利芙在一起他就不能去?天地良心他根本不敢和女巫貼貼,再像小牛也不行!

  「你出門前報告你媽媽了嗎?」斯內普一聲嗤笑,轉身就走。

  「啊我說我打完黑巫師就回家!」紐特憤憤不平地跟上去,鄧布利多落在後面,幫黃阿婆將今年的鮮龍眼收拾起來,腳下忽然踩著一個什麼硬硬的東西。

  是一支古舊的梭,似乎是某種骨質,整體呈現出一種黯淡的灰白色,但是表面光滑渾厚,還有一股黃角蘭的膩膩香氣。

  是那位東南亞老婦人的東西吧?他沒多想,撿起來打算給她送出去。

  「鄧布利多!」驚慌失措的紐特匆匆折返,拎著箱子的手在不停顫抖,「快!快!你——」

  黃蓮珍仰面側躺在家門口的石板路上,小板凳翻倒在一邊,她手指間夾著一根縫衣針,針鼻上亮晶晶的,像一滴眼淚。

  斯內普蹲在她身邊,正撿起散落在屍體周圍的幾張鈔票。他摸了摸自己的錢袋,又掏出幾張來添上。

  「是阿瓦達。」他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說,「我先去一趟鎮上的教堂,我們船上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7

第121章 120

  1923年9月18日,元日本,元神戶港,第二僑民集中安置點。

  堀越通子一大清早起來便覺得心裡發慌。

  她現在的「家」很小,大概連四疊ヾ都沒有,卻要住四個人——算上繼母肚子裡沒落地的那個,就是五個——因此一個人醒來,會鬧得所有人都睡不好。

  通子和妹妹保子被轟起來,一個去倒馬桶,一個拿票去領今天配給的食物和淡水,父親和繼母合力將鋪蓋卷起、靠牆豎好,收拾收拾就該去干活了。自從回了所謂的「祖國」,一切橫亙在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包括性別、年齡、貧富、職業、學歷,統統都不存在了,只要滿了十四歲,人就只派上一個用場:力工。

  父親大概連腸子都要悔青了,但當著妻女的面總不好說,通子也就裝不知道,她看繼母也是如此,只有保子渾渾噩噩,在這種鬼地方還能交到朋友。

  她想起昨晚睡前聽到的父母私語,好像是今天就能將醫院清理出來了。通子心裡略覺安慰,無論如何,醫院所像征的含義總是好的,至少它代表了某種希望、某種生命的保障——盡管這片土地上找不到一粒藥或者一劑針。

  「我去吧!」通子熟門熟路地接過那只帶蓋的馬桶,去營地另一頭的垃圾場傾倒完,又去海邊淘洗,待海風將她身上的臭味也一並吹拂干淨,才撿了一塊麻袋片,用它墊著馬桶,一步懶似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感覺不妙,通子想,今天要出事?

  「姐姐!」保子揮手叫她,「來吃飯!」

  「我沒胃口,你吃吧!」通子總是這麼說,事實上每人每天只有一頓飯,保子正在長身體,她麼,晴明在上,暫時餓不死,「爸媽的飯送去了?」

  「嗯!」保子的眼睛還紅紅的,一大清早就哭,更不祥了,「我略跑慢了些,繼母聞著就覺得不新鮮,父親就罵我。」

  通子嘆了口氣,揉了揉保子的腦袋:「吃了飯上學去吧!」

  目送著妹妹跑遠,通子嘆了口氣,去翻繼母的線笸籮,准備給她縫一縫那雙斷底的膠鞋。她本不用和保子學一樣的東西,當然也不會這些洗刷縫補的活,可自從被迫登上返鄉船,沒怎麼著就都會了,只能說世事如爐、世人如銅吧!

  「吱呀」一聲門響,從身後傳來。通子像一只遭遇天敵的炸毛小貓,肩膀繃得死直,僵硬地慢慢慢慢掉轉身體——斜對面那間和她「家」別無二致的木板房門口,當前全國總負責人西園寺直子正探出頭來。

  見到通子,甚至還向她笑了笑:「早上好,通子。」

  她知道她該笑的,但她實在笑不出來。這女人簡直是害她淪落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元凶好不好?

  堀越通子,魔法所七年級學生,已經獲得了穿金袍的資格——如果災難沒發生的話,她將是魔法所歷史上最年輕的金袍生。對西園寺直子的懷疑與針對,在他們內部從來都不是秘密,這本和通子沒有關系,可誰叫她被拎著耳朵帶上船了呢?當她在船上被折騰得九死一生、再看到西園寺直子笑盈盈立在漆黑一片的大地上,代表攝政鳩彥王歡迎大家時,通子立刻無比確信:

  西園寺直子就是一位黑巫師,所有的一切都和她有關。

  然後就因為她曾回家八卦過「麻瓜大人物」與陰陽寮的恩怨,言語間也沒留意,憤怒的父親就沒收了她的檜扇,毫不猶豫地上交給了黑巫師!

  堀越通子,魔法所史上最年輕的金袍生(未遂),一咒未發,就被迫像個麻瓜一樣過起了天天倒馬桶補鞋的日子。

  這樣殷勤的父親又換來了什麼呢?夢寐以求的高地位與大人物的青睞嗎?可在這種鬼地方,「藤三位」的青睞也不過是賞他們和她做鄰居,每天早晚獲得一個如沐春風的招呼,沒了。

  當然了,通子心裡暗搓搓地覺得,他們家能住上這種「好地段」,很大概率是因為西園寺直子要監視她。

  她不知道西園寺直子要做什麼,但毋庸置疑這女人的所有操作都是基於日本這塊大畫布的,但她真的太冤了——她根本不是日本人。

  父親,現在叫堀越己一郎,打娘胎裡落下來時叫李載久;繼母,現在叫堀越壽壽子,她還叫李英花的時候嫁給了一個叫堀越秀夫的日本人當小妾,後來扶正了,她自己是這麼說的;她和妹妹,一個叫李通子,一個叫李保子——這倒沒什麼,她們這一代的女孩大多叫這種名字,不然她七歲那年也沒機會到魔法所來上學,大概直接被當成惡靈附體給勒死了。

  所以她憑什麼要陪侵略她國家的人葬送在這裡?她既然靠著回父母身邊過暑假就輕松逃過一劫,就說明她命不該絕!結果兜兜轉轉還是回來了,還不是因為父親信了西園寺直子的鬼話!

  別說什麼攝政了,哪來的什麼狗攝政!就算曾經有,現在估計爛得骨頭都沒了!通子在心裡冷笑,臉上實在是僵,好在西園寺直子也沒有在意,只是揚聲喊了一聲:「芳子小姐,請來我這裡一趟!」

  通子心裡一凜!那個什麼芳子,是她同樣被監視的「難友」,只不過自己不知道罷了。她比通子大幾歲,家世好像很顯赫,但來了這裡還是要自己倒馬桶,繼母十分看不上她,說她上工天天遲到。倒是保子,和這位高鄰交情還不錯,聽她回來說,芳子在全國頂級貴女進修學校「女子大學寮」念書,還是西園寺直子的掛名學生,不過這兩人無論是念書還是教書,都有些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這個芳子私下裡還學些別的,這次得以幸免似乎是因為被一位追求者邀請著去香港玩了兩天。

  當然,回來就聽說她的父親(干的)、哥哥(這倒是親的)都死完了。她也堅強,打算等這艘補給船搬空撤離,就想辦法蹭回自己祖國去。通子委實羨慕她,她也不想在這個破地方待下去!可父親就像中了什麼黑魔法一樣,一心一意地非要在這「百廢待興之地」闖出一片名堂。她有什麼辦法,她一個未成年還能怎麼辦?她連扇子都沒了!

  早知道就在八卦時用上尊稱和敬語了,「直子姬」啊或者「典侍大人」「三位大人」什麼的都不要緊,她是真後悔啊!

  說到底還是父親太固執!通子想,但他的標准又十分靈活。那面白旗上的紅日簡直像蒙在驢子眼前的黑布,通子懷疑——不,根本不懷疑,等到繼母肚子裡的小孩落地,父親壓根不會告訴她/他,他們一家子其實都姓李!

  通子扶著門框發呆,芳子早已悄然走到她面前。

  「嘿!」她笑著衝她打了個響指,因著保子的關系,兩人也算認識,但總碰不到面,「你想什麼?」

  「被你美到了。」通子懨懨地說。芳子是個有些男子氣的美人,這營地裡有好些人覬覦她,但她似乎身手了得,後來西園寺直子還送了她一對手槍。

  「來,來呀!」芳子向她勾勾手,「我想藤三位找我一定是說船票的事,你也一起來聽聽嘛,保子說你一直想走!」

  「她又沒叫我,還是算了吧!」通子有些扭捏。她一直想找機會向這位黑巫師表明心跡,奈何一見到她就渾身僵硬、完全不能自已。

  「悄悄的,沒事!」芳子衝她笑,硬拖起她的手臂,「我不把門關嚴,你稍微離遠一點也能聽見。」

  你就在十步外這樣大聲密謀,她就是個麻瓜也很難聽不見啊!通子十分崩潰,但鬼使神差地,她跟了上去——芳子果然說到做到,她壓根就沒關門嘛!

  「坐。」西園寺直子總是很隨和,「喝點兒什麼?」

  不裝了是吧?通子無力地想。這女人雖然裝模作樣地和他們住在一起,所謂「同衣同食」,但通子早就發現了——西園寺直子不會因為飢餓而消瘦,她的雙頰恨不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維持著同樣的弧度,她更不會被曬黑,不會發出難聞的味道,用海水洗衣服、衣服都不會變黃!

  她以前還曉得遮掩一二的,譬如當友邦救援船供應新衣時,她婉言謝絕、堅持穿那些據說是在「本家地窖」裡翻出來未遭火焚的黑衣——因為黑衣服發不發黃根本都不顯!何況她根本就不洗衣服,這一點沒有誰比天天洗衣服的通子更明白了。

  給她一把檜扇,她也能做得七七八八!

  現在連裝都懶得裝……通子清早起來所感受到的不祥更濃重了,芳子還在那裡文雅地說什麼「蒙惠賜茗」——怎麼不想想她那「茗」是哪裡來的!現在全國最多的、還算得上「植物」的東西,是垃圾場裡的狗尿苔啊!

  「怎麼樣?」她聽見西園寺直子含笑的溫柔聲音,聽得多了,真讓人心裡發寒,「我泡茶的手藝還行吧?」

  芳子不說話了,通子剛以為她想明白了,就聽見芳子硬邦邦將茶杯往桌上一碰!「我更喜歡喝抹茶,直子姬。」她冷淡地說,「聽說您茶道一般,但並不是不會。」

  通子快要被她蠢哭了!你這還點上菜了?!

  「是嗎?」西園寺直子漫不經心地又在笑,「看起來,你自認是日本人了?」

  芳子不語。

  通子緊張地摳著門板,忽然聽到西園寺直子換了一種語言說話,她完全聽不懂,大概是中文。從語氣判斷,還是個問句。

  芳子顯然是聽懂了,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卻依然沒有說話。通子正郁悶呢,面前的焦黑門板上忽然緩緩浮現出一行小而清晰的諺文:「??ゝ?,? ?? ???? ?? ?????」ゞ

  通子嚇得一連倒退了好幾步,險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她想她一定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只是無暇顧及。她死死盯著門板上那行字,白光一閃,新的字跡取代了它,是芳子做出了答復。

  「不,你不能超出我的範圍做選擇,更不能『既要又要』。」西園寺直子重新切換回日語,仍是那副溫煦的口氣,「你只能選一個。」

  「不。」芳子出人意料地強硬,「我會自己帶領國家與民族重新崛起。」

  通子恍然,剛剛門板上的字……芳子說的是「Man Ju」而非「Jung Guk」。

  西園寺直子沉吟不語。「好吧!」她忽然放松下來,「只要驅除猛虎,狐狸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

  「你可以走了,芳子小姐。」西園寺直子寬容地說,「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如果你有的話——等我通知。」

  芳子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給打懵了,她訥訥起身,統一的黑布工作服發出遲緩的摩擦聲響。

  「順便,叫門外那位小朋友進來。」西園寺直子又笑道,「我要是她,就幫你拉著門,看著腳下,免得你激動得過了頭、不小心再摔倒了。」

  被點到名的通子已然完全變成了一具木偶,她真的去幫芳子拉好了門,看著她也活似個木偶,跌跌撞撞、一步一步往外挪。好容易越過門檻,便試著加速要小跑,果然絆了一跤,多虧通子扶了她一把。大小木偶對視一眼,芳子衝她比了個加油的手勢,一溜煙兒跑遠了。

  「想喝什麼茶?」黑巫師在屋裡揚聲問她。通子發現自已緊張得手腳都在顫抖,當她要近距離面對一個活的西園寺直子的時候,從前八卦時的輕蔑、現在腹誹時的怨懟與憤怒,統統化為了某種單一的、純粹的的情緒——

  她只覺得恐懼。

  這女人本身就代表著恐懼。

  「不喝?」西園寺直子笑了笑,「快進來關上門,悄悄地,我這裡還有果子露。」

  果子露!

  通子的唇齒間一眨眼便溢滿了口水,她不斷地在心裡告誡自己,她和西園寺直子無冤無仇!她們還都是女巫!她沒什麼可害怕的!她能夠堂堂正正地邁進那道門,體體面面地坐在黑巫師的對面,感謝她給的果子露!

  那飲料已經端上來了,盛在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杯裡,還「咝咝」地冒著涼氣。淡紅色的澄澈液體裡飄著幾粒冰塊,香草忌廉頂有些化了,沉重飽滿的大櫻桃直往下陷,吸管、銀勺一應俱全,杯沿上還卡著一把萌黃色的小紙傘。

  通子覺得她可以為了這杯果子露去死!

  或者說,為了果子露背後所代表的某種意義與生活。

  「喜歡車釐子嗎?不好意思,柚子口味已經被我先喝掉了。」西園寺直子竟然有些抱歉似的,「快先吃一口,要流下來了!」

  通子像被無形的手推著似的,渾渾噩噩、身不由己地一屁股坐倒在桌前。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湊上前,生怕自己鼻子裡呼出的熱氣會將水晶杯吹得無影無蹤。然後她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好甜!

  甜,而且冰涼。

  通子從未想過,自己竟會為一杯果子露而哭。但事實上她就是哭了,她雙手攥著高腳杯纖細的獨腳,委屈得放聲大哭。

  「眼淚是苦的,再多的砂糖也不能掩蓋。」始作俑者在一旁幽幽地說。

  「黑巫師……也、也會哭啊?」通子抽噎著說,粗魯地抹去眼淚,她不想讓淚水玷污這杯飲料。

  「會啊,我想念愛人、家人的時候,我做夢夢到從前的時候,我看不清我自己的時候……」西園寺直子微笑著看她大快朵頤,「不過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在陌生人面前哭,你的眼淚是真的,你很勇敢,年輕的小姐。」

  通子被她誇得臉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顴骨。她想說……其實她和父親、繼母還有保子,也不親近。她究竟該在哪個群體裡找同類,她不知道,總之就是這邊不喜歡、那邊也沒感情。而在西園寺直子面前,至少她們都是女巫。

  「黑巫師也會迷茫嗎?」她又問。如果一定要剖析一個人,那還是別研究「堀越通子」了。她的人生明明還沒開始,就有要半路夭折的風險,風險很大。

  「你覺得我是正義的嗎?」西園寺直子坦然問她,「我發自內心地覺得我是,可我眼睛看到的卻不這樣認為。」

  「您做了什麼,我不清楚。」通子咬著小銀勺,含糊又狡猾地說。

  黑巫師被她逗笑了。

  「這種東西,難的不會、會的不難,你還太小,不知道自己腦筋亂轉挖空心思琢磨的模樣是多麼明顯。」

  「看起來我猜得大差不差?」通子有些高興,最年輕的金袍生!

  「將來如果有人要為你提供一份base在柏林的工作,可千萬不要答應。」

  將、將來?通子愣了一瞬,險些沒原地蹦起來將桌子頂翻!她可以有將來!她可以有以後!她可以活著!仿佛有一陣輕風徐徐吹散她心頭的烏雲,通子立刻覺得活力滿滿,能把游走球當手毬拍著玩!

  「嗯。」西園寺直子堪稱和藹慈祥地衝她頷首,「但在此之前,你須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來了,通子咽下最後一口果子露,正襟危坐。

  「你是Horikoshi Michiko,還是I Tong Ja?」々

  「我都不要。」通子沉著地說,這個問題早在芳子還在女魔頭跟前點菜的時候,她已經盯著門板上的諺文、問過自己一次了。

  堀越秀夫被游擊隊傷了身子,根本就不行,繼母與父親之所以姘上,由頭就是他們迷信一位純潔的童女會有奇效。魔力暴動救了李通子,卻最終讓她成為堀越通子——她一個都不想要,她惡心。

  「我可以姓金、也可以姓樸,可以姓南宮、姓鮮於、姓別的什麼……」少女竭力鎮定,可不停起伏的單薄胸膛仍舊暴露了她的激動,「我可以叫『Hyeonju(賢珠)』或者『Sumi(秀美)』,而不是『Kadako(賢子)』、『Tamako(珠子)』或者『Hideko(秀子)』、『Yoshiko(美子)』!」

  「或許將來你可以找兩只花瓶,將你看中的姓氏與名字拈成鬮兒。」黑女巫溫和地看著她發瘋,「記得找一個手氣好一點的人,完了要請她吃飯。」

  通子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她耷拉著腦袋,不想將這等狼狽面相給人看,視野裡卻出現了一把精美的檜扇,纏著五彩瓔珞,雖然如今閉攏著,可通子卻知道,扇面上繪著群鶴翔集,振翅欲飛。

  「布斯巴頓與德姆斯特朗,如今都是我們的地盤,畢業管培的那種,看上去是鐵飯碗,但你人到中年就會失業,沒准還得蹲大獄;卡斯特羅布舍和瓦加度,教學水平很穩定,窮得也很穩定,本地巫師社會養活不起那麼多畢業生,學習越好越憋屈,你要是不想跳大神,還是得去其他大洲謀生路;科多斯多瑞茲幾乎招不到本地學生了,為了不讓魔法在這片土地上消亡,開放了全球招生,這個還行,就是有點冷,學校現在位於重工業區核心,多多少少也不太方便,說是打算往西伯利亞搬了,誰知道呢;伊法摩尼和霍格沃茨,我更推薦前者,蘇格蘭冬天下午兩點就天就黑了,真是誰睡午覺誰知道,不過你可以去英國買魔杖,小女是奧利凡德家的贅婿,讓她給你打折。」

  通子目瞪口呆!

  「我想……無論我去哪裡,都需要先學會英語。」她謹慎地說。

  「當然。不過我想在船上的時間足夠了,不是嗎?」西園寺直子笑了起來,「我會讓船長送你去新加坡,那裡有一個漁村,是全亞洲的海運中轉樞紐,你會幻影移形嗎?」

  通子眨眨眼,拿起檜扇往虛空裡一劃——被割裂的空氣宛如舞台上的幕布般垂落一個角,露出通子逼仄的「家」。ぁ

  「很棒!」西園寺直子鼓起掌來,「你可以在那裡等一切都結束,也可以自己做決定。」

  「那……」通子難得猶豫起來,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能和黑巫師討價還價,但是……保子呢?父母呢?這剩下的其他人、那些一直結成伙兒鼓噪鬧事、吵著要拜見攝政的駐外軍官,他們呢?

  都會死吧?

  「看那兒!」西園寺直子指著牆角斜立著的巨大輪胎,「我從德國訂的,第一個和『香取』號一起沉進海裡了,我又買了第二個,地震時卻恰好不在東京,還好我的住所沒有被毀掉。」

  通子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沒有比輪胎高的,都可以活。」西園寺直子輕聲說。

  通子打了個哆嗦,又感到一陣慶幸。保子大概和輪胎差不多高,她那麼機靈,稍微屈屈膝——

  輪胎搖晃幾下,轟然倒地,在通子心頭激起不亞於數月前那場大災的強烈震撼。

  「這麼算。」西園寺直子笑著補充。

  那就是……一個不留了?

  她想懇求至少留下保子,但……保子,她大概只想做堀越保子,甚至愛新覺羅·保子。

  通子垂下眼皮,望向面前擺著的她的檜扇。

  「走吧!」西園寺直子微笑著催促她,「上船後要記得回頭看一看——風景這邊獨好。」

  1923年9月18日,在遠去的英國皇家郵輪「地球村」號上,堀越通子(很快就不是了)死死地捂住妹妹堀越保子(或許將來會成愛新覺羅·保子也說不定)的嘴,將她整個人按在懷裡。

  在她們目之所及的遠方,天空中竟然有兩輪太陽。一輪永遠高懸天幕,而略小的、不知何時出現的新的一輪正向著黑暗的大地急速墜落!

  她不知道的是,這樣的「太陽」,還有八個。


第122章 121

  「我以為會有一道很亮的白線遠遠地過來,最後『嘩』的一下——」蓋爾目送著大火球遠去,無不可惜。

  「雖然只是耗材,但我還是建議你對『工作室』裡的人好一些,他們畢竟是麻瓜裡智力頂級的一批。」格林德沃撇了撇嘴,「時代所限,古舊的土壤開不出超前的花。」

  「那等他們一旦醒悟,故意做錯一點點,你不就完蛋了!」蓋爾攤攤手,「他們會的,你又不會。」

  「或許你可以想一個新點子,讓背叛的罪惡念頭一經產生,宿主就會痛苦萬分的死掉。」

  蓋爾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干,那樣底下就會人心惶惶,擔憂你早晚有一天把這東西用在他們身上。」

  「有何不可?我本以為對奧托·馮·霍恩洛厄的判決足以震懾住他們。」

  蓋爾一愣,皺眉道:「誰告訴你的?」

  「是派瑞。」格林德沃也不遮掩。如果對面是文達,那派瑞無疑會被她整死,但蓋爾不會,蓋爾知道了……就只是知道了而已。當然了,文達也從來不會像蓋爾這樣瞞著他。

  「噢。」蓋爾皺皺眉,「所以你們來那麼晚是去抓奧托了?」

  「阿不思咬得太緊了。」格林德沃苦笑,「他一個人包圍了我們兩個,不,文達基本上幫不了什麼忙。」

  「小點聲,文達會難過的。」蓋爾作勢要踹他。文達·羅齊爾還在幾步外核對其他小組的進度。

  「沒必要,要不是她想到辦法,我們也不能抓住機會擺脫阿不思。」格林德沃輕輕松松地說。

  「什麼辦法她想得到、你卻想不到?」蓋爾皺起眉來,「你不會要開始老年痴呆了吧?」

  「咳!」格林德沃戰略清嗓,「我只是太過沉迷於和阿不思在異域他鄉的追逐攻防了而已!你可以想像一下,蓋爾,熱帶雨林,滿是那種奇形怪狀的植物,空氣又熱又潮,動物與昆蟲,危機四伏,我們就像兩個野人………彼此都知道對方會出現在什麼位置,想他來,又怕他來。」

  「我要替文達再踹你一腳。」全然不解男同風情的蓋爾代入一下就覺得自己快吐了。「西園寺直子」在震後過得一樣艱苦,但她只要關上門就能讓自己活得很舒服,文達……大概根本沒有空閑追求「舒服」,她得追上格林德沃的腳步。

  「不把她逼到極限,她也想不出那個辦法。」格林德沃點頭微笑,「很管用,阿不思,還有你家那一位,還有那個聽說和阿不思一起養鳳凰抓龍的——呵呵,真是膽大包天!」

  「到底是什麼辦法?」蓋爾是真的好奇了,什麼辦法能同時拖住三個人呢?

  格林德沃但笑不語,只是施施然走到文達身邊,問道:「如何?」

  「穿鉛衣的三個組已經交叉確認,範圍內無生命跡像,請求撤離。」金牌特助文達·羅齊爾展現出了相當專業的職業素養,「其余六組還在復核,特別是那些區域內有僑民聚居點的組。」

  「現在還剩多少人?」蓋爾也走過來。

  「保守估計,全國加起來不到二百。」文達話音一轉,「實際情況可能也就幾十人左右。」

  「漏網之魚你打算怎麼辦?挨個阿瓦達?」

  「自生自滅。」蓋爾冷淡地撥了撥狂風吹動的亂發,「我的靈魂、我的魔力,不比這種東西有價值?」

  「可我明明聽說你放了三個人走。」

  「兩個,那個小的是被偷渡的,既然她們以為我不知道,我就當作不知道好了。」蓋爾嗤笑了一聲,「我都沒舍不得,你還心疼上了?」

  格林德沃聳了聳肩:「我只是覺得,如果是你的同胞出現在僑民裡,你恐怕巴不得先殺她吧?」

  「那是我們之間的事,同胞與同胞,你一個奧地利人插什麼手?」蓋爾煩躁地將腳邊的瓦礫踢飛,她的確是一時心軟,也曾動搖猶豫,但——如果這罪惡的國度已經煙消雲散,那麼依傍它所生的那些東西,那些虛無的、激進的主義,統統是沙雕的大廈,路過的狗踹一腳就散了。

  她希望有更多本該死去的人活下來,也希望有更多人有另一種可能性。就算以後那女孩的名字還是要被歷史釘在恥辱柱上,至少不必是什麼「叛徒」或者「賣國賊」。

  格林德沃悄悄向眼神閃爍的文達搖了搖頭。「阿不思和我一樣,我們完全不了解亞洲,那些麻瓜在我們眼裡長得都一樣。」他低聲說,「我不能確定,你現在也不能折回去看看。」

  「萬一就是呢?」文達臉色陰沉下來。

  「別讓她知道不就好了。」格林德沃神情輕松,「反正以阿不思的脾氣,在確定之前,絕對不會多嘴。」

  文達·羅齊爾了然頷首,她回想了一番人手布置,一只纖巧的銀色蝴蝶很快便夾雜在來來去去的守護神中消失不見了。

  蓋爾坐在帳篷外的小馬扎上,拄著下巴發呆。這片平整的大空地是老早就選好的,原本打算格林德沃至少能在這住一個月,誰知道鄧布利多這麼能干,活活拖到最後一天。再不來,大家干脆紐蒙迦德再開慶功會吧!

  一切好像都結束了,她的願望都達成了嗎?蓋爾低頭看著左手的掌心,那一行看不見的青黑字跡流暢而清晰,它就在那裡。她忽然像做賊似的,側過身子去,隨便摸了根魔杖,將杖尖抵在掌心——

  「功臣們回來了!」文達回頭笑道,接二連三的幻影顯形聲在四周響起,男女巫師的身影漸次清晰,並向著中心的大帳篷飛快聚攏!

  蓋爾只好趕緊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走到格林德沃身側。她心頭惴惴,說不好是希望心願成還是不成,可偏偏被這許許多多人熱切地注視著,她也不好跟個偷吃糖的孩子一樣,抽風了非要去看手掌心。她是這個十幾年大項目的攬總負責人,雖然一切團隊建設的問題都有格林德沃一手包辦,但她出於稱職,至少要體體面面地當個招牌。

  她這邊走神走得魂飛天外,格林德沃終於也暫時結束了他振奮人心的犒勞演講,轉向了蓋爾。

  「你們想念蓋爾·納什嗎?」他笑容滿面地牽起了蓋爾的手,「我很想她,我上次見到她,她剛從麻瓜制造的大爆炸裡脫身。現在,是時候讓蓋爾回來了,就讓還原咒成為凱旋的號角,從此之後,我們只需要享受勝利的果實,接納諸國的屈膝臣服——只要他們不想自己的國家也變成這樣。」

  尖頭皮鞋輕輕點了點漆黑的土地。

  蓋爾順著格林德沃的力氣緩緩張開緊握的五指。

  「放松!你在緊張什麼?」格林德沃也將接骨木魔杖點在左手同樣的位置,「難道你也想她?我可不信,因為男人是視覺動物,我相信你們一定都見過她了。」

  「哦,所以你不愛鄧布利多的靈魂。」蓋爾僵硬得渾身冒汗。

  「你小心我讓你做一輩子的……那人叫什麼來著?」格林德沃笑容不改地威脅她,但卻並沒有停止念咒。

  持續六年之久的人體變形咒緩緩消散,「西園寺直子」從各種意義上都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真實的蓋爾·納什,但她卻實在是可怕。

  陌生得可怕,瘦得可怕。

  不知道哪裡傳來一聲異響,在這片沒有任何生命留存的土地上,顯得格外突兀。因為不再有背鍋的野貓野兔野狐狸,沒有被踩斷的枯樹枝,也沒有墜落的果實,發出鬼動靜的只有可能是巫師。但所有人都沉浸在圓滿結項的喜悅裡,沉浸在蓋爾·納什可怖枯槁的震驚裡,誰也不曾在意。

  「你……你其實一直水土不服嗎?」格林德沃也有些說不出話來,縱橫歐美無往而不利的那條舌頭突然失靈了,因為他也從未見過這等場面。文達已經小跑著從一側繞過去想扶著她,對比之下更顯慘烈——遠遠稱不上高大魁梧的文達往那裡一站,竟然能把蓋爾·納什完全遮住。

  「就算我們是巫師,現在也該把人往醫院送了。」一位英國籍的女巫建議道,「蓋爾·納什住蓋爾·納什病房,這太——」

  被一致認為有生命危險的蓋爾卻只顧著低頭看掌心。

  「哎!」她小聲叫格林德沃,「我能隔著變形咒對我本身做出什麼傷害嗎?」

  「你能先放下你的學術熱情嗎?」格林德沃先說了她一句,才略作思索,「不知道,沒人試過,你可以試試——但你干嘛要這麼做呢?」

  蓋爾咬咬唇,愣是沒敢試。她低頭看了看完好無損的刺青,有些沮喪,可又隱隱有些後怕。

  「你真的沒事嗎,納什小姐?」文達的擔憂不是假的,在新人能吃透蓋爾·納什的奇思妙想之前,她是「Alliance」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重要程度遠超文達自己。

  「沒事,我不一直這樣?」蓋爾強打起精神安慰她。

  文達轉而向格林德沃求證,因為蓋爾這種無理由、無征兆的衰敗,毫無疑問會打擊到此刻的士氣,為此時圓滿的大勝打一個折扣。

  「以納什小姐的坎坷經歷而言,從前她的過分消瘦無疑都能找到理由。」格林德沃也有些無語,「還好這不影響你的健康,蓋爾,我注意到你還是活蹦亂跳的。」

  「對啊,那只是個變形咒嘛!」蓋爾隨口說,「繼續吧,繼續,不要為了我耽擱。」

  秋風吹過遠處荒蕪的石山,此地早已蕭瑟到了極點,本不必秋風來添彩。何況是秋風,卻毫無涼意,唯有沉悶與潮熱——一場大雨在即。雨後這裡無疑將要爆發新的瘟疫,在舊的那個因為「橫濱糖果」愛好者都死光而自然消散之後。

  蓋爾的目光追隨著風的蹤跡。原來無論怎樣的山巒,它雄偉也好,秀麗也好,高峻也好,剝去植被的外衣,只剩下裸露在外的嶙峋山石與皮膚病一般的苔蘚,看著都有些猙獰,還有些惡心,哪怕已經全然變成了黑色。

  「蓋爾!」格林德沃叫她,「快,就差你了。」

  於是蓋爾舉起魔杖,沒報什麼希望——文達提議,所有人合力發一個「Alliance」的logo,它將永恆地延續在時間長河裡、延展在這片黑暗群島的天穹之上,因為是以「組織成員」的名義,只要「Alliance」還有成員,它就會一直在。

  對於威懾對像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明晃晃、硬邦邦的獨家商標,而對那些「正義人士」而言,這也不能證明什麼——在無人區放煙花,難道也犯法?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是凶手的標記,而不是路人的手賤。

  幾百道墨綠色的煙氣騰空而起,在黯淡的烏雲叢中盤旋聚集,最終凝成一個巨大的獨特圖案。大多數人的神情專注而虔誠,他們的目光追隨著自己魔杖尖端射出去的那一小縷,痴迷地看著它如何構成那個復雜龐大圖案的小小一部分,根本顧不上旁的。

  可有的人不一樣,比如蓋爾,還有她身邊的格林德沃和文達——蓋爾的魔杖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任何東西離開她的魔杖尖端。

  「你把咒語忘了。」格林德沃肯定地說。大多數時候,這個咒語被用來當作成員彼此聯絡的工具,得益於阿不思·鄧布利多的天才創想,緊急時用筆、用水漬什麼的畫出來,也同樣有效。何況他創制它時,他們還在勉力維系這段感情,所以咒語裡也不包含任何需要打心底認可的什麼「正確的意義」,只要知道咒語,剛拿到自己魔杖的毛腳小巫師也能噴繪成功。

  「咒語是——」文達脫口就要說,蓋爾卻只是搖頭制止。

  「熒光閃爍。」她低聲說,然而魔杖安安靜靜,仿佛只是一根普通的筆直木棍,是遛狗男與狗在狗公園發現的寶藏,彼此都不肯撒手/松嘴。她又換了一根,也是如此。

  換成左手,也是如此。

  蓋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踉蹌了一下,說不上是喜悅還是難過。只有心裡一片空落落的,眼前的一切,如夢似幻,仿佛都跟著不真實起來。

  「怎麼了?」格林德沃將她拉到一邊,「你的魔法怎麼了?」

  「不見了,大概。」蓋爾難掩渾身的輕松。

  「魔法就像與生俱來流淌在巫師身體裡的血液,我從沒聽說過哪個巫師會毫無征兆地突然失去自己的魔力。」

  「你現在聽說了。」蓋爾打量著自己的雙手,還有那兩根魔杖,「看起來我會在令姑婆的著作上占據相當長的篇幅了。」

  格林德沃的神情鄭重起來。以他的位置,幾乎必須要時時刻刻表現得舉重若輕,才能更好地團結人心。事實上他也一直走得很順,迄今最大的困難,也不過是阿不思·鄧布利多要跟他對著干。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難過,蓋爾?」他抓住蓋爾的手腕,將她兩只孱弱無力的、枯瘦如猴爪的手舉到眼前來,「你應該震驚、悲傷、憤怒然後崩潰,你應該要表現得像人生失去了意義,你得急著去聖芒戈看看,不行就拆了那個什麼鬼病房……但是你沒有。」

  「因為沒有必要。」蓋爾冷靜地說,「我早知道會這樣。」

  格林德沃勃然大怒,他猛地揚起右手,指向狂歡人群另一側的空地。索命咒的綠光在這等陰郁蕭索的環境下顯得格外刺眼,蓋爾眯起眼睛,只見那裡憑空出現了另一道紅光,與綠光激烈一撞,將其導向五十步外的一叢廢墟。那飽經地震、烈火、狂風、暴雨摧殘的、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東西,旋即化作一蓬齏粉,散落入塵埃。

  有三道人影緩緩浮現,暴露在「Alliance」成員們慌張抬起的魔杖之下,但從人數上來說,他們似乎並不占優勢。

  「這就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嗎,蓋勒特?」鄧布利多溫和地說,以一種魔杖相向的姿態,「還有你,文達,在馬來亞的時候我就想說了,蓋勒特沒給我機會——你又長高了。」

  他的目光落在蓋爾身上,悲憫、哀切,像一條冰涼的絲綢,要為她拭去本不存在的眼淚。鄧布利多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

  鳳凰社是什麼時候到的?格林德沃一直知道?蓋爾渾身僵硬,像被人當眾剝掉衣服一樣難堪,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斯內普的視線並不沉重——如果他剛剛一直這樣看著她的話。可蓋爾卻覺得腿軟如綿,她甚至不敢抬頭回望,她只想縮成個球躲到格林德沃背後去……為什麼呢,是因為她失去了魔力嗎?

  「竟然真的只有你們三個人。」格林德沃的笑容冷冷的,「我猜一下,不會是因為其他人都要上班吧,阿不思?」

  「事實上我也得上班。」鄧布利多嘆了口氣,「我請了阿不福思暫時店休來幫我代課,希望他能忠實地按照我留下的講義來,也不要總是偏袒格蘭芬多。當然了,我相信奧勒留一個人就能把他爸爸偏心眼加的分全都扣光。」

  格林德沃只是「哼」了一聲,因為鄧布利多本不是他苛責的對像。

  「是你做的,對不對?」他質問斯內普,「阿不思不是這樣的人,但你是。你怎麼做到的?魔藥,還是詛咒?」

  斯內普根本懶得理他,只是看著蓋爾。她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直耷拉著腦袋躲避與他對視,一副心虛到極點的模樣。從前他們也不知道背著彼此做了多少事,被發現了也都理直氣壯,反正做也做了,沒什麼不敢承認的。

  他覺得眼前這一幕有些熟悉,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蓋爾的心虛、膽怯與不安,就像是……啊,就像她穿著華服卻只敢和女人共舞,她換上新校袍後坐立難安,她不敢進全是年長男巫的包廂……

  「是啊,是我做的。」他無所謂地點點頭,「你就當……是個詛咒吧!」

  人群登時喧嘩騷動起來,大多數人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反正鳳凰社承認了,西弗勒斯·斯內普說是他干的,他詛咒了蓋爾·納什!或許他就是為這個來的,他有一整年的時間!哎,都說了干他們這行的最忌諱愛上敵人!

  蓋爾聞言顫抖了一下,她暫時避在格林德沃和文達夾角的陰影裡,視野中只有「Alliance」成員擠擠挨挨的長袍與鞋尖。這時,她忽然瞧見文達那只百合般的手輕輕向外一撥,不知道衝誰做了個手勢。

  她茫然地望向「Alliance」成員,每一張熟悉的面孔。她的船上有按照他們喜好布置的房間,她無疑不是個好的Team leader,但她也沒有故意折騰過誰。她覺得,她和他們之間,多多少少是有些情分在的——

  不,不對!不能承認!決不能承認是他干的!

  蓋爾的視線忽然捕捉到了一個人,她正逆著其他人的朝向、堅定不移地往另一邊擠。

  是派瑞。

  蓋爾猛地把文達往格林德沃的懷裡狠狠一擠,文達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臉朝下往地上撲。而格林德沃的紳士風度在此時救了她,當他雙手攬住文達的胳膊時,蓋爾已經衝了出去!

  太久沒跑了。這雙腿閑置得太久了。當她有了魔法,有了趁手的魔杖,一根不夠還有一根,兩根不夠還有一只手,當她的視野已經放到全球,當她奔波二十年、謀求誅滅國家的時候,可還記得最初她只想要一雙健康的腿嗎?她想自由自在地奔跑,哪怕是在閉塞窮苦的山溝溝裡也無所謂。

  「西——」蓋爾想要喊斯內普閃開,可一張嘴就嗆了風,這呼嘯全島的狂風偏偏是拜她所賜。她只好拼命指著派瑞,可是已經晚了。

  在那道無聲無息、角度刁鑽的綠光抵達之前,她一把推開了斯內普!


第123章 122

  事實證明,影視劇裡那種全員石化、唯有女主角能跑能跳、最後成功卡准時機以命換命拯救愛人的橋段,完全是騙人的。

  這地方本就不大,給個帳篷占去多半,給開員工大會的黑巫師們又占去一半,蓋爾又吸引著雙方的注意力,她一擠二跑三吆喝(未遂)四比劃,斯內普就是個傻子,也得察覺到異常了。

  所以她前腳剛把人推開,斯內普反手扣住她手臂,直接把她也拽倒了。

  然後,人家就給她展示了一下標准的「黑巫師該如何躲避死咒」——斯內普直接從旁邊拖了個「無辜的」男巫,拉他擋在他們身前。

  再然後他們仨就都被憤怒的鄧布利多一齊轟飛了,索命咒撲了個空,在爆炸後的松散地面上鑿出一個能將人活埋的深坑。

  蓋爾摔了個結結實實,袍子都擦破了好幾塊,渾身都是砂石磨出的血道子,頭發披散著,還摔丟了一只鞋。配上她這副瘦骨嶙峋的尊容,剛從集中營裡救出來的麻瓜也比她像副人樣。

  除了呼嘯的狂風,一時竟無人說話。

  蓋爾·納什身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答案再清晰不過了。任何一個巫師,都不會蠢到用自己的身體去抵擋死咒,只要她手裡還握著魔杖,而蓋爾甚至有兩根。

  「我很抱歉,蓋爾,我——」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鄧布利多,他幾乎已經陷入了一種語無倫次的境地。

  這種程度的衝擊對巫師來說究竟算什麼啊?蓋爾·納什會飛,在場有不少人都見過,這女人凌空踩著熊熊燃燒的皇居天守閣,將一只血淋淋的手握住屋頂璀璨的金鯱,黑色自她掌中向下蔓延,像一個無聲的信號,一夜過後,整個國家都再也找不出第二種顏色。

  就算不會飛……至少可以找個軟墊什麼的接一下吧?那個替死鬼不就是那麼做的嗎?在校學生打魁地奇都不會這麼硬摔啊!

  「沒事,我原諒你,阿不思。」蓋爾痛得說不出話來,「畢竟有表現更糟糕的男巫在這裡。」

  斯內普手還伸著,他本來是抓住她的,但蓋爾從他掌心跌落了,她不再駕馭魔法,反而再一次屈服於地球重力的束縛。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格林德沃指的就是這個?不是她那不健康的暴瘦?

  最後小心翼翼扶起蓋爾的,是發現年長朋友們一個都指望不上的紐特·斯卡曼德。年輕人甚至攤開了箱子,邀請她下去搽點兒藥。

  「皮外傷,我囤了很多白鮮。」紐特說。

  「你一點兒都不驚訝啊?」蓋爾朝一眾還在石化的男巫女巫們努努嘴,「這種事應該不太常見吧?」

  「應該從未出現過吧?」紐特苦笑,「不過納什小姐,除了歷史學,所有學科對於新事物的出現都持歡迎態度。而我恰巧是研究神奇動物的,如果你願意承認之前被什麼東西咬了,或者服用過什麼生物制品,我大概會高興地跑去學猴子叫。」

  蓋爾被他逗笑了,腳還沒邁下扶梯,文達·羅齊爾已經率先反應過來:「不行,你不能去,蓋爾!」

  「我還上來。」蓋爾頭也不回。

  「現在你只是個麻瓜,隨便一個巫師都能拘禁你。」文達比了個手勢,示意其他人包抄。奈何眾人還不能從「大變麻瓜」的震驚中回神,這認知刷新了他們的世界觀:本來巫師是巫師,麻瓜是麻瓜,現在倒好,這兩種形態難道是可以轉換的?那他們「Alliance」算什麼,小醜麼?

  「那你殺了我好了。」蓋爾渾身疼得要命,真不想和她掰扯,「反正你也要殺西弗勒斯。」

  就衝西弗勒斯·斯內普糟糕的臨場表現,也能看出他並非詛咒蓋爾失去魔力的幕後黑手。那文達要殺人的理由便十分站不住腳了,按照蓋爾與格林德沃達成的默契,只要斯內普不礙事,那麼「Alliance」可以裝作他不存在。別管大家在歐洲打得頭破血流,在亞洲,他確實如約袖手旁觀——否則蓋爾自己也忍不了。

  當然,和鄧布利多傳遞消息是必不可少的,但反正鄧布利多也無暇過來不是麼?更何況,那時也來不及了。

  哪怕是到了現在,人家都遵從了這個君子約定——不管是有意無意姍姍來遲,還是有意無意作壁上觀,反正九個「通古斯大火球Plus Pro」是順利著陸了。

  所以為什麼要殺人?還是偷襲?就因為他隨口承認了那是他干的?隔著這麼遠,風聲又這樣大,到底誰能聽清我們在竊竊私語個什麼啊?

  蓋爾感到一股無名火「騰」地從心底冒了上來,她想她今天就要戀愛腦上頭一次,心一橫,大聲道:「奧托只是愛上了一個麻瓜,你們就聯起手來救他,現在我就是麻瓜,各位!看著我被扔進火山口嗎?」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

  「蘇茜?派瑞?蒂爾達?」她一個個點名,「抬起頭來,赫爾曼,不敢看我的眼睛嗎?」

  「你不是麻瓜,蓋爾!」格林德沃勇奪反應遲鈍大賽亞軍,「我已經試驗過了,你不是,沒有人要殺你。」

  「因為我不是麻瓜,才不殺我——你是這個意思吧?」蓋爾余怒未消。也是有意思,一旦發起火來,那種沒有底氣的心虛感就消失了。

  「就算你是麻瓜。」格林德沃被她氣得笑了,他揮了揮手,僵硬至極的氣氛仿佛真被他一只手擺布得輕松多了,「我又怎麼會傷害你呢,我的助手、朋友與妹妹。」

  「當不起。」蓋爾冷冷地說,「現在我要——」

  「你用的什麼辦法?」

  動了!冠軍終於動了!他望向格林德沃,毫不客氣。

  「麻瓜驅逐咒。」格林德沃點了點胸袋中的接骨木魔杖,態度居然很溫和,「趁著你們一個兩個還在發愣發火,我施了好幾個,都沒效果,不是嗎?如果你是個麻瓜,蓋爾,你現在應該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場紙醉金迷的舞會而你對香檳過敏。」

  「誒?」蓋爾一愣,那她現在算什麼?

  「就是這樣。」格林德沃親自走了過來,優雅又強硬地從紐特手裡接過了蓋爾的手,「不要總是覬覦別人的配偶,年輕人,否則你指定是有什麼人格上的大問題。」

  紐特:?

  「這話原樣奉還。」冠軍又動了!冠軍試圖動手!

  「我還是個女巫的時候,你們會這麼對我嗎?」蓋爾厭惡地試圖掙脫,冠軍還在負隅頑抗,冠軍怎麼回事!亞軍倒是從善如流地松了手,還笑吟吟地問她:「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到底是誰做的,先生,難道就不——」文達立刻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不。」格林德沃擺了擺手,「我們要尊重女巫的意願,曾經的女巫,也算。」

  因為反應過快導致靈敏的大腦早已進入第二階段宕機的鄧布利多眼睛一亮!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格林德沃一眼,恰好格林德沃也在了然地看他。

  「不一定哦!」格林德沃笑著搖搖頭。

  「不一定哦。」鄧布利多笑著嘆了口氣。ヾ

  天穹之上,濃厚的烏雲裡若隱若現一副巨大的幾何圖案。那是他們曾經親手定下的圖案,每一筆裡都蘊含著昔日的期許。那墨綠微光照耀著的,是他們,他們的朋友與助手,他們的罪孽,他們模糊不清卻注定糾纏不已的未來。

  一滴雨水打上肩頭。積蓄整日的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好笑的是,盡管這一群人在島上劍拔弩張地吵個不了,要離開這片事實上的絕地無人區、穿越「環島風暴帶」,還是要坐蓋爾·納什小姐的船。甚至因為人多艙位少,鳳凰社不得不與「Alliance」擠一條船——所謂上一秒魔杖互毆,下一秒排隊打水。

  「怎麼來得比我想像裡還晚?」

  「和此時的理由一樣——我們意識到只有蓋爾的船能穿越她的防護咒,不得不又回去新加坡,多跑了一趟。」

  「我還以為你會攻破它。」

  「好得很,我會向西弗勒斯和紐特轉達你的稱揚。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等諸位坐著船悠哉悠哉地出來,會發現我們還蹲在某塊礁石上試圖『攻破它』。」

  「這畢竟是半個『Alliance』的精英合力,由全盛時期的蓋爾牽頭,在這個國家……叫什麼來著?在她舊有的防護咒基礎上重新樹立的,別氣餒,阿不思,換成我也一樣。」

  「我想,在我們回到西方以前,那個防護咒差不多就可以撤掉了吧?」

  「大概,麻瓜的命很脆弱的,只需要一場大雨,或者風暴潮什麼的。」

  「那這船呢?蓋爾會折給你嗎?」

  「我壓根不去做那個夢,別說是幾條能跑海運掙錢的麻瓜船,就是一袋面粉,過了紅海我也爭不過她的祖國。」

  「那你還殺了黃阿婆?」

  仿佛永遠也灌不滿的水杯輕輕地扣上了。皮鞋聲「吧嗒」、「吧嗒」,手指輕輕撣了撣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

  「看起來那位老奶奶真的有個很要命的國籍啊。但是,阿不思,我現在不擔憂了,不是嗎?你大可以去告訴蓋爾,但我想斯內普是不會再說了,為什麼,你猜猜?」

  格林德沃嘴裡輕輕哼著歌,衝他一笑。那笑容還和少年時一樣壞,鄧布利多下意識也想笑,可卻笑不出來了。

  蓋爾正在用船上珍貴的淡水泡澡。雖然失去了魔法,但她還有權力與金錢——在她的船上,她就是要燒開淡水倒海裡,船長也會二話不說遵照執行。

  「砰砰砰!」有人敲她的房門。

  「誰?」蓋爾愕然回首,「派瑞嗎?什麼都不用說,我不怪你。」

  可「敲門」的動作對於來人而言,似乎只是某種像征性的提醒,他/她直接擰動了門把手——麻瓜還能怎麼鎖門呢?

  蓋爾竟然感到一陣心慌!她恐懼地盯著那個緩緩下扳的門把手,明知門外是誰,可是、可是…………

  「不,不要……」她猛地一下子站起來,帶起一陣驚天動地的水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是那樣小,「別這樣,西弗勒斯……」

  仿佛真能聽見她的祈求一般,門把手停止了下移,開始緩緩復位。

  「蓋爾?」隔著一扇門,斯內普的聲音有點發悶,「我帶來了藥。」

  她有一瞬間慌得想起身找衣服穿。在又弄出一陣稀裡嘩啦的水聲之後,蓋爾終於勉強說服自己冷靜下來。

  想想你們的關系,她對自己說,你們維持這種關系二十年了,甚至還有一個孩子,想想利芙。

  沒問題的,對吧?

  蓋爾把自己沉進水底,憋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浮上水面。她攏了攏長發,徐徐吐出一口濕漉漉的嘆息。

  「當然,請進。」她竭力鎮定,一不小心用了禮貌用語。

  門扳手再度下壓時,她仍舊害怕得不能自已,一度閉上了眼睛。這感覺太熟悉了,永遠鎖不上的門,無力反抗、無處逃跑的她自己……她只能絕望地盯著門把手一點點壓到底,門開了,會有惡魔走進來。

  「蓋爾?」斯內普將她的手拉下來,「你還好——」

  猝不及防地,他看到一雙淚眼。

  真奇怪,蓋爾心想,她看到斯內普本人,心裡湧動的那股情緒便消失了。無論是與過去有關的,還是和眼下有關的……她抽噎了一聲,把臉埋進他懷裡,兩條細手臂恨不得擰成麻花,緊緊箍住他的腰。

  斯內普感到一陣新奇,驚訝又滿足。蓋爾從來沒有這樣過。從前她所有的示弱都不過是撒嬌,是有目的性的示好與安撫,是她愛的刻意表達。但現在不是……褪去了輝煌的魔法袍,她變得異乎尋常的脆弱。

  「好了,好了……」他笨拙地拍了拍她赤裸的肩頭,觸手一片冰涼,「你用冷水?」

  「止血,還能促進傷口愈合。」

  「當然,因為你根本就沒用白鮮。為什麼?」

  「髒。」蓋爾憎道,從水底摸了摸,指尖拈起幾粒漆黑的日本沙礫,「巫師不會拿酒精為我清創,不洗干淨,總覺得這東西要長進肉裡。」

  她眼睛還是紅紅的,讓斯內普想起紐特救助的那只普通兔子。

  「我們去換些新的熱水,怎麼樣?」異樣的感覺繼續在心底蔓延,他從未用這樣平和的語氣去試圖「哄」一位女性,但這件事顯然迫在眉睫——因為眼下這種半彎著腰被死死摟著、一只手還拿著藥的姿勢,實在是……不太舒適。

  「你還回來嗎?」蓋爾下意識地問,問完覺得好笑,趕緊又找補,「你多久回來?」

  「我哪裡都不去。」斯內普先將魔藥放好。

  「不行,我和船員之間只是純粹的金錢關系,我給得夠多,所以他們眼一閉願意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但巫師不能舞到他們面前去,就是格林德沃也得收起魔杖裝孫子。」蓋爾微微偏過頭去,「我記得你說過的話,能不用奪魂咒的,我盡量都沒有用。」

  「當然。」他托著她的下巴把人撥轉過來,「否則你也不需要親自前來、一待就是這麼多年。」

  她的臉靜靜偎在他的掌心,那麼小,那麼乖順,像一只傷了翅膀的鴿子,只會「咕咕咕咕」地叫。斯內普不覺得愛憐,他只覺得不祥,蓋爾伏在浴缸裡的樣子像一具艷▏屍……算了,屍體。生命力被耗盡的人,哪還有原先的半分光艷可言?ゝ

  「你要熱一點還是冷一點?」他趕緊轉移話題。

  「冷一點吧,熱水澆傷口多痛啊。」蓋爾拽著他的袍子不撒手,「給我這個,我要這個。」

  「沒洗。」他干巴巴地說。

  「不髒。」她催促,「快脫,脫呀!」

  他只好脫了外袍、又卷起衣袖去幫她換水,回來時一眼見到蓋爾還是剛剛目送他離開時的樣子,一手卷著袍子用來墊下頜,趴在缸壁上眼巴巴地瞅著門。她太憔悴了,老實說這樣甚至有些嚇人,不像麻瓜童話裡的美人魚,像霍格沃茨黑湖裡的「美」人魚。

  「你怎麼了?」斯內普沒忍住問,她只是失去了魔力,怎麼感覺還返老還童了?

  「我想試試為自己活著,體驗一些想過卻覺得浪費時間的、或者會讓我不思進取的事。」蓋爾輕聲說,「我要……我想,當個不用動腦子的傻白甜,我還想當個每天只需要甜甜戀愛的嬌妻。這種現像我們一般稱之為——」

  「事物到了極限就會走向另一個極端ゞ。」斯內普接口道,拍了拍她的腦袋,「轉過去,我給你塗藥。」

  離開「環島風暴帶」天氣就好起來了,船向西行,夕照與舷窗擦肩而過,僅僅擦亮了一個完全沒必要的小角落,溫熱的水蒸氣便在那一束金黃的小傘裡耀眼、柔緩升騰,那股獨特的潔淨馨香的氣味仿佛也被放大了似的。白棉布々吸飽了水,在耳邊「滴滴答答」,以往她一定嫌煩,今天卻不然。

  斯內普的手很輕,幾乎沒有感覺,蓋爾把玩著他拿來盛藥的那只玻璃杯,順從地讓翻面就翻面,讓保持就保持。經過N次加工的魔藥顯然比植物萃取的白鮮香精管用得多,傷口立竿見影地痊愈了。

  「咦,你哪裡來的原料和工具熬魔藥?紐特?他明明那麼怕你!」

  「我們——」他本來想說他們被迫在一個屋檐下住了好幾天、又共同經歷了一些事,勉強能算是個「熟人」了。但——算了,無謂再給蓋爾增添更多的負擔。ぁ

  「斯卡曼德拿出了他的庫存,還有你的那些同事們。」他說,「除了空著兩只手來的格林德沃和鄧布利多,其他人經營這麼久,總有些收獲。」

  蓋爾點點頭,似乎也想要說什麼,可她忍住了一個字都沒提。那只晶瑩剔透的杯子在她指尖轉動,借著絲毫夕陽余暉,灑下萬千閃爍的光影。

  「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麼?我在想這藥造價高不高?我要怎麼才能把它推廣到戰場上去?它對貫穿的槍傷有效嗎?對炸彈傷有效嗎?最重要的是,戰士們根本就不信,他們寧願死都不信,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讓他們相信?」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她毫無預兆地爆發了,像一顆成熟到極致的菌類植物。

  在日本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受困於無數個類似的問題,輾轉反側,終夜難眠。

  斯內普停下來想了一想。「為什麼不信?」他問,「明明歐洲的麻瓜們都——」

  「因為——」蓋爾卡了一下,她不知道那首歌是什麼時候寫就的、又是什麼時候流傳到國內的。她不知道原版歌詞是哪國文字,裡面又有沒有包含她所知道的那些意思。

  「沒關系。」他握著魔杖,示意翻譯咒時刻准備著。

  因為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要創造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蓋爾疲憊地搖了搖頭。斯內普也沒勉強,放下魔杖又給她塗藥。蓋爾沉默地當著一個乖順的玩偶,繼續要翻面就翻面、要保持就保持。身側的人漸漸停了下來,蓋爾還以為是藥塗完了,想說旮旯裡刮一刮還有點兒,別浪費了,就聽見斯內普問:

  「是你自己做的吧?」


第124章 123

  蓋爾轉過頭來。

  「為什麼不是死人報復呢?」她反問。

  「魔法,或者科學,一旦淪為政治的工具,就只會隨著政治的腐朽而消亡。那些……他們甚至在為麻瓜政權服務,很難說還剩多少真材實料。」

  實際上是因為他終於想起來,上次她說「就算以後」,卻沒有說下去,因為她早就知道,沒有以後。無論她因為生命力耗盡而死,還是放棄魔法成為一個「麻瓜」……所以在「Alliance」眾人面前丟了面子也沒關系。

  「哇哦!」蓋爾又驚又喜,「我幾乎要懷疑你是格林德沃假扮的了。」

  「某些人一直說我不懂政治,而本人又尤其難以容忍自身的任何不足。」他也為看到一個真實的笑顏而高興,「何況現在是20世紀20年代,兩次世界大戰的間隔……果梅林召喚我回到他的時代,或許我只會成為一名專業的剪羊毛工。」

  「羊一見到你就會壓力爆棚直接脫發,確實專業。」難得聽見斯內普開玩笑,蓋爾忍不住陪了一個。

  這才是他所熟悉的蓋爾。斯內普心想,自己都沒意識到,笑意也溢滿了他自己的眼睛。

  「是我干的。」

  再一次毫無預兆地,蓋爾點點頭承認了。

  「這條路到此為止了,西弗勒斯,我不想也不能夠再走下去了。」

  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斯內普卻完全感覺不到輕松。明明蓋爾的事業,那個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偉大」事業……他無數次地想過,為什麼蓋爾不能是其他國家的人?她換個國籍,就好了。

  可現在蓋爾承認,她親手用最決絕的方式斬斷了奔波二十年的那條路,斯內普卻發現,他竟然完全能夠共情蓋爾的痛苦與糾結。畢竟他第一次心動……是在月夜的樸茨茅斯基地。

  「為什麼?」他脫口而出。

  「因為我不能再繼續了。」蓋爾輕聲說,目光空茫地落向金光搖曳的水面,「這個完了,下一個是誰呢?印度,還是美國、越南?血債是討不完的,英國呢,英國的血債要不要討?我說你不懂政治,難道我就懂嗎?我懂就不會被趕出英國了……我只能把他們全殺了,這難道也是可以的嗎?就算我冷漠我有偏見,我不在乎,可難道——那樣他們就是可以死的嗎?如果真是如此,你也不會下定決心……你來日本其實是為了做這個的,不是嗎?」

  「你都知道。」是個肯定句。

  「天啊!」她搖頭嘆息,「利芙都會去拱別人家白菜了,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當然知道,旅館裡見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

  但她安靜地選擇了縱容。在日本的這一年,她將所有的一切都攤開在他眼前,讓他避嫌,其實不避也行。她做過唯一一件堪稱「保密措施」的事,就是「都小點聲」,對巫師來說,屬實是有些滑稽了。

  斯內普想說那時他還沒有完全下定決心,但這種無意義的較真沒必要讓她知道。他只是忽然想到好幾年前,她還會為了他私聯斯文頓的事而憤怒失態……無論如何,一個繁榮昌盛的國家在她手上一點點凋零,也不是完全沒有觸動的吧?

  「總之就是這樣,我自己沒有辦法停下來。」蓋爾覺得冷了,把肩膀也浸入熱水裡去,「我無法承擔任何……由於我『不去做』,而在未來有可能發生的更大災難。萬一呢?那些僑民能不能成功復國,不一定,但是萬一呢?他們花上十幾、二十年,了不起三十年,總夠了吧?難道英美會干看著?那我算什麼?我反而只是洗清了他們的罪孽,讓他們清清白白地去給人當孫子當狗,轉回頭來咬我——那怎麼能行?同理印度,半島,東南亞……還有美國。我走上這條路就停不下來,但不該是這樣的,我的祖國應該堂堂正正地、用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可是……這期間犧牲掉的性命,天空中折翼的飛機、河谷中橫流的鮮血、小島上的硝煙、大使館的廢墟……難道都是應該被犧牲嗎?」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說著說著自己也急了,在浴桶裡焦慮地轉來轉去,激得水花翻滾,白霧也急急忙忙地繞著她上下升騰。

  斯內普沒有試圖安撫她。蓋爾已經走得太遠了,她所有的憂心與迷茫,對他來說是一個高不可攀的數字,一個宏大到看不到邊際的版圖。而他呢?馬沃羅·岡特送去當兵,莫芬·岡特送去孤兒院,解決了。他唯一知道的是,一樁巨大的成功,會將所有人——特指「Alliance」成員——的野心催化到不可思議的膨大地步。在勝利的榮光下,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幾十人的前期准備,幾百人的往來奔波,蓋爾拋棄一切扮演一個卑躬屈膝的外國女人……統統都不再重要。

  他們隨時可以再來一次!一個更大、離歐洲也更近的國家,一個同樣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巫師無法組織起有效反抗的國家……印度,或許印度就不錯。

  只要他們再來一次,國際通緝令就得取消,「Alliance」會變成正義的使者,偉大的格林德沃先生會駕臨他忠誠的倫敦。

  「那把火是我放的。」蓋爾忽然說。

  「什麼?」

  「那把火是我放的。」她口齒清晰地又重復了兩遍,咬字果敢又堅決,「那把火,是我放的。」

  斯內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一個癱子要做到這一點,確實很難。所以她花了一輩子的時間,上不了學,她可以自學,電視上不是只有『外國人民水深火熱』,福利院的圖書室裡也不是只有國學經典與兒童文學。」

  蓋爾慢慢揚起睫毛,那雙漆黑的眼珠深不見底,但是流光溢彩。

  「她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最底層,沒有人會在人來人往的大白天關注她。他們只是憐憫她、嫌棄她的輪椅擋路、想拉她去僻靜的角落……」蓋爾笑著搖了搖頭,「一個很簡陋的裝置,用來定時的是別人不要的破鬧鐘,我知道它裡面的電子元件是好的,就是屏壞了,兩節電池也不配套,我甚至不確定裡面是不是有足夠的電。」

  從來都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她要獲得幸福,只能靠她自己。

  「回去的路上我開心壞了,我一團高興地等啊等,那些男人以為我終於瘋了。當火災警報響起的時候,他們提著褲子從我身邊跑開,頭都沒有回一下。」

  她最終確實獲得了幸福,因為死了就不必再面對痛苦了。

  「所以我不敢再繼續了。」蓋爾下了個結論,「可我自己停不下來,我只會向著一條激進的死路一往無前,略停一停,就有聲音在心裡質問我——『你知道因為你的不作為,你的同胞會遭受多大的苦難嗎』?可是怎麼辦呢?」

  她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臂,那樣子連多看一眼都是殘忍。

  「我沒有向魔法祈求過這個,大概它就像是梅洛普·岡特——原來那個——的生命,是出於我的潛意識、自然而然消亡的。」

  只要失去生命,或者魔力,她就不得不停下了。

  「至於魔法,魔法總是會呼應女巫的願望。」

  太陽已經沉下去了,但晚霞尚還明媚。這小小的房間一半是輝煌的殿堂,另一半才是昏暗的陋室。蓋爾一口氣說完這許多的話,難免覺得口干舌燥。但她現在伸出手去,桌上的茶杯也再不會向她飛來了。

  「那麼說,現在你可以從卡多根爵士的小馬ヾ背上下來了。」斯內普說著俯下身來,額頭抵著她的,「終於?」

  「嗯。」她點點頭。

  「或許也可以順便從浴缸裡出來,水涼了。」

  蓋爾沒有動,只是朝他的手使眼色。斯內普無奈,只好探手入水,把人打撈出來。蓋爾從善如流地站穩,打了個寒噤,一動都不多動,打定主意從今往後要當個寶寶。斯內普只好先兜頭給她甩了條浴巾,又試著去找她的衣服。

  「不吉利的!」蓋爾大喊。

  人怒氣衝衝地被她喊了回來,看她還頂著塊白布傻不愣登地站在那裡發倔,心裡更加惱怒。的確不吉利,斯內普想,趕緊拽下來幫她擦水,可擦著擦著,他的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蓋爾剛想說她腳還沒擦、長此以往很容易得腳氣,就被猝不及防地抱進了懷裡。

  「你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的?」斯內普用一種要勒死她的力氣逼問,「還有沒有?」

  「我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蓋爾輪流抬起腳在他身上蹭干,「送禮這種事情,哪裡有提前說的。」

  「然後呢?」他不依不饒,「還有沒有別的?」

  「沒了!」蓋爾恨不得舉手發誓,人瘦骨頭硌啊,有完沒完了!

  「你會死嗎?」

  斯內普的手撫過她嶙峋的脊骨與肋骨,她的肩胛像兩片長死的翅膀,肩峰鋒利得恨不得要頂破皮肉,摸到鎖骨時她或許是有點兒癢了,忍不住弓起了背——天啊,簡直像兩個把手。

  「不會了吧?」蓋爾被他弄得渾身發毛,匆匆應付,心想老夫老妻真是可憐,摸了半天都沒感覺。

  「我要你發誓。」

  蓋爾感受到他的手指正在撥弄她披在肩頭的亂發,准確地說,是幫她清理粘在身上的落發。本來已經很癢了,他手勢又輕、動作又慢,簡直像是某種蠕蟲爬過她的肌膚。

  老夫老妻真是可憐。退回十年前,她說不定會覺得是一滴福靈劑蜿蜒滑落。

  「冷知識,人不能死兩次。ゝ」她忍不住扭來扭去。

  「快發誓。」

  「我發誓!」蓋爾試圖舉起手掌,但是沒能掙動,只好用三根手指狠狠戳了斯內普大腿一下,「本人!蓋爾·納什,在此立誓——這輩子絕不死。」

  「別說蠢話。」他忍不住捏她。

  「未經西弗勒斯·斯內普的允許,絕不死。」她嘻嘻哈哈了一陣兒,終於老實下來,「我會發自內心地努力活下去,我要鍛煉身體,一頓五個乳酪面包,半夜加餐黃油糖煎蛋。直到有一天你活膩了,你說『好吧,現在我們可以死了』——」

  「——從今以後。」斯內普打斷她。

  蓋爾滿腹狐疑,但還是乖乖跟著說:「從今以後……」

  「我所有的精力與頭腦。」

  「我所有的精力與頭腦。」

  「都將用且只用於,我本人,蓋爾·納什。」

  「都將用且只、只用於……我本人……蓋爾·納什……?」

  「幸福快樂地活得更長。」

  「幸福、幸福……幸福快樂地,活得更長。」

  「很好!」這話聽上去怪裡怪氣的,蓋爾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她以往贊許「Alliance」眾人常用的腔調,帶有一種斯內普本人寧可死都不會發出的鼓勵與昂揚,怎麼說呢,有點兒像少兒頻道的低齡段英語老師。

  她一下子就笑出聲了。「撒開我啦!」蓋爾去推他,「你還想不想收禮物了?」

  這個時候,任何一名有情趣有情調有情懷或者說,有求生欲的男巫,都會說一句——「有你,寶貝,你就是命運給我最大的禮物」。

  但西弗勒斯·斯內普是普通男巫嗎?顯然不是啊!

  所以其人艱難地沉默了片刻,看他臉上嘴唇與肌肉的動作幅度而言,想必是將想到的每一句掃興刻薄言語努力咽了回去。最後他只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跟我來!」蓋爾忍俊不禁,將他拉到一個保險櫃前。

  「你把密碼忘了。」斯內普肯定地說。

  「……我不當女巫還不到五個小時哎!」蓋爾難以置信,「在一艘麻瓜船上我用密碼鎖東西嗎?」

  斯內普清了清嗓子,非常戰術性地。和蓋爾在香樟樹上聊過之後,他便時常覺得,如果擁有魔法而帶來的超強責任感與使命感令蓋爾如此痛苦,那他寧願她從來不是一個巫師。如此她依然會為國仇家恨而輾轉反側,但終究只是個麻瓜女人,能力既有限,或許就會漸漸習慣於這種平凡無力的生活。

  但這話無論如何是不能同蓋爾講的,她不是個愛生氣的人——至少對他不是——但這話講出去,她估計要翻臉。

  「所以是什麼?」斯內普催促她,「快點。」

  「之前的魔咒現在打不開了唄!」蓋爾心虛地移開視線。

  斯內普一時沉默。

  最後禮物被取了出來,看上去是一份文件。

  「我本來想著,怎麼也要弄個鑰匙什麼的,更有儀式感。」蓋爾苦笑著撫了撫封面,「但現在那個地方還很荒涼,河道沒疏浚,與沼澤也差不多,只有零星幾戶住家,合起伙來開了家劫道收錢的黑店,已經窮得快要倒閉了。」

  「什麼?」他完全摸不著頭腦,一面順手抽開包袋,封面映入眼簾的是抬頭——《關於『科克沃斯』(暫定名)改造開發的決議》。

  「你可以給它改個名字,叫什麼『綠水青山』啊或者『清泉河畔度假勝地』之類的。」蓋爾興致勃勃地提著建議,「既然從頭開始,我們就好好建,反正從規劃到改造施工這一套流程都在PNB手上——我就說利芙簡直是個天才——綠化要足夠多吧?房子和房子不能建得太密,要保證一樓的光照時長,工廠要建在上風處,污水處理不到位不許開工的,還有路面要修排污管道,電纜走線要提前二十年規劃好否則會亂成一團,噢還有文教休閑設施,公園不用說了,沿河也得修上散步道和騎行道,兩邊種楊柳——英國有柳樹嗎?以前好像沒注意。」

  「有。」他下意識說,「莉莉的魔杖就是柳木,還有,打人柳。」

  「對哦,那打人柳春天飄柳絮嗎?」話題竟然轉向了一個他窮盡一生都想像不到的角度,「那霍格沃茨有鼻炎的學生、過敏的學生還有敏感肌的學生,怎麼辦呢?本來這種東西乘著一點兒風就能滿天滿地地亂飛,它還是個打人柳,那麼有勁兒,那樹枝子一揮——謔!醫療翼得忙成啥樣兒啊?」

  斯內普再度沉默。但這極度的無語裡,他竟然還有點兒想笑。

  「說這個。」他拍了拍那沓文件,「你這都是從哪看的?」聽著像回事兒,但總覺得莫名荒誕。

  「課本上啊,我最喜歡看地理了。」

  「那你不喜歡看什麼?」

  「英語。」

  一句話把人堵得三度失語,蓋爾難免有些洋洋得意。

  「我知道你現在聽上去覺得很不現實,但是PNB最擅長將不現實的夢幻產物變成行業准則,變成通行不悖的鐵律。說不定……你起名猶豫得太久,那裡會直接被稱為『PNBland』也說不定。」蓋爾覆上他的手背,輕輕柔柔,毫無力度,「我始終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西弗勒斯。」

  「……我不明白。」

  「你說過,只要伏地魔不再出現,那麼每一個女孩都可以是莉莉·伊萬斯。」蓋爾溫和地提醒他,「那麼我要說,我做這一切,我要盡可能避免每一個孩子成為曾經的那個西弗勒斯·斯內普。」

  他望著她,眼睛裡只有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斯內普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他並不擅長處理這種龐大深厚到撼動靈魂的情感震蕩,所以他一度喪失了身體的控制權,口不能言,想要碰碰她的頭發,手卻被她握著,舍不得抽走。在所有的器官裡,他只剩下眼睛還在工作,他只看見她,就那麼隨便地站著,站累了會把重心放到另一只腳,仰著頭還朝他笑。

  但他實在不是普通的男巫。

  「當然不會了。」斯內普竭力壓抑著心中湧動著的情感,「你很難找到第二個天賦——」

  他忽然覺得說不下去了,那些話一時間都變得沒意思起來。他停了停,竟然有些不敢看她了。

  「這是最後一次。」斯內普移開視線,「你瞞著我的事。」

  「當然。」蓋爾笑著擁上他僵硬的脖子,「再幫我個忙唄?」

  求幫忙,這無疑是個台階——給他下的。幫他從可怕的情感漩渦裡解脫出來,重新回到安全的理智高地。

  「什麼?」斯內普的聲音聽上去自然多了。

  「把這些東西都扔掉。」蓋爾非常豪邁地將整個艙室都指過一圈,「剩下的這些……衣服、鞋子、文件,我全都不要了。打開窗子扔進大海裡去,這兩艘船到了新加坡卸貨後也不會再西返。就讓它們都留在這裡吧!」

  她把魔杖插進頭發,把禮物塞進斯內普懷裡,赤條條地、干干淨淨地站在他面前。

  「快點,干完回家!」


第125章 1945·無恥之徒(一)

  1945年,英格蘭,「科克沃斯—PNB試驗鎮」。

  一群精干的年輕男女在小鎮上兜兜轉轉,終於迷了路。

  「這破地方誰規劃的是不是有毛病啊!」最年輕的雄壯青年忍不住發火,他的模樣還很青澀,像是剛剛離開學校不久。但那健碩有力的腿腳看著又像是鋼廠傑出英模。

  「好了,阿拉斯托。」有個略微成熟一些的女孩勸了一句,「我們問問人吧,洛裡?」

  兩人一齊看向領頭的青年洛裡,他沉吟了一下:「麻瓜會知道嗎?」

  「在這迷宮裡轉來轉去轉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啊?紐蒙迦德開庭了,我們還在走迷宮;紐蒙迦德終審了,我們餓死在迷宮裡!」雄壯青年阿拉斯托終於爆發了,「看看這破房子,怎麼每一棟都是一樣的啊,麻瓜淡橘色的牆面漆滯銷了是嗎?還有店鋪,為什麼店鋪的招牌、字體、顏色、材質都是一模一樣的啊!」

  人群中的其他幾個年輕人已經「哧哧」地笑開了。阿拉斯托愈發惱怒:「笑!一點忙都幫不上就知道笑!」

  「小心點,穆迪。」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豎起一根手指,嘴角仍然噙著笑意,「大家在一個司裡混,我給你使絆子的機會多著呢,傲羅說到底,和一根魔杖沒區別。」

  「都別說了!」洛裡搶在火爆小辣椒阿拉斯托·穆迪回嘴之前趕緊喊停,「辛西婭,我必須要再次向你確定,這一趟任務是適合新人練手的吧?」

  「那當然,我三舅可是魔法法律執行司司長。」名叫辛西婭的女孩不耐煩地撩了撩肩頭披散的金發,「他怎麼舍得讓我來冒險?首席傲羅,也不過是大號魔杖而已。」說完,一群人再度發出了某種類似於老鼠聚會的竊笑聲。

  洛裡更猶豫了。這是他轉正前的最後一次任務,帶著一幫最近幾年忽然就莫名其妙變得很高貴的所謂「純血」ヾ,當然,他們名義上還掛著司裡各種機要頭銜……實際上能做事的只有他,還有剛剛考上傲羅的阿拉斯托·穆迪,以及資歷中不溜的的露——都是實習,一群人找不出一個正式工。

  這次的任務看上去平平無奇,但轉正在即,洛裡本著赫奇帕奇穩重樸素的作風,還是謹慎地選擇了先問問家中長輩。他沒有一位當司長的三舅,但他家裡有位退役的百戰老傲羅。

  老人看著逮捕令直嘬牙花子。

  「啊,又是她,納什小姐……這些年銷聲匿跡,我還以為她死了。」老爺子連連嘆息,「這麼說吧,肉肉寶——」

  「不要叫我『肉肉寶貝』ゝ!」

  「好吧,洛裡。」老頭故作難過地嘆息,「我親愛的孩子,你的這趟任務,或許會很難,或許會很簡單,但絕對棘手,也絕對不會遇到危險。」

  「我覺得您還遠遠沒有到糊塗的年紀,曾祖父。」洛裡滿頭問號,但老頭或許因為沒能叫成「肉肉寶貝」而鬧脾氣,接下來無論洛裡怎麼哄怎麼求,甚至自稱「肉肉寶貝」也沒有用,老爺子打定一個「風太大、聽不見」。

  洛裡沒辦法,最後鼓足勇氣敲開了首席傲羅忒修斯·斯卡曼德的辦公室大門——早知道不問曾祖父了,問了心裡更沒底了。

  這一位更是大忙人,忙得基本很少在英國出現,盡管那位威名赫赫統治歐陸的蓋勒特·格林德沃,身上背負的最大罪名,是「妨礙選舉公正」和「越獄」,再就是「縱火」這種完全提不起個兒的治安罪。

  但很幸運,為了什麼「家校聯保」還是什麼東西,首席傲羅那幾天都滯留英國——瞧瞧吧,英國人,滯留英國!還好這時英國沒趁機誕生一位毀天滅地的黑巫師,不然那日子真的沒法過了。

  「放輕松,洛裡。」首席傲羅是個典型的「大家長」式的男巫,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無處安放的博愛氣息,表現之一就是他會稱呼每一位年輕職員(包括其他司的)教名,不管是不是剛認識、甚至不認識,這其實是有些冒犯的,但是洛裡現在巴不得首席傲羅能遞給他一盤蘋果烤曲奇,和他擠在一大塊松軟的舊鵝毛墊上,就著熱烘烘的壁爐火光一起玩麻瓜橋牌,摸著他的腦袋說「嘿,小洛裡,輸了也沒關系」。

  忒修斯·斯卡曼德的確這麼干過,只不過彼時他和洛裡的關系是校長家屬和學生——洛裡的爸媽不知道怎麼搞的把房子弄塌了,希望放學後能寄存洛裡五個小時,校長阿利安娜·鄧布利多女士就把洛裡帶回了自己家。

  「我也希望我能,先生。」洛裡覺得自己聲音都在發抖,「關於這次任務……」

  「噢!」首席傲羅總是記得每一個人和他們的職責,「享受吧,年輕人,這會是你漫長的傲羅生涯裡最輕松的一次任務。」

  「我、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找到她,告訴她你是誰,然後她就會跟你走。」首席傲羅微微苦笑,那種熟稔至極卻又拿對方全無辦法的神情,仿佛他昨晚剛剛去蓋爾·納什的家裡吃過飯。

  但現在他根本找不到她,連她家在哪都找不到。洛裡面無表情地想著,見街口正有一位銀發女士郁郁經過,出於一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後來他在回憶錄裡歸結於自己是天生的「犯罪克星」),他舉手叫住了對方:「女士!」

  相較於她那頭已然完全變白的長發,那位女士的面龐真是年輕得不像話。她愕然望過來,視線往他們身上飛快地一輪,眼睛便眯了起來:「有事?」

  「您知道納什家怎麼走嗎?」洛裡一向自信於討長者喜歡,但這位女士實在是……

  「從這裡往東,走三個路口向北轉,然後立即再向東,往前一直走,直到你看到一條通向高坡的岔路,上去路南有個蘑菇頂的房子就是。」女士沉吟了一會兒,指出一條明路,「樓梯正在重鋪防滑面,封閉了,自己想辦法繞一下。」

  好消息,她還真知道;壞消息,不如不知道。

  「東……在什麼地方?」洛裡有點兒想哭,他對不起這身傲羅制服但是,他真的不知道。他總不能當場掏出魔杖指路吧?剛才幾個人已經狗狗祟祟地圍在一起試過了,怎麼說呢……沒聽說過黑巫師的家還能被個指路咒找到的。

  銀發女士不耐煩地用手裡怪模怪樣的長杆指了指路邊的標志牌。洛裡這才發現,原來每個十字路口都有的像某種爆裂煙花圖案的標牌,居然是用來指明方位的的。

  洛裡趕緊謝過這位女士,自信帶隊出發——麻瓜都是很淳樸的,麻瓜怎麼會騙人呢?一個小時後他站在軟萌可愛的垃圾處理站門外,無語問蒼天。

  沒看辛西婭他們都累得沒力氣嘲諷他了嗎!

  洛裡又花了雙倍的時間,才終於找到目的地,多虧破罐子破摔的阿拉斯托·穆迪牛膽包天直接給首席傲羅發了個守護神——畢業不滿一年,但是敢直接給大領導發守護神,洛裡自愧弗如。

  「都怪我,洛裡。」銀色的鳳凰守護神愧疚不已,「我忘了,畢竟我們通常都是走壁爐——咳,你不能想著『納什的家』這種地方,要想從麻瓜世界找到它,你得想著『公主之家』。」

  公主之家??????

  辛西婭那伙人一度拒絕嘗試,但洛裡表示不介意把他們丟在垃圾處理站門口吹風——事實證明,「高貴」並不等於堅貞。反對派輕輕易易地屈服了,因為指路咒顯示「公主之家」就在遇見銀發婦人那個路口不遠處。

  麻瓜都是很會騙人的!越美麗的麻瓜越會騙人!

  「公主之家」和這座模範化的工業小鎮居民區裡的任何一幢民居都差不多,區別是它圈了塊面積不小的花園,園子裡高樹、秋千、花圃、桌椅一應俱全,那樹上居然還搭了個樹屋——先前他們至少路過這地方三次!藤圍花繞的半月型拱門上真就一本正經地釘著塊「公主之家」牌牌,牌牌旁邊貼著一張飽受風吹雨打的破舊知單《違章建築特許證》。

  先前那位銀發及地的女士正坐在秋千上亂晃,她換下了那套柔軟的棉布便服,重新梳了頭,好像還化了妝,一只小包裹掛在她手腕上。

  「喲,還挺快。」傳說中的蓋爾·納什雙手把著秋千索,「作弊了吧?」

  年輕人們目瞪口呆!

  「為什麼呀?」洛裡滿腹委屈,他現在根本想不到什麼抓人拿贓好不好!

  「陷阱!快回來!」辛西婭都快跑得見不到人影了,還在路口扯著嗓子喊,什麼高貴的風度都不要了。那個裡奧,母系是馬爾福的,看那滿臉的鬼心眼,難道這時候還在想著投靠「Alliance」嗎?

  露比較謹慎,沒有上前,穆迪的魔杖都開始發光了耶!但洛裡滿腔悲憤,他就是要要個說法。

  「那我也要收拾收拾、換身衣服啊。」蓋爾·納什滿臉的理所當然,「不然你們會給我時間嗎?難道連聲招呼不打就這麼走?你有沒有責任心啊?」

  他、他沒有責任心?洛裡氣得攥緊了魔杖,他哆嗦著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還是露把他向旁邊一撥,代替他開始走流程:「蓋爾·納什小姐,我們有理由懷疑你與1923年一樁大規模人道毀滅事件有關,請交出魔杖,准備隨從顯形。」

  「魔杖!」蓋爾·納什「哎喲」了一聲,「就說忘了什麼呢,我魔杖呢?」

  她跳下秋千,開始拖著那長長的、真如一條瀑布般傾瀉的銀發滿世界找魔杖。

  「你的頭發……」露忍不住了,沒幾個女巫能受得了。

  「噢!」蓋爾·納什一手挽著頭發,繞了幾大圈把束起的發梢攥住,「多謝提醒,喝點兒什麼嗎?」

  露還不及婉拒,她已經扯著嗓子向屋內喊了起來:「西弗勒斯你好了沒有?我的頭發!這樣怎麼見人啊,都說了只有紙片人才會留這樣的——」

  房門被一把推開,一位男巫大步邁了出來:「不是你說黑裡摻白的頭發顯得人不精神,非讓我統一——」

  「我是說讓你統一弄成黑的!正常人都會統一弄成黑的而不是銀白的!還搞得這麼、這麼——」

  蓋爾·納什一邊找詞,一邊沒閑著找魔杖,最後大喜過望地端著一盆蟹爪蘭交給露:「拿去吧!」

  露這才發現支撐蟹爪蘭沉重飽滿莖葉的花架裡,有兩根明顯與眾不同。

  「我就說當初搭這個架子的時候,怎麼覺得這兩根主干格外順手。」蓋爾·納什整理著自己原來那頭黑中帶灰、零星見白的長發,三兩下一挽,用松緊帶卷成一個圓圓的包頭,「你別給我拆了啊,這盆花我養成這樣不容易的。」

  洛裡茫然地看著露,露訥訥地把花抱在懷裡,而穆迪仍然全身緊繃,魔杖反而揚得更高了。

  那男巫瞥了他一眼,眼神微微一頓。

  「怎麼了?」蓋爾·納什還背對著他呢,這是怎麼看見的?

  「阿拉斯托·穆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巫竟然准確地喊出了新人傲羅的全名,「我一直以為他因正義事業而毀容,實際上是正義事業給他美容才對。」

  蓋爾·納什愣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

  洛裡雖然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但聽話聽音,多少能get到,這是在嘲諷穆迪長得……呃,不盡如人意。好在穆迪本人get不到,他還是個一根筋的愣頭青,好在他還有足夠長的生涯可以盡情歷練。

  「走吧,你鎖門。」蓋爾·納什招了招手,「鑰匙這次可不能放我身上了。」

  「不用鎖,麻瓜不敢進。」陌生男巫很自然地擁著傳說中的黑巫師往外走,仿佛只是要去小河邊的木棧道散步,「今晚利烏斯和奧利凡德要回來吃飯,你忘了?」

  「啊!」蓋爾·納什轉身就跑,驚得洛裡、露和穆迪差點兒追上去,「我的鍋!」

  沒事的、沒事的,洛裡安慰自己,已經有一個斯卡曼德了,再來一個奧利凡德又算什麼呢?

  黑巫師匆匆折返廚房去看鍋,年輕公務員們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傻等。倒是那個陌生男巫,趁著蓋爾·納什不在,一連串發了好幾只守護神出去。

  好在沒多久蓋爾·納什又回來了,伴隨著一陣驚天動地、深入靈魂的香氣。

  洛裡搖搖欲墜,這個味道他太熟悉了!

  但凡念過鄧布利多學校的巫師,都知道學校裡有一位極其神秘的廚子,做飯有多好吃,菜色有多新穎,為人就有多懶。有時候兩個月也吃不上一頓,有時候這位神興致來了,往往會整個大活兒。

  刻在洛裡靈魂裡的這個香味,就是一道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的烤肉:乳牛肚子掏空塞羊羔,羊羔肚子掏空塞大鵝,大鵝肚子掏空塞水鴨子,水鴨子裡還能再塞只鵪鶉。一層層香料填縫兒,不同的堅果油滿是天然馨香,那鵪鶉嘴裡還叼了片香菇,最後一大支果木貫穿,就架在學校前庭烤起來。

  那一天何止是學校裡的小巫師無心上學,據說禁林裡的各種神奇動物直嚎到半夜。

  最後無關緊要的師生共食牛、羊、鵝、鴨——根本吃不完,送一半去霍格沃茨了——而他們的校長阿利安娜女士獨享那只小鵪鶉,就因為她擔心和黑巫師對抗的丈夫和哥哥,一連好幾天食欲不振……不對,等等?

  洛裡已經全然麻木了,他看著黑巫師匆匆帶上了門,一面對那陌生男巫說:「再發一個告訴綠蒂,說我把烤鴨用爐子的余溫烘著,讓她倆千萬記得吃,面餅在鍋裡,醬汁調好了也在老地方,就是皮該不脆了,反正利芙和她都愛吃綿的,啊這口味真是怪!」

  「怪能怪到一起去,那也不錯。」男巫點點頭,又一只巨大的銀色猛禽騰空而起,「現在可以走了?」

  「走走走!」蓋爾·納什驅趕著年輕人們向外走,目光觸到花園門口倚放的長杆,一時黯然,「唉,我知了猴還沒抓著呢!」

  總算有點被捕的樣子了,洛裡一時欣慰,一度面露喜色。

  「你已經更改過很多變量了,」陌生男巫提醒她,「下次可以試試晚上去。」

  蓋爾·納什嘴一撇,想要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沒說,只干脆點點頭說:「好,下次晚上去。」

  她伸出一只手,露愣了一下,才趕緊握住,還不敢用力。

  「不會要去阿茲卡班吧?」蓋爾·納什玩笑道,「不是我說,這次再弄死我,格林德沃就得無罪釋放了。」

  「我們去國王十字車站,女士,在那裡將您移交給國際巫師聯合會的人,他們在英國境內沒有執法權。」露不自覺地禮貌了起來,「然後,您將從七又二分之一站台直接渡海前往奧地利。」

  蓋爾·納什點點頭,沒有提出異議——古往今來也沒見過囚犯提異議的。倒是年輕的阿拉斯托·穆迪,他魔杖仍指著陌生男巫:「你是干嘛的?」

  「我去作證。」男巫聲音很輕,但表情卻……怎麼說呢,很微妙。明明每一絲細膩的微表情都透露著嘲弄與譏笑,但組合起來就……只能說他不是很友善,但絕不能說他心懷惡意。

  「您需要等待納什小姐的律師聯系您,然後上報給審判庭,而不是主動……呃,送上門。」露在流程把控這一塊向來拿捏得很穩。

  蓋爾·納什忽然笑了起來,她側頭睨了男巫一眼,顧盼間連露都忍不住心生向往。

  「巫師界叫這個名字的很多嗎?怎麼沒人認得你?」她故作詫異,「看起來真的有很多人打心眼兒裡敬愛你,拿你的名字去給小孩命名。」

  「他們只會拿我的名字去恫嚇小孩別哭。」男巫一時冷笑,抬手指著蓋爾·納什,「我要作證——她確實有罪。」

  好不容易敢悄悄摸回來的辛西婭登時嚇得尖叫了半聲。

  「你有病啊?」她忍不住罵,「她——你——但她——難道遺產受益人是你啊?噢那倒情有可原哈,沒事兒了。」

  「情有可原嗎?」威廉虛弱地問,「辛西婭啊……」

  「嘿,他倆准有點兒說法!」蓋爾·納什高興地同陌生男巫看著熱鬧,「你好好想想,他倆的後人沒准你認識呢?」

  「我確實認識。」陌生男巫盯著辛西婭,那目光太有存在感了,不僅辛西婭舉動難安,連洛裡都忍不住想替她擋一擋了,「我小時候在家裡的老相冊上見過她,她是我外祖母最小的堂妹……第二天那本相冊就被撕碎扔進了路邊的陰溝。」

  洛裡和蓋爾·納什一起沉默了。他還是聽不懂這二位究竟在聊什麼,但這不妨礙他覺得陌生男巫的父母都有毛病……毛病很大!

  蓋爾·納什卻很輕松。她看看辛西婭又看看陌生男巫,比了個從巔峰滑落谷底的手勢:「怪不得,原來是一連兩代人為愛痴狂,還好我改良了咱們家的基因,看看利芙,小小年紀就眼疾手快給自己攀了個大戶。」

  「難道我不是?」陌生男巫失笑。

  蓋爾·納什也笑起來,她松開和露交握的手——可憐露根本不敢反抗——走去男巫身前,踮起腳捧住他的臉,與他交換了一個親吻。

  「走啦!」黑巫師瀟灑地一把抄起露,頭也不回地揚了揚手,在陽光下只留下一道朦朧的側影,「遺囑壓在茶幾玻璃板下了……我們紐蒙迦德見?」

  「嗯,紐蒙迦德見。」

  隨著「Alliance」曾經的二把手蓋爾·納什的落網——這個詞用得屬實虧心,霍格沃茨「公主獎學金」下轄校辯論賽蟬聯七屆最佳辯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法學博士、PNB集團首席法律顧問菲利帕·霍金斯女士受到召喚,動身前往奧地利。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7

第126章 1945·無恥之徒(二)

  1945年,奧地利,紐蒙迦德堡。

  原本只是兼職法警、護送重犯的洛裡、露和穆迪被強行留了下來。

  沒別的,就是太忙了,缺人,有一個算一個,來了就別想跑。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Alliance」已經成為了一個規模龐大到難以想像的組織。可能它暴露在明面上的核心成員就那麼幾個,底下身經百戰的精英也消磨了好些,但暗地裡呢?中歐這一帶,所有人都敢說德奧諸國魔法部高層個個都不清白!

  偏偏沒證據。

  蓋勒特·格林德沃其人,據說十分高傲,他要拉攏誰根本懶得用奪魂咒。或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般人到這就挺不住了),或者威逼,或者利誘,要實在還不行,大不了換個新的——重要的是占據位置的人聽話,而非那個人究竟是誰。早年間他的作風還十分收斂,那些倒霉蛋要麼是魔咒事故、要麼是被神奇動植物咬了,不得不住上三五年的院,只好遺憾下台,但後來……似乎是從巫師與麻瓜破冰ヾ之後,離開的人再也沒出現過。

  但是沒證據。

  真正的恐怖統治莫過如是,看不見摸不著,但所有人都知道看不見的陰影就在那裡,沉沉籠罩在整片歐洲大陸上空。在烏雲之下,每個人的衣食住行都被迫受到影響,這影響甚至是無意識的……就像房間裡入侵了一頭透明的蠍尾獸,人類意識到它的存在,偏偏還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生怕驚擾到它,蠍尾獸的死亡長鞭何時揮來更不知道,它有沒有看見你、盯上你、興致勃勃的眼神有沒有跟隨著你的身影在動,尾巴是不是蓄勢待發,這些統統不知道。但你還是要照常生活,要在生活之余贊頌蠍尾獸,表現出一丁點兒緊張與僵硬都是你還不夠愛、不夠忠貞。

  如果僅僅如此,倒還有希望——畢竟蠍尾獸只能壓迫巫師的軀體,不能侵蝕靈魂。但「Alliance」布局四十年,足以培養起完整的、正當壯年的一代人,他們是真心地、發自靈魂的熱愛蠍尾獸。現在這些人就遍布歐洲大陸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看上去和普通巫師沒有兩樣,沒有標記、暗號、動作或者任何一種外化的手段去甄別他們,他們心底熾烈燃燒著隱秘的黑火,外表卻安然如常。

  這也是為什麼「Alliance」兩大元首都束手就擒,正義一方完全高興不起來的原因——能抓的人很有限,抓不著的人才是大頭。何況也不是每個人都像「先生」和「納什小姐」那樣配合,更不像文達·羅齊爾那樣決絕:格林德沃輸了決鬥、扔掉魔杖之後,她閉上眼睛、毫不猶豫地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反抗活動此起彼伏,拒捕的黑巫師滿地開花,偏偏這裡還是人家經營四十年的主場,整治起來難上加難。說到底終歸因為,正義的勝利僅僅立足於格林德沃個人輸掉了決鬥,「Alliance」根本大勢未去,哪怕他們扶持的麻瓜政府一敗塗地,那也只能算是輸了一半。

  好死不死的,沒輸的這一半就是巫師的這半,因為那半邊反正也已經輸了,索性更加肆無忌憚起來——這也是為什麼蓋爾·納什居然只配實習傲羅去抓,就算她不會反抗,就算正方高層不久前剛剛聯袂去她家吃過晚飯。

  「總之就是這樣。」一位美國女傲羅——一看就知道也是借調過來的,跑得真夠遠的——匆匆帶他們熟悉城堡內的情況,「如果我們能證明納什有罪,就能合理推定格林德沃責無旁貸,如果不能,三十年吧頂天了,這還是鄧布利多超常發揮的情況下。」

  「不至於吧?」聽到他們敬愛的校長的名字,年輕人們紛紛破防了,「他干預國際巫師聯合會大選!」

  「造成什麼損失了?」女傲羅心平氣和地反問,「他是真選上了,還是當眾殺人了?他的陰謀不是被紐特——咳,被斯卡曼德先生挫敗了嗎?整件事裡只死了兩只麒麟,當然,這話不要讓紐——讓斯卡曼德先生聽見。」

  「越獄呢?」露急急追問。

  「噢,這個確實沒得洗。不過你可以去翻翻奧地利的法案,『越獄』就差沒改成判處『批評教育』三個月了。」女傲羅冷笑。

  「我猜死刑也廢除了。」穆迪陰郁地說。

  「哈!」女傲羅報以干巴巴的嘲笑。

  「可他縱火……縱的是厲火啊!」洛裡完全難以置信。

  「你也知道是厲火。」女傲羅恨鐵不成鋼地望著異國他鄉的後輩,「厲火失控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傲羅手冊》第三章『常見黑魔法事故及合規處理方法』第一條就是——當然我是說美國的版本。」

  「這只是一樁令人遺憾的意外。」露灰心喪氣地說,「當然了,他們當然會這麼說的,這話我們都聽習慣了。」

  「英國也?」女傲羅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哦不不,只是最近輿論走向很奇怪,之前不知道是哪個三流學者還是記者,突然開始帶頭搞什麼『純血貴族』,你知道的,戈德斯坦恩小姐,這完全背離了巫師社會的歷史與本質。但就是有人奉若圭臬,准備把這一套發揚光大。」

  「不太妙。」戈德斯坦恩小姐中肯地評價,干這一行兒的對於犯罪的苗頭都很敏感。

  「是不太妙。部長沒辦法,就把『貴族』那些人全都提進部裡,就放在傲羅眼皮底下,但……他們安安分分吃喝玩樂,不好的事情卻還在發生。我們辛辛苦苦抓到人,他們反而看在『高貴』的面上,跳出來幫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說話,問就是『遠房表親』,再問就是『令人遺憾的意外』。」

  「更糟了。」戈德斯坦恩小姐面帶同情,「誰不是這樣呢,眼前一堆事兒,回頭家裡還有收拾不完的爛賬。」

  一時間四個人各自失落,樓梯也走到了頭。

  「這條走廊通向左翼,他們暫時把格林德沃關押在那邊的塔樓裡。納什就在她自己的房間,本來准備讓她也蹲塔樓的,後來發現她用枕巾和格林德沃打旗語,就趕緊挪出來了。」

  「呃……」露一時躊躇。

  「其實我覺得納什小姐應該不會越獄。」洛裡說得很艱難,他也不想的啊,可是、可是……

  「你確實。」穆迪哼了一聲,老大不高興,「在火車上納什一直拉著你倆打牌,後來露被打哭了,加了一個巫聯會的人換了個玩法接著打,最後一直加到六個人,她現在是你倆仁慈的債主!」

  洛裡面紅耳赤,露泫然欲泣。傲羅失格這麼丟臉的事,居然在格林德沃的家門口、當著一位美國前輩的面,被穆迪這個莽牛給嚷嚷出來了。

  「噢,這倒沒什麼,說實話我也這麼認為。」戈德斯坦恩小姐低頭專心致志地翻著衣袋,「剛剛納什一邊罵格林德沃這個傻■居然看不懂旗語真無聊,一邊申請能不能把床品換成拉文克勞配色她想追憶青春時光——我們實在被煩不過,才挪她出來的。」

  「她罵人……格林德沃能聽見嗎?」露小心翼翼地問。

  「格林德沃說,一個魔咒都放不出來的懦夫沒資格評價他。」戈德斯坦恩小姐終於找到了想找的,是錢袋,「你們欠納什多少錢,我替你們出了,實習傲羅每個月沒幾個子兒,哪個國家都一樣。」

  男女巫師各自含羞忍恥地報數,欠得確實不多,也就是杯咖啡錢。但戈德斯坦恩小姐托著一大把硬幣算來算去,腦袋卻越算越低。

  「我來吧!」洛裡自告奮勇,他從小腦子就好使,習慣了幫長輩們算錢——畢竟加隆、西可、納特的換算毫無規律,戈德斯坦恩小姐這兒,還牽扯到外彙。

  「不是、不是!」成熟有為的前輩忽然蹩腳了起來,她匆匆將掌心一握、揣進衣袋,「不夠了,我去找紐特借點兒——」

  「夠了呀!」露眼睛尖。

  「算上我們倆的就不夠了。」戈德斯坦恩小姐飛快地小聲說,人影已經消失在樓梯邊緣。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露神情驚恐。

  「什麼審判大會!」穆迪鄙夷地「啐」了一口,「我看是認親大會!鄧布利多怎麼能容忍……」他憤憤然率先下樓,洛裡無奈地朝露揮了揮手,示意她也回去,第一班他來值——他們初來乍到,住宿什麼的肯定都還沒安排到位,如果有條件,哪個女巫不想把自己打理得干干淨淨的呢?

  露衝他笑了笑,沒再堅持,轉身也走了。洛裡漫無目的地在走廊上閑逛,通往塔樓頂層的螺旋梯已經封死了,他討了個沒趣,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巫聯會十分有創意地將紐蒙迦德堡征為監獄,無論抓到誰,將他們往自己的房間一關就行,反正門上貼著牌牌,發亮的那些都已經「滿客」了。

  再下一層房間更多,住得也更滿,頂層多是豪華大套間,有緊挨在一起的兩間,門前暗淡無光,洛裡心裡好奇,四顧無人,便悄悄走過去。

  標著G·G的那一間居然不是地段最佳、風景最好的,整個城堡最好的房間門牌被人泄憤似的拿筆塗了好幾下,原來的內容看不出來了,只有格林德沃用顫抖的筆跡寫著「倉庫」。

  沒聽說過誰家的面粉、白糖、雞蛋,還有魔藥材料,也得憑欄遠眺茫茫懸崖萋萋幽谷什麼的。

  洛裡再一次做賊心虛地四處看了看,回來迅速地用魔杖在門牌上一敲——惡作劇般的墨跡消失了,暗灰色的硬木上用一種圈圈套圈圈的細長字體優雅地鐫著「A·D」。

  這是誰?「Alliance」裡還有這號人物呢?

  洛裡沒有多想,他下意識一推門,可那扇門竟然也封死了。年輕的傲羅反復鎩羽,心裡並不氣餒,反正他閑著也是閑著,便又走去隔壁格林德沃的香閨——毫無阻礙地,門開了。

  這下真和做賊一樣了。洛裡一時心虛,可又舍不得不去一窺究竟,他再三權衡,終於大著膽子邁出了罪惡的一步。

  黑巫師頭頭的房間沒什麼特殊的,大概是要緊物件都被巫聯會收走了,只留下一些家具、陳設之類的,譬如一張華麗寬大到過分的四柱雙人床,還有兩張拼在一起的書桌,半邊落滿塵灰的空書架,衣櫃裡至少還能再藏一打人。洛裡拉開櫃門,發現裡面空空蕩蕩,橫杆上系了條麻瓜領帶,打成兩個手腕粗的活環,這是用來掛什麼的?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布料都朽了。

  洛裡什麼都沒敢亂碰,等他又看到牆上鑲著的一片木門,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兩間套房竟然都是打通的。

  家庭房啊?

  「洛裡?」有人叫他,「你怎麼在這裡?」

  霍格沃茨魔法與巫術學校校長、國際巫師聯合會主席、紐蒙迦德堡審判大會主審法官阿不思·鄧布利多,正一個人坐在房間盡頭大陽台的欄杆上,無言地眺望茫茫懸崖、萋萋幽谷。

  清涼山風一陣陣灌進來,窗簾床幔隨之飄拂,鄧布利多的粉藍色長袍也被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蔫頭耷腦的失敗旗子。

  洛裡心裡一咯噔,脫口而出:「您呢?」

  「我住在這裡。」鄧布利多輕描淡寫地說。

  洛裡腿一軟,直接坐倒進沙發裡。他也不是個傻子啊……凝望著尊敬的師長那寥落的背影,洛裡捂著胸口,心髒難受到無以復加。

  鄧布利多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回頭,他只是默默地背對著空曠寂寞的房間,輕輕晃動著兩只懸空的腳。

  「您覺得……」洛裡艱難地開口,「明天開始的大會,會是一場公正的審判嗎?」

  「你覺得呢?」鄧布利多輕輕巧巧地原話奉還。

  洛裡很想說種種跡像表明,審判大會真就如愣頭青穆迪所言,是一場徒有其表的認親大會,他或許該去提醒露一聲,屆時留神注意現場有「Alliance」埋伏的三百黑巫師,只待格林德沃一聲令下、蓋爾·納什摔杯為號什麼的。

  但他又想起昨天那場輕松又怪異的分別。乍一看蓋爾·納什只是去兒子兒媳ゝ家裡小住幾天,但實際上……洛裡看見了,西弗勒斯·斯內普的眼睛裡有淚,在陽光下飛快地一閃而過。

  是啊,他怎麼可能不認識?他不像穆迪,出色的實戰能力足夠碾壓平平無奇的成績,他是學院派傲羅,像他這樣的誰沒翻來覆去地讀過幾十遍西弗勒斯·斯內普的書呢?

  「你信不信,如果我腳上這只靴子掉下去。」鄧布利多似乎完全察覺不到他的糾結與痛苦,「我會在它落到谷底之前幻影移形接住它、再幻影顯形回來。」

  他洋洋得意的語氣像個小孩子,至少比穆迪小。大概這就叫「追憶青春時光」吧?

  「厲害。」洛裡干巴巴地說,「怎麼做到的?」不然他還能怎麼說?

  「你看看你!」鄧布利多終於忍不住失笑,他轉過身,腿一邁就跨過了高欄,站起來仍是那副頂天立地的模樣,「你就不能問一句你愛聽的嗎?你明知道我的答案不會讓你痛快。」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麼?」洛裡虛弱地問,看著這樣的鄧布利多,他又覺得該相信他。

  「熟能生巧而已!」鄧布利多開心地大笑起來,繞過洛裡的沙發,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去幫你值班,傲羅先生,離開前記得關門關窗,晚上要有風雨。」

  翌日,審判大會如約召開。

  被捕的黑巫師按照其重要程度依次受審。在紐蒙迦德堡連個房間都沒混上的小嘍啰幾乎沒什麼人證物證需要准備,最硬的證據是當庭施展的魔杖閃回咒。如果這位黑巫師比較精明,或者又不是個急性子,喜歡迂回地殺人,魔杖裡抓不著任何惡咒,那就只好「證據不足,暫行扣押」了。

  鑒於巫師的特性,無論是大規模襲擊還是小分隊暗殺,都很難留下人證物證。「Alliance」良好的組織性保證了每位成員都有打掃戰場、堅壁清野的硬習慣,人證麼,要麼死了,要麼被當時的記憶注銷指揮部處理了嘛!

  也有沒死趕來作證的,大多是各國精英傲羅或民間抵抗組織,比如英國的「鳳凰社」——大多數情況下身兼二職,就像洛裡他們的大領導忒修斯·斯卡曼德,還有那位波爾蓬緹娜·戈德斯坦恩女士,就算是戰友,這二位是不是也太熟了?

  洛裡陪站了一上午,塞了兩耳朵的「證據不足,暫行扣押」。他有些沮喪,就聽穆迪憤憤和露吐槽:「我說,如果黑巫師一定不可避免的話,干脆來個、來個——那種!」

  他比了個姿勢,如果麻瓜看見了大概會恨不得撲上來一人一塊石頭砸破他的頭。但洛裡和露都很理解——有醒目的、清晰的標記,統一的制服與手勢,囂張跋扈毫不低調,駭人聽聞的集中營與戰俘營說搞就搞,恐怖得絲毫不加掩飾。

  格林德沃扶持了這樣一個人,偏偏他自己不是這樣的人。只能說,他還是更恨麻瓜一點。

  露幽幽地嘆了口氣,以洛裡對她的了解程度——最近三年一共就他們三個新兵——她大概有一些很不傲羅、但很中肯的話要說。

  比如殺人要勇敢一點承認啦之類的,最好留下什麼獨一無二、輕易弄不出來的特殊證據,免得誤傷,也能保證所有成員共享罪孽,只要確認身份就能扔進大牢關到死,或者干脆和攝魂怪火辣熱吻。

  露瞥了他一眼,大概是看到他臉上那不贊成的表情了,硬是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

  「下午什麼安排?」穆迪問。

  「暫停審判,大概鄧布利多他們也料想不到會這麼不順。」洛裡聳聳肩,「開會去了。」

  和麻瓜相比,巫師的司法體系相當不完善,畢竟從梅林的時代算起到現在,也沒遇上過需要動用「律師」這種高端職業的復雜案情。通常來說,各種各樣的魔法契約與誓言能解決大部分民事案件,刑事案件如果抓不了現行……所以冤假錯案與「不了了之」就多得離譜,就像今天上午。

  洛裡作為學院派,淺淺了解過麻瓜法律,頓覺「威森加摩」和真正的陪審團制度相比,只能算是半拉「賢人會議」——早該退出歷史舞台了。而紐蒙迦德堡的這場審判也不過是威森加摩擴大版,洛裡不知看了多少趟男女巫師穿梭往來,一會兒下去和本國魔法部司法部門同事坐在一起充當控方,一會兒又披上袍子當陪審團舉手表決。

  就這樣,竟然還是產生了無窮多的「證據不足,暫且扣押」。

  洛裡想起西弗勒斯·斯內普在《黑魔法防御導論》裡寫過的一句話。那是一篇不長的小文章,但每一句都濃縮了著者超凡脫俗的語言藝術,只有一句話被標注為引用自一位麻瓜詩人:「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ゞ

  其實依洛裡來看,很多人早就已經失去耐心、不想再繼續「高尚」了,奈何誰都不願做第一只卑鄙的出頭鳥,只好咬牙苦忍。

  審判進入到第四天的時候,「認親大會」終於到來,但又不是穆迪想像中那樣。

  彼時被告已然「升級」為亨利埃塔·費舍爾這種級別的得力干將,審判日程也延得更長。分隊長都是有數的,有一些真的是凶名赫赫,比如派瑞·克萊因,兩年前死於一場猝不及防的麻瓜礦難,但一些公認行事綿軟的,卻爆發出了驚人的韌性,比如蘇珊娜·「蘇茜」·道格拉斯,至今仍未歸案,據說就是她一手組織起了「Alliance」殘黨的瘋狂反擊。

  因此,更多的「非官方」證人出現在了庭審現場,洛裡也終於摸清了一些人和一些人的親戚關系,只能說這不是「認親大會」,這是通過姻親聯系起來的某D開頭、S開頭和G開頭家族々大聯歡。

  雖然荒謬,雖然無稽,但洛裡實在是覺得,和國內那群神神叨叨、不知所雲只會裝■的一群人相比,還是這樣的家族更高貴一些。


第127章 1945·無恥之徒(三)

  審判如火如荼地進行到第三周,終於迎來了蓋勒特·格林德沃與蓋爾·納什的第一次開庭。

  蓋爾·納什氣色不錯,她特意換了一條怪模怪樣的無袖緊身及地白色長袍,長發蓬松地披在肩頭,竟然平白地增添了一種柔弱凄楚的意味——說她是草菅人命的女魔頭嗎?洛裡奉命來押解她上庭,開門一照面,下意識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怎麼了?」蓋爾·納什茫然問道。

  「袍、袍子很好看!」洛裡結結巴巴地說,他其實一點兒不懂這些,但這大半個月他早就和蓋爾·納什混熟了,到了今天這地步,他實在是……

  可之前那些招供的黑巫師——有,但是極少——不乏有人真的說出了那句「我們奉納什小姐的命令」。

  「是吧,它一直是我衡量身材的標杆。」蓋爾·納什頗為自豪,「人到中年就發福走樣什麼的,不符合我作為一個嬌妻的自我修養。」

  什麼?她說什麼?洛裡感到有些窒息。蓋爾·納什入獄第一周就吃上了她想吃的「油炸蟬蛹」——原來那個發音古怪的外語單詞是這個意思——隨包裹寄來的便條上只有一行字,負責審查的洛裡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誰的字:「就是該晚上去捉。」

  「火有點大了,一嘗就是阿利安娜做的,我認識這麼多人裡就他們夫妻倆愛吃那個牌子的核桃油。」女魔頭用手拈著、一個個吃,分給洛裡但他不敢要,「你們魔法部也真是,首席傲羅排隊排了半輩子、也排不到一只屬於自己的小精靈,他弟弟的香火情也不管用?再排不著別排了,退休了從頭學吧,反正我看阿利安娜這份工是要干到老死的,跟她哥一毛一樣。」

  洛裡已經麻木了,習慣了,看淡了。

  所以他一不留神說出了那句即將在各國傲羅辦公室流傳半世紀的名言:「是啊,我真羨慕您的丈夫。」ヾ

  「噗!」一聲噴笑從身後傳來,穆迪和露押解著格林德沃從走廊上經過,露的表情不忍直視,穆迪還在loading,而格林德沃,他笑得幾乎站不住。

  自從輸了決鬥,蓋勒特·格林德沃雖然仍維持著紳士風度,但整個人不免陷入到了某種郁郁寡歡的低沉狀態。蓋爾·納什一會兒要玩旗語,一會兒又要吹小號,穆迪被她煩得斑禿,鄰居格林德沃都沒半點兒反應。

  不過昨天晚上,洛裡去交班,卻看見鄧布利多在通向塔樓的螺旋梯前席地而坐,頭抵著封死的門,似乎已經睡著了。露執一條毯子在旁邊躊躇,洛裡擺擺手,兩人又躡手躡腳地回來了。

  然後格林德沃就好了,呵呵。

  完全石化的洛裡同手同腳地被蓋爾·納什撥拉到一邊,她走出來上上下下地看了老上司一眼,點頭笑道:「喲,刮胡子了?」

  「紳士的基本素養。」格林德沃謙虛頷首。

  「還修了鬢角、眉毛和鼻毛。」女巫的眼神犀利狠辣,「我懷疑你下面是不是也剃了個心形,忙活到半夜吧?」

  「噢噢噢噢噢二位!」露嚇得都結巴了,「我們阿拉斯托剛剛成年沒多久,二位見諒、見諒……」

  洛裡望著樓梯口閑適愜意聊天的兩人,忽然前所未有地堅定起來:蓋爾·納什一定犯下過那些罪行,她就是個草菅人命的女魔頭。

  這裡面不存在絲毫隱情、冤情與私情。

  洛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敲響了通往審判庭的大門。哪怕隔著厚厚的一扇門,他都能聽見門內如波浪般泛起的漣漪。

  「肅靜。」主審法官敲了敲小錘,「傳被告蓋爾·納什、蓋勒特·格林德沃到庭。」

  洛裡與穆迪合力將門一推,一剎那全場沉寂。

  「女士優先。」

  「本來就該我先。」

  蓋爾·納什將行,忽然又有點躊躇。

  「又怎麼了?」穆迪顫顫巍巍地說,他都能看見門內領導們殺雞抹脖子地衝他使眼色了,這是干嘛呀,門開了不往裡走了?你當是麻瓜進教堂前突然悔婚嗎?

  「變個東西給我拿著!快點!」她急急地伸出手來,「這袍子沒口袋!我又沒魔杖!我總不能甩開兩只手、大步向前邁吧?」

  露看了看她修身開衩的長袍和纖細的鞋跟,滿臉了悟:剛剛她下樓梯時,一手拎著不便的下擺,一手搭在洛裡的肩膀上。

  倉促之間,她也沒什麼想法,好在這個咒語已經簡單到刻在他們腦子裡了:「鮮花盛開!」

  於是蓋爾·納什捧著一大束垂落如瀑布的粉白蝴蝶蘭,昂然入場。

  還真挺像個新娘的,洛裡都不敢押著她了,怕占人家便宜。可他一缺位,被告立即就有些麻爪,她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面對著一模一樣的三個席位不敢落座。

  「咳!」主審法官清了清嗓子,使了個眼色。

  洛裡悄悄貼邊溜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被告與主審法官的眼神交流告一段落,他心累地嘆了口氣,默默站到蓋爾·納什身後,像個保安——而女魔頭安然端坐,又活像是來參加兒子婚禮的。

  格林德沃進場的時候就低調多了,或許是他明知重頭戲不是自己,或許是他真的……在某些事情上問心有愧。總之,他表現得像阿不思·鄧布利多只是一位普通的宿敵,而不是妻子(劃去)其他什麼關系。

  從頭到尾,他們之間都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洛裡一顆心忽上忽下,終於在他看到從來都空置的辯護席上翩翩然站起一位金發碧眼、烈焰紅唇的美麗女巫,優雅地向法官與陪審團欠身致意時,完全沉到了谷底。

  「我是納什小姐的辯護律師,菲利帕·霍金斯。由我全權負責納什小姐的無罪辯護。」

  「那我呢?」滿庭無聲之中,有人插嘴,「不管我嗎,蓋爾?」

  「您?」菲利帕目光一轉,「得加錢。」

  蓋爾·納什面無表情,唯有顫抖的嘴唇暴露了她正在強忍笑意。

  洛裡翻了個白眼——作為決鬥的輸家,格林德沃的個人財產都歸鄧布利多所有(emmmm……);作為被公訴的罪犯,「Alliance」的財產都充公了啊!

  法官不得不又揮動他的小錘,催促公訴人趕緊起來走流程——公訴席上坐滿了人,這女魔頭怎麼天南海北、滿世界地犯法?

  於是經過一番友好推讓,一位張嘴就是濃濃南歐味兒的男巫站了起來,指控蓋爾·納什一手造成了1908年的墨西拿地震。

  菲利帕·霍金斯噙著一縷程式化的微笑,等著他上證據。

  意大利男巫卡了一下,出示了兩張干巴巴的紙:嘍啰A的證人提到,嘍啰A隨口說過一句「納什小姐去了一趟意大利,墨西拿就地震了」。

  「我在家喝了口水,元■就往東海岸扔了顆■彈。」菲利帕眼睛都不眨。

  第二張紙是「Alliance」意大利分部的成員,承認在地震前三個月,接到了總部關於納什小姐的接待通知,但他也承認,納什小姐就是請他們全體吃了頓飯,然後就自己玩得不見人影。

  「我在紐約喝了口水,■首就往東海岸扔了顆氫■。」菲利帕呆呆地說,簡直是在故意裝傻。

  意大利巫師泄氣地聳聳肩,老老實實又坐了回去。他本來就沒抱什麼希望,甚至都不相信——鄧布利多通知他們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如果巫師單槍匹馬能掀起一場如此浩大的地震,那他現在就投了「Alliance」!但鄧布利多也不能提供更多的證據了,他只是表示「隱隱約約有聽說」。

  下一位代表更加沒底氣,他指控蓋爾·納什進行非法的黑魔法研究,最終導致他們損失了無人區裡的幾千棵樹,但得到了一片湖。

  「學術研究沒有正義與邪惡之分。」菲利帕彬彬有禮地說,宛如一位語重心長的的老師,「否則F·D·R怎麼不去捅奧本海默兩刀?」々

  一位黑人巫師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低著頭狂翻筆記本。「你是證人。」陪審團一位女巫提醒他,「一會兒下去站中間作證的。」

  「噢噢!」黑人巫師又坐回去了。

  「所以現在是中場休息嗎?」菲利帕失笑,「法官閣下,我申請為納什小姐拿一雙拖鞋,她為了能以最好的面貌見到她的愛人,穿了一雙極其不舒服的高跟鞋——畢竟在過去的二十二年裡,他們沒有一天分離。」

  陪審團與公訴人面面相覷。

  「噢得了吧,霍金斯小姐。」蓋爾·納什友善地提醒她,「這招對麻瓜法官有用,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比你更明白、我究竟是不是一位嬌軟柔弱的無辜女巫。小心用力過猛,讓他們覺得我是個變態。」

  「抱歉,納什小姐。」菲利帕從善如流,「我辯護的原則一直都是:從不問當事人是不是真的做過。」

  天啊,這是請了個訟棍?洛裡搖搖欲墜。

  法官示威般地揚起了他的小錘,還有些躁動的法庭頓時安靜下來,唯有格林德沃微微一笑。

  「因不可抗力因素,事發國相關單位已無法到庭,暫由英國魔法部麻瓜應急對策司駐唐寧街高級專員阿奎納斯·普威特代為提起公訴。」法官臨時說明了一下,擁擠的公訴席上茫然地站起一位發頂略禿的中年男巫來,一份材料被簡單粗暴地塞進他手裡。

  「照著念就行。」他的同事忒修斯·斯卡曼德低聲囑咐。

  洛裡有些愣神,實在不明白是什麼「不可抗力因素」導致整個魔法部派不出一個會寫材料、念材料的閑人,但隨著普威特聲音逐漸顫抖、其他人表情也逐漸失控,洛裡簡直——

  他低頭瞥了一眼小小一只坐在扶手椅裡的蓋爾·納什,只覺得一陣惡寒。

  「盡管缺少恰當的公訴人,但還好我們有許多證人。」主審法官耐心等待大受震撼的普威特顫顫巍巍念完稿子,「傳污點證人奧托·馮·霍恩洛厄到庭作證。」

  另一扇門悄然打開,一位理應和格林德沃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巫緩緩走進來。他的頭發已然十分花白,骨架子不小,但整個人卻又瘦又佝僂,單就精氣神來說,他簡直能當在場所有人的爺爺——通常只有一百三十歲以上的老人才會呈現出這種塚中枯骨般的精神面貌。

  「天啊!」蓋爾·納什驚訝極了,她一度站了起來,雙手扶著齊胸高的圍欄,「奧托,你還活著!」

  「托二位的福。」奧托的目光毫無感情地從蓋爾·納什臉上滑過,但卻一直擰著脖子,不敢去看格林德沃。

  「介紹一下你自己。」首席傲羅捅咕了代理公訴人一下,後者如夢初醒,連忙念台詞,一邊念、一邊以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注視著蓋爾·納什。ゝ

  「我從1900年開始追隨格林德沃先生,我在的時候,文達·羅齊爾還排不上號。後來我被調去跟隨蓋爾·納什,全權負責在東方的一切事務。」

  「什麼事務?說得具體一點。」

  「把一些裝置安放到她指定的位置,有的在海裡,有的在山裡。」

  「什麼樣的裝置?」

  「我不知道,是她自己做的,像個金魚,每天會吐泡泡,我們只需要記錄下泡泡裡的數字,每周、每月、每年彙總起來,報給倫敦。」

  菲利帕貌似認真地聽著,但按照某種節奏依次敲擊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無聊。「我建議你多說點,證人先生,你有沒有什麼更『邪惡』的內容?」她屈起手指比了個引號。

  「我相信那些數據是有關於大地震的,她後來還給了我們一個公式,套進去算,會得出一個數字,那是距離地震開始還有多久,單位是月!」

  「所以本來就有一場地震,這關我們納什小姐什麼事?」訟棍伸出指尖血滴般鮮紅的手,隔空點了點聽得入神的意大利巫師。

  「還有一個咒語!」奧托又想起一件事來,「還有一個咒語……每天都要念,就對著她放裝置的地方,把魔杖尖插進土裡或者海水裡。」

  「還記得嗎,是什麼咒語?」菲利帕滿臉同情,「其實以您的精神狀況,強要您作證是不人道的。」

  「在她掌心紋著!是她在非洲學的!」奧托終於被她刺得破了防,他吼起來,像一頭病入膏肓的老牛,「你們看她的手!」

  所有人都齊刷刷地向被告席看去,甚至包括格林德沃。蓋爾·納什也十分配合地將雙掌掌心示於人前,右手潔白無瑕,左手的確紋了一行字。

  洛裡義不容辭,可他湊近一看,旋即尷尬地後退了半步。

  「是我愛人的名字。」蓋爾·納什心平氣和地說,「秀恩愛是異性戀的天賦人權。」

  法官就好像沒聽見一樣,他看向公訴人,寄希望有人能從之前的某份口供裡找到那個咒語,但所有人都讓他失望了。

  「好吧!」法官無奈地繼續敲錘,「我們還有一位證人能提供那個咒語的准確版本。」

  通道內的小門再一次打開,先前只是出現在女巫手掌心的名字,這一次活生生地走進所有人的視線。

  「早上好,西弗勒斯。」蓋爾·納什快活地和他打招呼,「昨晚睡得怎麼樣,我記得你認床。」

  「我不認床。」證人走到半截,毫無預兆地停在被告的圍欄前,「啊,沒錯,我認床。」

  洛裡心裡暗道不妙,不知道該不該大吼一聲「這裡不准秀恩愛」,但兩人頂著來自阿不思·鄧布利多的灼灼目光,也只是隔著圍欄互相拉了拉手而已。

  法官的小錘蠢蠢欲動。

  「他是不是不行了?」格林德沃幸災樂禍,「他就沒給自己弄點藥?」

  小錘猛敲!

  「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吧!」蓋爾·納什惡狠狠地說,「我懷疑你那■兒都要長蜘蛛網了!」

  小錘被施加了一個「聲音洪亮」,震耳欲聾的「梆梆」聲在層高十分豪橫、曾經是城堡大廳的審判庭中回蕩。

  「證人提供證詞。」主審法官匆匆催促,「回到你自己的位置!」

  「紙質材料已經提交。」新證人不耐煩地說,「那裡太擠了,我不和叛徒站在一起。」

  難道你就不是?洛裡難以置信,但證人和被告攜手而立,對視時彼此的眼中都有笑意,顯然有什麼心知肚明的默契在那裡——算了,他跟著瞎急什麼!

  公訴人們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地翻,洛裡有些尷尬,正想不動聲色地離他們遠點,就聽到新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洛裡·麥金農和露·麥金農,沒錯……」

  他心裡一蕩,怎麼回事兒?

  「……滅門。」ゞ

  這個詞很可怕,但洛裡無暇細思,他滿腦子都是某個模糊的、夢幻的場景:露提筆署下自己的姓名,落款是「露·麥金農太太」。

  天啊!這、這太……天啊!

  洛裡面紅耳赤,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很想去問一問那位德低望重的著名學者、常年曠工的鳳凰社戰士:是要給他和露做媒嗎?

  「找到了!」一聲驚呼,懵懵懂懂、全然不在狀況內的黑人巫師旋即被趕下了台,跑去和叛徒站在了一起。

  「這是我們那的咒語啊!」黑證人捏著剛拿到的證詞,滿臉驚喜。

  「拿來做什麼的呢?」菲利帕笑問。

  「打獵。」黑證人誠實地說,「想吃肉了我們就用這個,動物很敏感的,過幾天我們就會迎來一場小規模的遷徙,這種時候抓黃羊什麼的,比較好抓。」

  菲利帕挑了挑眉,笑而不語。

  「請問三號證人!」眼見得代理公訴人普威特還在為新證人——大概就是二號證人——與被告的復雜糾葛而震驚,洛裡的大領導不得不一把將人薅開,自己以身相代,「這個咒語的原理是什麼?是否通過對大地造成刺激、繼而影響到動物?」

  「差不多吧!」黑證人撓撓頭,「說實話我沒想過,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倒真覺得有可能。」

  「抗議!」菲利帕立即舉手,「控方在誘導證人!」

  「抗議有效。」法官敲敲小錘,「限你方一月內提交斯瓦希裡語魔咒專家出具的證詞。」

  公訴席上立即有人快步走出,菲利帕盯著那人的背影,微微一笑:「你們常常打獵嗎?」

  「上學的時候經常,那時候餓得快,變動物也更消耗體力,萬一再變個大型食肉動物,天天餓得眼睛發綠,我們那條件一般,不能和英國比。」

  「噢,那貴國經常地震嗎?」

  「誒?不啊!」黑證人茫然一時,「啥玩意兒是地震,印像裡一次都沒有。」

  「那我想請問一號證人,你們每天念完咒後,能明顯感受到大地的震動嗎?」

  「不能。」奧托冷冷地說,「什麼都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大家甚至懷疑自己根本沒掌握那個咒語。」

  「那你們這麼多人一齊每天念咒,一共堅持了多長時間?」

  「十年,或者十一年,我記不清了。」

  「直到地震來臨前的最後一刻嗎?」

  「不是。」奧托神情更難看了,「我們大概提前一年就停下了。」

  「我這裡有一張表,是大地震之前的十五年間、本島所發生的所有小規模地震清單。請問一號證人,其中有哪一場是明確發生在附近的裝置念咒之後嗎?」

  所有前來作證的證人都立下了牢不可破的誓言,絕不能做偽證、更不能避重就輕,必須發自內心地說實話。因此奧托的神情扭曲了一陣兒,最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我不能確定。」

  「也就是說,」菲利帕無辜地攤開手,「就算我們驗證了咒語的原理,也沒有人能證明,咒語與地震之間存在明確的強聯系咯?」


第128章 1945·無恥之徒(四)

  「請看第一號證物。」忒修斯·斯卡曼德不甘示弱,「蓋爾·納什是一名麻瓜地質學學者,證物是她出版的畢業論文《關於板塊構造學說的猜想》,這篇文章仍被認為是該學說的淵藪。而在論文中她用來劃分板塊的依據,就是板塊交界地帶地殼運動格外活躍,因此地震、火山噴發都極為頻繁。因此我們合理推斷,蓋爾·納什具有過硬的專業知識來推測出,日本將有一場大地震。」

  「您上過麻瓜大學嗎?」菲利帕心平氣和地問,「我上過——我可以明白地告訴您,哪怕到了牛津、到了我母校這種程度,本科生的畢業論文也遠遠不足以匹配您口中的『學說淵藪』的高地位,或者直接白點說吧,那就是屎。」

  她也隨之拿出了證物:「而且,納什小姐在校五年,每一門課都是低空飛過,甚至還被校監約談。二號證物,蓋爾·納什的成績單,請各位查看。」

  「羅伊娜·拉文克勞會為你羞愧的。」

  「真的很難好不好?」蓋爾·納什憤憤不平,「那些課大多數都和我要學的知識沒什麼關系!」

  洛裡一時咋舌,這顯然意味著:1.蓋爾·納什真的是個學渣,2.她確實是有目的地進行了這門學科的修習。

  但那又怎麼樣呢?菲利帕·霍金斯說得沒錯。

  三號證人鞠了一躬,下去了,女魔頭有些依依不舍:「你也要走嗎?」

  「我在這裡陪你。」二號證人堪稱溫柔地說,洛裡覺得他但凡寫書、上課、開講座有此時的一半平和,那此人在巫師界的地位絕對不會亞於鄧布利多,「坐好。」

  蓋爾·納什點點頭,單腳立著,另一只腳將扶手椅勾到圍欄邊,乖乖地坐下了。兩人的手一直牽著。

  庭審又陷入了停滯,因為一號證人奧托·馮·霍恩洛厄的腦筋是真的不夠靈光了。和年富力強的同齡人相比,他老得如此迅速而明顯,洛裡有些好奇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她還讓我們取代上層社會的一些人,首當其衝的就是皇帝。」奧托慢慢地說,「她來了以後,用奪魂咒控制了皇後與皇太子妃……她就是西園寺直子。」

  「由於事發國所有文字資料都已湮滅無存,以下我所提到的內容來自該國原殖民地及鄰國提供的版本。」菲利帕顯然早有准備,而且很有條理,方方面面吊打人多手雜的控方,「那麼我的第一個問題是,西園寺直子是誰?」

  奧托一滯。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說著,有些絕望,「我一直請求她前來日本坐鎮,她一直拒絕一直拒絕……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收到總部的消息,說納什小姐已經登船了,讓我做好准備……後來我偽裝成她的侍女,她以『西園寺直子』的身份成為宮廷女官。」

  「關於這件事的補充說明——」忒修斯連忙站起來,嘴巴說著,眼睛和手還在亂翻,直到身旁的同事遞上他想找的材料。洛裡望著桌子堆成山的各種證詞與證物,不由感到一陣慶幸:當法警怎麼了,就是腿腳累點,他要是被拎去做文書工作,估計要被罵成狗。

  「陪審團」裡有人「咳」了一聲,忒修斯只好拎著材料跑下去叛徒身邊站好。

  「關於凡爾賽事件的補充說明——」他清了清嗓子,「彼時納什喬裝潛入麻瓜正在開會的凡爾賽宮,以英國首相的名義一手炮制了所謂的『大轉彎』,與她同時取代法、意首腦的『Alliance』成員至今在逃。有時任首相的親筆證詞,但遺憾的是,他已經無法親自前來作證了。」

  「所以呢?」菲利帕氣定神閑,「西園寺直子與凡爾賽有什麼關系嗎?」

  「或許沒關系。」忒修斯從容應答,「只是增加一條罪證,畢竟一號證人當時遠在萬裡之外,法國的事他不知情。」

  他鞠了一躬,回到座位上。這一樁似乎沒得洗,巫師利用魔法插手麻瓜社會為自己謀私利,這種事屢見不鮮,何況納什為了維持魔法的威懾,並沒有讓倒霉的首相忘記此事,反而讓黑暗持續籠罩著某個高級小圈層,長達幾十年。

  洛裡想起自己剛考上傲羅那年,某一天首相官邸忽然從裡到外變得一片漆黑,像被無聊的閑人闖進來裡裡外外細細塗了一層黑漆,所有的植物都枯萎了,再也長不出新芽。

  整條白廳街亂成了一鍋粥,前首相(應該就是首席傲羅說來不了的那位)嚇得舊病復發,半個魔法部被緊急薅了過去,最後還是首席傲羅見多識廣,先將烏漆嘛黑的顏色恢復了過來。

  但是土地真的沒法子。洛裡當時也擠在首相辦公室裡,緊貼牆根的小角落,一邊聽著油畫絮絮嫌棄他該換洗制服長袍了,一邊望見首相從書桌上拎起一份文件,顯然是近來放在手邊常常翻閱的。

  「幕僚室給我的。」他直接遞給了部長,兩人關系好像還不錯ヾ,「建議我注意來自遠東的威脅,最好提早布局,就像我們對中東做的一樣。」

  部長還沒看幾頁呢,首相就一把奪了,抬手扔進熊熊燃燒的壁爐裡。

  「給她傳個話,告訴蓋爾……我知道你們一定能做到。」首相懇切地握住老伙計的手,「就說無論如何,看在曾經共事的面子上,先讓我們將眼下的難關渡過去。」

  當天下午,市政的園藝工人來為首相花園換了一些新土;第二天凌晨下了些小雨,首相的窗前長出一排細細的天竺葵綠芽,像「跳舞的小人」那樣拼成一行字:

  別怪我事先沒有警告你。ゝ

  被派去給首相拔草的洛裡表示,首相還挺堅強的,換他早就嚇得辭職了。

  「我注意到您還有一頁,為什麼不念呢?」菲利帕望著剛剛回到座位上的首席傲羅,「控辯雙方的證物都是同步的,恰好我這裡也有一份口供,我來代勞吧——『我控訴蓋爾·納什謀殺內閣成員E·D·A·斯文頓』,這不是罪證嗎?怎麼不念呢?」

  首席傲羅尷尬一時,他站起來,硬著頭皮說:「經過核查,我們在前首相的大腦裡發現,的確是麻瓜先設下圈套、埋伏納什想殺她……」

  「陪審團」裡傳來一陣騷動。洛裡知道他們,這些人如今高高在上地束手坐在這裡,有幾個是真心對麻瓜愛得深沉?他們選擇聯手對付「Alliance」,也不過是因為輸了就要屈膝臣服於格林德沃的控制,手裡的權柄要被分薄,治下的巫師會被洗腦帶走,沒人甘心情願當個沒實權的傀儡。至於麻瓜……洛裡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連他都覺得麻瓜很煩,天天打來打去,產生無窮多的事務。

  所以忒修斯·斯卡曼德選擇隱去這段,所以菲利帕·霍金斯一定要揭破這段:看看吧,麻瓜就是這樣一種反咬一口的東西,政客的虛偽大家誰不知道誰啊?這證詞難道可信嗎?

  「抗議!」菲利帕再度舉手,「這不公正!」

  「抗議有效。」

  「讓我們回到東方來吧!」菲利帕大狀一秒變臉,「據我所知,彼時的皇帝重疾纏身,甚至已經無法應對一些禮儀性公務了,對嗎?」

  「……對。」

  「所以說,納什小姐為那個國家提供了一位年輕強壯、頭腦清晰的統治者,這難道不是一種造福嗎?還是說,她又借此牟利了?」

  「……她推行了一條很嚴酷的征稅法令,將大多數僑民都趕回了中國!」奧托眼睛一亮,「這難道不能夠佐證嗎!」

  「這是基本的人道主義關懷,納什小姐有一半中國血統,這麼做無可厚非。至於她為什麼不提醒旁人,先生,納什小姐是一位女巫,而不是聖母瑪利亞——否則中國大可以宣稱聖城耶路撒冷自古以來就是他們的領土,畢竟上帝的母親和上帝的弟弟都是中國人。」

  洛裡大震驚,麻瓜上帝還有個中國弟弟?

  「等等。」法官敏銳地發現了一個盲點,「被取代的麻瓜皇帝呢?」

  「死了。」

  「誰動的手?」

  「我。」

  「被告向你下的命令嗎?」

  「不是!」奧托暴躁起來,「她不管這些!她從來不管善後!」

  洛裡共情了奧托一秒。

  菲利帕·霍金斯發出一聲謙虛的嗤笑,通常這代表著一場小勝。

  「奪魂咒。」陪審團裡有人提醒。

  「請求現場展示閃回咒。」菲利帕不慌不忙地說,「雖然那兩根魔杖都有二十多年沒用過了,但究竟是什麼高級閃回咒能追溯到1919年左右,我拭目以待。」

  那還展示嗎?證物保管員人都站起來了,只好用眼神無聲地請示領導。

  試試吧,他領導不報什麼希望地抬了抬下巴。

  壞消息:奪魂咒確實找不著了,但好消息是,找到一個阿瓦達索命咒!不過看看辯方律師那副看都不看、氣定神閑的姿態,就知道她肯定還有話說。

  「其實我不明白納什小姐到底有什麼必要施奪魂咒,因為彼國的皇後與皇太子妃只被期待以兩個職能:『美麗擺設』和『生育機器』,事實證明她們連最起碼的美麗都做不到。或許,『西園寺直子』的形像是一位顛倒眾生的尤物,為防止不必要的攀比心與嫉妒心影響大局,她選擇用奪魂咒——是這樣嗎,一號證人?」

  「不是。」奧托咬牙說,「那是個很有親和力的、很有民族特色的女性形像,就像女兒與姐妹。」

  菲利帕攤了攤手,那意思是「你看吧」!

  洛裡聽到二號證人問蓋爾·納什:「所以你為什麼?」

  「以防萬一啊,人心隔肚皮嘛!」女魔頭晃了晃擱在大腿上的花束,那玩意兒擋住了她的肚子,「我剛剛被斯文頓背刺,看誰都像二五仔。」

  「讓我看看,噢您還控訴……哇哦!蓋爾·納什對麻瓜航母『簡妮·布蘭登』號編隊全員施加大規模奪魂咒……請問格林德沃先生,您能做到嗎?」

  「這時候想起我了?」格林德沃隱晦地翻了個白眼,「我做不到,有接骨木魔杖也不行。」

  「我這裡向法庭提交了一份由美國魔咒大師、伊法魔尼在職教授尤拉莉·希克斯女士提供的證明,她認為這種規模的奪魂咒至少需要五十個與納什小姐同等水平的黑巫師。而一號證人卻認為這是納什小姐單槍匹馬造成的。閣下,我認為一號證人已經不再具備足夠清晰的頭腦與意識出庭作證,在一號證人與納什小姐有私仇的情況下,他的證言可信程度並不高。」

  「我還沒老糊塗!」奧托憤怒地揮舞起拐杖,他是污點證人,上庭前難免要沒收魔杖的。

  主審法官回頭與同事們商量了幾句。

  「由於雙方信息不對等而造成誤會,這也是可能的。」鄧布利多寬容地說,「被告,對於麻瓜航母一事,你如何解釋?」

  「我沒什麼好解釋的,『大轉彎』裡簽下的條約並沒有廢止,根據條約內容,麻瓜海軍本就有義務提供保護、反擊與威懾。首相知道我沒死,猜也猜得到我的目的,我要他做什麼,他不敢不做。他們曾許諾我一個『遠東總督』,當時我沒要,後來反悔了,就這樣。」

  蓋爾·納什拉了拉與二號證人相握的手,笑道:「當時他也在場,就是『遠東總督』的時候。」

  「確實。」二號證人言簡意賅。

  「陪審團」裡一陣竊竊私語。所以這根本就是一輪遲遲不能成交的利益交換,納什胃口大,麻瓜不舍得,雙方反復扯皮、亮肌肉,最終麻瓜不得不妥協,原先的價碼如數奉上,還搭上了「大轉彎」。

  巫師眼裡的超大規模奪魂咒,只不過是影子總督在行使她的權力。

  搞什麼非洲魔法又是數據又是裝置的,根本看不懂,要說政治,那高台上這群人可就不困了啊!

  「下一項。」蓋爾·納什解釋完畢,輕輕抬了抬下巴。

  主審法官回頭清點了一下人數,愕然發現大部分人甚至很能共情被告——與麻瓜的交往日逐增多,所有人都發現了他們有多難纏,但蓋爾·納什打贏了一場與麻瓜的拉鋸戰,過程或許不夠漂亮,但她踩著麻瓜的頭教他們做事,麻瓜甚至沒有在證詞中多提一個字。

  這似乎是一條新的出路——怎樣和難搞的麻瓜雙贏呢?像格林德沃那樣的零和博弈,注定是沒戲了。

  「裁判庭無異議。」法官敲敲小錘,「證人注意控制情緒,如果你害怕遺漏,可以提取先前錄好的證詞輔助思考。」

  「那個糖……」奧托頹然又嘶啞地說,「糖裡有東西。」

  洛裡看見蓋爾·納什忽然扯了扯二號證人的袖子,二號證人就給證人席也變了一把扶手椅。庭上看見了,卻無人攔阻,他征詢般地看向首席傲羅,也只獲得了一個幾不可見的搖頭。

  唯獨被照顧到的一號證人不肯領情,他輕蔑地看了看那把椅子,反而挪得更遠了些。主審法官嘆了口氣,洛裡都沒見著他怎麼碰手邊的魔杖,伴隨著「膨」的一聲,另一把更蓬松柔軟也更匹配證人個頭的高椅出現在一旁。

  證人依舊不坐。他甚至鄙夷地「哼」了一聲。

  「算我的。」忽然有人說。

  證人渾身一顫,他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想回頭,可是又不敢。

  「坐吧,奧托。」格林德沃又說,「多少年了,我們幾個坐在這裡,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Alliance」內部生態可真夠怪的啊,洛裡心想。

  等心情激動的證人終於停止啜泣,辯方律師才又開口:「什麼東西——奶油夾心嗎?」

  「我不知道。」證人不得不又一次承認,「某些有毒的東西,別忘了她的丈夫是誰——」

  「抗議!」菲利帕立即舉手,「我的委托人與納什小姐,無論在麻瓜還是巫師社會中,均無符合法律的婚姻關系。盡管他們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但按照我的委托人原籍所在國即英國未頒布的《婚姻法》草案來看,雙方同居未滿四年,不構成事實婚姻;按照奧地利——剛獨立的麻瓜政體還沒來得及頒布相關法條——前宗主國的《婚姻法》,沒有舉辦儀式、也沒有在有關部門官員面前自願宣誓的夫妻,至少需要同居五年以上,才能在法律上獲得等同於合法夫妻的地位。所有的一切,我的委托人與納什小姐都不符合。」ゞ

  什麼她的委托人?洛裡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假撇清!」格林德沃也冷笑。

  洛裡不明白他有什麼好笑的,他想撇清還撇清不了吧?壓根沒人懷疑啊!連其他「Alliance」成員都看淡了,或許也是心灰意冷了,連一位檢舉主審法官的都沒有。

  「不,蓋勒特。」蓋爾·納什正色轉過頭來,「他們可以說我是蠱惑引誘正道人士的邪惡女巫,但不能說西弗勒斯是與我同流合污的黑巫師。」

  「如果他是被魔杖架在脖子上逼著來作證的,或許我還會禮貌性地感動一會兒。」

  洛裡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作證!是!每位!公民!當盡應盡!的!義務!怎麼回事啊?怎麼回事啊!干他們這行兒的最討厭大言不慚的法盲了!人家好歹只是「作證」,頂多是愛情與道義無法兩全,你可是真刀真槍明晃晃地「做對」啊,幾十年啊!

  「你把那封信排在第幾號證物,法官閣下?」蓋爾·納什忽然揚眉一笑。

  「最末一號。」法官搖搖頭,「我想現在並不是拿出來的好時機,它究竟能證明什麼,還未可知。」

  「什麼信?」二號證人忽然將被告猛地一拉,蓋爾·納什半個身子都被迫壓在了圍欄上,「你不是答應過我的?再沒有瞞著我的事了?」

  辯方律師嚇得差點兒要舉手,待看清是內部自相殘殺,她毫不客氣地翻了個流利的大白眼。

  「我寫信、寄信都在你眼皮底下啊,你問給誰寄,我說鄧布利多,你忘啦?這根本不能算!」蓋爾·納什拼命把自己往後拔。

  「沒有的事!」二號證人現在看上去非常可怕,他看上去比洛裡這些日子見過的任何被告都更像一位陷入絕境的黑巫師,「我記得這些年來的每一天,蓋爾,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蓋爾·納什卻只是微笑。

  「如果再來一次卻還和從前一樣,那『重來』又有什麼意義?我讓科克沃斯的每一個孩子都不必做『西弗勒斯·斯內普』,難道還會讓『西弗勒斯·斯內普』本人重蹈過往的覆轍嗎?你從前想要卻沒能得到的一切,我都會為你捧來。」

  洛裡聽不懂,但洛裡大受感動。他掃了一眼庭上,發現法官和首席傲羅也是差不多的又茫然又震撼的表情。但二號證人完全不吃這套。

  「你做了什麼?」他堅持追問。

  「閣下!!!」格林德沃忽然大力地拍著面前的圍欄,發出陣陣清脆的聲響,「能不能把這兩人拖下去?我惡心!」


第129章 1945·無恥之徒(五)

  洛裡不明白怎麼就休庭了,就因為格林德沃說他惡心?他那是真惡心嗎!他那是在給蓋爾·納什解圍好嗎?

  但顯然休庭是一種更好的解圍,彼此對峙的被告和證人被迫分開,證人甚至被請求去看一看據說「惡心」的格林德沃的情況,如果能提供一點兒魔藥就再好不過了。

  「我沒有靈丹妙藥,鄧布利多。」二號證人余怒未消,「靈丹妙藥在你嘴裡。」

  剛好站在格林德沃身後的露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厥過去。

  「沒想到他還會誇人。」穆迪現在也知道了二號證人的身份,還是本能地不喜歡這種看上去就一點都不偉光正的人物。

  「誇、誇人?」露難以置信。

  「誇鄧布利多口才過人吧?」穆迪清澈地望著她,「不是這樣嗎?」

  「年輕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露猛拍他的肩膀,全然不顧自己只比穆迪大了幾個月。

  洛裡遙遙望著他們,心裡不是不羨慕的——怎麼他就不能和露一起執行任務呢?但他也承認,以他沉悶無趣的個性而言,還是一個人默默待著觀察世界的好,反正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比他更鮮活有趣,連年輕人蠢蠢的樣子都很可愛。

  洛裡·麥金農和露·麥金農……

  「一臉痴呆相的在做什麼?」蓋爾·納什輕盈地從他身邊經過,「沒聽見鐘聲?開庭了走啦!」

  洛裡連忙跟上,他一邊猶豫著要不要主動幫被告將座椅搬離靠近證人通道的那一側,一邊痛心疾首於自己越來越像個訓練有素的保安。

  「你再這樣我越獄了。」被告嘲笑他。

  「為什麼?」洛裡脫口而出,「為什麼你們都這麼——」

  「少見多怪!你吃飯前會緊張嗎?」經歷過第一次的堂皇入場後,被告此時悠閑地像是要去看麻瓜電影。

  「吃飯?我、我為什麼要吃飯?」

  「唔,好問題!」蓋爾·納什停下來,轉頭瞧著他,「餓了才會吃飯,孩子,飢餓是所有生靈都無可避免的命運,或許不止是生靈,連攝魂怪也會餓。而吃飯是我們面對命運做出的選擇、是我們維持身體機能所必須償付的代價——如果你吃飯前不會緊張哭泣坐立難安,那麼我們也不會。」

  直面命運麼?就這麼簡單?但是……好像又挺難的。

  「可——」他悄悄指了指正伏在律師席上打盹的菲利帕·霍金斯,卻壓根不敢試圖尋找二號證人的影蹤。

  「啊……我只是要面對命運,又不是要擺爛。」蓋爾·納什翩然落座,「野獸會盡量尋找更大的獵物,野人也會摘取更飽滿多汁的水果,我們已經各自做了所有能做的、該做的,現在只等兌獎啦。」

  「希望我到了您的年紀也能這麼豁達。」洛裡咕噥道,總算知道年齡與身材是女巫的大忌,沒敢說出聲。

  二次開庭後被告席附近的格局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二號證人仍然不願意和一號證人坐在一起,但他又不想搭理自己的……呃,被告,所以干脆冷臉站在一旁,只是不牽手了而已。

  頗感欣慰的代理代理公訴人忒修斯·斯卡曼德立即提問了他:「二號證人,你知道所謂的『橫濱糖果』藏有什麼嗎?」

  「我不確定。」他說,「蓋爾曾經成功地用魔法結合麻瓜的辦法分離出了龍痘病毒,又強行將其與麻瓜的致命病菌捏合在了一起,後來格林德沃從馬什哈德找到了豬瘟……或者豬流感之類的東西,基於她的原理成功炮制了『土耳其大流感』。」

  「請問您的證據在哪裡?」咄咄逼人的辯方律師在面對委托人時堪稱溫柔謙遜,這年頭律師也不好做。

  「我就在她身邊。」二號證人輕描淡寫,「我的眼睛、我的記憶就是證據。」

  「另有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高級治療師蘭斯洛特·沙菲克的證詞,被告在親手為自己接種實驗病毒後瀕危,一度心髒停跳,後因腦死亡,由二號證人以其獨生女父親的名義,簽字同意接受魔法部神秘事務司的大腦再生實驗。」首席傲羅匆匆念著,「關於緘默人的證詞……呃……」

  「來了!來了!」一名英國魔法部的女巫一路小跑著進來,一手按著尖頂帽,另一只手高高托起個……人頭?人頭???捕獵黑巫師的本能動了!

  「沒錯。」人頭的嘴巴一張一合,高聲喊出低沉的單詞,那便秘的樣子活像個歌劇院裡的男低音。

  洛裡恍然大悟,所以這才是休庭的目的?他憤憤然看向格林德沃,好你個濃眉大眼的竟然背叛——等等?他不對勁!他是站哪邊的來著?

  「這也算?」辯護律師難得有點茫然。

  「算。」陪審團一起點頭,其中也包括德奧魔法部首腦。

  「關於『土耳其大流感』一案,由我本人提供證詞——我參與了那一次調查。」主審法官淡淡地說,「蓋勒特·格林德沃,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沒有。」格林德沃笑道,「願賭服輸,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

  「我有!」辯方律師抗聲道,「根據您本人的證詞,法官閣下,納什小姐在此次事件中承擔的角色完全是正面的,如果沒有她,還會死更多的人。」

  「的確。」主審法官坦然承認。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她是搞了超級病毒,但全霍霍自己了;她老板篡奪她學術成果搞事情了,她也立馬聯合正義的朋友力挽狂瀾了;可她裡外不是人的這一切,到底和那個破糖有什麼關系?

  「毫無疑問,糖裡含有某種類似於病毒的東西,其成分比初代版本更加『豐富』。」二號證人已經學會了不打自招、主動開口,而辯護律師看上去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備,「只有吃了糖、又吃了其他吃過糖的人,才會患病,病種完全隨機。過程中,或許是基於自然演變,還出現了一種新的病毒,不必非要先吃糖,只吃人也有可能患病。」

  幾聲清晰的干嘔,陪審團裡連滾帶爬地跑下去兩個人。洛裡強忍胸中的不適,深覺自己低估了巫師官僚們的素質——又是一連串干嘔——好吧,事實證明他們純粹是震驚過度反應不過來。

  是啊,人怎麼能吃人呢?

  「或許有沒有一種可能,人也可以不吃人?」菲利帕·霍金斯神色如常。

  「她摧毀了那個國家!沒有食物!什麼都沒有!連一滴干淨的水都沒有!」奧托憤怒地在身上抓來抓去,想找個什麼東西砸她!

  「也可以不吃。」菲利帕一字一頓、緩慢而冷酷地說,「作為人而死,或者,作為獸而生——屠殺野獸不需要承受任何道德與法律上的評判,只要你有錢有本事,先生,剛才那位三號證人想必很願意帶你去狩獵活屍布,或者大像。」

  「狡辯!你這是純粹的狡辯!」奧托悲憤地叫喊起來,「無恥!」

  「迄今為止所有的這些,您大多有份參與,先生。」菲利帕完全不以為意,「所有的罪孽,所有的死亡,都有您的一份——哦,您是納什小姐的第一助理,您占大頭。」

  「我、我占大頭?」奧托一愣,繼而搖搖欲墜。

  「畢竟納什小姐只張張嘴發號施令,她不能保證您是不是一定會服從,又會忠實地執行到哪一步,對不對?事情是您做下的,奧托·馮·霍恩洛厄!」

  當頭一聲棒喝,一號證人搖搖欲墜,已經快要崩潰了。

  「我當然……我當然會去做。」他似哭似笑地辯解著,「我是完全忠於先生的,他希望我做到的,我一定會完成,無論我……」

  「抗議!」首席傲羅舉手示意。

  「抗議有效。」主審法官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辯方律師注意你的言辭,如果一號證人情緒崩潰,將會休庭擇日再審,直到他好轉。」

  橫跨麻巫兩界的著名訟棍菲利帕·霍金斯大狀當然還有其他工作,她在奧地利耽誤得越久,其他工作當然也越晚才能得到推進。

  「無所謂。」菲利帕聳了聳肩,「穿越海峽前我去了趟曼徹斯特,我的委托人讓渡了PNB集團2%的股份給我,如果能達成他的願望還有2%在等我,而董事長女士更許諾了我一份終身年金。」

  洛裡搖搖欲墜,哪怕他是傲羅,理論上不能被金錢打倒,但是……但是!!!

  PNB集團在巫師社會裡還是很有名的,因為其董事長利烏斯·斯內普是霍格沃茨三百年來第一位新增的校董,並以其相當散漫的撒錢方式力壓馬爾福、布萊克等老牌名流,主打一個「嗐阿不思說啥都對,走上古靈閣轉賬去」!

  她設立的「公主獎學金(這名字怪眼熟的呢?)」,洛裡也有幸拿到過——不是最早出現的阿尼瑪吉項目,也不是最出風頭的魁地奇和辯論賽,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年級第一,咳,順便好幾門單科也都是第一哈。所有拿過獎學金的學生,PNB都提供工作,也包深造,不管是在巫師界還是在麻瓜社會,總之量身定做、總有個地方能給孩子塞進去,還保證能干、愛干。

  為此專門組建了一個職業魁地奇球隊。順帶將整個魁地奇賽事完全規範化、規模化、商業化,一不小心又壟斷掉了。

  洛裡申請當傲羅之前還想過呢,如果他沒能通過考核,能不能用這份「金手指」走走後門什麼的。

  至於PNB在麻瓜世界有多厲害,洛裡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它是全英唯一一家全須全尾地挺過「大蕭條」且不衰反盛的大企業,有句笑話說得好,「一位英國人從早上睜眼到晚上閉眼,做的每一件事都在給PNB花錢」。

  洛裡拿獎學金那一年,麻瓜政府似乎准備給「公主」發勛章,但董事長女士讓紋章官吃了個閉門羹,還附贈了一句不雅詞彙讓管家轉達,大概是F開頭的什麼off之類。

  這很不英國,但是莫名很爽。

  「納什小姐沒有逼任何人吃糖,更沒有逼任何人同類相殘。」訟棍侃侃而談,「如果說後者還面臨死亡的威脅,那麼前者呢?不吃糖又不會死。」

  「她這是欺騙!」

  「不存在欺騙,納什小姐從未公開宣稱『橫濱糖果』裡無毒。」

  洛裡只想嘆氣,他們淳樸的巫師哪見識過這啊,一個個都聽懵了。

  「律師小姐,我認為怕死是很正常的。即便是傲羅也會怕死,又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傲羅的覺悟與素質。」代理代理公訴人忍無可忍,決定親自下場對噴,但他的態度很溫和,「或許你優秀的個人素質使你生活在一群出眾的、勇敢的巫師與麻瓜中間,但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還是普通人,畏懼死亡、為了避免死亡而放棄人性,這是情有可原的。要知道我們之所以反復歌頌『勇敢』,正因為它的珍稀與寶貴。」

  「當然,勇於放棄人性、擁抱天性,我姑且認為這也值得敬佩。」菲利帕面色一緩,魔杖指著的書頁卻飛速地翻動起來,「可根據二號證人的證詞,當時當地很快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情況,在黑市上一個人與一頭牛無異,按老幼,分部位……被稱為『肉藕』。而為了保持新鮮與口感,往往是趁在生時割取,畢竟血會凝固,而血比肉貴。」

  一直挺到現在的某些巫師也挺不住了,洛裡緊張地瞥了露一眼,發現她雖然面色蒼白,卻還鎮定,立即覺得羞愧起來。

  「你要說什麼?」首席傲羅面色僵硬,「這不正是被告犯下的罪行嗎?」

  「納什小姐從未逼他們這樣做!」菲利帕厲聲喝道,「如果旁觀也有罪,那同樣旁觀全程的二號證人難道不是同罪嗎?」

  他不是你委托人嗎?洛裡瞠目結舌,好好好,律師終於瘋了。

  「回歸主題,辯方律師。」主審法官不帶絲毫感情地敲了敲小錘,「你復述證詞的用意是什麼?」

  「提醒各位,野獸不會開辦黑市,不會挑挑揀揀,不會嫌棄血太冷、血結塊,不會覺得女兒的一條腿換男童的一條胳膊是自家虧大了!自然界中許多野獸都不憚於食用自己的幼崽,但是人不會……放棄人性?他們只是有選擇地放棄部分人性!他們只是徹底放棄了道德、擁抱了自私!這樣的……東西,還有什麼存在於社會、還有什麼諸位為之討還公道的必要?」

  「如果被告不出手殘害,那些人本可以在家園中安居樂業,體體面面地當一個人!」

  「絕無可能!因為他們本性如此!」菲利帕的嗓門又高又尖,眉梢恨不得飛進女巫帽裡去,她雙手用力撐著桌沿,一副如果首席傲羅再大聲她就跳上桌去壓他一頭的架勢,「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脫下這層偽裝的人皮,『有選擇性地放棄人性』,將屠刀對准世界各地其他無辜人民,諸君會疑惑為什麼一位老實巴交、家庭和睦的農民,在戰場上會做出語言難以闡述的殘忍行為,他屠刀的盡頭、血淋淋挑著的又是誰人的頭顱?」

  滿場無聲。

  「假設」是麻瓜律師在法庭上屢見不鮮的招式——「如果凶手沒有施暴,那可憐的孩子現在已經上大學了!一個棒小伙兒……他會遇到自己愛的人,牽著她的手,去見現在庭下這一對心碎如死的老夫婦。」

  洛裡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被菲利帕·霍金斯說服了。現在看起來蓋爾·納什毫無疑問是個預言家,所以——

  「洛裡·麥金農和露·麥金農……」

  或許二號證人才是那個先知?

  洛裡抬眼望向主審法官背後列坐的「陪審團」,在中庭天光的照耀下,坐在光明裡的每一個人表情都清晰可辨。

  是觸動,但又不像是……很微妙。

  他苦思冥想,目光觸及身前端坐的蓋爾·納什,微微錯開的角度讓他剛好能夠看到她臉上一抹細微的表情。

  啊!是了!

  有些事,如果普通人去做,無疑是開天辟地的邪惡行徑,但如果是一位政客來做,如果那位政客恰好來自於當世第一強國,如果那位政客能從政治上找到一些合理性為自己背書——眼光獨到也好,未蔔先知也好,反正她提前發現了祖國的近鄰是個大隱患,干脆先下手為強除掉,這很合理啊,這太合理了!甚至因為,她沒有選擇大規模屠殺而是隱晦地使其層層減員,還要被稱贊一句風格圓融、滑不溜手!堪稱模範!

  庭審剛開始時,蓋爾·納什看上去還只是個普通人,但既然二號證人親口承認她有政治身份托底,那情況就不一樣了——蓋爾·納什成為了某種「同類」,審普通人和審政■犯是不一樣的。

  如果菲利帕·霍金斯成功地烙下鋼印,那麼後面都不用再審了。

  一號證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呆呆地坐在高椅上,只是久久出神,久到惡心離場的巫師們一個接一個地收拾好自己回到席位上,他才慢慢開口:「所以她殺了千代,也是因為千代生性邪惡、會在戰場上揮刀嗎?」

  被帶跑偏的第一個受害者出現了,洛裡有些同情他,只希望自己老了之後,能像曾祖父那樣,頭腦清楚、身手也還敏捷,他們一大家子人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他,他的妻子(會是露嗎?),他的兒女(至少要有一兒一女),還有他們的愛人、他們的子女……沒有什麼能將他們分開,巫師的生活是一卷恬靜從容的田園詩,他現在接觸到的、就已經是頂級的黑暗了吧?

  「那並不是『殺害』,而是『解脫』。」菲利帕放柔了聲音,「以永山千代彼時的情況,她——」

  「能救。」二號證人說,「我在現場。」

  「那又如何?救人不是巫師應盡的義務!」菲利帕反問,一時庭上滿是往卷宗裡去尋找這個陌生日本女孩蹤跡的翻頁聲,「救也只救得回一具麻木的軀殼,永山千代的靈魂難道不是早就死了嗎?她會願意被救嗎?她莫非沒有尋死過嗎?還是說,為了能讓她心身健全地活著,順帶饒過她自相殘殺的家人?那要不要再放過那些遍地走的人形野獸?」

  女律師瞥了一眼在被告席上端坐的蓋爾·納什,微微嘆氣:「我想各位都知道,納什小姐曾往烏干達瓦加度巫師學校學習,她不能像正統本土巫師一樣完全脫離魔杖,但某些熟悉的、簡單的小魔法,可以用雙手來施展。剛剛各位看見的那個阿瓦達索命咒,如果納什小姐願意,本不必在魔杖中留下痕跡。根據口供可知,永山千代臨死前固求納什小姐用魔杖,她抱持著什麼居心,為死者諱我就不說了,但納什小姐依然同意了——因為她自認問心無愧!她的靈魂因此而完整,平等地與列位對視!」

  一時間所有人都去看被告,看她有沒有「平等地對視」,連洛裡也不能免俗。

  蓋爾·納什鬧了個大紅臉,她雖然還坐得筆直,但整個人肉眼可見地不自在了起來。真難得,洛裡心想,這還是頭一回呢!

  一號證人只看了一眼就頹喪地轉過頭去。菲利帕·霍金斯看上去還想乘勝追擊,但一見之下難免躊躇,最後干脆放棄了,坐下來一氣喝進大半杯水,仔細擦去唇角的殘妝,又補了一點口紅。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她氣定神閑地問。

  「那九個大火球——」

  「誰親眼見到了?」菲利帕一口截斷,「連法官閣下本人也晚到一步,不是嗎?這只是二號證人基於不知道什麼東西的主觀臆測,畢竟迄今為止,還沒有勇者敢於重返無人區,人證物證,一個都沒有。」

  「有口供,有人招——」

  「一次冒失的黑魔法實驗而已。」菲利帕顯然也已經慢半拍看到了那份證詞,她毫不猶豫,「這只是一樁令人遺憾的意外,或許可以稱之為『誤傷』。」

  就算不是意外,那也沒什麼,也不看看蓋爾·納什都被洗成什麼樣兒了。

  「如果您以及您的證人都沒有要說的了,」菲利帕自信滿滿地抱起手臂,「庭上,在結案陳詞之前,我還有話要說。」

  首席傲羅明顯心有不甘,但確實棋差一招,沒看他身旁的公訴人團隊翻卷宗都快翻出火星子了?主審法官神情也很嚴峻,一時竟不能立刻決斷。

  正義的小門再次打開,一個年輕的女巫低調地蹭了進來,湊在阿奎納斯·普威特的耳邊說了句什麼。後者大驚,「騰」的一聲站了起來。

  「代理公訴人?」主審法官看了他一眼。

  「申請暫時離席,閣下。」普威特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甚至保持著一個半衝刺的姿勢,只等庭上點頭。

  主審法官目光微閃,旋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同意。」他批准道,「你也是,女士。」

  菲利帕·霍金斯詫異地望了一眼駐唐寧街高級官員的背影,但她有自己的節奏。

  「我認為,二號證人與被告構成事實夫妻關系,他的證詞證物,一概具有證明力不足的缺憾。」


第130章 1945·無恥之徒(六)

  不是,你???

  洛裡托著驚掉的下巴,很快反應過來:剛剛菲利帕援引這個、援引那個,說的是制作那個什麼糖的時候,但現在,她剛剛也說了,「二十二年沒有一天分離」嘛!

  先把人帶溝裡,再提醒人家你現在在溝裡,趁著人往上爬再一腳踹下去是吧?太壞了吧?律師是這樣的職業嗎?

  「牢不可破的誓言能夠保證我證詞的純潔。」二號證人回答。

  「我相信。」現在不針鋒相對了,菲利帕趕緊又換上一副乖巧可愛的笑臉,「但這是事實。尤其是您又讓董事長女士叫來了我,恕我直言,您與納什小姐的感情狀況或許會導致您作證的動機不純。」

  合著這是個提醒+表功?「換別人早抓住這點把你們噴得體無完膚了,但是霍金斯我嘛就權當沒看見了,咱們趕緊趁這個機會把這個後患稍微解決一下,反正我們也贏定了!」——是這樣唄?

  洛裡覺得這個問題還是很嚴峻的。「Alliance」高層和鳳凰社高層之間這一筆盤不清楚的爛賬,他和露,稍作將就就能過去,那是因為他們從小就在人家這些人眼皮子底下長大啊!

  但是「陪審團」裡的其他人呢?那些本就不「純潔」的人呢?不抓住機會搞事才怪,格林德沃還在被告席上坐著呢!

  二號證人聞言怔了怔,好像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被告也很驚訝,旋即失笑。

  「二號證人需要做出解釋。」主審法官身後有人說,那個英語發音吧,不要太德。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呢?洛裡茫然地想,作證是義務啊!這還不是隨便說嗎?反正都說得通啊!如果二號證人願意從辯護律師身上學習一些長處,他大可以把自己和被告渲染成一對愛恨交織的悲情怨侶,一個不顧世俗的束縛追尋頭頂的星空,一個信奉心中的道德左右為難,年少時轟轟烈烈,相濡以沫二十年,到如今也能坦然以對——菲利帕·霍金斯從旁稍加渲染,絕了!寫成書要賣脫銷的!

  看看辯護律師的表情吧,她都想替二號證人說!

  但他們都沒能來得及,因為供工作人員通行的那扇小門打開了,拱形的光影裡孑立著一位陌生人,他的「形狀」與眾不同,因為他穿的是褲子。

  「前首相的首席幕僚長,交接完在勃蘭登堡的事務後卸任歸國……說什麼都要來,您知道的,為了方便科瓦爾茨基他們,針對麻瓜的咒語都撤了。」阿奎納斯·普威特匆匆走到法官與一眾陪審團成員端坐的高台前,他踮起腳,法官也配合著低下頭,但還是被耳聰目明的菲利帕聽見了。

  「抗議!這是偷襲行為,我要求立即休庭!」

  幕僚長已經遙遙向著她揮了揮手,顯然舊日相識。「原來您是位女巫……感謝您為不受魔法干預的司法公正做出的貢獻!」他大聲道。

  好像有點陰陽怪氣啊?但菲利帕根本不接這茬,她不辯解也不自證,只是執著地望向主審法官:「閣下,請立即休庭。」

  「我們沒有試圖聯絡過麻瓜,或許他們手裡掌握著其他的證據。」法官身後有人提議,他一邊試圖說服諸位同僚,一邊已經讓人將不請自來的麻瓜前高官放了進來。

  「我抗議!」

  「如果我是您,霍金斯小姐,給再多的錢我都不接這一單。」麻瓜幕僚長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身,「任憑您如何巧舌如簧,您都贏不了,這座法庭裡只有您自己,只有您自己覺得可以憑借鋒利的口舌取勝。在我們的世界,麻瓜的世界,40%的口才+40%的權勢+30%的證據,足以為您贏得一份漂亮而過硬的履歷,但在您原本的世界這是行不通的,您忘了嗎?這些人,法官、公訴人還有所謂的『陪審團』,他們統統是一伙的啊!」

  金牌訟棍的臉色死一般難看。

  麻瓜幕僚長先手得勝,立即又轉向被告席上的蓋爾·納什:「好久不見,納什小姐。」

  「啊,我記得你!」兩人一照面,被告就已經點頭笑了起來,「你常常坐在首相身後,但那時他還不是首相。」

  「現在也不再是了——當年同桌開會的人,有的死於非命、屍骨無存,有的蒙主召喚、安然死於床鋪,唯有您,納什小姐,您還和從前一樣。」

  蓋爾·納什凝視著他,忽然撣了撣長袍,款款站了起來。「我真是受夠了。」她回手攏著長發,向菲利帕·霍金斯歉意地搖了搖頭,「示弱這招管不管用不曉得,但這碎頭發實在是煩人。」

  洛裡目瞪口呆地看著被告十指如飛,在腦後飛快地將長發結成一條蓬松的長辮子,她一手捏著辮梢,一手伸向一旁。

  一支魔杖被交到她的掌心,就在全場嘩然失措、至少又有十支魔杖同時對准了她時,蓋爾·納什不慌不忙地用那支魔杖將長發盤了起來,她的動作是那樣的流暢而自然,盤完抬頭,甚至還被他們逗笑了。

  原先那種楚楚可憐的弱勢姿態蕩然無存,洛裡瞪大了眼睛——這才對嘛!就是這個味兒!ヾ

  「那是我應得的。」蓋爾·納什輕輕地說道,她毫無避忌地直視著麻瓜幕僚長,嘴唇如一乘彎彎的小舟,載著若有若無、似是而非的一點笑意,「也是你們與他們該得的。」

  「納什小姐!」菲利帕大聲喝止。

  「不必,霍金斯小姐。」被告坦然地望向主審法官身後的所有人,「麻瓜先生說得沒錯,是形勢要判我有罪。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只求這一個結果。」

  「不一定!」菲利帕還不服輸,她強忍著伸手指臉的衝動,只是不住地用目光緊緊逼視「Alliance」原先最中堅的幾個成員國的代表。

  「隨大流的話,榮耀、地位、權勢,一切都不會變,正義之友們再心存懷疑,也不會冒著分裂巫師世界的危險將敵我矛盾擴大化,可以權謀私又會換來什麼?全票通過和高票通過又有什麼區別?除了讓自己更危險,什麼都換不來。」蓋爾·納什隔空指了指百無聊賴困坐的格林德沃,「他都這樣了,傻子才豁出自己的命去救他!」

  這、這樣嗎?洛裡看了看其他人,發現包括露和穆迪在內,有為數不少的人都面現驚訝。

  「這世界上哪裡有那麼多理想主義的傻子!從頭到尾,也就只有兩個,那一個還不是我。」蓋爾·納什再度失笑,「如果每位『Alliance』成員都是忠於理想的戰士,奧托·馮·霍恩洛厄也不會站在這裡,指控我有罪。」

  洛裡敏銳地看見主審法官的手條件反射般地動了一下,眼前登時一黑!

  他本以為!只是!跨越!陣營!的!戀愛!結果呢!合著!你還是!對面!的人嗎!鄧布利多!曾經是!也不行吧!!!

  「那你認罪嗎?」主審法官平靜以對,「被告蓋爾·納什,關於各位證人所指證的、關於1923年日本國人道主義毀滅一案,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你認罪嗎?」

  「我做過的事,還有許多是一號二號三號都不知道的呢!」蓋爾·納什的態度介於昂然與傲然之間,卻沒什麼自豪的情緒,她仿佛是很客觀地、舉頭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我就知道你會將它充作證物,法官閣下,是時候拿出那封信了吧?」

  主審法官略一思索,干脆地點了點頭。

  「等等,是什麼信?證物清單裡沒有——」菲利帕·霍金斯臉色又慘白了一分,現在整個人都籠罩著一層戰敗的死氣,「是那封『自白書』,是不是?你寫了!!那種例行公事的東西,你真的寫了?!有誰會寫那種東西?到底誰會寫啊!!!」

  她聲嘶力竭地吼著,最末一號證物已經被送了上來,是一封厚厚的、頗有年頭的信件。

  「這封信是我1923年6月收到的,信封上用以封口的魔咒十分巧妙,不得不說,試圖打開它的舉動浪費了我許多時間,一定程度上拖延了我的行程。這些年我無數次地進行嘗試,卻始終沒能如願,直到………」

  主審法官舉起手邊的魔杖,來自於被告席上的蓋勒特·格林德沃。

  「有的魔杖施咒更快,有的魔杖適合變形,有的魔杖偏愛有創造力的巫師,這根魔杖剛好比世界上所有的魔杖,力量上都要強那麼一點點。」主審法官用杖尖挑開信封,「一個加強的保密咒,剛剛好。」

  洛裡渾身麻木,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方了。這到底是要干什麼呢?

  除了崩潰的律師和震驚到失語的普通工作人員,被告、證人、法官、打醬油的麻瓜……所有人的表情、動作和姿態都沒什麼變化。「陪審團」裡的那些人,他們甚至沒幾個人面露好奇,哪怕是想看看那封信呢?

  這到底是要干什麼呢?

  「這些事都是我做的。」蓋爾·納什從容不迫,「但是我不認罪,我無罪。」

  她銀白色的長袍在夏日艷陽下炫目耀眼,即便那只是一縷穿過高高的中庭、艱難抵達她腳下的光輝。

  「怪不得非讓我打無罪辯護呢!」菲利帕·霍金斯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盡職盡責地又舉起手來,「庭上,鑒於那封信,我認為納什小姐具有自首情節,她——」

  「悔過嗎?我沒有。」蓋爾·納什冷冷地截斷她,「我沒有錯,從我出生到現在,八十年裡做過的所有事,我都不後悔。如果還能重來,我只會盡早提醒我的養母,她愛上了一個人面獸心的混蛋,可惜那時我還不懂得『愛』的滋味。」

  誒?幾十年?洛裡一心二用地算了五遍,怎麼算都覺得是蓋爾·納什算數不好,平白把自己算老了。

  「至於為什麼寫這封信……」她不屑地笑了起來,「不昭告天下,豈不是宛如錦衣夜行?這可是足以登上《魔法史》的成就,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哪怕這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明白——」

  「我明白。」二號證人忍無可忍地開口,「夠了,蓋爾,不要再說氣話了。」

  「你不明白。」被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她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眼圈就紅了。

  「那也不要緊。」

  洛裡眼睜睜地看著被告席的圍欄忽然就四缺一了!二號證人大咧咧地就闖到他眼前了!明明魔杖還兢兢業業地給被告綰著頭發呢!真服了,多少人看著,這裡難道是法外之地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二號證人這個人吧,他生下來、活著,好像就是要平等地創死每一個人,他到底怕過什麼呢?他有過畏懼嗎?反正洛裡復習考傲羅的時候惡狠狠刷過他的著作,被無處不在的優美的語言藝術打擊到心理崩潰時,也曾發狠去研究過這位黑魔法防御(「防御」去掉也沒關系)和魔藥雙料大師的生平,結果發現此君生於貧困、但父母很快轉運,從此一路順風順水——這不純報復社會呢嗎?

  但現在,洛裡從二號證人眼睛裡看到了懇求。或者說,祈求。

  「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下定決心的嗎?」二號證人牢牢握著被告的肩,好像有誰會來搶他的似的,「是我看見你用魔杖殺了那個女僕,霍金斯說得沒錯,你沒必要縱容她臨死前的小算計,但是你願意犧牲你的靈魂殺了她。」

  「吃醋了,這我熟。」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格林德沃如此評論。但即便他見縫插針地活躍氣氛,也沒能將主審法官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哪怕片刻。

  「我不知道這在是非對錯上到底意味著什麼,但至少它說明,你的心它並不處於某種能夠坦然自洽的安穩境地,從那一刻我決定,我要來作證。」二號證人替被告將頰邊碎發撥撥清爽,「你不認罪,沒關系我來認,我本來就該和你站在一起,霍金斯真的一點沒說錯,你與之同罪的犯人是我,一直是我……我來認罪,我來悔過,只要你的靈魂能夠得到拯救。」

  「你——」被告難以置信,「你憑什麼?這不關你的事!」

  「算我請求你。」二號證人堅持著,「我們是夫妻,我認罪不等於你認罪,但萬一能有救贖,我希望它能報到你身上。」

  他忽然松開了鉗制被告的雙手,像個麻瓜一樣單膝跪了下去。

  洛裡直接「啊」的一聲大叫了起來,庭上庭下慌亂一片,主審法官甚至站起來了!

  「假、假冒的吧?」露結結巴巴地說,多虧了格林德沃扶了她一把,否則這正金雞獨立休息的倒霉女巫准得失去一邊健康的腳腕。

  「你願意嫁給我嗎,蓋爾·納什小姐?」二號證人用力扯著被告的手,這位被求婚的幸福新娘看上去並不想答應,也是奇了。

  「第三次了——」事實上她剛要開口,就被堵了回去。

  「我從沒正式地求過婚,半個世紀以前那場作秀並不能算。何況那一次,更像是你向我求婚。」斯內普說到最後,甚至微微地笑了,「求了兩次。」

  蓋爾恍惚了一下,神情也舒緩了下來。「原來已經那麼久了。」她喃喃說著。

  「我愛你,所以希望你嫁給我。」斯內普說,聲音又低又快,像燕急速掠過雨前的草叢,這些話顯然是積蓄已久,「這和出一口氣、和公司利益都沒有關系,我准備好了戒指,還是你最初的設計,這一次上面什麼魔咒也沒有,就只是普通的戒指。」

  蓋爾張了張嘴,但喉頭早就哽住了。她一動彈,眼淚反而墜了下來,又燙又重,打得兩人都是一顫。

  「利烏斯早就長大了,早就沒有必要避嫌了。我想我們的名字能夠堂堂正正地聯在一起,無論姓什麼,無論誰的姓氏、哪個姓氏在前,都無所謂,我希望我們一家三口的名字不要再是毫不相關的幾個單詞,這樣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想過那樣的生活。」

  「所以這一次,我們要嚴肅一點,好不好?」斯內普輕輕揉捏著她的指根,仿佛把手揉軟了,堅硬的心也會隨之融化一般,「我們去找個證婚人,當著他的面發誓,然後互相戴上戒指,麻瓜是不是還要去市政廳簽署婚書?還要在報紙上登啟事?正好利烏斯剛剛買了一家報紙,這一切都合在最巧妙的時候,蓋爾,這就是命運的意志。」

  「可這沒有用啊……」蓋爾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誰管他們了?」斯內普毫不在意四周的目光,「是為了我。你總是為了別人奔波,這一點都不公平,我很少向你提出什麼願望,但這次你得滿足我。」

  蓋爾舒了一口氣,到現在才總算有了一點兒真實的感覺。這樣的斯內普才對勁,剛剛他那樣……她不是不感動,但還是驚嚇比較多。

  「如果他們說你是黑巫師呢?」她小小聲問,「如果他們要剝奪你的榮譽呢?如果他們要控告你呢?」

  「我也不是第一天當黑巫師了,我本來就是黑巫師。」斯內普毫不在意,仍然沒去看「他們」一眼,「至於榮譽……你做什麼要把『榮譽』的定義權拱手讓人?」

  「啊?」蓋爾傻傻地發出一聲蠢動靜。

  「我知道你對成為『斯內普太太』沒什麼想法,但對我來說,成為你名正言順的伴侶,成為『納什先生』就是我求之不得的榮——」

  「哎哎哎!」蓋爾連忙阻止,這太奇怪了!越說越奇怪了!

  「就用你的姓吧,挺好的。」蓋爾心累不已,反正PNB存在一天,就不會有人遺忘「納什」,反正她大概也不剩多少時日過斯內普想要的那種生活,何必強要人家父女倆更改幾十年的習慣?

  「你同意了。」

  「對啊!」蓋爾也笑起來,「我這一生的事業,那些成就……巫師的,還有麻瓜的,都是為了別人。」

  只有這場戀愛,她是為自己談的,所以她怎麼會不答應?她怎麼舍得不答應?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8

第131章 1945·無恥之徒(七)

  洛裡險些被珠寶的華光閃瞎眼。

  「能找利芙報銷嗎?」被告小心翼翼地伸著左手,「哎呀,真是有錢了,都能買得起貨真價實的貴寶石了。」

  「你一直都能。」二號證人低著頭給她戴戒指,「你只是不舍得。」

  「我那麼能花錢,當然要省著點花。」

  「你少走私幾車軍火、少資助幾個土頭土腦的留學生、少勘探幾個不知道能干什麼的破礦就行了。」二號證人嗤笑,他戴好戒指,又親了親二號證人的手,這才站起身來,「綠的那顆沒花錢,就那個礦還有些用處。」

  法庭中央,正肆無忌憚看戲、仿佛還被感動到了的麻瓜幕僚長目光微閃,旋即正色道:「如果二位需要一位證婚人,鄙人很樂意效勞。」

  「你結婚了?」

  「當然。」

  「尊夫人呢?」

  「前些年去世了,願上帝與她同在。」

  「那你不配。」二號證人掃了一眼整個法庭,目光在主審法官身上停了停,到底還是移開了,最後居然看向了洛裡。

  「我????」洛裡指著自己,猶豫著去看身後,但身後是空空蕩蕩、封閉起來的觀眾席,「真是我?」

  「你來給我們遞戒指。」二號證人又向露點點頭,像在使喚什麼佣人。洛裡感到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些,看見露遲疑著往這邊邁了一步,回頭看庭上沒人罵她,猶猶豫豫地又邁了一步。

  穆迪滿臉寫著「這世界是怎麼了」,一邊也下意識地跟了上去,立即喜提贈言:「我們不需要花童。」

  新娘子登時笑倒在扶手椅裡。

  「我想不到誰比他們更合適。」二號證人把她又拉起來,「夫妻和睦,五代同堂,每一位家庭成員都健康而且長壽……說真的,他們該謝謝我們,不過算了吧,誰稀罕他們的感謝。」

  「我啊,我稀罕。」被告很認真地說,「因為永遠都拿不到。」

  「那就讓我來吧,我來代替他們感謝你,那些在這裡的、不在這裡的、還未出生的……所有能夠活在快樂與光明裡的孩子。」二號證人真是讓人刮目相看,那情話像不要錢的流水一般往外淌,直讓人懷疑他噴濺了一輩子的毒液,難道就是在等這一天?這蓄能周期可比蟬長得多了。

  「多虧有你在這個世界上,蓋爾。」蟬用觸須撫摸著他的新娘。

  新娘滿面紅暈,她張了張口,最後頹然搖頭:「我能不能只說一句『我也一樣』?你太能說了,西弗勒斯,我、我——」

  蟬吻了他的新娘。

  洛裡只來得及閉上眼睛,同時驚訝於全體圍觀群眾的縱容與麻木。他們或許寄希望於這樣執迷不悟的女魔頭能被愛情所感化,但是想什麼呢?人家聽上去還是青梅竹馬,感化了一輩子,被告還不是死不認錯嗎?

  「你錯了次序了。」新娘小聲提醒,「還沒宣誓呢!你知道麻瓜的誓詞嗎?」

  「為什麼要用麻瓜的誓詞?愛你的麻瓜幾乎都已經離開了人世。」蟬並不贊成,「何況我早就在愛著你、撫慰你、尊重你也保護你,無論你是健康還是病弱,安全還是正處於危險,當然我們的生活一直很富裕,我們的孩子可以保證這樣的生活將一直延續。」

  你們的孩子是個工具人啊?洛裡尷尬地和露對視一眼,趕緊又互相移開視線。露無措地低頭看著腳尖,戒指盒子在她手裡開開合合,撥弄得「啪啪」作響。

  「可、可是……可是你漏了一句啊!」新娘終於發現了盲點,她顫抖著抓緊蟬的手臂,「死亡會將我們分開的,對不對?你只需要承諾這一句就夠了,說話啊,西弗勒斯!」

  蟬只是溫柔地注視著新娘,一個字都不肯說。

  「你這是在逼她,逼她低頭認罪。」冷不丁地,格林德沃卻開口了,他雙手插兜、斜靠著扶手椅,長腿蹬著圍欄,姿態甚是瀟灑不羈,但說出來的話卻冷酷至極。

  新娘一愣,仿佛怕冷似的,她輕輕打了個寒戰,從豐沛的感情裡抽回理智,閉上眼睛平復呼吸。以圍觀群眾的立場而言,這大抵是功虧一簣。但二號證人卻沒什麼反應——已經完全拿其他人當空氣了。

  「不應該認罪嗎?為什麼不要認罪?」主審法官忽然怒氣衝衝地轉向了格林德沃,後者吃他一嚇,皮鞋打滑沒踩住,整個人直接從扶手椅裡出溜了下來,好不狼狽地摔了一地。

  「你覺得自己沒錯是嗎?你覺得有了理想背書,你就是正義的、情有可原的?是,沒錯,二位從不認為自己有錯,更不稀罕庸碌世人的原諒!」主審法官甚至用魔杖指著格林德沃,嚇得他身後的女巫連忙張手來攔,「可你們這樣死不認錯,我們就得頂格判!蓋爾喂攝魂怪,你去喂蠍尾獸!」

  「這也太不人道了,我申請去美國執行。」格林德沃也不急著起來,他靠著椅子腿,兩條腿一屈一伸,剛剛好膝蓋用來撐著手臂,轉眼間狼狽不見了,瀟灑又回來了——洛裡從未見過有人這麼會擺譜,不,不對,這人大概生來就有譜,別的小孩哇哇大哭,他倆腿一伸、胳膊一撐,一心一意迷死幾個助產士。

  「別來。」美國席代表立即說。

  「有你什麼事兒啊!」格林德沃十分不滿。

  洛裡想起他實習生涯中執行過最危險的一次任務,那就是參與對蓋勒特·格林德沃的抓捕行動,當然,重任是落在紐特·斯卡曼德肩上的,他和露只負責最外圍的微末工作,躋身在會場邊緣的狂熱人群裡打配合。那是一次公開集會,他記得隨風漫卷的鐵灰色紗幕,鮮紅的襯底上托起墨綠色的大幅logo,格林德沃本人和鋪天蓋地的聲浪人潮相比渺小得幾乎看不見,但他遠遠地一眼掃來,僅僅是一個沉默的眼神,洛裡便覺得心頭發慌:完了,格林德沃發現他了!

  後來他問露,露也有同感。可事實上,他們連格林德沃的五官都看不清,反過來也一樣。

  洛裡又望了望被告席裡四處嗆聲的帥老頭,忽然感到整個世界都不真實得可怕。

  「那就頂格判好了。」新娘閉目冷笑,「能站著死,我絕不跪著活。」

  洛裡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地……難道這裡面有什麼冤情和壓迫?有不公正的事情發生?可有鄧布利多在啊,絕不會的!雖然今天這個庭起頭就用意微妙,但控辯雙方的每一次申訴,他都有在認認真真地公平裁決。

  「好。」蟬溫和地許諾,只是牢牢地握定新娘的手,「那宣誓吧?」

  洛裡一慌,證婚人領誓來著,是不是?

  「本人!」新娘飛速地喘了一口粗氣,搶先說道,「西弗勒斯·斯內普。」

  好嘞,沒他什麼事兒!洛裡松了一口大氣,安心看著蟬復述誓言。

  「要親自去盧浮宮前看玻璃金字塔。」新娘一字一頓地說,「要吃上火星種出來的土豆ヾ,要去我的老家,放一把大火,燒光那家福利院,不要讓一個人從火裡逃出來!再去看看南京的街道,如果不蓋紀念館的話,又蓋了什麼……其實我根本也不知道具體地址,你多逛一逛,看見什麼都吃一點,反正我都沒嘗過,反正也都沒我做的好吃。」

  蟬安靜而順從地復述著,這與其說是誓言,倒不如說是遺言。審判庭那頭的爭執與口角都暫告休止,所有人都能看出來,這裡面一定有著什麼,但兩人卻都不肯說。

  等到教唆縱火的時候,新娘又不安地掙扎了一下。

  「要不,換個方法?食物中毒怎麼樣?」她躊躇道,「大規模火災,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有關部門啊,上級領導啊,統統要吃掛落,還是算了,就食物中毒吧!」

  蟬嘆了口氣,按著新娘的腦袋把她整個人摟進懷裡。

  「好。」他答應著,繼續被打斷的誓言。這一次他說得極慢,洛裡知道那是為什麼——因為他不想讓懷中人聽出他的哽咽。

  露已經哭了,洛裡隔著這兩人、呆呆地望著她,不知道該怎樣讓露明白。可驀然地,露抬眼望了過來。

  然後,她下意識地微微一笑。

  洛裡心中忽然漲滿了無數將開未開的花,大大小小的,塞滿每一個角落。然後這些花兒啊,一瞬間都隨著露的笑容,怦然綻放!

  他整個人都被撐得踉蹌了一下,仿佛這具軀殼已經無法負載這許多的喜悅與希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躍到雲天之上,將這一點點因為微笑而得來的僥幸、遍告全世界的人!

  「那麼,到我了,是不是?」新娘稍微將蟬一推,她的淚水方才早已趁著擁抱擦干了,此時眼睛紅紅的像只兔子。

  可蟬只是搖頭。「上一個誓言你不打算再遵守了嗎?就用那個不行嗎?」他仿佛不肯死心一樣。

  「不行了。」兔子也搖搖頭,滿懷歉意。蟬的魔杖有些松脫了,在她腦袋上亂晃。

  「我自己覺得我是問心無愧的,無論是作為中國人還是英國人,所以我不拒捕,更不會越獄。」她笑了一下,「但作為母親、愛人與妻子,毫無疑問我失格至極。我放棄養育我的孩子,一次又一次拋棄等待著我的愛人,我所能提供的一點愛,我的陪伴、保護與支撐,都像沙堆的城堡隨時可能消散。利芙嘛,能給她的我都給了,我沒什麼能給你的,西弗勒斯,你如今擁有的一切,名望與地位……都是你自己掙的。除了我自己,我總不能把你給你吧?」

  一句話把蟬說得笑了。「當然。」他順手扭了扭自己的魔杖,把它擰緊,疼得兔子直打他,「我是你的。」

  「那麼今天我把我自己也送給你。」兔子清了清略顯沙啞的喉嚨,「我,蓋爾·納什,從今天起讓渡本人所具有的一切權利與權力,給予我的丈夫……」她停了一下,有些難為情似的,悄悄看了他一眼。「……西弗勒斯·斯內普,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天。我會是他的愛人,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奴隸,他想要我成為的一切身份。」

  「庭上!」還是菲利帕·霍金斯反應最快,她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們無權干涉西弗勒斯·斯內普先生的合法物權!」

  哎?哎不是???哎等等???洛裡大驚失色!他看到公訴席上慌作一團,各國司法人員捧著幾百上千年的判例卷宗狂翻不已。如果戰後各國要修法的話,這一條就值得研究個三天三夜。

  「誓言不具備法律效力和實際意義。」主審法官擰著眉頭勸阻,「辯方律師不要胡攪蠻纏。」

  「她的風格就是胡攪蠻纏!」麻瓜幕僚長嗤之以鼻,「當她的隊友會爽翻天,當她的對手會反復被氣死。」

  「謝謝。」菲利帕·霍金斯耐心等待著不能算新的「新人」為彼此交換好了戒指,才生硬地懟了一句。她還不肯服輸,顯而易見。

  「所以納什小姐……不,斯內普太太,您寧可死,也不肯認罪了?」麻瓜幕僚長束手笑問,「為什麼你們巫師總是這麼執著於要惡徒悔罪呢?是有什麼魔法上的說法?」

  「是有。ゝ」主審法官言簡意賅地說,似乎不想跟他多說。但他身後的其他「陪審團」成員並不這麼拘束,有人探身向前,比了個手勢。

  「如果這一位在什麼公審大會上不僅沒有低頭認罪反而口出狂言,傳出去影響多不好?」那位面目模糊的女巫說。

  「那一位早死了!」麻瓜幕僚長不在意地說。

  「爛攤子總要收拾吧?形勢比人強!」另一位男巫也接話,「其實最好的結局就是,這二位認罪,看在態度良好且有自首情節的份上,我們從輕減等——外面那些抓不回來的人才是大頭,既然抓不回來,想辦法瓦解他們總要做的吧?你以為我們不想拿他們喂蠍尾獸?那只會讓一半人誓死復仇,一半人堅信這是『假死』然後踏平每一個有可能藏匿『鐵面人』的巫師禁地。」

  「噢。」麻瓜幕僚長了然地點點頭,「那交給我吧,鄙人最擅長為高級領導人排憂解難,我來讓斯內普太太認罪。」

  庭上頓起喧嘩。

  洛裡有些懷疑他的能力。被告的鐵石心腸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她像個水龍頭一樣哭啊哭啊,再像個大鈴鐺一樣笑啊笑啊,可扒了那層人皮一看,她堅冰一樣冷酷的心依然在那裡,不動不移。

  「我向來不憚於與麻瓜合作,但不應是這種完全不正規也不合法的形式。」主審法官看上去實在不想答應,但架不住身後已經瀕臨絕望的同事們一再催逼,「先生,您的條件又是什麼呢?」

  「殺了她。」麻瓜幕僚長一指新出爐的「斯內普太太」。

  不是,洛裡有點兒轉不過彎來——被告不認罪就是個死,認罪了想死反而難了,那干嘛還強要她認罪呢?是科學上有什麼說法嗎?

  「可行,阿不思!」主審法官背後有人自以為小聲地催促,「扔進阿茲卡班,我賭不到一個月!」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記得你?」格林德沃冷冷地一挑眉,「不是我說,法官閣下,你就和這種東西合作……那活著也沒什麼樂子!」

  「那也是你留下來的。」主審法官隨口回道。雖然洛裡覺得他不是那個意思,但從格林德沃突然閉嘴的表情來看,他好像、大抵、八成是一廂情願地誤會了。

  「你干嘛一定要我認罪?」被告吸了吸鼻子,軟綿綿地從新婚丈夫的手中掙脫出來。還挺可憐——不!不!洛裡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次絕對不再上當了,絕不!

  「因為我要出一口氣。」麻瓜幕僚長認真地說,「別笑,斯內普太太,您自己當然沒感覺,但您像一朵烏雲一樣盤踞在我們頭頂這麼多年,隨心所欲指手畫腳!多少人因您的干預或者僅僅是迫於您的威懾,不得不違心地做出決策、最後抱憾郁郁而終?干我們這行兒的是不該這麼意氣用事,但反正我也要卸任了,只要我的腳一天沒踏上英格蘭的國土,我的官方身份就允許我為過去四十年被您玩弄於股掌之中的眾位紳士出頭,我走,也會把您帶走,我既要您認罪,也要請您去死!」

  洛裡屏住呼吸,看到被告慢慢抬起頭來,剛剛那種無形的氣勢又回來了,這樣才對啊!苦情戲碼雖然感人,可洛裡實在不想反復逼迫自己回憶「肉藕」來堅持立場了。

  「來!」被告揚一揚臉。

  「我們要對付您的祖國。」麻瓜幕僚長輕聲道,「All of us.」

  「說點兒我不知道的。」

  「拜您所賜,夫人,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認真干涉過亞洲了,但那是一片傳統的、流淌著奶和蜜的樂土,與貴國廣袤的南方大地接壤的所有國家,都是我們經營多年的跳板,還有半島,這些年有事沒事也放一枚閑棋,早該叫他們亂起來了。前首相一直以北方為大敵,照我看,彼國無能為,東方這一攤,還是要看你們哪邊能贏。」

  「你還挺會看的!」

  「謝謝,明知您愛聽我才說的。哪怕我不看哪一邊這些年突然冒出源源不斷的英式裝備,您的傾向也不言自喻——逝去的斯文頓勛爵早就警告過我們。可您不會以為,立場一致,就一定會做朋友吧?」

  「當然不會,立場不一致也不要緊,利刃在手,朋友滿地走嘛!」

  麻瓜幕僚長哈哈大笑起來。「如果我讓這一切同時發生呢?」他優雅地擦了擦笑得流涎的嘴角,狀似隨意。

  「想想看吧,北方有大敵,南方有群獠,東方有小人,本國之內還有刀槍相向的同胞,同胞又有什麼錯呢?只是立場不同而已,他們很多人都不是自願從軍的,殺他們有沒有心理負擔?如果他們裝備上真正的英械美械又怎麼樣?還有我們的正規部隊,夫人,將貴國塑造成為第二個全球公敵一點兒也不難,二十年之內,在我閉眼之前,就能看見第三次全面戰爭打響。」

  「這樣。」被告略一思索,認真以對,「你回頭先別去倫敦,直接去貝法,皇家游輪『泰坦尼克』號原先的造船廠旁邊有個小診所,logo是條頭頂王冠的大蟒蛇,你去了,門一定鎖著,大夫也不常來,你得先敲左邊的玻璃再敲右邊的,按《船歌》的調調,過了一會兒會有個女巫給你開門,你進門就坐下,對她說『你好大夫,我要治妄想症』。」

  洛裡沒忍住,笑噴了。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一不留神也笑了起來。不過她的動靜就小多了,至少沒引來頂頭上司的大白眼,唯有穆迪狐疑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這小子說不定要收到婚禮請柬才能反應過來呢,嘿嘿!

  年輕傲羅們的小插曲著實無人在意,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看向麻瓜幕僚長,等著他出招。

  「您這性子真是越來越急了。」麻瓜幕僚長搖頭失笑,「誰說一定要三五年內一蹴而就?難道我們就不需要恢復恢復元氣、再收拾收拾爛攤子?就像下棋前,總得把棋子挨個拿出來擺好。別的不說,單就說服北邊加入我們的陣營,認真也得花上幾年。」

  「我那邊有人,就是不知道還活沒活著。」被告笑道,「我來做介紹人,你看怎麼樣?

  「謝謝好意,這事兒其實比想像中來得簡單——『黑草原』,還有那個港口,你們是不會還了,對嗎?」

  「不是『還』。」被告異常認真,但她越是認真,麻瓜的神情就越篤定,「這本來就是我們的!」

  「您猜那位『慈父』會怎麼想?」麻瓜幕僚長也很認真,「他現在可是贏家,恨不得要給全世界當爸爸,有的人得勢後心胸會更加寬廣,但有的人卻正相反,容不得哪怕一粒芝麻沒有按照他的心意生長。」

  被告的左手忽然動了一下。它本來正被二號證人牢牢握著,但那一刻洛裡發現主審法官、首席傲羅都同時敏感地看了過去。

  「現在他們正是國力最盛的時候,萬裡大國,我們這些島民永遠無法想像……但太陽不會永遠不落,下一輪升起的又會是個什麼東西,您知道嗎?」麻瓜幕僚長再接再厲,「有些事情,不用等到國力明顯衰弱才能看到影響,譬如他們內裡一虛,你們卻蒸蒸日上,那它就會悄悄地發生改變。」麻瓜幕僚長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早得很,你也挺急的。」

  「不早了!」麻瓜暢快一笑,「非要等大軍壓境嗎?等我三面棋子擺好,貴國向北求助卻杳無回音的時候,只得到一個遺憾答復的時候……更何況,『黑草原』與那座港口一切異常的真相,就足以讓貴國被踢出『立場一致的朋友』這一序列。您為一蠅頭小利,親手將貴國推向了萬裡大國的敵對面哪,夫人!」

  洛裡驚訝地看到,那顆堅冰一樣的心髒此時此刻正顫動不已。

  「夠了,你一口一個『貴國』!」菲利帕終於聽不下去了,「倫敦大轟炸的時候你在哪裡?」


第132章 1945·無恥之徒(八)

  「什麼?」麻瓜幕僚長一愣,「我當然是在——」

  「防空洞裡是吧?還是鄉下的莊園裡?總之是炸彈炸不到的地方!」菲利帕冷笑著一指心神震動的被告,「我來告訴你她在哪裡!她就在倫敦,在轟炸區的中心,身邊沒有一個巫師!包括她的親人朋友在內,都忙著構築那個巨大的防護咒!我們巫師人少,勇敢的更不多,寥寥幾十個人要怎麼撐起這麼大範圍、高強度的防護咒?如果她提出的改良版本失靈了,炸彈落下來第一個死的就是她!她連幻影移形都做不到!」

  洛裡一陣暈眩!那時他還在霍格沃茨上學,但他的家人全都去了,他爸媽甚至還是請假去的——據說部裡覺得炸彈砸不穿地表,險些不給批。當然,第一輪轟炸過後,幾乎所有巫師都學乖了,他們人手越來越充足,但轟炸範圍也越來越大,沒人知道對岸今天炸不炸、又要炸哪裡。

  長達大半年的轟炸期,只有在一開始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時,成功落下了幾枚炸彈。這幾枚炸彈也有用處,畢竟《保密法修正案》規定,戰時要對方先開火,巫師才能出手施救。

  一切結束之後他媽媽給他寫信,說喝到了一位麻瓜女士親手泡的紅茶。手法很復雜,味道與英式紅茶絕不一樣,有一股焦糖與花果的奇妙香氣。媽媽說,在廢墟與煙塵之間,灰頭土臉的疲憊巫師們連坐著的地方都沒有,只好站著喝,魔法雖然讓他們有了足夠的杯子,但很可惜並不能加快麻瓜女士泡茶的速度。她就蹲在地上,慢悠悠地扇著一個小土爐等水開。

  後來斯內普先生實在口渴難忍(希望挨罵的不是麥金農們),麻瓜女士就掏出一卷足有拇指粗的紙條,展開了居然■■的(未成年人不能看髒話,但麥金農夫人不罵又覺得感情不到位)是個咒語!斯內普先生一邊看一邊忍不住要笑,耷拉了一整天的臉終於見晴了,最後他試了幾次(主要是氣不夠長),成功讓火爐旁的幾位巫師都感覺到氣溫驟降、呼吸困難、頭昏腦脹,但水開得很快,溫度還很合適,捏著薄如蟬翼的無把手小杯子都不覺得燙,就是茶香有點兒淡。ヾ

  洛裡呆呆地看著被告,唇齒間泛起一股又香又苦又澀嘴的味道。他給監獄看大門的這些時日,蓋爾·納什也會招招手叫他來喝杯茶,手法復雜,味道當然不一樣了,因為牛奶砂糖蜂蜜一概不許加嘛!

  洛裡還在隨著發散的思維盡情遐想(也就是通常情況下的「走神」),麻瓜幕僚長已經打點好了心情,他點點頭,嘆息不已:「照我說,女人還是該去愛情上吃吃苦頭,別來碰政治。霍金斯小姐,你如今犯的錯誤,斯內普太太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同樣也犯過。」

  「錯誤?」菲利帕難以置信,「你說這是個……錯誤?」

  「當然是個錯誤,這只會讓我更加認定,斯內普太太是一位心軟又愛沉溺於夢幻的可憐女人,我可以更加無所顧忌地拿捏她。至於她是不是一位矛盾的好人,她是否曾造福於民眾,重要嗎?一點兒都不!沒人在乎!霍金斯小姐,容我冒昧,國家的利益與民眾的利益難道是一致的嗎?」

  不、不是嗎?洛裡幾乎以為這麻瓜激動之下少說了一個否定詞。

  「誠然,斯內普太太活著,對每個人都好,但是對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不好!對美利堅合眾國不好!甚至我敢說,對北面也不好!她死了,PNB照樣納稅,PNB的雇工照樣快樂生活,覺得前途有奔頭!就好像二十年前消亡的那個國家,死在島上爛在島上的人,死就死了,關我們什麼事?大轟炸……炸就炸了,只要沒炸死國家元首與政府首腦,只要沒搶走我們的黃金儲備……房子沒了可以再蓋,人死了就可以再生!」

  麻瓜幕僚長終於憤慨了起來,他唾沫橫飛地用手狠狠地向下指了指地板,結束了驚世駭俗的發言,好像那裡隨時會有一條新生命呱呱墜地一般。

  「你們巫師所秉承的東西,一文不值!」他慢慢說著,補充了一句,「簡直像是兒童的游戲。」

  男女巫師們確實都被他震懾一時,連主審法官都閉口無言。唯一例外的是格林德沃,他垂眼玩著自己的手指,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巫師要是有這麼多人口就好了,我也想嘗嘗隨意拋灑也不會可惜的滋味。」

  「確實。」麻瓜幕僚長剛剛一句話罵了所有人,轉過頭來竟然對他還客氣些,「所以斯內普太太,您應該去救巫師,而不是麻瓜,麻瓜的命稀爛賤,麻瓜的命不值錢。可你偏偏滿心滿眼都是這群平庸的凡人!如果你能讓巫師少死幾個,或許——」

  「她做過。」二號證人忽然平靜開口,「我在她旁邊,我的眼睛就是證據。」

  「啊!」主審法官顯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是什麼——西弗勒斯?」

  可二號證人只是搖搖頭:「沒用的。」

  「的確。」被告淡淡地應了一聲,依然看著麻瓜幕僚長,「你說的全都是假設,假設靠什麼服人?何況就算我如你所願,該做的事你們還是會做下去。」

  完了,洛裡暗道不妙,完了!她動搖了!她退縮了!什麼叫「就算我如你所願」啊!

  能來到這座巫師古堡裡的,基本上沒有特別遲鈍的,一時有不少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包括穆迪)。

  「萬一呢?」麻瓜幕僚長從容以對,笑容狡黠,「萬一呢,斯內普太太?雖然連我自己都曉得這簡直荒謬,但我知道您這樣的人,一句『萬一』都承受不住。」

  蓋爾·納什孤零零站在那裡,像一截枯死在水中的白樺樹。明明二號證人就在她身旁,可洛裡覺得,那一刻,似乎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將他倆隔開了,是女巫的決意嗎?

  「蓋爾,你認罪嗎?」

  洛裡一時竟找不到是誰問的這句話,不是主審法官(他正摘了眼鏡閉目沉思),也不是首席傲羅(他雙臂支撐著面前的長桌,低頭不語),不是格林德沃(他居然在看著被告微笑),更不是二號證人(他從被告身邊退開了)。洛裡忽然意識到,此時此地認得蓋爾·納什的巫師比他想像中還要多得多,是他太年輕了,他想像不到那些波瀾壯闊的過去,他奮力仰望,也只不過是將這些人從一個符號、一張相片盡可能豐滿成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你認罪嗎,蓋爾?」

  「你認罪嗎?」

  「認罪吧,蓋爾!」

  「快認罪啊!」

  「蓋爾!」

  「認罪!」

  「快認罪!」

  麻瓜幕僚長的臉上漾著一抹志得意滿的微笑,滿得都快要溢出來了。洛裡發現自己完全不能抑制心底裡蔓生出的厭惡,連忙看了露一眼——誒,露呢?

  「我……」

  蓋爾·納什微微晃動了一下身體,她的背依舊挺得筆直。

  「我……」

  她忽然又停下來,左右四顧,尋找什麼人,直到對上二號證人的目光,才又安穩下來。

  洛裡在她回頭的一瞬間就暗道不妙,看到那雙波光粼粼的心碎淚眼時整個人差點崩潰。

  認認認!認個大頭鬼啊認!這麼喜歡逼女巫低頭認罪,是不是心理變態啊!趕緊去貝法的那個診所治治吧別耽誤了!

  他不停地深呼吸,拼命壓下心底翻湧的咆哮。他是傲羅,是正義的伙伴,是打擊黑巫師的利劍……退一萬步說,他至少該是中立的。

  「肅靜!」主審法官用力地敲著小錘,「諸位,無論如何,納什——斯內普太太,她是位女士。」

  阿不思·鄧布利多的威信還是足夠的,嘈雜的催逼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聲的一道道目光,像巨峰高山,紛紛壓迫下來。

  被告與二號證人的身體同時晃動了一下,又同時壓抑住了心底的焦躁與渴求。

  洛裡有些唏噓,又有些厭煩地看了那個老麻瓜一眼。他也想知道露去了哪裡,這種時候無論是誰都想盡可能地從愛人身上尋求慰藉和支撐,雖然他只是個旁觀者,但他也想抓緊露的手、屏息凝神地等待分曉。

  「您還在猶豫什麼呢?您也知道,夫人,一個宏偉的戰略計劃往往只是開頭嚴整,漸漸地就會有許多無法推進、可做可不做的細枝末節。比如我們曾並肩作戰過的那些年,有多少次後勤告急?明明數額都是事先反復計算過的、放寬了估的,但總有許許多多意料不到的突發情況,讓內閣打給PNB的借條堆成了山。」

  麻瓜幕僚長適時開口規勸,他此時反而收斂起了那副危險的笑臉,端穩了嚴肅可靠的姿態,又哄又勸:「如果你認罪,夫人,那麼將來我們再遇到這種情況,說不定就會抬抬手、輕輕放過,沒必要一定和本國財政與貴國人民的性命死磕,你說對不對?讓內閣少欠點錢,貴國少死一些你珍愛的麻瓜,讓戰況別那麼激烈,讓仇恨結得更淺,讓和平來得更快……你這一低頭,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犧牲,為了你的人民,不值得嗎?你這樣負隅頑抗下去,有多少人會因為你莫名其妙的硬氣而死去呢?」

  「夠——」二號證人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字,因為主審法官比他更快!

  是「無聲無息」。

  二號證人的魔杖偏偏也不在他手裡。就他現在這個怒發衝冠的模樣,怎麼還會有心情嘗試無杖解咒呢?

  「認罪吧,斯內普太太。」麻瓜幕僚長心平氣和地推了她最後一把!

  二號證人直接伸手去攔被告,但那一瞬間,無數支魔杖對准了他,不知道哪個冒失鬼走了火,二號證人一個踉蹌,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被告的靈魂還在怔怔出神,她的身體已經撲了出去,及時地借了一條臂膀給二號證人。下一刻,二號證人已經一把抽回自己的魔杖,另一只手把被告擋在了身後。

  「我發現……」他不停地喘著粗氣,「哪怕做了二十二年的心理建設,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接受。」

  「你這樣的話……」被告苦笑,「我可真該認罪了。」

  「你……你能不能當個幽靈?」二號證人的魔杖依然筆直地指向前方,「我知道你不怕死,你在自取死路上經驗豐富,但你能不能為了我……也怕一次?我們去做斯萊特林和拉文克勞的幽靈,好不好?」

  洛裡能看見被告死死咬緊了牙關。她是那麼用力,以至於頰側青筋痙攣,不住跳動。她慢慢傾身,摟住了二號證人的腰,那雙兔子一樣的紅眼睛慢慢消失在黑袍織就的山巒背後。

  「我……」她試圖說什麼,聲音悶悶地。

  「你當不了!你靈魂都被攝魂怪吃了你拿什麼當幽靈啊?別這麼看我,我是為了你倆好!斯內普你真要去當斯萊特林的幽靈,那還不如血人巴羅呢,至少拉文克勞的幽靈永遠在城堡裡,只是不想搭理他而已。你呢?你只好每天每夜在城堡裡、在全世界反復尋覓,『蓋爾,你在哪裡∼』永遠如此哦!」

  蓋勒特·格林德沃喜提第二個「無聲無息」。

  「早該如此了,我怎麼就忘了。」並沒出手的主審法官頗為欣慰,「好了,諸位,都放下魔杖吧,還有你,西弗勒斯,蓋爾是成年女巫,讓她自己做決定吧——我想你已經做好了,對嗎?」

  「沒錯。」被告從她頹然不肯放手的丈夫身後走出來,不知道第多少次試圖開口,「我——」

  「不能認!」

  洪亮的女聲忽然回蕩在整座城堡裡,堪稱震耳欲聾。

  「不能認!」

  那是菲利帕·霍金斯和……露的聲音。洛裡惶然去看,果然看見辯護律師的坐席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空了,她倆什麼時候出去的?他下意識又去看主審法官,卻發現他敬愛的校長也正在看他。

  阿不思·鄧布利多向他飛快地眨了眨左眼,比了個「噓」的手勢。

  「開門啊!」

  「該死的讓我來!」

  兩位女巫的聲音又嚷嚷起來了,洛裡快要嚇死了,露要干什麼呢?他從來沒聽露這樣高聲大氣地說過話——

  「別認罪!!!」

  隨著氣壯山河的一聲吼,供給工作人員通行的小門霍然洞開,露和菲利帕齊心協力地夾著一位男巫大步闖了進來。那人看上去比鄧布利多的還要更年長一些,頭發梳得油光水滑,雙手有氣無力地抱著自己的帽子,裡頭兜著魔杖。

  「Liu?」有人認得他,「你怎麼來了?你還好吧?」

  「一路趕來累的,他又沒有權限!」菲利帕·霍金斯頭也不抬,她自己也累夠嗆——辯護律師也沒什麼權限,露只是個沒過實習期的小傲羅。

  劉姓男巫只是無力地不停擺手,喘得像只華麗的牛蛙。菲利帕·霍金斯低頭跟他說了句什麼,這才把人按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她自己守在桌前。

  「一位來自『貴國』的麻瓜官員恰好也在附近,他基於信仰無法親自前來,特意授權劉先生代為申述——我們要求中止審判,立即引渡被告蓋爾·納什。」菲利帕·霍金斯揚眉吐氣!

  露俯身從男巫的帽子裡翻出一封巨大的文件——顯然他在這裡承擔著某種貓頭鷹的職能。

  「這是授權書,一式兩份,正版封口,有最高領導人的簽字與蓋章,副本沒封口也沒蓋章,您先看看。」露將大文件鄭重遞給主審法官,「通常情況下,麻瓜管這個東西叫做——」

  「國書。」麻瓜幕僚長冷冷作答,他沒有莽撞到從一群巫師手裡搶食,只是回顧了一下那位氣喘如牛的男巫,現在這人在法理上擁有某種等同於一國正式外交大使的地位。

  一個新的、即將出爐的萬裡大國。

  「哪一邊?」他意有所指地問,但答案令他背後生涼。

  「兩邊。」主審法官舉起手裡的文件,「這裡有四份。」ゝ

  「看起來!」菲利帕·霍金斯暢快拍手大笑,「人家才不稀罕什麼英械師還是美械師,在納什小姐——哦,對不起,總是忘——在斯內普太太和當你們的狗之間,正常人都會選擇當人吧?你們能給的,斯內普太太早就已經給過了。」

  趁著核查國書的空檔,巫師們再度竊竊私語起來——很簡單,巫師不像麻瓜一樣搞那麼多復雜的《引渡條例》,他們的原則很簡單,同是巫聯會成員國的話,只要不是格林德沃這樣駭人聽聞的大案,提交一下國籍證明,對方傲羅就可以來領人了。

  但麻瓜和巫師之間的引渡,還前所未有。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巫師們會選擇閉上眼睛、直接拿來主義——麻瓜那套能不能用?不能用就改改再用!連個正經陪審團都沒有的審判大會的一整套規章流程,差不多就是這麼拼拼湊湊弄出來的。

  「或許您還記得,」主審法官的禮貌有了些許溫度,「兩國之間簽署過引渡文件嗎?」

  「我……」麻瓜幕僚長被偷襲了個措手不及,本以為像他這樣被女巫折磨多年的麻瓜能鼓足勇氣踏進巫師的地盤,已經算是人類的極限,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居然還能這麼玩,「我不知道……」

  「簽了啊!」說話的是被告,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我簽的。」

  「就是『大轉彎』的時候。」辯護律師好心地提醒摸不著頭腦的控方,「1917年。」

  洛裡的眼睛根本沒辦法從露的身上移開,但他的腦子還能用——想想麻瓜也挺可憐的,硬生生憋屈了三十年。

  「好的。」主審法官低下頭去,在什麼地方打了個勾,「那麼接下來是國籍——」

  露又從帽子裡拿了個什麼出來——還是文件,外加一本四指厚的寬大簿子,還配了個木盒。

  「一套完整的麻瓜戶籍,注冊日期是……呃,我算算,不好意思鄧布利多教授,是公元1892年,這是斯內普太太的中文名字,她的生日,她的雙親……不、不,這是最一開始的,後來她的城市被……呃,攻占了?對不起,他們有一個專門的詞彙,但是我忘了……總之新的統治者重新整理了原有戶籍,這一份是新的,就多了兩個,這個『成分』本來就該空著,因為麻瓜官員出發前他們正在核算這個,是看她家裡有沒有錢的,還有這個『面貌』,是看她有沒有信仰,女巫嘛應該是沒有的,就也空著。」

  露居然還懂外語?洛裡頭暈目眩,但遙遙望著給主審法官介紹的女巫,又覺得心馳神往。

  主審法官顯然也有相同的疑惑。他問了句什麼,露的臉就微微地紅了。

  「我覺得不能算數,先生……我只是勉強知道它們的含義,但我並不會讀,我們的發音和斯內普太太故鄉的發音有些差距。」

  「噢,我明白了!」主審法官顯然想起了什麼,「你的母親,她還好嗎?」

  「不太好。」露誠懇以對,「她的國家被這位麻瓜先生的『閑棋』搞得亂成一團,同胞相殘,血流成河。我媽媽說,她有時候真恨不得——咳,算啦!」

  洛裡眼前一黑!所以露早就認識被告?連她也???


第133章 1945·無恥之徒(九)

  「辛苦你了,金小姐,你果然是可以依靠的。」

  「沒什麼的,先生。那些遙遠的國仇家恨……你們不懂,其實我也不太懂,但我媽媽如果知道我沒有幫斯內普太太,說不定會千裡迢迢從遠東殺回來揍我。」露靦腆地笑了笑。

  洛裡恍然!

  「Loo」……是她在傲羅辦公室裡的昵稱,她的全名本來是Lucia·Kim。一個有點奇怪的姓氏,因為她的母親是霍格沃茨千百年來接收的第一位亞裔難民學生,斯萊特林的Helen·Kim,一位天賦非凡的轉校生,算算時間,那不正好是……

  「哇!那這又是什麼?」主審法官身後的人迫不及待地向前探身,指指那本又厚又大的簿子。

  「這是一本家譜,女士。」露認真解釋,「斯內普太太,她的國、她的家,都承認她、愛著她,期待著她能回來。」

  如果是洛裡處在這種境地,一定會驚喜交集、喜極而泣、搖搖欲墜,沒准最後還會暈倒以頭搶地、以致樂極生悲。

  但被告沒有。她像個迷路的小孩子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裡,摸摸自己又摸摸面前的圍欄,最後又跑去摸自己的丈夫。

  「像做夢一樣,你是真的吧,西弗勒斯?」被告低聲詢問,「是你做的嗎?」

  「不是。」二號證人神情復雜,「我寧願和你一起當幽靈,也不想你離開我身邊。」

  主審法官已經翻開了那本家譜,令人遺憾的是,麻瓜並沒有什麼簡明易懂帶大頭像還會活動的家族樹,甚至連個樹狀圖都沒有,一頁又一頁,密密麻麻全是結構復雜的方塊字,居然還是豎著寫的!

  那位對東方文化感興趣的「陪審團」女巫已經迫不及待地用魔杖點了點某一頁:「……妻子Hold·Man,鋼筆書信格式花費升起中古商品女性。」ヾ

  洛裡:?

  「偽、偽造的?」有人撓頭,「反正我們也看不懂。」

  「翻譯咒也有盲區。」那位累死累活的男巫終於緩過一口氣,「如果你不懂得古中文,就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你來試試,阿不思!」女巫興致勃勃地用肩膀撞了撞主審法官,「你是我們之中最淵博的人。」

  主審法官看上去沒抱什麼希望——果然,後半句一字未改,「妻子」的名字變成了「Hold·You」。

  「咳!」他清了清嗓子,「既然發明者在這裡——西弗勒斯?」

  「我不是發明者。」二號證人厭倦地說,「拿來。」

  「你得過來看。」主審法官在原則問題上總是毫不動搖。

  片刻後,後半句依然未變,妻子的姓氏變成了「Darling」,好消息是她的名字改成了「Duange」。ゝ

  「前後多翻幾頁就知道,這個字被廣泛應用於該民族年輕男女的小名,和民族語言有關,沒有特殊含義。」二號證人用魔杖寫了兩個方塊字,「她的生日恰好是某個節日,節日的第一個字也就成為了她乳名的第一個字,直接音譯即可,意譯反而會產生歧義。」

  「所以真的有人姓『Darling』?」

  「有啊,你來我們這兒看看,千奇百怪姓啥的沒有?」

  「美國人,你殺死了比賽。」

  庭上一陣嘈切,二號證人的解釋看上去十分專業,卻依然無法解釋那莫名其妙的後半句。但他也不糾結,魔杖一揮,直接將那一整行字都寫在了空氣裡。

  被告的嘴巴張成了一個O形,繼而忍俊不禁。

  「最好不要意譯姓氏,否則這三個釋義其實都說得通。」她笑道,伸手指指點點,「頭三個字是一種職業,是古代政府裡最低級別的文官;第四到六個字是個名字,來自於另一門語言的音譯,意思是這個家裡最小的兒子;最後一個字單獨出現時,需根據語境判斷究竟作『女性』還是『女兒』義。」

  洛裡頭暈目眩,他打心眼裡佩服露,露真的好厲害,這都能學會,怪不得是拉文克勞的。

  主審法官不置可否,默默又往後翻——被告沒有立下過牢不可破的誓言,她怎麼解釋都行,那位劉姓男巫出身殖民地,家裡已經當了三代英國人。

  古老的書頁黃、薄而脆,主審法官干脆只用一陣輕柔的空氣波動來翻閱它,這東西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紙張掀動起來有十分陳舊的氣味,離得那麼遠,洛裡都能聞得到,這讓他想起曾祖母那件紫綠碎花的亞麻罩衫,無論怎麼洗曬,似乎永遠都散發著一股陰暗衣櫃的霉味。

  「這兒!」露眼疾手快,舉起一枚銀杏葉做的書簽,「這是斯內普太太的父親,也有提到她,她本人在後面單開了一頁。」

  「如果你沒問題的話,西弗勒斯。」主審法官點點頭,「我還是希望讓大家都看一看,免得像是隨便找了個假身份,硬說她是納什小姐……」

  二號證人看了他一眼。

  「……硬說她是斯內普太太。」主審法官從善如流,伸手一指中庭天光投下來的茫茫塵埃,「請。」

  「有時候我真覺得巫師就是人形Computer,輸入一個指令,立即就能得到反饋,還不受網絡信號的限制。」被告喃喃說著什麼,洛裡無暇去分辨,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家譜」吸引了。

  「長子Yutai,共同治理的第五年月歷4月11日出生,他的合法妻子是Niuhulu夫人,Hujunxiao/manse的女兒……他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長子Jingsui,第二個名字是Hetong,生母Niuhulu夫人,光芒絲線的第六年月歷9月20日出生……長女Jinglan,第二個名字是Maoyi,生母是身為歌姬的西洋情婦,光芒絲線的第十年出生,宣布統治的第九年去世,她嫁給了一位西洋學者,生育了一個女兒;次女Jingwei,第二個名字是Maorong,光芒絲線的……」

  「蓋爾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啊?」那位對異域文化很感興趣的女巫脫口而出。

  「美麗的蘭花,大概。」二號證人凝視著攤開的書頁,隨口回答。

  「那第二個名字呢?為什麼人會有兩個名字?」

  「是祝願她像花木一樣茂盛生長。」二號證人有些不耐煩,「如果你尊重一個人,你就應該稱呼她的第二個名字,哪怕是國王和父母。」

  「那——」

  「蓋爾的妹妹是美麗的玫瑰,第二個名字的含義和她一樣,她的哥哥是安靜平和,第二個名字是要他隨大流地混日子,她爸爸是富裕安康的生活——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被告忍不住笑出聲來。「真是了不起的漢學家啊!」她滿臉都是與有榮焉的驕傲,二號證人瞪了她一眼,來不及說什麼,因為主審法官小心翼翼地又翻了一頁,下一頁本該是那個叫「Jingsui」的短命男麻瓜,可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記述「Jinglan」生平的傳記:

  「名字叫做Jinglan的人,是司法部部長某先生的第十代孫輩,她的父親Yutai,跟隨大家出使西洋時,與一位著名歌姬發生了露水般短暫的愛情,後來他回到了國內,並不知道Jinglan的存在……Jinglan一天天地長大,從未踏足故國的土地,但她從來沒有一天停止牽掛她的親人,信件來往從不停止,還饋贈了許多錢財與物資。那場著名的大瘟疫發生時,Jinglan正在西洋政府裡擔任高級武官,她第一時間寄信回國,想盡辦法溝通更多的渠道,主張設立大規模的醫院,並贊助了醫院的義務救治,她還送來了先進的西方醫學思想,救活了無數的人,這是很大的功勞,Shushujueluo家的所有人都無法企及……上帝總是嫉妒優秀的人才,從不肯多借給她幾年的時間,悲傷的大雁送來了令人難過得想死的訊息,Jinglan死在東方的矮小卑劣的竊賊間諜的手裡,Shushujueluo家的所有人從此與他們無法共同生活在一片天空下……有兩位女孩找上門來,其中一位自稱是Jinglan的女兒,Jinglan生前留有許多布置,現在她要一一為亡母實現願望,請求提供一些微小的配合與援助……天啊!六十年的恥辱,今天終於清洗干淨,這是個值得喝酒喝到死的日子,我死了終於有資格去面見祖先……Jinglan的作為,這根笨拙的禿了的筆真是無法記述十分之一,作為她拙劣無能的平庸叔父,我沒有臉活在這個世界上,恨不得以我又老又病又殘廢的身軀去代替Jinglan。Shushujueluo在國語ゞ裡就是『故鄉』的意思,Jinglan現在應該已經成為白色的山和黑色的水之間一只自由奔跑的精靈,願她的靈魂得到安息。」

  洛裡看得頭暈眼花,忍不住墊腳眺望了一下那本「家譜」,一頁紙能有多大呢?占不滿一頁紙的短文,翻譯出來怎麼會有這麼一長篇?

  「那些閃爍的紅點是什麼,西弗勒斯?」主審法官也已經兩手扶著眼鏡了,他一定後悔好好的為什麼非搞個半月形的鏡片吧?

  「表示這裡作者用了一個歷史或文學典故。」二號證人竟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他很滿意於主審法官的積極提問,然後大方地一揮魔杖——整個審判庭的上空都被鋪天蓋地、密密麻麻的紅色字跡填滿了,每一段都有文章本身那麼長。

  洛裡:!

  被告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了。「你這又是要干嘛……」她扒著圍欄,「喂,別鬧了,西弗勒斯,這根本沒必要……」

  「折磨我這麼多年的東西,現在終於有機會拿出來折磨折磨別人了。」二號證人趁著審判庭全員呆掉,干脆挾著那本家譜走了下來,與妻子共看,「這裡是我的名字,對不對?」

  「還真是!」被告大驚,「誰翻譯的?」

  「還能有誰?今天的這些事我不信不是她,還有那個跟自己妹妹姓、非要保護清王朝的女巫。」

  「什麼保護清王朝,你記混了!」被告哭笑不得地指了指機智地給自己變了副放大鏡的露,「我再給你捋一遍,跟自己妹妹姓的是海倫,但她要上學沒空管她妹妹,那孩子干脆就被一個……嗯,復國主義者收養了,她名字本來就有個『保護』,干脆改名叫『保護清王朝』了,真是有病,關人家什麼事啊?至於那個金,其實也不是她們本民族的『金』,不過也無所謂了。海倫本來給自己抓鬮定的姓氏是『Yu』,就是吃的那個魚,不要笑!後來她不是決心回國去辦學校嗎,干脆就改了姓,將來萬一她那個妹妹把自己作死,也能有個宣稱好撈人,畢竟這麼多年不見了,長得也不太像。」々

  「最後作死了嗎?」洛裡脫口而出,引來二號證人與被告雙雙無語注視。他一時面紅耳赤,但、但……這可是和露有關啊!他關心露的小姨有什麼不對嗎?

  「作死了。」二號證人心情不錯地回答他,「她想拿自己的國土給別人復國,被她姐姐親手處決了。」

  洛裡嚇得一聲不敢吭。

  「你這不是記得嗎?」被告哭笑不得,「我還以為你老糊塗了呢!」

  「我確實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才反應過來。」二號證人看了看洛裡,「畢竟之前我認識的都是拉文克勞學生金露西婭,而不是退役傲羅露·麥金農。」

  洛裡別的沒聽懂,就有一句聽懂了,露大概不僅僅是「認識」蓋爾·納什那麼簡單,連她媽媽甚至都不僅僅如此。露找不到「公主之家」,是因為她也總是走壁爐呢,還是她不想找呢?

  他看向露,露也正在看他。她的表情十分坦然,沒有一點點苦澀或者羞赧,或者左右為難。洛裡總覺得他得問點兒什麼,可眼下顯然不是個好機會,主審法官更是連斟酌語句的機會都不給他。

  「經過審查,認為被告蓋爾·納什符合——被告蓋爾·納什·斯內普符合引渡條例,現在開始投票。」

  一陣窸窸窣窣的長袍摩擦聲,全票通過。

  久久沉默不語、絕無興趣參與到觀摩家史活動中來的麻瓜幕僚長身形微晃。「你們瘋了?」他簡直難以置信,「這種人……怎麼能讓她落到——」

  「為什麼不?」先前那位對東方文化感興趣的女巫不樂意了,「蓋爾——好吧,納什小姐——不對,斯內普太太,她只是不認罪,但她也寫了自白信,那麼……」

  她指了指被告,又指了指被禁言禁到徹底沒脾氣的格林德沃:「這條路我們走通了。也就是說,蓋爾已經沒有用了,留下來大概率是個死,為什麼不送她找一條生路呢?她反正沒認罪。」

  麻瓜幕僚長沒想到先前還和自己同仇敵愾的巫師們倒戈如此之迅疾。

  「其實我早就想說了。」另一位巫師開口,「真拿斯內普太太喂攝魂怪,我們失去的絕不是斯內普太太一位,麻瓜先生,PNB或許還是會依法納稅,但它一定會做些別的,聽說那個公司的規模大到巫師無法估量,那麼它帶來的得失,能上升到國家的角度嗎?剛剛結束大戰、百廢待興的貴國,真的有那個強權與強力壓伏嗎?別忘了,法庭之外,還有一雙女巫的眼睛在看著這邊呢!」

  「劉,你來之前,麻瓜官員有沒有許諾會怎樣處置被告?」主審法官問。

  「有!」劉姓男巫回答的很干脆,「他們找了一個差不多的地方模擬阿茲卡班,那裡囚禁過皇帝,那位皇帝最後甚至被毒死在那裡。他們保證用全國最嚴密的安保看守納什小姐……呃,斯內普太太。」

  「噢,看起來貴國有自己的拿破侖,我怎麼不知——不對!」麻瓜幕僚長反應過來,勃然大怒,「你從來沒說過那是個海島!」

  「我沒有啊!」劉姓男巫突然被吼,十分茫然,還有點委委屈屈,「不是海島,是湖心島。」ぁ

  「啊哈!」麻瓜幕僚長尖銳地高笑起來,一瞬間老態盡顯,「你當我是傻的?不行!我絕不允許!引渡成功,就是兩國開戰的發端!」

  巫師們紛紛被震懾住了,沒見過這樣的。格林德沃雖然時常略顯浮誇,但那通常都是策略(也有真飄了的時候,比如在不丹),當著「自己人」還這麼七情上面,顯得很不專業。

  有趣的是,被告看上去也很懵。

  「戰勝究竟給了你多大的錯覺,讓你誤以為全世界都是你手頭把玩的錫兵?「二號證人憋屈了一整天,終於不想再忍了,「先前的就醫建議作廢,你現在去貝法也只會拉低治愈率,不如試試別的——我與這位法官閣下都認識緘默人,大腦再生術更適合你,現在已經很成熟了。」

  麻瓜幕僚長只是短暫地氣了一小會兒。他拍拍自己的臉頰,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他越拍,腦子越熱,臉也越紅,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焦躁起來。洛裡靜靜地看著他,大概是他忽然意識到:這些巫師,其實也不很在乎麻瓜國家的利益。

  千百年來,蓋爾·納什是第一位出手干預麻瓜國家事務的巫師,盡管她的出發點大概還是這位高級幕僚長所看不起的民眾的賤命。

  「或許您可以這麼想,先生。」主審法官溫和地勸導他,畢竟和麻瓜政府的關系還得處,「無論斯內普太太被引渡回了哪邊,至少有一半的機率,對方會因為信仰而無事可做。」

  「她只需要待在那兒!哪怕她成了傻子!啞巴!不會講話也不會寫字!但她只要待在那兒!」麻瓜幕僚長忽然悲憤難抑,「在見鬼的湖心島!好好地當個座上賓!『公主』能把整個英國給她偷過去!搬空!」


第134章 1945·無恥之徒(十)

  「警告!」首席傲羅忽然冷冷提醒,「如果你認為利烏斯·斯內普以魔法干涉麻瓜事務謀取私利,准備好證據三日內走正式流程提出控告,否則這就是誹謗,她的律師就在這裡。」

  洛裡這才恍然驚覺,上半場活躍不已的金牌訟棍正詭異地保持著沉默,仿佛中了「無聲無息」的是她一般。

  「怎麼?怎麼都看我?」菲利帕·霍金斯咬著羽毛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阿爾卑斯山那麼高的金加隆正在等著我,我擺爛了,就這麼簡單——當然了,這個還是要記一下,等著收法務部的信哈!」

  劉姓男巫分了半邊桌子給她,菲利帕運筆如飛,一邊寫一邊還催:「法官閣下還在猶豫什麼呢?快點兒投票啊!反正我只要保證斯內普太太活在斯內普先生身邊,他倆具體活在哪塊土地上,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麻瓜幕僚長搖搖欲墜,仿佛已經看到了赤幟插在唐寧街門頭上的一幕。

  「既然大家都覺得蓋爾·納什·斯內普有資格被引渡回歸其祖國,那麼現在開始表決,同意引渡的,請舉手。」

  「且慢!」麻瓜幕僚長猛地攥住了主審法官的手,「閣下,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直接犯罪的人在老家享福,僅僅提供縱容和支持的人卻要被喂蠍尾獸。沒有這樣的道理,我不能理解。」

  沒人在乎他理不理解。

  「暫停投票,我這就返回波茨坦,明天你們就會收到三國政府的正式照會。」麻瓜幕僚長匆匆換了一種更為緩和、但仍高高在上的語氣。

  「你不會以為,那位委托我前來的麻瓜官員,沒事兒就在酒店房間裡翻翻報紙吧?」劉姓男巫困惑地問,「他不來紐蒙迦德,你猜他去了哪裡?」

  麻瓜幕僚長臉色又難看了一些。但他堅持搗亂不動搖,巫師們卻是也無法越過他——畢竟「Alliance」的累累罪行裡,人家麻瓜占了大頭。

  「不如暫且擱置爭議……我們先?」有人提議,悄悄咪咪地指了指另一座被告席裡困坐的蓋勒特·格林德沃(禁言版)。

  也行!

  「陪審團」紛紛發出如釋重負的贊許聲音,二號證人看了主審法官一眼,解除了那個「無聲無息」。

  「被告蓋勒特·格林德沃……」主審法官只說了個開頭,就陷入了長長的沉默,他的同僚還以為他忘詞了,開始試圖小聲提醒,洛裡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被告,你認罪嗎?」

  嗯?中間那麼長的一段呢?「作為名實相符的領袖對二把手的罪行必須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呢?真忘詞了?

  「我不認。」格林德沃輕松地說,「我不認罪。」

  「蠍尾獸!」有人用壓抑著興奮的氣聲高喊,有人在活動手臂、整理長袍,他們都在期待著那場最後的表決。

  主審法官凝視著被告,他忽然站了起來,在所有人驚愕至極的目光中離席下台。

  「諸位,我想我本人沒有資格擔任審判庭的任何職務。」他摘下那副半月形的眼鏡,拎在手裡,似乎想要找個地方暫存,而格林德沃已經很自然地伸出了手——

  主審法官欣然走了過去,他用力地揉搓了一把臉龐,將那些精心打理的眉毛、胡須都揉得一團亂。但他整個人似乎也隨著儀容的不修邊幅而逐漸輕快起來,好像終於掙脫了什麼了不得的思想負擔。

  完了,完了!洛裡眼前一黑,感覺要完蛋!但他又不能說這樣做不對,紐蒙迦德堡的主人之一,真的可以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堂而皇之地審判另一位主人有罪嗎?

  「公元1902年到1912年的這十年裡,我本人在『Alliance』擔任職務。」阿不思·鄧布利多提高了聲音,「我擁有不亞於被告蓋勒特·格林德沃在任何領域的任何權力,證據之一即這座城堡的防護魔咒,我能解除它並非我能力出眾……當年格林德沃購買這座古堡時,正是我和他,我們兩個聯手施加的咒語。」

  以英國人的含蓄來說,這句話完全等同於「是的,我們就差一個孩子」,而「我在格林德沃緊隔壁擁有一間打通的大套間」,對這個場合來說,未免太超過了。

  洛裡靜心去看「陪審團」的反應,他以自己那種心海掀起驚濤駭浪的經歷去度別人,竟然大失所望。

  畢竟就連穆迪,多多少少都有了心理准備。

  「我們對你的私人生活不感興趣,鄧布利多。」一位年紀更長的女巫溫和地說,「你本來就是我們之中最年輕的那一位,瑪喬麗他們說是你的同齡人,少說也比你大五歲,對吧?」

  「實際上,七歲。」瑪喬麗就是那位對東方文化很感興趣的女巫,「如果不是這種場合,我才不承認呢!您欠我一個人情。」

  也很含蓄,那意思是你小子是我們看著長起來的,你那些破事兒我們都知道。

  「回來吧,阿不思。」有男巫也勸,「我們都看在眼裡,包括斯內普太太,這些年我們都看在眼裡。」

  但阿不思·鄧布利多只是搖頭。

  「我想我需要認罪,」他認認真真地說,「也需要贖罪。」

  大家七嘴八舌地勸起來:

  「誰沒有年輕過呢?」

  「就是,我年輕時干出來多少蠢事——哦不,不許去打擾我爸媽的隱居生活!不許問!」

  「年輕人不追逐夢想、渴望名利,算哪門子年輕人?連那些頭頂剃光的麻瓜,還一門心思撈個主教當當呢!」

  「那時候『Alliance』也沒做什麼呀!」

  「嗐,就那些事情,馬爾福還有萊斯特蘭奇、布萊克什麼的,那還不天天干,都多少年了!」

  「快點坐回來吧,阿不思。」最先開口的年長女巫溫情脈脈,「我們需要你,大家不能失去你。」

  洛裡深以為然。有阿不思·鄧布利多存在,那可太好了!他實力強勁,腦筋清楚,敢於領頭做事且從不畏難,又背靠一個傳統大國,最重要的是他幾乎沒有私心。和這樣的人做同事,有這樣的人做領導,只需要把腦子一關,放棄思考、閉眼聽話就行。不用艱難決策,也不用承擔風險,相信鄧布利多,事情就解決了——是指他來解決。

  怪不得傲羅辦公室幾乎全員兩套編制,在部裡來回扯皮受窩囊氣,在鳳凰社一秒鐘給你治好。

  但鄧布利多依然搖頭。

  「我希望能分擔蓋勒特·格林德沃的罪責,他有今天,有我一度逃避作為、不敢作為的責任在。」鄧布利多看了一眼默默無言的二號證人夫婦,「他既然不認罪,那我來替他認。」

  不是,你看他干什麼?洛裡懵了,二號證人何止是「一度」不作為,他是「一直」不作為啊!不都是他自己說的嗎,啊?要不是被告選擇用魔杖殺人,他借機看清妻子的糾結與痛苦,他壓根都不會來作證!

  這是個嘲諷吧?絕對是吧?

  「霍金斯小姐!」被告忽然瀟灑抬手,打了個響指——但沒成功,響指啞火了。二號證人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把她的手拽回去,補上了後半句:「算一下版權費,讓法務部寄信的時候別落下霍格沃茨。」

  「哎、哎!」菲利帕·霍金斯呆若木雞。

  被告似乎還想說什麼(她和格林德沃真是熱衷於互相拆台),被二號證人拉去研究「如何打出清脆的響指」了。洛裡瞄了一眼,深覺這兩位其實都不太會,呃……

  「我倒是沒有那麼強烈的意願讓你『干干淨淨的』。但是……法官閣下,這是個求婚嗎?」格林德沃整個人都伏在圍欄上,笑還是狐狸笑,眼已經耷拉成了狗狗眼。

  犯罪!這是犯罪啊!洛裡痛心疾首,長得醜還是不要當黑巫師了,出了事連個能撈人的白道情人都沒有。

  阿不思·鄧布利多瞥了他一眼,但也只是從他手裡接過眼鏡,重新穩穩地戴回臉上。

  「本人與被告格林德沃的決鬥邀約,固然因其被紐特·斯卡曼德擒獲、不得不答應,但過程中他沒有違反任何決鬥規範、全程保持決鬥禮儀,甚至沒有使用不可饒恕咒……決鬥失敗後我並未繳械,是他自己主動扔掉魔杖,在被捕後也並未作出反抗舉動,或者陰謀聯絡在逃嫌犯試圖越獄。這些事實,諸位都看在眼裡。」他說的很慢、很艱難,「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這也算是『具有自首情節且態度良好』,符合輕判標准,請……請庭上考慮我的請求。」

  唉,洛裡在心裡嘆息,干他們這行兒的,最忌諱愛上敵人。

  「這不皆大歡喜了嗎?」余生徹底失去奮鬥目標、無事一身輕的菲利帕·霍金斯小姐呱呱鼓掌,「死刑之下是什麼,終身監禁?」

  「就把這座城堡當做鎖困他的牢籠吧……」鄧布利多環顧了一下昔日的……洛裡真的很不想提到那個詞,但大概率是「愛巢」,噫……

  「不,等等。」格林德沃忽然站了起來,「如果我現在認罪——」

  「有期徒刑?不可能的!」菲利帕恨鐵不成鋼,「哪怕你殺過的人現在集體原地復活,你這輩子都不要想著能獲得自由了。」

  「我想挑選我的獄卒。」格林德沃戳了戳阿不思·鄧布利多的背影,「我要讓法官閣下做我余生的看守。」

  洛裡:?

  一眾「陪審團」的表情都有些呆滯,而阿不思·鄧布利多終於也回過頭來:「你要做什麼?」

  「我問你,我是不是一位強大的黑巫師?」格林德沃卻不像是在開玩笑,「你贏我贏得很輕松嗎?」

  那肯定是不啊,約翰內斯堡那個礦場本來都快廢棄了,硬是被他倆打得……發現了地底更深處的新礦苗。

  「那在這個世界上,算了還是在歐洲吧,還有誰比你更厲害嗎?」格林德沃氣定神閑,見鄧布利多毫不猶豫地要指二號證人,才慢悠悠補上限定條件,「不許用黑魔法。」

  手只好收回去。

  阿不思·鄧布利多,正處於一名男巫全盛的黃金時期。再老下去,他的能力就會隨著身體機能的衰退而降低,再年輕一些,難免輕狂無知,容易被野心與欲望所裹挾。同年齡的麻瓜已經該將墓地、墓碑、墓志銘什麼的挑選起來了,但巫師正是當打之年。

  「那有他在的地方,是不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格林德沃又問,問的是在場所有人。

  「沒錯!」穆迪悶悶地說。庭上其他人,無論是不是英國籍,凡是城府淺的,無不面露贊同之色。

  「將我囚禁在這裡,會有多少人前赴後繼地來救我?哪怕他們都失敗了,也一定會為你們造成許多麻煩吧?如果讓鄧布利多來當我的獄卒,一定沒有人再敢來冒險試探……和他在一起,我也根本不會離開,我寧願自己死去,都不會違背他的意願。」

  過了!太過了!洛裡擔憂地望向穆迪,孩子剛剛畢業,一踏入社會就灌了兩耳朵虎狼之詞,傲羅真不是這種職業啊!不是的!!!

  「你要認哪一樁罪名?」年長女巫試探性地問。

  「殺人,我殺了一名新加坡華裔麻瓜,她姓黃。」格林德沃想了一下,「名字有點難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Lian-zhen。」

  「那不是文達·羅齊爾殺的嗎?」鄧布利多冷冷相對。

  「別人的名字記不起來了。」格林德沃聳聳肩,「無所謂,誰殺的都一樣……當時我急著趕在你們之前動身出發,只來得及看你們仨蹲在她的墓前試圖幫她弄出一份體面的祭品,後來實在是好奇,就又回去看了一眼。我殺了這麼多麻瓜,還從來沒見過他們本國的巫師這麼認真對待過。」

  「是西弗勒斯堅持。」鄧布利多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在黃女士的頭腦裡讀到不少東西。」

  他們一齊望向二號證人夫婦,二號證人夫婦雖然也正望向他們,卻只是各自沉思。

  「我很抱歉,蓋爾。」格林德沃很認真。

  洛裡知道,如果那位女死者不是華裔的話,就沒這一出了,但……能做到讓格林德沃為誤殺本國同胞而低頭道歉,就問審判庭上誰做得到吧?難道他沒殺過英國麻瓜嗎?

  「你讓我意識到一個問題。」被告目光沉沉,「或許我不應該……」

  「蓋爾?」二號證人眼中猝然一亮。洛裡完全不明白他們倆在打什麼啞謎。

  「如果我回去……我走到哪,就會把災禍帶到哪裡。」她望向麻瓜幕僚長,「我的問題看起來是解決了,但它其實要被放進一個更大的場裡去博弈……算了吧,我不能再連累更多的人了。願意為我豁出一切的人,我不能真的讓他們豁出一切。」

  「會沒事的。」二號證人把她摟進懷裡,「大不了版權費我們互相抵消。」

  被告笑起來,刻意調整了一下姿勢,以一種非常嬌妻的柔媚姿態向麻瓜幕僚長招了招手:「來,做個交易!」

  那是洛裡畢生中經歷過最漫長的一次開庭,他從晨旭初升一直陪站到月落星海,主審法官卻並未當庭宣判:被告和麻瓜政府要做交易,麻瓜政府要發出正式照會,麻瓜政府還要互相扯皮,「陪審團」要考慮格林德沃提出的「獄卒計劃」………前面還壓了茫茫多的「證據不足」。

  還有那位一號證人奧托·馮·霍恩洛厄,後半程一直安安靜靜地縮在扶手椅裡沒出聲。露剛開始還去看了看,說大概是身體不好又被辯護律師狂氣了一頓,睡著了……等到休庭他還不起身,大家這才發現,原來這位異常衰落虛弱的男巫竟然悄無聲息地去世了。

  兩位被告對視了一眼,卻只是無言。

  足的又過了兩周,知了猴絕跡了,這樁案子才重又擇期開庭。阿不思·鄧布利多再次坐上主審法官的位置,菲利帕·霍金斯直接素面朝天地來了,干脆連妝都懶得畫;麻瓜幕僚長和劉姓男巫都沒有來,要麼談判成功、雙方共贏,要麼談判失敗、准備開戰;格林德沃依然精心修剪了他的各種毛,蓋爾·納什也依然在二號證人出現時,溫柔地向他問好。

  「埋在哪裡了,家族墓地嗎?」

  「城堡對面的向陽山坡上,那裡正好能看見格林德沃的窗戶。」

  「我還以為你們會冒險送他回亞洲,但千代大概不想靠著他。」

  「誰知道那片島嶼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適合探索他的勇士還沒出生。」

  「誰?」

  「你記得嗎?」

  「你倒是說說看啊!」

  「那個狼人。」

  洛裡聽得津津有味,可還不等被告回答,主審法官就已經敲響了他的小錘。

  「……蓋爾·納什的罪行明顯表現出了一種富有針對性的目的性,雖然本庭無法理解,但一些同為遠東出身的巫師甚至麻瓜,都以各種方式表達出了他們的支持、理解甚至贊許,而被告在「目的」之外,從未展露絲毫對歐洲人民的主觀惡意……」

  頂多就是漠視,相比格林德沃她可太善良了,洛裡心想。他這次學乖了,自己調整了站位,不和人家合法夫妻擠被告席。他選擇站到被告席外的通道上,一抬頭,露也站在了相對應的位置,他們兩個近得……抬抬手就能牽到。

  要、要……試試嗎?洛裡狂咽唾沫。

  「……更用二十年來的實際行動證實,她是位有能力、有意願、事實上也積極造福社會的好人……」

  洛裡心一橫,抓住了露的手。她的手並不細軟,是一只職業女性的手,也是一只博學多才的手。

  露驚了一下,從鼻翼到顴骨再到耳畔,半張臉都飛上一抹沉重的紅暈。她掙了掙,嚇得洛裡慌忙要松手,但她卻又追了上來,牢牢抓住了他,十指都扣緊。

  看了個正著的主審法官垂下眼皮,臉上也掠過一絲笑意。他敲了敲小錘,以作提醒,這才朗聲開口:

  「全體起立,現在開始宣判。」


第135章 1971·老友記(一)

  「媽媽,我和愛瑪約好了去沙子公園,」十一歲的莉莉·伊萬斯在廚房門口探了探,「晚飯前准回來!」

  「叫你姐姐和你一起去,別成天悶在家裡……佩妮!」伊萬斯太太拎著一只煎鍋在水龍頭下大力刷洗,「去把你姐姐叫下來。」

  「哎呀媽媽我都十一歲了!」莉莉很有些不滿,「我自己可以,我們家離公園又不遠。」

  「去叫你姐姐,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伊萬斯太太警告地瞥了她一眼,「她這些日子干什麼呢?不到飯點兒不見人,作業都寫完了?」

  「她在看書啊!」莉莉隨口說道,「叫什麼《向雨中離去》。」

  「啪」的一聲,伊萬斯太太砸了個杯子。

  「她看到哪一本了?」她顫抖著聲音問。

  「第十……本吧?大概?」莉莉茫然地說。她對父母年輕時流行的浪漫小說一點兒都不感興趣,誰知道佩妮一見之下立即就入了迷,莉莉已經和書店經理預定了最新一卷(居然還在更),到時候不用排隊就能拿到,要是作家不鴿的話,正好拿來給佩妮當聖誕禮物。

  「該死的!」伊萬斯太太一不小心罵了句髒話,開足馬力衝到樓梯口,「佩妮·伊萬斯!帶上你的破書給我下來!」

  一陣稀裡嘩啦的聲響裡,十三歲的佩妮·伊萬斯怒氣衝衝地卷下樓梯,揚手拿書脊在莉莉腦瓜頂上狠狠敲了一下:「祖宗!」

  「我不知道啊!」莉莉委屈極了,「那書怎麼了?」

  「你讓她自己說!」伊萬斯太太冷笑,去茶幾下的一堆雜物裡翻出一個什麼文件,三下兩下簽好了名。

  「是說作者一寫到親密戲份就換人寫嗎?」佩妮冷靜地問,「他本身風格更偏向於抒情,喜歡華麗規整的修辭,從不長篇大論地描寫環境,但只要男女主角之間的距離少於三英寸,就會突然開始描寫什麼星星月亮花之類的自然意像,然後就是第二天了。」

  「你還研究上了!」伊萬斯太太簡直要窒息了,她抓起那份文件惡狠狠抵到小女兒懷裡,指甲甚至劃傷了她的下巴,「帶你妹妹去什麼公園,順便把這份贊同紙制出版物按年齡分級的提案扔進自治體信箱裡去——指望你那個拖拖拉拉的爸爸真是一點兒都指望不上!」

  被盛怒的母親趕出家門的兩個伊萬斯女孩茫茫然在街上走。

  「我請你吃冰淇凌吧,我還有點零花錢,本來打算和愛瑪一起吃的。」莉莉拍了拍小挎包,「只能吃兩個球的啊,不能都是堅果。」

  「出息!」佩妮鄙視地看了妹妹一眼,豪放地給妹妹和自己都買了三個球的冰淇凌筒,一個球是堅果,還有一個是更貴的熱帶水果口味帶彩虹糖屑。

  「媽媽最近火氣好大!」莉莉驚魂未定地嘬著小勺,「對吧?」

  「因為你今年十一歲了,她一直希望家裡能出個『那種人』。」佩妮平靜地說,「我歲數過了嘛!」

  「說了不能把小說當真啊!」

  「你那個小伙伴愛瑪,她不是一直說自己是嗎?」佩妮嘲笑她,「她怎麼說的來著?」

  「她說她抬抬手就能隔空把樹枝劈斷,像這樣!」莉莉隨手一揮——

  「哢」的一聲,行道樹毫無征兆地落下一根大枝,走在外側的佩妮猝不及防,被狠狠砸了一下不說,還被粗糙的葉緣劃得滿頭滿臉都是小口子。

  「哎呀!」莉莉嚇壞了,「你沒事吧,佩妮?」

  「你一定要是『那種人』啊,莉莉!」佩妮痛得「咝咝」吸氣,「這樣你一抬手就能治好我,我就不用去社區醫院清創上藥了,拜托拜托……」

  被全家寄予厚望的莉莉·伊萬斯壓力很大。

  所謂的「那種人」,真的存在嗎?許多人都說他們見過,哎但是不能說,沒有任何具體的細節,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形像,神秘,神出鬼沒,神通廣大……神神叨叨。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如果家裡出了一位「那種人」,全家都會跟著享福,生病了可以去「那種人」的醫院治,遇到危險也可以向「那種人」求助。莉莉的曾祖父據說還被「那種人」贈送過一個護身符,老爺子一直沒用上,傳到莉莉爸爸手裡,他帶著新婚妻子去加拿大度蜜月,車子拋錨壞在荒無人煙的雪封山道上,兩個人哆哆嗦嗦凍得快死了,用最後一點打火機油點燃了那張泛黃的名片。

  不多時,他們就聽見兩下響亮的「劈啪」聲,裹著皮草長袍的一男一女也哆哆嗦嗦地從樹後鑽了出來。

  「我還以為是惡作劇。」男人震驚極了。

  「我們現在不用這個了。」女人指了指地上的一小撮灰燼。

  「給你這個。」男人從懷裡掏了兩個被體溫暖著的小瓶,「遇見危險打破它就行,在水裡也好用。」

  從此伊萬斯太太就對「那種人」念念不忘。那兩個小瓶,一個由伊萬斯先生隨身帶著,一個交給了上中學的佩妮,如果莉莉再是「那種人」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她會是嗎?莉莉盯著樹枝光滑平整的斷口發呆,剛剛她的確……有那麼一瞬間,想像自己的手是一把鋒利的騎士劍。

  「莉莉?」佩妮踢了踢她,「自己去公園吧,我得去醫院,文件給我,我正好順路。」

  「我會假裝不知道你其實是要偷偷撕掉。」莉莉乖巧地說,佩妮被她逗笑了,連聲催促:「快去吧,今天剛換的新海沙。」

  沙子公園一開始並不是個公園,只是用來堆放建築垃圾的空地,規劃裡本來是有房子的,不知道為什麼沒蓋起來。家住附近的小孩總是喜歡去玩沙子,結果社區醫院就發現,兒童皮膚病得病率異常上升,一調查就發現了這片髒兮兮的「沙子公園」。沒過多久,一個小巧的、嶄新的「沙子公園」就出現在了原址上,每周都有一輛大翻鬥車去附近的海灘更換新的沙子——莉莉十一歲了,早已對玩沙子不感興趣了,但她喜歡那股來自大自然的潔淨氣息。

  離得老遠,她就聞到了那股海腥味兒。愛瑪還沒來,莉莉有些無聊地坐在一旁,從小挎包裡取出一個抽口布袋,開始往裡裝沙子。她手小,抓得少,那口袋又不大,專心致志忙活了半天,落袋者寥寥。

  「我想你需要這個。」有人說,遞來一把紅色的大塑料勺。

  莉莉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身旁不知何時蹲了個高大的男人。他有一雙沉靜的黑眼睛,黑頭發有些發灰,除此之外看不出年紀。莉莉第一眼竟然覺得他很面善,隨即就在心裡罵自己發癲。

  「不了,謝謝。」她戒備地說。

  「所以……」那男人竟然還不走,「你今年十一歲了,對不對?」

  怎麼每個人都要說這個啊!莉莉一陣煩惱,硬邦邦地說了一句:「和你無關。」

  男人居然在笑,他是不是有病?

  「你認識這裡嗎?」他在莉莉身邊坐下來,「這裡曾經是我的家。」

  「所以你曾經是個螃蟹,或者海星?」莉莉硬是被他氣笑了。

  「我花了很久才把我媽媽嫁出去。」男人很平靜地說,「她那個性格,要找個適合她的男人並不容易,自立更是困難。至於我爸爸,我沒管他,讓他自生自滅吧,既然他沒能在這裡蓋房子,那大概是死了。」

  莉莉開始感覺有些害怕了。

  「他們再也不會用那種難聽的話來罵你了。」男人側頭看著莉莉,「我也不會。」

  莉莉只好干笑,心裡把愛瑪罵了個半死。她努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默默攥緊手指。

  「你受傷了。」男人忽然說道,伸手就來捏她的下巴,「閉上眼睛,我給你——」

  一大捧沙子迎面潑到他臉上!

  莉莉猛地跳起來,衝到公園外的電線杆前,一把拍響了上面鮮紅的按鈕!剎那間刺耳的警報聲響徹整座小鎮,電線杆高處的探照燈彈出粗壯的光柱直入雲霄,附近的交通信號燈全部切換為紅色,正停在沙子公園門口的一輛廂式車也隨即配合地長按鳴笛,當然了,莉莉沒有靠近,她只是按照《學生手冊》上教的那樣,拔腿向人流密集地帶狂奔而去。

  當天晚飯時分,正在媽媽懷裡被全家人誇贊安慰的莉莉·伊萬斯收到了她的貓頭鷹。

  「太棒了,莉莉!」佩妮緊緊擁抱妹妹,「你現在的任務就是趕緊長到十七歲!我都不敢想像和你一起生活會有多麼爽,真的,我永遠都不要和你分開!」

  「我懷疑你是要我做家務。」莉莉被勒得喘不過氣來。

  「說什麼呢,我還需要你拿著魔杖去催更。」佩妮滿意地笑了起來,「啊,真希望你一眨眼就長大了!」

  在丈夫懷裡喜極而泣的伊萬斯太太沒能聽到長女的虎狼之詞,還好還好。

  第二天是個周日,莉莉和佩妮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著,一大早餓得受不住,干脆悄悄溜下樓來找食吃,正趕上社區警局來人。

  「感覺至少是個精神病。」佩妮護著妹妹,「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莉莉雖然小,但絕不是不懂事,這個按鈕不能亂按我們都知道,會罰很多很多錢。」

  「呃,事實上他既不是罪犯,也不是精神病患者。」警員略顯尷尬,「他曾經是本鎮居民,這次回來是有正事,但時間還沒到,閑逛才遇見了伊萬斯小姐。」

  莉莉警覺地拉著佩妮後退了一步——那種說辭真的有人信?這警察要麼和壞人是一伙兒的,要麼是個傻的。

  正當她開始集中注意力想像自己的右手是一柄鋒利的騎士劍時,伊萬斯夫婦及時醒來趕下了樓,莉莉和佩妮則被轟回了房間。她倆匆匆洗漱完換了衣服,那警員已經走了,而伊萬斯夫婦愁眉不展、或者可以說是焦慮不安地坐在沙發上。

  「好消息。」伊萬斯先生比起妻子更加松弛,一個家裡最焦慮的總是主婦,「那確實不是壞人,也不是瘋子。」

  「壞消息是他姓普林斯……」伊萬斯太太呻■了一聲。

  「什麼普林——」佩妮一愣,「就是、就是』PNB『那個普林斯?」

  「這地界還有哪個』普林斯『,真正的王子也不如假的這個值錢。」

  「那他也不過是個有錢的壞人,或者有錢的瘋子!」總之佩妮堅決維護妹妹!

  「他真不是。」伊萬斯先生苦笑,「他的女兒是現任董事長,妻子是前任董事長——他就是那個『公主之家』的戶主。」

  「贅婿。」佩妮嚴肅更正,莉莉抿嘴一樂。

  「你管他贅不贅的呢?」伊萬斯太太急了,「最主要的是,他昨晚受了傷不方便回家,臨時去女兒家借住了一晚,現在連董事長都知道你爸爸了。」

  「可這不能怪莉莉!他又沒把『我是董事長的爸爸』寫在臉上!」佩妮代為抱不平,「就算他是董事長的爸爸,他、他那樣做,是個女孩子都誤會!那本《學生安全守則》的一稿不還是他老婆活著的時候寫的嗎?」

  「R.I.P.」伊萬斯太太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並勒令丈夫和長女都要跟著做。她本出身於一個傳統的清教徒家庭,遇見神奇的伊萬斯先生後就被迅速地帶跑偏了。「至於你,我的小可愛,你不用。」她寵愛地對次女說。

  「不公平。」佩妮扁嘴。

  「啊哈!」伊萬斯先生揉了揉長女金燦燦的毛腦殼,「因為莉莉她接下來會倒霉一段時間了,我們就對她寬松一點吧!」

  「啊?」莉莉發出一個驚恐的單音節,「董事長要報復我?」

  「不,糟糕到你難以想像。」伊萬斯太太也憐愛地摸了摸次女蓬松的酒紅色長發,「那位普林斯先生,是『那種人』——噢,就是巫師,他還是巫師學校的教授。昨晚他本來應該和貓頭鷹一起抵達,以便今天帶你去買點兒東西。」

  莉莉徹底慌了,她下意識看向佩妮,發現佩妮也臉色慘白。這個年紀的女中學生,最怕的就是學校裡的老師。科克沃斯廠立子弟小學毫無疑問是個天堂,習慣了天堂的佩妮·伊萬斯同學升入鄰市的普通教會中學,頓覺日子生不如死。要不是在文學的世界裡找到了慰藉,可能會直接心理變態。

  「那、那他現在呢?」

  「在『公主之家』啊,他讓我們先去銀行換點巫師錢,下午一點他會准時過來。」

  「那他會教莉莉嗎?」

  「會的。」伊萬斯夫婦齊齊點頭,「可憐的孩子,你連教科書都是他寫的,足足有兩門。」

  莉莉·伊萬斯搖搖欲墜。可是……可是她還是覺得,她並沒有錯。

  「我們現在就去銀行,還來得及去『公主之家』給普林斯先生道個歉。」伊萬斯太太瞥了各自不服的兩個女兒一眼,「不需要你倆說什麼,閉嘴微笑——光閉嘴也行,眼睛看地面,求求你了佩妮不要瞪人,很好,就是這樣,繼續保持!」

  所謂的銀行當然就是PNB發展銀行,一家人坐到櫃台前,才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換巫師錢」這種事情,難道是可以正大光明直說出來的嗎?

  「呃……」伊萬斯太太清了清喉嚨,「我女兒今年十一歲了,她——」

  「收到通知書了是吧?」櫃員善解人意地笑起來,「恭喜您,年輕的小姐,請到特需窗口辦理。」

  特需窗口值班的櫃員一看就有點兒東西,別人的工裝口袋別鋼筆,他倒好,別根魔杖。人都坐到眼前了,才慢悠悠從正在看的麻瓜小說裡抬起頭:「換多少?」

  伊萬斯先生謹慎地報了個數字。

  「太多了,按今天的彙率要不了那麼多,不過如果想買點兒巫師的東西也行,看誰來帶你們了。」

  「普——呃……」伊萬斯太太趕緊低頭看書單,「斯內普教授。」

  「呃……」櫃員一臉牙疼,「少換點兒吧,除非令嬡是郵購狂魔。」

  佩妮和莉莉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對了,申請獎學金了嗎?」櫃員又問,「可以提供小學成績單,試試優績獎。」

  「萬一我學魔法特別遲鈍呢?」莉莉小心翼翼地問。

  「試試嘛,試試又不花錢!這個獎學金,說實話看各位的家境,那點兒錢不算什麼,但它提供終身保障啊,比如我吧!我其實以前是打魁地奇球的,世界杯上被對手陰了,再也打不了球了,可我又不會干別的——多虧我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學院拿過一次學院杯,全員得了一次獎學金,我才獲得了這個有錢有閑的坐班職位。」

  「你說的這個獎學金,不會是『公主』獎學金吧?」佩妮不抱什麼希望地問。

  「噢,忘了科克沃斯的小學裡也有了。」櫃員一拍腦袋,「對,就是這個,怎麼啦?」

  沒事,就是剛剛得罪了「公主」他爹,伊萬斯姐妹交換了一個悲哀的眼神。

  「換紙幣還是硬幣?」櫃員落筆如飛地填著單子。

  「一般來說都是紙幣吧?」

  「以前我們沒紙幣的,小巫師學會減負咒以前,錢包最好老老實實放在櫃子裡,不然稍微活潑些的孩子一天下來只會收獲破產外加一個破洞的口袋——太重了。那些喜歡購物的女孩子往往呼朋喚友地提著訂購單和沉重的大錢袋,攢夠一波兒去爬貓頭鷹塔。」

  「現在有了?」

  「有了啊!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承認,古靈閣那群妖精肯定是不認的,魔法部也不認……但其實連部長他們也都在用,就是嘴硬。對角巷和霍格莫德的絕大部分商家都認,極個別的那些,除非小姐你將來找一位馬爾福或者布萊克結婚,否則不用管它!」

  櫃員掏出自己的龍皮錢夾,抽了三張紙鈔遞給滿臉好奇的麻瓜一家人。分別是五加隆、二西可和四納特的面值,加隆是個巴掌大的淡紅色紙片,左上角一枚有厚度的燦燦金印,有點兒像火漆;西可要小一圈兒,淡綠色紙閃銀徽記;納特最小,藍紙上一枚黑棕色的銅印。

  「樣板草案公布的時候,赫奇帕奇意見可大了——恰好是其他三個學院的配色。」櫃員唏噓不已,頗為蕭索,「我就是赫奇帕奇的……」

  「但你還是用了啊!」佩妮一針見血。

  「廢話,我又不傻!」櫃員輕輕一拍桌子,「你去古靈閣換錢,一加隆合五英鎊,一百年前就是這個價!兩百年前也沒變過!像你們家這樣,麻瓜掙錢巫師花,那可真是賺大發了!反過來看巫師,除非他這輩子都不跟麻瓜世界有任何交集,但凡他要把加隆換成英鎊,巨富縮水成赤貧也就是一瞬間,哪怕他不換,單純比有錢,又怎麼比得過麻瓜?哎你們只要站在那裡不動就贏了啊!所以巫師明明沒怎麼樣卻越過越窮,越窮越覺得麻瓜暴發戶礙眼,其實人家麻瓜也沒做什麼,對吧?」

  「那這個紙幣……為什麼……我的意思是說,董事長她完全沒必要啊!」伊萬斯先生完全摸不著頭腦,女兒即將孤身邁入的新世界怎麼看怎麼……潦草!而莉莉眨巴著眼睛,只顧著和佩妮研究紙幣上印著的各種能改變姿勢和品種的小鳥——別人印元首大頭,巫師倒好,印個鳥!」

  「我不知道。」櫃員誠懇地說,「因為這樣做完全吃力不討好,PNB兩頭通吃的嘛,斯內普小姐只要站著——不,她躺在那兒,錢都會源源不斷地流向她的口袋,紙幣對她來說百害而無一利,她和魔法部和古靈閣扯皮就扯了十多年,最後決定試著繞過他們單干,相信每一位巫師的力量。」

  「巫師也沒有辜負她啊!」莉莉認真地說,從撲扇翅膀的文鳥上面抬起頭,「你們用自己的選擇支持她了啊!」

  「是吧!」櫃員嘿嘿一樂,手底下一直沒閑著,「既然妖精這麼喜歡囤貨,干脆就弄個『加隆本位制』好了,我們重新找個一般等價物,重新算彙率。錢要流動起來才叫金融嘛,對不對?」

  「那你們以前是什麼本位?」伊萬斯先生作為業余股民,略顯好奇。

  「我們以前沒有。」櫃員微笑,「啥都沒有。」

  伊萬斯太太憂心忡忡地和丈夫交換了一下眼神——這也太潦草了,本來覺得莉莉是自己享福順便帶飛全家,現在怎麼看怎麼是去受苦的,買個東西居然要負重爬樓!生理期的時候要怎麼辦啊?

  「好了,這是您兌換的『外彙』。」櫃員拿出一沓紙鈔,他甚至貼心地兌換好了零錢,還拿了幾枚真正的金銀幣作為紀念,「要幫你開個戶嗎,伊萬斯小姐?還使你就花現金?」

  「開開開、開戶?」伊萬斯先生都結巴了。

  「目前僅限霍格沃茨在校學生使用,因為鄧布利多在嘛!」櫃員甚至拿出了一疊宣傳彩頁,「開戶後,伊萬斯小姐只要在商家寄來的特制賬單上簽字即可,由商家按月去對角巷分行或者霍格莫德網點支取。」

  「不不不!這太可怕了!「伊萬斯太太連連擺手,「怎麼敢讓一個小孩子——」

  「我從小學就開始自己管理零花錢了媽媽!」莉莉惱羞成怒。

  「我本意是想培養你儲蓄。」伊萬斯太太痛心疾首,「結果只培養出了你不俗的審美品味。」

  佩妮和伊萬斯先生各自別過頭去忍笑。

  「好吧!」櫃員聳聳肩,有些可惜地收起宣傳彩頁,「祝幾位好運。」

  「因為普林斯先生?」佩妮脫口而出,莉莉一哆嗦——可她越害怕,就越委屈。或許她沒什麼可怕的……對,她就是沒什麼可怕的!就算是巫師世界是他家開的,這件事上莉莉也沒有任何不對。

  「啊?啊對對!就是他。」櫃員好心腸地指點了一條從銀行到「公主之家」的近路,「老蝙——咳,你們不會被荼毒太久的,這人是個宅男,要不是魔杖不能郵購,他准能干出只寫封信來、教你們怎麼填郵購單的破事兒。」

  十分鐘後,戰戰兢兢的伊萬斯一家人來到了「公主之家」門前。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8

第136章 1971·老友記(二)

  門是關著,但一陣古怪的、有些尖銳嘶啞還有些吐字不清的說話聲直接頂破了門扉:

  「我看你真是昏了頭了!就是鄧布利多,也不能二話不說往那一蹲上手摸人家小姑娘臉啊,教授你心理變態啊?你這都不挨家長一拳,我都得聯系社工舉報這家子虐童!」

  伊萬斯夫婦:?

  「但凡有一個斯萊特林願意抱著你的大腿、揪著你的袍子往上爬,和你撒嬌要和你玩頂高高,今天都算我無理取鬧冤枉你——有嗎?我們要是……實在沒有自知之明,來利芙回避一下,你自己變個馬桶出來。」

  「噗!」一聲壓抑失敗的噴笑驟然帶來一連串的瘋狂大笑,交織在一起的兩個含笑女聲聽上去就正常多了,至少一看就是人類能發出來的——其中一個還特別熟悉,是他們敬愛的董事長女士。

  房門被猝不及防地推開了,兩個女巫笑得東倒西歪、互相攙扶著奔向樹下的秋千。

  「哎喲我不行了!我真的……救命!」素來寶相莊嚴的PNB董事長利烏斯·普林斯女士,此時笑得肩頭一整條波西米亞長圍巾滑落在地都毫無察覺,她身旁的那位女士不留神踩到了,一跤滑倒把她也帶累得往地上摔去。

  董事長女士頭都沒回——「砰」的一聲輕響,花園忽然變成了一整片大泳池,女巫們相擁著摔倒在氣墊床上,慢慢滑向水中央。

  「哇……我們好有默契!」董事長女士感嘆。

  「嗯……經歷過剛才,我不敢沒默契。」她的朋友憋著壞笑,「甚至還為過去的幾十年你沒向我展示超凡脫俗的家傳天賦,而要由衷地表示感謝。」

  董事長女士又「呃呃呃」地笑起來,好像某種水禽打鳴。「看船翻了!」她朋友忙喊,把滾向氣墊邊緣的人往回扯——

  伊萬斯太太心道不妙,一把捂住莉莉的眼睛往懷裡扯,順勢轉身把人帶到身前。遲鈍的男人慢她一拍,佩妮已經喊了出來:「■■!「

  「佩妮·伊萬斯!」伊萬斯太太渾然忘了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偷窺(盡管不是故意的),「不許說髒話!」

  片刻後,重新收拾整齊(包括己身和庭院)的兩位女巫聯袂前來開了門,伊萬斯先生已然完全無地自容,根本抬不起頭。但董事長女士對他們夫婦的態度只能說「一般」,反倒對兩個女孩很感興趣,嚇得伊萬斯太太緊緊攬住女兒們,生怕被帶得走上歪路。

  「你就是莉莉·伊萬斯啊?」董事長女士彎下腰,「我早就聽說——」

  「利烏斯!」普林斯先生——或者說斯內普教授,沒差——在屋裡呼喚,「進來,快點。」

  「尿這麼久,看起來前列腺沒問題。」董事長女士嘀咕了一句,她的朋友——好吧大概是情人——連忙下死力拉她:「當著人呢,利芙!」

  說罷又換上個從容神情,笑向呆若木雞的麻瓜一家:「各位稍等,爸爸在叫我們。」

  「你這個學非上不可嗎?」盯著女巫們翩然遠去的背影,佩妮憂心忡忡,「其實我覺得教會學校也沒那麼難以忍受。」

  「我好像沒那麼害怕了。」莉莉卻悠然神往,「至少我能確定,那位教授不是個瘋子,也不是個凶犯。」

  「我敢說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敢指使我去給他迎賓,爸爸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屋裡傳來董事長女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聲音。

  「勸勸你媽媽。」斯內普教授聽上去有些無奈。

  「我不!」那個古怪嘶啞高亢模糊的女聲又說話了,「你昨晚沒回家——也沒洗頭吧?利芙,他昨晚在你家洗頭了沒?」

  「沒有。綠蒂記得你的要求,但是我不在家,她就沒敢……」

  「哎利芙!」

  「綠蒂你也是,出息!哎一家子沒一個叫我省心的!」

  「我怎麼啦!」董事長女士像個小孩子似地抱怨——人到中年能這樣抱怨,也是一種幸福。當然,以麻瓜的維度來說,這就是一家子老妖怪。只是……蓋爾·納什女士不是早就已經去世了嗎?

  「你長得和你爸太像了我看著煩!」堪稱擲地有聲。

  斯內普教授終於忍無可忍,他直接打開了兩扇大門,讓屋內的情況暴露在麻瓜眼前——爭吵(或者說單方面的發泄)戛然而止,屋裡沒有第四個人了,男巫坐在沙發上,董事長女士斜倚著餐桌站著,她的情人坐在她身邊,一只神氣的綠毛小鳥在餐桌上兜圈子。

  莉莉踮腳看了看,發現那應該是一只鸚鵡。

  伊萬斯夫婦默默在心裡打了一上午草稿,此時已經完全忘到天邊去了。兩家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斯內普教授開了口:「不用,你們回去吧,一點再說。」

  「但是,先生……」伊萬斯太太戰戰兢兢,「我想我們該請您——還有董事長,如果您也肯賞光,當然還有您的朋友,我們該請您吃頓飯,聊作賠償。」

  「你耳朵的毛病光看家庭醫生是不行的。」斯內普教授嗤笑了一聲,「腦科的專家號很難掛嗎?」

  伊萬斯們卡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佩妮氣得就要跳起來了,莉莉也有些惱火,伊萬斯太太面紅耳赤,眼看著要哭了。

  「噢我親愛的……」綠蒂走過來輕輕抱住她,「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你,但事實就是,有些人是很難改變的,就像——」

  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聲響起,那只鸚鵡奮力地將餐桌上一個奇怪的、有半截小指大的瓷擺件推到了地上。

  斯內普教授手都不帶動一下的,那一地碎瓷碴子頃刻間又變回三十秒前完好無缺的模樣。

  鸚鵡不甘示弱,故技重施。這一次斯內普教授沒有再為自己的寵物善後,一人一鳥陷入對峙,局面僵死了。

  「好吧。」最後還是大度的人類先退了一步,他轉向麻瓜一家,略頓了頓,又示意女兒們去面壁,才低聲開口:

  「是我不對,女士……嗯,我很抱歉,我不該那麼說你。」

  雖然他說話的時候眼神一直朝她身上瞟,但莉莉只關心那只倔強的綠毛小鳥——它累得往餐桌上一倒,羽毛奓著,整只鳥都胖了一圈。

  最終斯內普教授還是沒有接受伊萬斯們的午餐邀約,他說他沒時間。

  「但是現在至少還有三個小時!」

  「不,我——」斯內普教授眼看著又有些不耐煩。

  「——得洗頭。」董事長幽幽地接上一句,短暫的寂靜過後,她直接和愛人大笑著抱作一團。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綠蒂!」董事長尖叫起來,又笑又跳,「你聽見了嗎?天啊!我要去告訴阿利安娜!我要去告訴阿不思!我要去買頭版頭條,連買一年!我還要去掃墓!我要告訴爺爺奶奶!」

  至於嗎?莉莉困惑地看著她們,發現那只小綠鳥也一抽一抽的,這是在笑啊還是快死了?倒是被嗆聲的受害者本人,不管他是裝的還是真的,看上去倒很是坦然自若,帶著點兒笑微微的意思望著孩子們鬧騰。

  「沒什麼事兒就都滾。」他說。

  呃,好吧,可能是莉莉誤會了。

  回去的路上,伊萬斯夫婦仍然驚魂未定,佩妮卻若有所思,莉莉拉拉她,悄聲問:「怎麼啦?」

  她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你剛剛說的那句話,我覺得不對。」佩妮嚴肅開口,「莉莉,還記得我和你一起看過的《驚魂記》嗎?」

  那當然記得,看完回來姐妹倆就聯手把浴簾拆了,並約定在對方洗澡時替對方看門。當然,由於少兒不宜的鏡頭太多,主張並成功帶妹妹去看的佩妮又被媽媽叼了一頓。

  「你想說什麼?」莉莉茫然一時。

  「那個說話的女人啊!剛剛門一開她就不說話了,你不會以為她上樓了吧?根本來不及。」

  「那什麼,巫師應該會……呃,瞬移吧?」莉莉不確定地說。

  「最重要的是,納什小姐已經去世五十多年了!」佩妮恨鐵不成鋼地戳妹妹腦門兒,「老婆可以再找,媽也是能亂認的?」

  莉莉倒吸一口冷氣,腦海中看過的恐怖畫面正在緩緩復活。「所、所以……」她顫抖著聲音問,「他一直在扮演他的妻子嗎?」

  「他們就沒同時說過話啊!」佩妮連忙摟住她,「這個學你真的非上不可嗎?」

  莉莉迷茫了。她當然很想成為一名小女巫的,誰不想學習魔法啊?但是、但是……或許她該換個角度看問題?

  「那樣的話,我覺得他很可憐。」莉莉壯著膽子說,「這很令人感動啊,佩妮。」

  「有嗎?」佩妮咕噥道。

  「你可以適當替換一下男主角的臉。」莉莉委婉地說,「比如阿爾·帕西諾。」

  佩妮的眼眶立刻濕了。

  「天啊……」她淚眼朦朧地說,「他的孩子們或許是不忍心才……情願陪他玩。天啊……我無法想像只有一個人的家,這樣的日子要怎麼忍受呢?」

  「所以才會去當老師吧!」莉莉沒什麼把握地亂猜一氣,「孩子多,熱鬧。」

  「這下連他那莫名其妙的惡劣態度都說得通了,可憐的老鰥夫!看到我們一家人幸福和樂,他該多麼刺心呢?」佩妮哀傷地說,「雖然我總是覺得,他似乎一直准備著要攻擊我……」

  「啊?」莉莉一呆,和關注人與人紛爭與情感的佩妮不同,她是大自然的孩子,喜歡海洋,還有小鳥。

  「我多機靈啊,所以我一直沒說話!」佩妮洋洋得意。

  下午一點鐘,斯內普教授准時出現在了伊萬斯家的門口。

  「你們都去?」他有些意料不到,「你也去?」

  「我不能去?」佩妮勇敢反問。

  斯內普教授挑了挑眉,大概又有什麼不善良的表情(甚至是言語)准備好了給她,但他沉默良久,終於還是成功忍住,低頭掏起了長袍口袋。

  他掏出一個色彩鮮艷的塑料球球。

  伊萬斯們:?

  他面不改色地放了回去,最後從伊萬斯家門口附近拿了個空罐頭,用魔杖點了點——一陣帶嗡鳴的藍光閃過後,他示意每人出根手指頭,搭在那個罐頭皮上。

  「這是什麼呀?」莉莉好奇地問。

  「非法門鑰匙。」

  「非、非法?」

  「我從來不守法。」法外狂徒大放厥詞,「但是你們家的垃圾分類做得不行,主婦失職。」

  伊萬斯太太羞愧難當。

  斯內普教授本人卻沒有和他們一起,他甚至退開了兩步。「我不方便用門鑰匙。」他說,「去破釜酒吧雇一位巫師講解員,講得更好,態度也比我好,我在魔杖店等你們——不趕時間,慢慢逛,上午那個女巫就姓奧利凡德。」

  「能打折嗎?」伊萬斯太太和佩妮脫口而出,莉莉和爸爸慢了半拍,只來得及交換一個羞愧的眼神。

  「別人不行。」

  斯內普教授剛說完門鑰匙就啟動了,後來莉莉才知道,讓!第一次!接觸!巫師世界!的麻瓜!無保護!無監管!地使用!非法!!!!非法!!!!門鑰匙!!!!■■■罪加一等!!!!!!

  「你這個學非上不可嗎?」佩妮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問,因為她下一秒就跑去衛生間吐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破釜酒吧的無障礙衛生間特別多。

  幾乎沒什麼不適感的天賦異稟小女巫莉莉·伊萬斯,鼓起勇氣自己談妥了一位在酒吧裡攬活的講解員,又目睹了一場狼狽的壁爐旅行——爸爸媽媽和佩妮絕對會瘋了的,滿頭滿臉全是爐灰太不體面了!

  伊萬斯們最後是靠著一杯清涼宜人的黃油啤酒才緩過勁兒來的,講解員帶他們進入對角巷,佩妮剛還在挑刺說弗洛林·弗斯科的冰淇凌沒有超越她麻瓜頭腦的想像力極限,隨著視野的延展,所有人都失語了。

  於是他們又花了一杯冰淇凌的時間來冷靜,這個地段真是賺麻了。

  「帶你們的教授是哪位啊?」講解員也是個熱情的,「怎麼沒見著人,我想念麥格教授了。」

  「斯內普教授哦!」莉莉不設防地說。

  講解員和來給他們收餐具的弗洛林·弗斯科都沉默了。

  「他、他人呢?」講解員明顯地緊張起來。

  「他說在魔杖店等。」伊萬斯先生也緊張起來,仿佛那裡會有個驚天陷阱等著坑死他們全家。

  「哦……」講解員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沒事了……這可太難得了,我又活過來了!」冰淇凌店主竟然也替他們和講解員高興似的,具體表現為又送了他們每人一個新口味試吃球。

  「味道真不錯,回來時我想給斯內普教授帶一份兒好嗎,媽媽?」

  「千萬不要!」講解員和弗洛林·弗斯科異口同聲地大喊起來。

  在兩位資深巫師的血淚控訴裡,莉莉知道了格蘭芬多的院長麥格教授,她一般不插話,偶爾會補充一些講解員漏掉的要點,東西買多了她會幫你飄著,一些無良店家要宰生,看見她在後面跟著也就不敢了;海格教授和斯普勞特教授都屬於熱情好客那一掛的,也都屬於講「體面「的人家會覺得有些難受的類型,區別在於跟海格教授還是得雇個講解員,黑店要宰客容易連海格教授一起宰了,跟斯普勞特教授呢,她就像個慈愛的鄰家大嬸領著你逛,哪家店最劃算她都知道,赫奇帕奇新生好感度「誇誇」上升;拉文克勞的弗立維教授有點特殊,一般不加這種班;斯拉格霍恩教授外形絕類氣球,騰挪起來比較費勁,但他願意自己出錢給新生雇講解員,然後他自己就去對角巷最昂貴的那家餐廳歇腳等著去了,如果新生得他青眼,還會順便被請吃頓飯;至於斯內普教授嘛……

  「他就板著張臉跟在後面聽我說,皺著眉頭是常態,搞不好還會『哼』,還會冷笑,還會說『扯淡』。」講解員欲哭無淚,「這對我幼小的心靈是多麼大的傷害啊!」

  「而且他根本就不管黑店宰客的事。」弗洛林·弗斯科也說,「明明《市場監督管理條例》是他女兒定的!要只是件袍子或者零食,以次充好大不了出個醜,飛天掃帚還有魔藥材料搞不好會要人命啊!我真不明白,明明『魔藥器械國際標准認證』也是他主持制定的,面對著比標准薄了一半還多的坩堝,他是怎麼做到就干看著的!」

  「我猜他不教魔藥吧?那坩堝炸了管他屁事!」佩妮一針見血,「莉莉,我現在覺得你這個學還是很有上的必要的,至少你明顯已經獲得了老師的偏愛。」

  「哎?我有嗎?」

  「那斯拉格霍恩教授很快也會來偏愛你的。」講解員信誓旦旦,「我覺得你女學生會主席穩了!」

  伊萬斯夫婦交換了一個欣慰的眼神。

  「我可不想靠什麼莫名其妙的偏愛。」莉莉不高興地說。斯內普教授還沒向她道歉呢,她好不容易忘了!

  對角巷之旅正式展開,哪怕伊萬斯們早就反復做了心理建設,還是不停地被shock到。那些稀奇古怪都是應有之義(畢竟是巫師的生活必需品),最令他們感到驚訝的,是面向麻瓜的紀念品商店。

  比如神奇動物造型的面包啦,據說版權在美國;仿照巫師長袍打版的麻瓜外套啦,魔杖袋改短可以放鋼筆或者護身小刀;使用真實的次級魔杖木及次級杖芯制作的仿真魔杖,「真的有魔力(但是微乎其微)」;還有各種各樣的霍格沃茨周邊,信紙、明信片、鑰匙扣、徽章、圍巾手套、動物娃娃,最貴的是一套四創始人聖遺物1:1復刻擺件,樣品只有一套,價格要面議,交訂金現做,工期兩年;最離譜的是「死亡聖器」零食,接骨木魔杖被做成了餐叉,插著像征復活石的多口味巧克力奶油或者咖啡甜酪凍凍,去代表著隱形衣的糯米紙上一滾——「我今年聖誕要吃到這個!」佩妮端著試吃碟,鄭重警告她。

  還有一些稍微帶點兒魔法,但民不舉官不究的小玩意兒,比如提醒司機沒系安全帶的窺鏡,提醒主婦沒關煤氣灶水龍頭、燃氣泄漏、水管爆炸、沒鎖門關窗沒斷電的窺鏡,還有能有效殺滅任何害蟲的香薰(替換芯支持通過PNB發展銀行代購,也可由小巫師代填麻瓜地址郵購單,保證由麻瓜郵政送貨上門下午四點前下單次日即達)。更多的還是國際巫師救援協會的「小瓶子The Bottle」,整整一面牆全都是,經過幾十年的迭代,早就優化掉了必須走到哪裡背著個發情期雄性神奇動物的缺點,現在的配方十分穩定,價格打下來了不說,還可以囤貨,甚至有夜光功能、可以當手電筒用。

  莉莉在心裡瘋狂算賬,他們全家人都買瘋了,她一年級估計會過得很拮據。

  逛到最後,才想起來還有魔杖沒買。一想起那位古怪的教授,一家人的好心情都沒了。

  「說起來,」莉莉被佩妮喂了一顆可可酸奶凍,糯米紙反而帶點甜味,吃起來剛剛好,「為什麼不能送斯內普教授吃的?」

  「因為這是他回家的信號。」講解員仿佛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最好在他買了食物之後的五分鐘之內結束戰鬥全員撤離,否則……你那冰淇凌,小姐,那不是秒化嗎?還有蛋撻,沒怎麼著就不酥了,我恨蛋撻!我恨!」

  「巫師總不能不如一台電冰箱吧?」佩妮懷疑地說。

  「不知道。」講解員誠懇地搖搖頭,「有時候我也覺得,好像不是他自己要買,好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人催著他買這個吃買那個喝,但是又不能在這裡現場開吃,只好趕回家裡。」

  哦∼懂了!莉莉與佩妮交換了一個憐憫的目光。


第137章 1971·老友記(三)

  在周圍商鋪明顯被墨丘利摸了頭、一個個門楣光鮮、客流如織的時候,奧利凡德魔杖店就顯得有些不起眼了。時不時有人在門口張一張,待看清店內情況後,就一臉心虛相地離開了。

  莉莉也學著他們的樣子,踮起腳一張——斯內普教授正在一張躺椅上小憩,兩腿交疊,睡得還挺沉。

  好得很,她下意識也想走。

  然後斯內普教授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醒來了。莉莉自覺並沒發出什麼動靜,身上也沒有反光的飾品,再說今天也沒太陽——但人就是醒了,他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向莉莉頷首。

  「加裡克。」莉莉進門時正聽見他叫人,「生意上門了。」

  「生意不知道被你趕走多少。」一個男巫走出來,「打開店門是要做生意的,我做了魔杖要往外賣,我是個商人呀,西弗勒斯。如果是夏綠蒂在這裡,你也——」

  「如果夏綠蒂在這裡,她會臨時去側門搭一個簡易櫃台。」斯內普不耐煩地剪斷他的絮絮低語,在男巫和莉莉寒暄的時候,他就一言不發地在旁邊看。

  說實話,莉莉心裡有點兒毛。爸爸媽媽佩妮也都在看她選魔杖,但至少他們三個有反饋啊,媽媽會建議她動作更優雅一點,爸爸不停地要求她專注精神,佩妮……哦佩妮會嘲笑她。

  只有斯內普教授,他就是純看,注意力也根本沒在魔杖上。他看著她,就好像……她只要能出現在這裡,他就已經很開心很滿足了。莉莉想起昨天那場衝突……其實她第一眼覺得他面善來著,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等了很久很久,才終於見面似的。

  莉莉心煩意亂,忍不住又是一瞟。這一眼不得了,她看見斯內普教授的頭發裡好像頂著個什麼東西。

  「麻雀?」莉莉脫口而出。

  「那太吵了。」斯內普教授自然而然地回答她,伸手將那只棕黃帶花點子的小鳥抓下來,「這是蘆鹀。」

  「那只鸚鵡呢?」莉莉想起那只神氣活現的小綠鳥。

  「留在家裡,也太能吵了,不是嗎?」

  棕毛小鳥凶狠一口叨在他手指上,鳥臉上的每一根絨絨都在用力。

  「她真可愛!」莉莉真心誠意地說,魔杖選得胳膊疼,中場休息一下。

  「他。」斯內普教授帶著一絲古怪的笑意更正,「雄鳥比雌鳥好看,對不對?」

  棕毛小鳥張了張嘴,咬得更大口了。但她……他……它的嘴巴很圓潤,看上去一點兒都不疼。斯內普教授也不在意,他像揉捏一塊面團一樣肆無忌憚地揉搓著那只小鳥,莉莉愣是從鳥臉上讀出一絲無奈。

  「他會窒息的!」佩妮不滿道,看莉莉選魔杖確實有點兒無聊,不如看鳥,「或者骨折!你知道從小鳥眼睛裡看人類有多恐怖嗎?」

  「不會的。」斯內普教授漫不經心地說,一點兒解釋的意思都沒有。

  「你這是在虐待動物!我要聯系動保——」

  棕色小鳥非常配合地從斯內普的手裡努力掙了出來,「啪嗒」一聲摔在地上,不動了。

  「不疼嗎?」莉莉蹲下身來,伸出一根手指想摸摸它的小肚子,但小鳥嚇得一激靈站起來,邁著腳爪大步狂奔到更遠些的地方,躺下來繼續裝死。

  「從她上一次玩這個被游走球一個箭步衝過來叼進嘴裡之後,總算學乖了,知道要在屋裡玩。」斯內普用腳踢了踢小鳥。

  「游走球?」這個名字好怪。

  「我們養的狗。」斯內普有問必答,「一條黃金尋回犬,我本來想叫它布萊克的。」

  「她……呃,他不會飛嗎?」

  「不會。」斯內普俯身戳了戳小鳥,小鳥就扭扭捏捏地跳上他的掌心,腳上嵌著的一對金環晶晶亮,它一路沿著他的手臂往上爬,翅爪並用一齊使勁兒,從衣領攀下巴有點兒費勁,最後是從耳朵繞上去的,踩著鼻梁用力向上一竄,又在眉骨處蹬了一腳,終於讓它借到了力成功登頂,「從來沒學會過。」

  圍觀全程的伊萬斯一家人好像再看一場高難度障礙賽,奧運會的攀岩項目(有這個項目嗎?)似乎都沒這麼費勁。

  莉莉有些懵,她一直以為小鳥天生就會飛翔,但這一只不會飛不也活得好好兒的?原本她試魔杖試得都快懷疑自己了,還好有這只笨拙的小鳥……就算她和所有魔杖都合不來,那也不要緊,她總能找到夾在兩個世界下的生存之道,沒准兒還能去當個代購呢?又不需要什麼技術,媽媽和佩妮會愛死她的。

  念頭一寬,整個人精氣神就不一樣了。這一次格外順利,沒怎麼著莉莉就和屬於她的那支命中注定的魔杖一見鐘情了。

  「這塊心木是夏綠蒂——我最小的妹妹——她去斫的。正好是春天,她回來時整個人像一頭毛絨絨的小白熊,連睫毛上都落滿了柳絮。」制作人加裡克·奧利凡德一邊替她打包,一邊追憶往昔,「春天就是這樣的季節,一切的開始,小姐,希望你有一個生機勃勃的未來。」

  「你每一根魔杖都能這麼上價值嗎?」還不等莉莉說什麼,佩妮已經脫口而出。

  「哦別這樣,多沒禮貌!」伊萬斯太太連忙喝止。

  「和平年代的生活就是這麼枯燥無味,」奧利凡德先生大度地擺了擺手,「半個世紀以前,我會建議甚至請求一些孩子們不要貿然相信那些特殊木材帶來的預示、將自己的生命輕擲,就像一粒滴溜亂轉的骰子。」

  從魔杖店出來,對角巷一行差不多也該告一段落了。講解員早在斯內普教授親自來開門時就溜了,只留下一份《魔法制品外流禁忌指南》讓伊萬斯們回去好好看看。斯內普教授帶他們原路返回,一路上並不見買什麼吃的,但確實步履匆匆,好像這輩子沒學會閑庭信步。

  「我們——」伊萬斯先生還是沒有放棄他的請吃飯計劃。

  「不用。」斯內普教授頭也沒回。

  「天都黑了,您今晚……」伊萬斯太太猶豫了一下,「或許您願意光臨寒舍……」

  「不願意。」

  你不是被偏愛嗎?佩妮瞟著莉莉。

  莉莉只好硬著頭皮問:「那您今晚吃什麼呢?」

  「不知道。」斯內普無奈地從頭發裡摸出那只小鳥,「從兩周前米勒娃開始寄信,我幾乎每天就要來對角巷,大概是吃夠了,待會兒或許會去麻瓜餐廳。」

  伊萬斯姐妹:?

  你在說誰啊?不是你自己吧?太嚇人了吧?

  連伊萬斯夫婦都覺出不對來了,伊萬斯太太拐拐丈夫,示意他出面告辭,斯內普教授卻忽然渾身一僵。

  「怎、怎麼了,教授?」莉莉膽戰心驚。

  「沒事,大概是搭扣滑絲了。」他用一個小魔咒取出了長袍裡猝然滑落的項鏈——銀色鎖鏈拴著兩枚戒指,一枚是結婚戒指,一枚是訂婚戒指,在如此昏暗的天色下,翠綠與湛藍的寶石依然熒熒生輝。

  佩妮狠狠捏了莉莉一下。

  「啊——」莉莉猝不及防,連忙掩飾,「這是——」

  斯內普教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那是我妻子的。」他說。

  天啊!莉莉心都要碎了,再看看佩妮,她簡直要哭出來了!浪漫小說的所有虐心情節一瞬間都加諸面前的男巫身上,莉莉不用媽媽提醒,就趕緊說了一句:「我很抱歉,教授。」

  「你為什麼要抱歉?」斯內普教授聞言更詫異了,「你們就是這麼教的孩子嗎?」他瞪著伊萬斯夫婦。

  伊萬斯夫婦:?

  麻瓜一家人只好落荒而逃,轉過身去仍能感受到斯內普教授那陰森森的、烏雲般審視的目光。但他頭頂的小鳥卻完全不受主人心情的影響,甚至還揚起翅膀朝他們揮了揮。

  「哎,你看見了沒?」佩妮還在擦眼淚,已經迫不及待地八卦起來。

  「看見什麼?」莉莉心情還是沉甸甸的。

  「那鳥的翅膀上,還有脖子上,都有爪子上的那種金環,只是被羽毛擋住了。」佩妮神神秘秘地說,脫離了悲情虐心藍本和阿爾·帕西諾,她還是看斯內普教授不順眼,「虐待小動物的變態,你別去他的學院。」

  莉莉暫時想不了那麼遠。當天晚上,她翻出了爸爸代表工廠參加PNB職工大會時發的紀念冊,第一頁掀開,就是已故歷任董事長的簡介:簡妮·布蘭登女士是中道崩殂的創始人,後世已然根本不曉得她的貢獻,只能從那些在青史上永存的名字裡推測她當年的功跡;斯內普教授的父親則更像是一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他忠實地幫襯著每一位女士,在孫女接過重擔後,已經退休的他硬是又站出來,護航直到最後一刻;到了納什小姐,就只有短短兩個單詞:傳奇。

  傳奇啊……如果是傳奇的話,那就情有可——莉莉打了個哈欠,一頭睡倒在床上。

  1971年9月1日,莉莉·伊萬斯背負著全家人的希望,一頭撞進了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她是個敏感的孩子,頓時就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這些人……他們怎麼好像互相都認識啊?」特意請了一天假來送妹妹開學的佩妮嘀嘀咕咕,反正她也不愛看嬤嬤那張臭臉。

  愛女心切的伊萬斯太太戰鬥力極強,她一眼鎖定了一位和善女巫,三言兩語地就搭上了話,然後得來一個令人絕望的答案:

  「是的,他們當然早就認識了,在收到霍格沃茨的錄取通知書之前,這些孩子們已經在鄧布利多學校共同生活過好多年了,是不是詹姆?」

  「你這個學趁早別上了呢?」佩妮嚇壞了,「聽著,莉莉,你絕對會被霸凌的,沒有哪個群體比寄宿學校的學生還愛搞這套!你本來就是外人,現在又成了陌生人,天啊!以後水杯離開你的視線就不要再喝了,相信我!」

  「這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或許,對麻瓜出身的孩子有點兒不公平呢?」伊萬斯太太委婉地說。

  女巫身邊的潦草男孩好奇地看了莉莉一眼。

  「那也沒辦法,阿利安娜不是沒想過,畢竟可以申請調取偶發事件逆轉小組和記憶注銷指揮部的出勤記錄,但斯內普教授覺得,還是不要讓麻瓜出身的小巫師過早地與他們的麻瓜家庭分隔——容易傷感情。」女巫愛莫能助,「何況也不是所有小孩都來,那些純血家族的孩子就不稀罕。」

  「天啊,親愛的!」她身邊的男巫故作驚慌,「多麼大的禍事啊!你忘了加『高貴的』——『高貴的』純血家族!」

  「呀!那怎麼辦?」女巫捏尖了嗓音,「我想這只是一樁令人遺憾的意外——因為我也是『高貴的』純血家族!」

  一家人都「吭哧」、「吭哧」地笑起來,從他們身旁經過的另一家人隨即報以不善的目光,但就莉莉來看,他家那個已經提前換好筆挺校袍的小帥哥,臉雖然勉強掛著,但眼睛裡寫滿了「哦豁,有勁」!至於他身邊那個略矮一點的男孩,怎麼說呢……不友好得非常刻板,甚至於到了例行公事的地步,他的眼睛裡寫滿了「怎麼還不結束,真沒勁」。

  那一小撮純血家族與普羅大眾之間的矛盾,莉莉已經從對角巷講解員的滔滔不絕裡拼湊了個七七八八,老實說她不是很在意。但這並不妨礙她初來乍到、很識時務,於是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那男孩詹姆又看了她一眼,上前一步擋在她前面。

  莉莉:?

  佩妮已經不滿地嚷了起來:「嘿,那我呢?我就不需要保護嗎?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麻瓜!」

  「你比我還高,小姐。」詹姆很無奈,「但如果你一定要……好吧!」

  他又挪了一步,也擋在佩妮身前。

  「各位是什麼意思?」那一家的女主人發話了。她誠然是一位氣質高貴的美麗女巫,但神態卻很傲慢,那雙沉醉般的黑眼睛永遠是似閉非閉的,從卷翹的長睫毛下漏出的點滴縫隙裡看人。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女士。」小男巫詹姆淡定地說,他的父母就老神在在地抱臂旁觀,一點兒要插手的意思都沒有,「我想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屬於全體英國巫師,在這裡我想怎麼站就怎麼站。」

  「嘿!」那家裡和他一邊大的男孩立刻來勁了,「你這不是知道我媽媽是什麼意思嗎?」

  你也沒必要點明吧,莉莉無力地想。

  「再不上車,西裡斯就得和泥巴種擠一個包廂了。」那個矮一些的男孩勸說他媽媽,「我看他自己倒是不介意,對吧?」

  名叫西裡斯的男孩懶得搭理弟弟,他幾乎是堂而皇之地看了詹姆一眼,那意思很明白:放學後一起玩兒吧!哦不,應該是呃……上車後一起玩兒?

  莉莉有些不確定,但她已經被匆匆找來的伊萬斯先生拉走了。「行李都放好了!」伊萬斯先生熱得西裝袖子都卷了起來,「我給你布置了一下,看上去就像暫時出去上廁所,這樣就沒人搶了。」

  「快快快!」伊萬斯太太連聲催促,「我看那群人精神都不太穩定,到了學校要是有什麼事搞不定,就去找斯內——」她猶豫了。

  「我看都差不多。」佩妮悲觀地說,「那可是《驚魂記》的男主,還是個虐待動物的心理變態。」

  「還是找吧!」伊萬斯先生斬釘截鐵,「爸爸一定會抓住年後那次升職的機會,只要我能經常見到董事長,沒准我還能經常見到莉莉呢。」

  莉莉還沒來得及感動,就被伊萬斯先生舉起來從窗口塞進了車廂,伊萬斯太太幫她頂住玻璃,佩妮一邊懟咕她的屁股一邊讓她先伸腳。

  「媽媽!我——」莉莉一落地站穩就立刻趴回車窗邊,結果被翹起腳的佩妮按著腦門塞了回去。

  「好好兒的!」姐姐大聲叮囑她,「學不會也不要緊,學習很爛也不要緊,你自己好好兒的就行了!知道嗎,莉莉?」

  莉莉和伊萬斯夫婦一邊掉眼淚一邊點著頭,佩妮紅著眼圈把頭一揚:「走了!聖誕還是到這兒來接你是吧?」

  「這就走了?」伊萬斯太太淚眼婆娑地拉著小女兒的手,她的孩子們從來沒離她這麼遠,佩妮是有一群志同道合(指看浪漫小說)的室友,才懶得走讀的。

  「再不走爸爸就要哭崩啦!」佩妮一邊說一邊也抹起了眼淚,「這該死的車怎麼還不快走!」

  發車好一會兒,莉莉才從頭暈目眩的哭泣後遺症裡回過神來,甚至鼓起勇氣去盥洗室洗了把臉。當她發現那些讀過魔法小學和學前班的同學們也不得不老老實實拿手帕擦手時,心裡覺得好受多了。

  一拉門發現包廂裡多了三個男生,一定是哭得眼花了,重新開——詹姆,西裡斯,還有一個灰棕色頭發的男生。

  莉莉:?

  「我真的沒找到包廂。」西裡斯率先承認,「你反而早早走了,朋友,你沒看到我們兩家爭執直到發車前的最後一秒。」

  詹姆懇切地望著她。「拜托拜托,如果你肯收留我們,以後你們家的洗發水我包了。」他向莉莉伸出手來,「詹姆·波特,你——我的意思是,你們全家,都照顧我們家的生意,我聞得出來。」

  因為你家的產品開學季大促銷,謝謝。莉莉只好干笑。

  「你叫什麼啊,同學?「灰棕色頭發的小男巫也和莉莉握了握手(可能巫師就是由男性主動的吧),「我是萊姆斯·盧平。」

  「叫我西裡斯就好了。」西裡斯伸出手來,那姿態有一種紆尊降貴的感覺,但他並不是要和莉莉握手,而是拈起她的第一指節,作勢欲吻——

  然後就被詹姆一把拍掉了。

  「呃,我的意思是,他可是個布萊克。」詹姆神態極不自然,「你小心他給你下毒!」

  噢,布萊克!大名鼎鼎的布萊克!莉莉簡直「肅然起敬」。

  「啊哈!」西裡斯怪笑一聲,隨口道,「拜鼻涕精所賜,布萊克家的人魔藥水平都很差勁。你要是吃醋就直接說——噢!噢~~原來如此!」

  「不要拿女生開玩笑。無名氏小姐剛剛好心地收留了我們。」能看出來盧平跟西裡斯根本就不熟,只好去勸詹姆。

  「噢!」莉莉回過神來,「莉莉,莉莉·伊萬斯。」

  「很高興認識你們。」


第138章 1971·老友記(四)

  一路旅途頗不寂寞。

  佩妮怕她無聊,出發前硬是背著伊萬斯太太塞給她一本小說(當然是她自己看膩得不能再膩的),莉莉也提醒她節前新書發售記得去取,她付過錢了不用排隊——至於為什麼不看買巫師的書,就說在伊萬斯太太的灼灼目光下誰敢頂風作案吧?不過莉莉掩護佩妮抓了一份郵購目錄(小說類目),大概她姐姐很快就要走上攢零花錢——去PNB發展銀行換「外彙」——打給她幫忙買書——偽裝成生活用品寄到學校——自己爽完就租給同學大賺特賺的老路。

  現在這本書拿在盧平手裡,讀得頭不抬、眼不睜,莉莉一路上光聊天了,倒是又收獲許多巫師世界的基本情況。比如那個「鄧布利多學校」吧,西裡斯就同樣也很感興趣。

  「你倆不去是對的。」詹姆滄桑地倚著玻璃,「忒修斯做飯好難吃。」

  沉迷浪漫小說無法自拔的盧平不知被一股怎樣強大的的怨念拉扯著,硬是抬起頭來,匆匆、但斬釘截鐵地說了一聲:「對!!」

  「你看,萊姆斯都受不了。」詹姆倆手一攤,「但偏偏,忒修斯和阿利安娜都覺得,人菜就是要多練!難吃,但是健康!最後家養小精靈都受不了了,很多人在廚房看見它想給忒修斯施咒,最後到底也沒成。」

  「太可惜了!」盧平憤恨地翻過一頁。

  「鄧布利多女士就不覺得難吃嗎?」伊萬斯先生還會為伊萬斯太太的偶然失手不高興哩!

  「真愛……」詹姆虛弱地說,「在今天之前,我一直覺得這個詞很可怕,沾上這個詞,就算對方在你頭頂拉屎你都覺得暖和。」

  「惡心!」西裡斯毫不猶豫地朝他扔了個比比多味豆,「我舔過了,是你愛的屎。」

  「你也惡心!」盧平忍無可忍,三個男生熟悉得很快,「當著伊萬斯不要說這些屎尿屁!」

  莉莉沒跟他客氣,小男巫之間的氛圍,她確實有點兒不適。看起來她迫切地需要一位好朋友,唉,要是她也有一位從小認識的朋友就好了!

  「不過阿利安娜開小灶的,她不吃忒修斯做的飯。」盧平征求過莉莉的同意,將書頁折起一角,「我……呃,有段時間家裡出了事,你記得吧,詹姆?阿利安娜常常留我在她辦公室,那時候我就發現了。」

  「給我們吃健康餐,自己吃大餐!」詹姆很悲憤。

  「就是家常的食物,面包上還能看見刀剛剛切過的痕跡,甚至還是熱的。就是有些菜式我不認識,比如水母沙拉ヾ。」盧平認真回憶,「阿利安娜每次都會用小碟子留一口給忒修斯,說是真正的大廚憑借舌頭就能嘗出配方,忒修斯就抗議說,他們傲羅執行任務的時候能吃到健康餐那種水平的飯就要謝天謝地了。」

  小巫師們「嘩」的一聲。

  「忒修斯以前是傲羅?!」

  「就像特警?特種兵?他還做飯,那真的很酷!」

  「傲羅!」

  「這位年輕的先生,你看上去有種老鼠愛上貓的美感。」詹姆哭笑不得。

  西裡斯懶散地擺了擺手,表示new money不懂他這種old money的存在主義困擾。

  「不過我真的很想從事一份辦實事的工作。做事,而且是實實在在的事,一份事業。不賺錢也不要緊,我們家有的是錢。」他又鄭重地說。

  莉莉注意到盧平略帶艷羨地看了西裡斯一眼。新開學嘛,每個人都是煥然一新的,新的長袍、新的校袍、新的麻瓜衣服,唯獨盧平的那件,那是一件很干淨的,舊衣服。

  「不一定,你最好去查查賬戶余額。」詹姆很有商業頭腦地說,「這兩年物價飛漲——當然,是針對『高貴的』純血家族而言的。」

  「那個獎學金有選美獎嗎?」西裡斯假裝認真地問,「我不一定會是個學霸,也不一定是個運動健將,但我的確是個英俊男巫。」

  詹姆大笑。

  「你確定你拿了獎學金不會被趕出家門?『公主』在你們眼裡也不能算純血吧?」

  「等等!」莉莉抓住了盲點,「什麼叫『不能算』,難道她本來就是?」

  「是啊,父母都是巫師,最廣義的純血。」

  「納什小姐是巫師?!」

  「是啊!!!」詹姆、西裡斯和盧平紛紛驚詫,好像莉莉不知道天是藍的,草是綠的。

  「而且是黑巫師,她是格林德沃的同黨,有人親耳聽到格林德沃稱呼她為『我親愛的妹妹』。」

  「格林德沃?」

  「你可以理解為麻瓜的這一位。」詹姆誇張地比了個手勢,莉莉腦子都停轉了,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可、可她——她是斯內普教授的——」

  「噢我懂你!」西裡斯一臉沉痛,「鼻涕精看上去的確不像個好人,但事實就是,他作為控方證人出席了審判大會,親手將他的妻子送上了死刑台,還是在美國執行的呢!」

  「真狠啊!」詹姆滿臉唏噓。

  「所以……納什小姐不是1917年被炸死的?」

  「巫師也能被麻瓜炸死?等我哪天不想活了我就試試!」

  「巫師世界普遍認為她是借機假死,徹底擺脫了世俗的束縛,一心一意地干壞事。一開始大家也以為她早死了,後來審判大會的簡報一出來,謔!」

  「你怎麼知道的那麼清楚啊?」

  「《魔法史》裡寫了。」詹姆老實地說,「不過霍格沃茨不學近代史,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借你。」

  「看看《魔法史》就行了。」盧平建議她,「別去刨根究底,都是禁書不好找不說,還容易吃不下飯。」

  莉莉呆呆地望著眼前信誓旦旦的三名小男巫,無論如何,她也無法把兩個斯內普教授的形像聯系到一起去。

  「呃……不如說說分院吧?」盧平總是很能體貼莉莉的困窘,「伊萬斯,你想去哪個學院?」

  「我……」莉莉勉強笑了笑,她目前對四學院的了解僅限於配色和吉祥物,「哪個都行吧!」

  「別來斯萊特林。」西裡斯豎起一根修長的手指搖了搖,「魔怔人太多了,我一直都好奇我這些親愛的『同類』怎麼就偏愛去那裡扎堆,今年,准確地來說是我開始擔心分院的本月,我才反應過來——正常人,無論他或者她有多麼大的野心,多麼精明,只要人是正常人,都會在心裡默默祈求,『親愛的梅林啊,讓我離魔怔人遠一點』!」

  詹姆和盧平都笑了起來,莉莉依舊心不在焉:「但是……斯內普教授就是斯萊特林的,也是麻瓜出身,對不對?」

  「所以說他們是魔怔人,那麼大一只鼻涕精在那裡戳著,天天就硬裝看不見。」

  「我有一次聽我表姐她們聊天,其實斯萊特林隔三差五也有一個兩個麻瓜出身,就是日子不大好過。」

  「等等,你表姐……豈不就是——?」

  「是的,沒錯。」西裡斯神情陰郁,「大名鼎鼎的國際通緝犯,貝拉特裡克斯。」

  是不是巫師很容易出這種——呃,黑巫師什麼的?莉莉試圖說服自己。

  「沒事!」盧平拍拍他的肩膀,「你確實適合當傲羅,這功勞足以讓你成為首席。

  「得了吧!」西裡斯大笑,「讓我去混辦公室!聽人指揮、受人調遣!你還不如殺了我!」

  「那我們可以加入鳳凰社!」詹姆雙眼閃亮,「聽說過嗎!鄧布利多那個神秘的組織!二十多年沒有重新召集過了!」

  「哪裡神秘了。」西裡斯無語,「只要長眼睛的人,就能把名單還原個七七八八啊!」

  「你加入它干嘛,你要打誰?」盧平一臉難以理解,「空氣,還是西裡斯的家人?」

  「已經到那份上了嗎?」西裡斯假裝驚恐,小男巫又靠在一起笑得嘻嘻哈哈。莉莉坐在一旁,十分寂寞,想念女孩子。她能感覺到詹姆和盧平都在努力拉她融入,但是……大概男巫和女巫是很難做朋友的,要麼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要麼是夫妻——

  莉莉在心裡呻■了一聲,別想了,不准再想了。

  午飯鈴響後,有人敲開了這個包廂的門,自稱是一位級長,邀請莉莉、詹姆和西裡斯與斯拉格霍恩教授共進晚餐。

  西裡斯皺了皺眉,不太想去。「鬼知道今年的『俱樂部』裡有幾個魔怔人!」他悄聲對莉莉說,「這老頭是斯萊特林的院長。」

  「為什麼不是斯內普教授啊?」

  「因為他不住在學校裡,也不參與巡夜什麼的,早餐是頓頓都來吃的,但下了課就走,問問題很不容易,當然問了他也未必答——反正納西莎是這麼說的。」

  他們這邊答疑解惑,詹姆已經開始叮囑盧平好好看家了,莉莉一怔,追問道:「沒有萊姆斯嗎?就是這位萊姆斯·盧平。」

  級長含蓄地笑了笑:「或許明年就會有了。」

  「有爹看爹,沒爹看個人素質——沒上課之前誰也不知道我們是個什麼成色。」

  「沒關系,我自己可——」盧平的善解人意在此時此刻是如此的令人難以忍受。

  「那我不去了。」莉莉果斷地坐了回去,開始拆自己的便當袋,「萊姆斯你喜歡吃辣味面包嗎?我媽媽做這個有一手的,噢不,這個醜的是我做的!」

  「那我也不去了。」詹姆一愣之下立即反應過來,順便撈走了那個醜面包,「當然了,我得和我的好兄弟在一起。」

  「如果斯拉格霍恩教授能明白我們的價值,自然也會明白萊姆斯的價——」西裡斯高傲地起了個範兒,被莉莉奮起一個長條面包一直懟進喉嚨口。

  「噢你閉嘴吧,安靜吃完這頓飯。」莉莉從容地說,又轉向萊姆斯,「吃完飯我讓他們兩個向你道歉。」

  盧平叼著一塊剛咬下來的松軟面包,有點好笑,又有點想哭。

  莉莉板著一張臉送走大開眼界的級長,一扭頭發現小男巫們果然都在安安靜靜埋頭苦吃,只有在分享彼此的食物時,才會交換一兩個低調的眼色。

  一頓飯吃下來,莉莉詭異地get到了一點學歷的魅力,具體表現為,上過鄧布利多學校的詹姆和盧平,會自己收拾自己的那一攤,只是一個粗疏一個認真,但胎教畢業的西裡斯,攤在那裡就只會打飽嗝兒。

  「這裡可沒有一個家養小精靈隱身等著伺候你。」詹姆和盧平對視一眼,無奈地開始幫他,「按照阿利安娜的規矩呢,幫你這一次可以,但是要把湯汁抹你校袍上,面包渣灑你頭發裡,來、來,湊近點!」

  「請務必讓我自己動手。」小少爺誠懇地展開自己簇新的刺繡棉紗手帕,他端詳了半天,也只是抹干淨了面前的一塊桌子,至於那只吃空的午餐籃和骨瓷餐具,塞進髒手帕,窗一掀,丟!

  盧平目瞪口呆!

  趁著這個機會,莉莉已經和詹姆竊竊私語地說起了小話。她不知道盧平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上去詹姆也不知道),但人生順風順水的富二代需要明白,他平凡(或許根本不)、貧窮(總會富起來的)、沒權沒勢(以後……嗯這個難說)的朋友,是和他一樣平等的、有自尊心的人。

  「他的自尊心也會受到傷害。」莉莉壓低了聲音,「你換個角度想想,如果是你,你的朋友說了一些很傷人的話——不,我知道你不覺得那些話傷人,但拜托你站在萊姆斯的角度。」

  「我只是不覺得有什麼話能傷到我。」詹姆誠懇地說。

  莉莉差點兒就要說「沒人愛你」了,緊急剎車後在心裡唾棄自己幼稚。「這不是我的任務。」她假笑,「這是斯內普教授的。」

  光從詹姆的眼睛裡消失了。

  「看,這不就有了?」莉莉聳聳肩,「我想你現在該去和萊姆斯道歉了,告訴他你已經意識到了往日的疏忽,以後一定改,但也希望他能諒解你以後免不了會產生的過激行為。我相信——這句沒必要說給他——總有一天你們之間可以自然地拿這件事來開玩笑,但我希望這不是因為萊姆斯單方面的忍受和自洽。」

  詹姆呆呆地瞪著她,光又回來了。

  「麻瓜的基礎教育還是強的。」他最後也只是這麼說,「這麼一大篇話我可說不出來。」

  「那你就去把西裡斯換來。」莉莉忍不住一笑,然後在西裡斯身上遭遇了滑鐵盧。

  「我很抱歉,你到底有沒有在聽?」莉莉心裡有點不高興,但她沒有表露出來。

  「在聽、在聽!」西裡斯已經快睡著了,一個激靈又跳起來,「我不覺得我哪裡不尊重萊姆斯了,『每個人都有價值,每個人都被衡量』,斯拉格霍恩一直那樣。」

  「但萊姆斯的價值不應該作為我們的附庸——」

  「那你的價值呢?」西裡斯不客氣地反問她,「因為鼻涕精和你們一家在對角巷裡散步,多少人都看見了。」

  莉莉張口結舌。

  「這不是我想要的。」她輕聲說,「斯內普教授前一天把我嚇壞了……」

  「所以這只是補償。」西裡斯了然。

  「也不能算。」莉莉還是搖頭,她不知道該怎樣描述這種別別扭扭的感覺,連媽媽和佩妮都不知道,怎麼能說給這些剛認識不到半天的同學聽?

  「聽著,姑娘!」西裡斯很老到地說,「我又不討厭萊姆斯,而且我超級想和他們做朋友,他們會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我當然尊重他,為什麼不呢?我會像愛我自己一樣愛他們,我可以發誓。」

  莉莉持懷疑態度。以她有限的生活經驗來看,詹姆就是她認知的極限,波特家發跡的歷史是「代」,而布萊克家呢,他們的單位至少是「百年」。她覺得西裡斯自有一套思維體系,到目前為止仍然根深蒂固地扎在血脈深處,他或許出於好奇、出於某種兩個世界的相互吸引,願意和他們交朋友,但這不足以讓他打破這種或許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體系。

  感謝佩妮,她每每讀完一本虐心小說,總愛拉著懵懂的莉莉分享讀後感。也是怪自己腦子靈光,不僅聽進去了,還學會了,還學以致用了。

  一陣慌亂的敲門聲截斷了他們的「爭執」。詹姆跑去開了門,門外是一位比莉莉還矮的胖乎乎小男巫。

  「我、我迷路了!」他抽抽答答地說,但是沒有眼淚,大概是鼻子不好,莉莉總不願意把人想得太壞。

  「扯淡!」西裡斯嗤笑,「這是列火車,一個直趟,你上哪迷路去?」

  胖男巫緊張地打了個嗝。「我、我……」他用眼神一一掃過包廂裡的小巫師們,毫不掩飾地露出一絲滿意的眼神,「我想進去,我能不能——」

  「人滿了。」西裡斯涼涼地說,眼睛也不看人,顯得格外不友好。

  詹姆先征求了莉莉的意見,又和盧平商量了一下,這才通知西裡斯:「少數服從多數,我得開門了。」

  他將包廂門徹底拉開,邀請胖男巫加入了進來。

  又一個,莉莉無奈地想,她也想有自己的小伙伴啊!

  自稱彼得·佩迪魯的小胖男巫很快就融入了進去——靠著「不愧是你啊」、「我不知道哎」、「好厲害」、「好有品味啊」和「這樣啊」ゝ。莉莉在一邊看得嘴角抽搐,但小男巫們可太受用了,連盧平也不能例外,西裡斯很快也淪陷了。

  我的朋友,你在哪裡呢?她憂愁地望向黑漆漆的窗外,這才發現……好像要到了。

  「我們之前就在不遠處的霍格莫德村上學!」洶湧且人潮裡,詹姆很紳士地將半個身子都擋在她身前,「這個車站以前是保密的,但鄧布利多當校長之後就把它和村子連了起來……我閉著眼都不會走錯!」

  「那是什麼?不我的意思是,那一位是誰?」莉莉一面留神別被人踩掉鞋,一面留神別踩掉詹姆的鞋,「是書上寫的巨怪嗎?」

  「紐特·斯卡曼德也不能馴服巨怪吧!」詹姆大笑。

  「噢別這麼說海格教授。」被拋棄的盧平、西裡斯和佩迪魯追了上來,「那是保護神奇生物課的教授魯伯·海格,是課本作者紐特·斯卡曼德先生的親傳弟子,也是霍格沃茨的狩獵場看守和鑰匙保管員。」

  「我們之前見過他,好幾次!」詹姆無不炫耀地說。

  「霍格沃茨的老師來霍格莫德買東西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難不成他也是阿利安娜·鄧布利多養大的?這位女士簡直是『眾巫之母』嘛!」

  「好厲害啊!」

  「據說幾十年前的確有一場『幫海格找媽媽』的行動,策劃參與者包括但不限於阿利安娜和紐特·斯卡曼德,但我要說的是——不,我們遇見海格的地方不是在霍格莫德!」

  「喂,等等!等等!」西裡斯忽然大叫起來,「禁林?是禁林吧?你們居然翹課去禁林——■■■這太酷了!!!」

  「就是!太酷了!」

  詹姆謙虛地清了清嗓子。

  「其實沒有什麼的。」直到上了船,盧平才有空給莉莉、西裡斯還有不知為何也是混血出身卻沒有上過鄧布利多學校的佩迪魯解釋,「傳說中那些危險的神奇動物我們一次都沒見到,每一次都。」

  莉莉望了望湖水另一邊、那與光輝高大的城堡相比顯得低矮黑暗的密林。

  「比起冒險我更想知道,」她指了指漸行漸近的船塢,「霍格沃茨有哪個地方是依靠鑰匙鎖住的嗎?」

  「誒?」

  「誒?」

  「你這麼一說——」

  「是哦!」

  詹姆興奮地吹了聲口哨,肩膀頂了頂盧平:「知道我們以後要干什麼了吧,兄弟?」

  盧平無奈地笑了起來,西裡斯一把摟住他的肩膀:「算我一個!」

  「還有我!」佩迪魯也笑嘻嘻地湊上來。

  莉莉默默離他們都遠了一點,友誼的小船險些因為配重不均而翻個底掉。


第139章 1971·老友記(五)

  在城堡大門處負責迎接新生的,是一位高挑的女巫。她和伊萬斯太太差不多大,看上去還很年輕(就巫師而言),渾身散發著一種沒有被家庭生活荼毒過的精明強干。精心熨過的長袍每一個折角都一絲不苟,就像她那長而直的眉、挺而秀的鼻,是以盡管她面容柔和,甚至還在微笑,莉莉還是禁不住感到渾身一凜!

  一級警戒!佩妮說的「嬤嬤」來了!

  「那是米勒娃·麥格教授,變形術教授,格蘭芬多院長,副校長——基本已經內定下一任校長了。」詹姆盡職盡責地幫她認臉,「她是上一個被斯內普另眼相待的女巫,再往上就數著他自己的親女兒了。」

  「誒?」莉莉一驚,「我們很像嗎?」

  「長得肯定不像,你比她好看呃我的意思是說,或許你們兩個教育起別人來都很像,希望我不會倒霉到被她教育。」

  話音剛落,兩人巫師帽的尖頂就被不輕不重的彈了一下。

  「不要交頭接耳。」麥格教授催促道,「排好隊,不要讓所有人都等你們。」

  莉莉還知道要把耷拉下去的尖頂扶扶正,詹姆倒是混不吝,看著麥格教授走前去開門了,又悄悄對她說:「霍格沃茨的教師班底偏老齡化,特別是男巫,麥格和斯普勞特算是年輕的,沒人知道弗立維多大年紀,應該也不小了,但他是妖精混血,不一樣。」

  「跟上!」麥格教授一聲怒喝,二人惶惶然抬頭,發現排在前面的盧平至少已經走出了五十米。

  好得很,不想出的風頭又增加了。莉莉·伊萬斯入學第一天,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個大人。

  教師席上的斯內普教授死死地瞪著詹姆,恨不得拎著他的腳腕原地助跑大甩臂砸破窗戶扔進黑湖。連莉莉被分進格蘭芬多他都沒在意,直到排在「P」前面的人都漸漸被分走,他才又注意到怯生生拽著詹姆袍子的佩迪魯,表情立刻更難看了——莉莉本來以為剛才已經是極限了,連瀟灑可親的鄧布利多教授都在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同事。

  「有什麼問題嗎,西弗勒斯?」

  「沒什麼。我只是……很期待。」

  佩迪魯完全不敢自己上前了,最後是詹姆把他送上去的,他倒是沒像他的小個子朋友一樣嚇得恨不得當場暈倒,但神情動作都有些不自然。斯內普教授就愣是毫不掩飾地、死死地盯著兩個小男巫互相攙扶著越走越近,他忽然冷笑了一聲,在寂靜無聲的禮堂裡簡直無比響亮。

  佩迪魯一個腿軟,詹姆趕緊順勢把他按在矮凳上。

  「我家裡的人至今認為,我表姐貝拉的墮落——好吧,『墮落』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他們覺得她只是稍微衝動了一些、手段激進了一些。」西裡斯滄桑地望著受苦受難的好兄弟,「和她上學時被斯內普搓磨的經歷是分不開的。」

  「嗯嗯……」莉莉忙著和剛認識的瑪麗交換家裡的電話號碼和郵寄地址。

  「新的倒霉蛋會是彼得嗎?」盧平憂心忡忡。

  「他總不會像貝拉那麼高傲。你看看他的身段,能放得多低,貝拉不可能的,貝拉頭頂上就只有……呃,大、大什麼來著?」

  「大氣層。」

  「對對對!」西裡斯看熱鬧不嫌事大,「老實說,我也很期待。」

  聽了一耳朵的莉莉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們四個一個都逃不掉。事實證明她預想的確實沒錯。

  「我真不明白,詹姆,為什麼你就不能——」

  「為什麼鼻涕精一定要針對我們?」詹姆心平氣和地說,「這個問題你該去問他。」

  「但教授一直是這樣的,你自己也說過,你爸爸媽媽就是第一批受害人,他連自己的孩子也沒句好話啊!」

  「這意味著他不配當老師,他應該離開霍格沃茨!讓他去禍害禍害成年人!」

  「相信我。」有人在他們身後陰惻惻地哼了一聲,「我比你更想遠離散發著愚蠢氣息的小孩子。或許你可以去找鄧布利多,波特,你去問問他為什麼每年都不批我鑰匙保管員的轉職申請。」

  莉莉嚇得小聲尖叫了起來,詹姆也「噌」的一聲回過頭,在張嘴前他看了看莉莉,似乎硬是咽下了什麼不太好的話。

  「相信我,教授。」他仍然針鋒相對,「偷聽不是一個好行為。」

  「但你們現在站在我的辦公室門口。波特當然是代表他的頑劣同伙來領禁閉通知。」斯內普教授瞥了莉莉一眼,「你呢?」

  「我來問問題。」莉莉舉了舉懷裡抱著的書。

  從三年前入學開始,斯內普教授就從未表現出任何所謂的「偏愛」。他僅僅就是對莉莉嘴下留情——除了詹姆他們四個,他對所有學生其實都這樣,只要別主動招他、正確地回答問題、認真完成作業、無論他說什麼都當作耳旁風。

  很難嗎?已經拿了三年優績獎的莉莉表示易如反掌。但這和麥格教授上學時所獲得的超強待遇是完全沒辦法比的,據說那七年裡黑魔法防御術的課堂進度都是以麥格教授的進度為准,獎學金的申請表和推薦信早早填好了在那裡,有什麼課題也主動帶她做,一副勢要把米勒娃·麥格在七年內填鴨成全英最強女巫的架勢。

  換成莉莉,一定覺得壓力山大,但麥格教授撐住了,不僅撐住了,甚至還覺得游刃有余甘之如飴。在她當了一圈兒公務員發現不適合自己就又回到霍格沃茨時,甚至驕傲地表示斯內普教授太偏心了,她要糾一糾學校裡的風氣。

  這才是愛徒的底氣吧,所謂的「霍格沃茨唯一能克制老蜜蜂和鼻涕精的巫師」,憑借過硬的實力獲得內推資格,鄧布利多教授現在已經堂而皇之地往她肩上堆擔子了——就像他自己年輕時遭遇的那樣。

  可是莉莉,斯內普教授好像有點兒,就……就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似的,更不敢貿貿然去「管」她的事。具體表現為他和莉莉對話時會抹去稱呼,永遠只有個禿頭的句子,既不叫她「莉莉」,也不叫她「伊萬斯小姐」,更不會冷冰冰地叫她「伊萬斯」。

  「進來吧。」斯內普教授經過她身邊時,莉莉竟然聞到一股香氣,有茉莉、梔子、橙花、晚香玉、忍冬……

  咿?是她喜歡的味道!

  「你聞什麼呢?」詹姆笑話她,「你好像海格養的狗。」

  正推門的斯內普教授頭都沒回:「嘲笑同學是狗,格蘭芬多扣十分。」

  「如果我沒覺得受到侮辱——」

  「那也不行。」斯內普教授像個麻瓜一樣開窗透氣,讓自己蒼白的皮膚沐浴在陽光下,「你為什麼不覺得受到侮辱?因為詹姆·波特對你來說無足輕重?」

  「不!!」詹姆小聲悲嘆。

  「因為我的心胸足夠寬廣吧?」

  「寬廣到詹姆·波特在裡面遨游一整年都上不了岸。」

  詹姆快要暈倒了,莉莉又著急又好笑。「我的疑問,先生。」她努力忍著。

  斯內普教授直接丟給她一本大冊子。「都在上面了,如果我記憶沒錯的話。」他說了句很古怪的話,「反著翻是魔藥學。到五年級,之後的我就不知道了。」

  莉莉粗糙地翻了一翻,登時大為震撼,斯內普教授簡直跟有那讀心術似的。有些疑難她壓根沒有問過教授,甚至沒和瑪麗他們討論過,自己默默去圖書館翻書解決的——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認為這太敷衍了,教授,萬一莉莉看了書也不明白——」

  「這裡只有你對她沒信心,還有,你的『你認為』毫無價值,也沒人問你。」

  莉莉如獲至寶地捧著大本子,半是同情半是埋怨地瞪了詹姆一眼——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四個在斯內普教授面前根本連活著都是罪大惡極,怎麼每次都要頂著個破頭硬剛呢?

  這裡可是學校啊!師生間的權力與地位本身就是不對等的!佩妮要是有他們一半剛,早就被開除了。

  「您——呃,您的香水挺好聞的。」莉莉不得不認命地開始打圓場。

  「剛剛回了趟家,狗烤火的時候打盹把毛燒焦了。」斯內普教授隨口說,拖過一沓論文,約束的夾子上印著大大的「7」。

  所以?莉莉和詹姆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

  「你可以走了。」斯內普教授明顯沒打算當著莉莉的面教訓詹姆,「唔……你聞到的是什麼味道?」

  莉莉如實說了,斯內普教授點點頭,又望向詹姆:「你呢?」

  「什麼?」詹姆撓頭,「我一開始就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我以為你只是用了我家的洗發水。」

  斯內普教授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我用的是海■絲ヾ。」

  莉莉的臉突然一紅。

  斯內普教授詫異的視線緊跟著轉到她身上,突然感到一陣厭煩似的,揮手催促:「快走。快走。」

  莉莉唯唯諾諾,向詹姆投去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詹姆可憐巴巴地回望她,活像是希腊神話裡被棒打鴛鴦的——呸!呸呸!

  「您、您的小鳥……」莉莉趕緊又想起一個新話題,就是不走,「他還好嗎?」

  「還不賴!」斯內普教授的語氣驟然輕松起來,「如果不是她打盹,狗也不會燒焦毛。」

  到底為什麼管一只雄鳥叫「她」啊!性別認知障礙已經擴散到其他生物上了嗎!還有為什麼鳥要負責看著狗啊!尊重鳥權嗎!

  莉莉百思不得其解,但仍然盡力地想話題拖延時間。由於斯內普教授絕不加班,因此被他關禁閉的人只能趁課間來領罰,而格蘭芬多下節有課——晚一天受罰總是好的,對吧?

  「再敢裝可憐,波特,禁閉時長翻倍。」斯內普教授不耐煩起來,又指了指莉莉,「至於你,你和你那個利欲熏心的姐姐搞的所謂『事業』,幾十年前就是別人玩剩下的,別怪我沒有警告你。」

  莉莉還要辯駁,就感到一陣大力——或許是施了幻身咒的海格——一把將她擠了出來,力氣大,但是很溫柔。她想著斯內普教授最後的話,垂頭喪氣地往下節課的教室走,路上還遇到一個一年級的斯萊特林女巫,賊眉鼠眼地還了一本卷得很緊的小說。

  「太感人了!」小女巫哭得兩眼通紅,熬得滿眼血絲,抽抽答答地跑遠了,一不留神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沒錯,佩妮的事業早就已經擴大到了霍格沃茨,她以多年的經驗和極其老辣的眼光精挑細選了幾張書單,還沉浸在打怪獸或者打怪人故事裡的小巫師哪見過這啊,直接淪陷。莉莉就是她的代理——不是自願的,但是好像也沒有拒絕的余地這樣子。

  莉莉從書包裡翻出一本登記簿,查到下一個租這本書的人——一個赫奇帕奇五年級女巫,四學院全年級總課程表(詹姆做給她的)顯示,五年級赫奇帕奇下一節上變形術,好,順路!

  她來到變形術教室門口張了張,見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還沒探頭叫人,肩膀就被人拍了一把:「伊萬斯小姐,你在這裡做什麼?」

  莉莉面色慘白,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穿著櫻桃紅織花長袍的麥格教授正嚴肅地俯視著她,表情和嬌嫩的衣服顏色頗不相稱。

  「我、我……」莉莉張口結舌,「我來找人……」

  「是嗎?四年級麻瓜出身的格蘭芬多和五年級純血赫奇帕奇做朋友?你們一個就在英格蘭生活,一個從北愛爾蘭來,這友情跨度可真夠大的。」麥格教授一針見血,顯然已經摸透了情況,「拿來吧!」

  莉莉沒有試圖掙扎,她遵循著佩妮諄諄教導的「代理准則」,主打一個「逆來順受、罵不還口」。反正只要不是上課看,教授們一般也就是直接沒收,然後放假前再還給她們,連分都不帶扣的。

  她正盤算著要寫信給佩妮讓她補貨,就聽到麥格教授對她說:「晚飯後到我辦公室來。」

  「哎?」莉莉傻眼了,「我記得今天不是您巡夜!」

  麥格教授也結婚了,但超強的責任感讓她選擇留校吃完晚飯再回家,碰上巡夜的日子干脆就宿在學校,一周裡倒是有兩三天不回去。原本斯內普教授和鄧布利多教授都不參與巡夜的,新學年也不知道怎麼了,他們各自幫麥格教授分擔了一天。

  「遵紀守法的好學生可不會用心去記這種東西。」麥格教授微微一笑,「讓波特收好他那件隱形衣,不然就讓巫師歷史博物館幫他收。」

  莉莉只好干笑,剩下的課程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晚飯也吃得食不知味。反倒是詹姆他們四個,屁股底下像是長了刺,在長凳上坐立不安。

  「莉莉,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噢閉嘴吧,詹姆,你瘋了?」

  「伊萬斯說過她不喜歡冒險!」

  「沒錯!」

  莉莉虛弱地擺了擺手,飯都沒心情吃了,先行一步去麥格教授辦公室等著,反倒是麥格教授給她拿了一籃鹹芝士餐包配果醬。

  「邊吃邊聊。」麥格教授很是寬容,「伊萬斯小姐,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要反對你的……『事業』?」

  「我姐姐的。」莉莉有點委屈,但隨即又覺得羞愧,因為她的確是按照佩妮的囑咐認認真真去執行了。

  「好吧,另一位伊萬斯小姐的。」麥格教授擺弄著茶具,「為什麼呢?」

  「影響學習?」

  「可你們只會在魔法史的課堂上偷看,不是嗎?賓斯教授總不管的。」麥格教授搖搖頭,「說實在的,霍格沃茨並不太看重成績,校長當年執意把優績獎的獎金調到最低,就是因為這個。」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莉莉茫然地撕扯著餐包,落了一袍子的碎渣,「是因為風、風化問題?」

  「我不覺得女巫們看過書裡完美無缺的麻瓜後還會看得上這些泥地裡打滾的小男巫。詹姆·波特在天空裡翱翔的時候是挺帥的,他下來之後你願意靠近他嗎?」

  「得先換衣服洗澡。」莉莉誠懇地說,旋即慌張,「哎?您、您為什麼要提他?」

  麥格教授失笑:「但願你們這一屆,到了五、六年級不會莫名其妙少掉哪一位女巫,一直到學期末才回來,或者干脆留級。」

  莉莉不懂,她只知道這個答案也不對。

  「您直接告訴我吧,教授,我認罰。」

  「因為大多數人自制力都很差。」麥格教授嘆了口氣,「你的那些小說確實好看,比如那本《向雨中離去》,連我都險些沒能忍住、一口氣讀完它。我還在校長的辦公桌上看到了這本書的手抄版。」

  什麼?!!!已經男女老少通殺到這種程度了?

  「但熬夜總不是什麼好事情吧?我們又是宵禁、又是巡夜,讓家養小精靈把公共休息室的燈光壁爐都熄掉一半,想方設法把你們都趕到床上去——」

  「但是夜游……」

  「夜游會冷、會累、會害怕、會受傷,不會一直游蕩到東方既白,更不會天天往外跑。可是窩在溫暖的四柱床上掌著蠟燭看書就不一樣了,一不留神天就亮了。更要命的是,火災。」

  「啊!」

  「沒錯,就是前不久拉文克勞一年級新生寢室裡的那場火災。那孩子甚至連『清水如泉』都沒學會,還是個老牌純血,沒上過幼兒園,不知道火焰可以壓滅——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向小精靈求助吧,唉,那個時間,連小精靈都已經睡了。偏偏菲利烏斯還是位男巫,只能在公共休息室裡急得亂轉。」

  莉莉目瞪口呆!她只知道發生了一場火災,全然沒想過這火災居然還和自己有關系——因為書沒有被燒毀,而是珍之重之、好好兒地被還回來了。

  「我還以為是……神奇動物或者厲火……什麼的。」莉莉著急起來胡言亂語,「他們還說拉文克勞又出了一位天賦異稟的黑巫師……不是,教授,那麼多女巫,就算一年級還沒學『清水如泉』,隔壁二年級、三年級——」

  「如果火災發生在其他三個學院,都不會造成這樣的損失。」麥格教授哭笑不得,「偏偏是拉文克勞,他們遇到每一個難題,都自信覺得『我可以』、『我能搞得定』。」

  「所以每個人都試了一遍。」莉莉呆呆地說。

  「二年級被熱醒時,其實已經不是一個『清水如泉 Maximum』能解決的了,偏偏她們覺得既然學過『清水如泉』,那麼增強咒也可以——在這之前,全體一年級已經覺得自己可以照著課本施出『清水如泉』然後全都失敗了。」

  「天啊……」莉莉想起不久前她們夢裡被吵醒,看到拉文克勞塔燒得像根火把。

  「你知道的,伊萬斯小姐,這個毛病越往高年級越嚴重。有足夠能力熄滅大火的高年級學生考慮地是如何用一個咒語移除它、順便讓一切都恢復原樣。」

  「這可能嗎?!」莉莉瞠目結舌。

  「如果他們做到了,今年的優創獎是不是就手拿把掐了呢?」

  莉莉崩潰地捂住了臉!誠然這件事裡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那他們拉文克勞就沒錯了?ゝ

  怪不得拉文克勞的分數直接清零了,照莉莉看,清零不夠,還得倒欠兩筒。

  「我會停止它。」莉莉放下手來,堅定地說,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個魂不守舍的斯萊特林一年級,「就算和佩妮吵架,我也會停止它。」

  「校長的意思是,不需要你退錢,這筆錢他來出。大概是因為你們都是《向雨中離去》的書友吧,我們商量這件事的時候,我總覺得他還有些不好意思。」麥格教授笑著說,「但是書要放在我這裡,暑假前我會幫你寄回家去。」

  莉莉順從地點點頭,這樣再好不過了,從佩妮嘴裡摳錢比登天還難。

  「但無論如何,這也算是我們剪斷了伊萬斯小姐的一條生財之路,我們會還給她一個。」

  「誒?!」

  「目前的進度我也不清楚,我也很好奇,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幫我去問問西弗勒斯。」

  「那算了。」莉莉毫不猶豫,等哪天她也能一個磕巴都不打就直呼斯內普教授的教名再說吧。

  「好!」一直笑容可掬、態度親切到不正常的麥格教授表情頓收,「那我們來談談你的禁閉問題。」

  「哎?!!」


第140章 1971·老友記(六)

  「哇莉莉!」詹姆拼命揮手。

  「你怎麼真的來了?」西裡斯好驚訝,「放心吧,詹姆和我們一起什麼時候出過事兒?」

  「你也被罰了?」盧平恍然,「誰罰的你啊,怎麼會和我們一起?」

  莉莉咧了咧嘴。要她怎麼開口呢,說那場上過《預言家日報》、把霍格沃茨臉都丟盡了、不知道為什麼還招來一打魔法部官員和外國傲羅的火災,居然和她有關?

  「麥格教授的禁閉,大概是哪天晚上去送書被看到了。」莉莉極力淡然地說,「所以咱們的禁閉是一樣的,因為——」

  「——因為既然不想睡覺,那就都別睡了!」海格教授渾厚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對吧?走,帶你們去看看夜晚的霍格莫德!」ヾ

  據說霍格莫德在世紀初還是個只有一條街的巫師村,但它很快就以遠超對角巷的發展速度舊貌換新顏——畢竟對角巷深陷麻瓜城市的包圍圈,就算巫師會魔法,終究束手束腳,而霍格莫德三面都是荒野,那還不是閉著眼亂蓋?路面也平整了,街道也拓寬了,破破爛爛的危房也重新蓋了,甚至還「修舊如舊」了,一條街變十字街,十字街變柵欄街,每個路口的中心都樹立著一座八角形崗亭,莉莉他們幾個正摟著大鬥篷縮在裡面。

  「你靠著我,悄悄眯一會兒。」詹姆拍拍她,眼睛還在警戒地掃視著靜謐的街道,「不是我說,我們到底在防什麼東西啊?」

  「可能根本就沒東西呢?」西裡斯嚼著口香糖提神,「真有黑巫師,學校會找我們幾個?我做夢都做不出這種好夢!」

  「一定有。」盧平小心翼翼地從趴著的窗口下來,佩迪魯早就抱著他的膝蓋睡著了,「我暑假來找阿利安娜勤工儉學,那時候還沒有這崗亭呢。」

  「這學期……因為那個博物館?」西裡斯望了望西北方向那現代化建築的陰影,「我一直以為這地方是針對我們家那種……就是你捐點東西出來,魔法部就承認你是歷史悠久的巫師名家,昭告天下還給你發個牌牌,換你緊跟時代潮流不要總是唱反調之類的。」

  「如果是真貨,至少可以賣錢吧?」佩迪魯被凍醒了。

  「現在想掙錢還不容易,你以為是五十年前?魔法部都加薪三輪了,打從簽訂《保密法》就沒加過。」西裡斯當即反駁,「麻瓜的錢不要太好掙,要不是霍格莫德海拔太高、交通不便,不能放開麻瓜旅游業,估計這裡面的每一個商店主、店員和客人都會變成演員,一邊賣貨還一邊上演編劇精心編寫的狗血家庭八卦或者商戰戲碼。」ゝ

  「你說的跟真有這麼回事兒一樣。」

  「真有啊,但是提案沒有通過。」西裡斯優雅地理了理長發,「那我畢竟是個布萊克嘛,打聽這點消息還不是易如反掌。」

  「嘿,這個時候又承認自己是個布萊克了!」

  「偶爾也要向我未來的表姐夫ゞ學習學習,靈活一些。」

  「好冷啊!」佩迪魯打了個噴嚏,「我們烤烤火吧?」

  「不要吧!」莉莉現在聽不得一個「火」字。

  但是佩迪魯縮在那裡小小一只真的好可憐,他鼻子確實不太好,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地抽抽,不知道為什麼也沒去聖芒戈治治。

  「點吧,莉莉說不定也冷呢。」詹姆伸手掏兜。

  「我不冷!」莉莉趕緊撇清,已經管不了要照顧佩迪魯的情緒了,但是太晚了,她眼睜睜地看著詹姆掏出一個麻瓜打火機,在無邊的黑夜裡點起一小簇星火。

  「太小了!」佩迪魯連忙把手湊上去,「這裡說不定會有其他值班巫師喝剩的酒瓶子,剛剛海格送我們來時我看見了,再找點舊報紙什麼的!」

  「你在違法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莉莉感到疲憊,「兩項治安罪。」

  「怎麼是兩項?」

  「你說的那東西叫□□。」她嘆了口氣,「在禁槍的英國,這是麻瓜唯一能拿到的熱武器。」

  佩迪魯哆嗦了一下,慫了。

  「還是說博物館吧!」盧平笑道,「我聽說裡面會有四位創始人的遺物,格蘭芬多的劍,斯萊特林的掛墜盒,拉文克勞的冠冕,還有赫奇帕奇的那個……」

  「金杯。」西裡斯提醒他,「據說是個老富婆捐出來的,現在人家是光榮的001號歷史見證人。」

  「這些東西會不會有魔力啊?」佩迪魯暢想,「應該也會有人覬覦吧?」

  「不會吧,都展出了,肯定不怕偷。死亡聖器那樣只收藏不展覽的,那才是真能要人命的。」

  詹姆心虛地左右看看,正好對上莉莉驚訝的眼神——她終於明白麥格教授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可是死亡聖器,誰知道它們長啥樣啊?」佩迪魯撓撓頭,跟真要去偷一樣,「復活石和接骨木魔杖上又不會刻字,隱形衣——我拿詹姆的隱形衣往那一賣,誰也分不出來!」

  因為就是真的啊,呵呵。莉莉渾身無力。

  「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賣我的隱形衣吧,咱倆再鐵也不行。」詹姆開了個玩笑,「你要是幫我把沒洗的臭襪子賣了,我倒是能謝謝你!」

  「我可以幫你洗了。」佩迪魯也笑。

  他是開玩笑的吧?莉莉竭力讓自己的表情不要太露骨,這人真的好令人不適啊!

  「我說,他們也該回來了吧?」盧平好像是突然想起來的,他自己沒有表,西裡斯就掏出自己的懷表湊近那一抹微弱的火光,「不是說半個小時巡一趟嗎?」

  「來之前,我還以為咱們也能輪到去巡邏呢!」詹姆有些失望,「從小到大一直在這附近上學,我也想做點兒貢獻。」

  他遺憾地看了看鄧布利多學校那個滑稽到少兒不宜的標志性煙囪。

  「鄧布利多又不是瘋了!」西裡斯駭笑,「雖然我也想,在這坐著又冷又困又無聊。」

  「參與巡邏的都是霍格莫德的商戶,真出了什麼事,他們能自保就不錯了,哪有空管我們啊?」盧平甚至認得好幾個。

  「不得不說這個禁閉真的挺管用的。」西裡斯看上去已經快要枯萎了,「比抽我、讓我抄書、擦夜壺或者幫鼻涕精的什麼黑暗生物刷水箱,都管用。」

  「離天亮還有六個小時。」盧平看了一眼那只懷表,滿臉絕望。

  「門能不能從裡面打開啊?」佩迪魯提議,「我們可以偷偷去村裡的旅店睡一夜,反正那些商戶也不一定會過來檢查,我想他們更願意去自己的小亭子裡喝口熱乎的。」

  另外三個男巫都沒有意見,莉莉想死。

  「剛剛海格施咒鎖門時是順便給你們也施了個『閉耳塞聽』嗎?」她簡直難以置信,「要不你就試試,快去試試,去啊!」

  詹姆立刻不說話了,西裡斯和盧平看著他倆,交換了一個眼色,笑得很……像佩妮看浪漫小說。

  「我挺好奇他用的什麼咒語。」盧平清了清嗓子,「我記得他嘀嘀咕咕來著。」

  「不會吧,海格還不能用無聲咒嗎?他怎麼畢業的啊?」

  「不是念咒啦,只是自言自語。」莉莉當時就在大只教授的旁邊,明明就聽見了,但是沒細想……她竭力回憶著,「海格說,『這樣鐵定就聞不見了,哪怕是阿努比斯來了都聞不見,何況是狼人』……對,沒錯,他就是這麼說的。」

  盧平的身體猛然抽動了一下。「狼人?」他喃喃道,「可今天不是滿月吧?」

  「不是吧,天上雲太厚了。」佩迪魯隨聲附和,挺直身體望向窗外,忽然身體一僵。

  「怎麼了?」盧平奇怪地問。

  「窗、窗外有人。」佩迪魯哆哆嗦嗦地說,已經嚇哭了,「好多人,圍了我們一圈,還看著我們……我一個都不認識,他們、他們很奇怪,不像是正常人。」

  莉莉慢慢伸過手去,按滅了詹姆手裡的打火機。崗亭裡重歸黑暗,偶爾自濃雲中漏下的幾縷暗淡月光照亮外面的世界,也照亮一張張獰笑的臉。

  那些人看著他們,像在看一頓大餐。

  是不太正常,莉莉感覺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但是還能夠觀察和思考。這些人衣服都很破爛,隔著一層玻璃仿佛也能聞到那髒臭的氣味;表情也異常神經質,臉上的肌肉無時無刻不在輕輕抽搐;最可怕的是那張嘴,嘴唇、牙齒、舌頭,各個部位簡直像完全失控了,涎水正不受控制地往下滴。

  「狼人。」盧平冷靜地說,「如果狼人選擇向動物性低頭,人性就會漸漸地被融合、被吃掉。哪怕不是滿月,也……」

  「不是聞不見嗎?」佩迪魯急了,「海格到底行不行啊?」

  「就是鄧布利多親手施咒,也架不住你非要烤火。」西裡斯冷冷地說,「別說狼人,瞎子都能看見這裡有人。」

  「我們要相信海格。」詹姆說,一手握著莉莉,一手緊握西裡斯,「他比麥格還要大好幾歲呢!他施的防護咒一定沒問題,我們只要待在這裡不動,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你就那麼確定,海格施了防護咒嗎?」盧平指了指那扇小門,「剛剛伊萬斯讓我們去試,我們沒去——萬一他只是讓我們不被聞見呢?」

  大家一齊望向那個小門。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去試試看。

  一聲銳響劃破天際,明亮的紅色煙花衝上天空。

  「紅色是警戒!」盧平立馬反應過來,「那些人遇上事兒了!」

  與此同時,窗外的狼人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那又黃又厚的長指甲,敲了敲窗玻璃。

  「Knock、Knock∼」

  「別慌!」詹姆的聲音都在打顫,「萊姆斯,你說的那種狼人,有傳染性嗎?」

  「我——」

  「別傻了,萊姆斯怎麼會知道!」西裡斯說。

  盧平剛要回答,硬生生被這句話堵回去了。可佩迪魯卻喊了起來:「他知道!萊姆斯的爸爸就是個狼人,他是狼人的兒子!」々

  莉莉一愣,但也只是愣了一下。

  「哎,你們有沒有發現,」她牽了牽詹姆的校袍,「他們好像聽不見我們說話。」

  「沒錯!」詹姆也反應過來,「沒道理只屏蔽嗅覺,看起來一定有防護咒,放心吧大家!」

  「所以我們真的只要等就好了。」盧平勉強說道,臉色比雲間半遮半露的鐮刀月還要慘白。

  「狼人只是多了個生理期,腦子可不會順著毛囊一起長出去。」西裡斯既厭惡、卻又忍不住踩著凳子湊上前,和其中一個狼人臉對臉、鼻貼鼻,只隔著一層玻璃,「你們看,他們是有魔杖的,正經巫師來的。」

  下一秒,狼人咧嘴一笑,一拳重重擊在了玻璃上!

  西裡斯猝不及防,向後一張,多虧詹姆和盧平兩邊接住他,還不等滾成一團的小男巫們爬起來,崗亭已經遭受了暴風雨般的襲擊。

  看上去挺滑稽的,但狼人,真不是僅僅多了個生理期那麼簡單。

  除了各色魔咒,單薄的板壁同玻璃同時也被癲狂而大力地搖撼著,恨不能徒手拆掉;頂篷上至少蹲了兩個人,又是跺又是蹦;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震耳欲聾的噪音,在這個狹小的八角形崗亭內被一圈圈放大,這噪音裡還伴隨著狼人們尖利而興奮的嚎叫——海格的魔咒是單向抗噪,莉莉這邊聽得可清楚了。

  「海格沒問題的吧?」得不到回應而長久沉默的佩迪魯終於鼓起勇氣,「是吧,詹姆?」

  「你怎麼還在想這——」詹姆很驚訝,他已經抽出了自己的魔杖,「如果你——算了,你可以向梅林祈禱,這群狼人已經沒有多少魔力殘存在他們無毛的身體裡了。」

  這當然是比較理想的情況了,但世事往往總與願違。

  「快來了。」西裡斯把魔杖舉得齊臉高。

  「因為其他居民快要醒了。」盧平試圖從茫茫夜色中尋覓一點燈火,但現在正是所有人睡得最沉的時候。

  「他們就是醒了,也未必敢出來救我們吧?」佩迪魯試圖去拉西裡斯的胳膊,被他連連掙開。

  「你別扒拉我,彼得!」他厭煩地說,即便西裡斯可以為了大局配合大家裝作沒聽見那句話,但他總是很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句話說過了頭,只好又往回找補,「你呃……會影響我發揮,沒錯,我真不明白,明明大家在同一間黑魔法防御術教室裡學了三年,怎麼你就——」

  「我不信鼻涕精那樣你還能學得動!」佩迪魯很不服氣,但也不敢拗著西裡斯。

  「我能啊,我怎麼不能?因為他是個愚蠢的老頭我就厭學,我太看得起他了吧?」西裡斯大笑,「他不是懶得教嗎?不是老讓我們預習嗎?不是總愛折騰我們嗎?那我就讓他無話可說。」

  「你考試拿T,固然是個蠢蛋;可你就算拿O,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個別致的蠢蛋。」詹姆涼涼地說,「我看沒有用。」

  「聽上去像是教授的詭計。」盧平忍不住笑了,是四人裡唯一一個對黑魔法防御術教授留有幾分敬意的。

  「課堂上是沒有用,眼下用得著就行了。」西裡斯信心十足,「不是我要和你搶人,詹姆,但為了伊萬斯的安全,她應該到我這邊來。」

  「你照顧彼得吧!」莉莉搶先說道,「我用不著任何人保護,我自己可以。」

  「你也趁著暑假發憤圖強了?」

  「差不多吧……」莉莉不欲多說,「我有『公主之家』的鑰匙,不,我想你們大概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鼻涕精讓你去他家?!」詹姆聲音都高了,「這老變態到底想干嘛?」

  「閉嘴!」莉莉不高興了,「教授從來沒有露過面!那個地方可以用魔法,僅此而已。」

  「未成年人在無人指導時濫用魔法——我知道了,他要殺你!」

  莉莉懶得跟他多說了,氣得扭過頭去。她一直極力避免在家人面前展示她的「與眾不同」,是「公主之家」給了她一個出口。作為報答,她主動打理起了那個近乎於荒廢的花園,剛剛見起色,她汗水澆灌出來的成果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蔫頭耷腦、半死不活的新盆栽。

  偷花賊留下一張條子:「如果你對魔法植物也有心得的話,還有一些無危品種。」

  莉莉裝作沒看見,婉拒了——謝謝,她只是熱愛大自然,不是熱愛伺候大自然。

  她專心致志地生著悶氣,甚至暫時忘記了形勢危重,小巫師們可以聊天吵架來緩解緊張氛圍,但不意味著狼人就會被他們說死。

  「趴下!「

  詹姆一把按下她的脖子、簡直恨不能把莉莉的頭塞回身體裡。莉莉頭腦一片空白,什麼都沒反應過來,但不妨礙她果斷把自己和詹姆塞進了長椅底下。

  八角崗亭像一朵完全綻開、甚至有些開頹了的郁金香轟然散落,冷峻的夜風立刻像刀一樣在她臉上刮了又刮。但令人驚訝的是,西裡斯真的沒有吹牛,他和盧平聯手撐的那個防護咒竟然真的扛過了一輪攻擊,當然,僅限一輪,立刻就像霧氣般消散了。

  挺厲害的,海格教授的小亭子雖然在物理+魔法雙重攻擊下挺了十分鐘,但海格教授畢業有沒有四十年?西裡斯才四年級啊!

  「我發誓我今天都要恨你,詹姆!」西裡斯大喊,「跑跑跑!跑!彼得不要跟著我,你會絆倒我的!」

  還好今天不是滿月!他們一定跑不過狼,但不一定跑不過幾個狼人——霍格沃茨那麼大,全靠一雙腳啊!

  莉莉很快就覺得喉頭腥甜起來,她甚至都不敢超過詹姆,因為她根本不認路!事實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躲避身後飛來的魔咒上,跑得顛三倒四,抽空還要回敬幾個昏迷咒,像個搖搖擺擺、快要散架的稻草人。

  一塊招牌劃過她幾乎要沁血的視野。

  莉莉靈光一現。

  「威士忌飛來!」莉莉大喊,「詹姆!」

  謝天謝地詹姆沒惦記他那倒霉的麻瓜打火機!

  一條騰空的巨大火蛇沿著飛來咒的軌跡筆直向前衝去,西裡斯和盧平也隨即機靈地召喚了烈酒如法炮制,一時間霍格莫德的街頭全是拖著烈焰長尾的橡木酒桶在飛來飛去!

  普通火焰對成年巫師的傷害無限接近於零,加上酒精助燃劑也一樣。但在近乎於漆黑、只有些微黯淡月光的夜裡,驟然出現的明亮光源只會刺激所有動物的眼睛、吸引他們的視線,強行讓他們暫時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

  但願西裡斯和盧平他們知道要閉眼。

  莉莉舉起手臂擋在眼前,一邊隨手胡亂揮舞著魔杖、調撥著酒桶的運動軌跡。她倒退著小跑,心想狼人很快就會適應,要趕緊抓住機會求援,但……詹姆為什麼沒跟上來?

  「你怎麼了?」莉莉只好又回去,詹姆有些痛苦地抱著手臂站在原地,小聲道:「我冷……」

  「動起來!你要運動才不會冷!」莉莉大力拍打著他的手臂,忽然也覺得有些異樣,手漸漸抬不起來似的,人很倦怠,越來越冷,像是拼命湊在一塊冰前面呼吸。

  「有攝魂怪——」狼人們口齒不清地大喊,「誰把攝魂怪招來了!」

  「攝魂怪……」詹姆打了個哆嗦,「你知道攝魂怪嗎,它——」

  「我知道!」莉莉干脆地說,「呼神護衛。」

  希望的銀光照亮夜空,一頭活靈活現的雌鹿繞著他們打轉,莉莉立馬覺得好過多了,對症!

  「這、這是什麼?」詹姆驚呆了。

  「守護神啊!」莉莉隨口說,「走吧!你自己能走嗎?」

  「守護神是什麼?」

  「說是個很難學的性格測試,動物代表了你的內心特質。」莉莉一手拖著詹姆疾行,銀鹿和火蛇為他們斷後,「其實我學起來覺得還行,學完了之後我還問,雌鹿代表了什麼呢?結果答案是我會成為一個好媽媽!這一看就是在戲弄我,最後看我生氣了,才說守護神可以抵擋攝魂怪,還能找人傳口信,也不虧!」

  詹姆沉默了一會兒,才艱難開口:「其實你根本不知道攝魂怪是什麼?」

  「不知道。」莉莉干脆地說。

  「莉莉其實你就承認暑假給你開小灶的是鼻涕精,我也不會生氣的。」詹姆悲憤欲絕。

  「去你的吧,輪得到你生氣!」莉莉不滿地說,「我答應不往外說的!」

  「尤其不能告訴我爸爸。」女巫比了一個神秘的噓。

  「涉及到獎學金的公平問題?」

  「這倒不是。我們家的人都是正大光明地偏心眼。」女巫羨慕地輕輕摸了摸她一頭柔滑的鏽紅長發,「反正我會被捆起來扔進坩堝裡煮到骨頭都爛掉。」

  「利芙!」

  「好好!」女巫舉手投降,怪模怪樣地伸出一根小手指,並且示意莉莉也照做,她們將手指勾在一起,又對了對拇指,「吶,我們這可算是蓋了章了,答應我不許往外說!」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8

第141章 1971·老友記(七)

  那一夜格外漫長。

  一條街從這頭到那頭,也就是五十年前霍格莫德的規模,卻好像跑過了半輩子那麼遙遠。事實上他們幾乎沒怎麼停,除了詹姆被攝魂怪影響的那幾分鐘。

  「阿利安娜!」詹姆扯著嗓子大吼,「出人命了!有小孩死了!」

  「誰死了?」莉莉嚇了一跳。

  「不這樣她起不來,你不知道她多愛睡覺,簡直跟個年輕人一樣。」詹姆匆匆說,甚至給自己來了個「聲音洪亮」,「再不起來萊姆斯他們就真的完蛋了!有攝魂怪!」

  「我試試能不能多弄幾只出來吧?」莉莉猶豫地說,對他搖人的行為表示懷疑。狼人弄出來的動靜不算小,但巫師的住宅往往有著各種各樣的防護咒,防噪音……怎麼不是防呢?何況從美夢裡被吵醒,別人會怎麼辦她不能確定,但莉莉自己……就是翻個身接著睡唄,順便再捂上耳朵。

  「啪」的一聲爆響,詹姆肩膀頭上被人搡了一把。「帶著你的小女友進去避難。」一位倦意明顯的女巫打著哈欠,「別害怕,親愛的,喜歡吃蛋撻嗎?說是今天下午剛出爐的,現在還是酥的!」

  她說完,隨手揮了揮魔杖,一窩子鳳凰「撲棱棱」地從杖尖湧出,女巫略一沉吟,守護神們當即分頭行動,一眨眼就去得遠了。

  莉莉留心觀察,發現一只去了遠方,一只去了偏僻的斜街,一只去了霍格沃茨,最後一只半路一折,徑直沒入幽暗深邃的禁林。

  嗯???

  「我和你一起去!」詹姆堅持,「西裡斯他們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

  「噢孩子!」這位女巫想必就是鄧布利多教授的小妹妹了,她笑起來鼻子微皺的模樣,還真有點像,「你連個守護神都發不出來,還是躲在家裡吧!」

  話正說著,就有什麼東西影影綽綽地往這兒飄飛,莉莉的小鹿早就自己消散了,阿利安娜身邊卻還留著一只鳳凰,剎那間銀光大作!

  莉莉也覺得眼前一亮,但又……好像不是因為鳳凰!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喃喃道:「天啊,是滿月!」

  天邊懸著一輪龐然大物般的圓月,正向著人間大放光明,以至於真正的月亮被它襯得像一顆微茫的死星。

  「厲害!」阿利安娜也贊嘆,「我看明天那些外國人又得來了,真煩人!」

  「好像是某一年優創獎的頭等。「詹姆說,他自己沒事兒愛和朋友們搞些小發明小創造,對這些東西就格外敏感,「那個課題是『仿真月亮可以引起真的狼變嗎』?」

  「會嗎?」莉莉追問。

  「當然不——」

  「會。」阿利安娜沉聲說,「退到我身後去,孩子們。」

  被仿真月光照得無所遁形的怪物再也不能學攝魂怪趁著夜色搞偷襲了。他們大致還保留了一些人類的體態,有的還能直立行走,有的只好在地上匍匐爬行。

  「讓我跪下來求你們進屋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嗎,我倔強的孩子們?」阿利安娜失笑,但是頭也不回,「覺得無聊、坐不住,就去替忒修斯給游走球織毛衣,好好配色哦,別欺負人家是色盲。」

  莉莉倉皇被詹姆拽進了鄧布利多學校旁邊那所溫馨的小房子,門扉合攏的瞬間她掙扎著回頭,還好在那最後一刻裡,那纖細的身影還筆直地牢牢立著,魔杖尖爆發出了巨大的眩光!

  兩個小巫師擠在門廳裡,既不能出去,卻也不願意再深入——這意味著他們躲進一個安全、溫暖的巢,徹底背離了外面奮戰的、不知生死的友人。

  「你說……給游走球做衣服,是為了撞我的時候輕一點嗎?」詹姆干巴巴地說,「阿利安娜好愛我,對吧?」

  「不對,游走球是條金毛,是條狗。」莉莉還有些愣神,她打量著從門廳展露出來的這家的一角,只覺得和自己家沒什麼不一樣,照片是會動的,電器是沒有的,別的沒了。

  「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詹姆終於頹然地捂住臉,「他們拿我們當餌?」

  「說句人話吧!」莉莉蹲在他身邊,真誠建議,「沒有那個該死的打火機,誰能發現得了我們?」

  「你說得好像彼得是狼人的臥底!」詹姆失笑。

  「那攝魂怪又是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定義,但這東西敵我不分、善惡不分,它會吸空巫師的靈魂,而巫師根本無力反抗。」

  「它和狼人是一伙兒的?」

  「不。」詹姆搖搖頭,「如果霍格莫德新學年以來都在防控狼人,那麼它大概率是來抓狼人的——攝魂怪給魔法部看監獄。」

  「謝謝,我會記得不要犯法的。」莉莉咕噥。

  詹姆淺淺一笑。

  安慰人的話說完了。莉莉有些尷尬,如果這是瑪麗,是佩妮,是「公主」還有她的「王妃」,她都會無私地獻上自己的擁抱,直到她們感到好過。但顯然,詹姆……詹姆·波特無疑是她在霍格沃茨最熟稔的異性,但是、但是……

  「開門!」門外忽然有人大喊,「快開門,詹姆!開門!」

  「是西裡斯!」

  詹姆眼睛一亮,不管不顧地就撲過去拉開了大門,莉莉還不及勸阻,一團挾著冷空氣與血腥氣的小型炮彈就重重砸了進來!

  「砰!」莉莉連忙把門重新關上,整個身體都壓在上面,亂七八糟又施了好幾個咒語,她大口喘著氣,又湊過門縫去、確認那位青松般的女巫依舊安然無恙,這才放松般地癱軟下來,一回頭,撲面而來的血色嚇得她險些滑倒。

  「怎、怎麼回事?」莉莉顫聲問,這才發現「小炮彈」居然是互相攙扶的西裡斯和盧平。崗亭淪陷時他們往不同方向跑開,剛開始時莉莉還能聽到西裡斯那邊的動靜,後來就徹底斷了聯系——他們穿越了整個變異狼人與攝魂怪交織的戰場嗎?這可是整整兩條大街!

  「幻影移形事故而已,小意思!畢竟我不知道路,全靠瞎撞!」西裡斯齜牙咧嘴地說,他一直在流血,「我大概丟了好大一塊肉吧哈哈!」

  「幻影移形?你什麼時候考的證書?」詹姆捧著一大堆東西從大概是廚房的地方跑來,「莉莉你看看萊姆斯怎麼了,他怎麼老不說話?」

  「我沒成年我怎麼考!我爸請了魔法部的老師來家教。反正今天過後,一定有數不清的聽證會等著要召開,不差這一樁——我暑假埋頭苦學真不是吹牛皮!布萊克家開學前給霍格沃茨的捐款,每一個加隆我爸媽都是真心實意的!」

  在慘狀可怖的傷員活力十足的吵鬧聲裡,莉莉小心翼翼地揭開了盧平的防寒鬥篷。

  他醒著,一只手死死捂著頸後,一雙眼睛瞪得老大,裡面漲滿了淚水,像兩只熒熒發光的小燈泡。

  「萊姆斯?」

  小燈泡閃了閃。

  「莉莉?」盧平靜靜地倚著門廳板壁,「離我遠點。」

  「你怎麼了?」莉莉知道那不對勁,「你受傷了?」

  「我——」盧平咬了咬牙,小燈泡一閃再閃,「沒事。」

  「你說。」詹姆戳了那血淋淋的傷口一下。

  「我什麼都沒看見啊!」西裡斯疼得要命,「我光知道萊姆斯為了要救彼得!但是我只有一只手啊,我另一只手要拿魔杖——好吧,我承認,兩個人裡我當然更樂意救萊姆斯,而且彼得當時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抓他來不及啊!」

  「萊姆斯從什麼東西手裡救彼得?」詹姆的思路穩定得可怕。

  西裡斯一下子冷靜了,他的聲音簡直像一抔冰水:

  「狼人。」

  詹姆一言不發,忽然撲過來,用力扒開盧平的衣領看了一眼。

  「有血嗎?」西裡斯急急追問,他癱在一邊兒也起不來,大概是傷到了神經。莉莉總要慢一拍才反應過來外傷對於巫師簡直無足輕重,但這種時候也是挺急人的。

  「破了一點皮,看著發紅,但沒流出來。」詹姆冷硬地說,他合攏盧平的衣領,重重地朝他肩頭搡了一把!

  「彼得最好真的是狼人的臥底,不然我以後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他小聲說,只頹廢了一句話的時間,立馬又支棱起來,「莉莉,我需要你發一個守護神去不遠處的『超可愛王冠蛇診所』,找岡特女士求助,就說這裡有一個關於狼人病毒的超絕課題,讓她別躲在她的蛇窟裡冬眠,我還可以把我名下『波特日化』的股份分一半給她。」

  莉莉來不及考慮,雌鹿已經翩然躍出窗外,消失在夜色裡。

  「厲害!!!!「西裡斯高聲喝彩,「厲害,伊萬斯!干得漂亮!」

  「你會嗎?」詹姆鬼鬼祟祟地小聲問他,「教教我啊!」

  「我不會啊!」西裡斯理所當然地說,「暑假只有兩個月,不是兩年——何況我在家裡真的很難有快樂的回憶呢!」

  「你至少知道!」詹姆警誡他,「教我,不許忘了!」

  莉莉只想讓他倆閉嘴,為此換她來教都行。她還沒瞪眼,門已經再一次被大力推開,一位身裹毛絨睡衣的女巫闖了進來,四下裡一掃,問:「課題在哪?」

  「這兒!」詹姆立刻從守護神的小情緒裡抽離,抓著盧平的手舉了起來,後者蜷伏在地上,正輕輕地顫抖、抽搐著。

  「都堵在這裡做什麼?我們去忒修斯的工坊。」女巫將一個醒著的大活人飄了起來,抬頭發現他居然在哭,很不耐煩地一個昏迷咒打昏了,「你們幾個……」

  「這還有一個分體的,不涉及呃,完整肢體和骨頭!」

  女巫那布滿瘤節的古舊魔杖吹出一大團濃紫色的煙霧,將西裡斯整個裹了起來。「等著。」她說,一雙並不出眾的黑眼睛先看向莉莉,很快又移開,「波特來幫我的忙,你們兩個滾。」ヾ

  莉莉:?

  但詹姆毫無異議,順從地跟了上去,顯然已經習慣了女巫的行事方式。莉莉和西裡斯(勉強露臉版)大眼瞪大眼地對視了半天,後者才恍然大悟:「噢!」

  「啊?」

  「詹姆說他小時候第一次翹課去禁林,因為手賤被一只小蜘蛛咬了。怎麼被救的不知道,反正最後就在那個診所裡醒來,被他媽媽在兩位鄧布利多的監督與見證下,合法且有益身心地暴揍了一頓。從那以後他再翹課,萊姆斯就總和他一起了,兩個人有商有量的,出了事也好照應,不過再沒遇見危險,禁林簡直像被清空過一樣干淨。」

  莉莉挑了挑眉。印像裡「超可愛王冠蛇診所」似乎從沒開過門,它所在的那棟古典大宅不知被誰命名為毫不搭界的「尖叫棚屋」,但這房子本身卻安靜地像一座墳墓。一塊活像是從對過鄧布利多學校偷來的招牌——粉紅色胖嘟嘟卡通蛇頭頂金燦燦小王冠,昂首挺胸地盤在嫩綠底色上——落滿了灰塵,門上的鎖頭都鏽了。

  「那股份是怎麼回事啊?」麻瓜出身的莉莉對這些事相當敏感——從她入學就化身超級奮鬥狂的伊萬斯先生不久前才寫信來告訴他,他能分廠子的股份了。

  「看病不要錢啊?你是麻瓜出身還是我是麻瓜出身?」西裡斯瞠目結舌,「岡特屬於純血裡混得超級不怎麼樣的,半個世紀前據說窮得沒褲子穿。現在她家只剩她一個了,不知道跟誰生了個兒子好像是麻瓜,去海軍當兵去了,大概混得不錯,不知道帶著哪艘潛、潛什麼艇鑽海溝呢!」

  「你知道得好清楚!」莉莉不免訕訕。

  「如果你也有一大群只想拼命抱團、老覺得麻瓜要害他們的親戚。」西裡斯苦大仇深,「別人家小孩睡前聽故事,我聽家譜!還好我家的人都不長命!」

  莉莉想笑,但考慮到屋裡前途未蔔的盧平,屋外勝負未分的阿利安娜……她憂愁地嘆了口氣,不敢亂動別人家的東西,只好小心翼翼地縮在西裡斯對面。一坐下,便覺得一整夜的疲憊都湧了上來。

  不能睡,她對自己說。

  但一切只能交給命運,小巫師幫不上忙了。她又說。

  但……但……

  「但願彼得沒事……」莉莉呢喃著,一頭栽倒。

  她是在鄧布利多學校裡醒來的。某幾個倒霉小朋友的床被加長加寬,一溜睡了他們四個。莉莉的床被隔開了,在最裡面靠窗的位置——反而最先被天光喚醒。

  她踮著腳小心翼翼地走過男巫們:西裡斯睡得最沉,甚至還在打呼,傷口已經長好了,完完整整的;詹姆睡得不算安穩,大概心裡有掛住的事;至於盧平,可能是睡了,可能……還暈著。

  學校裡安安靜靜,一個孩子都沒有,大概是停課了。但為什麼成年巫師也沒有一個呢?他們都去哪裡了……難道有什麼必須要參加的儀式嗎?

  莉莉邁步跑了起來,覺得鬥篷礙事,干脆甩脫在地。她從三樓一路往下、越級連蹦帶跳,最後在一樓的平台和拎著報紙上樓的阿利安娜撞了個滿懷。

  「哎喲老天!」阿利安娜慘叫,險些從樓梯上倒栽蔥下去,還是莉莉連忙把人抱住才拉回來。

  「我還尋思去看看你們去呢!」驚魂未定的阿利安娜掉頭往下走,「挺好的,真有勁兒,一看就恢復得不錯。」

  莉莉語無倫次地向她道謝,忘了有沒有通報姓名,阿利安娜後知後覺發現她不對時,莉莉已經徹底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這是怎麼了?」阿利安娜拉她去了接待室,又叫小精靈出來泡茶,「嘗嘗這個蛋撻,孩子,雖然該不脆了吧,但味道沒話說的,從遠東弄來的秘方呢!」ゝ

  莉莉哭得昏頭漲腦,簡直是被強行塞了一個蛋撻進嘴裡。確實好吃,是不夠脆了,但僅僅只是不夠脆而已,甜食所具備的美好品德它都有。再配上一杯熱茶,莉莉一口氣吃了三個,連眼淚都被咽回去了。

  「好吃吧?別吃了,我還要吃呢!胖子可不夠靈活,等胖成霍拉斯那樣,你就哭吧!」阿利安娜掏出自己的手帕給她,見莉莉打著嗝兒冷靜下來,才安慰了她一句,「沒有人犧牲,別擔心。」

  莉莉最擔心的就是她,其次是彼得。至於盧平……最糟也就是成為狼人,總算還活著。

  「彼、彼得呢?」

  「披著隱形衣跑了——不是詹姆那件,他看詹姆有,自己也攢錢買了個二手貨。」阿利安娜說,「正好那時候攝魂怪都被你們吸引過去了——見到我就那麼高興嗎?」

  「那他現在呢?他受傷了嗎?」

  「嚇著了,找到他的時候還在說胡話,說什麼『都去找萊姆斯,別來找我』之類的話。」阿利安娜顯然已經見怪不怪,「梅洛普不肯治他,現在在聖芒戈。」

  莉莉顯然還沒有足夠的閱歷來吃透這件事。她愣了一會兒,才道:「彼得說萊姆斯的爸爸是——」

  緊急剎車!差點兒咬著舌頭!

  「這事兒我知道!」阿利安娜了然地拍了拍她,並未明說,「當時萊姆斯被波特一家邀請去露營了,躲過一劫,但他媽媽是個麻瓜,幾乎沒有反抗能力。」

  「所以他家才一直……比較節儉。因為萊姆斯的爸爸離開他們、去往山林間了嗎?」莉莉有點兒難過。

  「沒有啊,剛走,還來看了看他兒子呢!」阿利安娜失笑,「這孩子可是狼人方面的專家,要是沒有他、我們可怎麼研究昨天晚上都是些什麼怪東西!」

  莉莉徹底糊塗了,她一時都想不明白是該順著阿利安娜的話研究「怪東西」,還是繼續關心盧平的爸爸。正當這時,門邊一只捧著托盤的、足有半人高的棕熊雕塑忽然開口說話了:

  「客人到訪。」

  「誰?」

  「利芙血緣上的父親。」

  「哈!」阿利安娜冷笑,「怎麼不在家過完聖誕節呢?」

  莉莉捋了捋關系,發現那赫然應該是斯內普教授。怎麼,「公主」有很多爸爸嗎?啊???

  「你一定像我一樣不想見他吧?」阿利安娜天真又體貼地說,「沒事兒,孩子,你就在這呆著。」

  「要我去叫詹姆他們起床嗎?」莉莉還以為斯內普教授是來帶他們回去上課的。

  「可憐的,你一定是嚇壞了,今天是周六啊!」阿利安娜愛憐地替她拉了拉衣領,「沒事,別害怕,聽我罵他給你出氣。」

  她起身出去,特意虛掩了接待室的門,這才把不速之客放了進來。

  「噢西弗勒斯!」阿利安娜聽上去是如此的驚喜交加,「你是來送復活節彩蛋的嗎?」

  「我假設你沒有忘記我的本職工作是一名監獄看守。在越危險的時刻我越應該堅守我的陣地,這樣全年無休的辛苦工作,一個每天只是帶著小孩玩耍的保姆是不會理解的。」

  阿利安娜沉默了一下,莉莉不免擔心她直接把斯內普教授給趕出去。

  「我得趕緊回去,魔法部的人快要到了,鄧布利多大概會和他們一起。如果被發現監獄無人看守,又要多很多麻煩。這個給你。」

  「什麼?」阿利安娜從緊咬的牙關間迸出一個字。

  「香水,蓋爾送你的,她之前和你說過吧?靈感來源於迷情劑。」

  咦?莉莉豎起耳朵!一位鰥夫的精神失常,竟然有這麼多人願意成全他嗎?

  「難道我不配一個漂亮的小瓶子?手繪描金的紙盒子?你拿個試管算怎麼回事?」

  「那你慢慢等著匠人吹玻璃吧——順便一提,全英國只剩一個巫師玻璃匠,今年143周歲,平均日產能0.38個。不過好消息是,你是VIP001,只要等三個他願意工作的工作日……」

  斯內普惡意地拖長了聲音:「……你就可以接著去排紙盒子了。」

  「不用那麼麻煩,我用麻瓜的廠貨就行。」阿利安娜的氣勢早就沮了,居然還沒有詹姆他們在斯內普面前撐得久。

  「那你自己去和麻瓜對接吧!」斯內普教授的大黑袍子沙沙作響,轉身就走,「聖誕有雪,我們要去因弗內斯劃船,明年再見。」

  「我真恨不得詛咒阿不思不給你們批假!」阿利安娜的聲音漸漸遠去,像是送客去了,「但蓋爾是無辜的!」

  「同樣的,你姐夫也不會得到我的假釋許可,聖誕你們只好自己過了。」

  姐夫?鄧布利多家還有個女巫?這一代其實是四兄妹?還是說,豬頭酒吧的阿不福思·鄧布利多其實是個女巫?!莉莉整個人都要裂開了!

  「沒差!紐特不知道把奧勒留拐去了哪裡,我們已經三年沒見過他們了,去哪邊都湊不齊人。」

  「也有可能是d——」

  「斯內普你敢!」阿利安娜一聲大吼,那聲音都快到大門口了,莉莉悄悄從會客室裡溜出來,伏在屋門上潛聽。那瓶香水擱在熊托盤裡,空氣中彌漫著她聞過的那種花朵潔淨的芳香,但底色裡卻又隱隱透著一股酒香,還有火焰燒灼木頭的焦香。

  非常令人愜意的味道。莉莉微微閉上眼睛,想像著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她坐在燒得「劈啪」作響的壁爐邊小酌,她的愛人自背後走來,懷裡藏著一束百合……

  「莉莉?」

  詹姆·波特揉著眼睛,懵懵懂懂地站在樓梯上,沒揉到的那只眼睛掛著好大一塊眼屎。

  不會吧?不是吧?不能夠吧?莉莉心裡直說完了完了,但還是忍不住笑起來:「大家都沒事!詹姆,大家都沒事!」

  「Uh……」詹姆還有點兒呆呆地,「你怎麼自己在這兒?我夢裡聽見有人罵鼻涕精,樂得再也睡不著了……」

  他走下來,走到莉莉身邊,忽然大力地聞了聞空氣。莉莉往旁邊兒躲了躲,怪緊張的。

  「你洗頭了?」詹姆高興地大喊,「太好了我也要去洗!」

  莉莉·伊萬斯無語地翻了個很輕微、很優雅的白眼——跟麥格教授學的,她經常用於鄧布利多教授和斯內普教授身上。


第142章 1971·老友記(八)

  這場莫名其妙事端的真相,一直到年後開學,才完整地傳到大小巫師的耳朵裡。

  莉莉他們幾個本被允許直接回家休養,過完節再回來,反正節前全校師生都無心工作/學習。真正成為生死之交的幾個小巫師依依惜別,莉莉卻滯留在霍格莫德——她沒辦法和父母解釋,她爸媽能嚇死!

  因此得以從「鄧布利多先生」,即被魔法部臨時返聘兩周的退役首席傲羅忒修斯·斯卡曼德的嘴裡,提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沒有什麼臥底,孩子,你們就是純倒霉。」忒修斯很同情她,「誠然我們早就知道狼人群體有異動,但並不能保證他們一定會襲擊霍格莫德。從開學到現在,每個周六的晚上都有人被關禁閉,唯獨你們……」

  莉莉默默捂住心口。

  「所以那個傳說是真的?就是金杯的那個?」阿利安娜迫不及待地插話。

  「滿月下會盛滿能夠治愈一切的美酒?」忒修斯失笑,「我最親愛的姐姐,我寧願你去信■教。」

  阿利安娜差點沒讓聖誕樹上裝飾的拐杖糖把忒修斯勒死。

  「什麼傳說?」莉莉有點尷尬,感覺自己好像不小心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夫妻私語。

  「赫奇帕奇金杯原先的主人,那個什麼史密斯女士,為了給自己抬身價,主動造謠傳謠鬧出來的。」忒修斯嘆了口氣,神情微妙,「她派自己的家養小精靈,叫什麼……呃,郝琪的?去小精靈的社群裡先傳播開,等巫師也聽說後,這個芳齡不過幾年的新謠言已經成為流傳了幾百年的可靠消息,說是那杯子會在滿月的照耀下自動盛滿美酒,那酒可以治愈一切疾病與傷痛,當然也包括狼人——赫爾加·赫奇帕奇也只是個凡人,這麼神化她,也沒見得平常對我們赫奇帕奇人尊重一點。」

  「所以……他們要去還沒開業的博物館裡,搶?」

  「偷。」忒修斯糾正她,「幾乎是最黑暗的、還多雲的朔月夜,一群人在外面鬧大動靜,另一撥人趁機去偷。噢還有攝魂怪,當然和狼人不是一伙兒的,但也不是來抓狼人的,事實上它們藏匿在這一帶附近的上空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了,被神秘事務司改造過,比常見的那些聰明一些,不會隨便現身更不會隨便撲人,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唉,還是那句話,孩子,你們實在是不夠走運。」

  「那都是見到我太高興了!」阿利安娜喜滋滋地說,忒修斯沒忍住也笑了起來。

  「抓到人了嗎?」莉莉硬著頭皮又問,她在這裡可真是礙事。

  「阿不福思抓住的。他第一個響應了我的呼喚,等阿不思靠兩只腳從學校跑出來什麼都晚了。」阿利安娜撇撇嘴,「大功一件,他抓住了那個國際通緝犯,是她在背後搞鬼。」

  「咦?」莉莉一呆,她只知道一個國際通緝犯,「西裡斯的大表姐?」

  「一個狂熱的純血主義者,我很慶幸,她的能力配不上她的野心。」忒修斯顯然是一位編織新手,只要一分心說話,針腳就粗得像漁網。

  「她怎麼和狼人混到一起去了?」阿利安娜靈巧地轉著兩根棒針,簡直像在耍雜技。

  「因為那是一股現成的、不安分的力量,我的意思是,坦然擁抱新身份的那一些。」忒修斯開始大拆特拆,「像約翰——噢就是萊姆斯的爸爸,他雖然沒保住魔法部的高薪工作,但機會那麼多,好歹餓不死,要是他能靜下心來寫論文,黑暗防御協會也樂意給他發年金——這不是坐不住嘛!」

  「寫論文寫論文!」阿利安娜憤憤然開始幫助丈夫理線,「蓋爾現在可終於是不得不跟斯內普宅到一塊兒去了,他就當別人都跟他一樣,成天寫寫寫!寫個■■——」

  「阿莉婭!」忒修斯不得不喊了起來,「別那麼大聲,鳳凰社已經解散了——好吧,無限期休眠!協會也只好寫寫論文、搞搞學術了。利芙年紀小,牽扯得不深,換成你我,砸進去再多錢,能換來今天的成果嗎?約翰還能找得到工作嗎?」

  莉莉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內容啊!

  注意到小女巫震驚到崩壞的表情,阿利安娜嘆了口氣,起身去廚房找吃的。

  「總之!」忒修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他們看對眼了,就是這樣——狼人普遍相信那個傳言,他們只想要金杯,但貝拉特裡克斯認為死亡聖器與創始人四遺物都具有奇異的魔力,偷到哪個都不虧,都足以作為她的某種……依據。」

  「那她會被判死刑嗎?」莉莉小心翼翼,想起了再度出現在人們對話裡的那位被執行死刑的「蓋爾」——阿利安娜把精神失常和人格分裂說得真夠含蓄的。

  「當然不會。」忒修斯不假思索,「更加罪行累累的黑巫師都活著呢!」

  第一次真切直面巫師世界有多危險的小女巫莉莉·伊萬斯表示嘆為觀止。

  但眼下是個好機會,因為忒修斯·斯卡曼德是個退役傲羅,他懂得一定很多。或許她可以借機挖出什麼隱情,從而徹底揭開那位教授的神秘面紗——

  襲擊事件發生的下個周一,莉莉本來正蜷縮在鄧布利多牌家庭托管班的沙發上幫游走球的毛線褲衩配色,大門就被猛烈地砸響了,連工坊裡鋸木頭鋸得熱火朝天的忒修斯都被嚇了出來:

  斯內普教授站在門外,抬手把莉莉的行李砸進了她懷裡。

  「那天晚上你也在?」他一個單詞、一個單詞說得很慢。

  莉莉惶然承認:「從您辦公室離開我就被麥格教授逮住了……還抓了個現行。」

  斯內普教授沒好氣地瞪著她,眼睛裡總有種無可奈何的意味。

  「不怪米勒娃。」他簡直有些憤恨了,「波特他們是你的夜間地下交通線,一起到霍格莫德關禁閉,真是絕配!」

  「這您都知道?!」莉莉臉紅了。

  「每個教授都知道!」

  莉莉簡直無地自容,但斯內普教授從來不對她說一句過分的言語,這次也不例外,他只是扔下一瓶據說可以緩解應激反應的魔藥就趕回去上課了。倒是忒修斯,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好久,才問:「所以……你是西弗勒斯的呃……私生子嗣的後代?」

  「什麼?」莉莉腳下一滑,嚇得差點兒把魔藥摔了。

  「沒事、沒事!」忒修斯敦促她趕緊喝了,又語不驚人死不休地爆了一句驚天猛料,「或許你是蓋爾的後代,畢竟他們中間有好幾年沒在一起……他移情也好,代替蓋爾照顧你也好,都說得通……唔,晚上問問阿莉婭好了。」

  那一整天莉莉都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她反復地想著爸爸媽媽、四位祖輩還有照片上的曾祖,窮盡一切想像力對比二者的容貌細節,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完全不像。

  但忒修斯……也不是完全無的放矢。

  因為斯內普教授臨走前再次警告她與詹姆他們保持距離,他說了句什麼呢?他說要是早知道狼人真的會來、會選擇在那一天夜襲,他就該用奪魂咒控制海格,讓他的防護咒、屏蔽咒與混淆咒統統變成反向的!前提是莉莉不在那個倒霉的崗亭裡。

  這怎麼能令她不在意呢?作為青春期女巫,莉莉·伊萬斯在意得不得了。

  「您有沒有覺得……」她試探性地開口,盡量裝作不在意,如果他的亡妻是一位臭名昭著的黑巫師的話,話題轉到他身上似乎也很正常,「斯內普教授有點兒古怪?」

  「如果你覺得他像黑巫師的話!」忒修斯搖頭苦笑,「但是西弗勒斯真不是。」

  「但我們都覺得他超奇怪!」阿利安娜趿著拖鞋走來,遞給她一杯甘藍汁,「吉姆——就是梅洛普的兒子,大名叫傑弗裡,還沒落地的時候,她本來想著叫他『托馬斯』的,因為可能性最大的孩子爹嫌疑人就叫『托馬斯』,我們都叫他『湯姆』。那天是干什麼來著,我們都去他家吃飯,太久了……」

  「第三次結婚紀念日。」忒修斯提醒妻子。

  「對、對!慶祝第三次結婚紀念日!」阿利安娜一拍腦袋,「我們都喝了點兒酒,梅洛普是個孕婦——這樣做不好,你以後別學她——自己回去讓人不放心,再說她也懶得動,干脆就不走了。她在沙發上眯著眼醒酒的時候,你猜她聽到了什麼?」

  「什、什麼?」莉莉開始害怕了。

  「她聽到斯內普和蓋爾商量著要修改她的記憶!」阿利安娜一臉嚴肅,且神秘莫測,「要讓她徹底忘記什麼『托馬斯』或者『湯姆』,最好一想到T開頭的人名就走神、一說到T開頭的人名就咬舌頭咬腮!梅洛普拎著包包和鞋悄悄逃走的時候,這倆人已經開始分工承包研發項目了!」

  分什麼工?左腦和右腦嗎?莉莉面無表情地想,這種場合無論說什麼都很怕人吧?哪怕是一句「甜湯太鹹了」和「我下次注意」呢?還有阿利安娜和忒修斯這群朋友,平常當著教授的面,尊重他也好,憐憫他也好,配合著演戲就算了,在莉莉面前還煞有介事地假裝那位「蓋爾」真的存在,完全沒有必要啊!

  「岡特女士不像是會輕易屈服的人。」她謹慎地說。

  「誠然她的確不是,但利芙也不支持她——這倒霉孩子更害怕利芙,乖乖地就把名字給改了。」

  莉莉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一夜雷厲風行的怪醫與「乖乖地」這個詞聯系到一起。

  成年人,如斯復雜!

  聖誕假期過得很快——當然快!因為莉莉幾乎要抓住每一個機會向父母親友詢問渺遠的家族史,以此確認她真的不是什麼私生子女的後代。

  伊萬斯先生對莉莉仍舊如此關注麻瓜生活表示欣慰,伊萬斯太太卻很生氣,因為時至今日「私生子」仍然不能算是一個禮貌的詞彙,她出生在一個祖祖輩輩都締結門當戶對的合法婚姻的體面人家,家族裡連一個異教徒都沒有,她的女兒話裡話外卻都在打聽他們是不是有個私生子祖宗?硬要給私生子劃分三六九等的話,年輕姑娘春心萌動一時失足還可以體諒,婚內出軌的私生子算怎麼回事?還是美滿婚姻裡因為對方暫時沒陪伴在身邊就出的軌?

  莉莉卻無暇關注媽媽日益高漲的怒火(佩妮也沒心情,甚至沒心情關注她夭折的事業,因為佩妮戀愛了),她越是挖掘,越是發現,似乎……她祖輩的生命歷程裡充滿著巫師無意中留下的痕跡?

  一旦錯過就要被兩列火車帶往天南海北從此大概率死生不復相見,哎,晴空下暴雪,火車大面積延誤了;以一名之差考不上心儀學校的倒霉鬼,第一名接到更好的offer走了,他得以上升;最後一輛的士被奇裝異服的怪人以高價搶走,多虧後面排隊的好心人分享半個傘面給她,半個小時後他們移駕旁邊的咖啡館,越談越投機;伊萬斯先生的條件從來都不符合伊萬斯太太的任意一條擇偶標准,但媒人就像瞎了心一樣、寧可退錢也非得推薦他;伊萬斯先生從未申請過科克沃斯自治實驗鎮的崗位,但是偏偏,在妻子懷上次女的那一天,他收到了一份跨公司的調令……

  一次兩次是巧合,這麼多次,她是巧合女神嗎?莉莉十分冷靜,她發現,從她出生以後,就再也沒發生過類似的巧合。

  她可能真是巧合女神,莉莉再次嘆氣。她填了一張訂貨單,悄悄放進「公主之家」花園裡那棵香樟樹上的空鳥巢裡,又在邊角塞滿黑糖堅果甜酒布丁,寄給對角巷一家老牌女帽店。

  莉莉漫步在雪後的街道上,心滿意足。既然她查不出來什麼,那就聊表心意好了,希望教授一個人在陰冷的雪後河畔能感受到溫暖。

  開學當天,《預言家日報》刊登了襲擊事件的後續報道。整列霍格沃茨特快都在談論這件事,因為事發當夜,城堡裡有不少起夜、熬夜、夜游甚至做一些少兒不宜事情的學生看到了那輪巨大的假月亮,個別不懼冷風登高望遠的,甚至看到了霍格莫德上空亂飛的魔咒。

  莉莉·伊萬斯同學在尋找好友包廂的路上,獲得了不亞於英雄歸來的注目禮,甚至收到了俊朗男巫(好像也有女巫,或許只是她眼花)的鮮花、名片甚至獨處邀請,她大大方方地收下再婉拒,心裡卻想著以後可以拿來氣死詹姆。

  哎等等!等等!不對勁啊!不對勁!

  路過他們幾個的包廂時她心虛得不敢打招呼,只用眼角余光看到,似乎……那包廂裡還是四個人?佩迪魯又和他們混到一起去了?

  那她要把從阿利安娜和忒修斯那邊聽到的消息告訴他們嗎?

  莉莉不敢輕率地判斷彼得·佩迪魯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無論如何,總歸是詹姆他們更了解他吧?他們是真真切切當了幾年朋友、又在同一間寢室裡生活,相反莉莉和他只不過是點頭之交,阿利安娜夫婦之前根本不認識他。

  她似乎沒有資格。如果盧平都不介懷,如果詹姆和西裡斯還願意拿彼得當朋友,那……那、那也挺好的,他們還小,還有時間長大、蛻變,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莉莉·伊萬斯未來將無比後悔於今日的決定,但現在她還不知道。

  「伊萬斯!」一位六年級的女巫手腳麻利地從油畫通道裡爬進來,「伊萬斯在嗎?」

  「這兒!」莉莉揚了揚手,在心裡祈禱不是要邀請她去霍格莫德約會的。詹姆最近不知道在鬼鬼祟祟地忙些什麼,或許是在忙著修復他瀕臨破裂的友情?

  「老毒蛇叫你去一趟!」

  啊哈,顯然六年級和四年級通用的外號並不一樣。

  「哎?」

  這位六年級在過去的O.W.Ls考試裡拿了O,因此得以繼續學習黑魔法防御術——真正的「小班教學、親自指導」!

  金字招牌成色十足,但被指導的人每每下課都是滿臉菜色,時常需要到天文塔上吹吹風懷疑人生……偶爾路過鄧布利多教授親自帶的「黑魔法防御術不用非得提高班」ヾ,聽見裡面傳來的歡聲笑語,估計會氣得哭出來。

  眼下這位也不例外。她先一頭栽進沙發裡狠狠緩了緩,才掙扎著翻身坐起,客觀地下了判斷:「我覺得沒事兒,他今天心情挺好的。」

  「是、是嗎?」莉莉感覺心裡定了定。

  「因為他帶了他的寵物鳥來。」

  「哦!」莉莉眼睛一亮,想起那只幫她媽媽討公道的小綠鸚鵡,和在人臉上玩攀岩的什麼蘆什麼鳥!

  「真不明白老毒蛇為什麼不能像鄧布利多那樣天天帶寵物上班,如果那樣能換來他稍微和顏悅色一點,他養八眼巨蛛我都沒意見!」

  那還是不行的吧?莉莉干笑,「黑魔法防御術提高班」已經比「擁抱八眼巨蛛」還要可怕了嗎?可是她經過那一夜,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成為一個戰士,哪怕現在的戰士都得寫論文、做生意或者織毛衣。

  還沒走到黑魔法防御術教授辦公室的門前,莉莉已經聽見一陣悅耳的鳴唱,像是某種小型管樂器,比如長笛?

  她心情都跟著輕松了不少,敲了敲門:「教授,聽說您找我……是我,是莉莉·伊萬斯。」

  鳥鳴聲一下子停了,大門在她眼前滑開——斯內普教授……啊不出所料果然正在批論文,一只胸毛紅艷艷的知更鳥站在他頭頂,仍保持著引吭高歌的動作。

  「現在裝作自己是個標本已經晚了。」斯內普教授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知更鳥遂一頭栽倒,這個動作莉莉在那只綠鸚鵡身上也看到過,不過還好斯內普教授不是詹姆那一類的發質,否則小鳥就要被淹沒了。

  「重。」教授又說,「你能不能下來?」

  知更鳥白了他一眼,張嘴叫了幾聲。

  「聽不懂。」

  莉莉可算知道為什麼教授今天心情好了!他每天的惡意是有定額的,霍霍了寵物就不會再霍霍學生了!

  謝謝你,小鳥!辛苦了,小鳥!

  莉莉敬佩又憐愛地看著知更鳥仿佛是一咬牙心一橫的樣子,踩著斯內普教授的頭發就往下滑——天啊,難道這一只也不會飛嗎?但它顯然高估了主人頭發的順滑程度,很快就被頭發勾住了腳爪,整只鳥倒掛在斯內普教授的頭上……頭側,像個缺了一半的暖耳。

  厲害了,海■絲!

  「我真是自討苦吃!」斯內普教授又抱怨了一句,不得不親自動手解救寵物鳥,莉莉清晰地看見了鳥爪勾掉了好幾根頭發。

  海飛絲還是不行,其實詹姆他家有一款防脫的據說還不錯……不過莉莉覺得,斯內普教授大概寧願當個禿瓢。

  最終一人一鳥都艱難地恢復了體面,莉莉覺得有點兒累,因為憋笑實在是太難了。

  「謝謝你的禮物。」斯內普教授這話大概是對莉莉說的了,「不過它的尺寸太大了。」

  桌後冉冉升起一只裹著彩條紙的大方盒,那是莉莉送的聖誕禮物:一頂裝飾著各種小鳥的墨綠色女巫帽。

  當然大了,因為莉莉填訂貨單的時候,詳細描述了斯內普教授的身高體重和頭圍(都是她目測)。她想要借此表達她的尊重與支持,或許還有一點憐憫,或許沒有,因為斯內普教授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可憐。

  但是讓她直白地說出,這其實是送給您的……是不是又太過分了?說自己和佩妮都窺破了他的小秘密,那佩妮會被暗殺吧?

  「我想送回店裡,改成合適的尺寸,順便改成一頂在室內佩戴的便帽。」斯內普教授似乎完全不能明白她的心意,簡直遲鈍得沒話說,「蓋爾提醒我,應該是先征得你的同意。」

  來了!又來了!莉莉幾乎不能掩飾自己的表情,都病成這樣了,怎麼還———是了,瘋子怎麼會覺得自己瘋呢?有些病人根本不覺得自己有病的呀!


第143章 1971·老友記(九)

  事實證明,不僅斯內普教授的惡意是守恆的,整個教職員隊伍的幸福程度也是守恆的。

  隨著春天漸近、氣候回暖,連費爾奇那種人脾氣都和善不少,唯獨麥格教授越發憔悴,她甚至沒心情每天更換、打理那些漂亮別致的巫師袍,每天就一成不變地裹著一條蛋黃色的皺袍子,像披著海格盛南瓜的麻袋。

  格蘭芬多的孩子們因此格外乖巧,甚至包括詹姆他們。不得不說,莉莉這幾天除了上課吃飯,都很少能見到那幾個人,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什麼。

  「砰」的一聲,有人狠狠甩上了黑魔法防御術教授辦公室的門,蛋黃色的袍角從她眼前拂過,都抽絲了。

  「天啊!」瑪麗嚇得不敢上前,小聲在她耳邊感嘆,「你看到了嗎?」

  「看見什麼?「莉莉茫然地問。

  「麥格的眼睛腫得像個熟透的無花果!」瑪麗大膽揣測,「是斯內普把她罵哭了——就算曾經是師生,現在也是同事,怎麼能這樣?」

  「我覺得不會……」莉莉遲疑地說,但瑪麗顯然一點兒都不信。到了晚間這件事就傳遍了格蘭芬多,大家義憤填膺,對斯內普教授的抵制與憤慨又上升到了新的高度,但教授本人並不在意,只是抓住機會又額外扣了格蘭芬多好多分,今年的學院杯斯萊特林又穩了,斯拉格霍恩教授看見他們都怪不好意思的。

  但是格蘭芬多已經無人在意了,因為麥格教授的狀態真的不太對。她雖然不像斯普勞特教授那樣活潑親切,但實在也是一位很靠譜、很公正、讓人心服口服、看到她就覺得天塌不下來的教授。這幾年日日夜夜、點點滴滴的相處總也不是白處的,更何況她又和大家的媽媽年紀相仿(詹姆除外)。

  復活節假期結束後,麥格教授開始像斯內普教授一樣「早退」,甚至開始請假——職業生涯的第一次!莉莉沒敢告訴任何人,放假那天她被叫去阿利安娜家喝下午茶,「新鮮現烤,還是熱的,吃了再回家」,意外地發現鄧布利多——最大的那個——也在,她往裡走,正好碰見兄妹倆往外走。

  「我只怕這輩子都沒辦法給出這方面的建議了,我建議她來找你和西弗勒斯,難道她沒來?」

  「她來了,但是來了又不肯說,我們倆僵了半天,最後這孩子說我太幸福了根本不懂。」

  「那西弗勒斯怎麼說呢?」原來忒修斯也在。

  「唉,整個學校都在傳他職場霸凌米勒娃。」

  「啊哈!他應得的。「阿利安娜冷哼,「我當年也一直以為他家暴利芙!」

  「不論如何,我不能眼看著這樣一位有才華的女巫被埋沒,因此阿莉婭我希望你能——」

  「我知道,她現在只是昏了頭了才想辭職,這不是她的錯,更不是變形學教授、副校長和格蘭芬多學院院長的錯。」

  說到這裡,莉莉已經和他們迎面撞見了,只好尷尬地打了個招呼。

  「怪不得剛剛阿莉婭只許我吃兩個,我還以為她是關心我的牙齒、血管和體型。」鄧布利多教授風趣地開了個玩笑,「蓋爾的手藝真不錯,是不是?」

  教授!怎麼連你也!

  莉莉滿懷糾結、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頓下午茶,想打聽來著,可阿利安娜只是笑眯眯地,表示這是麥格教授的隱私。

  都要辭職了,還能算隱私嗎?這是格蘭芬多人的塌天大禍啊!

  莉莉擔憂得節都沒過好,誰知道放假回來,麥格教授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反轉:她不早退了,也不請假了,她直接就住在學校裡;以前只是「嚴肅」,現在干脆就是「嚴厲」;以前只扣分的,現在直接禁閉,以前關禁閉的,沒看見費爾奇有事沒事兒就在她辦公室門口轉嗎,這是等著麥格教授一起聯名申請恢復體罰呢;還有那身襯得人毫不精神的蛋黃色袍子,換是終於換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平平無奇的黑袍——於是榮膺「暴躁黑貓」。

  據說斯普勞特教授最近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利誘自己的學生、到底給自己起了個什麼外號,結果老實的赫奇帕奇紛紛表示:「咱們普普通通的赫奇帕奇就只是普普通通地稱呼您的姓氏而已。」

  斯普勞特教授居然很失望!

  但好消息也不是沒有,看起來麥格教授暫時不會辭職了,這算吧?還、還有就是,詹姆他們一直在忙忙碌碌搞的不知道什麼東西,要麼就是做完了,要麼就是取得了階段性的小成果,總之莉莉見到他的次數變多了,也不再是先前那種萎靡不振、一看就很缺覺的模樣了。

  「雖然不知道要祝賀你什麼,但是我該祝賀你嗎?」莉莉笑著問他。

  山毛櫸樹下微風習習,將湖面吹起細密的波紋。她是被約到這裡來的。

  「暫時還不行。」詹姆撓撓頭,「我本來打算給你個驚喜的,現在看來還要往後再延。」

  「那你……」

  「就是覺得好像……好久沒見了。飯桌上、教室裡……那都不能算!」

  「是啊,我看你都有些陌生了。」

  「哎?!那可不行啊莉莉!」

  莉莉笑了起來,什麼都沒說,只是慢悠悠走去湖邊,一路踢著碎石子。

  「巨烏賊會恨你的!」詹姆有些哀怨,「我也會!」

  「那怎麼辦?」有人幽幽地問。

  詹姆「嗷」一嗓子喊出來,嚇得聲音都裂了,莉莉直接一只腳踩進了水裡,腳崴了不說,靴子裡浸滿冷水的感覺可真不好受!

  「哦,瞧你!」麥格教授冰冷地嘆了一聲,她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魔咒,順手又遙遙指了指莉莉,一秒鐘就治好了,連校醫院都不用去。

  「您、您怎麼——」詹姆整個人紅成了一塊大白薯,「您怎麼能——」

  「別這麼激動,是我先來的。」麥格教授厭煩地說,「我從日出前就坐在這裡了。」

  「那您可以繼續坐下去啊!您干嘛要現身呢?」詹姆更崩潰了。

  「因為我想知道答案。」麥格教授很固執,「伊萬斯,波特說他恨你,你該怎麼辦?」

  「我沒說過!」

  「請你閉嘴。」

  莉莉完全傻眼了,什麼她怎麼辦?這種話也能當真?麥格教授不是這麼沒有幽默感的人啊!

  「那、那我打他一頓?我說我也恨他了,行不行?」

  「不行。」麥格教授認真地說,「是我的錯。」

  「什麼你的錯——什麼味兒啊,教授?您是不是喝酒了?」詹姆嗅來嗅去,「哪怕是周末,您是不是也太——」

  「昨晚喝的。」麥格教授給他看被隱藏起來的一堆酒瓶子,「私人時間。」

  「教授海量!」

  莉莉把詹姆攆到一邊兒去,她試探著挨著麥格教授坐下,見女巫沒有反應,干脆親密地抱住了她的胳膊,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您遇到了什麼問題,教授,但既然已經到了要向兩個完全無關的學生……那一定是個大問題。」

  「我們不是完全無關的!」詹姆不樂意了,「你,和我,我們之間至少是有關——」

  「別怪我沒提醒你,詹姆,『鎖舌封喉』會產生很多口水,如果你一定要一直這樣傻傻張著嘴的話。」

  詹姆·波特,四年級最被看好的男學生會主席候選人,像個被欺負的小孩一樣、氣鼓鼓地抱著膝蓋蹲在了一邊。

  莉莉會心一笑,有被可愛到,但身邊的麥格教授簡直像一具麻木不仁的冰雕。她遲緩地拍了拍莉莉的手:「你最近在做什麼?」

  「我?我在學習啊!」

  「你不生氣嗎?」

  「作業越來越多確實是有點煩,但沒必要生氣吧?聽說五年級更多叻!」

  「你……不生波特的氣嗎?」

  莉莉詭異地看了詹姆一眼,她為什麼要生他的氣?詹姆最近做什麼惹眾怒的事了嗎?還好吧!

  「換一換……如果是你,你覺得波特會生你的氣嗎?」麥格教授的聲音裡刻滿了深重的疲憊。

  詹姆艱難表達出「莉莉怎麼了」的意思。

  麥格教授微微一笑,看上去活泛了一點兒。她側頭看了看像貓咪一樣依偎在自己身邊、努力地試圖用看不見的尾巴安撫地圈住她的小女巫。

  「狼人襲擊霍格莫德那一天,聽說伊萬斯完美地用出了一個守護神咒,很了不起!波特,你會生氣嗎?」

  詹姆的表情好像麥格教授瘋了。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莉莉不答應給他解咒,他只好頑強地比了個大拇指出來。

  「一次兩次可以,那一年兩年呢?十年呢?」

  詹姆就「哐哐哐」比出無數個大拇指。

  麥格教授笑了起來:「真是孩子話!」

  「那我們本來就是孩子嘛!」

  「當我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也相信……不,我那時候不能算是個孩子了,我都畢業了。我堅定地相信著,一直到現在,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許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堅信,或許他半路走開了……」

  莉莉感到很棘手。她只能猜測出,似乎是事業、婚姻、家庭與愛情糾纏在一起的困境,困住了麥格教授。

  「您的丈夫……他是個麻瓜嗎?」

  麥格教授點點頭。她望著詹姆的手指,想要說什麼,可又覺得很難堪似的,到最後,也只是說了一句:「那天風很大,田野裡只有我們兩個,風裡都是燕麥稈截斷後的味道……他也有過這樣閃閃發亮的眼神。」

  莉莉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悄悄從校袍裡抽出魔杖——一只雌鹿鬼鬼祟祟地從她背後踩著草坪跑開了。

  詹姆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一副吃到蒼蠅還不得不嚼碎了硬往下咽的表情。但是沒辦法啊,他們能求助的人真的很有限,阿利安娜也得能進得來才行啊!

  莉莉焦頭爛額地等待著,怕斯內普教授不來,又怕他來,師生三代吵成一鍋粥,那畫面只要想一想就覺得美不勝收。她打定主意賴在這裡,怎麼趕也不會走,這個調和劑她當定了,如果斯內普教授又出言不遜,她、她就假哭!

  假哭之前先把詹姆綁了,這家伙大概看不出來是假的。

  莉莉和詹姆不需要分工,就默契地一個盯著大門,一個盯著城堡,但斯內普教授卻出現在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那裡除了打人柳,就只有更遠處的茫茫禁林。

  「怎麼了?」他一聽就是趕著過來的,「米勒娃?」

  麥格教授不說話,真倔啊!

  莉莉真擔心他掉頭就走,但還好他沒有。

  「好吧。」斯內普教授只是變了兩把扶手椅出來,自己坐了一把,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只小鳥來,讓它去另一把。

  莉莉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還以為另一把是給麥格教授准備的。有必要給一只寵物鳥准備……成人尺寸的椅子嗎?

  「學校裡飛來飛去的都是貓頭鷹。」莉莉委婉地說,「您要不還是……」

  「伯勞,屠夫鳥……」斯內普教授眼含笑意地看著自己的寵物,「沒人敢招她。」

  屠夫鳥看了他一眼,「嘰嘰」地叫了一聲。

  莉莉很絕望,她現在感覺麥格教授面對斯內普教授也會說出「他太幸福了,他理解不了我」這種話!

  她在期盼什麼?兩個苦命人抱頭痛哭?

  「霍金斯說沒有收到你的復信,但好在也不是你雇佣的她,所以我直接讓她放手去做了。」

  「什麼?」麥格教授終於慌了,莉莉和詹姆也慌了。

  「昨天她收到魔法部的回函,說麻瓜市政那邊的流程已經走通了,所以她立刻擬好了財產分割文件與離婚通知書——」

  「我不要離婚!」

  「——只要你點頭,我們今晚就可以把那個住你的房子還要把你趕走的麻瓜送回他的豬圈。」

  「我、我……」麥格教授的聲音小下去了,「可我……」

  「你不想。」斯內普教授殘酷地說,「可是他想。」

  「他也不想的!」

  「對,他只是在折磨你、逼迫你就範。如果他直接和你分開,我們都還高看他一眼。」

  屠夫鳥在椅墊上跳來跳去。

  「可我們已經……杜戈爾,我和他……二十一年了。」

  「早婚早戀也有壞處,不是嗎?巫師的壽命真是太長了,你今年多大……不,不用非得報出來,我記得。」斯內普教授伸手逗著屠夫鳥,他好像想讓那鳥叨他,但小鳥並不樂意,「你的人生才過去三分之一,米勒娃。」

  莉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真的很討厭這些長輩的語氣,是了,他們確實經歷得很多,一些年輕人覺得死都越不過去的坎兒,在他們眼裡……不,他們根本看不見!可他們總是以自己的標准去要求年輕人,兩位教授之間的年齡差,足以再長麥格教授這麼個人了!

  「我不行。」麥格教授斬釘截鐵地說,「或許你行吧,西弗勒斯……但是我不行。」

  「你本可以。」斯內普教授似乎覺得這話很好笑似的,隨口頂了回去,「面對同樣的抉擇,我選擇了分手,而你選擇了結婚,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把錯誤的道路扳回正確的方向。」

  詹姆如飢似渴地顫動了一下,莉莉瞪他一眼,警告他老實。

  「不試一試就分手嗎?」

  「原來你從十八歲就開始昏頭了。」斯內普教授毫不留情地嘲笑她,「巫師與麻瓜關系緩和反而令你更盲目了,是嗎?如果現在還像一百年前,女巫必須在丈夫兒女面前裝成麻瓜,當一個終生圍著雞舍、豬圈和麥田打轉的農婦,魔杖只是爐膛裡永遠燒不爛的那根柴禾,你還會同意嗎?」

  麥格教授在莉莉臂彎裡狠狠哆嗦了一下。

  「改變的是巫師,從來都不是麻瓜。一個麻瓜男人……你爸爸是什麼樣子,你丈夫就是什麼樣子,你莫非還不清楚嗎?他們或許會被新奇事物短暫蒙蔽,但他們要的自始至終是你媽媽那樣的妻子,不是你。哦,讓我猜猜,那個什麼杜戈爾,他一定說過他支持『職業女性』吧?」

  麥格教授狼狽地點點頭,現在全靠莉莉支撐著她了。

  「所以你們互相指責對方違背誓言,因為你們所認為的『職業女性』根本就不是一個東西!」斯內普教授冷笑,「麻瓜男人要的是既能把家務料理妥當、又有自己的工作能掙錢的妻子,他早晨起來時要有美味可口的早飯、打點妥帖的衣服,他下班回來時晚飯必須剛好快出鍋,還都是依靠默契准備好的愛吃菜色,洗澡水要能被你的魔法在浴缸裡溫著。家裡必須時刻保持一塵不染,每月帶回來的錢不能太少、但絕不能比他多。等到你生了孩子——必須有孩子,至少兩個,一男一女——孩子是不能哭的,不能排泄,更不可以魔力暴動。你養不了可以,但你必須找到干淨又便宜的保姆,雖然他不管孩子一下,但如果孩子臉上生一個濕疹,都是你的錯。」

  那只伯勞鳥不知何時已經蹦到斯內普教授肩膀頭上去了,正伸著小翅膀艱難地撫觸他的臉頰。

  「我沒事。」斯內普教授從未這樣幾乎稱得上是情緒失控地輸出一大篇話,仿佛他真的被這樣一位麻瓜男性荼毒過一樣,「都過去了。」

  莉莉拼命回憶以前看過的那本PNB紀念冊,老普林斯先生竟然是這種人嗎?

  「而你呢,米勒娃?在魔法部工作的第二年你在對角巷買房,回到霍格沃茨你又在霍格莫德蓋房子,你被每一任領導欣賞提拔委以重任,現在鄧布利多除了禮儀性場合根本不用出面!但是你那個麻瓜丈夫呢?我猜他遠離了他的豬和雞,卻也沒有擁抱巫師社會,對吧?那他每天在家裡做什麼?做麻瓜女人該干的事!或者還能接些抄寫的活計,但交通不便,賺得也不多,白天他見不到你,晚上你要吃了飯才回來,甚至根本不回來……以麻瓜男人的自尊心他能忍受二十一年,或許他是真的愛你,或許他是貪圖你的遺產,或許他只是習慣了混吃等死當個米蟲不想自己奮鬥了……告訴我,婚後他胖了多少斤?」

  麥格教授沒有回答,她好像哭了,又好像沒有,莉莉不停地撫摸著教授的脊背,詹姆手足無措地蹲在她們身邊,忍不住埋怨地看了斯內普教授一眼。

  「波特滾!」斯內普教授立即說。

  「波特不用滾。」麥格教授哽咽著,「所以你也以為是我的錯嗎,西弗勒斯?」

  斯內普教授一愣,似乎在忍耐著什麼,可能是痛苦——那只屠夫鳥正死死揪著他手背的皮,那麼老高!

  「當然不是,你們只是不合適。麻瓜找麻瓜,巫師找巫師,麻瓜和巫師通婚的重任,可以交給二十年、甚至四十年後的孩子。」他努力溫和地說,「你花了二十一年試出這是一個錯誤,那麼改掉它,就這樣。」

  這次麥格教授穩住了情緒。她扶著莉莉的手坐正身體,莉莉和詹姆都貢獻了自己的手帕給她擦眼淚。

  「我還以為會是情侶款……我誤會你們的關系了嗎,孩子們?」

  「目前來看確實是。」詹姆摸了摸鼻子。

  「滾!」莉莉干脆地說。

  麥格教授被他們逗笑了,她笑了好一會兒,才又重新抬起頭來。

  「我想知道你當初是怎麼做的。」她誠懇地說,「你的心路歷程……或是別的什麼……」

  「我?」斯內普教授一怔,「我的經驗不具有參考價值。鄧布利多要我幫你下決心,拋棄錯誤的過去追尋新的未來,但我……我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噗!」詹姆笑場了。

  莉莉一想到他回去還要說給西裡斯他們幾個聽,然後在整個格蘭芬多甚至全霍格沃茨傳開,最後整個巫師世界都會知道……真是太可怕了,或許她今天就不該答應他的邀約!

  斯內普教授毫不猶豫地抬起了魔杖。

  「西弗勒斯,不!」

  太晚了,詹姆恍惚了一下,傻傻地扯了扯莉莉的校袍袖口:「鼻涕精分享他的心路歷程了嗎?」

  莉莉糟心地把袖子奪了回來。


第144章 1971·老友記(十)

  如果說十一歲是巫師人生中的第一個關鍵節點,那麼O.W.Ls年就是第二個,雖然N.E.W.Ts考試更難,但眾所周知,Newt不持有任何一張N.E.W.Ts證書,並不妨礙他取得今時今日的成就。

  但沒有O.W.Ls證書就寸步難行。

  好在在獅群最需要頭獅的時刻,站在城堡門口迎接他們的麥格教授又恢復成了最初神采飛揚的狀態,甚至更好更年輕了。

  迎著城堡內斜射而出的明亮燈光,她左手無名指上的一圈戒痕無比明顯。

  「有點兒小了,不合適就摘了。」她這樣對不分場合瞎八卦的海格教授說,順便向人群裡的莉莉和詹姆眨了眨眼。

  「好!」莉莉暗暗握拳,也替麥格教授感到高興。

  「我都不知道我們家的生意做得這麼大了!」詹姆鍥而不舍地擠到她身邊來,「你聞到沒?大家好像都在用我家的產品哎!」

  莉莉臉一紅,想溜,但是人太多了,都在排著隊進城堡。

  「我就說你也不要把精力全放在地圖和守護神上吧!」西裡斯哭笑不得,詹姆連忙撲過去瘋狂打他的嘴,「你連這個暑假最火爆的香水都不知道?現在對角巷全是走私客!」

  「什麼香水?」佩迪魯眼睛一亮,「為什麼要走私、不能正大光明賣給麻瓜呢?」

  「愛情靈藥!」西裡斯大聲宣布,「每個人聞到的味道都不一樣,但一定都與心上的愛人有關——一經發售,離了好幾對兒了,但成的更多!」

  「所以我心上的愛人是我爸爸?」詹姆呆呆地說,「這洗發水的味道是他調的。」

  「見諒。」盧平同情地對莉莉說。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呢!」莉莉擦汗,其實是佩妮想知道,她想掙大錢的嘛,這年頭搞文學的沒錢可不行。

  「麻瓜化妝品要做各種各樣的認證和檢測吧?咱們巫師的東西你也知道,裡面的東西不能深究。」

  「做假的不就行了!」佩迪魯脫口而出。

  男女小巫師一齊干笑,紛紛決定就當作沒聽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過平心而論,學業並沒有給莉莉的五年級生涯添什麼堵,級長的任命也沒有。但如果級長和O.W.Ls撞到一起,那就不太美妙了。

  她現在確實是不用再冒著犯夜的風險各種偷渡浪漫小說了,她現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宵禁時分出沒,熟練地從各個角落揪出一對對爭吵不休的情侶:佩妮這人吧,要麼是商業鬼才,要麼是純見不得人家好,她居然建議買香水附贈一滴吐真劑!ヾ

  雖然銷量不減反增了,但拉架拉到崩潰的莉莉真想給它改名叫「爭吵靈藥」,或者「分手靈藥」。

  幸虧她和盧平手裡還有「秘密武器」,天選夜游神器現在被用來執行公務,真是……

  不過任何事都是一體兩面的,至少霍格沃茨中高年級的小巫師們抗吐真劑的能力都大幅度提升了,甚至不用刻意去練,抗藥性堆出來的,又或者說,求生欲在作祟。

  總體來說,與四年級驚險刺激的前半場和兒女情長的後半場相比,莉莉·伊萬斯的五年級可謂「無憂無慮」。

  因為她壓根沒時間憂慮。

  成功把日子完全過糊塗了之後,她從被叫去麥格教授的辦公室到敲開門坐下,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麥格教授甚至還准備了零食和飲料……上次她這麼和藹,扭臉就把莉莉送去關禁閉了。

  「教授?」莉莉茫然。

  「嗯?」麥格教授比她更茫然,「伊萬斯小姐,你一點兒想法都沒有嗎?」

  「我……該有嗎?關於什麼的呢?」莉莉開始在心裡瘋狂檢索,她犯錯了?誰犯錯了?前幾天麥格教授讓她統計的格蘭芬多N.E.W.Ts提高班意向趨勢,她交了啊!難道她忘了?她把備份擱哪兒了呢?

  大小女巫面面相覷又雞同鴨講了半天莉莉才搞明白,原來是輪到她就業指導。

  「所以?」麥格教授五指張開,期待地將那些花花綠綠的宣傳材料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我想申請黑暗防御協會。」莉莉爽快地說。

  「問題不大。」麥格教授拍了拍抽屜,「事實上我已經為你准備好了一封推薦信,等你成年後就可以申請,初審通過後領取三年的研究經費,在四年內提交你的研究成果,以此來獲得終身資格。」

  「那我研究什麼呢?」

  「這個看你,純理論也行,就是免不了會被嘲諷,發明實用咒語也可以,但這個需要提前通過咒語標准化組織的審查。」麥格教授又取出一份卷起來也還是很粗的羊皮紙,「這是會員最新的論文,他分析了去年霍格莫德襲擊事件異常狼化現像的原理。」

  「噢噢!」莉莉兩眼放光,「我能看看嗎?」

  「你還有時間看嗎?」麥格教授失笑,「考完再來拿吧!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結論。」

  莉莉不由得緊張起來,她生怕麥格教授一張嘴就是她聽不懂的內容。

  「首先,大滿月肯定是人為的,據說是受到了歐陸那邊某些……組織的技術援助;」麥格教授不知為何神情有些僵硬,「其次,那一批狼人本身也不殘存多少人性,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我們事後發現,正常狼人根本不吃這套;最後,是奪魂咒,促使狼人『相信』今夜真的是滿月。」

  「啊?」

  「你知道,巫師的身體是很神奇的,無限的潛力之中我們只發掘了很小的一部分。」

  「這、這可能嗎?這……」莉莉恨不得現在就揭了火漆讀個痛快!

  「我們已經在聖芒戈監護病房,在緘默人與治療師的陪同下成功實現了復刻。」麥格教授輕描淡寫地說,「你也看見了,伊萬斯小姐,他們變形成的並不是一匹真正的狼,而是恐怖扭曲的怪物,對襲擊來說,其實已經足夠了。這三個條件缺一不可,一開始我們甚至沒人能施出足夠強力的合法奪魂咒。」

  但願你們不是請來了斯內普教授……莉莉虛弱地想,西裡斯的大表姐也真是個厲害角色。

  「不過,我得提醒你,伊萬斯小姐。」麥格教授從她手裡拿回那卷論文,「協會的年金不足以支撐你的生活,哪怕理事長也不行。」

  「哎?那我只能當個……愛好?」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據說當年在整個歐洲的反對下,鳳凰社直接解散了,協會能挺到現在,我們要感謝西弗勒斯完全不在乎自己和別人的臉面。」

  「你現在可以重新考慮了。」麥格教授笑著喝了口熱茶,「你是最後一個E,範寧小姐在明天,所以我們有的是時間。」

  「不,教授……」莉莉搖搖頭,「我想我——我已經有想法了。」

  麥格教授放下茶杯,眼睛亮閃閃的。

  「我像成為一個像岡特女士那樣的人。」莉莉聲音不大,語氣認真。

  「岡特?梅洛普·岡特?你也要開一個『超威猛噴火獅診所』嗎?」麥格教授挑了挑眉,不熟練地開了個玩笑,「那我可要提醒你,自主創業也需要提交O.W.Ls證書,以便取得生產經營資質。」

  「詹姆……呃,波特說,岡特女士的客戶都是麻瓜的達官顯貴,她用巫師的法子治好麻瓜的病,我也想像她一樣。」

  「這個市場……可能有點兒飽和了?英國很小的……不好意思,孩子,我不太了解這方面。」

  「不,我想治療的是麻瓜的普通人。巫師一個魔咒就能治好的事,對麻瓜來說可能就得落下殘疾,或者折磨終生的慢性病。這種隔離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可我發現,聖芒戈的絕大多數治療師並不了解麻瓜疾病,我作為巫師進入了魔法的世界,我的家人卻被留在了外面。魔法就算沒能在他們的身體裡萌生,至少、至少應該,讓他們盡可能地享受到魔法的恩惠。」

  麥格教授定定地望著她,忽然長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你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多難走的路嗎?」年長女巫低頭笑起來,在滿桌子的宣傳冊裡翻找,「兩次考試達到治療師的要求,這個是最基本的,然後你得填一份申請去麻瓜大學進修的表單,我們所有的教授都得出具正式的保證書,這份表單會提交到魔法部,由麻瓜事務司的人去專項溝通,如果決定了的話暑假就得填好,你有兩年的時間惡補麻瓜知識。」

  「麻、麻煩了!」莉莉訥訥地說,直接給自己拔了支筆,「我現在就填!」

  「不著急,你也可以再考慮考慮。」麥格教授將表單遞給她,「回去問問家裡人怎麼想,畢竟獎學金只能替你出學費,你總有三四年的時間要一邊上課、一邊應付治療師培訓,哦還有協會的研究,勢必要完全脫產的。」

  「我想……」莉莉忍不住笑起來,「如果我願意用『清理一新』幫佩妮大掃除的話,她應該願意多打一份工養我。」

  伊萬斯先生那兩只「生鏽」的膝蓋,伊萬斯太太漸漸要直不起來的腰和被冷水浸泡的手指,佩妮那雙又近視又散光又斜視的要命眼睛……家人給了她最大的支持,本就是她最大的動力。

  莉莉的雄心壯志支撐著她回到宿舍——打開了麥格教授開給她的種種要求。

  怎麼別人都是考前減壓,只有她是考前加壓啊?

  百忙之中還要安慰崩潰大哭的同學、控制發癲搞破壞的同學、搗毀假藥制販窩點並沒收犯罪所得的級長莉莉·伊萬斯女士表示,她也只有一條命啊!

  「莉莉我覺得你瘦了。」考前的最後一次夜巡,嘿,偏就是這麼背,又是他們格蘭芬多輪上。

  「你也是萊姆斯。」莉莉有氣無力。她忙起來已經完全顧不上詹姆在忙什麼了,每天吃飯上課瞥一眼、確保他全須全尾地活著就行了,至於精神……呵,「掠奪者們」其他三個人全瘋了詹姆都不會有問題。

  「聽詹姆說,你的守護神是鹿,為什麼啊?」盧平猝不及防地開啟了新話題。

  「啊?」莉莉一愣,「大概因為我喜歡《小鹿斑比》?我為了它暴揍幼兒園同學,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架。」

  「就這樣?」盧平有些不信。

  「看起來你已經能夠凝聚實體守護神了。」莉莉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恭喜你,那麼詹姆說好的驚喜,是不是也快了?」

  「這都被你發現了……」盧平撓頭,「對不起,詹姆。」

  驚喜是考試結束那天來的。莉莉本已經被一輪輪筆試面試考得精神失常了,黑魔法防御術筆試考完,她一邊隨大流往外走,一邊不停地用魔杖點課程表,等著它自動翻頁,看下一門考什麼。

  課程表就是不動,難道出故障了?晚上去找詹姆修一修——

  「伊萬斯!」一聲大吼,炸響在漫漫的水澤之畔,詹姆·波特給自己施了「聲音洪亮」,字正腔圓、聲情並茂地登場了,像個家庭節目主持人,「聽說你在黑魔法防御術實踐考試裡展示了一個完整的、完善的、完美的守護神,你能教教我嗎?」

  「啊?」莉莉被嚇得險些魔杖都掉了,還在考試裡回不過神來,「哦,你等一下。」

  詹姆甚至等著雌鹿繞場一周、被所有人都看清楚形態之後,才再次熱情洋溢地開口:「真厲害啊!請你看看我的!」

  一頭有著樹枝般高大豐美雙角的雄鹿從他的魔杖尖端躍了出來,看得出來很想撒歡,但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一直死死壓抑著這股躁動,兩只前蹄在那兒急得亂跺。

  「哇!」佩迪魯開始起哄,雙手背在身後拼命鼓動,不知就裡的圍觀群眾也跟著「哇」了起來。

  然後?

  詹姆嚴厲地咳嗽了一聲。

  「哇……」西裡斯不情不願、干巴巴地開了口,十分不滿意於自己在劇本裡所承擔的角色,簡直就是在棒讀,「聽說守護神如果是一雄一雌的一對,他們就是命中注定的愛人。」

  「哇!」佩迪魯再次熱烈起哄,「詹姆,你不該說點兒什麼嗎?你得對伊萬斯負責啊!」

  不是等等!負責?負什麼責?莉莉眉頭大皺!

  但詹姆已經深情款款走過來、強忍興奮地開口了:「我知道我老是覺得別人都在用我家的洗發水是為什麼了,因為他們用了『愛情靈藥』,因為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那是你身上傳來的味道。」

  「莉莉,我喜歡你。」他竟然又上前了一步,「你願意明天和我一起去帕笛芙夫人餐館吃個午飯嗎?」

  莉莉已經想後退了。明明以前他雖然毫不掩飾,卻從來不會這麼……這麼的……

  「噢∼∼帕迪芙夫人餐館二樓有客房喔!」佩迪魯又雙叒不改初心,這下圍觀群眾是徹底被調動起來了,年輕人總是被這種事兒吸引。

  「答應他!答應他!答應他!」佩迪魯大力鼓掌!

  「答應他!答應他!答應他!」圍觀群眾漸漸參與進來。

  「詹姆。」莉莉自覺神情應該頗像發飆的麥格教授,她也不笑,只是冷冷地去看,「誰教你的?」

  「哎?」詹姆一愣,「你不喜歡嗎?」

  「這種事情……明明只要隨便找個沒人的地方,你只要讓我看到那只雄鹿……」莉莉被噪音吵得心煩意亂,「何況我本來也——我也——」

  「可是彼得說,他說女孩子都喜歡眾星捧月、萬眾矚目的大場面,你是格蘭芬多最美的女巫,你的虛榮心肯定比別人更強——不是不是!我、我的意思是——」

  「那你去找彼得·佩迪魯告白去吧!」莉莉冷笑,轉身就走,「他一定願意答應你,還樂得跟你去什麼客房,事後都不需要你負責呢!」

  「別走,莉莉!」詹姆慌了,手足無措地試圖去拉她,「我錯了!都是我的錯,對不起!我們重來!重來好不好?」

  一道銀藍色的電火花從校袍上彈起,毫不留情地灼痛了詹姆的手。

  單向靜電咒,「公主」教她的實用小魔咒之一。

  「我沒看到萊姆斯,麻煩你替我帶句話。」莉莉彬彬有禮卻冷若冰霜,「我猜他正在為自己的守護神形態而苦惱,如果那是狼的話……也不意味著什麼,他不需要有任何疑慮與隱憂,狼只能說明,他愛著、敬仰著也依賴著他的爸爸,就這樣。」

  但她沒能走出幾步。因為趁著這個功夫,佩迪魯已經帶著人完成了對她的圍追堵截。

  「女主角害羞咯!不能放她跑了!」她的小個子同學高聲笑道,「來,讓我們鼓勵鼓勵她!」

  該死的!莉莉掂了掂魔杖——

  「圍在這裡干什麼?」有人陰森森地問,聲音不大,穿透性卻很強,像一把尖細的冰錐,挨個扎他們透心涼。

  好消息,麥格教授也在;壞消息,麥格教授的神情比斯內普教授難看一萬倍。

  「聚眾喧嘩,影響其他年級復習與考試……」斯內普教授掃了一眼,「試圖綁架女同學的意志、脅迫就範……學期末了,米勒娃,就扣五十吧?」

  「扣一百!」麥格教授咬牙,「我可不稀罕這樣的學院杯!別的學院你要扣多少我管不了,格蘭芬多就扣一百。」

  「如你所願。」斯內普教授相當囂張地聳了聳肩,「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吧,你,跟我來。」

  他用下巴點了點發呆的莉莉,莉莉連忙跟上去。路過佩迪魯時,卻發現他兩眼含淚,憤憤道:「你害我們丟了一百分,伊萬斯!」

  哎?哎???難道怪她嗎?要不要臉——

  「跟上!」

  「哎來了!」

  等到她坐進斯內普教授辦公桌前的靠背椅裡時,胸中的怒氣已經完全消了,甚至還開始擔心起詹姆與西裡斯的下場。

  她大概是無藥可救了。

  「不錯的守護神。」斯內普教授一路上都在沉默,如今看到她神思不屬的表情,才終於開口,「很般配。」

  有那麼一秒鐘,莉莉擔心自己太幸福扎了斯內普教授的心。但是下一秒,她開始擔心眼前這位教授是被冒充的。

  「如果您不——」

  其實她也就是說說,就算斯內普教授不樂意、不支持、不贊同……那就不唄!和詹姆去吃午飯的又不是斯內普教授。

  「不,我的個人情感不應該對你們的關系造成任何影響,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相對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應該——無論那個侏儒野豬怪怎麼起哄。」斯內普教授很平靜,「我很高興,你能明白那是一種違背你意願的脅迫行為。」

  不,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高興。莉莉心想。

  「我想他們不是有意的。」她笑著撥了撥頭發,在心裡補充:不包括佩迪魯。

  本來就是嘛,詹姆是一牽扯到她的事兒就……純傻,西裡斯滿臉不情願,盧平連來都沒來。

  「噢你當然。」斯內普教授咕噥道,神情有些郁悶。

  「所以……」莉莉沉吟,「您到底為什麼不喜歡詹——波特他們呢?」

  她得承認,詹姆他們總是不安分、總是招貓逗狗,也總是惹自己生氣,但以鄧布利多教授為首,師長們總是一邊抱怨一邊苦笑著為他們收拾爛攤子,那些禁閉從來也沒造成過實質性的傷害。盡管有時候她難免也覺得稍微有點兒煩,但、但…………

  斯內普教授凝視著她的眼睛。

  莉莉甚至能在他的黑眼睛裡找到自己的倒影——大概是考試累的、事情鬧的,她頹廢地坐著,肩膀垮垮的。

  「因為波特總是梳不好他的頭發,我看他家的商店就該破產。」斯內普教授嚴肅地說。

  啊?啊??

  莉莉·伊萬斯目瞪口呆!

  這算什麼,油性發質對干性發質的詛咒嗎?開玩笑前先預警行不行啊?

  「不好笑。」斯內普教授先說,「真沒辦法,我的語言似乎只會傷害你。」

  也、也沒有吧?!

  「好笑的!」莉莉努力大笑了幾聲,「哈!哈哈!」

  剛剛的西裡斯都比她真情實意啊!

  但這卻逗笑了斯內普教授。

  「無論如何……」他嘆了口氣,「我欠你一個道歉。」

  「這倒是。」莉莉咕噥,「我的照片還掛在『安全小星星』的宣傳欄上呢。」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斯內普教授點點頭,「但我說的不是……是遠比這更加嚴重的……」

  不會要說「我年青時犯下一個錯」吧?不會吧?他們家這麼色彩斑斕,到底跟那黑頭發黑眼睛的一家人哪裡像了!

  「我——我不該,不該那樣輕佻地看待你、輕率地冒犯你,不該將你作為出氣筒,不該用你的眼淚與難過來挽回一些……我的面子。」斯內普教授說得很慢,他的手一直放在桌下,眼睛卻死死盯著莉莉。

  莉莉很想說他真的是冤枉的,精神分裂是病得治,但這話明顯沒說完,她只好辛苦地忍住。

  「我從前,並沒有真正尊重過你。」他閉上眼睛,「我的……感情,反而令你受到傷害。」

  「莉莉,」從來沒有叫過她名字的男巫脫口而出,「對不起。」

  不知道為什麼,莉莉·伊萬斯心底忽然一動,泛起極溫柔的波瀾。但那波瀾裡藏著利齒,反又將她的心咬囓得處處生痛。

  「好了,都過去了。」她脫口而出,「我原諒你,西弗——」

  「不要原諒。」斯內普教授很輕微地搖了搖頭,「你不需要原諒,這不是【你】該干的事。」

  「我?」莉莉下意識地重復了一下他所強調的那個單詞,隨即開始後怕——剛剛居然差一點就直呼教授的名字了!她那是怎麼了?

  「你只要……去享受。」斯內普教授輕聲說,「享受你作為天才女巫像滿月一樣完美無缺的人生,享受你的親情與愛情,你會有卓越的事業成就,受到世人的敬仰與贊譽,最後在兒女後代的圍繞下與……你看上的那個男的笑著攜手離去。好不好?」

  「好、好……好是挺好的,但這也太好……您能保證嗎?」

  「我不能。」剛才還滿臉溫情的教授一秒變臉,「這次再過不好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莉莉:?

  這次?還有哪次?上次?還是下次?或許病魔已經破壞了他的語言系統……唉,莉莉無限悵然,希望教授的神智能撐到自己研究出該如何用魔法治愈人格分裂和認知障礙的那一天。

  但莉莉依然願意配合他,早在她送出那頂男巫尺寸的女帽時。

  「我會有幾個孩子?男孩女孩?麻瓜還是巫師?」莉莉問著問著真的好奇了起來,「總不會是啞炮吧?那太可憐了!」

  斯內普教授笑了起來。

  「一個,至少一個。」他居然翻了個白眼,他翻白眼!

  「巫師,除了一雙眼睛哪哪都不像你……天賦不錯,可人很懶,又不愛動腦子,只愛出風頭,也愛和我——和教授頂嘴,噢,還愛闖禍,哪裡出事哪裡有他……」

  「好了好了,別罵了。」莉莉心累,怎麼虛空罵人也能罵得這麼具像嗎?別以為她看不出來藍本是詹姆——對不起,詹姆。

  「但他很勇敢。」斯內普教授最後輕輕綴上一句,盡管動詞時態用錯了。

  「就誇這一句嗎?」莉莉假裝不悅地皺起臉,很快又笑了,「那孫輩呢?」

  斯內普教授一滯:「我不知道。」

  「您本來也不知道。」莉莉誠懇至極,期待至極——等著他編。

  教授一直擱在桌下的手忽然動了動。他「咝」了一聲,語氣難得猶豫:「三個女——不,四個兒子,還有兩個女兒。」ゝ

  莉莉:?

  「這麼能生?」

  「難以置信。」教授也說。

  真入戲啊!莉莉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您手裡拿的是什麼?」

  剛剛和她道歉的時候手就一直緊張地捏來捏去,別以為她沒看見!

  斯內普教授無聲地嘆了口氣,將雙手擱到桌面上來——他十指間攏著一只白毛小鳥,那鳥……甚是凶殘,把教授的十個手指肚咬破一多半!

  此時小鳥的喙上還沾著血,無辜地歪頭看她。

  一句「可愛」真是很難誇出口啊!莉莉糾結極了。

  「白鹡鸰。」斯內普教授戳了戳鳥屁股,「我花費了一些時間才弄出來的。」

  什麼意思,這鳥是你生的?莉莉在心裡奮筆疾書,症狀似乎已經無可救藥了。

  您監考也一直都帶著它嗎?這似乎違反規定吧?」

  「她不喜歡和我到學校裡來,但我需要一些勇氣……」斯內普教授用食指輕輕蹭著白鹡鸰獨特的心形胸羽,「……來面對。」

  看,考到最後連監考老師都受不了!連監考老師的鳥——的寵物鳥都受不了!

  「挺可愛的!」莉莉大聲道。

  「當然,這還用你說。」

  莉莉:?

  「去吧!」斯內普教授催促她,和小鳥一起注視著她,小鳥炯炯有神,人……人就還是那樣,只比剛剛進門時要松弛了不少,仿佛完成了一樁大願,「米勒娃大概已經清完場了,你可以走了。「

  「我去哪兒?」莉莉也難得發傻。

  「去做你要做的事,走你該走的路。」

  窗外,陰沉了一整日的天空竟然抓住了白晝的尾巴、極限釋放出一縷霞光。

  「至於那個等你的人……算了,隨便你吧,愛找不找最好不找。」

  莉莉再度笑了起來。

  「您聞見的是什麼味道啊,教授?」她仍舊望著那片被霞光鏤刻的烏雲。辦公室裡彌漫著濃郁的香氣,即便房門半開也毫不影響。

  她所喜歡的花香,高濃度的威士忌烈酒,火焰焚燒木頭……哪怕經歷了剛才的糟心事,她也依然聞到這個味道。

  「我聞見大海。」斯內普教授很平靜,「或許你以後能有機會體驗,樸茨茅斯的海,北大西洋深處,波羅的海,還有日本海……都不一樣。站在岸邊與站在軍艦上、坐在小船裡,或者干脆泡進水裡,海風的味道都不相同。」

  真厲害啊,莉莉心想,她也想到全世界各個地方去玩。但以她規劃的職業道路來看……大概只好等退休了。

  「那、那您的妻子呢?」

  離開之前,莉莉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個問題。她手都握上門把手了,卻還是心不能平似的……或許,有沒有哪怕一絲可能,斯內普教授找了個同名的女巫煥發第二春了呢?

  她是真想看到他、看到她愛著的大家每一個人都幸福。

  「唔……」斯內普教授顯然也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他本來一直在逗弄那只把頭笨拙地埋進翅膀裡的白鹡鸰,小白鳥仿佛是害羞,「她沒說過,我可以猜猜。」

  你可以編編。

  白鹡鸰嚇了一大跳,它猛地抬起頭來,激動得喙都在輕輕顫抖。

  「怎麼?」斯內普教授垂目看它。

  小白鳥張開翅膀繞著教授的手又蹦又跳,嘴裡「嘰嘰嘰嘰」地叫,它似乎只會這一種叫法,但不妨礙莉莉聽得出,它罵得很髒。

  看看,不愧是「爭吵靈藥」吧,這都跨物種了都。

  「她不願意。」斯內普教授頭也不抬地對莉莉說,「那這個問題我就無法解答。」

  誰?誰不願意?白鹡鸰嗎?莉莉完全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把對妻子(女性妻子)的愛移情到一只公鳥身上!她在進入對角巷時都穩固如初的世界觀,此刻搖搖欲墜!

  白鹡鸰看了她一眼,忽然一聲不吭地轉過身去,用尾巴掃了掃斯內普教授的手背。

  「不樂意的是你,樂意的又是你!」這下輪到斯內普教授不高興了,「我不。」

  小白鳥以一種極其滑稽的步態蹓蹓跶跶,越走越遠。在走到對一只大概率又不會飛的鳥兒來說、簡直像懸崖一樣高的辦公桌邊緣時,被一把抄了回去。

  「就是我身上的味道。」斯內普教授屈服了,然後草草地、敷衍地、毫不走心地搪塞她,「行了,你這下也不用再好奇了。」

  深覺自己一秒也呆不下去的莉莉連連點頭,可她握著門把手,忍不住又回頭——

  辦公桌後的男巫半低著頭,過長的黑發掃下來,在他本就相當崎嶇的面龐上額外營造出一片黯淡的陰雲,可他正專心致志地擺弄著手裡的小東西,也懶得去管。

  她總覺得這一幕眼熟。

  一剎那間,似乎有無數幻影從身體深處不知道哪個角落湧現出來,似真似假地重疊在眼前。她仿佛能看見小朋友時期的斯內普教授,當然,並不是那個假發香粉大裙子的繁華時代,而是……當下。

  「再見,西弗。」有句話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她自己都驚訝。

  「畢業之前就直呼教授的名字——還是昵稱,格蘭芬多扣十分。」斯內普教授隨口道,還是正被虐待的白鹡鸰發現莉莉哭了,滴血尖喙一通狂啄。

  對上那雙心碎的綠眼睛,斯內普教授自己也愣住了。甚至可以說,他有些失措。

  「好吧,你可以在這裡待到晚飯。我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他不確定地說,「過夜也行,我這就走……或許在上火車前我一直讓波特關禁閉?如果你甚至不想和他同車,那我寫條子,你去霍格莫德找阿利安娜,雖然她的駕照早就該注銷了。」

  「不、不……」莉莉狼狽地擦著眼淚,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是的……我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她抬起頭,再一次鼓起勇氣直視那雙總是隱藏了許多情感的黑眼睛。

  「那麼,再見——不,明天見!」莉莉大聲道,「教授,西弗,明天見!」

  這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直呼了教授的昵稱,但不知為什麼,莉莉一點兒也不害怕了。

  她豪邁地揮了揮手,轉身邁出門去。那些若有似無、莫名其妙的過往,什麼幻影,什麼私生子嗣後代,統統去他的吧!

  莉莉·伊萬斯,奔向屬於她的美麗明天。


第145章 1981·好兆頭(一)

  哈利·波特從小就特別會做夢。

  不是永遠也找不見的盥洗室、永遠也趕不及的夜壺,也不是一腳踏空的台階,更不是日有所思的映射。夢,是很成體系地,將他周遭的一切人事以一種凄厲的筆觸另行編寫,所有的美好都會飛快消逝,像是倒映在水面的滿月。

  生他的爸爸媽媽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據他媽媽說,哈利本該是個處女座,結果七月底那天,他們居住的戈德裡克山谷有一對巫師夫婦搞魔法試驗出了大岔子,他媽媽正好被他爸爸扶著在附近散步,急忙趕過去幫忙,當天晚上就生了哈利,順利得不可思議!

  但那對姓鄧布利多的老夫婦卻在不久之後雙雙病逝了。媽媽說他們真的已經很老很老了,連聞訊趕來吊唁的兒女都已經是鶴發童顏的老人了,再加上又是為了畢生追求的理想與事業(哈利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所以這大抵是一件不需要也不應該特別悲傷的事情。

  這件事究竟和哈利的「病情」相不相關,誰也說不好。哈利的爸爸詹姆和媽媽莉莉帶著他連麻瓜醫院都看過了,麻瓜醫生說他大腦發育正常,運動神經尤其發達,聖芒戈的治療師拍著胸脯保證哈利會是個天賦異稟的巫師,魔法部的緘默人眼界則比較高,只說這只是一顆普通的好腦子,但如果哈利死後想捐了來做研究,他們也不是不能要——早有預料的詹姆已經悄悄走到妻子身後試圖將人拖走帶離,卻被莉莉拔魔杖時一胳膊肘搗破了鼻子,一家三口狼狽退走。

  去神秘事務司時哈利已經有記憶了,他清楚地記得那幾個沒說話的緘默人臉上的神情——好想破戒啊,好想笑啊!

  哎,丟人!

  他第一次「發病」還很小,還是在佩妮姨媽家,媽媽陪姨媽逛街去了,留下兩個大男人看家看孩子。哈利本來老老實實地和表哥達力頭碰頭睡覺,詹姆在看電視,弗農姨夫在打電動,哈利出來上了個廁所,返程時對著看得入迷的爸爸來了一句:

  「爸爸,你不是死了嗎?我好想你哦!」

  然後他輕車熟路地跑到樓梯下,扒開碗櫃,頑強睡在了一堆冰涼落灰的雜物上面。

  那是第一次,大家誰都沒當回事。只說是小孩子睡懵了,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夢游說些胡話。莉莉親自架鍋開火,熬了一大杯無夢酣睡劑,當晚哈利就尿床了,自然沒來得及做夢。

  可後來那夢就越來越離譜、越來越具體了,並隨著他語言功能的進一步完善而險些引起了伊萬斯姐妹的矛盾——准確的說,是詹姆與大姨子佩妮的矛盾。

  畢竟哈利的夢境是建立在他雙親早逝、被姨媽一家收養而後飽受虐待的基礎上的。他不厭其煩地描述那些細節,簡直像是在記日記。沒人覺得這是小孩子嘩眾取寵地胡說一氣,因為佩妮姨媽家有些房間詹姆都沒進去過,哈利卻清晰地說得出裡面有什麼。

  面對自己的「死亡」,波特夫婦尚能一笑置之,但面對獨子的「凄慘遭遇」,這時候誰也不能平常心,特別是當幼小的哈利·波特明顯表現出對前往姨媽家的抵觸情緒時。他甚至不再接受弗農姨夫的抱抱和舉高高,連小玩伴達力向他招手時,他卻又畏又厭地站在原地。

  於是莉莉·伊萬斯一咬牙,決定自己帶孩子。她本職是個在修醫生,選擇在踏上注定無比艱辛的職業生涯前早早生下孩子,怎麼看都有種「完成任務」的感覺。本來哈利每天都是送去佩妮日托班的,伊萬斯家的長女是個全職作家,白天會有家政婦來幫忙料理家務、拾掇小孩,一只羊是放,兩頭牛也是趕,親姐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事實證明占便宜果然不是什麼好事。

  於是莉莉果斷轉手把兒子扔給了他爸爸,並且振振有詞:「西弗說夫妻是一個整體,我好你就好,你壞我就跟著壞,所以你看孩子怎麼就不等於我看孩子呢?」

  詹姆:?

  他想抗議,但抗議無效,因為他的工作本來也不需要離開家門。當年在霍格沃茨光線昏暗的床帳裡、偏僻陰冷的舊教室裡、據說死過人而無人踏足的塔樓頂端,甚至黑湖邊、禁林裡都能做,沒道理在自己家不行。

  說好和兄弟們在對角巷合開一個工作室、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總也湊不齊人的詹姆·波特只得接過了芳齡三歲的寶貝兒子。

  「還有兩年,我就可以把你扔給阿利安娜。」詹姆和哈利頭碰頭,「如果兩年內你學會自己吃飯和自己上廁所……你會的,對吧兒子?」

  隨著他漸漸長大,哈利已經不再會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廢話,夢裡過的那是什麼日子,現實又是什麼日子?他甚至開始逐漸好奇姨媽一家的真實模樣,但詹姆顯然已經被他嚇怕了,背著莉莉偷偷帶他騎飛天掃帚,都TM會特意繞開薩裡郡。

  甚至說,「掠奪者制品」的王牌「活點地圖」的首發flanker,一個供給飛天掃帚騎手、飛天汽車摩托車司機甚至鷹頭馬身有翼獸愛好者的「全英空行圖」的第一個功能就是——魔杖輕點,口齒清晰地大聲念出「繞過某地」,地圖就會自動規劃出一條同時避開所有麻瓜國際國內、軍用民用航線的全新路線。

  一年後,還不太會自己吃飯的哈利·波特被送往霍格莫德村的鄧布利多學校,甚至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全托生活。至於為什麼,似乎是他家裡出了一點小麻煩。

  詹姆的父母因為兒子兒媳都不肯接手家業而不得不老當益壯,八十多歲正是當打之年;莉莉的父母則沉迷各種社會活動,誰都幫不上忙。而詹姆·波特已經被麻瓜警察和傲羅聯合出動給抓走了……莉莉沒辦法,盡管明知鄧布利多學校裡沒有適合兒子的班級,卻還是硬著頭皮寫了一封信給校長阿利安娜·鄧布利多。

  哈利·波特,年方四歲,被媽媽帶著去一位陌生女巫家吃了頓好吃的下午茶(媽媽吃他只能看著),媽媽在他額上、臉上印了幾個濕漉漉的吻,就毫不猶豫地把他扔給女巫和她丈夫了,天呢!

  「莉莉不是說這小子從小不愛哭嗎?」男巫——女巫的丈夫——呼嚕著他的頭發,「瞧瞧這頭發!詹姆能不能遺傳點兒好的!」

  「你也不愛哭啊!」女巫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去把羅恩領過來,你看著哈利,給他擦擦眼淚,別把嗓子哭啞了。」

  男巫呆了一呆,隨即憤怒地大喊起來:「阿莉婭!我們說好不提這個了!」

  哈利被他嚇得不敢哭了,只敢一抽一抽地倒氣兒。幸好女巫阿利安娜又牽著一個和哈利差不多大的男孩走了過來,哈利第一眼就很喜歡他,因為他有一頭火紅的頭發,小孩子都喜歡一些醒目鮮艷的顏色。

  「這是羅恩,羅納德·韋斯萊——這是哈利·波特。好了,你倆握握手,就當是認識了。」阿利安娜把男孩羅恩的肩膀一推,「我一直擔心你太孤獨了,羅尼,那樣容易想不開,現在好了——你比哈利早來,你可以幫助他,知道嗎?」

  成年巫師體貼地將空間留給了兩個各自發呆的小男巫——哈利還沒有開始魔力暴動,但家人朋友已經一律默認他一定是個男巫,誰家麻瓜會做那種夢啊!

  「所以你是因為什麼——等等,你叫哈利·波特?」羅恩眼睛一亮,「波特?P-O-T-T-E-R?」

  只會寫自己名字的哈利連忙點頭,其實他現在連對方到底叫「羅什麼」都有點兒拿不准。

  「天啊,我要去找弗雷德和喬治!」羅恩跳下來就往外跑,被哈利死死地拽住了後袍領。

  「我怎麼了?」他敏銳地問,「你認識我?」

  「弗雷德和喬治很崇拜的男巫翻車被捕啊,報紙上現在全是他的消息!」羅恩不高興地嚷嚷起來,「你不認識字嗎?」

  「對啊!」哈利理直氣壯,「我不認識字啊!你認識嗎?」

  羅恩被問的一愣。

  「不認識。」他出乎意料地誠實,「你的姓氏還是我哥哥他們總是念叨、發瘋、撕了報紙亂扔,我給他們收拾……才認識的。」

  「但一定是你吧?你爸爸是不是叫詹姆·波特?」見哈利也點頭,他無不得意,「姓波特的那麼多,但偏偏你這時候被送到這裡來,一定是家裡出了問題,一定是你!」

  「我家裡出了什麼問題?」哈利深吸一口氣,心裡不停地告誡自己:爸爸媽媽總歸還活著!

  最糟糕的下場他早就在這些年頻繁造訪的夢境裡領略過了,他的心髒現在強得可怕。

  「我爸爸會死嗎?」但眼圈還是又紅了。

  「不、不至於吧?」見他要哭,羅恩慌得要死,「我我我我回頭幫你問問弗雷德和喬治,他們認字的!明天!明天嗷,我一定記得告訴你,我發誓!」

  哈利一夜沒睡。

  第二天,羅恩在阿利安娜的廚房裡磨蹭了好一會兒,帶回來兩個茶杯。他讓哈利坐遠點,將兩個茶杯擺給他看。

  「這樣的茶杯只有你家有賣,我說,【只有】哦!沒有波特,大家就要用手捧著喝茶。」羅恩拿起左邊那個完好無缺的茶杯晃了晃,「現在這一只,也打的是『波特』的旗號,但是它……」

  他捏著把手一轉,原來那個茶杯被摔壞了,只有一半。斷裂的芒口削薄鋒利,兒童幼嫩的指肚只消輕輕一蹭,就得見血。

  哈利眨眨眼,他當然知道自己家肯定不是賣茶杯的。

  「有人……死掉了嗎?」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有。」羅恩肯定點頭,「有十幾個呢!」ヾ

  「肯定不是我爸爸干的啊!」哈利大喊,他清楚地知道詹姆絕對不是這種人。他爸爸工作起來有多投入吧,哈利騎在他脖子上撒尿他都不在乎,第二天圍了條圍巾。

  「你吼我干什麼啊!」羅恩有點兒委屈,兩個小孩越看對方越是難受,也不知道誰先沒繃住吧,總之忒修斯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兩男巫迎風灑淚的凄美場面。

  他沒急著干涉,只是指著桌上的杯子:「這是怎麼回事?」

  羅恩嚇得眼淚憋回去了,臉色慘白。

  「弗雷德和喬治就是這麼給我演示的……」他小聲說,「我不知道啊,我為了還原那種只碎一半兒的狀態,我可費勁……」

  這下輪到忒修斯臉色慘白了,他疾步趕往廚房,哈利清晰地聽見一聲:「梅林啊!」

  「你做什麼了?」他斜眼去看羅恩。羅恩瑟瑟發抖。

  不過阿利安娜倒是沒和他倆計較,只是當天就把他倆強行安插進了「蒲絨絨班」開始正式跟班上課。午飯時哈利遇見了羅恩的那對雙胞胎兄弟——果然長得一模一樣——被罰給所有在座的人續杯,如果有一個人杯底喝空都沒有滿上,那麼懲罰加一天,兩個人兩天,三個人四天,以此類推。

  「噢!」一個高年級火龍班的女巫眼睛一亮,「這就是潘小姐上午告訴我們的數列!」

  「沒錯!」阿利安娜贊許地點點頭,「我該獎勵你些什麼呢,孩子?」

  「如果可以的話,阿利安娜,我想從你的盤子裡分一塊烤小牛排。」高年級女巫的神情陡然猥瑣,她貪婪地探頭望著校長的座位,恨不得脖子一抻二尺長、叼了就跑!

  「可以!」阿利安娜大方地說,「你喜歡哪個部位,讓布丁給你切。」

  這是烤了一整頭牛嗎?哈利也想吃,但是咬不動。他看看膽戰心驚的羅恩和像某種按鈕一樣不停坐下起來、以至於沒吃幾口囫圇飯的雙胞胎,感到一絲遲來的愧疚。

  韋斯萊們當然是因為要告訴他家裡出了什麼事,才這樣做的。雖然亂砸杯子(甚至還有別人家的杯子)是不對,但……又怎麼不能說是他們誠懇待人、動手能力極強呢?故意砸扁果汁壺什麼的……小孩子怎麼端得穩呢!那可是把錫壺啊!

  「所以你為什麼被送來?」哈利撞了撞羅恩的肩膀,發現他沒怎麼吃飯,因為害怕兄弟從他背後經過時、冷不丁推他一把嗆死,「你媽媽是做什麼工作的?」

  「她啊,她是個家庭主婦。」羅恩一邊快速而小口的咀嚼面包,一邊警惕地追尋著雙胞胎忙碌的身影。

  「哎?」哈利愣了,「別人家的嗎?」

  「哎???」羅恩大喊。

  「怎麼了?」蒲絨絨班的負責老師「麗貝卡姐姐」在校長的暗示下走過來小聲詢問。

  「都是我的錯。」哈利立即低頭,「我搞砸了……麗貝卡,我得去給人倒果汁嗎?」

  意識到自己可能嚇到孩子的麗貝卡立即輕手輕腳地退了回去。哈利松了一口氣,又向羅恩道了一次歉。

  「這沒什麼……」羅恩虛弱地揮舞著杯子,「我們媽媽麼……我還有個小妹妹金妮,她才沒空管我,弗雷德和喬治被送來的時候,理由也是要照顧我。」

  哈利撓了撓後腦勺,不明白羅恩的神情為什麼這麼凄涼。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因為羅恩說:「金妮是不會到這裡來的,我還有另外的三個哥哥,他們也都是被我媽媽親手撫養長大的。」ゝ

  啊?好多人啊!

  「比爾和查理就在霍格沃茨,上幾年級來著,唔,我搞不明白……珀西還在家裡,那個虛偽惡心的家伙!」羅恩憤憤咬著蛋糕,「他討厭比他小的小孩子,媽媽就把我們都趕出來了,還叫他『珀西寶貝我的小幫手』∼∼嘔!」

  哈利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羅恩,他還太小了,只好笨拙地抱了抱他——羅恩手裡的正捏著刀叉,油汪汪的全蹭哈利罩衫上了。

  不過他並不太明白羅恩的落寞,因為他家只有他一個嘛!對哈利來說,如果不是家裡出了事,那麼上學也挺好玩的——這也和上午攏共只學了一個單詞有關,現在哈利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還知道了「媽媽」怎麼寫。

  他得趕緊在回家之前學會「爸爸」,不然詹姆會哭的。

  在蒲絨絨班混了三個月後,哈利毫無征兆地被父母接走了。

  那是個平平無奇的星期五下午,午後甜點時間,哈利和羅恩早就吃完了,趴在窗戶上遙望禁林,想要算算一天究竟有多少只白色貓頭鷹起落——他們現在已經可以數到一百了!

  「你看,哈利,有和你一樣梳不好頭發的人!」羅恩忽然驚叫。

  哈利不感興趣地低下頭,來人已經快走到鄧布利多學校的門廊下了,他只看見一個毛發蓬亂的頭頂,但旁邊那顆頭是順滑閃亮的酒紅色,還有一顆是烏黑打卷、還做了麻瓜焗油的長發,還有一顆是一看就很柔軟的棕灰腦袋——他驚喜地屏住了呼吸。

  「他好像是我爸爸。」哈利謹慎地說,「如果我沒認錯的話,旁邊是我媽媽,我的教父和叔叔。」

  羅恩也傻眼了,他困惑地看著哈利:「你怎麼了?你平常搶到一把新掃帚都比這更激動啊。」

  哈利狂奔下樓。

  爸爸媽媽西裡斯萊姆斯正在阿利安娜的帶領(或者說「訓斥」)下亦步亦趨地爬台階,西裡斯急得不行,正不耐煩地四處亂看,一眼看見了樓上的哈利,還沒來得及說話,哈利已經鑽出欄杆、直接跳了下來!

  「爸爸!」哈利大喊。

  如果他是從三層樓往下跳,那除了阿利安娜之外大概誰都能反應過來。但不幸的是,哈利在二樓,而成年巫師們正在一又五分之二樓。

  哈利只覺得眼前一花——什麼都沒發生。他罩衫的後背系帶莫名其妙開了,不僅開了還在欄杆上牢牢系了幾個死結,孩子被勒得不輕,兩眼翻白地被強行扯回了欄杆後的安全距離。

  緊急變形成阿尼瑪格斯撲出來救他的西裡斯就沒那麼好運了,大黑狗的彈跳力正經不錯,它幾乎都要撲到二樓平台了——然後又張牙舞爪地掉下了去,在一樓摔了個四仰八叉,隱私全露,非常不雅。

  一眾成年巫師完全傻眼,一時竟不知道該往上還是往下、先保大還是保小。

  「先別動,大腳板!」盧平最先反應過來,或許是狼和狗比較有共同語言,他也以阿尼瑪格斯形態跑了下去,一口叨住了大黑狗的咽喉——大概是某種犬語……爪語。

  哈利還抻著頭看呢,沒發覺阿利安娜什麼時候已經悄悄來到他身後,輕松將他一把拎了起來。

  「你知道的,詹姆,通常情況下我不建議打孩子。」阿利安娜意味深長地掃了哈利的父母一眼,想像中悲喜交集的重逢畫面沒有了,波特夫婦面色漲紅(氣得)、眼淚汪汪(嚇得),幾乎不用商量就全票通過了。

  「麻煩你問問阿不思有沒有空。」莉莉伸手還是想摸摸哈利的臉,最終卻只是重重地掐了一下,「順便給詹姆也來一頓。」

  「哎為什麼?!」

  「這一看就是和你學的!我想西裡斯寧願哈利不那麼像你!」

  「怎麼就和我——莉莉你講講道理,你小時候——」

  「我小時候可乖了!我小時候頂多就——反正別人不惹我我從不惹事的!」

  在父母的爭吵和教父嗚嗚咽咽的哀嚎聲裡,哈利·波特終於意識到,他好像闖禍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8

第146章 1981·好兆頭(二)

  半小時後,「超可愛王冠蛇診所」裡,午睡被吵醒的梅洛普·岡特怒不可遏:「怎麼又是哈利·波特?距離他上次挑撥一只嗅嗅去拔人家金牙才過去幾天?」

  莉莉倒抽一口冷氣。

  「這可不能打我了啊!我干不出這種事來!」詹姆好冤枉。

  「我沒有!」哈利悲憤極了。

  「先看狗!」阿利安娜大聲道,把梅洛普推向受了重傷而不敢隨便變形的西裡斯——「我不是獸醫!」——這才向驚恐欲死的波特夫婦解釋:「蒂娜拉著紐特陪他們一個麻瓜朋友的後代——有點繞?不過不重要——去逛博物館,沒辦法,蒂娜畢竟是美國人,美國才幾年歷史?那個博物館你們也知道的,神奇動物一律不許進,把箱子暫存在我家,就跑出來一只嗅嗅。那天是周六,不上學,哈利和羅恩都在家,他們好奇貪欲會不會令嗅嗅產生攻擊性,就告訴那個小家伙,忒修斯的客人……新去找麻瓜安了顆拉風的鑲鑽金牙……」

  哈利從沒見過媽媽那美麗的五官扭曲成現在這樣。

  「然後呢?」詹姆興致勃勃地問,「牙拔了嗎?」

  「連他一塊兒打!」莉莉一指丈夫!

  「我去看看西裡斯!」詹姆落荒而逃,留兩位女巫面面相覷,罪魁禍首弱小可憐又無助地等待著自己的判決結果——那個叫阿不思的人要是沒空的話,是不是就不用挨揍了?梅林保佑,他沒空!他沒空!他沒空!

  候診室裡陷入了短暫的、詭異的寂靜。

  「沒拔。」阿利安娜先說,「嗅嗅死都不肯撒手,『力松勁泄』也不好使,麻瓜的技術也過硬,死都拔不下來,然後我們就浩浩蕩蕩地到這兒來了。」

  「噢。」莉莉強作鎮定地點點頭,「我就說……為什麼不把紐特叫回來呢?」

  「博物館安保系數又調高了,巫師到了那裡和麻瓜沒區別,在外面也一樣。」

  「噢……」莉莉又說,她和阿利安娜對視一眼,忽然齊齊放聲大笑起來。

  「那場面……我不敢細想!天啊……」莉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輕輕拍了拍哈利的後腦勺,「倒霉的臭小子!」

  哈利茫然地看著她倆,雖然不明白為什麼要笑,但……如果他和爸爸要挨打,媽媽笑成這樣,難道、難道就——

  窗外銀光一閃,一只俊美威嚴的大鳳凰守護神翩翩然飛了進來。

  「沒空。」它冷酷地撂下一個單詞(在哈利耳朵裡無異於麻瓜聽見福音)就原地回旋,化成一陣溫暖宜人的輕雨。

  莉莉有些失望——她居然不改初衷!但阿利安娜卻臉色一沉:「剛剛那是誰的聲音?」

  「嗯?」莉莉露出與兒子一模一樣的表情,「不是阿不思嗎?說實在的,只有一個『No』,我也認——」

  「這頓打先記賬吧!」阿利安娜匆匆站起身來,「帶上哈利回家去,順便幫忙看幾天羅恩,我不叫你們還回來就先別回來。」

  「出什麼事了,阿利安娜?」莉莉也站起身來,抽出魔杖,「你知道的,我也可以出一份力。」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以為我們家這個……『崗哨』,」她搖了搖頭,又是嘆又是笑,「只是個擺設。如果事情到了我這一步,那麼你們也沒什麼辦法。巫師不僅看天賦,莉莉,也看閱歷與儲備。」

  「那我——」

  「先回去!」阿利安娜強調,「霍格莫德最遲到日落就會戒嚴。」

  「霍格沃茨呢?」

  「交給米勒娃沒問題的。」

  「還有西弗,我是說斯內普教授,他——」

  「他不在家。聽說法國佬兒要投票弄什麼玻璃金字塔,他帶著蓋爾看熱鬧去了。」阿利安娜冷冷地說,「今年的黑魔法防御術阿不思又抓了穆迪,可不敢讓他摻合這事兒。」

  哈利發現媽媽露出了一種苦苦忍耐、但仍就不吐不快的表情。

  「我說,阿利安娜……」莉莉像是下定決心了一般,可還沒等她完全說出口,哈利就感到一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強烈得要命的波動。

  「砰」的一聲,診室的門被推開了,梅洛普·岡特把男巫們都轟出來,像驅趕幾只堆疊在一起的笨拙奶狗。

  「好了?」阿利安娜先關心病人……嚴格來說,受傷犬只。

  「好了。」梅洛普點頭,「我直接當狗治的,能治——回頭記一下,這也是個研究的方向——你和你的其他阿尼瑪格斯朋友願意當小白鼠的話,布萊克,可以來找我。」

  「那趕緊走吧!」阿利安娜毫不遲疑。

  「是嗎?」梅洛普抬了抬下巴,向著禁林的方向。

  阿利安娜含糊地應了一聲:「那就別多問了。」

  「我去幫你放學。」梅洛普說干就干,「你們幾個怎麼還在這兒?快撤啊!」

  「忒修斯如果回來了,讓他去禁林找我。」阿利安娜長吁一口氣,揪了串車鑰匙扔給她,「我得先聯系海格,雖然今天是周五,但詹姆剛放出來,他也去不了布斯巴頓。」

  「他去哪兒了?」

  「說是夜釣。」

  六大一小七名巫師齊刷刷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天。

  「那也可能是出軌了吧!」阿利安娜開了個玩笑,「我寧願他出軌,也不要是投敵了。」

  「我不把這話告訴他、我就白是個斯萊特林了。」梅洛普狡詐一笑,轉頭就變臉,「怎麼還不滾?滾滾滾!」

  年輕人們被狼狽掃地出門(哈利只是個添頭),捧著個孩子在平白增添了一絲肅殺氣息的霍格莫德街頭,竟然有種無處可去的錯覺。

  「你們還記不記得……」詹姆的肩頭扛著哈利,「我們入學那天?」

  「鑰匙保管員?」西裡斯偷偷給哈利搗亂戳他屁股,他每次憤怒扭頭,都看見教父一臉正經堂皇模樣。

  「我們開遍了整座城堡的每一扇門,那些『鑰匙』都不需要大活人來保管。」盧平就是那個提醒哈利有人搗亂的,「如果是在禁林……可惜我們一直當那裡是個游樂場,而不是藏寶屋。」

  「好得很。」莉莉面無表情,「把哈利交給我,取保候審的詹姆·波特先生,還有他的保釋人布萊克先生和盧平先生,你們仨就可以去探險了。」

  「我就算了,算了……」詹姆倒地投降。

  哈利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搞懂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那是「禁林」第一次從腦海中一堆灰撲撲的地名裡脫穎而出、閃閃發光。不然呢,禁林就只是一個不讓去的樹林子而已,對一個連蒲絨絨班准入年齡都沒達到的小孩來說,不許踏足的地方多了。

  他剛開始還記得,後來似乎便不在意了,因為爸爸回來了!他可以回家了!羅恩也來家了!這家伙剛開始還有些靦腆,後來西裡斯還安慰他,說自己從六年級開始,一年要在波特家住半年——鑒於畢業前有十個月都在學校,所以他大概是直接長在戈德裡克山谷了。

  羅恩判斷哈利一家人都很愛收留無家可歸的小孩,這種人他見過,阿利安娜不就是!遂迅速卸下心理負擔,打滾擁抱新環境。

  然後就被連夜上門的韋斯萊夫婦連被窩一起端走了。

  睡了一覺就痛失小伙伴的哈利失望至極地聽詹姆解釋,大概就是阿利安娜的學校專門就是干這個的,有時候忙不過來,送孩子住個全托,也說得過去,何至於到麻煩同學的父母頭上去呢?誰家裡沒有一堆事兒,不然這麼小的孩子送去全托干什麼?他們夫妻倆又不是死了!

  不過哈利也就消沉了一會兒,因為韋斯萊先生按響了波特家的門鈴,手裡買一送二、牽著仨難掩激動的孩子。

  「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波特先生。」也是一頭紅發的韋斯萊先生滿臉歉意,「有的孩子他就是……格外不一樣。唉……莫麗讓我帶上她清早起來烘的黃油蛋糕,就當是我們的一點歉意。」

  要不是昨晚西裡斯和盧平都借宿了,要不是這二位都是精力旺盛的大型犬科,誰能招架得住四個加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啊!幸虧莉莉因為今天學校裡要小刀喇死人,早飯什麼都沒吃(也就什麼都沒做)就走了。

  「我偶爾也想過,」組團去買洋蔥圈的路上,詹姆還是扛著哈利,「把你吊在我的角上,大搖大擺地出街,『瞧,這是我兒子』!」

  「挺好的,為啥不試試呢?」羅恩已經和他混熟了。

  「哈利的媽媽擔心偏沉,一邊墜得慌,對我頸椎不好。不過現在我們有了羅恩,體格正常的羅恩,完美!待會兒咱們就找一片沒人的樹林試試,讓西裡斯拿上他的相機,萊姆斯還有一套會動的!」

  「是說我表哥達力,據說胖得像小豬。」哈利向羅恩說明,又拍拍他爸,手動剎停,「我想打個電話。」

  詹姆打了個呼哨,自己無繩遛自己、還能馱著小孩逛街的巨犬和巨狼(當然名義上是巨型「狼犬」)就停了下來,虎視眈眈地圍著哈利獨自進入的電話亭——詹姆遮遮掩掩地給他變了個小板凳踩著。

  「哈利能當我爸爸了。」弗雷德冷不丁來了一句。

  「我同意。」喬治點頭,「那麼,全票通過了。」

  「以後哈利就是我們的爸爸。」

  「爸爸!」

  「哎?哎?」莫名其妙漲了輩份的詹姆把人抱起來,「怎麼說?」

  「我爸爸當年就是靠這一手追到我媽媽的——像個麻瓜一樣打電話!」ヾ弗雷德毫不猶豫地出賣了父母,「既然哈利也可以,那我選擇哈利當我的爸爸。」

  「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你家一直住下去了。」喬治圖窮匕見。

  大黑狗「汪汪」大笑了起來,巨狼比較文明——大概因為它只會「嗷嗚」,太不狗了一點——只是裝作舔爪子的模樣,將笑臉隱藏在粗壯的爪子下。

  「看,這就是被麥格指導變形的後遺症。」詹姆指給孩子們看,「都跟你說了有些動作只有貓才會做了,萊姆斯!」

  「鹿、狗和狼,你們?」羅恩的詞彙量也是猛增。

  「沒錯。其實西裡斯的夙願是想當一個風流浪子偵探,和麻瓜警察合作拯救被綁架的小孩、尋找失蹤人口什麼的,一看就拉風得要死,所以他才拖著我們報名去學阿尼馬吉。」

  「那得是鳥類吧?」喬治很懂的,「扁毛的。」

  大黑狗忽然不笑了。

  「是呀,後來他變形成這樣,體型還這麼大,去考傲羅、傲羅都得挑揀他獸型潛行跟蹤不合格。」詹姆安慰地拍了拍好兄弟的尾巴根,成功把人再次拍美了,「自稱是人生遇到的最大挫折,難過得三天沒吃飯。」

  韋斯萊三兄弟都要笑瘋了,哈利也掛掉電話走了出來。

  「放在那裡好了,如果下一個人要踩,嚇他一跳!」詹姆隔著電話亭的玻璃又點了點那個小板凳,大概是追加了什麼惡趣味的「踩一下就消失」魔咒,「寶貝打給誰了呀,達力嗎?」

  「打給媽媽,說你有可能帶著我們去禁林,讓她做好心理准備。」哈利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乖巧以對,一副「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出發去禁林了」的表情。

  詹姆:…………

  電話亭附近一時變得很吵鬧。

  又過了一個月,被迫休學的小小巫師、被迫周末也要禁閉在城堡裡的小巫師都歡呼著奔向他們的霍格莫德。

  哈利那時早已經忘了什麼禁林的事了,他又回到了蒲絨絨班,和羅恩一起。那些詭異的夢境似乎也知道自己無聊又枯燥,甚少造訪他的大腦,幸好如此,因為哈利九歲那年,莉莉一度打算請人來教他大腦封閉術。

  「西弗就住在霍格莫德附近,我猜的。」他聽見莉莉這樣同詹姆商量,「這樣哈利只要每隔一天放學後去尖叫棚屋,學上一個鐘頭,以他的聰明要不了幾天——」

  「等等,莉莉,我問你,哈利姓什麼?」

  「姓波特啊!」

  「那他長得像誰?」

  「反正只有眼睛像我。」媽媽失笑。

  「那不就得了嘛!他去學大腦封閉術,難道能只出一雙眼睛?」詹姆撓頭,「說真的,莉莉,哈利早晚要被鼻涕精荼毒,聽說他以前還開小差,動不動請長假,這幾年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所以我們就不能讓這一天晚點到來嗎?」

  「這樣嗎?」莉莉倒也不是很堅持,似乎這個大腦大師的確不怎麼友善。

  從那一夜開始,有整整一年,哈利一次夢都沒有做過。他們家和姨媽家也恢復了一定程度的來往,比如媽媽其實從未和姨媽斷絕關系,忙不過來也會發發傳真,哈利和達力則處成了某種筆友,或者代購——好在當初莉莉一復學他們三口就從戈德裡克山谷搬了出來,新公寓裡拉了電線,什麼麻瓜玩具都能玩,饞哭好幾個韋斯萊呢!

  正當兩家關系似乎有望恢復到從前時,哈利又開始做夢了,新人物出現了,他夢見姨夫的姐姐瑪姬驅趕寵物狗咬他,還把他逼上了樹,直待到天黑。

  「噢,沒錯,佩妮前天還向我抱怨,瑪姬的狗把她家裡弄得很臭,害得她不得不給家政婦雙倍小費,還要被瑪姬嘴。」莉莉摸了摸哈利的耳朵,「其實她之前也出現過,寶貝,你只是忘記了,那時你根本記不住她的名字,你說有個『又胖又醜的女版姨夫』。」

  噢,順帶一提,哈利的媽媽莉莉·伊萬斯女士在自己親姐姐結婚當天擔任伴娘,死都不想把戒指盒遞出去,嫌姐夫長得一般。無論她姐姐佩妮怎麼安慰她,自己本身也並不出眾都不行,因為在莉莉眼裡,佩妮絕對是個文質彬彬的清秀佳人。她耿耿於懷了好幾年,終於在成功進入聖芒戈魔法傷病醫院的第二天,用魔法變走了姐夫身體裡的肥胖基因。

  有了執照,這就是治病。至於姐姐姐夫兩口子會不會被懷疑兒子是拐來的,那莉莉不管。

  「瑪姬罵佩妮什麼?」詹姆加入吃瓜。

  「她覺得主婦應該自己動手打掃房子,而不是花錢請人,這是在浪費她弟弟的錢。」莉莉翻了個白眼,「佩妮拿出女貞路那棟房子的購房合同和契稅單據,請她和她弟弟離開自己的家——卡文已經夠煩了,不是嗎?」

  「她還罵你倆死有余辜,佩妮姨媽都沒說什麼。」哈利看熱鬧不嫌事大。

  波特夫婦雙雙傻眼。又過了幾天,詹姆悄悄告訴哈利,莉莉本來籌劃的一個聖誕聚會泡湯了。

  「是因為我嗎?」哈利怪不好意思。

  「瑪姬是個無兒無女的寡婦,到時候肯定要和佩妮他們一起。你媽媽擔心她自己會干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我頂多讓長舌婦屁股著火,她最近可是在研究跨物種的器官移植。」詹姆還有些可惜,為少看了許多熱鬧,「可以給她安個牛胃,這樣就沒空說話了。」

  邁入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十年之後,哈利的夢似乎終於也厭倦了千篇一律的被忽視、被虐待與被嘲諷,開始有了新進展,夢裡他竟然也是個巫師。

  「有個叫海格的狩獵場看守會來接我,他沒有魔杖,只有一把粉紅傘,他給我買了一只白貓頭鷹,我叫她『海德薇』。」他每天早上都在餐桌上給爸媽分享。

  「記一下,詹姆,明年給他買一只雪鸮。」莉莉熟練地煎著雞蛋,「蕃茄醬飛來。」

  「你總算有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兆頭了,親愛的兒子。」詹姆把便簽釘在牆上的軟木板裡,「禁林裡也不知道為什麼,怎麼那麼多雪鸮。」

  「考文特花園那邊也有很多,每天都有許多觀鳥愛好者在那埋伏,把屋主煩得都搬走了。」

  「也可能因為破壞《保密法》被抓進阿茲卡班了。」

  「哪有!那個雪鸮種群的歷史應該和尤菲米婭差不多大吧?麻瓜早都已經習慣了。」莉莉關掉灶台,「宣布一下,我明年大概就可以畢業了,以後就專心在聖芒戈那邊了。」

  「哇——」大小波特一起驚呼。

  「要搬走嗎?我聯系律師和房屋經紀。」詹姆最先反應過來。

  「不要,聖芒戈的地段也太糟糕了,我可不想住那邊。」莉莉猶豫了一下,「事實上,麻瓜在挽留我,我的導師聯系了惠靈頓醫院,已經基本敲定了,只等我點頭。」

  「誒?」大小波特再次步調一致。

  「麻瓜醫生賺得很多,但去聖芒戈就只能拿死工資。」莉莉爽快地說,「但是……如果我去麻瓜醫院,我不能用魔法,我專門寫信給這方面的專家阿奎納斯·普威特先生請教過——順便說一句,他是羅恩的祖父,世界可真小。」

  「那不就違背了你的初衷。」詹姆淡定地說,「錢我來賺就好了。」

  「還有時間,麻瓜私立醫院一點兒也不忙。就算我像岡特女士那樣去魔法部申請一個執照自己開診所,一定也會很忙。」莉莉有些歉意地望著眼前如出一轍的父子倆,「我分給家庭的時間已經很少了。我完全沒辦法和莫麗相比,還有佩妮,就算她忙得沒時間和弗農說話,至少弗農能看見她,能和她待在同一個屋檐下。」

  「你今天這是怎麼了?」詹姆輕松地笑了起來,「好不容易要畢業了反而患得患失起來。你沒空,我有啊,哈利想你了我就揍他一頓,然後去找你看病。」

  「謝謝。」哈利面無表情。

  莉莉被逗笑了。「我就是白說一句,反正我已經決定好了。」她招呼了哈利一聲,「該上學了,走——我換了一種新的柔性洗滌劑,詹姆,不會破壞瓷器手繪的花紋,兩滴就夠了,還有施咒的時候不要那麼大力——」

  1991年1月,莉莉·伊萬斯畢業於倫敦國王學院。


第147章 1981·好兆頭(三)

  畢業典禮上十分熱鬧,伊萬斯博士的父母姐姐、丈夫兒子固然都來了,為什麼她丈夫的兄弟(無血緣)、兒子的兄弟(也無血緣)、兒子兄弟的爸爸(這個真有血緣)也一起來了呢?

  「謝謝你,莉莉,也祝賀你,真了不起。」亞瑟·韋斯萊誠懇地和她握手,「否則我這輩子大概也沒機會參加麻瓜的畢業典禮。」

  「麻瓜也天天都這麼穿嗎?」西裡斯很少穿得這麼正經,麻瓜正裝襯得他幾乎有一種不可褻瀆的英俊感,「我以為只有鄧布利多才每天不厭其煩。」ヾ

  「一年只穿一次。」要開始了,莉莉起身匆匆吻過每一個自己愛的人,「詹姆呢?」

  「尿急。」西裡斯和盧平面不改色。

  「他早晨連慣喝的咖啡都沒喝。」哈利毫不猶豫地拆了父親的台,數不清第幾回了。

  莉莉眯起眼,她太熟悉這幫人的尿性了。她望向台上,准備和每一個畢業生握手擁抱並恭喜的院長……不會吧?不會吧??

  她要殺了詹姆·波特!才不用勞煩那個伏什麼鬼!

  「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落在西裡斯和盧平中間,是一個……娃娃?好在畢業生們正陸陸續續起身排隊,暫時無人注意這邊。

  「這是什麼?」西裡斯隨手把娃娃塞進孩子懷裡。

  「說實話有點兒像詹姆。」盧平歪著頭打量,「你不覺得嗎,大腳板?」

  當然像啊,看看這一頭亂發,這眼鏡,這——誒?哈利撥開娃娃的劉海,發現它腦門上居然有一道閃電型的傷疤。

  這是他自己?哈利大驚,還有誰知道他夢裡多了一道疤的事嗎?他甚至沒和爸爸媽媽說過——因為爸爸絕對干得出幫他無痛長疤的事來。

  娃娃奮力眨了眨塑料眼珠。

  是爸爸,哈利放心了,把娃娃摟緊,朝他一邊隨大流一邊不放心地頻頻回頭的媽比了個「OK」的手勢。

  他以為母子間總有些默契在的,壓根不知道那位令人尊敬的醫學院院長硬是被伊萬斯博士臉上殺氣騰騰的表情嚇了一跳。

  「祝賀你。」院長干巴巴地說,「願你能一直秉持希波克拉底——」

  「噢梅林,不,上帝啊!」莉莉·伊萬斯的表情變得很慌亂,「我真的很抱歉,詹姆不會說拉丁語。」

  「什麼?」院長也傻了。

  「沒事。」伊萬斯博士的表情緩和下來,「請您繼續吧,先生,很感謝您這些年對我的幫助。」

  典禮結束後畢業生和家屬往往都會選擇在學校裡多待一會兒,哈利很期待來一張大合照什麼的,但他的爸爸至今還是個兒子模樣的娃娃——西裡斯、盧平和亞瑟滿頭大汗地忙活了半天,竟然都不能解咒。

  哈利只好跑去伊萬斯祖父母那邊賣萌,企圖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麻瓜們真的很難不露出「你們到底行不行啊」的鄙視表情。

  新科博士莉莉·伊萬斯對此表示接受良好:「至少娃娃不會膽大包天地想給我惹麻煩。」

  娃娃急得把假睫毛都眨掉了,莉莉只是冷笑。

  「我想拍大合照。」哈利只好又跑回來向媽媽撒嬌,羅恩在旁邊一臉便秘,十歲的大孩子還玩這套真的挺惡心的。

  「好吧,既然是哈利的願望。」莉莉立刻就松口了,看上去也在等台階,「媽媽當然要讓哈利心願達成。」

  她又和父母說了一聲,披著隆重的麻瓜學士袍向禮堂外走去。哈利與羅恩對視一眼,拔腿跟了上去。

  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冬日的陽光雖然稀薄,但逆著光去看,還是只能看見一輪泛著虹彩的柔和光暈,將來人籠罩在裡面。

  「西弗!」莉莉輕快地跑過去,「我就知道是你。」

  「趕在波特打暈那個麻瓜老頭之前,剛剛好。」光暈裡的人說,哈利對這個名字有印像,似乎是個很難相處的大腦大師。

  「哇,你怎麼穿得……這麼、這麼——」莉莉好像和他很熟,「想不到你還會穿燕尾服,剛剛亞瑟的正裝仔細一看還不配套呢。」

  「我以前穿過,很多次。」大腦大師說,「很久之前了,麻瓜的重要場合都得穿,比如入學、畢業、授勛還有葬禮。我上一次穿它,還是四十年前,蓋爾祖國的誕生日,我只能替她去看,那個時候我似乎就有些格格不入。」ゝ

  「我很抱歉。」莉莉顯然明白他說的是誰。

  「真的不用抱歉。」光暈裡的人似乎在微笑,「我也沒有精神病。」

  「是啊,你沒有。」莉莉干巴巴地迎合。

  「真的沒有。」

  「對對對。」

  「所以莉莉阿姨為什麼老覺得那人有病啊?」連羅恩都看出來了。

  哈利不知道,哈利只是好奇,為什麼大腦大師會知道他夢裡有個疤呢?額頭那麼大,連位置都分毫不差,因為他是玩大腦的嗎?

  等到從重獲自由身的詹姆·波特跌跌撞撞跑出來找人時,大腦大師已經離開了。

  「是鼻涕精對不對?」盡管他氣得要死,但在老丈人和超凶大姨姐面前也只敢吼這麼一句而已。

  哈利都沒敢告訴他這位鼻涕大師還是和媽媽合完影再走的。

  兩個周之後,洗好的相片寄到了。哈利借著幫忙分門別類的機會,終於看清了光暈裡的那張臉:

  一個長頭發鷹鉤鼻男人。

  哈利很快就在夢裡見到了這張臉……的親戚——一張九成相似的面孔,但是更年輕,衛生習慣似乎不太好——然後被氣得火冒三丈。

  由於妻子值夜班而抱著枕頭跑來找兒子一起睡的詹姆被拳打腳踢地粗暴弄醒:?

  「他故意找事!沒事找事!」哈利憤怒不已,「斯內普是不是有病啊!」

  「現在早早發現也是好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和你張口,兒子。」詹姆打了個哈欠,「你爺爺跟我交代這事兒的時候也很慚愧,反正他上學的時候就已經在被針對了,可能是我爺爺結下的梁子吧?」

  父子倆一交流,發現彼此遭遇的都是某種常態,一時不知道該心酸還是憤怒。

  「他也叫西弗勒斯·斯內普嗎?」哈利揉著眼睛問。

  「親戚之間有重名很正常吧?」詹姆完全不以為意,「比如巴蒂·克勞奇,父子倆連昵稱都是一樣的,當爹的成了魔法部長,當兒子的本來也是晚我們幾屆的天才學生,結果現在跑來找你媽媽看抑郁症。」

  哈利不說話,不是很關心別家。因為他發現一個問題:如果有兩個西弗勒斯·斯內普的話,為什麼現實世界沒有小的這個,而夢裡的世界沒有老的那個呢?

  因為伏地魔嗎?他這麼厲害的嗎?

  「睡吧!」詹姆率先倒了回去,「明天還要找你媽媽吃飯去呢!」

  「吃什麼?」

  「Greggs吧,行嗎?」

  「比夢裡吃得好。」

  「乖∼」

  莉莉·伊萬斯的夜班一上就是兩天一夜,畢竟現在和麻瓜交流得多了,巫師能給自己整的么蛾子也越來越多。指望他們能自己穩穩當當地跑去麻瓜醫院看個病,笑死根本不可能,假證都變不齊全。

  波特父子找飯吃的動作十分熟練,提前一天訂好快餐,送餐地址是淘淘有限公司門口長椅,莉莉會披一件麻瓜長外套出來,她坐著,父子倆就蹲馬路邊上,拿長椅當小桌板用。

  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你今天下午能回來嗎?」詹姆不抱什麼希望地問。

  「應該能。」莉莉摸了摸哈利的頭,「如果哈利現在就收到貓頭鷹的話,明天我們就能去對角巷啦!」

  「還沒放假呢,怎麼可能!」詹姆失笑,「干脆就拜托海格幫忙帶他去吧,我們兩個去過二人世界。」

  「那也行!」

  哈利:?

  不久之後,詹姆在亞瑟的建議下正式購入了一輛房車——後者是自己就想買、好改造了之後帶全家人出去玩。詹姆沒有辦理任何執照和牌照,因為根本也不上路,他只是需要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還能讓三個人都坐在一起吃飯。

  但還是吃了山一般多的違停罰單。麻瓜交警才不管你這些。詹姆越解釋,他們越覺得在荒涼背街一棟廢棄大樓前停一輛嶄新的房車……明顯是有問題啊!莫不是要■毒■毒?

  「總之就是這樣。」哈利一邊排弗洛林·弗斯科的冰淇淋,一邊跟羅恩解釋,「我爸爸算了一個簡單的加法,發現每月的罰單加起來他能租下整個聖芒戈大樓,所以他就把房車轉給了你爸爸,自己在聖芒戈對面租了一個門頭,目前正在開業准備中。」

  「賣什麼?」

  「媽媽喜歡吃什麼就賣什麼。」哈利聳聳肩,「每月會換新菜單。」

  「有錢人的生活我不懂。」羅恩接過兩人的冰淇淋。

  「這不能算,至少我們把錢花在了有用的地方。」哈利又道了聲謝,「爸爸至少沒有在郊區維持一個標准規格的魁地奇球場,一年也不和西裡斯他們去打一次。」

  「誰做飯啊?」羅恩大概是真餓了,「說真的,如果你們能請來阿利安娜的寶貝廚子,十年內分店就能開到愛爾蘭。」

  「一開始打算找小精靈的,畢竟零成本,後來發現小精靈太固執——哎喲!」有人從他們身後經過,惡狠狠地撞了哈利一下,他整個臉都埋進了冰淇淋裡。

  女孩只是瞪了他們一眼,一點兒道歉的意思都沒有。

  「你等等!」羅恩不樂意了,「把人撞成這樣甩甩手就走嗎?你也是今年的小巫師嗎?」

  「原來奴隸主也會受到傷害啊!」女孩陰陽怪氣地說,「和那些可憐的小精靈奴隸收到的虐待相比呢?」ゞ

  「噢赫敏!」哈利臉上還糊著冰淇淋,人已經很高興地笑了起來,「你就是赫敏·格蘭傑對不對?」

  女孩警惕地望著他。

  「我是哈利·波特,這是羅恩·韋斯萊。」哈利毫無覺察,熱情地走上前,「聽著,或許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也說不定——哎!」

  赫敏狠狠地踩了哈利一腳,敏捷地從男巫包圍圈裡逃走了。

  「什麼情況?你夢到過她?」

  「是啊,事實上我們都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夢裡的我不知道該怎麼進站台,還是莫麗阿姨鼓勵我呢!」

  「那好朋友是怎麼回事呢?」羅恩干脆拿這個下飯,津津有味兒地吃起了冰淇淋,哈利只好去再排一個,還得請求弗洛林·弗斯科幫他把臉清理干淨。

  「連眼屎和鼻毛都搞定啦!」男巫喜氣洋洋地說。

  「倒也不用告訴我——我的意思是,謝謝您。」哈利干笑,「是這樣,羅恩,是你嫉妒人家學魔咒又快又好,把她惹哭了——反正我夢到的就是這樣——我們又把一頭巨怪鎖進了她躲著的盥洗室……」

  「你夢裡的我們倆……品德似乎有些……瑕疵?」羅恩委婉地提出了異議。

  「無意間、無意間鎖的!」哈利差點笑噴,「所以我們又回去救她嘛,然後我們就好上了。」

  路過的弗洛林·弗斯科腳下一滑:「注意用詞,孩子!」

  羅恩倒是沒有糾結霍格沃茨為什麼會放任一頭巨怪亂跑——如果說波特夫婦是第一批追連載的讀者,那他就是第二個。反正迄今為止哈利給他講的故事裡,只有「海格養龍」那段看上去像是真的,羅恩甚至已經提前和查理通過氣,以防萬一海格就是想養龍,哪怕那蛋他是花錢買的呢?韋斯萊,就是這麼靠譜!

  「就我們兩個真的不要緊嗎?」他惴惴不安的反而是,今天就只有他和哈利兩個來買入學必需品。

  聖芒戈的治療師們要請假真是千難萬難,「家裡小孩要上學了」難得算是有理有據、名正言順的一個借口,成功請假的巫師們也不會有什麼背棄病人的心理負擔——因此波特夫婦一權衡,發現自己還是想過二人世界。

  然後他們就大撒手了,決定狠狠地鍛煉鍛煉兒子。詹姆幫哈利開了個戶,他接觸不到貨幣,只能在付賬時報上自己的戶號——眼下巫師們還是很淳樸的,還沒有麻瓜「污染」太多,如果哈利管不住手瞎買,店員寧可不賺錢也不會劃他的賬。

  韋斯萊夫婦遂欣然把羅恩也送了過來——能減輕一下負擔總是好的,他們還有四個孩子要顧,總不能把金妮一個人扔家裡吧?

  「怕什麼?對角巷之前都來過多少次了,閉著眼睛我也不會走到翻倒巷去。」哈利優哉游哉,一點兒都不著急,他現在回去根本進不了家門,「就算去了我也不怕。」

  「那麻瓜出身要是去了呢?」羅恩搗了搗他的肋骨,「看,這不是你說的那個什麼赫什麼格什麼的?」

  還真是!女孩蓬松的棕發在人群中十分顯眼,這不僅使她臉蛋顯得特別小,也讓她的頭看上去特別大(「天生是當學生會主席的料。」羅恩語)々。哈利還沒來得及笑,就發現赫敏有點兒不對勁:她的眼睛緊緊閉著,兩手在人群中胡亂摸索、堅定不移地偏離了方向。

  前方翻倒巷,水平不濟的成年巫師進去也得脫層皮。

  哈利和羅恩費力地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赫敏身邊。她看不見他們,卻仍舊固執地要去往陰暗的背巷。

  「你爸爸媽媽呢?」哈利大聲問她,用自己的身體攔在赫敏面前,赫敏不理他,一味悶頭衝撞,「誰是負責領路的教授?講解員呢?」

  「她穿著摩金夫人的樣袍!」羅恩喊了起來,他被別針扎傷了手。

  「走!跟我們走!」哈利去扯她,「那裡不能去!」

  「我覺得她是中咒了。」羅恩捂著手背,謹慎地說。

  哈利一分神,赫敏已經像截火車頭一樣撞開了他的手臂,第二次從男巫包圍網裡掙脫了。她大步地跑起來,長發在腦後飛揚,毫不遲疑地一頭扎進了翻倒巷。

  「沒事,等我們進入青春期,男巫會把自己的力量拿回來的。」羅恩安慰他。

  「追啊!」哈利拉起他就跑。

  翻倒巷哈利也不是沒來過,但是從與麻瓜世界接壤的另一頭,之前那完全屬於在淺水區濕了濕腳就敢號稱自己搏擊過風浪的吹牛皮行為。

  但他急著找人,還拖著個羅恩不停地大驚小怪、嘰嘰喳喳,一時半會也顧不上觀察周圍的情況,甚至感覺不到害怕。他眼睛只緊緊盯著那一小片校袍角,一刻也不敢放松。

  哈利拐了個彎,側身一彎腰避開從天而降的什麼節肢動物怪獸,終於捕捉到了赫敏的蹤跡。

  好消息:她不跑了;

  壞消息:她站在一個賣死人指甲的女巫面前抓起一把要往嘴巴裡塞啊啊啊啊!

  「不——能——吃!!!」哈利原地站穩,雙手握住被他拖著跑了一路、險些跑吐的羅恩,腰上猛一發力,順勢把朋友整個甩了出去,「走你!」

  身不由己的羅恩把賣指甲的女巫整個撞翻進了陰溝,最後砸向赫敏,兩人一骨碌滾在了髒兮兮的青苔地上。哈利連忙上前拉人,那個女巫人還四仰八叉地起不來,手已經在掏魔杖了!

  現在他要拖著兩個人跑到吐了。麻瓜醫生說他運動神經發達最好是真的!不過跑著跑著,哈利漸漸感覺到赫敏似乎是醒了,因為她那一側的負擔越來越輕,最後赫敏甚至追上了他。

  「我參加幼童級別的童子軍拉練,第一個抵達終點。」赫敏驕傲地說。

  哈利不知道啥叫「幼童級別」,也不知道啥叫「童子軍拉練」,但不妨礙他點了點頭,大聲誇道:「厲害!」

  然後變成兩個人拖著羅恩跑。

  「我、我覺得差不多了……」羅恩氣喘吁吁地抗議,「再這麼下去,我就要差不多了。」

  哈利回頭看了一眼,賣指甲女巫並沒有追上來,大概她也覺得……往翻倒巷深處跑,會死得更快?

  「我們這是在哪兒啊?」赫敏熱血下頭,開始覺得害怕了。

  「不知道。」哈利誠實地說,「我只知道我教父在這裡開了一間酒吧,專門做一些灰色業務,也接麻瓜的單……所以我們只要找到那裡去,就安全了。」

  「你帶路吧!」羅恩和赫敏異口同聲。

  「顯而易見我是從麻瓜那頭進的啊!」哈利有點崩潰。

  「要不我們去旁邊的店鋪避一避難?」赫敏天真爛漫地指著一家名叫「博金—博克」的店說,「正經店鋪總不敢亂來的吧,不要納稅嗎?」

  「對角巷那些店鋪是不敢。可惜這裡是翻倒巷。」

  「那問問路總可以的吧?」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回答你呢?為什麼要告訴你正確答案呢?」

  「我有錢!」赫敏掏出一疊加隆。

  「快放回去!」哈利和羅恩爭先恐後地撲上來,但是已經晚了。

  街頭巷尾那些不知道干什麼、總之鬼鬼祟祟聚集在一起的男巫女巫們都圍了上來,顯然已經暗中觀察了很久。他們一個個都圍著及地的長鬥篷和兜帽,連臉都不露,哈利只看得到一個個半明半暗的大下巴。

  「要去哪兒,孩子們?我可以護送你們過去。」

  「不、不用了,我們可以自己過去,謝謝。」羅恩怪有禮貌的。

  「我們要去不祥酒吧,我是老板布萊克的教子。」其實哈利壓根不知道西裡斯的名頭到底值多少錢。

  「只是教子?」黑鬥篷們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侄子!」羅恩福至心靈,「所以才又當了教父子。」

  「胡扯!」有人勃然大怒,「馬爾福都是金發!」

  三人果斷拔腿就跑!

  「就不能是貝拉特裡克斯的兒子嗎!」羅恩緩過一口氣,居然能邊跑邊吼了。

  「哎喲我可去你的吧!」哈利小聲哀嚎。

  「讓貝拉特裡克斯在監獄裡給你生個攝魂怪混血!」黑鬥篷們又是笑又是叫,感覺腦子不太正常。

  三人又是一頓沒頭亂撞,竟然也撞到一處狹窄曲折又陰暗的無人岔路,簡直像是石頭怪獸的一截腸子。但優點是,只要他們緊貼牆壁,追兵很容易就會忽略過去。

  「哈利你別老是摳我大腿。」羅恩哼哼唧唧,「怪癢的。」

  「我沒摳,我兩只手都在這兒。」

  那就更不可能是赫敏了,她要是能隔著哈利給羅恩搗亂,那手臂得長到能拖地。

  後知後覺的哈利和羅恩驚恐萬分地低下頭——

  牆壁裡無聲無息地伸出兩只青灰色的枯手,蓄著長長的指甲,正扣住了羅恩的大腿,試圖將他整個人都拉進去!

  「啊!!!!!!」小巫師們放聲大叫!


第148章 1981·好兆頭(四)

  首先聞聲趕來的是追兵,他們搶走了赫敏的錢,又一一捏過孩子們的臉頰。

  「新生吧?十一歲有些老了。」有人挑剔,「我不要。」

  「你不要我要,我不嫌老我牙口好!」另一個黑袍子倒是很滿意,「大不了我只挑四肢內側的嫩肉,這樣還能讓他們活著換贖金。」

  正當小巫師們瑟瑟發抖的時候,救兵來了。

  沒有五彩聖光,沒有光屁股的小天使充當氣氛組,也沒有焚燒乳香的奇異味道,救兵一共就兩個,從遠到近地把黑袍子們一個個撂倒,最後來到他們跟前,順手把赫敏的錢還了。

  哈利發現這兩個人他全認識,男巫是媽媽的忘年交、她非認為人家有精神類疾病的霍格沃茨黑魔法防御術教授西弗勒斯·斯內普。夢裡的同名男巫更年輕些,教的是魔藥。

  另一個女巫看上去和羅恩的媽媽差不多大,穿著天藍色玫紅波點的巫師袍,女帽是深紅色的,上面還點綴了一只藍毛線勾的貓貓頭。她把羅恩強行從黑手手裡抱了出來,那手還要強,被她的魔杖不輕不重地一戳,立即就縮了回去——米勒娃·麥格教授,不出意外地話會是哈利的院長。

  「我還以為你會說些什麼呢,西弗勒斯。」麥格教授擦了擦額頭的汗,「這不是你的風格。」

  「怎麼……」一看到三個倒霉蛋就當場怔住的斯內普教授沉默良久,「又是你們三個?」

  「我我我我不明白。」羅恩哆哆嗦嗦。

  「不明白?」斯內普教授冷笑,「韋斯萊,你家的人背後是怎麼叫我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那我知道你是誰了……」羅恩失魂落魄,「我完了我!」

  哈利本來還覺得夢境內外、老少兩代定然是不一樣的兩個人,現在看來,好像也差不多?但他又有什麼可慌張的呢?又沒開學,扣不了分也關不了禁閉,嘻嘻!

  莽了!

  「我注意到您似乎在暗示我們故意惹事,先生。」哈利不卑不亢地說,「事實上我們是在助人為樂——這位格蘭傑在摩金夫人長袍店試穿校袍時不知道被誰施了惡咒,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我們是為了把她從翻倒巷裡拉回來。當然,後續迷路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我注意到你在污蔑你未來的教授,波特。」斯內普教授隨口反擊,「對角巷裡全是成年巫師,為什麼要勞動兩個連自己魔杖都沒買的小巫師去救人?自己想出風頭就直說,我還不知道你們?」

  「你怎麼就知道我們了?」哈利立即火冒三丈,口不擇言,「你也做了十年的噩夢嗎?」

  麥格教授忙著檢查三個孩子有沒有受到傷害,一直沒空說話,此時也忍不住了:「我想我們還是先走吧,要吵架也好,查案也好,翻倒巷顯然都不合適。」

  斯內普教授以一種很難以形容的目光看了哈利一眼,這反而是哈利熟悉的。因為夢裡他那個如出一轍的年輕表親,也常常用這種眼神看他。

  「走吧。」他收回目光,「我們去找斯拉格霍恩,他負責引導格蘭傑不是嗎?看看他闖下多大的禍吧!」

  對角巷老牌名店、也是整個巫師世界要價頂頂高昂的餐廳「W&W」裡,霍格沃茨斯萊特林學院院長、魔藥學教授霍拉斯·斯拉格霍恩正在與他較為傑出但絕對是最有錢的學生一家三口共用茶點——還不到用午飯的時間。

  「惡……一嘗就是麻瓜貨色。」一個下巴尖尖、皮膚蒼白的小男巫輕輕將手裡咬了一口的橙子瓣扔進餐碟裡。

  「那你就別吃。」他同樣一頭金發的母親嚴厲地看了他一眼,「為了一口吃的隨意表露情緒,這種庶民做派是誰教你的?」

  「霍格沃茨裡良莠不齊,如果德拉科不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的確有可能被帶壞。」他的爸爸贊同地點點頭,轉向上手胖嘟嘟塞在扶手椅裡的男巫,「還多麻煩您多看顧德拉科,先生。」

  「只要小馬爾福先生被分進斯萊特林。」斯拉格霍恩教授漫不經心地撥拉著手邊一盤有機特供菠蘿蜜餞,「一定會的吧?」

  金發美麗女巫,也就是馬爾福夫人了,微微低頭,露出一種難堪的神色。馬爾福家當然都是很穩定,沒有一個馬爾福背棄過斯萊特林,斯拉格霍恩的話分明指向她——布萊克家的血液裡似乎天生帶著一種不安定的成分,單她這一代,安多米達去了拉文克勞,最後私奔和麻瓜出身結了婚;西裡斯去了格蘭芬多,最後翹家出走,全當親人都死了;聽說再往上數幾代,還有一位為麻瓜種如痴如狂、最後硬生生被害死的,倒不知道他是不是斯萊特林。

  「這倒不一定了。」馬爾福先生卻失笑,「我相信德拉科無論去了哪所學院,他都是一個馬爾福,純血的高貴光芒會永遠在他身上閃耀,屬於馬爾福家族的優良品質也會永遠在他的血管裡奔流。」

  馬爾福夫人松了一口氣,望向丈夫的目光裡滿是柔情。唯有那位吃個沒完的小馬爾福先生愀然不樂,仿佛他爸爸的一番話把他看扁了似的,他反而更想要去斯萊特林了。

  正當這時,「W&W」來了新客人。顯而易見他沒有預約,也不是會員,但侍應生們沒一個敢把人往外趕的。

  「西弗勒斯!」斯拉格霍恩教授「呼啦」一下子站了起來,熱情洋溢,「還有——噢,米勒娃!今天可真難得,你們也開始請學生吃飯了?」

  「你不認識她嗎,霍拉斯?」麥格教授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瞧瞧這孩子。」

  她手臂裡攬著驚魂未定的赫敏。「你不認識她了嗎?」她嚴厲地注視著同事。

  「啊?」斯拉格霍恩教授茫然一時,「噢!你、你是——格蘭傑小姐?天啊,你看上去好狼狽,衣服上沾的是什麼?哎呀……我就不問你去了哪裡了哦,要知道一個好女孩是不會主動去那種地方的。」

  「霍拉斯!」麥格教授勃然大怒,「如果你能夠堅守崗位,格蘭傑小姐也不會被人施了惡咒、差點兒在翻倒巷遇見危險!」

  斯拉格霍恩教授明顯慌了。「那你們去找給她施咒的人去啊!」他反復地捋著海像胡子,站起來又坐下,一身肉在椅子上堆來堆去,「還有,通知她家人她找回來了沒有?人家父母得多擔心哪?」

  「是否真的存在這樣一個惡咒,誰也說不好。」那位馬爾福先生忽然插話,聲音如他的金發一般絲滑鋒利,「畢竟誰說泥——」

  馬爾福夫人忽然大力地咳嗽了一聲,馬爾福先生如夢初醒,他小心地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斯內普教授,立即改口:「——麻瓜出身不能自動自發地向往翻倒巷呢?好女孩不該去,壞女孩就說得通了。」

  「赫敏不是壞女孩!」羅恩絲滑掉入(代他人)自證陷阱,「她得過什麼幼崽童子軍的第一!」

  「我們見過她中咒後的樣子,我可以作證。」哈利比羅恩強不到哪裡去,「我媽媽說鄧布利多教授有一個冥想盆,你們可以提取我和羅恩的記憶。」

  「是你。」赫敏忽然小聲道,她緊緊依偎著麥格教授,眼圈通紅,但就是不哭,「是你做的,你以為我會嚇得忘掉?還是以為我聽不見?」

  她目光筆直地指向馬爾福先生,旁邊的小馬爾福也被掃射到,不由瑟縮了一下。

  馬爾福夫人疑惑地看了丈夫與兒子一眼,隨即瞥了瞥赫敏:「既然找回來了,還是去聖芒戈看一看有沒有後遺症的好。」

  赫敏的目光在三位馬爾福身上一一掃過,又看了看斯拉格霍恩,最後才是斯內普。她咽了咽口水,努力鎮定開口:「我去長袍店買校服,店裡人很多,後來這位馬爾福先生帶著他的兒子進來,就站在我一側試衣服,他的卷尺和別針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一直往地上掉,他就讓我幫他撿,我拒絕了。」

  羅恩喝了一聲彩!

  哈利在現實世界也聽說過馬爾福,夢裡更是已經同這位少爺起過好幾次衝突。縱然他明知眼前的馬爾福沒有一個臭名昭著的黑巫師主子,但、但……

  冷靜啊,哈利!現實和夢境是不一樣的啊!

  「我拒絕,他就很生氣,一直罵我,還說我是『泥巴種』。」赫敏清晰地說出那個詞,在場所有人面色都變了,甚至包括啞炮侍應生。

  「你胡說!」德拉科·馬爾福大喊,聲音都快岔劈了,「我沒有!」

  「我這就聯系鄧布利多拿冥想盆。」一個森冷柔滑的聲音陰惻惻響起,「五分鐘。」

  「不、不!」馬爾福夫人立即起身,疾步走到斯內普身邊,姿態很是謙卑,「德拉科還小,先生,他只是被帶壞了——」

  「他被誰帶壞了?」斯內普卻不肯罷休,「誰是純血家族育兒室裡那個道德敗壞的小巫師,說出他的名字,趕在開學前還來得及召開董事會收回他的入學通知書。」

  「是、是克拉布!」德拉科還算機靈,「是文森特·克拉布教我的!」

  但斯內普教授只是嗤笑了一聲,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只是示意赫敏繼續。

  「我一直沒理他,他就更生氣了,我量完數據要去找摩金夫人把樣衣還給她時,聽見他和他爸爸告狀。」赫敏吸了吸鼻子,「他爸爸說,不要緊,德拉科,看爸爸給她一個教訓,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只是一個……誤會。」馬爾福夫人勉強說道,「令人遺憾,我真的很遺憾。」

  羅恩怒發衝冠,哈利拼命拉著他。這當口他還有心情比較兩個斯內普的不同,顯而易見如果是夢裡那一個,他一定會眼睛都不眨地幫馬爾福顛倒黑白。

  「現在難道要為了這樣一樁小事鬧到威森加摩去嗎?」馬爾福先生還在硬撐,「恕我直言,小巫師們還沒有入學,二位並沒有管轄此事的權力。」

  「小事?」赫敏終於按捺不住了,她淚水漣漣地想說什麼,卻被麥格教授按住了。

  「來的路上我已經報了警。」她輕描淡寫地說,「所以也不勞你擔心,霍拉斯,此時此刻傲羅想必已經在摩金夫人長袍店與格蘭傑的家人一起提取了口供和證據,現在正兵分兩路,朝這邊趕呢!」

  事涉黑魔法與黑巫師,來的當然是傲羅了,但斯內普教授卻立即站了起來:「我得回去了。」

  「什麼?」麥格教授一愣,隨即走到斯內普身邊,「你把……帶出來了?」

  斯內普露出一副很是無語的神氣,他拍了拍長袍左胸前一個隱蔽的口袋,那裡竟然探出一只白底紫粉花紋的漂亮鸚鵡。

  「嗨,米勒娃……」鸚鵡居然還會說人話,不僅會說話,哈利愣是能從中聽出一陣底氣不足的心虛。

  「嗨,蓋爾。」麥格教授咬著牙說,「走走走,快走!你帶的學生我來搞定。」

  然後斯內普就走了,非常瀟灑地,毫不留戀地,走了。留下一屋子老中青小巫師面面相覷,十分不解。

  「西弗勒斯得回去……呃,打掃衛生。」麥格教授顯然並不擅長撒謊,「他還得洗碗、洗衣服、晾衣服然後遛狗,對,沒錯,就是這樣。」

  感覺已經是可以告她造謠傳謠的程度了,哈利無力地想,還不如說是回去拿冥想盆呢!這副說辭一出口,除了斯拉格霍恩愈發緊張之外,馬爾福們都快擊掌歡呼了。

  「我沒有啊,米勒娃,我什麼都沒干!你得代我向……她轉達,當然,我會親自找西弗勒斯解釋。」他都快語無倫次了,顯然想明白了斯內普為什麼要突然離開。

  「你——哦,抱歉,我有時候常常會忘記你們是同齡人。」麥格教授挑了挑眉,「我會轉達的,霍拉斯。但你也知道,我們認識也沒幾年,她可不一定聽我的。」

  哈利怎麼覺得……她見到同事這副害怕的衰樣,居然還有點幸災樂禍?

  「拜托拜托!」斯拉格霍恩教授急了,「要不我還是辭職算了……」

  傲羅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交談,同來的還有赫敏的家人。赫敏一頭扎進格蘭傑太太的懷裡小聲哭了起來,哈利拉著羅恩走遠了些,聽麥格教授和一個黑皮膚男傲羅交流情況:

  「孩子們進入翻倒巷前的事情經過已經還原出來了,翻倒巷內的部分還要看我們另一組同事的進展。」黑皮膚男傲羅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格蘭傑小姐的確是在摩金夫人長袍店內遭到襲擊,借著密集客流從店鋪後門離開,在遭到波特先生與韋斯萊先生的阻攔之後仍不改初衷。」

  「能查出是誰干的嗎?」麥格教授緊緊盯著馬爾福一家。

  「很遺憾。」男傲羅嘆了口氣,「許多客人都承認,他們聽見了『給個教訓』那句話,但在一家客流量如此密集的店鋪裡,所有人都想趕緊量完好脫身,沒有人關心別人發生了什麼事。僅僅憑借一句話,無法構成嚴整的證據鏈。」

  德拉科·馬爾福響亮地笑了一聲。

  「但也不是不能試一試。」男傲羅迅速轉頭看了他一眼,「畢竟還有那句『M word』佐證,克勞奇部長上台後一直堅持不懈地打擊極端血統主義者。如果你們願意花點錢聘請律師的話,我知道有一位,可以介紹給你們……全盛時期她是很貴,後來發了一筆大財,也常常做些義務勞動。」

  「哦,我想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麥格教授微微一笑,「她是我媽媽的表親,提我的名字可以打折。」

  「見諒。」羅恩很上道地對赫敏一家人點點頭,「咱們巫師社會就是這麼小。」

  「一切好說!」那位馬爾福先生儼然一副變色龍姿態,笑容滿面地大步走了過來,想要握手,卻發現握誰都不合適,就算他樂意去握格蘭傑先生,格蘭傑先生也一副「沒消毒的髒東西」的模樣躲開他,最後只好握住了男傲羅,「一切都可以商量,對不對?部裡,學校,還有這位無辜的麻瓜種小姐,一切都可以談!我們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還是得請律師。」男傲羅完全不為所動,「還有,賠償金的單位要是英鎊。」

  馬爾福先生渾身一僵,臉色都青白了。

  這件事最終怎麼解決的,哈利和羅恩就不知道了。麥格教授在問明白他倆為啥會手拉手出來逛街之後,只是笑著給他們打包了一籃子甜點(記斯拉格霍恩的賬)並保證寫信去各自家裡狠狠宣揚一番他們的英勇事跡,就把他們打發了。

  「我覺得我還是會挨揍。」羅恩悲觀地說,「我要在你家住到開學。」

  「好得很,那亞瑟叔叔和莫麗阿姨就會寄一封『合法打人授權書』之類的東西過來。」哈利樂觀地說,「我們應該交換,你爸爸媽媽總舍不得打我,金妮還會幫我求情。」

  「早知道不出來了,我們就在翻倒巷裡一直找、找到西裡斯的酒吧為止,然後在那裡住到開學。」羅恩嘆了口氣,「我想改一改我們的購物計劃,哈利。」

  「同意,先去買魔杖。」兩人一拍即合。

  「鳳凰班」是鄧布利多學校的畢業班,小巫師們已經開始拿著一根硬質實心長塑料棍練習一些常用疑難咒語的施咒手法了,用阿利安娜的話來說,就是「這要是還不行,就是你們腦子不行」。

  如果他們一進入對角巷就去買了魔杖,那剛剛在翻倒巷,就不用只能一路狂奔躲閃了,回個「門牙賽大棒」也行啊!

  路過「咿啦」貓頭鷹商店時,哈利進去提貓頭鷹——雪鸮不少,但每一張或嚴肅或抽像的鳥臉都不太一樣,好在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海德薇。

  缺點是太重了沒辦法提著逛街。

  「你給她起個名字,她就是你的小鳥啦。」店員寵愛地望著猛禽,「貓頭鷹是很有靈性的小動物,她可以自己找到你家去。」

  「叫『海德薇』!」哈利響亮地說。

  「現在摸一摸它,這兒……輕輕拍拍她的喙,說,『海德薇,去家裡等我』。」店員引導著他將海德薇從棲枝上擎下來,先進籠子認一認環境,再親手將籠門打開,「家裡沒有人也不要緊,她會自己在附近轉一轉,找找吃的。」

  「哇哦!」哈利追逐著雪鸮騰空而起的身影,痛快地付錢買了一大堆鳥糧和營養品。

  「霍格沃茨新生吧?」店員面不改色地劃掉一半數量,「塔樓不是封閉的,貓頭鷹想吃什麼可以自主覓食,附近就是禁林,裡面什麼沒有?還有她一個近親種群呢,不要擔心,等你畢業住在城市裡,記得要多補充這些東西。」

  第一次見識「寧願自己不掙錢也不讓你亂花錢」的哈利喏喏連聲。

  他出了門就趕往奧利凡德魔杖店,剛剛好排到羅恩,他拿哥哥查理的舊魔杖折價換了根新的魔杖,十四英寸,柳木,獨角獸尾毛。

  「有點像莉莉阿姨那根,不過比她的長。」羅恩興奮地說,揮舞魔杖像騎士揮舞他的寶劍。

  「這說明你以後會長得很高!」哈利也很高興,但很快他就樂不出來了,因為魔杖們似乎都不太中意他。

  「沒事,孩子,當年你媽媽也是這樣。」奧利凡德先生善解人意地搬來一些塵封已久的盒子,「我們甚至還中場休息玩了一會兒。喏,半個世紀以內的新貨沒有適合你的啦,試試這些!」

  哈利雙眼無神,哈利抬不起手。

  「你就當是在練習施咒手勢!魔杖不比阿利安娜批發的麻瓜塑料棍要輕?」羅恩興致勃勃地建議,什麼人哪,兄弟受苦他看戲!

  眼看著誕生自世紀初的紙盒子也越來越少,哈利一陣絕望。聽說霍格沃茨會記錄小巫師與分院帽之間拉扯的時長——沒錯,分院帽這種事對於很會做夢的他而言毫不神秘——那麼奧利凡德家族會記錄誰被更多的魔杖拒絕了嗎?

  他會榜上有名嗎?他夢裡是有魔杖的啊!被別人買走了嗎?

  倒數第二只紙匣姍姍打開,他的老朋友揭下了神秘的面紗。

  「唔……」奧利凡德先生湊過來,嘖嘖有聲,「這是福克斯一世第一次換毛,我搶了兩根尾羽,最漂亮的。」

  「福克斯……一世?」

  「對鄧布利多來說,當然無論涅槃多少次都無所謂。但我是個魔杖匠人,我也想記錄一下試試看,杖芯的魔力是否與鳳凰的年齡相關。」

  奧利凡德輕輕從哈利手中抽走那支魔杖,仔細瞧了瞧:「這對兄弟魔杖在我這裡放了少說也有七十年了。當年我拿到那一對尾羽,本來想和我妹妹夏綠蒂一起做一對魔杖,但考慮到她將來未必從事這一行,索性自己全做了,一段紫杉木,一段冬青木……」

  「那她後來從事這一行了嗎?」羅恩好奇地問。

  「高興了就做兩支,不高興了光給我搗亂。」奧利凡德先生吐槽起妹妹來,依舊可見年輕時的風範,「我們還打賭來著,這對『滯銷王』誰先賣出去,看起來她今晚要請我吃飯了,謝謝你,孩子。」

  小巫師們都笑起來。

  「或許我媽媽願意再生一個,」哈利開了個玩笑,「這樣另一支魔杖也有著落啦!」

  出了店門,羅恩才想起來:「你夢裡也是同一支魔杖嗎,哈利?」

  「是啊!」哈利輕松地說,「它的兄弟魔杖也早早賣出去了呢!」

  「誒?那看起來是奧利凡德女士接受奧利凡德先生的款待了。」

  哈利只是笑,沒有說夢裡根本沒有奧利凡德女士,奧利凡德先生則飄渺得像個孤魂。

  現實世界沒有伏地魔,卻多了許多熱熱鬧鬧和花團錦簇,無數生命、無數生活、無數故事……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伏地魔的缺位帶來的真空,那支紫杉木的魔杖或許永遠也等不來它宿命的主人。

  哈利·波特第一次正視起夢境的存在,並思考它與現實的關聯。

  ——後果是開學前一直堅持不懈要跟爸媽睡,惱得詹姆·波特臉上長了好幾個痘。


第149章 1981·好兆頭(五)

  1991年9月1日,哈利·波特來到國王十字車站,自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登上霍格沃茨特快列車。

  老實說,平平無奇。

  且不說那電影閃回般的夢境,單他從小在巫師家庭長大,又在巫師學校上學,還就在霍格沃茨旁邊……他從八歲那年就不再向往霍格沃茨——聽得太多了!

  甚至於他第一次見到節日宴會時的霍格沃茨禮堂,都不是在夢裡,而是在爸爸媽媽帶他去看的話劇演出上。魔法加持下的布景逼真到這二位最終沉浸於懷舊青春時光,只有哈利看劇情看得津津有味、並為演員精湛的演技而潸然淚下。

  赫敏自然而然地和他們坐到了一起,仿佛彼此之間已經很熟了(哈利的確是如此),連帶著她半路上撿的納威·隆巴頓——也是哈利在鄧布利多學校的同學,就是那只粉紅癩蛤蟆不太招人待見。

  「我爸爸媽媽這些日子一直在吵架!」赫敏眉飛色舞,一看上次事件就不是她吃虧,「我爸爸不想我來霍格沃茨,他覺得太危險了,雖然那些黑巫師被證實只是嚇唬小孩、不是真的食人狂魔。」

  「看起來你家是你媽媽更厲害。」羅恩咯吱咯吱地咬著煮豆子,「我家好像也是。」

  「媽媽說至少巫師裡是男巫負責做家務。」赫敏聳了聳肩,「爸爸立馬就屈服了。」

  「呃……」羅恩說。

  「呃……」哈利說。

  「呃……」納威的寵物蟾蜍打了個嗝。

  「怎麼啦?」赫敏不解。

  「除了生育,巫師的確沒有明確的男女分工。」哈利開口先定了個調子。

  「但也不是……怎麼說呢,嘖,總之麥格教授真的是在撒謊!」羅恩強調,「斯內普是個老鰥夫,還是個精神病患者,他大概一直生活在垃圾堆裡,出門前只要打掃干淨自己就好了。」

  「精神病人?那怎麼能當老師呢?」一瞬間的驚愕過後,赫敏很快嚴肅了起來,越來越像記憶裡的那個小女巫了。

  「嗐,那個……不搭界的。」羅恩揮了揮手,「最初是哈利的媽媽發現的,事實上至今也只有她堅持認為斯內普真的有病,而不是罵人……但伊萬斯博士畢業於什麼國王學院。」

  「那一定是有病!」赫敏斬釘截鐵。

  「你很熟悉這些啊?」羅恩好奇地問,「你家也是醫生?」

  「咳。」赫敏謙虛地籠了籠頭發,「我父母都是牙醫。」

  羅恩完全不懂這句話的含金量,但他好歹知道「醫生」就代表著麻瓜科學。「斯拉格霍恩是怎麼說服你爸媽的?」他難以置信地說,「這太難了!莫非你爸媽被巫師救過?」

  「事實上,用不著斯拉格霍恩教授多費口舌。」赫敏神情微妙,「我小時候家裡的診所忽然湧進來一大群穿著奇怪的人,說是聽聞我爸爸媽媽做了一顆拉風的鑲鑽金牙,紛紛要求給他們也做一個……甚至已經提前把牙拔好了,流了滿嘴的血,還說是小意思。」ヾ

  哈利和羅恩表情凝固了。

  「還有人說,他們從古靈閣兌換了加隆金,妖精手工鍛造打磨,不用麻瓜黃金也不用麻瓜手工,還有人要求改用貴寶石,還要做什麼學院配色,還有人要在那麼一點點大的地方用碎鑽拼花。」赫敏神情奇異,「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會動的照片,上面確實是我爸爸媽媽的一位客戶,他的金牙上緊緊巴著……一只獾?」

  哈利覺得自己要窒息了。羅恩的臉色看上去已經快要憋死了。

  「然後呢?」納威很感興趣地問,從書裡抬起頭來。

  「然後看了報價單他們就都走了。」赫敏聳聳肩,「走之前還罵我們是黑店,都自帶原材料了為什麼還要收工費。」

  「啊。」哈利干巴地說。

  「啊。」羅恩死板地說。

  「啊?」納威天真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那可能是只嗅嗅。」

  「隨便吧,你別把我的小說弄壞了,納威。」赫敏揮手趕開那只分泌黏液的粉紅癩蛤蟆,「別說,這顏色還怪別致的。」

  「給萊福找的女朋友,但他好像不喜歡,甚至拒絕跟我來上學。」

  「不是你等等納威……赫敏那是你的書?你看小說?????」哈利大叫,一度有點破音。

  「啊。」赫敏模仿他倆剛剛的鬼動靜應了一聲,「我為什麼不能看小說?」

  「什麼小說?」羅恩湊了過去,很快就和納威頭碰頭地看了起來,那只粉紅癩蛤蟆蹲在他火紅的頭頂,這配色……哈利難受地移開眼睛。

  「《向雨中離去》。」赫敏坦然地說,「不朽的經典,去年剛出了四十五周年典藏版。」

  哈利瞠目結舌,還是不能接受。沒了伏地魔,所以赫敏看小說??啊??

  「我以前也不屑一顧。後來有一次……嗯,手邊實在沒得東西看,只有一位病人落下的第二冊 ……兩個小時後,我抄起證件向圖書館狂奔,甚至沒注意到那是我爸爸的卡。」

  「就這麼好看?」哈利持保留意見,通常情況下赫敏覺得「好看」、「好玩」、「有意思」的東西,他都敬謝不敏。

  「野心勃勃的小貴族女繼承人愛上了淳樸的放羊娃。」赫敏說,「怎麼樣?」

  能怎麼樣,哈利的閱讀量低得可怕,有時間當然是去玩兩把!

  「她本來是奔著放羊娃名震諸國的英俊臉蛋兒去的,卻發現放羊娃有著完全不亞於自己的野心與能力,本來只想找一位忠誠的騎士長,現在她想讓他名正言順地站到自己身邊。」

  怪不得麻瓜女孩子會喜歡啊,哈利虛弱地想,金妮大概就不會愛看。

  「他們經歷了許多風波,終於奪回了祖上的領地,甚至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封國。但女侯爵的野心不止於此,她想吞並諸國,當世界的女皇,放羊娃卻只想放慢腳步,他要用心治理自己的領土,用成果斐然的政績去帶動、感化鄰國,最終建立一個和平的聯盟。」

  「所以他們……掰了?」哈利不想評判這二位誰更「夢幻」。

  「經歷過一系列人心離散的政治鬥爭之後,在整個大陸為之矚目的盛典上,女選帝侯揮劍斬斷了她曾經親手為愛人披上的騎士袍,向廣大領民宣布他們的決裂。」赫敏滿臉感嘆,「她同時發現,原來放羊娃也悄悄培植了不亞於自己的勢力,甚至於她麾下最得力的將軍女二號,也心甘情願地放了他一馬,這也是她第一次思考,她一直以來所堅持不懈的道路,到底是不是對的。」

  「有意思……」哈利眨了眨眼睛。

  「下一本視角直接轉向了放羊娃,一連好幾冊都是他艱難率領軍隊抵抗邪惡女王黑暗統治的故事。」赫敏說,「我一開始站在女王這邊,我甚至想加入她的帝國——」

  「斯萊特林歡迎你。」哈利欲哭無淚。

  「後來我就完全倒向了放羊娃。」

  哈利長出一口氣,太刺激了。

  「原來放羊娃的內心也很苦。女王還是個小貴族宗女的時候,無意中誤殺了他的兄弟,盡管兩兄弟早就鬧掰了,但她仍不敢面對,就謊稱是河谷的馬賊所殺,不僅掃平了馬賊,還一直『認真』地追查了許多年,揪出了『幕後真凶』。其實放羊娃心裡都知道,甚至她失落的凶器都是他幫忙料理的,這麼多年他一直活在親情與愛情矛盾交織的痛苦裡。」

  天啊,沒完沒了!哈利心想。

  「然後呢?」他的嘴巴很老實地問。

  「在女皇登基的前夜,在世界盡頭的高塔上,面對著呼嘯的狂風與翻湧的海浪,放牛娃終於再度來到了他的愛人身邊。他們打得精疲力盡,不分勝負,女皇抱著一腔死志要與今生最強勁的敵手與最深愛的人同歸於盡,卻在放羊娃的眼裡看到了同樣的感情。那一瞬間她心軟了,放羊娃給了她致命的一劍,自己卻也放棄了求生。在黎明永遠不會到來的微雨的清晨,女皇與她的愛人同時死去,盡管死時他們仍維持著對峙的姿態,但他們的目光始終望向對方。」

  分出一只耳朵來聽劇透的羅恩發出一聲哀鳴!

  「有點兒倉促了吧,確定不是爛尾?」哈利點評,「前面鋪墊了那麼多,最後干脆利落地全都死掉了?」

  「作者說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他不敢寫得太還原,否則要付版權費給女二號。」赫敏抿嘴一笑,「看,這至少說明現實中大家都活得好好兒的。」

  「作者是誰啊?」哈利探頭去看那燙金的書脊,「Bulls……lag tree?」ゝ

  「是啊,典型的拼字游戲,代代讀者猜了半個世紀,也不知道誰會是那個幸運兒。」赫敏躍躍欲試。

  「一定是你。」哈利順手恭維了她一下,但看赫敏的表情,大概是真的這麼以為——不愧是你!

  有了一位貨真價實、來自麻瓜世界的新朋友(或許本該有兩位),時間就變得特別不夠用。特別是這位求知若渴的新朋友才是三人中最有條理的那一個,哈利只好腦子轉到哪、嘴巴說到哪,說著說著就聊到成年人之間錯綜復雜的親友關系,一不小心還總愛和夢境搞混,最後成功把自己說亂了。實在聽不下去的羅恩義不容辭地加入進來——韋斯萊老牌純血,那族譜和八卦都是祖傳的。

  「停。」赫敏面無表情,「就沒有不那麼古老的……家族或者故事——不,應該叫傳說——沒有嗎?」

  「現在又不打仗,反正我們一家都是平凡的小人物。」羅恩咧著嘴笑,「我的目標就是混成平凡人裡比較傑出的那一小撮,混不成也沒事。」

  「你去年還不是那麼說的。」哈利冷不丁插話,「你說你想當個神氣的魁地奇運動員,讓爸爸媽媽、比爾和查理都為你喝彩,讓珀西買不到你比賽的門票、雙胞胎當黃牛高價轉他假票還是只能被關在場外,你贏了之後要衝去觀眾席上抄起金妮就跑,帶她在萬人歡呼裡兜風……怎麼不當了?」

  羅恩面紅耳赤:「你今晚小心!就算被分去赫奇帕奇或者斯萊特林我也要千裡迢迢地下來暗殺你!」

  「噗!」納威沒憋住,仰頭大笑起來。那只粉紅癩蛤蟆被掀翻在地,憤怒地開始濺射黏液,引得小巫師們紛紛躲避。

  「所以為什麼呢?」赫敏認真地問,「十歲和十一歲有什麼不同嗎?是什麼讓你的心態發生變化了呢?」

  「因為……」羅恩吭哧吭哧,「弗雷德和喬治偷偷帶金妮去騎掃帚了,她騎得就還挺好的……好吧,是非常好,甚至能配合弗雷德和喬治練球。我想『擅長魁地奇』大概就像這頭紅發一樣,是每一個韋斯萊的必備技能,我也沒什麼出眾的……哪怕是理想,也不能太離譜,對吧?」

  「噢上帝啊……」赫敏嘆了口氣,溫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我還不會打魁地奇,我也不會騎掃帚,開學之後你能教教我嗎?」

  羅恩的臉徹底紅得無可救藥——旁觀的哈利忽然覺得自己很多余,也是奇怪了呢!

  見識到真正的霍格沃茨之後,哈利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那種自以為成熟的司空見慣,到底有多麼可笑。哪怕夢境裡已經走過一遭,他仍像個麻瓜出身的小孩一樣驚嘆不停,只不過還臉上裝得比較堂皇。

  就好像第一次合法地、近距離地直面海格,發現他比各種跟蹤、偷窺和偶遇視角還要更高大得像座山。

  最可怕的是,「山」在幫忙推他們這艘小艇下水、並施咒讓它動起來時,悄悄向著他和羅恩眨了眨眼。

  「其實我都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說,「大家也都知道。」

  這個時候裝乖巧無辜當然是不會出錯的,問就是「教授您說什麼呢哈利我一個單詞也聽不懂」,但羅恩已經傻傻地問出了口:「包括我爸爸媽媽嗎?」

  海格險些笑出了聲,隔著毛茸茸的鬢須都能看見他一閃而過的白牙。

  「不包括。」他狡黠地瞥了一眼哈利,「但你就不一樣了。」

  哈利絕望地一頭栽進水裡,最後被一只巨烏賊托了上來,海格忙前忙後地幫他犒勞烏賊、找魔杖、再次犒勞烏賊、撿帽子、第三次犒勞烏賊、烘干衣服、整理儀容,險些耽誤了分院儀式,被麥格教授好一頓埋怨。

  雖然在霍格沃茨教學班子裡算是很年輕的一位,但麥格教授的生態地位高得可怕。哈利橫向對比了一下,發現在和平年代居然尤為顯著,真是不服不行。

  「真是的,我希望你還記得,海格,今天本來就有事!」

  「噢,你不說我都忘了!真是破天荒頭一遭,是吧?」海格居然有些興奮了,「那我先去等著了!」

  什麼啊?哈利好奇極了,他覺得無論什麼事都不能有伏地魔長別人後腦勺上視奸他一整年更刺激了,但——

  通常分院儀式前總要花一些時間才能安靜下來,但是不是也太久了呢?整座禮堂屏息凝神,大小巫師面面相覷,陷入了某種詭異的沉默。

  但麥格教授就是不宣布開始。

  在等什麼呢?哈利開始憋不住四處打量,一不小心就和教師席上那位「熟悉的陌生人」對上了視線,他也在看哈利,但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哈利也不在意,因為他自覺比斯內普要幸福得多,沒必要和精神失常的老鰥夫斤斤計較。他又看向鄧布利多,發現鄧布利多顯然是知道些什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他似乎比夢境裡看上去更年輕,精神更飽滿,狀態也更好,連那只鼻子都更直了。

  「分不分?」斯內普冷冷開口,「不分我走了,蓋——」

  他的領口處忽然鑽出一只紅臉小鳥,翅膀金燦燦的,很好聽地叫了一聲。

  「可愛!」納威小聲尖叫,「那是什麼鳥?我也想養。」

  斯內普面無表情地把他的鳥——把他的寵物塞回袍子裡,並試圖繼續未完的話:「——家裡還有人等我回去。」

  「典型症狀之一。」羅恩低聲向赫敏解釋,赫敏卻意外的很是嚴肅,不想參與到他們交頭接耳說小話的活動中來。

  「沒有人在等你回去吧,西弗勒斯?」鄧布利多很好笑地看著他,「騙騙孩子也就罷了,怎麼連自己都騙?」ゞ

  哈利和羅恩大驚失色!

  「確診了!」羅恩低頭看表,飛速地說,「1991年9月1日晚7點16分,鄧布利多給他確診了,記得給莉莉阿姨寫信的時候一定要提啊!」

  哈利魂不守舍地應了一聲,除了那個杳無音訊的伏地魔之外,叫「西弗勒斯·斯內普」的長發男巫大概是夢境內外變化最大的一個人了吧?

  他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大概是由於吃癟在咬牙?但哈利想像中精神病人清醒後的瘋狂場面並未到來,斯內普只是又瞥了他們這群小巫師一眼:「在等我點名?」

  禮堂裡再次竊竊私語起來,但很快又再次安靜下來。因為新生叢中忽然有人動了。

  「格蘭傑……」德拉科·馬爾福的聲音細若蚊蚋,但下巴卻昂得高高的,那張蒼白的臉此時更是毫無血色,唯有眼圈是紅紅的,「我……聽說了,你開學前在翻倒巷發生的事……我、我很遺憾。」

  整個禮堂轟然炸響,格蘭芬多長桌上直接站起來好幾個。

  「一個馬爾福?!」

  「我沒看錯吧?真是個馬爾福?」

  「天啊!格蘭傑是什麼來頭?英國還有我不知道的頂級巫師豪門?」

  「安靜!」麥格教授厲聲喝道,簡直像是一道強力咒語,所有的雜音都在一瞬間啞火了。

  「在開始分院之前,我想我有必要做出說明。」鄧布利多笑眯眯地打了個圓場,「開學前,對角巷發生了一樁姑且稱之為『意外』的事故,一位麻瓜出身的新生遇到了危險,多虧另外兩位連魔杖還沒有的新生及時發現、並義無反顧地身陷險地,才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盡管事發時是在校外,兩位『勇士』也還沒有入學,但既已收到入學通知書,那就算是霍格沃茨的學生。更何況,同樣都是純血家族,對麻瓜出身的態度卻截然相反,雖然我們不會為過往的錯誤來懲罰學生,但基於對校內乃至整個社會的風氣考慮,我想我有必要對兩位新生進行小小的獎勵:無論他們被分去哪個學院,都將每人為自己的學院帶來二十分。」

  沒愛了嗎,鄧布利多?哈利在一片不知道在高興什麼的歡呼聲裡納悶,你以前不都一人加五十嗎?現在兩個人加起來都加不到五十啊!你只愛那個有疤的我嗎?

  算了,鄧布利多大概根本就不認識他,就像羅恩說的,他哈利·波特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巫師而已。

  盡管校長並沒有點名,但緊跟著馬爾福那番驚世駭俗的道歉之後發表的「宣言」,有點兒腦子的何嘗想不通前因後果?弗雷德和喬治已然開始慶功了:「是我弟弟羅恩!還有我另一個弟弟哈利!」

  一貫端得住的級長珀西瞥了一眼門廳的方向,也激動得紅了臉。

  「開始吧!」見無人異議,鄧布利多向麥格教授點了點頭。

  反反復復的夢境經歷得太多,哈利簡直能把同屆新生名單倒背如流,正當他在心裡跟著麥格教授復述時,夢境裡沒有的新人物出現了。

  「瓊安·麥金農。」麥格教授喊道。

  噫這是誰?

  哈利恨不得現在就躺下睡一覺,他敢保證夢裡的霍格沃茨沒有一個姓麥金農的。

  但那個女孩子……似乎也沒什麼不同?就是個普通的有點兒好看的混血女孩,看上去混的國家不少,整個人都五湖四海的。唔……去了拉文克勞。

  哈利追著她的身影望了過去,發現拉文克勞長桌上有亞裔女巫張開手臂歡迎她,大概是認識……拉文克勞出美女哎!

  他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麥格教授已經叫到了他:「哈利·波特。」

  夢境裡的尷尬場面並未出現,憋不住又開始竊竊私語的禮堂甚至沒有看在那二十分的面子上稍作安靜,哈利堪稱絲毫不被關注地靜悄悄走了過去,只有斯內普袖子裡那只紅臉小鳥在幫他伴奏。

  不知道分院帽有沒有這個本事看破夢境與現實之間的迷障?但它只是一頂帽子,剛剛唱的歌除了重申四院平等、出身平等,就是勉勵大家樂觀向上、積極生活。

  「噢!」帽子先聲奪人,「一個鄧布利多的受害者,又一個!」


第150章 1981·好兆頭(六)

  誰的受害者?

  什麼叫「又一個」?

  誰又是「上一個」?

  哈利在腦子裡連珠炮發問,分院帽卻只是笑:我只是一頂帽子,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能看出你們和別人不一樣,可彼此之間也不一樣,只有一個共性。

  啊?

  孩子,既然姓波特,想必你出生在戈德裡克山谷,我那老朋友的老家?

  對、對啊,怎麼了嗎?

  「格蘭芬多!」帽子大吼起來,又在連綿不絕的掌聲裡悄聲問:之前也是,對嗎?

  什、什麼之前?哈利徹底慌了,麥格教授要來摘帽子,他倆手按著不放,甚至顧不上麥格教授「怎麼了,波特,來格蘭芬多不樂意?這可不能再來一次」的打趣。

  別害怕,瞧瞧你嚇成什麼樣子……什麼事都沒有,好好吃完飯、睡一覺,醒來就把這件事忘掉。

  我忘不了!

  我遇見的第一個受害者,是個小姑娘,分院帽沉吟著,那時候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就什麼都沒敢說;

  很快我又遇見了一個,在同一天,那是個小男巫,我幾乎看不穿他在想什麼,只知道他和那個女孩似乎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於是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也是鄧布利多的受害者嗎?他似乎誤會了,很不耐煩地說沒錯,他可把他害慘了;

  然後就是你,孩子,只有你在慌張,你甚至不好奇,為什麼呢?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哈利有點不樂意,先不管那個夢境究竟是什麼東西,就說那一眼可見的慘淡世情,誰會好奇啊!他寧願好奇西裡斯他們祖傳的那個「鑰匙是什麼」的終極一問,也不想好奇害死許許多多人的黑巫師殘魂到底逃去了哪裡。

  什麼鑰匙?

  啊就是……

  霍格沃茨以前沒有「鑰匙保管員」這個職位,大概是……我想想,四幾年吧,鄧布利多忽然堅持要設立的,海格那個大塊頭才沒有一上來就是教授,他有很多年就只是看守場地外加保管鑰匙,沒事兒就在禁林那一帶晃悠。

  又是禁林,又是海格……

  喏,我們平啦,帽子打斷了他的思緒,我嚇著了你,也補償了你,那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讓我們繼續分院,行不行?

  分院帽的聲音裡竟然帶了渴求。

  那你以後——

  ?就讓黃金般的日子繼續向前、讓玫瑰色的道路延伸不停∼分院帽干脆用剛剛的歌聲來回答他,這無疑是某種保證,哈利放下心來,把帽子摘了。

  然後就收獲了全校瞠目結舌的注視。

  「新紀錄吧?」麥格教授微笑著拎起分院帽輕輕撣了撣,「用麻瓜的話來說,它都『沒電』了。」

  「我想這不能算。」鄧布利多也笑起來,認真看了哈利一眼,「畢竟分院已經結束了,只是看起來分院帽和我們的小巫師之間,還有別的賬要算。」

  只是一眼,哈利竟然本能地感到一陣觸及靈魂的震顫。那是怎樣的一眼啊!

  輝煌的燈火、隔膜的鏡片都無法掩蓋那明亮的眼神,但這眼神是純粹的,有好奇、有好笑也有好玩,底色輕松,毫無陰霾。哈利·波特只是每年在他眼前來來往往的四五十名新生裡平平無奇的一個,而他自己,阿不思·鄧布利多,也只是一位普通的、年高德劭的強大男巫,每個世紀大概都有一兩個這樣的人,他不必再在風雨飄搖的什麼時候孤獨地撐起搖搖欲墜的天穹,當一根不被大多數人所理解的破爛鐵柱子,最後大概率還是要犧牲掉自己的。

  坐在校長位置上的,只是個快活的老頭,笑容裡滿是童真,那些「瘋言瘋語」或許會招來一通放肆的大笑,或許是認真的解讀,或許是善意的附和,或許是被冷到後的白眼,但不會有人真的覺得他是個「老瘋子」了。

  哈利環視整個禮堂,這樣熱鬧,這樣好,每個人都那麼高興。他們原本被斬斷的、金色的人生,無法再繼續向前甚至根本無法存在的玫瑰色道路,如今都有了……一些原本單薄的念頭從他心底裡冒了出來,在「回到」霍格沃茨後才真正豐沛起來:

  伏地魔,你沒得好啊!!!太好了啊!

  他一整晚都處在「時而出神、時而傻樂」的放空狀態裡,以至於第二天在餐桌上聽到「馬爾福像個麻瓜小女孩一樣哭了一整晚」這樣的勁爆消息時,完全回不過神來。

  該死的,如果他能在夢境與現實之間穿梭的話,他就買一百個魔法喇叭,讓夢裡那個可惡的馬爾福好好聽一聽。

  「說實在的,赫敏,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知道她能,不知道她這麼能啊!

  「這是和解協議達成的充分必要條件。」赫敏輕描淡寫地說,「我要馬爾福當眾表態,他父母堅持只要說聲『Sorry』就好了,而不是『是我的錯』或者『道歉』這樣的明確詞彙,那也可以,於是我就把時間定在了分院儀式之前。」

  所有人最專注、最好奇、心被吊得最高的時候。不然分完了院、吃上了飯,赫敏就是和馬爾福當眾表演高低杠,都沒人在意。

  「我還以為斯萊特林的人會安慰他?」羅恩含糊不清地說,「或者滋瓷他?」

  「不霸凌他就不錯了。」赫敏冷冷地看著那邊,「你們都說斯萊特林不太受歡迎,那如果你們還是被分去了斯萊特林,別人一看到你們就會露出那種要笑不笑看樂子的表情,這時候你們再遇到馬爾福這樣的真·純血主義者,你們會怎麼想?」

  「就是你小子害我也跟著被笑話?」羅恩咬牙切齒,哈利也覺得馬爾福更不中看了。

  「是吧!」赫敏露出勝利的微笑。

  這份勝利一直維持了下去——赫敏的魔法天賦沒有隨著某位黑巫師的消失而縮水——直到飛行課的到來。因為赫敏的飛行天賦也沒有隨著某位黑巫師的消失而忽然暴增。

  哈利無所事事地、以一種非常不規範不安全被霍琦夫人看見會挨批評的姿勢猴在掃帚上,觀賞羅恩履約跑去教赫敏的名場面。他多麼希望納威此刻能和夢境裡同樣水平,那麼他就可以去教教納威,而不是被兩個朋友同時拋棄,可憐兮兮地在一邊晃蕩。

  一只貓頭鷹翩翩飛來,停在羅恩的掃帚柄上,朝著赫敏伸出腳,上面拴著個袖珍可愛的小包裹。

  「可能是我買的多合一家務警報窺鏡。」赫敏不疑有他,「奇怪,我明明記得填了轉運去我家裡的地址……」

  她毫不設防地拆開包裝盒,有什麼東西迅捷無倫地躥了出來,在藍灰色的天幕上一掠,直接沒影兒了!

  「發生什麼事了?」赫敏呆呆地倒了倒空盒子,「我的幻覺?」

  「不,是有什麼東西……好像是金色的。」羅恩揉了揉眼睛,被赫敏一把拍掉了手。

  「是金色飛賊!」哈利大喊,眼睛緊跟著金影的尾巴。

  與此同時,另一個人也喊了起來:「格蘭傑弄丟了金色飛賊!她放走了金色飛賊!那是赫奇帕奇的飛賊!」

  「去你■■的!」哈利惡狠狠地朝馬爾福比了個中指,雙腿一夾,橫掃七星衝了出去!

  朝著飛賊消失的方向——禁林。

  「等等我,哈利!」

  「禁林不是不能去嗎?快回來!」

  與此同時,一同返回的麥格教授和霍琦夫人雙雙白了臉色。

  「如果我還是個英國人的話,米勒娃……」霍琦夫人搖搖欲墜,「嘴裡說著『不能去、快回來』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加速追上去吧?」

  「老實說我現在腦子很亂,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國人了。」麥格教授喃喃回答,「我得去把這三個小闖禍精抓回來,還得處理走過來的這個小告狀精,還有——天啊,梅林!」

  「那跟你相比我覺得我還行。」霍琦夫人苦笑。

  哈利一直追著那一點金光,一直向前、向前!他駕輕就熟,甚至異常想念這感覺,當他雙手握在掃帚柄上微微下壓、催促它前進時,當他視網膜上始終映出金色飛賊的身影時,他感到渾身血液都在沸騰澎湃!

  那小金東西就得抓在他手裡!

  還好禁林是典型的溫帶森林,飛行難度並不高,如果是爸爸媽媽帶他去玩過的熱帶雨林,現在哈利已經被藤藤蔓蔓弄死了。

  他甚至有心情回味了一下夢裡,覺得不比在瘋狂扭動的光輪上保持平衡更難。

  等到哈利好不容易習慣了枝枝葉葉劈頭蓋臉地迎面而來,遙遠的那一點金光卻忽然減緩了速度,連雜亂無章的軌跡也變得……很穩定?它似乎沒辦法再向前了,一直在打轉轉,然後就像是累了一般,「吧嗒」就要往下掉。

  哈利俯身疾衝,伸手一兜,手指已經熟極而流地將小球的翅羽捋順,再把長腿一支,順勢將掃帚一撥——明明不需要通過增加摩擦力或者卸力也能自主剎車的橫掃瀟灑地在沙礫地上甩出一個騷包的大弧線,哈利一膝跪地,一腿支起,一手撐著額頭,另一只手緩緩張開,朝著姍姍來遲的小伙伴展露掌心服順乖巧的金色飛賊。

  羅恩:…………

  「哈利你早說你是個——」赫敏頭發已經炸了,臉上都是被針葉抽出來的細小傷痕,看上去還遭遇過更粗壯的樹枝子,「我承認我以貌取人是不對,但想不到你竟然——」

  「這麼愛耍帥。」羅恩疲憊地說,「我記得有人說這套動作華而不實,他將來一定不用,是誰來著?」

  「反正禁林裡只有我們仨,不耍白不耍。」哈利臉紅了紅,收了架勢起身,「要是能進院隊,當著那麼多人,我才不叻。」

  「現在好消息是哈利幫我找回了金色飛賊,我不用被開除了;壞消息是我們三個當著所有人的面騎掃帚擅闖禁林,我們仨一起被開除。」赫敏嘆了口氣。

  「比死更可怕,對吧?」哈利忍俊不禁。

  「沒事,死了就不用被開除了。」羅恩樂觀拍肩,「更好的消息是,不趕緊離開禁林我們馬上就可以死了。」

  「你們不是禁林的常客嗎?」赫敏一呆。

  「禁林很大的,純靠走的話,走不到這裡就先累死餓死了。」羅恩將赫敏拉到一個略空曠的位置,指給她看,「抬頭,你瞧那是什麼?」

  「北塔樓的尖頂,天啊!」

  「我媽媽說過一句麻瓜諺語,不知道是誰告訴她的,說看上去離山頂很近,但戰馬跑死了都抵達不了。」哈利苦笑,「如果看上去就離山頂很遠呢?」

  「還好我帶了魔杖!」羅恩樂觀得讓人心頭發慌,「赫敏教教我,我或許還來得及學會怎麼變出紙筆寫遺囑。」

  赫敏被這不著調的兩人弄得一會兒想哭一會兒想笑。

  這時,一陣風聲低響,有什麼東西凌空飛來,重重打在哈利頭上,擦著他的鼻梁落下地,順便撞歪了他的眼鏡,「骨碌碌」滾在三人中間,被羅恩眼疾手——腳快地伸腿攔住了。

  一只色彩鮮艷的塑膠小球,大概有赫敏拳頭那麼大,球裡還有小鈴鐺。

  三位小巫師都傻了。哈利甚至懷疑,這裡是不是就是他現實與夢境的分界點,不然怎麼會有這麼麻瓜的東西出現在禁林中央?

  「汪汪!」

  狗叫聲由遠及近,一只黑白花、藍眼睛、耳朵像蝴蝶翅膀的長毛大狗「呼哧呼哧」地奔了過來,縱身一躍就跳過了一叢結小紅果的高大灌木,然後緊急剎車,警覺地停在三位小巫師面前。

  三人一狗面面相覷。

  「會不會……我是說如果,有麻瓜在這裡露營呢?」

  「麻瓜甚至走不到當初我和哈利進的深度,就會覺得從身到心、從頭到腳哪裡都不舒服,一堆十萬火急的事情等著他們立刻離開去處理。」羅恩聳聳肩,「哪怕是巫師的麻瓜配偶也不能幸免。」

  「那就是巫師在露營!」赫敏斬釘截鐵,撿起那只球試圖逗狗,「來,球球給你……我可以摸摸你嗎?呀真是好孩子!帶我們去找你的主人好不好哇?」

  被赫敏摸得意亂神迷、尾巴亂甩的大狗忽然渾身一僵,然後硬是從赫敏掌心後退了一步,然後又後退了一步,啊,剛剛玩得太high忘記球球了!

  大狗和赫敏的眼神都凝在那只球球上,場面緊張得一觸即發。

  「我們死定了啊!」羅恩忽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哭起來,他把頭埋在手臂裡,只能看到一顆火紅的腦袋難過得不停抖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我們出不去了,我們一定會死在這裡的!」

  「噢羅恩!」赫敏疾步走過去,伸手摟住他,把頭靠在他頭上,眼圈也紅了。

  梅林啊她真的信了!感覺不到羅恩被她摟得渾身僵直嗎?哈利用眼看都能看出來啊!

  哈利嘴角抽搐,察覺到大狗懷疑的眼神,只好「悲傷地」背過身去,假模假樣地抽了抽鼻子。

  「汪!」

  大狗叫了一聲,哈利偷眼去看,發現它不知何時已經上前撿起了那只球,見哈利回頭,轉身就走,走了兩步發現沒人跟上來,就又停下,回頭「汪汪」催促。

  三人大喜過望!

  黑白花大狗十分聰明,發現小巫師們爬不過灌木叢,還知道回來幫忙托著哈利的屁股,淌不過去的小河,就繞行一條有淺灘的遠路。有了大狗的帶領,哈利一行三人很快望見了人煙。

  還未走出那片冷杉林,他們已經隱隱約約看見一片幾乎有霍格沃茨校園那麼大的空地,空地上一左一右矗立著兩棟房子,大概還有無數條狗,因為哈利聽見了此起彼伏的歡樂「汪汪」聲,似乎在玩什麼游戲。

  合著不是露營,是定居嗎?

  小巫師們拖著沉重的掃帚,艱難地躲開一些生得格外低矮的枝杈,哈利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清那是什麼——要知道,禁林裡頂多頂多,本應也只有一個(或者半個)黑巫師才對。

  左邊的大房子首先撞進他們的視野,那是一棟十分現代的麻瓜建築,或者說,那就是一棟豪宅。無論是現實還是夢裡,哈利都對麻瓜建築學毫無研究,他只能憑借這些年爸爸媽媽硬擠出來的假期帶來的些許見識,判斷這房子或許還混了一點中東及遠東的風格。

  它自身占地就很廣闊,還足有兩層,要麼有天台,要麼裡面還修了天井,反正只有一層陡峭的短窄屋檐,像麻瓜教士滑稽的禿瓢。外立面一色純白大理石,兩個門廊都外延出棚,恰與二樓露台相連,正門外立著一根巨大的煙囪,後門旁就只有一株高大的秋樹,像一枚黃金的箭簇,威風凜凜地守護在側,風一吹,便刮下點點金屑。

  豪宅的庭院原本應該收拾得十分整肅,有精心打理的草坪與點綴得宜的盆栽,聽魚躍水聲,似乎還開了一個小小的景觀池,再近的內景哈利就看不到了,因為豪宅庭院的外側布滿了那種高大的灌木,還特意修成了平頂,簡直是一座哈德良長城(綠植版)。

  另一棟木屋就巫師多了,那是一座漆黑的尖頂房子,主體拱頂之外,四面的大窗也都各自形成危聳的小頂。木料塊頭都不大,拼拼湊湊,居然也鑲嵌得十分整齊,宛如某種自成規律的鱗片,門窗邊緣鑲著半透明的玻璃馬賽克——當然也是黑的。形狀誇張、宛如某種巨蕈傘蓋的屋檐覆蓋著灰黑色的西瓦,不知道怎麼弄的,那瓦片片片聳起、環環相扣,各自緊密相貼,只露出手指大小的一節側面,簡直像是……蛇的脊椎。

  哈利後退了一步,再次看去——天啊,赫然是一頭赫布裡底群島黑龍蹲在那裡!它的翅膀半收著,嶙峋的骨節將翼膜撐得極薄,在雨後陰黯的天色下,與龍那半眯縫著的眼睛一道閃閃發光。

  「我們好像『格蕾特與漢塞爾』……」赫敏喃喃。

  「我選右邊。」羅恩果斷道。

  「裡面看上去至少有一打黑巫師。」赫敏打了個哆嗦,「像是某種巨型蜘蛛巢穴,一推門白茫茫——」

  「好好好打住!」羅恩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但是,禁林裡有黑巫師難道不是很正常?上周越獄那個,西裡斯的大表姐,我看她就很適合住在這裡。」

  的確,哈利默默點頭。左邊的大宅看上去的確很「安全」,但它更應該出現在某處廣闊的平原上,面朝一片粼粼的小湖,一推門就是望不到盡頭的天高雲淡,或許倫敦的某個衛星市鎮就有這樣用來做短途度假的富人區,但它絕不應該出現在蘇格蘭高原上的魔法原始森林裡。

  就只剩下詭異。

  黑白花狗看了他們一眼,似乎感到很詫異,因為它哪一家都沒進,反而徑直小跑著衝向兩家中間的羊腸小道——與哈德良長城相對的,是「柴火」與「鐵絲」構築的籬笆,簡直像一座囚籠。但囚籠上頗不寂寞,連連牽牽地也爬了不少藤本植物,天氣方冷,稀稀落落還有一些殘朵。品種頗多,但哈利只認識紅薔薇——也有可能是紅月季。

  巨蜘蛛巢穴也多了幾分人情味兒,哈利心裡的天平歪得更厲害了。他還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赫敏已經毫不猶豫地衝進了夾道。

  哈利:?

  「怎麼?」赫敏連連催促,「這世界上有的是壞人,但絕對找不出一只壞狗——難道巫師不是這樣?」

  哈利還能說什麼,他教父還是個貓了?他要是敢不同意,羅恩就敢找西裡斯告狀,下次西裡斯見面准得咬他——開玩笑,頂多用口水把哈利舔得臭烘烘的。

  何況羅恩已經追上去了,哈利落在後面,感覺分分鐘要被龐大陰暗的森林吞噬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扛起掃帚追了上去。

  狗叫聲越來越大,夾道卻越來越窄。哈利一邊留神打量著兩側房屋,一邊注意到狗叫聲裡似乎夾雜著某種有規律的「砰砰」聲。他加快腳步、追上朋友,共同來到了另一片不小的場地前,前後加起來,至少有兩個魁地奇球場那麼大。

  有兩個人正隔著籬笆打網球。

  巨蜘蛛巢穴的代表選手是一位雪白頭發的高個男巫,他甚至還穿著不方便的巫師長袍。對面倒是規規矩矩穿著麻瓜運動服,但那是個——

  蜥蜴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8

第151章 1981·好兆頭(七)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哈利疲憊地說,現在他渾身上下包括嘴巴在內,累得想死。

  「所以你們認為,禁林裡有一個男巫——好吧,這很正常。」校長室裡,鄧布利多笑容可掬,「但男巫還養了一個蜥蜴人陪他打球?」

  「倒過來也行。」羅恩比了個手勢。

  「您怎麼就不信呢?」赫敏急了,臉上還殘留著白天嚇哭的淚痕,「那位男巫直接大笑著撤身走了,我們和蜥蜴人對峙了半天,它忽然朝我們衝過來,一邊揮舞著雙手,一邊嘴裡還『唧唧嗷嗷』地叫!」

  「蜥蜴還會叫呢?!」鄧布利多驚訝極了,看了旁邊一眼,「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這不重要!」羅恩崩潰地說,「教授,那個蜥蜴和人一樣高,它還是直立行走的!」

  「甚至還能打網球,確實稀奇。」鄧布利多教授頷首贊同,「這件事你有什麼頭緒嗎,西弗勒斯?」

  坐在一邊的斯內普臉色像他的袍子一般難看。

  「它還放狗攆我們!」羅恩想起來趕緊又補充,「總得有十條那麼多,這是證據,我混亂裡搶到的。」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色彩鮮艷的塑膠小球,搖起來「叮當」亂響。

  「又一條?什麼時候的事?」鄧布利多挑眉。

  「沒有,眼瞎數錯了。」斯內普把那個球抓在手裡,「沒收了。」

  「哎?!」羅恩叫起來,「這是證——」

  「你喜歡?」斯內普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抬魔杖,一只嶄新的小球掉入他的手心,「送你了。」

  他直接把小球扔了出去,手勢很熟練,小球的運動和反彈軌跡裡,沒有一件鄧布利多珍藏受到傷害。

  羅恩反應過來,臉漲得通紅。

  「西弗勒斯!」鄧布利多不贊成地把那個小球召了回來。

  「我恐怕不能從命,校長。」斯內普冷淡地說,「布萊克只喜歡這個,沒有就要搗亂。」

  「噢,是只撿球、不尋回,反而逗人去找它玩的那條?」鄧布利多失笑,「怎麼叫這個名字?偏偏又是……」

  「我樂意。」斯內普說。

  他們在說什麼?哈利茫然地想,不處理「蜥蜴人」了嗎?

  「這件事交給我們處理就好了。」鄧布利多和顏悅色地說,「不用看了,波特先生,沒必要動用冥想盆,我百分之百相信你說的話。」

  三位被蜥蜴人嚇得狂奔出不知道幾英裡的小巫師長出了一口氣。

  「所以巫師界真的有『蜥蜴人』這種生物?」赫敏面露好奇。

  鄧布利多忍不住微笑。

  「你是個女巫,格蘭傑小姐。」他意有所指地說,「只要你的魔法夠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擁有造物主的權力。」

  「哇……」赫敏怦然心動。

  所以「蜥蜴人」是人造產物?怪不得它手腕腳腕和脖子上都帶著金環,在碧綠的皮膚上十分顯眼。哈利試圖冷靜分析,但是很難,他腦子裡簡直有團火在撞。那麼白發男巫就是幕後黑手了?其實他隱隱覺得……蜥蜴人應該沒有惡意。剛剛只顧著逃命與訴苦,現在一想,原因就在那個球上,誰家惡犬攆人的時候還叼著玩具啊?那更像是人來瘋,狗又不是貓,狗都是人來瘋的。

  「現在我們來談一談你們擅闖禁林的事。」鄧布利多依舊很和藹,「啊,正好,米勒娃也來了。」

  校長室大門洞開,跑得帽子都歪了的麥格教授氣喘吁吁地站在外面,一手顫顫巍巍地指著室內:「你們、你們幾個……」

  「習慣就好了。」斯內普挑挑眉,「既然都是格蘭芬多的事,我就先走了,『蜥蜴人』還在等著我呢。」

  鄧布利多險些笑出聲來。

  「要不要打賭?」他揶揄地問,「我賭大發雷霆。」

  「我不跟你賭這個。」斯內普直接拒絕,「回見。」

  「期待明天見面!」校長開朗地揚聲道別,又用同種音量招呼麥格教授,「請坐吧,米勒娃,辛苦你了。」

  「剛把人手都撤回來。」麥格教授捂著胸口,拼命勻氣,「不對,為什麼學校和協會都是我在管事啊?」

  「呃,麻瓜總是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鄧布利多笑容凝固,神情黯然,倍顯凄涼,「你知道的,米勒娃,我和西弗勒斯都老了……」

  「我不知道。」麥格教授冷冷反駁,「真正的老人可沒心情搞什麼蜥蜴人!」

  噢∼哈利恍然大悟,所以打球的那位白發男巫也是假相?至少他並不老、甚至也可能是女巫?

  「瞪著眼看我做什麼,波特?」麥格教授對誰都沒好氣,「那個倒霉的金色飛賊——」

  「在這裡。」哈利連忙掏兜,今天真是和球過不去,」您拿去還給斯普勞特教授吧,赫敏不是有意的,她不知道包裹裡是什麼。」

  麥格教授的怒火驟然凝固,化成無窮的驚愕:「你、你把它——撿、撿回來了?」

  「抓回來的。」哈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羅恩和赫敏都看見了,就是……」

  「一只金色飛賊衝進禁林……」麥格教授難以置信,她重復了好幾遍,忽然一下子站了起來,兩手撐著鄧布利多的辦公桌,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不用逼宮,米勒娃,我隨時願意退位讓賢。」鄧布利多和藹地說,「我想回去研究蜥蜴人。」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阿不思。」麥格教授聲音沒有很高,但波浪起伏,一直在顫抖,仿佛壓抑著什麼情緒,「我要他,我要波特!我要冠軍!」

  哈利·波特瑟瑟發抖,原來麥格教授破格讓他進院隊的背後,是直接和校長拍桌子耍賴嗎?

  「可以。」鄧布利多教授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只要你堅持,我沒什麼不同意的。」

  「哎?」四位年輕的格蘭芬多一齊驚訝。

  「如果其他學院也能發掘出能從茫茫禁林裡抓住金色飛賊的人才,那麼我同樣會網開一面。」鄧布利多教授很公允地說,「你可以把這個好消息轉達給波莫娜他們。」

  「你別了,你善良一點吧……」麥格教授氣勢陡泄,無力地擺了擺手,「我們已經很……或者等到二年級,其實也不是不行。」

  她轉頭看了哈利一眼,嘀咕道:「可憐的,這掃帚頂他兩個高!」

  「不行!」羅恩和赫敏異口同聲,「就是今年!」

  「哈利天生是打魁地奇的料!「羅恩說。

  「能拿七個冠軍,為什麼要拿六個?」赫敏也說。

  「我們至少也要問問小小運動員的意見吧?」鄧布利多教授比了個安撫的手勢,「你願意加入格蘭芬多院隊嗎,波特先生?」

  「不樂意就不是格蘭芬多了!「哈利爽朗地說,「您現在就可以去定制一個擺放獎杯的底座了,教授,上好木頭,能用七年呢!」

  「梅林啊,他活脫脫一個詹姆!」麥格教授笑起來,「西弗勒斯提醒我可以順路去飛行課上看看,或許會發現什麼好苗子,沒想到還真讓他說著了。」

  「但是加入院隊之前,有一些常識我想你們也得弄清楚。」鄧布利多教授托著下巴,悠閑地玩弄著那只金色飛賊,「那就是比賽用球全都被施加了咒語,無法自主離開比賽場地,高度上也有限制,不會出現為了追球而撞上飛機這樣的尷尬事。」

  小巫師們大驚失色。赫敏對魁地奇是真·一無所知,但哈利和羅恩誰都沒去想過過這個問題,等鄧布利多教授一句話點明,才恍然大悟。

  「所以還是得扣分。」麥格教授嘆了口氣,坐下來,「格蘭芬多崇尚勇敢,勇敢不是魯莽,但凡你們三個能有一個停下來好好想一想,就該知道那不是學校公共財產,而是一個價值不菲的新品。」

  「那、那馬爾福——」

  「啊,沒錯。」鄧布利多教授笑了起來,「馬爾福先生就是這麼說的,他說有腦子的人都會看出這不過只是個拙劣的玩笑,只有沒腦子的人才會上當——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他的進步。」

  赫敏羞恥至極地低下頭,「沒腦子」可比「泥巴種」更加令她難以忍受。

  「那扣吧!」哈利垂頭喪氣。

  「扣了分可不能再關禁閉了吧,教授?」羅恩垂死掙扎。

  「你們可不知道、為了找你們出動了多少人。」麥格教授不為所動,「禁林那麼大,學校裡的幾位教授根本就不夠用。」

  「我還在等魔法部的消息,說不定又要接待外賓。」鄧布利多苦笑,「還好董事會那邊利芙能壓得住,贊美女巫……當然更要雙重地、由衷地贊美你,米勒娃。」

  麥格教授哼了一聲,收回不善的目光。

  哈利的生活從那天開始起變得很充實。禁閉之外,他還得去練球——幸虧找球手不是什麼需要團隊配合的位置。而他們的隊長伍德,甚至會主動帶頭來幫哈利干活,只為了三個小巫師(主要還是哈利)能早點結束、回去睡覺。

  「別說是一個金色飛賊,」他嚴肅地對自己的隊員說,「就是一顆游走球,扔進禁林裡,打死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找不回來。但是哈利可以。」

  這說得他好像一條訓練有素的狗,哈利面無表情地想。

  「我們可都是為了你,哈利。」喬治長嘆,「我們和羅恩沒那麼深的兄弟情。」

  「聽著,如果我們還是拿不到冠軍。」弗雷德壓低了聲音,「喬治一定會把你家的地址透露給伍德,提前讓你爸爸離開避難,我不想他受傷。」

  哈利能在鄧布利多教授和麥格教授面前大吹牛皮,無非是仗著自己年紀小,還是個泯然眾人的普通小孩,但面對和他差不多大的其他小巫師,他就張不開口了,還是要臉。

  好在冬季學期他穩穩地拿下了,連帶著聖誕禮物也毫無懸念。哈利望著眼前的包裹,感到眼眶一陣脹熱。

  「你怎麼了?不能回家過聖誕難過得想哭嗎?要不你去找伍德吧,他准願意帶你回家過聖誕、哪怕說你是他的小男朋友。」羅恩的聲音從毛衣裡悶悶傳來,「你們獨生子女真令人難以理解。」

  「不是……我能從爸爸媽媽手裡收到這兩份禮物,真是太好了。」哈利哽咽了一下,他摟著自己的光輪2000,又低頭拆出了隱形衣。

  「哇……這是——這難道是——」

  「沒錯,就是你想得那樣。」哈利笑起來,「只不過現在大概沒有用武之地了。」

  「現在?」羅恩古怪地嘟囔了一聲,但並沒有在意。

  他還是花了一些時間一一走過夢境中的旅途,只不過不是在晚上,而是在白天。現實中的聖誕城堡比夢境中反而更加寂寞,那些華麗炫目的節日裝飾沒了觀眾,也只會徒增蕭索。鄧布利多和斯內普直接不見人影,麥格教授每天上午還會閃現一下,斯普勞特教授、弗立維教授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斯拉格霍恩回了倫敦社交,海格早已抵達海峽對岸——小巫師想躲開費爾奇,那還不是容易得很?

  這大概就是和平的意義。他相信夢裡那個世界在千瘡百孔之後總會長好,但現在他所處的這一個,有著從未受到過傷害的、清澈天真的幸福感,他更喜歡這一個。

  哈利還找到了安放厄裡斯魔鏡的舊教室。掀開蓋布前他猶豫了一下,隨即就被撲面而來的灰塵嗆得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才能勉強睜開眼睛望一下鏡子。

  上面什麼都沒有。

  霧蒙蒙的玻璃鏡映照出哈利眼淚鼻涕口水混合著巨量塵土的一張花臉。他愣了一下,用校袍衣袖擦了擦,不會壞了吧?

  一陣低啞的門響,哈利幾乎是一瞬間做出了反應——他一個前滾翻去了鏡子背後,順手掏出隱形衣給自己罩了個嚴實。

  「有人來過了?」一個古怪的、又尖銳又有點兒嘶啞的聲音問。

  「可能是波特吧。」

  來人居然是斯內普!哈利咬牙,他怎麼知道他會來?等等,那個知道閃電形疤痕的也是他對吧?

  「他沒回家?」

  「波特夫婦去日本探險了。」

  日本?日本是什麼?是個地方?一個國家?為什麼從沒聽說過?爸爸媽媽只說是去南方度假,沒說是去探險啊,去探險怎麼不叫上他啊?真是可惡!

  「啊,去什麼地方不好!」

  「對波特那種人來說,什麼地方都不如那裡有意思,莉莉也只是看上去循規蹈矩。」

  「也不知道那裡變成什麼樣子了。」

  「我以為你再也不想看到那裡了。」

  「我的確是。」

  「那就看鏡子吧——看見什麼了?」

  「三十四省航母編隊。」

  「什麼?!」

  「開玩笑的啦!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只看見了你,當然還有我自己。」

  「我還以為厄裡斯魔鏡不會生效,畢竟你現在這樣。」

  「那你呢?」

  「和你一樣。」

  「唔,看起來你感覺幸福,而且滿足。」

  「遇見你之後,一直如此。」

  「噢天啊……西弗勒斯,或許你時常覺得我……很凶?」

  「完全不,為什——好吧,都怪鄧布利多,他不停地絮絮叨叨,傳授他的『甜言蜜語寶典』。」

  「你們倒是不見外!」

  「難道你們沒有過?」

  「沒有!」

  「騙子,你答應過我再也不撒謊的。」

  「是你先。」

  「好吧……的確,我總要到一九四五年之後,才真正地安心,覺得別無所求。」

  「呵,現在明白原來的答案多麼離譜了吧?」

  「到你了。」

  「我們的確沒說過,姐妹的男人總是敵人,何況你們本來也是——我可見不得有人說我丈夫壞話。」

  一陣沉默。

  「但是我經常說。」

  「那你記得找個機會向鄧布利多道歉,你損人容易過火,他心裡絕對不舒服。」

  「我不。」

  「隨你……誒那以前呢?以前你看到什麼?」

  「多久以前?」

  「不,別誤會,不是『那個』以前,就是『這個』以前。」

  「我倒是希望你說的就是『那個』以前,但是,不,蓋爾,你從來不肯為我吃醋。」

  「大概因為你一點兒都不搶手、我壓根沒有競爭對手吧。」

  「真是委屈你了,太太,和一個毫無魅力的男巫過了一輩子。」

  「那也沒辦法,有人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堅持不懈地刷存在感甚至趁人之危,雛鳥情結是大自然的規律嘛!」

  「利烏斯說我們倆是『湊合』,看起來她還是嘴下留情。」

  「咳咳……快回答問題!」

  「我以前沒來過。」斯內普若無其事地說,「以前我也不是霍格沃茨的老師,甚至鄧布利多也不是校長,他很難包庇我做些什麼。」

  「所以……這裡,是那個鄧布利多告訴你的?」

  「嗯,在他某一次誇誇其談波特多麼優秀的時候。要不是再次看到這小子,我也想不起來。」

  「那你猜猜?合理揣測?難道你不了解你自己?」

  「我大概會看到你長在我後腦勺上,我走到哪你就得跟到哪,再也沒辦法一聲招呼不打就消失。」

  「長到後腦勺上你可就再也看不見我了,親愛的,除非把家裡掛滿鏡子。」

  「有意思。」

  「什麼有意思?等等,你說清楚!可不能真這樣干啊,西弗勒斯……」

  腳步聲漸漸去得遠了,渾身緊繃、冷汗淋漓的哈利驟然松弛下來,癱倒在塵埃遍布的地板上「呼呼」喘氣。

  太可怕了,他目睹了精神病人發病!隔著鏤空雕花的青銅鏡架,哈利分明看見,那裡自始至終就只有斯內普一個人的腳!甚至包括腳印!

  他在和誰說話?誠然他似乎是養了許許多多的鳥,但「和鳥對話」……這症狀也一點兒都不輕啊!他對那只可憐的鸚鵡做了什麼啊!這種事去找土扒貂不好嗎?

  更令哈利膽寒的是,斯內普透露了更多他們共同知道的秘密!他幾乎可以確定,斯內普也做那個夢!但他又是個精神病患者……

  所以,斯內普的現在就是哈利的未來?他以後也會變成一個人格分裂+認知障礙的精神病人?

  哈利嚇得要死,回去就給媽媽寫了一封信,拜托她幫忙說項:他要學大腦封閉術!

  他一直到復活節才收到回信,倒不是說詹姆和莉莉在那個陌生的國家出了什麼事,他們倒是安全地結束了假期、各自回來上班做生意,但新學期一開始,斯內普就不見人影。

  「斯內普教授請了長假。」鄧布利多這樣解釋,「這學期的黑魔法防御術課由穆迪教授暫代,順便說一句,穆迪教授上一份工作是魔法部首席傲羅。」

  正因為如此,莉莉要輾轉聯系上正在世界上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裡偷懶的斯內普,把意思傳達到,再輾轉收到回復,才能轉告哈利。

  「西弗拒絕了我,寶貝。」莉莉這樣寫道,「我把你的夢境描述得凄慘了十倍不止,但是他說,『為什麼要封閉大腦?多看看別人經過的黑暗時代,也能知道現在的幸福時光來之不易』——有些莫名其妙,對吧?那是你的夢而已,難道還是真的嗎?幸福時光又有什麼來之不易的?算了,不教就不教吧,多謝你為我記錄他發病時的表現,天知道我到底什麼時候能攻破這個難題!」

  不得不說,這封信讓哈利心裡更沒底了。

  但好在他的夢也不是每夜准時造訪的。漸漸的,哈利也像小時候區分現實與夢境一樣,將現實的校園生活與夢裡的分割開來。

  諾伯大概還在黑市走私商手裡流轉,路威似乎被海格送給了他弟弟當茶杯犬,魔法石當然還在被尼可·勒梅泡水喝,沒有伏地魔,光頭的結巴奇洛也不知去了哪裡,校園裡一片祥和,連馬爾福那種人都知道在大勢所趨之下應該和光同塵。

  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巫師,他所面臨最大的困難,是且只應該是學業、考試與比賽。

  一個夢做下來,記住的怎麼就不能是□□呢?怎麼就記不住呢?唉!

  霍格沃茨就不能每一門都學魁地奇嗎?不能嗎?

  好在詹姆和莉莉相比格蘭傑夫婦來說就要松弛很多,更不像韋斯萊夫婦那樣沒有足夠的關心與資源分給每一個孩子、從而只好生硬地擔心他們能不能獨立謀生。

  「西裡斯呢?」

  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上,哈利往他們身後猛瞅:「他信裡說要來接我的!」

  「大腳板接了一個大單,現在正在多塞特租了個農舍養雞,就在紐特·斯卡曼德家隔壁,專業指導。」詹姆聳了聳肩,「別說,他這工作也蠻有意思的,每天都能遇見奇奇怪怪的新鮮事。」

  「我說他最近的信裡總有一股雞屎味兒!」莉莉訝然,「養雞做什麼?」

  「事實上,還有癩蛤蟆——他想養出一條蛇怪,梅洛普配藥需要兩品脫蛇怪血,但整個黑市都沒有貨。」

  「蛇怪又是什麼?」

  「哪那麼多『什麼』、『為什麼』,回家自己查書去!」詹姆·波特展現出了十分明顯、毫不遮掩的雙標。


第152章 1981·好兆頭(八)

  拜訪了布萊克養雞場、並於有過一面之緣的紐特·斯卡曼德的家裡吃過一頓晚飯又和他的貓狸子玩了一下午(總比玩雞玩蟾蜍強)後,哈利·波特開始了新一輪夢境。

  糟心,真糟心啊,他無語地看著天花板。他都不知道是「教授是每年一換的高強度耗材」和「教授幾乎每年都是斯內普」相比,哪個更可怕。選前者,就會有很大概率攤上奇洛和洛哈特這種東西;選後者,哈利上了幾個月課已經感謝梅林讓他請假了,夢裡的魔藥課甚至變本加厲!

  但願他的黑魔法防御術不要像夢境裡的魔藥學那樣糟糕。

  不過至少,至少,現實生活裡沒有一位叫吉德羅·洛哈特的暢銷書作家——麗痕書店的休閑小說區,他姨媽「P·伊萬斯·D」仍然以長盛不衰的「跨界戀愛」系列坐穩女王寶位——在麻瓜世界反而是「異世界冒險」系列比較叫座。

  「兒子,霍格沃茨送來了你們的書單。」詹姆敲了敲門,「鼻涕精要是沒出最新修訂版,其實很多書你可以用我們的——誒?等等……」

  哈利拖著被子赤腳跳下床去開門,果然見到詹姆正對著一張長長的書單撓頭。

  「怎麼了?」哈利心裡一咯噔,決定洛哈特不管從哪裡冒出來他都要一腳踹回去!

  「換書了誒,你們不用鼻涕精的書了?」

  哈利探頭過去,果然看到本應該出現在紙上的《黑魔法防御術2:應用咒語與低級黑魔法生物》不見了,換成了昆丁·特林布的《黑魔法:自衛指南》。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夢境裡的奇洛也選了這本書。

  「爸爸你和鄧布利多的關系怎麼樣?」

  「哪個鄧布利多?」詹姆打了個哈欠,「現在這世上有六個鄧布利多了——還是雙胞胎,咱們巫師的生育能力真是沒得說。」

  「阿阿阿、阿利安娜?」哈利驚怖欲死。

  「噢那太可怕了!」詹姆打了個哆嗦,「是她侄子,阿不福思的兒子,我也沒見過,據說一身反骨,和他爸還有大伯關系都奇差,還是個漂泊天涯的浪子,偶爾回來看阿利安娜,都瞞著不告訴近在咫尺的阿不福思兄弟倆。最近據說是終於在黑海附近安頓下來了,和當地人結婚生子,麻瓜都覺得是人類醫學史上的奇跡呢,還上了新聞和世界紀錄。」

  「鄧布利多家真的好奇怪啊,感覺沒有阿利安娜,這個家准得散。」哈利說著心裡就是一咯噔,夢裡真的沒有阿利安娜。

  「就是說吧!」詹姆看都沒看底下的成績單,「你找鄧布利多做什麼?」

  「我想問問黑魔法防御術是不是換教授了。」哈利老實地說。他至今也不能肯定現實生活裡的伏地魔跑到哪裡去了,或許他剛畢業就受到了重創、一直蟄伏在什麼陰暗的角落等待東山再起呢?所以爸爸媽媽才不知道這個人。而且巫師很能活的,強大的巫師更能活,萬一伏地魔活著活著想家了呢?他突然發現英國也是一片適合征服的樂土呢?

  所以他不敢放過任何一個征兆。哪怕一點點變化,都像是現實與夢境終將交融的起點。

  「那不用鄧布利多啊,你直接問鼻涕精不就好了。」詹姆飛了一件晨衣來給他披上,「你媽媽正在給他寫信呢,讓她幫你問一嘴。」

  哈利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去起居室,果然看見莉莉·伊萬斯正在陽光下臨窗回信,酒紅色的長發被曬得發棕,柔順地垂在藍白格子桌布上,桌布四角綴著一串拳頭大的鵝黃色絨球,家裡新養的小貓「基蒂」正持之以恆地試圖伸爪去夠。

  「噢教授!」莉莉歪頭看過來,順手把哈利抱到自己的膝蓋上,「這個我正好知道,我來告訴你寶貝。」

  哈利有些不自在,他已經12歲了,是個少年!少年了!少年怎麼可以再坐媽媽膝頭呢?他有些尷尬,卻又不想離開。如果沒有那些夢的話,他大概早就惱羞成怒地跳下來跑遠了吧?

  「啊抱歉!」莉莉恍然,「最近麻瓜兒童在流行麻疹,明明麻瓜醫院也能治,可那些家裡有巫師親戚的,都樂意來聖芒戈……媽媽拿你當那些小孩子了,哈利,對不起。」

  「沒有!」哈利大聲說,刻意扭了扭,「媽媽快說,斯內普不打算——」

  「教授。」

  「……斯內普教授不打算繼續教授黑魔法防御術了嗎?」

  「嗯……他說教了幾十年,同樣的東西教得想吐,無論如何想要先休息兩年再說,至於還回不回來,看情況。」莉莉慢悠悠地在信紙邊緣畫上可愛的簡筆畫,「似乎他和鄧布利多都在考慮隱退了,哎,沒了鄧布利多可怎麼辦呢?」

  「那就再把他叫回來就好了啊!」哈利完全看淡,「相比之下還是讓他們就此隱退得好,是吧媽媽?紐特·斯卡曼德早就隱退、很少出現在人前了。」

  莉莉沉吟著捋了捋哈利旁逸斜出的頭發,猶豫道:「要完全隱退……恐怕有點難。因為西弗說,貝拉特裡克斯·布萊克,就是西裡斯那個大表姐,他完全不覺得她有那個能力自己從阿茲卡班跑出來,甚至包括上一次狼——噢爸爸媽媽年輕時的事,很多年了。」

  「意思是……幕、幕後黑手?」

  「八成。」莉莉嚴肅點頭,「所以那個黑魔法防御術的教職有點像魚餌,無論誰咬鉤,記得保持距離。」

  ——這話落進VIP噩夢用戶哈利·波特耳朵裡,自動變成了「一級警戒」。

  「怎麼了,哈利?」羅恩忙著給赫敏拆雞腿,「你或許不知道,但是我們來禮堂是為了吃飯,順便看個分院,不是攥緊魔杖要去跟誰干仗。」

  「可布萊克教授就是很好看啊!」赫敏把第一支雞腿讓給了被哥哥們擠得緊緊貼在她肘旁的金妮·韋斯萊,「我們都願意多看他幾眼。」

  「啊?!」羅恩與哈利異口同聲。

  「不是……赫敏,你一定要在今年愛上一個帥哥教授嗎?」哈利虛弱地說。

  「他、他就是個——」羅恩聲音都高了,但他梗著脖子瞪了教師席半天,也說不出新任黑魔法防御術教授雷古勒斯·布萊克一句壞話。

  哈利也要承認,布萊克教授與洛哈特那種東西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他實際上只比西裡斯小了不到兩歲,但看上去仍然像剛畢業,坐在鄧布利多那個巨大發光體旁邊,也不會被掩蓋半分。他自帶一種沉靜的氣質,兄弟倆就像同一座恢弘典雅的建築,西裡斯是白晝,光與影共同構築成缺一不可的景觀,布萊克教授則是夜晚,細小的玫瑰悄然綻放,月光下只聞得到幽微的香氣。

  ——靈感來源於《向雨中離去》,裡面也描寫了一對雙胞胎女戰士。

  到了課上,布萊克教授也展示了與兩位前任截然不同的手腕,只不過哈利的年級太低,教授就是有滿身的本事,在二年級的水平也沒什麼可秀的。

  「穆迪無疑是『最好的防御就是進攻』教的創教聖徒。」先上了課的雙胞胎開始提前劇透,「斯內普……哈哈,你來到他的課上,他就默認你已經學會了『防御』,這大概是某種做人的基本素養吧?」

  「也有道理,防御做不好人就死了,做不了人了。」

  「哈利你到底是哪邊的?」喬治面無表情,哈利把嘴唇「吞」了進去。

  「我永遠都忘不了第一次看見比爾哭的樣子。之前我一直以為媽媽沒能給他生個淚腺。」弗雷德心有余悸,「你知道的,大哥就是那種……很……很大哥的做派,雖然比爾看上去挺不羈的。」

  「不記得了。」最小的兩個韋斯萊雙雙搖頭。

  「噢得了吧,你也來湊熱鬧嗎,金妮?」弗雷德嘲笑她,不忘伸手犯賤,「我猜你甚至不記得比爾長什麼樣子。」

  「沒有!」金妮捂著腦袋,跑到哈利身邊,哈利連忙伸開胳膊把人擋住,「還有,別碰我!」

  「是斯內普干的?」他打圓場。

  「噢,好像是O.W.Ls前的最後一次實戰訓練。斯內普抓住了比爾防守的破綻,給他變了個狼頭,然後把他趕到了一邊,說他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沒資格再參加訓練。」喬治點點頭,「比爾當天就請假回家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崩潰。」

  哈利眨眨眼,在心裡把他所知道的麻瓜神明求了個遍,希望斯內普這次真的是要隱退、不會再回霍格沃茨了,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那個巨大的鷹鉤鼻子了。

  「你們跑題了!」赫敏執著地說,「你還沒說布萊克教授呢,弗雷德!」

  「哎她怎麼忘不掉啊!」喬治悲催地捂住臉,把頭搭在哈利肩膀上,順便衝金妮做了個鬼臉,「我對不起羅恩。」

  「啊?」哈利壓低聲音,「為什麼?」

  「小孩子懂個屁!」喬治把哈利和金妮的兩顆大腦袋往中間一懟,發出好響亮的一聲,「你倆過家家去吧,哈利演媽媽!」

  哈利:?

  那邊弗雷德已經說起了布萊克教授:「對普通人最友好的教授,但是你偶爾會覺得,他好像在忍耐著什麼。」

  哈利心裡警鈴大作!到了下午的課上,他就親眼目睹了什麼叫做「好像在忍耐著什麼」。

  「是死咒吧,絕對是吧?」羅恩小聲說。

  「死咒一次只能殺一個,你看那眼神,他想一殺殺一片啊!」哈利不贊成,「天啊,對康沃爾郡小精靈有必要這麼殘忍嗎?」

  然後他們就被雙雙點名留堂了。

  「你就是波特,詹姆·波特的兒子?」布萊克教授倒沒說什麼,只是俯在講台上和他們閑聊,「我哥哥的教子?」

  「是我。」哈利點點頭,「西裡斯托我向您問好。」

  布萊克教授一愣,旋即失笑:「什麼?他才不會呢!」

  盯著哈利,打量著哈利,那雙與西裡斯有七分相似的灰眼睛,傳達出來的感情卻截然不同。

  沒有惡意,但絕對有問題。

  「你知道你爸爸他們以前上學的時候是怎麼滿城堡闖禍的?」他不經意地問,「他們有告訴你嗎?」

  「有哦。」哈利天真爛漫地笑了起來,「那份初版活點地圖還在弗雷德和喬治手裡呢。」

  「噢……」布萊克教授挑了挑眉。

  「比起現在通行的版本,聽說上面多了好多密室與密道!」哈利眉飛色舞地說,還試圖拉羅恩互動,「他們發現了幾條新的來著?反正都補在上面,啊不是我說,誰有這份地圖,誰就是霍格沃茨真正的主人。」

  布萊克教授被他逗得笑了起來,但笑容只有很淺的一層,並未達眼底。

  「啊教授。」羅恩忽然說,「我……呃,能替我朋友問您個問題嗎?和學習無關。」

  「和學習無關!」布萊克教授的笑容深了一些,「說吧,什麼?」

  「您會一直在這裡教下去嗎?」

  「那你呢?」布萊克教授認真地問,「你希望我教下去嗎,韋斯萊先生?」

  「這個嘛……」羅恩一臉尷尬,「我朋友肯定是想的,但是我——」

  被哈利一把捂住嘴拖了出去,身後傳來布萊克教授的笑聲——聽上去最真的一次。

  「拿開拿開!」羅恩拼命打他,「你還好意思捂我,要不是知道你是個什麼人,我還真被你給騙過去了。太惡心了,真是,我剛剛被你羞愧得完全抬不起頭!布萊克一定在心裡笑我,怎麼和這麼個小傻瓜做朋友?」

  「彼此彼此。」哈利再次在心裡進行麻瓜神明大點兵,「管用就行。」

  但是什麼都沒發生,「活點地圖」在弗雷德和喬治那裡似乎好好兒的,沒有丟。哈利每晚在公共休息室待到十二點,蓋著三層毯子裝不存在,也沒撞到誰悄悄潛入。唯一的不尋常,就是雙胞胎變得特別……乖?

  說是乖,其實也就哈利和羅恩——這種正常男巫的水平,但放在雙胞胎身上絕對不正常。羅恩已經猶豫著要不要給莫麗和亞瑟寫信了——因為在上周的魁地奇比賽裡,他們的失誤讓哈利被一只游走球撞斷了胳膊,幸虧沒輸。

  「我發誓布萊克教授真的,不上課的時候他整日整夜都泡在圖書館裡。」赫敏不耐煩地把羽毛筆重重往墨水瓶裡一戳,「他還會幫我占位置,還會給我帶小零食。」

  金妮憐憫地摸了摸枯萎的羅恩。

  哈利:?

  金妮:??

  「你倆眼睛抽筋了?不舒服就去問醫療翼要眼藥水。」羅恩虛弱地說,「互相眨是不會把細菌還是什麼病毒眨進對方眼睛裡的,再說離得太遠了。」

  「這樣嗎?」金妮忽然站起來,兩手掰著桌子,直接趴到了哈利眼前,幾乎要和他頭頂頭,「這樣可以嗎?」

  哈利呆呆地凝視著近在咫尺還眨巴眨巴的藍眼睛,忽然猛地起身,力氣大到整條長凳都被向後推去,發出長長的「吱呀」一聲,同座的赫敏尖叫起來,直接掉了下去。

  「哦哦對不起對不起!」哈利手忙腳亂地把赫敏扶起來,他都不敢去再一次看對面金妮的眼睛,只好故作鎮定地用力幫赫敏拍著身上的灰,「怎麼這麼髒,太髒了……哎真是的,小精靈是不是在偷懶——哎呦!」

  「再讓我聽見你說一句小精靈。」赫敏揚手作勢還要抽他。

  「錯了。」哈利低頭認錯,但金妮很快伸手摸了摸毛,他就又舒服了。

  「這麼大力做什麼啊!」赫敏彎腰駝背地抱怨,「我不是你的朋友嗎?我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對你朋友這樣,對仇人要怎麼樣——『你現在可以懺悔了,先生』這樣嗎?」

  「赫敏!」羅恩連忙打圓場,「布萊克教授都在看什麼書啊,你有注意到嗎?」

  「都是些老書。」赫敏果然一秒被轉移了注意力,「年份老,內容更老,大多都是建校時候的,那個時候的書每一本都是藝術品吧,不是教授也借不出來。布萊克教授都不敢用手翻頁。」

  金妮也給赫敏摸毛了,哈利立刻泄氣了。

  但那一整天,他走到哪裡,仿佛都能看見一雙小小的藍眼睛,正一團高興地望著他。

  節後返校時雙胞胎就恢復了正常,據說是放假那天李·喬丹發現他倆反常地趴在一個小包廂裡打盹,叫醒了就又是活蹦亂跳的兩大只了。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和布萊克教授有關,不是嗎?哈利現在每一節課都上得特別認真,想從每一絲細枝末節裡尋找答案,但布萊克教授也很認真,他似乎越來越得心應手於這個新職業,那種拼命忍耐的神氣幾乎再也沒有出現過——哈利特意問了金妮,一年級課堂上也沒有。

  正當哈利有些松弛的時候,赫敏告訴他,復活節後布萊克教授就沒有再去圖書館報到了。

  他開始出現在城堡裡的各個角落。

  「他在找什麼。」哈利斷言。

  「找什麼呢?」羅恩不懂就問。

  「知識。」金妮抱著書包和果汁走過來,隨口搶答,「學校裡還有什麼?」

  「我宣布你今天是珀西的妹妹。」羅恩面露嫌棄,「不是我的,也不是弗雷德和喬治、查理和比爾的。」

  「你這是什麼話?」赫敏埋怨他,拉金妮坐下,小女巫背靠背坐在一起,金妮向後伸了個懶腰,赫敏幾乎要被她壓趴下,「咯咯」地笑了起來。

  「大概是創始人的遺產之類的?」

  「博物館,請。」赫敏重新把頭埋進書裡,指了指霍格莫德的方向,「誰要是能打進去,也不用搞什麼陰謀詭計了,直接一統魔法部,明天就讓鄧布利多給他祝聖、斯內普給他抹膏,做巫師的王吧!」

  金妮大笑起來,忽然從赫敏身上起來,「噔噔噔」跑到哈利身後,擠了半邊凳子,像剛才那樣躺在哈利背上。

  「舒服了……」她嘆息,甚至閉起了眼。

  「金妮芙拉·韋斯萊。」赫敏嚴肅地說,「你這樣我要哭了。」

  「對不起赫敏……」金妮愜意極了,「說實在的,你有點矮,靠著你我腰酸,而且哈利是男巫,他很硬,我怎麼用力都不怕。」

  路過的幾位七年級神情古怪地看了他們一眼,渾身僵硬、下巴被壓得抵著桌面的哈利艱難地投去一個質詢的眼神。

  「還是孩子呢,孩子……」

  「真懷念那個時候的我們啊……」

  七年級們互相嘲笑著走遠了,哈利還在那裡憤憤不平,他已經十三歲了!十三歲哎!十八歲很了不起嗎!他十八歲的時候一定也懂很多咒語,會發無聲咒,不需要獎學金幫助也能找到工作!

  要是能讓他提前看一看十八歲的自己是什麼就好了,話說……噩夢,可以點單嗎?


第153章 1981·好兆頭(九)

  「喂,哈利,昨晚那個做噩夢哭得整個塔樓都能聽得見的二年級是你嗎?」

  哈利木然坐在一邊,不吭聲。

  「你怎麼知道?」羅恩問喬治,「你們昨晚不是自告奮勇幫哈利跟蹤布萊克教授嗎?」

  「珀西說的。」弗雷德拍了拍哈利的肩膀,「我們敬愛的級長嚇得鞋都沒穿就跑過去了,是吧?」

  哈利的靈魂仿佛已經被從頭蓋骨裡抽走了。

  「畢竟他那本奉為圭臬的《學生干部指導手冊》裡寫了,十三歲是『某些事情』需要開始警戒的下限。」喬治壞笑起來,「但哈利以自己的實績證明了,教授們不過是在杞人憂天——還是個孩子,做個夢嚇哭了。」

  「真的會有人在十三歲就——」

  「據可靠消息,貝拉特裡克斯生於她強壯偉岸的父親十三歲那年。」

  「這種事應該廣而告之啊,為什麼要『可靠消息』!」弗雷德大為迷惑,「太早——咳咳,容易生出反社會分子。」

  「更想試試了。」喬治嘆了口氣。

  弗雷德瞪了他半天,最終還是泄氣承認:「我也是。」

  哈利忽然抬起頭來,那眼神看得人害怕。

  「過來一下。」他吸了吸鼻子,「把手給我,再、再低一些……好了。」

  他分別握住了擊球手們可靠溫熱的寬厚手掌。雙胞胎體溫偏高,但總還是在正常人的範疇,但這一次,哈利卻像是被這體溫灼傷了似的,他飛快地松開手,又去揪耳朵,揪完弗雷德揪喬治,揪完左耳揪右耳。

  「這病看上去連莉莉阿姨都治不了。」弗雷德神色驚慌,「咱們保送神秘事務司的,哈利。」

  「正好跟斯內普關一個籠子。」喬治疼得齜牙咧嘴,「哈利你要是喜歡我的耳朵,我拿刀切弗雷德的送你。」

  弗雷德大笑:「謝謝你!」

  「我不要!」哈利大喊,大半個禮堂都往這邊瞅,羅恩和赫敏連忙站起來擋住眾人的視線,同時指了指腦子,又搖了搖頭,並伴以歉意的微笑,動作嫻熟得令人心疼。

  哈利一頭把他們倆撞開了。

  「你去哪兒,哈利?」赫敏著急地爬起來追上去,正好看到哈利和剛從圖書館下來的金妮撞了個滿懷。

  「臉怎麼紅了呢?」羅恩好不容易把人追上,但哈利再次像被燙著一樣放開金妮,向禮堂外跑去。

  「他今天真的不正常。」赫敏只好又向金妮解釋。

  「我聽見了。」金妮淡定地說,「我被吵醒後就過去了,珀西把著寢室門不讓我進。不過我都聽見了。」

  赫敏已經來不及說什麼了,只來得及向金妮笑笑,說了句「好好吃飯」就又追了上去。

  哈利一直跑到那間安置厄裡斯魔鏡的廢棄教室外,這次羅恩緊緊追在他身邊,沒有掉隊,但兩個人都喘得不行。

  「今天……今天幾號?」哈利雙手撐著膝蓋,空空蕩蕩的胃像一只皮口袋,在他的腹腔裡來回晃蕩。

  「五月……不是一號、就是二號?」羅恩臉都紅了,「這你得問赫敏,她對考試最敏感了。」

  「二號,怎麼了?」赫敏剛才抓緊時間吃了幾塊小蛋糕,狀態要好得多,「別、別哭啊,哈利,你怎麼了,天啊又、又哭了……」

  哈利抹了一把眼淚,推開了門。

  教室裡已經有人了,雷古勒斯·布萊克抱著手臂站在厄裡斯魔鏡面前,耷拉著腦袋,看上去已經站了有一會兒了,以至於巫師袍看上去似乎都落了薄薄的一層灰。

  「波特?」看清楚來人,他有些驚訝,隨即說出了今天所有見到哈利的人都會說的一句話,「天啊,你怎麼哭了?」

  「您來、來這裡做什麼呢?」哈利胸口起伏,似乎正在拼命壓抑一場嚎啕痛哭,他不知道夢裡的那個自己是怎麼忍得住的,這怎麼能忍得住呢?

  「我來……做個決定。」布萊克教授輕聲說,「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對還是錯,有的時候,人也不要太相信自己,是不——」

  他話沒說完,哈利已經撲上來擁抱住了他。

  「你該相信你自己,教授。」哈利後退一步,松開了手足無措以至於渾身僵硬的布萊克教授,「你是對的。」

  他握住了那塊巨大的幕布,用力往下一扯!

  漫天的灰塵裡,哈利看清了鏡子裡的人——另一個他,和另外的大家站在一起。那些死去的人都好好地站著,笑容可掬。

  那個額頭有閃電的哈利·波特,他看向厄裡斯魔鏡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現在哈利過的生活吧?可他現在所看到的一切,另一個哈利卻永遠不能……

  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投進石子,鏡面一蕩,裡頭的人也悄悄發生了變化,傷疤消失了,落魄者重歸整潔,憔悴者英姿煥發,疲憊者精神抖擻,他們仍然站在一起,向著鏡子外的哈利招手微笑。

  「這是什麼意思?」哈利喃喃。

  「你心底最真切的夙願。」布萊克教授仍然保持了一絲理智,指揮幕布截斷了小巫師們如痴如醉的視線,以至於羅恩發出了一聲哀怨的撒嬌,赫敏被惡心得打了個哆嗦,也隨之清醒過來,「瞧你熟門熟路的,我以為你知道。」

  「但之前……沒有的。」哈利悵然若失,「您呢,您看見什麼了?」

  「啊……」布萊克教授笑起來,「我看見兩個月後我遞交辭呈、離開了霍格沃茨。」

  赫敏一瞬間變得很失望。

  「這就是您的決定嗎?」哈利靜靜地仰頭看著他,「關於什麼的決定呢?這一次又是誰也不告訴嗎?」

  「你為什麼要說『又』?」布萊克教授笑了起來,「當然不——」

  「小精靈不算!」屁股上隨即挨了赫敏一腳。

  「對家養小精靈看法比我更激進的巫師出現了。」布萊克教授笑著看了赫敏一眼,「不過我想波特不是那個意思,但小精靈也的確不是人類,格蘭傑小姐。」

  他轉向哈利:「我只會讓小精靈幫我傳個話,上次我用守護神叫他回家吃飯,被西裡斯嘲諷『黑巫師也會守護神咒嗎』。」

  「哇……」羅恩驚嘆,「你好像說漏嘴了,教授。」

  「你們不是都有猜測嗎?」布萊克教授微微一笑,有什麼奇異的東西從他那副經典的、能和麥格教授去拍霍格沃茨宣傳片的「優秀男巫教師」面貌下泄露出來,「沒聽說過哪個白巫師天天被人跟蹤的。」

  「這你都知道?」羅恩脫口而出,急得赫敏直跺腳。

  「都是孩子呢!」布萊克教授用目光摸了摸羅恩的頭,「至於西裡斯,波特,聽說他最近在養雞?」

  「生了雞瘟,死了一半還多。」哈利老實地說,「斯卡曼德先生對麻瓜雞也束手無策呢,他請教了羅恩的媽媽,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真是短視啊,真正的寶庫就在身邊,還恍然不覺。」布萊克教授嗤笑起來,「居然真的養起雞了。」

  哈利並不明白布萊克教授在說什麼,但他感覺好過多了。十八歲的超前點播也並沒有反復造訪,憑借那顆從小鍛煉的超強心髒,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既沒有耽誤比賽讓伍德崩潰,也沒有耽誤考試讓赫敏失望。

  放假那天清早,哈利意外地看見了西裡斯,和他身邊的梅洛普·岡特,二人正沿著車道漫步,學生乘坐的無馬車流水般從他們身旁經過,逶迤向外去了。

  「不用不用!你是不是瘋了?」岡特女士不耐煩地躲開西裡斯的手,「說了不用扶我——怎麼突然這麼乖,喏,你去扶鄧布利多吧,他比我還大兩輪呢!」

  站在城堡門口迎接他們的鄧布利多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

  「我不。」西裡斯咕噥道,「上次……大概兩年前?我信了你,結果你反手就給我撂倒了。」

  「喔!」三位小巫師肅然起敬。

  「還是當著斯內普的面,據說。」哈利補充,「過肩摔。」

  「可憐的西裡斯。」赫敏輕柔地嘆息。

  「啊看看!看看!這是誰呀!」西裡斯一轉臉看見他們,立刻擺了個「貓王」的經典pose,「這不是我們魁地奇冠軍杯兩連冠的守護者波特選手嗎!真是令人佩服啊波特選手!請您務必和我握手!」

  哈利強忍住大笑,和西裡斯一本正經地握了握手,又向鄧布利多和岡特打招呼。

  「還做夢?」岡特女士停下來,像摸小狗一樣摸了摸哈利的後脖頸,「最近夢見什麼了,有我嗎?」

  「還沒有。」哈利老老實實地搖頭,「但是有西裡斯了,就昨晚。」

  「喔喔喔!」西裡斯頓時來了興趣,跟他勾肩搭背起來,「我怎麼樣?」

  「涉嫌謀害把十三個麻瓜和一名巫師炸成碎片被關進阿茲卡班十幾年。」

  學生幾乎走光而顯得空蕩蕩的門廊裡,唯有令人尷尬的死寂。

  「我們那時候頂多看些愛情小說。」岡特女士嘆為觀止,「現在的小孩子都在看什麼啊?」——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派。

  「哪個巫師啊?」西裡斯和羅恩異口同聲——這是好奇寶寶派。

  「然後呢?」赫敏脫口而出,鄧布利多也頗為感興趣地望著他——顯而易見這是追更派。

  「彼得·佩迪魯。」哈利說,「西裡斯以為他死了,自願去坐牢,後來發現他沒死,就想盡辦法越獄來抓他。」

  「我倒也……沒這麼恨他。」西裡斯嘀咕,「雖然他把詹姆害慘了。」

  哈利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測。夢裡的他壓根就不認識西裡斯,但做夢的這個哈利·波特一開始就不相信教父會是叛徒。只是他這個夢斷斷續續加上反復重演,加起來要做上一年,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

  「你來霍格沃茨干什麼?」他問。

  「來找現成的。」西裡斯聳聳肩,並不打算多說,但對哈利而言並不難猜,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梅洛普·岡特也要在這裡。

  「我還要再問一次,那小子靠譜嗎?」岡特女士插話。

  「當然。」西裡斯毫不猶豫,「雷古勒斯他——我們雖然……呃,嘖!反正他絕不是個亂開玩笑甚至耍陰招的人,這方面他是很正派的,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有點傻。」

  「已經確認過了,布萊克教授所說的水龍頭的確存在。」鄧布利多也說,「那麼,我們走吧?」

  「你們去吧!」西裡斯擺擺手,「我跑這趟本來就是為了提醒我尊貴的金主岡特女士,別忘了結她的尾款。」

  「或許,你問過斯內普教授了嗎?」岡特女士將行未行,有些猶豫。

  「問他干什麼?」西裡斯一秒炸毛,「他不是麻瓜出身嗎?活得再長、懂得再多,那話怎麼說得來著……底蘊!對底蘊,底蘊能與純血家族相比?」

  「他提供了用以召喚的咒語。」鄧布利多微微一笑,「我時常覺得,西弗勒斯是個很神奇的男巫。」

  西裡斯一愣,不可思議地喊起來:「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他說他不小心給忘了。」鄧布利多眨了眨眼。

  「耽誤了我一年的時間……」岡特女士面色陰沉,咬牙切齒,她緊緊攥著拳頭,把魔杖捏得「咯咯」響。

  哈利覺得如果不是她一開始就找上西裡斯,斯內普大概早就告訴她了。但話又說回來,為什麼斯內普會知道呢?在霍格沃茨任職大半輩子的鄧布利多都不知道,布萊克教授大概是一開始就抱有某種目的,但也是辛辛苦苦找了一整年,現在斯內普,麻瓜出身,他居然知道召喚蛇怪的咒語???

  「現在說起來,我上學的時候經常幻聽,總聽到牆壁裡有人嘮嘮叨叨。」岡特女士托著下巴,回憶起久遠的少年時代,「我寫信去日本時也提到這件事。」

  「喔?」鄧布利多立即來了興趣,「蓋爾怎麼說?」

  「她首先安慰我不是因為學習壓力太大而出現了精神問題。」岡特女士微笑起來,「然後說,反正那東西也不會突然跑出來把誰叼走,就當有個解悶的話伴,不是挺好?我一想是這樣。」

  「好像……也沒什麼問題。」羅恩喃喃,還想再問,已經被赫敏捂住了嘴。

  「安靜點聽,否則小孩子永遠是第一個被趕下桌的。」她警告懷裡紅發紅臉的紅薯。

  「不過後來利芙幫我問了問斯內普教授——」

  「你怎麼還叫他『教授』?」西裡斯大惑不解,「你們就沒有更……日常一些的稱呼?」

  「如果你知道夏綠蒂從哪一年才敢試著叫他『父親』。」岡特女士冷笑,「而且是只敢背地裡,或者第三人稱,總之不敢你啊我的當面稱呼,至今不敢哦!」

  「那一定是不想『父親』這個稱呼被他玷污!」西裡斯斬釘截鐵,「話說夏綠蒂又是誰,又一位養女嗎?」

  「努努力活到五十歲。」岡特女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會在你的病床前、趕在死亡宣告前告訴你。」

  「梅洛普你現在罵人可太髒了。」西裡斯面無表情,一代又一代的布萊克凋零早逝,最高壽者享年四十九。

  「男巫的標准是七十歲。」鄧布利多提醒她,「我們認為七十歲才是一名男巫真正成熟可靠的年紀。」

  「不想說可以直說。」西裡斯誠懇至極。

  「我的確更想知道西弗勒斯的答案,我們已經偏離主題很久了。」

  「他說我要是想,可以讓利芙帶我去玩。」岡特女士困惑地說,「我看了那封信,上面沒寫別的,所以利芙其實也知道……不過她的情況,你也知道,阿不思,知道什麼也不奇怪。」

  「你為什麼沒去呢?」哈利迫不及待地問。他不知道斯內普一家到底是怎麼知道城堡裡蛇怪的存在,但明確可知的是,只有他、岡特女士和夢裡的小伏地魔,是通過蛇佬腔來感知的。

  他們仨有什麼關系啊?完全沒關系啊!

  「去做什麼?」岡特女士驚訝地看著他,「和、和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我當時確實不知道——哦,Say Hello?然後喂一點連牙縫都填不飽的小零食,揮揮手說『一會兒見』?我理想很遠大,時間很寶貴的。」

  「套套近乎咯!」哈利小聲說,「總比現在突然跑過去說『你好,抽血』要……禮貌一點吧?」

  三位成年巫師齊齊望向他。

  「那個夢?」赫敏興奮地攥住了他的手,她還處在新鮮期。哈利默默點頭。

  「去我辦公室說吧!」鄧布利多提議。

  「不去,太高了。」岡特女士翻了個白眼。

  「我還比你大兩輪呢,梅瑞。」

  「三九年在班貝格,我這兩個膝蓋是怎麼回事,你還記得吧?」

  鄧布利多卡了一下,略顯尷尬:「可是……重新長出來的骨頭還是我們自己的,梅瑞,你也是治療師,都像你這樣,那蓋爾可怎麼辦呢?她身上可沒幾個部位是原裝的了。」

  岡特女士無語地望著鄧布利多,嘆了口氣:「很多年沒有人朝你撒嬌了吧,阿不思?業務生疏了呢!」

  「還是有的。」鄧布利多略顯僵硬地轉身帶路,「不是……你們這種……的。」

  「喔∼」岡特女士無聲作怪,「膝蓋∼膝蓋∼」

  「那就去米勒娃的辦公室吧,她昨天還說要一起來,大概是被學校的事絆住了。」鄧布利多強作鎮定,「請有求於我校的客人保持冷靜,不要做怪動作也不要發出怪聲,跟我來。」

  五分鐘後,在麥格教授的辦公室,老中青三代巫師共同聽聞了這個懸疑拉滿、邏輯完備的……夢。

  「你真的很愛韋斯萊,我們在你的夢裡出場率總是那麼高。」羅恩嘆息,「怪不得我媽媽總是說你才是我們家的老七,金妮是老八。」

  他不想當老七啊,哈利不高興地想。

  「寫書去吧,哈利。」赫敏真誠地建議他,「作家是一份好職業,你家裡還有人帶。」

  「呃……我不太想。」哈利想了想,「不想拿苦難賣錢,雖然是夢裡,但是……反正就是不想。」西裡斯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裡德爾……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梅洛普·岡特毫不客氣地挑揀著麥格教授的餅干盒,「我們村好像就有個裡德爾。」

  「霍格莫德?沒有吧?」

  「不是,是小漢格頓。家裡特別有錢,蓋的房子像一座小城堡,據說兩百年前這一代土地都是他家的。站在我們家屋頂上,能看見他們家的屋頂。」

  「你們家是建在坑裡嗎?」羅恩難以置信。

  「屋、屋頂?這太危險了,好好兒的誰上屋頂啊?」

  「我。」西裡斯說。

  「我。」哈利說。

  「我。」羅恩說。

  「我偶爾。」鄧布利多清了清嗓子,「不過我家有點難爬,一般都是去鄰居家。空氣很清新,對吧米勒娃?」

  「嗯!麥格教授低頭幫岡特女士找喜歡的口味,「話說上次吃的那種干菜是不是快要曬好了,我記得——」

  「停停停,拜托!」赫敏不得不站出來控場,「偏題了偏題了,岡特女士請您繼續。」

  「繼續什麼?」

  「當然是裡德爾!」哈利搶先說。

  「沒了,我又不認識,沒見過活的。」岡特女士聳了聳肩,「聽村裡人聊天,似乎小裡德爾生前在澳大利亞擁有半個威爾士那麼大的牧場,啊,聽上去好厲害,每年要剪多少只羊啊,十萬?嘖,麻瓜沒有魔法可怎麼辦啊!」

  「哈利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

  「哦……他的中間名好像是……『馬沃羅』?」

  「我一定要活到你捐出大腦的時候,然後跟神秘事務司搶個你死我活。」梅洛普憐愛地摸了摸哈利的腦門,不像是在摸活人,「孩子,我血緣上的父親真的叫『馬沃羅』。」

  「怪不得哈利的夢裡沒有你!」西裡斯嘲笑她,「你在澳大利亞剪羊毛呢!」

  羅恩已經完全聽傻了,赫敏勉強跟上進度:「……所以,岡特女士的兒子受不了麻瓜剪羊毛生活的辛苦,回到英國決心成為黑巫師?」

  「你聽聽你這——」哈利扶額,「肯定不是這樣,絕對不是。」

  「有意思。」許久沒說過話的鄧布利多笑了笑,「波特先生,我早就聽說過你的『症狀』,但想不到如此精彩,如此有趣。」

  「您叫我『哈利』就好了。」

  「那麼,哈利。」那雙藍眼睛看得哈利忍不住想哭,夢裡的十八歲已經沒有鄧布利多了,他前面六年所習以為常的一切,無論是好的、壞的,都已經被摧毀了,「後續的故事——不,夢——或許我可以聽嗎?」

  「我很想說『當然』的,教授。」他吸了吸鼻子,努力鎮定下來,「但一想到我也要等到七十歲才能分享你們的秘密,我就不太樂意。」

  鄧布利多爽朗地笑起來。

  「你當然不用,你,還有韋斯萊先生和格蘭傑小姐。」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你們都不用。」


第154章 1981·好兆頭(十)

  哈利本以為自己一定能重溫斯萊特林密室之旅——在絕對安全的情況下。瞧瞧他的陣容吧,鄧布利多、麥格、西裡斯外加戰力不明但【疑似】是伏地魔生母的梅洛普·岡特,這個陣容不去試試挑戰伏地魔,戈德裡克·格蘭芬多都要薅了分院帽讓它重來一次。

  然後他就被拒絕了,所有的小巫師都被拒絕了。

  好在西裡斯本來不感興趣,但聽了哈利的故事之後反而想去看看。

  「我可以說給萊姆斯聽,他終於快要回來了,你知道的吧?」西裡斯興致勃勃。

  「我們是不是該叫上海格?或許還有紐特?」

  「蛇怪不是能夠正常繁衍的生物種群,不屬於神奇動物。」鄧布利多搖頭糾正他,「沒准兒萊姆斯會更感興趣。」

  「可惜。」

  「沒什麼可惜的!」鄧布利多永遠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輕松模樣,「蛇怪又不會跑,無論是紐特還是萊姆斯,想要研究的話,買點兒梅瑞喜歡的東西直接去好了,又不是不認門——噢,你最近喜歡什麼?」

  「年輕帥氣的無腦男巫。」梅洛普·岡特異常堅定,「越帥越好,越傻越好,麻瓜也行,皮膚要曬成橄欖色,勤抹護理油,我最近偏好自然的毛發管理——」

  「好了閉嘴,謝謝。」鄧布利多手動消音,「未成年小巫師是時候該退場了,米勒娃,麻煩你,送孩子們去霍格莫德搭巴士走吧,噢當然會等你,會的,我保證。」

  被禮送出境的小巫師個個垂頭喪氣,包括赫敏——在絕對安全的情況下見識活了上千年的黑魔法生物,這機會太難得,哪怕是赫敏也不能免俗。

  為了安慰她,羅恩臨時決定先不回家(「反正時間有的是,我敢說弗雷德他們現在還沒過特威德河呢!」),哈利則貢獻了一個全新的目的地(「您知道的,桑帕克先生,我媽媽在聖芒戈工作,我要去找我媽媽,這很合理吧?」)。

  半小時後,三位飢腸轆轆的小巫師在寥落的淘淘有限公司對面、熱鬧得不像話的「愛之波特」餐廳落座。

  「快點學會那個攝、攝什麼的,赫敏。」羅恩熟門熟路地點餐去了,哈利勉勵她,「我的大腦為你敞開,你可以看個痛快。」

  「謝謝好意。」赫敏沒精打采,「但我暑假要去法國。」

  「我爸爸抽中了價值八百金加隆的旅券,我們要去埃及。」羅恩一秒閃現,「赫敏快嘗嘗這個卡曼橘醬,我敢說你一定愛吃,啊∼簡直是世界毀滅後都不朽的藝術!我死了屍體要泡在裡面。」

  「怎麼不兌了花呢?」哈利被酸得睜不開眼。

  「不能兌,只是『價值』八百加隆。」羅恩也挺郁悶,「而且《預言家日報》不可能正大光明給你兌紙鈔,八百加隆硬幣兌換英鎊,別說埃及,我們連英格蘭都出不去。」

  「你呢,哈利?」赫敏反而胃口大開。

  「噢!」哈利小興奮了起來,「剛剛你們也聽到了,萊姆斯要回來了嘛,我爸爸擬了一張七天不重樣的大餐菜單!」

  「是嗎?」赫敏懷疑地看著他,「我們國家有這麼多美食嗎?」

  「說起來,萊姆斯去哪裡了?我記得我小時候還常常見到他呢!」

  「日本,他跟我媽媽不一樣,他大概是准備終身奉獻給防御黑魔法的事業,被他的導師支使得團團轉。」

  「難、難道……」

  「啊,沒錯。」哈利嘆了口氣,「斯內普。」

  赫敏滿臉同情與尊敬,是想隔空獻一束花的程度。

  「日本到底是什麼地方啊?我最近好像常常聽說它的名字。」羅恩絞盡腦汁,「今天!今天就有吧?」

  「一個亞洲小國,大概七十年前,很不走運地毀滅於一連串刷新世界紀錄的天災裡,被譽為『現代的索■瑪與蛾■拉』。」赫敏笑起來,「喂,別這麼看著我,哈利的爸媽之前不是還去那裡玩過嗎?我順便去查了查。」

  「就是萊姆斯負責接待。」哈利點頭。

  「毀滅?」羅恩難以置信,「你是說……毀滅?難道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一個——」

  「有有有,有!」赫敏安撫地拍了拍他,「大概還有差不多……兩三萬人?這是七十年前的數據。據說第一輪災難發生後,幸存者試圖組織自救,一度建立了臨時政府,號召全世界的僑民回國建設家園……沒有回去的,反而活了下來。不過我想這些人也不會對祖國有什麼認同感了,還過了這麼多年,現在去做調查……很難講還有誰認為自己是日本人。」

  「但是……萊姆斯在那裡啊?」羅恩一針見血地說,「這說明——」

  「支離破碎的群島與周邊海域,整體構成了一個大型的黑魔法遺跡。七十年,滋生出無窮無盡的黑暗生物,甚至還有新品種,萊姆斯論文發到手軟,學界地位高得可怕。」哈利停了一下,思考該不該說,「可是在我夢裡,這個國家依舊還在,我們甚至還有日裔同學。」

  羅恩和赫敏雙雙倒抽一口冷氣,齊齊放下飲料。

  「我看過你們在鳳凰班學習的極簡近代史。」赫敏沉吟,「這就是格林德沃罪行裡的那條『種族滅絕』吧,對嗎?」

  「鄧布利多太厲害了!」羅恩恍然大悟。

  「可是……我記得書上說格林德沃的勢力從未越過興都庫什山脈,他為什麼要……?」

  「不知道。」哈利吸著可樂,聳了聳肩,「或許我可以問問萊姆斯。」

  「我也不知道。」盧平端了個小盆過來,踢了踢哈利坐著的小板凳,「我來吧——去洗把臉。」

  剝蒜剝到淚流滿面的哈利眼淚汪汪地跑去了衛生間,回來看到盧平頭上頂了個大泡泡,頓時憤恨地瞪了詹姆一眼。

  「忘了、忘了!」詹姆舉手求饒,「我一個人做這麼多菜,根本顧不上你,這樣吧,晚上的蒜香黃油焗大蝦,你可以多吃一只。」

  「一只?」盧平失笑,「這不劃算,哈利,咱們不答應他。」

  「你怎麼不用魔法剝?」哈利蹲下來。

  「我喜歡把一整片——這叫什麼來著?總之就是喜歡這樣,『欻——』撕下來的感覺。」

  「亞洲那邊都怎麼吃?你要不要來露一手?」詹姆很感興趣地問。

  「和各種調味汁、香料攪拌在一起,蘸水煮白肉吃,或者干脆就生吃。」盧平擺了擺手,「我還是不要了,莉莉剛剛幫我看好呃,那個病。」

  「有什麼好害羞的!」詹姆大笑,「你不就是——」

  「你確定要在這裡說這個?」盧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指了指擺滿食材、熱熱鬧鬧的廚房,「莉莉什麼時候下班?」

  「不知道。」詹姆謹慎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天夜班?不是的話,豈不是——」

  「噓——」大小波特急得臉色都變了,「這是魔法啊!魔法!等你有一個當治療師或者傲羅的老婆你就知道了,有些話不能亂說!我們只能說『不知道』,然後在心裡向梅林撒嬌。」

  「搞不懂你們!」盧平失笑,「西裡斯呢?」

  「路上,大概。」哈利從詹姆身後順了兩口吃的,「他說他要去拿之前訂的東西。」

  結果西裡斯帶來一條五磅重的火腿,海鮮兩箱(半箱都是海水,大概遇見了奸商),以及——

  「酸奶。」他把一只巨大的銀壺墩在桌子上,「一勺糖都沒加,這下莉莉不會嫌棄它不健康了。」

  「你是不是故意針對我?」盧平很困惑。

  「為什麼?」

  「日本那種地方當然只能每天每天吃海鮮啊,如果你不想一日三餐用長途門鑰匙跑去別的國家吃,就得忍受那些奇形怪狀的海鮮。」盧平一顆蒜瓣精准命中西裡斯,回頭看詹姆在悶笑,隨手又賞了他一顆,「斯內普又讓我去蒙古建立一個卡巴的棲息地ヾ,那邊吃什麼?干肉,各式各樣的干肉,還有各式各樣的奶制品。」

  「蒙古?蒙古又在哪?」哈利問。

  「北邊,很——北很北的北面,以前和日本也差不多,不知道什麼時候好起來的。」說起這份新工作,盧平有些萎靡,全然不是以前神采飛揚的模樣,「問題是蒙古根本不適合卡巴,那種地方就長不出卡巴!」

  「卡巴又是什麼?」

  「別看我。」西裡斯別過臉去,「我早忘了。斯內普教的東西,不要指望我記很久。」

  「一種黑魔法生物,在以前日本人的語言裡,稱之為『河邊的小孩』,我們就叫卡巴。」盧平溫和地跟哈利解釋,頗有種諄諄教導的感覺,哈利心裡一動,「正常體型的卡巴大概也就是八歲小孩那麼高,但在日本,這東西能長到將近兩米。」

  「兩米?!」沒見過世面的教父子失聲驚呼。

  「我擊敗過一只。」詹姆輕描淡寫地炫耀了一下。

  「你下次什麼時候再去?」西裡斯迫不及待,「我這次賺翻了,可以躺好幾年,和你一起!」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盧平嘆了口氣,「我想吃蔬菜,我為了吃蔬菜,險些皈依麻瓜的宗教。」

  「吃上了嗎?」哈利覺得他好可憐。

  「沒有,大概是真的很稀缺,所以麻瓜僧侶也吃肉。」盧平嘆了口氣,「有一段時間我很羨慕牛和羊,因為它們可以吃草。」

  詹姆都聽不下去了,從垃圾堆裡撿了塊菜薊苞片,拿水衝了衝遞給他,被盧平憤怒地拍掉了。

  「那時候你是不是還蠻懷念海鮮的?」

  「完全不,一點兒都不。」盧平拍了拍胳膊,「我現在一吃海鮮就渾身痛,莉莉說這在麻瓜是不治之症。」

  「她說巫師可以治,我記得。」詹姆關上烤箱開始定時,「那種藥劑叫什麼來著,換什麼?」

  「嗯,她提過這個方案,置換藥劑。」盧平露出一種很古怪的表情,「她可以治好疼痛,但要付出代價作為交換——我以後都對海鮮過敏,吃一點點就渾身發癢長疹子呼吸道腫大最後死亡。」

  聽眾目瞪口呆!

  「其實都一樣吧?反正不吃就不會痛。」

  「不一定。」盧平怨念地說,讓他看上去更加滿面風霜、更加憔悴不堪了,「明天我會去問問,據說斯內普年輕時在日本呆過一段時間。」

  「在哪兒?去他家裡嗎?」哈利眼睛一亮。

  「三把掃帚。」盧平搖搖頭。

  「這麼不專業,他就沒個辦公室什麼的!」

  「他現在也不太合適出現在科克沃斯了吧?」詹姆笑了起來,「鄧布利多偶爾回趟戈德裡克山谷都要偷偷摸摸的。」

  「那我也要去。」哈利說,「萊姆斯帶我去。」

  「在這種事情上你就別太像你媽了吧?」詹姆一聲哀嘆。

  哈利同情地看著爸爸,沒辦法解釋十八歲的夢境裡所看到的一切,雖然只是匆匆一瞥,雖然現實生活裡年齡差稍微有點兒……大,但是這種事情,當人兒子的很難不介意吧?

  第二天,霍格莫德的「三把掃帚」酒館,哈利滿意地看到如約前來的斯內普神情僵硬,這讓他看上去和夢裡簡直如出一轍。

  「他的飲料你自己買。」斯內普指了指哈利。

  盧平還沒說話,哈利已經乖巧地說:「沒關系,那我就渴死好了。」

  「或許我不該停止授課,這真是個錯誤。」

  「萊姆斯不是您的得意門生嗎?您想扣誰的分可以讓他代勞。」哈利笑眯眯地直視著他。盧平已經向鄧布利多寄出了求職信,就在昨晚,他在酒精和好友彩虹屁的雙重加持下已經有些醺醺然了,只堅持到迷迷瞪瞪地落下簽名,那信都是哈利幫忙系到海德薇腿上的。

  斯內普輕微地「哼」了一聲,沒跟他一般見識,只讓他走開:「你薄如蟬翼的腦干承載不了這麼多知識。」

  「出去逛逛吧,去看看阿利安娜?」盧平也建議。

  「去大溪地撈珍珠了。」

  「我會自己看著辦的!」哈利揮了揮手,一出門看見外面的停狗位上拴著一條黑白花、蝴蝶耳朵的長毛大狗,廁身於一眾神奇動物裡絲毫不怵,旁邊兩條燕尾狗乖得跟什麼似的。

  「汪!」黑白花狗輕輕叫了一聲,尾巴狂甩。

  「是你呀!」哈利立刻扭頭看了看門內——沒有蜥蜴人,也沒有網球男巫。

  黑白花狗友善地舔了舔哈利的手。

  「商量一下。」哈利蹲在它面前,「帶我去你家,我給你買肉吃?」

  狗歪了歪頭。

  就在哈利疑心它是不是沒懂的時候,黑白花狗熟練地一扭身體,將項圈卡進某個角度,然後前腿一趴、肩膀一聳,整個狗就拱出了項圈。

  哈利不得不先帶它去買肉,這狗聰明到他不敢開空頭支票,但即便如此,跋涉了一個小時,哈利還是停了下來。

  「我說,你一直在帶我兜圈子吧?」哈利痛心疾首,「你看那樹上我刻的標記,我今天看見它第三回 了。」

  「汪?」狗天真無邪地看著他,抬腿在標記下面隨地小便了一次。

  哈利:………

  「聽著,」他試圖和狗敞開心扉交流,「上次的確比較緊急,我們之間的一些誤會,你追我的事,都不計較了,好不好?這次我也的確有事啊,十萬火急的大事,關系到許多人命。」

  他覺得自己隱隱約約觸摸到了某些秘事的邊緣。有些話他一年級在劫後余生的極度疲憊裡聽不懂,不意味著他琢磨了一年後也想不明白:這條狗大概就是那個愛搗蛋的布萊克,這是斯內普養的狗。

  而他是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另一個變數。

  哈利什麼都不求,他只想求個心安。他想有人能告訴他,夢裡都是假的,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幻想,那樣的慘像,那注定一輩子都有瑕疵的Happy Ending,永遠不會降臨到他和他愛的人們身上。為了這個祈願,他甚至願意勉強愛一下斯內普。

  然而黑白花狗只是笑嘻嘻地看著他。

  制霸天空的波特選手和一條麻瓜牧羊犬對峙了半天,最終無奈地敗下陣來。

  「好吧、好吧!」他垮著肩膀,「我輸了,帶我回去吧,拜托。」

  「汪!」黑白花狗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搖頭擺尾地轉身就走。

  沒走出幾步,他們就收到了盧平的守護神傳信。

  「呆在那兒,哈利。不給你信號不許動,布萊克會保護你的。」巨狼急匆匆地扔下一句話跑了。

  怎麼,難道現在霍格莫德比禁林還要危險?還有為什麼盧平會知道他和狗在一起?哈利百思不得其解,於是決定付諸行動——他從來不是愛闖禍,更對出風頭沒有半分興趣,他只是……呃,不安分吧,大概。

  等哈利拖著酸痛的兩只腳硬生生又走回霍格莫德,事情似乎已經結束了。游客和村民大概早就躲起來了,街上一個閑人看不著,只有一些一看就是「專業人士」的男女巫師來回奔走。他熟門熟路地轉到大路上去,正看到斯內普站在「三把掃帚」門口,遙遙望著什麼地方。

  他跟著看過去,就看到略微有些狼狽的盧平正和一位極年輕的「專業人士」女巫說著什麼,他們不自覺地站得很近,連頭都向對方傾斜,一個年長些的男巫來叫人,他倆干脆一起過去了——甚至都是先邁右腳。

  哈利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斯內普已經看見了他,皺眉道:「你怎麼來了?」

  啊?

  「聽說禁林裡居然長出了一株藍桉ゝ。」一個溫柔的女聲在哈利背後回答,「這可太稀罕了,忍不住過來瞧瞧。」

  「好時機,雷打不動的午睡。」

  「太細了。」哈利瞠目結舌地瞪著幽靈般悄無聲息綴在他身後幾步遠的長發女巫,她遺憾地搖了搖頭,「還是個孩子呢——不夠我用。」

  「清醒點吧,誰也討不來,那可是個寶貝。」

  「噢∼」黑白花大狗布萊克歡騰地繞著女巫打轉,她心不在焉地伸手撓著狗耳朵根,忽然笑了起來,「我想我發現了什麼,如果我想得沒錯——我現在就該回去畫設計圖了。」ゞ

  斯內普「哼」了一聲,沒再說話。女巫也沒走,只是和哈利打了個招呼:「久仰大名,禁林探索者二世,我叫夏綠蒂·奧利凡德。」

  哈利謹慎地和她握了握手,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你爸爸在你這個年紀可要潦草多啦!」

  「大概因為我爸爸比他爸爸要顧家一點吧?」哈利干笑。

  事已至此,他似乎沒必要再問「布萊克是你的狗嗎」這種話了——不僅因為對真實存在的布萊克們不太友善,他更無法接受被一位有口皆碑的精神病患者嘲笑智商低。

  「游走球最近還好嗎?」夏綠蒂已經又聊了起來,「剛剛沒看見它。」

  「快死了。」斯內普說。

  「可憐。」夏綠蒂嘆了口氣,「我都數不清送走多少任『游走球』了。」

  斯內普看了她一眼,突兀地問:「你怎麼還不走?」

  夏綠蒂渾身一僵。

  「我去『三把掃帚』喝一杯。」她逃避般地匆匆舉步。

  「停。」

  女巫狼狽不堪地看了哈利一眼。哈利能有什麼辦法?他巴不得斯內普注意不到他、讓他有精力暗中觀察,免得兩人一對上,他就只想無腦剛到底。

  就當場面略顯尷尬的時候,「啪」的一聲,盧平原地出現!

  哈利松了一大口氣,可有人比他還急迫——夏綠蒂·奧利凡德快步迎了上去,她拍了一下盧平的肩膀,胳膊立即就跟著搭了上去,硬是把人原地轉了個圈兒,仿佛他倆才是幾十年的好哥們兒:「借一步說話!」

  女巫都是有兩幅面孔的,哈利平和地想。

  這裡只剩下他和斯內普了。哈利想了想,決定挑一個與他們兩個都絕不相關的安全話題開場:「教授,咳,剛剛……發生什麼事了啊?」

  斯內普看都沒看他:「不知道。」

  「難道你、你就這麼——看著?」哈利發現自己真的是沒救了,只要一對上斯內普,他就特別容易激動,聲音都比平常高八度。

  「阿瓦達索命是用來殺人的。」々

  哈利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想起方才看到的寥落街景,實在不懂斯內普到底在這裡淡定個什麼勁。他記憶裡霍格莫德就沒這麼慘淡過,哪怕算上夢境。

  但斯內普既然懶得配合,哈利只好再找話題:「奧利凡德女士……是你的朋友嗎?」

  「女兒。」

  哈利猛烈地咳嗽起來!


第155章 1981·好兆頭(十一)

  他媽媽莉莉·伊萬斯真是太了不起了,哈利想。在治好人格分裂和認知障礙之前,她先實現了魔法層面的單性繁殖嗎?

  不對,她姓奧利凡德——那梅洛普還姓岡特呢?

  哈利沒話了,又吭哧吭哧了半天,干脆心一橫:「格林德沃為什麼要對一個遠東小國進行種族滅絕?」

  斯內普終於看了他一眼,哈利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

  「和你無關。」希望破滅了。

  「知道了知道了,」他蕭索地說,「我該去問鄧布利多,對不對?畢竟擊敗格林德沃的是他,不是你。」

  「只怕你們的關系還沒好到那個程度。」斯內普凝視著結束談話、心事重重往回走的盧平,「他認識你嗎?別太想當然了。」

  氣死他算了!哈利暴怒!但是沒人鳥他。

  「她和你說什麼?」斯內普問得毫不客氣。

  憑什麼告訴你啊,哈利翻了個白眼。

  「奧利凡德女士讓我提醒西裡斯。」盧平已經被折騰得很溫順了,「讓他最近要多多注意他弟弟,最好給他拿個瓶子。還讓西裡斯沒事的時候別在家裡趴著,去倫敦附近的海邊轉轉。」

  布萊克教授!雷古勒斯·布萊克!海邊!哈利一瞬間汗毛直立,眼睛瞪得老大,但他又沒法說,一時急得不行。

  「夏綠蒂麼?」

  「她似乎很猶豫……」盧平沉吟,「很不忍。」

  斯內普的臉色立即變得難看起來,天啊,簡直和夢境裡面一模一樣!

  「出什麼事情了嗎?」

  「沒有,你要去霍格沃茨——」

  「有!」哈利大聲道,「有事!萊姆斯,請務必按照奧利凡德女士說的那樣做!」

  「為什麼?」盧平愕然,「我以為你知道,西裡斯不太樂意去——」

  「看來有什麼事情是我還不知道的。」斯內普說,有那麼一瞬間他握住了魔杖,死死盯著哈利的眼睛,但很快又放棄了。

  「算了。」他無所謂地說。

  「什麼算了?」哈利提高了聲音,他敏感地意識到,斯內普在那一瞬間做好了決定,他放棄了什麼。ヾ

  然而斯內普根本不理他,甚至全然無視他,只對盧平說:「好好當你的教授,不要多管閑事。」

  哈利險些給他來個惡咒——能不能成功暫且不談,但他足夠厭惡、足夠憤怒。

  但是,又不是只有盧平有嘴,哈利自己也有嘴。他自己告訴西裡斯不行嗎?實在不行,他可以直接寫信給布萊克教授。

  哈利喘了幾口氣,平靜下來。斯內普反而略顯詫異地瞟了他一眼,有點要笑不笑的意思。

  此後的每一天,哈利每天都要給布萊克兄弟分別寫信,操心得像個老祖母,遛得海德薇都苗條不少,又是敦促雷古勒斯提高警惕,又是教導西裡斯關心家人——至於為什麼要警惕、又是要警惕誰,他可不知道。

  而布萊克兄弟一開始還充滿耐心地給他回信,後來就只寫個條子、寄點小禮物小零食、喂喂海德薇……最後哈利不得不和一只不會說話的鳥進行溝通,問她今天有沒有見到收件者本人,然後海德薇就會把受到冷待的委屈一股腦發泄給哈利的手臂手指。

  一整個暑假過完,別的不說,文筆是提高了不少。從前他一上習作課就頭大、寫論文比便秘還難受,現在坐下提筆就能文不加點地寫上大半頁標准規格羊皮紙。

  「難道我真的應該去當作家?」弗洛林·弗斯科冰淇淋攤外,哈利愜意地擼著克魯克山。

  「叛徒。」羅恩唏噓不已,「你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那裡,說好了一輩子當文盲呢?」

  「擔心擔心你的耗子吧!」赫敏笑起來,「究竟你做了什麼,羅恩,讓哈利天天夢到你每晚和一個三十多歲的腌臢男人睡在一起。」ゝ

  「我真的要去謀殺你,哈利,用不著那只耗子。」

  「為什麼!那萊姆斯在我夢裡還是狼人呢——我是不是應該提前習慣稱他為『盧平教授』?」

  可真到了盧平教授的課上,哈利才發現,原來萊姆斯·盧平竟然真的險些成為狼人。

  「三年級是個分水嶺,當然,三年級當年還是很安全的。從三年級開始,我將帶你們接觸一些具有危險性的事物——在此之前,比如康沃爾郡小精靈之類,很難真正意義上為巫師帶來困擾。」

  哈利險些笑場。

  「三年級的研究對像,譬如博格特或者卡巴,在此之前都有過致人死亡的案例。」盧平教授佯裝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赫敏立即舉手。

  「稍安勿躁,格蘭傑小姐,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盧平向她笑了笑,「受博格特影響的人會陷入不可控的低迷狀態,恐慌導致焦慮,悲傷使人抑郁,而卡巴非常擅長誘導幼兒溺水,別看它長得一般,對孩子卻有種著魔般的吸引力,等你反應過來,河水已經淹到胸口了。」

  「到了四年級,『人類』正式成為我們的假想敵,我們有連續兩年的時間學習常見的戰鬥咒語並進行定期演習,以確保你們能通過考試。到了六年級,我們會接觸狼人——以我個人經驗來看,有些晚了,但狼人不像博格特,沒有特定咒語,對於強大的巫師來說,信手拈來的小咒語也足以保護自己。」

  緊接著,他就講了那個「半狼人」的故事,小巫師們聽得目瞪口呆,紛紛表示還能這麼玩?

  「這件事給了我啟發,如果狼人異變是可以誘發的,那麼反過來,能不能不依靠魔藥、實現狼毒藥劑的效果呢?我人生的第一篇學術論文,就構建了這樣一個模型。」盧平微笑道,他倚在講台上的樣子和夢境裡一模一樣,哈利看著看著,竟然又有點想哭,唉。

  「模型。」赫敏迫不及待,她是唯一能跟上思路的人。

  「是的,模型。」盧平給赫敏記了兩分,「我的導師毫不留情地評價我『異想天開』,但給了我『通過』,另一位導師則很高興地表示,他終於看到『異想天開』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救人,但是沒關系,巫師可以活很久,在無盡探索的道路上我們擁有時間,這是莫大的幸福與幸運。」

  博格特變成的巨大滿月在盧平身後恬靜地閃耀,哈利幾乎有些痴迷地注視著這一幕,在那一瞬間他做了決定——去他的吧,什麼吉兆凶兆,不管那個古怪的夢境會不會向現實侵蝕,反正他會守護自己的生活,不惜一切力量。

  誓言響亮,但他能做的幾乎沒有,除了上學和打球——這本來就是一名小巫師應該做的。哈利被雄心壯志激得興奮了幾天,很快又萎靡下來,默默重啟了雷打不動的寫信工作。

  為此西裡斯甚至崩潰地給他寄了一封吼叫信,還好他沒有寄到禮堂來。

  「你這樣不行。」赫敏中肯地說,「為什麼不去找盧平教授談一談呢?」

  「談什麼?」羅恩和克魯克山玩搭手背的游戲,不慎挨了一爪子。

  「隨便。」赫敏聳聳肩,「反正斯內普教授拒絕交流,盧平教授是哈利能接觸到的、最了解他的人了吧?停,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確定你媽媽真的有空回信嗎?如果你爸爸代回,他一定會讓你小孩子別想那麼多,不要讓夢境左右你的生活,對不對?」

  「事實上我媽媽自己也會那麼寫。」哈利郁悶不已,「明明我更小的時候他倆反而還挺相信我的。」

  「要我們陪你嗎?」羅恩干脆地問。

  「披隱形衣!」

  「走!」

  盧平花了不到一秒鐘就看破了他們的偽裝,他直接倒了三杯茶,甚至准確無誤地向著某個方向:「上次那篇論文寫得不錯,格蘭傑小姐,憑這一點你永遠可以在我這裡獲得一個座位。」

  空氣被憑空掀動,赫敏一臉尷尬地鑽了出來,輕輕坐在哈利身邊。她悄悄看了盧平一眼,朝他笑了笑。

  「完了,羅恩要生氣了。」哈利故意說。

  「那我們就不管他了,他喜歡站讓他站在那裡好了。」盧平也提高音量。

  隱形衣稀裡嘩啦地被扔到哈利頭上,將他整個人都罩住了,羅恩氣呼呼地走過來,也坐在赫敏身邊。

  「開始吧,教授。」透明人彬彬有禮,「這些年你有找過蟲尾巴的下落嗎?」

  隨著碎片式夢境不斷重溫、補完,哈利對彼得·佩迪魯的恨意與日俱增,屬於在現實生活裡想起來也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程度。

  「呃……」盧平略一沉吟,「我想他只怕已經死了。」

  赫敏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

  「誰干的?」羅恩壓抑著激動,「西裡斯吧,一定是西裡斯吧?」

  「他才顧不上呢!」盧平失笑,「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多可惜啊。」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猜的。」盧平喝了口茶,「我被派去日本的第一年,教授和我一起去的,那地方真的很可怕,我……好吧,盡管我不是個會撒嬌的人,他也不是個接受撒嬌的人,但我還是請求他能多待一段時間,現在那裡就像是麻瓜的北極科考基地,只要不深入腹地,巫師在邊緣地帶還是能生活得很舒服的。」

  「但他拒絕了?」

  「嗯,他說他要去一趟美國。」盧平開始幫他們撕開零食,「捉耗子。」

  「沒了?」

  「沒了。」

  「就這?」

  「就這。」

  盧平不容置疑地點點頭:「這就足夠了。」

  「我看不出來你還有當瘋狂粉絲的潛質。」

  「你其實並不了解他吧?」盧平不由失笑。

  「的確,他那張卡太難抽了,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哈利很坦然。

  「很正常,據說當年巧克力蛙畫片邀請他授權,斯內普唯一的要求就是把他的卡片變成隱藏款。說是本來已經很難招人喜歡了,畫到卡上還要被小孩子滿臉嫌棄地向外一丟,他不高興,所以他要每個想要集齊全卡面的人因為沒有他而痛哭流涕、為了抽到他而感激涕零,恨不得用嘴去親。」

  「謠言吧?」赫敏大驚失色,「這可不像斯內普教授能說的話。」

  「的確不是他說的。」盧平神秘地眨了眨眼,「關於這件事,我調查過後有了些猜測,或者還是老老實實地等到七十歲比較好?」

  哈利心裡一動。

  「可是……斯內普和蟲尾巴有什麼仇呢?他、他罪不至死吧?」

  是啊,事實上只有親身經歷過那個夢的哈利才會恨不得殺了彼得·佩迪魯(雖然他大概率最後也不會殺,夢裡就沒殺)。所有只是聽說過這個故事的人,至多至多,也不過像爸爸和西裡斯那樣感嘆一句「他的確干得出來那種事」。

  哈利的夢做了這麼多年,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越來越覺得這只是個很有趣的……特長?只有哈利不能置身事外,可他又能向誰說呢?

  「相信我,羅恩,你們絕對不是20世紀前三名好奇他們家行事原因的巫師。但事實上就是,沒有原因。」盧平攤了攤手,「那一家子都是玩腦子的高手。」

  「一、一家?」

  「完了完了,萊姆斯,你被傳染了!話說精神病還能傳染人呢?」

  盧平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得不說,莉莉有時候真是天真得可愛!」他笑道。

  「可這些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我覺得斯內普可不像是個願意在壁爐前和你拉家常的人。或許他在你們上學的時候有其他特殊表現?」

  比如做夢。

  「嗯,那時候他上課更勤快一點。」盧平忍不住又要笑,「沒有,都是我自己慢慢調查、琢磨出來的。那種人間煉獄裡幾乎沒什麼消遣,不是嗎?」

  「那你會告訴我嗎?」哈利眼巴巴。

  「告訴你什麼?」盧平一愣,哈利也一愣。

  是啊,告訴什麼呢?

  「等你提出一個明確的問題,我再想要不要回答你。」盧平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涉及到他人隱私,所以你還得編個理由,我可不是西裡斯,我不會偏袒你。」

  「撒謊!」黑魔法防御術教授辦公室外的走廊上,赫敏憤憤不平,「盧平教授就是在偏袒哈利,一直偏袒哈利——他總是叫哈利回答問題!」

  「這、這叫偏袒呢?」羅恩結結巴巴,「你不知道我們大家有多感謝哈利頂在前面!」

  赫敏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

  最後的溝通渠道也堵死了,哈利實在沒辦法,也不得不耐心繼續他那和夢境相比、簡直幸福安穩到不真實的校園生活。等到聖誕節前夕,鄧布利多教授和麥格教授一齊找上了赫敏。

  「是這樣的,格蘭傑小姐。」長凳上的格蘭芬多們擠擠挨挨,給本院的兩位校長讓出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聽米勒娃說你養了一只貓狸子?」

  「混血的。」赫敏趕緊糾正,「不知道還剩幾分之一。」

  「但是很聰明、通人性,一直纏著我想讓我給她舔毛。」麥格教授說著從袍子上揪下幾根長長的姜黃色毛發。

  「我很抱歉!」赫敏訕笑著揮了揮魔杖。

  「完美的消失咒!」鄧布利多誇她,「我自己在有聲咒方面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羅恩忍了又忍,沒忍住:「您就直說吧,教授,找我們赫敏有什麼事?您連人帶貓誇了個遍,還不如加點分實在呢!」

  「那不行,這是我個人的私事。」鄧布利多立即鐵面無私地拒絕了,「或許,格蘭傑小姐,你願意在聖誕節期間把克魯克山交給我照顧嗎?」

  「啊?」赫敏很少有這麼懵懂的時候呢。

  「是這樣,我們打算養一只貓,但不確定能不能養好。紐特慷慨地把他家的一只純種貓狸子借給了我,很可惜,完全合不來,我在辦公室養了幾天就趕緊送回去了。」

  麥格教授抿緊嘴唇,好像在憋笑。

  「但我還是想再試一試,畢竟神奇動物更通人性一些。如果克魯克山還是不行的話,那也沒辦法。」

  赫敏幾乎沒怎麼考慮就同意了,她給克魯克山洗了個魔咒澡,趁著克魯克山被洗得昏昏欲睡,連貓帶窩、廁所、梳子、玩具、零食一齊送去了校長室,足■交接了半個鐘頭才回來。

  而哈利和羅恩在這件事裡主要起到一個搬運工的作用。

  過完聖誕,克魯克山大搖大擺地回到了它忠誠的格蘭芬多公共休息室,嫌前面的人爬得慢,甚至還毫不客氣地去咬人家的腳心。

  「就說天底下只有赫敏會喜歡它吧!」羅恩說完就挨了一爪子。

  「誰說的!我喜歡克魯克山!」哈利連忙去抱貓,不留神和金妮撞了個正著,兩個人紛紛謙讓起來。

  「你倆是不是有病?」羅恩古怪地看了他們一眼,自己彎腰去抱貓,又被蹬了一腳。

  「噢!」鄧布利多教授半坐在桌子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哈利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金妮干脆跑開了。

  「您的寵物問題最後是怎麼解決的呢?」赫敏善解人意地問。

  「莉莉向我推薦了一家很棒的短毛貓繁育組織,不過在去的路上我們遇見了Bull,難得我家的原住民也喜歡她,她也不怕他。」

  「呃……『她』?但是要叫『Bull』?」

  「朋友,你的『克魯克山』我們也常常摸不著頭腦呢!」

  「我早就想問了,教授。你家之前養的什麼啊,貓狸子和鷹頭馬身有翼獸都合得來!」

  「呃……蠍尾獸吧,大概。」鄧布利多撓了撓頭發。

  小巫師都笑起來,哈利反倒覺得新奇,因為在夢裡他幾乎接觸不到鄧布利多充滿生活氣息、作為普通男巫的另一面。他似乎只有一個光芒萬丈的身份,那就是巫師界的白道領袖。那他個人呢?他沒有私人生活麼?他真的玩過十柱滾木球戲嗎?和誰玩,海格還是福克斯?他的辦公室裡連一張留聲機、唱片機或者收音機都沒有啊!

  「不過我還要請求你,格蘭傑小姐,允許克魯克山常常去找她的朋友玩。」鄧布利多從口袋裡掏出三張戲票,「Bull還是個孩子,她需要一位前輩來教她一些必備的小貓技巧,而克魯克山無異十分適合擔當這個重任。」

  「當然,教授,不過我們克魯克山的零食……」

  「沒有問題。」克魯克山立即奔過來繞著鄧布利多的腿打轉,尾巴翹老高。

  「可憐的,它之前除了欺負欺負Pinky,就只能去找海格的狗玩。」赫敏欣慰不已。

  「Pinky?」

  「納威的寵物蟾蜍。」羅恩笑道,「抱來給您看看嗎?她可不太老實,一到霍格沃茨就總想往外跑,可惜三年了也沒跑出公共休息室。」

  「太胖了。」哈利補充。

  但Pinky到了鄧布利多眼前卻變得特別激動。她大聲叫著,粗礪的「呱哇」聲恨不得震破玻璃,納威迷惘地看著她:「我從來不知道Pinky居然會像普通青蛙那樣叫。」

  「這個顏色就很少見。」鄧布利多頗感興趣,「你自己挑的嗎?」

  「我奶奶說粉色像征著勇敢,是鮮血稀釋後的顏色。」納威試圖安撫寵物,「不過這也是別人送她的,我看到了她珍藏的禮物卡,落款是『公主』。」

  「噢∼∼」鄧布利多像個年輕人一樣發出長長的感嘆,「利芙!當然,她總能搞些奇奇怪怪的事出來。」

  這誰?小巫師們悄悄交換著眼色,獎學金的那個「公主」嗎?

  「呱!」粉蟾蜍見無人理會她,忽然嘹亮地叫了一聲,她伸出長長的、閃亮又靈活的舌頭,開始舔地磚。

  「這……才藝表演?」

  「不是吧?」納威越發迷惑,「我不知道,從來都……」

  「好像是在寫字哎!」赫敏換了個方向去看,「我……是?你們看,這不就是『我是』嗎?」

  半個休息室的小巫師們「呼啦啦」地圍過去,連鄧布利多也起身走了過來。可粉紅蟾蜍已經累得寫不下去了,腮幫子一鼓一伏,看著還有點委屈。

  「這是什麼新品種嗎,教授?」

  「呃,隆巴頓先生,你得知道,我上學的時候,還沒有『保護神奇生物』這門課呢!」

  「說不定是個人呢,納威!」哈利故意使壞,「是個阿尼瑪格斯!」

  「喂!」羅恩炸毛了,「怎麼我們寢室是非得有人每晚和不知道干什麼的男巫女巫睡一起是吧?」

  「快想想你爸爸媽媽有什麼仇人!」

  「那可太多了……不過都在阿茲卡班裡。」

  「謔,向正義的伙伴致敬。」

  「波特先生說得也有道理,這可能是一位迷惘的阿尼瑪格斯,即變形後無法自主恢復人身的受害者。」

  「可如果那樣的話,她有的是機會向外界求助啊,如果我記得沒錯,Pinky到納威身邊也好多年了。」

  「大概因為你們都把它當成普通的珍稀物種吧,各位?」

  「只是會寫字而已,這有什麼稀罕的?土扒貂會說話,貓狸子能辨善惡,神奇動物都是這樣子的!海格的老朋友不是在禁林裡結了張網、用蛛絲織出了字嗎?『再往前走會死』啊!」

  「哎閉嘴!閉嘴!你這個——哎!怎麼什麼都往外說?」

  鄧布利多似乎什麼都沒聽到,他只是抖了抖魔杖,放了只守護神出去。哈利盯著那銀光燦爛的大動物一時出神,直到另一只守護神翩然抵達。

  「查過所有記錄,迄今英國還沒有出現過蟾蜍阿尼瑪格斯,盡管沒有這個必要,但仍不排除有人未經登記——如果我的阿尼瑪格斯是蟾蜍,粉紅蟾蜍,我沒臉告訴任何人,阿不思。」麥格教授的聲音從虎斑貓嘴裡冒出來,克魯克山撲上去想和它玩兒,那守護神已經先一步消散了。

  「這樣吧!」鄧布利多周圍的小巫師越聚越多,他熟練地安慰著失落的克魯克山,「紐特·斯卡曼德今天正好在,我們去找專業人士解決專業問題。」

  公共休息室登時躁動起來。

  「喔,你們去見另一位教科書作者的時候,可不是這麼激動的。」鄧布利多忍不住笑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9

第156章 1981·好兆頭(十二)

  紐特·斯卡曼德在愛徒的陪伴下剛剛結束了漫長的禁林巡視,屁股還沒在海格的超大號板凳上坐熱,就迎來了浩浩蕩蕩的格蘭芬多大隊。

  半路看熱鬧加入的其余學院忽略不計。

  「行行好,我也不是小伙子了,鄧布利多。」著名神奇動物學家被擠在一個犄角旮旯裡面壁,「如此美麗的周末,你們就沒有別的更有意義的事情可干嗎?」

  一只艷粉色的蟾蜍被鄭重其事地放到了桌子中央。

  魯伯·海格默默移開了自己的水杯:「看上去能毒死兩個我。」

  「無毒的。」被更高年級淹沒的納威頑強地將聲音從人群裡傳了出來,「我奶奶也害怕這一點,說如果有毒就人道毀滅。」

  「提醒一下,你們海格教授的小屋屬於霍格沃茨的範疇,允許使用魔法。」鄧布利多咳了一聲,剎那間就聽到一連串小板凳落地的聲音。

  「學了嗎?」哈利斜了羅恩一眼。

  「沒有吧?」羅恩底氣不足,被架著胳膊舉在兩人中間的赫敏聽得直嘆氣。

  「我們學了!來,哈利幫忙搭把手,金妮扶著點兒,扶著點兒!怎麼哈利肩膀上是有蜘蛛咬你啊?」

  「壓迫感更強了,鄧布利多。」紐特·斯卡曼德環顧四周,險些把頭往鄧布利多懷裡扎,「感覺像到了魔法部的審判室。」

  「周末嘛!」鄧布利多笑眯眯,「今天不那麼冷,難得有太陽,離考試還有好幾個月,為什麼不放輕松一點、就當是一場春游了呢?」

  「我剛游回來,你知道的。」紐特干巴巴地說,「而且春在哪裡?」

  「那就讓我們趕緊進入正題吧!」鄧布利多敲了敲桌子,那只恢復了些許體力的蟾蜍又開始拖著舌頭寫字,費了半天勁,寫了一個字母:h。

  「呵呵,有趣。」哈利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德拉科·馬爾福的聲音,一定是幻聽吧一定是。

  「動物表演是不人道的,鄧布利多,她體重還超標了。」

  「來我家時就不苗條!」

  「一個『h』……或許,是『human』?」 鄧布利多沉吟。

  「是『human-being』!」赫敏有些尖銳的聲音同時響起,「她想說她是人!」

  蟾蜍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應該是在表示贊同。

  「哎?」紐特嚇了一跳,「好吧……答應我,鄧布利多,請一定要答應,不,發誓——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家的蠍尾獸。還有你,小姐,從此以後務必拿對斯內普的態度來對鄧布利多,你的麻煩也會少很多。」

  鄧布利多居然露出幾分訕訕之色:「我和格蘭傑小姐我們只是——」

  「心有靈犀。」紐特輕微地翻了個白眼,「而且是未經允許擅自心有靈犀。」

  哈利:?

  好在神奇動物學家終於開始試圖在幾十雙眼睛的灼灼逼視下檢查那只蟾蜍了,但蟾蜍卻居然在……躲?

  只這一下,紐特的面色就凝重了起來。

  「你說這是誰給的?」他小聲問。

  鄧布利多嘴唇動了動,幾乎沒出聲。

  「都閃開。」紐特忽然站了起來,抽出了自己的淺色魔杖,「往外退——不介意吧,海格,我會幫你修好的。」

  「紐特?」

  「拜托,阿不思……」紐特的聲音微微大了起來,「他們家有那個傳統的,一直有!現在還在繼續!你沒見過那頭驢——噢我忘了,你確實沒見過。」

  鄧布利多一怔,隨即拍了拍手,也跟著站了起來:「春游結束了——男女學生會長……噢羅莎琳我就知道你在這,各學院級長有嗎?把人都帶回去,至少帶到城堡門口或者魁地奇球場那麼遠,韋斯萊先生們,收起你們的『彈力耳』,我都看見了。」

  「伸縮耳,教授,伸縮耳!」

  「好的,伸縮耳,了不起的發明。」鄧布利多草草點了點頭,「我數到十,清空海格的小屋,拜托各位。」

  「你帶了嗎?」赫敏忽然在他耳邊低語。

  「帶了。「哈利抿緊嘴唇。

  「那你還等什麼?」羅恩催促。

  鄧布利多數到「七」的時候,小屋裡已經(看上去)沒別人了。連海格都自覺出去、牽著狗維護秩序——透過窗簾,哈利清晰地望見看熱鬧的小巫師一個都沒散!

  兩位成年巫師圍著那只大到離譜的木桌,一時竟都有些不敢下手。

  「還原咒,就是最簡單的那個。」紐特輕輕咽了一口唾沫,「一年級變形術的第一堂課就會講,你的老本行,鄧布利多。」

  「啊,事實上我有點……」鄧布利多不停地松開魔杖又握緊,「我明明旁觀過那麼多次,但真輪到我自己……」

  「是啊,我當年也思考了很久。人權,人類……到底是什麼?巫師有了魔法,就能如此輕易地踐踏原則……」紐特嘆了口氣。

  「希望這是一位巫師。」鄧布利多忽然說。

  「什麼?」

  「對麻瓜的不友善意味著什麼,我們同樣清楚。我希望這是一位巫師,因為一些私怨,或者死仇才……對麻瓜來說這簡直是一種戕害!殘忍的、惡意的戕害。」

  一道白光越過哈利的肩膀,飛快地落在桌上!

  「砰」的一聲,木桌轟然倒塌,一位肥胖的粉衣女巫狼狽地蹲踞在上面,她長得不大討喜,甚至可以算得上醜陋,但在蟾蜍裡堪稱美妙絕倫。

  「赫敏!」羅恩驚叫。

  「對不起對不起!」赫敏臉色漲紅,「我沒忍住……咒語都告訴我了,還一直拖著不動手,這種考驗誰能經得過?總之就是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哈利完全顧不上抱不抱歉,他和兩位成年巫師一樣,都被那位女巫「深深」吸引了——這人他好像見過?在……夢裡。

  還是個壞蛋。

  那個只做過一次的終極噩夢,在他腦海裡留下的印像越來越淡泊。他首先淡忘了悲傷,因為那絕不會發生;然後是甜蜜,因為那注定發生;他只留下了憤怒,憤怒化為了決心——盡管他沒什麼能做的。

  「你說得沒錯,咱們寢室一定會有一個倒霉蛋無知無覺地和陌生巫師同床共枕。」哈利回頭朝羅恩一笑。

  「可憐的納威。」

  然而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又是只好「到此為止」了,鄧布利多決不允許任何一個小巫師摻合——兩位准十四歲男巫被海格毫不留情地一邊一個拎了出去,赫敏落在後面,一邊收拾隱形衣一邊連連道歉。

  「這沒什麼!」鄧布利多揮了揮手,目光灼灼,「我能相信你的吧,格蘭傑小姐?」

  「當然!」哈利被輕輕丟到了松軟的草坪上,干脆哪裡跌倒、哪裡躺平,「不僅可以相信赫敏,還可以相信我!」

  「噢,就我一個不可靠唄?」羅恩蠕動了一下,枕上哈利的大腿。

  「我還以為你會生氣呢,哈利。」赫敏幫他倆蓋好「被子」——由隱形衣扮演。

  「習慣了,這根本不算什麼!」哈利輕描淡寫,「要是早知道,就該讓那女人當一輩子蟾蜍。」

  「很壞?」

  「邪惡的爪牙,樂於迫害平民及麻瓜,還褻瀆烈士。」

  「早知道!」羅恩扼腕,「也不知道是誰替天行道,我相信他一定能再來一次!」

  「我更好奇紐特是怎麼確定那是位巫師的。」

  「噢,這個。」赫敏撥了撥頭發,「剛剛羅恩也說了,會說話寫字對於神奇動物來說不算什麼,甚至普通的鸚鵡、狗或者海豹什麼的,經過訓練也能做到。但如果你是一只被迫變形的動物,鄧布利多抱著你要確定你的性別,你怎麼想?」

  「這太羞恥了吧?」

  「但是——也只好忍一忍,我忍忍沒問題的。」

  「如果是麥格教授呢?」

  「跑!」哈利和羅恩異口同聲,「有多遠、跑多遠。」

  赫敏挑了挑眉。

  這件事並未在學校裡引起太大的風浪,因為跟著去看熱鬧的大多數人並不能意識到事件的本質,他們只聽說「格蘭芬多出了個神奇蟾蜍,當世最權威專家物種鑒定中」就烏泱烏泱地跟來了,至於被清場、被不了了之——嗐,都是學術界的,道上的規矩都懂。

  剩下的一小撮,譬如物主納威,這一位是警屬來的,晚安故事都是五花八門的黑巫師小傳;雙胞胎呢,恐怕還要感謝粉紅蟾蜍提供了「缺德」的新思路;金妮好像根本不關心發生了什麼,和哈利近距離接觸對她來說比任何事情都刺激。

  哈利關注了幾天報紙,就徹底放下心來——沒有見報,是個好兆頭。

  他可真怕鄧布利多大公無私地把多洛雷斯·烏姆裡奇又送回她原來的位置,老實說被迫當一只蟾蜍,對她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但對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好。

  「克魯克山呢?」赫敏把書包一甩,「收拾箱子前我需要和它對一下清單,哪些要帶走、哪些留給Bull、哪些掉進了死角……嗯?」

  「顯然它已經提前替你打算好了。」羅恩從窗前回過頭來,指了指玻璃,「也不知道是克魯克山意識不到『期末考試』與平日的區別,還是它太聰明以至於完全理解你考完試還是要去圖書館。」

  「那必然是後者,克魯克山懂我!」

  塔樓居高臨下,他們清晰地看到燦爛的橘黃色小身影走過翠綠的草地,克魯克山背上系著一個花包袱,身姿依然很靈巧,它走到海格的小屋跟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

  牙牙正在啃骨頭不得空,回來探親的路威揚起某個頭衝著海格的窗戶吼了一聲,片刻後半巨人的身影便出現在門口。他蹲下身和克魯克山說了句什麼,把一個小小的東西交給它。

  「我們好像從來沒有關注過克魯克山要怎麼找到它的貓朋友。」赫敏若有所思,「還是去鄧布利多的家,鄧布利多的家哎!」

  「那你們有沒有想過……」哈利眺望著克魯克山熟門熟路地鑽進打人柳下的密道,「萊姆斯又不是狼人,尖叫棚屋也沒有廢棄,鄧布利多干嘛還要栽打人柳呢?而且……它看上去似乎比我夢裡還粗了一圈。」

  「《霍格沃茨:一段校史》裡說這棵樹種植於1945年。」赫敏回憶著看過的內容,「到第二年時,它就長得足以對成年巫師造成困擾了。」

  「你那邊呢?」

  「就……萊姆斯入學前啊!」哈利開始算數,「大概1971年?不過我猜那大概是移植的,不然來不及,斯普勞特教授閉著眼都能干。」

  「你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哈利。」羅恩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平常克魯克山幾乎和我們一樣早出晚歸,難得的機會……為什麼不去看看呢?」

  是啊,為什麼不去呢?

  哈利蠢蠢欲動,難得赫敏也沒有反對。「校規裡可沒這一條。」她笑起來,第一個跳下沙發,「天快黑了,我關心自己寵物的安全,多麼合理正當?」

  「我說赫敏是蓄謀已久。」看著赫敏熟練著操縱石塊「關停」打人柳,羅恩忍不住撞了撞哈利的肩膀。

  「我可沒有!」男巫們撐著隱形衣,赫敏只管往前衝,「聽哈利講完那個故事我就去……嗯,隨便學了一下,哎,反正,多學總沒有壞處。」

  「這是O.W.Ls級別的咒語吧?你怎麼不去學守護神咒啊?」

  「學了啊,不過進展不大,盧平教授還很好奇我為什麼這麼挫敗,安慰我不要勉強。」赫敏還是有些失落的,「我又不能告訴他,哈利一學期就學會了。」

  「你的時間到底是——噢,噢,抱歉。」羅恩干咳了一聲,「忘了你向麥格教授發誓要保密了。」

  「也沒保住呀!」赫敏嘆氣,「我只是不明白哈利怎麼會提前夢到,難道其實是『預知夢』嗎?」

  「勸你收回,什麼『預知夢』!」哈利郁悶地咕噥,「你上學期在我眼前選了所有課,必然是不及全部滿勤的,在不改課表的前提下,時間轉換器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安心、安心!」羅恩拍著他的肩膀,「特裡勞妮都沒說你『不祥』,你怕什麼!」

  「今天考試的時候,我從咖啡渣裡看到了蛇,那意味著——」

  「你一直擔心的事情會發生。」明明早就放棄了占蔔的赫敏流暢接話,「你答上來了吧,哈利?拜托你一定說你答上來了,這種課都考不好我會崩潰。」

  彼時他們已經在黑暗的地道裡走了好長一段時間——與夢境相比,這條密道掘得更寬、更高,成年人走在其中也能抬頭挺胸,赫敏和羅恩甚至能並肩而行。地面平整過,兩側牆壁上均勻地對插著古蔔萊仙火,這東西一支就很稀罕了,在這裡卻被當作普通火把用。

  「我們至少走了一英裡!難以想像鄧布利多每天走這麼遠來上班。」哈利大聲說道,甚至聽到了渺遠的回聲。

  羅恩和赫敏對視了一眼,便沒有再繼續先前的話題。

  又走了差不多有來路二分之一那麼長,密道突兀地、毫無征兆地走到了盡頭——一扇厚重的雙開木門悄然矗立,門板上箍著厚重的銅質零件,一眼看去異常平凡,不僅毫不「巫師」,仿佛在隨便哪個英式鄉村都隨處可見似的。

  「看!」羅恩摩挲著光滑古樸的鎖頭,「霍格沃茨可沒有這個,不是嗎?」

  費爾奇手裡的鑰匙只能困住某些學習進程緩慢的低年級學生和他自己。一來二去,他自己常常忘記上鎖,或者是嫌麻煩,反正教授們也都沒察覺。因此霍格沃茨的許多鑰匙孔,特別是廢棄教室的,要麼鏽住了,要麼就被皮皮鬼惡作劇堵死了。

  「鑰匙……」哈利想起很久以前父輩們的笑語,「……保管員?」

  「看這兒!」赫敏摟著長袍蹲下身,指了指膝蓋高的位置。那裡還有一個鎖孔,明顯是剛開的,鋒利的金屬邊緣支棱著新鮮的白色木茬,一點亮晶晶的東西在隱隱閃光,羅恩伸手蘸了蘸。

  「呸!」他嫌惡道,「是貓口水!」

  哈利仿佛能看見克魯克山把鑰匙夾在肥軟的腳趾豆之間努力舉起來對准的樣子。

  赫敏舉手敲了敲門,一陣沉悶堅實的聲音,像在拍牆。

  「沒有空腔。」她蹙起眉頭,「也就是說,不用魔法我們就沒辦法再往前了。」

  答案幾乎是唯一的,因為克魯克山只是一只小貓,而這裡又沒有壁爐。

  「可是我們不知道要去哪兒!」

  「可這是犯法的!」

  「哈利的爸爸有執照!本世紀一共批准了兩個人。」

  「另一位大概在上面吧?」哈利指了指霍格沃茨的方向,「我大概可以跟著沾沾光,我沒試過,我媽媽可以,執照剛下來的時候我快被他倆的惡作劇玩吐了。」

  「執照?」

  「啊,就是說,巫師遇到緊急情況使用門鑰匙脫身是不要緊的,事後向魔法部回函說明即可。但你如果想獲得長期合法的制作權,就得去魔法部考執照,據說比幻影移形還要難。」ヾ

  「可……我要這權利做什麼?」

  「所以考的人也不多,我爸爸是工作需要。」

  詹姆·波特先生除了是一位精妙魔法產品制造零售商之外,名下還有一家雙程交通公司,專門面向半巨人、神奇動物、兒童、老人等不適合常見巫師交通方式的人群/物種,他因此向紐特·斯卡曼德學習、請教了將近三年——躲在箱子裡,無論是幻影移形、門鑰匙、飛路網還是搭乘騎士公共汽車,都沒有絲毫不適,還兼顧了速度。

  「很偶然,爸爸發現海格每次幻影移形都很費勁,走飛路網會被管道卡住,門鑰匙只能自己單獨用一個,騎士公共汽車要多花錢,霍格沃茨特快根本上不去——他上學時那車門都是鄧布利多特意變形過的。」

  「很正常,海格看上去單扛十個昏迷咒都不會有問題,還能精神奕奕地去做數學題。」赫敏了然。

  「這個倒不太擅長,我是說數學題。」

  「總之,本來我爸爸搞這個是為了方便海格談戀愛,現在倒是比主業還更占用他的時間。」

  說話間,三個小巫師已經從身上找到了適合做門鑰匙的東西——赫敏的發夾。

  「蹤絲呢,蹤絲怎麼辦?」赫敏又猶豫起來,「鄧布利多還沒下班!」

  「我賭這森林裡還有其他巫師。」哈利比劃了一個打網球的動作,「忘了?」

  「你可別直接去鄧布利多的家,我想那不太禮貌。」羅恩又啰嗦了一句,這可難得。

  「鄧布利多的家難道能敞著大門讓我們隨便闖?我們准會被一腳踢出來!」

  片刻後,哈利環顧四周,腦子裡一陣發懵。

  這是哪兒,麻瓜車庫?還是兩家人共用的呢,靠牆擺著鞋櫃、衣架和傘架,入戶門前鋪著地毯,腳凳旁撇著拖鞋,角落裡甚至還倚著一根精雕細琢的銀色短杖,末端逐漸向外擴成十六分之一的扇形,還帶有一定弧度,像個纖秀般的垃圾鏟。ゝ

  「我們要選擇向左還是向右嗎?總感覺這一幕在哪裡見過……」羅恩喃喃。

  「有腳印。」赫敏言簡意賅地指了指地上,兩行清晰的黑色花朵痕跡昭示了克魯克山的動線:它先往左邊去的,走到一半卻改了主意,小跑著往右邊去了。

  左右兩邊完全不同。盡管哈利對家居裝飾完全是門外漢,但就像赫敏說的那樣,左邊「像愛馬仕」,連腳凳都繃著細膩的雪白皮面,四腳還要雕成獸爪。右邊就要樸實無華得多,地毯是最耐髒的灰色,腳凳看上去像是自己釘的,只刷了一層亮漆。但兩家都有一個共同點:左邊的鞋櫃上擺著一大束新鮮的紅玫瑰,右邊的傘架上掛著一小瓶水培的風鈴草。

  「我們該去哪兒?」哈利不確定地征求小伙伴的意見,「左還是右?」

  「我想,我們更應該打道回府。」

  「已經走到這兒了!」羅恩小小地抗議了一下,「好歹帶上克魯克山回去,這樣萬一被抓到還有個說法。」

  也是。

  「會有防護咒吧?」赫敏拉著哈利不許他上前,「一定不是一腳踢出來那麼簡單。」

  「克魯克山不是進去了?沒事的。」哈利安慰她,自己也好奇地不得了,他想他大概觸及了「七十歲」的邊緣——禁林不是戈德裡克山谷,也不是奧特裡·聖卡奇波爾村,比鄰而居又差異巨大的兩家人,不會剛好那麼巧有兩個吧?

  他握住門把手一擰,一陣熱帶的黃花馨香撲面而來,門開了,別的什麼都沒發生。


第157章 1981·好兆頭(十三)

  小巫師們就這樣粗魯地闖進了陌生人的家。

  之所以確定是「陌生人」,因為這房子裡處處都太「麻瓜」,而鄧布利多毫無疑問是最「巫師」的那種人,巫師中的巫師就是他。

  哈利甚至覺得起居室裡的這套家具十分眼熟。因為兩年前他爸爸決心把家裡看膩了的風格換掉,他媽媽呢,除了不想要麻瓜醫院式的純白裝潢,其他的都說好。結果等詹姆興致勃勃地捧了一堆裝修圖冊回來,莉莉卻忽然想要搞什麼「美式田園」,也不知道她哪裡聽來的這個詞。她甚至帶回深淺不同的兩把扶手椅,想比比看哪個更適合家裡的氛圍。

  「然後呢?你爸爸不會生氣吧?」羅恩追問,「我媽媽一定火冒三丈。」

  「我爸爸感動得不得了。」哈利哭笑不得,「你知道,一個家裡總要有一個人負責整理日常生活的樂趣,以前我媽媽肯定是沒空的。」

  現在那把被淘汰的淺色椅子就擺在他面前,同一塊藍白格子布料,莉莉拿來當桌布,這裡變成了抱枕套,寶塔樣的鵝黃色絨球顫顫巍巍地四角挺立著,看上去十分神氣。哈利蹲下來,摸到背板內角的一處手指長的刮擦,那是基蒂闖的禍,他找不到合適的油漆補,臨時去隔壁鄰居家借了一管麻瓜指甲油。

  所以莉莉認識這家的主人?他和詹姆本來都以為,她是和姐姐佩妮一起團購的家具,詹姆一度欣慰於佩妮終於要告別她那糟糕的土味審美——這可太不妙了。

  太不妙了,他的思路正導向一個必然的、糟糕到無可救藥的答案。

  「很抱歉打擾了——請問有人在嗎?」赫敏試著敲了敲起居室敞開的白色百葉門,這房子裡干淨到沒有絲毫魔法的痕跡。

  「沒人在喲∼」羅恩捏著嗓子回答她。小時候被阿利安娜千叮嚀萬囑咐刻進骨子裡的警覺性依然在支配著他,但在那之外,在盡量不碰到任何東西的前提下,他反而是三人組裡最輕松的那一個。

  「嘩——赫敏哈利快來看!快!」

  當哈利還在對著把椅子出神、赫敏還在試圖找主人自投羅網時,羅恩已經開辟了新地圖。

  「羅恩!天啊!」赫敏驚怒不已,「你難道沒有聽說過『藍胡子』的故事嗎?」

  「門是開著的!不是我打開的!」羅恩恨不能舉起雙手,「來看啊!來啊!我保證你一定喜歡!」

  那是一間很大的畫室,目測比起居室還要大,入目所及全是畫:油畫、水彩畫、水粉畫、水墨畫、蠟筆畫、鉛筆畫、蠟筆畫、岩彩畫,尺寸有大有小,有的裱起掛在牆上,有的隨意矗在地上,還有的蓋著很大的幕布,但幾乎全都是風景與靜物,看不到一張完整的人臉,只有手啊喉結啊之類的零部件。

  「這嘴唇子我看著眼熟。」羅恩指著一副素描說,「哪裡見過呢……真是不祥的眼熟。」

  哈利也忍不住走了進去,他發現那些畫年份不一,有新有舊,最早的那一批甚至作成於七十年前——「G·N繪於日本,1922」。

  「原來那也曾是個美麗的國家。」赫敏著迷地注目於那些山川、湖泊與雪原,還有同一方庭院的四時之美,畫上還有少女的衣裾,橫斜的傘面,飄拂的黑紅鯉魚旗,但就是沒有一張完整的人臉。

  他們至今也不知道這個國家的人到底長什麼樣子。

  哈利從古國風物前走了開去,從三、四十年代的作品裡看到了許多自己去過的地方,G·N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TA畫過冰海裡的鯨群沐浴極光,也畫過疑似人人都不穿衣服的熱帶礁島——那臉也只是模糊的一團膚色而已。

  五十年代往後又不一樣,哈利不再能認出畫中的風景來自何處,G·N的簽名也不再囊括地址。但毫無疑問,是美的。

  哈利心生向往,可他同時也感到一股莫名其妙、不知從哪裡來的惋惜,或者哀愁?

  「喂,所有粗神經都長我身上了是吧?」羅恩對風景絲毫不感興趣,仍致力於從寥寥人體畫之中辨別模特的身份,「呼——」

  哈利將將回頭,眼前就是一黑:羅恩正鼓起腮幫子猛吸一口氣,將唯一一幅未完成品的蒙布吹了下來。

  然後他就愣在了原地,臉色一陣兒慘白一陣兒蠟黃,比當初得知自己在哈利夢裡和一個壞心眼的中年男巫睡了好幾年還要難看。

  「拜托,你有想過我們要怎麼把它放回原處嗎?」哈利失笑,「你怎麼了,兄弟,看到什麼了?拜你所賜,以後全英國的畫家都知道該用羊毛氈去蓋畫而不是用真絲。」

  他走了過去,然後像羅恩一樣愣在了原地。

  「羅恩?」赫敏終於從失落的國度系列裡抽身離開,只看到兩尊復活節島石像,石像喉嚨顫動,正發出某種絕望的、模糊的悲鳴。

  「跑,赫敏,跑。」羅恩艱難地說,「不要管我們,哈利做的門鑰匙是雙程的,拿上它回學校——告訴媽媽我愛她!」

  「什麼嘛!」赫敏天真地、毫無覺察地走了過來——第三座石像堂堂誕生。

  「我早該認出來的,我早該……」羅恩悲哀地說,「你怎麼回事,哈利,你不是在夢裡和人家天天對罵、天天心心念念天天見嗎?」

  「你別惡心我……」哈利艱難地說,眼前直發黑,「赫敏,我怎麼覺得這畫有點眼熟,這是不是抄襲……」

  「不能算抄襲吧,頂多算再創作。」有人在他們身後說,「有意思吧,《戴珍珠耳環的斯內普》?」

  這還是人類的語言嗎?這是英語嗎?哈利盯著眼前這幅巨大的、鮮艷的岩彩斯內普,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蘇格蘭粗口*,夢境生涯也沒那麼可怕。

  說話間,人已經繞到他們跟前,從地上拾起那塊柔軟的絲綢,仔細重新蓋好。一團艷麗奪目甚至發熒光的桃粉色闖進他的視野,哈利立刻流眼淚了,半天才看清那是女巫的長發。

  「您能不能把……『燈』關上?」哈利比劃了一下,「太、太——」

  「我們真是太抱歉了!女士是這樣的,我的貓——」

  女巫從嗓子眼兒裡唱歌般哼了兩聲,大概是「No、No」的腔調,她一邊檢查過每一幅畫,一邊說道:「不用解釋,我認識你們,久仰大名——啊,那可真是久仰,好久好久了。」

  她轉過身來,笑眯眯在耳邊比了個手勢——拇指和小指翹起,其余三指蜷著——「喂,999吧?有人闖空門。」她故意說,「嗯,地址是禁林,斯內普宅。」

  「我倒是願意被麻瓜警察抓走!現在立刻馬上!」羅恩用氣聲說。

  「剛接了個守護神走了,別怕。」女巫有些困惑似的,「他不是只教了你們半年?至於嗎?」

  因為他還在持續更新夢裡的故事,而羅恩和赫敏似乎已經將夢裡夢外的兩個斯內普當成同一個人了,當然,忽視年齡的話,幾乎就是同一個。

  「請問您是?」赫敏戰戰兢兢。

  「天啊,難道我還能是他房東嗎?」女巫啞然失笑,翻過一張倒扣的相框,哈利一眼就認出那是那副嘴唇素描的出處,「當然,我是他的妻子。」

  哈利先瞥了一眼無名指上的戒指,才看到照片,是盧浮宮著名的玻璃金字塔,斯內普和這位女巫就像一對最普通、最俗氣的游客那樣靠在一起,請別人為他們拍了一張合影。

  「我的眼睛!」羅恩猛地捂住臉,「比斯內普居然有老婆這件事更讓我在意的是,他居然會笑!」

  「喂,誰不會笑啊?他要是張冰塊臉還好了,我得少生多少氣啊!」

  「純笑!純的!」羅恩抓耳撓腮解釋的模樣活像格雷戈裡·高爾回答教授問題,「不是為了氣死誰嚇死誰,就是純高興!」

  「得啦!」女巫揚揚手,衣袖順勢後褪,露出金燦燦的手鐲,大概和她脖子上那時髦項圈是配套的,「隨你的便吧,韋斯萊。餓不餓?」

  嗯???

  「餓。」赫敏老老實實地說,「在地道裡我就餓了。」

  「走吧,跟我吃點東西去。」女巫招呼了他們一下,「腦力勞動就是容易餓,我年輕時吃什麼都恨不得要點雙份。」

  哈利夢游一般渾渾噩噩地跟著女巫穿過天井邊的回廊——他已經知道這是哪裡了——沿後門來到庭院裡,古蔔萊仙火跟不要錢一樣插了一地,兩道籬笆交彙處、曾經是虛擬球網的地方如今支著一張長條餐桌,燭台、鮮花、紅酒樣樣不缺,乍一看還挺浪漫的。

  如果忽視餐桌上那踱來踱去的兩只貓的話。

  「克魯克山!」赫敏驚呼,「快下來,你怎麼可以!」

  「它還試圖去感受一下鄧布利多那個高度的空氣有多新鮮。你們沒見過鄧布利多教授求饒的樣子吧?他說他的頸椎受不了了,並希望克魯克山不要教壞Bull。」

  「我見過。」有人遠遠接話,來自餐桌另一端,顯而易見就是鄧布利多家那一端……但那怎麼是個男人呢?鄧布利多還需要和人合租嗎?

  「誰問你了?」女巫嗆了他一句,「去,男孩子們,一個搬椅子,一個把那幾支仙火移得近些。」

  直到哈利的舌頭嘗出熟悉的味道,他都還是懵的。羅恩嚇得叉子都掉了,女巫卻仿佛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似的,一邊剝著一只烏溜溜的臭蛋,一邊說:「噢,是我,沒錯,就是我。」

  「喂,太太,味道飄過來了。」鄧布利多的室友不滿地說,哈利試圖回憶那人的模樣,但毫無疑問,在蜥蜴人的視覺衝擊下,他能記得那人的存在就很不錯了……話說蜥蜴人呢,遛狗去了嗎?

  「有嗎?」女巫到處嗅嗅,「忍著!」

  「有。」羅恩五官都扭曲了。

  「那你去那邊坐。」女巫毫不留情地指了指遙遠的對面,銀河的另一頭,「爬,爬過去就行,這麼大孩子了不會爬牆?」

  羅恩慫了,哈利很同情他。畢竟「斯內普的老婆」這種頭銜,足以令這位女巫在小巫師心目中擁有不遜於鄧布利多的牛■地位,要是再加上「瘋狂的廚子」……嘖,毫不客氣地說,她怎麼不去試著統一巫師社會呢?

  「看,還是有人仗義執言的。這才是真正的正義伙伴呢!」

  「他要是知道是誰誇他正義,噩夢能做到明年。」

  「得了吧,我看你是被斯內普傳染得自我感覺良好。你和我,我們已經是『過去時』了,噢,尤其是你,拜這黑毛崽子那個死心眼的媽所賜,還是『過去完成時』,簡直無人不曉。」

  大吃特吃的赫敏抽空給哈利遞了一個疑惑的眼神。哈利搖搖頭,他自己是親眼目睹過斯內普發病的,可能是……二婚?所以感情平平,內心深處的傷痕依舊來自亡妻?也有可能啊!

  「這個顏色不好,辣眼睛,字面意義上的。」對面又挑剔。

  「你跟我說有用嗎?」女巫憤然。

  「沒用,就是故意想氣你,如果被氣得沒胃口了請把那只千年蛋收起來。」對方彬彬有禮。

  「撓他,克魯克山!」

  「攔住它,Bull!」

  「你等著我把游走球它們叫回來,給你家好好施施肥!」

  眼看著餐桌變戰場,哈利還猶豫著要不要勸個架什麼的,就聽到大門處傳來一連串的爆炸聲,在漸漸安靜下來的暮色林中無比清晰。

  「來了。」女巫放下刀叉,仔細擦了擦嘴,將餐巾一丟,這才站起身來,「他們不會進來的,自己藏好別出來。」

  轉眼間來人已經沿著哈利他們一年級時走過的那條逐漸變窄的夾道逼近眼前,領頭的居然是納威的父母,領著浩浩蕩蕩一票人。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已經發生了,所以還是希望您度過了有趣的一天,夫人。」納威的爸爸以一種迥然不同的語氣打了個招呼,「您知道,此時此刻這裡不應該出現任何魔法波動。」

  哈利瞪大了眼睛,他認識的隆巴頓先生明明是那種……令納威偶爾感到困擾的溺愛型父親,而且是「悶頭干大事」的類型。據說納威第一次魔力暴動時他高興得請了整個魔法法律執行司喝下午茶,還險些去《預言家日報》買頭條——已經幻影移形到了人家報社大門口,硬生生被妻子拽回來暴打。而艾麗斯女士的神氣也冷冰冰的,小時候他們去接納威放學,艾麗斯女士會故意將帶給納威的糖果給他們這些同學都分光,故意逗得納威快哭了,才掏出一盒新的。

  原來工作時是這副樣子的嗎?女巫總是有兩幅面孔,詹姆誠不欺他!

  「這個嘛……」那女巫若無其事地走近長城般的籬笆,「剛剛西弗勒斯接了個緊急呼叫,幻影移形去陌生的地點太危險了,所以才做了個門鑰匙。」

  「斯內普教授現在正在魔法部,稍後我們會去詢問他。」

  「結束了?」女巫挑眉,「發生什麼事了?我以為他從來不屑於搭理那些小瓶子。」

  「他幫助我們再次抓住了貝拉特裡克斯·布萊克,在一場家族內訌中。」隆巴頓先生言簡意賅,哈利心裡一沉:布萊克的……內訌嗎?

  「這人!」女巫一笑,「來吧,各位——唔,今天人好多呢?」

  「都是實習生,有朝一日他們也會站在我們的位置。」

  「穆迪實習的時候特別可愛,像條壞脾氣的拳師犬。」女巫攤開左手掌,指尖向下垂直於地面,掌心隱隱約約有些模糊的字跡,那條華麗的黃金手環忽然熔化了,貼著她的皮膚流淌下來,緊緊包裹成一層硬殼,女巫的手指困在裡面,一動也不能動。

  艾麗斯女士又一一檢查過她的項圈與另一條手鐲,這才點了點頭,差不多有一半人松了口氣。

  「唐克斯,你去試試,我教過你咒語。」隆巴頓先生抬了抬下巴,鄧布利多的室友正蹲在籬笆前摘花。

  「但是頭兒,他是個男的。」名叫唐克斯的實習傲羅有些遲疑。

  「去就是了,」傲羅們似乎有些來者不善的意思,但女巫毫不介意,甚至還鼓勵她,「噢,抱歉,是剛來英國嗎,孩子?」

  唐克斯面色漲紅,忽然「噗」的一聲,她的頭發變成了和女巫一樣的熒光桃粉色。

  「老天爺!」傲羅們發生一片呻■。

  「就、就快好了!」唐克斯急起來結結巴巴,那位一直冷著臉消極配合的室友忽然一呲牙,直接把實習生嚇得一哆嗦——

  連魔杖都嚇掉了,還掉進了籬笆裡側。

  本該清涼的晚風忽然黏稠起來。

  「哇哦!」室友那張冷淡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一縷微笑,「我看你這輩子都不用想轉正了,小姐,你只會獲得一張辭呈……或許還有起訴通知書。」

  傲羅們都抽出了魔杖。

  「金斯萊呢?」女巫忽然問了個毫不相干的話題。

  「去支援比奇角了,之前斯內普教授也在那邊。」傲羅們全神貫注,竟然緊張到就連對話都不敢回頭看女巫一眼。

  「啊,我想起來了,蓋勒特嚇唬金斯萊那次你倆都沒來。」女巫嫌棄地看了鄧布利多的室友一眼,「別怕,唐克斯小姐,如果金斯萊在這裡,他會告訴你蓋勒特只是純粹的惡趣味。」

  唐克斯已經蹲下身體試圖去撿那魔杖了,但室友蛇一樣的眼神冷冰冰盯住她,可憐的實習生嚇得渾身僵硬。女巫於此時此刻表露出的善意又如此明顯,讓毫無經驗的她登時放松了警惕。

  「總得、得先把魔杖還給我吧?」她可憐巴巴地回頭看向女巫,她的同事們卻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鄧布利多的室友飛快地彎腰撿起了魔杖,趁著一眾傲羅理智尚存,將它插進了實習生毫不設防的後衣領裡。

  「我早就說過了,到底還要我證明多少次?」他隨意地撣了撣手指,「你們關不住我,我心甘情願待在這裡,也不是為了眼前這幾頭呆瓜。」

  唐克斯傻傻地仰頭看著他,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與行動的能力,最後還是艾麗斯·隆巴頓把她拉了起來,順便取出那支滑進長袍裡的魔杖。

  「如果克勞奇那個小傻■敢為今天的事為難你的話。」他頓了頓,「你可以來找我,他當年嚎得霍格沃茨都能聽見。」

  「部長是真的敢給唐克斯發辭呈。」隆巴頓先生不贊成地說,「如果檢查無誤的話——」

  哈利忽然感到身邊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赫敏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誰?」傲羅們立刻察覺了,「誰在那裡?」

  「貓。」女巫頭都沒回,「或者是她的貓老師。我希望你們注意到游走球它們都不在家,因為克魯克山還沒有教會它如何與一群大狗相處,我們可憐的小Bull總是很緊張,我就把它們都放出去了。」

  「不會遇到危險嗎?」唐克斯小聲問,詭異地與他們熟了起來,「我是說狗,我好像遠遠見過其中一條,萊——我朋友說它叫『布萊克』。」

  「放心,這禁林裡還有我——」她緊急改口,「咳,還有我老公沒收拾過的神奇動物?阿拉戈克被遷去給蠍尾獸當鄰居後,滿堂兒孫都乖得不得了。」

  然而隆巴頓夫婦懷疑地盯著她,一點兒都不肯被糊弄。

  「請問你要怎麼——」艾麗斯嚴肅地問。

  「腦子啊,腦子。」女巫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腦力可比魔力有價值。」

  哈利滿以為赫敏一定會深以為然地點頭,但她只是臉色蒼白地悄然立在那裡,簡直像一片憔悴的孤魂。等到傲羅們紛紛離開,他們才又回去吃飯,然而赫敏卻一口也吃不下了。

  「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鄧布利多的室友看了赫敏一眼,「兩次。」

  「剛才是誰要我別自我感覺太良好的?」女巫反唇相譏,「你可以寫信問問你姑婆,她的書被迫刪減成什麼樣子了。」

  「我哪敢寫信?自找沒趣的事我從來不干。上次我去,她用抱枕砸我出來,該死的,那還是我們福克斯的毛填的抱枕!」

  「好吧!」女巫聳聳肩,「差不多十年前吧,魔法部覺得,學太多這些……總之沒好處,倒像是要鼓勵什麼似的,英國一直超然世外,連『銘記苦難』都算不上。所以,你僥幸保留了姓氏,我呢,跑去和文達、蘇茜她們坐一桌,我們是『及其黨羽』。」

  鄧布利多的室友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林中甚至有狗嗷嗷叫著回應,然後散落各處的大狗就都叫了起來。

  「鄧布利多上班從不遲到的秘訣。」女巫抽空告訴他們。

  「我現在終於明白,當初你勸我的時候為什麼說,我想要的那種社會,哪怕我失去自由或者生命,也終究會實現。經濟是一劑強心針,我很看好利芙,但似乎還不夠。」

  「好的不學,學什麼管制出版物!你居然還高興上了……」女巫直嘆氣,「社會發展自有規律,就連巫師也不能免俗,你只要等著、看著就好了。」


第158章 1981·好兆頭(十四)

  莫名其妙被招待了一頓大餐甚至還打包了甜點和貓零食的三位闖空門小賊於一個小時之後踏上歸途。

  「說吧,赫敏。」羅恩打了個飽嗝,「你發現什麼了?後半程你一直不對勁。」

  「你發現了。」赫敏失落的嗓音稍稍明亮了一些。

  「當然!」

  哈利看了看一直緊緊貼著赫敏腳踝安慰她的克魯克山,莫名覺得自己實在是多余,或許該去和貓一塊走?

  「我想我知道他們是誰了。」赫敏定了定神,「那兩位……我知道他們的身份了。」

  「我猜也是。」羅恩咕噥道。

  「你怎麼辦到的?」哈利大驚,他自以為挖掘到許多線索,還准備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再「拷問」盧平幾次,結果赫敏——她不用等到五十歲了,是不是?甚至不用等到十五歲!

  「因為我閱讀。」赫敏平靜地回答,「因為考試結束後我也會去圖書館,而圖書館裡有《魔法史》十年之前未被刪減的版本。」

  「是誰啊?」羅恩只是好奇,「很有名的人嗎?」

  「很有——」赫敏忽然頓住了,她沉默下來。

  「不是好人吧?」哈利反問,「好人不會被傲羅……那樣。」

  「不是,但是——」赫敏報以長長的嘆息,「其實……對我們來說也不重要,對不對?」

  哈利一愣。

  「過去時態,而且是過去完成時態。」永不熄滅的仙火之光裡,他的朋友衝他微笑。

  「說得對!」羅恩大大咧咧地說,「哈利的夢裡又沒有這些人,對吧哈利?」

  「如果我是你,哈利,我會立即聯系西裡斯和布萊克教授。」赫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忘了咖啡杯裡看到的了?『布萊克家族的內訌』,嗯?」

  干!他真的疏忽了!

  哈利一頭撞開朋友們,拔腿向前跑去。

  「不追?」

  「斯內普又不在,現在估計連學院杯都頒完了,還怕誰給我們扣分嗎?」

  「那慢慢走吧,我總想著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似的。」

  哈利一口氣跑到密道出口,正咬牙往上爬,冷不丁忽然伸來一雙手。

  如水月光下,鄧布利多衝他眨了眨眼。

  「雷古勒斯沒事。西裡斯也是。」一句令人安心的開場白。

  師生二人並肩坐在海格的大南瓜上,鄧布利多「哢哧哢哧」地嚼著哈利要帶給基蒂的香煎雞胸肉干。成年人手長就是有優勢,他抬手敲敲窗戶,海格就擱屋裡給他遞一大馬克杯的鹹奶茶。

  「晚飯不好吃嗎?」哈利忍不住問,他實在是吃得太飽,看鄧布利多吃得這麼香,反而有點惡心。

  「一直在忙三強爭霸賽。」鄧布利多簡單地說,「吃到一半被拉去開會,以前覺得他們——噢就是布斯巴頓和德姆斯特朗的校長——都挺好相處的,現在一個個都變得很挑剔。對了哈利,你夢裡咱們霍格沃茨的勇士是誰?格蘭芬多的約翰遜小姐嗎?」

  「好、好像是我哎!」哈利撓頭,「現在都只能夢到毫無邏輯可言的片段,我記得我看過一張報紙,上面寫著『勇士波特』。等到開學,我或許能給您一個清晰無誤的答案。」

  「現在就想開學,你怎麼比教授還掃興?」鄧布利多嗆了一下,「你的夢裡你自己是絕對的主角,這很合理,放心吧我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的。哦對了,那世界杯冠軍——」

  「我的夢沒有我本人這麼掃興。」哈利訕笑,「想不到您也對魁地奇感興趣?您會去看嗎?」

  「我盡量。」

  「票可不好買。」

  「我想我大概不用票。」鄧布利多拍了拍掌心的碎渣,「偶爾被晚輩縱容著徇私一次,這感覺可真不賴。」

  哈利看了他一眼,只是眺望著天邊的月亮不說話。

  「現在可是提問時間,難道你沒什麼想問的嗎,哈利?」

  「事實上我一直在等您責備我,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我們不對,不管那是誰的家,我們都不該隨便亂闖。」

  「西弗勒斯很討厭這一點,不知道為什麼。我就還好。」鄧布利多像個小孩一樣伸直長腿活動腳尖,於是哈利也學著他的樣子,「他早就提醒過我,是我自己沒在意——老實說,就算真發生了,我也更擔心你們。」

  這是隱晦地表示小巫師菜到根本不能算盤菜的意思。哈利點點頭,表示理解。

  「理解萬歲!」鄧布利多玩笑般地舉起雙手,哈利也笑了,感覺輕松不少。

  「但您為什麼要弄那株打人柳呢?我是說,您明明可以幻影移形,直接到校門口就好了。」

  「霍格沃茨的界牆並不是一個封閉的圈,事實上在黑湖與禁林之間也沒有一個分明的界限。因此一些針對霍格沃茨設置的禁咒,想要突破它們,從水上和森林是唯二的選擇。」

  哈利顫抖了一下,想起十八歲的那個夢。

  「而禁林本身也是一處魔法森林,有許多我們也不能解釋的神奇之處,因此當你從禁林深處向霍格沃茨幻影移形時,搞不好會發現自己正騎在牆上。」鄧布利多叉開手指,比了個耶,「我們也嘗試過分段,但很不幸,我和西弗勒斯的方向感都很差勁。」

  「我還以為是——」

  「噢,你似乎已經知道了一些東西,哈利,是格蘭傑小姐對不對?」鄧布利多了然,「看起來西弗勒斯是真的很喜歡你們,他很了解你們每一個人。」

  「您別嚇我!」哈利真的哆嗦了。

  「也有這方面的原因。」鄧布利多淡然以對,「事實上『五十歲』和『七十歲』並不是一個玩笑,到訪者需要獲得我或者西弗勒斯的認可——除了傲羅,他們可以自由來去,隨便幻影移形。」

  「可我們一年級就——」

  鄧布利多眨了眨眼:「都說了西弗勒斯真的很喜歡你們。」

  哈利:???

  「我們所有的朋友與晚輩裡,能憑借自己的力量認路的,除了海格就只有綠蒂——在魔杖名匠眼裡,每一棵樹都是不同的,當然。」鄧布利多從袍子上揪下一撮長長的三色狗毛,「蓋爾養了那麼多狗,因為聚會散時,每個人都需要牽一條,幫忙認路順便再震懾一下禁林裡的其他怪獸。蓋爾挑狗的眼力可比海格強不少——對不起,牙牙,不是在說你,也不是說你,路威、路威還有路威。」

  「所以我媽媽她真的——」

  「挺可愛的。」鄧布利多比了個「噓」,「那是她的自由……你似乎還有別的話沒問完,哈利?」

  「我不確定您知道多少,您說您一直在開會,不是嗎?」哈利絞著雙手,「西裡斯和布萊克教授——」

  「這件事你知道得應該比我多。」鄧布利多肯定地說,「是你一直在鍥而不舍地推動那兩兄弟互相關心,你成功了,哈利,雷古勒斯在每一件長袍裡都帶上了西裡斯送去的瓶子,所以當他被貝拉特裡克斯偷襲險些死去時,打碎的瓶子救了他。」

  「貝拉特裡克斯為什麼要——是蛇怪?因為布萊克教授沒有幫助她打開傳說中的密室反而把位置透露了您和西裡斯?」

  「差不多,毫無疑問在她眼裡這是一種背叛。她耐心地等到風頭徹底過去,立即毫不猶豫地拿自己的兄弟開刀,怪不得她身邊總是有一小群很牢固的支持者。」

  「那——那斯內普——我是說,斯內普教授,他又是怎麼摻和進去的?」哈利瞠目結舌。

  「他莫名很在意這件事——別看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所以預先在緊急救援協會裡做了些布置,一收到消息就立即趕去了,結局毫無懸念。明晃晃的反派就像是蒼蠅。」

  「什麼叫『明晃晃的反派』?」哈利敏銳地抓住了重點。然而鄧布利多只是神秘地一笑,並未回答。

  所以那個「背地裡的反派」,會是伏地魔嗎?感覺……不像啊!

  魁地奇世界杯當夜,哈利又遇到了鄧布利多,他身邊跟著一只矯健的花斑豹,長長的尾巴緊緊箍在鄧布利多的大腿上,搞得他上台階都不方便。

  「小Bull長這麼大了?」莉莉驚訝極了。

  盧平的胸腔裡發出一聲古怪的顫鳴聲,隨即把頭埋在了西裡斯背上。「什麼時候多添了個恐高的毛病呢?」西裡斯只好拖著他走。

  花斑豹眯起眼睛,凶狠地「咪咪」叫!

  「可愛!」莉莉雙眼放光,「詹姆我們再——」

  「不。」詹姆絕望而平淡地拒絕了她,「第二只貓你想都別想,你知道那種大貓一天拉幾次、一次拉多少嗎?男巫也有鼻子的,親愛的,聖芒戈聞不到貓屎臭,對吧?」

  哈利立即去看了看花斑豹的屁股,還好豹子並沒意識到,反正盧平笑得差點昏過去。

  「那位女士沒來嗎?」哈利悄悄問鄧布利多,他們所身處的這個包廂簡直像是某種大家族團建,只有一位男巫哈利不認識,據說是鄧布利多的發小。

  「沒有,嚴格來說我們不能同時離開,不過我記得西弗勒斯說過,要和蓋爾去斯特靈的紀念碑塔頂看星星。」

  鄧布利多已經在座位上坐下了,花斑豹橫在他身後,腦袋從他胳肢窩底下探出來,擱在扶手上,這樣鄧布利多的手就不得不一直一直撫摸它,稍微一懈怠就「咪咪」叫。

  「等等,那我坐哪兒呢?」哈利茫然地數了兩遍,這包廂裡坐滿了,連一個陌生的女性小精靈都有位置,但他得站著。

  「啊!」詹姆一拍腦袋,「忘了告訴你了!」

  「我們沒買你的票。」西裡斯壞心眼地說。

  「去!」盧平不滿地拐了拐他,「魁地奇和爸爸媽媽一起看有什麼意思?你看看這裡有誰是和爸爸媽媽一起來的?」

  因為這裡好多人的爸爸媽媽都不在了吧,哈利滿面懷疑。

  「咳,總之,去找你的朋友們吧,哈利,剛剛我還看到羅恩和格蘭傑小姐了,再下一層往左手邊一拐就是。」阿利安娜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孩子傻高傻高的,我這裡什麼都看不到。」

  滿包廂的長輩親友都發出善意的哄笑,哈利氣得要死,轉身就走,冷不防和一位男巫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先生,我很抱歉。」

  男巫看都沒看他,那顆精英做派的頭顱沒有為一位平平無奇的小巫師低下半分,他筆直地越過哈利向前,向鄧布利多們及其親友問候致意。

  倒是他身後跟著的一位年輕人好心扶了哈利一把。

  「你是伊萬斯治療師的兒子吧?你有一雙和她一樣的眼睛。」年輕人和善地說。

  「您不覺得當著我的面這樣明目張膽有些太不合適了嗎?」先前那位男巫壓抑著憤怒的聲音傳來,哈利循聲看去,只見他激動地舉著手指,花斑豹正當著他的面悠閑地舔著爪子上的銀環,「這可是世界杯,鄧布利多!下面有十萬人!一旦——」

  「沒有『一旦』,巴蒂。」鄧布利多從容地抬了抬身體,「你不信任我?」

  名叫巴蒂的男巫被他堵得一窒。

  「好了,孩子,過來吧。」鄧布利多衝哈利身旁的男巫招了招手,「閃閃嚇壞了呢!」

  男巫衝哈利點了點頭,又有些不自在地向包廂裡的眾人點點頭,莉莉在朝他微笑。那位陌生的女性家養小精靈怯生生地要站起來讓座,巴蒂忽然吼道:「喂!」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你應該去看病。」阿利安娜毫不客氣地說,「你才應該去找莉莉看病,部長。」

  「您沒必要這麼稱呼我,阿利安娜,您永遠是我的老師。」巴蒂喘了口氣,手指松了松領口。

  阿利安娜還要說什麼,忒修斯已經從長袍口袋裡抽出個毛茸茸的東西,塞進了男巫的懷裡,然後拉他坐下。

  「你抱著他會好一點。」他拍拍年輕男巫的肩,「記得要還我,否則我會被紐特追殺。」

  「回去吧,閃閃。」阿利安娜也懶得理睬那個巴蒂了,「時間足夠,你可以去我們家的帳篷找布丁喝茶。」

  閃閃完全不敢動,只是一眼、一眼地瞟著主人巴蒂。

  「回去吧。」那個年輕男巫開口了,他看都沒看那位大概率是他父親的巴蒂,「聽我的。」

  巴蒂一瞬間又要發作,但他忍了下來,只是朝著莉莉很輕很輕地彎了彎腰:「有勞,波特太太。希望他不會打擾到各位。」

  「是我邀請巴蒂的,我相信他一定會度過輕松自在的一夜。」莉莉眨了眨眼,「您的國家大事還在等著您呢,部長,您已經做到了您力所能及的全部,不是嗎?」

  「莉莉你現在損人真有一手。」老巴蒂走後,西裡斯迫不及待地說。他剛剛就一直想嗆聲,但詹姆一直在踹他的座位靠背。

  「眼熟。」阿利安娜沉吟。

  「這個程度我覺得可以了,莉莉,不要再繼續精進這個長處了。」鄧布利多呵呵直笑。

  「會變成短處。」詹姆接話。

  滿包廂的人再次齊齊笑了起來,哈利不太明白他們意有所指的是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悄悄趴在那裡偷看了一會兒,比賽快開始了才趕著跑下去。

  「好晚!」羅恩招呼他,韋斯萊夫婦也都不約而同地制止了哈利前來問候的行為,他被直接拉住往座位上一按,只能趴低身子用氣聲挨個Say Hi。

  「不然我和哈利換吧?」赫敏有些不安,「和金妮換也行,他倆都比我更喜歡魁地奇,不得不坐在邊上。」

  「不行,你別——」旁邊的喬治連忙拉住她,「我們是按年齡排的,爸爸媽媽不是也貼邊?」

  「聽他的,赫敏,金妮會感謝你的。」弗雷德眼睛還黏在望遠鏡上。

  哈利覺得半邊身子都浸泡在一股暖洋洋的、像是春風又像是蜂蜜的馨香裡,他泰然倚靠在這個視野不夠好的座位裡,在媚娃出場時完全無動於衷。

  「哇……」金妮小小地驚呼了一下,人向前一探,手正好合在哈利的手上。

  哈利能感覺到那只手一下子僵硬了,她動了一下,似乎想撤回去,但是到最後也沒有,就這樣輕輕地擱在哈利手背上,他也裝作絲毫沒察覺的樣子,拇指和小指死死扣著座位扶手,另外三根手指負責扮演鎮定自若,掌心漫生的汗水幾乎要滴落下來。

  要不是對夢境還有印像,他比賽結束都不知道冠軍是誰。

  事實上,就連開學也……世界上應該不會有一個學生喜歡開學,除了夢境裡的哈利·波特,但現在——哈利捂著砰砰亂跳的心髒,欣喜地注視著車窗內探出的一抹鮮艷的紅發。

  開學真好。

  「昨晚沒睡好嗎?」詹姆搡了兒子的脊背一把,「看上去呆呆的。」

  哈利像是被這一下撥動了開關,他拔腿跑了出去,喊道:「金妮!」

  「什、什麼?」正和幾個同學熱烈聊天的金妮忽然有些結巴。

  「你願意和我去舞會嗎?」哈利直截了當地問。

  「哇哦———」旁觀的三年級們都尖叫起來,「波特!!!」

  其余韋斯萊們也站在不遠處,韋斯萊太太已經笑壞了,雙胞胎正在擊掌慶祝他們以後可以自稱「詹姆·波特的半個兒子」,兩個還能合成一整個,韋斯萊先生和羅恩的嘴巴都張得老大,金妮還沒說什麼,羅恩已經怒道:「不行!」

  哈利:?

  於是他和羅恩在四年級伊始還是鬧了一場小別扭,雙方還是很委屈,並覺得都是對方的錯。

  但金妮……金妮悄悄問他需不需要提前練習一下雙人舞,她已經空出了天文課之外的所有晚上,只看哈利哪天方便。

  「去吧!」赫敏悄然從他們身後經過,「我幫你拴住羅恩。」

  霍格沃茨的勇士是塞德裡克·迪戈裡,格蘭芬多隊的老對手,哈利不記得十八歲那個夢裡有他……但塞德裡克絕不是個懦夫。

  他不在了嗎?

  這一次,輪到哈利坐在台下遙望著火焰杯旁沐浴在掌聲、榮譽與光輝裡的勇士,他卻滿腦子都在想這個問題。

  這促使他頭腦一熱,直接把題全透給了塞德裡克。

  「我上面有人。」他言簡意賅地說,「你好好准備,注意安全,後面的關卡我再告訴你。」

  塞德裡克英俊的臉上全是茫然。

  「作弊是傳統,真的。」哈利拿夢裡的東西現學現賣,「海格和馬克西姆夫人關系匪淺,他不好直接告訴你的,所以找我轉達,明白?」

  「不是……」塞德裡克更懵了,「海格教授昨晚已經找過我了。」

  哈利:…………

  他本以為無論如何自己也就是個看客了,但想不到第一輪比賽時,仍然出了一點小狀況。

  威克多爾·克魯姆對付的那條中國火球龍,掙脫了鎖鏈,飛了。

  「完了,查理的獎金沒了。」羅恩大概是台上台下勇士看客裡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他不會被告上法庭吧?」

  哈利究竟花了多長時間用飛來咒召喚火弩箭(生日禮物之一)、又騎上去追龍,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據赫敏事後反饋,快得就像是「一瞬間」,甚至給她一種哈利早就在准備著、等待著什麼的感覺。

  但哈利當下是想不了那麼多的——他生怕被火龍反咬一口,因此並不敢追得太近。好在那條火球龍似乎是有目的地逃離,因為它很快就振起雙翅,開始減速滑翔了。

  哈利低頭看了一眼,還好並沒超出禁林的範疇,趕緊一按掃帚,加速追了上去。

  「然後呢?然後呢?」金妮蹲在他身前,那雙美麗的淺色眼睛緊緊盯著他,一個勁兒追問不停。

  「嘖,我說金妮,我最親愛的妹妹。」羅恩與赫敏並肩坐在不遠處的一張病床上,「你就不覺得夜壺臭嗎?」

  金妮一愣,正好哈利也笑著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嚇得向後一仰,險些失去平衡、要一屁股坐倒在地。哈利下意識要伸手拉她,奈何自己身上也確實腌臢,只好訕訕地又把手收回來。

  「喂,快講啦!」赫敏催促,「金妮為了聽故事,那麼勇敢去吃弗雷德和喬治的半成品,你不要辜負她噢!」

  「然後呢?火龍呢?」她臉上還殘留著一些巨大火癤子的痕跡。

  「呃……」哈利沉吟,他不知道這是否可以告訴金妮,畢竟她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不會像擼狗一樣擼龍吧?」赫敏好奇問道,「我真想去你腦海裡看一眼,哈利,我想像不到那是怎樣的畫面。」

  「那女——那位夫人到底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啊?」羅恩大驚失色,「人不能擼龍,沒辦法擼龍!清醒點,赫敏!」

  「是啊,顯然她就是。」赫敏盡情享受者知識帶來的快樂,笑得十分神秘。

  「火龍沒能下去。」哈利搖搖頭,勤勤懇懇地擦著醫療翼的夜壺,「她——名字叫『Stay』——在林間盤旋,翅膀和腳都受傷了,還弄斷好幾棵樹,但是她下不去。」

  「下不去?沒有足夠大的落腳處嗎?」

  「魔咒。我想大概是,限制了某些具有足夠殺傷力、能造成一定破壞的神奇動物靠近。」哈利想起火龍失落又茫然的樣子,薄薄的眼淚還未落地就會被體溫蒸發成一片白煙。

  「那畢竟是禁林嘛!」羅恩毫不在意,「我反正不想每天被海格的親親老寶貝阿拉戈克織一屁股網在家門口,一睜眼還以為起霧了呢!」

  「不。」赫敏搖了搖頭,「那不是個保護咒,那是個——那地方是個監獄。」


第159章 1981·好兆頭(十五)

  和喜歡的人跳舞是什麼感覺?

  和互相喜歡、互相也都知道彼此傾慕的人跳舞,是什麼感覺?

  哈利說不出來,他只能描述為一種……輕飄飄的喜悅。腳下仿佛什麼都沒有,他正身處於一個完全自由、輕盈的空間裡,舞曲是他的軌道,他想怎樣旋轉就怎樣旋轉,唯一能感知到的,是金妮放在他掌中的手,唯一能瞧見的,是映進他身影的眼。

  「啊,斯內普真的好惡毒。」羅恩嘖嘖感嘆,「他故意的吧?故意讓麥格教授把禁閉一直關到舞會前夜,硬是讓哈利一天練跳舞的時間都沒有!」

  「你倒是有。」赫敏冷冷地說。

  羅恩腳一縮,立即被路過的納威踩掉了鞋。

  「你也一樣。」漢娜·艾博衝他甜甜一笑。

  「可憐的金妮!」赫敏又說,「人要怎麼一邊咬牙一邊笑呢?」

  她忍不住試了試,在羅恩又踩了她一腳的當口,成功地咬破了嘴唇。

  「咝——哎你這!哎!」羅恩趕緊拉著她離開舞池,「我看看,你別躲!讓我看看……走我們去找龐弗雷夫人!」

  「噢我剛學了那個咒語我還沒用過!」赫敏雙眼放光,「就是哈利的媽媽發明的那個,通過對分子的什麼什麼原理,促使傷口加速愈合的那個!讓我試試!羅恩,變面鏡子!」

  「我們樓上就是醫療翼!」羅恩斬釘截鐵地拉著她,「莉莉阿姨的魔咒不是給我們普通人用的!甚至不是給巫師——我們可以直接愈合、完全愈合連個疤都沒有!」

  「沒勁!」赫敏雖然這麼說,卻沒掙脫他。

  兩人拉拉扯扯上了二樓,才想起龐弗雷夫人也在樓下參加晚會。赫敏在「召喚小精靈」和「不告而取」之間艱難地抉擇了十分鐘,才不得不選擇了前者。

  「幫我舉著鏡子。」赫敏湊著光,擎著一支棉簽,「噢不是說你,雪花,你可以回去了,我十分感謝你的幫助,今夜是你照亮了我。」

  羅恩差點兒沒把鏡子摔了。女巫的嘴騙人的鬼,他們今天晚上,啊,這樣又那樣,腳不沾地跳了一夜,小精靈只不過幫她拿了瓶藥,就「照亮」了?怎麼就「照亮」了?

  赫敏絲毫沒注意到他的煩亂,小心翼翼拿手帕墊著、將下唇輕輕翻轉過來。她身體好,嘴唇內側反而比塗了口紅的位置更加紅潤,羅恩被那顏色晃得頭暈眼花,忍不住連聲催促:「好了沒有?」

  「你要是讓我試試那個魔咒,我現在早好了。」赫敏口齒不清地說,有點可愛。

  「我可沒捆著你的手!我說不讓你就聽,怎麼那麼聽我的話?」羅恩別別扭扭地,自己都覺得古怪。

  赫敏從鏡子裡看了他一眼,嘴角向上一掀。

  「我就知道你家裡什麼都不教。」她搖搖頭,「這可不行。」

  羅恩一時沉默,他家裡……他不是指責爸爸媽媽什麼,但是……

  「羅恩?」赫敏收起了藥劑,「你還好吧?我們出去走走、透透氣怎麼樣?」

  「好吧。」他悶悶地說,忽然覺得身體沉重下來。赫敏拉著他的袖口,一級一級地下著台階。

  「到底是什麼,你說家裡會教的?」

  「啊?」赫敏嚇了一跳,「就是……我向媽媽請教,要怎麼和你相處。媽媽說,我必須要尊重你——好吧,事實上我必須尊重每一個人——以前我做得就不夠好。一些小事,就比如新魔咒還是白鮮香精,根本無關緊要,我得克制我爭強較真的本性。」

  「和你熟了之後……就還挺可愛的,真的,不用改,真的!」羅恩聽了個似懂非懂,「但是赫敏,我們都認識四年了,你還在學習怎麼和我相處嗎?我是很難相處的人嗎?」

  赫敏忍不住又笑了,彎彎的笑眼像兩艘橫衝直撞的巨艦,如果他心裡,他心的海洋裡有什麼水壩、防波堤或者碼頭之類,就剛剛那一下,「轟隆」一聲——巨艦駕著風浪,霸道地給撞了個粉碎。

  羅恩一下子抓住了赫敏的手,離得那麼近。

  赫敏微微瞪大眼睛,她後退了半步,但也僅此而已了。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只是含笑瞅著他。

  「赫敏,我——」

  「砰」的一聲門響,從樓上不知道哪層傳來,說話聲清晰地暴露在兩人耳中。

  「我不知道您說的人是誰,教授,從未聽說過。」說話的男巫有明顯的北歐口音,只有德姆斯特朗那群人才會這樣。

  「不可能。」接話的人竟然是斯內普,「巫師沒有《反壟斷法》,她存在於你生活的方方面面,你不可能沒聽說過她的名字。」

  赫敏和羅恩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個踮腳,一個攙扶,悄悄移動到隱蔽性更好的角落,順便祈禱這截樓梯今天犯懶不想動。

  「您這是在詭辯。我聽說過——當然,每一個歐洲巫師都聽說過——但我所認知的身份,從來都不包括『Alliance』余孽。」

  「余孽?」斯內普反問,「你們也配?」

  赫敏在羅恩掌中顫抖了一下,引來他奇怪的一瞥。

  「請不要隨意污蔑我。」說話的大概是德姆斯特朗的校長,「我和我的祖國都不該被歧視。」

  「白日做夢!否則我為什麼要特意到霍格沃茨來見你?連貴國的傲羅都只能進到霍格莫德——你難道不想在你們先生的壁爐旁邊度過聖誕夜嗎?」

  「不想。」德姆斯特朗校長生硬地說。

  「當然不想。因為你從來都沒有見過他,你出生在他被捕之後——那蘇茜呢,她想不想?」

  「我要去找鄧布利多!這太不禮貌了!你簡直是在暗示——不,明示!明示我,德姆斯特朗的校長——」

  「夠了。」斯內普輕飄飄地說,「你的態度已經告訴我了,傳話給蘇茜,讓她好自為之。」

  就在斯內普的黑袍角要轉到他們眼前來時,樓梯移走了。赫敏驚魂未定地倚著欄杆,手緊緊把著扶手,臉色慘白。

  「哈利是不是說過,他夢裡霍格沃茨今年藏著壞人?」

  「哪來的壞人啊!」羅恩替她拍著背,「沒有壞人,赫敏,這裡一個反派都沒有。」

  「候選人都有誰?」

  「黑魔法防御術穆迪教授——」

  「這個排除,我們有盧平了,穆迪教授聽說在阿根廷呆得樂不思蜀、不想回英國了。」

  「老巴蒂·克勞奇——」

  「我看不出他會低下頭給人當嘍啰。」

  「那個主持人,叫啥來著,那個騙子——」

  「酒囊飯袋。」

  「再就是德姆斯特朗的校長了,但好像不是剛剛那一個。」羅恩撓撓頭,「聽著,赫敏,沒有伏地魔,又怎麼會有壞人呢?」

  「比伏地魔可怕多——」赫敏焦慮地抓著頭發,樓梯已然將他們帶去了遙遠的城堡另一頭,「你從來沒聽說過『Alliance』?」

  「沒有。」羅恩老實搖頭,「那是什麼!」

  「嗯……」赫敏無意識地咬著剛剛愈合的傷口,「如果伏地魔贏了,我們大概統統都要去死,但如果『Alliance』贏了,我們還會活著,但會活得很辛苦。」

  「我爸媽本來就活得挺辛苦的。」

  「你家……我恐怕純是因為小孩太多,別說是七個小巫師,就是七只小狗崽,照顧起來也很費勁呢!」

  「你剛說要尊重我的!」

  「噢抱歉!天啊!」

  「原諒你了,繼續繼續,為什麼那個什麼A,會讓我們活得很辛苦?」

  「因為我找到了他們在1943年頒布的白皮書,裡面就是這樣寫的。這個組織似乎將世界看成了一座巨大的……機器,或者說農場,麻瓜是耗材、燃料與牲畜,巫師是累死累活的工人與農夫,一切都要向魔力高低與貢獻多寡看齊——你家估計會活得不錯,馬爾福家就慘了。但也沒差,因為娛樂將會是全社會最昂貴的商品。」

  「這種日子我可一點兒都活不下去,弗雷德和喬治估計會飛奔加入地下反抗組織。」

  赫敏笑了笑,沒有說話,羅恩後知後覺想到她的家庭,知道在「白皮書」裡必然沒有好下場。他想了想,攬過赫敏的肩膀,輕輕拍了拍。

  她沒躲,羅恩也就大著膽子,一直摟著,直到他們走回禮堂入口,哈利和金妮正倚著牆說話。

  「找你們半天了。」話是這麼說,那四個眼珠子都快串成串了,根本不舍得分給他倆一絲眼風。

  「噢,我嘴唇被咬破了。」赫敏想起來還沒補妝,剛要去摸手袋,就發現那四個眼珠子齊刷刷地轉了過來,場面無比詭異。

  「進展這麼快?」哈利幽幽地問。

  「我要告訴媽媽!」金妮興奮得臉紅紅的。

  赫敏鬧了個大紅臉,羅恩哆嗦著手指頭指了他倆半天,才憤憤對金妮說道:「你什麼時候改了這個張口閉口『媽媽』的毛病,我才會同意你跟哈利——」

  被赫敏捂回去了。

  「喝醉了。」赫敏淡定說道,「他有病,他醉……呃,醉果糖,對,沒錯,就是果糖。」

  「哦哦哦,對對對。」哈利連忙附和,因為金妮已經氣得火冒三丈,「改天來聖芒戈,提我爸的名字可以臨時加號。」

  「我沒有張口閉口!」金妮看上去真想給哥哥一拳,剛剛的打岔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再說要你管!」

  她猛地回過頭來,氣咻咻地瞪著哈利,哈利愣是被嚇得倒退了一步,正當此時,禮堂裡又有人逃席。

  「我早就想問了,這到底是什麼——科學,還是魔法?」鄧布利多和一位女巫相偕而出,哈利認得她,那是奧利凡德女士。此時此刻她似乎正憋著一口氣,憋得臉通紅,左手用力掐著右手虎口,一個半透明的倒計時鐘正在她頭頂微微閃光。

  時鐘走到零,奧利凡德女士登時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神色好轉開來。

  「是媽媽,我的意思是,蓋爾。」她揉按著左肋下的位置,「她教的。」

  「起效嗎?」鄧布利多好奇極了。

  「不知道。」奧利凡德女士擰著眉,「大概是心理作用?我真覺得好了一些,要不要跟利芙說一聲,讓她別熬——」

  「晚啦!」有人從斯萊特林那頭的台階走上來,兩根手指捏著玻璃杯邊緣,滾熱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臉,「我已經熬好了,快趁熱喝掉!」

  哈利也認得她,因為這位女士剛剛在世界杯上為愛爾蘭隊頒過獎——她是歐洲魁地奇聯盟的主席。但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三強爭霸賽也是EQA贊助冠名的?

  「我什麼時候聽到這句話才不會笑。」奧利凡德女士笑得彎下了腰,「我們岡特將軍ヾ初出茅廬,讓一位新兵『趁熱喝掉』,轉頭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個投訴,說他職權騷擾。」

  「要不是麻瓜一些特殊崗位我不能胡來,我早就幫他把投訴給——」

  「咳!」鄧布利多清了清嗓子。

  「哎呀!」主席很不走心地驚叫了一聲,「其實你很大只的,阿不思,我不可能沒注意到你,但我眼裡只有綠蒂。」

  奧利凡德女士小口小口地喝著那杯滾燙的魔藥,一邊比了個「停止」的手勢。「別逗我笑了,利芙。」她忙裡偷閑地說。

  「可我記得蓋爾也說過,太燙的飲食容易得什麼癌……」鄧布利多壞心眼地說,奧利凡德女士差點嗆到。

  「喂阿不思——」主席立刻不干了。

  「我想你說的是『食道癌』。」樓梯上有人回答,「所以你們把你們媽媽一個人扔在家裡?」

  好熟悉的聲音,刻在噩夢裡的聲音!一時所有在禮堂門外試圖裝作(或者真的)談戀愛來渾水摸魚的小巫師都有志一同地轉身想跑,哈利也不例外,但是那個腳吧,就很沉重,突如其來地。

  金妮臉都綠了,但看看赫敏和羅恩——赫敏一手按住羅恩的後腦勺,「咚」的一聲把他的腦門扣在了牆上,自己越過羅恩的肩頭,露出滾圓的兩只好奇的眼。

  太殘暴了。

  「你不也一樣嗎?」主席翻了個白眼。

  「我們需要談談。」斯內普已經走到她面前了,「我,還有鄧布利多,和你。」

  奧利凡德女士開始緊張地打嗝。

  「從犯回家去。」斯內普看了她一眼,「看在你有自首情節的份上。」

  主席心碎欲絕地望著奧利凡德女士:「綠蒂,你怎麼能——你和我爸爸沒血緣的,你怎麼能學他當二五仔呢?」

  哈利想笑,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好笑,懷裡的金妮拼命地抿著嘴唇。

  但本來還笑容可掬的鄧布利多卻漸漸沉下臉來。「看起來你明白我們要和你說什麼,利芙。」他說。

  「知道,但是我不想談。」主席聳了聳肩,「我又沒做錯。」

  「多麼熟悉的一句話。」斯內普點了點頭。

  「多麼恐怖的一句話。」鄧布利多嘆了口氣,「是蓋爾讓你這麼做的嗎?」

  「不是。」斯內普立即道。

  主席險些笑出聲。「現在是正義人士內訌時間∼」她攬過她朋友的肩,大搖大擺地向外走去,「拜拜!」

  哈利望向她的背影。夢裡當然是沒有這樣一位的,她會是那個變數嗎?

  當勇士們還在黑湖底下與人魚搏鬥時,哈利夢見了三強爭霸賽的終局。彼時他正在觀眾席上昏昏欲睡,沒辦法,身邊羅恩悲憤咬手絹的「咯吱咯吱」聲也太催眠了。

  「怎麼可以這樣呢,哈利你說是不是?單戀也算?暗戀也算?赫敏連話都沒跟他說過一句!這難道不算X騷擾?」

  「ZZZ……」

  「我決定以後要討厭魁地奇了……我們太給外國人臉了……」

  「ZZZ……」

  「赫敏一定也不高興,等她上來,我們一起去找鄧布利多抗議怎麼樣?你會和我們一起去的吧?」

  「ZZZ……」

  「赫敏會上來的吧?克魯姆這小子他最好——」

  「迪戈裡死了!」哈利猛地抬起頭來,腦門上立刻被砸了一堆堅果殼。

  「說什麼呢波特!」不遠處幾位赫奇帕奇不樂意了,「你再說一句試試!」

  金妮一拍座位把手就要去和同學火並,被哈利要死要活地攔下來了。

  「你是不是罵錯人了?」羅恩怯怯地問。

  哈利疲憊地搖了搖頭,在露天的風裡打盹又做夢並不是什麼舒適的體驗,他現在頭疼脖子疼,姿勢不對還差點窒息。

  「哈利要更新了!」金妮有些雀躍。

  「韋斯萊特供版,你拿去告訴赫敏吧,兄弟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哈利拍了拍羅恩的肩膀。

  「太殘忍了……」半小時後,黑湖水底開始陸陸續續地上人,連羅恩都沒注意到克魯姆正親近地攙扶著赫敏。

  「我覺得我不敢去看決賽了。」哈利也嘆氣,「你倆把我鎖在有求必應屋裡吧?」

  「要不我們決賽前把三強杯換掉!」金妮建議,「我知道它放在哪,就在麥格的辦公室裡。」

  「不提醒我都忘了你在被關禁閉了ゝ。」羅恩心累。

  哈利眼巴巴地望著金妮。

  「噢當然可以,誰會想到有人敢去麥格的辦公室裡偷獎杯呢?所以她根本也不查,我一天路過那個玻璃櫃三次!」金妮眼睛發亮,「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吧?」

  「你准備用什麼代替那個獎杯?或許麥格教授不會留意,但你要騙過鄧布利多——」

  「讓我試試吧!」有人在他們身後說,赫敏的腦袋還包裹在浴巾裡,頭發亂七八糟地向下滴水。

  當塞德裡克·迪戈裡舉起屬於他的冠軍獎杯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一只等人高大黃雀的時候,哈利才終於放下了心。

  至於善後……嗐,被麥格教授追得滿場跑的是弗雷德和喬治·韋斯萊,關她金妮·韋斯萊和赫敏·格蘭傑什麼事!

  哈利倒是想去自首,但弗雷德和喬治震驚了一下就認了!他們認了!一邊抱頭鼠竄還一邊打廣告,李·喬丹就在觀眾席上拉訂單,哈利都走到鄧布利多跟前了,愣是張不開嘴。

  「是他干的。」有人在鄧布利多身後說,他們的校長往旁邊閃了閃,露出主席那張洋溢著壞笑的臉,「我發誓,阿不思,如果你覺得那些『壞事』都是我在背後指使,那麼這件事一定是我們年輕的哈利·波特先生——」

  但鄧布利多擺了擺手。

  「你的依據也無非是哈利內心的想法,利芙,如果哈利想要為韋斯萊先生們頂罪,那他一定不會在心裡叫囂自己的清白無辜。」

  「真是我,先生。」哈利小聲說,試圖在人群中尋找斯內普的身影——現在只有斯內普相信壞事兒都是他干的了!

  「沒來。」主席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頭,「區區三強杯還不足以吸引我爸爸的注意,你以為他是你啊?」

  不對勁。這話不對勁。

  整個包廂裡都是熱火朝天的對賬聲,哈利蜷縮在角落,還在思索主席的那句話。

  無論怎麼解讀,似乎……斯內普和他是一樣的人?

  「我的確是從金絲雀餅干裡獲得的靈感。」赫敏說,「應該還能查到我的購買記錄?」

  「不用查,你就買了一塊,當時我們還在背後蛐蛐你小氣。」

  「謝謝,這種事沒必要告訴我。」

  「那你們的收益怎麼不該分我們赫敏一半?」

  「赫敏應該付我們版權費!」

  「你們的餅干要吃下去才能起效,迪戈裡一摸假獎杯就直接變形了!你該付我們赫敏學費啊學費!」

  「學院杯扣的分還沒平呢!」

  「沒差啊,迪戈裡拿了冠軍,他給自己的學院加了三百分,就是不扣那五十分格蘭芬多也拿不了學院杯!」

  一片吵嚷中,哈利·波特憂郁地倚著玻璃。


第160章 1981·好兆頭(十六)

  哈利·波特絲滑進入青春期,他沒有叛逆,也沒有變成夢裡的噴火暴暴龍,而是長成了一朵憂傷的大號蘑菇。

  「這不對勁吧?想想咱們那時候,這可是O.W.Ls年前的最後一個暑假啊,浪費一天我都覺得虧。」

  「莉莉覺得還是那個夢的原因。她用『攝神取念』看了看——」

  「怎麼樣?夢裡……有誰去世了?」

  「暫時還沒有,但確實不太妙。萊姆斯如果可以的話……我怕哈利壓力太大了。」

  「我相信哈利的抗壓能力,而且詹姆……O.W.Ls年就是這樣的,我不可能只給哈利一個人減壓。」

  「那你就給大家都減壓!」

  「少喝點吧大腳板,不許再喝了。」

  第二天哈利就被薅到了格裡莫廣場12號。

  「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西裡斯攬著他的肩膀,昨晚他已經從深夜下班的莉莉那裡得知了哈利的「夢境」進度。

  「做什麼?」被吵醒的雷古勒斯滿臉不耐煩。

  「聽說你准備裝修,我給你送個勞動力。」西裡斯輕描淡寫。

  「我沒准備裝修。」

  「你現在准備了。」

  「沒錢!」

  「我有——蛇怪血那次,報酬本就該有你的一份。」

  然後西裡斯就把哈利往巨怪傘架上一拴,自己拍拍屁股約會去了。

  「呃……」哈利和雷古勒斯大眼瞪小眼。

  「也行。」雷古勒斯打了個哈欠,「那哈利你和克利切先干著,我再回去眯一會兒。」

  哈利:?

  夢裡邋遢又陰濕的小精——老精靈悄咪咪在角落裡閃現了一下,朝他鞠了個躬。

  「准備兩杯紅酒——」

  「呃不用了,我好像不能喝——」

  「——送到臥室。」雷古勒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給你的,小孩先生。」

  哈利:?

  還好現實中的克利切比較正常,他請哈利去會客室坐著,吃吃零食看看雜志什麼的,自己三下五除二搞定了餐廳。

  「我早就想這麼干了。」小精靈低聲自語,「說不定詛咒就附在某條祖傳的蕾絲沙發披巾上呢?」

  「詛咒?」

  「您不知道嗎,波特少爺?」克利切開始掉淚,「布萊克家的每一個人都活不長。」

  「那我覺得應該不是沙發披巾。布萊克家不是分了兩支嗎?那一支也不住這裡吧?」

  克利切:…………

  小精靈把抹布一扔,湊過來開始和他八卦。

  「你也坐吧,坐沙發。」哈利試圖把他抱起來,沒抱動。

  「不行。」小精靈堅持蹲在地上,哈利只好也陪他,「波特少爺不擔心西裡斯少爺嗎?」

  哈利總不好說現實還不如夢裡吧?夢裡的布萊克男丁雖然只有西裡斯一個,還是個通緝犯,但是沒詛咒啊,他活過五十歲沒問題!

  「誰給你們施加的詛咒啊,確定是個詛咒嗎?」他戰術性地轉移了話題。

  「波特少爺說了『你們』!」克利切「汪」的一聲就哭了,「波特少爺把克利切和布萊克家歷代高貴的先祖歸到了一起!」

  「呃……」

  這一哭倒把他們的關系拉近了,克利切透露了一些雷古勒斯的近況:死裡逃生過一次,反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求生熱情,開始發奮研究自己家祖傳的詛咒。

  「所以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詛咒啊?都說有,但都沒見過,是嗎?」

  「詛咒本來也看不見吧?」克利切猶猶豫豫。

  也是。

  「結果呢?」哈利問。

  「一個人早死是意外,一家人早死是悲劇,但是一整個家族都早死,只能是詛咒。」雷古勒斯不知何時已經下樓來了,一個人影從他身後匆匆閃過,他又追上去補了個吻,哈利尷尬地把眼移開了。

  「我有懷疑的人。」吃飽喝足的雷古勒斯懶散地倒在沙發上。哈利心裡一沉,不會吧?

  但雷古勒斯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說了,他開始著手試圖勸服牆上的油畫——布萊克家歷代高貴的先祖們雖然死了,但是……如死。

  這簡直像是一場戰爭,因為格裡莫廣場12號的種種擺設裝潢都是維多利亞時代傳下來的(「簡直和我家的詛咒一樣悠久」——雷古勒斯語)。很快雷古勒斯已故的父母開始幫著兒子舌戰群祖,哈利路過時甚至還讓哈利幫忙帶話罵西裡斯兩句。

  「說明我爸媽對於西裡斯的厭惡已經超過了對混血種的。」雷古勒斯嘆了口氣,「好兆頭,是吧?」

  「我覺得不是,畢竟你爸媽已經死了。」ヾ

  「終於讓你找回來一次。」雷古勒斯看了他一眼,哈利覺得心情好了一點。

  格裡莫廣場的改頭換面大作戰(主要勞動力是克利切,西裡斯出錢,雷古勒斯出審美,哈利負責提供微弱的情緒價值)之後,他又被薅去了聖芒戈。

  「我對這裡太熟了,我可以自己走。」他有氣無力地抗議。

  「我們不去找你媽媽,我們要去魔法怪病研究科。」詹姆攬著他的肩,「上樓!」

  在「蓋爾·納什病房」裡,哈利見到了Pinky——或者說,多洛雷斯·烏姆裡奇。

  「她能向鄧布利多求助,我還以為她的神智沒出問題。」

  「一開始的確是,但有些人能在逆境中堅持,在順境裡反而輕易地崩潰。」

  好像是在點他,哈利心想。

  「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嗎?」

  「她的意識停留在被莫名其妙變成蟾蜍之前,以為自己仍是魔法法律執行司裡一位有點小權的干部。」

  「為什麼會這樣?」

  「魔法部派來調查整件事的人試圖讓她回憶起事情經過——然後就這樣了,事情經過到底也沒回憶出來。」

  「那——」

  「沒有家人,她的家人被她自己趕走了,也沒有朋友,大概是性格原因。」

  哈利覺得多洛雷斯·烏姆裡奇有點可憐,哪怕他的夢境持續更新,哪怕他已經能在手背上完美復刻出「我不能說謊」。

  「雖然你說過那個什麼伏地魔可能是梅洛普的兒子,但我總不好帶你去打擾人家四世同堂的生活。」離開聖芒戈時,詹姆順道拐去「愛之波特」打包了一袋甜品。

  「那雷古勒斯呢?」

  「那不算!」詹姆大手一揮,「西裡斯是你教父,算是二分之一——好吧,三分之二的爸爸,雷古勒斯是他的兄弟,還教過你,算你二分之一的爸爸,我覺得沒問題。」

  「媽媽同意嗎?」哈利冷靜道。

  「我就是哪天偷偷把你的姓氏改成『波特—布萊克』,你媽媽也發現不了。」詹姆故作憂郁地嘆了口氣,「至少一個月發現不了。」

  「不可能,因為我會去告狀。」

  詹姆被他噎得不行,憤憤道:「是個當級長的苗子!」

  但哈利到底也沒當成級長,再一次的,因為盧平出手了,他把哈利放假以來一直情緒不高的情況告訴了麥格教授,第一個把他刷了下去。

  最後級長人選花落納威,哈利覺得稍微平衡了一點,現實的他才沒有夢境裡那麼高尚,他雖然沒當成,但是羅恩也沒當成,那就……就還好,哼哼。

  然後羅恩就問他借了隱形衣,赫敏每次出去夜巡,他就狗狗祟祟地保駕護航去。

  哈利:…………

  但好在盧平還在持續發力,他還堅持在黑魔法防御術教授這一崗位上,本就讓哈利感到好過許多。麥格教授今年又讓他代了格蘭芬多的院長,學生們到底有沒有減壓成功,哈利反正是沒感覺到,但教授的壓力確實不小。

  「等我畢業你再回亞洲那個不毛之地,拜托。」哈利再一次被盧平撂倒,干脆躺在軟墊上不起來了。事實證明,一個正常的五年級根本不會像夢境裡那麼忙碌又憋屈,哈利甚至能擠出時間吃小灶——因為他甜甜蜜蜜的朋友夜巡去了,干!

  而金妮……嗐,這學期他看到金妮總有一種詭異的出軌感,只好暫時躲著她。而隔壁拉文克勞和赫奇帕奇的找球手CP,那就只剩下慚愧了,好像他潛意識裡真的肖想人家有夫之婦一樣。

  「我不一定回去,我打算結婚。」盧平輕描淡寫地說。

  哈利眼睛瞪得溜圓!

  「是那個女傲羅嗎?」他抱著盧平的腿不撒手,「霍格莫德遇見的那個?」

  「你記憶力可真好,哈利。」盧平把他拉起來,「怪不得會受夢境的影響這麼深。」

  總比受伏地魔的影響要強。

  「結啊,為什麼不結?」哈利問,「你又不是狼人了。」

  「這話說的,好像我曾經是個狼人一樣。」盧平失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唐克斯她……她其實是西裡斯的外甥女。」

  哈利不明白盧平在糾結什麼,他只想到一個要命的問題:「那她算布萊克嗎,廣義上的?」

  盧平一愣。

  「那馬爾福也算咯?」哈利又問。

  「如果他詛咒的是布萊克的血脈,那——」

  「他?」哈利追問,「誰?」

  「還能有誰?」盧平苦笑了一聲,「巫師世界是很小的,哈利,有能力的人就那麼幾個,對布萊克有成見的人更是只有一位——但是沒證據,詛咒看不見摸不著。代代早逝的布萊克懷疑的都是同一個人,但他們最終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死去。」

  「還行。」哈利茫然地說,「夢裡這些人也都死了,夢裡可沒有你說的這個人——是斯內普,對吧?為什麼不去問問他呢?」

  盧平比他更茫然:「這是可以問的嗎?」

  「當然,夢裡——我是說,夢裡他那位年輕的表親,甚至當眾承認自己是食死徒。」哈利撓了撓頭。

  「夢裡你過得到底是什麼日子!」盧平抱了抱他,「讓你覺得『當食死徒』居然是比詛咒別人一家門還要嚴重的罪孽。」

  哈利憂愁地嘆了口氣。

  「問問吧!」他鼓勵盧平,「帶不帶我都行,至少為了外甥女小姐。」

  「這樣吧,如果你O.W.Ls考試能拿到所有的O。」盧平開始提條件,到底是為了誰問的啊?!

  「占蔔不行。」哈利討價還價,「天文也有點兒懸,多雲天氣我有什麼辦法。」

  「行,那就除了占蔔和天文。」盧平和他一言為定,「如果你達到標准,哈利,我不僅去問,我還會帶上你。」

  然後哈利就瘋狂地卷了起來。

  倒不是他突然不憂傷了,而是憂傷對提高成績沒有一丁點兒用處。既然他的家長到了五年級才忽然想起來要求他的成績,那哈利說什麼也要滿足這個小小的心願。

  夢境裡的哈利·波特在親歷迪戈裡的死亡後終於看見了夜騏,現實的哈利·波特在親歷迪戈裡的「死亡」後終於成功施出了守護神咒。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強烈的、守護一切的決心。

  但O.W.Ls成績卻並不如人意,因為他在考試當天早晨,夢見了另一位西裡斯·布萊克的終局。

  然後就考砸了,連「蘑菇症」都加重了。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一整天、一整天地自閉,愁得莉莉和詹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倒不是因為這孩子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他分得清——他在為夢裡的人痛苦,替夢裡的人痛苦。

  「你生了個聖人,莉莉。」詹姆抱著胳膊,「怎麼做到的,也不傳授給佩妮!」

  莉莉不理他,忙著給盧平打電話:「……約好時間告訴我一聲,出發前也告訴我一聲,嗯,我去把哈利鬧起來,我怕他的臥室都要長斑地芒了。」

  然後又給赫敏打,又給羅恩發口信……最後哈利望著站在他家門口、喜氣洋洋的兩對情侶,無語凝噎。

  「是……故意的嗎?」他指著羅恩,「故意氣我?」

  「說什麼呢!我們只是去約會。」

  「去別人家裡約會?」

  「禁林還是很適合散步的。」羅恩笑嘻嘻地說,旁邊的赫敏滿臉悲壯,一副要上戰場送死才強顏歡笑的神氣。

  話是這麼說,真·一到目的地就去遛狗的反而是唐克斯,她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想靠近這兩棟房子,之所以被盧平薅來,當然也不是為了聆聽母系家族史——她是現役傲羅。

  「不然我就要想辦法把你們弄進假期關閉的霍格沃茨,再去法國找海格要鑰匙,或者我們在『三把掃帚』等一上午,等斯內普教授『或許』會記得放狗出來接我們,我們再徒步穿越大半個禁林。」盧平嘆了口氣。

  「你確定我們不是不速之客吧?」赫敏十分緊張。

  「來都來了。」羅恩安慰她,「要是被嫌棄了,就說是弗雷德和喬治干的。」

  赫敏:?

  「如果我是你,萊姆斯。」有人說,「明天我就會約談兩位年長的韋斯萊先生,恐怕他們背負的許多過錯都來自於親人的嫁禍。」

  小巫師們循聲看去——鄧布利多穿著一套舒適柔軟的半舊家居服,正在屋檐下愜意地撓著花斑豹的耳朵根,一邊給它剪著趾甲,大貓有氣無力地「咪咪」叫著。

  「下午好,校長!」盧平揮了揮手,「要出去?」ゝ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鄧布利多搖了搖頭,「不出去,我只是遺憾我這麼晚才發現變形咒的美妙之處——不僅僅是實用——動物的悅耳叫聲比人類的聒噪言語要動聽得多,不是嗎?」

  花斑豹也不「咪」了,憤恨地一口咬住了鄧布利多的手,連塊皮都沒破。

  「你在顫抖,赫敏。」羅恩不解地拉住女友的手。

  「別管它,一會兒就好了。」赫敏緊張地動了動喉嚨,「生理反應。」

  「我當年比赫敏反應還大。」盧平贊許地看了小女巫一眼,熟門熟路地去冬青叢中推開斯內普家隱蔽的大門,「不過那時我還在亞洲。」

  「那不更嚇人了嗎?」赫敏戰戰兢兢。

  花園裡靜悄悄的沒有人,盧平像個勤勤懇懇的園丁,一路把散落的狗玩具拾掇起來,最後引三位小巫師到水邊的涼亭坐下。

  「這什麼魚?」羅恩無知者無畏地探頭,「黑乎乎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這也觀賞不著啊!」

  「好吃的魚。」盧平點了點數,臉隨即垮了,「一條沒少!看起來我們不會被留飯了,『愛之波特』最新的菜單是什麼?」

  「俄式紅菜湯!」羅恩搶答,「我們昨天才吃過!」

  不是你倆……天天約會啊?有沒有個人生活啊!

  哈利心累得不想說話,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和大家格格不入——這一瞬間的出神讓他成為唯一一位、沒能躲開從天而降熱茶炊的巫師。

  「咣」的一聲,熱水濺了哈利一臉。

  「聞上去像是教授的手藝,很難喝,我用生命發誓。」盧平眼都不眨地治好了哈利臉上被燙紅的小傷,「但我建議你們喝掉,喝光,因為夫人是個節儉的人,眼裡見不得一點浪費。」

  斯內普陰險的老臉從廚房的窗後一閃而過,羅恩哆嗦了一下,決定就裝作沒看見。ゞ

  「我們是不是不受歡迎啊?」赫敏又緊張起來,哈利一度懷疑她是莉莉騙來的。

  「大概。」盧平聳聳肩,「我一直都不受歡迎,畢竟我們是硬湊上來的。」

  小巫師們心虛地交換了一個眼色,盧平尚且算是「硬湊」,那他們呢,暴力闖入?

  看著他們的眉眼官司,盧平只是微笑,他往建築物的方向瞥了一眼,隨即站起身來。

  「下午好!」女巫快活地大聲打招呼,左臂彎裡兜著一只雪白的毛絨小狗,「咖啡?茶?還是——噢,西弗勒斯已經弄好了,今晚獎勵他!」

  盧平腳下一滑。

  「你怎麼了,萊姆斯?」哈利好心地扶了他一把,羅恩攙著另一邊,兩人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轍的呆。至於赫敏,她已經石化了。

  「他一會兒就來——得洗碗、洗衣服、晾衣服,今天是『清潔日』,還得全屋大掃除,唐克斯去幫他遛狗了是不是?真是個好孩子!我做了無花果干和鹽焗白果,走的時候帶上些。」

  哈利徒勞地張了張嘴,覺得哪怕年齡一致,現實和夢境裡的斯內普也絕對不是同一個人,絕對!

  「要我幫忙嗎?」盧平很有年輕人的自覺。

  「不用,他不太喜歡生人進家。」

  三位小巫師再度顫抖了一下,女巫瞥了他們一眼,哈利本以為會得到一些安慰,結果這位斯內普太太笑了一笑:「反正我沒告訴他!」

  什麼!叫!反正!你!沒告訴他!哈利眼前一黑!

  女巫已經俯身放下了懷裡的小狗,拍了拍它的屁股:「去,告訴你爸爸,出來帶上我做的蜜餞。」

  盧平欠了欠身,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起身,女巫看了他一眼,擺擺手笑道:「這就是只貨真價實的麻瓜狗,你以為是誰,利芙?他倆早都不是她的對手了。」

  「我可什麼都沒說。」盧平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大有鄧布利多的風範。

  哈利驚訝極了,因為從小到大萊姆斯·盧平都是朋友裡更穩重靠譜的一個,無論是夢裡還是現實裡,哪怕是他們霸凌別人的時候。

  女巫失笑,回頭見斯內普出來,連忙指了指隔壁。

  「除非鄧布利多解除咒語,不然我想一只花斑豹也無法領略干蜜餞的魅力。」斯內普無動於衷。

  「那我呢?」鄧布利多的聲音遠遠飄過來,「我就不能嘗嘗嗎?英國的天氣很難吃到自然曬干的果子吧?」

  「這是黑魔法烘干的。」斯內普面不改色。

  大著膽子偷吃的羅恩差點兒沒噎死。

  「你問我學厲火就是為了這個?」鄧布利多的聲音更近了,「那我更得嘗嘗!」

  「沒放糖。」女巫面不改色地說。

  「沒放糖的給蓋勒特,無花果本身就很甜。」

  女巫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除非鄧布利多解除咒語,不然我想一只花斑豹也無法領略干蜜餞的魅力。」

  鄧布利多挑了挑眉,哈利眼睜睜地看著那只魁地奇世界杯決賽上見過的花斑豹站起來變成了之前見過的白發男巫,他勾著鄧布利多的脖子就把人往屋裡拖,而他們年高德劭、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巫師」的校長像個年輕人一樣放聲喊:「給我們留點——」

  「砰」的一聲,屋門關上了。小巫師們個個呆若木雞,尤其是赫敏,看上去離當場去世只差那麼一丁點兒,而盧平……呵呵,盧平居然習慣了。

  「沒事、沒事。」女巫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家伙前些年鬧出過一樁大動靜,那時候他其實就已經——嗯,反正他心甘情願的。」々

  斯內普冷冷地「哼」了一聲,神情極其不爽。這讓習慣父母相處模式的哈利十分費解:詹姆絕對不敢、也不會這麼掃興。

  他悄悄看了羅恩和赫敏一眼,發現朋友也抱持著同樣的困擾。

  「我早就說過,那位夫人是犧牲自己拯救黑巫師的靈魂——」

  「你說錯了羅恩,關於事實真相我絕不可能讓步,教授才是那個犧牲——」

  一臉「請當我不存在」的盧平眼看著小情侶旁若無人地越嚷越大聲,連忙清了清嗓子。

  「沒事的。」女巫親切又寬容地笑了笑,「我們年輕時可過分多了。」

  「來問詛咒?」斯內普看上去一點兒不想和他們多打交道,他開門見山,「沒錯,是我干的。」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1 22:59

第161章 1981·好兆頭(十七)

  好奇怪,哈利並沒有那種想像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的感覺。他呆呆地看著斯內普,發現那句話平淡得就好像「晚了,我把鹽焗白果全吃完了」。

  說完站起來甚至准備走了!還要拉著老婆一起走!把他們就扔在這裡嗎?會不會待客啊!

  「所以呢?」他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你難道不做點什麼嗎?」

  斯內普看都沒看他一眼,今天從始至終他都沒正眼看哈利一眼,赫敏和羅恩也是同樣。這讓哈利越發肯定,夢裡和現實,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嗯,不做。」

  哈利:?

  叫「西弗勒斯·斯內普」的人都這麼會氣人嗎?

  羅恩和赫敏的臉色也不太好看,盧平反倒還好,他熟門熟路地看向了那位一直笑而不語的女巫。

  「還有四年。」她善良地開了口,「詛咒自有他的時效。」

  「一個百百百、百年詛咒?」赫敏結結巴巴。

  「聽上去很酷吧?」女巫得意地揚了揚眉。

  並沒有啊!

  「不要告訴他們!」斯內普用力地拉了妻子一下,「四年,說不定還能嚇死幾個!」

  「還剩幾個啊?」女巫好聲好氣地問他,「越活越回去了!」

  她身不由己地被拖著走,最後抱著廚房外的大煙囪不肯撒手,斯內普氣得把她腳下變成了一小塊沼澤:「有本事你就一直待在那兒!」

  哈利:?

  「這好像是……弗雷德和喬治的手藝啊?」羅恩拽了拽哈利,「喂喂,越看越像!」

  「但好像還沒投產……」赫敏托著下巴思考,「我查過他們一次,喬治說在霍格沃茨搞大動靜並不方便,如果沒有特別迫切的整人需求,他想先等到畢業之後。」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斯內普會知道?

  在哈利這裡,這並不能算是個問題,因為答案顯而易見只有一個。雖然他不明白斯內普是經由哪種……媒介,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得知的,反正他們共享同一個秘密。好吧,似乎也不能算是秘密。

  「沒人救我嗎?」女巫被他們氣笑了,她還死死巴著煙囪不撒手呢!

  盧平抽出魔杖跑了過去,一邊解咒一邊嘀咕:「這好像不是弗雷德問我的那個版本……」

  因為夢裡他也沒機會問你,哈利擦了擦額頭不存在的汗水。

  女巫笑吟吟地看著年輕人們手忙腳亂地搭救她,盡管赫敏扶著她的手臂都在顫抖。

  「是血脈。」她冷不丁開口,赫敏差點兒平地把腳崴了。

  「什麼?」

  遠方傳來唐克斯遛狗回來、一路和狗吵架的聲音,女巫側耳聽了聽,笑道:「只要以姓氏為榮、以家門為傲、以布萊克血緣為紐帶……沒有一個活過五十歲,這方面我們男女平等。」ヾ

  「不、不是百年——」盧平反應最快,小巫師們早就聽傻了,哈利甚至沒捋順那句話的意思。

  「是百年啊,當世紀交替的那一刻,就會……」女巫露出神秘的微笑,「Boom!全死光!」

  「赫敏我現在相信你說的才是對的了!」羅恩緊緊握著女友的手,但赫敏卻搖了搖頭:「不對,您在撒謊——抱歉,我的意思是,您在開玩笑。」

  女巫眨了眨眼,捏著卷毛小狗的爪子向她招了招。

  「以您的行事作風來看,您會在一開始就選擇『Boom』,那現在就沒有西裡斯了——而不是溫水煮了一百年青蛙之後,突然才……符合您要求的布萊克幾乎已經Boom無可Boom了。」

  女巫笑了起來:「巴希達的初稿早就被禁了,你從哪裡看到的?」

  「禁書區的作用正在於此。」

  「所以……好吧,至少唐克斯和西裡斯會沒事的,對不對?」盧平問。

  羅恩和哈利對視一眼,也松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赫敏沒出過錯。

  「你把唐克斯放在西裡斯前面!」他開始鬧了!

  「告狀!告狀!」羅恩看熱鬧不嫌事大。

  「安多米達也不會的。」盧平頑強地在小巫師的聒噪聲裡繼續說了下去,「就是西裡斯排行第二的表姐,至於雷古勒斯……」

  他猶豫了。

  「也不一定非要像西裡斯做得那麼絕吧?」哈利想起裝修後的格裡莫廣場12號,由於雷古勒斯實在拿不准主意,現在那座古宅的每一個房間都是不同的風格,但毫無疑問,每一間都是麻瓜雜志上扒下來的樣板間——除了西裡斯那間,留著沒動。

  女巫聳了聳肩:「如果你肯說出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的話。」

  哈利一愣,她也知道?她也知道!

  「那馬爾福的媽媽肯定會死吧?」羅恩又想起一個人來,「其實他們家……就她還行。」

  「那要去提醒她嗎?」女巫饒有興致地注視著他們。

  「您會阻止嗎?」赫敏先問。

  「才不!」女巫一昂頭,「你也說了,這本來也不是我的風格,我要報的仇,早早就報完了——區區一個人而已,不用等上二十年。」

  赫敏臉色發白,她咬著嘴唇看了一眼哈利,沒有說話。一年級入學前的事故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但不得不說,馬爾福夫人確實是馬爾福家裡相對正派的那一位。

  哈利很茫然。夢裡德拉科·馬爾福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食死徒了,但夢境與現實是分開的,哪怕是懲罰夢裡的馬爾福,也不該用他母親的性命。

  更何況現實裡……馬爾福就,普普通通啊!普普通通的六年級男巫,普普通通的愛擺譜,普普通通的有錢,他身邊有幾個要好的伙伴,大概也有曖昧不清的姑娘,有擅長的或者蹩腳的科目,打魁地奇不錯(但對上哈利就屢戰屢敗),沒事常愛標榜自己,但誰都不當真,哪怕他自己。

  哈利覺得德拉科·馬爾福就像斯內普太太臂彎裡托著的那只狗,小時候亂嚎亂叫、亂拉亂尿,沒准兒還護食,但他已經在霍格沃茨上到第六年了,脫離了單一的環境,人怎麼會沒有變化呢?野生小狗上了學,也會變成人類的好幫手與好朋友啊!

  「我去說。」他干脆地一點頭,「如果他不信,我就一直說,如果他不理我,我也一直說。」

  「看來你已經敏銳地發現了最大的難點。」羅恩直嘆氣,「可憐的馬爾福即將遭遇他兩個舅舅一樣的命運。」

  哈利說到做到——反正夢裡他也一直在做同樣的事。只不過他現在不暗戳戳跟蹤了,他直接光明正大地堵。

  「馬爾福,我們談談。」

  「不談。」

  吶這裡畢竟是英國,所以到了聖誕節的時候,全霍格沃茨都知道了格蘭芬多的波特在追求斯萊特林的馬爾福。

  深陷O.W.Ls苦海以至於後知後覺的金妮連夜闖進男生寢室,哈利還膽戰心驚地掩著睡袍領口,金妮已經一把掀開了羅恩的床帳,以魁地奇運動員的手勁兒一巴掌把哥哥喚醒:「你不是答應我要幫忙看好哈利的嗎!」

  哈利:?

  「等我考完試!」金妮又惡狠狠地指了指哈利,「等著!」

  她轉身就走,順便一頭撞翻了擔憂圍觀的納威。

  「我剛剛就差一點兒!」羅恩憤憤不平,「納威你怎麼不扣她的分!」

  「睡糊塗了。」西莫打了個哈欠,轉身栽進被窩。

  「什麼差一點兒?」哈利呆呆地問。

  「噢……」羅恩臉紅了,「就是夢裡……」

  「好了不想聽!」哈利果斷把被子蓋過頭頂,「你也不許說!」

  他追他逃的生活又持續了一段時間,趁著六年級相對清閑,哈利甚至不忘督促西裡斯——第一封信就寫於從禁林探監回來的當天晚上。他要西裡斯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弟弟的命,要比誤打誤撞的上一次更穩。

  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時而建議雷古勒斯搬離剛剛花大價錢重裝的祖宅;時而拜托西裡斯給雷古勒斯介紹麻瓜富豪當對像,這樣就可以直接入贅,改掉「布萊克」這個姓氏;時而要求西裡斯帶弟弟體驗麻瓜享樂,從電影電視電腦電子游戲電動刮胡刀,到抽煙賭博按摩動物園裡喂大像街心花園蕩秋千。

  西裡斯被他煩得一度想要拔魔杖衝去禁林找斯內普決一死戰——始作俑者去世,一切都解決了。

  「他不會成功的。」赫敏幸災樂禍地搖了搖頭,「相信我,有半個地球的巫師衷心祝願兩位教授能長命百——呃,兩百歲!」

  果然第二天就聽盧平說禁林斯內普宅又養了一條狗,和邊牧布萊克重名了,只好改叫「大腳板」。

  而他敬愛的父親詹姆·波特先生准備夜闖禁林拯救摯友,被其妻隨手鎖在臥室裡三天。

  「忘了。」莉莉無辜地寫著,「正好值了個班,回來就忘了,我還以為你爸爸離家出走了。」

  但哈利實在是等不了了,再等下去金妮考完試了!他說不好自己究竟在怕什麼、在躲什麼,但腦子裡的夢存在一天,他眼前的生活就抓不安穩。

  夢裡的哈利·波特很勇敢,他度過了那恐怖的一切,大概還是能和金妮攜手走下去。但現實的哈利·波特大抵是個膽小鬼,他做完夢都不敢看羅恩的眼睛,他甚至——畏懼十八歲的的到來。

  「咳!」霍琦夫人清了清嗓子,「波特?你要是沒話說,咱們就開始——我以為你有一肚皮情話想說呢!」

  雙方隊長握手環節,哈利一只手僵在半空,人早已神游天外,馬爾福壓根沒伸手,他抱著胳膊,滿臉厭惡。

  「雖然我是個英國人,但我真的不喜歡男巫。」哈利點點頭,「謝謝您,夫人,我就說這個。」

  「輪到你了,馬爾福。」

  馬爾福從胸腔裡「哼」了一聲,他惡意地看著哈利,忽然踏前一步,輕聲道:「拿冠軍來換,我就和你談。」

  哈利瞪大了眼,而且提高了音量:

  「什麼?你拿冠軍要挾我?你讓我為了這種事情……作弊?」

  他滿臉的不可置信,恨不得吼得全校人都能聽見:

  「你們斯萊特林的榮譽是用身體換的嗎!!!」

  方才熱鬧起哄的魁地奇球場沉默了。

  「你就是仗著……」羅恩在他身後幽幽地說,「金妮在圖書館聽不見。」

  「哈利·波特!!!!!」

  馬爾福的臉色和他的袍子一個色,他甚至氣得忘記了自己是男巫,揚起掃帚就要給哈利開瓢。但怎麼說呢,哪怕是打架鬥毆,火弩箭都比區區光輪來得趁手好用。

  哈利和馬爾福狠狠撞到了一起,中間隔著兩根掃帚。他趁機開口,慢悠悠地問他:「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找你?聽說過『布萊克的詛咒』嗎?你不擔心嗎?」

  說完就立即後退了一大步,不管馬爾福失去重心摔了個狗啃泥,轉頭又是一臉謙和慚愧地連連向霍琦夫人道歉,拍拍屁股帶自己的隊員准備去了。

  雖然夢裡夢外都有人說他是個「聖父」,但哈利自覺在壞心眼方面確實有些小心得。賽前摧毀對手心態固然卑鄙,但他做的、比不上夢裡馬爾福所作所為的萬一。

  比賽麼,自然是格蘭芬多贏了,馬爾福能全須全尾在掃帚上挺完全程、不半道掉下去,算他心性堅韌。但他終於接受了哈利的約談,或者說,他主動送上門了——

  偏是哈利在慶功宴上把金妮薅出去的當口,可惡,他都快親到了!

  「波特,我們談談。」半日功夫,馬爾福憔悴得仿佛樓梯都爬不動了,他站在半山腰,示意哈利下去。

  「你找我來——就是說這個?」金妮難以置信,魔杖蠢蠢欲動。

  「啊我喝醉了!」哈利干脆利落地翻了個白眼,一頭栽倒在地。

  干!怎麼沒人拉他啊!他摔結實了!

  然後他就被勒醒了,動手者金妮·韋斯萊,指揮者德拉科·馬爾福,圍觀群眾龐弗雷夫人,地點醫療翼。

  他被白被單捆在了床頭上,金妮狠狠地咬著被單打結,她那麼用力,甚至不願意用魔杖。

  哈利委屈得要死。

  「你先。」馬爾福抱著手臂,傲慢地抬了抬下巴,示意金妮。

  「我不。」金妮擦了一把汗,順手在哈利面前虛晃一拳,嚇得他後腦勺狠狠撞在牆上,「憑什麼聽你的?」

  「那我先。」馬爾福倒是不和她爭,「來吧,波特,韋斯萊讓我先。」

  不對,哪裡不太正常呢?

  哈利定了定神,失敗了,感覺渾身都不太舒服,他又努了努力,可還是失敗了。最後還是龐弗雷夫人慈愛地拍了拍金妮:「孩子,你太大力了,波特先生就快要窒息了。」

  和平是好,連校醫都如此地輕松自在,要是夢裡那位龐弗雷夫人,金妮和馬爾福早就被她大頭朝下扔進黑湖了。

  想起夢境,哈利就冷靜下來,他只隱去了斯內普的身份,其他的,包括「禍害雷古勒斯108種小竅門」都沒落下。

  就是不知道成效如何,只等他成年,他就去把布萊克兄弟——呸,把「愛姓啥姓啥反正不能姓布萊克」兄弟,給煩死。

  馬爾福只是沉默。准確地說,他只短暫地驚訝了一下,就陷入了漫長的思考。

  太稀奇了,這輩子還能看到一本正經的「沉思」發生在德拉科·馬爾福的身上。哈利還以為他的腦子沒有那功能呢——畢竟夢裡都被安排去「謀殺」鄧布利多了,他的情緒還是直來直去的,一點兒不會拐彎。

  但話又說回來,哈利覺得自己成長了。二年級他猝不及防地夢到18歲,哭得半個學校都知道格蘭芬多的波特做了噩夢,可不久前他剛剛夢見另一位鄧布利多的終局,卻遠不如夢裡難過。

  他仍然悲傷,睜開眼睛抱著被子發半天愣,眼淚流到下巴也想不到去擦,但那是為了包括另一個哈利·波特在內、全體夢境裡的人,他為另一個巫師世界即將到來的厄運而悲悼。

  夢是假的,當然,被他夢見至少意味著不再發生,更重要的是,現實中的哈利·波特與現實中的阿不思·鄧布利多,沒有那樣深的羈絆。

  校長有他相識相親百年的親人與朋友,最不濟也是相識五十年的學生與接班人,那是一段漫長深厚到哈利無法估量的情誼,阿不思·鄧布利多可以自由地展現自己的童心,像個年齡只剩零頭的少年,他是幸福的,沒必要、不會、也不該從相差百年的哈利身上尋求一些慰藉。

  哈利想,他寧願如此,他寧願他對阿不思·鄧布利多的感情永遠都是單向的,他崇敬,但是遙望。

  「我走了。」打破沉思。

  馬爾福大概是發現他在哈利面前也思考不出什麼有益的結果,干脆利落地選擇了「眼不見心不煩」。哈利不曉得自己現在的尊容如何,大概……鼻青臉腫?

  總之大少爺嫌棄得一眼都沒看,只是在路過金妮時停了停。

  「放心吧,韋斯萊,波特是他自己發癲,你也聽見了。」他猶豫了一下,「我在和格林格拉斯談戀愛,你——」

  「格林格拉斯?達芙妮·格林格拉斯?」金妮挑眉,放下手裡的筆記。

  「另一個。」馬爾福壓低了聲音,又背過身去躲避龐弗雷夫人,還欲蓋彌彰地捂住嘴,「是波特發癲,我是直的……真是。」

  金妮驚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你變態啊?另一個——才多大?」

  哈利點頭認同,沒記錯的話阿斯托利亞·格林格拉斯九月份才上三年級。雖然他和金妮三年級時也早就……但他當時也就高一級啊!

  最後馬爾福也沒走成——龐弗雷夫人想和他談談「心理問題」。

  「我會記住你倆的!」他孱弱又惡狠狠地放大話,被龐弗雷夫人強硬地拽著手臂拉走了。

  「結婚禮物不是牌子貨我可不要!」哈利開玩笑般地喊了一句,引來金妮忿忿一瞪,他立馬閉嘴,金妮卻垂下眼睛笑了起來。

  「喂……」她有些扭捏。

  「嗯。」哈利比她更扭捏。

  兩個人各自羞怩了差不多半分鐘,金妮煩了,大概五年級的時間真的很寶貴。現實生活裡的巫師世界遠比夢境裡的更熱鬧繁茂,似乎並不僅僅因為伏地魔消失不見的原因,但同樣的,工作好找也更難找了。

  她大踏步衝了過來。

  以一種要給哈利人工呼吸的姿態強硬地提起他的頭,「叭」的親了一口,響亮得要帶回聲。

  「喔——」一路打聽油畫和幽靈甚至小精靈終於找到人的赫敏和羅恩齊齊發出一聲驚嘆,怪了,龐弗雷夫人的水壺開了?

  該死的,哈利拼命掙扎,怎麼就親一口?怎麼能就親一口!快——把他——放開——

  「等我考完試,你知道的,我不得不考完它。」金妮面色微微緋紅,又提過一個抱枕給他擋上,意有所指,「我聽見羅恩的聲音了對不對?他看到會打你的。」

  哈利大腿夾著那個抱枕,臊得抬不起頭。

  但他依然被未來大舅哥擠兌了,倒不是因為那個原因——只有赫敏嘲笑地看了他一眼。

  「聽著,你得在七年級帶我們贏一次。」羅恩認真地說,「五年級時金妮只是替補,今年她要考O.W.Ls,我妹妹現在一個獎學金保底都沒有!」

  沒辦法,現實裡四學院之間的競爭不要太激烈。哈利在霍格沃茨上了六年,只有一年級時格蘭芬多拿到了學院杯,還是因為他作為秘密武器贏下了魁地奇冠軍。第二年其余三個學院就開始集中針對這一點:

  有全員鳥槍換炮的,比如斯萊特林;有毅然結盟共抗強敵的,然後彼此的找球手就看對了眼,這能怪誰;還有另辟蹊徑試圖在其他方面加分超過魁地奇冠軍的,這是拉文克勞;還有耍陰招勾引格蘭芬多犯錯狂被扣分的,還是斯萊特林;當然還有赫奇帕奇,全員穩扎穩打,安安分分上了一年學、打了一年比賽,完了一算總分——因其他學院鬥得頭破血流、三敗俱傷,導致赫奇帕奇躺贏。

  怪不得金妮要拼命學習。雖然她最想當的還是魁地奇運動員,但球隊又不是年年都缺人,甚至不是年年都缺替補。巫師世界連「店員、服務員及櫃員大類」都競爭激烈——不僅優先錄取啞炮,還有物美價廉的自由小精靈搶生意。

  「沒關系,大不了和我一起繼承家業。」二世祖哈利·波特滿不在乎。


第162章 1981·好兆頭(十八)

  說是這麼說,其實哈利連自己未來要從事什麼職業都不知道。

  去年他也深陷在復習地獄裡,被叫去參加就業指導時人都是懵的,渾渾噩噩之下,脫口而出就是夢裡的夙願:「教授,我要當傲羅。」

  麥格教授以為他瘋了。

  畢竟哈利·波特人生裡關系最近的傲羅,要麼是阿利安娜的丈夫,退休半世紀了;納威的父母,運氣好的話每年能在火車站台上見一面;或者盧平的女友,嘿剛認識不久!

  但好在哈利的爸爸爺爺都很爭氣,他一時迷茫也不會餓死,麥格教授就沒有勉強。眼見得又過了一年,他心裡還是沒什麼想法。

  或者說,這就像和金妮的感情一樣,他總感覺還欠了件事沒做完,在做完之前,他不可能越過這件天大的事情,去奔赴自己安穩的未來。

  是夢麼?可夢是假的啊!

  他清晰地知道,可是……可是……

  就算等到金妮考完試,他想他也沒辦法給出什麼承諾。但他怎麼辦呢?他甚至不知道該向誰訴說,總不能去找斯內普吧?

  他甚至和現實生活中的斯內普都不熟啊!死老頭只教了半年啊!

  可等到金妮真的考完了試,她反而什麼都沒說。哈利有些愧疚,他覺得自己在感情上的所作所為簡直和夢裡一樣混蛋——

  然後他好好兒地走在城堡裡,突然就被金妮攔腰拖去密道按著親了個痛快。

  哈利都嚇傻了。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看我們的笑話。」金妮不滿地說,一邊沒什麼章法地輕輕舔著他的嘴角,接吻搞得像吃飯,「我打賭弗雷德和喬治一定重金賄賂了羅恩,等著看後續,想想吧,你爸爸媽媽和西裡斯一定也知道了,他們甚至都不用弗雷德那個大嘴巴,最大的間諜在霍格沃茨呢!」

  哈利眼前一黑!

  去年雙胞胎畢業後,本來詹姆是打算直接邀請他們去做合伙人的,但弗雷德和喬治卻更想經營自己的事業——然後詹姆就反過來入股了。雙胞胎的店就開在「掠奪者制品」工作室的斜對面,詹姆甚至計劃把「愛之波特」開一個分店去對角巷,不干別的,給雙胞胎當食堂用的。

  莉莉一度怕哈利吃醋,但哈利青春期沒心情,他這一豁達,詹姆反而心酸地抱怨兒子長大了、不愛爸爸了,被莉莉連著嘲笑了好幾天。

  「他們的信裡一句都沒提,我還以為……」他結結巴巴地說,金妮笑著搖頭,示意哈利低頭。

  哈利還以為她又要親,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可金妮只是用拇指輕輕揩掉了他唇邊的水漬。

  「一會兒被他們看見又要笑了。」她輕聲細語,然後非常克制地踹了哈利一腳。

  「我還沒成年。」她警告道,哈利羞憤欲死。

  在放假的火車上,哈利·波特收到了他的「成年禮物調查問卷」。

  「這算什麼!」他不樂意了。

  「別的散生日我們就自己看著辦了,可這是成人禮啊!」羅恩「嘿」了一聲,「赫敏過完生日我就開始攢錢了!」

  「要不就買上次看中的那款對表吧,」赫敏興致勃勃,「金妮戴上准好看!」

  哈利臉又要紅了,隨即反應過來:大家都關在一個城堡裡上學,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溜出去!逛街!買表!啊!啊!!!

  生日大了不起啊!成年早了不起啊!合法幻影移形了不起啊!

  「要不就手表好了,你們都送表算了!」他憤憤不平地打算在每一張問卷上圈出同一個答案,「我一手一個,腳腕上再一個,剩下的用魔法膠帶聯綴起來當毛衣鏈!」

  宛如幽暗海溝般靜靜潛伏在他意識深處的所謂「夢境」,冷不丁忽然有一個名字浮上水面。

  「羅恩……」他慢慢說,「你是不是有個舅舅叫費比安?」

  「啊?」羅恩摸不著頭腦,「有啊,是有,他——」

  「還有一個叫吉、吉——」

  「吉迪翁·普威特,咋了?」

  其實哈利小時候是見過這個人的,大概是……在地精班的時候?六歲還是七歲?韋斯萊夫人的兩個哥哥和她差著年歲,羅恩當時完全沒認出自己的舅舅,還管人家叫「那個老爺爺」。ヾ

  當然了,這也不怪羅恩,費比安和韋斯萊夫人差了得有三十歲,羅恩的大表姐年紀比姑姑還大。哈利他們入學時,羅恩的某個外甥正好在斯萊特林讀七年級,羅恩不知道,珀西也沒說,大外甥更沒好意思認親,直拖到自己畢業後才特意去韋斯萊家拜訪了一次。

  「他們都是傲羅嗎?」哈利問。

  「我想吉迪翁應該是,只有他,現在大概已經退役了,或者沒退?哎不知道!」

  「費比安不也是嗎?」

  「不是啊,他在世界巫師緊急救援聯盟工作。」

  哈利知道那個組織,他爸兄弟三個還是注冊會員來著,但詹姆從來沒接過真正的、翱翔天空的大活兒,西裡斯誤打誤撞救了雷古勒斯那次勉強算,據說盧平在亞洲那幾年倒是忙得恨不得夾著掃帚睡覺——想去「受詛之地」探險還沒兩把刷子的冒失鬼數不勝數。

  「我聽說那個組織是公益的?」赫敏好奇地問,「他們拿什麼盈利?」

  「現在也不向求救者收錢,救援者也還是義務勞動。」羅恩馬上就把哈利扔了,轉過頭去看著赫敏,「麻瓜政府每年會交錢。」

  「我不覺得政府會有這麼高尚。」赫敏嗤笑,「當然了,這是一種投名狀,他們需要這筆錢,借此向民眾證明『我們是在乎你們的』。幸虧巫師社會仍是半明朗的,否則巫師與麻瓜完全混為一談,誰來充當政府與平民之間的『監督者』呢?」

  「聽不懂。」羅恩十分誠實,赫敏反而微笑起來。

  「巫師也會出敗類。」哈利有些心累,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巫師社會並非一個烏托邦。

  「別說那些了,哈利,你問我舅舅做什麼?」

  「嗯……你舅舅他,是不是有塊表啊?」哈利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塊手表戴在自己左手腕上的樣子。

  「稀奇了,誰沒有表啊?」

  雖然這麼說,但羅恩還是盡職盡責地回憶起來:「我不知道他有幾塊表,但最傳奇的那塊……唔,要追溯到對角巷辦第一屆『巫師狂歡夜』那天,整個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的巫師都擠在那裡,被人摸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還是吉迪翁第二天清點昨晚繳獲的贓物才發現,一查發現小偷還是熟人。」

  「嗯?」

  「他們好像都是鳳凰社的,你們聽說過鳳凰社嗎?」羅恩煞有介事地壓低了聲音。

  那他可太聽說過了!哈利心想他知道是哪位把另一個他也坑苦了的「熟人」了。

  「咚咚!」有人敲門,羅恩正和赫敏解釋「傳說中的鳳凰社為什麼還收一個小偷」,他只好去開門——門外站著金妮,背著雙手,笑眯眯地望著他。

  「你怎麼——」哈利做賊似的。

  「來找你親嘴。」金妮毫不羞怩地說,「今天份的還沒——」

  「金妮·韋斯萊!」羅恩嗷一聲!

  哈利感到有人抓住了他那稻草窩般的頭發,緊接著就是一陣猛烈晃動,「咣」的一聲,他的腦門被拍平在包廂門上。

  霍格沃茨碩果僅存的韋斯萊當即開始在走廊上兄妹相殘,目前羅恩正極速滑落下風,不得不發出場外救援信號——

  哈利移開視線,忽然陷入了對赫敏那頂麻瓜鴨舌帽的瘋狂單戀。

  羅恩大力阻撓的後果就是,「今日份」是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上、當著雙方父母的面,火熱完成的。

  哈利臊得頭都抬不起來,但仍無法自拔。金妮的臉蛋也紅紅的,低聲催促他:「明天呢?你來我家、還是我去找你?」

  他忽然覺得那個倒霉的夢境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至少夢裡他們要麼一起住在格裡莫廣場,要麼一起住在陋居。

  「當然是我去。」哈利微笑起來,已經無所畏懼了,「我被男巫們暴揍的時候——」

  「我會來救你的!」

  「躲在房間不要出來。」哈利輕柔地撥了撥金妮的耳環,那寶石藍的長月牙和紅發、巫師帽勾成一團亂麻,他自覺方才也沒有很激烈(這種情況下誰激烈得起來)來著。

  小情侶難舍難分又膩歪了半天,最後還是急著回家的韋斯萊夫人強忍不適拉開了他倆,哈利一回頭,站台空蕩蕩,早都走光了。

  「爸爸呢?」金妮問。

  「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現在去你爺爺家了——韋斯萊家祖上如果沒有法國或者美國血統,那他一定是抱養的。」

  「弗雷德和喬治呢?」小妹順利度過O.W.Ls年,是值得全家出動的大事。除了外出務工的比爾、芙蓉和查理,在機要部門任職、工作日實在請不下假來的珀西,韋斯萊家全員到齊。

  「給你倆研發『訂婚禮物』、『結婚禮物』甚至『蜜月禮物』去了。」韋斯萊夫人嘴角抽搐,「答應我,哈利親愛的,未來五年內每一件巫師袍的口袋裡都要揣個『瓶子』。」

  「我不覺得我們有這麼深厚的兄妹情了。」金妮吐槽道。

  「是沒有,他倆一開始起哄來著,只有他倆在起哄!後來你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就稍微有些乏味,再後來,就是惡——」韋斯萊夫人把那個詞吞了回去,只是慈愛尬笑。

  「那……羅恩呢?」哈利緊張起來。

  「他非要寫信給比爾和查理回來助拳,被赫敏一個昏迷咒拖走了。」

  「成年真好!」金妮贊嘆不已,「我也想成年!」

  韋斯萊夫人光速變臉,高高揚手、輕輕拍了她後背好幾下,哈利立刻有些不樂意了。

  「咳!」金妮也不傻,馬上向著媽媽身邊靠去,「波特先生——咦,他們家人呢?」

  韋斯萊家好歹還留了一個,波特家那邊……干淨得像沒有人來過。

  「格蘭芬多有個愛好攝影的男巫把你倆拍下來了,他兄弟說要投稿給社會新聞,詹姆和西裡斯攔人去了。」韋斯萊夫人心累不已。

  「我媽媽她——她、她沒來吧?」哈利有些緊張,他都不敢想莉莉要是把這件事捅給佩妮姨媽會怎麼樣,還有她那些會「嘻嘻嘻」壞笑著來捏哈利臉的怪阿姨朋友,甚至還有可能……斯內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莉莉用傻瓜相機拍的。」韋斯萊夫人輕描淡寫,「換著角度拍完了所有的膠卷,現在去洗了。」

  哈利想死了已經。

  這日子到底是怎麼過來的呢?他坐在弗洛林·弗斯科冰淇淋店外的陽傘下,掌心熱得能熔化杯子。

  為了緩解他的尷尬,整整一個周,詹姆和莉莉夫婦沒在家裡露一面,這令哈利感覺稍微自在了一點兒,但他答應了金妮每天去找她——

  然後他就遭遇了超高規格的接待。

  外出務工的也回來了,請不下假的直接曠工了,自主創業的閉店一天……窗玻璃上整整齊齊七張臉,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在陋居外面緊張徘徊的哈利。

  沒錯,從他五歲開始就向他敞開懷抱的防護咒,今天不歡迎了。哈利人過不去,但仍能看見金妮的窗台上那簇鮮艷的紅發,他們這算什麼,被關在高塔的公主與她無可奈何的騎士?

  金光一閃,另一個人影出現在金妮旁邊,大概是芙蓉——他對夢裡的那一個更熟悉,但夢裡夢外或許也沒差別。

  芙蓉懷裡抱著一堆白茫茫的東西,她從窗台上扔下去,白色的一長條……金妮那顯著的紅發越過了欄杆,梅林啊!

  總之,事情就這麼詭異地回到了正軌:他倆每天出來見面,誰也不用去誰家,奇怪,之前怎麼沒想到呢?

  金妮坐在對面,不說話,只望著他笑。哈利渾身熱得冒汗,也說不出話來。他這樣不正常,他想,沒有什麼啊,明明就什麼都沒有,坐在這種地方,是很正常的——

  圓桌下,他們的腳緊緊貼著,互相夾著,像扁豆莢裡相親相愛的四片豆子。

  如果可以,哈利想,他願意在這片遮陽傘攏出的小小陰影裡,和金妮這樣坐到天黑。

  但天不遂人願——一道索命咒的綠光將兩人中間的木桌擊得粉碎。

  哈利摔了個屁股墩時人都還是懵的,但很快,一種可以說是「肌肉記憶」的東西迅速地掌控了他的身體,他的人、腦子與魔杖合而為一,流暢得令他自己都心驚。

  這夢真不是白做的,夢裡的哈利·波特是個戰士來著。

  方才還熙熙攘攘的對角巷已經變了個樣子,閑雜人等眨眼就跑光了,只剩下紅的、綠的魔咒滿天亂飛,干架雙方都知道要找掩體,街上一時空空蕩蕩。

  哈利和不遠處躲在一堆木板箱後的金妮交換了個眼色。他做好了抽空反擊的准備,可……似乎也用不上他呢?

  這場面不對,太古怪了,似乎有點……失之刻意。

  他收起了魔杖,金妮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哈利卻只是擺擺手一笑。

  他是見過食死徒的。真正作惡多端的黑巫師不是這樣子的。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伏地魔已經死掉的時候,盧修斯·馬爾福依然滿世界大搖大擺,他無所顧忌地出入魔法部,與部長稱兄道弟;等到伏地魔稍稍壯大、已經能感受到黑魔標記異動了,他們干脆直接掀翻了整個世界杯營地,燒殺搶掠只為取樂;到後來,哪怕部長已是傀儡,但巫師政權仍未徹底消亡,食死徒已經正大光明地取代了「舊秩序」,明晃晃壓在所有人頭頂。

  誠然,這是伏地魔帶給他們的勇氣,還有強權與金錢作為依靠,但現實裡的貝拉特裡克斯或許比不上夢境裡的舊主,但在一無所知的人眼裡,她做得並不差啊!

  年紀輕輕就取得了無以倫比的黑魔法造詣ゝ,被捉進阿茲卡班還能再越獄(還不是阿尼瑪格斯),在純血主義被官方有志一同地強力打壓了半個世紀、連有錢有勢的馬爾福家族都不得不捏著鼻子和光同塵的時候,她一個長輩死絕、家族敗落、至親疏遠的女巫,仍然頑強戰鬥在恐怖襲擊的第一線,據說還和歐陸那邊不清不楚。

  伏地魔也就是趕上了時代的風口,貝拉特裡克斯完全是在逆境中不斷向上啊!堪稱黑巫師的標杆!

  想到這裡,哈利不由望向「激戰正酣」的街頭——所以她手下的嘍啰怎麼會如此……中規中矩,嗯?還束手束腳?

  底氣呢?榮譽感呢?自豪感呢?會用個阿瓦達索命咒就是黑巫師了?開什麼玩笑!

  他覺得事有蹊蹺。

  一場衝突來得沒頭沒尾,與多年前他只趕上收尾的霍格莫德那次一模一樣。各色魔咒你來我往打得熱熱鬧鬧,事後一看死亡率為零,受損最嚴重的反而是沿街商戶的錢袋。至於黑巫師們跑來干啥、怎麼打著打著忽然又跑了、傲羅為什麼來得那麼及時,除了哈利之外,竟然無人在意。

  前來收拾爛攤子的唐克斯一眼瞥見哈利和金妮,還意有所指地比了個大拇指。

  「這消息可真夠靈通的!」金妮有些不好意思,好像那個按著他猛親的女巫不是她一樣。

  「跟我來!」哈利一把抓起她的手。

  「做什麼呀?」金妮慌問,見鬼了聲音還掐得細細的,她裝模作樣地掙了掙,哈利還沒反應過來,就反客為主、五根手指夾得他生疼。

  哈利:?

  「說呀!」鉗子一樣的鐵爪晃了晃,指甲粉粉的,可愛。

  「我們……」哈利定了定神,「我們去一趟科克沃斯。」

  金妮一愣,旋即羞澀:「是不是……太快了?」

  那你倒是停下啊!哈利身不由己地被她拖著走,趁著周圍有不少成年巫師,艱難地掏出魔杖做了個門鑰匙。

  一分鐘後,少年少女攜手來到一棟房屋前。

  「這是哪——『公主'?然後『公』……『公主』之家!?」金妮竭力辨認門牌上斑駁的字跡,「這是什麼地方?」

  「我媽媽小的時候,這是她開小灶的地方。」哈利不確定地說,「後來就誰都可以來了,鎮上的孩子都會把生日心願放進香樟樹上的空鳥巢裡,再放一些給貓頭鷹的口糧,不算太過分的願望都會被滿足。」

  「我要拿魁地奇世界杯冠軍。」

  「這很過分了!這是夢想!」

  「那我想吃冰淇淋,蜜瓜、芒果和椰子味,不要紙盒不要蛋桶,就是普通的甜筒。」金妮合起雙手,虔誠地念叨,「再插兩根甘草糖——」

  「我買!我去給你買!」哈利投降般地舉起雙手,「這個我就能滿足!」

  「剛剛忘記問了。」金妮晃蕩著雙腳、坐在沙子公園齊腰高的石頭圍欄上吸溜冰淇淋,哈利趴在一旁奮筆疾書,「誰來滿足孩子們的願望啊?」

  「噢。」哈利頭都不抬,「斯內普。」

  金妮沉默了一下,她沒被那位臭名昭著的教授教過,這是她的幸運。但她有一連串兒哥哥,每個都回家倒過苦水,更悲催的是連她的爸爸媽媽也——

  亞瑟還好,只說斯內普教授是預言家,曾經預言韋斯萊家要變窮,到了他這兒果然不如以往;莫麗對於這一位的感情就很復雜了,她不輕易下什麼斷言,只是讓孩子們能忍就忍忍、不能忍就跑,總之不要硬頂。

  而哈利卻說,夢裡的那個更過分。「夢裡」到底是什麼悲苦的生活啊!金妮感嘆,但並不想知道,因為這影響心情,和哈利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她都高高興興的。

  「要不你換種字體吧,或者不要署名?」金妮建議他,「我聽說那人第一討厭布萊克,第二討厭的就是波特。」

  「沒關系,這是小的那個,他女兒。」哈利失笑,「所以是『公主』之家,不是『混血王子』之家——」

  等等?!

  夢裡那個斯內普之所以自稱「混血王子」,是因為他媽媽姓「普林斯」,那現實這個「斯內普」又是哪裡來的呢?科克沃斯大變活鎮,可沒有一戶姓「斯內普」的麻瓜,這些底細可沒有誰,比積極投身自治團體日常事務的伊萬斯夫婦更清楚的了。

  「公主」之家、「公主」獎學金還有PNB……那「斯內普」呢?這個「斯內普」又是哪裡來的?

  巫師社會裡原先也沒有「斯內普」存在,一百年前這個姓氏突兀地冒了出來,一百年後世界上還是只有三個斯內普,那一家三口。


第163章 1981·好兆頭(十九)

  回信來得很快。

  送信的野生雪鸮悍然把詹姆的貓頭鷹「無畏」揍了一頓,又剿滅了波特家的廚房,最後搶了海德薇的棲枝站著消食兒,這才紆尊降貴地伸出一只腳爪,示意哈利可以來解信了。

  避去角落裡的海德薇「哢噠」、「哢噠」地催著哈利,哈利還沒見過她這麼低眉順眼的模樣。

  他解下回信——那幾乎不能被稱之為「一封信」,只是一片二次利用的廢紙,曾經是正面的背面是一張德國巴登溫泉的宣傳廣告,眼下是正面的背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個大字:

  「已閱。」

  這???

  哈利翻出獎學金證書——這玩意兒他們家有一大摞——燙金紙面上除了阿不思·鄧布利多圈圈套圈圈的細長字體,還有獎學金發起人、也就是「公主」本人的簽名:

  「利烏斯·斯內普」,圓潤、流暢而且優美,規規矩矩寫在格子裡,標准得堪比麻瓜印刷體。

  那這個「已閱」又是怎麼回事?趕時間來不及了?或者她平時都是在壓抑本性、終於有機會釋放一二了?

  老實說,哈利和所有姓「斯內普」的都不熟,和夢裡那個反而更熟一點。他和「公主」……一年見一面而已(四年級不小心多見了幾面),就是魁地奇冠軍頒獎的時候。在當上隊長以前,哈利甚至都沒有機會離她更近些。

  所以這一位其實是個表面文雅、內心狂野的人?

  那他的生日許願……是同意了、還是沒同意呢?

  哈利忽然又覺得自己幼稚起來。他十七了,不是七歲,居然像個麻瓜小孩一樣、寄希望於長腿叔叔般的救世主。他在那封信裡寫了什麼來著,他自己也記不清了,金妮就坐在他身邊,她的味道一蕩一蕩地飄過來,他當時腦子亂得很,一點兒都不清楚。

  但願「公主」不要把他激情發泄的胡言亂語拿去與父母同看,哈利想想那場面就覺得喘不過氣。

  還沒等他為這件事與自己和解,年輕的哈利·波特先生就被趕出了家門。

  「我們要布置你的成年禮派對現場,兒子。」莉莉一點兒都不掩飾,「這大小算是個驚喜,不覺得你留在這裡有點兒礙事嗎?」

  「不覺得。」哈利老實地搖搖頭。

  「所以你是想被我們像個小精靈一樣指使來、指使去,忙忙碌碌地布置自己的生日派對?」詹姆攬著哈利的肩膀,把人掉了個個兒,往門口一推,「太慘了,你只是赫敏那個『家養小精靈重獲自由援助中心及職業介紹所』——我第三次說了這名字實在是長——的合伙人,不是雇員本身,好嗎?」

  「你去做一下市場調查也行,簡稱『逛街』。不過成年禮前夕還要忙工作,也實在太苦了。」莉莉拿著簿子核對訂購的各色裝飾,「快點,快走,一會兒西裡斯和萊姆斯到了我們就要開始了。」

  「而你成年禮前夕的時候在上麻瓜補習班,親愛的。」詹姆立即道,「我沒記錯吧,就聖誕假期那麼幾天,你都沒放過自己。」

  莉莉笑了起來,向他眨了眨眼。

  「現在臨時約赫敏是不是有點兒……」

  「噢,當然,你約不來人。」

  「呵呵,我就知道,他倆啥時候婚前同居我都不奇怪。」

  「你怎麼有臉說別人的,年輕的波特先生?您純潔的母親莉莉女士及您淳樸的父親鄙人,我們那時候,那才是完全發乎情——」

  「好了,你也沒臉,詹姆。」莉莉忍俊不禁地打斷了父子鬥嘴,「別誤會,兒子,赫敏應該在她的崗位上,她是七層生日蛋糕的監工,點心師傅說最上面那一層裡面可以藏活物,羅恩堅持要自己去抓。」

  「這是不是……太誇張了?」哈利撓頭,另一個哈利·波特的18歲人生以「正常」的節奏再一次造訪了他的生活,他每天睜眼都特別恍惚。

  哭倒是不再哭了,就是……恐懼。

  萬一這是一場夢怎麼辦呢?萬一他才是夢中人……這一切都像是一個七彩炫光大泡泡,或許就在他成年的那天,就在夢裡的海德薇死去的那天,一戳就破了呢?

  「怎麼了,哥們兒?」詹姆敏銳地發現了哈利的不對勁,「我和你媽媽……我們倆就是……嗐,能折騰!」

  莉莉也走過來,捧起哈利的臉,使勁兒一擠。

  「沒錯,我們只有你一個,寶貝,所以能放開了手去鬧騰,但亞瑟和莫麗有七個孩子。何況以莫麗的脾氣,你讓她每次都大費周章搞這麼一攤,事後再一一收拾清理干淨,那你還不如殺了她!韋斯萊家能幫上忙的,亞瑟算半個,比爾算半個。」

  倒也是……

  「至於赫敏,嘿,醫生也不是個個都像媽媽這麼……活潑。他們為赫敏存夠了買房子買車的錢——我爸爸媽媽當年也是這麼對我和佩妮的。」

  「還發動所有人脈找了一位經商入仕的地方議員給赫敏當筆友。」哈利補充,這的確比一場派對隆重誇張得多。

  「她那條路可夠難走的,我怎麼覺得比我還難……」莉莉失笑,開始把他的腮幫子往外扯。

  「在我看來都一樣難。」詹姆試圖進行一些人道主義援助,「女巫真是喜歡自找苦吃。」

  「可你還沒想好呢,對不對,哈利?」莉莉熟練地給了詹姆一肘,他捂著腎退場,「我們就是想托舉你,也只能像《獅子王》裡的辛巴那樣,讓你看得高一點、遠一點、多一點。」

  「我們也給你存了錢。」詹姆微弱地說,「你可以拿它去環游世界,如果羅恩赫敏肯和你一起去的話。」

  「難。」哈利嘴角耷拉著。

  「還說呢,如果不是站台上鬧的大新聞,你現在去韋斯萊家多好?」莉莉麻利地給他扣上一頂西裡斯上次落在這裡的巴拿馬草帽,也不管這和T恤褲衩運動鞋搭不搭,「去吧,愛找誰找誰去!總之別在家裡!」

  他現在要是去陋居,估計在沙發上喝茶喝個水飽,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便上樓在羅恩的房間裡亂竄了。

  哈利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路過一個眼生的賣花攤時停下了腳步。他好幾天沒見著金妮了——比爾和芙蓉覺得,反正都已經請假回來了,不如在英國再辦一場婚禮,金妮隨即被賦予了最艱巨的任務。

  她被莫麗發去了穆麗爾姨婆家,在那裡住了下來,軟磨硬泡、撒嬌耍賴都隨便她施為,反正一定要把那頂被反復強調如何美麗如何珍貴的妖精頭冠拿到手。

  這就不太方便出來約會了,但是沒關系,哈利可以送上門,到時候避著點兒人,穆麗爾姨婆又不知道他是誰。

  「呃……」他站在琳琅滿目的鮮花面前,一時無從下手。他家所在的街區地段相當優越,少見這樣的流動攤販,而巫師壓根就沒有送花的習慣。

  「送女朋友?」懶洋洋玩游戲機的男孩掀了掀眼皮,嘴裡還叼著一根牙簽,「別急著否認,你這樣的我見多了,一看就是。」

  哈利沒想否認,他只是突然發現,他似乎沒有經過什麼正經的告白流程,莫名其妙就……羅恩和赫敏好像也是這樣,這甚至已經成了他倆內部的一個梗,一吵架赫敏就翻舊賬,羅恩則會倒打一耙說赫敏色■他!

  噫,沒眼看!

  「算是吧!」哈利清了清嗓子,收獲賣花男孩輕蔑的一瞥。

  「要什麼?」他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將心愛的游戲機塞進口袋。

  「這個。」哈利指了指標價最貴的那一桶,「我全要了。」

  賣花男孩看他的表情好像在看一個傻子。「這是火球花,是搭配用的,為整束花點睛!」他不可思議地說道,「你預備女朋友的品味可真夠怪——不對,等等,你真的知道她喜歡什麼花嗎?」

  不知道啊,哈利一陣心虛,不過如果是金妮的話,哪怕他折個紙花她都會很高興吧?唉,他可真夠無恥的。

  還好這個賣花男孩很有經驗的樣子,哈利干脆拜托他幫忙,最後為這捧號稱「是個女人都會喜歡」的花束掏光了口袋裡所有麻瓜現金。

  「歡迎下次光臨。」看在錢的份上,賣花男孩的態度稍微好了一些,甚至躬身遞來一張名片。

  哈利一臂費力地攬著花束,一邊走一邊辨認名片上的字跡。也不知道是印刷機故障還是保存不當,紙張上滿是彎彎曲曲的水漬,他越發低頭,將名片湊到眼前來,旋即感到一陣暈眩,有鉤子在他肚臍後面猛地一扯——

  落地很狂暴,哈利隨手扶了個什麼東西站穩,好險沒一頭栽地上去。那捧巨大的花束不僅遮擋了他的視野,還令他的重心岌岌可危。他費力地睜開眼睛,隨即發現眼前霧氣朦朧,他手裡抓著的,是……

  霍格沃茨的大門,破敗的、只剩下被燒毀殘骸的大門。

  哈利狠狠打了個哆嗦,他拼命試圖揮散眼前的霧氣,甚至拿那束花當武器,花瓣紛飛之間,有人不高興地說:「喂,那是我的花。」

  大霧裡漸漸走出一個人來,但哈利並不認得她的身影。直到她一直走到近前、毫不客氣地一把搶走花束,哈利才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你、你你你……你不是——」

  「噢。」霍格沃茨校董會主席、PNB集團董事長、歐洲魁地奇聯盟主席,「公主」利烏斯·斯內普欣喜地撥弄著花朵,一邊隨手用魔杖點了點哈利被霧氣洇濕的鏡片,「嘖,小孩兒!」

  「這、這怎麼——」哈利開始語無倫次了,「你——您找我做什麼?啊不對,是您把我弄來的嗎?還是您也是受害者?」

  「不是我是誰?」她低頭嗅著懷中的花,「你不知道你女朋友喜歡什麼,那是你太遜,我女朋友對我的喜好可清楚得很!」ヾ

  「啊??」

  「又怎麼了?」她不耐煩地問,「不是你激情書寫五千詞長文非要我們給你個說法嗎?現在說法來了!」

  「我、我……」哈利感到一陣暈眩,「你們……什麼叫『你們』?」

  「你不會以為『公主』是【一個】人吧?不是的哦,你先想想這個單詞怎麼拼吧!」利烏斯向他挑了挑眉。

  Princess……Prince,還有ss。

  哈利感覺天都要塌了。

  「所以……」他搖搖欲墜,「所以……」

  「嗯。」利烏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天我們正好在BBQ,你的信就來了,誰都騰不出手,但我媽媽曾經很擅長讓信自己開口念自己,雖然現在不是很方便,但好在……你知道,能進我家社交圈的,就沒個笨人。」

  「你家的……社交圈?」哈利覺得這個單詞簡直可怕,簡直可怕!!!!!

  「阿利安娜、忒修斯、梅瑞,阿不福思的那一份派游走球和布萊克給他馱過去了,蒂娜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紐特拖出來,米勒娃和埃爾芬斯通現在也算老朋友了,洛裡和露上個月去亞洲探親還沒回來,馬琳和瓊安又寫信來說嘴饞我就沒搭理,萊姆斯第一次收到邀請本來很激動,滿口說著要來,結果被你爸爸叫去逛市場就鴿了,雷古勒斯也擔心年紀太小融入不了,單叫了份外賣,特別注明要一只受過教育的貓頭鷹來送。」

  「他們……你們……都????」

  「噢!」利烏斯高興地笑道,「我們,全部,聽見了。」

  哈利一口氣兒沒上來,搖搖欲墜。

  「站穩了啊,沒手扶你。」利烏斯變出一把巨大的羽毛扇,煞有介事地這裡扇扇、那裡扇扇,像商人小心翼翼掀開幕布、展示她珍貴的藏品,「嘿,眼熟不?」

  霧氣悄然散開,露出龐大建築物那崩塌傾欹的輪廓。哈利茫茫然抬起頭,認出那是霍格沃茨,一個遭受重創的霍格沃茨。

  塔樓折斷、城堡坍塌半邊,滿是焦黑痕跡,斷垣殘壁下間或伸出一只人手,仔細聽,還能聽到傷者的呻吟與幸存者的哀哭。半空中高懸著一個蛇玩骷髏的魔法標記,將哈利和利烏斯照得面如菜色。

  「本來想嚇嚇你的。」她嘆了口氣,居然還很可惜,「可阿不思怎麼都不同意讓我在真的霍格沃茨這麼干,我賭咒發誓,說我真的能恢復原狀,他——嘿,突發性雙耳失聰了!唉,男人,我年輕時他可不是這麼對我的。」

  哈利:???

  「呃,但是鄧布利多教授他……他明明……他大概……他……」哈利還猶豫著要不要泄露他人隱私,利烏斯已經再度笑了起來。

  「得了!遲鈍的大腦就像猴子沒毛的禿屁股,你得捂著,不要掰給我看,辣眼睛。」

  他好像被嘲諷了,哈利想。

  「怎麼,你不害怕嗎?」女巫耿耿於懷,「你不覺得眼熟嗎?」

  「不覺得。」哈利老老實實地說,「不眼熟。」

  「你不是做夢嗎?!」

  「夢裡也不長這樣啊。」哈利滿臉誠懇,他後背滿是冷汗,兩腿都發軟,但是他得端住!穩住!撐住!

  「難道那只是爸爸的想像?」利烏斯嘀咕著,瞥了哈利一眼,忽然一笑,「你撒謊!」

  哈利一下子脫力了,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簡直要被欺負得哭出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一邊喊,一邊忿忿將自己掉了個個兒,不去看「霍格沃茨」的廢墟,看不了一點兒——反正他都被揭穿了。

  「不告訴你!」利烏斯在他面前蹲下來,「想想你七老八十了都想不明白,我就覺得好好笑哦!」

  哈利:!!!

  姓「斯內普」的都特別會氣人是吧?!也就是他哈利·波特是個尊老愛幼的好孩子——可惡怎麼還沒成年——否則,否則……

  否則能咋辦?哈利瞪著那張肖似斯內普的臉,知道眼前這位笑眯眯的女巫不是只有臉像斯內普那麼簡單。

  或者說,臉像斯內普,只是她身上最無害的特點。

  哈利嘆了口氣,決定不能被她牽著走:「雷古勒斯怎麼被你們拉來了?」

  「貝拉特裡克斯快死了啊!」女巫理所當然地說,「她見不到新世紀了……讓雷古勒斯來接班怎麼樣?」

  「什——不不,你等等!你等等等等!」哈利大喊起來,到底還是被帶動了情緒,「這是什麼意思,你——」

  「噢!」利烏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那個『幕後黑手』。」

  哈利一下子站了起來,在草地上團團亂轉,越轉越迷茫,越轉越覺得他還是當噴火暴暴龍比較爽。

  「你干嘛要那麼做啊!」哈利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你到底想做什麼啊!」

  「我媽媽說過一句她祖國的俗諺,她說人只有在憂愁與困難中才能生存,在安樂的環境裡就會死掉。」女巫也站起來,漫不經心地隨手用魔杖一戳,虛假的霍格沃茨遺跡像個七彩炫光大泡泡,「啵」的一聲消失了,「她還告訴過我一個魚的故事,漁夫捕撈上來的沙丁魚總是輕易地死掉,直到他混入幾條沙丁魚的天敵,問題就解決了。」

  哈利目瞪口呆,他萬萬想不到是這個理由。

  「還有多少人知道本世紀上半葉的戰爭,嗯?在你媽媽的年代,近代史不被允許進入霍格沃茨公開討論學習,到了你的年代,它已經被刪減到殺人如麻的大魔頭都保不住自己的全名!這是在做什麼?魔法部養你們,就像在養豬。我辛辛苦苦發展巫師的經濟與文化生活,不是為了讓整個社會泡在糖漿裡腐爛的。」

  她輕聲說著,哈利心裡已然震撼得無可復加,可女巫臉上的表情卻很平淡,詹姆看個麻瓜電視劇都比她更激動。

  「你失去過,哈利·波特。你能懂我的吧?」利烏斯轉過來,和斯內普一模一樣的黑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哈利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夢裡的尖叫棚屋,「你做過夢,不是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那些夢境都曾經是真的呢?」

  哈利感到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了。他怎麼會沒想過,他拼命地、反復地告訴自己夢是假的夢是假的是假的假的假的,不就是在……自我安慰,或者說自我欺騙嗎?

  要真是假的,會那麼詳實、完整又連貫嗎?當他沒做過真正的夢嗎?

  「我爸爸一開始以為,我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格林德沃帶壞了。」利烏斯輕松地笑了笑,「後來我媽媽來主持公道,幾方一對質,他也沒話說了——現在他也支持我又理解我了,哈利·波特,就像你應該做的那樣。」

  哈利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眼下的生活好嗎?我的父母肇始它的雛形,我的任務就是發展它、完善它,然後保證它一直延續下去。」利烏斯聳了聳肩膀,這麼有家族傳承、榮譽感與使命感的話,被她說得依然很平淡,大概同一件事一連做了大幾十年,多少激情也被消磨光了,「但這樣是不對的,巫師的命運不應該系在一個凡人身上,TA正確又善良,大家就幸福又快樂;TA一旦邪惡又殘忍,你們就哀鴻遍野,這個人不能是阿不思,不能是伏地魔,不能是你也不能是我。」

  「我——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利烏斯臉上浮現出一種明顯的疑惑之色。這太眼熟了,夢裡的斯內普經常會露出這種表情,哈利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你看不出來嗎?」利烏斯詫異極了,指指自己又指指哈利,攤開雙臂示意這整個環境,「你——你、你想想呢?要不,勉為其難地思考一下呢?」

  哈利搖搖頭。

  「爸爸說的是對的?!」利烏斯高高挑起眉梢,「是阿不思非說你行,我應該聽爸爸的!」

  耶,扳回一城!耶!哈利用力掐著自己的大腿,嘴唇抿得緊緊的。

  「難道鄧布利多也支持你理解你嗎?」他為了忍笑,趕緊轉移了話題。

  「當然不。」利烏斯哼了一聲,「但那又怎麼樣呢?反正我又不聽他的,他也不會不理我,他早就放手讓年輕人撲騰了,和爸爸一起壓榨米勒娃的時候多快樂,現在也只好干看著咯!」

  哈利想起四年級的舞會之夜,禮堂外小小的爭吵。她的朋友奧利凡德女士當了自首的從犯ゝ……

  「你不孤獨嗎?」哈利脫口而出。

  他就挺孤獨的,這個該死的夢讓他快要憋屈死了。哈利不敢想像這樣的日子一過五十年,他准得瘋了不可。

  「不啊!」利烏斯理所當然地說,「我一個人哪裡辦得成那麼多事,我的第一個盟友就是忒修斯ゞ,否則傲羅怎麼會每次都恰到好處地出現?」

  哈利艱難地咧了咧嘴角:「你說的這個『第一個』意思是……」

  「噢,就像貝拉和雷古勒斯,同樣地,正義陣營裡也在薪火相傳哪!不過腦筋靈活的不太好找,恕我直言,隆巴頓們真是硬得讓人害怕,我倒是看金斯萊還不錯,可爸爸說和他不算熟,還得再觀察。」

  哈利很想找個東西扶一扶,可惜假霍格沃茨已經被戳沒了——怎麼說,鳳凰社和黑巫師合流了的意思?

  「他們知道是……假、假的嗎?」

  「極個別聰明蛋知道,比如萊姆斯,簡直攔都攔不住,去了日本一年,回來看爸爸的眼神都不對,還有你那個爆炸頭朋友,我看她也快了。」

  利烏斯和他並排走著,像尋常相偕散步的親人。

  「至於反方這邊,他們不知道。」

  「不、不知道?你就不怕出事嗎?」

  「你要是連這點自信都沒有的話,干脆不要接這個擔子!」她先是嚴厲地說,很快又緩和了面色,「不是沒出過事,你爸媽上學那次,差一點點就要失控——真是禍害遺千年!貝拉也越來越膨脹了,好像她是真的憑借自己的本事一樣,蘇茜提醒過我好幾次,我干脆就讓她去阿茲卡班好好兒歇兩年。」

  「蘇茜?」々

  「我媽養的貓狸子。」

  撒起謊來眼都不眨,鄧布利多明明說過他們根本養不住貓狸子。何況哈利也聽赫敏說起過這個名字,雖然赫敏沒說她是誰——據摯友的表情來看,這也是位很要命的女巫。

  濃霧已隨著假霍格沃茨的消失而一並消散了,哈利環顧四周,發現他們此時此刻大抵是身處某片無人的荒原上,足邊一些紫粉色的歐石楠正逢花季。

  「綠蒂特別喜歡這裡。」利烏斯感嘆了一聲,「這些花也是,這叢開敗了,那叢就開,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有花開。」

  哈利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樣接話。他似乎只在吵嘴上天賦異稟,何況他被粗暴填塞了一堆真相的腦子裡現在一團亂麻,完全是憑借著本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利烏斯身後。

  「看,她來接我了!」

  遙遠的一聲爆炸響,哈利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就見到奧利凡德女士正大力地揮著手:「我猜你們差不多要結束了,利芙!」

  「比想像中要費事!他居然沒有自己猜出來,蠢得好笑了都!」ぁ

  其實這話呢,可以幻影移形過去、在奧利凡德女士耳邊悄悄地說,沒必要在他哈利·波特的耳邊超大聲地喊!

  哈利已經完全氣不動了,他怔怔地望著利烏斯·斯內普拎著袍子拔步奔向她的朋友,忽然又回頭向哈利:

  「你在厄裡斯魔鏡裡看到了什麼?」

  哈利一愣。

  他應該別無所求才對,就像斯內普發癲說的那些鄧布利多式甜言蜜語,可他明明看見了除自己之外的……除了短暫地希望另一個哈利·波特不要失去他愛的人,他還看見了此時此刻他所擁有的一切。あ

  「還行,阿不思沒看錯人。」女巫了然地點點頭,「他還是這麼相信你,沒理由的——我一定要讓格林德沃吃上這飛醋!」

  「到底是什麼——」哈利追問不及,眼睜睜看著女巫的背影跑遠了。

  「想不明白就慢慢想,巫師壽命長得很!」荒原特有的強風掃過荊棘,風裡傳來女巫愉悅的笑語,「21世紀就交給你啦!」


第164章 1981·好兆頭(二十)

  2001年,9月,美國,紐約,曼哈頓區,「世界之頂」。

  天氣不錯。

  他們正處在107層、四百米高的摩天大樓室外觀景台,連紫外線似乎都比遙遠的地面更加強烈。

  「有點兒曬。」金妮從直升機模型影院裡鑽出來——太早了還不營業——忍不住抬起手臂擋在眼前。

  哈利順手從身前雙肩包提出一件薄外套,她已經擺了擺手:「悶!」

  「我看你在球場上吃的苦,全要在我身上找回來。」

  「天經地義!」金妮得意地晃了晃左手,白金戒圈在無名指上閃閃發亮。

  「切,神氣什麼!」哈利不甘示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你有啊,我也有!」

  兩個人手拉著手嘻嘻哈哈地又轉了一會兒,金妮拐拐他:「我看是沒戲了,不如我們下去吧?」

  「再等等。」哈利有些遲疑,「這是萊姆斯說的。」

  很多時候,就等於是「公主」說的。

  這幾年他也看出來一些門道:當年鄧布利多和斯內普怎麼壓榨麥格教授,這些年麥格教授、鄧布利多和斯內普就怎麼壓榨萊姆斯·盧平。

  聰明的孩子此時此刻應該盡量少出現在這幫恐怖的長者視線之內,但哈利沒辦法,他早就被抓上賊船了。

  「渴了……」金妮搖晃著他的手臂,真該讓她的粉絲來好好看一看,這位擅長靠著一頭撞翻裁判來抗議不公正判罰的霸道追球手,私底下有多麼可愛……不,還是算了,別看了,他一個人的。

  「想喝什麼?」哈利不由意動,也覺得有點兒渴。他們就住在樓下的萬豪酒店,以哈利刷掉的卡賬來看,年輕的波特夫婦連衛生間都應該配有全景觀落地玻璃窗。

  似乎……也沒必要非得在天台上耗?

  「能喝什麼,汽水唄!」金妮翻了個白眼,憋不住又要笑,「我說我要喝酒,你讓嗎?」

  「請您注意,太太。」哈利毫不客氣地說,「您剛剛提到了一個禁詞。」

  金妮仰頭大笑!

  所以當侍應生前來詢問要什麼酒水時,她毫不猶豫地說:「請給我們來一支唐培裡儂。」

  「不行!」哈利牙齒咬得咯咯響,引來侍應生奇怪的一瞥:都坐到這兒了,不會還心疼那點兒酒錢吧?以為這是哪裡,路邊賽百味?

  「那你要喝什麼酒,親愛的?」金妮故意問,心眼壞透了!

  「我,不,喝,酒。」哈利輕輕一拍桌子,「勞駕,請給我來一杯果汁——什麼果都行,要不夠補那支酒的差價,就多來一些我們打包帶走,省得你小瞧我。」

  金妮苦苦憋笑,臉蛋通紅,人都缺氧迷糊了——最後還是要了酒。

  「你還記得那支香檳是什麼味道嗎?就婚禮上那支。」金妮漫不經心地問,她貌似是出神地凝視著杯中淺金色的澄清液體,但那目光實則一直黏在哈利身上——透過水晶杯壁的折射。

  哈利整個人都快爆炸了。

  「你想說什麼呢,金妮?」他低聲下氣地問,想求求妻子收了神通吧,當著外國麻瓜不能給他留點兒臉嗎?

  「那打香檳是『公主』送你的結婚禮物。」金妮伸手進單肩包裡摸了摸,摸出一個精美的小藥瓶,一整塊紅寶石掏的,「這是她給我的。」

  哈利渾身一凜!警戒!一級警戒!

  他立即看向了酒杯,很好,滿滿的一口沒動,安全!

  「是我想的那樣嗎?」他謹慎地問。

  金妮笑得壞極了:「當然!」

  哈利嘆了口氣,金妮畢竟是個韋斯萊嘛!看看弗雷德和喬治!比爾和查理!還有羅恩那個悶騷——咳,如果她實在是想看他的笑話,他也不是不能同意……所以,這其實是個通知?關於一些特殊Play?非得在這裡、在床下、在大白天?

  年輕的波特夫婦婚禮當天,獨自前來觀禮的阿不思·鄧布利多帶來了「公主」的賀禮:一打自己家酒莊產的香檳。

  這禮物應景又體面,所有人都沒多想,除了西裡斯嘀咕了幾句之外。詹姆有些猶疑,因為鄧布利多沒喝。

  「鄧布利多教授還不該戒酒嗎?」莉莉不高興了。確實,以阿不思·鄧布利多的年紀,人類能從中獲得快樂的飲食,他最好統統都戒掉了。

  那沒事了,那喝吧,以現場格蘭芬多的濃度和大家一貫的作風,這一打酒還不夠分的呢!

  新郎與自己的新婚妻子甜蜜地碰了一杯,眼神黏得分都分不開,同樣甜蜜的酒液滑下喉嚨時他還在想:酒要是不夠,就讓羅恩去三把掃帚再買點。

  然後他就感覺哪裡不對了。

  某種衝動,或者說難以忍受的欲望,他感到身體裡的所有液體正在急劇被調動ヾ,猛衝向胸前那個除了金妮之外幾乎沒人碰過的部位!

  他簡直能感覺到那個部位在生長啊!

  哈利至今仍記得那一刻的驚恐(畢竟是上個月的事情),那些……液體衝向自由的瞬間,他甚至感到強烈的疼痛。禮袍很快被浸濕了,然後開始滴滴答答,最後他擁有了兩座私家噴泉。

  還好公開儀式已經結束了,還好這是只招待少數親友的after party。哈利望著房間裡此起彼伏的「噴泉」,甚至感覺不到憤怒——畢竟生氣也需要消耗能量,而他已經麻木了,枯萎了,被折騰得翻不起一星半點兒浪花了。

  女巫們抱在一起笑得天昏地暗直不起腰,阿利安娜身邊——好得很忒修斯果然又不在!鄧布利多還撐得住,他抖著胡子,慢悠悠掏出兩套相機——麻瓜的和魔法的。

  「蓋爾拜托我,她說她要畫下來。」他左右開弓,按快門的手指倒騰得飛快,「做成石膏雕塑,再捐給霍格沃茨。」

  「那我要一個小號的。」阿利安娜高興舉手。

  「忒修斯連做原材料的木頭都給你預備了好幾種。」

  還有沒有天理啊,啊?還有沒有正義可言啊?

  哈利絕望地看著父輩比完了誰噴得更高之後甚至在互相品評奶水的口感與質量,並為誰最好喝打了起來,赫敏變了個瓶子給羅恩接著(接來干什麼!),羅恩倆手捧著他的……接得還很仔細,雙胞胎把這玩意兒當成了武器到處呲人,珀西自閉了(被弟弟呲了好幾下甚至呲進了嘴裡),查理是個沾杯倒,人已經昏迷了,胸前只是一味噴湧,芙蓉手忙腳亂地拿外袍給比爾往回堵,比爾被她按得吱哇亂叫,唯一因不知情且幸存的男巫——幼小的泰迪·盧平在旁邊嚇得宛如故障的霓虹燈,五顏六色的頭發來回亂切。

  太壞了,真的,太壞了,哈利欲哭無淚。他注意到妻子已經好久沒說話了,一眼瞥過去,嗯,那興致盎然盯著他的眼神就和此時此刻一模一樣。

  哈利不想回憶當天晚上(以及後面很多個晚上)金妮對他做了、甚至試圖做什麼。也不是不好了啦,就是很難堪,他畢竟是個男巫來的。

  現在女巫圖窮匕見了,大庭廣眾——還好早上沒什麼人。

  「想什麼呢!」金妮托著下巴,雙眼發亮,「女巫用這個正對路,雖然對我來說還太早了——嚇唬嚇唬你而已,哈利,逗你玩真的很有意思!」

  哈利反應過來,羞憤不已。

  他婚禮那天男巫們固然出了大醜(雖然一部分人不認為那是在出醜),但也有兩位女巫陰差陽錯從中獲益——莉莉和芙蓉,她倆都在哺乳期,生活多多少少有些不便。

  哈利想起妹妹那張醜臉,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一個從未出現過的人,一條嶄新的生命,她存在的意義、她帶來的衝擊,遠比那位只在課堂上遙遙見過幾面的瓊安·麥金農更深刻。

  「嘿,嘿!」金妮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我理解你迫不及待,但現在還是白天,離日落還有將近十個小時呢!」

  「上一次這話還是我對你說的呢!」

  「所以我要報復回來。」

  年輕夫妻互相鬥了幾句嘴,便又安靜下來,雙雙望向窗外的天際線。英國巫師並不習慣都市生活,尤其是曼哈頓這樣的,都市中的都市,金妮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小情侶本就黏手,自打結婚,仿佛又擁有了某種法理依據似的,天天晚上都要鬧到後半夜,冷不丁一下子要早起,只好互相克制、互相支撐,什麼都沒敢干,早安吻都先記賬了,兩個人咬緊牙關、瞪大牛眼愣是爬了起來——結果呢,好像被鴿了?

  哈利忍不住懷疑萊姆斯·盧平來,他人品當然是沒話說的,但……萬一徹底被拐帶壞了呢?

  對於「公主」來說,他哈利·波特實在是一個完美的惡作劇對像,他身上buff疊滿了呀!哈利甚至都能想像到禁林深處,那邪惡的一家子是怎麼頭碰頭制定計劃的——奧利凡德女士要善良一點,她應該負責「說服」盧平吧。

  哈利出神地望向窗外,順著他的目光,一路向北,萬尺高空之上,正急速下降的飛機裡喧嘩四起。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尖叫,有人試圖留下生命最後的訊息、向家人傳達無望的愛意,也有人懷揣著最後一絲希望,將手悄悄伸進了登機箱。

  一支玻璃瓶悄無聲息地粉碎在靜音毯上。

  哈利忽然覺得渾身發癢!他癢得坐不住,癢得渾身顫抖,不得不站起來四處抖動身體,很快眼淚鼻涕也跟著下來了。他悲憤地望向妻子,本想控訴,卻發現金妮和他一樣狼狽。

  2001年9月11日上午8時許,紐約世貿中心萬豪酒店某酒吧的侍應生們眼睜睜地看著開業以來破天荒頭一遭早晨來喝酒的一對年輕夫妻,忽然像兩只活猴子一樣原地上躥下跳、抓耳撓腮起來。

  「不是弗雷德和喬治——他們給你准備了別的,這我知道——會不會是『瓶子』啊!」金妮大喊,「否則還會有什麼事,讓萊姆斯特意叮囑你『保持警惕、望向天空』呢?他總不能跑到美國來給你放煙花,大白天!」

  哈利渾身一激靈。

  他成年後就注冊了巫師救援聯盟,但說來慚愧,至今一單都沒搶到,去年倒是誤打誤撞現場救了個十字路口差點兒出車禍的。現在早就不是上個世紀那空難頻出的糟心年代了,以往就數飛機最令巫師們頭疼,少說一次也要出動二十位經驗豐富的成年會員,但現在呢,飛機被譽為「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卻不是「絕對安全的交通工具」。

  哈利掏了掏兜,他和金妮口袋裡的「瓶子」不知何時也已經同步碎掉了,藍紫色的粉末漂浮起來,凝聚成一條閃閃發光的色帶,徑直穿過玻璃,極速向某一個方向的高空延伸開去。

  「火弩箭火弩箭火弩箭……火弩箭飛來!!」

  「——火弩箭飛來!」

  與此同時,麻瓜那棟著名的五角星形建築前,忽然齊刷刷地憑空出現了一群奇形怪狀的男女。他們有的穿著某種官方制服,有的則看上去活像剛從加州的海灘上被薅過來。

  「我覺得不用這樣,麻瓜說他們會派戰鬥機攔截的。」

  「我都不知道美國分部這麼缺人,新人也能被派上這種大活兒!」

  「好了,都別吵吵了!」一位年長女巫正變出長袍來遮掩自己的比基尼,一轉眼發現天真懵懂的年輕男伴也傻傻跟著自己來了,不由嘴角抽搐,「那可是在天上!麻瓜戰鬥機能怎麼攔?是同歸於盡,還是干脆擊落?我兒子就是當兵的這我比你清楚!」

  「我們收到的指示是……」另一位女巫還穿著吊唁的黑袍,「這棟樓裡的麻瓜隨便他們去死,把劫機者從飛機上扔下去,剩下其他麻瓜要好好地救。」

  「可——可我們先去找的麻瓜啊,我們只能這麼做!這種大事難道不要——否則我們就這麼大剌剌地幻影顯形,現在主席女士已經被泄密警報氣暈過去了。」美國巫師支支吾吾。

  「她白說說而已。」年長女巫干笑,「不用理那個,到了不得不抉擇的時候,當然要優先保全平民——我們先去另一邊看看。」

  賓夕法尼亞州,尚克斯維爾,某處農田。

  「我覺得我們不能等了。如果所有的飛機都被期待著衝向重要建築唯獨這架例外,那麼機艙裡一定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情,我們早早過去,說不定會挽救一些英勇的生命。」

  「同意。」

  「我也沒意見。」

  「走!」

  一塊仿佛能覆蓋整片天空的火紅色幕布在雲間悍然張開那龐然大物般的身軀,巫師們牽著它的四只角,彼此相距甚遠,幾乎看不清同伴渺小的身影。奇異的是,這塊「布」並未造成很大的風阻,它柔軟地舒展著懷抱,風從中穿過,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喂,不試試我兒子發明的那個魔咒嗎?」

  「令郎不是位啞炮嗎?」

  「另一個!吉姆當然是個好孩子,那一個就是憑空扣到我頭上的黑鍋!」年長女巫騎在掃帚上,頂著高空的狂風大喊。

  「我們試過了!」不參與「執旗」的吊唁女巫吼得比她還大聲,「雲層之下飛得比較自在,雲層之上就不如還是騎掃帚了!」

  「聽上去不太實用啊!」

  「但我很喜歡——飛天掃帚騎一天下來渾身疼,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岡特女士!」紅旗那邊有人拼命揮著手,「我們准備好了!」

  「准備好了就出發!」

  「砰」的一聲,整齊劃一的炸響,半空中騎著掃帚、歸雁般忙忙碌碌的巫師和他們的巨幅旗幟消失了,下一刻,一幅火樣鮮艷、血般濃烈的赤紅幕布毫無預兆地遮住了雲端之上冒牌飛行員的視野。

  紅旗四角拉長、自動自發地向周圍延展,直至困住了整架急速下墜、搖搖晃晃的飛機,然後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靈巧地給包袱打了個結。

  飛天掃帚上的巫師們紛紛現身,齊刷刷舉起魔杖——閃光過後,飛機下墜的勢頭止住了。

  紅包袱活像個喜氣洋洋的大風箏,通過看不見的引線,輕盈地、遙遠地在奏凱而歸的巫師身後呼呼飄蕩。

  巫師們飛著飛著,漸漸也圍攏到一起,像一群寒風中茸毛瑟瑟的雛鳥——開玩笑,高空這麼冷,哪怕有魔法呢?

  「您回邁阿密嗎,梅洛普?」有人搭話。

  「先各處看看吧,誰讓這裡我年紀最大,在家裡又年紀最小呢!」

  「那麼去紐約,我知道中央公園有一家很好吃的餐廳!」吊唁女巫接口。

  「先去阿靈頓吧,紐約不著急,詹姆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倒是可以去看看,馬琳,我聽說你上學時暗戀過西裡斯不是?」

  「你都知道,那這就算明戀了!」馬琳·麥金農在風中大笑,「其實我們約會過的,就一次,當我想約第二次的時候西裡斯很詫異,雖然他不覺得我討厭或者乏味,但他不明白約來約去到底有什麼意義,還是和波特、盧平他們在一起更有趣。」

  梅洛普翻了個白眼。

  「他們來美國做什麼?」

  「哈利來度蜜月,昨天剛到,過兩天還要去優勝美地。我只知道詹姆和西裡斯來美國是憋著壞的,但亞瑟估計是真不放心了,赫敏本來就在紐約出長差,連參加婚禮都是請假抽空,羅恩更是三天兩頭往這跑,大概理由又是要赫敏簽字之類——總之,一個都沒落下,統統抓來給我干活!」

  「可……」馬琳沉默了一瞬,「波特家那個小的呢,誰來照顧?難道是莫麗——不、不會吧?不會又是阿利安娜吧?」

  「她已經認命了。」梅洛普唏噓。

  兩人都沒有落地,只是停在半空中注視著「大風箏」翩然而下,像雲海中翻騰的一朵紅色水母。當所有人確認無誤後,紅包消失了,露出裡面完好無損的波音飛機。

  「先恢復重量吧!」馬琳喊道,「剛才負責石化咒的人留下來和麻瓜收尾,其他人自己看著辦——那邊還有三架!」

  本土巫師與英國外援們遙遙比了個OK,開始著手穩定住在草地上滑來滑去、飄來飄去的麻瓜交通工具,另一撥人則飛快地將飛機上所有活物與死物的質量從1g恢復到了原有的水平。

  相比於賓夕法尼亞州的大勝,弗吉尼亞州的情況則糟糕得多。飛機被擊落了,殘骸掉落的位置有點兒寸——直接砸人麻瓜機密部門辦公樓裡了。

  「我們不敢不聽『公主』的囑咐。」負責人低眉順眼地賠小心,「但是也沒用混淆咒,更沒用奪魂咒——這幫麻瓜的心是真硬,我們幾乎什麼都沒做。」

  「人呢?乘客呢?」梅洛普吼。

  「這兒呢!」負責人懷裡小心翼翼地摟著一只巨大的玻璃收納罐,裡面盛了半罐大黃豆。

  「噢……」梅洛普一瞬間松弛下來,「壞蛋呢?」

  「也混在裡面。」負責人無奈地聳了聳肩膀,「我們當時可是在跟麻瓜導彈搶人!只來得及把所有哺乳動物先變形,然後就『豆子飛來』了。」

  「所以裡面可能有真的黃豆?」馬琳興致盎然地用指甲點了點外壁,回音叮咚,「我要是不小心把他們吃了,我的靈魂會完蛋嗎?」

  「不排除這種可能。」負責人十分謹慎。

  「做得好!」梅洛普拍拍他的肩膀,「關於你非要聽『公主』的話,我這次就不告訴阿不思了。」

  「鄧布利多教授不是已經事實隱退了嗎?」出發去紐約前,馬琳鬼鬼祟祟地湊上來。

  「有什麼辦法!」梅洛普正准備幻影移形,「你知道我為什麼堅持不找英國男巫嗎?因為他們被我傷了心、哭唧唧地喊『我要向鄧布利多教授尋求幫助』、『讓斯內普教授罵醒你吧你就知道我是個多麼值得珍惜的男巫了『的時候,我還是會害怕,怕得要死。」

  馬琳同情極了。「真有人這麼沒出息?」她問。

  「吉姆的爸爸咯!」梅洛普幻影移形消失了,原地只留下裊裊余音,「當然,我是說嫌疑比較大的那幾個。」

  2001年9月11日,美國,紐約,曼哈頓區,世貿中心大廈。

  雙子塔風姿依舊,挺立如昔。

  看起來兩架飛機都好好兒地攔下了,梅洛普和馬琳對視一眼,紛紛松了一口氣——然後立馬就覺得這口氣還是松得太早了。

  人怎麼能捅這麼大的簍子呢,啊?

  雖然世界巫師救援聯盟的緊急通報與增援申請一出,各國魔法部/魔法國會/魔法議會就多多少少有了一點心理准備:看起來《保密法》這次是非徹底打破不可了。

  他們與麻瓜之間那層彼此心知肚明、只能大略掩人耳目的遮羞布,也到了該扯下來的時候。

  但、但是……

  哈利·波特,她梅洛普·岡特傳說中的黑鍋哦不,傳說中的兒子的傳說中的宿敵。不愧是「宿敵」啊,不愧是自我標榜拯救了整個英國巫師界的人,他可太能了!ゝ

  波特夫婦分頭行動,直接跑到人家飛機舷窗旁,挑了個能幻影移形的好地方,掃帚一扔,人進去了!

  然後就是虐菜,乏味的、平平無奇的虐菜。制服了心懷不軌的劫機者,把原來的飛行員簡單一調理、拎起來往駕駛室裡左右一按——兩架飛機一先一後,當著整個曼哈頓區的面,來了個極限旱地拔蔥,擦著雙子塔的尖尖,怎麼飛來的就又怎麼走了,就近找機場迫降去了,沒了。

  刨除飛機內部,整場下來財產損失:火弩箭一對,大廈外立面被震碎的玻璃若干;人員傷亡:由於波特夫婦受到了空前絕後的火熱感謝,年輕的波特先生被數位體重超標的幸存者大力擁抱以致肋骨稍微有點骨裂,波特太太則遭受了不輕的心理創傷——被男男女女毫無邊界感的示愛告白了太多次,險些拔魔杖自衛。

  「所以你們就——干看著?」梅洛普簡直不可置信,「讓一對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度蜜月、今天也才第二天的新婚夫婦把這事兒給解決了?他倆加起來可都沒你大啊,亞瑟!你不是為了不放心金妮才悄悄跟來的嗎?」

  新婚夫婦的親爹*2、教父、兄弟(是同一個)、嫂子或者朋友(也是同一個)垂頭喪氣地站在她面前,被訓得抬不起頭。

  「那我們……也沒經手過空難。」

  「普通的飛機失事我都沒見過。」

  「我們還在想怎麼辦……方案提了七版,精簡到二選一了。」

  「我們以為哈利不會理睬萊姆斯的叮囑,畢竟他在假期裡……」

  「畢竟他對『公主』那套好像敬謝不敏……」

  馬琳在一旁偷著樂,這種事就是這樣,沒說的,她剛入行的時候也這樣。越是聰明、越是周全、想得越多,就越容易束手束腳,心思簡單純淨的人反而敢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上衝。那個韋斯萊家的小紅毛看上去倒是不應該……但估計他混在這伙人裡也沒什麼話語權。

  「波特夫婦呢?」梅洛普不客氣地問,他們背對著被無數麻瓜團團圍住的兩架飛機,各種應急車燈閃來閃去,喇叭嗷嗷尖叫,普通人到了這裡也得頭大如鬥,何況巫師呢?

  詹姆·波特一挺腰——陪綁挨訓的西裡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太習慣,我懂。」亞瑟同情地攬了攬他的肩膀,「這就是成長的陣痛吧,我懂。」

  「已經走了。」赫敏說,所以他們能不能也走呢?不用說也知道一定有許許多多需要她參與善後的問題在等著她,一想到這個,赫敏·格蘭傑—韋斯萊女士就覺得——

  精神煥發!

  「去哪兒了?」亞瑟大皺其眉,「巫師醫院?麻瓜醫院?肌肉拉傷是很嚴重的病嗎?」

  「去優勝美地了啊!」羅恩呆呆地望著老爸,「他們本來就是要去那裡的,不是嗎?之前我用魔法幫他們圈的地,得趕緊過去占上,否則被發現了怎麼辦?」

  「我想美國佬現在應該沒心情滿世界巡邏、抓哪個巫師又用魔法悄悄為自己不正當謀利。」詹姆衝著又閃又吵的大飛機和烏泱泱的麻瓜努了努嘴。

  「何況就衝我們哈利的貢獻,別說只是一個露營點位,麻瓜就是把整個公園都封給他我看也沒什麼不行的,高低咱們也混個爵爺,就叫『Lord Cutie-Pie『好了——」

  話沒說完,後腦勺上就挨了詹姆的巴掌:「這麼『布萊克』的話不許說!不許說!不許說!不許說!」

  「西裡斯你對教子的濾鏡比南極的雪還要深。」亞瑟幽幽地說。

  「是我太囂張了,忘了這裡還有一位岳父。」西裡斯低眉順眼,「詹姆學著點,你以後可一定要變本加厲。」

  「哈利留了話。」羅恩趕緊說,「他說他飛天掃帚的錢得有人賠。」

  「有錢人都這麼摳的嗎?詹姆你沒這毛病啊!」

  「你懂什麼,這是哈利少爺心疼我和他爺爺的勞動成果。」

  其實是哈利幫忙打理的小精靈自由擇業那一攤,目前還處在吞金無底洞的狀態,赫敏心虛地清了清嗓子。

  「我想魔法國會會願意賠的,就是最快最快……復活節吧?」她說。

  「沒事兒,讓馬爾福賠,西茜的人情他們還沒還呢!」西裡斯甩了甩手,「咱們去定制一對情侶的,掃帚尾和掃帚柄就用他倆頭發和眼睛的顏色,怎麼樣?」

  去年、或者說前年,最後的布萊克們久違地聚到了一起。新世紀鐘聲響起的那一刻,原本舉止如常的貝拉特裡克斯臉色急轉直下,21聲鐘聲還未消散,人已經毫無征兆地停止了心跳。

  床前的安多米達、納西莎、西裡斯和雷古勒斯面面相覷,最後約了個新年下午茶。

  「格蘭芬多的生活真是喧囂啊……」聽得梅洛普直嘆氣。

  當著這麼多麻瓜,他們也不好大咧咧地直接消失或者騰空起飛,只好先邁著兩只腳向外走,趁機尋找合適的地方幻影移形。

  「我早就想問了,梅洛普。」西裡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你從哪裡來啊?怎麼一大早就——」

  「你參加派對,難道會認認真真脫掉衣服衝個澡再睡覺?」梅洛普瞥了他一眼,「當然不是,對吧?」

  氣氛有些尷尬。

  雖然男巫女巫都成年了,但這裡畢竟事實上存在著兩代人。爸爸和兒子一起聽到這種話已經稍微有點……旁邊還站著個兒媳婦呢!

  「今天這事……」兒媳婦義不容辭,「要怎麼和魔法國會說啊?」

  飛機起飛前,他們就已經接到了來自倫敦——世界巫師救援聯盟總部所在地——的通知,或者說,公告。

  「那怎麼了?《修正案》規定了,麻瓜要先倒霉我們才能救,所以知道了……那就知道了唄!」梅洛普並不在意,她人生中最不缺的,除了美男就是大場面。

  「問題是怎麼知道的啊!」在場唯一正經人赫敏十分抓狂,「我們是不是在……在『假定嫌疑人』內部有間諜?這是不是意味著巫師又要干預麻瓜政局了?英國對中東多麼敏感——」

  「等等,什麼叫『又要』?赫敏你這是挖到美國同行的八卦了?」

  赫敏心累得直嘆氣,梅洛普抱了抱她。

  「因為斯內普教授是預言家啊!」亞瑟理所當然地說,「我早就說過了。」

  「蛤?」

  「韋斯萊家祖傳的,我太爺爺說的——他還活著呢,就是隱退了不太好找。」

  「不是,爸爸——」

  「就這麼決定了!」赫敏狠狠用拳頭砸了一把掌心,「回去我就寫信讓他們偽造斯內普教授是先知的記錄,必要時可以使用奪魂咒讓特裡勞妮相信斯內普教授和卡珊德拉有一定的血緣關系,比如私生子——他倆誰更老?」

  「這比鼻涕精【就是】預言家更瘋狂,收手吧,赫敏!」

  「我這是為了世界和平!」

  哎呦哎呦,格蘭芬多!梅洛普蕭瑟地嘆了氣,喧囂,實在是太喧囂了。

  2001年9月11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優勝美地國家公園。

  哈利·波特攀上一塊巨大的岩石,無言地俯視著靜謐廣闊的莽莽幽谷。

  「困了?」金妮拐了拐他,「不下去光顧著看什麼呢?」

  「你看這一棵棵樹,像不像一個個人?」哈利問。

  「你開玩笑的吧?」金妮大驚失色,反手抽出魔杖,哈利慢了半拍,她已經扔下去好幾個「還原咒」了。

  「公主」的事,哈利掐頭去尾地多多少少也告訴她一些,金妮小小地驚訝了一下,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不像哈利也不像赫敏。倒不是她不在乎,只是她擁有一種珍貴的品質,是哈利和赫敏都不具備的。

  順帶一提,羅恩到現在都不知道。

  「對,沒錯,我開玩笑的。」哈利笑著拉住她,「我只是在找下去的路。」

  「來路唄!」

  「那可不行!怎麼能走回頭路?」

  「可這是塊石頭誒。」金妮慈愛地看著他,「是缺氧了嗎寶貝?」

  哈利忽然握住她的手。他有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也不曉得該如何向妻子述說。

  離開這塊頑石,要走下去,卻不能向下走。

  那就向上走吧,飛!飛向天空!他和金妮恰好都很擅長這個!

  還挺浪漫的吧?哈利一步邁出、縱身躍下的時候心裡想著,比麻瓜的極限運動更刺激。

  靜謐廣闊的莽莽幽谷驀然劃過一聲年輕女人的尖叫:

  「我去你■■的哈利·波特!火弩箭被我們扔了啊——」

  「干!我忘了!啊啊啊啊啊啊——」

  進入21世紀後,哈利·波特就沒有再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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