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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王)流水十年間》作者:木阿卡【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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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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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9 22:08
標題:
《(網王)流水十年間》作者:木阿卡【完結+番外】
文案:
【慢熱/青春成長/久別重逢/後期超甜】
運動系小太陽x溫柔純情關西狼
從青澀到成熟,和忍足君的十年。
網球少女藤堂夕夏,活潑開朗,是說話不愛過腦的E人濃人一枚。
12歲,藤堂夕夏與迷路的忍足相逢在電車站,從此開始了三年的同班生活。
當濃人遇上淡人,不是把對方點燃,就是被對方逼瘋。
於是,開朗的她把他點燃了,不長嘴的他把她逼瘋了。
14歲,表露心跡的話語湮於雨中,那天無人為她駐足。她覺醒了,不就是由濃變淡嗎,誰怕誰?
22歲,藤堂夕夏與忍足再次相逢。某位濃人早已學會淡人的生存哲學,但某位淡人......
——咦?他怕不是愛上我了吧?
——呵,不會再上你的當。
——呵,這次比淡,還會輸給你嗎?
* 中學BE,重逢HE。酸澀拉扯,後期糖分超標
* 時間線從中學一年級開始
* 小太陽型剛強女主,網球比賽若干場
* 私設如山,ooc致歉
* 1v1,sc
/
22歲,機場。
十多個小時的航班下來,藤堂夕夏油頭垢面,神色憔悴。接機的人不見蹤影,她打著哈欠,四處張望。不曾想,一回頭便撞進了深潭似的目光中。
身量頎長的狼尾帥哥朝她走來。她微微一怔。
不是吧,不是她認得的那個人吧?
她簡直想掏出手機,搜索攻略。
——素顏碰到初戀男神怎麼辦?
——在線等,急!
那人走至她面前站定。曾經熟悉的磁性嗓音,如今聽來更為低沉。她的心髒輕顫。
「夕夏,歡迎回來。」
他說。
/
問:覺得藤堂夕夏是什麼樣的人?
向日:男人。
(夕夏:找死?)
忍足:讓人頭疼的輕浮女。
(夕夏:皮癢?忍足:有點。)
跡部:野馬一樣的女人。
(夕夏:好的老板。)
日吉:抗擊打能力很不錯。
(夕夏:謝謝誇獎。)
宍戶:為吃不顧一切的人。
(夕夏:))
瀧:球速和跑速都超絕,為她測速是我的樂趣。
(夕夏:世界上最好的瀧。忍足:?)
鳳:是很熱情的學姐,遇到尷尬情況也處理得很棒。
(夕夏:感動,可以抱抱大狗嗎?忍足:不可以。)
內容標簽: 網王 花季雨季 因緣邂逅 正劇 暗戀 HE
其它:BG,慢熱,久別重逢,酸澀拉扯
一句話簡介:和忍足君的十年
立意:好好做自己
原創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5-4-19 22:10
第01章
「完蛋!!!」
盯著手機上晚到離譜的時間,藤堂夕夏從床上一躍而起,趕緊打電話向母親大人求助。當然是沒躲過一通數落,但好歹能在老師那裡過關了。
今天是冰帝學園中等部的開學第一天。
藤堂夕夏是家中獨女,從小在東京近郊的祖屋長大。不久前,她隨父母搬至東京中環的住宅。據說是為了她以後升學更方便。她自己倒是覺得無所謂。老家不是挺好的?人少又清淨,沒事還能去河邊玩玩泥巴。然而,她每次都只能在爸爸媽媽的火熱注視下自動消聲。
兩年前,她的父親藤堂秀鳴突然迎來事業的高峰。夫妻倆一改之前的散養政策,開始對她的學業作出要求,死活逼著她考上了冰帝中等部。
東京挺好的,但她懷念以前可以走路上學的時光。
結束與母親的通話,藤堂夕夏暈乎乎的腦袋總算清醒過來。時間已經不早了,本著破罐破摔的原則,她決定先好好吃頓飯。
叮的一聲,表面被烤得金黃的吐司彈起,她一絲不苟地往上抹上一層黃油。溫好一杯草莓牛奶,再組裝好一個簡易三明治,她坐在餐桌前咬下今天的第一口食物。鮮嫩的雞肉,清涼酸甜的西紅柿,伴著酥脆奶香在舌尖共舞。
充電完畢,她覺得自己可以面對東京的蜘蛛網交通了。
/
第四次找錯站台的忍足侑士靠在電車站的牆邊扶額。
東京軌道的復雜性遠遠超出他的預想。他原本以為,坐錯方向的話,只需要在下一站下車,換方向再坐回去就好了。但是誰能告訴他,為什麼看上去是原路返回的電車,卻把他帶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地圖已經翻爛,別說去學校了,回家的路能不能找到都成問題。
此時早已過了高峰期,車站裡的人群漸疏,一股無力感湧上他的心頭。
「誒?你也是冰帝的嗎?」
清脆明亮的女聲響起,他緩緩抬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秀氣的黑色樂福鞋,接著是小巧纖細的腳踝,白皙筆直、線條流暢的雙腿,還有冰帝的駝色校服。他的視線與她相撞,他的心咯噔一下。
哈?平頭?
女生...剪平頭嗎?
察覺到男生的視線,藤堂夕夏不自覺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
「啊,果然有點奇怪吧。沒想到中學就強制穿校服了。不然我平時都穿褲裝的。」
真的難受啊,裙子超不方便的!這還怎麼上樹,怎麼撒丫子奔跑?
「啊,抱歉,那也不至於的。」他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失禮,趕緊收回目光,「你好,我是忍足侑士,冰帝中等部一年級新生。」
眼前的男生留著狼尾風格的中長發,薄唇微揚,說著一口獨具特色的關西腔,肩上背了一個網球包。
她回以一笑。
「你好,我是藤堂夕夏,也是一年級新生。你打網球?」
「嗯。今天准備去球場看看。」
「好巧!我也是。不過今天沒帶球拍。話說,這麼晚了,忍足桑怎麼還在這?」
注意到他手上拿著的地圖已經是揉皺的狀態,她恍然大悟:「啊,是迷路了嗎?東京的交通可不是一般的復雜。」
「被你猜中了。東京真是一點都不好玩。」
他無奈一笑。
想起自己兩個月前剛搬來時的狀況,她不禁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感嘆。
「走吧,我帶你去。」
她大手一揮,示意忍足跟上。
幸運的是,此時的電車上已經有了很多空位。
「藤堂桑,你呢?怎麼還在這?」
在電車上坐定,忍足問出自己的疑惑。
「哦,我睡過頭了。」
下意識地接了話後,她神色一頓,又補了一句:「但是老師知道的理由是我上午去了醫院,忍足桑可別給我說漏了。」
他低聲笑了笑。
這位平頭小姐好像過分坦誠了。
「你笑什麼呀!」
藤堂夕夏皺眉看向他,一時忘了使用敬語。
他立馬收斂笑容,正色道:「抱歉,我不會告訴老師的。」
電車穩穩地前進,窗外是萬裡晴空,時不時有樓宇的陰影掠過車間。身旁的男生膚色略深,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他有細碎的蒼藍色劉海,還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鏡片之後,她瞥見少年眼中的一隅笑意。
好像被嘲笑了,她有點不開心。但是看在他長得好看的份上,她原諒他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天。此時距離目的地還有一段時間,藤堂夕夏閑不下來,於是掏出了自己的隨聲聽。
「要聽嗎?」
她朝忍足遞去了一只耳機。
忍足猶豫了一瞬,抬頭看到那雙笑眼,還是伸手接過。
耳機裡傳來的是華麗宏大的歌劇般抒情,以及極具個人特色的高跨度嗓音。
「皇後樂隊?」
「嗯!沒有什麼是FreddieMercury不能治愈的!」
藤堂夕夏一秒切換到對偶像的崇拜狀態。第一天上學就遲到,以及被媽媽臭罵什麼的,完全不是問題!
忍足莞爾。
接下來的一首他不太熟悉。輕快的節奏仿佛伴著微涼的海風,復古的唱腔呈現出黑白電影的質感,音樂愜意灑脫,如同一場即興踢踏舞。
他一向不怎麼聽搖滾,但這首歌卻意外地讓他原本郁悶的心情漸漸平靜,甚至有了些許輕快。
「這首是?」
「SeasideRendezvous。怎麼樣,很不錯吧。這可是我專門做的好心情歌單哦。」
超喜歡的歌被點名,藤堂夕夏快樂轉身。
眼前的少女眉梢唇角跳躍,一雙干淨的杏眼裡閃著明亮的光芒,仿佛在向他展示珍藏已久的寶藏。
他突然覺得,她那利落的平頭,竟也不是那麼礙眼了。
/
冰帝的校園很大,建築高大挺拔,整齊排列。精心打理的樹木和花圃錯落其間,增添了幾分靜謐的氛圍。
抵達學校後,藤堂夕夏和忍足告別,先去老師那裡報到,然後去了她所在的1年E班。在那裡,她遇見了同樣打算去女子網球部遞交申請的女生,天野梨乃。兩人一拍即合,一起向網球場走去,路上交換了不少彼此的信息。藤堂夕夏從天野梨乃那裡聽說了許多她錯過的八卦——什麼食堂游泳池多媒體室全部翻新啦,狂妄的新生代表大放厥詞啦。
網球場外,人群熙熙攘攘,女生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藤堂夕夏有些好奇,拉著同伴擠了過去。只見,網球場中央站著一個紫灰色頭發的少年,他正緩緩抬起手臂,直指天空。一個響指後,女生們的尖叫再次爆發,熱烈的聲浪快要穿破她的耳膜。
天野梨乃興奮扯了扯她的衣袖,說:「就是他,今天上台演講的新生代表。聽說翻新的設備全是他家捐的。」
這麼臭屁嗎?藤堂夕夏在心中腹誹。
隨後,她看向球場的另一端。一個蒼藍發色的少年正慢悠悠地解著領帶,場邊有沸騰的熱情,他帶著一絲茫然的神色環視四周。
——好家伙,這不是忍足嗎!
耳邊充斥著「跡部大人加油」之類的叫喊聲,聽得她腦子嗡嗡作響。沒多想,她大步流星地穿過人群,走向看台的前排,微微探身越過圍欄,模仿剛剛聽到的打氣聲,朝著場內大喊。
「忍足大人,加油!——」
此時,先前為跡部加油的聲浪將將平息,藤堂夕夏中氣十足的聲音劃過長空。
忍足訝異地回頭。
黑發少女向他揮舞手臂,笑容明媚,白皙的臉龐熠熠生輝。
陽光下,她是燃燒般綻放的向日葵。
第02章
有了第一天睡過頭的教訓,開學第二天藤堂夕夏嚴陣以待,早早抵達了教室。不過吃一塹長一智的不只她一個。
「誒?忍足桑,你也是E班的?」
「不是『忍足大人』了嗎?」
少年的聲線慵懶,卻又一臉一本正經。藤堂夕夏一度懷疑自己幻聽了,直到她看到他眼裡閃過的那抹促狹......
她堪堪抑制住了翻白眼的衝動。
「昨天我看沒人給你加油才去給你撐場子的。請不要得寸進尺!」
「抱歉抱歉,昨天確實是驚訝到了。」
忍足勾著嘴角,邊說邊走到寫著自己名字的座位旁,拉開椅子坐下。
「那你昨天的比賽怎麼樣啊?」
她當時趕著去遞入部申請,所以喊了一聲加油就走了。
「6-4輸了。」
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沮喪之意。
「你竟然輸了。看來那位跡部同學雖然臭屁,但還是有兩把刷子啊!」
「是啊。而且,全場唯一給我加油的人,比賽沒看就走了。藤堂桑,你說我能不輸嗎?」
藤堂夕夏白淨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赧色,忍足的嘴角輕輕一彎。
她暗暗腹誹,嘴上說著抱歉,但沒覺得你真的抱歉。
沒過多久,班上的同學陸續抵達。此時,忍足優越的外貌吸引了不少女生,想和女生搭訕的男生們也紛紛靠近。因為個子高的緣故,藤堂夕夏和忍足的座位都在後排,彼此之間只隔了一條過道。眼見著越來越多的人擠過來,她趕緊去找坐在前排的天野梨乃聊天,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藤堂夕夏和天野梨乃昨天一起加入了女子網球部。天野梨乃想起遞交入部申請的情形還心有余悸。
昨天她們抵達女網部時,部長清水純子正在衝眾人發火。全場寂靜無聲,而藤堂夕夏扯著嗓子就問,請問現在還能交入部申請嗎?她一下子沒攔住,生生陪著藤堂夕夏挨了清水部長一記眼刀。好在,清水部長只是讓她們加入列隊的人群。但部長隨後的一番話如一道晴天霹靂,劈得她外焦裡嫩。
女子網球部將進行為期一個月的特訓,訓練結束後會進行測試。如果在特訓中堅持不住或測試未通過,都會被退部。
天野梨乃欲哭無淚,也有點想打退堂鼓。她只是一個對網球感興趣的萌新,想要發展一下自己的運動潛能,無意成為網球健將,也無意成為肌肉女啊!
女子網球部內。
「一年生,不要偷懶!」清水部長洪亮的咆哮再次回蕩在女子網球部的場地中。
清水純子,女子網球部的次期部長,是一位雷厲風行的紅發女子。因為三年級的學姐們不再參加訓練,清水純子負責處理所有部長事務。雖然只是二年生,但她的身高已達一米七,肌肉線條勻稱結實。再加上她天生嗓門大,言辭簡單粗暴,與她對線常常給人極重的壓迫感。
往年加入女網部的人不多,但今年開學不到幾天,申請人數就翻了三倍。一開始,清水純子是開心的,畢竟申請人數越多,有好苗子的概率就越大。冰帝的女網部一向不強,在關東大賽中都撐不了幾輪。不過,清水純子相信,這一切會在她成為部長後改變。因為她的志向,就是帶領女網部打進全國大賽。
看著源源不斷的入部申請,清水純子的心中一度燃起熊熊烈火。一個又一個的少女,她們是初升的太陽,是冰帝女網未來的希望!
然而——
初升的太陽們決定逃掉訓練去看跡部君打球。
未來的希望們纏著她問是不是能和男網部合宿訓練。
......
......
......
清水純子的小宇宙爆發了。
——練。你們給我往死裡練。
——練不了就給我滾蛋。
「清水部長,我覺得我們的訓練方案有問題。」
少女的聲音如泉水叮咚,干脆而堅定。
清水純子看向眼前的兩個女孩。平頭少女正定定地看著她,眉頭微蹙,似乎有些不滿。她正攙扶著另一個女孩。被攙扶著的淺栗發色少女輕扯著平頭少女的衣角,神色為難。
「哦?怎麼?堅持不下去了?」清水純子挑眉,「歡迎隨時退部。」
一瞬間,藤堂夕夏感受到清水純子釋放的威壓,但有些事不吐不快。
「清水部長,您布置的訓練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問題,但我打網球3年多了,除了打網球外也有其他的運動習慣。可是梨乃,以及其他一些部員,她們從來沒有打網球的經驗,也沒有長期的運動習慣。您制定的訓練計劃,我覺得她們會吃不消。」
藤堂夕夏小時候活潑好動,曾經還干出過跟男生打架的事。雖說事出有因,但為了避免她以後誤入歧途,她的家人早早開始培養她對各種運動的興趣。後來,她展現出網球方面的天賦,她自己也對網球非常感興趣,網球訓練從此被納入她的日程事項中。
剛加入網球部時,她以為新生們和她的情況差不多,直到她看到天野梨乃每天在痛苦中遨游,在腰酸背痛中咬牙堅持。而今天,天野梨乃更是一不小心練到腳抽筋。
藤堂夕夏一字一頓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周圍不時投來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
「清水部長,梨乃剛剛腳抽筋了,這是運動過量導致的。這幾天也有很多新生退部。部長,請您重新考量訓練計劃。」
清水純子打量著藤堂夕夏。練到這個時候,一年級的新生們大部分都累得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但眼前的平頭少女除了面上微紅,其他看不出大礙。
「我要是說不呢?」
清水純子揚唇一笑,目光凜冽。
沒有停頓,鏗鏘的聲音落地:「那我覺得這網球部也沒什麼好待得。」
「夕夏!」
天野梨乃瞪大雙眼看向藤堂夕夏。
藤堂夕夏無視掉天野梨乃的阻攔,以及清水純子越來越黑的臉色。
「我喜歡打網球,也希望更多人愛上網球。但是清水部長您的做法是揠苗助長,會給初學者留下痛苦的回憶。或許原本,冰帝網球部就不歡迎初學者。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不是我想加入的網球部。」
周圍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藤堂夕夏和清水純子的目光在空中交彙,霎時似有火光閃過。兩人不閃不躲,不避不讓。
「純子你這樣會嚇跑可愛的學妹哦。」
溫柔的女聲響起,緊繃的氛圍一瞬消彌。
「小松副部長好。」
來人是女網次期副部長小松奈苗,眾人齊聲向她打招呼。
「奈苗,你來的正好。今年可是來了一位能說會道的新生啊。」
清水純子剛剛的陰沉表情一掃而光。小松奈苗笑眯眯地走過來,站到她的身側。
藤堂夕夏有些詫異地欣賞著清水部長的變臉技術。畢竟,剛剛那氛圍,她幾乎准備鞠個躬就退部了。
「那你說吧,覺得怎麼改才合理?」
清水純子說道。
藤堂夕夏的腦子有點懵,清水純子又催促了一下,她才開始慢慢解釋自己的想法。
「我認為可以為新入部的成員做一次水平摸底。根據有無運動經驗,制定不同的訓練計劃。入部測試時,也可以根據個人水平制定不同的標准。我理解清水部長不希望大家因為不相關的原因加入網球部,但我覺得,肯定有人是真的對網球感興趣才加入的。再說,如果有些人一開始對網球本身不感興趣,但是練著練著,發現網球很有意思,並願意努力練習,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藤堂夕夏一口氣把想說的話說完,胸口淤積的氣悶漸漸消散。
清水純子注視著藤堂夕夏,空氣再一次隨之凝結。片刻後,她朗聲大笑:「就按你說的這麼辦。訓練結束後來找我。我們對一下細節。」
事情的發展超出預期,藤堂夕夏微微一怔,轉頭看向天野梨乃。兩人對視數秒,嘴角開始抑不住地上揚,胸腔微顫。等正副部長走遠後,她們大笑出聲。
「夕夏,你怎麼回事啊?」
天野梨乃按住自己發顫的心髒。
「抱歉梨乃,我腦子還沒轉過來,話就已經說完了。」
藤堂夕夏朝她吐了吐舌頭。
天野梨乃撲進藤堂夕夏的懷裡,給了她一個熊抱。
第03章
學期伊始,一年新生們趁著課間,熱絡地結識著新朋友。走廊上人來人往,一片熱鬧蓬勃的景像。無人注意,一位紫羅蘭發色的纖細少女被強拉進走廊盡頭的女廁。
「上杉凜,不要以為你家和跡部家是世交,就對跡部大人產生什麼非分之想。」
氣勢洶洶的女聲響起,正准備推門離開廁所隔間的藤堂夕夏愕然。
她認識上杉凜。她們同在網球部,因為上杉凜長得非常好看,盡管她們沒說過幾句話,藤堂夕夏還是對她印像深刻。
此時,外面的氣氛好像有點緊張,但也可能只是熟人吵架?藤堂夕夏進退維谷,決定暫時按兵不動。
「鈴木香裡,你不要胡說八道。」
上杉凜的聲音細細柔柔,尾音微顫,在氣勢上輸了對面的一大截。
果然,她話音剛落,對方就得寸進尺,一把抓過了她的手腕。用力之大,讓上杉凜痛呼出聲。
鈴木香裡俯身到她耳邊。
「我胡說八道?上杉凜,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上杉凜用力想要掙脫,或許是力道不敵,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而混亂。
砰——
藤堂夕夏推開了門。
「在廁所霸凌同學?」
她走到水池邊洗了手,而後站到了上杉凜的旁邊。
因為藤堂夕夏的靠近,鈴木香裡放開了上杉凜。上杉凜吃痛地撫住手腕。藤堂夕夏瞥了一眼,那只皓白的手腕染上了刺目的紅痕。
「霸凌?」鈴木香裡嗤笑一聲,「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霸凌她了?我們不是在正常說話嗎?」
「正常說話需要勒紅別人的手腕嗎?」
「呵。既然你這麼說了——」
鈴木香裡將句子的尾音拉長,仿佛在賣什麼關子。只見,她迅速拿起水池旁的水桶,藤堂夕夏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地護在了上杉凜的前面。
「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是真的霸凌。」
隨著鈴木香裡尖利的聲音落地,一整盆髒水當頭澆下,藤堂夕夏從頭到腳濕透了。
窒息感大約持續了3秒。腦子裡劃過了許多片段,莫名刺痛的頭皮,忽遠忽近的憤怒叫囂和嘶嘶譏笑。一件件仿佛夾在幾片玻璃中間,恍惚飄渺,讓人疑惑它們是否真的存在。
鈴木香裡還在一旁喋喋不休,聽那語氣好像是在作什麼宣言。
一根弦,在藤堂夕夏的腦子裡崩斷了。
她靜靜地走到水池旁,按下塞子打開水龍頭。鈴木香裡發出不屑的笑聲。水流不住地落下,很快就注滿了水池。藤堂夕夏斜睨她一眼。似是察覺到什麼古怪,後者漸漸止住話頭。
沉默片刻,藤堂夕夏一把抓住鈴木香裡的頭發,她躲閃不及,被按進水池。鈴木香裡劇烈地掙扎,指甲在藤堂夕夏的手臂上留下了猙獰的印記,但她恍若未察。鈴木香裡嗆了幾口水後,上杉凜終於反應過來,上來拉開藤堂夕夏。她沒有反抗,一拉就松手了。
鈴木香裡臉色煞白,癱坐到地上,滿臉驚異地喘著粗氣。
「你......你這個......瘋子。」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不復先前的威風。
「瘋子?你用髒水給我洗了個澡,我用自來水給你洗了個頭。不覺得自己賺到了嗎?」
鈴木香裡罵罵咧咧了幾句,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連滾帶爬地出了廁所。
上課鈴聲早就響過了。鈴木香裡走後,整個空間安靜下來。藤堂夕夏的腦子驀地空白,只是靜靜地看著上杉凜。
「藤堂同學......」上杉凜的眼瞼微顫,怯怯地開口,頓了一下,接著說,「藤堂同學,謝謝你幫我。但是抱歉......以後......以後......請不用管我。我先陪你去更衣室吧。」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細若蚊吟。
藤堂夕夏看著眼前精致如瓷娃娃的少女,一股復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大概是因為她剛剛也經歷了一場不尋常的「大戰」,情緒尚未平復。上杉凜的話像一根細針,輕輕撞了她一下,說不上有多疼,卻引發了一陣密密麻麻的刺癢,讓人難受。
「既然讓我不用管你,那你也不用管我。」
藤堂夕夏拒絕了上杉凜的陪同,大步離開女廁,獨自前往更衣室,處理自己的一身狼狽。
簡單地衝洗了頭發,又換上了干爽的運動服後,藤堂夕夏爬上了校園角落裡那棵她覬覦已久的銀杏樹。
這棵銀杏樹看上去年份古老,粗壯的主干大概要三四個人才能合抱。分出的側枝向四周肆意發散,遠看像是盡情綻放的花朵,在澄淨藍天下,美得像一幅油畫。
她眺望著遠方。比起開學第一天的場景,校園裡的樹木花草又被重新整理過,長椅被翻新修,紅如雲霞的玫瑰開遍了整個校園。
此時,她的頭發已經干透,手臂後知後覺地傳來細密的疼痛感。她的思緒不自覺地飄回剛剛發生的一切。心裡悶悶的,腦子裡似有一大團紛雜的羊毛線,她想理出個頭緒卻不知從哪下手。
「唔......」
樹下的橘發少年悠悠醒轉。
「你醒了?」
藤堂夕夏望向他。
不久前,她來到銀杏樹旁,發現這裡已經有人了。一個橘發少年穿著短袖短褲,躺在樹下睡得正熟。怕他著涼,她脫下了自己的運動外套,輕手輕腳地給他蓋上。
芥川慈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微風拂過臉頰,身上溫暖愜意,還有草莓香氣縈繞鼻尖。這一覺他睡得很舒服,所以睡得格外久。他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才緩緩朝聲源處看去。
有一人坐在銀杏樹粗壯的樹枝上,背靠樹干,一只腳弓起踩著樹枝,一只腳自然垂下。斑駁樹影下,那人周身似有朦朧光暈。他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知道他有一頭齊整的黑發和一雙靈動明亮的眼眸。
藤堂夕夏從樹枝上跳下來,走到少年身邊拿回自己的外套。
「下次記得帶件衣服,不然會著涼哦。那麼,我先走了。」
她這麼囑咐著,揮手和他說了再見。
芥川又揉了揉眼睛,那人出現的樹枝上已空無一人。涼風吹過,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一下睡意全無。他猛地跳起,環顧四周,驚聲大喊。
「誒?!!!我好像看到木靈了!」
/
逃了差不多兩節課,藤堂夕夏認命的在老師辦公室接受班主任的暴風咆哮。
恰好今天沒有部活,熬完最後一堂課,藤堂夕夏拖著步子走到鞋櫃准備回家。她的腦袋放空,身體被潛意識全權接管。開櫃門,拿鞋子,穿鞋......
「啊......」
腳部突然傳來鑽心的刺痛,她驚呼出聲。腳步失措,她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後倒去。
完蛋。
失重感中,心髒像被一股激流擊中。她閉上眼睛,等待新的疼痛到來。
「喂!唔......」
有一聲悶響傳來,而她跌入了一個柔軟卻堅實的懷抱。如雨後草地般的清爽香氣從後方將她包圍。她下意識地抬頭向上看。蒼藍色的碎發垂落著,他的視線透過鏡片直直地投進她的眼裡。陰影之下,他的眸子裡仿佛棲著暮色的湖泊。
是忍足。
兩人的距離過近,對視的瞬間,有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龐。愣了半秒,藤堂夕夏慌亂地想要起身。不料用力過猛,砰的一聲撞到了他的額頭。兩人齊齊痛呼出聲。
「額......忍足桑......抱,抱歉!」藤堂夕夏就勢翻滾到了地上,四肢著地。她一手撐著地,一手扶著剛剛遭受重擊的額頭,艱難出聲。
一旁的忍足也是類似的境地,背靠著鞋櫃,一只手捂住被襲擊的額頭,另一只手扶正被撞歪的眼鏡。眼鏡沒被撞碎算他命大。
先緩過來的是忍足。
當時,他剛到鞋櫃處,就聽到了她的尖叫。他定睛一看,只見她正向後仰倒。發達的運動神經讓他順利接住了她,盡管他自己的後背因此撞上了鞋櫃。
「怎麼回事?」他一邊問著她,一邊從地上拿起她剛剛准備穿上的鞋子。往裡一看,裡面竟有一個帶血的圖釘。
他訝異地看向藤堂夕夏。
「你這是,和人結仇了?」
說完,他又檢查一下另一只鞋子,將找到的圖釘一一裝進口袋。
疼痛剛剛緩解,但心累的感覺在無限擴散。藤堂夕夏決定放棄抵抗,干脆仰躺到了地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自我催眠的模樣。
「希望我睜眼的時候,已經回到了我的床上。」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可惜,當她再睜眼的時候,看到的不是她臥室裡的吊燈,而是忍足滿臉無語的臉。
他向她伸出了手。
「起來吧,先帶你去保健室。」
她坐起身,打量著眼前的手。他的指甲修剪得圓短干淨,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她把手搭了上去,指尖劃過他手上的薄繭,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將手收緊,一把將她拽了起來。
兩人走上前往保健室的路。
忍足緩步走著,時不時回頭打量在後面安靜跟著的藤堂夕夏。
實際上,除了開學的前兩天,他們沒怎麼說過話。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偶爾撞見時,她會元氣十足地喊「忍足桑」,然後他頷首回應。
或許是剛開學的新鮮感,每個課間總是有很多人圍過來找他聊天。而她大約是閑吵,每次都趕在這種情況發生前就跑去了前排。她的臉上好像永遠掛著笑容,偶爾動作誇張地耍寶,引起前排的陣陣笑聲。
但是,今天有些不同。
她翹課了,還可疑地穿著運動服出現。
不一會兒,他們到達保健室。
「啊,老師好像不在。沒事,我自己處理一下就行。謝謝你送我來,忍足桑。耽誤你挺久的,你快回家吧。」
藤堂夕夏盡量讓語氣輕快一些,一瘸一拐地走向藥櫃。
忍足並沒有急著離開,只是倚在一旁靜靜看著。看到她手腳笨拙地准備將酒精塗到腳上的傷口時,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是笨蛋嗎?」
他用的是Aho而不是Baka。藤堂夕夏難以置信的抬頭,臉漲得通紅。
「A...Aho?你會不會太過分?!」
忍足看到那雙圓圓的杏眼裡閃著憤怒的光,一聲質問中氣十足,一掃剛剛的懨色。他不自覺笑出聲。
「藤堂桑忘了嗎?我是大阪人哦。用Aho很克制了。」
藤堂夕夏坐在藥櫃旁的椅子上,正想說一句「原來如此」,卻忽然感覺有哪裡不對。
「就算是這樣......我怎麼是笨蛋了!」
忍足沒有回答。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她跟前,將書包放下,拿走她手裡的酒精和棉棒,到藥櫃裡找到碘伏,在水池邊清洗雙手,又回到她身前蹲下。
忍足握住她腳踝的瞬間,她驚得下意識地想把腳往回縮。
然而,少年驟然收緊手掌,她一時動彈不得。
「別動。」
藤堂夕夏第一次發現,忍足的聲音比別的男生要更低一些,總是莫名拉長的尾音像帶著勾子,引得人一陣心率不齊。
她自認一身反骨,但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別無他法,只得尷尬地別過頭,在心裡默默吐槽——誰家好人一上來就看人腳底板啊?!
「傷口沒有很深,可以不用打破傷風。」
結束觀診,忍足取來清水為她清理傷口後,用棉棒蘸取碘伏輕輕上藥。
藤堂夕夏俯視著忍足,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長長的睫毛。柔和的陽光透過窗子灑下,在他臉上留下羽扇般的影子。
「你看上去很專業的樣子。」
她說。
「是嗎?大概因為家裡都是醫生吧。」
他的聲音平靜*,仿佛聽慣了這種評價。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藤堂夕夏脫下身上的外套。注意到她的動作,忍足疑惑地抬頭。
「既然你這麼專業,要不,這兒也處理一下?」
入目的是少女白皙的手臂,以及橫亙其上,略顯猙獰的數條劃痕。看上去是新傷,因為沒有及時處理的緣故,已經有些紅腫。
忍足再次看向她的眼神帶了一絲慍色,她忍不住往後縮了一下,避開他的眼睛。
果然,醫生都很嚇人。
「你怎麼回事?被人欺負了?」
藤堂夕夏趕緊搖頭。忍足盯著她的臉細細打量,像是要從中找出什麼破綻。但看她的樣子,確實不像在撒謊。
他斟酌著開口,又問,「那是,和別人打架了?」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總不能告訴他,這是她把別人按到水池裡的時候弄的吧?
看著眼前緊咬下唇,眼神閃躲,大有打死不張嘴之意的少女,忍足輕嘆一口氣。眼看問不出更多內容,他只好取了新的棉棒繼續處理傷口。
半晌,手上的傷也處理好了。忍足把手撐在膝蓋上,抬頭問:「還有嗎?」
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有些呆愣地看著他,而後又木然地搖了搖頭。
忍足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自己微麻的雙腿,唇角漾起一絲清淺的笑。
「真沒想到啊,我的同班同學竟然是不良。」
第04章
忍足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自己微麻的雙腿,唇角漾起一絲清淺的笑。
「真沒想到啊,我的同班同學竟然是不良。」
藤堂夕夏瞳孔地震。
「你這家伙說誰是不良啊!」
如果不是顧及腳傷,她應該會蹦起來反駁。
眼前的人一副「你覺得呢」的表情看著她。想想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她無言以對。好在,對方沒有執著於這個話題。
「走嗎?」
忍足擦拭著剛剛洗淨的手,問道。
藤堂夕夏穿好襪子,站起身。
「你回家嗎?」
忍足拿起書包。
「打算去沙龍看書。」
「在沙龍看書嗎?我以為一般是去那裡參加交流會之類的。」
「說的也是。」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沒有理會他避重就輕的回復,藤堂夕夏拿起自己的書包,順口一問。
來保健室晃蕩一圈,她的心情沒有那麼糟糕了,腳傷被處理過後也不那麼痛了。反正回家也是她一個人,不如去點平時沒有去過的地方。應該會很有趣吧!
忍足側身回頭,看到她又掛上了平時的笑容。他頓了頓,應了一聲,默許了她的跟隨。
圖書館二樓的沙龍中。
「誒?!忍足桑,你看純愛小說啊!看不出來啊,原來你是這樣的忍足桑。」
藤堂夕夏坐在忍足對面的沙發上,看著他從背包裡拿出那本封面夢幻的小說,忍不住一驚一乍。
「哦?藤堂桑以為我是什麼樣的?」
他好整以暇地反問。
藤堂夕夏回憶了一下兩人不多的交集,脫口而出:「是很聰明的類型?」
他懟人的功力很強,所以他腦子應該挺好的吧。但是看他搞不懂東京交通的樣子,也許他也沒那麼聰明?不過藤堂夕夏很機靈地沒有把後半句說出口。
「所以,藤堂桑覺得聰明人不會看純愛小說?」
「那倒也不是,就是感覺哪裡怪怪的。」
藤堂夕夏撓了撓腦袋。
「原來藤堂桑的刻板印像這麼嚴重。」
「啊,沒有沒有沒有。」
她拼命搖手,總感覺往這個方向繼續聊下去,她又會被懟。而且繞來繞去的,對方好像也不打算正面回答。於是,她對他豎起大拇指,說了用來收束的話。
「我覺得非常好,非常適合你。你快看吧,我不打擾你了。」
忍足挑眉看她,想再說點什麼,但看到她已經自顧自地拿出剛選的攝影集翻看,便沒再出聲。
藤堂夕夏一向不太愛看書,所以選了一本圖看起來會多的。一開始她是被這本書的封面吸引住的。
那是一個看上去只有五六歲的金發歐洲女孩,閉眼赤身,手親昵地搭在一旁的鴕鳥身上。微風拂過草原,長發飄舞,她在一片碧浪中愜意微笑。
女孩出生在非洲,書中記錄了她十歲時與非洲動物們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我會和動物說話。
——我會坐在鴕鳥背上奔跑。
太陽緩緩西沉,幾縷金色的光芒劃過卷軸窗簾的下擺,落到她的眼睛上。她輕輕合起書,閉上眼,側靠在沙發背上感受太陽溫柔的暖度。小女孩童真豁達的文字在她的腦海裡跳躍,她仿佛切身感受到了納米比亞草原上燥熱狂野卻又質樸的風。
注意到時間差不多了,忍足打算問她想什麼時候離開。抬頭一看,少女正閉眼微笑,仿佛沉浸在某種安心的靜謐中。
此刻,他們各自坐在窗邊的單人布藝沙發上。大概是運動服將她從校服裙裝的桎梏中解脫了出來,她的坐姿有些隨意。她側頭倚著沙發靠背,面朝窗外,背靠著沙發一側的扶手,修長的雙腿搭在另一側扶手上,小腿以下懸於空中,交錯的腳踝顯得格外纖細。
原本,他以為她會更鬧騰一點,所以在同意她跟來時有一些猶豫。然而,自坐下看書後,她一點也沒有打擾他。與張牙舞爪耍寶時的她不同,靜下來的她看起來十分乖巧。
此刻由甚。
沙龍裡時不時的交談聲仿佛遠去。
那就再待一會吧,他想。
/
天野梨乃聽說了前一天發生的事情後,把藤堂夕夏好好地教育了一番。
天野梨乃是從冰帝小學部升上來的,深知這裡多的是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角落裡發生的陰暗事件屢見不鮮。
她說:「夕夏,你要先好好保護自己。」
藤堂夕夏是被這句話觸動的。
再回頭想想,她前幾天在部長面前放出要退部的豪言,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幸好部長沒和她計較,不然她什麼都還沒做,自己就先灰溜溜地離場了。
冷靜考慮過後,她把天野梨乃的建議聽進去了。
穿鞋前一定好好檢查有沒有圖釘。
儲物櫃一定鎖好以免被放奇怪的東西。
對陌生同學的搭訕一定萬分謹慎。
......
/
午休時,藤堂夕夏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出現在了食堂。
自上次和清水部長的衝突後,她被委以制定訓練計劃初稿的任務。因為對部長們心存感激,她做得格外認真,甚至還研究了訓練對應的飲食計劃。
結果就是,兩位部長對她做的成果十分滿意,只是微調後就直接用了。而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任務,以及更多被壓榨的時間......
她們給了她所有一年級部員的背景資料,並透露了一個有趣的信息:那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上杉凜,體能與她相當,但奇怪的是,上杉凜的比賽零勝績。
藤堂夕夏對自己的體能是有數的,就算是技巧欠缺,熬體力也有可能熬過對面。
零勝?太誇張了吧!
這條信息瞬間點燃了她所有的好奇心。為了研究上杉凜的資料,她昨晚熬到半夜,今天一上午都過得暈暈乎乎的。
上杉凜這個名字,占據了她絕大部分腦容量和視野。
視野?
誒?前面不就是上杉凜嗎?
上次在女廁,大概是藤堂夕夏唯一一次和上杉凜說話。雖然和她在部活多次碰面,可她總是眼神閃躲,一副愧疚的樣子。
藤堂夕夏決定上去打個招呼,然後直截了當地發問,省得她再翻來覆去地研究資料。
她快速向上杉凜走去,然而不經意間,眼神瞥向旁邊。鈴木香裡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手裡拿著一碗東西。看這架勢,似乎是要往上杉凜的臉上潑。
藤堂夕夏一個箭步上前,拽住上杉凜的手臂往懷裡一帶,借勢旋轉,看准時機,抬起手肘,擊落鈴木香裡手中的湯碗。那碗顫動幾下,湯汁翻滾,幾滴濺到藤堂夕夏的肘部,剩余的一股腦全灑在了鈴木香裡的白襯衣上。
咚——
碗砸到地上。
隨後響起的是鈴木香裡的尖叫。
「又是你!」
那碗湯在她的衣服上留下了大片油膩暗黃的污漬,一些湯汁濺到了更高的位置,順著她的頭發粘噠噠地往下滴落。
鈴木香裡的尖叫吸引了食堂很多人的注意。藤堂夕夏看著她的慘狀也一時呆愕。直到那道華麗的聲線響起,她才回過神來。
「出什麼事了?」
是跡部。他身旁的忍足看到藤堂夕夏後不由一愣。
「跡部大人!是她!她把湯潑到我身上了。」
鈴木香裡一秒切換到楚楚可憐的狀態,委屈巴巴地指著藤堂夕夏。
藤堂夕夏義正詞嚴地反駁:「是你先要拿湯潑上杉同學的。」
「夠了!你們都跟我過來。」
跡部掃了一眼被藤堂夕夏護在身後的上杉凜,示意她們跟上。他大步走在前面,一手拿出手機,手指在上面飛快地按動幾下。
藤堂夕夏對跡部會來管這件事感到驚訝,但看到鈴木香裡和上杉凜表現得十分配合,她將信將疑地跟上了他們。
一行人來到了學生會辦公室。由於是午餐時間,辦公室裡基本沒有人,只有一位自稱是風紀委員的田中學長在等著他們。
他先和跡部打了招呼,然後轉向女生們,讓她們描述事情的經過。
為什麼跡部能指揮二年級的風紀委員?為什麼鈴木香裡和上杉凜都如此聽從他的安排?
藤堂夕夏有太多疑問,但她現在只能將這些疑問暫時壓下。
先聲奪人,她指著鈴木香裡說:「她當時打算用湯潑上杉凜。」
「我沒有!明明是你把湯撞到我身上的。」
「我為什麼要把湯撞到你身上?」
聽到藤堂夕夏的反問,鈴木香裡本想說些什麼,卻生生止住話頭,頓了頓才說:「誰知道你在發什麼瘋?」
藤堂夕夏察覺到了她的不自然。
「那不如我們調監控吧。」
鈴木香裡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漲紅,眼神有些飄忽,隨後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勾起嘴角。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食堂沒有監控。」
藤堂夕夏淡淡地接話:「所以說,食堂沒有監控,你很慶幸?」
空中有三秒寂靜。
「不......不管怎麼說,現在的受害人是我啊!你有證據說是我先動的手嗎?」
鈴木香裡用帶著哭腔的柔弱語調回應。她淚眼婆娑,目光在在場的三位男生之間流轉。
藤堂夕夏想,如果她沒見過鈴木香裡欺負人的一面,或許此刻她也會心疼這個女孩子吧。
忍足和跡部雙雙皺起眉頭。田中清了清喉嚨,開口道:「看來事情的經過確實很難說清楚。不過既然結果是鈴木同學被潑了湯……」
話說到這,藤堂夕夏原本游離的眼神迅速轉向,鎖定在田中身上。
初見藤堂夕夏的人,大多覺得她和藹可親。她有一張小巧標致的鵝蛋臉,一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然而此時,這張臉驀地收斂笑容,鋒利的情緒透過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射向田中。田中不禁打了個寒戰。
「當然,藤堂同學肯定也不是故意的。」田中的喉結微動,「我看這樣吧。既然結果已經造成,那麼藤堂同學給鈴木同學道個歉,這件事就揭過去了。」
鈴木香裡蹙眉,轉向跡部,想再說點什麼。誰曾想,跡部面色陰沉,目光凜冽。她心下一驚,微微低頭,算是默認了。
「我不要。」
藤堂夕夏漠然地看著田中。一股倔勁上來,她拒絕得很干脆。
田中只好求助般地看向跡部和忍足。忍足和跡部交換了一個眼神,輕嘆一口氣,然後將目光轉向藤堂夕夏。
「藤堂桑,我想,現在還是先道歉比較好。」
——夕夏,快道歉。
腦子裡響起的聲音,遙遠又刺耳。
藤堂夕夏難以置信地看向忍足。
很奇怪的,直到剛剛都還算平靜的她,心底突然升騰起一陣怒意。而這份怒意也實實在在地透過她的雙眼,抵達了忍足那邊。
忍足的眼中有復雜的情緒,但那情緒如同一粒墨水落入水中,迅速擴散、消融,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就看不見了。
他的眼睛,冷靜得讓人難過。
她還以為,至少,他會站在她這邊。
他們所在的辦公室重新陷入沉默,而打破這僵局的是上杉凜。
「我來道歉吧。本來這件事也是因為我才發生的。」
她柔軟的聲線微微顫動。說著,她便要朝鈴木香裡的方向鞠躬。在她向前的一瞬間,藤堂夕夏抬手擋住了她的肩膀。
一個90度鞠躬,藤堂夕夏做得干淨利落。一聲「對不起」,她說得鏗鏘有力。鈴木香裡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再抬起頭時,藤堂夕夏掛上了溫柔的笑容。
「夏天快到了呢,鈴木桑。」
鈴木香裡疑惑地看她。
「我注意到圖書館後面有一片池塘,附近還長著一片茂密的林地。真沒想到啊,冰帝還有這麼原始的地方。」
「藤堂桑這是在和我聊天?」
鈴木香裡疑惑地挑眉。
「這種地方最適合繁殖青蛙了。夏天的話一定會很熱鬧吧。」仿佛看到了什麼美景,藤堂夕夏的臉上浮起懷念的笑,「以前經常在家附近抓青蛙玩呢。」
她朝鈴木香裡的方向走去。
「鈴木桑知道嗎,即使是盛夏,青蛙摸上去也是涼涼的哦。觸感是滑膩膩的,說是解暑也不為過。不過,抓著它們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啊。因為一不留神,它們就會跳到你身上,找不到的,其他地方了呢。「
鈴木香裡身體一僵,想說些什麼,但藤堂夕夏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她俯到鈴木香裡的耳邊,用只有她們倆能聽到的聲音說,「一桶水換一桶青蛙,你覺得怎麼樣?」
說罷,她拿指尖輕點鈴木香裡的小臂,觸感輕柔卻迅速,宛如青蛙跳躍。
「啊!!!!你離我遠一點!」
鈴木香裡猛地甩開藤堂夕夏的手。藤堂夕夏緊盯著她,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明意味的微笑。鈴木香裡一時顧不得淑女形像,驚叫著逃離。
看著她的背影遠去,藤堂夕夏驀地覺得索然無味。
——好幼稚。
她忍不住吐槽自己。
回過身時,她才發現剩下的四人也陷入了呆滯。
」藤堂桑......「
上杉凜猶疑地開口,不知道是想道歉還是想道謝。
心中的煩躁更甚,藤堂夕夏果斷地說:「上杉桑,請不要誤會。我怎麼想都覺得,由你來道歉的話,鈴木香裡會更得意。我只是不愛看小人得志。」
「藤...」
這次是忍足。
「那麼,我先失禮了。」
很沒禮貌的,藤堂夕夏打斷了忍足說了半截的話,也沒有看他。她向著四人的方向微微欠身,轉身離開了學生會辦公室。
第05章
部活結束後,藤堂夕夏帶著一股氣悶,踏上了回祖屋的路。最近,父母因為工作變得格外忙碌,幾乎沒什麼時間管她。她告訴媽媽今晚想回祖屋,雖然媽媽念叨了幾句,但最終還是同意了。
此時正值通勤高峰,電車裡人群熙攘。藤堂夕夏默默地注視窗外,廣播提示聲和交談聲交織,仿佛一張蜘蛛密網,將她困在其中。時間一點點過去,車窗的景色仍在不斷後退。人潮漸疏,華麗的街景漸褪,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靜默山影,和偶見的星點家燈。
值得慶幸的是,每往祖屋近一分,藤堂夕夏心中的郁結就少一分。
近兩個小時的車程過後,她見到了來車站接她的爺爺奶奶。
她小跑著撲進奶奶的懷裡,貪婪地嗅著那熟悉的皂角香氣。
「奶奶......」
她心中訝異,因為她的聲音竟帶了點哽咽。
「餓了吧夕夏?走!奶奶給你炸了豬排。」
藤堂奶奶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
回到祖屋,時間已經不早了。匆匆地吃過晚餐,洗漱完,就到了睡覺時間。藤堂夕夏吵著要和奶奶一起睡,藤堂爺爺很不滿地賞了她一個腦瓜崩。
「你這丫頭,大晚上突然跑過來。你奶奶忙前忙後給你弄了一桌菜。你晚上別吵她睡覺。」
藤堂夕夏捂著額頭,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藤堂奶奶當即往藤堂爺爺背上回了一巴掌。
「你這老頭子,丫頭難得回來。說什麼呢你!去去去,睡你的覺去。」
藤堂爺爺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走前還瞪了藤堂夕夏一眼。她也不甘示弱地給她爺爺回了一個鬼臉。
月光透過障子在榻榻米上投下婆娑樹影。風拂過林子,耳邊傳來一陣樹葉搖曳的沙沙聲。偶爾還能聽見幾聲鳥鳴。
「夕夏,在學校不開心嗎?」
黑暗中,藤堂奶奶問。
因為想離奶奶近一點,鋪床時,藤堂夕夏把兩床被褥拼在了一起。她轉過頭,看到奶奶正帶著笑看她。朦朧的月光下,奶奶的眼睛裡好像有星星。
「也沒有不開心。我認識了新朋友,是一個很可愛的女生哦。」
她聲音澀然,但說到天野梨乃時,語氣還是輕快了些。
其實,她一直認為,在冰帝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是忍足侑士。雖然他們交流不多,但她心裡是把他當朋友的。今天中午,她氣急了,說了一番幼稚的青蛙論,後來沒有理會他就走了。整整一個下午,他沒有再找她解釋什麼。她並沒有刻意回避他。兩人偶爾四目相對,而他只是平靜地移開眼睛。
「奶奶...」她拉起被子,把頭埋了進去,「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討厭。」
她的聲音悶悶的。思緒發散間,她想到了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不愉快。總是很衝動地做一些事情,自己又沒法好好收場。
「總是在闖禍,以前也是。」
她接著說。
被子裡的溫度逐漸升高,氧氣漸漸稀薄,再過一會兒,她就不得不從被子裡出來了。
「但是,我很喜歡夕夏啊。」
奶奶溫柔的聲音傳來,隔著被子,她的聲音有些失真。藤堂夕夏干脆拉下被子。大把的新鮮空氣猛地襲來,她大吸一口,又被微涼的空氣凍得一個激靈。
奶奶輕笑了一聲,說:「而且,夕夏每次闖出的禍,自己都有好好地擔起責任哦。是很勇敢的孩子啊。」
奶奶的聲音蒼沉,語速緩慢,如冬天熱水下肚般熨貼。但這聲音也曾有尖厲的時候,印像中只有一次。大約五年多以前,也是在這間祖屋裡,號啕大哭的她被奶奶護在身後。
「她有什麼錯!我看這孩子好得很!」
那時,奶奶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破開了她眼前虛偽的迷霧。她站在奶奶身後,緊緊攥住奶奶的衣角,棉麻質感的布料帶著顆粒的粗糙感,握在手裡讓人感到格外安心。
她轉過頭去看奶奶。奶奶側臥著看她,銀白的發絲被挽到耳後,輕輕貼在臉頰。奶奶的額頭和眼角布滿皺紋,但她眉宇舒展,目光柔和。
藤堂夕夏覺得,她的奶奶美得像冬日暖陽下的白色燈塔。
「真的嗎?奶奶真的這麼覺得嗎?」
奶奶點點頭,拉過她的手握住。
「夕夏啊,我們都會有討厭自己的時候。但是沒關系的,一直往前走就好了。12歲的你覺得自己很討厭,但是22歲的你,也許就會明白現在的你有多麼可愛了。」
「啊?那我要等10年啊。」
她本來很專心地在聽奶奶說話,但聽到那個基本等於她現有人生長度的時間跨度時,還是忍不住吐槽起來。
藤堂奶奶噗嗤一笑:「是啊,有得等啊。還不趕緊睡覺,一覺醒來就少一天等了。」
藤堂夕夏吐吐舌頭,鑽進奶奶懷裡。
「那我要抱著奶奶睡。」
「你這個鬼丫頭。」
奶奶伸手攬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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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的午餐事件後,藤堂夕夏的日子過得很平靜。沒有人找她麻煩,她和忍足也沒再說過話。
那天的事情大概過去了一周,當時的記憶已經褪去了些顏色。鈴木香裡的尖銳聲線,田中學長和稀泥的話語,上杉凜打算低頭道歉的樣子,這些分明曾在那天帶給她焦躁和煩悶的事情,現在卻仿佛被蒙上一層薄紗。
她看不清楚,也不在意。
然而,她還記得那藏在鏡片之後的冷靜雙眸,以及目光觸到那眸子時,心裡泛起的空寂。
最近,在她的視野裡,忍足的身影出現得過於頻繁了。
體育課上,有同學崴了腳。大家還在愣神時,她准備衝過去幫忙。但他已經先她一步,將受傷同學的手臂環在自己的肩上,扶著去了保健室。
課間,她正准備下樓,卻在樓梯轉角處聽到熟悉的慵懶聲線時,莫名停住了腳步。耳邊傳來的是女生的道謝聲,以及他溫和禮貌的一句「不用放在心上」。
還有前幾天,從外面回到教室的她,發現教室門口的走廊上聚集著不少人,三五成群地議論著什麼,一個個興高采烈的扒著窗子往外看。她也走到窗邊湊了個熱鬧。
窗外陽光傾瀉而下,葉間碎光灑在地上,如水波瀲灩。樹下的少女低著頭,耳根緋紅,手裡提著淺綠色的紙袋。她緊握的拳頭和繃直的背脊,無一不在訴說著她的緊張。一旁的少年微笑著,目光溫柔,在輕聲說著什麼。
不知怎麼的,那天忍足在保健室幫她處理傷口的場景,在她的腦子裡一閃而過。
忍足桑,真是一個溫柔的人啊。
對誰都是。
過了一會兒,樹下的少女將手裡的紙袋遞給忍足。不出意料,他接了過去。
藤堂夕夏收回目光。同學們激動的議論聲,已經讓她將發生的事情拼湊了個七七八八——大致就是,高年級的學姐來找他表白吧。
處於輿論中心的男主角悠悠轉回。一到班上,幾個男生就衝上去勾住了他的肩膀。
「忍足,可以啊你。這開學才多久,學姐都來表白了。那位學姐長得也很好看。怎麼樣,新戀情開始了?」
他無奈一笑,說:「什麼啊。人家只是表達感謝而已。不要亂傳女生的閑話啊你們。」
男生們還想再打探點什麼,但是都被他巧妙地一一止住。他好像一直是這樣,不想說的事情,總有辦法回避。一場轟動全班的高年級學姐表白事件,就在他的三言兩語中,被輕描淡寫地揭過了。
/
藤堂夕夏沒想到的是,今天,她也有人找。
是鈴木香裡。
她們去了教學樓後一處僻靜的角落。因為是背陰處,風吹過時,寒意更甚。藤堂夕夏打起十二分精神,以防鈴木香裡耍什麼心眼。
自上次食堂發生的事情後,很奇妙的,校園裡新增了一倍數量的監控,校長發表了多次反校園暴力的演講,校規中的反霸凌條款被提取出來反復提及。
藤堂夕夏特意選了監控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然而她還沒開口,就被鈴木香裡的九十度鞠躬嚇得後退三步。
怎麼,好像和她想像的不太一樣?
鈴木香裡向她道了歉。態度談不上誠懇,語氣中還帶著點咬牙切齒。
「你和她都這麼好命。一個兩個的,都有人幫。」
鈴木香裡這麼說著。
藤堂夕夏沒有說話,只細細咀嚼她話裡的含義。
「上杉凜是長得好看沒錯,但你別以為她就有多高貴了。不過是個被棄養的賤/種。現在她是攀上跡部家了,當年在我家可是連女佣都不如。」
鈴木香裡冷哼一聲,臉上是一如既往的趾高氣昂。
鈴木香裡刺耳的聲音不斷敲擊著藤堂夕夏的耳膜。那晚沒能從上杉凜的資料中理解到的東西,讓她生出無限探究欲的東西,她好像在鈴木香裡的只言片語中抓住了點影子。
但是,這種事情總歸是不應該從第三方那裡得知。她抑制住了自己繼續朝這個方向發問的欲望。
「你為什麼要給我道歉?」
轉而,她問出了另一個疑惑。
「哼,如果不是忍足侑士強烈要求,還拿出了一包圖釘說什麼上面有我的指紋,你以為本小姐會向你這個村姑低頭道歉?」
鈴木香裡氣急,面色略顯扭曲。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沒有理會鈴木的怒氣和粗俗的言語,藤堂夕夏繼續問道。
「當天就提了。要不是跡部一直在逼我......」
鈴木香裡一反在跡部面前的柔弱,連「跡部大人」也不叫了,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樣子。似乎想到什麼了尤其難受的事,她陰惻惻地走向藤堂夕夏。
「鈴木大小姐您打住,別離我太近。這裡可是有監控的。而且,你估計也不想看我發瘋吧。」
藤堂夕夏指了指自己她們腦袋上方的監控,出聲警告。
鈴木香裡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扔下一句「給我等著」,然後甩了甩秀發離開了。
藤堂夕夏站在原地,回想著剛才的對話,心情復雜。她沒有料到忍足在背後做了這麼多。而且說不出來的,有哪裡,不太對勁。
/
第二天清晨,忍足來到鞋櫃前,打開櫃門,發現裡面躺著一張白色紙條。他伸手將它拿起,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兩行字——
午休,天台。
——藤堂夕夏
第06章
即將步入五月的東京,天氣大多晴朗。藤堂夕夏站在天台的網狀圍欄旁眺望遠方。幾朵柔軟的白雲搖曳在藍天中,隨心舒卷。
自昨天和鈴木香裡聊完,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寧。當時有一股子衝動,讓她想當即就回到班上把忍足拎出來問一問。走到一半卻突然發現,她不知道要問什麼,只好作罷。不過,她一向是快刀斬亂麻的。糾結的情緒持續到睡前,為了一晚安眠,她決定第二天就去將此事了斷。
哐啷一聲,開門聲從身後響起。
他來了。
「藤堂桑,找我有什麼事嗎?」
藤堂夕夏轉過身去,看向忍足。
「昨天,鈴木香裡找我道歉了。」
微風下,蒼藍色的發絲輕舞,他的嘴角帶著慣常的笑意。因為陽光的緣故,他的鏡片反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是嗎?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好了。這麼鄭重其事,我還以為你要找我約架。」
他的聲音沒有太大波瀾。下意識的,她無視了他的打趣。
「忍足桑,是你幫我的吧?鈴木是這麼說的。」
「鈴木桑說了多余的話啊。也算不上吧,只是順嘴提了一句。藤堂桑不用放在心上。」
——才不是,多余的話。
她頓了一下。「抱歉,我那天好像很沒有禮貌。」
「藤堂桑,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哦。」他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藤堂夕夏靜靜地看著他。許是因為白雲的漂移,天色暗了一瞬,她也因此看清他鏡片後的目光。
是和那天一樣的,冷靜到讓人心寒的模樣。
有哪裡不對勁。話都說開了,明明應該覺得松快。但是少了點什麼,細線纏繞著的心髒,仿佛在被輕輕拉扯。
「還是謝謝你了。」
只是自然而然地接過他的話頭。他們的對話應該到此為止了。藤堂夕夏向著天台門的方向移動。然而,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聞到了隱約的青草香氣。霎那間,她被帶回了那個本該疲憊不堪,卻最終以溫暖靜謐收場的下午。
她想到了,不對的地方。
「忍足桑,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
已經走到了天台門前,在跨出去的前一個瞬間,她停下了腳步。
忍足轉過身。似是有些驚訝,扶了扶眼鏡後,他說,「舉手之勞罷了,藤堂桑。我感覺沒有必要特意說。」
「沒有必要特意說嗎?我們不是朋友嗎?」
不假思索地,這些話脫口而出。空氣裡有片刻的凝滯,她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困窘。但話已至此,那些心裡的郁結好像就此找到了出口,一股腦的往外蹦。
「那天在學生會辦公室,因為忍足桑沒有幫我,我覺得很難過。連著這一周都是,不太開心。我以為忍足桑至少會解釋一下,如果是朋友的話。「
她微微低頭,沒有再看他的眼睛。
「但是現在看來,好像確實沒有必要。抱歉啦,忍足桑。那天,明明你是為了顧全大局,我卻還拿你撒氣。」
他動了動嘴唇,好像打算說些什麼,但她只是自顧自地接著說。
「根據鈴木的說法,你幫了我挺多的。這件事是因為你,才能好好收場。不管怎樣,謝謝你,忍足桑。」
說罷,她對著他誠意十足的九十度鞠躬。起身後,她迅速離開了天台。
只剩下一個人的天台,顯得有些空蕩。即使正值午休的熱鬧時段,天台處也分外安靜,像是被籠在一個玻璃罩裡,一切交談聲嬉笑聲都顯得遙遠飄渺。
忍足看著打開後又重新掩上的天台門,在原地矗立良久。
/
——我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藤堂夕夏覺得自己是逃出天台的。不知不覺地把心裡話全說出來了。說什麼「不是朋友嗎」,說什麼「因為他而覺得很不開心」。只不過是比別人早認識他一點,自來熟也要有個限度吧!她在心裡狠狠譴責自己。
說話不過腦子的代價就是,接下來的幾天,她是真的開始躲著忍足了。這是一種純粹的下意識行為。因為一看到他,她就想起自己說的那番令人腳趾摳地的話。常常等她反應過來時,她的身體已經自動躲到了某個角落,徹底地避開了一切與他發生視線交彙的可能。有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很佩服她的動物本能。
為了應對即將來臨的入部測試,也為了讓自己快點從天台對話的陰影中走出來,她加大了自己的訓練量。手腕腳腕的鉛塊帶上了,早訓前的晨跑安排上了,部裡日常訓練也悄悄加碼了。與此同時,各科老師好像是知道她的煩惱似的,齊齊加大了作業量。漸漸地,她在功課、訓練以及被清水部長奴役這幾件事中忙得不知今夕何夕。
不過,最近發生了兩件不尋常的事。
一件事是,她的鞋櫃裡開始莫名其妙地出現草莓牛奶,是她常喝的品牌。而且經常一大清早就出現了。有幾次她為了抓住放*牛奶的人,專門起了個大早,在鞋櫃附近的隱晦處蹲點。然而每次她蹲點的那天,收到牛奶的時間就奇妙的從早上變成了下午。
她和天野梨乃討論過這件事情。天野梨乃的意思是,要麼是有人暗戀她,要麼是有人想害她。她思來想去,覺得有人想害她的可能性更大。尤其是上次鈴木香裡還一副想掐死她的模樣。十有八九,是鈴木香裡的新花招!她是不會上當的!
攢了一堆草莓牛奶,舍不得扔,也不敢喝。托這件事的福,她每天苦惱著怎麼處理牛奶,那天在天台發生的事倒真的漸漸被拋諸腦後。
而另一件不尋常的事,就發生在此刻。
上杉凜主動找上了她。
「藤堂桑,抱歉打擾你了。請問,可以和你聊聊嗎?」
她是在去圖書館還掉上次那本非洲動物影集的路上,遇到上杉凜的。
圖書館旁有一片人工湖,偶有飛鳥從水面掠過,驚起一圈圈漣漪。湖的另一側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曲徑通幽,是冰帝著名的情人坡。藤堂夕夏和上杉凜並排坐在湖邊的長椅上,雙雙凝視著湖面。
「藤堂桑,真的很抱歉。好幾次都是因為我的緣故,讓你受委屈了。」
藤堂夕夏一時失笑。最近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在各種道歉。
「沒關系的,上杉桑。你沒有做錯什麼。我會受委屈,是因為我喜歡多管閑事。」
說這句話時,藤堂夕夏沒有夾帶任何負面情緒。她是真的這麼認為的。而且,如果再重來一次,她估計自己還是會管。但是她直白的話語,明顯讓上杉凜一噎。
注意到上杉凜的無措,藤堂夕夏有意識地放柔了語氣。
「上杉桑如果覺得抱歉的話,那麼可以解答我的一些疑惑嗎?」
上杉凜的眼睛裡似有一汪秋水。她睫毛微顫,疑惑地看向藤堂夕夏。
藤堂夕夏覺得鈴木香裡說的不對,她不覺得上杉凜「高貴」。雖然上杉凜長得美麗高雅,永遠挺直著脊背,遠看像一只優雅的白天鵝。但是她眼神裡常常寫著的,分明是憂傷與躲閃,連同她看似纖細的身姿,給人琉璃易碎之感。
「如果這些問題涉及到你的隱私的話,我先說聲抱歉了。但是,這些問題困擾我很久了。」
聞言,上杉凜或許是已經有了猜測,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鈴木為什麼老找你麻煩?僅僅是因為跡部嗎?」
關於上杉凜,藤堂夕夏有滿肚子的疑問。這是第一個。
上杉凜攥緊了拳頭,將頭埋得更低了些。藤堂夕夏等了很久,久到她覺得上杉凜應該不會開口說了。
「我曾經被寄養在她家。她媽媽和我媽媽...」似是被回憶刺痛,她緊咬下嘴唇。原本粉色的嘴唇幾乎有了血色。
「不想說也沒事的!抱歉,我不該問的。」藤堂夕夏感到一陣後悔,她竟然做了揭人傷疤這種事。
上杉凜搖了搖頭,「沒事的,藤堂桑。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而且,我是想告訴你的。」
「嗯?為什麼會想告訴我?」藤堂夕夏有些訝異。
「因為...」上杉凜的臉上染上一層薄紅,「因為,我想和藤堂桑做朋友。」
她閉著眼睛,「喊」出了這句話。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說完她便癱靠在了椅背上,一反平時優雅的姿態。
「好啊,那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朋友啦!」藤堂夕夏回答的很干脆。對她來說,交朋友本來就是一件不用多想的事。而且,她隱隱覺得,此刻的任何猶疑都有可能傷害到上杉凜。
上杉凜微怔,但很快她的臉上便綻放了燦爛的笑容。這是藤堂夕夏第一次看到開心的上杉凜。海藻般的紫色長卷發披散,陽光下瑩白的臉龐仿佛發著光。那一瞬,她掃清了平日裡的怯意,舒展開後的眉間顯露出的是撼人心魄的艷麗。如雨後玫瑰,嬌艷剔透。
她們在湖邊坐了很久。藤堂夕夏偶爾提問,但大部分時候是上杉凜斷斷續續地訴說。她略去了許多細節,但是足夠讓藤堂夕夏看到一個女孩破碎的童年。
上杉凜是隨母姓的。因為種種原因,她曾被寄養在鈴木家一年。因為鈴木母親對上杉母親單方面的齟齬,這一年對於上杉凜來說,如在地獄。事發之後,她被接去英國,終於得以與母親團聚。因為母親工作繁忙,多數時候她又被委托給跡部家照顧。好在,跡部家待她寬厚。從小學二年級起,她就和樺地崇弘一起,跟在跡部景吾後面到處跑了。
可以說,她是為了追隨跡部景吾,才學習的網球。為了繼續追隨跡部景吾,她回到了日本。
藤堂夕夏回憶起為數不多的幾次,在校園裡看見上杉凜和跡部景吾走在一起的場景。跡部是一個很顯眼的人,所過之處常常有人群聚集。她還記得當時看到他們走在一起時,心裡小小的驚訝。畢竟這兩人的性格南轅北轍,一個華麗高調,一個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誰也看不見。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即使他和她都有著優越的外貌,站在一起卻總有一種違和感。
至於上杉凜網球比賽的零勝績,藤堂夕夏猜的大差不差。
同樣是從小學時期就開始打網球的她,練習量是普通部員的3倍。她在體能和技術上不僅沒有硬傷,反而可以說是出類拔萃。這種情況下,零勝績只可能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在英國的時候,經過跡部家的安排,上杉凜有定期去看心理醫生。而上杉凜今天之所以會出現在藤堂夕夏面前袒露心扉,也是因為那位米婭醫生的鼓勵。
她已經快走出來了。米婭醫生是這麼說的。
「對了,藤堂桑,還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藤堂夕夏收回看著湖面的眼神,轉向上杉凜。
「第一次在女廁時,我說了過分的話。很抱歉!」上杉凜的聲音誠意十足。
「啊?」她在說什麼?
「當時明明你是在幫我,而我卻讓你不要管我。」上杉凜的眼裡有濃得化不開的哀愁。「以前在鈴木家的時候,有一個姐姐幫了我,結果...結果她被趕出了鈴木家。」
藤堂夕夏的心髒在隱隱作痛。
「上杉桑,不用擔心我。我的靠山很硬的。」
「啊...這樣太好了。我很擔心鈴木也會對你做出過分的事。」
「別擔心。我的白塔會保護我的。」藤堂夕夏咧著嘴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白塔?」上杉凜不明所以地看向身旁的少女。她笑得格外溫柔。
「有機會帶你認識。」
「好。」
「但現在,和我打一場球吧。」
「誒?!!」
藤堂夕夏站起身,看向面色驚異的上杉凜。今天知道的一切如千斤重石壓於心頭。她的心底有一股迫切。她不是心理學家,也不會說漂亮話。她有的只是網球。至今為止的不暢快,她需要一次宣泄。她想,也許上杉凜也是。
「讓我見識一下吧,上杉凜的網球。」
黑發少女立於陽光之下,衝著她笑得肆意張揚。
——她和他一樣,是燦爛耀眼的人。
——好想,好想,再離他們近一點。
短暫的猶豫過後,上杉凜站起身,鄭重地衝藤堂夕夏點了點頭。
「好。」
第07章
藤堂夕夏、上杉凜和天野梨乃一起翹掉了部訓。天野梨乃這位徹底的局外人,是在十分鐘以前被藤堂夕夏抓來當裁判的。天野梨乃一想到被清水部長發現後要面臨的如雷咆哮,就一陣心驚膽戰。她萬分不想蹚這趟渾水,然而她沒能熬過藤堂夕夏的一通撒嬌打滾,最終無奈屈服。
——死丫頭,纏人的很!
天野梨乃在心裡握拳流淚。
她們選了一個離女網部最遠的場地,遠到隔壁就是男網部了。不過男網部一向熱鬧非凡,密集的人流常常將他們的場地圍得密不透風,所有人的焦點都落在男網部的那群人身上。藤堂夕夏和上杉凜這樣的無名小卒,應該是無人在意的。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堂而皇之地,她們的對局開始了。
「SmoothorRough?」
「Smooth。」
第一局由藤堂夕夏發球。
紫發與黑發少女分立球場兩側。上杉凜將長發高高束起,形成一個清爽的長馬尾。她身著白色網球背心和配套的網球短裙。因為骨架小的緣故,她的四肢看起來十分纖細。但如果稍加留意,便能發現她的肌肉線條緊實勻稱,透出隱約的力量感。
另一側的藤堂夕夏也換上了網球訓練時用的運動裝。她雙手手腕上戴著黑色護腕。一身寬松的短褲和T恤,再加上利索的平頭,遠看頗有雌雄莫辨之感。
上杉凜擺出防御姿勢,等待著藤堂夕夏的第一球。
黃色的小球被高高拋起,跳躍、擊球。兩個砰聲幾乎連在一起。
上杉凜雙目陡然睜大,驚愕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黃色小球留下的淡淡痕跡。但她很快回神,替還未反應過來的天野梨乃喊出了比分。
「15-0,藤堂。」
網球場另一側的藤堂夕夏一手從口袋中慢悠悠地掏出新一顆網球,一手將網球拍輕靠在肩膀上。
「我一點水也不會放的。不拿出全力的話,是贏不了我的哦。」
她帶著篤定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上杉凜。
自站上球場的那一刻起,上杉凜就感受到自骨髓深處傳來的戰栗。她的手在顫抖,她的腿在顫抖。連握住球拍,都仿佛用盡了全力。
——為什麼?
從拿起球拍的第一天起,她分明傾盡所有的去練習。比所有人都要努力的,她不斷向上攀登。天生體質差,她就把所謂的偏好和閑暇統統舍棄掉。像一個執行命令的機器人,每一天都在精准的計劃和計量中生活。對她來說,食物不是撫慰,訓練不是樂趣。一切都只是為了向那個人靠近一點點,再一點點。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不管付出多少努力,每一次都只能在那個人面前狼狽的地敗北?
她分明憎惡自己怯懦的樣子。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每次都只能畏縮地躲在別人的身後,等著別人為她擺平一切?
砰——
藤堂又打來了一球。這次,她看清了球路,但還是來不及反應。
——動起來啊,我的身體。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她握緊球拍,努力用意識調動腿部的神經。米婭醫生說,她是可以的,她已經快要做到了。
砰——
又一球。
她的身體終於動了起來。因為積年累月的訓練,當她真的跨出那一步,身體的本能反應讓接下來的一切都輕而易舉。她早已來到擊球點。穩住呼吸,抬手回擊。
好重的球!球觸拍的瞬間,她心下大驚。那顆黃色小球在球拍中央飛速旋轉,她的球拍卻不能往前分毫。她不得不將另一只手也握上拍柄。然而直至雙手脫力,她也無法回擊。她的球拍飛了出去。
「我說過了,一點也不會讓你的。」藤堂夕夏右手舉拍,指向上杉凜,「上次在女廁,以你的力量,完全可以甩開鈴木香裡對吧?為什麼不反抗?」
微風拂過,上杉凜的長馬尾隨風輕輕揚起。
「你是在害怕嗎?或者,你是像那只被拴住的像一樣,放棄了?」
藤堂夕夏的聲音不輕不重,仿佛只是在說一句日常的問候語,但是一字一句卻仿佛敲擊在上杉凜的心髒上。米婭醫生也曾委婉地對她說過這個故事。從小被細繩拴住的像,長大後擁有了掙脫的能力,卻失去了掙脫的心志。
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正以勢如破竹之勢從她的身體裡升騰而起。
——你知道什麼?一下午的談話,就以為理解了我的全部嗎?
——我在害怕嗎?害怕那種人嗎?
——為什麼我在發抖?好想消失...
——毀掉一切就好了。把一切都摧毀掉!
無數句子在上杉凜的腦海裡激烈碰撞。手心不斷溢出冷汗,過往種種,化成無數畫面的碎片,在她的眼前飛閃而過。或許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她的眸子裡漸漸燃起了烈火。
藤堂夕夏四次發球得分,直接拿下第一局。雙方交換場地。此時她們才發現,球場的四周零零散散地站了一些圍觀的學生。
許是男網那邊人太多,占不到好視野的人就來她們這邊看看熱鬧。藤堂夕夏本來是這麼想的。但是她看到有幾個男生湊成一團交頭接耳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時不時眼睛還往上杉凜那邊瞟。她一下子心中了然。他們是來看美女的!可惡,算漏了上杉凜的美貌。希望這些人不會把清水部長給招來。
第二局開始,上杉凜發球。
「雙發失誤,0-15。」
天野梨乃宣布比分,同時在心裡默默為上杉凜捏了一把汗。
藤堂夕夏心裡有些氣餒,一邊倒的局面不是她想看到的。上杉凜的資料,她翻看過好多遍。她是相信上杉凜有實力和她一戰,才說要比賽的。這樣下去,她不僅擔心自己會失去對戰的興趣,也擔心上杉凜的信心會被進一步摧毀。但是事已至此,她們都沒有退路。
砰——
「15-15。」
發球過網,藤堂夕夏沒有接球。這一球綿軟無力,回擊不是難事,但她捕捉到了上杉凜眼神的一瞬飄忽。感到有些不對勁的她順著上杉凜視線的方向看去。
是跡部和忍足。他們旁邊還站著幾個她不認識的少年,約莫也是男子網球部的。藤堂夕夏迅速收回視線,一股燥意浮起。她將上杉凜的球回擊到後場一個刁鑽的角落。
「30-15,藤堂。」
「喂,你在看哪裡?」藤堂夕夏面色微冷,銳利的眼神緊盯上杉凜,「在英國貴族學校就讀,享受頂尖的網球訓練資源,結果培養出來的就是這種半吊子嗎?」
聞言,天野梨乃倒吸一口涼氣。夕夏的嘴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毒了?也不知道這位看上去溫溫柔柔的上杉小姐受不受得了。不過,出乎她意料的是,上杉凜的目光反而愈發熾熱,緊繃的下顎透露出隱而未發的慍意。
——閉嘴吧,藤堂夕夏。
——勝利的會是我。
上杉凜知道,她的靈魂深處大概埋藏著一顆炸彈。她在崩潰的邊緣遇見了跡部,一切的顛沛仿佛就此結束。自此之後的所有人,待她如一株嫩芽,如一件瓷器,精心呵護,妥善安置。甚至連她自己也深信不疑,配合地扮演一個乖巧嬌弱的瓷娃娃。直到回到日本,再次遇見鈴木香裡,她才意識到,那顆炸彈始終在那。而此刻她發現,這顆炸彈的引線原來一直毫無遮掩地裸露在土地表面。藤堂夕夏看到了,並且決定點燃它。
上杉凜的發球逐漸變得凌厲,回球也多是難纏的追身球。漸漸地,藤堂夕夏拿分的速度越來越慢,回球也變得越來越艱難。
此時的場邊。
「為什麼我們要來看這場球啊?是你們認識的人嗎?誒?這是男女對打嗎?」
跟著跡部和忍足走過來的向日岳人好奇地看著場內,提出了一連串問題。
「不是哦向日,她們都是女生。」
回答他的是忍足。
:
「誒?!那個平頭竟然是女生!」
「岳人,你很吵。」
一同前來的宍戶亮很快就被場內激烈的對決吸引了目光,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嘁,亮你看的這麼認真嗎?」
向日雙手叉腰,不滿地朝宍戶回嘴。而後,他又想到什麼似的轉向忍足,「忍足,你怎麼知道的?這個距離看上去就是男生啊!」
忍足無奈道:「那個黑發女生叫藤堂夕夏,是我的同班同學。而且,怎麼看都是女生吧。」
「原來如此。我反正看不出來。怎麼會有女生剪平頭啊。」
「是上次食堂那個女生吧。」
跡部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剛剛樺地告訴他,凜好像在和人打比賽。他有點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結果部裡的那幾個家伙也跟過來了。
「食堂?」向日疑惑的眼神在跡部和忍足之間流轉。
「喂,那個叫藤堂的,發球速度接近200KM/h了吧。」
宍戶的發言很適時地轉移了話題。
「是192KM/h。」站在幾人邊緣的一個男生說道。
「好精准!誒?你是?」
向日正感嘆著,卻突然發現他好像不認識對方。
「......我是瀧萩之介,和你一個部的。」
「你好!不過天啊,這麼快?這真的是女生可以做到的力量嗎?」
向日激動地將身體探出圍欄。
「呵,有意思。」
跡部將手指扶在眼側,一瞬不瞬地盯著藤堂夕夏。優秀的動態視力讓他可以看清她的每一個微動作。
他接著說:「不僅僅是力量而已。她借助了手臂、手肘和肩膀的旋轉,還有腰部的力量,所有部位的動作近乎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在同一個瞬間爆發。如果她能繼續提升力量,她的球速還能接著往上提。」
第08章
聞言,向日張大了雙眼,集中注意力看向場內的兩人。
宍戶問:「她們是女子網球部的?」
「藤堂是的。不過,上杉桑的話,跡部應該更清楚一些。」
忍足掃了跡部一眼,拋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跡部蹙眉,沒有接話。
「5-0,藤堂。交換場地。」
裁判的聲音響起。
向日感嘆:「哇,這麼看來比賽快結束了,完全的一邊倒啊。」
「那也不一定。沒發現嗎?藤堂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而上杉桑的狀況倒是好得多。」。
忍足接話,視線落在不遠處的藤堂夕夏身上。她正坐在場邊的長椅上,手肘撐著膝蓋,上身前傾,頭上蓋著天野梨乃剛剛遞給她的白色毛巾。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從她劇烈起伏的背部看來,她應該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向日疑惑:「嗯?上杉的體能竟然比藤堂強這麼多嗎?」
宍戶說:「能撐到現在,藤堂的體能在女生中應該算強的了。」
「哼,你也發現了嗎,宍戶?」
跡部輕笑,朝宍戶的方向側了側。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向日看了看他身邊的幾個人,怎麼好像就他在狀況外。
忍足扶了扶眼鏡:「上杉桑從第三局開始就一直將球壓在底線,打在藤堂的腳邊,而且力度控制極其精准。這麼低的球,藤堂要回擊就必須不停彎曲膝蓋,這會比平時多消耗兩到三倍的體力。再加上,從一開始,藤堂每一次擊球都用上了全力。能撐到現在,很了不起了。」
「原來如此。竟然能想到這種招數,上杉也很厲害啊。那個藤堂看上去真的很累的樣子。一開始她明明有優勢的,有必要用全力嗎?」
此時,藤堂夕夏非常豪氣地猛灌了一口水,一口氣喝掉了快一瓶,看得向日瞠目結舌。他用手肘碰了碰忍足,說:「對了,忍足你跟她熟不熟?要不要給她送點水啊?」
還沒等忍足回話,第六局開始了。是上杉凜的發球局。
上杉凜指節握球,向上拋出,發球過網。落地的瞬間,球在地上強力地回旋,然後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彈起。
砰——
球擊中了藤堂夕夏的腹部。
「夕夏!」
天野梨乃驚呼出聲。她迅速從裁判椅上下來,跑了過去。
場邊一陣躁動。
藤堂夕夏雙膝跪地,捂著肚子。察覺到梨乃正向她跑來,她連忙阻止。
「裁判!比賽還沒有結束,請回到你的位置。」
「可是...」
看到藤堂夕夏堅定的眼神,天野梨乃把想說的話吞進了肚子。
「抱...抱歉,藤堂桑。」
看到受傷的藤堂夕夏,上杉凜終於回神,朝球場的另一側跑去。她意識到,她不自覺地使出了她本來決定封印的那一招——「颶風」。因為完全無法預料球彈起後的走向,這種發球非常危險。她是在深陷夢魘的那段日子裡,發泄似地發明的這招。因為自厭情緒,她甚至刻意隱瞞了跡部。然而現在,她當著所有人的面使了出來。一股無力感席卷她的全身。
「喂,上杉凜。收起你那副表情。看著真讓人火大。」
藤堂夕夏掙扎著站起來。她勾著嘴角,揚起不羈的笑容,太陽的萬丈光芒仿佛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盡管放馬過來,你看我會不會碎掉。」
聽著藤堂挑釁的話語,上杉凜緊緊握住球拍,指尖泛白。
「不使出全力的話,是贏不了我的。這樣也可以嗎?在跡部景吾面前,又一次輸掉?」
藤堂夕夏壓低了最後一句話的音量,確保只有她們兩個人可以聽到。
上杉凜錯愕地看著藤堂夕夏,仿佛最後一塊遮羞布也被扯掉。堪堪掛在臉上的溫柔假面滑落,曝於陽光之下的,是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孔。
接下來的比賽,上杉凜放下了所有的顧慮。不去在意對手會不會受傷,也不去在意跡部會怎麼看她。腦子裡只剩下了一件事——贏,她要贏。另一側的藤堂夕夏被球擊中數次,有一次差一點被打中頭。幸好她躲閃及時,但額頭還是被擦出一道傷口。
場邊逐漸熱鬧起來。有的是為上杉凜歡呼,有的是為藤堂夕夏加油。
場上,上杉凜以極其優雅的姿態旋轉兩圈後,又一次回擊了藤堂打來的球。小黃球落地,在地面擦出一個S,貼著地面滑出。
「抽擊球S。」上杉凜目光森然,緩緩吐出這幾個字。
「5-5,上杉。」
天野梨乃宣布目前的比分。場邊再次爆發激烈的議論聲。
向日揉了揉眼睛。
「誒!這個球竟然沒有彈起來,我沒看錯吧。」
宍戶解釋道:「應該是上杉依靠整個身體旋轉,給球加上了更強的轉力導致的。」
向日搖著頭感嘆:「轉兩圈還能有這種准頭,她好厲害!這下藤堂那邊懸了。我感覺她累得都要斷氣了。」
忍足的雙眉不自覺地收緊,目光轉向藤堂夕夏。汗水不斷順著她的額頭流下,原本寬松的T恤正緊貼在她的背部。但是,她怎麼好像在笑?等等,她這是,要當眾脫衣服嗎?
T恤汗津津地貼在身上很是難受,藤堂夕夏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到了極限。趁著短暫的休息時間,她一把脫下了快濕透的衣服,露出了裡面穿著的黑色工字背心,以及腰間的負重。
看著場上正在解除自己腰間、手腕和腳腕負重的藤堂夕夏,忍足一行人一時驚詫。
宍戶訝異:「她竟然帶著負重打到現在嗎?」
跡部嘴角微微一扯。
「忍足,你剛剛說她叫什麼?」
忍足的鏡片一瞬反光。
「她叫,藤堂夕夏。」
解除了負累後,她宛如新生。先前掩蓋在寬松上衣下的纖細身體顯露了出來。修長的脖頸,線條優美流暢的手臂,以及筆直挺拔、隱隱透出肌肉肌理的後背。遠遠走來,如同草原上步伐矯健優雅的獵豹。
「誒?我好像認識她!」被樺地順手扛過來,但是直到剛剛都在一旁睡覺的芥川慈郎醒了過來。他指著藤堂夕夏大叫道:「這不是木靈小子嗎?等等,原來她是女生嗎?」
「木靈?慈郎你在說什麼啊?」
向日莫名其妙地看向慈郎。
慈郎揉了揉自己的頭,說:「啊,上次我睡醒的時候,一睜眼就看到她坐在樹上來著。因為太奇怪了,我還以為她是妖怪。畢竟那棵樹看上去很古老的樣子。」
「哈??」
「後來我想起來她穿著冰帝的運動服,才發覺她應該是冰帝的學生。」
宍戶挑眉。
「你也太扯了吧慈郎,什麼妖怪啊。真是遜斃了。」
「對了,說起來,她好像還借了外套給我。那一覺睡得超好。雖然我一醒,她就把外套拿走了。」
「40-15,藤堂。」
在他們聊天的時候,新的一局已經開始。眾人再次把視線投回場上。
上杉凜打出了一個高吊球。藤堂夕夏迅速反應,起跳揮拍,一記扣球殺出。
啪——
上杉凜的球拍再一次被打掉。她活動了一下自己微麻的手,有些不甘地看向藤堂夕夏。
」6-5,藤堂。「
比賽又一次來到關鍵局。
——不想輸啊。
——這次,真的不想輸啊!
心髒劇烈地跳動,汗水沿著發梢滴落,沁入眼角,上杉凜感到眼前一陣模糊。
跳躍,揮拍,擊球。幾個來回後,上杉凜再次打出高吊球。她早早地來到回球點等待著,雙手握拍。不出意料,藤堂夕夏也再一次打出了扣球。
「才不會,輸給你這個怪力女!」
隨著回球的聲音響起,無數躲在她心底碰撞的句子,霎時激蕩出洶湧的火焰,從胃裡直直地燒起來,燃過食道、聲帶,抵達口腔,最終化作一聲怒吼,回蕩於網球場中。
全場一時寂靜。
「1...15-40,上杉。」
天野梨乃的喉嚨發緊,她握住裁判椅的扶手,盡量大聲地宣布比分。
第一次,上杉凜喊出了她的想法。沒有猶疑,沒有懼色。藤堂夕夏感到眼角微酸,但她強壓下這股情緒,盡量露出燦爛的笑容。
「真厲害啊。但是,我不會放水的,一點也不會。」
上杉凜眼眶微紅,卻勾了勾嘴角。
「誰要你讓了。你也,盡管放馬過來。」
還是賽末點。
上杉凜故技重施,打出吊球,然後早早跑到場中央准備接球。
——她起跳了。
——果然是扣球!
——揮...揮空拍?
上杉凜的瞳孔微微一震。
揮了一記空拍後,藤堂夕夏擺動腿部肌肉,在空中轉身,反手放了一記短球。黃色的小球在地面彈跳了幾下後停了下來。
「比...比賽結束。7-5,藤堂勝!」
天野梨乃的聲音裡有抑制不住的激動。她中間一度以為夕夏會輸掉。被球擊中數次的藤堂夕夏,臉上、胳膊上都帶著傷,看上去十分狼狽。搞得這麼慘烈,結果還輸了的話,她真的會當眾痛哭的。
藤堂夕夏走向上杉凜。上杉凜的眼神裡帶了些失落與木然。
她朝上杉凜伸出手。
「你打得很好。我差一點就輸了。」
上杉凜看了她一會,迷離的目光漸漸聚焦,變得堅定。
「謝謝你,藤堂桑。下次,我不會輸了。」
上杉凜握住了她的手。
一股愉悅從體內復蘇,微微側過身,藤堂夕夏拉起上杉凜的手,高高地舉過頭頂。
「我們都贏了,上杉凜。」
天空中璀璨的雲霞燃燒著,網球場裡驀地響起熱烈的歡呼聲,在空氣中久久不息。
第09章
清水部長最終還是知道了她們翹部訓以及私下比賽的事。
一個小時前,正當藤堂夕夏拉起上杉凜的手臂高舉,沉浸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時,耳邊傳來清水部長一聲震耳欲聾的「TōdōYūka——!」,全場瞬間鴉雀無聲。
被當眾點名的藤堂夕夏渾身一僵,連忙一個閃身躲到上杉凜身後,從側面探出毛茸茸的黑腦袋小心翼翼地向外張望。
正常來說,她是可以和清水部長正面剛的。然而,做了虧心事的人,就是容易秒慫。
「你覺得上杉的體格能擋住你嗎?」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她們面前的清水部長無語道。
聞言,在上杉凜背後努力縮小自己的藤堂夕夏不情不願地走了出來,站到了上杉凜的身側。她和另外兩位涉事人員交換了眼神。
上杉凜臉上微微泛紅,有點無奈地看著她。天野梨乃則是一臉「天要塌了」的表情。清水部長揚起眉毛看著她們,臉色陰沉,讓人不寒而栗。
——看樣子,現在得乖一點才行。
藤堂夕夏像另外兩人一樣,在清水部長面前立正站好,雙手交握垂在身前,還把頭往下低了低,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
「藤堂夕夏,上杉凜,不出席部訓,並且私下比賽,繞場20圈。明天加訓,把今天的份補回來。」
清水部長的聲線威嚴,藤堂夕夏和上杉凜卻雙雙松了一口氣。她們最怕的是被退部啊!
清水部長的目光轉向天野梨乃。梨乃肉眼可見地顫了一下。
「我幫她跑吧!」藤堂夕夏搶著說,結果收到部長的一記眼刀,只好可憐兮兮地把頭又低了下去。
「天野梨乃,明天把今天缺的部訓補齊。藤堂夕夏,再加10圈。」
清水部長轉身往場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藤堂和上杉,明天把尺碼報給奈苗,隊服要趕緊做了。」
說完,她徑直走出網球場。
藤堂夕夏和上杉凜面面相覷了幾秒後,才終於反應過來——
在網球部,只有正選的隊服是定做的!
帶著鼓點的狂野旋律在藤堂夕夏的腦子裡響起,她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激動之下,她一把抱起一旁的上杉凜,在原地轉了幾圈。
上杉凜驚呼出聲,天野梨乃捧腹大笑。
「藤...堂桑」
「哈哈哈哈,藤堂夕夏,你是不是有病啊!」
藤堂夕夏吐了吐舌頭,放下了上杉凜,「走吧,上杉桑。我們跑圈去。」
少女的笑容明亮,像極了今天的好天氣。
/
黃昏時分,藤堂夕夏獨自一人走在空蕩蕩的教學樓裡。
她正准備前往保健室。30圈跑完,比賽帶來的激昂情緒漸漸褪去。腎上腺素回落,身體的不適感慢慢浮起。為了避免回家被家長念叨,她打算去好好處理一下。
梨乃家裡有門禁,所以一般部訓後都得趕緊回去。上杉凜跑完圈後,是一副被掏空的慘樣,最後被跡部領走了。等到藤堂夕夏終於跑完時,校園裡已經基本沒有人了。
抵達保健室後,她先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傷口,然後開始對著藥櫃研究鼓搗著瓶瓶罐罐。
此時,原本澄藍的天空已經染上橙紅,曖昧的光線模糊了萬物的輪廓。教學樓裡闃靜一片,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不久前剛剛經歷了歡鬧場面,現在驀然寂靜下來,不免感覺到有些冷清。
酸*軟的肌肉,隱隱作痛的傷口,加劇了她頭腦的昏沉。她的思緒在四處亂竄。
逢魔時刻的光景,將她帶回梨乃上次給她講冰帝校園十大不可思議事件時的情形。說是十大,但她只聽了一個就讓梨乃趕緊打住了。
那個故事的結局是什麼來著?女孩被怪物吃掉了?
小時候第一次聽天狗的故事時,她還越聽越上癮。然而她家就在山腳下,代入感極強。因為害怕被突然出現的天狗叼走吃掉,她後來連著一個月身邊不能離人,上廁所也得有人陪。痛定思痛,她當時決定以後再也不碰這類題材!
可是誰知,避開了民間神話,卻沒逃過校園傳說。天野梨乃以各種方式勾起她的好奇心,上次她沒忍住,悲慘中招。
剛聽來的故事,畫面還生動地在腦子裡閃爍。遙遠的童年記憶也不合時宜地蘇醒。心髒開始狂跳不止,她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動作。管他什麼藥,通通抹上再說。
就在這時,走廊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啪嗒,啪嗒......
越來越近了。
一股陰涼的冷意,蜿蜒地從她的後背往上攀爬。心髒的跳動越來越重,每一次都仿佛在擊打她的軀殼。那個腳步聲好像是衝保健室來的。
她咽了咽口水,輕輕放下手裡捏著的玻璃藥瓶,悄悄地挪動至窗邊。下意識的,她把出汗的手心往褲子側面的布料上蹭了蹭,腦子裡開始極速地思考對策。
——我的網球拍呢?
——正面剛打得過嗎?
——現在跳窗還來得及嗎?
千頭萬緒在腦袋裡翻滾,攪動到最後只剩下一片空白。當腳步聲抵達保健室門口時,一切想法皆成虛妄。
因為,她的腳動不了了!
最後關頭,她能做的竟然只有「唔」得一聲蹲下,雙眼緊閉,雙手捂緊耳朵,然後一個個、一遍遍地念著七福神的名字,希望他們發發慈悲保佑保佑她。
她蹲著的位置處於窗戶和保健室的床之間。床作為她身體前面的唯一掩體,給她的安全感幾近於無。但是走投無路的她,只能拼命縮緊身體,盡可能的降低存在感。
雖然已經在竭力忽略周圍環境發生的一切,她還是聽到了不斷逼近的聲音。
有腳步聲,好像還有說話聲。
身體開始不住顫抖。她使勁把頭埋進膝蓋裡,盡力平復呼吸。但驚慌失措間,嘴邊有嗚咽聲溢出。接著,有某種溫熱的東西扶上了她的肩膀,她的身體一震。那個東西以她難以企及的力道,將她的半個身體掰了起來。
心裡大呼完蛋,不睜眼是她最後的防線。
「藤堂桑!藤堂桑!是我!」
緊張急促的聲音終究還是穿過她的手掌,清晰地抵達了她的耳膜。劇烈躍動的心髒引起胸腔內的一陣陣疼痛。
——等等,怪物為什麼這麼有禮貌?
一絲疑惑閃過,她遲疑地睜開眼。
「忍...足?」
傍晚的光線本就偏暗,他們此刻又都蹲在窗下,藤堂夕夏只能看到他朦朧的身影,但那雙寫著擔憂的深藍眸子裡卻浮著波光,精准地將她散落各處的三魂七魄統統拉回。
神識落地,感官復蘇。肩膀上的熱度不斷傳來,和那個支撐著她的力道一起,仿佛聚集成了某種令人安心的魔力。
見她逐漸冷靜下來,緊握她肩膀的手松開了。驟然失去支撐的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股委屈之情姍姍而至,卻迅猛地蓄起洶湧之勢,噴薄而發。
「嚇死我了!你干嘛呀!都放學了,你來什麼保健室啊!」
她放棄了表情管理,只不管不顧地吼出腦子裡蹦出的句子。吼到最後,甚至帶上了哭腔。
忍足站起身,俯視眼前的藤堂夕夏。她正坐在地上,眼眶紅著,白淨的臉龐皺著,字句連珠炮似的往外蹦,說到激動處還時不時發泄似的蹬一下腿。
大白天也能被活人嚇到,忍足啞然失笑。但是現在還是不要火上澆油,他決定先忍一忍。
半晌後,激情輸出一大通的藤堂夕夏終於平靜下來,頭腦也逐漸清醒。
「讓你見笑了,忍足桑。」
她面無表情的開口。
眼前的少年手插口袋,先前在球場上瞧見的一身訓練服已經換成了校服。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眼裡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所以,忍足桑為什麼在這裡?」
「今天訓練時受了點小傷,想來處理一下再回家。」
面上平靜了,但她心裡到底對被忍足嚇到的事情有些介懷。聞言,她在心底小聲嘀咕,男網訓練不是早就結束了嗎?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嚇她!
他們上一次說話是在天台。在那之後,她就一直躲著他。後來沒有刻意躲了,只是她也沒再像以前那樣熱情地和他打招呼。現在乍一下單獨相處,她有一些尷尬。於是,從藥櫃處拿起先前放下的藥品後,她走到了房間的另一側,背過身去自顧自地接著處理自己的傷口。
藥櫃處有細碎的聲音傳來,玻璃藥瓶和桌面的輕微碰撞聲,撕開棉棒包裝的嘩啦聲,最終,隨著藥櫃門哢噠關閉的聲音,一切回歸寂靜。
藤堂夕夏在她的角落等了一會兒。很奇怪的,沒有腳步聲響起,她也沒等來忍足的告別。她困惑地轉頭,卻意外地撞進深潭似的目光中。那人嘴角噙著淺笑,倚在牆邊,毫不遮掩地看著她。
果然,眼睛生的好看的人,看誰都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
「忍足桑,你不回家嗎?」
少女有些恍惚地開口,聲音輕柔婉轉。
「你不是害怕嗎?」
提琴低吟般的聲線,好似羽毛掃過她的耳膜。
第10章
「你不是害怕嗎?」
提琴低吟般的聲線,好似羽毛掃過她的耳膜。
嗯?
藤堂夕夏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但好在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啊,我知道的。忍足桑最紳士了。」
因為同班的緣故,他的紳士事跡,她已經見證不少。不過,她本人對所謂的紳士風度持中立態度。作為紳士風度的受益方,也許她應該抱持感恩的心情才對。但她曾經聽說過一個說法——
紳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應做之事。
她不想成為桎梏別人的事情之一。
「謝謝忍足桑。但是沒關系哦,我自己可以的。你快回去吧。」
她朝他抿唇微笑,說了用來收束的話語,但是對方好像沒有要理睬她的意思。
他掃視了一圈她四肢上的幾處紅腫,緩步向她走來,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她,「這個藥膏給你。你身上之前被球打到的地方會有淤青。回家後先用冰敷,每隔15分鐘暫停一下。這樣幾次後,如果紅腫褪了一些,就可以熱敷了,到時候再用這種藥膏。」
接過那東西,她不由自主地記著他話裡的細節。小小的白色鋁制軟管表面殘余了一些熱度,她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其尾部的尖銳處磕到手心,帶來一點鈍鈍的痛感。
她剛才怎麼沒在藥櫃裡看到這個?
「看起來,其他地方你都處理的差不多了。走吧,回家嗎?」
視線又將她略略掃過一遍後,他這麼下了結論。
「哦,對了。」沒等她回話,他似乎想起什麼,回到藥櫃旁拿起他的包,從裡面取出一盒粉色包裝的飲料,再次遞了過來。
」今天的份。「他說。
看著手裡分外眼熟的東西,藤堂夕夏一時怔愣。
「草莓牛奶,你送的?」
她詫異地抬頭。少見的,忍足避開了她的目光。他嘴唇微抿,輕聲地道了一聲「嗯」。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草莓味的?等等,你為什麼要給我送這個?」
藤堂夕夏滿臉問號。很多情緒交織在一起,在腦子裡混成一團亂麻。
她抬眸看向忍足。他的眼睛瞥向一邊,半張臉隱入暗處,耳廓泛起一點淡淡的紅。
輕咳一聲後,他說:「你不是生氣了嗎?」
藤堂夕夏蹙了蹙眉,暈沉沉的腦袋有了片刻清醒。她在那團亂麻中抓住了點起源的邊角。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忍足游離的目光轉回,「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
轉瞬,他又恢復了平日裡游刃有余的模樣。藤堂夕夏被噎的說不出話來。須臾後,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思緒。
「...你知不知道,那些全被扔掉了。」
因為擔心會被人誤食,她不敢將它們儲存在冰箱。這個牌子的牛奶保質期原本就很短,思來想去的,在喝和扔之間她最終選擇了扔。
「你沒喝嗎?」
「我怎麼可能喝來歷不明的東西啊!」
藤堂夕夏是咆哮著說完的。
「噗——」忍足不小心笑出聲,但是馬上收斂了神色,「藤堂桑比我以為的,要更有常識一些啊。」
藤堂夕夏挑眉,「忍足侑士,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
常常讓人摸不著頭腦,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
忍足輕笑一聲。
「藤堂也很奇怪吧。大白天也能被活人嚇到,到底是有多天然啊?」
他抿了抿嘴角,似乎是想抑制住些什麼,但是不太成功。他先是抬起一只手捂在嘴邊,後來那只手漸漸上移,最後終於忍不住了一樣,整個臉埋進了那只手裡。他的肩膀、胸膛震動著,低沉的笑聲出現在空氣中,並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哦,她想起來了。
一開始,她當著他的面出醜了來著。
「喂,忍足侑士。」
藤堂夕夏的表情僵硬。想到自己剛剛在忍足面前渾身發抖的蠢樣,她的火氣就蹭蹭地往上竄。
「喂!」
笑聲還在繼續,無人聽取她的警告。
她一向沒有太多耐性。抄起保健室床位上的枕頭,她狠狠地往忍足身上砸去。
反正也不太疼,忍足就站在那任她發泄。
「喂,忍足侑士。你的紳士風度呢?」
「你不是不需要嗎?」
「......」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空曠的教學樓裡,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拿枕頭砸人,一時間好不熱鬧。
最後,忍足以再送一個月牛奶為代價,成功安撫了惱羞成怒的藤堂夕夏。
原本只扔了一周多的牛奶,到頭來卻多賺了一個月的。拿人手軟,她決定既往不咎。從今以後,忍足侑士就是她最好的兄弟!
這一天,他們也順便交換了聯系方式。忍足是這麼說的——
「藤堂桑下次有話想說,可以發郵件或者打電話。約天台的話,怪嚇人的。」
/
不久後,為期兩天的女網部入部測試開始了。第一天是測體能。在此之前,為了和正式的入部測試做對比,女網部已經進行過兩輪體能測試。第二天是網球技巧考核,分為兩組進行。網球經驗一年以下的,會由二年級的學姐們喂球,考察基本功。剩下的人隨機組合進行比賽。
開學一個多月,大部分新生選擇退部,轉而加入男網部後援會,留下來的不足二十位。所以最終,入部測試就如同走了一個過場,沒有淘汰任何人。但是清水純子也樂見其成,畢竟能撐過訓練留到現在,她們的熱忱與決心,她已經看到了。
藤堂夕夏和上杉凜成為正選的事也被正式公布。相比於男網部的門庭若市,女網部人數不足他們的四分之一。原本就人丁稀少,碰到藤堂和上杉這樣的人才,就更得趕緊鎖定,讓她們早日為女網部賣命了。一年級的新生們對此事尤為興奮。仿佛是一下子找到了標杆,經常有部員在部訓結束後還纏著她們詢問網球經驗。
網球部訓練如火如荼地開展著,藤堂夕夏和上杉凜的關系也迅速升溫。
女網部更衣室內。
「夕夏,你後天晚上有時間嗎?」
在藤堂夕夏的強烈要求下,她和上杉凜成為了互稱名字的關系。下了球場的上杉凜,還是會恢復成平日裡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但是比起初見時的怯懦,現在的她要大方得多了。
「嗯?有的。怎麼了嗎?」
藤堂夕夏剛剛換好衣服。她一邊順口問著,一邊整理儲物櫃裡的物品,盤算著待會把那本非洲影集還掉。上次去還書的路上遇到上杉凜後,她就把這件事忘得干干淨淨。
「小景說想請你和天野桑一起吃個飯。」
「誒?為什麼突然要請吃飯啊?」
藤堂夕夏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頭看向上杉凜。除了上次在食堂的尷尬會面,她至今還沒有跟跡部說過幾句話。
上杉凜把頭往下沉了沉,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她右手扶在儲物櫃的門上,手指不自覺地摩挲櫃門開關的凹槽。
「因為夕夏你幫了我挺多的,小景說要好好表達感謝才行。」
藤堂夕夏略感意外。在她印像裡,那位跡部同學時常把「本大爺」還有「冰帝的王」這些詞掛在嘴邊,看上去是一個藐視一切的、傲慢的人。「表達感謝」這種事,總覺得和他有一些格格不入。
大抵是看出了夕夏的驚訝,上杉凜接著說:「其實,在上次食堂的事情之後,小景做了一份整頓校園霸凌的計劃書,當面遞交給了校長。嗯...我知道的是,裡面還有附一份調查報告,羅列了冰帝中等部近20年來的霸凌事件,以及受害學生的現狀。他花了很大功夫搜集到的。」
「誒?!」藤堂夕夏一愣,「所以,前段時間『霸凌』這件事被反復提,是因為跡部桑?」
上杉凜輕輕點了點頭。
「等等,難道監控也是他裝的?」
上杉凜笑了笑,沒有說話。
「原來跡部桑人這麼好嗎?而且還有能力和校長正面交鋒。竟然不是只會說大話的那種人。」
藤堂夕夏不自覺地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了口。
「夕夏...」上杉凜有些無奈,「他人很好的,也很厲害。他說了,不會讓類似的事再發生。」
——有本大爺在的地方,不會允許這種不華麗的事情出現。
不知怎的,藤堂夕夏的腦補出了跡部說這話時的腔調。
「是是是,你說得對。跡部桑是最棒的!」
果然,在上杉凜面前不可以說跡部的壞話。藤堂夕夏趕緊往回找補。
「對了,夕夏。要和我一起走嗎?順路載你?」
上杉凜上下學都會和跡部一起,由司機接送。和她熟起來後,她不止一次地提出要送夕夏回家,但都被夕夏以各種理由拒絕了。一方面是她不愛麻煩人,另一方面是,她總覺得自己會是一只電燈泡。
「謝謝你,小凜!但是今天還是算了。我現在必須得去把這本書還了,不然就該罰款了。」
說罷,她從包裡翻出來那本非洲影集,向上杉凜展示。
上杉凜的目光落在影集的封面。好似一瞬就被吸引住,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落於封面上那位金發女孩的臉側。
「夕夏,這本是?」
「這是一本非洲野生動物影集。內容是封面這個小女孩的父母給她拍的,和當地動物的合影。但是文字都是她自己寫的哦,講她和野生動物一起生活的故事。我超級喜歡!」
「看起來很有意思的樣子。夕夏,你稍等一下,我記一下書名。」
上杉凜從包側的小口袋裡掏出一個B6大小的黑色筆記本,在上面整整齊齊地抄下了影集的名字以及出版社。她的字跡娟秀工整,一筆一頓都寫得格外仔細。
藤堂夕夏悄悄想,如果她的字能寫成這樣,她爺爺應該高興壞了。畢竟,她以前可沒少為字爛的事被罰抄書。
第11章
跡部請客當日,放學後。
部訓結束,藤堂夕夏、天野梨乃以及上杉凜三人向著校門口出發,准備與跡部會合。
遠處,好幾個穿著冰帝校服的男生齊齊站在學校大門處等候。少年們的臉龐映照在橙色的太陽余暉中,耀眼奪目。
藤堂夕夏首先看到的是跡部。他站在那幾個人的中央位置,雙手抱胸,目光落往她們來的方向。一身矜貴的氣質,非常顯眼。
他的左側是忍足。他斜倚在校門內側的牆壁上,和一旁的紅頭發男生在聊著些什麼。再往邊上,還有一個扎著高馬尾的長發男生,他雙手插著口袋,眉宇間帶著些許不耐。
跡部的右側是一位高個子,他穿著一件綠色校服外套,看上去不是冰帝中等部的學生。他的手裡還「提」著一位睡得正熟的橘發男生。
快走到他們跟前的時候,上杉凜和天野梨乃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嗯?怎麼了?」
藤堂夕夏站在三人中間,走出去兩步才發現左右兩邊的人都沒有跟上。她疑惑地看向她們。
上杉凜微鎖眉頭,抿著唇,抓著書包的手用力收了收,全身處於繃緊的狀態。另一側的天野梨乃則是一臉困惑,眼神在夕夏以及不遠處的那群人之間來回掃動。
「不要告訴我,你說的朋友就是他們?」天野梨乃的聲音裡帶著點哆嗦,一只手顫巍巍地抬起,指向那群少年。
昨天,藤堂夕夏通知天野梨乃時,說的是小凜有朋友想和她們一起吃個飯。天野梨乃當時正在埋頭研究剛到手的時尚月刊。她從夕夏的話中粗略地提取了幾個關鍵詞,覺得問題不大。並且這樣一來,她正好有借口跟家裡說晚點回去。於是,她沒多想就一口應下。
藤堂夕夏撓了撓腦袋,「請吃飯的是跡部啊。不過他旁邊的那幾個人我就不知道了。忍足竟然也在。所以,是大家一起吃?」
「跡...跡部?」天野梨乃的臉色煞白如紙。
眼看天野梨乃的狀況不妙,藤堂夕夏轉頭去看上杉凜。
「小凜?跡部同學旁邊的男生們也一起去是吧?」
「我...我不知道...」上杉凜的聲音顫了顫。
——這兩個人,怎麼回事?
藤堂夕夏有些不明所以。
「看樣子,應該是一起的吧。一起就一起唄,反正是跡部同學買單。他想帶多少人都行啊!」
說罷,她准備朝著跡部的方向接著前進,結果被天野梨乃一把拽住。
「你是不是還沒有搞清楚狀況?」天野梨乃覺得自己腸子都要毀青了,「這群人有多受歡迎,你心裡沒點數嗎?而且,你看看這裡的女生。」
她這麼一說,藤堂夕夏才發現,以那群少年為圓心,周圍成簇成簇地聚著不少女生。大概是不想打擾到跡部一行人,女生們和他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但是視線卻是整齊劃一地投向他們。
「現在走過去的話,一定會被後援會整死的。」天野梨乃的聲音也開始發顫。
經歷鈴木香裡的事情後,藤堂夕夏變得更為謹慎。但是托跡部的福,冰帝校園之前的不良風氣得以整肅。她相信以跡部的能力,之後不會有過分的事情發生了。
最近,她和忍足走的也很近。他承諾的牛奶每天都是當面給的。開學初期的新鮮感過後,圍著他的人少了很多。兩人的座位就在隔壁,所以趁著課間,他們經常還能閑聊幾句。
這樣下來,她確實是收到了更多的注目禮。但是,讓這種事情影響到自己交友自由什麼的,在她這兒,不可能。
「放心吧,梨乃。我會保護你的!」藤堂夕夏對著天野梨乃自信一笑,成功收獲白眼一枚。
「你們幾個,還在磨蹭什麼?」
華麗張揚的聲線響起,三人抬頭。
之前還站在校門旁的少年們,已緩步走到她們面前。
藤堂夕夏朝忍足揮了揮手,對方回以微笑示意。
天野梨乃則是微不可查地向著夕夏的方向挪動半步,左手悄悄拽上夕夏的衣角。
六位俊美少年,在她們面前一字排開。她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壓迫視線。
「小景...」回應跡部的是上杉凜。她的聲音不大,但眾人聽得分明。
「誒?小景?跡部,原來你和上杉桑關系這麼好!是在交往嗎?」
紅頭發的男生隨口問道。他的皮膚白皙,梳著妹妹頭,個子比夕夏稍矮一些。說話時,一雙紫色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裡面寫滿好奇。
——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會被誤認為是女生也說不定。
藤堂夕夏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朝向日投去贊許的目光。她想說這話很久了,但是面對上杉凜,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變得謹慎。嘴替出現,她恨不得向他豎起大拇指。
忍足站在向日的身旁,順理成章捕捉到了藤堂夕夏視線裡的興奮與認可。他的嘴角悄然上揚。他和藤堂大抵是在場唯二知道跡部和上杉凜關系的局外人。要說那兩人沒有一點曖昧,他是不信的。
藤堂夕夏收回目光時,恰巧瞧見忍足眼裡閃過的精光。
她早就發現了,忍足平時看上去冷冷淡淡,但本質上看熱鬧不嫌事大,八卦得很。
——收收表情吧,狼尾巴要露出來了!
她憋著笑,向忍足發送了一個眼神。
不出意外的,上杉凜一下子滿臉通紅。
「不...不是的。」她著急地想解釋,目光掃過眾人,卻看到了夕夏和忍足眼裡的促狹。她心下越發慌張,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著說下去。
「你們在八卦什麼?啊嗯?」跡部挑眉,這話他是對著忍足和夕夏說的。向日是純粹因好奇而發問,另外那兩人則是一副明晃晃的看好戲的神情。
「我,凜,還有樺地,在英國就認識了。滿意了?」跡部輕描淡寫地帶過。
「是青梅竹馬啊。」向日做了總結,他的好奇心很容易就被滿足了。但是一旁的忍足和夕夏卻還有些意猶未盡。兩人對視一眼,本想再說點什麼。然而,注意到跡部的耐心逐漸告磬,他們只好就此作罷。
「嗯...滿意什麼?」
被高個男生「提」著的橘發少年悠悠醒轉,接過話茬。
他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剛剛睡醒,他的腦子還迷迷糊糊的。茫然地看了一圈四周,他的視線最終鎖定在了藤堂夕夏的身上。
「誒?木靈小子!我們又見面了!」他激動地大叫,想要衝到夕夏的面前。
第一次嘗試,因為高個男生還提溜著他,他沒掙開。第二次嘗試,高個男生已經松手。他猛衝出來,結果腳下一絆,竟直直朝著夕夏撲了過來。
藤堂夕夏本能地想要閃躲,但是她左右兩邊都有人。如果她退了,身旁的兩人和那個男生可能都會遭殃。
——或許應該向前一步,接住他。
這麼想著,身體已經行動了起來。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她沒能接住那個男生,卻和意料外的人影撞了個滿懷。
是忍足。
他先她一步反應,攔截住了慈郎。
因為打算接住對方,她的手臂呈打開狀。然而忍足突然出現,她躲閃不及,整個人幾乎抱上了他的後背。
忍足比她高半個頭。動作之間,他的身體處於緊繃狀態。高瘦身形下,結實的背部肌肉硬如磐石。
她的牙齒被磕到了...
忍足訝異側頭,「...藤堂,你在干嘛?」
摸著被撞痛的牙門,她甕聲甕氣地說:「當然是想救他啊!誰知道你比我更快。」
是她看錯了嗎?忍足的臉怎麼好像有點紅?
忍足無語。誰能想到,面對撲過來的人,她的反應不是後退,而是往前衝?
「你們鬧夠了沒?」
「趕緊出發吧,這樣下去可以去吃夜宵了。」
跡部和那位長發男生接連發聲。
緩過勁來的藤堂夕夏一手勾住凜,一手勾住梨乃,拖著兩個呆滯的人往前走。
跡部側目,看了她一眼。
為了出行方便,跡部准備了一台十座高級轎車。容納所有人,綽綽有余。
跡部率先上車,坐到前排,然後回過頭看上杉凜,示意她坐過去。上杉凜微低著頭,躲開了他的目光,而後徑直坐到後排。
另一邊的天野梨乃面色稍霽。
當人所承受的壓力到達一個閾值後,負擔再次增加,體感反而會愈加輕盈。俗稱,自我放棄。
這正是天野梨乃此刻的狀態。在眾目睽睽之下,和男網部的這些人一起上了跡部的車。逐步發現無法逃避現實的她開始擺爛。反正天塌下來,還有藤堂夕夏這個個高的頂著。
上車後,坐得近的幾人相互交換了姓名。因為上次的對局,在場的男生們對夕夏、梨乃和凜三人已經有了初步了解。向日和慈郎對藤堂夕夏尤其感興趣,兩人一直拉著她問東問西。三人嘰嘰喳喳地聊了一路,彼此又都是直爽性子,很快就打成一片。
上杉凜坐在窗邊,頭倚靠在窗玻璃上。天野梨乃坐在她的身旁。
「上杉桑,心情不好嗎?」
察覺到上杉凜的不對勁,天野梨乃輕聲問了問她。
「啊,我沒事,天野桑。只是不太習慣人多的地方。」
她快速地瞟了一眼前排的方向,悶聲回話。
第12章
不多時,眾人抵達餐廳。
這是一家英倫風格的西式餐廳。大廳寬闊明亮,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幾列圓形的白色大理石桌。每張桌旁,有序地放著數張黑木扶手椅,紅色的織物椅墊上用金線繡著精美的圖案。牆面上掛滿大小、風格各異的油畫,統一采用帶有雕刻花紋的金屬畫框裝裱,形態錯落,卻相得益彰。
其中一面牆的正中間擺放了一個龐大的、帶玻璃門的展示櫃,裡面瓶型獨特、顏色參差的洋酒鱗次櫛比。再往上是高挑的天花板,頂部和邊線點綴著巴洛克風格的繁復雕花。天花板的正中間垂落下一只球形鏤空吊燈,黃色的燈光揮灑,整個空間金碧輝煌。
侍者領著一行人穿過大廳,來到一處包間。包間的風格與大廳相似,只是圓形餐桌換成了可容納十人的長桌。
跡部大步流星地走向長桌盡頭,正准備坐下時,才發現上杉凜正看著離他最遠的位置,猶豫著想要去坐。
「凜,過來。」
他灰黑的眸子一掃,聲音沉穩,卻不容拒絕。
上杉凜頓了一下,躊躇一瞬,還是跟了過去。她坐在了跡部的身側,樺地的對面。
見上杉凜落座,天野梨乃趕緊拉著藤堂夕夏過去。最後,她成功地坐在凜和夕夏的中間。夕夏的右側還剩一個位置,被向日占領。
考慮到大家都餓了,跡部吩咐前菜和主菜都盡快上,中間不必間隔太久。
暖呼呼的食物下肚,凜和梨乃的緊張情緒漸漸松弛。在等待甜點的過程中,眾人又開始聊起天來。因為桌子很長,聊天自發地分成了幾派。
上杉凜、跡部和樺地三人自是一起。樺地話少,上杉凜有些無精打采。跡部問一句,她答一句。
感受到氣氛的尷尬,天野梨乃眼珠亂轉,看向了坐在她對面,同樣在眼觀鼻鼻觀心的宍戶。她絞盡腦汁地找了幾個話題,宍戶回復地很是細致,但卻沒有積極提起新話題的打算。幾個來回之後,她的興致也冷卻下來,轉而豎起耳朵關注起藤堂夕夏那邊的動靜。
「話說,藤堂你為什麼要剪平頭啊?」
問問題的是向日。
藤堂夕夏、向日、忍足和慈郎坐在桌子的另一側。他們的話題從網球聊到了少年漫。藤堂夕夏平日裡看書不多,但是對漫畫頗有涉獵。忍足不太看漫畫,但他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接上幾句話。再加上兩位少年漫愛好者,他們這邊聊得熱火朝天,與桌子的另一側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話題突然轉到藤堂夕夏的形像問題。涉及到天野梨乃的領域,她快樂地湊了過去。
「對啊,我也想知道!」
藤堂夕夏翻了一個白眼,順手拿起她的果汁嘬了一口。
「因為方便啊。」
「我才不信呢!真的有女生不愛美嗎?」
天野梨乃撇撇嘴,睨了夕夏一眼。夕夏的五官其實長得很標致,一雙大眼睛尤其傳神。皮膚也白得透亮,因為好動的緣故,臉上常常泛著健康的紅暈。但是平頭一剪,美貌直接打了對折!
原本開學的時候說好,等夕夏的頭發長到一定的長度,由梨乃來修剪。可誰知,夕夏好像受不了她的頭發長長哪怕一點。每次還達不到梨乃認可的標准,夕夏就會下手剪掉。
聞言,藤堂夕夏面色如常,但沒有接話。
在短暫的沉默期間,包間的門被推開,一排侍者端著甜點過來。大家紛紛側身,以便甜點上桌。
侍者離開後,梨乃接著說道:「你知道嗎?據我觀察,你比在場的一半男生都要高,你的頭發比他們大部分人都要短。你頭發這長度放眼看去,估計能和樺地君五五開。如果不是因為長得可愛,大概沒人能看出你是女生吧。」
天野梨乃是懂說話的藝術的。
藤堂夕夏一開始是想賞她一個腦瓜崩的,結果聽著聽著,這腦瓜崩突然就崩不下去了。
「對啊,這就是所謂的男人婆吧。」
向日正在觀摩剛到手的巧克力慕斯,其樣式和擺盤比他以往吃過的都要別致。淡黃的燈光下,光滑的巧克力表面反射出誘人的光澤。
聽到天野梨乃的話,他腦子裡浮現出藤堂夕夏那天回球擊飛上杉凜球拍的樣子。下意識的,他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了口。
藤堂夕夏臉色一變,眼神飛速轉向,落到向日身上。
「你再說一遍?」
——千萬別說。
忍足侑士對藤堂夕夏的示警狀態再熟悉不過。他趕緊對著向日使眼色,以免慘劇發生。可惜,對方並沒有看他。
向日抬頭,有些懵懵地重復,「男人婆?」
藤堂夕夏微眯雙眼,與向日對視,一只手緩緩握上桌上的甜品叉。
忽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挖了一勺向日的巧克力慕斯,送進自己的嘴裡。末了,她朝著他得意一笑,臉上露出如同品味至臻美食般的沉醉。
向日看了看藤堂夕夏,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巧克力慕斯,又抬頭看她。
頓了三秒後,他驚聲大叫。
「藤堂夕夏!你還我的慕斯!」
他激動地掐上夕夏的肩膀搖晃。夕夏一邊聳著*肩膀抵擋向日的「搖搖攻擊」,一邊半捂著嘴吞咽剛吃進去的東西,笑得東倒西歪。
鬧騰的聲響以他們兩人為圓心,擴散開去,傳至跡部處。
跡部扶額嘆了一口氣,打了一個響指召來侍者,交代道:「給他再上一份一樣的。」
他又轉向夕夏和向日,「喂,你們兩個家伙。給本大爺好好吃飯。」
被點名的兩人偃旗息鼓,但眼神交鋒不斷。直到新一份巧克力慕斯上桌,向日才氣鼓鼓地對著藤堂夕夏哼了一聲,扭頭不看她。
藤堂夕夏盯了向日的側臉半晌。見他好像真的有點生氣了,於是伸手把剛剛被自己挖了一勺的那份拿過來,接著把自己的草莓布丁推了過去。
「這份也給你。我沒動過哦。」
向日抬眸,藤堂夕夏對著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燦爛。
他收斂表情,整張臉倏然沉靜下去。先前生動的笑容也好,嗔意也罷,此刻全然不見蹤影。仿佛剛剛只是一場幻覺。
他只是看著她,如同在思索著什麼,久久沒有挪開視線。
被人盯著時,藤堂夕夏一般會選擇與之對視。比如,最近明顯增多的來自女生的視線,或是敵意的瞪視,或是好奇的打量,她都會回以微笑,直視至對方不自在地挪開目光。
但是,她和向日已經對視了兩分鐘。
——別是愛上我了吧。
她的心裡逐漸發怵,准備說點什麼轉移話題時,他終於開口了。
「我們打一場吧。」
「啊?」
不只是夕夏,忍足、慈郎、宍戶和梨乃都紛紛驚訝地看向向日。跡部、樺地和凜因為隔得遠,又或者是正陷在他們自己的對話中,尚未注意到另一邊的異常。
「我是說,我們打一場球吧。」
意識到大家對他的話有誤解,他趕緊補充了一句。
從剛剛起,藤堂夕夏在球場上擊球的身影就一直在他腦子裡晃蕩。上一次她和上杉的那場球,看得他心潮澎湃。
就算無數次被球擊倒,她還是會頑強地站起來。
不屈不撓,永不言棄。
很強啊,藤堂夕夏。
一股迫切的心情,充斥他的身體。
他想要,和她對戰。
「喂,岳人你要和女生比賽嗎?」宍戶問。
「女生怎麼了?」
沒有一秒猶豫,藤堂夕夏對上宍戶的視線。
她目光如炬。分明帶著淺笑,卻帶來一陣極強的威壓。
宍戶語塞。
「不過,男網部可以私下比賽嗎?我上次被清水部長抓了,下場好慘的!」
轉眼,她想起上次被罰圈的經歷。原本比賽就去了半條命,還要跑圈,就算是她也有點吃不消。最後,連帶著精神上也脆弱起來,判斷失誤,導致她在忍足面前出了醜。
忍足聞言,嘴角又有上翹的趨勢,被夕夏一個瞪眼止住了。
「你們要比的話,本大爺沒有意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跡部那頭也開始注意他們這邊的動靜。
目前,跡部已經得到部裡上下的認可,正式成為網球部部長。這件事情他可以全權決定。
得到首肯後,向日終於揚起笑臉,看向夕夏。
「不然的話,找個網球場周末比也可以啊。」
「等等,你讓我想想。」藤堂夕夏低頭沉思片刻,「我可以去說服清水部長。但是,賭注是什麼?」
「賭注?」
「對啊,贏了卻沒有獎勵,根本就沒有比賽的動力好嗎?」
她攤攤手。
「你當時和上杉桑比也有賭注?」
向日歪頭問道。
「當然了。」
藤堂夕夏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什麼?」
「不告訴你。」
向日嘟了嘟嘴,斜過身朝上杉凜的方向望了一眼。見她並沒有要反駁的意思,他咬咬牙,說:「那...一份甜點?」
「五份。」
藤堂夕夏邊說邊抬起手掌,比了個數字。
「什麼?你不如去搶!」
向日原地蹦了起來。
「所以你覺得自己一定會輸咯?」
她嘴邊的笑意擴大,眼裡寫滿挑釁。
「哼!我才不會輸!五份就五份!」
「好!我答應了。一周後我們球場見!」
不帶一點間隙,藤堂夕夏直接應下。元氣十足的聲音,在高吊頂的包間內似有回響。
第13章
「上杉桑,不回去嗎?」
部訓結束後,正准備回家的天野梨乃注意到在場地外不遠處磨蹭的上杉凜。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跡部家的司機一般早早就會在校門口等候。每天的訓練計劃,上杉凜通常都能提前完成。和她嬌滴滴的外表不同,她收拾東西的動作熟練利索。按照今天結束的時間,她不至於拖延到這個點還在這徘徊。
上杉凜眉角低垂,扯出一抹笑。
「天野桑,我想...再待一會兒再走。」
「是在等夕夏嗎?」
為了准備和向日岳人的對局,藤堂夕夏這幾天練習得很是刻苦。部活結束後還會給自己加訓一會兒。至於她會加訓到多晚,天野梨乃就不清楚了。
「嗯,是想等等看的,但她好像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
上杉凜回頭看了眼還在場內擊球的夕夏。
「不趕時間的話,我陪你走走?」
天野梨乃掃了一眼手表,衝著上杉凜俏皮一笑。她本來得快點趕回家的,但是上杉凜心事重重的樣子,讓人有些不放心。
算了,為了和美女貼貼,回家被罵就被罵吧。
正值放學時分,校園裡人潮熙攘。
兩人走去了附近那條寬闊的櫻花道。已經五月份了,櫻花早已凋謝。沒了錦簇花團作伴,這些樹木看上去再普通不過。
「上杉桑,和跡部桑吵架了嗎?」
悠然地邁著步子,有些話溜出嘴邊。
「誒?」
上杉凜愕然,但天野梨乃眼裡溫柔的神色安撫了她驟然動蕩的心緒。
「沒有。」她遲疑一秒,目光黯然,「他不會和我吵架的。」
那天聚餐結束,跡部吩咐司機把所有人一個一個送回家。後來,他又叫來一台車,拉著她坐了上去。
「生氣了?」
他坐在車後座上,窗外斑斕的燈光灑進來,給他側臉的輪廓鑲上一層暖色調的光暈。
她只微微搖頭,不說話。
跡部轉過頭看她。
「你和藤堂比賽的那次我就注意到了。也許,是該逼一逼你。」
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抓皺了駝色校裙的下擺。
明知道她最不適應這種場合,一聲招呼也不打,就做了決定。
局促不安的自己,在他的眼裡,像個傻瓜吧?
獨自用功學習的時候,拼命練習網球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離他更近了一點。
只是,在今天這種場合,他看上去如此遙遠。他注定屬於聚光燈下,做所有人的焦點。而她只想躲在暗處,遠離所有喧囂與注視。
他是金光萬丈的如火驕陽,她是漂浮無根的微末塵埃。光芒之下,連影子都被吞噬。
藤堂夕夏和男網部眾人談笑風生的樣子還在腦海裡回放。
真好啊。
如果是夕夏的話,一定不會品嘗到這麼苦澀的心情吧。
「上杉桑?上杉桑?」
在天野梨乃急促的呼喚下,上杉凜終於回神。她這才發現,她的眼眶已經濕潤。
「抱歉,天野桑。我失態了。」
她迅速抬起手背,拭掉眼角殘余的淚水。
「要不,你叫我梨乃吧。我可以叫你小凜嗎?和夕夏一樣?」
天野梨乃露出甜甜的微笑。
「好...好的。」
「小凜,你喜歡跡部桑吧?」
被梨乃的一記直球襲擊,上杉凜不知所措。她從來沒有和誰說過這件事,而是將所有心思遮掩在「青梅竹馬」這個詞之下。就連對夕夏,也沒有真正說出口過。
「我...」
「不想承認也沒關系哦。但是我感覺跡部桑還蠻在意你的,也許不用這麼難過的。」
上杉凜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酸澀的滋味再次湧起。他給的,和她想要的,終究是不同的。
「小景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她的眉宇間帶著些許眷戀,「時間久了你就會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會盡力庇護他人的人。」
「那個...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沉默片刻後,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上杉凜追問的語氣有些急迫。
天野梨乃無言地搖頭。她的眸子裡添了一抹愁色,但轉瞬便消失無蹤。
「小凜,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連夕夏也不知道哦。」
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一股傾訴欲空前強烈。
「我也有一個偷偷喜歡的人。為了多了解他的世界一點,我才想學網球試試看的。」
上杉凜一時怔忡,她也是因為跡部才開始打網球的。
「雖然,我喜歡的那個人,可能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天野梨乃的聲音顫了顫。她深吸一口氣後接著說,「但是我想,要是沒有決定打網球的話,我大概不會和夕夏玩得這麼好。我也不會認識你,還有女網部的各位了。」
她揚起燦爛的笑容,直視著上杉凜的眼睛。
「所以說,喜歡一個人,是很美好的事啊。就算...就算...沒有可能在一起,在這個過程中,我變得更好了,就算是這樣,也很棒吧。」
天野梨乃的眼圈泛起淡紅,上揚的嘴角幾乎要支撐不住。
上杉凜上前一步,擁抱了她。
第14章
一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忍足侑士站在男網部網球場邊的觀戰台上,將目光投向場內正在做准備活動的向日岳人。
向日最近,不太對勁。
部裡一大群人在一起時,他和往常區別不大。但是落單時,就常能看到他走神的模樣。上次在餐廳,他看向藤堂的時候也是。原本兩人打打鬧鬧,一副精神滿滿的樣子。不知是哪根神經被觸動,他驀地靜下來,似是陷入某種思緒,那眼神像是要在混沌中搜尋出口。
此時,向日岳人正在場內的長椅旁沉默地活動腿腳,一反平日的活潑。
大抵是因為對手是女選手,男網部的大部分人對此不以為然,此時來觀戰的並不多。宍戶作為向日的幼馴染,自然前來支持。慈郎原本也是要來的,但是這會兒估計又在哪裡睡過頭了吧。
忍足收回目光,卻見紫灰發色的少年款款而至。
漸漸的,人群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議論聲、談笑聲交織,場面熱鬧起來。
跡部向他頷首示意,而後走入場內,坐到了向日身旁的長椅上。
忍足微怔,但余光瞟到藤堂那邊,教練椅上坐著的是女網部部長清水純子,他一下心中了然。
女網部的人數是沒法和男網部比的。不過看這架勢,應該是所有人都來了。觀站台上,她們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給藤堂加油。
忍足笑了笑。
女網部全體出動,部長親自坐鎮。一開始玩鬧似的比賽,現在變得鄭重其事。女網部的這一手順手推舟,為自家造勢,確實干得不錯。
但是向日,你在想什麼?
作為男選手,和女選手比賽,贏了不值得驕傲,輸了更是恥辱。即使這樣,也要和藤堂對戰。為什麼?
忍足滿腹疑問,但此刻只能暫且壓下。
「喂,藤堂。你沒帶負重吧?」
比賽即將開始,正式上場前向日朝著藤堂夕夏喊出這句話。
「當然沒有。和男選手對戰,我還不至於這麼不自量力。」
男女力量的差異會從11歲開始顯現,往後這差異只會越來越大。藤堂夕夏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女生中算強的,但她從來沒有和男生對打過。這次答應向日的挑戰,更多的是好奇心驅使,她的心裡其實沒有必勝的把握。
一周前,她和清水部長進行了一次深入交談。女網部現在正往好的方向發展。過濾掉心思不純的人,剩下的部員每天都練習得非常努力。
但是,這樣的女網部離全國大賽,還有很大差距。
她們需要為女網部打一劑強心針,也需要吸引更強的人加入。
不管向日是出於何種目的發出的挑戰,這都是女網部不容錯過的機會。
第一局,藤堂夕夏發球。
拋球、揮拍,球過網了。
不是上次出現的高速發球。
「喂,藤堂,你不要放水啊!你的高速球呢?」
迅速跑到落球點回擊,向日有些不滿地說。這一球的力道也許在女選手中算重的,但是在男選手看來,只是平均水平。
她應該不止如此才對。
向日緊盯藤堂夕夏的動作。
「放水是不可能的放。你安心吧。」
藤堂夕夏大聲回話,打出一個吊高球。本想調他去後場,但是沒想到——
向日岳人雙膝微屈蓄力,而後猛一發力起跳。
——在場中嗎?
——這個高度不可能打到。
藤堂夕夏瞪大雙眼。
他的眼神專注,四肢舒展,身體騰空之時,仿佛遨游於天際。隨著球的不斷接近,他擺動雙腿翻轉身體。270度的旋轉後,他將球打到了無法預測的角度。
向日得分。
「月返。」
落地後,他露出自信的笑,緩緩說出這兩個字。
場外傳來陣陣驚呼。
「那個一年生跳得好高!」
「空中轉體什麼的,他是特技演員嗎?」
原來偷偷練習絕招了啊。
短暫的驚訝過後,忍足這麼想著。
他和向日相識在天台的水塔上。那天的夕陽絢爛,少年眺望遠方,說要跳到比頂點更高的地方,直到極限。
這不是做得很好嗎?
忍足淡淡一笑。
不多時,向日已經拿下4局。
但讓忍足有些在意的是,每一局的比分似乎都是拖到了40-30才結束的。
是巧合嗎?
不,不可能。
他將目光轉向場上的藤堂夕夏。雖然被領先4局,但她幾乎沒怎麼出汗。反觀向日,他的網球服已經被汗濕透,胸口起伏劇烈。如果仔細看的話,他的腿似乎也有一些發顫。
因為不斷跳躍,他的體力就要到達極限了。那個叫做「月返」的絕招確實很厲害,但是完成度只在70%上下。向日在落地時偶爾會摔跤,回球有時會掛網。
而且,這個絕招存在致命的缺陷。藤堂顯然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砰——
跳得比常人高,落地需要的時間也更多。趁著向日還沒來得及回到地面的間隙,藤堂夕夏大力擊球,球飛速落於場後空檔。
——差不多了。
強忍下那一絲煩悶,她不再壓抑骨骼深處的力量。
她的反擊要開始了。
新的一局,是藤堂夕夏的發球局。四次發球,她的球速從170KM/h開始,逐步上升。
一開始,向日還能勉強接到,但是後面的發球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沉。雙腿越來越重,背上的汗水如小溪流淌,先前蓬松的劉海此時緊緊貼上汗涔涔的額頭。
隨著體能的不斷下降,視野被干擾,洞察力鈍化。
閃念間,有懼意挾住他的咽喉。
——之前能接到的球,現在接不到了。
——是我變弱了嗎?
——不,不是的。
他甩甩頭,拼命掙脫那股突然襲來的窒息感。
「1-4,藤堂。」
裁判宣布比分。
得分了,但藤堂夕夏的眼神平靜如水,似乎對這一切毫不在意。
向日岳人望向她,目光裡有雷電閃爍。
上次她和上杉的比賽也是這樣。
一開始她打出了5-0的優勢,後來卻被突然爆發的上杉打得落花流水。但不管是瀕臨枯竭的體力,還是以肉體凡胎承受「颶風」肆虐的衝擊,她都淡然置之,越挫越勇,仿佛沒有什麼能將她打倒。
——那我呢?
——我也能做到嗎?
向日握緊手中的球拍。他的心髒跳動如鼓,整個世界都隨著這節奏震顫。
進入冰帝中等部後,他的前面突然出現了許多能人異士。跡部,忍足,或許還有藤堂...就連從小一起長大的亮和慈郎,也都不約而同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在網球部一鳴驚人。
但他呢?一直在輸。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
球場上,幾個來回之後,比分來到3-4,還是向日領先。
藤堂夕夏再次打出吊高球。先前的幾次,她一直在調整球的高度,等一個時機。
這一球,比以往任何一球都要更高。
——會出界吧。
忍足蹙眉,手無意識地握緊看台欄杆。
前期,藤堂一直在調動向日滿場奔跑,還多次發機會球誘導向日使出月返。現在,向日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
說實話,這種打法挺聰明的。但是,這真的是藤堂的風格嗎?
球也許會出界的想法在向日的腦海裡一閃而過,但他的身體早已被本能接管。蓄力、起跳。用盡全身力氣,他再一次使出月返。
——要跳得更高才行啊。
——明明,想要跳得更高啊。
網球拍朝著天空伸展。蒼穹之下,黃色的小球極速劃過網球拍的上方,如孤鳥一掠。
向日側頭,於下落的過程中繼續關注球的動向。
——應該會出界。
球飛至底線上空,即將出界。
——來了。
微風迎面吹過,藤堂夕夏閉眼感受額角傳來的絲絲清涼。
球在空中微晃,最後落在了界內。
「山神之女。」
大概會被所有人當作巧合,但她還是說出了這招的名字。
她擁有幾個還算出彩的絕招,但她只給這招取了名字。她是山腳下長大的孩子,從小受山靈庇護。十多年的山間生活,換來了與自然的一點點「心意相通」。然而,使用這招不僅需要調動所有感官,還需要精密的計算,太過費腦,所以出場率不高。
「4-4。」
落地後,向日癱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氣。長時間的跳躍,讓他雙腿發軟。他掙扎地想要站起來,但幾次都失敗了。
藤堂夕夏望著向日,難言的情緒,從心底一股腦地湧了上來。雖然明白自己的體能優勢,但是通常,她不會選擇這種打法。
在過去的一周內,受清水部長的叮囑,她和上杉凜幾乎每天都會來男網部觀察向日的球風。這一招「月返」,向日今天應該是第一次當眾使出。但在平時的訓練裡,看慣了他單手翻、後空翻之類的輕盈體態,他使出這記空中270度翻轉,雖有驚訝,但也在意料之中。
面對這樣一位,在每一次跳躍中都傾注自己全部熱情的網球選手,她本該回以同樣的熱忱,在每一擊中用盡全力。
然而,清水部長答應她進行比賽的條件是,策略必須由上杉凜制定,而藤堂夕夏必須執行。
「你們兩個,把無用的情感給我統統拋掉。」
「尤其是你,藤堂。在網球場上,你們要想的,只有『贏』這一件事。」
「藤堂夕夏,除了一身莽力,你還有什麼?」
清水純子當時是這麼說的。
觀察進行了幾日後,上杉凜對她提了自己的看法。
——積蓄力量,拉長戰線,等候對方力竭,再一舉絞/殺。
除了對上杉凜偶爾展露出的冷酷,感到心驚之外,她的內心也變得彷徨不定。
她當然知道,想要贏的話,這是最穩妥的做法。
但是,放棄自己打法的她,還是她嗎?
「我們就打到這吧。」
藤堂夕夏走到向日跟前輕聲說道。
她和向日打到了平局,為女網造勢的任務想必已經完成得七七八八。勝負也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向所有人證明,現在的女網部,正在以他們想像不到的速度變強。
「你在開什麼玩笑!」
向日岳人憤怒地反駁,眸子裡有火光躍動。
雙腿已經酸軟到難以站立,但是要他接受一個施舍來的平局?
不可能。
緊咬著下唇,他的眼神愈發堅定。雙手猛一撐地,踉蹌一下,他站了起來。
「你給我好好打。也許我會輸,但是那又怎麼樣?不拿出真本事來的話,我不會放過你的哦。」
向日驕傲地抬頭。
他想起來了,他曾為之震撼的句子。
——若結局非你所願,就在塵埃落定前奮力一搏。
藤堂夕夏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來。
但或許,在此刻,所有言語都會顯得蒼白。握緊手中的網球拍,用力回擊每一個球,才是唯一的答案。
比賽繼續,但結果毫無懸念。
「6-4,藤堂。」
裁判宣布比分,比賽結束。場邊傳來陣陣喧嘩。
向日躺到在地上,整個人呈大字狀。
跡部從長椅上起身,走至向日身側,將他一把拉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被扶著來到球網邊,向日岳人和藤堂夕夏相互握手致敬。
「嘁,連女生都打不過。我看那個紅頭發的也不怎麼樣。」
場邊傳來奚落聲。聲音不大,但是足夠讓所有人聽清楚。
第15章
「嘁,連女生都打不過。我看那個紅頭發的也不怎麼樣。」
場邊傳來奚落聲。聲音不大,但是足夠讓所有人聽清楚。
藤堂夕夏心頭一震。
她沒有想過,身為男選手,向女選手挑戰需要承受的壓力。看著向日眼眸一黯,她收緊雙手。
「你知道自己很強,對吧。」
她說。
向日抬頭,臉上帶著些迷茫與空洞。
「你很強。為了打敗你,我做過很多功課。永遠,不要懷疑這一點。」
她再一次加大指尖的力度,想要將這份堅信傳達過去。
場邊的嘲諷還沒有停止。裁判剛宣布完比分時的那股熱潮散去,場子漸漸安靜下來。那人刻薄的話語愈發刺耳。
跡部等人向發聲處望去。那個出言不遜的男生,是網球部二年級的學長小谷正人。他剛剛被一年生拉下正選的位置,對跡部上位的事很是不滿。平日裡無事尚可相安,可一旦得著機會,他必定借機發難。
「喂,那邊那個。喂,說你呢。」
藤堂夕夏早已松開向日的手。她向著小谷正人的方向移動了幾步,朝他大聲喊話。
「來吧,打一場。」
她看著他,腦袋飛速地向著球場側點一下,示意他上場。
她自然不清楚男網部裡的那些隱秘,只是看到那個男生也著一身網球服,猜測他也是網球部的。
他喋喋不休的惡劣言辭,在她的腦子裡嗡嗡作響。
又來了,那仿佛隔在玻璃片中的譏笑聲、叫囂聲,頭皮傳來刺痛,名為理智的神經再次面臨挑戰。
先前那股難言的情緒正在體內迅速凝聚。
它即將成為一刃利劍,破空而出。
「藤堂!」
清水純子從教練椅上「唰」地一下站起來。
「不是覺得對手是女生的話,你就一定能贏嗎?」
沒有理會清水部長警告似的呼喚,也沒有回頭,她正視前方自顧自地繼續說。
「試試看啊。你不敢嗎?」
猶如盯緊獵物的獵豹,藤堂夕夏的眼神死鎖在小谷正人身上。
「你剛剛打完一場比賽。給本大爺清醒點。」
跡部的聲音從側面傳來,藤堂夕夏猝然回頭,直視他的雙眼。烏黑的眼睛裡有不耐,有倔強。
「剛剛打完。所以呢?」
跡部挑眉,眼眸微眯。
「他是二年生。」
「二年生。所以呢?」
重復著跡部的話,她原路反問回去。
並沒有率先移開目光,她就這麼與他四目相對,不退不讓,不閃不避。
陽光照耀下,藤堂夕夏起著薄汗的臉龐仿佛在發光。她渾身散發出率性與坦然的氣息,無畏亦無懼。
無言地對視數秒後,跡部的唇邊漾起一抹清淺的弧度。緊接著,悶沉的笑聲從胸腔處響起,逐漸擴散至口腔。他仰頭大笑,看上去愈發肆意張揚。
「呵,藤堂夕夏。」
灰黑色的眸子又望了她一眼,而後轉向小谷正人的方向。
「上場吧,小谷正人。」
跡部的聲音沉穩有力,話語簡短卻不容動搖。
「就...就算你是部長,也不代表你能對我指手畫腳。」
小谷正人下意識地想避開跡部的目光。
「真丟人啊。女生的挑戰,也不敢應嗎?」
跡部冷笑一聲,眼中透出睥睨之色。
小谷正人牙床緊咬,瞪視夕夏一眼後,恨恨地拿起網球拍走進了場內。
又一輪比賽開局。藤堂夕夏沒再收著自己,高速發球和強力扣殺齊齊上陣。
縱使前一場比賽一直在有意識地儲蓄體能,但刻意拉長的戰線對她來說也是不小的消耗。尤其,她面對的,是力量在她之上的男選手。
但是,對她來說,向日是可敬的對手,也是值得交的朋友。敢當著她的面,詆毀她的朋友,就請做好被她擊潰的准備。
每一擊都不留余地,她要燃盡自己最後的力量。
為友情,為信念。
「你真的是女人嗎?」
屢次失球,甚至一度被打掉球拍的小谷正人愕然。
喉嚨裡有灼熱的痛感,胸腔內的空氣越發稀薄,每一寸肌肉都仿佛在燃燒。
藤堂夕夏嗤笑一聲,手上擊球的動作不斷,嘴上諷刺的話語不停。
「說什麼我不是女人。不過是為自己弱找的托詞罷了。」
「知道自己立於不勝之地,所以你怕了。但是,你沒膽子做的事,有人敢!」
「有句話叫做,咬人的狗不叫。看來學長你,還差得遠呢。」
——也許我只有一身莽力。
——但我就是我。
——沒有「我」,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第16章
「6-0,藤堂勝。」
裁判宣布比分的聲音劃過長空。短暫的靜默後,由女網部的眾人起頭,歡呼聲與掌聲如潮水般爆發開來。
藤堂夕夏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沉默地轉頭,走向女網部部員們在的位置。
遠方的天空是很干淨的藍色,隊員們在不遠處站成一排,等著她過去。
她一步一步地向那邊走著,每一腳都仿佛踩在雲端。支撐她完成比賽的必勝決心驟然卸下,四肢的力量如同被抽干。
——誒?梨乃,是在哭嗎?
藤堂夕夏朝她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哭什麼...不是贏了嗎?
嗯?她在喊什麼嗎?
我的名字?
為什麼...她們...在往我這邊跑
視野開始模糊,耳邊的喧囂被不斷推遠,直至空白。意識被黑暗吞沒的前一秒,腦子裡劃過最後一個念頭。
——是什麼,好軟?
/
和跡部的談話結束後,忍足在男網部的場地上找到了還在練習的向日。
「已經打過一場精彩的比賽,今天就先放過自己吧。」
站定後,忍足彎腰撿起滾落到腳邊的黃色小球,輕輕拋起,再穩穩接住。
向日停下手中擊球的動作,側頭看了他一眼。
「哼,精彩嗎?我看精彩的只有藤堂吧。」
向日咬了咬牙,又對著牆壁擊出一球,開始新一輪的訓練循環。
「竟然在打敗了我之後,又讓二年生吃了鴨蛋。那家伙,是體能超人嗎?」
「可是代價也很慘烈不是嗎?」
忍足看了看向日在跑動中再度發顫的腿,腦子裡閃過藤堂在對局末期幾近慘白的臉。
這兩個人,真是亂來啊。
憑著一腔熱血,不管不顧地向前衝刺,是完全依靠本能打球的人。
可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可愛之處吧。
忍足將視線投向遠處的天際。雲層像被鑲了金邊,太陽溫暖的余暉讓此刻顯得格外寧靜。
和這兩人正好相反,他不是一個擁有強烈情緒的人。但很奇妙的,看著他們竭盡全力的樣子,那潛藏在靈魂深處的烈火,悄悄被點燃。
「那家伙,真的是...」
向日再次停下擊球的動作。他蹙著眉站在原地,眼神木然地凝視地上的球,看上去有些難過。
「被嘲笑就被嘲笑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何必把自己搞成那個樣子?」
「別太擔心了,向日。跡部已經和女網部的清水學姐聊過了。校醫說,只要等藤堂睡醒了就沒事了。」
「真的嗎?」
聞言,他抬頭看向忍足,眼中添了些光彩。
忍足點點頭。
「那太好了!真讓人放不下心啊,那家伙。」
向日恢復了點往日的活力。他手叉著腰,開始不留情面地吐槽起藤堂夕夏今天是如何如何的莽撞,如何如何的不計後果。
忍足輕笑。
「五十步笑百步?」
向日愣了一下,隨即將火力對准忍足。
「喂!我怎麼莽撞了!」
「你明知道她在誘導你使用『月返』吧?結果還是上鉤了。」
「消耗這麼大的招式,你竟然大半場都在用?」
「你還真是衝動得沒邊了啊。」
忍足閉著眼回憶今天的比賽,然後一件一件地細數向日失誤的地方。
被精准踩到痛處的向日,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恨不得上手去捂住忍足不斷輸出的嘴。
「你給我適可而止啊!忍足!我已經很煩躁了!」
看到向日揉著自己的頭發,幾乎要蹦起來的模樣,忍足勾起嘴角。頓了一下後,他很快便收斂笑意,換上一副認真的神色。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是也許,我們能成為很好的搭檔也說不定。」
「搭檔?」
話題跳躍的太快,向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歪著腦袋看向忍足。
「因跳躍產生的間隙,由我來彌補。後方交給我,你盡管安心地去跳躍。」
夕陽灑在藍發少年的身上,金色的光芒在他的身後延伸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內裡卻透著專注與純粹,隱隱閃爍出堅定的光芒。
「向日,組雙打嗎?」
/
藤堂夕夏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熟悉的保健室天花板。室內沒有開燈,柔和的光線灑進窗內,整個房間籠上朦朧的光暈。
隨著意識的逐漸恢復,視線也變得清晰,暈倒前的事接連浮現在腦海中。
她伸手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機。已經六點半了,她這是睡了快兩個小時?
她順手點開手機裡的幾封未讀郵件。
第一封來自忍足侑士。
『原來山神之女怕鬼嗎?』
看樣子,是在看比賽的時候順手發的...
她的腦子裡飄過一排省略號。
——給你郵箱,不是讓你實況吐槽我的!
第二封和第三封都來自上杉凜。
『夕夏,今天我送你回去吧?』
『啊...小景剛剛說,已經安排好了。回去後一定要好好休息哦!』
安排?
完全不明白小凜在說什麼,但是現在還是先看完郵件。
接下來的幾封都是來自女網部部員們的問候,說她很棒,讓她注意休息之類的。
再下面的,來自天野梨乃。
『夕夏,你完了。竟敢襲清水部長的胸!』
『*清水部長把我們全趕回去了,你自求多福!』
『對了,晚上給你打電話,你給我詳細說說經過!』
藤堂夕夏的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預感。
此時,她的身體已經完全蘇醒,但酸軟感覆蓋全身,後腦勺也在隱隱作痛。她艱難地翻身,將手撐在床面,試圖讓自己坐起來。
「你醒了?」
她對上了一雙紅色的眸子。那人端坐在離床不遠的地方,雙手交抱在胸前,紅色的短發一如既往的颯爽。只是她目光犀利如刃,面色鐵青如罩一層寒霜。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乍一看,如惡鬼修羅現世。
藤堂夕夏背脊發涼,一瞬空白的腦子裡只剩下兩個字。
——救命。
第17章
她和清水純子相視數秒。寂靜之中,心跳砰砰作響,她感到體內的血液進一步冷卻,仿佛即將凝成一條冰河。
「把自己搞成這樣,開心嗎?」
不是平日裡咆哮似的語調,清水純子的聲音冷靜而克制。但那微抿的嘴唇,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節,和明顯起伏的胸腔,讓這份平靜顯得像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因為體能消耗過度,再加上躺了兩個小時,藤堂夕夏的手腳冰涼。她努力穩了穩顫抖的身體,說:「其實...也沒有太慘吧。」
「你簡直荒唐至極!」
清水純子的聲音如一顆炮彈,在房間裡「轟」得一下炸開。原本就覺得冷的夕夏被嚇得猛地往後一彈,差點摔到床下。
清水純子的眉宇緊鎖,又盯了她半晌,長嘆一口氣後,終於還是放柔了語調。
「藤堂,網球不是用來發泄的工具。」
「...我沒有在發泄。」
「你那種毫無策略的莽攻,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不是發泄是什麼?」
藤堂夕夏咬著唇,眼睛望著房間另一側的牆壁,嘟囔著:「贏了不就行了嗎。」
清水純子冷哼一聲。
「如果不是那人太廢物,你以為你能贏得這麼輕松?」
她知道,清水說的一點錯也沒有。當時,她心裡憋著一口氣,幾乎是以賭上一切的心態投入了比賽。如果那個人恰好是正選水平,她應該會輸得很難堪。
「可是,難道我眼睜睜地看著朋友被嘲笑嗎?」
「你每一個朋友被嘲笑,你都要上去管一管嗎?」
清水純子猛地提高音量,在氣勢上徹底壓過夕夏。
「跡部那小子竟然也由著你胡鬧!」
她越想越氣,但看著夕夏黯淡下去的眸光,她把徘徊在嘴邊的那些更為難聽的句子吞了下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課題,藤堂。你想保護朋友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他們也許並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而且,要逞英雄,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清水純子沒有說的是,其實,她觀看了上杉凜和藤堂夕夏比賽的後半場。
這兩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之前,她查閱上杉凜的資料後,聯系了跡部。跡部對上杉凜的事情特別上心,不僅提供了額外的資料,還向她大致介紹了上杉凜的背景。當時,她就隱隱覺得,也許藤堂會是解開上杉凜心結的催化劑。只是,她沒有料到,被激怒的上杉凜,球風冷靜卻狠絕,而藤堂則是不惜以身作餌,也要逼出對方的潛力。那種獻祭式的打法,看得她心驚。
這兩人,一個是冰,一個是火。
夕夏這孩子,內心柔軟,面子上卻繃著一副剛強的樣子。過剛易折,所有人都被她點燃了,但她自己呢?
藤堂夕夏低著頭,把手撐在床上,指尖緊緊抓著底下的被單。
「惜著點自己吧,夕夏。」
不是「藤堂」,也不是「藤堂夕夏」,這是清水部長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語氣輕柔的,讓她感到喉嚨處有一陣緊繃的酸澀感。
「你很年輕,也很有天賦。你的打法也許能讓你贏一陣子。不,或許打到高中也沒問題。但是以後呢?你只為網球而活嗎?」她頓了頓,「打球是要用腦子的,能多用一份腦,少出一分力,你就比對手多一分勝算。」
「可是這不是我的風格。」
藤堂夕夏終於找回了點自己的聲音。
「你那招什麼『山神之女』不就很好嗎?」
夕夏一噎。
「至少,這麼去嘗試一下吧。」
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清水純子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後,才接著說下去。
「都大會,你和上杉凜作為第二雙打出場。」
「什麼?」
她呼吸一滯,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可我是單打選手!這輩子也沒和別人組過雙打!」
先前脆弱的樣子消失,她眼中的不滿情緒開始湧動。
「呵,你才幾歲就這輩子了。」清水純子睨了她一眼,「不會打雙打就去學。成為自己,超越自己,別把路走窄了。」
說完,清水純子無視掉藤堂夕夏氣得冒火的目光,站起身准備離開。走到門口處,回頭低聲道。
「那孩子需要你。也許,你也需要她。」
/
清水純子走後不久,藤堂夕夏也趕緊收拾東西回家。
她拖著虛浮的腳步向前邁進,肩上的網球包顯得分外沉重。
暮色籠罩校園,遠方的教學樓裡還殘留著幾抹燈光,小徑旁的樹木被風拂過,飄零的落葉在地上轉著圈。
踱步至校門口時,一個修長的身影映入眼簾。白色的路燈灑下,如同在他身上覆了一層薄霜。少年的目光落於某處虛無,神色飄渺。分明近在眼前,但他周身仿佛有一堵透明的空氣牆,將他與世界隔絕開來。
——他,一直是這樣的嗎?
「忍足。」
藤堂夕夏出聲喚他。
回過頭看她的一瞬,他的臉上暈開一抹淺笑,冷淡的氣息消散。
那堵空氣牆,消失了。
「你怎麼還在這?」
「在等你。」
「誒?」藤堂夕夏怔愣一下,轉念又想起之前上杉凜的郵件。
「你不會就是跡部桑的『安排』吧?」
「跡部?」忍足沉吟數秒,「嗯...和他商量過了,今天還是有人護送你回去比較好。」
「護送?沒必要吧,我哪有那麼嬌弱。」
她大笑幾聲,語調和往常相差不大。但也許是夜間溫度稍降,涼意讓她的聲音有些顫,聽起來輕飄無力。
忍足沒有理會她,伸手拿過她背著的網球包,往前側了側頭。
「走吧。」
肩上的重量猛地一輕。已不剩多少力氣推脫,她跟上了他的步伐。
「今天就打個車吧。」
「打車?」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我不要。」
「為什麼?」
她正了正神色,「我家的家訓是拒絕驕奢淫逸。要是讓我爺爺知道,我為了這麼點小事放縱自己,又要說我貪圖享樂了。」
忍足被氣笑了,「打球都打暈了,還拒絕驕奢淫逸呢?別說享樂了,要不你先學著保命吧。」
這話聽著耳熟。不久前與清水部長的對話一不留神又溜進腦海,藤堂夕夏蔫了下去。她低著頭,不說話。
片刻後,腦袋斜側方上空傳來似是妥協的嘆息。
「真拿你沒辦法。不僅是位拼命小姐,還是位頑固小姐,真讓人傷腦筋啊。」
低沉的聲線,搭配獨特的關西口音,一通熟練的吐槽,聽得她面上浮起一層赧意。
「什麼啊忍足。」
她不滿地抬頭,習慣性地握緊拳頭,給他肚子上來了一拳。
玩笑似的打鬧動作一向不太疼,但今天卻格外輕飄。像被逗急了的貓咪,氣惱地抬起爪子,試圖挽回點顏面,最後卻顧及什麼似的柔柔落下。
比起威懾力,更像在撒嬌。
她本人好像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攻擊力下降了,藤堂。」
她挑了挑眉,凝神聚氣,抬手,又給了他一拳。
「嗯,有平時80%的力道了。還來嗎?」
忍足努力壓著嘴角,但即使隔著鏡片,眼裡濃濃的笑意還是溢了出來。
「你的表情管理也失效了,忍足!」
不甘示弱地回了他一句後,她也忍不住笑了。
——我們在干嘛啊。
——好幼稚!
「好吧,我承認了。我的血槽已經要空了。啊啊啊,今天怎麼這麼慘啊!」
看著藤堂抓狂的模樣,忍足終於破功,笑容像漣漪一樣,從嘴角擴散到整張臉。
「我們先去一下便利店。」
快走到電車站附近,忍足突然說道。
「你要買東西嗎?」
她一頭霧水,但還是跟了上去。
便利店裡的燈光明亮,有三五個人在收銀處排隊。所幸,玻璃窗邊的座位很空。她走過去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發著呆。
「他們剩的東西不多了,我看著選了幾樣,希望合你胃口。」
夕夏抬頭。
忍足朝她走來,左右手都拿著東西。他把手裡的東西往桌上一放,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後,將夕夏和自己面前的那方區域仔細擦過。而後將一杯關東煮,和一杯溫開水擺至她面前。
「先喝點水吧,關東煮的湯汁可能會有點鹹。」
忍足在她側邊的位置坐下。
果然,身體虛弱時,精神也會變得脆弱。
今天第一次的,她感到眼眶有一些酸澀。
「快喝吧,涼了就不好了。本來體脂率低的人就怕冷,你今天這麼消耗,補充熱量是必須的。」
夕夏伸手握住那杯溫開水,暖意從指尖蔓延開來。
「忍足你這樣好像我的私人醫生啊。」
忍足輕笑。
「說的也是,開學兩個月,你進了3次保健室。再有下次,我要開始收診療費了。」
「是該收了,不然你這醫生當得真憋屈。賺不到錢不說,還得倒貼錢。」
她促狹地看了忍足一眼,然後毫不客氣地開始享用自己面前的美食。
暖呼呼的食物下肚,熱度從胃裡開始,迅速溫暖了她的四肢百骸。看她吃得正香,忍足也去為自己點了一份,並順便和家裡報備一聲。
兩人邊吃邊聊著天。
「話說,我就要和小凜組雙打了。」
在碗裡物色著下一個目標,夕夏隨口一提。
「這麼巧,我也要和向日組雙打了。」
「誒?我以為你是單打選手。」
之前去觀察向日打球的那幾天,她順便也看了男網部其他成員的水平。忍足應該屬於裡面的佼佼者,攻防兼備,是很優秀的單打選手。
「偶爾嘗試一下不同的事物,也很有趣不是嗎?」
又將一大塊蘿蔔整個遞進口中,夕夏在腦子裡回憶著清水對她和上杉凜的評價。
夕夏的臉被撐得鼓鼓囊囊,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忍足眼裡帶笑地望了她一眼,又接著說:「而且,有人在場上並肩作戰的話,感覺應該也不錯。」
她抬頭看向忍足,先前他在路燈下的寂寥面龐和此刻重疊。努力咀嚼完嘴裡剩余的食物,她迅速開口,「忍足你會覺得寂寞嗎?」
他驚訝地側頭看她。在明亮的燈光下,她的瞳孔泛著點棕色,眼神干淨純粹,眉宇間滿是好奇。
「很在意嗎?對我的事?」
「很在意!」
她點頭如搗蒜,還不自覺地靠得更近了一些。
忍足沒有馬上接話。他的眼神流轉至窗外,靜了一瞬後開口:「偶爾吧。」
他的眼神再一次變得悠遠,憂郁的氣息悄然回歸,讓人覺得遙不可及。
「現在也會嗎?」
夕夏的手撐在桌沿,身體微微俯向桌子,側著臉朝他俏皮一笑。
仿佛被那笑意燙到,忍足移開視線,後又張開手掌,往她臉上輕輕一按,將她推遠了一些。
「你問題太多了。」
飯畢,他們起身去了電車站。即使再三推遲,忍足還是堅持要把她送到家附近。從學校出發的話,忍足家和藤堂家完全是兩個方向。不過好在,從藤堂家回忍足家,是有直達電車的。
夕夏沒有忘記第一次遇到忍足是怎樣的光景。臨別時分,她從包裡掏出練習本,翻到最末頁,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畫上路線圖、站名、方向。害怕自己的字跡潦草,他看不懂,夕夏一筆一頓寫得格外認真。末了,她嘩啦一聲撕下那頁,朝他遞了過去。
「別迷路了。到家和我說一聲。」
「什麼啊,完全被當成小孩了嗎?」
忍足打量著手裡新得來的的紙張,嘴角的笑意卻壓也壓不住。他將紙張仔細折好,放回包內。
夜晚的天空如一塊深色的天鵝絨,幾顆星星點綴其間,溫柔地照亮黑夜的深邃。
「明天見,藤堂。」他說。
「明天見。」
第18章
與男網部的那場比賽後,藤堂夕夏一戰成名。最新期的校園周刊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標題為「女網部崛起?!」,配圖是她和跡部在球場上,共同將目光投向小谷正人的那一幕。
圖中,少年身姿筆挺,眸光傲然,如睥睨天下的帝王;少女眼神倔強堅毅,英氣逼人,如古時馳騁沙場的巾幗將軍。
這張配圖,再加上藤堂的姓氏,不禁讓人聯想到戰國時期那位著名的藤堂武將。藤堂夕夏「女將軍」的稱號就這麼傳開了。
當然,關於她的評論也並非全都正面。疑似以小谷正人為首的一波人,給她起了另一個外號,名曰「瘋狗」。
因為與她的球風意外地貼合,這個外號的流行程度一度不亞於「女將軍」。更有甚者,合二者為一,稱她為「瘋狗將軍」。
藤堂夕夏對「女將軍」一名沒有太多感想。那位「真」藤堂將軍的畫像還在她家祖屋裡掛著呢,她這個假的,有什麼好得瑟的呢?倒是聽到「瘋狗」一詞時,她差點笑岔了氣。
不過,她的兩個好朋友,是真為她操心。
梨乃常常一臉擔憂地搖頭,說她「估計得單身三年了」。凜特意去拜托了跡部,希望他能幫忙壓制一下這個外號的傳播。
但她本人毫不在意,現在她在學校裡都是橫著走的。要早有這稱號,當初也不至於受鈴木香裡的氣。
/
午休,天台上。
向日捧著手機,樂不可支。
「哈哈哈哈哈,這都過了多久了,我剛看到論壇上還有人叫你瘋狗誒。明明跡部已經給新聞社交代過了,結果這風頭還是沒壓下去。我看你這三年別想擺脫這個詞了。」
冰帝的校園論壇由新聞社運營。發帖的那些人,估計是小谷正人一伙。他那天在球場上出了大醜,第二天就退部了。
此時,藤堂夕夏正在與忍足、向日、梨乃三人在天台吃午餐。收了忍足近一個月的牛奶,又收了向日五份甜點,賺得盆滿缽滿後,她良心發現,決定回請他們一頓。
順便,也捎上了天野梨乃。梨乃現在學著夕夏信奉交友自由。畢竟,和「瘋狗」是朋友,她這下是真不怕什麼後援團找麻煩了。
午餐是夕夏親手准備的便當。
為了給每個人都做出符合口味的便當,上周她詢問了他們的偏好和忌口。向日和梨乃都很爽快地給了答案,忍足則是讓她不用費事,和另外兩人的一樣就行。
當時,她在心裡又吐槽了忍足一百遍。一方面是嫌棄他嘴上說著不用費事,卻讓她花了最多的時間思考給他做什麼。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現在的關系有些微妙。
不久前,學校舉行了期中考試。藤堂夕夏的英語接近滿分,數理化也不差,因為粗心大意,分數沒有特別冒尖。然而,她的國語成績慘不忍睹,直接將她從本可以進入年級前一百的尖子生,拉到了中游水平。更不幸的是,她需要補考。
在國文老師高橋小姐的暴風怒吼下,她成功被分配給高橋老師的心頭寶——忍足侑士同學,進行一對一幫扶。
在班裡,忍足的國語分數並不是最高的,但是因為他看書多,寫出的文章邏輯清晰,鞭辟入裡,常被老師列為典範。而且在高橋老師的眼中,這兩人看起來很熟。藤堂夕夏「瘋狗」的名聲在外,高橋擔心一般同學治不住她。
就這樣,一有空她就得跟著忍足去看書。忍足會給她指定每周的必讀書目,讀完還得交心得。
好好的同班同學,一下子變成寫作文的「監工」。再好看的人,她也會看他不順眼。所以,她最近「揍」他的頻率都變高了。
不過,不爽歸不爽,給人家做飯還是得好好做的。
「夕夏,你廚藝好好啊!」
看著手中精致的食物,向日和梨乃接連感嘆。忍足也是一副有些驚喜的表情。
向日碗裡的是炸雞塊和天婦羅。為了中和炸物的油膩,夕夏為他搭配了清炒時蔬。梨乃是地道的關東人,口味偏重。她拿到的是醬燒茄子,配牛肉飯。至於忍足,考慮到他關西人的背景,給他的是玉子燒,烤鰻魚和蟹味菇飯。
夕夏的奶奶是京都人,從小耳濡目染的,她對關西料理有一些了解。尤其是烤鰻魚,關東人喜歡先蒸再烤,而她嫌麻煩,更偏愛關西人直接上火烤的做法。
為了省事,她自己的那份是和忍足一樣的。除了主菜,每一份便當裡另配了一小份納豆和腌漬節節草。
「本來還擔心你『瘋狗』的名號上身,中學期間都談不了戀愛。但你這廚藝一秀,追你的人估計得從這排到校門口。」
口腹之欲被滿足,天野梨乃能把人誇到天上去。
藤堂夕夏白了她一眼。
「不必了。你怎麼滿腦子戀愛戀愛的,有空多想想比賽的事吧。」
都大會已經近在眼前,參賽的人在努力備戰,不參賽的也在幫忙協調後援工作。
「你不吃納豆嗎?」
夕夏轉向忍足。
「啊,其他的都很棒,但是納豆確實是無福消受。」
忍足正捻著筷子,粘上些飯粒,然後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尖,將本就處於飯盒角落的納豆推得更遠了些。最後,他在便當盒的邊緣將那些飯粒仔細刮掉。
「你不吃的話,就給我吧!」
向日的一雙大眼睛,撲閃閃的。說著,就把筷子伸進了忍足的碗裡。
「喂!不要隨便從別人碗裡夾東西啊!」
「噗——」
難得瞧見忍足苦手的模樣,夕夏一下子笑出聲。
「讓你不告訴我你的喜好,這下踩雷了吧?」
忍足無奈地睨了她一眼。
「失策了。」
「話說夕夏,都大會你會出場吧?」
得到雙份納豆的向日,迫不及待地往嘴裡又遞了一大勺。
自從給夕夏送甜點起,他開始就對她直呼其名了。給的說法是,這樣有助於他提醒自己,她是女生。
他當然沒能逃過肚子上挨一拳的命運。
「會的。我和小凜是雙打二。」
「誒?!雙打嗎?」
向日是在場唯一驚訝的人。
「你是不知道,她和小凜都要吵翻天了。你能想像嗎,上杉凜吵架的樣子?」
天野梨乃接過話頭,湊到向日身邊跟他普及這兩人的近況。
最近,她每天在部裡圍觀她們鬥法。藤堂夕夏跟炮仗似的,脾氣一上來,想到什麼說什麼,毫無章法;上杉凜則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常能把夕夏懟得啞口無言。難得見到上杉凜如此有精神的樣子,她在一旁圍觀地很開心。
「需要幫忙嗎?」
忍足掃了一眼身邊的夕夏。
夕夏搖搖頭,由著梨乃給向日說完女網部的八卦。
「天野梨乃,珍惜你最後的看戲時光吧。我跟小凜應該很快就不會吵了。」
「嗯?你想到辦法了?這麼快?」
藤堂夕夏神秘一笑。
她和上杉凜的雙打配合確實進行的不太順利。兩個個性倔強,又極有主見的單打選手湊在一起,磨合必定是一件難事。上杉凜的思維縝密且極其理智,球風與夕夏南轅北轍。兩人意見相左時,為了說服她,夕夏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對策。
終於,前幾天她在聽歌時靈光一現。她們倆的步調不一致,節奏不統一。那就借助外力,強行統一不就好了?
想到這,夕夏越發覺得此事可行,心裡美滋滋的。於是,她順手從裝便當的手提袋中掏出「今日份」草莓牛奶,作為午餐的搭配。
「誒,侑士?你今天是不是也買了這個?」
向日睜著圓圓的雙眼,指著夕夏手中的牛奶問。
「就是他送的啊。」
並未覺得有絲毫不妥,夕夏直接為向日解惑。隨即,她舉起牛奶喝了一口。微涼的牛奶滑過食道,在逐漸升溫的天氣裡顯得格外愜意。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向日的目光在夕夏手裡的牛奶盒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他憤然躍起。
「什麼?侑士你上次果汁錢還沒還我,竟然還有錢請別人喝牛奶!」
沒留神,一口奶卡在喉嚨管,藤堂夕夏猛地咳嗽起來,整張臉被嗆得通紅。
——不是吧,不是因為我才沒錢還人家吧。
忍足就坐在她旁邊,下意識地伸手給她拍著後背順氣。
「喂,岳人。你不要一驚一乍的啊。『將軍小姐』都被你嚇到了。」
他的尾音輕揚,話裡帶著笑意,怎麼聽都是打趣多過關心。奇奇怪怪的稱呼,也讓她頭皮一緊。
向日鼓起腮幫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
「膽子這麼小,算哪門子將軍啊。」
剛緩過勁來,夕夏就朝著向日呲起牙瞪起眼,警告意味十足。
忍足收回幫夕夏順氣的手,坐回原位,嘴角微揚,別有興致地看著夕夏和岳人兩人眼神交戰。收回目光時,卻不經意間對上了天野梨乃探究的神情。
——忍足君,有點不對勁吧?
天野梨乃嘴邊勾起一抹笑。
「我剛剛發現,你們倆的名字好像啊。Yuushi和Yuuka,簡直像一家人一樣,好有緣分哦。」
這句話,天野梨乃是盯著忍足說的。
「誒?好像真的是!」
向日接茬。
忍足早已收斂表情,看上去與平時無異。
回過頭來的夕夏則是有些茫然,不明白為什麼梨乃的語調聽著怪怪的。
「大概上輩子是兄妹吧。」
沒有多想,夕夏坦蕩蕩地說。
忍足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說起兄妹,你和岳人才更像吧。」
「誰和他像了!」
「誰和她像了!」
兩人同時開口,聲音幾乎疊在一起。
話音剛落,他們又瞪向彼此,雙雙叉著腰,開始新一輪唇槍舌劍。明明長相、身材截然不同,但那吵起架來的架勢,如同兩只躬著背哈氣對峙的貓咪,倒真是如出一轍。
忍足扶額嘆氣。
——這兩個人,就沒有一天不鬧騰。
/
七月,女網部成功闖入關東大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第六名。盡管未能進入全國大賽,但在賽程中,她們打出了幾場精彩的對決。冰帝女網部在關東賽區嶄露頭角,聲名鵲起。
藤堂夕夏和上杉凜的雙打組合,不出意外的,關東大賽一結束就拆伙了。若要說這個組合的實力如何,負責賽事跟蹤報道的《職業網球月刊》記者井上守,給予了這樣的評價——
「各踞山頭,水火不容。比賽中常讓人為她們捏一把冷汗。但很奇妙的是,她們在關鍵時刻的配合默契,節奏感很好。就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引領她們。不過要我說的話,也許,還是各自單打,會更合適。」
這股看不見的力量,來自藤堂夕夏的偶像——皇後樂隊。有什麼能比搖滾樂更能震撼人心、激起共鳴、統一步伐呢?即使是上杉凜這種平日裡只聽古典樂的英皇八級鋼琴手,也無法抗拒搖滾樂的熱烈與激昂。
九月,在一年一度的學生會換屆選舉會中,跡部景吾以幾乎全票通過的壓倒性優勢,成功當選學生會會長。令人驚訝的是,上杉凜也主動競選,最後當選為學生會會計。
至於藤堂夕夏,在跟著忍足侑士混了三學期讀書沙龍後,她終於在一年級的最後一次期末考試中,將國語成績提升至班級的平均水平。
中學一年級的時光轉瞬即逝。在粉櫻漫天的時節,他們手忙腳亂地,成為了二年生。
第19章
四月的校園,天空湛藍如洗,幾朵白雲漂浮其間。微風輕蕩,鋪滿淡粉花瓣的樹枝搖曳,柔和的花香四溢。一片花瓣掙脫樹枝,隨風而去,悄悄落到少年的肩頭。
少年大步向前邁進,灰紫色的發梢隨著步伐的律動微顫。他一把推開面前的圍網門,踏入場內。擊球聲、腳步聲、談話聲一瞬消彌,眾人齊齊向他跑來。
「部長,早上好!」
少年抓住頸間的毛巾,手臂迅速下拉,又高高揚起。白色的毛巾飛向空中,最後穩穩落在早在一旁等候的樺地手裡。
他帶著微笑,沉浸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中。一個響指過後,他睜開雙眼,眼中綻放出無與倫比的自信光芒。
「今年,跟著本大爺一起,稱霸全國。」
歡呼聲如驚雷般爆開,昂揚的情緒瞬間席卷整個網球場。
——真是,一如既往地愛出風頭啊。
站在人群前列,被震耳欲聾的聲浪衝擊著,忍足和宍戶對視一眼,無奈地搖頭。雖然已經做了一年的隊友,但要適應跡部高調的作風,看來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今天,是冰帝校園舉行招新會的日子。
在主教學樓前方的一大片空地上,每個社團都設置了一個攤位。為了讓學生更方便地找到感興趣的社團,這些攤位沿著道路邊緣和教學樓前的花圃整齊排列,圍繞成一個規則的長方形布局。
在各個社團緊鑼密鼓地籌備招新時,冰帝男網部的氛圍則顯得過於悠閑了。
男網部更衣室內。
「看上去很不錯啊。謝了,忍足。」
瀧萩之介拿起寫著『章魚燒風味』的仙貝研究起來。剛剛淋浴完畢,他的發梢末端還帶著未干的水滴。
「侑士,這個仙貝味道很贊誒!」
一旁的向日也換好衣服,隨手拿起一個撕開包裝,津津有味地品嘗起來。
宍戶皺眉掃了一眼更衣室地磚上多出來的碎屑。
「喂,岳人。馬上就要去吃午餐了,你不用這麼急吧。都吃到地上了!」
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課,男網部也不打算為招新會作特別的准備。於是,跡部將下午的訓練調整到了上午開學典禮結束後進行。
「我會清理的啦,亮!」向日應付一句,隨後轉向忍足,「對了侑士,這麼說,你整個春假都在大阪咯?」
忍足正拿毛巾擦拭著臉上殘余的水珠。
「是的,住在親戚家裡,還算方便。沒辦法啊,實在是太想念大阪的食物了。」
「我感覺你在大阪很忙碌誒,每次給你發郵件,你都隔好久才回。也完全沒時間打電話。」
「是有點,因為家裡有個難纏的家伙啊。」
忍足的嘴角勾起一道淺淺的弧度。
「難纏的家伙?」向日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女朋友?」
「不要瞎說啊岳人。」
忍足從儲物櫃中取出校服襯衣,長臂一揮,兩只手先後穿進袖子,背部緊實的肌肉線條在動作間一閃而過。他隨手整理一下衣領,然後一顆一顆地扣上胸前的紐扣。
「侑士,你是不是又變壯了?」
——還變高了...
——好羨慕...
「好像確實有變重一點。」
「好好奇啊!你春假到底在干嘛!」
忍足有些好笑地瞟了向日一眼。
「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哦。話說,你的春假不是也過得很充實嗎?每天跟著藤堂她們去澀谷?」
「前兩周是啦,後來梨乃跟家人出去旅游,我們就沒去了。」
「為了今天,那群家伙還真是拼啊。上杉桑都沒有和跡部一起回英國。」
換好衣服後,宍戶也插話進來。
「宍戶,你也一起去的嗎?」
忍足問。
宍戶點頭。
「瀧不是也會被叫嗎?天野說他審美好,很有用。我會被喊,純粹是因為藤堂那家伙想見起司吧。」
起司是宍戶養的金毛犬。藤堂給他發過最多的郵件就是——
『宍戶桑!請問,明天能有幸見到起司嗎?^-^』
瀧輕笑一聲。
「那家伙確實是喜歡狗喜歡到不行。不過,那群人都是吧。」
宍戶每次牽著起司出現,都會被那幾個女生團團圍住。一想到他在中間手足無措的樣子,瀧就忍不住發笑。
宍戶有些不爽地瞥了瀧一眼。
「誒?亮?這袋東西我怎麼看著有點眼熟?這個顏色,這個logo...」
向日探過腦袋,觀察著宍戶的儲物櫃。宍戶的櫃子裡通常只有健身裝備之類的,換洗衣物也是隨手疊好放在一起。現在有一個大袋子列於其間,很是突兀。
宍戶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情,但是他很快鎮定下來。
「是藤堂那家伙昨天落在我家的啦。她讓我今天幫忙帶來,但是一早上都聯系不上她,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誒?!」向日驚訝地大叫,「家裡嗎?你們關系什麼時候這麼好啦?」
忍足正從儲物櫃中取出一個淡黃色的小物件,放入校褲的口袋。聞言,他側頭看向宍戶的方向,目光在向日說的那袋東西上停留數秒。
瀧也悠悠回頭,掃了他們一眼,但很快又低頭專注於整理自己的櫃子。
「之前遛起司的時候碰到過幾次,然後發現我們好像住得還挺近。」
向日的八卦之魂被點燃,目光火熱地看著宍戶。忍足面色平靜,但也沒有移開視線,仿佛在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宍戶輕嘆一口氣,開始講述和藤堂夕夏變熟的全過程。
三個月前,兩人在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偶遇,聊了幾句後發現,原來他們家竟然只隔兩站路。由於夕夏很少朝宍戶家的方向散步,他們此前沒有碰到過。夕夏家裡不讓養寵物,所以她每次一看到起司就走不動路。後來,他們偶遇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這還沒什麼,糟糕的是,有一次他們一起散步時,撞見了宍戶的母親。
「我媽那天正好要做壽喜燒。」宍戶環視身邊安靜聽故事的人,「你們知道藤堂對食物的執念吧?她當時一聽說壽喜燒的事,就把我媽誇得天花亂墜。我媽一高興就邀請她去我家一起吃了。」
好像是想到什麼尷尬的事情,他皺了皺眉才接著說,「*現在,我媽每次做大餐都會讓我喊她。昨天她去澀谷拿完東西,就順路去我家吃飯了。」
「你們這,算不算見家長了?」
向日一臉壞笑地抬起手肘輕戳了宍戶一下,但卻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他環顧四周,不知怎的,更衣室的空氣變得有些冷。
「誰跟她見家長啊?岳人你給我閉嘴。而且,我媽就沒把她當女生看。」
不在學校的時候,藤堂夕夏一向是寬松連帽衫配牛仔褲,再加上一個利落的平頭。在阿姨輩的人看來,多少有些無法理解。
「對了,上次她還偷偷問我,藤堂是不是喜歡女生。」
向日笑噴。
一聲清脆的「哢噠」聲傳來,忍足關了櫃門。他的臉上掛著一絲淡笑。
「不早了,去吃飯吧。」
四人一起去餐廳吃過午餐。臨出餐廳時,宍戶收到了來自天野梨乃的郵件。
『衣服在你這?拿給我吧。夕夏在銀座,正在往回跑。』
「哈?」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宍戶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和另外三人說了郵件內容。
「應該是在為下午的事做准備。看來得去女網部一趟了。」
忍足很快整理出思路。收拾好面前的餐盤,他率先站起身離開。快走到門口時,腳步微滯。
「抱歉,稍等我一下。」
他快步走回去,拿起一瓶礦泉水,到收銀台結賬。
/
藤堂夕夏立於東京銀座站入口前方。
四周的高樓,如鋼鐵巨人,拔地而起。聳立至天際,用不規則的幾何線條框定出天空的邊緣。玻璃幕牆反射日光,人潮湧動、車流不息,熙攘之聲全部融於耀眼的白。
思緒如野馬,在腦海中奔騰衝撞。
滴答,滴答。
無形的時鐘在耳邊催促。每響一聲,如種一粒火。火光繚繞間,她拿起手機,手指飛快動作。「啪」的一聲,她合上手機,提腿向前,飛奔而去。
風聲呼嘯而過,景像糊成一片。
她跨越一個又一個障礙物,去年夏天開始的畫面,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事情,到底是如何描繪到如此地步的?
首先,是列車因故障停運。
正當藤堂夕夏准備返回學校時,她碰上了車燈熄滅、車廂冒煙的小概率事件。全車乘客被緊急疏散,站外的出租車候車點迅速排起長龍。大量出租車湧入,讓本就人流車流密集的銀座更加擁擠。
其次,是天野梨乃太不靠譜!
為了今天女網部招新而做的准備,其實早在一周前就全部完成。天野梨乃開開心心地,趁著假期最後一周,和家人一起飛去了香港。結果,她淋了雨,又碰上那邊的回南天。作為女網部今天的化妝師,她到學校後打開化妝包一看,發現裡面好多東西都發霉了。就這樣,女網部最快跑手藤堂夕夏被臨時委以購物的重任。
最後,全怪她自己異想天開。
但是,自己出的主意,跪著也得完成。
去年暑假,夕夏、梨乃和凜三人約著聚會,地點定在澀谷。當天,夕夏因為無聊,提前來到澀谷准備自己先隨便逛逛。百無聊賴間,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個很像梨乃的人。湊過去一看才發現,就是天野梨乃本人。
梨乃一貫扎著的小麻花辮被放了下來,變成齊肩短發。她身穿一件粉色緊身露臍T恤,搭配一條系帶黑色衛褲。她的身邊站著一群打扮相似的人,男女都有。音樂響起,他們隨著節奏起舞,舞姿或妖嬈、或帥氣。一曲結束,他們迅速四散而去。
從舞室的朋友處取回自己的私人物品後,天野梨乃准備梳洗一番,再去與夕夏和凜見面。走到半路,一只手勾搭上了她的肩膀。
那人微微俯身,在她耳旁輕聲說——
「藏得很深嘛,天野梨乃。」
驟停的心髒恢復跳動,她狠狠推開藤堂夕夏。
「你有病啊!嚇死我了!」
夕夏衝著她笑得燦爛。
「你這防備不夠,下次得找個人教你防身術。」
等上杉凜到了之後,三人找了一家咖啡廳坐下。夕夏和凜說了先前看到梨乃跳舞的那一幕。兩人合起伙來逼供,終於從梨乃嘴裡得知,她其實已經學街舞很多年了。一開始是因為她喜歡研究舞者的妝造,後來研究著研究著,自己也跑去學了。
「原來如此。雖說冰帝沒有街舞社,但是你為什麼不去話劇社這種,有可能發揮你才藝的社團,反而來了女網部?我們跟跳舞毫無關系吧。」
梨乃和凜對視一眼。
「網...網球部,也很好啊。最起碼,體能有加強,對跳舞也有幫助的。」
夕夏並沒有遺漏梨乃和凜交換的那個眼神。她眯起雙眼,看看梨乃,又看看凜。
「不,你們有事瞞著我。選吧,是你們自己說,還是我逼你們說。」
兩人後背一涼。如果是吵架的話,凜是有很大幾率勝過夕夏的。但是論蠻力,整個女網部,只有清水純子能搞定她。
在夕夏冷冽的目光下,梨乃簡單幾句交代了真實原因。
「什...」
「給我閉嘴。敢說出去你就完了。」
梨乃死死捂住夕夏的嘴巴。
看著梨乃微紅的面頰,和微顫的眼瞼,一個絕妙的念頭劃過夕夏的腦海。
第20章
「25分43秒。這速度跑七公裡,你很行嘛,藤堂。」
瀧彙報碼表上的數值,毫不吝嗇的地誇獎她。
藤堂夕夏抬頭瞪了他一眼。
她正撐著膝蓋,努力平復著呼吸。喉嚨干澀得緊,吞咽時有刀割般的痛感。
幾秒鐘前,她終於趕回學校,結果在網球部的門口碰到了宍戶一行人。剛從衝刺狀態中停下,她雙腿一軟,絆了一下。好在宍戶伸手扶了一把,才沒有摔跤。
「衣...衣服呢?」
「給天野了。喂,你行不行啊。」
看著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宍戶有些擔憂地問道。
她衝著宍戶擺擺手。
「藤...」
一個音節還沒來得及發出,藤堂夕夏已經一個閃身,跑進了女網部的場地。
忍足收回准備遞出礦泉水的手,默默跟著另外三人轉身離開。
他一只手握著冰涼的礦泉水瓶,另一只手插進口袋,觸到先前放進去的那個小物件。光滑的圈狀物體,末端的接口處有一些粗糙,在拇指的皮膚上留下細微的刺痛。
/
暖陽高懸,雪櫻紛飛。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主教學樓前方的空地中央。
紫色的長卷發隨風揚起。白瓷般的臉上,淡淡的黑色眼影暈開,幾滴淚珠般的水鑽點綴,腥紅的艷色在唇間綻開。覆有精致蕾絲的黑色緞面喇叭袖,勾勒出少女/優美的肩線。黑色短褲利落簡潔,馬丁短靴硬朗酷颯,其間筆直勻稱的雙腿似雕塑般無暇。
空靈神秘的音樂響起,招新會上人聲漸斂。
人們不明所以地四處張望。驀地,有眼尖之人注意到空地中央的纖細少女,人群迅速向她聚集。
少女面色冷淡,四肢隨音樂動作,整個身體空洞如提線木偶。強烈的鼓點如一陣電流襲來。她面露掙扎,雙手和雙腿似被無形的細線緊縛。鼓點越發急促,她仿佛將被撕裂。一個重音之後,她的身體猛然一顫,所有的束縛瞬間瓦解。
與此同時,一群打扮相似的少女,從四面八方湧現,向場中央大步走來。先前壓抑的曲風一轉,澎湃的搖滾樂如熱浪般滾滾而至。
步履間生出勁風,動作間如猛獸出擊。
是悄然綻放的暗夜玫瑰,也是巍峨黑塔上攝人心魄的嗜血女爵。
一曲終了,少女們驟然靜止,紅色花雨如期而至。
陽光下,猩紅的、柔軟的、危險的花瓣。
人群中,冷冽的、魅惑的、燦爛的臉龐。
/
「我再也不干這種事了。」
整個人癱倒在柔軟的皮質沙發上,藤堂夕夏大聲宣布。
一整個下午忙前忙後,她甚至沒時間卸妝換衣服。當初腦袋一熱的提議,最後花了近八個月的時間從零訓練,只為今天一天。
不過,抱怨歸抱怨,心底裡還是美滋滋的。畢竟,這種傻瓜般的行徑,竟還有一幫人陪著一起瘋的體驗,這輩子估計只此一次。
「效果不是很好嗎?我看下午女網部的人多到要爆炸了。」
瀧一邊說著,一邊遞給夕夏一杯可樂,杯沿嵌著一片新鮮的檸檬。
「那倒是。估計今年女網部的人數能趕上男網部了。」
夕夏露出得意的笑。
「啊,好可惜,我全部錯過了!」
慈郎研究著夕夏和梨乃身上的奇裝異服,惋惜地開口。
「誰讓你跑到那麼隱蔽的地方睡覺啊。我們找了你半天都沒找到。」
宍戶的聲音有些氣憤。
招新會後,跡部邀請所有男網部和女網部的成員,一起到他的豪宅聚餐。因為人多的緣故,晚餐采用自助餐的形式。在寬闊大廳的角落,一個吧台靜靜矗立。吧台前站著三兩侍者,靠牆的櫃子上擺著顏色各異的瓶裝飲料。
吃過晚餐後,夕夏一行人正在吧台附近的沙發區閑聊。
「不用擔心啦慈郎,跡部有找人攝像,你之後去問他就行了。」
夕夏飲下一口可樂,其中夾雜的二氧化碳直衝天靈蓋,先前疲憊的情緒消散了些。
「還有攝像!」
向日驚嘆。
「是啊,多虧了小凜,讓我們近距離體驗到了跡部桑的鈔能力。」梨乃接話,「拿人手軟。你看,清水部長現在都沒法拒絕男網部的活動邀約了。」
梨乃微抬下巴,示意眾人看過去。不遠處,清水部長正手拿一個高腳杯,和幾個網球部部員交談著。
「確實。去年文化祭,跡部本來想找你們一起辦的。聽說,被清水一口回絕了。」
宍戶回憶起當時跡部的表情,難得見他吃癟啊。
「是啊。誰能想到,女網部和男網部還能有同桌吃飯的一天。」
吐槽的話語出口,夕夏突然感覺哪裡不對勁。
好像少了點什麼?
「誒?你們還畫了指甲。專門找人做的嗎?」
注意到夕夏和梨乃塗著的黑色美甲,慈郎好奇發問。
「那位美甲師大人現在就坐在你身旁。」
慈郎順著其他人的視線看去,目光最終定格在了閉眼微笑的瀧身上。
隨後,是不出意料的驚呼聲。
「瀧最好了!」
梨乃不吝贊美。
瀧萩之介。這個男人,不僅為演出的每一個人精心設計了美甲,還和她一起敲定了表演的妝造。不愧是花道世家的兒子,是男網部這幾個人中最有用的一個。
「讓凜聽見了,你可就慘了。你是不是忘了跡部給我們花了多少錢?」
夕夏好心提醒道。
編舞、服裝、攝像、玫瑰花雨,有哪一樣不是跡部大爺的手筆?
天野梨乃撇撇嘴。
確實是這樣沒錯,但他每次出現臉都很臭。而且,他一出現,凜就有點坐立不安。簡直就像反派登場,讓人不小心忽略他這個背後金主的身份。
「我一直很好奇,你們怎麼會突然想到做街舞快閃的?」
伴隨著宍戶的問題,另一個記憶中的聲線在夕夏的腦子裡響起。
——街舞招新?你們不是網球部嗎?
梨乃向宍戶復述了她們曾向清水部長作的正經說辭,但她們幾人心知肚明,真實原因是——
街舞有趣,而她們愛玩。
沒有再聽幾人的對話,夕夏站起身,掃視一眼大廳。
——忍足呢?
「我還是去當面感謝一下跡部吧。」
她邊這麼說著,邊往大廳中央走,目光不斷在密集的人群間穿梭。
夕夏先去找了跡部。找到他時,發現小凜也在。那兩人之前不知在討論什麼,氣氛有一些尷尬。匆匆道過謝,她趕緊離開。
在大廳巡視幾圈,又抓了幾個部員問過,夕夏仍然沒有看到忍足的身影。
踱步至樓梯旁,她盯著眼前鋪著奢華紅地毯的大理石階梯,短暫的猶豫過後,她踏了上去。
二樓的樓梯接口處,仿佛有一道神秘結界。結界外是喧囂與敞亮,結界內是靜謐與幽暗。踏進去的一剎,如同穿越兩個世界。
走廊裡點著淡黃的燈光,她沿著光線緩步前行,馬丁靴和地板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不多時,她來到一扇門前。門內漆黑一片,透過門上的玻璃向裡望去,能依稀辨出裡面是一個小型會客廳。會客廳的盡頭連著一個露台,露台的邊緣有雕花的石欄,還有幾株葉片碩大的植物間隔擺放。一切籠罩在陰影之中,門外微弱的光線滲入,影影綽綽間,好像有一個人影靜默佇立在石欄旁。
夕夏輕咽口水,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深吸一口氣後,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距離一步步拉進,那人的身形逐漸清晰。他身姿挺拔,身著白色襯衣,袖口卷起,露出一段結實的小臂。修長的手指輕扣在高腳杯的底座,杯中的紅色液體在微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蒼藍色的發絲隨風輕揚,高挺鼻梁上的鏡片反著光,他神色莫測。
厚重的馬丁靴踩在地上,闃靜一片中,很難不引人注意。那人下意識地回頭,目光觸到她時,瞳孔微震。
少女從黑暗中走出。
夜色下,淡黑的眼線,描摹出眼窩深邃的輪廓;血色的紅唇,透出馥郁而致命的危險氣息;哥特式蕾絲上衣,與裝點金屬元素的緊身皮褲,勾勒出身體優美又凌厲的線條。
月光揮灑,她整個人泛著與平日迥然不同的冰冷光輝。
忍足失神地看著她,心跳一時失速。
若她開口,甘願為她獻上脖頸。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低語,遠方暗影斑駁。
少女輕啟紅唇,略顯沙啞的聲線,恍若深夜的呢喃。
「你在這,敢煞呢?」
(你在這,干啥呢?)
「噗——」
方才電影畫面般詭譎浪漫的氛圍,瞬間消散。忍足用手背抵住唇角,低聲悶笑。
——藤堂夕夏,不愧是你。
「藤堂,你這是,在說關西腔?」
「學得不像嗎?」
她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走過去站在他身側。
「還是別說了,影響你氣質。」
「瘋狗無所謂氣質的。」
忍足沒有接話。
夕夏側頭瞥了他一眼。
剛剛她是故意的。雖然只有一瞬,但她捕捉到了,對視時他眼中那稍縱即逝的落寞,像雨天街角無家可歸的小狗。心驀地一軟,想做點什麼逗他開心,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
「怎麼著,三周不見,學會偷偷喝悶酒了?」
「這是無酒精的。」
「要是有酒精的,我早就去舉報你了。」
夕夏冷笑一聲,轉而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他杯中的紅色液體。在吧台時,她只顧著點自己熟悉的飲料,完全沒有注意到別的選擇。
「想試試嗎?」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一臉坦然。
她吞下准備拒絕的話語,毫不扭捏地接受了他的提議。
液體觸到舌尖的剎那,她整張臉皺成一團。
——又酸又苦,在這自虐呢?
她扣住杯腳,將杯子往他的方向猛地一推,頭迅速轉回,臉上帶著幾分氣鼓鼓,像是被誰誆了似的。
他接過杯子,眼裡帶著笑意。
一瞬閃念,一個問句抵達嘴邊。
「藤堂...」
「嗯?」
少女轉過頭看他。
她的眼裡星光璀璨。
今天下午,她在遠處燦爛的、利落的、嫵媚的身影浮現在腦海。
那個問句在嘴裡徘徊數圈,又吞回肚內。他把手伸入褲子口袋,勾住那個光滑的圈狀物。
「這個給你。」
金色的鑰匙圈上掛著一個毛線鉤織的向日葵,淡黃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圓潤的花盤色澤溫暖。花盤上點綴著一雙黑色的眼睛,和一個大大的笑臉。
「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伴手禮嗎?」
「嗯...道頓堀逛街時看到的。」
「謝謝你!我很喜歡!」
她驚喜地將「向日葵」舉至眼前,趁著月色細細端詳。
他看著她。
——也許這樣,就很好。
第21章
咚咚——
修長的指節扣響桌面。
藤堂夕夏抬頭看去,清雋少年單手提包,立於桌前,眉眼間帶著些漫不經心。
「走了。」
輕嘆一口氣,收到指令的藤堂夕夏開始收拾書包。
水曜日,沒有部活,但她得跟著忍足去讀書沙龍,精進國語。
前不久,二年生去了拉斯維加斯遠足。在絢爛的霓虹燈和多元的美食間流連忘返多日,一朝回到東京,脫韁的心思仍在飄蕩,眼下卻又得對著太宰治和夏目漱石唉聲嘆氣。
藤堂夕夏拖著步子跟在忍足身後。行至樹下,淋漓的碎光灑在兩人身上。
他好像,長得更高了些。
冰帝中等部每學年都會重新分班。今年,忍足侑士和藤堂夕夏還在一個班,只是從一年E班,變成了二年B班。不像跡部,永遠在A班,永遠是1號。
他們的座位也不如以前那樣近了。二年級後,男生們的個子春筍似的拔高,為避免遮擋視線,很多人被調到了後排。藤堂夕夏的位置也就往前挪了些。
「你今天看這個吧。」
忍足遞來一本書,封面是一只飛行在雪花中的白蜻蜓。
情書,岩井俊二。
藤堂夕夏默念書封上的名字。
「這是...純愛小說?我懷疑你在夾帶私貨。」
「看你看不進去其他的才選的這本。不看算了。」
他的聲音帶著笑。說罷,他作勢要把書拿走。
她趕緊一把抓住,找了個靠窗的沙發坐下。
「看看看。我正好學習一下忍足大人平時在看什麼。」
升到二年級後,男網部的聲勢越發浩大,後援團也日益壯大。場邊每天「大人」來「大人」去的,她聽多了,偶爾也跟著調侃幾句。
忍足斜瞥她一眼,坐在她身側。
靜下心讀書,時間過得總是快的。沙龍裡人不多,偶爾有壓低的交談聲,但更多的是書頁翻動的簌簌聲。
藤堂夕夏手裡的書很薄,小小的一本。岩井俊二的語言細膩又簡潔。被那意境帶進去後,她很快就讀完了。
「這男的怎麼回事!」
清脆卻暴躁的女聲驟然響起,如同一把利刃,給沙龍靜謐的氛圍劃開一道口子。一束束目光倏然聚集在她身上,但她本人尚未察覺,並且打算繼續輸出。
「他...唔...」
長臂一撈,她的嘴被捂住。
忍足一只腳站在地面,一只膝蓋跪上沙發,匆匆向著沙龍內的其他人致歉。因為有個人在不停地掙扎,怕她激動下再嚷嚷起來,他稍稍收攏力道。
她的身體順著那力道微側,和他面向相同的方向。也許是終於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她沒再抵抗。
沙龍裡的人們逐漸收回不耐的視線。
忍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情急之下,藤堂夕夏幾乎整個人被他攏進懷裡。低頭,便會碰到她的發頂;不低頭,淡淡的莓果清香也會鑽入鼻息。
恍惚間,尖銳的痛感從掌心傳來。
「嘶...」
收回的手掌上,有一圈整齊的牙印。咬得深的地方微微泛紅。
一句「你屬狗嗎」就要脫口而出,抬頭卻對上她的眼睛。他看到她臉側多出兩小團淡淡的紅色。
...好像是他的指印。
「抱歉...」
沒人回話。
她提起包,跑了。
藤堂夕夏覺得自己是逃出沙龍的。
這種「出逃」的感覺莫名熟悉,但記憶裡的上一次,只有純然的尷尬。
忍足從側面壓來的瞬間,雨後森林般的氣息湧來。只是,這森林並不清冷,反而帶著存在感極強的溫熱。
她被一時難以抗拒的力道裹挾。人們皺眉的表情落入她的眼中,脫軌的火車撞進她的心裡。
她不能理解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為什麼呆滯了那麼多秒後,她才想起自己有一口利牙。
腦子一時紛亂。但好在,等忍足追上她時,她快要平靜下來了。
一定是因為打擾到別人,她無地自容。
一定是男女力量的差異,她無可奈何。
「抱歉,藤堂。我剛剛...」
「該說抱歉的是我,是我看書看忘形了。」
她煞有介事地開口。
忍足上前一步,盯了盯那道紅印的位置,臉上是明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那印子已經淡到快要看不出來了。
既然已經離開沙龍,且時間還早,他們便沿著圖書館前的人工湖散步。
風將湖水吹起漣漪,攪碎一池金光,也安撫了人暈乎的腦袋。
「剛剛在沙龍裡,你想說什麼?」
來自忍足的問句,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藤堂夕夏微微抬頭,回憶起來《情書》的情節。閱讀時心裡聚集起的那股子氣悶,成功驅散了腦子裡的霧氣。
「那男的。嗯,我是說藤井樹。他怎麼回事!」
她的聲音鏗鏘,頗有義憤填膺之感。
「他...怎麼了嗎?」
惹你了?
「首先,他明明喜歡那個女同學,卻什麼也不說。早說不就好了?那女孩不是也喜歡他嗎?非得偷偷摸摸地搞什麼秘密情書,等自己死了那麼多年,心意才被發現。」
她嘖嘖搖頭,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不會覺得很浪漫嗎?青春時期無疾而終的愛戀,悵然若失,卻穿越了時空。」
浪漫個頭。
悵然你妹的若失。
「完全不覺得。可能這輩子也無法理解。」
她帶著困惑的神色看了一眼忍足,忍足則是回以無奈的笑。
「我沒怎麼看過純愛小說,也沒談過戀愛。所以,可能...我不是很懂愛情這件事。但是我總覺得,如果愛情是這樣的,那還是算了吧。有這功夫,不如去吃點好的。」
忍足莞爾。
「確實是你的風格。不過,你這麼說,也有道理。」
她胸口的氣血早已翻湧多時。得到肯定後,她吐槽的精神更足了。
「而且,他連求婚這種事都沒正式說出口是怎麼回事啊!渡邊還就這麼默認著答應了?氣死我算了!」
「或許,他就是這樣的性格...」
「還有!渡邊博子和藤井樹的初戀長得很像是什麼意思啊!替身嗎?他的初戀是死了嗎?不去找真人,找替身嗎?他真的愛過渡邊嗎?啊啊啊,好想知道啊!」
忍足偶爾接話,但聲音總被她連珠炮似的問題給淹沒。於是,他干脆安靜地聽她說,順便欣賞她捶足頓胸的模樣。那架勢,簡直是想把藤井樹從墳墓裡挖出來問一問。
他們在人工湖旁駐足,面朝著湖泊發了一會兒呆。
五月的風,夾雜著青草的香氣,輕盈柔和,拂去了點心頭的燥意。
「忍足,抱歉。我這麼說你喜歡的書,是不是很過分啊。」
冷靜下來後,藤堂夕夏斟酌著開口,聲音中斂去剛才的戾氣。
他輕笑一聲。
「不用為這種事道歉,藤堂。書就是用來討論的。優秀的作品,能激起人探討的欲望。你這麼氣憤,是因為跟書裡的渡邊博子共情了。從這個角度看,不正說明岩井俊二把人物刻畫地很成功嗎?」
確實很成功,看得人心梗。
她暗暗腹誹。
「那你看這本書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呢?」
不會,像她一樣氣憤嗎?
忍足的目光落在湖對岸的茂密樹林。
「其實,還挺平靜的。更多的是感嘆,即使時光荏苒,愛情還是留下了痕跡。不是很美嗎?」
書中描繪的美麗景像在眼前一一浮現。
白壓壓的山上雪。
黑壓壓的心頭雪。
美嗎?美的。
藤堂夕夏彎下腰,隨手撿起一塊小石子,往湖面一拋。輕輕的一聲「咚」,石子沉進湖裡。
忍足也學著她的樣子,撿起石子一扔。石塊在水面跳躍三四下,濺起幾朵水花,最終緩緩下沉。
她撇撇嘴。
「忍足,我發現我們很不一樣。」
他笑了。
「因為我喜歡這本書,但你不喜歡?」
她回以一笑,但沒有說話。
「一個樣本太少了。我下次選幾本開心點的,你再試試。」
她應和一聲。
因為不太重要,所以她並未將隱隱察覺到的事情宣之於口。
他們是很不一樣的人。
那些能在她心裡掀起巨浪的事物,在他心裡呢?也許,頂多像一顆石子扔進湖水罷了。
第22章
藤堂夕夏最近很忙。
期中考剛剛結束,托忍足的福,她的國語成績變得十分穩定。國語老師現在看她的眼神都慈愛了許多。但期中考一結束,都大會就要來了。
今年報名女網部的人數,相比去年只增不減。用和去年相同的方法篩掉一群訓練不認真的人後,剩下的人數仍是去年的近三倍。更令人振奮的是,今年的加入者中有實力非常強勁的後輩。於是,清水部長一拍手掌,當即決定舉行一場校內排名賽,所有人爭奪都大會的出戰資格。
如果僅僅是備戰校內排名賽的話,藤堂夕夏倒不至於這麼忙碌。然而今年,作為女網部次期部長的候選人,她和上杉凜被分派了更多管理類的工作。她自認做不到上杉凜那樣的時間管理,常常感到疲於奔命。
畢竟,上杉大小姐,不僅擔任著學生會的會計,做著音樂部的鋼琴手,期中考還順便考了個年級並列第一。
當然,藤堂夕夏本人也是熱衷挑戰自己極限的。在焦頭爛額間,她還給自己攬了個新活兒——歌劇演出試鏡。
「夕夏,還是沒有想好唱什麼嗎?」
上杉凜坐在音樂室的三角鋼琴前。她身後的白色紗簾隨微風起伏,陽光透過,紅木地板上仿佛鋪著流動的細沙。
藤堂夕夏有些苦惱地搖頭。
一般來說,七月的歌劇鑒賞會,學校會組織學生前往東京文化會館之類的專業場所欣賞演出。去年,得益於跡部家的贊助,整個冰帝校園煥然一新,演出廳也不例外。為了利用這新裝修好的、亮堂堂的演出廳,學校決定今年的歌劇鑒賞會就在校內舉行,演出也交給學生們自己來。
這次的選角會面向全校開放,要求是根據歌劇《圖蘭朵》的內容,自選一首歌曲表演。藤堂夕夏原本是衝著排練期間會有專業聲樂老師指導來的,結果卻完全忘了自己平時聽的多是搖滾,對這種愛情題材完全苦手,直接卡在了選歌這一步。
她先合著鋼琴練了會兒音准,又隨便選了幾首情歌試唱,實在是唱不出感情。最後,她干脆也坐到鋼琴凳上,和上杉凜並著肩聊起天來。
「小凜你是怎麼做到的,課後已經這麼忙了,還能考到年級第一。」
藤堂夕夏一邊問著,一邊隨手在高音區按了幾個大三和弦。
「也沒什麼特別的,很多人都能做到呀。」
上杉凜坐在夕夏的左側,就著她的和弦與節奏,在低音區即興加了幾段旋律。
「聽起來很不錯呢!」
藤堂夕夏忍不住稱贊。
對方卻只是搖頭。
「只能說是中規中矩。有一定樂理知識的人應該都能辦到。」
——我就辦不到。
藤堂夕夏睨了她一眼。
「小凜,你是不是一直在拿自己跟跡部比?」
伴奏戛然而止,上杉凜眼睫微抬。
「成績、網球、鋼琴,每一樣都是。你是想超越跡部嗎?」
——好厲害的志向。
指尖感受著琴鍵沉穩的回彈,她在心中默默感嘆。雖然一開始,她覺得跡部很臭屁,但是一年多來的所見所聞,她不得不承認,跡部的優秀確實超出了她的想像。
上杉凜沉默良久。久到藤堂夕夏停下了手中亂按琴鍵的動作,回過頭去看她。
她緊閉雙眼,睫毛拓下淡淡的陰影。
「夕夏,你不會懂的。」
她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晰。
她說,「我愛慕著他。」
上杉凜鮮少如此直接地表達心緒,更不用說承認「喜歡」這種事。
她聲音裡透出一絲痛苦的底色。藤堂夕夏第一次意識到,或許,以往的打趣,都是冒犯。
「跡部他,不知道嗎?」
竟然是,單向的?
上杉凜沒有回答。她睜開眼睛,目光平靜,如一碗清水。
「我很羨慕你,夕夏。一度還很嫉妒。」
藤堂夕夏震驚了。
上杉凜側過頭看她,結果看到她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上杉凜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後,纖細的手指落在琴鍵,一首C大調的夜曲從指間流淌而出。明亮的音調下,方才沉重的氛圍消彌。
「是在你們的合照登上校報時。」上杉凜邊彈琴邊說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那張照片上,你們看起來很般配。」
藤堂夕夏努力消化著這個信息。
那張照片確實拍得不錯,把她和跡部都拍得很英俊。但是,般配?難道不是霸總和他同樣霸道的好兄弟嗎?
「所以,那段時間,你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才總和我找架吵的吧?」
當時,上杉凜突然爆發,事事和她據理力爭。她一直對此事感到匪夷所思。她以為是因為兩人變得熟稔,才讓上杉凜顯露出本性。沒想到,是在這等著她呢。
上杉凜指尖微頓,一抹淡紅爬上耳根。
藤堂夕夏微眯雙眼,猛一伸手,手指在上杉凜的腰間快速撓動起來。
上杉凜一時不察,驚叫出聲。
「竟敢為了個男人跟我鬧,我看你是活膩了。」
在藤堂夕夏的攻勢下,上杉凜暫時顧不上形像,一邊被撓得笑成一團,眼角泛淚,一邊艱難閃躲,伺機反攻。
兩人打鬧之際,一個禮貌的男聲響起。
「啊,抱歉!打擾到你們了嗎?」
藤堂夕夏趁著上杉凜往聲源處張望的間隙,又悄悄在她腰上戳了一下後,才悠悠轉身。
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男生,他手裡捏著一份樂譜,臉頰泛著紅暈,肩膀略微僵硬,看上去有些局促。然而,那清俊柔和的五官,清澈的眼眸,再加上一頭毛茸茸的銀灰色頭發,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只大型薩摩耶。
愛狗人士藤堂夕夏頓時兩眼放光。
「哦,是鳳君吧?」
認出是音樂部的後輩,上杉凜掛上優雅的笑容和他打招呼。她掃了一眼手表,帶著歉意說:「抱歉,好像已經超過我預定的時間了。我們馬上離開。」
「學姐好!」男生先向兩人鞠了一躬,又連連擺手,「沒關系的上杉學姐,我不著急。」
「誒?一年生嗎?你長得好*高哦。」
藤堂夕夏背著手走到他身邊,腳尖輕躍,蹦跳了幾下,想和他比比身高。
「啊,是的。學姐你好,我叫鳳長太郎。」
眼看男生又要鞠躬,藤堂夕夏向他伸出手。
「你好,我是藤堂夕夏。」
鳳遲疑一下後,握了上去。
「藤堂學姐好。對了,我有看女網部招新的表演。真的很精彩!」
他靦腆一笑。
「謝謝誇獎!那我可以叫你長太郎嗎?」
少女露出一口白牙。
她的思維跳躍太快,鳳愣了一瞬,隨即滿臉通紅。
「啊?可...可...」
「夕夏,不要欺負學弟。」
上杉凜嘆了一口氣,出聲給鳳解圍。她收拾好鋼琴上的琴譜,走向門口。
「我哪欺負他了。我想和他交朋友啊。」
藤堂夕夏有些氣鼓鼓地說。
「可以的,藤堂學姐。」
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看到她有些不開心的樣子,鳳立刻一口應下。
聞言,藤堂夕夏眼睛一亮,臉上綻開笑容。
「好!那你叫我夕夏吧。」
「好的...夕夏學姐。」
她滿意地點點頭,不過下一秒上杉凜就挽上她的手臂,一把將她拖走了。
「抱歉了,鳳君,我們先走一步。不耽誤你練習了。」
上杉凜微微一笑,和鳳告別。
/
體育課剛剛結束。更衣室內,藤堂夕夏邊換衣服,邊在腦子裡琢磨著《圖蘭朵》的劇本。
其實故事並不復雜。王子愛上了美麗卻冷酷的公主。為了考驗求婚者,公主設下謎題。凡是答錯的人,都會被殺死。最終,王子憑借熱烈的愛情贏得了公主的芳心,但一直愛慕王子的侍女柳兒,卻為了保護他孤獨地死去。
藤堂夕夏煩躁地揉了揉頭發。冷漠的公主,痴情的王子,卑微的柳兒,她一個都不喜歡,一個也不理解。但是,她做事情不喜歡半途而廢,現在也只能硬著頭皮把選角會度過再說。
她陷入思緒中,忘了時間。直到兩道陌生的女聲在更衣室響起,她才意識到班裡的其他同學早就走了。
「結菜,聽說了嗎,那位學長的事?」
女生壓低了聲音,好像在說著什麼秘密。因為隔著一排櫃子,她們並未意識到藤堂夕夏的存在。
「忍足學長嗎?」
熟悉的名字傳來,正准備離開的藤堂夕夏,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對啊,真沒想到啊,他竟然是這種人。」
「什麼啊結菜,你之前不是還對他一見鐘情嗎?」
「是啦。長得那麼帥,很難不愛吧。但我最近聽說,他之前交往過很多任女友,還一度腳踏兩只船呢。」
「這麼勁爆?消息可靠嗎?」
因為驚訝的緣故,女生的聲音陡然變得高亢,另一個女生趕忙讓她小聲點。
「絕對可靠!是網球部三年級的學長說的,他也是大阪人。據說是前段時間回老家時碰見過。」
「啊,那估計是真的了。難怪他看起來那麼游刃有余。這麼一想,確實是長了一張渣男臉啊。所以說,現在是正在戀愛中?」
「聽說是位妖艷的大美女。」
「哇哦∼」女生拉長了語調,「學校裡好多女生要心碎了。」
「有什麼可心碎的,沒准下一任很快就上位了呢?」
說罷,兩人低聲竊笑起來。
藤堂夕夏從櫃子後走出來,兩個女生臉上一僵。
她不是故意的,但是這兩人站在離開更衣室的必經之路上。
「學姐好...」
她們聲音怯怯。
「在人背後聊八卦聊得挺開心?」
看著兩人心虛的樣子,藤堂夕夏隨口一問。
她們抿著嘴,低著頭,沒有回話。
藤堂夕夏嘴角一彎,走出了更衣室。但沒走兩步,她突然想起毛巾忘了拿,於是折返回去。
手將將要握上門把手,門內兩個女生的聲音再次傳來。大概是看她已經走了,她們這次沒再壓著聲音。
「剛剛那個是藤堂夕夏吧?她不是老和忍足學長一起嗎?我還以為他們在交往呢。」
「這種靠著稱兄道弟接近男生的人最討厭了。」
「嗯...但她打球好像還蠻厲害的。」
「那有什麼用,她又不是忍足學長喜歡的類型。我聽說啊,忍足學長喜歡那種燙大波浪的長腿美人,現任好像就是的。」
女生的語調怪異,兩人又低聲耳語了些什麼,而後傳來曖昧的笑聲。
「真的嗎?好色哦。」
哢噠——
藤堂夕夏打開了更衣室的門。
兩人的笑容再次凝固在臉上。
「這麼好奇嗎?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親自給你們講講?」
她拿出手機按了幾下。
另兩人見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匆忙地收拾好東西,趕緊離開了。
藤堂夕夏嗤笑一聲。
她並不太在意那兩人對她的惡評,也不相信所謂「腳踏兩條船」的詆毀。沒有親眼目睹的事情,她習慣性地持懷疑態度。
但是,好兄弟就是用來嘲笑的。她點開忍足的聯系方式,編輯郵件。
『完全被學妹當成花花公子了啊。』
發送鍵還未被按下,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像氣泡一樣在腦子裡浮起。
——原來在別人眼裡,我們看上去像在交往嗎?
——原來是正在戀愛嗎?瞞得真嚴,不愧是他。
——原來喜歡波浪卷的長腿美人嗎?
她猛打一個激靈,搖了搖頭,試圖把腦海中這些奇怪的問題趕出去。她成功了,但是調侃的心情到底是沒了。
她刪掉了這封郵件。
第23章
天邊泛起琥珀色,染上橙光的雲朵緩緩流動。
男網部的訓練剛結束,部員們三三兩兩地散在場邊。不遠處,蒼藍發色的男生,正帶著溫和的笑意,從某位後援團的女生手中接過礦泉水。
藤堂夕夏坐在男網部部活室附近的長椅上,靜靜地看著場內愜意和諧的景像。昨天更衣室裡女生的對話,悄悄鑽進腦海,如一只陰濕的蚯蚓,鑽進身體。
她捏了捏眉心,用痛感驅趕浮思。
她是來這裡等宍戶的。
昨天,她原本想回一趟祖屋。然而一年級那次,她毫無征兆地跑回去,奶奶為了給她做飯忙了很久,結果第二天就感冒了。自那之後,她被爺爺勒令,以後要回去必須至少提前兩天通知。
祖屋是回不去了,她的主意就打到了起司身上。
毛茸茸的,柔軟的,溫暖的。
莫名其妙的,她想要一個擁抱。
和宍戶提出想去擼狗後,他很大方地答應了。
他說:「沒問題啊,我媽正讓我喊你呢。她明天會做咖喱豬排。」
如果宍戶是女生的話,藤堂夕夏應該會跳起來親他一口。但是他不是,所以她打算今晚去親宍戶媽媽一口。
「藤堂。」
她抬頭向聲源處看去,宍戶一行人剛從場地裡出來。她站起身向他們走去。
忍足也在。朝他微笑頷首後,她飛速移開視線。
「你來得正好,給你介紹一下。那是鳳,他的發球球速和你有得一拼呢。」
宍戶說著,向還在場內的鳳揮了揮手。
鳳正和一個金棕發色的男生說話,看到宍戶揮手,向著他們這邊小跑過來。
「宍戶學長。」
他的臉上泛著運動後的健康紅暈,銀灰色的頭發在跑動中微微揚起。看到藤堂夕夏的瞬間,一雙圓圓的狗狗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誒?」
「又見面了,長太郎。原來你也打網球啊。」
她眼眸彎彎一笑。自第一次會面後,他們在音樂教室又碰見過幾次。她只知道這位學弟的鋼琴水平可以和上杉凜比肩,至於其他的,她倒是不了解。
「夕夏學姐好!是的,大家都好厲害,我也要好好加油才行。」
他抬起手撓了撓後腦勺,笑容羞澀。
藤堂夕夏正打算接話,結果一個重量壓到她的肩頭。
「什麼什麼?你們認識嗎?還是互稱名字的關系?」
向日一只手勾住藤堂夕夏的肩膀。因為身高的緣故,他整個人斜掛在了她的身上。
藤堂夕夏翻了一個白眼,嫌棄地戳了一下搭在肩頭的手。
「離我遠一點向日。你現在渾身是汗,還很臭。」
果不其然,向日跳開一步,雙手握成拳,繃在身側,衝著她嚷嚷道:「我才不臭呢,胡說八道什麼啊。」
對面的宍戶和忍足相繼笑出聲。
向日嘟著嘴哼了一聲,但實在是壓不住好奇心,把剛剛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我們在音樂教室認識的。」
向日一臉狐疑。
「剛認識就叫名字了?」
「因為人家長得可愛啊。」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
直白的話語,讓在場的幾位紛紛愣住。
但是,進入抬杠模式後,向日也是不會輕易撤退的。
他抬起下巴,不甘示弱。
「你不會是想向學弟下手吧。有我在,不會讓你得手的。」
此話一出,藤堂夕夏不樂意了。她挽起袖子,雙手叉腰,打算跟向日大戰個三百回合。
「啊,沒有的事。夕夏學姐不是在和上杉學姐...」
同處話題中央的鳳早已滿臉通紅,著急地想說點什麼緩和氣氛。誰知,話還沒說完,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原本只是日常鬥嘴,但此刻,氣氛迅速轉向一個更為詭異的方向。
「我和上杉凜在?」
她示意鳳繼續說下去。
「啊,抱歉!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鳳將雙手舉至胸前,手足無措地向宍戶投出求救的目光。
在剛剛那樣的語境,他要說什麼不言而喻。藤堂夕夏努力思考著,她到底做了什麼,會讓他有這種誤會。
一些場景浮現在腦中。因為准備選角會的緣故,她最近常常和上杉凜粘在一起。為了感謝上杉凜花時間陪她練嗓,端茶送水的事她沒少干。再加上她有些中性的外表,那群音樂部的前輩時不時會打趣道,「藤堂真是個好『男友』呢。」
她豁然開朗。
——這孩子,不會當真了吧!
她還沒來得及解釋,一個聲音打斷了她。
「藤堂,跟我來一下。」
跡部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身邊。
他手插口袋,眉頭緊鎖,幽深的目光中帶著一抹高傲和審視。強烈的威壓感襲來,他像一只被奪了食的猛獸。
突如其來的敵意,讓藤堂夕夏不明所以,和剛才尚未緩過勁的震驚交織,觸到了她心裡的那根反骨。
「要是我說不呢?」
她挑眉看他。
藤堂夕夏,吃軟不吃硬。
好聲好氣地說,她當然會跟他走。但這個態度?不行。是跡部也不行。
她站定在原地,有意和他僵持。跡部卻並沒有多少耐心。他大步向她走來,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將她拖離原地。那力道果斷又強勢,她被拖得一個趔趄,看上去有些狼狽。
「跡部!」
忍足想出手阻攔,但慢了一步。
跡部把她拉進部活會議室,反手鎖上了門。藤堂夕夏吃痛地揉了揉手腕,瞪了一眼站在門邊的跡部。
「你在和凜談戀愛?」
啊?
藤堂夕夏差點笑出來。鳳學弟相信也就算了,跡部也信?
轉念間,她想到了最近的變化。
她聽說,現在小凜和跡部都是分開乘車來回學校,和一年級時大不相同。小凜的說法是時間對不上,可是以前小凜分明會選擇去辦公室等他的。
怕不是這件事干擾了他的判斷,連這種荒唐的說法都信以為真。
解釋的話語到了嘴邊,卻生生轉了個方向。
「如果我說是,跡部少爺要怎麼樣呢?」
她揚起一絲笑,有那麼點渾不吝的意思。
跡部嘴唇微抿,面色更陰沉了幾分。
「跡部少爺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她還記得上杉凜那副痛苦的神情,想到那痛苦的根源就是眼前這個人,說不氣是假的。
她本以為能打探到點什麼。沒想到聽到這話後,跡部原本陰郁的表情反而舒展開來,嘴角的笑意加深,最後演變成那熟悉的放聲大笑,仿佛她剛剛講了一個絕妙的笑話。
藤堂夕夏收斂面色,那股陰霾漸漸從跡部那兒轉移到她這兒。
「想像力可真豐富。」他目光灼灼,「本大爺也不是什麼迂腐的人。你們要談就談。只是,如果凜受委屈的話,本大爺不會放過你。」
這話說的。
她有種即將成為跡部家上門女婿的感覺。
會議室內燈光如晝,白光灑下,灰紫色的發絲光澤耀眼。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想從他平靜的面色裡看出些許破綻。
但讓她失望的是,他的臉上除了坦然,什麼也沒有。
藤堂夕夏輕輕轉動左手手腕,上面殘留的不適感得到些許舒緩。實在是無法繼續胡謅下去,她無奈道:「也許你不相信,但是我是直的。」
只是喜歡和美女貼貼而已。
她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跡部眉頭微動,沉默地看她。
「不過,承蒙跡部少爺信任,我一定努力幫小凜留意男友人選。」
絕不讓她在你這棵樹上吊死。
「你好好把關。」
跡部微勾唇角,一副悠然自得、毫不在意的模樣。
藤堂夕夏邁開步子,向門口走去。
跡部臉上的那抹淺笑,驀地變得刺眼,和室內鋪天蓋地的白光一起,她感到一陣眩暈。
腦海裡揮之不去的,那拓下陰影的微顫睫毛,那為護心愛之人決然赴死的悲泣,連同那條陰濕的蚯蚓,連同手腕處灼熱的隱隱刺痛,彙成一股洪流,如決堤的江水,衝刷她的理智。
她走到門口,跡部就站在她的身側。
藤堂夕夏小學時曾和人打架。家裡人怕她誤入歧途,於是帶她嘗試了各種運動,其中就包括拳擊。結果學了一段時間,家裡人才品出不對勁來——學了拳擊,以後打人豈不是更順手?這才趕緊停課,給她挑選新的項目。
小時候學的那些個招式,她早不記得了,獨獨一個左勾拳記得清清楚楚——眼睛盯准目標,髖部肩部旋轉,拳峰打擊要害。
手臂一動,殘影一閃,一拳到肉。
一聲悶哼傳來,她回過神。
她的拳頭停在跡部的腹部。他因為吃痛後退一步,靠在了牆上,兩人的視線恰好平齊。目光交彙間,她見證了那雙灰黑色眸子從驚愕到憤怒的全過程。
沒有一秒猶豫,她打開門衝了出去。剛剛在場的四人正在門外站著,但她沒有功夫搭理他們。她腳下生風,極速掠過,如一只拼命求生的野豹。
「我走了朋友們。」
「宍戶我直接去找起司了。」
拋下這兩句話,她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與此同時,跡部也走了出來。
灰紫色的發絲,閃爍著如綢緞般的光澤;深遂的眼眸,映射出無盡的自信與決斷。即使臉色泛白,扶住門框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也無礙於他君臨天下的氣場。他抬手捂住肚子,眼神死鎖在她離開的方向。他嘴唇微動,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藤,堂,夕,夏。」
/
空氣呼呼劃過臉頰,周遭的景色糊成一道道線條。藤堂夕夏正在奔跑。
——什麼?
——我揍了跡部。
她腦子裡一團亂麻,情緒在「好舒爽」和「完蛋了」之間反復橫跳。一口氣跑出校園,她停在街角處撐著膝蓋喘氣。
「跡部欺負你了?」
聽到這個名字,藤堂夕夏心頭一緊,警覺地回頭。
忍足在不遠處,朝她緩步走來。大概也是剛剛結束奔跑,他面上泛著點紅,胸口的起伏明顯。
不是跡部,她松了一口氣。
「也許你應該把主語和賓語的位置調換。」
她雙手用力撐住膝蓋,直起身來。
忍足在她面前站定,疑惑道:「你欺負跡部?」
「我給了他一拳。你沒看到他疼得冒冷汗了都?」
「啊,是嗎?」
他臉龐微側,目光有一瞬飄遠,不知落在何處。
——嗯?那麼明顯都沒看到嗎?
——不會是...直接追著我出來了吧...
多種情緒交雜,她一時不知作何反應。但是,今天剛見到他時的那股尷尬,倒是消散了。
「完了,忍足。我也許會被跡部趕出冰帝也說不定。」
他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
「跡部不至於這麼小氣。而且,你打人也沒有很疼啊。」
她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
「打你們我確實沒真打。但我剛剛...」
她想了一會兒,但找不准描述的詞。於是,她干脆退開一步,向他演示她的拳路。
拳頭帶風,又快、又准、又狠,完全不是平時打鬧的輕飄樣子。
「你還練過?」
他的眼中有一絲揶揄。
「練過一點,現在只記得這個了。」
她嘆了一口氣,挪到街邊牆角的空白處,側身斜靠上去,腦袋輕倚在牆面。
「我瘋了嗎?怎麼連跡部景吾都敢打?」
忍足邁開長腿,學著她的樣子,側倚在牆上,面對著她。
「真沒想到,將軍小姐竟然怕他?」
屋檐投下陰影,他半張臉露在陽光下,半張臉籠在陰影中。
陽光下,他的薄唇微翹,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順著跨越光與暗的高挺鼻梁向上,有蒼藍色的碎發和薄長的眼睫。沒有了光線的干擾,鏡片形同虛設。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直直地望進她的眼中,眸色溫柔,竟讓她覺得有些含情脈脈的意味。
「渣男臉」這三個字躍進腦海。
昨天更衣室裡的對話如鬼魅纏身擾亂著她,但一想到他毫不猶豫地追著自己出來,心裡又升起一絲愧疚。
她垂下眼眸。
是了,他在戀愛方面如何,和她又有什麼關系?他們是朋友,是很好的朋友。他是她來冰帝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這點不會變。
這樣就夠了。
她揚起與往常無異的笑容,回答道:「怕倒不至於。但是得罪了跡部,我還是做好回家種田的准備吧。」
忍足笑了。
「原來你家還有田?」
「那當然,不然我怎麼敢得罪金主爸爸?」
嘴上這麼說著,她在心裡琢磨著明天去給跡部當面道個歉。
除了拽疼她的手腕,跡部什麼也沒做錯。他只是無法回應給小凜同樣的情感罷了。
「放心吧,跡部不會跟你計較的。」
「但願吧。我明天就去他面前滑跪。」
他們無言地對視數秒。
那天沒能問出口的問句,此刻又徘徊回嘴邊。
「藤堂...」
忍足正要說些什麼,藤堂夕夏的視線卻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宍戶!」她向宍戶亮揮了揮手,收回視線後對忍足說,「我今天要去宍戶家吃飯,先走了。明天見啦!」
元氣滿滿的笑臉在眼前一閃而過,她走向了宍戶。
第24章
臨近晚高峰,電車裡已經沒有座位。
藤堂夕夏和宍戶亮並排站在電車門附近,眺望窗外。五彩斑斕的廣告牌和熙熙攘攘的街道匆匆掠過,留下一片虛影。
還有幾站路才到,藤堂夕夏在腦海中搜尋可以聊的話題,最後決定聊起前不久宍戶推薦的《星球大戰》系列。她打起精神,側過頭看向宍戶,准備開口。
「不想笑的時候不用笑。」
宍戶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說。
扯出的笑容凝滯片刻,她再次將視線投向窗外。
「我沒有不想笑啊。」
宍戶嗤笑一聲。
「去照照鏡子吧,看看你現在的表情有多難看。」
她的輪廓在窗面上微微顫動,窗外的天色漸暗,華燈初上。虛實交錯中,她看到自己的嘴唇緊抿,眉頭輕蹙,一貫明亮的眼睛像是被蒙了霧,少了幾分神采。
沉默彌漫開來,一道無形的塑料薄膜包裹住她的口鼻。
能說什麼呢?
真正想說的事,一件也說不出口。
對她來說,將理智和情感區分開,或許很難吧。但好在,他並沒有追問下去。
「對了,我把你的號碼給鳳了。」
「嗯?怎麼了嗎?」
話題突轉,那道薄膜被劃開,她得以呼吸。
「他說今天給你添麻煩了,想給你道個歉。」
「不用了吧。他道什麼歉?我需要給跡部道歉倒是真的。」
宍戶笑了。
「你下手是真狠啊。跡部今天那個樣子可是難得一見。」
「我怎麼感覺你有點高興呢?」
長馬尾的發梢隨著電車的晃動輕輕搖擺,宍戶的嘴角大大方方地上揚。
「當眾拖走女生這種事,怎麼想都太過分了吧。我覺得他罪有應得。」
她微微一笑,作出大吃一驚的樣子。
「什麼?我在你們眼裡竟然算女生嗎?」
「確實是看你被拖得很狼狽,才意識到——哦,藤堂也是女生啊。」
她抬起手肘往他的手臂上狠狠一撞。
「現在又覺得你是男的了。」
她瞪了他一眼,笑聲卻不自覺地從喉嚨裡溢出。
「藤堂。」宍戶的目光仍落於窗外,「我打算這周向跡部發起挑戰。」
「啊?不會是為了給我報仇吧?」
存著逗弄的心思,沒等宍戶回話,她自己就先笑開了。
宍戶冷哼一聲。
「我不覺得你需要別人給你報仇。」
一板一眼的回答,她不知道接什麼。宍戶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們的目標,是全國大賽。今年,一定會做到。」
他直視著前方。即使沒有直接與他的目光相交,她也能看到他眼裡閃爍著的堅毅和無畏。
「我要變得更強。跡部是站在網球部頂點的人。和他較量,我才能知道自己還差多少。即使再次輸給他也沒關系,我會一直挑戰,直到勝利為止。」
他緊握著上方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電車裡的人們左右搖擺,他站在原地,穩如磐石。
藤堂夕夏感到一陣羞愧。
不管是宍戶還是小凜,他們都在努力向上攀登。而她在干什麼呢?在那任由思緒牽扯,推她入無盡的彷徨。
——不,不可以。
不管是全國大賽,還是選角會,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重新找回目標,她覺得全身上下充滿力量。
「你們比賽那天我去給你加油。」
「不用刻意為某一方加油吧,來看就行。」
宍戶掃了她一眼。
對他來說,加油不是必須的。就算無人喝彩,他也會堅持走完他選的路。
「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從來都是給跡部的對家加油的。」
宍戶笑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中學一年級那次,給忍足加油的是你吧?嗓門真大啊。」
「就是我本人。到時候我把整個女網部都號召去給你加油。」
「那上杉桑呢?」
「...把她給忘了。沒事,你加油練習,我努力策反。」
電車還在前進,他們就快到站了。
「謝謝你,宍戶。」
她突然認真地說。
「謝什麼?」
「沒什麼。就是突然覺得身邊的伙伴都好優秀啊。有你們在身邊,我覺得很幸福。」
宍戶的臉驀地皺成一團,一副「見鬼」的表情。
「閉嘴吧,你怎麼這麼肉麻?」
「好啊,你竟然敢讓我閉嘴。我要去告訴宍戶媽媽!」
「敢說你就死定了。」
/
五月末,都大會近在咫尺,選角會也如期召開。
幾天前,在女網部的校內排名賽中,藤堂夕夏成功奪下一席。她將在都大會中作為單打選手出賽。在數天的糾結後,她也終於敲定了選角會上要唱的曲目。
演出廳內,淡黃的光束從天花板投下,照亮了空曠的舞台。台上只有一個話筒和一台黑色的施坦威三角鋼琴佇立著。台下坐著百來號人,零散分布在演出廳巨大的空間內。
觀眾席第一排的中央,坐著一個棕發男人。他的頭發修剪得利落整齊,額前幾縷發絲自然垂下,勾畫出柔和的弧度。一身精致考究的西裝,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著冷淡的眉眼,他像遠方沉默屹立的雪山。
他是這場選角會唯一的裁判——榊太郎。其余的,要麼是候選人,要麼是來湊熱鬧的。
表演推進得很快。不一會兒,藤堂夕夏就背著那把跟了她兩年的白色電吉他上了台。
舞台上燈光炫目,舞台下暗色一片。耳邊偶爾傳來觀眾的低語,她獨自站在舞台中央,目光一時茫然,不知看往何處。
連接好音箱,調整好話筒,又擦了擦手心的汗。她站定後輕掃琴弦,喚回觀眾的注意力。
「這首歌,我想要獻給柳兒,那位為愛情而死的侍女。」
她清了清嗓子,穩了穩輕顫的手,嘴角浮起一絲笑。
「也許,你們會覺得很奇怪。但是看完《圖蘭朵》,除了憤怒,我什麼也感受不到。有的人什麼也不用做,愛情就會來到身邊;但有的人,即使付出生命也等不到。」
「我很好奇,抱著柳兒屍體的時候,王子在想什麼呢?他會難過嗎?」
如果藤井樹看到渡邊博子的愛意,他會難過嗎?
如果跡部景吾知道上杉凜的心意,他會難過嗎?
「我在想,如果我是王子的話,在柳兒彌留之際,我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她說呢?然後,我聽到了這首歌。一首《Beforeyougo》,獻給柳兒。」
她閉上眼,手指在琴弦上撥捻滑動。
她張開嘴,沉緩地吐出第一句歌詞。
「Beforeyougo,wastheresomethingIcould'vesaidtomakeyourheartbeatbetter.」
「IfonlyI'dhaveknownyouhadastormtoweather.」
(在你離開之前,我是否還能說些什麼,讓你心裡好受些?如果早點知道你的心情就好了,我們何至於此?)
音符潺潺而出,低沉的伴奏挾著清澈的女聲,宛如海潮悄然湧來。旋律在空氣中織成一張溫柔的網,將在場的人一一捕捉其間。直到那遺憾與悔恨交織而成的情緒驟然奔湧,人們才驚覺海水冰冷,窒息的痛苦攫住胸膛。但他們,無處可逃。
台上,藤堂夕夏用盡全力,用歌聲、用音符,訴說心中的不平。
被愛的人,就握有權柄嗎?
王子,不可以愛上柳兒嗎?
宣泄情緒的迷離間隙,她的目光著落於演出廳門側靠牆的位置。那道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演出廳邊緣的頂燈在他的臉上撒下柔和的光芒。
太遠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太近了,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
第25章
宍戶挑戰跡部的那一天,藤堂夕夏帶著全體女網部前往觀摩。後援團大部分都是支持跡部的,但隨著女網部的到來,雙方的支持聲浪旗鼓相當。
春假期間,受藤堂夕夏之托,宍戶帶著起司頻頻造訪女網部訓練的舞室。他不擅長和女生交流,常常沉默寡言,卻耐不住女網部眾人對他印像極好。現下,她們一個一個的,正超賣力地給他加油。結果,不習慣這種熱情場面的宍戶,上場前就鬧了個滿臉通紅,臉臭得很。
為了獲得最佳的觀戰位置,藤堂夕夏混進男網部的人群,站到了那幾個正選熟人的身邊。
「你很行嘛,藤堂。」
瀧看了一眼場邊給宍戶加油的熱鬧人群,就連上杉凜也站在其中。
藤堂夕夏衝著瀧動了動眉毛,得意洋洋地收下誇獎。
「這麼興師動眾的。不知道你是跟宍戶關系太好了呢,還是跟跡部關系太不好了呢?」
向日感嘆道。
「可能都有吧。」
她隨口一應。
在選角會之前,她找跡部單獨道過歉。跡部說,這種事情本大爺早就不記得了。後來還把她嘲笑了一通。她當時突然有點後悔那天沒給他拍張照片,不然以後裱起來,就能和別人炫耀——她可是揍過跡部景吾的人。
「誒,侑士?比賽就快開始了,你去哪?」
「去買點東西。馬上回。」
聽到向日和忍足的對話,藤堂夕夏回過頭。
忍足正在往外走,他的神色平靜,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她卻隱隱覺得,他好像不太開心。
多想無益,她將視線重新投入場內。
幾局下來,宍戶敗局已定。7-5,他輸給了跡部。女網部派了天野梨乃去給他遞毛巾和水。
場邊的人漸漸散去,場內的跡部和宍戶正在榊指導身邊聽訓。藤堂夕夏和身邊的幾個人打過招呼准備離開。
「藤堂。」
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後背一僵。轉過頭時,男網部熟人們的臉龐一一劃過視野。她立刻掛上恭敬的笑容,向聲音的主人鞠了一躬。
「榊指導。」
她最近才知道,榊太郎不僅是音樂老師,還是男網部的網球顧問。
眼前的男人不怒自威,凜冽的氣場遠非那群十幾歲的男生可比。那天,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她在聲音和吉他技巧上的問題,嗆得她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
看到平時耀武揚威、小獅子似的人,一秒變成眼前乖巧溫順的貓咪,向日岳人第一個笑出了聲。然後,他收到了一記凌厲的眼刀。
榊指導並未把他們的那些小動作放在眼裡,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通知。
「藤堂,你出演柳兒。從下周開始,每天下午來演出廳報道。」
話畢,男人轉身離開。
藤堂夕夏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剛剛說...我演柳兒?」
視線裡的幾個人紛紛向她點頭。
急火攻心,她向後仰倒,正好倒進天野梨乃的懷裡。
那天在台上,她可是把自己當成王子的啊!王子選不上,那公主也行吧?公主選不上,落選也行呀。但是演柳兒?在那麼多人面前表演對王子的洶湧愛意嗎?
「你沒事吧,夕夏。」
有事,她需要一個人來給她掐一下人中。
「真是期待啊,你演的柳兒。」
每一個音節都透著嘲諷。
這聲音,除了跡部景吾,還能有誰?
藤堂夕夏站起身。
「不是你搞的鬼吧。」
跡部冷笑一聲。
「本大爺還沒那麼閑。」他將肩膀上的毛巾遞給身旁的樺地,「你聲音那麼高,唱不了王子。情感那麼豐富,也演不了公主。你又是那天唱得相對合格的,不讓你演柳兒讓誰演?啊嗯?」
句句在理,她無語凝噎。
「柳兒就是那個愛慕王子的侍女嗎?」向日問道,眼睛流轉到忍足的身上,「侑士,榊指導是不是本來打算讓你演王子的啊?」
藤堂夕夏猛地回頭看向忍足。
「不樂意」幾個字寫了滿臉,她眼睛裡的是不常見*的驚恐。上一次見到這個神情,還是一年級在保健室,她被他嚇到的時候。
他勾了勾唇角。許是剛剛喝的那款茶飲料的緣故,嘴裡泛起苦味。
他推了推眼鏡,回答:「已經拒絕了。」
她肩膀一沉,整個人輕松起來。
/
教學樓內陽光傾斜,透過窗格灑在走廊上。忍足侑士漫步至鞋櫃前,低頭換上鞋子。他隨手理了理袖口,心裡盤算著待會先去書店挑本書,再去咖啡廳消磨時光。
不用刻意遷就誰的步伐與時間,沒有部活的下午,顯得格外隨心所欲。
只是,還沒走出幾步,那個偶爾在訓練間隙浮現於腦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忍足,好巧啊!」
他看著教學樓大門外燦爛的陽光失神數秒。她最近很忙,既要出戰都大會,又要參加歌劇排練。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他轉過頭看她,在心裡輕哼一聲。
巧什麼巧,明明是一副有求於人的表情。
收到他的回應後,藤堂夕夏眼眸微動,直入主題。
「嗯...對了。你能給我推薦一些關於暗戀的小說嗎?」
藤堂夕夏猶豫了半天,才決定來找忍足的。她唱不出柳兒那種卑微又熱烈的愛意,已經被榊指導罵了好幾天。梨乃和小凜也許能夠幫她揣摩人物心理,但是她不想去揭人傷疤。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找忍足比較靠譜。
她身後窗子透進的陽光太過刺眼,他不動聲色地往回挪動幾步,背部靠上一側的鞋櫃。她的目光追隨著他,身體也隨著他的移動側轉過來。
她的眼睛炯炯有神,但她好像又瘦了。
「為了歌劇?」他問。
「是的。我唱不好柳兒。」
她撅著嘴,兩腮微鼓,像一只苦惱極了的松鼠。
「那走吧,我正好要去看書。」
不知怎麼的,明明知道答案,但還是想提上一嘴。
「啊,今天不行。我還得趕去演出廳排練呢。」
不知怎麼的,口中又有了澀意。他干脆大步朝她的方向走去。
大概是超過了安全距離,她有些驚訝地開始後退。
好傻呀,後面是死路,往旁邊走不就好了?
他在心裡默默吐槽,卻沒有停下腳步。直到她的後背抵上另一側的鞋櫃,他站定在她的身前,伸手打開先前合上的櫃門,摸到昨天剛買的東西。
他頓了片刻。
窗外的陽光太好,灑落在臉上,讓臉部的溫度悄然升高。
他低頭看她。
她垂著眸,嘴唇微張,似乎是愣住了。
他輕笑一聲,趕在她回神之前,退回安全距離,將手裡的東西塞給她。
「先走了。書單晚上發給你。」
他徑直離開。
藤堂夕夏站在原地。那聲低不可聞的笑,帶出一陣輕而緩的氣息,如同雲煙拂過她的額頂,留下一片心悸的癢意。
她拿到的是一副護膝。
柳兒死前,會被士兵壓跪在地上逼問王子的姓名。這幾天她正好在排練這一幕。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膝蓋,上面掛著幾塊淡淡的青紫。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整理好心情,她走向演出廳。
第26章
七月盛夏,太陽高懸碧空。兩輛滿載西瓜的三輪車停在冰帝男網部門口。圓滾滾、綠油油的西瓜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像碧綠起伏的波浪。西瓜的清香夾雜泥土的氣息,為悶熱的空氣添了些許清涼。
「小子們,過來搬!」
從三輪車上翻身下來,清水純子一聲咆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正值網球部部活結束的時刻,男生們帶著好奇的表情向她們這邊張望。
從另一輛三輪車上下來的是女網部副部長、兼三年級級花小松奈苗,她的到來無疑讓氣氛更加躁動了幾分。
看著眼前「女神拉著西瓜車」的奇妙景像,數名男生迅速圍過來。小松笑著指揮他們將西瓜搬到儲藏室。
「清水學姐。」
幾位正選也走了過來。
清水純子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恭喜了各位。男網部今年成功殺進全國大賽,期待你們接下來的表現。」
「這是?」
忍足看向她身後的西瓜車。
清水純子伸手往車裡的西瓜上一拍,清脆的「啪」聲在空氣裡一蕩。
「我親戚今天剛從田裡摘的,給你們也送幾個來。」
場面靜了一瞬。
——幾個嗎?這數量,男網部可以人手一個了吧。
「謝謝學姐!」
眾人齊聲道。
向日四處張望了一會兒。
「夕夏呢?這種場合竟然沒有她嗎?抱著西瓜衝過來,我還以為她會這麼登場呢。」
清水純子的笑容微僵。
「那孩子...」
忍足抬眸,細細觀察她的表情。
「是因為比賽的事嗎?」
女網的賽程比男網稍晚一些。幾天前,冰帝女網部在關東大賽第二輪迎戰勁敵立海大,遺憾敗北,無緣全國大賽。與此同時,男網部以關東大賽亞軍的成績成功晉級。
在男網部歡呼慶賀的時候,女網部陷入一片死寂。至少,幾天前是這樣的。
清水皺眉,沉吟數秒。
「...其實不怪她,她碰到了她最不擅長的類型。但輸了也好,輸了才能長記性。」
她仰起頭,目光與那片蔚藍的天空相對。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迫人的緊澀。
只一秒,她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回蕩於靜默的網球場。
「輸了場比賽而已,這群丫頭還是太嫩了點!」
她的臉上又是舒朗的笑容。
「跡部。明年,如果她們需要的話,麻煩你幫幫她們。」
跡部冷哼一聲。
「你不說,本大爺也會這麼干。」
/
陽光從枝葉間灑下,斑駁的光斑映照在牆面上。空氣中,有樹林的呼吸聲,偶爾的幾陣鳥鳴,還有那沉重的、不間斷的擊球聲。
藤堂夕夏站在網球牆前,揮拍、再揮拍。
盛夏的樹林依然陰涼,她的T恤卻已被汗水浸透。酸脹感從手腕蔓延到肩膀,她只機械地重復著手上的動作。
已經快一周了,那天被擊敗時的景像仍在腦子裡不受控制地回放,一遍、再一遍。
「接下來,你應該會感到憤怒。」
「憤怒時,力量和速度會提升15%,但准確度會下降10%。」
「藤堂桑,你的小習慣真多啊。」
那人嘴角微微一彎,眼中的算計藏匿於鏡片之後。
一記吊球向場後飛去。
可以的,是可以接到的距離。雙腿迅速動作,腳掌猛然蹬地,身體向前撲出。
她摔在地上,球掛網了。
那人從高處向下俯視她。
她們的關東大賽結束了。
清水部長曾說,打球是要用腦子的。
如果,虛心接納建議的話...
如果,多花一點時間練習的話...
如果,沒有輸掉那一局的話...
一只巨手,攥緊了她的心髒。
球拍「啪嗒」一聲落下,黃色的小球在地面彈跳幾次,漸漸停下。她脫力地坐到地上,胸口的衣服被她緊緊握住。這些天來第一次的,她任由自己被那片空洞吞噬。
泥土和植物的清香消失了。
樹林的呼吸與鳥鳴消失了。
斑駁的樹影與陽光消失了。
像是從高空墜入鹹濕的海水。
疼痛從皮膚的紋理滲入,冰涼與窒息包裹住她,世界是寂靜和黑暗。
「原來,是躲在角落偷偷掉眼淚的類型嗎?」
熟悉的關西腔響起,像是琴弓和弦面摩擦出的悠揚低音,溫暖深沉,將她從刺骨的海水中喚醒。
她吸了吸鼻子,在恍惚間回頭。
一貫散漫的步調,難以辨清的神色。朦朧的視線中,他向她走來。陽光的斑點跳躍在灰白色的運動服上,他的輪廓泛起金色的漣漪。
眼眶中殘余的淚水落下,視野一霎清晰。與他的目光相撞的瞬間,她後知後覺地感到難堪,迅速將頭轉向一邊,不去看他。
耳邊傳來簌簌聲,他大概蹲在了她的身邊。
她望向目之所及的一切——樹干、葉片、偶爾落於地面的小鳥,一切能讓她暫時停止哭泣的事物。
「比賽輸了,這麼難過嗎?」
對她的痛處一擊即中,轉移注意力的努力化為烏有。
「才不是...」
她心裡冒火,猛地回頭,氣勢洶洶地吼出幾個字,但當視線觸到他眸子裡的那抹擔憂時,話語戛然而止。
那股惱火化作更深的哽咽,淚水如暴雨傾盆。
她咬著下唇,聲音顫顫。
「是她最後的機會了。清水部長...如果...不是我,她最起碼...」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無力再顧及自己看上去有多狼狽。
清水純子的夢想,是帶領女網部打進全國大賽。在她中學三年級的這一年,女網部止步於關東大賽第二輪。藤堂夕夏作為第二單打,輸掉了女網部晉級四分之一決賽的機會,也輸掉了第一單打清水純子最後的登場機會。
她語無倫次地訴說心底的愧疚,身旁的人安靜地聽著。她哭得凶的時候,他便拍一拍她的肩膀,告訴她「沒事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情緒逐漸平息,理智回籠。她擦去臉上余下的液體。
還是很難受,但她知道,愧疚並不會隨著淚水消失。現在,她只有一條路可走。
運動帶來的熱氣早已消散,汗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先起來吧。」
忍足伸出手把她拉了起來,脫下外套准備給她披上。她條件反射地後退,忍足的手僵在原處。
場面一下子有些尷尬。
藤堂夕夏因宣泄情緒而遲緩的大腦,終於開始轉動。
最近一個多月,她在有意地回避忍足。
一方面是她太忙了,沒有時間處理因為他而產生的那些奇怪的情緒波動。
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作為忍足的女性好友,在他有女朋友的情況下,應該主動保持一定的距離。
上次讓他幫忙列書單後,她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誰家好人給個東西還走得那麼騷包啊?
不行,還是得好好教育一下他。
她正兒八經地看向忍足。
「忍足你知道我是女生吧?」
「哈?不然呢?」
「你跟女生走得過近,女朋友不會生氣嗎?偶爾也注意一下分寸吧。」
送東西,借外套什麼的,她作為受益方當然很開心。但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以後她的男朋友對別的女生做這些,不管是多好的朋友,她都會很不爽吧。
聞言,他的臉上出現了她不曾見過的表情。瞳孔震顫,嘴唇微張,眉毛高高挑起,像是大腦宕機般的愕然。
他足足盯了她五秒,才開口說:「我哪來的女朋友?」
嗯?
藤堂夕夏也愣了一下,然後將更衣室聽來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他的臉色越發陰沉,眼睛裡閃爍著復雜的情緒。那段對話的指向性非常明確,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是假的。你等一下,我要給那家伙打個電話。」
用上了少見的、斬釘截鐵的語氣,他飛快地掏出手機,撥打電話。
藤堂夕夏在一旁安靜乖巧地站著,心裡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又干了件「大事」。
忍足聽起來和另一方十分熟絡,幾個激烈的來回之後,他把電話遞了過來。
她抬起手推拒。
「給我作什麼?」
他抿了抿唇,直接塞到她手裡。
「你好!這件事情...」
對面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自稱是忍足的堂弟。一番解釋下來,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春假期間,他們在大阪偶遇了忍足的學長。當時,忍足中途離開了一會兒,學長想找忍足姐姐要聯系方式,於是她謊稱自己是忍足的女友。堂弟趁機在其中添油加醋,編造了一通關於忍足的情史。最後,學長悻悻地離開。沒想到,這件事竟然傳到了學校。
結束對話後,藤堂夕夏將手機遞還給忍足。忍足又衝那頭罵了句「白痴」,然後「啪」得一聲掛了電話。
「為什麼不問我?」
他的目光掃了過來。
「問什麼?你有女朋友關我什麼事?」
毫無停頓,這句話脫口而出。
忍足一噎,片刻後又說。
「你居然會這麼輕易地相信謠言?」
「聽起來很真實啊。而且,你平時確實有點輕浮。」
她面無表情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忍足一怔,隨即蹙起眉頭,微眯著雙眼看她。
「那你呢?」
「我?」
她不明所以。
「你跟宍戶,跟鳳。」
他唇角輕輕一彎,鼻腔裡帶出一聲冷哼。
「...還有,上杉桑?比輕浮的話,我比不過藤堂你吧。」
藤堂夕夏瞳孔地震。確實是很久沒被他懟了,她有些不習慣。張了張嘴,頓了數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和他們?當然是朋友啊!都是朋友啊!不然呢?」
這三個名字讓她感到莫名其妙。紛亂的思緒,她抓到什麼就說什麼。
「我跟誰不是這樣處的?那還有人說我跟你呢!」
「說我跟你什麼?」
如果說,方才他的眼神還是輕輕落在她身上的,那麼現在就是死死鎖住。
糟糕!
說話不過腦的弊端再次顯現。明明已經隱去了更衣室對話裡關於自己的部分,結果又給說漏了。
好在,她反應夠快。
「說我跟你長得像,親兄弟似的!」
回應她的是忍足扔來的外套,又大又沉,蓋了她滿臉。
他抬腿打算向樹林外走去。
「快走吧。我快餓死了。」
「去哪?」
她抓著外套,站在原地,神情有些呆愣。
剛走出去沒幾步,他嘆了口氣,無奈地折返回來。
「我們今天要去聚餐。跡部說把你也帶上。」
「啊...今天不行耶。我跟家裡說好了要回老家吃飯的。」
「老家?」
「嗯。乘車要兩小時吧,我確實也該走了。」
「這樣啊...那好吧。」
他站在那裡,手插著口袋,眉角微落,眼中的神采頓時少了幾分。
兩人一同向外走去。行進間,有一個念頭劃過腦海。還未思慮周全,話語已經溜出了嘴邊。
「你要一起嗎?」
「嗯?」
她垂眸一瞬,接著道。
「我是說。你要翹掉聚餐,和我回家嗎?」
她咧開嘴笑了,臉上些許未干的淚痕在陽光下閃爍,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她像一顆雨後初晴的太陽。
第27章
藤堂夕夏咧開嘴笑了。
「我是說。你要翹掉聚餐,和我回家嗎?」
忍足靜靜地站在那裡,鏡片中映照出的模糊樹影,隱去了他的目光。影影綽綽間,她只能依稀辨得他眼睛的輪廓。
「明天是周末,不用趕早高峰。我家還有很多空房間,住宿也不用擔心。」
這個時間,當天往返是不可能了。因為私心,她多說了兩句,但是被拒絕的話,也沒有關系。
他的嘴唇動了動。
她忽然想起,他和她是不一樣的人。他不會輕易頭腦發熱。
但她一向不太有耐心。
「給你十秒鐘考慮。」
這十秒,她數得飛快。
「那走吧。」
剛數到七,就被他打斷。
「誒?」
她驚訝地看他。還以為他會拒絕,或者等倒計時結束才決定。
「將軍小姐,不會這麼快就反悔了吧?」
不管是他的神情還是語氣,都已經恢復往常的平靜。這泰然自若的微笑與反問,霎那間,攻防角色調換。
呵,會輸給他嗎?
「有什麼好反悔的,又不是第一次帶人回家了。」
她吊兒郎當地說著,還得意地笑了笑。
他的面色卻是淡然,不說話,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被盯得有些發怵,藤堂夕夏率先破功。
眼珠提溜一轉,她清了清喉嚨,煞有介事道:「比如...上次我就帶我的『女朋友』上杉凜去了。哦,還有天野梨乃,她也挺不錯的。我也想考慮一下她。要兩個女朋友,不犯法吧?」
她朝他眨巴眨巴眼。
他給了她一個腦瓜崩。
打打鬧鬧地走出圖書館對面的那片樹林,他們各自去換了衣服,又去便利店買了些吃的墊肚子。藤堂夕夏瞅著空,給家裡打了電話報備。接著,兩人踏上了返回藤堂家祖屋的路。
「對了忍足,你怎麼知道我在那兒的?」
電車裡搖搖晃晃,依舊沒有座位。她抓著上方的扶手,將頭倚在右手手臂內側,側臉看他。
「猜的。」
他左手握著扶手,看上去比她略微輕松一些。
見她沒有移開視線,他接著解釋。
「我想,如果你因為比賽輸了哭鼻子的話,應該會找個沒人的地方。唔...」
他的腰部右側遭到襲擊。是久違的悶麻觸感,他低聲笑了笑。
「而且,你第一次看到那個網球牆,不就是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嗎?」
樹林裡的網球牆是藤堂夕夏和忍足侑士一起發現的。
他們在讀書沙龍看書看累了時,就出去散步。圖書館旁人工湖的另一側,是一片茂密的樹林,被冰帝學生稱作情人坡。他們去過幾次,其中有一次走到樹林深處,意外發現了那座網球牆。
「那麼明顯嗎?」
他笑而不語。
「啊!」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她抬起倚在手臂上的腦袋,「光顧著說我的事,忘了恭喜你了。關東大賽干得真棒,全國大賽加油哦!」
「謝啦。不過,這麼說來,我們都輸給立海大了啊。」
他用右手輕輕托住下巴,目光飄往窗外。
「你們也是嗎?」
「嗯。他們是去年的全國冠軍。」
全國冠軍嗎?
全國,冠軍,聽上去如此遙遠。
她甩甩頭,壓下心頭驀然閃現的晦暗情緒,將視線投向窗外連綿變化的景色。
她得打起精神來才行。
有人作伴,兩小時的車程過得很快。到站時,藤堂夕夏的爺爺奶奶早已在出口處等候。
「這位就是忍足君吧?」
藤堂奶奶笑著看向忍足。
她著一身素雅的衣服,一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苟,額頭和眉角布滿皺紋,但一雙眼睛溫暖明亮,依稀可見年輕時明媚美人的身影。站在她身側的是藤堂爺爺。他穿著同色系的單色衣服,身形高大,短短的銀發梳理整齊,眸光沉穩威嚴。
忍足禮貌地和兩位長輩打過招呼。
「奶奶!」
藤堂夕夏撲進奶奶懷裡,笑得很甜。
爺爺皺眉。
「你這丫頭,橫衝直撞的,別把你奶奶撞到了。」
她搖頭晃腦地衝爺爺吐了吐舌頭。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爺爺開車載他們回了祖屋。
藤堂家的祖屋是一座傳統的武士宅邸。
簡潔莊重的大門,黑色木質圍牆,平整的青石步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肅穆。
沿著步道向裡,是礫石鋪就的屋前庭院。清冷的月光揮灑,石燈籠裡柔和的燭火搖曳,隱約可見院裡石頭、矮樹相映成趣的古雅景致。
眼前的建築如一個龐然大物,黑色瓦頂在月光下泛著微涼的光輝,屋內淡黃色的光線透過紙窗灑出,為整個建築增添了幾分溫暖的氣息。
藤堂奶奶先領著忍足去了客房安置,隨後去安排晚餐,並吩咐夕夏帶忍足參觀屋內的陳設。
兩人走在走廊,腳下的木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原來是藤堂大小姐。」
忍足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嘖」得一聲拉上剛打開的紙門。
「什麼大小姐啊喂。」
她家並不是什麼顯赫人家,不過是得祖上蔭蔽,吃穿不愁。家裡人常教育她要節儉用度,畢竟這間祖屋每年的修繕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他緩步跟在她的身後。
「嗯...如果說,藤堂你是江戶時期重要大名的女兒,這樣稱呼確實還不夠尊貴。我想想...」
他輕蹙眉頭,沉吟片刻。
「那麼,夕夏公主?」
低沉黏連的嗓音,聽得藤堂夕夏臉上一熱。她停下腳步,回頭瞪了他一眼。
「不喜歡嗎?那我再想想。」
「你別想了!」
她的聲音提高了幾度。
後方傳來一聲低笑。
將屋子大致轉過,藤堂夕夏帶忍足來到會客廳坐下,她自己跑去張羅來幾杯茶水。
跪坐在矮桌的另一側,她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你說我是大名的女兒,那你是什麼?」
忍足正觀察著會客廳牆壁上的畫作,聞言將視線移回她的身上。
沒等他回答,她狡黠一笑。
「我知道了。你是通過層層選拔後,被我家聘用的御醫。今天是你第一次正式拜訪。」
他啞然失笑。
「到了古代,也逃不過醫生的職責嗎?」
「你不想當醫生嗎?」
他微微低頭,沒有說話,目光落於杯中的茶湯,手指沿著杯壁輕輕劃動。
短暫的沉默後,他沉聲道。
「現在想來,在下這個愚醫,還是夕夏殿下親自挑選的呢。」
他用上了奇奇怪怪的謙詞與稱呼。
在這莊嚴古樸的會客廳中,樹枝虯勁的影子搖曳在紙窗上,朦朧而溫暖的燈光透過木質燈具灑落,模糊了他臉部的輪廓,也柔和了他眼眸裡的光芒。遠處,不時傳來爺爺奶奶低聲的交談,以及准備晚餐時細微的聲響。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仿佛真的成了那個,被稱作『公主殿下』的某位大名的女兒,而他也真的是一位即將受聘於她家的御醫先生。
她玩心大起。
輕輕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她坐直身子,沉下肩膀,微抬下巴,唇角帶上一絲淺笑,端出一副傲慢的神色。
她捏著嗓子道:「忍足閣下,承蒙您至今對吾身體的悉心照料,使吾的健康得以保持。若您願意繼續為吾家效力,或可考慮接受家中御醫一職。若能得此身份,亦算是您應得的榮譽。請您勿忘初心,再接再厲,不辱使命。」
她的聲音不急不緩,不同於平日裡的活潑清脆,刻意地帶上了幾分嬌柔細膩,如絲如縷。像是倨傲的公主,也像是不諳世事的貴女。
忍足將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到矮桌之上,修長的手指交織,幾乎掩住了嘴角的笑意,但那低沉的笑聲卻不經意間在空氣中輕柔地蕩漾開來。
「承蒙夕夏殿下厚愛,為貴家效勞,實為在下莫大的榮幸。敢問殿下,薪酬之事,是否已有定規?」
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
「只是,身外之物,怕是難以打動在下。」
他眸光沉沉,興致盎然。
她卻突然演不下去了。
身外之物都打動不了,還有什麼能打動得了?
很想把坐墊扔到他臉上,但轉念又收回了手。
公主的架子一收,她放開了嗓音。
「一頓晚餐夠不夠?不夠的話,再加一頓午餐?」
他挑眉。
她顧自笑開。
第28章
為了避免晚間積食,奶奶准備的晚餐非常簡潔——每人一份三文魚味噌湯、出汁卷蛋,再配上米飯。
安安靜靜地吃過飯,四人在桌前閑聊。同是關西人,藤堂奶奶又是京都人中偏活潑的那一派,她和忍足聊得很開心。從老家風光,一路聊到了冰帝的校園生活。
「我發現藤堂...嗯...我是說夕夏,應該挺適合演公主的。」
桌上一下子坐了三個「藤堂」,他略作思考後改了口。
「公主?學校的話劇嗎?」
藤堂奶奶饒有興致地抬頭,左手端起杯子啜飲一口,手指上的銀戒散發淡淡的光澤。
「嗯,夕夏出演了今年的歌...唔...」
剛剛還在認真研究桌上的巧克力點心,聞言,藤堂夕夏匆忙地捂住忍足的嘴。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爺爺狠狠瞪了她一眼,讓她在客人面前注意行為舉止。奶奶依舊笑眯眯的,但她知道,如果現在不滿足奶奶的好奇心,下次再被爺爺罵,奶奶就不會幫忙了。
她撅著嘴坐回去。
忍足莞爾,避重就輕地向兩位長輩介紹了演出當天的盛況。
總的來說,整場演出非常成功。因為排練的時間只有一個月,演員還需要背誦大量的意大利文歌詞,最終,演出內容只涉及了《圖蘭朵》的第三幕。三位主演——一位男高音和兩位女高音——的表現都十分出色。
為了讓藤堂夕夏的形像更加貼近侍女,天野梨乃特意為她准備了假發。大家第一次看見她長發的樣子時,還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一切都十分完美,直到「柳兒」赴死時與「士兵」的掙扎過於激烈,導致「柳兒」的假發掉了...
全場嘩然。
就這樣,藤堂夕夏帶著緊緊包裹頭皮的假發網,在王子懷裡演完了自己的最後一幕。
演出結束後,她先撓了天野梨乃十分鐘的癢癢,然後把剛剛在台下爆笑的損友們全部暴打了一遍。
男網部熟人中,幸免於難的,大概只有跡部景吾、鳳長太郎和芥川慈郎。慈郎當場睡著,完全處於狀況外。跡部則是淡淡地睨她,說她「不華麗到家了」。
但是長太郎,只有長太郎!一臉憂慮地安慰她:「夕夏學姐剛才在台上一定很慌張吧,發生這種事真是太糟糕了。不過,夕夏學姐處理得很棒哦!」
當然,眼下忍足並沒有把最後的那段插曲說出來。當藤堂奶奶問起是否有錄像時,他在藤堂夕夏警告的眼神下,謹慎地回答:「只有照片,沒有錄像。」
晚飯結束,忍足幫著夕夏一起收拾了碗筷。奶奶從爺爺的櫃子裡翻出幾件寬松的衣物,給忍足用作臨時的家居服。
沐浴後,見時間還早,忍足向藤堂爺爺借了本書,在房內閱讀。
不一會兒,房門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忍足,你睡了嗎?」
是藤堂夕夏。
忍足起身,走過去將門拉開。
藤堂夕夏換上了白色的寬松T恤,臉頰透著洗浴後蒸騰的紅暈,發梢帶著點未干的水汽。她將雙手背在身後,眼睛裡寫著幾分試探與期待。
「還沒有,怎麼了?」
「既然這樣,那走吧!」
「去哪?」
她將手從身後拿出,衝他晃了晃手裡握著的手電筒,笑得神采飛揚。
「去探險!」
此時,爺爺奶奶已經睡下,忍足和夕夏輕手輕腳地摸黑出了屋子。
忍足原本打算拒絕的,因為她要去的地方,是藤堂家宅外的一片原生樹林。他向來對長相抱歉的蟲類感到苦手,平時總會小心翼翼地避開,一想到要晚上去樹林,他渾身的細胞都在抗拒。
只可惜,他沒能扛過藤堂夕夏的軟磨硬泡。
出了宅子向右,有一片疏落的林子。夜風微涼,他們邁著步子,簌簌的聲響從腳下傳來。
藤堂夕夏側過頭去看忍足,即使在昏暗的夜色中,她也能感受到他面部的僵硬,和步伐的謹慎。
她笑道。
「你現在不像醫生了,忍足。」
他上身穿著淺褐色的棉麻套頭襯衫,袖口卷起,胸前V領的扣子被規規矩矩地扣到最上。下身是黑色的休閑褲,褲腳被整齊地卷好,變成七分褲的長度。
平日裡校服襯衣下的精致與疏離感褪去,現在的他,看上去就是一個普普通通,但長得好看的農家少年。
「是嗎?」
仔細聽的話,他的聲音也更緊繃了些。
「現在像是藤堂家年輕的長工。本本分分地干著自己的活,卻被驕縱跋扈的家中大小姐逼迫著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他淺哼一聲。
「我還在想,藤堂你怎麼會突然邀請我來你家,原來是在這等著我呢。」
他回想起她剛剛規勸他的架勢,說辭一套一套的,絕對蓄謀已久。
小心思被看透,她嬉笑著輕戳他的手臂,眼神裡帶著兩分討好。
「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
忍足無語地掃了她一眼。
因為笑著的緣故,她的臉頰微微鼓起,在月光下看起來瑩潤柔軟,讓人想捏她一下。
藤堂夕夏已經很久沒有晚上來這片林子了。在聽說「天狗抓小孩」的故事前,她並不害怕。後來被這事嚇慘了,她就再也不敢在晚上獨自亂逛。
不過,現在多了一個人,她就不怕了。
夜幕低垂,他們並肩走在樹林中,腳下的泥土松軟,空氣中帶著一絲涼意與濕潤。樹干在幽暗中伸向天際,微風拂過,耳邊傳來枝葉細碎的沙沙聲,還有那越來越近的潺潺流水。
她忽然頓住腳步,一只手往他的小臂上輕輕一擋,另一只手舉起,食指貼在嘴唇,朝他「噓」了一聲。她將腳步放得更輕,向前走去。
他踱著步子,目光追隨她的身影。
倏然,遠處亮起幾點微光,像是散落凡塵的星星,在夜色中跳躍著。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們走到林子的盡頭,視野豁然開朗。遠方的山影出現了,白玉似的月亮出現了,蜿蜒淙淙的溪流出現了。
她走到溪邊,回頭衝著他笑。
月光皎潔,山影靜默。成群的螢火蟲飄浮在她身後的溪水之上,忽明忽暗,忽起忽落。
他想——
也許,她真的是山裡的精靈。
也許,這夜色他會記得很久。
藤堂夕夏在溪邊挑了兩塊干淨點的大石頭,招呼忍足過來一起坐下。
晚風習習,她舒服地閉上眼。
「去東京讀書,很不適應吧?」忍足的目光落於不遠處的螢火蟲群,「這樣原生態的風光,在東京市區可是難得一見。」
她想起了一年級的事情。那時把她氣回祖屋的始作俑者之一,現在正坐在她的身旁。
「剛開始有點,後來就好了。那你呢?適應嗎?你好像和你堂弟關系挺好的,來東京後會想他嗎?」
他蹙起眉頭,一副被惡心到的表情。
「誰會想那個家伙啊。」
嗯,看樣子是想的。
沉默一會兒後,他回答了她的第一個問題。
「其實,我已經習慣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抬頭看向月亮,「轉過很多次學,適應環境這種事,已經習慣了。」
「很多次是多少次?」
他稍加思索。
「五次,不,六次吧。」
藤堂夕夏的心裡突然有些難過,因為人一向是從不習慣到習慣的。
「那你在東京,開心嗎?」
偶爾露出憂郁表情的忍足君,現在開心嗎?
她看向他的時候,他恰好也看向了她。他的唇角有淺淺一灣笑,像月光下淋漓的水波。
「還不錯。」
她也笑了。
月亮的碎影在溪水中搖曳,耳邊的蟲鳴漸弱。朦朧的光影中,世界陷入沉睡。
她的思緒飄遠,眼前的景像似曾相識。
不知不覺間,幾只螢火蟲飛到了他們身邊。她伸出手,讓其中一只浮於手*心之上,仿佛這樣就握住了星星。
「好神奇,記憶中上一次來這裡,好像也是有些悲慘的心境。」
或許是這夜色讓人微醺,回憶驟然湧現。
「原來夕夏殿下現在是很悲慘的心境嗎?我突然感覺有點受傷。」
或許真的是這夜色,他難得坦誠。
她笑道。
「白天的時候是。但托你的福,現在倒是還好。」
片刻,他問:「那麼,上一次,是因為什麼呢?」
該說嗎?
她沒有考慮太多。
「很想知道嗎?」
「嗯。」
她靜了一瞬。
「我一直覺得,男生都是幼稚鬼。」
「哈?」
忍足怔愣。
「嗯……確實女生通常會更早成熟一些。」
「我小學的時候,很喜歡讓奶奶給我扎辮子。頭頂上兩個羊角辮,很可愛的那種。」
說著,她用手比劃了一下。
「奶奶會給我買各種各樣圖案的頭繩。今天要扎哪一個呢?我每天都很期待。」
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懷念的神情,但轉瞬,便消失了。
「那時候,班裡有一個男生,每天都會來煩我。往我身上扔紙團什麼的,我不理他。他又抓來蟲子嚇我,我也不怕。再後來……」
她頓了頓。
「再後來,他看我每天扎頭繩,把頭繩寶貝得不得了,他就跑來扯我頭發。我不想理他的,真的不想理。可是,真的好疼啊。」
她沒有去看忍足的表情。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她想,她的敘述還算平靜。
「我告訴了媽媽,也告訴了老師。她們都說,那個男生是因為喜歡我,才這麼干的。老師讓我不要在意他,也對他進行了口頭教育。但是,有什麼用呢?他還是會來抓我的頭發,還是會把我的頭繩狠狠摔到地上。
也許你不相信,但那個時候我挺傻的,竟然又忍了他一段時間。」
話說出口後,她心裡有了一點後悔。也許,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些,她得尋個機會將氣氛調節回來。
「後來有一次,他又來了,拿著我的頭繩,耀武揚威的。當時我就想,去他媽的喜歡。我一拳過去,揮到他的臉上,然後轉身拿了把剪刀,把辮子全剪了。很酷吧?」
她得意地笑了,終於抬眸看他。
他的眼神太過專注。
她的心髒漏跳一拍。
她移開視線。
「那個男孩滿臉是血,我才知道,他的門牙被打掉了。我拿剪刀的動作,也把所有人嚇了一跳。」
他們當時,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她。
「我被請了家長,然後我爸把我揍了一頓。故事就是這樣。」
她抿了一下唇角。
她沒有說的是,被打的那天,她偷偷溜出來,在這裡哭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爺爺奶奶旅行回來,奶奶把她護在身後,指揮爺爺把爸爸揍了一頓。
「難道,是因為這個剪的平頭嗎?」
「誒?」
她驚訝地抬頭。
「嗯……」
很奇怪,明明一直很平靜,喉嚨卻在此刻突然發哽。
「嗯……自那之後……頭發超過一定的長度,頭皮就會痛。」
他的神情並無異色。
「你猜到了嗎?」
「只是想到了一個以前看過的案例,可能有類似之處。」
她疑惑地看他。
他將目光投向水中的月影。
「有一個肥胖症患者想要減重,多次嘗試失敗後,她開始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在長達幾個月的咨詢中,醫生發現,減重會讓她重新體驗特定體重時發生的重大創傷或未解決的事件。
九十多公斤時,她被迫離開家鄉;八十多公斤時,她的父親患癌去世;七十多公斤時,她一個人參加畢業舞會。有些細節可能不太准確。但是,醫生理論是,每當她的體重降到一個特定數值,她就會想起曾經在那個體重時的心境。
身體記住了心裡早已忘記的事情。」
藤堂夕夏認真地聽著,細品他話中的含義。
「你是說,那件事給我留下了創傷,頭發的長度,就像案例裡的體重一樣,會觸發不好的回憶?」
他點頭。
她笑了。
可能,確實是這樣。
但人也打了,架也吵了,她還能怎麼辦?
半晌,沒有人說話,只有潺潺流水不斷。
「夕夏。」
他起身站到她面前,手撐著膝蓋半蹲,讓視線與她平齊。
「也許,這樣也沒什麼用。但是……」
他的眸子一落一起。
「現在,把我想像成那個男生吧。」
「嗯?」她笑出聲,「你不怕我揍你嗎?」
他閉眼數秒後睜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很抱歉,那個時候做了過分的事。長大後每一次想起,都會覺得後悔。要是沒有用幼稚的舉動表達喜愛的心情就好了,要是當時能做點什麼讓她開心而不是哭泣就好了。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可愛女生,有好好長大嗎?要是能再遇見她就好了,要是能親口向她道歉就好了。」
她想起來了。
那份道歉,她從未收到過。
夜色下,他蒼藍色的劉海近似於黑。劉海後溫柔的眸光映在她的眼中,直抵她的心髒。
當冰涼的觸感劃過臉頰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又哭了。好在,只有兩滴。她將頭偏向一側,用手迅速拂去。
「一天天的,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忍足。」
頓了片刻,他站起身,低沉好聽的輕笑聲從上方傳來。
「是夕夏殿下太愛哭鼻子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她抬起頭看他。
夏夜的螢火蟲還未離去,熒光閃爍,星星在他的眼裡。
藤堂夕夏的男性朋友很多,但內心深處,她覺得他們都是幼稚鬼。
但是,忍足君好像不一樣。
也許,更早以前,就覺得他不一樣了。
對了。
他剛剛,是不是叫了她的名字?
第29章
忍足伸手摸了摸夕夏的發頂,夕夏抬起頭看他。
倏然,「啪」的一聲輕響,忍足的身體一僵,如同被人點了穴道。
「藤堂......」
仍然平靜的聲線,只是尾音有微不可聞的顫動。
藤堂夕夏疑惑地望向他。他的面龐埋於陰影之中,月光勾勒出他緊繃的側臉輪廓。
「好像,有東西……」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又是一聲「啪」。
「……」
他的手臂還停在半空,手掌緩慢攥成拳頭。
藤堂夕夏從石頭上彈跳而起,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你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她輕輕地拍了拍忍足的小臂,以示安慰,隨即打開手電筒,轉去他的身後,飛速將他褲子上那只向上攀爬的綠色小可愛趕走。
然而,與此同時,她發現周圍還有更多小可愛正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一般來說,不會這樣的......
「嗯......」
頓了兩秒,她一把拽住忍足的手腕。
「走啦,忍足!」
忍足一時不察,被她拽得腳步失錯,但也因此順利從僵硬的狀態中恢復。
他們飛奔著穿過樹林,腳下的樹枝和落葉被踩得哢嚓作響,驚起一群林間宿鳥。夜間涼爽的空氣拂面而來,帶著濕潤的草木氣息,爭先恐後地鑽入鼻腔。
遠離溪水後,她緩下步子回頭看他。他停在幾步之外,呼吸有些急促。一片昏暗中,他的神色難辨,但那低頭檢查衣物的動作卻透露出一絲慌亂。
看慣了他泰然自若的模樣,眼前這略顯不安的樣子,倒給他添了幾分可愛。藤堂夕夏抿住嘴唇,努力壓下上揚的嘴角。當忍足的視線掃過來時,她的嘴巴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弧形。
他睨她一眼,臉側的線條更加僵直幾分。她逐漸繃不住,那條奇怪的弧形,裂開一道口子,她的笑聲溢了出來,一口白牙在夜色中格外晃眼。
忍足無奈地嘆氣,低聲問:「這麼好笑?」
「好笑!被我發現弱點了,忍足!」
她點頭如搗蒜,險些笑得直不起腰來。
他扶額看了她數秒,見她笑得遲遲停不下來,便干脆反拽住她的手腕,無視她的抵抗,拖著她接著往回家的方向跑。
果然,越靠近家宅,藤堂夕夏就越不敢放肆。最終,只好將笑聲悶進胸腔。
一路狂奔,兩人站在家宅門口,壓低聲音平復呼吸。路燈下,忍足的臉看上去比平日裡更白一些,額前的碎發稍顯凌亂。
「你先別動,我看一下有沒有漏網之魚。」
緩過勁來,她湊近仔細幫他檢查背後的視線盲區,偶爾順手拂去幾只小蟲。指尖劃過他肩膀時,她能感受到他衣服下微微繃直的肌肉。
忍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她擺布,看著很是乖巧,有些壞心思不知不覺地鑽進她的腦海。
「哎呀。」
她裝作驚訝地出聲,手指在他的背上輕跳一下。
他的身體肉眼可見地一頓,她沒忍住,噗嗤一笑。
忍足以極其緩慢的轉速回頭。兩人視線交彙的瞬間,藤堂夕夏發現,眼前這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上出現了一條裂痕。
他的耳尖微紅,眉角微抽,許是路燈的緣故,那雙眸子裡的光芒比平日銳利幾分。
糟糕!玩過頭了!
她正准備道歉,他卻冷不丁地朝她伸出手。她愣住,那手在空中懸停兩秒又收了回去。
奇怪。
他明明沒有碰到她,但那手打算伸往的方向——說不清是她的手肘,還是腰側——卻如同有電流經過,泛起短暫又細密的麻意。
他轉身徑直走入家宅大門。
誒?
「我錯了,對不起。」
青石步道上,她小跑著跟上他的步伐,趁著月色,從側面努力觀察他的表情。
他側眸看她一眼,伸手往她臉頰上一捏,兩分力道,結果對方還是虛著聲音,誇張地喊痛。
「嬌氣。」
丟下兩個字,他快步進入屋內。
藤堂夕夏怔愣在原地。
沒人敢捏她的臉,除了忍足侑士。
她想,如果不是怕他真的生氣,她一定一拳過去,教教他做人的道理。不過,今天多虧有他在,她才能這麼快調整好心情。所以今天,只有今天,就不和他計較了。
回到房間後,隔壁有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忍足有潔癖,叢林探險後的沐浴,似乎是理所應當。
她掏出手機給他發送短信。
『作為今天的謝禮,你可以期待一下明天的午餐。』
/
第二天清晨天氣晴好。
忍足被生物鐘喚醒,躺著聽了會兒窗外清脆的鳥鳴,起身洗漱。
他打開窗子,鄉間靜謐清新的空氣充盈鼻間。窗外對著的是藤堂家宅的後院。與前院的典雅不同,後院更為質樸。
主屋旁有幾株形狀參差的植物,和一間小巧的玻璃花房,隱約可見裡面擺放的木質桌椅。
再往遠去,是一個縱向劃出的網球場。左側排列著四塊方正的菜圃,上面種滿綠色的蔬菜。
菜圃中,有一人正赤著腳勞作。她帶著一頂寬檐草編帽,上身一件深色緊身套頭衫,袖子卷至手肘,下身一條寬大的牛仔背帶褲,褲腳卷上幾道,露出纖細的腳踝。
小小的一個人影,蹲在田間,一顆菜一顆菜地橫向挪移,拔除雜草。她時不時抬手蹭蹭額頭,時不時開心地摸摸蔬菜的大葉片。
忍足不自覺地彎起唇角。
藤堂夕夏察覺到忍足的目光,站起身活動一下微麻的雙腿,然後在原地蹦跳著,手舞足蹈地和他打招呼。
她的身後是青色的山影,清晨柔和的陽光傾灑,她的臉躲在寬大的帽檐之下,卻依舊白得耀眼。
藤堂爺爺和藤堂奶奶一大早就出門了,家裡只剩夕夏和忍足兩個。藤堂夕夏去換了一身衣服。兩人簡單吃過早餐,稍作休整,便前往網球場切磋球技。
「你再不認真的話,午飯就不要吃了。」
又擊回一個軟綿綿的球,藤堂夕夏憤憤地說。
她是看過忍足打比賽的,水平絕對不止這樣。
「嗯?謝禮也可以收回嗎?」
忍足一邊悠閑地回應,一邊邁開長腿,接到一個略微超出舒適區距離的球。
「我家當然是我說了算!」
「可是,和可愛的女孩子打球,確實很難燃起鬥志啊。」
他游刃有余的姿態讓人惱火。
藤堂夕夏不自覺地加大了握拍的力度。她咬住牙關,蹙起眉頭,改為雙手握拍,並更大程度地旋轉身體。
「啪!」
回球過網。
忍足單手回擊,黃色小球在球拍中心旋轉著,球拍分毫不能向前。
片刻,球拍脫手。
「不愧是將軍小姐。」
他揚起嘴角,悠然地撿起球和球拍,將手中的小黃球拋起又握住。
球重的話,明明可以雙手回吧?
藤堂夕夏站在球場另一側挑眉看他,單手叉腰,一言不發。
捕捉到她眼裡的惱意,忍足嘴角的笑意更甚,聲音卻並無太大波瀾。
「抱歉啦,將軍小姐的球確實難以招架,一時大意了。」
嘴上這麼說著,但是接下來他確實更認真了一些。至於到底有多認真,藤堂夕夏也說不准。畢竟,他們的比分差一直被精准地控制在三分以內,比賽的最終比分也是6:6這種和平的數字。
她在心裡微嘆一口氣,向忍足示意不想再繼續「搶七」局,對方配合地點頭。
天上有潔白輕盈的雲朵飄過,藤堂夕夏用毛巾蓋住頭,整個人呈大字狀癱坐在椅子中央,閉眼出神。
剛剛,忍足肯定是沒用全力的。即使是這樣,她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球路一直被壓制。
因為巨熊回擊的緣故,扣殺對他無效;因為那雙大長腿和他驚人的反應速度,在他預判跑位後再改變擊球方向,也無濟於事;拼體力或許可行,但在這種場合下,又覺得沒有必要。
更糟糕的是,他和立海大的那位西村雅,是很相似的選手。一樣地了解藤堂夕夏,一樣地冷靜自持、精於算計,還一樣地都帶眼鏡……幾局打下來,簡直讓她重回陰影現場。
「你們誰想當下一任部長?」
清水部長的聲音在腦海中猝不及防地響起。
那是關東大賽敗北後的第二天。清水純子把她和上杉凜單獨叫到一旁,單刀直入地問了這句話。
那場對話的細節她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自己當時像一口干枯的水井,信心被抽干,挫敗與羞愧如一山落葉,填滿了她。
上杉凜大抵也是同樣的境況。那天,清水走後,她和上杉凜相視無言,沉默的空氣裡,迷茫的詰問震耳欲聾。
明年,該怎麼辦?
明年,我們可以嗎?
藤堂夕夏靠在椅背上,頭仰向天空。即使閉著眼、隔著毛巾,還是能感受到陽光的刺眼。
「很苦惱嗎?」
忍足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聞言,她收拾好方才洶湧的情緒,扯下毛巾,往長椅的一側挪了挪。
「忍足,你是會讀心術嗎?」
「是藤堂你太好懂了吧。」
他在她身旁坐下。
她沉默一瞬。
「……你說得對。」
不管什麼比賽,她從來都是傾盡所有,一點也不懂得保存實力,數據早就被人家搜集得完整,分析得透徹。
「要是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我這樣?」
他眼裡帶笑地看她,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濁氣。
「像你這樣老奸巨猾,不僅不會輕易被人看透,還有腦子想出千種絕技。真不愧是我們冰帝的天才。」
她朝他豎起大拇指,那雙清澈的大眼睛眨了眨,顯得真誠又無辜。
忍足笑出聲。
「謝謝誇獎,但我怎麼感覺你在拐著彎子罵我?」
「你想多了。」
忍足沒有移開目光,她漸漸有些不好意思。她想,還是實話實說吧。
「也許是因為我現在看到戴眼鏡的人就有點煩躁吧。西村雅,嗯……就是那個在關東大賽上打敗我的人,她也戴眼鏡。你們長得好像啊,就連球風也很像。」
「原來是這樣,確實感覺你剛才打到後面,動作沒有之前流暢,是想到比賽的時候了嗎?」
他一如既往的敏銳,她一如既往的不想回答。
「那這樣呢?」
她看向他。
他將眼鏡摘了下來,側頭對上她的視線。
這是藤堂夕夏第一次看到沒戴眼鏡的忍足。她感到十分稀奇,湊上前觀察,還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得清這是幾嗎?」
忍足的眉宇間流露出些許無奈。
「我戴的是平光鏡。」
「誒?為什麼?」
他輕輕地彎唇。
「小時候覺得帶上眼鏡會更像醫生,後來帶著帶著就習慣了。」
「原來你也有這麼幼稚的時期嗎?」
「是啊。」
他看向遠方的山影,神色悠遠。
表情憂郁的忍足君,現在在想什麼呢?
就算問了也不會說,但是……
「我不信,你必須要證明才行!」
她的聲音響亮,他轉過頭看她。
「證明什麼?」
「證明這真的是平光鏡,證明你的眼睛沒毛病。說吧,這是幾。」
她伸出一個食指,置於他的鼻梁前方。
他的眼球微動,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圖,笑著拂開她的手。
「心思都寫到臉上了,藤堂。」
「太聰明了,生活會變得無趣哦。」她撇嘴說道,但她並不在意忍足的不配合,「不過,我發現你不帶眼鏡更好看。」
她大大方方地和他對視。
陽光下,他的眸色比平時淺上幾分。沒有了鏡片的遮掩,她甚至能夠看清他瞳孔中纖細的紋理,以及那些一閃而過的情緒波動——比如驚訝,比如害羞?
他果斷地將身體後撤,迅速將眼鏡再次帶上。
「果然,還是得帶上才行啊。」
藤堂夕夏惋惜地搖頭。
由於身處山中,即使是盛夏,天氣也並不炎熱。偶爾有風吹過,汗水沿著皮膚淌下,帶來一絲清涼。
藤堂夕夏站起身,招呼忍足一起回室內。
「藤堂,我想,不要輕易改變自己的球路比較好。」他忽然認真地說,「在不受傷的情況下,打你自己想打的網球。」
她頓住腳步。
「什麼呀?這麼突然。」
莫名其妙的,他又將話題帶回了她先前對他球路艷羨的感嘆。
「我的那些絕招,只要計算得當,換誰都能做到,但是你不一樣。你擁有的東西,說是我的私心也可以,我希望它們不要消失。」
那蓬勃的生命力,那一往無前的勇氣,還有那坦蕩純粹的心意,他希望它們,永遠不要消失。
她有些似懂非懂,但著實被他眼裡的真誠打動了。
她撓了撓頭。
「可是,清水部長說我不悠著點的話,遲早把自己練死。」
他拿起靠在椅子邊的球拍,站起身,對上她迷茫的表情。低低的一聲笑,像這院子裡悄然掠過的微風。
「她說的對。打球而已,確實沒必要把命搭進去。不過,你以為藤堂家的御醫是擺設嗎?」
走過她身邊時,他將手掌往她的腦袋上輕輕一搭。
「我會看住你的。待會把訓練計劃發給我一份,預防運動損傷的方案下周給你。」
他的手掌大而溫暖,動作輕而迅速。
和昨晚一樣,那觸感,好像帶著某種鎮痛的魔力。
第30章
當藤堂爺爺和藤堂奶奶回到家時,藤堂夕夏正帶著忍足參觀完花房。
藤堂爺爺把保冷盒放在廚房寬大的料理台上,揭開蓋子,碎冰上躺著兩條新鮮的青箭魚,修長的魚身閃爍著銀藍色的光澤。
忍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藤堂夕夏興奮地歪過頭,打量他的神情。
「這是......」
驚喜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夏季並不是青箭魚的主要捕撈季節,更何況他們身處東京附近,最近的產地也在五六百公裡之外的瀨戶內海。
而且,他想念青箭魚這件事,印像中只和藤堂提過一次。
藤堂爺爺笑著接話。
「是今天的午餐。正好有朋友從漁場那邊過來,夕夏丫頭吵著讓我問問。這季節貨不多,不過,忍足君的運氣還不錯。」
藤堂夕夏湊到爺爺身邊,給爺爺一個熊抱。
「我爺爺怎麼這麼好!」
「嘖。」
藤堂爺爺皺著眉頭想把她趕走,但她死活不撒手,最後爺爺只好站著任她抱。幸好,藤堂奶奶很快把她叫走,似乎是要囑咐些什麼。
忍足和爺爺被單獨留在廚房。爺爺讓忍足隨便坐,同時打算摘下左手的銀戒,開始處理魚。
「藤堂爺爺,讓我來吧?」
忍足恭敬地出聲。
「不用不用,忍足君你是客人,坐著就好。」
「您一大早就和奶奶一起趕去取魚,真是辛苦了。處理魚類我還比較在行,不知道爺爺能不能給我一個展示的機會?」
忍足笑了笑,自顧自地挽起袖口。
藤堂爺爺是一個爽快人,見他堅持,也不再推辭,順手給他遞了圍裙。
忍足淨過手後,拿起其中一條,用清水衝洗魚身,將其放在砧板上,熟練地用長刀沿著魚腹劃開,輕巧地去掉內髒和魚鰓。
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干淨利落。藤堂爺爺在一旁看得頻頻點頭,滿臉贊許。
在藤堂家,他的兒子和兒媳因為工作忙碌,基本上是不做飯的。家中負責做飯的主要是他的老伴,夕夏也會幫忙,但她們都不擅長處理魚類,所以這類活通常由他來做。
眼前這小子,看上去斯斯文文,干起活來倒是一點不含糊,尤其是這切魚的技術,甚至在他之上。
「忍足君在家裡經常幫廚吧?」
藤堂爺爺的聲音較初見時更加柔和了幾分。
忍足彎唇。
「是。放學後回家,跟母親一起邊做飯邊聊天,也是很愜意啊。」
「忍足君家裡只有你一個小孩?」
「還有一個姐姐,已經在上高校了,馬上要考大學,最近非常忙碌呢。」
「有兄弟姐妹還是好,像夕夏就是獨生女。」藤堂爺爺微微搖頭,「被家裡寵壞了。」
「是嗎?」忍足有些驚訝,一邊回話,一邊轉身拿過另一條魚,「我覺得她性格還挺好的,在學校朋友很多,人也仗義。」
爺爺不動聲色地掃了他一眼。
「她確實是個開朗的孩子。好的時候也是真好,嘴甜,還挺會逗人開心。」
忍足淡淡一笑,目光專注於砧板之上,認同地點頭。
「但這小丫頭,氣性大。真受委屈了,那就難哄得很了,倔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上次她爸打她......」
爺爺驀地收住話頭。
察覺到不對勁,忍足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去。爺爺看上去有些懊惱,似乎是覺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嗯,她跟我說過。」
藤堂爺爺微微一怔。
「她跟你說了原因?」
忍足頷首,低下頭繼續切割魚身。
藤堂爺爺的眼神多了幾分意味深長,頓了一瞬,才緩緩開口。
「小丫頭那天晚上自己跑出去了。我跟她奶奶正好不在家,後來回來了,在附近的林子裡找到她,眼睛都哭腫了,整個人凍得直打哆嗦也不肯回去。」
他嘆了口氣。
「好說歹說,軟硬不吃。還是她奶奶說要給她報仇,才給她勸住。」
「報仇?」
忍足抬眸,眉毛輕揚。
爺爺無奈地抿唇。
「她奶奶讓我把她爸打一頓,我這麼干了,小丫頭氣就消了。」
「確實是她的風格。」忍足輕笑出聲,手上的動作卻是一滯,「那個時候,她應該很難過吧。」
「她的自我調節能力很強,沒過多久就和平常一樣,有說有笑的,我們看不出什麼異常。只是,哎......以前娃娃似的小女孩,現在變成一個假小子。算了,她開心就好。」
爺爺擺擺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屋子的另一側,藤堂奶奶拉著藤堂夕夏來到她的房間。奶奶的手裡還提著外出用的布袋。
「你爸最近又去倫敦出差了?」
藤堂夕夏點頭。
藤堂秀鳴先生最近三天兩頭往外跑,這一個月,她和媽媽大概只見了他五次。
奶奶皺眉。
「每天就知道工作,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藤堂夕夏拍拍奶奶的後背,學著媽媽說話的語氣,煞有介事道:「還是有用的,秀鳴他供我上冰帝也不容易,您就少罵幾句。」
奶奶被她逗笑。
「你現在倒是知道心疼你爸,以前兩個人怎麼處得跟冤家似的。」
「主要是秀鳴長大了,懂事了。」
奶奶往她屁股上一抽。
「下次當著你爸的面,你就這麼說。」
藤堂夕夏嬉笑著扶上奶奶的肩膀,兩人又靠在一起聊了會家常。
話題漸漸平息,奶奶沉默了一會兒,眼珠向下微微一轉,手摩挲了兩下布袋的手柄,猶疑地開口:「你和忍足君......」
「我和忍足怎麼了?」
干淨清澈的眼眸眨巴眨巴。
奶奶抿了抿唇,從包裡拿出幾本書,放在她的書桌上。轉念一想,她又拉開抽屜,將書放了進去。
奶奶的動作很快,藤堂夕夏只來得及掃到最上面那本書標題末尾的幾個字——シ健康。
綠綠的封面看上去很清新,還有些眼熟。
奶奶動了動嘴唇,目光在她臉上流轉片刻,指尖輕輕敲打了幾下桌面。最後,仿佛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奶奶整個人松弛下來。
「算了,下次再跟你談吧。你自己注意分寸。」
說罷,奶奶先一步出了房間。
分寸?
什麼分寸?
夕夏撓頭。
回到廚房後,奶奶和夕夏發現爺爺正悠閑地坐在桌旁喝茶,而忍足則默默地站在料理台旁,獨自處理好了兩條魚。聽說藤堂奶奶更喜歡鹽烤風味,他劃好了魚皮,用天然海鹽裹好了魚身,只等烤箱就位,便可進行烤魚的核心環節。
藤堂奶奶走過去,狠狠地拍了一下爺爺的後背。
「你這個老頭子!怎麼能讓客人動手呢?」
直到剛才都十分溫婉的藤堂奶奶突然發起火來,忍足微愣。這下,他終於明白藤堂夕夏愛打人的毛病是從哪兒來的了。
他趕緊接話。
「是我沒忍住想顯擺一下,不關藤堂爺爺的事。」
奶奶瞪了爺爺一眼,但轉向忍足時已經掛上了笑容。
「那也不應該讓你動手的。來,我看看。」她走去料理台前觀摩忍足的作品,「哇,手真巧啊忍足君,比那老頭子強多了。」
忍足一時語塞,應和也不是,反駁也不是。眼見著藤堂爺爺的臉越來越黑,忍足看向夕夏,面色為難,眼睛緩慢地眨動兩下。
藤堂夕夏在心裡憋笑,藤堂家宅仿佛是他的厄運結界,不到24小時,她在忍足臉上看到的新奇表情,比他過去一年裡展露的還要多。
但是,看到忍足進退維谷的模樣,她還是善心大發,湊到爺爺身邊,輕輕地摸了摸他被奶奶拍痛的背。
「奶奶你太誇張了,忍足哪有爺爺切的好。就算他切的還不錯,那肯定也沒有爺爺處理得快。對吧,爺爺?」
她笑盈盈地給爺爺捏肩膀,爺爺沒有搭話。
大概是最初的怒氣消散了些,奶奶順著夕夏遞的台階下來,走過來誇了爺爺幾句,說他的刀功幾十年如一日,很少有人能做到如此專注和沉穩。爺爺哼了一聲,算是勉強被哄好了。
趁著烤箱工作的間隙,奶奶忙碌著做了幾道快手菜。不一會兒,空氣中彌漫出烤魚的特有香氣,像是夾雜著鹹味的大海氣息。青箭魚上桌,它的外皮金黃酥脆,魚油滲出,白色的魚肉冒著熱氣,散發出誘人的光澤。奶奶往上面擠了點新鮮的檸檬汁,霎那間,酸香與鹹香交織,讓人直咽口水。
吃過午飯,夕夏和忍足便一起告別,返回東京。路上,夕夏偶爾會想起奶奶在房間裡的怪異舉動,但她今天一直沒能尋到機會去房間查看奶奶留下的書籍。
等到她終於意識到奶奶想說什麼的時候,已經是近一個月以後。
她正坐在從加拿大返回日本的航班上,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本書的綠色封面,清晰而完整。
剛剛入口的果汁卡在喉嚨裡,她被嗆得滿臉通紅,咳嗽不止。
天野梨乃疑惑地過來給她拍背。
「你見鬼了?」
不,是比見鬼更可怕的事。
她曾在學校的健康教育課上見過這本書,老師當時大力推薦它作為這門課的補充讀物。這本書的封面上赫然寫著——性シ健康。
課程的內容像幻燈片一樣在腦海中一幕幕播放。
她和忍足嗎……
她的臉越來越燙。
飛機的嗡鳴與她的腦波共振,耳邊響起只有她能聽見的尖銳音符。
空白、震蕩、眩暈。
她猛灌下半瓶礦泉水,蜷進航班提供的毛毯,感受涼意自食道滑入胃袋,再逐漸游走全身,與那高熱對抗。
她閉上眼睛。
第31章
八月的溫哥華,氣候溫暖宜人。
清晨,微風輕拂,遠處碧藍的海面泛起細小的波紋,金光漓漓。海浪輕輕拍打岸邊的岩石,發出沙沙的聲響。陽光下,空無一人的沙灘泛著淺金色,海潮湧動,留下幾道濕潤的痕跡。
沙灘旁不遠處,矗立著一棟三層高的白色別墅,四周點綴著綠植與鮮花,數個巨大的落地窗幾乎占據了別墅的整個牆面,屋內整潔的光景與窗子倒映出的靜謐海面相得益彰。
往窗內看去,一群俊美少年正在白橡木長桌旁吃著早餐。
「慈郎也太誇張了吧!我們都快回去了,他的時差還沒有倒好嗎?」
宍戶咬了一大口手中的三文魚貝果,皺起眉頭抱怨。
「畢竟那家伙兩三天前才來啊。」
瀧的早餐是楓糖漿煎餅。他一邊接話,一邊優雅地用刀叉切下一小塊遞進嘴裡。
大約五天前,男網部眾人來到溫哥華進行網球集訓。慈郎因為睡過頭,錯過航班,因此比其他人晚到幾天。
忍足小啜一口紅茶。
「其實就算不用倒時差,也是一樣的結果吧。」
有哪天訓練,他不是睡過去的呢?水平倒是一點沒退步,也許真的是在睡眠中精進技能也說不定啊。
「不用管他了。」向日用叉子叉起一大塊班尼迪克蛋,「等他餓了,自然就醒了。這幾天累死了,今天是集訓的最後一天,我們不如想想晚上吃什麼吧!」
這些天來,他們每天上午進行網球訓練,下午與當地的強校打練習賽,晚上還要進行肌肉鍛煉。時間排得滿滿當當,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集訓終於快要結束,一定得吃點好的慶祝一下。
向日的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見他說個不停,宍戶嫌棄地遞去一張紙巾。
「岳人,吃完再說話吧。」
「知道了,亮!」
向日嘟囔著接過。
鳳放下手裡的咖啡,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啊,這麼說來,得給芥川學長留點早餐才行呢。」
跡部淡淡地回應:「已經和廚房說過了。」
向日匆忙地將嘴裡的東西咀嚼完後,興奮地提出了幾個晚餐的建議。經過討論,他們最終決定今晚要吃鹿肉燒烤。
重要事項商討結束,日吉瞅准機會,提出疑問。
「跡部學長,我們今天的日程是不是還沒有出?」
通常,第二天的日程會在前一天晚上公布,但是今天直到現在還沒有提到,有點可疑。
忍足也將目光投向跡部。他的手扣在盛著紅茶的白瓷杯上,拇指輕輕摩挲杯柄光滑的表面。
神神秘秘的,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呢。
看著眾人疑惑的表情,跡部揚起嘴角,手指輕輕撫上眼側,心情莫名舒暢。
「今天上午自由訓練,至於下午,你們到時候就知道了。」
午後,湛藍的天空萬裡無雲,燦爛的陽光傾瀉而下,為網球場的瀝青地面鍍上一層耀眼的光輝。球場四周環繞著高大的杉木,深綠色的葉片在陽光下顯得越發蒼郁,為球場上熱烈的氣氛添了幾分清涼。
少年們立於場邊等候。
「所以,我們下午的對手還沒到嗎?」向日蹲在地上,捋了捋頭發,有些不耐地說,「到底是誰啊,這麼神秘。」
話音剛落,他捕捉到遠方出現的數個身影,圓圓的紫眸中閃過一絲訝異。
「那是......」
八位身姿各異的少女,向著他們的方向緩緩走來,杉木林中,陽光穿過葉片間隙灑在她們身上。金色的光斑跳躍,她們的臉上是少見的肅穆神情。
「夕夏?梨乃?」少女們走近後,向日幾乎要從地上蹦起來,眼睛在八個人間來回掃視,「......你們怎麼在這?」
忍足抬眸看向藤堂夕夏,下意識地輕咬著嘴唇內側。
她位於八人中央,身形高挑,極為顯眼,身上穿著冰帝正選的灰白隊服,寬大的外套,襯得整個人纖細修長。
變瘦了。
頭發,是不是變長了?
忍足知道,她最近很忙。
自從上次從藤堂家離開後,他給她打過幾次電話,但始終無人接聽。每次過了很久,才會收到她的郵件,寫著:「抱歉!剛剛在訓練。怎麼了?」
她並沒有如約將訓練計劃發給他,給的理由是,希望他能專心備戰全國大賽。他並不擅長在郵件中進行長篇大論的交流,無法即時通話,很多念頭就此擱置。
站定後,藤堂夕夏露出如常的笑容,衝著向日單眨了一下右眼,大聲宣布:「來踢館。」
男生那邊,除了跡部和樺地,所有人都十分吃驚,就連平時臉上不太有表情的忍足和日吉都詫異地揚眉。
大約是不想冒犯到女生們,長太郎在呆愣一瞬後,迅速調整了表情。
「我們下午的對手不會是你們吧?」
宍戶仍然是一臉的不可思議,蹙起的眉頭和微抿的嘴唇,無一不在訴說著他的抗拒。
升入二年級後,男生的力量較一年級時已經有了大幅提升。就算怪力女藤堂夕夏可以勉強一戰,那其他人呢?
他並不贊同這件事。
走過宍戶身邊時,藤堂夕夏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你的對手不是我。」
你會不會上場也不一定......
她側過臉飛速掃了宍戶一眼,嘴角浮起一絲笑。
「畢竟,我挑戰的,是你們的部長,跡部景吾。」
回頭,她與跡部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彙。
睥睨的眸光對上堅毅的瞳色。一個金光萬丈,一個熾熱如火,宛如兩輪紅日當空對峙,寸步不讓。
跡部揚起嘴角,陽光下,紫灰色的頭發光澤耀眼,每一根發絲都散發出矜貴的氣質。
他微微啟唇。
「走吧,等你很久了。」
幾周前,藤堂夕夏在上杉凜的指導下,成功在放學後的學生會辦公室門口蹲到了跡部。
「和我打一場吧。」
剛打開辦公室的門,一個女聲冷不丁地響起。跡部腳步一頓,掀起眼皮,向發聲處看去。
平頭少女倚在門側的牆面,平視前方,神色平靜。
跡部冷笑一聲,邁步走出辦公室,順手鎖上門,傲慢的目光掃了她一眼。
「你憑什麼覺得本大爺會接受一個女人的挑戰?」
「你不敢嗎?」
她站直身體,轉身面對跡部。
跡部挑眉,直視她的眼睛。
「這種拙劣的激將法,對本大爺可沒有用。」
「沒有在激將哦。」藤堂夕夏笑了,「男女之間的力量差異,會在十二三歲的時候越來越明顯。如果說,我這輩子能有機會打敗跡部景吾的話,那恐怕只有現在了。」
她頓了一下,語氣中有不屑,也有無奈。
「畢竟,再過一段時間,單憑男生的身份,你就能輕松取勝了。」
霎那間,空氣凝滯。跡部眯起眼眸,顯然對她剛剛最後那句話感到不快。
藤堂夕夏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不想錯過他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跡部的目光也在她的臉上流轉。
片刻後,他舒展眉心,嗤笑一聲。
「走吧。拿上你的球拍,我們球場見。」
「現在嗎?」
「不然?」
「當然是等我准備好了之後啊!」
跡部扶額,睨她一眼。
「沒准備好就敢下戰書?啊嗯?」
藤堂夕夏理直氣壯。她憑借本能行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這叫先開槍,後瞄准。」
她今天剛剛萌生這個念頭,就立刻付諸實踐。心動不如行動,有了目標,想必接下來的練習也會更有動力。
跡部「嘖」了一聲。
「想好什麼時候來送死,通知本大爺一聲。」
說完,他轉頭就走,紫灰色的發梢在空氣中劃出了一個漂亮的弧線。
後來,網球部一年一度的正選集訓,女網部和男網部一樣,都選擇了加拿大作為目的地。只是,因為並未提前溝通,女網部去了蒙特利爾,男網部則去了溫哥華。
幾天前,已經和其他正選部員在蒙特利爾訓練了一周多的藤堂夕夏,突然信心暴增,心血來潮地給跡部發送郵件,想要敲定挑戰的日期。
『我准備好了,等回東京就比吧。』
幾個小時後,跡部回信。
『你們在哪?』
當時,藤堂夕夏正准備吃午餐,瞥見閃爍的提示燈,打開手機查看後秒回。
『嗯?小凜沒告訴你嗎?』
轉念,她直接追發一條。
『我們在蒙特利爾,來了快兩周了。』
對面回復得很快。
『那就定後天,來溫哥華。』
啊?溫哥華?
雖然對男網部的安排不太清楚,但是算著時間,他們應該也快回東京參加全國大賽了。這個時候讓她趕去另一個城市,怎麼想都是多此一舉吧。
在心裡默默吐著槽,藤堂夕夏還是順手查了一下航班。
飛過去要五個多小時......
她震驚在原地。跡部的腦子是生病了嗎?
於是,她快速按動手機按鍵。
『跡部大人你是不是在耍我?』
還沒來得及發送,對面又發來一條。
『飛機已經安排好了。地址發來,後天早上會有人上門來接。返程東京的票也不用擔心。』
幾秒後,又是一條。
『女網部正選,全部過來。』
第32章
做好准備活動後,藤堂夕夏蹲在場邊,最後檢查了一下鞋帶的松緊狀況。
她深吸一口氣。
雖說和男網部的正選們已經混得很熟,但是打比賽和交朋友,是不一樣的。
對於宍戶他們的反應,她並不意外。大家都覺得她不自量力了吧。但是沒關系,她會用實力證明。
她要的,不是相互配合、其樂融融的練習,而是雙方全力以赴、不留余地的決戰。
能把他逼到什麼程度,又會被他逼到什麼程度?
心髒在體內瘋狂躍動。微涼的空氣被擠入鼻腔,流向肺部,直到胸腔充盈到極限,再緩緩吐出。
她的手心溢出冷汗。
「我坐這裡也可以吧。」
高大的身軀擲下一道陰影,她被籠罩其中。抬頭望去,少年清雋的面龐平靜如一潭無波的湖水,眼中的神色,卻如月亮柔和的清輝,驀然安撫了她震蕩的心緒。
明明是疑問句,卻用陳述句的語氣說了出來。
藤堂夕夏有些驚訝地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指,指向自己。
「忍足,你要坐我這邊教練席嗎?」
一個「我」字被她發得很重。
「不行嗎?坐在這裡,才能更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不是嗎?」
忍足說話的聲音一向很輕,說這句話時,語氣更低了幾分,大約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藤堂夕夏最近忙得暈頭轉向,帶忍足回藤堂家宅這件事,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但是他一提,記憶便迅速湧回。
啊,他好像說過「要看住我」之類的話。
也不是不行......
「侑士你要反水嗎!」
向日發現忍足已經悄然移至敵方陣營,立刻大聲質問。
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打過來。
「什麼啊岳人?我們本來也不是敵對的關系吧。這不是一個很好的交流學習的機會嗎?」
極其罕見地,他展露出固執的一面,沒有理會任何人,自顧自地,以一貫優雅的姿態,坐到了教練椅上。
「既然這樣,」跡部勾起一側的嘴角,目光落到上杉凜身上,「為了公平起見,女網那邊也出個人坐到本大爺這邊好了。」
一瞬間,上杉凜感到如芒在背。她轉頭看向女網的成員們,這群人立刻向著各種方向別過頭,避開她的視線。其中,相對來說,和跡部景吾最熟的天野梨乃,更是直接躲到別人身後,把整個人都藏了起來。
上杉凜輕嘆一口氣,拖著步子,向跡部走去。
藤堂夕夏雙手抱胸,腳尖時不時輕點地面,看著不遠處的那群人嘖嘖搖頭。
公什麼平?
看來,跡部的腦子是真的生病了。
可是,女網部的人,是真沒出息啊。
不就是坐個教練席嗎?如果不是她要比賽,她早就一馬當先,坐上那個位置,好好指導一下跡部景吾如何打球。
她正觀察著那邊的動靜,忍足忽然出聲。
「別緊張,沒事的。」
她收回目光。
「我哪裡緊張了?」
一雙大眼睛裡,既有倔強,也有不屑。
忍足笑了。
「哦?那就是,你也想去坐坐跡部的教練椅?」
他的手肘輕輕搭在椅背上,二郎腿也翹了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心情不錯。
想法總是輕易地被他看穿,藤堂夕夏決定閉嘴。
上杉凜在教練椅上坐定,比賽正式開始。跡部大手一揮,讓藤堂夕夏先發球,並指定鳳長太郎擔任裁判。
「砰——」
「15-0,藤堂。」
發球過網,直接得分。
「好快......」
還沒看清球路,就聽到了宣布比分的聲音,向日不禁感嘆。
「這比上次看到的還要快吧?」
「201KM/h。」瀧報出數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一年級時的速度還在190出頭。」
跡部站在原地,一步未動。藤堂夕夏四球得分,直接拿下第一局。然而,輸球的人神態自若,贏球的人片刻不敢松懈。
來到跡部的發球局。藤堂夕夏攥緊球拍,全神貫注地盯緊他的動作。
好沉!
迅速跑位後,她接到第一個球。這一球的力道是男選手正常的水平,跡部沒有放水。
無論是肌肉還是骨骼,女性始終比男性更加纖細。她的力氣比一般女生大,這是她一直以來享有的天賦。但是,天賦終有極限,自然規律也無法違背。
「1-1。」
長太郎宣布比分。
幾球下來,她的手掌和手腕已經隱隱發麻。所幸,對於男女力量的差異,她早有預料。
第三局,藤堂夕夏發球。
高速發球對手腕是不小的負擔,已經成功靠發球拿下一局,她決定暫時收手。
「呵,長腦子了嗎?」
輕輕松松回擊一球,跡部笑得傲慢。
老被人說沒腦子,她很煩。
藤堂夕夏咬住後槽牙,比賽剛開始的那股緊張勁,化成怒氣,就要直衝上她的腦門。
好想讓本能接管身體,怒氣將得到宣泄,一定能打得暢快。
——「藤堂桑,還真是容易被激怒啊。」
夢魘一般的清冷女聲,在腦子裡適時響起。
不行,那樣會輸。
收緊手掌,她穩住心神。跡部的動作,飛動的黃色小球,先後映入她的眼中。
呼氣,吸氣。
她將力量凝聚於腿部。
呼氣,吸氣。
——我可以的。
呼氣,吸氣。
——就是現在!
頃刻間,原本在球場右側的人,出現在了最左側。
幾秒後,黃球抵達。
「砰——」
一個大力抽擊,球飛速回到對場,跡部被逼回底線。
他瞳孔微震,死死盯住那被黃球抵住、無法揮動的球拍。片刻,他蹙起眉頭,目光愈發凜冽,將左手覆上球柄,雙手回擊。
藤堂夕夏早早地在網前等候。因為跡部雙手擊球的緣故,球的威力減弱。她沒費多少力氣,就反手放了一個短球。
「2-1,藤堂。」
她衝著跡部揚起下巴,臉上露出挑釁的笑容。
跡部靜默地注視了她幾秒,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那笑意逐漸彌漫至全臉。他抬手順了順頭發,聲音一如既往的傲慢。
「呵,有點意思。」
說完,他便張揚地仰頭大笑,泛著耀眼光澤的發絲,也隨著那笑聲震顫。
場邊的眾人仍處在震驚中。
向日的目光緊緊黏在藤堂夕夏身上,久久無法移開。日吉和宍戶雙雙皺著眉頭,神情凝重。瀧則是單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
向日問:「剛才是怎麼回事?她是瞬移了嗎?」
回應他的是瀧。
「她的跑速一向很快。如果......嗯,如果是通過什麼方法,進一步提高爆發力的話,說不定就能解釋了。」
向日歪了歪頭:「爆發力......關東大賽前我們還一起打過球呢,那個時候沒見過這個。是新發明的嗎?還是說,夕夏太會藏了?」
「你第一天認識她嗎?肯定是新發明的。」宍戶將頭轉向一側,「天野,你說呢?」
突然被點名的天野梨乃愣了一下,粉色的眼睛對著宍戶眨了眨。她面露歉意:「啊,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雖然在蒙特利爾集訓,但是夕夏每天早出晚歸的,沒有和我們在一起。她回來了,也是倒頭就睡,累得不行。不過,我和你的想法一樣,按照她的性格,如果發明了新絕招,應該馬上就會人盡皆知吧。」
比如現在......
「沒有想到,這位學姐還挺強的。」
日吉加入對話。
他和藤堂夕夏不太熟,對她的了解僅限於她唱歌好聽和行事乖張。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她打球。如果,接下來她的表現仍然不錯,也許他會想要和她打一場。
「你那個時候還不在。一年前,她和向日打過一場。她很猛的,贏了向日後,又順便讓二年級的學長吃了鴨蛋。」
聽到瀧的話,日吉詫異地側頭。
「打敗了向日學長嗎?連續擊敗兩個男生?」
「喂!瀧!那麼久以前的事了,一定要提嗎?」
向日跳開一步,衝著瀧怒吼。
瀧訕笑兩聲:「給學弟科普一下網球部的歷史,不過分吧?」
向日哼了一聲,扭過頭閉眼道:「算了,反正我輸了是事實。總之,她確實很強,用跡部的話來說,是個野馬一樣的女人。」
宍戶的目光從比賽的兩人轉向向日,稍作停留。
「跡部什麼時候說過?」
「上次被夕夏打了一拳後啊。你忘了?」
眾人聊天的間隙,比分再次追平,來到3-3。
藤堂夕夏打出一記吊高球。
跡部輕笑,薄而挺翹的嘴唇向上揚起,雙眼陡然睜大。他邁開步子,助跑、起跳。
「藤堂夕夏。」
高傲的聲線,洪亮有力。線條分明的手臂一瞬緊繃,一記扣球殺出,黃球劃破空氣,直抵對場。
「啪——」
她的球拍被打落,手掌外側的肌肉被打得生疼。
還沒完。
擊中的瞬間,黃色的小球彈回對面。跡部再次起跳扣殺,成功拿下一分。
「沉浸在,本大爺華麗的美技下吧。」
他的眼神冷冽,渾身的肌肉在運動中膨脹,周身散發出讓人難以忽視的威懾感。
跡部說這話時,藤堂夕夏正蹲著准備撿起自己的球拍。他從高處向下俯視她的樣子,與立海大的西村雅如出一轍。
那天,西村雅以勝利者的姿態,憐憫地施舍著贊美。
她說,你打得還不錯。
——有什麼意義?
也許,相較之下,眼前的男人更為惡劣。他像一只傲然屹立的雄獅,灼灼目光中,冷靜與威嚴並存。強健而敏捷,他是從叢林深處中走出的獵手。雄獅一步一頓,每一次懸停,不是為了讓獵物喘息,而是為了讓她在凝滯的空氣中,節節潰敗。
他不僅要撕碎你,他還要你臣服。
強烈的威壓撲面而來,她的汗毛豎起一片,每一個毛孔都叫嚷著讓她後退。戰栗中,腎上腺素飆升,熱意流淌全身。
藤堂夕夏猛地脫下外套,往場外一扔。
「門都沒有。」
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第33章
藤堂夕夏猛地脫下外套,往場外一扔。
寬大的外套下,是她常穿的那件黑色工字背心,簡單的剪裁,大大方方地展露出優美筆挺的肩背,和勻稱流暢的手臂線條。
「門都沒有。」
她說。
她再次打出吊高球。
跡部冷笑一聲,再次使出扣殺。
「破滅的圓舞曲。」
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撫上眼側,他的嘴角有一抹若有似無的嘲諷。
「再來幾次都是一樣。」
他微挑眼睫,饒有興致地看著對面的女生彎下腰撿起球拍。她咬著嘴唇,眼神倔強。
呵,藤堂夕夏。
能逼他使出這招,他認可她這個對手。
但是,僅此而已。
想贏他,還早著呢。
「4-3,跡部。」
一股倔勁上頭,藤堂夕夏又打出了兩個吊高球。毫無疑問,全部被那招「破滅的圓舞曲」截殺。
她的球拍數次落地,手掌外緣泛起紅腫。
「藤堂......」
教練椅上,忍足眉峰蹙起,目光落於她的手掌之上。他不自覺地咬合牙齒,手握成拳頭。
——你在想什麼?
「已經失去理智了嗎?」
盯緊場內的戰況,宍戶的表情嚴肅。
正說著,藤堂夕夏再次打出吊球。
日吉的目光追隨著飛動的小球,一句「愚蠢」就要脫口而出,卻生生卡在喉嚨。
他睜大雙眼。
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
藤堂夕夏全身猛地繃緊,緊致的背闊肌、上臂和前臂肌群,驟然顯現,那肌肉並不厚實,卻塊塊分明,襯得腰身越發纖細。肌群的張力在一瞬間攀至頂峰,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感。而後,隨著身體的松弛,這些線條漸漸變得平緩,只余下隱約的輪廓。
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球已經回到對場。
「1......15-0,藤堂。」
鳳呆滯片刻,宣布比分。
「你看到她揮拍了嗎,亮?」
向日的聲音僵硬。
宍戶搖頭。
揮拍沒看到,倒是被她的肌肉晃到眼睛。
沒發力時,她的身體看上去與平時差別不大。直到那一刻的爆發,才露出端倪。
「藤堂學姐的動作......」日吉沉吟片刻,「不管是這次的移拍,還是先前的抽擊,總覺得似曾相識。」
瀧點頭應和:「跡部的絕招,是依靠第一次扣殺擊落球拍,然後再次扣殺得分。如果第一次扣殺沒有成功,這招就無效了。用超常的速度移拍,躲開第一球。這種手速......」
他頓了一下,看向日吉,日吉也恰好回頭,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拳擊。」
「Boxing。」
他們異口同聲。
瀧繼續說:「或許不止是Boxing,是Kickboxing也說不定。她之前的瞬移,需要很強的爆發力,如果她有練習踢拳擊中的腿部動作,就說得通了。」
「完全沒有聽她提過。」宍戶皺眉,將視線重新投回場上,「兩三周練到這種程度嗎?」
額頭浮起細密的汗珠,後背的汗水蜿蜒流淌。藤堂夕夏控制著動作幅度,小心翼翼地活動酸脹的雙腿,但一轉身,她便對著跡部揚起挑釁的笑容。
藤堂夕夏小時候練過拳擊,這次重新撿起,並學習踢拳擊的技巧,費了不少功夫。剛才,她試探了幾次,才摸索好移拍的發力點。不過,知道跡部瞄准的是手部,只要速度跟上,回擊起來反而容易。
另一側,跡部的眸光深沉,喜怒難辨,右手牢牢握住球拍,幾乎要把指尖嵌入球柄。
四球,她破掉了他的得意技。
比賽一開始,他就注意到,她的移速比以前更快,動作也更加靈敏。大多數時候,她避開了與他的正面對抗,而是利用速度和敏捷,迅速精准地發動偷襲。
無論是速度還是策略,她都像一只精於捕獵的獵豹,試圖用技巧戰勝體格更為龐大的對手。
憑借那招「瞬移」,她幾次讓他措手不及。不僅如此,那詭異的移速還為她爭取到時間,讓她在回球前完成身體的旋轉,從而減輕手腕的負擔,甚至打出力道強悍的抽擊球。
看來,是做了充分的准備。
——但是。
他彎起嘴角,眼眸微眯。
——如果陷入消耗戰,獵豹又能支撐多久呢?
忍足侑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藤堂夕夏。
場上的她,身體強韌,目光堅毅。球拍與球的每一次撞擊,如同敲打在他的心髒。
她曾經在郵件中簡短地提過踢拳擊的事情,但當時兩人都很忙碌,他沒能詳細詢問。沒想到,僅僅幾周之後,她的實力已不可同日而語。
她走出了陰霾。
他的心裡湧動著一股輕盈的喜悅,但這喜悅夾雜著一絲隱隱的憂慮。
場上,跡部發起更加凌厲的進攻,長短球和各種刁鑽的角度球交替著發出,迫使藤堂夕夏不斷跑動。
腿好酸,手臂也好酸。
藤堂夕夏死咬住下唇。
單純的回擊就已經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再加上滿場奔跑,她的體能正在急劇下降。
好想贏。
「啪——」
一個極重的球飛來,她一時大意,球拍脫離手掌。
是失誤。
從剛剛開始,跡部就不斷改變球速,讓她完全猜不透下一球是輕還是重。稍有不慎,她就會失分。
——狡猾的獅子。
她在心中暗罵。
「5-4,跡部。」
藤堂夕夏的喉嚨裡泛起澀意。
「那雙腿,很酸吧。」
跡部的聲音傲慢,猶如一粒火種,落入干枯的樹枝堆,對勝利的渴望在她的胸口燃燒。
她冷著眼無視他,徑直走向教練椅處。
忍足遞來一瓶水。她接過,一口氣灌下半瓶。
「藤堂,我覺得......」
「不要阻止我,忍足。」
忍足的臉上掛著她熟悉的擔憂神色。她知道他想說什麼。
「即使是正式的比賽,也不值得......」
比賽拖得越久,他心中的焦躁感越重。他開始懊悔不久前為了鼓勵她而說的那些話。也許清水是對的,她這樣執拗的個性,如果不好好照看......
「我有非堅持不可的理由。」她用毛巾擦拭額頭的汗水,目光堅定地看向他,「只有這一場也好,我想贏。」
曾被數據網球制住手腳的她,何嘗不是因為動搖而敗北?
沒有將自己的球風堅持到底,在關鍵時刻陷入自我懷疑,沒能超越本該超越的極限。
不擅長計算與攻心,那便在速度與力量上做到極致。這是她悟出的道理。
她自會承擔後果。關東大賽上的猶疑,不會再有。
「藤堂。」
他沉聲喊著她的名字,卻再次被她打斷。
「而且,不是還有你嗎,醫生大人?」
由於體能流失,她的臉有些蒼白,嘴唇也失去血色。可是,她看著他笑得燦爛,話語中透著毫無保留的信賴。
剛剛想說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
「下一局,『瞬移』不准用了。」
他穩住心神,亮出底線。
「要不下下一局?」她歪著頭看他,「下一局是決勝局啊教練大人。」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的聲音比平時多了幾分嬌俏,柔軟的尾音像羽毛拂過他的耳膜,腦子裡浮現出她跟她奶奶撒嬌的場景。
他看著她,噤聲不語。
她眼波流轉,俏皮一笑:「下下一局肯定不用了!我保證!」
短暫的休息時間就要結束,忍足飛快地掃了一眼已經站到場上的跡部,又看向她:「你最好說話算話,不然,我會告訴藤堂奶奶。」
嗯......忍足君好幼稚!
可是,對她的弱點拿捏得好精准......
藤堂夕夏再次回到場上。她的體力略有恢復,雙腿時不時打顫,但仍在可控的範圍內。
強勁的發球襲來,新的一局開始。
跡部是鐵了心地要拖死她。各個角度嚴防死守,銅牆鐵壁一般,完全沒有偷襲的機會。她不僅無法取巧得分,還得應對他強勢的正面攻擊。
二十分鐘過去了,這一局仍然沒有結束。
體能持續下降,大腦昏沉沉的,視野像即將壞掉的電視屏幕,時不時閃現雪花。
——如果,輸了的話。
她的眼角泛起澀意。
關東大賽敗北後的第二天,清水純子把上杉凜和藤堂夕夏叫到一旁。
她問:「你們誰想當下一任部長?」
回應她的是長達二十秒的寂靜。空氣不是空氣,是粘稠的液體,堵住口鼻。
二十秒後,藤堂夕夏抬起頭,說:「我想。」
那時,挫敗與羞愧仍將她填得滿滿當當。
她,信心盡失。
但是,如果不做點什麼的話......
如果,放任自己退縮的話......
她調動全身的肌肉,擊回一個纏人的追身球。雙腿在不受控制地打著顫,體能快要到達極限。
是現在了。
也許,只有現在了。
「上杉凜!」
凝聚體內殘余的力量,她打出一球。
「天野梨乃!」
每回擊一個球,她就喊出一個名字。在場的女網七人,被一一點名。
「明年,我們一起!」
她不知道隊員們是以怎樣的心情觀看比賽的。她只知道,那一天,她輸了,上杉凜輸了。作為一個團隊,冰帝女網部輸了。
所有人,信心盡失。
她要和立於冰帝頂點的跡部景吾打一場。
因為,她是藤堂夕夏。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
因為,她是冰帝女網部的次期部長。全隊的信心,由她來重振。
直到最後,清水純子也沒有想清楚,誰更適合做這個部長——是衝動熱血的藤堂夕夏,還是冷靜清醒的上杉凜?
但是沒有關系,因為藤堂夕夏決定主動出擊。她向前一步,擔起了這份責任。
「啪——」
再次擊球。
她的回球觸到球網。
耳邊的喧囂倏然遠去,世界安靜下來。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聲,起伏回蕩,無休無止。
黃色的小球卡在球網邊緣,將落不落。心跳隨著球的停滯而放緩,直至凍結。
風吹過,球過網了。
「5-5。」
雙腿一軟,她跌坐到地上,眼尾泛紅。這一刻,對她來說,如同改變歷史。
那顆在關東大賽時掛網的球,那塊壓住她心口的沉重石頭,消失了。
明年......
明年一定......
她的喉嚨發緊。
比分宣布後,場內一片寂靜。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在這時響起,不同於慣常的謙和與懶散,這聲音多了幾分冷冽,幾分堅決,幾分不容置疑。
「裁判,我們這邊棄權。」
藤堂夕夏抬起頭。
視野中,身量頎長的男生站立在不遠處,蒼藍色的發絲在微風中輕輕舞動,緊繃的下顎線條銳利,反光的鏡片徹底遮蔽了他的眸光。
她本想大聲反駁,堅持打完最後一局,但目光觸到他身影的那一刻,瞬間啞火。
——他在生氣嗎?
眼眸微微向下轉動,她朝後一仰,順應體內咆哮著的疲憊本能,躺倒在地,默認了他的決定。
女網部成員們飛奔而來,將她團團圍住。
堅實的大地給予她強有力的支撐,片刻後,她撐著身體坐了起來。再次看向他時,他仍然保持著剛剛的姿勢,面朝她的方向,似乎一動未動。
大腦有些暈沉,她凝視著他神色難辨的面孔,輕而隱秘的希冀在心頭浮起,如山谷間輕紗般的一縷薄霧。
——他會過來嗎?
心髒在輕顫一下後開始加速,又驀地一沉,恢復平穩。
他轉身離開。
視野中,只剩下他的背影。
第34章
忍足侑士走在別墅旁的沙灘上,腳下的沙子細膩柔軟,耳邊是「嘩嘩」的海浪聲,拂面的海風帶著些許清涼的鹹意。
放空,放空,手掌握緊又松開。海風中,指尖的涼意更甚。十多分鐘過去,他的大腦恢復冷靜。
比賽進行到一半時,他便察覺到體內不尋常的情緒波動。起初,這情緒如湖面漣漪般微蕩。後來,戰況愈激,跡部的攻勢越發猛烈,她漸漸落於下風,卻還在苦苦支撐。
輕盈的心緒變得又急又沉,懊惱與自責,潮水般吞沒了他。
他極少有衝動的時候,但她打顫的雙腿和泛起紅紫的腿部皮膚,刺痛了他的眼睛。胃裡有隱隱的灼燒感,嗓子裡的干澀像是被鈍刀搓磨出的疼痛,耳畔回響著低頻、不間斷的轟鳴。
他感到煩躁。
「裁判,我們這邊棄權。」
當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時,他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跌坐在地上的少女愣愣地看著他,臉色蒼白,眼眸卻依舊烏黑晶亮。
她會怪他嗎?
她明明說過,不管怎樣也想打完這一場。在她的願望和他的決斷之間,他下意識地順從理智,選擇了後者。
她坐在地上,他的腳跟不由自主地輕輕抬起。等那個念頭清晰地呈現在腦海,他才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
可是,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
關心聲不絕於耳,她被熱情的人群簇擁著,時不時笑著答話,神態自如,仿佛一切本該如此。
他的腳步凝滯在原地,帶著熱意的念頭冷卻。
他想,他需要冷靜。
/
藤堂夕夏百無聊賴地躺在別墅的大床上,望著潔白的天花板。
因為她棄權,跡部自動獲勝。大少爺非常不爽,嫌棄地看了她好幾眼,不過最後什麼也沒說。
凜和梨乃正要扶她去休息,結果,大少爺一聲令下,她堂堂女網部的次期部長、人送外號「瘋狗將軍」的硬茬,在眾目睽睽下,被樺地同學扛沙包似的扛了起來,威風掃地。
她在心裡狠罵跡部。
然而,她還沒「走」遠,就聽到跡部說,如果其他女網部成員也想和男網比試,可以自由發起挑戰,權當切磋。
原本掛在樺地肩頭裝死的藤堂夕夏,突然精神起來。
全國水平的隊伍,親自指導她們。這敢情好啊!
她撐著樺地的後背,抬起頭,指著那群面帶遲疑的女孩子們,大聲喊:「全部都要比,一個也不許逃!天野梨乃,你記一下,誰不比,回去繞場100圈。」
她話音未落,跡部打了一個響指。
「樺地。」
「是。」
樺地邁開步伐,飛奔向前。
藤堂夕夏:「......」
她被安置在別墅二樓的臥室內。房間的裝修風格與別墅整體一致,現代簡約卻不失格調。最讓她驚喜的是,臥室連著一個寬敞的海景露台,露台上擺放著幾張朝向大海的躺椅,邊緣的護欄是玻璃制的,廣闊的大海一覽無余。
要不是醫生反復叮囑,讓她躺著休息幾個小時,沒事不要亂動,她早就衝過去,近距離欣賞海景了。
為她檢查的醫生是一位笑容親切的大姐姐,檢查結束後安慰她不用擔心,還遞給她幾片全麥面包,幫她補充體能。醫生姐姐走後,她拿起一片咬了一小口,咀嚼幾下,又放下了。
獨自躺平在柔軟的大床上,她的身體終於放松。雖然比賽沒有贏,但也算是完成了一樁心事,心情本該輕快的......
她捂住胸口,想將那股空落落的感覺趕走。
咚咚。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請進。」
她用手掌撐著床,坐了起來。
忍足的身影從門縫中出現的那一刻,藤堂夕夏低落的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忍足低著頭,額前的發絲垂落,一只手打開門,另一只手端著一份甜點。走進房間後,他習慣性地帶上門,頓了一下,又將門拉開一些,留下兩掌寬的縫隙。
「忍足你......」
她興奮地要和他打招呼,但看清他表情的時候,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好嚴肅......
忍足淡淡地掃她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將那份甜點放到她床邊的矮櫃上,他便轉身要走。
「誒,你等等!」
這間臥室很大,從進門開始,到放下甜點,忍足一言不發。藤堂夕夏見他這就要出去了,情急之下,從床的中央迅速移至床邊,拽了一下他的手腕。本以為要費老大的勁,沒想到輕輕一拽,人就停下了。
他退開幾步後,站在原地不動,只看著她,也不說話。她干脆將雙腿從床上放下來,坐到床沿。
拽住他的時候,她沒多想。此刻和他大眼瞪小眼,她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說什麼。
這是怎麼了?
雖然平時他大多也是這樣一副無波無瀾的表情,但他腦子快,總能適時說點什麼,避免氣氛尷尬。說話時,眼中常帶著幾分笑意,讓他看起來不那麼冰冷。
而現在,他整個人就像清冽的泉水驀地結了冰,那股冷淡的距離感讓她渾身不自在。
明明比賽間隙聊天時,他還好好的。難道是因為她傷了腿?不至於吧!一年級時,她打球都打暈了,他也不過是揶揄她兩句而已。
她垂下眼眸。
僵持了數秒,忍足輕嘆一口氣,剛要開口,卻被藤堂夕夏搶先一步。
「忍足,你生氣了嗎?」
琢磨不出原因,她決定直接問。
聞言,忍足喉結微動,抿了抿唇。
「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說話?」
他的目光流轉至落地窗外,神色縹緲。
藤堂夕夏皺眉。
「你不知道我知道。你這個人,一不開心,就愛裝深沉。」
她認識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不像忍足那樣能夠洞察人心,但她也不傻,對身邊的熟人還是了解的。
忍足微微一愣,轉而將視線鎖在她臉上,手插進褲子的口袋,嘴角掛上一抹淺笑,一如平日裡調侃她的模樣。
「將軍小姐誤會了,我......」
他一向擅長表現出游刃有余的一面,而今天,這讓她尤為惱火。她直接打斷了他的話,用上十足十認真的語氣,和有些委屈的表情。
「我知道了。你生氣是因為我輸了比賽。你這位冰帝的天才都屈尊來給我做教練了,我卻因為體力不支,不得不放棄比賽。」
他蹙眉,斂去眼中的漫不經心,極快地接話。
「沒有的事。相反,我覺得你已經打得很好了。」
成功收獲贊美,她的嘴角不小心向上翹了一下。
忍足挑眉,明白過來——她剛剛在裝。
然而,就像裝滿沙子的沙袋被劃開一道口子,沙子一旦流出來,便會越流越多。被她激出一句心裡話,要說出余下的話,變得容易了些。
他的表情松弛下來。
「要說生氣的話,也許,會氣跡部那家伙勝負欲太強,何必把你逼到那個地步。」
還會氣他自己,說了會照看她,到頭來卻只顧著忙自己的事情。如果他有幫她一把,也許她就能輕松一點。至少,他應該教她一些強健關節處肌肉的動作,在訓練前後做幾遍,保護關節不受損傷。
「什麼啊!我這麼強,他不努力的話,不是會輸嗎?」
她坦坦蕩蕩地自吹自擂。
想到跡部聽到這話的表情,他突然有點想笑。
「不過,跡部確實很過分。」她忽然將嘴一撇,真有些委屈了,「竟然讓樺地同學直接把我扛走,省事也不是這樣省的!要不是我腿軟,樺地同學肯定得吃我一腳。」
幾周的踢拳擊是白練的嗎?出拳和出腿現在都快成條件反射了。
「樺地扛你到這裡的?」
先前,他離開得很快,不知道後面的事情。
看到忍足訝異的神情,藤堂夕夏更委屈了,眉頭皺成八字,嘴也嘟了起來。
「可不是嗎?扛沙袋那樣扛的!看來以後得跟樺地君混熟點,免得一不留神,他就幫著跡部欺負我。」
這話有撒氣的意思。她心裡知道,樺地君人還是挺好的,不是那種隨便欺負人的人。萬惡之源,當然還是跡部。
因為忍足站著,而她坐著,她將手撐到身側,微微後仰身體,這樣抬頭說話更方便一點。
聽到她的話,忍足的眼神一滯,隨後又飄向空中,瞳孔失焦,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見他出神,藤堂夕夏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打擾。
「藤堂。」
忍足突然出聲喚她。
「嗯?」
「有一件事,我想讓你記住。」
他的神情恢復了剛進房間時的嚴肅。他朝她走近一步,屈膝彎身,與她平視。她不自覺地挺了挺背,仔細聽他說話。
「沒有任何事情。」他停頓一下後重復,「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拼上健康去換。」
她合攏嘴唇,靜靜地看著鏡片後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她曾與許多人對視,但從沒有誰有像他一樣的眼睛,讓她想一直看下去。
她打算點頭應允,對方卻目光一凜,接著說。
「不然的話。」
忍足掏出手機,舉到她面前,屏幕上是他的聯系列表。
藤堂爺爺,藤堂奶奶,藤堂爸爸,藤堂媽媽......
不僅有郵箱,還有電話號碼......
他什麼時候......?
還以為他之前威脅說要告訴她奶奶,不過是在嚇唬她。沒想到,他竟然悄悄掌握了她全家的聯系方式。這還得了?
看出她的震驚與疑惑,忍足補充一句:「藤堂爺爺讓我有事就找他,他給我撐腰。」
他勾起嘴角,先前的那股嚴肅勁消散,舒展的眉角配合語氣中的幾分得意,他看上去竟有些玩世不恭。
記憶深處的「渣男臉」三個字又跳進腦海。
藤堂夕夏感到胸口氣血上湧。她眯起眼,悄悄將力量凝聚到手上。下一秒,她「唰」得伸手,憑借拳擊的手速,試圖奪過手機。
但對方早有預料。
他迅速起身,長指一捏,手機「啪」得一聲合上,被握進手中,又後舉至頭側不遠處。
他笑著看她。
這神情,加上他俯視的姿勢,成功激起藤堂夕夏不服輸的勁頭。
要快。
要出其不意。
她緊盯那雙含笑的眸子,前腳掌悄悄貼住地面,後腳跟抬起,大腿以極輕微的幅度交替蓄力。瞄准他眨眼的瞬間,她猛然蹬地,借力彈起。
他失神一瞬。
她成功得手。
她正要在他面前好好耀武揚威一番,誰知,剛落回地面,她尚未完全恢復的雙腿狠狠一軟,她就要跌下去。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伸手一撈,抓住了她。下墜的身體比想像中要沉,他又加了把勁,才把她穩穩接住。
修長有力的大手緊扣她的腰側,她整個人撞進他的懷裡。
霎那間,清冷的、溫熱的森林,挾著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將她包裹。她伏在他的頸側,心髒驟停,忘了自己要做什麼。
先回神的是忍足。
他扶住她,將她安放回床邊,順手拿走她虛握著的手機,退回禮貌的距離。
沉默再度降臨。
溫哥華海邊的午後,空氣粘稠,熱得讓人透不過氣。
藤堂夕夏出了一會兒神,眼珠左右轉動一下,目光落到床邊矮櫃上的甜點。
忍足的腳尖輕輕動了動,停頓片刻,向門的方向走出幾步,隨即又停下。
「我去網球場看一下,你好好休息。」
她松了一口氣,在他拉開門的瞬間,飛快地抬頭掃了他一眼。
他後背挺拔,耳根紅透。
藤堂夕夏端過那份甜點。白瓷盤的邊緣有一圈低調的壓花紋理,盤中央臥著一塊切面整齊的藍莓芝士蛋糕——深紫色的餅底,乳白色的芝士層,最頂上薄薄的一層奶油中嵌著數顆飽滿圓潤的藍莓。
她用配套的金屬小勺挖下一大勺,遞進嘴裡。細膩的芝士伴著奶香和藍莓的清甜,在舌尖化開。
這間別墅離商業區有些距離。她邊吃邊思考,這蛋糕,忍足是從哪裡弄來的呢?
第35章
翻來覆去間,藤堂夕夏一看時間,發現已經快要六點半了。考慮到海邊晚上的溫度,她起身換上一件嫩黃色衛衣,以及天野梨乃非要她買的那條及踝喇叭牛仔褲。
今晚,他們要在海邊自助燒烤。
藤堂夕夏來到沙灘時,男生們正忙著搭起燒烤架和長桌,女生們則在幫忙把腌制好的食材從廚房端出來。
「這不是部長大人嗎?」
瀧最先注意到她,其他人也紛紛停下手裡的動作,回頭看她。
藤堂夕夏的步伐有些慢,瀧又看了她一眼,補充道:「今天穿得挺好看。」
瀧的身前放著一個快要組裝好的燒烤架。
她扯了一下嘴角,說:「瀧君的嘴真甜,活也干得不錯,待會兒給你加個雞腿。」
向日蹦到她面前,雙手叉腰,下巴微揚。
「我也幫忙了哦!」
「嗯,向日君干得也不錯,待會也給你加個雞腿。」
她面色平靜,聲音裡少了幾分平時的元氣。
向日皺著眉看她一眼,微微張開嘴唇,片刻後又抿住。
藤堂夕夏問:「你是想說什麼嗎?」
他一愣,眉眼間多了些慍意,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貓。
「沒......沒有什麼想說的!」
他將雙手抱到胸前,目光瞥向別處,眼珠顫動幾下。
見藤堂夕夏沒有移開視線的意思,他終於又看向她:「......總之,你今天打得很好。不要因為輸了就一蹶不振。雖然你很強,但那可是跡部。」
蹲在一旁檢查桌子狀況的宍戶也站起身,朝她鄭重地點頭:「我也這麼想。」
現在是六點半,太陽仍高懸在空中,沒有半點下沉的跡像。向日的臉頰和宍戶的耳尖浮著一層極薄的粉色,像極了太陽落山時灑下的余暉。
藤堂夕夏放聲大笑。
宍戶和向日的眼神逐漸從真誠變成無語。
「我為什麼要一蹶不振?我贏了他5局誒。」她衝兩人翻著手掌,比了個數字,「夠我吹噓一整年了!」
「你就這點出息?」
穿著沙灘短褲,戴著淺棕色墨鏡的跡部大少爺出現了。
藤堂夕夏撇撇嘴,白他一眼。
「有出息有用嗎?有出息就能打過你了?」
比賽前,她確實是衝著贏去的,並下了為勝利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但後來她想通了——只贏一場有什麼用呢?利用這場比賽戰勝陰影,以後,她還能贏很多場。
「呵,有點自知之明,還不算太蠢。」
跡部大步一邁,在不遠處的沙灘椅上躺下了。
她想再說點什麼懟回去,卻被一個清澈的男聲打斷了思路。
「夕夏學姐已經很棒了。」
鳳笑盈盈地說著,和日吉一起提著一大筐飲料朝他們走來。
飲料筐被放在地上,裡面各種飲料——茶類、碳酸類、果汁、奶制品——應有盡有。女生們很快圍了過來,興奮地挑選自己喜歡的飲品。
炭火點起,燒烤正式開始。
瀧和宍戶負責烤制,其他人負責將食材串好,或者擺放到錫箔紙上。
藤堂夕夏環視一圈身邊歡樂的人群,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忍足的人影。
出房間前,她曾有一瞬間希望待會兒不要碰到他,以免尷尬。現在真沒見到,她又有些失落。
鳳和日吉在她身旁聊天,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話,時不時抬頭四處張望一下。
日吉對拳擊的事情非常感興趣。鳳提到,日吉家裡是開道場的,他本人也從小練武。得知這一點,她對日吉肅然起敬,游移的目光立刻收回,眼中倏地放出光彩。一個絕妙的念頭閃過腦海,尷不尷尬的,她突然不記得了。
被火熱的目光盯了許久,日吉正想開口提醒學姐,這樣不太禮貌。這時,向日的聲音響起,解救了他。
「侑士你終於來了!你跑到哪裡偷懶了?我們都開始烤了。」
藤堂夕夏回頭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那個熟悉的挺拔身影,他身旁站著一位金發藍眸的女生,看上去二十歲出頭,身材豐腴,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抱歉抱歉,侑士被我拉去廚房幫忙了。」女生笑著插話,抬起手肘輕碰了一下忍足的手臂,「他之前答應過我的。今天是你們在這裡的最後一晚,我得讓他趕緊兌現承諾才行啊。」
「說是幫忙,其實是在偷偷給他加餐吧。」向日有些不滿,「上次我可是親眼看到了。布朗小姐好偏心!」
被稱作布朗小姐的女生,臉上微微一紅。
「岳人你不要瞎說啊。」
忍足的眼裡掠過一絲驚訝。說罷,他的視線在桌上的食物上掃了一圈,最後輕輕落到藤堂夕夏的臉上。
他看過來的瞬間,她平靜地移開目光。
先前的尷尬被另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取代,那情緒雖不輕快,卻暫時驅散了那份不自在。
藤堂夕夏抬眸打量布朗小姐。
她笑容開朗,個子不高,站在忍足身邊,有小鳥依人的感覺。兩人的膚色都偏深,不像藤堂夕夏那樣白得發光,站在一起顯得十分和諧。
察覺到藤堂夕夏的目光,布朗小姐笑著看向她:「誒?是新來的伙伴嗎?長得好可愛。」
藤堂夕夏坐在位置上,側身抬頭看著他們,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十分靈動。
布朗小姐伸出手,想要摸她的頭。她下意識地一躲,對方的手尷尬地僵在空中。
藤堂夕夏向下轉動眼球,很快便站起身,掛上笑容,握上她的手。
「原來是布朗小姐,很高興認識你!」
布朗小姐負責廚房的事務,是個會說日語的加拿大人。聽說,她獨自一人承擔了男網部全員一周的伙食,今天所有的食材也都是她親自准備的。
「我叫藤堂夕夏,下午剛帶部員們過來。」她掃了一眼桌旁的女生們,「我們人挺多的,給布朗小姐添麻煩了。」
「一點也不麻煩。」布朗小姐笑著抬頭打量她一眼,目光停留在她的頭發上,「是女生啊。我喜歡你的發型,好酷!」
藤堂夕夏回以一笑,也誇了她兩句,隨後回到座位。
結束對話後,布朗小姐想和侑士君一起坐到長桌的邊緣處。回頭輕喚了他幾聲,他才帶著歉意的笑容回過神,婉拒了她的邀請。
布朗小姐看了看走向燒烤架方向的侑士君,又看了看正在和人聊天的藤堂小姐,心裡疑惑:剛剛,侑士君是不是一直在看這位妹妹?
她思忖片刻,獨自走向心儀的座位。
烤制好的食物陸續上桌,藤堂夕夏吃得很滿足。
布朗小姐的手藝非常出色,無論是海鮮、鹿肉,還是蔬菜,她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味道極佳。
吃得差不多時,天野梨乃向藤堂夕夏彙報了今天下午的戰況。不出意料,女網部對男網部幾乎全軍覆沒。不過,上杉凜打贏了慈郎,女網部一年級的雙胞胎對上向日和忍足的組合,雖然輸了,但也從他們手中拿下3局。
藤堂夕夏點點頭,往上杉凜的方向掃了一眼。
難怪慈郎今天一直在纏著上杉凜說話!
藤堂夕夏本打算繼續問幾句,但布朗小姐的聲音再次響起。
「侑士,陪我去拿甜點吧。」
「今天還有甜點嗎?」
向日興奮地問。
布朗小姐點頭,忍足放下碗,帶著溫文爾雅的微笑和她一起離開。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向別墅走去,暖色調的夕陽余暉灑在他們身上,看起來格外溫馨。
藤堂夕夏拿起一瓶可爾必思,走到離海更近的地方,脫下鞋襪,席地而坐,讓腳尖觸到濕潤的沙子,讓泛著白花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在她的腳背。
太陽漸漸下沉,橙色、粉色和紫色的柔光在不知不覺間滲透到天際,交織成柔和的漸變色。海面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金色的光斑隨著海浪起伏閃爍。人群/交談的歡笑聲漸遠,海浪規律的聲音讓人感到平靜。
「吃嗎?」
那道氣息剛靠近,她就察覺了,因此沒有抬頭看他。
「不想吃。」
他學著她的樣子,坐到地上。
「原來,不喜歡這個嗎?」
忍足的語氣中帶有淡淡的遺憾,她迅速瞥了一眼他手掌托著的東西。
是藍莓芝士蛋糕。
和下午的那份長得很像,但表面多了一層藍莓醬。
她抬眸看他,他的嘴角微微上翹。一呼一吸間,下午的記憶驟然浮現,她面上一熱,不動聲色地將目光轉回海面。
夕陽正當時,掩去了一切想要藏匿的心思。
「我之前還在好奇呢。原來是布朗小姐給你單獨准備的。」
本想再稱贊一句「忍足君真是好門路」,但頭一次的,她的腦子多轉了一道,把話吞了進去。
忍足輕笑。
「這裡離商業區太遠。我當時想去廚房給你找點吃的墊肚子,布朗小姐正好在試做今晚的甜點。她是要自己吃的,我答應幫她准備晚餐,她才分了我一塊。」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麼多,但心中那股不可名狀的情緒回落了些許。
同時,先前拋諸腦後的尷尬感重新襲來。
沉默了一會兒,忍足再次試探。
「真的不吃?那我可吃了。」
「你吃吧。我真吃不下了!」藤堂夕夏睨他一眼,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笑了,「您這位燒烤師傅今天可真賣力啊,烤的東西一桌一桌地端上來,烤得比我們吃得都快。」
當時,桌上的食物已經夠吃了,瀧和宍戶早早在桌旁坐下,唯獨忍足拿著燒烤夾,堅持站在烤架旁不肯動。宍戶見他一直沒吃東西,給他遞了一個碗。
其他人都邊吃邊暢飲,只有他,捧著小碗,站在那裡,沒吃幾口又回去接著烤東西。
為什麼呢?
忍足沒有說話。
藤堂夕夏努力回憶當時的場景。她忽然意識到,桌上似乎只有布朗小姐旁邊有空位。
眼前,忍足平和的眉眼與先前端著小碗時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重合,藤堂夕夏大笑出聲。
「原來,不是燒烤賣力,而是躲桃花賣力。真不容易啊,忍足君。」
少女笑得前俯後仰,忍足無奈地牽起嘴角,挖了一大勺芝士蛋糕遞進嘴裡。
笑過之後,藤堂夕夏的心情十分暢快。她想,多虧了布朗小姐,那股纏繞她一下午的尷尬感終於消散。
她和忍足並肩坐在沙灘上。
太陽的邊緣沉入海平線,金色、橙色、紅色和紫色交織,整個天空彌漫著絢麗而溫暖的光輝,與蔚藍的海水交相輝映,美得像一場夢境。
太陽繼續下沉,直到完全沒入海中。隨著太陽的最後一絲光芒消失,橙色和紫色褪去,深藍色的夜幕籠罩世界。
就在這時,狂野的吉他音劃破寧靜的空氣,不遠處的人群瞬間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沙灘上,散落各處的暖黃燈光亮起,餐桌旁不遠處,一盞盞燈光點綴出一個小巧的舞台,光芒映照在細沙上。舞台中央,樂隊的身影赫然佇立,動感的節奏點燃全場。
藤堂夕夏瞪大眼睛看向忍足。
忍足的嘴角輕輕一彎。
「跡部准備的。如果想唱歌的話,就和樂隊說,他們可以伴奏。」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盯著樂隊的方向一動不動。
「不去嗎?」
「去!」
她從地上彈起來,向著音樂的源頭小跑幾步,又停下。
圍在舞台旁的人們熱情高漲。她突然想起歌劇鑒賞會最後一幕時,台下響起的嘩聲一片,一股退意湧上心頭。
要不,還是算了吧?
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卻發現後背好像被什麼輕輕抵住。
回頭,看到忍足伸出的手掌。
抬頭,她對上他的眼睛。
「去吧,沒事的。你唱歌很好聽。」
他的眉眼是日落後的深邃大海。
一瞬間,她的腦子裡閃過了許多事情。
柳兒破碎的歌聲,上杉凜顫動的眼睫......
總是莫名起伏的心緒,卻還是想要去他身邊的心情……
一整個下午,翻來覆去,想要否定的發現。
已經開始害怕了。
已經開始盼望了。
伴著激烈的鼓點,那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好像,有了一個喜歡的人。
第36章
在從溫哥華返程東京的飛機上,藤堂夕夏想起了奶奶塞給她的那本書。回到祖屋後,她立即翻出它,以驗證自己的猜想。
指尖在封面的邊緣滑動幾下,她順手翻開書頁。頃刻間,溫哥華海邊的房間裡,濕潤、悶熱的空氣再次席卷了她。
被撞痛的胸口,拂過頸側的溫熱鼻息,從另一個軀體傳來的急促心跳......
她如同被燙到了一般,驀地扔開書。就在這時,電話響了,她下意識地按下接聽鍵。
「藤堂。」
剛剛徘徊在腦海中的身影,突然有了聲音。
她的手一時沒拿穩,手機摔到地上。彎腰撿起時,手指一滑,手機被甩至空中,她趕忙伸出手掌接住。手機在兩只手掌間彈跳了一下,總算被有驚無險地抓牢。
「忍...竹......咳.....忍足。」
好不容易拿到手機准備回話,她的舌頭又打了結。
藤堂夕夏扶額。
冷靜,藤堂夕夏,冷靜。
她對自己說。
「你還好嗎?」
對面疑惑地開口。
她將手機拿遠,深吸一口氣,片刻後,將手機放回耳邊。
「我沒事,剛剛不小心被被褥絆到了。」
「被褥?」他頓了一下,「你回祖屋了?」
「嗯。嗯?等一下,你怎麼又知道了?我懷疑你在監視我。」
她狐疑地掃視四周。
忍足笑了一聲。
「我猜的。能絆到人的被褥,怎麼想都只有榻榻米吧。但你家在東京的住宅,我想,應該不是傳統風格。」
隨便一猜就能猜中嗎......
藤堂夕夏看著腳邊的床褥,暗自慶幸自己選了一個合理的借口。然而,一個疑問解決了,另一個又升起了。
「你怎麼知道我家的裝修風格?你去過?」
「一年級時不是有送你回家嗎?那一片的房子外觀很現代,如果裡面裝修成傳統風格,也許會有點奇怪吧。當然,這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測。」
「忍足君的記性真好。」
她在腦海中搜索半天,才隱約記起,好像是有這麼件事。
又是一聲輕笑傳來。
「所以,今天是『一問到底』小姐嗎?如果還有其他想問的,就一起問出來吧,我一定仔細作答。」
話筒裡,他的聲音有些失真,慵懶、低沉,夾雜著一絲電流音。因為話筒貼近耳朵的緣故,這聲音就像是他伏在她耳邊說話。
藤堂夕夏覺得自己的臉又紅了。
好在,他看不見。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她用手背貼著臉頰,想讓溫度降下來,「你打給我干嘛?」
電話那頭停頓了兩秒。
「想問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大阪觀光。」
「大阪?」
「嗯。和宍戶約好了,大概六天後出發。」
藤堂夕夏拿過書桌上的日歷查看。
「恐怕不行。五天後我就去要倫敦了。」
「去倫敦?」
「對。秀鳴......我是說,我的爸爸。他最近在那邊太忙了,一直回不來,所以我和媽媽打算飛過去陪他,開學的時候才會回來。」
「開學才回嗎?」忍足有些驚訝,「嗯......那不是會錯過全國大賽?」
「是......抱歉啦!本來怎麼都應該去給你們加油的,但是秀鳴一個人在英國實在是太可憐了,我和媽媽想多陪陪他。到時候我會給你們帶伴手禮的!不過,女網部的其他人都會去現場的。」
她的聲音充滿歉意,忍足安慰她不用在意。
隨後,兩人又對了一下彼此的日歷。由於忍足即將前往德國的姊妹學校體驗入學,行程難以調整,一起觀光大阪的事情也只好作罷。
感到遺憾的同時,藤堂夕夏松了一口氣。
忍足太過敏銳,一想到被他洞穿心思......
她的腦子裡浮現了忍足侑士促狹的表情,跡部景吾微妙的眼神,還有向日岳人打趣的笑聲......
不行!
絕對不行!
拼了這條老命,也不能讓他看出端倪。
/
藤堂夕夏從未體驗過這樣的心情,就像是碳酸飲料的細密氣泡在心底翻湧,平靜變成忐忑,坦蕩變成扭捏,喜怒哀樂全由一人牽動。
一切都失控了。
她不喜歡這樣。
於是,她選擇將自己埋首於繁忙的部活與功課中,將與他的距離死死限定在同班同學的範疇。
然而,這種心情不僅未能得到緩解,反而在文化祭委員選舉時達到頂峰。
由於被班長坑害,藤堂夕夏被推選為文化祭的女生實行委員。輪到選舉男生委員時,忍足站了起來。
「可以自薦嗎?」
他笑著說。
啊?
去年,班長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說服忍足參加班裡的文化祭活動。忍足推說要去網球部幫忙,結果去那邊露了個臉,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偷懶了。
今年自薦?
懶東西轉性了?
藤堂夕夏猛地回頭,對上一雙溫和的眸子。她皺著眉頭迅速轉回來。
慌張、期待、欣喜、畏縮。
短短的一瞬間,紛雜的情緒湧現,她重新認識了自己。
想起最近一連串的努力——網球和拳擊加訓,為女網部全員制作飲食計劃,甚至跑去音樂部給上杉凜打下手......她的症狀並未得到緩解。
就在她內心天人交戰時,忍足已經被正式選為男生實行委員。
在一片歡呼聲中,她定了定心神。
她想,是時候改變策略了。接下來,就試試脫敏療法吧。
她對著忍足露出堅定的眼神。忍足一愣,不自覺地向後一縮。
他最近,惹到她了?
文化祭當天,二年B班被布置成了一間高雅的咖啡廳。被忍足精心調整的燈光柔和而明亮,窗簾被替換成深色絨布,每張桌子上都鋪著深棕色的桌布,中央擺放著一瓶小巧的鮮花。整個空間看起來既浪漫又有格調。
忍足攜二年B班的一眾高挑男子,換上修身而挺括的深色西裝,系上精致的領帶,站在班門口迎客。
一聲又一聲低沉溫柔的「歡迎光臨」傳來,藤堂夕夏站在臨時用桌椅拼接成的「小廚房」後面,一邊備餐,一邊聽得心裡癢癢的。
好想去當一次顧客!
忍足的這身行頭是藤堂夕夏親自選的。那天,他們一起去學校附近的商場挑選文化祭的服裝。還沒有具體計劃的他們,決定先去看看男生的衣服。
忍足從試衣間出來的那一刻,藤堂夕夏是緊張的。
西裝的剪裁非常合身,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他優越的肩線,腰部略微收緊,他整個人看上去修長而優雅。
臉頰微紅的她,心跳正要加速,腦海裡卻突然有了一個點子。
好看的忍足君,再加上好看點的同班男生……
這麼做的話,想必,一定能賺得盆滿缽滿吧。
她用炙熱的目光看向忍足。
害不害羞的,不重要了。
咖啡廳的進展很順利。二年B班的教室裡擠滿了四面八方聞訊而來的女生,門口也排起了長龍。
忍足在人群簇擁中艱難地履行服務生的職責。
藤堂夕夏在「收銀台」後興高采烈地清點鈔票。
她在心裡暗暗盤算,這個收入,應該夠拿名次了。
由於簡餐庫存告急,藤堂夕夏趕緊去補充了一些。回來時,顧客少了,班裡也不見了忍足的身影。
她思索片刻,將新買來的食物和飲料安置好,和班長打了個招呼後,離開了教室。
天台、操場、圖書館,她跑了個遍,最後終於在部室*棟背面的角落處找到了忍足。
部室棟距離舉辦文化祭的主樓和操場很遠,是個偷懶的好地方。
「忍足君可真會躲啊。」
忍足驚訝地側頭,看到來人是藤堂夕夏後,明顯松了一口氣。
藤堂夕夏停下腳步,調整一下呼吸,向他走去。
忍足坐在地上,背靠著部室棟的牆面,脫下的外套被放在一旁。他一只腿屈膝,手肘支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扣在已經松開些許的領帶結,襯衣最上端的紐扣也被解開了幾顆。
咖啡廳裡的女生幾乎都是衝著他來的,人數眾多,就連左右逢源的忍足君也一時應接不暇。
他如此狼狽。
她有點想笑。
「忍足君不會是被追求者們追到這的吧?」
他側眸看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淡淡地問:「你忙完了?」
藤堂夕夏在他身旁坐下,雙腿屈膝,抱在胸前。為了活動方便,她今天特意穿了褲裝。
「差不多了。你一走,顧客少了一半。不,一大半。」
「影響公主殿下賺錢了?」
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她抬頭看他一眼。他額前的發絲稍顯凌亂,眼皮也不太有精神地耷拉著。
前不久,海外修學旅行剛剛結束,作為海外交流委員會的成員,忍足有許多總結工作要做,再加上網球部的事務,他的日程異常繁忙。很多時候,文化祭的事情,他們都只有在晚上打電話溝通。
昨晚,他們一起核對文化祭的賬目,又忙到了凌晨一點。藤堂夕夏困得有些神智不清,見她實在撐不住,忍足就讓她先去睡,自己獨自完成余下的收尾工作。
今天忙了一天,昨天也不知道他幾點才睡。
她收回目光,用手撐住下巴,回答道:「怎麼敢說是影響?能賺到這麼多錢,全靠你這個『頭牌』了。」
一只大手衝著她的頭頂來勢洶洶,她嬉笑著縮回脖子躲過一劫。
「不過,你為什麼要自薦?去年不是躲都來不及嗎?」
忍足收回手,將頭靠上牆壁,閉上眼睛,笑而不語。
見他半天不說話,藤堂夕夏又掃了他一眼,發現他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你睡吧,我給你把風。如果有您的桃花追過來,我只好很抱歉地趕走了。」
他從鼻腔裡帶出了一個很輕的氣音,她分不清他是在應和還是在笑。不久後,耳邊傳來了他均勻的呼吸聲。
她小心翼翼地側過頭,用目光描摹他側臉的輪廓。平坦的額頭,上挑的眼角,挺拔的鼻梁,精致的下頜線條。略帶疲憊的神色掩去了他平日的清冷感,毫無防備的模樣讓整個人顯得格外柔和。
脫敏療法真有效!
藤堂夕夏在心裡暗暗感嘆。
材料采購、場地布置、人員調配,這兩周他們一起忙著同一件事。托這件事的福,雖然她那復雜的心緒未曾淡去,但她逐漸學會了與之共處。
遠處主樓的方向傳來陣陣喧嘩,那聲音像是被茶漏濾過似的,變得模糊而斷續。
而他就坐在她身旁。
三個月來頭一次的,她卸下心房,允許自己沉浸在那股令人心悸的愉悅中。
她注視他良久,終於收回視線。目光流轉間,冷不防地,她對上了一雙紫羅蘭色的眸子。
部室棟的背面與特別教室棟相對,特別教室棟二樓的角落是音樂教室。此刻,那雙眸子的主人正站在音樂教室的窗邊,手裡端著一杯咖啡,微笑地看著藤堂夕夏,拿出手機按了幾下。
不一會兒,簡訊聲響起。藤堂夕夏打開手機,收到一封郵件。
『夕夏,我們聊聊。』
第37章
藤堂夕夏走在校園裡那條寬闊的櫻花道上。樹上的櫻花開了又謝,隨著六月梅雨的到來,櫻花道上飄落的花瓣被洗淨,只剩下道路兩旁更加濃密的綠意。
雨剛停,空氣裡仍彌漫著濕潤的氣息,藤堂夕夏將臉側的發絲撥至耳後,加快腳步,朝學校大門走去,與眾人彙合。
今天,又是跡部大少爺請客吃飯的好日子。但這頓飯,本應由藤堂夕夏請的。
三個月前,她升上了三年級。作為女網部的新任部長,她沒有前任部長清水純子那樣剛直,誓要與男網部劃清界限,憑借女網部自己的本事招新。本來去年女網部的比賽就沒打好,再不弄出點新意,今年招人就更艱難了。思來想去,她把主意打到了日吉學弟的身上。
她想,日吉學弟長得好看,研習的又是實戰性極強的古流武術。如果他能來女網部教防身術,或許會是一個不錯的宣傳亮點。
去年在加拿大時,這個想法就隱隱浮現,只是因忙碌而擱置。現在,終於有機會實施。
一月份,她試探性地和學弟提了一下。然而,這位學弟很不好說話,直接回了她「我拒絕」三個字。
但,藤堂夕夏不會就此放棄。
她發揮她的纏人功力,又努力了一周。學弟沒有再直言拒絕,只是一看到她帶著笑臉出現,就直接轉身離開。
她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男網部的熟人們看不過去了。
鳳長太郎:「那個......學姐你別介意。日吉他就是這樣的。」
忍足侑士:「我去和他說說?」
瀧萩之介:「你再試試,說不定下次就答應了。」
跡部景吾:「這種事情重要嗎?」
宍戶亮:「遜斃了,藤堂。你很閑嗎?」
向日岳人:「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藤堂夕夏:「......」
再糾纏下去,就不禮貌了。
藤堂夕夏決定放棄。
她和副部長上杉凜討論後決定,那就進行一場表演賽吧。雖然中規中矩,但憑借她們的網球技巧,以及上杉凜三年級級花的身份,應該還是很吸睛的。
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女網部也如願招到了可觀的人數。然而,到了六月,日吉學弟突然找到她,說願意接受藤堂學姐的提議。
藤堂夕夏滿腹狐疑,但送上門來的學弟,不要白不要。
六月末,防身術教學被安排在體育館中的柔道場內。教學當日,女網部員們換上了運動服,在館內等待。藤堂夕夏則在體育館門口等著日吉的到來。
東張西望時,她看到了兩個不速之客的身影。
她挑眉:「你們怎麼也來了?」
忍足把手插在口袋裡,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來見識一下將軍小姐在道場上的英姿。」
懶得理他。
她將目光投向瀧。
瀧勾住日吉的肩膀,笑說:「來守護學弟,免得他被學姐欺負。」
瀧的肚子挨了一拳。
日吉:「......」
「那麼,我先去換衣服了。」日吉向著藤堂夕夏微微欠身,隨後轉向瀧,「瀧學長也一起吧?」
「誒?」
她發出了一個驚訝的單音節。
瀧笑得嫵媚:「錯怪我了吧?其實我是來當『道具』的。」
道場內,日吉和瀧換上了白色的柔道服,站在場地中央。日吉從防範意識和求助技能說起,接著一一介紹了掙脫技巧、環境利用和心理素質訓練,偶爾還與瀧配合,模擬實戰場景。
藤堂夕夏和忍足一起站在道場邊緣,背靠著牆壁。日吉講得非常詳盡,但因為藤堂夕夏本身並不缺乏這些技能,她聽得昏昏欲睡。一個哈欠她憋了好久,最後實在憋不住了,便用手遮住嘴,側著臉,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打一個。
誰知一抬眼,正對上身旁那雙促狹的眼。
她抬起手,肘擊對方。
他也不躲,只輕笑一聲。
喜歡忍足侑士這件事,目前除了她自己,只有一個人知道。
去年秋天,文化祭結束後,她和上杉凜一起去了天台。
上杉凜說:「我以為你是會直接告白的類型。」
當時,藤堂夕夏還沒從偷看被抓包的尷尬中緩過來,又被上杉凜的話震驚在原地。
「告......告白,你......在,在說什麼啊!」
她雙頰緋紅,手足無措。
上杉凜笑了。
「夕夏你好可愛。」
藤堂夕夏抿住嘴,皺眉瞪她。
「那你打算瞞下去?但你剛剛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藤堂夕夏無奈地嘆氣:「小凜,你幫幫我吧。我現在還不想讓他知道。」
「幫你是沒問題。但是,為什麼呢?你們的關系不是很好嗎?說不定,他也喜歡你呢?」
「我猜不透他的想法啊。我奶奶說,如果一個男生喜歡你,他一定會對你好,也一定會讓你知道,讓你把心放在肚子裡。因為我爺爺就是這樣的,我爸爸也是這樣的。但是忍足......雖然,他對我很好,但仔細想想,他對誰都很好吧。」
忍足君對誰都很溫柔,這是她從一年級就知道的事情。那時,她只想和他成為朋友,其他的並不在意。可是,心裡一旦有了更多的期待,事情就變得復雜。
他的關心,以及偶爾越界的行為,是因為他懷有同樣的心情,還是因為他性子裡的散漫與輕浮?
她既然分辨不清,就寧願不去多想。
藤堂夕夏抬頭看天,低聲喃喃:「而且,就是因為關系好,才會更害怕吧......」
上杉凜垂下眼眸,輕輕牽動嘴角,像是在沉思什麼。
「不過!」藤堂夕夏的聲音再次變得元氣滿滿,「雖然目前我打算瞞下去,但等到我們畢業的時候,如果——我是說如果——這種心情還沒有改變,我會告訴他的。」
她轉身,笑著看向上杉凜。
「等到那個時候,我會鼓起勇氣,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不拉地說給他聽。」
沒錯。那天,她在上杉凜面前做了那樣的宣言。從現在起,直到畢業前,每一天,她都會努力積攢勇氣。
只剩下最後的兩個半學期了,她想。
「可以的,你想來試試實戰嗎?」
日吉的聲音將她飄遠的思緒拉回。
剛剛有部員問,是否可以讓她們嘗試實戰,大概是因為臉皮薄,提議的女生卻擺手表示不想上去。
藤堂夕夏說:「那我來吧。」
所謂部長,就是要做他人不願做之事。
她站直身體,准備上場。沉默寡言的學弟卻說:「藤堂學姐的話,可能不具有代表性。」
藤堂夕夏:「?」
日吉解釋道:「藤堂學姐的力量在普通女生之上,拳擊也打得很好,就算不使用防身術的技巧,也足夠應對大部分的情況了。」
她笑了。
「你不會是怕我揍你吧。」
日吉:「......」
她重新靠回牆面:「行吧,那你說怎麼辦?」
日吉的目光在女生中掃視了一圈,最終停留在後排角落裡,那位正和人低聲交談、笑得很開心的淺栗色頭發的女生身上。
「那就天野學姐吧。」
藤堂夕夏微愣,隨即點了點頭。
這個選擇還是不錯的。天野梨乃在二年級第三學期正式成為女網部的經理,運動量不像其他部員那樣大。如果她能學會,確實能證明防身術的有效性。
被點名的天野梨乃猛地抬起頭,圓圓的粉眸看看日吉,又看看藤堂夕夏。
藤堂夕夏站在場地邊緣,和日吉若的距離稍遠,因此看不太真切他的表情。她眯起眼眸。
剛剛那一瞬間,快得像是一場幻覺。
但那位學弟,是不是笑了?
這一天,天野梨乃成為了收獲最多防身術實戰技巧的女生。
教學結束後,部員們各自離開。
藤堂夕夏和三位男生一起走到體育館門口。她說要請日吉吃飯,以表感謝。剛剛充當了「道具」的瀧,和什麼也沒有做的忍足,站在一旁看她。
她收到信號:「好的,你們也一起來吧。」
話音未落,向日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她一跳。
「什麼?你們要去吃飯嗎?不是說好今天要去泡澡的嗎?」
她轉過頭,向日、宍戶和鳳三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身後。
她的目光落在了宍戶身上。他的額角貼著創口貼,臉上有幾處擦傷,原本漂亮的棕色長發已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干淨利落的短發,頭上反扣著一頂鴨舌帽。
藤堂夕夏大吃一驚。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
幾天前她還去他家蹭過飯,聽宍戶媽媽說,他最近因為失去正選的位置,每天都會和同伴一起練球練到很晚。
「不用大驚小怪吧,藤堂。」
宍戶皺起眉頭。
瀧走到藤堂夕夏身邊,解釋道:「是昨天。贏了我之後,這家伙就把頭發剪了。」
「贏了你......」
她細品著瀧的話。
這樣一來,那瀧不就......
她看向瀧,瀧的目光平靜,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她又看向忍足,忍足低下眼眸,衝她輕輕搖了搖頭。
眼見著氣氛漸冷,她咬咬牙,一拍手掌,大聲宣布:「那麼!你們今天先去泡澡,改天我請你們吃飯。」
宍戶驚訝道:「所有人嗎?」
不就是從請三個人到請六個人嗎?每人一碗拉面,她還是請得起的。
「對啊,見者有份。」
她自信地揚起下巴。
這時,周圍出現了一陣陣興奮的驚嘆聲,一股冷意爬上她的脊背。她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
「你要請吃飯?」
跡部的聲音響起,她面如死灰地回頭和他打招呼。
「說說看,你的計劃。」
他大步朝這邊走來,嘴角有一絲笑意。
藤堂夕夏想像了一下跡部坐在拉面店吧台上吃拉面的樣子,覺得也不是不行。
「我打算請大家吃拉面。」
跡部蹙眉。
「新宿的那家?」
東京能夠提供包間的拉面店不多,新宿的那家算是其中之一,但是她請不起。
「校門口的那家。」
她實話實說。
跡部冷哼一聲,邁步向忍足走去,邊走邊說:「既然如此,時間定在下周,關東大賽開幕的前一天。這個就當作賽前宴。」
「啊?」
藤堂夕夏的目光追隨著跡部的身影。
跡部走到忍足身邊,一只手搭上忍足的肩膀,側著臉回過頭,嘴角上揚。
「本大爺來安排餐廳。」
錢包得救,藤堂夕夏瞬間乖巧。
「好的,跡部君,都聽你的。」
一周很快過去。
聚餐當天,藤堂夕夏快步走在櫻花道上,將臉側的發絲撥到耳後,趕去學校大門與眾人彙合。
雨後的校園,空氣清新。天邊厚重的雲層漸漸散開,縷縷陽光透過雲隙灑落,濕潤的地面反射出溫暖的光芒。
不遠處,一群英俊的少年和兩位美麗的少女正站在學校大門處,等待她的到來。
藤堂夕夏首先看到的是忍足。蒼藍發色的少年帶著淺淡的笑意,遠遠地和她對視。她回以一笑,心情輕快。
她抬腳向他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清亮男聲叫住了她。
「藤堂學姐!」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
是在拳擊館認識的黑川學弟。
黑川學弟是柔道社的成員,上次多虧他幫忙,她才能順利借到道場。
她正要抬手打招呼,但看到他手裡的東西時,笑容僵在了臉上。
「藤堂學姐,我喜歡你!」
他舉起了手中的玫瑰。
第38章
「藤堂學姐,我喜歡你!」
不遠處,淺棕色頭發的男生舉起了手中的玫瑰。
日吉注視著那邊逐漸聚集起來的人群,平聲說:「黑川這家伙,竟然真的這麼干了。」
鳳驚訝道:「日吉你認識他?」
日吉點頭。
「那家伙叫黑川晴彥,是我的同班同學。」
向日走上前兩步,叉腰問道。
「聽你的語氣,你早就知道他要告白了?」
「最近他來問過我,藤堂學姐喜歡什麼花之類的。」
「問你?!」
鳳和向日同時驚呼。
日吉蹙起眉頭,臉上露出幾分不悅。
「他以為我和藤堂學姐關系很好,一直纏著我問問題。後來,突然就消停了,據說是去學拳擊了。」
「拳擊?不會是為了夕夏吧?」向日看著藤堂夕夏的背影,咧開嘴笑,「沒想到啊,夕夏這家伙現在行情這麼不錯。學弟為了追她,可真努力。」
宍戶掃了他們一眼:「你們很驚訝嗎?她的頭發留長之後,就開始有很多人追了吧?」
聞言,天野梨乃露出得意的微笑,順便和上杉凜交換了一個眼神。
從二年級的夏天開始,藤堂夕夏不再執著於平頭的發型。起初,她只是忘了。直到有一天,在天野梨乃的提醒下,她才意識到自己的頭發已經長過了以往會引起頭皮刺痛的長度。雖然與大部分女生相比仍不算長,但是,她的頭皮似乎不會再痛了。
天野梨乃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即使藤堂夕夏的頭發在「尷尬期」一度變成爆炸頭,天野梨乃也硬逼著她使用發蠟撐過去,等頭發的長度達到預期,才親手為她剪了一個美美的齊耳短發。
宍戶還在說著些什麼,忍足的目光轉向不遠處的人群。越來越多的人聚集起來,形成一個圓圈,將藤堂和那個男生圍在中間。人群中的起哄聲此起彼伏,間歇不斷。忍足正要邁步朝人群走去,卻無意間從宍戶的話中捕捉到幾個關鍵詞。
他看向宍戶,問:「二月份,發生什麼了?」
宍戶也望向忍足,先是有些疑惑,隨後眼神微微一動,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哦,我想起來了。二月份的時候,你是不是請了好幾次假?」
忍足垂眸,點了點頭。
「那難怪了。不過,她竟然沒告訴你嗎?我以為你會是第一個知道的。那天,藤堂被三年級的學長告白了。晚上去我家吃飯的時候還很苦惱的樣子,拉著我媽聊了好久。」
不知情的人不止忍足一個,又有幾道視線落到宍戶身上。
宍戶接著說:「是去年歌劇鑒賞會演王子的那個學長,叫青......青......」
「青木學長。」
瀧接過話頭。
「瀧也知道?」
忍足問。
瀧笑著點頭。
「本來還覺得挺有戲劇性的呢。演出之前,她不是一直抱怨為什麼柳兒那麼好,王子卻不愛柳兒嗎?這下『王子』真的愛上她這個『柳兒』了,結果她一口拒絕了。不過,雖然拒絕了,也不失為一段佳話吧。畢竟,那是她第一次收到正式的告白啊。」
說著,他拍了拍忍足的肩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開始榊指導指定的『王子』是你吧?幸虧你辭演了,不然這『王子』愛上『柳兒』的戲碼,我們可就看不到了。」
忍足牽動嘴角,扶了扶眼鏡,目光再次掃向不遠處的人群。
「雖然......藤堂學姐受歡迎是好事啦,但是,現在這樣真的好嗎?」鳳有些憂心地張望著,「這麼多人圍著,她不會迫於壓力答應了吧?」
「在磨蹭什麼呢!」
在一旁靜靜聽了半天的跡部突然出聲。
「啊跡部桑,那我們......」
鳳逐漸噤聲。
察覺到不對勁,忍足緩緩轉回目光,才發現跡部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這眼神,無端讓他想起去年的聖誕夜。
如水的月色,幽暗的別墅露台,和誤喝熱紅酒的女孩。
他說,今晚的月色真美。
她說,月色?啊,是挺美。
後來,女孩醉倒在他懷裡,他無奈地將她抱起。剛轉過身,便與前來露台透風的別墅主人四目相對。對方的目光透著幾分探究與疑惑,在他和懷裡的女孩之間來回掃過。
那眼神,與此刻如出一轍。
忍足率先移開視線,轉身朝人群走去。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喧嘩,緊接著,是藤堂夕夏鏗鏘的聲音。
「就現在!」
她破開人群,大步而來。
/
「藤堂學姐,我喜歡你!」
眼前的男生舉起了手中的玫瑰。
藤堂夕夏注意到,人群正迅速朝這邊聚集。人們笑著起哄,耳邊一片嘈雜。她輕輕蹙眉。
這個男生叫黑川晴彥。年初時,他們在冰帝附近的拳擊館相識。兩人性格直率,又恰好都喜歡皇後樂隊,話題一開,很快便熟絡起來。
黑川學弟說,他對她一見鐘情。藤堂夕夏忽然覺得,先前的意氣相投,有些變了味道。
黑川學弟似乎有很多想說的話,但她逐漸聽不進去。
人群中的起哄聲愈演愈烈,有人在笑,有人在吹口哨,還有人一邊拍手一邊喊「答應他,答應他」。
當眾拒絕他?
因為把他當做朋友,她不太忍心。
直言她有喜歡的人?
但背後那一道道視線,如有實質。一想到之後可能面對的逼問,她立刻扼殺這個想法。
——如果是單獨和我說的話......
人群的目光、聲音,以及愈加高漲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形成合圍之勢。她仿佛被逼入牆角,困獸猶鬥。
——「他都是因為喜歡你,才會這麼做的。」
曾經有人這麼說過。
拍手聲仍在不斷響起,像是一記記耳光扇在她的臉上。
一個想法從腦海中冒起。她低頭沉吟數秒,又抬眼將黑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終於開口。
「你想和我約會?」
黑川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更開,眼中的光芒更甚,忙不迭地點頭。
「那我們比一場。你贏了,我就考慮一下。」
黑川疑惑。
「比什麼?」
藤堂夕夏勾起嘴角。
「拳擊。」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她看著陷入呆滯的黑川,皺眉厲聲道:「就現在!」
最初,她想給彼此一個體面離場的機會。
現在,她只是單純地想揍他。
/
拳擊館離學校很近,步行大約只需十分鐘。即便如此,也足以勸退大部分看熱鬧的人了。最終,跟著他們一起去的,只有黑川晴彥和藤堂夕夏各自的幾位伙伴。
在去場館的路上,藤堂夕夏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黑川亦步亦趨地緊跟她身後,其他人則略微落後,和他們保持了一段距離。
不久之前,因為跡部的耐心告罄,眾人決定兵分兩路,鳳、日吉、向日和忍足四人跟著去拳擊館,其余的人先行前往餐廳。
「事情好像朝奇怪的方向發展了。」鳳看著前方走得飛快的兩人感嘆道,「不過,日吉你竟然也跟來了。」
「嗯,有點好奇藤堂學姐的拳擊水平。但從上次她與跡部學長的比賽來看,應該是不弱的。」
「我也是!還沒見過她打拳擊呢。」向日點頭贊同,接著看向走在他身旁的忍足,「侑士,你今天是不是太安靜了?告白變拳擊比賽,這是正常人會做的事嗎?我還以為你一定會狠狠吐槽呢!」
忍足仍然望著前方。
「雖然有些意外,但確實是她的風格。總比......」
「總比?」
向日露出疑惑的神色,但忍足沒有繼續說下去。
拳擊館位於一家便利店的二樓,面積不大。便利店的側面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門,穿過小門,再走過一條狹窄的樓梯,就到了拳擊館。
抵達場館,藤堂夕夏和黑川晴彥各自換好衣服。因為她趕著去吃飯,也不想讓伙伴們多等,比賽只進行一個回合。
「藤堂學姐,真的要比嗎?」
黑川有些猶豫地問。
正在給自己纏拳擊繃帶的藤堂夕夏挑眉:「你怕了?」
「沒......沒有!如果學姐想打,我......我一定奉陪!」
兩人走上拳擊台,在裁判的指示下,輕輕擊拳表示友好,然後各自退回角落。裁判吹響哨聲,雙方迅速擺好拳擊姿勢,回合正式開始。
藤堂夕夏向著黑川謹慎移步,警覺地注視著他的動作。黑川比她高3釐米左右,因有柔道背景,身材結實。幸好,她也不差,二人之間的差距並不顯著。然而,保險起見,她沒有貿然出擊。
黑川似乎對她是女生這一點有所顧慮,五秒過去,他們只是緊盯對方,以台中央為軸心轉著圈。
藤堂夕夏猛地屈膝向前,作出進攻姿態,黑川迅速後退,繼續維持防守。她微眯雙眼,決定不再等待。幾個斜步迅速逼近,打亂他的防線,緊接著左左右一套組合拳,拳拳擊中面門。
凌厲的拳風襲來,黑川晴彥被打得懵了一瞬。他詫異地看向藤堂夕夏。她看著他,冷笑一聲,繼續進攻。一個下蹲躲過他的左直拳,隨即迅速起身,瞄准他的頭部使出一記擺拳。黑川一個後仰,險險避開,立刻後撤拉開距離。
他皺起眉頭,咬了咬唇,頓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決心。
「那麼,得罪了,學姐。」
話音剛落,黑川猛衝過來。一記左直拳擊出,她抬起雙臂抵擋。隨之而來的,是一套快速組合拳,她被逼至拳擊台邊緣。拳頭沉重又迅猛,她緊緊護住頭和身體,等候時機。
日吉饒有興致地看著場內的戰況,邊點頭邊說道:「藤堂學姐的抗擊打能力......」
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感到背後一涼,轉頭一看,發現忍足學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隨後又將目光移回台上。
終於,藤堂夕夏用左臂抵擋住一記右勾拳,並抓住空隙向右側移。黑川也已進入狀態,並不打算輕易放過機會,移步緊跟,想繼續用連續拳保持優勢。可惜,藤堂夕夏再次攔下他的右拳,緊接著一記上勾拳正中他的下巴。
黑川被打得後退數步,藤堂夕夏趁機邁步向前,從邊緣返回台中央。黑川似乎被剛剛那記重拳激怒,幾乎是急不可耐地再次發動快速連擊。藤堂夕夏舉起雙臂防守,數十記交替直拳接連砸下,黑川一時力竭。她瞄准空檔,彎曲膝蓋,轉移重心。一記十足十的左勾拳,精准擊中黑川的側腹。
黑川倒地,裁判數秒,回合結束。
「學......學姐......」
黑川捂著肚子,艱難地撐起身體。
「下次跟女孩子表白,當眾告白這種把戲還是算了吧。不太禮貌。」
藤堂夕夏扯下額前的束發帶,垂眸睨他一眼,轉身向台下走去。
「藤堂學姐,我很抱歉!」
黑川晴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藤堂夕夏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他掙扎地站起來,目光低垂。見她轉過身,他迅速向她鞠了一躬。
「是我考慮不周,給藤堂學姐造成困擾了。也許這聽起來像是在找借口,但請學姐相信我,我的本意是,想要給學姐最鄭重的告白。因為......」他猶豫了一下,目光變得更加堅定,「因為學姐值得最好的!我會繼續努力,不會輕易放棄的!」
黑川晴彥緊閉雙眼,大聲喊出這兩句話。
這大概比他先前的任何一句告白都更加打動她。藤堂夕夏不自覺地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但很快便收斂。
「等你打得過我再說吧。」
她轉身離開,飛揚的發絲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
藤堂夕夏在更衣室換好衣服,順便打開手機查看消息。
最早的一條來自天野梨乃。
『我和小凜就不去拳擊館了。你知道的,我每次看你打拳就害怕......相信你的實力!小小學弟,竟敢覬覦學姐。衝鴨,揍扁他!』
下一條來自向日岳人。
『不愧是你。喜歡你的被你打跑了,接下來安心單身到畢業?跡部在催我們了,地址是xxxx,待會見!』
收起手機,她走出更衣室,沿著訓練室的牆壁轉過一個彎。抬眼,忍足正站在樓梯口旁。
他倚著牆壁,手插在口袋,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側頭看向她。他的目光輕輕掃過她的手臂,隨後停留在她的臉上。忽然間,她感到一陣局促,就像是做了壞事被家長抓住。然而,他站在離開拳館的必經之路上,她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不是說跡部在催?」
「比武招親?」
絲毫沒有理會她的問句,他自顧自地發問,視線透過那層鏡片,直直地抵達她的眼裡。
實際上,他的目光並無太大波瀾,而她心底的氣泡卻驀地翻湧,迫使她移開視線。
她感到心慌。
「只能接受打得過自己的男生?」
她還沒來得及回應第一個問題,他便唐突地問出了第二個。兩個接踵而至的句子,連在一起,像是質問。
她皺眉,鬼使神差地點頭。
「嗯,當然要比我強壯才行。」
「比女生強壯,這一點任何男生都能做到,不是嗎?」
他的聲音收斂了慣常的懶散,透出兩分堅決。
但她極少示弱。
抬頭,她對上他的眼。
「那也得對方想要做到,才有意義吧?」
他抿住唇,沉默地看著她。她不再閃躲。
他的嘴唇動了動,眼睛裡湧動著她不曾見過的情緒,薄薄的一層,比雲煙更為飄渺。
他分明有話想說。
心底湧動著的氣泡翻滾起來,她感到迫切。
倏然,他的目光移開。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是換好衣服的黑川晴彥和他的朋友們。
大約是感受到了她和忍足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黑川欲言又止,只向著兩人微微欠身,便迅速與同伴一起離開了。
當她再次看向忍足時,他似乎已經整理好了心緒。他眼中那短暫的、真實的、尖銳的情緒,消失了。
「現在想來,真是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情節啊。」
「嗯?」
她不解地看他。
他的嘴角噙起一絲淺笑。
「當眾告白,一戰定情之類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很沒禮貌的,她抬腳走進樓梯間。
那不是她想聽的話。
第39章
雨不知疲倦地下了一整周。天空烏沉沉的,潮濕的空氣,像是一塊浸了水的毛巾,將整個身體蓋得嚴嚴實實。
藤堂夕夏站在走廊裡,眺望著窗外被細雨浸潤的樹木,輕嘆一口氣。
那天,忍足不過是像往常那樣隨口揶揄幾句,她卻反應過激,直接拋下他,獨自去了餐廳。連她自己也沒料到,那股情緒會來得那樣急。
他淡然的神情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好像,不會再進一步了。
後來的那頓飯,他和她吃得異常沉默,與身旁的熱鬧談笑格格不入。錯過了最佳的和解契機,這份沉默,毫不意外地延續到了現在。偶爾,他會投來目光,但那些用來修復關系的開場白——「你生氣了嗎?」,*「你在干什麼?」,「為什麼?」——一個也沒有出現。
他們之間,像是無端裂出了一道真空地帶。也許,他和她一樣,對這突如其來的裂痕感到無措。
窗外正對著教學樓前的空地。因為七月多雨,人們總是步履匆匆,空地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撐著雨傘,快步走過。
一陣微風挾著水汽撲面而來,她的心緒更加潮濕幾分。她想,她粗魯又任性,或許,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類型。而前不久,她也實實在在體會到了得知好友愛慕自己時的驚悚心情。
何必呢?
她牽了牽嘴角。
「在想什麼呢?」
瀧的聲音從側面傳來,她轉過頭和他打了個招呼。
升上三年級後,她被分到了H班,與忍足和瀧同班。或許是身高相近,或許是純粹的緣分使然,瀧成了她的前座。
「在放空。」
她回答道。
「真的嗎?不知道的話,還以為你想從這跳下去呢。」
她無語地瞥了他一眼。
「真要了斷,我也會找個既體面又沒有痛苦的方法好嗎?」
瀧笑了。
「說真的,女網部最近的幾場比賽不是打得很不錯嗎?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憂郁?」
「憂郁?你是在說我?」
她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雖然心情有些低落,但她可是從上杉凜那裡接受了大半年的表情管理訓練,怎麼看也和「憂郁」扯不上關系吧。
「如果說,一個人的嘴平時能咧到耳根,現在卻只能咧到從前的一半,那我覺得,這個人多少有點不開心。」
藤堂夕夏笑了。
「天天咧到耳根,嘴不累啊?」
「你看,這不就咧到耳根了嗎?」
她白了他一眼。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瀧彎腰,將手肘撐到窗沿上。
「聽說,下午雨就會停。」
「是嗎?」
藤堂夕夏也看向窗外。
剛才,瀧提起比賽的事情,她克制了好幾天的問題重新回到嘴邊。
「你們......還好嗎?」
去年打進全國大賽的冰帝男網部,今年關東大賽一輪游,敗給了異軍突起的青春學園。比賽當天,因為和女網部的比賽衝突,她沒能到場觀看。返校日得知消息後,她去男網部門口轉了一圈,發現人人都是一臉肅穆,就連每天會給她連發數條郵件的向日也安靜了下來。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卻又怕揭人傷疤。
瀧沉默了良久,終於開口。
「你知道的,我們一開始根本沒有把青學放在眼裡。驕兵必敗,現在大概沒有人比我們更懂這個道理了。」
他自嘲地笑了,低頭頓了一下,接著說:「但是大家已經在調整了。要說難過的話,日吉應該是最難過的。畢竟,他輸掉了整場比賽的最後一局。」
藤堂夕夏明白這種感受。其實,這並不是日吉的錯,但輸掉關鍵局的他,一定會不斷責怪自己,質問自己為什麼沒有力挽狂瀾——就像二年級的她一樣。
「還有向日。」
她抬眸看他。
「向日......他們輸了嗎?我是說,向日和忍足。」
「嗯,輸給了一個臨時組合。這幾天,向日那家伙超級沮喪,每天都練到筋疲力盡才肯回家。」
她凝視著窗外的樹木,雨水劃過葉片,聚至末端悄然滴落。
「那......忍足呢?」
她聽見自己這樣問著。
「忍足?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啊,還一直安慰向日呢。」
藤堂夕夏轉過身,背靠在窗台,目光掃向教室內。忍足坐在窗邊後排的座位上,望著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最近,他好像經常這樣發呆。
毫不顧忌表露出沮喪的人,總會得到更多的關心。但是,甚少顯露心跡的他,真的沒事嗎?
結束和瀧的對話,藤堂夕夏心情復雜地回到教室。
她想要跨越那道真空帶,但可預見的窒息感讓她害怕。她扯著衣領,撓著頭,糾結了半天。女網部的合宿即將開始,她的父親藤堂秀鳴也快要回東京了。這意味著,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家裡,她很快就會忙得不可開交。
今天也沒有部活......
她看著窗外漸漸停下的雨。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她想,是時候拿出體育競技的精神,迎難而上了。她粗魯又任性,但這一點,從一年級起就沒變過。無論如何,他是她的朋友。即使他們今後只能是朋友,她也想確認,他是真的沒事。
/
放學後,忍足侑士照常來到鞋櫃旁,換好鞋子,關上櫃門。櫃門合上的瞬間,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藤堂夕夏背倚著鞋櫃,雙手抱胸,見他注意到自己,她微微側頭,挑起眼皮,掃他一眼。大概因為天氣悶熱,她解開了襯衣的一顆扣子,拉松了領結,額前的發絲有幾分凌亂,眼神帶著些許輕佻,渾身散發著不良少女的氣息。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她在拳擊台上的樣子。凌厲的目光,飛揚的發絲,以及那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的動作。
他眉心一跳。
「走嗎?」
她面無表情地開口。
「去哪?」
「好地方。」
他沉默了。
見他遲遲不說話,她站直身體,收斂起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歪起頭,眼裡帶上幾分試探,說:「吃好吃的,去嗎?」
他的表情有些松動。
她咧開嘴,笑道:「那麼,公平起見,給你十秒鐘的考慮時間。」
她還沒來得及讀秒,他嘆了口氣,長腿一邁,從她身旁走過。
她一時怔愣。
只是,失落感尚未完全湧現,剛剛從她身邊走過的人,又原路退了回來,一只大手在她呆滯的眼前晃了晃。
「不走嗎?」
他問。
他的眼裡有她熟悉的笑意。
「走!」
她眼睛一亮,回以一笑。
/
乘坐約40分鐘的電車後,他們來到了一個色彩鮮艷的小吃攤前。攤位的上方懸掛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ギア焼わ」幾個大字。攤主是個穿著傳統圍裙的中年男人,正在攤位中央的鐵質烤盤前熟練地忙碌著。盡管還未到下班時間,攤位前已經排起了不小的隊伍。空氣中彌漫著騰騰熱氣和誘人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章魚小丸子?」
忍足驚訝道。
「東京第一。」藤堂夕夏得意一笑,「今天我請客!」
小吃攤主是個實在人,每一份的分量都特別足。藤堂夕夏原本想買四份,在忍足的極力勸阻下,最終只買了三份。小吃攤設在公園的入口處,拿到小丸子後,他們走進公園,找了一個面朝湖水的長椅坐下,大快朵頤。
「今天......怎麼突然想來這?」
忍足用竹簽戳了戳紙盒中剩下的最後一顆小丸子。
還是問出來了......
藤堂夕夏咬了一小口手中的食物,眼神不自覺地飄移了一下。在電車裡的四十分鐘,他們一直在聊「最近功課怎麼樣」之類的瑣碎話題,默契地回避了那天的尷尬和她今天不尋常的舉動。
心跳悄然加速。她很想隨便扯個理由蒙混過關,但她知道,那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她逼著自己坦誠。
「瀧說你們比賽輸了。我想你可能會因為這個不太開心吧。」
他彎了彎唇,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
「比賽嗎?早就不在意了。」
「真的嗎?不是還被榊指導臭罵嗎?」
「沒有那麼嚴重吧。」他啞然失笑,「都是從哪裡聽的啊?」
「瀧說的。」她小聲嘟囔了一句,然後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可是,你最近確實看起來很不開心啊,二月份的時候也是吧?但就算問你,你也什麼都不說。」
二月份,忍足連續請了好幾天的假。他返校後,她問了他兩次,但他只是淺笑著搖頭,說「已經沒事了」。
她有些氣惱,將剩余的丸子整個扔進嘴裡,用力咀嚼。
忍足沒有說話。她皺著眉頭看向他,才發現他正用一種極為專注的眼神注視著她。
這個眼神似曾相識,她被盯得有些發懵。
努力吞咽完嘴裡的食物後,她喃喃道:「怎......麼了?」
「很在意嗎?對我的事?」
這個問題也似曾相識。
上次,她是怎麼回答地來著?
她下意識地移開視線,看向被白鷺驚碎的湖面。三秒後,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不在意的話,就不會問吧。」
明明直接回答「在意」就好,但不知怎麼的,說出這兩個字,變得好難。
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臉上。直到她逐漸感到不自在,他才終於開口。
「沒有到不開心的程度。只是覺得很多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內吧。」
「比如呢?」
他垂下眼眸。
她也看向同一片湖面,陪他一起沉默。
良久,他問:「藤堂的話,長大後想做什麼呢?」
「不知道。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非要說一個的話,那就......和網球相關的吧。」
在所有的興趣愛好中,果然最愛的還是網球啊。
「家長......也沒有過期待嗎?」
家長?
她驀地看向他。
他看上去很平靜,只是眼裡隱隱多了兩分郁色。
她將手中的空紙盒放到身旁的椅面上,說:「沒有吧。我家對我唯一的期待就是希望我不要走上歧途。尤其是我爸爸,他覺得我有暴力傾向。」
她癟著嘴看他。
他低頭悶笑了幾聲。
「不要再笑了。」藤堂夕夏發出警告,「我現在打人比以前痛哦。」
「嗯,我知道。黑川君那天都被你打懵了。」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促狹。
「你是在同情他嗎?」
她挑眉。
「沒有。我覺得他是自找的。雖然......」
「雖然?」
他搖搖頭,笑說:「不管怎樣,讓女孩子陷入兩難處境,怎麼想都不是紳士所為。」
此時距離日落還有兩個小時,太陽撥開雲霧,照亮了快要落幕的一天。他鼻梁上的鏡片反射著湖面的波光,陽光為他側臉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光暈,薄長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忍足你......是不是不想當醫生?」
一個問題在腦海中冒了出來。她說出口後,才意識到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但她似乎從未得到過答案。
也許今天也不會,但是......
出乎意料地,他投來的視線不再那樣平靜無波,她的心也跟著那雙眼眸中微蕩的情緒輕顫。
「......為什麼會這麼想?」
「直覺?」
從哪裡覺察到的這一點,已經無法追溯,但她就是這麼覺得。
她用手撐住椅面,接著說:「擅長做的事情不代表是喜歡做的事情。如果是家長的期待,忍足你應該會很為難吧。」
她依稀記得他說過,他全家都是醫生。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很難說他學到的技能是自然熏陶,還是刻意培養。
「藤堂在某些地方真是敏銳得驚人。」
他勾起唇角。
「或許是因為,我比你想像得還要了解你。」
她鼓起勇氣,看向他的眼睛。
他推了推眼鏡,避開了她的視線,抬起頭,將目光投向天空。
太陽再次躲回灰白色的雲層之後,雲層的縫隙間透出幾縷澄澈的藍天。
「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雖然留給我的選擇不多,但比起很多人,我已經很幸運了。」
他的目光深遠而憂郁。她有些難過。
「忍足。」
「嗯?」
他回過頭看她。
「你有選擇的。」她認真地看著他,「即使現在看起來好像沒有選擇,但是一直往前走就好了。總有一天,你會變得強大,擁有選擇的權利。到時候,你再回頭看現在的自己,就會覺得,『啊,我當時好傻,怎麼會為這種事情煩惱呢?』」
他輕笑一聲。
「藤堂突然變得好像大人哦。」
「被你發現了。其實,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她吐了吐舌頭,「而且,忍足君要再自信一點啊!我就覺得,你做什麼都會做得很好。除了當醫生以外,選擇還有很多,不用擔心。」
「藤堂對我這麼有信心嗎?」
他好笑地瞥了她一眼。
她誇張地點頭。
「就算做得不好也沒有關系,開心不就好了嘛!對了,既然說到這,那讓我來想想忍足君長大後可以做什麼吧。嗯......」她短暫地思索了一下,「我想到了!作家吧,你不是看過很多純愛小說嗎?」
她興奮地拍了拍手掌,但很快又泄氣了。
「不行不行。你推薦的那些書我看過,大部分的氛圍都好悲傷,估計你寫的也會是那種風格吧。如果是這樣,我沒法給你捧場了。要不然,還是去當模特吧!」
「模特?」
忍足的聲音提高了些許,似笑非笑地看她。
「不是很合適嗎?」她眯起笑眼,「忍足君的桃花從一年級開始就沒有斷過。這樣的人才,經紀公司都會搶著要吧!不過,這份工作可能沒有辦法完全發揮出你的才華,而且頻繁面對公眾也會很疲憊......」
「越說越離譜了,藤堂……」
「還是當小提琴家吧!」她一拍大腿,激動地從長椅上轉過身,整個人面向他,「去年你不是還被音樂部臨時拉去當第二小提琴手了嗎?按你現在的水平,繼續這麼練習下去,說不定真的能成為演奏家呢!演奏家的生活,想想就很浪漫。大部分時候刻苦練習,偶爾舉辦音樂會。因為時間自由,興致來了,還可以去街頭表演。就像在溫哥華,跡部請的那支樂隊!聽說,他們經常一邊旅行一邊在街頭演出,旅游賺錢兩不誤!」
大概是跟不上她的節奏,忍足只是壓著嘴角,靜靜地聽她說。一股腦地倒出一堆想法,她說得有些累了,順勢靠上椅背,卻不小心碰到了什麼。她有些奇怪地往後一望,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手臂搭到了她身後椅背的邊緣處。她靠上椅背時,簡直就像是被他摟住肩膀一樣......
誒......?
她一愣,不動聲色地坐直身體,微微前傾。
安靜了許久的他,突然出聲。
「街頭表演,一個人的話,我可能做不到。」
她疑惑地看他。
他接著說:「如果藤堂跟我一起的話,說不定可以試試。」
「我嗎?」
「你不是會吉他嗎?」
「小提琴和吉他的合奏?」
「對。雖然不像其他組合那麼常見,但是從樂器的音樂特點來說,完全可行啊。」他垂眸一瞬,「藤堂有想要演奏的曲目嗎?」
「誒?」
不知道話題為什麼會突然扯到她身上,但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她還是順著他的問題思考起來。
「我想想......我對小提琴的了解並不多,也許很多流行曲目都很合適,但說到小提琴,果然無法避開古典樂吧。小提琴組曲.......」她抬頭停頓片刻,「我想到了!維瓦爾弟的《四季》——我為數不多知道的幾首之一。你覺得怎麼樣?我最喜歡《夏天》的第三樂章了!」
「暴雨?」
她點頭如搗蒜。
他低笑一聲,手指輕輕掩住嘴角。
「那個很難哦。」
「是......啊,也不是你的風格,對吧?」
《夏天》是《四季》組曲中最富戲劇性的章節,尤其是第三樂章。為了展現夏季的暴風雨,音符的速度極快,對節奏精准度要求極高。那種激烈而富有張力的節奏,她第一次聽到時,就愛上了。然而,忍足君平時可是聽昭和歌謠的人,這個提議也許有點強人所難了......
「那就它吧。」
「啊?」
她正准備再提議一首別的曲子,結果被他干脆的回復打斷了思路。
「以後有機會的話,一起演奏這首吧。」
「真的嗎?」
他微微頷首,她的眼睛頓時亮了。
「那我得好好練吉他了!」
話音未落,幾滴雨點悄然落下。她抬頭望向天空,才注意到烏雲不知何時又聚攏起來,徹底遮蔽了先前透出的藍天。
忍足也抬頭看了看天色,說:「看樣子要下大雨了。」
「不是吧......怎麼說什麼來什麼?」
她滿臉驚異地抱怨道。
他收回視線,低頭收拾好他們放在椅面上的紙盒,先她一步站了起來,「雖然很遺憾,但我們可能得抓緊了。」
她點點頭,匆忙地拿起書包,站起身。
然而,天氣變化的速度遠超他們的預期。剛走出去幾步,雨勢驟然變大。密集的雨點爭先恐後地砸向地面,濺起一片片水花。他們對視一眼,立刻奔跑起來。
大雨中,世界變得模糊不清,呼吸也變得困難。他們並肩跋涉,一刻不停。終於,透過層層雨幕,他們看到了一家可以暫時避雨的書店。
躲進書店雨棚的那一刻,兩人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小小的雨棚,此刻卻是最令人安心的避風港。
藤堂夕夏囫圇抹去臉上的雨水。她渾身都濕透了,冰涼、黏膩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她側頭看向身旁的忍足,他的情況也差不多。平日裡風度翩翩的狼尾發型,此刻凌亂地貼在臉上,雨水不斷從發絲滴落,衣物濕透,鏡片上掛滿水珠,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狼狽。
他的形像與平時相去甚遠,她努力忍住笑意,但沒有成功。
忍足摘下被雨水打濕的眼鏡,折疊好,握在手中,無奈地掃了她一眼。
「這麼好笑嗎,『烏鴉嘴』小姐?」
她一邊點頭一邊大笑。
「忍足你好像一只落湯雞。」
笑得前俯後仰的藤堂夕夏並未察覺到忍足悄然變化的臉色,直到腰間被什麼輕輕一掐,突如其來的癢意讓她忍不住驚叫出聲。
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游戲。每次和女性好友打鬧時,她總是使出這招輕松制敵。憑借靈活的身法,她自己極少中招。此時,因大意而被擊中軟肋,她本能地反手撓了回去。
但對方紋絲不動。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剛掐她的,好像是忍足的手......
......?
大腦飛速運轉,但不管從哪個方面想,這個舉動都明顯突破了正常的男女社交界限。
他是不是......
她驚訝地抬頭,而他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濕漉漉的劉海貼在他的額頭,沒有了眼鏡的阻隔,他眼中的情緒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外泄。
他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雨棚外,世界被籠罩在朦朧的水霧之中,人聲、雨聲、車流聲交織成紛雜的噪音。
倏然,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他的目光不自覺地下移,身體也微微前傾。
那道視線如有實質,輕輕落到她的唇上。
心髒脹得發痛,空氣也變得稀薄。
如同被蠱惑了一般,她也看向了他的嘴唇。線條分明的,因雨水而濕潤的,帶著若隱若現弧度的......
他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忽然,一道尖銳的轟鳴聲響起,他和她像是從夢中驚醒,身體一僵,齊齊後撤,懵然地看向雨棚外傾斜的雨幕。
沉默彌漫開來。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也許,他也是一樣。
良久,忍足發出聲音。
「藤堂。」
「嗯?」
心髒仍在高速躍動,她不敢看他。
「其實......很久之前就想問了。」他頓了一下,「今年的花火大會,一起去嗎?」
她驚訝地抬頭。
他盯著雨幕,耳尖微紅。
也許,他根本不像她以為的那樣淡然。
「好。」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
第40章
回到家,洗過熱水澡,藤堂夕夏爬到床上裹著被子翻滾。
不久前,她和忍足很幸運地等到了一台出租車。瓢潑大雨讓他們無暇顧及飛漲的出租車費,司機的在場也讓他們免於討論剛才差點發生的一切。
藤堂夕夏將臉埋進枕頭,思緒如脫韁的野馬,在腦子裡狂奔亂撞。
——剛剛,他確實是想親我對吧
——如果真親了,他會告白嗎?
——一起去花火大會......意思是那天會告白嗎?
——啊啊啊我當時怎麼傻站在那啊!
——等等,是哪天的花火大會來著?
她翻開手機,思索著要不要發個郵件問問他,但輸入幾個字後,又一一刪除。她正猶豫著,手機的提示音響起,是忍足發來的郵件,上面寫著花火大會的信息,時間大約在兩周後。
還好不是電話,她松了一口氣。算算時間,忍足應該剛到家不久。她翻過身,望向天花板,忍受著大腦皮層過於興奮帶來的虛脫感。
接下來的他們,會怎麼樣?
僅有十四年人生經驗的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她想,她和答案之間,大概只隔著一扇障子窗那麼厚的距離。
她勾了勾嘴角,回復了忍足的郵件。
/
關東大賽半決賽,雜志采訪,女網部合宿,和立海大的友誼賽......
不出她所料,那天過後,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她忙得暈頭轉向。等她忙得差不多的時候,忍足又入選了日美青少年選拔賽,投入了緊張的集訓,兩人的時間完美錯開。所幸,花火大會那天,總歸是會見面的。
「我回來了。」
藤堂夕夏打開家門,烤鰻魚的香氣撲面而來。合宿一結束,她就趕回了家。
「夕夏回來了?」
身著白色襯衣的中年男人從屋內走出,笑著看她。
「爸爸!」
她放下手中的行李,跑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
一周前,藤堂秀鳴回到了東京。當時,她正忙著參加女網部的合宿,因此一直沒能見到他。自她上中學以來,爸爸的工作變得非常忙碌,後來更是頻繁飛往歐洲出差。最近這次,他在國外待了整整兩個月。
為了慶祝藤堂秀鳴歸家,媽媽藤堂裡美准備了一大桌菜。熱熱鬧鬧地吃過飯,藤堂夕夏攤在椅子上,一邊揉著吃撐的肚子,一邊嘟著嘴抱怨:「果然只有爸爸回來了,我才有這個待遇。平時媽媽才懶得做飯呢,都是讓我自己隨便解決的。」
媽媽嗔了她一眼。爸爸抓過媽媽的手,放在掌心摩挲。看著他們蜜裡調油的樣子,藤堂夕夏覺得自己十分多余。
「爸爸,你不在的時候,媽媽超級想你。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她站起身,准備收拾好碗筷離開,給二人騰出空間。
「夕夏,你先等一下。我和媽媽有話跟你說。」
藤堂秀鳴收斂神色,示意她坐下。
待她坐好,他頓了頓,和藤堂裡美對視一眼,說:「夕夏,你也知道我的工作狀況。我和你媽媽商量過了,我們打算搬去倫敦。原本是想盡早過去,但考慮到你中學只剩最後半年,我們想,還是等你讀完再走。這樣一來,你也可以趁這段時間准備申請。我已經看好了那邊的高中,也和你的班主任通過電話。她說,以你的成績,問題不大。」
一連串的信息,讓她的腦袋發懵。半晌,她艱難地開口:「爸爸,你這是在......通知我?」
他嘆了一口氣。
「夕夏,爸爸希望你能理解。等我們搬過去,也許你適應環境需要一段時間,但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有什麼困難是不能克服的呢?而且,你不是喜歡打網球嗎?在英國的發展,肯定會......」
「讓我來冰帝的是你,讓我走的也是你。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她大聲地打斷了他的話。
兩人一時無言,只是皺著眉頭瞪著彼此。
見氣氛僵持,藤堂裡美插話:「夕夏,你先冷靜一下。你爸爸也是為了你好。」
藤堂夕夏站起身,回了房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這段日子的。許多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她反復思考著同一個問題。直到花火大會這一天,她的心裡終於有了答案。
她想要跨過和忍足之間那條朋友的界限。既然如此,剩下的困難,克服掉就好了。
她的選擇,還有很多。
她看了看時間,換上白底紅邊的浴衣,踩上木屐。盡管她和爸爸還在冷戰中,但在媽媽的提議下,爸爸還是默默開車把她送到了花火大會的附近。
火紅的燈籠在夜色中閃爍,入口處巨大的拱門旁,站著她熟悉的身影。他穿著簡潔的白色T恤和修身牛仔褲,遠遠地對她微笑。
有哪裡不太對。
她壓下心中隱隱察覺到的違和感,笑著和他打招呼。
「今天很漂亮。」
忍足說。
他們先去逛了小吃攤位,然後在河堤處找了個視野不錯的位置站定,等待煙花表演開始。
藤堂夕夏不自覺地攥緊裙擺。她已經猜到忍足的心意,便不再害怕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今天,她打算先向他告白,再說說眼下的困境,以及她的解決方案。
她努力平息鼓噪的心髒,讓自己發出聲音。
「忍足,我......」
「藤堂,要去英國了對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要說出的句子被他打斷,尷尬地懸在半空。大腦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但在這片詭異的空白中,她卻逐漸摸到了那股違和感的邊際。
「你怎麼知道?」
他低頭勾了勾唇。
「經常幫老師干活,果然能提前知道不少消息。藤堂剛剛,是想說這件事對吧?」
急促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告訴他,不是的。
——告訴他,你喜歡他。
可是,他的目光好平靜,嘴角甚至還掛著淺笑。違和感裹住了她的口鼻。她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周前。」
這期間,他們明明還在用郵件聯系,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她動了動嘴唇,半天才從喉嚨裡擠出新的句子。
「忍足,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說你舍不得。
——哪怕只說這個。
他扶了扶眼鏡,頓了一瞬。
「英國,是個不錯的選擇。對網球選手來說,在那裡的發展肯定會比日本好。以藤堂的實力,也許真的能成為職網選手。」
她看向他的眼睛,努力地想從中找到些什麼。再飄渺也好,只要一點點就好。只要能找到,那麼,那些他說不出口的話,由她來說。
然而,她失望了。
那雙眸子無波無瀾,除了平靜,什麼也沒有。那個雨棚下,他毫無保留傾瀉的情緒,仿佛只是一場幻覺,一次臆想。
胸口的酸脹感越來越強烈,說話變得愈發艱難。她忍住不適,又問了一遍:「忍足,你沒有其他想說的了嗎?」
他看向遠方,沉默了片刻。
「現在說這個,也許有點太早了。但是......去了倫敦以後,好好照顧自己。我們......保持聯系。」
他轉過頭看向她。
「最後的半年多,我們要好好相處才行啊。」
在他的笑眼裡,她終於看清了那股違和感的形狀。
他沒有穿浴衣。
寧願克制自己,也要等到浪漫的花火大會才告白的忍足君,沒有穿浴衣。
原來,他早就做好了決定。
今天,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告白。
藤堂夕夏扯了扯嘴角。心髒像是快要罷工的機器。沉重的疲憊感以心髒為起點,蔓延至四肢。她說不出話來。
其實,她的選擇還有很多。父母要去倫敦,她可以回祖宅和爺爺奶奶一起住,甚至,她可以獨居東京。但所有的選擇,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他不想她離開。
短短一周時間,他鎖住了他的心扉,接受了她要離開的事實。
這瞬間,她想到了柳兒,那個為愛不顧一切的女孩。可惜,她不想做柳兒。
今天天氣很好,墨黑色的天空中沒有雲朵,月亮的光輝明亮、清晰。人群的歡笑聲不絕於耳。倏然,煙花騰空而起,飛至頂點處發出一聲巨大的轟鳴,五彩斑斕的絢麗色彩綻放開來,銀光四濺。煙花一朵接著一朵,整個夜空都被點亮。
不知過了多久,喧囂漸散,世界歸於寂靜。
煙花全都墜落了。
她的夏天,結束了。
/
次年,2月14日。
藤堂夕夏看向窗外。昨晚剛剛降了大雪,此刻白色還包裹著大半個世界,只有車行道上的積雪融化了,和著灰黑的泥被軋入一道道車轍印中。
她深呼一口氣,面前浮起一團白霧。她在家門口最後檢查了一遍今天要送出的巧克力禮盒。它們有著相同的包裝,和不同的收件人姓名。
抵達學校後,趁著無人,她把忍足的那一份放進了他的抽屜,然後獨自去了天台。天台風大,偶爾有漂浮的冰粒被吹到臉上,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半年來,他確實如他所說,在和她好好相處。一切如常。只是,他不再做任何越界的舉動,那堵曾經消失的空氣牆也重新出現了。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這才是他對待普通朋友的方式。
要是早一點察覺就好了。
只是,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
如果愛情是一支舞曲,她想,他們沒有踏對節拍。
她做不到像他那樣淡然,所以在學校裡,她盡量避開他。她和他的交集只剩下班級活動,以及跡部組織的聚會。唯一一次單獨相處,是在去年十月。
那天,她站在教學樓大門前,看著大雨傾盆而下,水窪中教學樓的燈影被撞得支離破碎。她正打算衝進雨裡,卻被那熟悉的聲音叫住腳步。
「淋雨有癮?」
他緩步走到與她並肩處。
「你怎麼還沒走?」
「有點事耽誤了。」
暮色已四合,教學樓的燈光從背後灑下。他看著雨幕,目光藏於夜色。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沒有再多說什麼,他直接塞了一把傘到她手裡,便匆匆闖入雨中。
怪這場景與回憶太過相似,她看著他的背影,一句「我喜歡你」脫口而出。
她的聲音湮滅在雨裡。
今夜,無人為她駐足。
校園裡開始陸陸續續有人到達,嬉笑打鬧的聲音傳來,拉回了她的思緒。此時,陰沉的雲層已經散去了些,天空泛著淺淡的藍。她在高處,靜靜地看著校園裡的一切,想把它們印入腦中。
返*回教室後,她習慣性地掃了一眼窗邊後排的位置。果然,忍足的座位已經被女生們圍得水泄不通。他帶著溫柔的笑意,一個一個地接過女生遞過來的巧克力盒。
紅色的,粉色的,金色的......那盒深藍色的,怕是早已埋在了巧克力山中的最底層。
她正准備移開視線,卻不小心與他的目光相撞。霎那間,她的心髒仿佛被什麼握住,每一次跳動都伴著悶痛。
「夕夏,你傻站著干嘛?」
瀧的聲音傳來。
她收斂心緒,從手提袋中翻出屬於瀧的禮盒,遞了過去。
「情人節快樂。」
「誒?真稀奇啊,今年你竟然准備了巧克力。」
見他准備動手拆禮盒,她趕緊出聲制止。
「好不容易給你包塊巧克力,不如,你讓包裝多活一會兒吧。」
在她威脅的眼神下,瀧悻悻地停下手中的動作。
因為要送出的巧克力很多,而時間緊迫,每次課間鈴聲一響,她就衝出教室。當她准備再次衝出去時,卻被瀧攔住了。
「你今天怎麼這麼忙?」
她咧嘴笑道:「沒辦法,心上人太多了。」
跡部辦公室內。
「這個給你。」
藤堂夕夏拿出又一盒巧克力。她忙活了一早上,終於趕在午休時送出最後一份。
跡部挑眉看她,沒有伸手接。
「你怎麼會准備這個?申學校把腦子申傻了?」
她收回手,說道:「好歹同校一場,跡部君不能說點好話嗎?」
他輕笑一聲,目光打量著她手裡的東西。
「是隨便在哪兒買來搪塞本大爺的嗎,啊嗯?」
「是排了很久的隊才買到的名品,包裝也是親手包的。您就大發慈悲收下吧。「
」行了,放那吧。「
「好的,回見。」
她正打算離開,跡部的聲音再次響起。
「告別派對,真的不想辦嗎?就簡單吃個飯也行。三年的朋友,好歹好好說一聲再見。」
她頓住腳步。
已經和女網部的朋友好好道過別了。其他人,本來也應該當面告別的。
可是......
可是......
嗓子裡泛起干澀的疼。
咚咚咚——
「跡部,你在嗎?」
這聲音的主人,是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
「我們進來了哦。」
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做出了行動。
「喂!」
看到她詭異的行為,跡部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等藤堂夕夏回過神時,她已經躲進了不遠處的隔間。她跪坐在門後,屏住呼吸,盡可能不發出聲音。
為什麼要躲?
她問自己。
忍足和瀧推門進來。
「誒?這是夕夏送的吧。」
瀧眼尖地發現了桌上的藍盒巧克力。
「嗯。」
跡部神色復雜地點了點頭。
忍足的目光也停留在那個盒子上,問:「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早上也送我了啊。一樣的包裝,還鬼鬼祟祟地讓我晚一點再拆。應該大家都有吧。你沒收到嗎?」
忍足抿了抿唇,思索片刻,說:「也許收到了。但是,不太確定。」
瀧猶疑地開口:「不過,真的只能這樣了嗎?你和夕夏......」
「瀧,我和她是朋友。」
「只是朋友嗎?你們明明......」
「只是朋友。」
「可是......」
「夠了,你們是來本大爺這八卦的嗎?」
跡部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聞言,忍足遞過手中的文件,開始說正事。
「海外交流部還有些事項需要交接......」
隔間的門後,藤堂夕夏靜靜地坐在地上。他們還在討論著些什麼,但實際上她已經聽不清後面的內容了。
他的聲音沒有波瀾。
她甚至可以想像出他說這話時的表情。
『只是朋友。』
其實,她知道的,他早已退回了朋友的位置。如今,那場雨困住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她脫力地將頭靠在門板上,喉嚨裡干澀的痛感灼燒著,圓短的指甲嵌入肉裡,眼眶中蓄積已久的液體,在重力作用下,飛速劃過臉頰。
二年級的五月,他們曾在人工湖旁一邊打水漂,一邊聊著《情書》的劇情。
那個微風輕拂的午後,那一整池的湖水,在此刻將她淹沒。
早就知道了,他和她是很不一樣的人。那些能在她心裡掀起巨浪的事物,在他心裡,頂多像一顆石子扔進湖水罷了。
也許,她永遠也學不會他的淡然。但是沒關系的,因為今天下午她就要飛往倫敦。他和她之間的一切,都會在今天結束。
那份巧克力已經送出去了,連同她的心意一起。
已經,沒有遺憾了。
第41章
七年後。
夕陽的余暉灑在東京灣上,海面波光粼粼,偶有船只經過,留下細長的水波。隨著距離的縮短,遠處的高樓漸漸變得清晰,整齊的街道網絡和紅黃交織的公園綠地映入眼簾。
一陣輕微的顛簸,一段漫長的滑行。終於,歷時十三小時的旅程結束,藤堂夕夏抵達了東京羽田機場。
排隊離機、入關、取行李,除了拽下兩個30寸的大箱子時稍費了些力氣,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
出口處,人們翹首張望,空氣中彌漫著期待與興奮。藤堂夕夏掃了一眼人群,沒有看到天野梨乃的人影,又轉頭看了看機場電子屏幕上的時間,發現比預計的早。於是,她拖著箱子離開人群密集處,找到一塊空地,將箱子靠牆,人坐到箱子上打開手機。
網絡切換成功後,一系列消息彈跳出來。她一條一條往回翻。
媽媽:到了說一聲。
丹丹:你飛了?什麼時候回?需要你的代購。
梨乃:!!!!!完了......
梨乃:沒事了。
喬伊:我有新目標了,我要去浪了:)你是不是還沒到?
喬依:算了,還是那句話。倫敦沒有你的菜,回日本趕緊找個帥男人睡了吧。你都多大了?及時行樂四個大字送給你!
......
看到天野梨乃的消息時,藤堂夕夏有不詳的預感,本想打過去問問情況,結果瞟到山崎喬伊的消息,實在沒能抑制住吐槽的心情,先啪啪打字把她罵了一頓。
山崎喬伊,日英混血,是藤堂夕夏的大學同學,也是她們曾經那支樂隊的鼓手。
大一入學當天的傍晚,藤堂夕夏正准備出去吃飯,宿舍外長椅上一個低頭哭泣的亞洲女孩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猶豫了片刻,覺得還是填飽肚子更重要。
畢竟,太陽底下無新事,閑事是管不完的。
等她吃得飽哼哼的往回走時,發現那個女生竟然還在那裡。
哭了這麼長時間,都快哭脫水了吧?
藤堂夕夏的心軟了一下,走過去遞了包餐巾紙,然後轉身打算回宿舍。沒想到,這個女生竟然比她還自來熟。接過餐巾紙,女生直接抱住她,哭得不撒手,鼻涕眼淚蹭了她一身。
這個女生就是山崎喬伊。
那天晚上,藤堂夕夏被迫聽了整整三個小時「渣男劈腿」的故事。
再後來,她見證了一朵純情小白花「成長」為倫敦卡姆登區著名海王的全過程。
因為山崎喬伊傑出的音樂才能和執行力,她們四處搜羅人才,組建了一支樂隊。
因為山崎喬伊和樂隊的鍵盤手談了場戀愛,她們的樂隊解散了。
罵完人,藤堂夕夏的心情松快了些。
她打了個哈欠,抬手抓了抓頭發,又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膝蓋。十三個小時的航班下來,她腰酸背痛。因為機艙內溫度高的緣故,她出了一身汗。此時,衣服黏在後背,頭腦暈沉,頭發又油又重。
她想洗個澡。
很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再次掃視四周,仍然沒有看到天野梨乃的人影。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她撥出了電話。
以往回國時,總是藤堂爺爺來接她,但這幾年爺爺身體不太好,所以今年,天野梨乃自告奮勇地說她來接。
可是,人呢?!
電話的「嘟」聲還在繼續,藤堂夕夏的耐心逐漸告罄。她微蹙眉頭,視線在人群中來回穿梭。
不經意地掃過某處,莫名的熟悉感浮現。她頓住目光,略作探究。那人似乎也在尋找著什麼,在她看向他的瞬間,他對上了她的視線。
霎那間,耳邊的喧囂遠去,視野余光的畫面倏然靜止,時間仿佛停滯。
他穿著淺灰色的針織衫,黑色長褲,狼尾發型和圓框眼鏡與記憶中別無二致。只是,那更加深邃分明的面部輪廓,更加挺拔寬闊的身型,又隱隱讓她感到陌生。
他緩步向她走來。平靜的目光,慵懶的步調,塵封已久的回憶被掀開一角。
十二歲,在車站抬眸打量她的少年......
十三歲,在朦朧視野中出現的少年......
她斂眸,收住思緒。
此刻,她汗津津的疲憊,與他一身的干淨整潔,形成鮮明對比。她感到一絲慌亂,下意識地想要躲開。腳尖微微挪動,一個轉念,她又恢復了平靜。
已經沒有躲的理由了。
高中時期,她曾無數次幻想,如果和他有重逢的一天,會是怎樣的景像。她想,她不必是美麗的,但至少是瀟灑的。
後來,她不再想了。
因為,已經不重要了。
她掛掉電話,重新抬眸,與他對視。他也正好走至她的身前。
油膩也好,邋遢也罷。
無所謂了。
她站起身,同他打招呼。
「好巧啊,忍足桑。」
「夕夏,歡迎回來。」
一時間,他們雙雙皺眉。在漫長的歲月中,不知緣由地,他們對彼此的稱呼產生了南轅北轍的差異。兩聲稱呼在空中微妙交錯,留下了數秒尷尬的空白。
片刻,忍足扶了扶眼鏡,笑著說:「我這麼叫你,會介意嗎?聽梨乃他們這麼叫,已經習慣了。」
藤堂夕夏扯出一抹笑,擺擺手:「稱呼而已,沒事的。」
他點了點頭,說:「其實不巧,我是來接你的。」
「誒?」
她微微一愣,疑惑地看向他。
她突然意識到,他似乎真的比以前高了不少。不像她,身高在進入高中後就再沒長過。
「梨乃臨時有事,我正好有空。」
說完,他掃了一眼她身邊的兩個箱子,問:「就這兩個嗎?」
她有些茫然地點頭。
他握上其中一個行李箱的拉杆,又伸手想接過她的另一個箱子。
她回過神,趕緊制止,笑道:「不用麻煩了,這個我自己來吧。」
十月份的東京,秋意正濃。走進停車場,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藤堂夕夏不禁打了個寒戰。忍足大步走到車旁,拉開副駕駛的車門,示意她先上車。她頓了頓,目光掠過後車門的把手,略作思索,還是坐進了副駕駛位。
她上車後,忍足輕輕關上車門,轉身將兩個大箱子搬進後備箱。
車內陳設簡潔,空氣中漂浮著木質香氛的淡雅香氣。藤堂夕夏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了些。
不一會兒,忍足坐上車。車門一開一關,車外的喧囂一閃而過,車內空氣湧動。
她忽然覺得空間逼仄,剛剛浮現的倦意也隨之消散。
忍足一邊系著安全帶,一邊說道:「抱歉,今天讓你久等了。」
她側頭回道:「沒有的事,麻煩你來接我了。其實,梨乃跟我說一聲,我自己坐出租車也可以的。」
他沒有接話,只是打開導航,和她確認地址。
盡管是工作日,機場的人依舊很多。更糟糕的是,他們遇上了晚高峰。路況復雜,她沒有出聲打擾,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
窗外暮色漸濃,車流如織,車內寂靜無聲。
良久,忍足出聲:「現在有一點堵,如果困的話,可以睡一下。」
他看向側視鏡,順勢掃了她一眼。她回過頭,與他的視線短暫相交。他很快移開目光,看向前方。
路邊昏黃的燈光灑進車內,斑駁的光影如流水一般,悄無聲息地滑過他的臉龐。
她收回視線。
「沒事,忍足桑不用管我。我待會兒回家再好好睡吧。」
「其實,剛剛就想說了。」他無奈地牽動嘴角,「『忍足桑』沒有必要吧。中學的時候也沒怎麼這麼叫過,不是嗎?像以前那樣叫,或者,直接叫名字吧。」
她垂下眼眸,沒有立刻接話。
中學。
這個詞,好遙遠。她的心裡莫名湧起一陣抵觸,薄紗一般,卻讓人無法忽視。
也許,確實沒有必要。就像她自己說的,只是一個稱呼而已。但不知怎麼的,她下意識地選擇了這個叫法,並且不想更改。
這或許是再幼稚不過的行為,但這稱呼帶來的距離感,讓她感到舒適、安全。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當她覺得不得不說點什麼時,藤堂奶奶的來電解救了她。她低聲說了聲「抱歉」,匆匆接起電話。
「奶奶,我已經到了。」
奶奶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
「梨乃接到你了?」
藤堂夕夏掃了一眼那雙握住方向盤的大手,回復道:「嗯,在回家的路上了。我過幾天就回祖屋,這邊的事情忙完後跟你講。」
奶奶又囑咐了幾句,兩人掛了電話。
忍足沒再提及先前懸在空中的對白,而是開口問道:「爺爺奶奶最近身體還好嗎?」
「還好。爺爺前幾年病了一場,但現在已經恢復了。」
他頓了頓,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敲數下,再次開口:「這次回來,是探親?」
她搖頭,誠實作答:「打算回來工作。」
考慮到爺爺奶奶年事已高,藤堂夕夏早就決定回國發展。今年六月,她大學畢業。由於當時實習項目尚未結束,她只好在英國多待了幾個月。
忍足還想再問些什麼,卻被一陣低沉的「咕嚕」聲打斷。
是藤堂夕夏的肚子......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數秒後,忍足沒忍住輕笑出聲。藤堂夕夏抿住唇,臉頰驀地發燙,目光悄悄飄向窗外。
回家的路,好長啊。
「要去吃飯嗎?」
他的聲音帶著笑。
她強壓下那股赧意,正色道:「不吃了吧。想趕緊回家洗澡睡覺。」
他不再強求。
通過擁堵路段後,交通順暢了許多。簡單聊了幾句近況,他們很快便抵達了藤堂家在東京的住宅。
車穩穩停住,藤堂夕夏解開安全帶,露出禮貌的微笑,道:「今天麻煩你了,忍足桑。」
「不麻煩,我們其實住得很近。」
她開門的動作一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那條多余的信息,於是干脆不去理會,直接推開車門。忍足也跟著下車,從後備箱中取出她的行李。
臨別之際,她再次道謝,正打算轉身進屋,卻被他叫住了腳步。
「稍等。」
他走過去拉開後座車門,從裡面拿出了一大袋東西。
「這個給你。」
「誒?」
他面色平靜,但遞出東西的動作卻十分堅定,不容推拒。
她猶疑地接過袋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盒便當,還有大約三天的食材,肉類、蔬菜、飲料應有盡有。
她怔愣在原地,片刻後,找回自己的聲音。
「......謝謝你。那我把錢給你。」
「好。」
她抬頭看他。這個回復沒有問題,但她仍感到驚訝。他勾起嘴角,與她對視。
印像中,盡管他常被向日吐槽欠錢不還,但她依稀記得他曾經送過她很久的牛奶,從來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如此干脆的一聲「好」,情理之中,卻是意料之外。
他們,都變了許多吧。
她的目光漂移一瞬,隨即匆忙地打開小包,翻找紙幣。
半晌,她無奈地抬眸。
「抱歉忍足桑,我身上現在只有英鎊。要不我去前面的ATM取給你吧?」
「不用了,我開玩笑的。」
他將手插進口袋。與她的困窘截然不同,他看上去很悠閑。
然而,話說到這個份上,她怎麼可能賴賬呢?
她擺擺手,堅持要去。
「很快的,你等等我。」
他攔下她的腳步,壓住嘴角的笑意,從口袋中掏出手機。
「如果你堅持的話,那就線上轉吧。你的號碼是?」
第42章
忍足笑道:「如果你堅持的話,那就線上轉吧。你的號碼是?」
要是拒絕,未免太過刻意。短暫的猶豫過後,藤堂夕夏給了號碼,結束了與他的對話。她目送忍足開車離開,拖著行李走進屋,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出神數秒。
——七年了。
——他還是那麼淡然。
眼前漆黑一片,更多的回憶就要奔湧而出。她打開燈,收攏思緒。
——誰又不是呢?
洗完澡,她渾身上下舒暢起來。先前的那一身疲憊和那一丁點挫敗,全都被水流衝刷干淨。
她想,她只是有些措手不及。
而這一切,都怪天野梨乃!
她用毛巾擦拭著潮濕的頭發,從微波爐中取出便當,坐到餐桌旁,打開手機。
回復完所有消息後,她順手點開一個多小時前忍足發來的好友申請。他的頭像是一幅雨中的夜景:錯落的街燈,濕漉漉的地磚,朦朧的光暈灑下,落了一地金色的碎片。
她打開冰箱清點了一下先前放進去的東西,粗略估算了數額。因為擔心不夠,通過好友驗證後,她將雙倍的金額轉了過去。
五分鐘後,手機亮起。她邊吃飯邊查看。
忍足侑士:?
藤堂夕夏:菜錢。
款項被拒收的消息彈出。
她又轉了一次,再次被拒收。
......愛要不要。
她退出對話框,不再理會。
慢悠悠地吃完飯,收拾好桌子,手機鈴聲響起。看到來電人姓名時,她冷笑一聲,接起電話。
「天野梨乃,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話筒裡的聲音軟糯。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都請好假了,結果一大早就被喊起來出差,我現在人在福岡,剛剛下班嗚嗚嗚。」
聞言,藤堂夕夏放軟語氣。
「那你直接跟我說一聲呀,我可以自己搭出租車。」
天野梨乃:「有人接不是更好嗎?等等......你不會還沒忘記他吧。」
藤堂夕夏一噎,瞬間啞火。
高一時,天野梨乃和上杉凜結伴去英國找藤堂夕夏玩。那是天野梨乃第一次聽說藤堂夕夏和忍足的事情。
她當時義憤填膺:「你為什麼告訴小凜,不告訴我!我一年級就覺得他不對勁了,你要是早告訴我,你們說不定早在一起了!」
雖已時過境遷,但上杉凜依然拿不准藤堂夕夏的態度,於是拉了拉天野梨乃,說道:「如果真在一起了,夕夏要來英國,他們最後要麼分手,要麼變成異地戀。現在這樣,只是普通同學,無牽無掛的,我覺得挺好。」
「你說得也對。主要還是怪忍足君動作太慢,三年了話都沒說開。」天野梨乃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藤堂夕夏的肩膀,「你們一個動作慢,一個反應慢,看來是注定有緣無份。趁早換一個吧,倫敦帥哥這麼多,我相信以你的實力,脫單不成問題。」
藤堂夕夏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回應天野梨乃的了,估計是翻了個白眼,讓她不用操心。
藤堂夕夏輕笑一聲,走到客廳,躺到沙發上,說:「你覺得可能嗎?這都多少年了?」
天野梨乃更來勁了:「那你為什麼這麼多年不談戀愛?」
藤堂夕夏:「你忘了嗎?大一那年,我都准備答應別人試試看了,如果不是跡部景吾......」
天野梨乃直接打斷她。
「你可別提那個廢柴了吧。追了你那麼久,結果跡部君一出現,他立馬自愧不如,撤了。我看跡部君說得對,你眼光不太好。」
藤堂夕夏扶額。
她能單身這麼多年,跡部景吾功不可沒。
大一時,上杉凜選擇休學一年,前往非洲做義工,跡部則是回到英國繼續讀書。大抵是因為上杉凜與她的聯系最為密切,跡部一有空就來學校找她。
藤堂夕夏莫名其妙地和跡部景吾成為了飯友,桃花全被他嚇退,就連她的Gay蜜也誤以為她正在被富少追求。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個人惦記的不是她,是她的好朋友!
藤堂夕夏對跡部說:「你在這兒,沒人敢追我了。」
跡部:「這點膽量都沒有,不必考慮了。」
他抿了口咖啡,又說:「你既然是凜的朋友,那本大爺一定會替你好好把關。入不了本大爺眼的人,都不必考慮了。」
藤堂夕夏:?
大可不必!
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看著面前優雅用餐的跡部大爺,一些陳年往事閃過腦海。
她勾著嘴角,睨他一眼:「你以前不是說,不喜歡小凜嗎?」
「本大爺知錯就改,總比有些人死鴨子嘴硬要好。」
他的語氣太過坦然,反倒讓她無法繼續嘲笑下去。
但是,死鴨子?
誰啊?
後來,上杉凜回來了,這兩個人談戀愛去了。學校的人以為藤堂夕夏被富少拋棄了,那些消失的桃花們帶著悲憫的表情重新出現了。
呵,愛情?
可笑可笑。
她冷冷地拒絕了所有人,專注於學業和樂隊,日子過得自由又充實。
電話中,天野梨乃的聲音再次拉回她的思緒。
「這些年,你和忍足君一直沒有聯系嗎?」
「當然沒有。」
當年去英國時,她將舊手機留在了東京,僅保留了少數幾位重要朋友的聯系方式,與男網部的那群人切斷了聯系。直到高二時,她才陸陸續續地和曾經玩得好的那幾個人再次聯系上。
天野梨乃戲謔道:「那你們可真有意思,一個兩個的,互相不聯系,也不談戀愛。」
「什麼意思?」
她笑了一聲:「還能有什麼意思?我是說,忍足君也一直沒有談戀愛。給他表白的人一茬一茬的,他一路拒絕下來,有人都開始懷疑他的性向了。不過,我今天一發消息,他倒是回復地很干脆。」
藤堂夕夏的心髒緩了一拍,但她迅速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他大概和她一樣,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罷了。
簡訊聲響起,她拿下手機,看向屏幕。
天野梨乃發來了幾張群聊截圖,群名是「干了這碗飯」。
第一條消息在今天早上十點左右。
天野梨乃:你們猜誰要回東京了。
向日岳人:不會是那個每次回來都不告訴我的臭女人吧。
天野梨乃:已截圖。
瀧萩之介:長期的?
瀧萩之介:什麼時候回?
天野梨乃:今天。
瀧萩之介:......
向日岳人:她果然沒有告訴我!
天野梨乃:其實我想問的是,有人幫我去接個機嗎?我臨時被派活了TT。一個小時內,我就要去坐新干線了。
天野梨乃:沒人接機夕夏多可憐啊。你們忍心嗎?
宍戶亮:其實你是怕被她罵吧?
天野梨乃:宍戶你上班摸魚!
忍足侑士:航班發我。
向日岳人:侑士你要去嗎?昨天不是剛值了夜班?我也許可以去,但是現在有點麻煩......
瀧萩之介:忍足去就可以了吧。失蹤人口不配有這麼多人關注。
向日岳人:有道理。
看完截圖,藤堂夕夏一時沒有說話。除了忍足之外,她和其他幾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聯系。
可惜的是,再好的關系,在時間流逝和空間距離的雙重作用下,最後都淪為了點贊之交。手機屏幕上的語句蒼白,語音電話也維系不住曾經深厚的友誼。
總是讓她蹭飯的宍戶......
總是稱贊她、鼓勵她的瀧......
總是和她對著干,卻又默默關心她的向日......
前幾次回國,行程匆忙,沒有時間追憶往昔。如今驀地安定下來,她不得不承認,她有些想念他們。
她垂眸沉默了一會兒,淡淡一笑。
「原來,你們都是這麼吐槽我的。」
天野梨乃大呼冤枉。
兩人又閑扯了幾句,直到藤堂夕夏困得眼皮打架,才掛了電話。
第二天,藤堂夕夏起了個早,收拾好屋子,整理好行李,又坐下查閱資料,列了個待辦事項。
駕照轉換申請,資格認證考試報名,半個月後的講座......
忙完時,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她伸了個懶腰,靠在沙發上滑動手機。突然,一條來自忍足的消息彈跳出來。
『後天有空嗎?我約了岳人和瀧。來敘敘舊?』
緊接著,又來一條。
『其他時間也可以,看你。』
第43章
澀谷街頭,高樓林立,巨大的LED屏和五彩斑斕的廣告牌讓人目不暇接。十字路口,綠燈亮起,無數行人從四面八方同時邁步而出,一時間人潮湧動,熱鬧非凡。
透過人群的間隙,藤堂夕夏的目光捕捉到了商場門口那三個等候的身影。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三人中最高的忍足。他穿著深色薄夾克和同色系長褲,簡約低調,氣質冷靜沉穩。
忍足身旁站著的是瀧,瀧的變化讓藤堂夕夏感到驚訝。
他剪去了以前整齊的中分中長發,將兩側和後部剃短,頭頂的頭發蓬松,側分的劉海彎曲成一個完美的弧度,柔和地滑落至額頭中央。他的長相本就偏嫵媚,發型一變,頓時顯得風流倜儻。
藤堂夕夏一邊在心裡感嘆著「好帥啊」,一邊將目光接著右移。
向日的樣子沒怎麼變,似乎只是將劉海打薄,發梢微微修短。一身棒球服,配上直筒束腳褲,少年感十足。
他的視線原本在人群中茫然地漂移,突然察覺到什麼似的,迅速轉過頭。看到藤堂夕夏的瞬間,他挑眉叉腰,整張臉沉靜下來,目光緊緊盯住她,下顎不自覺地橫向挪動,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還是一樣的眼神,還是一樣的向日岳人,那個即使立於不勝之地,也要順從本心向她發起挑戰的少年。
他沒有變。
緊張的心緒漸漸平息,老友重聚的欣喜在此刻有了實感。心底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悄然復蘇,像是深埋地底的種子,經歷了漫長的黑暗,終於要推開厚重的土壤。
藤堂夕夏加快腳步。
看著她遠遠走來,向日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藤堂夕夏!」
她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大聲說:「我准備抱你一下。」
「啊?」
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她衝過來,給了他一個熊抱。向日下意識地接住她,被慣性帶得後退兩步。
「我好想你啊,向日岳人。」
她喊道。
「藤堂夕夏你......」
又抱了他一會兒,她終於松開手。
向日滿臉無語地睨她,剛開始的氣惱消失無蹤。
他說:「這就是來自英國的熱情嗎?」
她露出一口白牙,回道:「英國人才不熱情,熱情的是我。」
她轉向瀧,瀧微笑著看她。她伸出手,也給了他一個擁抱。
瀧拍拍她的背,說:「很久不見了,夕夏。歡迎回來。」
藤堂夕夏笑眯了眼。
「謝謝瀧君。瀧君現在好帥。」
「什麼啊?我以前不帥嗎?」
她煞有介事地說:「以前是好看,現在是帥。」
忍足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三人熱絡地聊天。
她今天穿了一件藍色衛衣和一條微喇休閑褲,斜挎一個棕色小包,看上去簡約舒適,十分清新。
她似乎沒怎麼變,齊耳短發、一雙靈動的大眼,還是和以前一樣愛笑。
又似乎哪裡都變了——裸色唇膏、淺淡的腮紅、恰到好處的眼妝,眼中多出的那些他看不懂的東西,以及,她對他不再有的熱情。
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但僅僅是第一句,就難以開口。在機場的那天,他們看著彼此,顧左右而言他。他和她之間的對話,總是浮於表面。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
眼前的三個人聊了很久,向日提議先找個地方吃飯,而她也終於看向他。她好像在糾結著什麼,嘴唇蠕動數下,目光掃向他,又迅速移開。
良久,她低聲道:「忍足......君。」
他輕笑一聲。
原來,是在那兩人面前不好再叫「忍足桑」。
她刻意營造出的距離感讓人難受,但他沒有資格去強求什麼。她已經向前走了,正如同他曾經希望的那樣。
藤堂夕夏轉身准備跟上另外兩人的步伐。忍足邁開步子,走到她的身旁。一個句子輾轉唇邊,他順著心意說出了口。
「知道自己有多離譜了嗎?」
她瞪了他一眼。
和以前一樣。
他勾起唇角。
讓女士尷尬,並非紳士所為。
盡管如此,他想,他還是忍不住想逗她。
一行人來到餐廳落座。瀧搶先一步坐到了向日身邊,藤堂夕夏腳步微滯,坐到了向日的對面。
他們剛剛邊走邊聊,大致了解了彼此目前的狀態。
瀧在讀研,向日的舞房正在籌備中,忍足進入醫學院第五年,正在進行臨床輪轉。而藤堂夕夏則在倫敦完成了物理治療的本科課程,成功注冊了HCPC,在英國是可以合法執業的理療師。不過,要在日本執業,她還需要通過日本理學療法士國家考試。所以,最近她正在備考。
點單完畢,向日再次開啟話題。
「算算時間,我們上次見面是五年多以前了吧。」
話音剛落,忍足掃了藤堂夕夏一眼,問:「夕夏,高二的時候回來過?」
藤堂夕夏拿起玻璃杯,輕抿一口,點了點頭,沒有看他。
瀧:「上次好像只有我和向日。所以,你和忍足一直沒有見過?」
她「嗯」了一聲。
何止沒有見過,是完全沒有任何聯系。她和其他人至少還會發消息和打電話......
瀧衝著向日笑了一下,說:「這下你不用氣了,那兒有個地位比你更低的。」
向日歪著腦袋,目光在坐在他對面的兩人間來回掃視。
「好奇怪啊。我記得你們中學關系很好,怎麼現在看起來......像是......」
陌生人?不熟的同學?
她在心裡默默猜測他想說的話。
向日的話沒能說完,因為瀧撞了他一下。
向日皺眉。
「瀧,你干嘛撞我?」
瀧沒說話。
半晌,向日想起什麼似的,看向忍足。
「侑士,高三時是不是去了一趟英國?那次你們也沒有見嗎?」
忍足拿起咖啡的動作*一頓。
瀧看看藤堂夕夏,又看看忍足,補了一句:「你這麼說,我也想起來了。忍足,你之前是不是還打算申......」
「瀧。」
忍足打斷了瀧,卻沒能及時接上點什麼。這突兀的停頓,讓這個雙音節的句子顯得生硬。
這很不像他。
好在,他們點的午餐及時登場。他們不約而同地假裝遺忘剛才那一瞬的尷尬。
當服務員放下餐點時,藤堂夕夏瞥了忍足一眼。他抿著唇,眉頭微蹙,目光低垂,似乎非常不想談及此事。
不管是他曾經去過英國,還是瀧沒能說完的那件事,作為一個從未接收到任何訊息的人,她想,這一切與她無關。
接下來的話題圍繞著向日的舞房展開。在所有人中規中矩的職業發展中,他的選擇顯得特立獨行,又讓人心生向往。
果然,他成為了他們中那個「跳」得最高的人。
向日激動地解釋,這間舞房就是女網部一年級時練舞的地方。
當年,女網部為了招新,花了八個月准備一支快閃舞蹈。因為仰慕跡部請來的編舞老師蓋倫,向日常常跟著她們一起練舞。這間舞房,是她的回憶,也是他的回憶。
「要去看看嗎?」向日笑著說,「說不定還能一起再跳那支舞呢?正好你穿得也合適。」
今天,他們並沒有安排具體的行程,走到哪兒算哪兒。
藤堂夕夏有些心動,思索片刻後,說:「可以。但我得先去買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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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房被向日翻新過,但舊日的模樣依稀可辨。那光滑的暖色木質地板,那鋪滿整面牆的大鏡子,與記憶中的景像緩緩重合。
向日無疑是個好老師。在他的引導下,那些她以為早已被遺忘的動作逐漸浮現在腦海。她的肢體從僵硬到靈活,她的動作越跳越開,興致也隨之高漲。只是,在一次大幅度的旋轉中,她無意間瞥見鏡中一雙注視著她的笑眼,心神一陣慌亂,腳步失錯,動作漏了一拍,被向日罵了一句。
考慮到忍足和瀧已經在舞房後方干站許久,向日和藤堂夕夏克制住繼續跳下去的衝動。四人轉移至舞房內的休息間。
「很不錯吧!舞房的事情忙完,我偶爾會來這邊打游戲放松一下。」
向日叉著腰,得意地向他們展示房間的布置。
休息間裡有一張三人座的布藝沙發,沙發的扶手低矮寬厚,前面擺放著一張木質茶幾。電視櫃上放著一台大屏幕電視,櫃子裡塞滿了各種游戲盒和影片盒。
突然,向日想起什麼似的,跑在電視櫃前翻找起來。
「對了。那盤東西我最近也拿過來了。我記得是放在這裡了......找到了!」向日從一堆物品中抽出一張光盤,衝他們搖了搖,「當年女網部最後的成舞,還有後來的慶祝活動。我剛轉錄的!要看嗎?」
藤堂夕夏本能地後退。
這些年,她很少想起中學的生活。人總是要往前走的,沒有必要給自己找不痛快。何況,這是將近十年前的錄影,她記不清裡面是否有她不想面對的回憶。
瀧從後面搭住她的肩膀,輕輕推著她走向沙發。
「你可是藤堂夕夏。直面黑歷史這種小事,怎麼能難倒你呢?」
她順著他的力道往前走,不自覺地說出嘴邊的那句話。
「瀧,你最好不要逼我太狠。我現在打人還是很痛哦。」
說完,他們倆都笑了。
中學之後,藤堂夕夏再也沒有打過人。男網部的那群人,大概也沒再被女生揍過了吧。
瀧:「我毫不懷疑。」
藤堂夕夏坐到沙發的最裡面,瀧坐在她身旁,接著是向日。因為位置有限,忍足側坐在沙發扶手上。
影片一開始是女網部的那支快閃舞蹈。因為舞蹈風格的緣故,其他人的表情要麼冷艷,要麼魅惑,只有藤堂夕夏一個人笑得無比開心,格外顯眼,仿佛走錯了片場般格格不入。當時他們沒有察覺,但此刻從錄像中看,對比尤為明顯。
在場的三人紛紛低頭捂嘴笑出聲。藤堂夕夏抄起一旁的抱枕,一人身上砸了一下,無人幸免。
舞蹈結束後,畫面切換到跡部豪宅的晚宴。那天,攝影師也受邀參加,大概是被當時的氛圍感染,順手拍攝了幾段視頻,留作紀念。畫面中,十三歲的他們一手拿著飲料,一邊聊天一邊大笑。她看到了許多曾經熟識的身影,只是如今都已失去聯系。
「誒?這不是你和忍足嗎?你們怎麼從二樓下來?」
瀧指著畫面問道。
她說:「這誰還記得?」
她說謊了。
其實,她記得的——那個憂郁的少年,那個幽暗的露台,以及那個被她扔到角落的向日葵鑰匙圈。
那時,她的快樂很純粹。她還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是怎樣的苦澀。
要是,能回去就好了。
回去,就好了吧。
有一道視線落到她的身上,她告訴自己不要在意。
第44章
看完錄像,四人都有些意猶未盡。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直接散場有些可惜。於是,在瀧的提議下,他們點了外賣,打算一起看幾部電影再回家。
他們從電視櫃中挑了幾部喜劇片,就著炸雞和啤酒,圍著茶幾邊吃邊聊。忍足因為要開車,只喝了軟飲。
外面天色漸暗,屋內一盞光線柔和的小燈亮著。吃飽喝足後,倦意襲來,加上時差尚未完全調整,藤堂夕夏的眼皮越來越沉。電視上閃爍的光線,影片中幽默的對白,周圍時不時傳來的笑聲,像是被蒙了一層朦朧的霧氣,變得模糊不清。她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意識逐漸飄遠。
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只有12歲,正光著腳和一群好朋友在森林裡玩耍。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四周彌漫著濕潤的草木香氣。
忽然,天狗出現了。天氣驟然變得陰沉,他們四散而逃。她也拼命奔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她不敢停下。腳底被什麼絆住,她摔倒在地。張皇失措間,一只手出現在她的面前。那只手上有些許薄繭,指甲修剪得圓短干淨。她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抬頭一看,是她最好的朋友,忍足侑士。
他淺淺一笑,拉著她繼續向前。路途崎嶇,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寒意漸漸散去,來自他掌心的溫度讓人安心。他們跑了很久很久,終於來到一片開闊的大海前。絢麗的夕陽,染紅了天際。
在靜謐、溫暖和愉悅的氛圍中,藤堂夕夏睜開眼睛。
房間內光線柔和,視野的正中央是一件眼熟的深色薄夾克,夾克的邊緣露出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意識尚未完全蘇醒,她只覺自己整個身體被某種熟悉的香氣包裹,手臂還緊緊抱著某樣東西。
她茫然地抬起頭。
哦,是她的好朋友忍足侑士。
她低下頭,再次倚靠在抱著的那個東西上,閉上眼。因為觸感良好,她輕輕往上蹭了蹭臉頰。
片刻,她身體一僵,猛然睜眼,飛速抬頭。
她對上了一雙深邃的眸子。
這不是12歲的忍足侑士,是22歲的忍足侑士啊!
她大驚失色,在沙發上彈跳般後挪一步。然而,她忘了自己坐在沙發末端,低矮的扶手後面,是空氣。
她一屁股坐到了扶手上,重心失衡,整個人向後仰倒,手腳在空中劃出數道慌張的弧線。
「小心!」
忍足迅速起身,一只手撐住沙發靠背,另一只手撈住她,膝蓋擠進沙發靠背和坐墊的縫隙中。
慌亂中,她抓住了他的肩膀,撞進了他深潭似的目光中。
霎那間,她只覺身體仿佛被電流擊中。背後的那只手微涼,但那溫度卻仿佛灼燒著她。此刻,她才知道,起初由失重感引發的心跳,原來還能更快。
讀書沙龍,溫哥華,保健室......
數個畫面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腦海。
她皺眉斂思,逼迫自己從那股戰栗的心悸中清醒過來。
其實,他們的距離不算太近。然而,她坐在沙發扶手上產生的高度差,再加上他為了撈她情急之下采取的站姿,導致她的大腿卡在了一個極為微妙的位置。她不敢亂動,只是默默松開手,又輕輕推了推眼前的肩膀。
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透了。
「抱歉。」
他仿佛也剛從恍惚中回神,扶她起身後,迅速後撤。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他,敢抱著她這麼久,她大概有一百種方法讓對方痛苦。畢竟,現在的她,對人體的骨骼、肌肉、關節,了如指掌。知道如何緩解疼痛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制造疼痛。
但面對他,她什麼也沒做。
意識到這一點,惶惑和挫敗幾乎吞沒了她。
藤堂夕夏坐回沙發上,將那件外套放到一旁,拿起手機查看時間。已經快七點了。
她抬頭環視四周,卻不見瀧和向日的身影,茶幾上的外賣盒也已經被收拾干淨。
「他們呢?」
「先走了。」
方才的惶惑與挫敗,以及對自己反應過激的氣惱,化作一股慍意,迅速從心底升起。
她的語氣加重幾分:「你們怎麼不叫我?」
忍足垂下眼眸,勾了勾唇,說:「抱歉,是我的問題。」
藤堂夕夏:?
好詭異的回復。
她看著他翹起的嘴角,感到茫然的同時,心中怒氣更盛。
忍足站起身,抓起外套,確認窗戶關好後,回頭對她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今早,他說要來接她,她拒絕了。現在天黑了,但時間不算晚,她決定再拒絕一次。
「不用了。謝謝你,忍足君。我自己回去就行,坐電車很快的。」
她拿起包,站起身。
忍足倚在休息間的門側,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她抬起頭,坦然地與他對視。
他看上去有些失落,但她不打算改變主意。
僵持片刻後,他說:「夕夏,你是不是在躲我?」
她的怒火在一瞬間被點燃。
她為什麼要躲他?
他憑什麼以為她在躲他?
一句「我只是單純不想和你相處」就要脫口而出,先前影片中他們的笑臉卻不合時宜地浮現在眼前。
在一切走向曖昧之前,她和他也曾是很好的朋友。
她攥緊拳頭。
傷人的話,她說不出口。
他們是不一樣的人,如此而已。
誰又做錯了什麼呢?
千頭萬緒在腦中翻滾、衝撞,到了最後,只剩下四個字——沒有必要。
同學而已,沒有必要。
她揚起禮貌的微笑,說:「忍足君誤會了。我只是想走走路,如果......」
她的話語被打斷。
「從這裡到停車場還有一段距離,消食應該足夠了。如果不夠,我們可以多走幾圈。」他說著,半只腳踏出休息間,又回頭補充道,「但是,如果和我單獨相處讓你感到不自在,我尊重你的決定。」
說完,他干脆地向前走去。
話都讓他說了!
她在心裡暗罵一句。
看著他的背影,她轉念一想,上趕著的免費司機,不用白不用!
她跟了上去。
藤堂夕夏看著忍足鎖好舞室的門,先他一步轉身。身後的腳步聲很快跟了上來。忽然,一個輕盈的重量落到她的肩上。
是他的外套。
「穿上吧,晚上涼。」
她本想拒絕,但晚風一吹,她打了個寒戰。身體要緊,她默默穿上。
澀谷的街頭霓虹閃爍,路上行人匆匆,車流不息。
忍足不緊不慢地走在她身旁,大多數時候保持沉默,只在需要轉彎時輕聲提醒。
藤堂夕夏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沙發上那一瞬電流般的觸感讓她心煩意亂,但空氣中的涼意讓她漸漸冷靜下來。
怪她自己情感經歷太過匱乏,為數不多和「電流」相關的體驗全都來自同一個人。然而,正如稍加引導後,她還能跳出十年前學過的舞步,那些過期的情緒,不過是被熟悉的氣味和情景觸發罷了。
身體記憶而已,不必當真。
想到這一點,她感到平靜。
坐上車,點火啟動,車子駛出。忍足今天格外沉默。也許,他和她一樣,被突如其來的懷舊影片擾亂了心緒。不過,他一向淡然,冷靜自持,無需她的擔心。
共同好友這麼多,以後怕是很難避開。那就好好相處吧,她現在應該可以做到了。
紅燈亮過後,綠燈亮起,車子再次啟動。轉彎後不久,車穩穩停下,藤堂夕夏到家了。她解開安全帶,脫下外套,快樂地道了聲謝,正准備推開車門,沉默了一路的忍足突然出聲。
「夕夏,稍等。我有一個問題想問。」
她回頭看他。他望著前方,目光透過鏡片,停留在遠方的某處虛無。夜色中,他的側臉輪廓挺拔,仿佛藏於暗處的靜默山嶺。
半晌,他側過頭,目光直直投進她的眼裡,問:「你現在,單身嗎?」
藤堂夕夏的大腦嗡的一下,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湖,再次泛起漣漪。
她不再是12歲時那個遲鈍的女孩了。現在的她,連更加隱晦的問法都能輕松識別出來,更何況他這近乎直球的問句。
她感到抵觸,感到無力。
她抬起頭看他。
比這個問句更加直白的,是他的眼神。
她定了定心神,笑著答道:「單身,但不打算結束單身。」
他似乎有話要說,但她搶先一步:「那麼,謝謝你送我回來了,忍足君。再見。」
她果斷地推開車門,走進屋內,關上門,撥出向日岳人的電話。
電話接通,她憤怒地質問:「你們什麼意思!怎麼可以把我一個人丟給一個成年男性?你的常識呢?」
向日滿頭霧水:「你在說什麼呀,夕夏。那是侑士啊,他的人品你不清楚嗎?他那麼紳士的人,能對你做什麼?」
藤堂夕夏胸口的郁結更甚,正要回懟,向日再次開口。
「再說了,我們叫你了!叫了半天也沒叫醒。侑士過去給你蓋個衣服而已,你就抱著他的手臂死活不撒手!最後,他只好陪你坐著啦。誒?對了,你為什麼要抱他?」
她掛了電話。
第45章
「真是倒霉透了!為什麼我要被派去這種鳥不拉屎的山村啊?一天兩天就算了,但是一周?真不知道院長是怎麼想的!」
發型精致的男人盯著車窗外的景色,雙手抱胸,皺眉抱怨。
大約一個小時前,他和另外兩名醫生,以及三名臨床輪轉的醫學生,一起踏上了前往山村社區服務的路。
此時,汽車駛過鄉間小路,道路兩旁是低矮的房屋和一望無際的稻田。遠方的山坡上,微風吹過,層層疊疊的楓葉林泛起一片片金黃與深紅交織的波浪。
聞言,男人身旁的小林醫生立馬接話。
「當然是因為池田醫生的醫術高明。」他伸出右手,向池田醫生豎起大拇指,「您一個人能頂好幾個,部長才放心讓您帶我們這些後輩出來歷練,就是辛苦您能者多勞了。」
池田醫生瞥了他一眼,撇撇嘴,臉上的不耐散去了些。
坐在後排的四人默默聽著前方的對話,交換了一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車子繼續行駛,碾過路面碎石,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前方的道路漸漸蜿蜒盤旋,陡峭的山崖、潺潺的溪水,以及大片大片的扁柏林映入眼簾。
「侑士!這裡的風景很不錯誒!有機會的話,比賽越野跑吧!」
忍足謙也望著窗外,激動地用手肘頂了頂他身旁的忍足侑士。
忍足侑士將頭靠在椅背上,懶懶答道:「什麼啊,謙也。你到底是來工作的還是來度假的啊?」
「邊工作邊度假不可以嗎?反正要待一周,村子的人也不多,空余時間應該會很多吧。」忍足謙也收回目光,轉向忍足侑士,露出幾分嫌棄的表情,「倒是你這個家伙,怎麼這麼冷淡?之前不是寧願換班值夜,也要參加這次社區服務的嗎?」
忍足侑士淺淺打了個哈欠,手肘搭上座椅扶手,手支著下巴,眼皮半垂,道:「你覺得呢?」
忍足謙也捂嘴偷笑:「真沒想到,為了和我一起社區服務,你竟然這麼拼。」
忍足侑士動了動眉頭,正要懟他,大石秀一郎湊了過來,笑道:「侑士君這幾天辛苦了。今天到了之後,能休息就盡量休息吧。」
扎著高馬尾的本間醫生也側過頭,笑得爽朗:「是啊。有什麼事,交給我們就好。不過,就今天一天哦。」
忍足侑士直起身,朝著那兩人誠懇道:「抱歉,給大家添麻煩了。」
閑聊間,眾人抵達目的地。
眼前,古樸的木屋鱗次櫛比,遠方山峰的頂端隱約可見一層薄薄的初雪。
一下車,村長笑臉迎了上來,熱情地和每個人打過招呼,便帶著他們先去住處放行李。村子裡打算大力發展旅游業,正在搭建新房用作民宿。醫生們住的就是其中一座剛建成的。
「謙也君!這附近很多碎石,你慢一點......」
大石擔憂地看著忍足謙也的背影,只是話還沒說完,他人已經不見了。
忍足侑士緩步走到大石身旁,說:「別擔心了,大石。讓這家伙慢下來,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眾人剛到民宿前,忍足謙也已將民宿四周轉了個遍。他跑回來,拍了拍山本村長的肩膀,咧嘴笑道:「看起來很棒呢!太感謝了,山本村長!」
村長推開民宿的門,眾人紛紛跟著進屋。池田醫生站在屋前,先皺眉打量屋子的外觀,又低頭掃了一眼腳下略顯凌亂的地面。稍作停頓後,他猶疑地邁進屋子,繼續觀察四周。
為了給眾人時間整理行李,村長來到屋外等候。村長前腳剛出門,池田醫生便衝著三位醫學生喊道:「你們幾個,待會把屋子打掃一下!」
三人目光一碰。謙也偷偷翻了個白眼,大石無奈一笑,侑士沒什麼表情。
放好行李後,村長帶著他們在村子裡四處逛了逛。走到一間農舍前,村長回頭示意他們跟上,轉身推開大門,邊走邊說:「正好,給你們介紹一下,我們這兒新來了一個小丫頭。她......」
他話音未落,屋旁的草棚中突然傳出幾聲尖銳的「咯咯咯」,緊接著,十幾只雞驚恐地撲騰著翅膀,四竄而出。一只跳得高的,竟直直朝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池田醫生撲了過來。
池田醫生是個城裡人,哪裡見過這種場面?公雞來勢洶洶,他往旁邊一躲,不料一下絆到了腿邊的獨輪車。他跌坐在地上,獨輪車裡棕白相間的東西落了些到他身上。他正要掙扎著起來,又有幾只雞踩過他,躥出了農舍。
看到這一幕,後面跟著的四人齊齊抿嘴,忍足謙也更是差點笑出聲,幸好被大石及時攔住了。
池田醫生罵罵咧咧地大叫幾聲,小林醫生從呆愕中緩過神,急忙上前扶起他。當著眾人的面出了醜,身上還多了些不知是什麼的怪味,池田醫生氣結。他低頭看著腳邊一只安靜下來的雞,狠狠抬起腳,正要踢過去。
就在這時,一只黃色小球飛來,撞上了他的腳背。瞬間,一陣劇烈的痛感沿著腳背蔓延,像是觸碰到某根神經,整條小腿也隨之酸麻。他抱著腳,在原地跳躍著,痛苦地哀嚎。
一個身影猛衝過來,一把抱起地上差點中招的雞。
疼痛緩解,池田轉過身就要對著來人發作,但顧及村長在場,暫時沒有說話。
另一邊,自家的雞差點讓人給踢了,藤堂夕夏心裡也有些不痛快。她打算和此人理論幾句,村長拉了拉她。
「夕夏丫頭。這位是今天剛到的志願醫療團隊的隊長,池田照三醫生。」說著,村長轉向池田,笑道,「池田醫生,真抱歉。村子裡的動物多,嚇到您了。」
池田對著村長淡淡一笑,看向藤堂夕夏時,眼裡多了幾分厲色。他理了理衣領,道:「剛才是你用球打的我吧?最起碼,得道個歉吧?」
藤堂夕夏笑了。
她可以為雞衝撞他的事道歉,但打他的事?
不道歉!堅決不道!
她反問:「您覺得我為什麼要這麼干?您那一腳下去,我家的雞可就沒命了。」
池田正要再說點什麼,藤堂夕夏又接了一句。
「您有這個時間和我在這裡較勁,不如先去把身上的雞屎清理干淨吧。這玩意對植物好,對人可一點也不好。」
「你說這是什麼?」
池田嘴角微抽。
她答:「雞屎。」
池田醫生的臉色瞬間蒼白,叫上他身邊的小林醫生,迅速往他們的住所趕去。
村長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搖了搖頭,問道:「夕夏丫頭,怎麼回事呀?是不是裕介那小子又來惹禍了?我剛剛好像看到他了。」
藤堂夕夏一聽這個名字,心裡的火蹭蹭往上冒。回頭一看,哪裡還有他的人影?
兩周前,她來到村子,和大家混熟後,鄰居家的臭小孩河野裕介就天天來煩她。今天更是直接拿著球拍過來,非要纏著她打網球。當時,她正好在清理雞舍,沒空搭理他,結果一不留神,他把她圍在雞舍外的雞全給嚇跑了,連獨輪車裡的雞肥也灑了一地。
農舍前是田野,是曠林,她的雞散落各處,眼看就要不見蹤影。
她癟了癟嘴,有點想哭,忍了一下,對村長說:「是他,我不會放過他的。但是,我得先去追我的雞了。」
說著,她正准備行動,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響起。
「我們也來幫忙吧。」
她回過頭,心中一驚。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忍足和他身旁的三個人。
「是啊是啊,人多的話,一定很快就能找回來的。」
一個笑容和藹的男生應和道。
他看上去有些眼熟,但現在實在沒時間閑聊了。
「那就麻煩各位了。」
她朝四人鞠了一躬,放下手裡的雞,衝了出去。
「侑士,是你認識的人嗎?」
忍足謙也將手肘搭在自家兄弟的肩膀上,饒有興致地看著藤堂夕夏遠去的背影。
「嗯。」
「這跑速真不錯,有機會我得和她比比。」
忍足侑士也望著遠方,勾了勾唇:「謙也,要來比賽嗎?看誰抓到的雞更多?」
忍足謙也掃了他一眼:「我是沒問題,但你不是沒睡好嗎?」
「廢話少說,現在開始。」
忍足侑士邁開長腿,率先一步踏出農舍。
「喂!你這家伙!」忍足謙也大叫一聲,緊跟著他跑了出去,「可惡——!我才不會輸給你。」
見兩人已經跑遠,大石回頭,露出歉意的微笑:「本間前輩,抱歉,好像沒問過你就把你牽扯進來了。我打算去幫幫他們,要不,你先回住處?」
本間綾香擺擺手,笑著瞥了他一眼,道:「我和你們一起。大石君,你太客氣了。難得看到池田醫生被懟,我現在心情很舒暢,才不想回去看他那張臭臉。」
藤堂夕夏走在扁柏林中,懷裡抱著剛找到的一只雞,輕手輕腳地朝不遠處另一只閑逛的雞靠近。誰料,沒走幾步,那只雞突然飛快地跑了起來。她正要撒開腿追上去,卻見一位身形頎長的男子堵住了它,蹲下身將它抱了起來。他抬頭衝她一笑,邁步走了過來。
「謝謝你,忍足君。」
她禮貌地回應。
她上一次見到忍足,是在一個月前。那天,懷舊的氛圍太過濃烈,各種記憶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她心裡不安,於是臨時改變計劃,第二天就回了祖屋。這期間,忍足發過幾次信息,她始終不鹹不淡地回復。後來,他得知她不在東京,信息便漸漸斷了。
她談不上失落,相反,仿佛有另一個她被剝離出來,冷眼旁觀著困於這具軀殼的她,理智地分析並擯棄所有無用的情緒。
視野中,忍足向她走來。她突然意識到,中學最後那半年裡,他身上那份令她痛苦的疏離感,似乎也消散在了這七年的時光中。然而,她並不覺得欣喜,只是感到困惑、割裂,甚至憤怒。
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麼?
這些年,他過得怎麼樣?
重逢以來頭一次的,她對那七年間自己一無所知的他產生了好奇,但那懸於空中、隔岸觀火的另一個她說:知道了又怎麼樣?這一切都與你無關。
忍足站定在她的面前,問道:「在這裡待得開心嗎?」
「誒?」她茫然地點了點頭,片刻後,笑答:「還可以。如果臭小孩沒有嚇跑我的雞,就更開心了。」
忍足笑了笑。
「還差多少?我這邊找到了兩只。聽說謙也找到了八只,大石和本間前輩找到了六只。」
「什麼?這麼快嗎?」
她驚喜地看向他。
找回的速度遠遠超出她的預想,懸著的心落下大半,但看到他不自覺上翹的嘴角,她微微低頭,收斂了笑容,答道:「我剛剛已經找到了三只,算上這裡的兩只,還差兩只。」
「嗯。」忍足點點頭,掃視一圈四周,「我們再加把勁,一定能找全。」
說完,他繼續向林子深處走去。她落在後面,悄悄轉動著僵硬的膝蓋。
忽然,他轉過身,她一下愣住了。
忍足笑問:「怎麼了,這個表情?」
藤堂夕夏搖搖頭。
他走到她身旁,抬起手。注意到他的動作,她下意識地要往後躲。
「別動。」
他低聲說。
他的指尖劃過她的幾縷發絲,將什麼輕輕一捻,捏著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定睛一看,是幾簇褐色的雞毛。
大概是打掃雞舍時粘上的......
微風拂過,林子裡響起沙沙聲,夾雜其間的,似乎還有一聲低沉的笑。
她的臉上有些熱,正打算說些什麼,身後傳來一個活潑的男聲。
「侑士,你輸定了!看,我又抓到了兩只。」
淺發男生驕傲地向他們展示自己懷裡的兩只雞,突然像是察覺到什麼,臉上閃過一絲疑惑,蹙眉打量他們。
「你們倆在那兒慢騰騰的干嘛呢?談戀愛啊?」
第46章
淺發男生神色困惑,藤堂夕夏笑了笑,向他走去。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但覺得還是解釋清楚比較好。
「你誤會了,我和忍足君是中學同學。」
男生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後的忍足,頓了頓,咧嘴笑道:「抱歉,我開玩笑的。」
她掃了一眼他懷裡的雞,說:「這應該是最後兩只了。太感謝了!我叫藤堂夕夏,幸會。」
「客氣了。我叫忍足謙也,你好!」
「誒?」
一樣的姓氏......是巧合嗎?
「這家伙是我堂弟。」
看出她的驚訝,忍足走至男生身旁,淡淡地解釋了一句。
藤堂夕夏抬眸打量眼前的兩個人。一冷一熱,一深一淺,一靜一動,一點也不像兄弟,但看他們之間熟稔的氛圍,關系應該挺好的。
三人回到農舍,藤堂夕夏清點了一下雞群,數量正好,一個不少。她揚起燦爛的微笑,轉身向四人大鞠一躬。
「今天真是太感謝了!有空的話,我請各位吃飯吧。」
下午,診療活動正式開始,醫療組的四人得趕回去工作,請客吃飯的事便被推遲到了晚上。四人臨走前,藤堂夕夏找了兩個籃子,裝上水果和點心,讓他們帶回去和其他同事一起分著吃。
黃昏時分,四人如約而至。忍足謙也一馬當先衝在最前。
「忍足桑。」
藤堂夕夏笑著和他打招呼。
「叫我謙也吧。大家都這麼叫,好和那家伙區分開。」
他說著,指了指剛走近的忍足侑士。
「謙也君。」
藤堂夕夏從善如流。
「這樣不是很偏心嗎?」忍足扶了扶眼鏡,臉上帶著淺淡的笑意,「認識這麼多年,你也沒叫過我的名字吧?」
她回以一笑:「認識這麼多年,已經叫習慣了,忍足君。」
「是嗎?」
她沒有繼續糾纏於這個問題,目光一轉,落在忍足手中提著的那條大魚上。
「這是?」
「村長聽說我們要來你家吃飯,特地送的。」
藤堂夕夏露出一絲為難的神色,輕聲道:「這就麻煩了,我不太會處理魚......」
「我來吧。那邊是廚房嗎?」
她抬頭看他,他的神色平淡,仿佛這是個再正常不過的提議。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短暫的猶豫後,她將幾人迎進屋,帶著忍足去了廚房。
廚房並不寬敞,兩個人並肩站在料理台旁有些擁擠。
藤堂夕夏笑說:「忍足君,那你先忙吧。火鍋的材料我已經差不多准備好了,我去外面陪陪客人。等你弄好魚,我再來處理剩下的。」
「我不是客人嗎?」
她剛要轉身,忍足突然出聲。她微微一愣,停下腳步。
他低著頭,慢條斯理地處理手中的魚,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倏然,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抬眸對上她的眼。
她的心跳錯了一拍。
半晌,她回道:「當然是。」
「那不如陪我聊會天吧。外面有謙也,不會冷場的。」
她想了想,沒有拒絕的理由,便斜靠在牆上,問:「聊什麼?」
「不好奇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她挑眉,回道:「你在這裡,當然是因為我請你來吃飯了啊。」
忍足輕笑一聲。
「我是說,來這個村子。」
一個月前的老友聚會上,她曾提到自己要來這個村子做志願服務。她當然聽得懂他話裡的暗示,但她現在本能地排斥一切無謂的揣測。
於是,她也笑了笑,說:「來這裡社區服務?說實話,我對忍足君的行蹤和動機沒什麼興趣。」
她抬腳走出廚房。
忍足手腳利落,切完魚後又順手處理了余下的火鍋材料。藤堂夕夏樂得清閑,招呼大家一起圍坐到地爐旁。主廳中的地爐是傳統式的,四周擺放著坐墊和矮桌。
地爐裡,木炭燃燒的火光跳躍,烤架上的魚滋滋作響,爐火上的鑄鐵鍋冒著騰騰熱氣。烤魚加上火鍋,沒有比這更適合山裡冬天的食物了。
本間綾香問:「夕夏,你一個人住這裡嗎?」
藤堂夕夏笑答:「目前是。屋主是位獨居的阿姨,幾天*前出遠門了,就托我照看一下。幸好今天雞找回來了,不然屋主回來,我該挨罵了。啊,對了,你們要喝酒嗎?」
說著,她站起身,走到壁櫃前,鼓搗了一陣,側頭問:「燒酒?其實,我還帶了一瓶威士忌,不知道和火鍋搭不搭。」
「我想試試威士忌!」
「我也是!」
謙也和本間齊聲說道。見狀,大石和忍足也表示願意嘗試。
謙也:「這是英國帶回來的嗎?」
藤堂夕夏一邊給他們倒酒,一邊點了點頭。
謙也接著說:「沒想到你就是那位從英國回來的理療師啊。今天村民們都在誇你呢。」
大石和本間也附和一聲。
藤堂夕夏笑說:「是村民們人太好了,我能做的其實很有限。你們對他們的幫助會更大。」
她並沒有自謙。因為尚未取得日本的執業資格,她無法提供任何專業治療或建議。她能做的,只是每天帶著村民們做做早操,順便科普一些健康知識。
她曾一度因為這些限制想要放棄此行,但爺爺說,學了知識,就要去幫助更多的人,幫多幫少不要緊,盡力就好。於是,她來了。
大石看著藤堂夕夏,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早上就覺得你眼熟了,藤堂桑。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大石,你和女孩子搭訕的招數也太老套了吧。」
謙也邊往嘴裡塞了一大口肉,邊促狹地掃了大石一眼,大石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謙也君,你不要瞎說!我是真的這麼覺得。」
藤堂夕夏點點頭。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但想不起來了......」
在哪裡見過他呢?
兩人垂眸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大石眼睛一亮,一拍手掌:「你以前是不是來男網集訓的地方唱過歌?中學三年級的時候?」
本間驚訝道:「去男生堆裡唱歌嗎?」
本間投來的視線中帶著一絲欣賞,藤堂夕夏有些困惑,但也順利從大石的話中抓住了點記憶的邊角。
中學三年級,天野梨乃的暗戀對像從國外回來,並受邀擔任當時日美青少年選拔賽的臨時教練。藤堂夕夏看著梨乃想去又不敢去的糾結模樣,便拿起自己的吉他,拉上上杉凜,三人闖入集訓營,為那位男神獻唱了一曲。後來,為了給梨乃創造單獨與他聊天的機會,藤堂夕夏和上杉凜纏著男神的朋友們聊了很久的天。大石君似乎就是其中的一位。
在藤堂夕夏陷入回憶的同時,大石在本間的追問下,將這段往事大致說了說。
「你好勇啊。」
本間綾香目光火熱地看著她,藤堂夕夏愣了一下。
本間問:「所以,從國外回來的那位是你中學時期喜歡的人嗎?」
空氣靜了一瞬,她趕緊笑著補了一句:「抱歉,我這人嘴快。常問不該問的問題,你忽略我吧。」
那麼久遠的事情,實在不該讓人耿耿於懷。
此刻,不回答或直接否認,似乎都有些不妥。藤堂夕夏將錯就錯,淡淡一笑,道:「算是吧。」
大石欲言又止。本間的興趣被徹底激發,一個勁地誇她勇敢。
藤堂夕夏暗暗自嘲。
她才不勇敢。
那個時候,她以為忍足要告白,看他時總有些害羞,再加上還得趕回女網的合宿地,他們當天只是遠遠對視了一眼。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本間夾起一塊烤魚,道:「好好奇你當時唱的什麼啊。」
「要聽嗎?歌詞不記得了,但調應該還記得一點。」
本間連連點頭。
「要!你要唱嗎?」
「唱就算了,可以彈彈。」
藤堂夕夏從房間拿出吉他,坐回地爐旁,撥出了幾個記憶深處的旋律。一時間,寧靜、溫暖、清澈的弦聲回蕩在整個房間。
忍足拿起玻璃杯,輕抿一口威士忌。
「中學啊,那個時候真好。」謙也露出懷念的神情,突然話鋒一轉,笑道:「說到這個,侑士,你這家伙唯一一段戀情不就是在中學嗎?」
忍足手中動作一頓,目光悄悄掃向坐在他不遠處的藤堂夕夏,輕應了一聲「嗯」。
藤堂夕夏心中一緊,手上撥弦的動作卻並未停下。
本間驚訝道:「什麼?侑士君這麼受歡迎,竟然只談過一次嗎?還是那麼久以前的?」
謙也興奮地接話:「可不是嗎?別看這家伙長得風流,骨子裡倒是純情得不得了。我跟你說,那個時候,他被前女友誤會成了渣男,還火急火燎地打電話給我,讓我給人家解釋呢。」
藤堂夕夏垂眸看向琴弦。
又一段模糊的記憶被翻了出來。原來,當時電話那頭的人,是他。
不知為何,忍足並沒有打斷謙也和本間的對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她。見忍足沒有阻止的意思,謙也越說越起勁。
藤堂夕夏撥著弦,在混亂與尷尬中艱難地思考自己應有的反應。
謙也的聲音不斷地從耳邊傳來。
「我好好奇啊!後來唯一聽說的,是他和那個女孩一起去看了螢火蟲。再後來,他就什麼也不說了,怎麼分手的也不知道。對了,藤堂,你不是他的中學同學嗎?你認識那位女生嗎?」
一個突如其來的問句,像一記重球,擊中她的心髒。
手一頓,弦音停止。
她抬頭看了謙也一眼,又看向忍足。
「忍足君中學談戀愛了嗎?我怎麼不知道?」
她淡淡一笑,低頭繼續撥弦。
謙也感嘆:「果然!這家伙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不過,藤堂你是不是彈到另一首曲子了,調好像變了。」
聞言,她開始留意自己撥出的旋律,意識到這是哪首歌後,再次停下手中的動作。
謙也和本間並未察覺到她的異常。
本間看向窗外,語氣中透出一絲羨慕。
「真浪漫啊,螢火蟲什麼的。這個村子的環境挺不錯,應該也能看到螢火蟲吧。」
窗外暗色一片,依稀可見搖曳的樹影。房間內格外安靜,能聽到木炭嘶嘶燃燒的聲音。
「溪流、濕地、森林,其實都能看到。」
藤堂夕夏將吉他放到一旁,邊解釋,邊抿了口酒。
濃烈的酒液似火焰燃過喉管。
她頓了頓,放下酒杯,補了一句:「只是,螢火蟲的季節,已經過了。」
第47章
晚餐結束後,忍足說要留下幫忙,謙也、大石和本間三人便先行回去了。
藤堂夕夏倚靠在廚房水池邊的牆上,沉浸在酒精帶來的輕飄恍惚中。她看著進出廚房收拾碗筷的忍足,腦子裡回放起先前的對話,後知後覺地感到尷尬。
今天,忍足和本間喝得最多。
酒過三巡,本間姐姐本性畢露,拋出許多超綱的問題。酒意上頭,藤堂夕夏體內那個口無遮攔的自己悄然蘇醒,用魔法打敗了魔法。
本間姐姐:「夕夏,你在歐洲待了那麼久,應該談過很多歐洲男生吧?」
藤堂夕夏搖搖頭:「倒是摸過不少。」
謙也和大石瞳孔地震,本間姐姐驚訝地張大嘴,笑得格外激動。
藤堂夕夏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這句話有歧義,解釋道:「你們是不是忘了?我是理療師啊。」
摸人,是她工作的一環。
本間姐姐又問:「那你覺得,他們怎麼樣啊?」
藤堂夕夏:「挺好啊。」
本間姐姐:「我是說,『那』——方面。」
謙也和大石剛端起水杯,聽到這話紛紛被嗆到,連忙齊聲制止本間繼續說下去。
藤堂夕夏看了看笑得曖昧的本間,不自覺地想起自己那位行事不羈的海王閨蜜——山崎喬伊,以及她給自己科普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識」。
於是,她回以一笑,大方道:「私聊。」
男生們目瞪口呆,本間則尖叫著抱住了她。
客人走後,地爐熄滅,空氣的溫度降了些。藤堂夕夏收回思緒,用腦袋輕敲身後的牆面。
她都在說些什麼呀......
好輕浮。
誒?以前是不是也有人說她輕浮來著?
算了,輕浮就輕浮吧。
胡思亂想間,忍足已經收拾好碗筷,洗了手,站定在她面前。
「謝謝你,忍足君。」
他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今天,他們幾個聊得熱火朝天,忍足只是在一旁沉默地斟酒。
四目相對,她心中升起一絲不安,但決定不去理會,打算起身送客。
然而,他堵住了她的去路。
兩人僵持之際,忽然,他欺身過來,單手撐住牆面,將她困於牆壁與他身軀之間的方寸之地,居高臨下地注視她。她整個人被他的陰影籠罩。成熟男人的氣息混著酒氣,噴灑在臉上,她的心髒被攫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夕夏,在我心裡,螢火蟲的季節沒有過去。」他抿唇沉默片刻,接著說,「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想見你。」
他目光灼灼,說了他們相識以來最為直白的話語。她並不感到意外,只是,隱隱的猜測與親耳聽到相比,衝擊力截然不同。
心髒劇烈地跳動著,胸腔被震得發痛。
他們離得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熱度。空氣滾燙,她的腦袋卻在眩暈中漸漸冷卻。早晨那一瞬間的困惑、割裂與憤怒,在此刻卷土重來。
「忍足君,我不明白。」
她忍受著因距離過近而產生的戰栗感,逼迫自己抬頭直視他的眼睛。
也許她不該說。
作為一個冷靜自持的成年人,她什麼都不該說。
但是,血液中翻滾的酒精,衝散了她的理智。
「怎麼突然這樣了呢?以前,不是說要像普通朋友那樣好好相處嗎?那個時候,不是做得很好嗎?」
為什麼不堅持到底?
為什麼要來動搖她?
她竭盡全力穩住自己的聲音。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隨即垂下眼眸。
「夕夏......」
她牽動嘴角,打斷他道:「而且,什麼前女友啊。我們根本就沒有開始過,不是嗎,忍足君?」
他站在原地,不後退,也不說話。她盯著他垂下的發絲、眼睫,筆挺的鼻梁和微抿的嘴唇,強壓下那股想哭的衝動。
她是個成年人了,不可以像個孩子那樣又哭又鬧。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她無法遏制地想起大一那年的暑假。
當時,上杉凜從非洲返回英國,藤堂夕夏和跡部一起去機場接機。藤堂夕夏去了趟衛生間,回來時,正好看到上杉凜從出口走出。她正要抬手打招呼,卻見上杉凜大步走向跡部,一把扣住他的後頸,直接吻了上去。跡部迅速攬住她,兩人在抵達大廳旁若無人地接吻。
藤堂夕夏默默轉身,一個人坐大巴回了宿舍。那天晚上,她彈了很久的吉他,翻來覆去地彈著同一首歌,想著同一個人。
——親愛的,沒人說過,這一切可以永恆不變。
那首歌叫做《Forever》,來自LewisCapaldi。那晚過後,她再也沒有聽過這首歌,直到今天,她在地爐旁無意識地撥動琴弦,才發現,身體的記憶遠比想像中頑固。
良久,忍足再次看向她。
「以前,是我不對。」
他這麼說著,突然退開一步,取下眼鏡放在水池旁,然後重新回到剛才的位置。
「夕夏,我對你的心意,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但那個時候,我們只有14歲。在英國,你有光明的未來,你還能......遇到更好的人。我不能......我不能那麼自私......你能明白嗎?」
他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目光直射過來。沒有了鏡片的阻隔,她能輕易地看清他眼中的脆弱與痛苦,以及他眼下淡淡的烏青。
她的喉嚨發緊,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胸腔中蓄積起噬人的澀意,疼痛蔓延至指尖。
他改用手肘撐牆,將距離再次拉進幾分,目光帶著試探,在她的臉上逡巡。
夾雜著濃烈酒意與熱意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再次感到微醺。
視野一陣模糊,冰涼的液體劃過臉頰後,又倏然變得清晰。他撫上她的臉,用指腹拭去她的眼淚。
「你隨時可以推開我,夕夏。」他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抬起,「但十秒後,我會吻你。」
他的雙眸像是夜色中蕩漾著銀白月光的深邃大海。她腦中思緒紛雜,卻生不出半點想要推開他的心思。
半晌,他說:「二十秒了,夕夏。」
他的吻落了下來。
淚水的鹹,麥芽的甜,木桶的熏香,單寧的苦澀。像是品嘗一支摻了淚的陳年威士忌,他們品嘗著彼此。跨越七年的思念與孤獨,在此刻暫時平息。
她知道,她並未被徹底說服。但現在,她不想再想了。
明天的事情,交給明天。
第48章
清晨,薄霧籠罩山峰,空氣中浮著初冬的涼意,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層灑下柔和的光線。
村子的小廣場上,村民們聚在一起,笑聲和寒暄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一個身著淺色運動裝的黑發女孩站在人群前方,手裡拿著擴音器,中氣十足地喊道:「大家准備好了嗎?我們先從熱身運動開始!」
舒緩的音樂響起,她伸展四肢,帶領村民們一起抬手、彎腰、踢腿。
醫療小組所在的民宿離廣場不遠,此時,他們正圍坐在餐桌旁吃早餐。悠揚的旋律從窗外飄進屋子,池田醫生端起手中的咖啡,輕抿一口,皺了皺眉。從小林醫生口中得知,是那位剛從英國回來的理療師在帶領村民做早操時,池田醫生冷哼了一聲。
忍足侑士和忍足謙也對視一眼,默默收拾好餐具,端起咖啡,一前一後走向二樓的陽台。
陽台上擺放著幾株綠植,白色的紗質窗簾被微風吹起,在空中劃出柔和的弧線。
兩人站定,視線投向廣場中心。
謙也掃了一眼忍足,道:「侑士,你喜歡她吧?」
忍足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廣場。
她站在人群中央,笑容燦爛,極有耐心地一一糾正村民的動作。來村子後,她便不再化妝,換上一身簡樸的運動服,看上去幾乎和中學時期一模一樣。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她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人。過去,他總是膽怯、猶豫不決;但如今,那些曾讓他產生退意的念頭,早已消失。
如果她願意......
如果她還願意......
見他不說話,謙也抬起手肘輕撞他的手臂。
「別裝了,昨天在林子裡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至於嗎?又是攛掇我幫忙捉雞,又是給人家切魚,晚上還回那麼晚。不是連熬兩天夜,急需補覺嗎?」
忍足彎唇,道:「管好你自己吧,不是剛和女朋友吵架嗎?」
「什麼啊!我們早就和好了。」謙也激動地反駁,「而且,彩音那樣做也是因為關心我,她心裡不知道多在乎我呢。」
說著,他一只手搭上忍足的肩膀。
「藤堂是挺好的,不過,我感覺她對你興趣不大,和你撇清關系可一點都不含糊。昨天,你兩只眼睛恨不得黏在人家身上了。人家呢?看都不看你,倒是和本間前輩聊得挺開。」
謙也嘆了口氣,換上語重心長的語氣:「雖然,你好不容易動個心,我不該潑你冷水。但是,作為戀愛方面的『老前輩』,我得給你提個醒。談戀愛嘛,還是得找個喜歡自己的,不然多累啊......」
「謙也。」忍足出聲打斷他,抬手取下眼鏡,「是我的問題。」
謙也面露疑惑。
忍足看著廣場沉默良久。
「她只是生氣了。」
說完,他推開謙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轉身走出兩步後停下,淡淡地補了一句:「中學二年級那次,和你通電話的人,就是她。」
廣場上,藤堂夕夏一邊示範,一邊觀察村民的動作。一個抬眸,她注意到了民宿二樓的忍足。
他沒有帶眼鏡,和昨晚一樣。
她的心髒驀地收緊。
昨晚......
起初,那個吻極盡溫柔,她仿佛變成了某種易碎的物品,所有的觸碰都是那麼小心翼翼。他的舌/尖闖入時,她不由得一顫,他立刻退回,輕舐她的唇瓣,似是在安撫。後來,他越吻越重。她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順著酒意,手臂攀上了他的肩膀。
過了很久,他停了下來,伏在她的頸側平復呼吸。
他說:「夕夏,我們在一起吧。」
剎那間,腦中拉響尖銳的警報。她渾身一震,從迷醉中醒來。
緩緩松開纏在他肩膀上的手,無力地將頭靠向牆面。
澀意堵住了喉嚨。
她無法答應,也無法拒絕。有一張網,縛住了她。盡管身體緊貼彼此,她也無法真的靠近他。
『你還想回到那個時候嗎?』
有一個聲音在問。
她閉上眼,回答他:「我不知道,忍足。我不知道......」
他不再說話,只輕輕擁住她,額頭抵上她的。
良久,她的腦子徹底清醒。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很晚了,你該走了。
「夕夏,夕夏?」
村民阿姨關切的聲音將她從思緒中拉回。
「抱歉,阿姨。我好像走神了。怎麼了嗎?」
阿姨擺擺手,道:「沒什麼大事。就是看你傻站在這,滿臉通紅,怕你不舒服。」
「誒?」她急忙將手背貼上臉頰,「啊,我沒事!讓你擔心了,阿姨!」
廣場上,活動中心前的區域被整理為臨時就醫場所,劃分為疫苗接種、健康體檢和咨詢問診三個區域。早操結束後,村民們有的去田裡勞作,有的則就近去看醫生。
由於村民眾多,醫療小組有些忙不過來,藤堂夕夏便留在現場給他們打雜。一整個上午,她緊緊跟著本間醫生,沒和忍足說幾句話,也沒怎麼看他。
快到午休時,村民們漸漸散去。藤堂夕夏正想去活動中心坐下喘口氣,突然,「啪」的一聲,有東西砸中她的背。
她站在原地不動。幾秒後,又來一個。
藤堂夕夏仰起頭,深呼一口氣,緩緩轉動脖頸。身邊的幾人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疑惑地看向她。
忽然,她皺眉呲牙,一個回頭,猛地衝了出去。
大石不小心被她銳利的目光掃到,禁不住後退半步。謙也正要感嘆她驚人的跑速,就聽她一聲怒吼。
「河野裕介!你死定了!」
她的聲音氣勢驚人,謙也不自覺地顫了顫,震驚地看向忍足。忍足彎起唇角,低下頭,手插進口袋,低聲笑出聲。
七歲小孩自然是跑不過曾經女網部的最快跑手,然而小孩很會躲閃。藤堂夕夏好不容易抓到他,打了他屁股一下,他一個扭身,掙脫她的束縛,又躥了出去。
她不甘示弱地追上去,卻漸漸停住腳步。
小孩躲去了忍足身後,抓著忍足的衣服,從側面探出一個黑乎乎的腦袋,偷偷看著她。
她氣得牙癢癢的,不得已,抬頭對上了忍足的視線。
這大概是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看他。
他穿著一件簡潔的駝色短款呢大衣,肩線寬闊平直,裡面疊穿一件深色針織衫,領口露出白色的襯衣。襯衣被規矩地扣到最上,緊貼喉結,透出一絲禁/欲感。
這正經的模樣,和昨晚判若兩人......
一些畫面又要湧入腦海,她強行收住思緒,避開他的目光。想到自己一身樸素至極的運動服,她心裡一陣焦躁。
在村裡給人看病,有必要穿得這麼好看?
她轉而死死盯住躲著的臭小孩。小孩抿嘴朝她笑了笑,一縮脖子,把自己完全藏到忍足身後,只能看見他緊抓忍足衣角的兩只小手。
藤堂夕夏握了握拳頭。
「河野裕介。我數三聲,你不過來,以後就不要來我的農舍了。」
小孩再次探出頭,眼神猶豫。
數了三聲,他沒動。她轉身走了。
走進活動中心,她在桌前坐下,腳撐在地面,微微轉動左膝,順手將桌上亂掉的健康宣傳手冊碼整齊。歇了一會兒後,她拿出手機看看時間,決定返回農舍。
正准備起身時,她看到忍足牽著河野裕介走了過來。
「夕夏,我錯了。」
河野裕介咬著嘴唇,低聲說道。
藤堂夕夏一個眼神掃過去,他又要往忍足身後躲,被忍足扶著肩膀,拉了出來。
忍足拍拍小孩的背。
「裕介,把剛剛和我說的那些話也告訴夕夏姐姐吧。夕夏姐姐不是不講理的人,只要你好好說,她一定會原諒你的。對吧,夕夏姐姐?」
忍足的目光投了過來。他的聲線較中學時期更加低沉幾分,熟悉的抑揚頓挫,一如既往拉長的尾音,那一聲「姐姐」,聽得她頭皮發麻。
河野裕介靠在忍足的腿側,嘟著嘴,支支吾吾地說:「對不起,我不該拿小石子扔你,也不該嚇走你的雞......我本來想是抱抱它們,沒想到......」
在藤堂夕夏的瞪視下,他把找補的話吞了下去,癟著嘴攥住忍足的衣角。
再讓他攥下去,呢子大衣怕是要被攥變形了。
藤堂夕夏壓下心頭的氣悶,道:「那你有跟外面那幾個哥哥姐姐道謝嗎?他們昨天花了很長時間幫我們找雞哦。」
聞言,河野裕介悄悄翹了翹嘴角,隨即迅速收斂,認真道:「我現在就去。」
她朝著門外抬抬下巴,示意他趕緊的。
他咧嘴笑開,露出缺了的兩顆門牙,跑到門口,回頭撐著門框,問:「那我還可以去農舍找你嗎?」
藤堂夕夏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點了點頭。河野裕介笑著跑開。沒過多久,門外傳來他洪亮的道謝聲。
小孩走後,空氣突然變得寂靜。
忍足站在桌側不遠處。藤堂夕夏低著頭,一邊祈禱他不要提起昨天的事,一邊思考該說些什麼。
本間綾香探頭進來,緩解了此刻的尷尬。
「夕夏,我們要去吃飯了,你也一起吧?」
藤堂夕夏應了一聲,站起身。正打算繞過擋著路的忍足,他卻突然邁步上前,一只手扶上她的腰側,另一只手伸向她身後的桌面,拿起一份健康手冊。
「小林醫生讓我拿一份過去。」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指尖輕柔的觸感殘留在腰際,帶著熱度的木質香氣倏然靠近,又迅速消散。
她再次想起昨晚。
他退開一步,說:「你臉紅了,夕夏。」
第49章
忍足退開一步,說:「你臉紅了,夕夏。」
他游刃有余的樣子讓人火大。
臉上的熱意無法強壓下來,藤堂夕夏心裡升起一陣懊惱。都怪昨晚喝多了,一時鬼迷心竅,讓自己陷入眼下這不上不下的尷尬處境。
她正了正神色,打算把事情說清楚。
昨晚,是光線昏暗,是酒精醉人,是未完成情結在作祟,她並沒有再次......
然而,他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搶先一步道:「走吧。再不過去,本間前輩該罵人了。」
午餐過後,池田醫生和小林醫生回房間休憩,剩下的幾人就著熱茶坐在餐桌旁聊天。
本間:「侑士君,我早上就想問了。你今天怎麼沒帶眼鏡啊?能看清嗎?」
忍足笑答:「嗯。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覺得偶爾改變一下,或許也不錯。」
謙也壓住嘴角,輕翻一個白眼,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將目光投向藤堂夕夏。
「喂,藤堂。哪天有空,我們來比賽越野跑吧!還沒告訴你呢,我可是被稱作大阪的『速度之星』哦。」
他驕傲地揚了揚下巴。藤堂夕夏張了張嘴,眼神驀地一黯,扯出一抹笑,正要開口,被本間綾香搶了先。
「『速度之星』?這是什麼厲害的稱號嗎?小心以後找不到女朋友。」
大石被茶嗆到,忍足微微勾起嘴角,藤堂夕夏和謙也雙雙疑惑地看向本間。
藤堂夕夏看著大石泛紅的耳根,腦子裡轉過幾道彎,頓悟了,於是低頭默默喝茶。
謙也滿臉不服氣:「什麼啊,本間前輩。我早就有女朋友了好嗎?」
聞言,本間來了興致。話題轉向戀愛,氣氛愈發熱烈,漸漸演變成了每個人自曝目前的戀愛狀態。
「單身。」
藤堂夕夏說得很干脆。
本間激動地握住她的手。
「太好了!我也單身!」
她看向忍足:「侑士君呢?我想起來了,是單身對吧?」
忍足的指尖在杯壁上摩挲兩下,緩緩開口:「嗯。不過,有正在追求的人。」
「誒?!已經走出初戀的陰影了嗎?」本間露出驚訝的神色,沉默片刻後抿了抿唇,「這麼久了,也該走出來了。啊,能有喜歡的人真好啊,我都快要忘記那種滋味了,完全被研修生活榨干。」
藤堂夕夏笑道:「本間姐姐的研修不是結束了嗎?接下來應該會閑一些吧?」
「是的!已經有好幾場聯誼在等著我了。」本間端起茶杯小抿一口,突然兩眼放光,「對啦,夕夏,你要不要一起去?」
「誒?」
「不是單身嗎?會有很多優質男生哦。」
她對著藤堂夕夏單眨右眼。
藤堂夕夏沒想到拒絕的理由,本想先應下再說。就在這時,手機震動起來。她掃了一眼來電顯示的名字,不由一愣。向眾人道了聲抱歉後,她走到僻靜處,接起電話。
「照片裡那個人,不會就是那個讓你心碎的混蛋吧?」
山崎喬伊的聲音帶著幾分慍怒,幾分含混。藤堂夕夏瞥了眼時間,推測英國那邊應該是凌晨三點左右,估計她是剛從酒吧出來。
昨晚,藤堂夕夏一時興起,拍了張火鍋和烤魚的照片,附上定位,一並發給了山崎喬伊。她原本是想炫耀一下山裡愜意又充實的生活,沒想到一不小心,忍足的手也入了鏡。
那只手骨節分明,纖長有力,格外好看。
山崎喬伊問:這手誰的?
藤堂夕夏看到消息時,忍足剛剛離開。百感交集之下,她回復:舊人。
藤堂夕夏嘆了口氣,答:「是他,但是......」
「沒有但是!」山崎喬伊打斷她,「你放心,小夕夏。有我在,他絕不可能再傷害你!」
說完,她掛了電話。
藤堂夕夏靠在牆邊扶額。
喝酒果真誤事。
山崎喬伊得知藤堂夕夏和忍足侑士的事情,是在她們19歲那年的夏天。那時,兩人結伴參加倫敦音樂節的開放麥,希望能找到合適的鍵盤手和貝斯手擴充樂隊。結果,隊友沒找到,倒是遇到了一位痞裡痞氣的大帥哥,說要請她們喝酒。
三人聊得投機,走街串巷,來了一場酒吧巡游。喝到微醺時,藤堂夕夏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忍足的壞話。
從那以後,山崎喬伊就恨上了這個名叫忍足侑士的男人。
藤堂夕夏看著被掛斷的電話,回味著山崎喬伊話裡的意思,思索了半天,覺得對方可能只是喝醉了隨口亂說,便放下心來,回到了餐桌旁。
醫療小組下午要上門出診,眾人打算回房休息。藤堂夕夏起身告辭,走出民宿沒多久,身後有腳步聲追了上來。
「夕夏,我送你。」
她看著來人,心中生出一絲緊張。
「不用了吧,忍足君。」
他自顧自地走至她身側。見他態度堅決,她默許了他的跟隨。
他們沿著蜿蜒的山間小徑前行,腳下是松軟的落葉,踩上去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古老的木屋依山而建,屋檐下掛著曬干的柿子,紅橙橙的,看著格外喜人。路過幾家農戶,主人正在門前收拾稻谷,見兩人經過,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
藤堂夕夏懸著的心一點一點地放了下來。
起初,她一直擔心忍足提起昨天的事,好在,他只是和她聊天氣、聊村子、聊醫學生的枯燥生活。或許是意識到了她的抗拒,他不再試探,她也漸漸不再戒備,仿佛只是兩個許久未見的老友,簡單、輕松地聊著近況。
他們走得很慢,到了她住的農舍門前,一絲若有似無的失落湧上心頭。分別時,他抬起手掌,往她的腦袋上輕輕一放。
她抬頭看他。
他的眉目舒展,笑容干淨。
今天,他穿得很精致,她卻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和她一起坐在家中後院的「農家少年」。
那時,他為她摘下了眼鏡。
她說,你不戴眼鏡更好看。
「晚上見,夕夏。」
他說。
她目送他轉身離開。
遠方的天空灰蒙蒙的,左膝深處浮起一絲隱痛。
就要下雨了。
他的步伐沉穩緩慢,背影漸行漸遠,漸漸融於灰綠色的小徑。
——真的沒有再次心動嗎?
她問自己。
現在,他們之間已經沒有阻礙了。他似乎是喜歡她的,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們或許可以從昨晚的那個吻開始,正如中學時她所期盼的那樣。
可是......
/
傍晚,藤堂夕夏合上備考資料,伸了個懶腰,打算去民宿吃晚餐。手機一響,本間的消息彈了出來。
『夕夏,你朋友好帥啊!!!』
朋友?
藤堂夕夏滿腹狐疑地出門,走到民宿附近時,遠遠地看到本間帶著一個身形峻拔的人影朝民宿走去。
藤堂夕夏出聲喚她,兩人齊齊回頭。看到男人的臉,藤堂夕夏愣在原地。
黑長褲,黑高領,皮大衣。墨綠色的碎發隨意地搭在額前,銳利的眉眼中藏著幾分漫不經心。目光觸到她時,男人嘴邊的笑意擴大,透出幾分放肆的爽朗。
此時,忍足、大石和謙也三人也正好從民宿中走出。本間前輩笑著和他們打了聲招呼。
男人沒有回頭,視線鎖在藤堂夕夏身上。見她遲遲沒有反應,他笑道:「一年不見,就不認識了嗎?小夕夏。」
第50章
越前龍雅,藤堂夕夏又愛又恨的男人。19歲時,她和山崎喬伊在倫敦音樂節上與他相識。他行蹤不定,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她不知道他以什麼為生,只知道他在世界各地流浪。今天他能打著領帶出現在倫敦街頭,明天就能收拾行囊飛去尼泊爾的村莊。
他們的友誼持續了兩年。
兩年間,每次他來倫敦,都會和藤堂夕夏、山崎喬伊以及丹丹四人一起去酒吧、去徒步、去街頭賣唱,去做各種好*玩的事。在他的言傳身教下,山崎喬伊逐漸接納那個未知的自己,成為了卡姆登區著名的海王。
一年前,他再次出現時,山崎喬伊正在和她們樂隊的鍵盤手「戀愛」。四人像以前一樣出去玩。只是,醉酒後的次日清晨,山崎喬伊和越前龍雅衣衫不整地從同一間房走出,被前來接女友的鍵盤手撞見。鍵盤手崩潰大哭,和他的好友貝斯手一起退出了樂隊。
耗費兩三年心血組建的樂隊,一夕之間分崩離析。藤堂夕夏心灰意冷。一場爭吵過後,這段友誼走到了終點。
所以,他就是山崎喬伊派來保護她不受傷害的「神兵」嗎......
「好久不見。」
他們對視,走近,相擁,交換吻面禮。
一年前那個雞飛狗跳的清晨,她分明說過,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但此刻,她卻十分平靜,心中只有一絲對過往的淡淡感懷。
一笑泯恩仇,這大概才是重逢時應有的模樣。
本間:「夕夏,你有這麼帥的朋友,難怪不想和我一起去聯誼。」
龍雅揚起一個痞痞的笑,順勢將手搭到藤堂夕夏的肩上。
「聯誼?想找男友,你通知我呀,我還排著隊呢。」
藤堂夕夏冷笑一聲,抬肘狠擊他的肋骨。
他捂住側腹,痛呼出聲:「脾氣怎麼還是老樣子?」
忍足、謙也和大石三人走了過來。
忍足帶著淺淡的笑意,問:「夕夏,不介紹一下嗎?」
他的目光沉靜,深色的眼眸中湧動著暗寂的情緒。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她如芒在背。
「這位,不是忍足君嗎?我們見過的。」
龍雅掃了藤堂夕夏一眼,輕輕一笑,上前一步,率先伸出手。
很多年前,他曾和忍足參加過同一個訓練營。當時交集不多,幾年前山崎喬伊給他看了忍足的照片後,他才想起了這個人。
忍足微蹙眉頭,握上他的手。
兩人視線交彙,空氣瞬間凝固幾分。
藤堂夕夏站在一旁,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他們一個笑得優雅,一個笑得肆意。不知怎麼地,那兩只手越握越緊,手背上有青筋暴起。
......
握個手而已,不用這樣吧?
她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然後一溜煙跑到了本間身邊。
因為越前龍雅不請自來,藤堂夕夏聯系村長,幫他安排住宿。
越前龍雅:「不用麻煩村長了,小夕夏。你住的農舍不是有很多空房嗎?」
忍足侑士:「夕夏是女孩子,越前桑這樣怕是不太好。」
藤堂夕夏點點頭:「我住的也是別人的屋子,不能隨便收留人的。」
越前龍雅揚眉睨她一眼,眼裡透出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見她神情疑惑,他忍不住伸手按住她的腦袋,亂揉一通,然後被她追著揍了一頓。
最終,他被安置在醫療小組所在的民宿裡,池田醫生發了幾句牢騷,在村長的安撫下,沒有進一步發作。
越前龍雅入住後,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
他偶爾會在村民排隊就醫時和他們聊上幾句。因為嘴甜又長得帥,他常常逗得村子裡的阿姨和奶奶們喜笑顏開,以至於現在民宿裡到處都是村民們送來的吃食。
更多的時候,他會背上登山包,去附近徒步。幾次向藤堂夕夏發出邀約卻都被拒絕後,他便獨自出發,不到飯點不見人影。如果不是山崎喬伊說他確實是她派來的,藤堂夕夏幾乎要以為這人純粹是來這裡度假的。
/
早晨的工作接近尾聲,藤堂夕夏提前來到民宿的廚房,想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
忽然,一個高亢的男聲傳來。
「藤堂桑!藤堂桑呢?」
她急匆匆地跑出去,只見池田醫生怒氣衝衝地朝她走來。忍足和本間聽到動靜,也紛紛趕來,神色訝異地看著兩人。
「藤堂桑,聽說你和村民們說,關節疼痛的話去物理治療就好了,犯不著去看醫生!」
「你說什麼?」
池田的語氣急促而激憤。藤堂夕夏感到一陣茫然,迅速思索起這話的源頭。
唯一有可能的,是河野裕介的爺爺......
河野裕介的父母正在鬧離婚,把他扔給了老家的爺爺奶奶看管,卻不按時支付撫養費。兩位老人本就生活拮據,一下子多了雙筷子,壓力更大。時間一久,身上有病痛,也遲遲不去看醫生。
有一次,藤堂夕夏勸他們至少去看看理療師。
池田一拍桌子,藤堂夕夏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剛剛有好幾個村民這麼和我說的。還一個勁地誇你呢,說什麼英國回來的大學生就是不一樣。」池田輕蔑地笑了笑,聲音再次拔高,「不過是個理療師而已,你這麼行,當初怎麼不去當醫生啊!」
池田的話如有余音,回蕩在耳邊,震得她腦子一片空白。
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話還未出口,池田便揮動著手指,想繼續說下去。
忍足邁步向前,攔住了激動的池田。
「池田醫生,您這麼說過分了。」
池田面色鐵青,狠瞪忍足一眼。
「一個實習生,前輩說話的時候,也敢插嘴嗎?」
說著,池田猛地伸出手,用力一推。忍足一時不察,向後踉蹌兩步,手往廚房的門框上一撐,穩住身形。
「池田醫生!」
「池田醫生!」
藤堂夕夏和本間同時出聲。似是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池田的面色稍緩。
藤堂夕夏關切地看了忍足一眼,他微微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再次看向池田時,她的眼裡燃著怒火。她想揪住他的衣領,扇他兩記耳光,再對著他的耳朵大喊「Asshole」。
然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份怒火冷卻。
後果。
這兩個字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她不是小孩了。很多事情,她不再做了。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衝動的代價。
「池田醫生,我不知道村民們為什麼會那麼說。」
或者,是否真的這麼說過。
就算裕介的爺爺曲解了她的意思,也不至於到處宣揚。
她握住身側餐椅的椅背,前進一步。
「在說清楚這件事之前。我想,我還欠您一句道歉。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給您留下了不好的印像。」
她向池田鞠了一躬。
「很抱歉我家的雞衝撞了您。」
池田面上有些掛不住,不耐煩地說:「誰和你計較那麼久以前的事啊。」
她抬頭直視他的眼睛,語氣堅定。
「池田醫生,如您所說,理療師不是醫生,我們不能下診斷,也不能開處方。但有一點,您說錯了。我讀理療學,而不是醫學,不是因為我沒有選擇,而是因為我知道,理療師是離患者最近的人,是幫助他們緩解疼痛,在他們堅持不下去時握住他們手的人。就算您是醫生,也沒有權利貶低理療師的工作。」
她頓了頓,垂眸一瞬,再次看向池田。
「我曾和村民說過,如果關節實在難受,物理治療可以緩解疼痛,但最好還是去看醫生確診。如果這句話讓村民產生誤會,影響了您的工作,我向您道歉。」
她又鞠了一躬。
在三道或平靜或惱火的目光下,池田甩了甩衣袖,悻悻離開。本間看了忍足一眼,衝藤堂夕夏點點頭,也跟著走了出去。
藤堂夕夏深呼一口氣,稍作停頓,轉身面對忍足。
「你沒事嗎?」
忍足抿了抿唇,扯出一抹笑。
「真丟人啊。明明是想保護你,結果......」
她微微低頭,想說這沒什麼丟人的,卻不小心瞟到他手掌滲出的血珠,語氣一沉。
「這是怎麼了?」
她抓起他的手,看到一道新鮮的裂口橫亙在手掌外側。她迅速回憶先前的情景,目光掃向他手撐過的門框。
大概是倒角沒做好,門框的邊緣有些鋒利……
「池田照三......!」
藤堂夕夏想也不想就要衝出去找池田理論,卻被忍足一把拽住。
她皺眉回頭。
他輕笑一聲。
「夕夏,我沒事,小傷而已。而且,這估計是村裡建房時的疏漏,你現在過去,也許會驚動村長。我們之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和村長提一下就好。」
忍足緊緊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走。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衣物隱隱傳來,她試圖掙開,卻沒能成功。短暫的猶豫後,她點點頭,歇了去找麻煩的心思。
藤堂夕夏從客廳取來醫藥箱,淨過手,站至忍足身前。忍足倚靠著餐桌旁的牆面,攤開手掌,任她擺弄。
窗外傳來人群隱約、斷續的談笑聲,屋內卻異常安靜,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他垂眸看她。
她的神情專注,動作輕柔,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仿佛掃在他的心口,引起陣陣癢意。
他低聲一笑,道:「好像角色互換了。」
她疑惑地抬頭。
「我從醫生變成病人了,你倒是從公主變成醫生了。」
他的笑容清淺。她將臉側的碎發挽至耳後,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那場「公主」與「醫生」的戲談,彼時還能當作朋友間的玩笑,此時聽來,卻是過分曖昧。
她沒有接話。
忍足自顧自地繼續說:「話說回來,剛開始我還有些擔心呢。生怕你衝上去揍池田醫生一頓。」
她指尖微頓。
他促狹地掃她一眼,收回視線後,目光微微失焦,像是在透過此刻,看向某個遙遠的過去。
他說:「換做十年前,遇上今天的事,你應該會拒不認錯,就算不打他,至少也會把他臭罵一頓吧?」
是啊,十年前的她,一定會那麼干。
那個橫衝直撞,卻又率直可愛的她。讓她鞠躬道歉?不可能。
可是......
空氣更加稀薄兩分。
後果。
她想起這個詞。
她將注意力集中在處理傷口上,強迫自己忽略內心深處漸漸湧動的情緒,輕聲說:「十年了,總得有點長進吧。」
——是長進了,還是變得怯懦了?
她咬住嘴唇內壁,驅逐腦中冷不丁冒出的語句,平聲繼續說:「你在池田醫生手下實習,我的執業資格也還沒拿到,因為這件事和他鬧僵,對你對我都沒好處。鞠兩個躬就能解決的事,何必花上更大的代價。」
聞言,他靜靜地看了她良久,久到她感到一絲不自在。
「夕夏,你真的變了很多。」
她呼吸一滯。
他們相擁的那個夜晚,那張縛住她的網,開始悄然收緊。
她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回道:「忍足君不是也變了嗎?以前那麼不想當醫生的人,現在馬上就要成為真正的醫生了。」
他微勾嘴角。
「其實不是哦。」
她驚訝地抬眸。
他解釋道:「我以後不打算走臨床方向。這學年的臨床輪轉結束後,就會進實驗室了。」
「實驗室?」
「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做研究更適合我。雖然家裡有家裡的期盼,但我已經過了沒有選擇的年紀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頓了頓,又說:「這麼說來,夕夏才是變化更大的那個吧。我以為你會成為職業網球選手,沒想到是成為了理療師。剛知道時,還有些驚訝。其實,直到現在也很好奇,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呢?」
是因為......
倏然,那張網扼住了她的喉嚨。
七年的空白,他們幾乎對彼此一無所知。
他的話,如同一根冰冷的撬棍,貼合在她塵封記憶的罅隙,輕輕一壓,記憶的箱蓋被撬起,結痂的瘡疤被揭開。
那些她極力回避的畫面,此刻全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劇痛的左膝,八個月的壓抑、挫敗與掙扎。16歲的夏末,東京校園中嬉笑打鬧的人群,以及流著淚、拖著腳步與人群背道而馳的她。
她竭力保持冷靜,答道:「因為遇到了一個很崇拜的姐姐,她是一名理療師。」
「是嗎?你看上去很喜歡現在的工作,這樣就很好。」
她點了點頭,加快手中的動作,想要盡快結束這場對話。
用無菌紗布蓋住傷口,並用醫用膠帶固定好,她暗暗松了一口氣,正要後撤一步。
就在這時,他驀地收緊手掌,抓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識地想抽回,卻因顧及他的手傷,沒用全力,錯過了掙脫的最佳時機。
他的掌心發燙,她忍不住蜷住手指。他卻加大力道,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夕夏,我知道這樣可能有點快。但是......我現在很擔心會再次錯過你。過去,我太自以為是,也有太多猶豫。如果,你也還喜歡我,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你願意和我一起,試著向前走嗎?我們重新開始。」
他的目光真誠、炙熱。她望進他的眼睛,凝視他瞳孔中纖細的紋理。
有一瞬間,她想答應他。
要是,能就這麼答應他就好了。
然而,腦海中的千頭萬緒,海嘯一般向她襲來。
——還想回到那個時候嗎?
明明不想做柳兒,最後卻比誰都懂得柳兒的心情。
——他喜歡的是你,還是以前的你?
那個燦爛得很純粹的女孩,早就不存在了。現在的她,即使笑得再開心,心底也總藏著一抹晦暗的陰影。
——喜歡又怎麼樣?他的喜歡收放自如,但你呢?
海嘯過後,一片死寂。
閉上眼,再睜開,她恢復了鎮靜。
「忍足君,我想,我們還是做朋友比較好。」
「夕夏......」
他面色愕然,仿佛從未料到這個回答,目光緊鎖在她臉上,試圖從她的表情中找出破綻。
趁他愣神之際,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接著說:「等我們都冷靜下來,也許,我們還能像12歲時那樣,做很好的朋友。」
他難以置信地開口:「夕夏,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發生那晚的事之後,讓我退回朋友的位置嗎?」
「只是一個吻而已,忍足。就當是......彌補那次雨中的遺憾。」她牽動嘴角,「現在,我們把它忘了吧。」
他迅速站直身體,伸手想抓她的手臂,被她輕巧地避開。
她退開幾步,與他對視。
他的眼裡盛滿悲傷,或許,她也是一樣。
「忍足君,我們是很不一樣的人,就算在一起,也不會有好結果的。中學時,你很有先見之明,及時止損,果斷抽身。想來,這一次也是一樣。我......」
她本想大方地送一句祝福,但心中的絞痛讓她難以繼續。
一聲哽咽溢出嘴邊。
「夕夏,不是這樣的......」
他大步上前,著急地想解釋什麼。
沒有絲毫遲疑,她飛快地轉身跑出民宿。
至少,不要讓他看到她狼狽的樣子。
全力奔跑間,她撞見了剛剛回來的越前龍雅。
「這是怎麼了?」
龍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快要追上來的忍足。
「帶我走,龍雅。帶我走,求你了。」
她淚如雨下。
第51章
後視鏡中,村子的輪廓漸漸消失。車窗外,山巒被厚重的雲層籠罩,樹木失去了色彩,整個世界蒼白沉寂。
車內,藤堂夕夏號啕大哭,聲音洪亮。越前龍雅左手扶著方向盤,右肘搭在車窗邊緣,手指支住額頭。
他嘆了口氣。
「女人真是麻煩。要不是喬伊說給我報銷全部費用,我才懶得來找你。」
話音未落,藤堂夕夏一拳過去,捶在他肩上。
「力氣還挺大,看來沒什麼大事。那麼,讓我們來聽點快樂的歌曲。」
他伸手要打開收音機。
她抽噎著罵他:「你好煩啊!能不能有點同情心?你說你來這裡有什麼用?不是說好要保護我不受傷害嗎?」
說完,她哭得更大聲了。
「我還沒幫你呢?又是充當你的追求者,又是邀你去徒步,可你不接招呀。寧願跟著那個忍足去做社區服務,也不跟著我混。」
「我沒有跟著他!」
她激動地嚷道。
「行行行,是他跟著你。那家伙防我跟防什麼似的。我看你們相處得那麼好,我不自己找點樂子,杵在那裡當電燈泡嗎?再說了,你自己上趕著被傷害,我還能攔著你?」
她沉默下來,嘟了嘟嘴,眼淚再次湧出。
龍雅掃了她一眼:「所以,他又把你甩了?」
他投來的目光中帶著些幸災樂禍。
她瞪了回去,吸吸鼻子,低頭哽咽道:「他......他給我表白了。」
「這不是好事嗎?你在這哭得這麼慘,玩我呢?」
藤堂夕夏抹了把眼淚,側頭望向車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不再說話。16歲那年,她在倫敦的地區賽中已經小有名氣,一切都按照預期發展。那時的她依舊橫衝直撞,面對不公平的事,會拍案而起、挺身而出。
中學時期,清水部長曾提醒她「過剛易折」,而就在那一年,她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代價。
一次比賽中,因為個人恩怨,她的膝蓋被惡意擊傷,並被調動滿場奔跑。因膝蓋劇痛而倒地的瞬間,她想起忍足曾經說過的話——
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拼上健康去換。
花火大會上,面對他的淡然,她竭力掩飾內心的波瀾,裝作一副平靜的樣子。因為,她不想做乞求愛情的人。
倒地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中學三年級時自己的那份執拗,毫無意義。
那一刻,她很想他。
八個月的復健結束,她返回東京。她想放下自己的倔強,去見他,親口告訴他,她真的很喜歡他。她走到了冰帝高等部的大門口,往來的人群追逐著、打鬧著、嬉笑著。
她驀地被痛苦攫住,閃身躲進了陰暗的小巷。
她想起了12歲的自己。那時真好,她能跑能跳,無畏無懼。
她不再是12歲的那個她了。現在的她,被疼痛壓彎了腰,整顆心被怯懦填滿,寧願放下自尊,也想求一個擁抱。
左膝傳來撕裂般的痛感。
是幻覺,但還是很疼。
她拖著步子,一瘸一拐地離開。
那些痛苦與掙扎,還是像以前那樣,藏起來吧。至少這樣,在他的記憶裡,她永遠是燦爛的。
車窗外,山景褪盡。他們穿過繁華的都市,歷經兩個小時,抵達了海邊。
一路上,忍足打來許多電話,發來許多消息。藤堂夕夏關了手機。
她走下車,向海邊靠近。干涸的眼淚在皮膚上留下一層緊繃感,海風一吹,臉上泛起干澀的疼。
龍雅跟著下車,拽了一把她的手臂。
「喂。你給我好好站在這,等我停好車,再跟你一起過去。」
她沒有力氣和他爭執,安靜地點了點頭。
她跟著龍雅的步伐緩緩向前走。他們在沙灘上找了塊空地坐下,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灰色的海岸線。
良久,龍雅開口:「說說吧,怎麼回事?」
藤堂夕夏抿了抿唇:「我拒絕他了。」
他抬眸看她。
「為什麼?」
她的心髒抽痛了一下。
「因為,我變了。他喜歡的那個人,可能早就消失了吧。」
七年過去,他對她的事情一無所知,才會在一段再尋常不過的對話中,無意卻精准地戳中她小心遮掩起來的傷口。
「而且,當年他放手放得很干脆,應該......本來就沒有多喜歡。與其最後讓自己再次變得可悲,不如像他一樣,及時止損,做個體面的成年人。」
她自嘲一笑,一個抬頭,對上了龍雅的眼睛。
龍雅皺著眉頭,目光鎖住她。
「三年前在酒吧裡,你說他難懂,說他閉鎖心扉,說他是個膽小鬼。那你現在呢?」
他的眼神銳利,像是一把不曾磨損的刀刃,直刺進她心髒。
「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變了』,那你確實變了。」他冷笑一聲,「以前不是還說他是你的『意外』嗎?現在『意外』都送上門了,你也不敢接受。我看你和他沒什麼兩樣,也是個膽小鬼,懦夫,孬種。」
「你......你說誰是孬種啊!」
原以為會被安慰,卻被劈頭蓋臉地一通罵。嗓子裡的疼痛加劇了心底湧起的火氣,她攥緊拳頭就要揮過去,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動彈不得。
「說你呢!」
他收斂了眉眼中的玩世不恭,輕蔑一笑。
「『他喜歡的人消失了』,『他沒有那麼喜歡你』......你是不是搞錯了?他怎麼想的重要嗎?喜歡,你就上。不喜歡,就換新的。就你這幅想愛又不敢愛的模樣,當年還敢說喬伊?她可比你通透得多。」
他松開她的手。
她跌坐回地上。
一年前,越前龍雅時隔三個月後再次抵達倫敦。
屋頂酒吧中,整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他和藤堂夕夏站在玻璃護欄內,端著酒杯談天說地。
許是喝多了,藤堂夕夏問出了平時不會問的問題。
「龍雅,睡完一個又一個,你開心嗎?」
她的眼神朦朧,臉頰泛起紅暈。
他斜睨她一眼,將杯沿抵在唇邊,微勾嘴角。
「要聽實話嗎?」
「嗯。」
「其實,沒那麼開心。」
不過是解決欲望的途徑罷了。
她忽然皺起眉頭,看上去有些不滿。
「那你以前還這麼教喬伊?她現在,好像失去正常戀愛的能力了。」
就算是「戀愛」中,喬伊的臉上也常常浮現寂寞的神情。
她真的開心嗎?
藤堂夕夏偶爾會這麼想。
龍雅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那你呢,你開心嗎?」
「當然開心啊!」
她不假思索地說。
他的笑容帶著嘲諷。
「心裡對一個人念念不忘,不敢說出來,也不敢采取行動。你有資格說喬伊嗎?」
她一怔,瞳孔微縮,氣急似的衝他嚷:「我對誰念念不忘啊!」
「忍足侑士。」
這個名字早已淡出了她的世界,為什麼還要提起來?
她大聲反駁:「我才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談戀愛?還把所有追你的人都趕跑了。」
她張了張嘴,輕輕搖頭,試圖驅趕腦中的酒意。
半晌,她抬頭看他,眼神倔強。
「因為,我從來不覺得戀愛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中學的時候,忍足侑士是個『意外』,我只是再也沒有遇到這樣的『意外』而已。」
「再也沒有?」
他重復著她的話,低頭笑出聲。
片刻後抬頭,說:「好。」
四目相對間,他忽然收斂神色,扯過她的手腕。
「隨你怎麼想。但你記住,不要隨便評判別人的生活方式。喬伊知道她自己在干什麼。」
她的手被拽得生疼。他眸光深沉,笑意盡斂,周身的氣息驟然變得凌厲。
她不懂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但她沒機會問了,因為喬伊和丹丹從舞池歸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後來,藤堂夕夏和丹丹各自回房,龍雅和喬伊對飲到深夜。第二天清晨,他和喬伊推開房門。
外面一地雞毛,他懶得解釋。
「這樣不清不楚地再次錯過他,真的可以嗎?」
龍雅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句話刺痛了她。
她抽泣著,抱住雙膝,將頭埋進手臂。
他輕嘆一口氣,看向海面。
「我從來沒有要喬伊選擇和我一樣的生活,我和她說的一直是『跟著自己的心走』。因為,我們的生命太短暫了,沒有時間浪費在糾結、道歉、傷心和責備上。小夕夏,現在我也把這句話送給你。」
他收起鋒利的目光,換上松弛的笑容,回過頭看她。
「有些事情,不去嘗試的話,就永遠不會知道結果。忍足那家伙以前犯過的錯,你不要再犯一次。」
海風夾著潮濕的鹹味迎面吹來,淚水流經的地方泛起涼意。她抵御著心底如潮水般湧動的悲傷,收緊手掌,沙粒擠進指縫。
「可是,我害怕......」
她哽咽著。
她的心已經碎過一次了。
龍雅的目光落到她的發頂。他抬起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怕他不愛你?」他彎了彎唇,「他不愛你,那你選我呀?」
藤堂夕夏猛地抬頭,看到他眼裡狡黠的光,抬手捶了他一下。
他沒躲,只是默默轉過頭,出神地望著海面。
「在感情方面,你這個人鈍得很。總之,從我的角度來看,忍足那家伙應該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不然,我也不會......」
他頓了頓。
她抬眸看他。
他輕聲一笑,接著說:「不然,我也不會冒著被喬伊追殺的風險,放你們倆單獨相處。至於,他喜歡的那個人是你,還是以前的你,不踏出這一步,你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他仍然凝視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灰白風景,嘴角淺淡的弧度漸漸加深,仿佛沉浸在某段美好的回憶中。
「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她點點頭。
他又問:「知道那天,我為什麼要請你喝酒嗎?」
她笑答:「不是因為我們長得好看嗎?」
他輕佻一笑。
「那天比你們長得好看,還比你們穿得少的,可多了去了。」
她「嘖」了一聲,狠狠瞪他一眼。
他壓了壓嘴角,繼續說:「那天的開放麥,你其實很害怕對吧?上台前,我就注意到你了。亞洲女孩,抱著個白色吉他,眼神飄忽,手在發抖。我當時想,這人待會兒肯定得出醜,有好戲看了。」
「你好過分啊!那天人那麼多,誰還沒個害怕的時候?」
他沉默了。
她側頭看向他。
忽然,他轉過頭,直視她的雙眼。
「對啊,誰還沒個害怕的時候。但那天的演出,後來不是做得很好嗎?你唱了首《Don'tstopmenow》,嗨翻全場。如果三年前那天你沒上台,今天的你會後悔嗎?」
他的眼裡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她緊咬嘴唇,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眼前世界再次變得模糊。
她想到了一件事。
三年前的那天,開放麥的舞台前人頭攢動。她看著台上那支閃爍的麥克風,聽著自己胸腔內劇烈的心跳聲,掌心溢滿冷汗。
有一個瞬間,她想要後退,後背卻似乎被什麼輕輕抵住。那力道堅定、溫柔。一個短暫的停頓過後,她調整好心情,告訴自己「沒事的」,然後走上了舞台。
她曾好奇那瞬間感受到的支撐是什麼,但始終沒有頭緒。
現在,她知道了。
那天抵住她的,是幻覺,是回憶,是在加拿大的海邊,13歲的忍足侑士伸出的手掌。
灰色的雲層陰沉沉地壓在天際,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發出低沉的轟鳴。
胸口淤積的疼痛漸漸散去,答案浮出水面。
她不甘心。
為了那層虛偽的體面,而不把所有的話說清楚,她不甘心。22歲的她,膽怯、猶疑。
但要說比起過往,她有什麼長進,那便是——
她的心曾碎過一次,她因此學會了修補它的方法。她的驕傲曾被現實磋磨,但她從挫折中走出來,最不缺的,便該是面對的勇氣。
和13歲時一樣,她仍然害怕著,也仍然盼望著。
但她想,與留下遺憾相比,心碎,或許算不了什麼。
「龍雅,送我回去吧。」
她說。
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第52章
藤堂夕夏看著眼前起伏的海面,說:「龍雅,送我回去吧。」
身旁的人沒有應她,只是默默起身。
「小夕夏。」
「嗯?」
抬頭間,「哢嚓」一聲響起。她定睛一看,龍雅正拿著手機拍她。
......
「越前龍雅!」
她迅速起身,想奪過手機。
他一邊躲避她的攻擊,一邊哈哈大笑:「鼻涕都出來了。你這副為男人哭的蠢樣,我得發給喬伊和丹丹看看。」
她氣得牙癢癢的,無奈自己既打不過他,又指著他做司機,搶了半天沒搶到,最後干脆破罐破摔,攤回沙灘上。
「行吧。你愛發誰發誰,發完趕緊把我送回去。」
「你想得倒美。」
他握住手機,揚起嘴角。
越前龍雅拒絕直接返回村裡,先是說自己沒吃午飯,拉著她去吃了頓拉面。後來又說好不容易回城裡,不如去唱卡啦ok。等唱完卡啦ok,天色已晚,他說夜間不宜開山路,以免一車兩命。最後,兩人找了間旅館住下,去便利店解決了晚餐後,在旅館外的吸煙區站著聊天。
咬煙,點燃,火光亮起。
藤堂夕夏深吸一口,緩緩吐出。夾著一絲焦意的煙草香漫開,猩紅的火光在她眼裡跳躍。她的目光沉寂,卻被尼古丁染上幾分迷離。
越前龍雅眯著眼看她。良久,他說:「挺熟練?」
她笑了一聲:「老師教得好。」
他看向黑沉的夜空,彎了彎唇:「謝謝誇獎。」
越前龍雅為她卷了人生的第一支煙。
她依稀記得那是在一間民宿的後院,夜色昏暗,沒有星光。起初,她看他卷煙覺得好奇,他便干脆將那支煙讓給了她。得知她沒抽過煙後,他先嘲笑她一通,然後從點煙開始,一點一點地教她。她被煙嗆了幾口,他嗤笑一聲,將煙接了過去。
眼見著他要繼續抽剩下的煙,她攔住他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究?這是我抽過的!」
他拂開她的手,冷冷瞥她一眼,道:「英國的煙多貴,你不知道?你抽不完還攔著我抽?」
她蹙眉看他。他似是有一身反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一手將煙送進嘴裡。
那眼神無端讓她心裡發毛。
自那之後,她下意識地和他保持距離。他也並不在意,轉身便和同行的另外兩人聊得暢快。
思緒漂浮間,她問:「喂,龍雅。你之前不是還罵我膽小鬼,逼我面對嗎?怎麼現在拖著不讓我回去了呢?」
沒錯,就是拖著。
他輕笑一聲。
「怎麼?晾他一個晚上你就舍不得了?」
她挑眉掃他一眼。
逼她面對的是他,讓她晾著人家的也是他。
男人,真難懂。
只是,被他這麼一鬧,先前被回憶激起的腎上腺素回落。她像是一個即將上刑場的犯人,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准備,卻突然被通知暫緩執行,還來不及慶幸,就品到了「總歸得死」的愁苦。
受傷的事情,她瞞了所有能瞞的人,包括她的爺爺奶奶。高中的後半段,因為幾位朋友的幫助,她沒有過得太慘,但那時的自卑刻在心裡,她輕易不敢觸*碰。
藤堂夕夏抬頭看向沉抑的天空,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最後一幕,是花火大會上那雙探不出情緒的冷靜雙眸。
面對。
她提醒自己。
她低頭將煙遞進嘴裡,閉上眼,感受煙霧過喉的淡淡焦灼,像是某種鈍痛。
/
夜色深沉。
忍足侑士看著窗外被寒意浸透的幽暗,將手機揣進兜裡,套上外套,拿上手電筒,轉身出了門。
遠山的輪廓隱於薄霧之中,層層疊疊,依稀可辨山林起伏的剪影。小徑上偶有殘葉被風卷起,從眼前飄然掠過,又滑入黑夜。
今天,她關了機,和那時候一樣。
七年前,情人節的午後,跡部突然出現,告訴他藤堂似乎打算今天離開。
跡部說:「你和瀧來辦公室時,她也在場。你說了什麼你自己清楚,總之......她哭得很傷心。那家伙讓我不要說出去,但本大爺想,你還是知道得好。」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抵達機場的,只記得那天機場人潮擁擠,他找不到她。他的郵件、電話,全部石沉大海。
這個人,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半年前那個反復思索後做出的決定,意味著什麼。
第二天,她離開的消息傳開。瀧罵她沒有良心,走了也不當面說一聲,真想飛去英國教訓她一頓。後來,他們聊到她送的東西。每個人都收到了一份極難買的限定版生巧,和一封寫得密密麻麻的信。
向日問:「侑士,你呢?」
他答:「和你們一樣。」
其實,不一樣。
揭開那層相同的包裝紙,裡面是一個再樸素不過的白盒,沒有裝飾,也沒有logo。他拿起一塊嘗了一口,是草莓黑巧。
他不知道她是以何種心情做的這份巧克力,只知道那份濃郁的苦澀,至今還殘留在他心裡。
他拿到的信也不一樣。說是信,其實只有一句話——祝你遇到能讓你敞開心扉的人。
耳邊風聲漸重,一時蓋過腳下碎石與落葉的聲響,空氣裡彌漫著秋草枯敗的清冷氣味。忍足攏了攏衣服,繼續向前。
今天,藤堂夕夏離開時,越前龍雅攔住了他。那人似乎在說著什麼,他沒有聽清,也並不在意。他止住腳步,站在原地看著車子遠去。因為,在她側身的瞬間,他看到了她臉上的淚水。
花火大會上,當她背對著他走向父親的車時,她在哭嗎?
那天,他封鎖情緒,說出了那個反復思索後的決定。一開始她有些驚訝,但很快便恢復了鎮定,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認為這麼做是對的。
幸好,她沒有那麼喜歡他。
幸好,一切都結束在她難以抽身之前。
他已經習慣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她身旁了。這份苦澀由他一人品嘗,是最好的辦法。只可惜,當他意識到她的喜歡遠比他想像的要深時,已經太晚了。
不一會兒,她住的農舍出現在眼前。農舍的屋頂上積了一層薄霜,屋內沒有燈光,只有寂靜。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明明知道她不在,但當他枯坐在房間無法入眠時,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到這裡來。
空氣冷冽,他倚靠在農舍的大門前,凝視著被雲層遮蔽的陰沉天空。回憶如浮光掠影,湧上心頭。
升上高等部三年級前的那個三月,他飛去了倫敦。曾經做不到的事情,現在或許可以做到了。他們數年未見,受衝動驅使,他去了她的學校,想見她一面。
他等了很久,卻看到了那幕他一直想從記憶中抹去的景像。兜頭一盆涼水,澆滅了他心裡熱切的盼望。
怪他自己,舉棋不定,蹉跎光陰,自食其果。
上大學後,他很少會想起她。
第20章歲時,他遇到了一個女孩。女孩活潑、直率,總是眯著笑眼悄悄出現在圖書館,靜靜地陪他看書。她的笑容姣好,偶爾他會晃神多看兩眼。他們漸漸熟絡,常約著一起吃飯。一天,女孩對他說,侑士君,我喜歡你。他看著女孩期待的眼神和微紅的雙頰,心裡想著,順其自然或許也不錯。然而,腦子裡卻冷不丁蹦出一個久違的清脆女聲。
——他的初戀是死了嗎?不去找真人,找替身嗎?
他無力地閉上眼睛。
藤堂夕夏,陰魂不散。
但總有一天,關於她的記憶會徹底淡去。
後來,學業繁忙,生活充實。
/
遠方的天空露出魚肚白。車輪碾過山路,四周的景色漸漸從黑夜中蘇醒。
藤堂夕夏坐在車裡,一言不發。她腦中思緒雜亂,這忐忑的心情與那年趕往花火大會赴約前如出一轍。只是那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喜歡的人能有多麼決絕。
忍足侑士這個人,就像她生命中的一場劫難。
當年那份單純的喜歡,如今參雜了她的自卑,以及對他骨子裡那份冷然的戒備。她輾轉半宿,疲憊不堪,昏昏沉沉睡去前,腦中最後一個念頭是:明天必須解決此事——大不了一拍兩散,老死不相往來,情況再壞也壞不過現在了。
她走下車,和龍雅道別,獨自踏上返回農舍的小徑。她攏著衣袖,低頭看著腳下的落葉,心裡琢磨著如何開口。快走到時,她抬頭一看,頓時紅了眼眶。
忍足靠在農舍的大門前,頭發被晨露沾濕,幾縷發絲貼在額前,鼻尖、雙頰凍得通紅,眼下浮著些許烏青,下巴上的一圈青茬為他更添幾分狼狽。
他在這裡站了多久,才會是這副模樣?
藤堂夕夏覺得自己的心真的要碎了,但原因卻並非她以為的那樣。先前的種種思量在此刻化作一聲嘆息,消散在清晨寒涼的空氣中。
「你在這站了多久?」
她小跑過去,語氣急切。
他淡淡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她氣得聲音發抖,怒視著他質問:「『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拼上健康去換。』不是你說的嗎?你現在在這裡干什麼呢?你的常識呢?你的理智呢?」
說著,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肘,想把他往屋裡拉,卻沒拉動,只好抬頭看他。
「我的生命裡曾出現過一個很珍貴的東西。」
他忽然開口,聲音澀然。
「第一次錯過時,我明白了自己的愚蠢。第二次錯過時,我明白了有些東西不爭取就會失去,而一旦失去可能就是一輩子。」他頓了頓,牽動嘴角,「第三次,我盡了全力去爭取,但她在我面前和別人走了。請原諒我無法繼續保持理智。」
他的目光無波無瀾,仿佛只是在敘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這雙冷靜的眼眸與記憶中的緩緩重合,一點一點覆蓋、重塑記憶中冰冷的模樣。
她並不能全然聽懂他在說什麼,也分辨不清自己是感動更多,還是惱火更多,只覺呼吸沉重了兩分,心中的焦躁催促著她立刻行動。
「先進屋再說。」
她抓起他的手,冰一樣的溫度凍得她一顫。他反手一拽,將她整個人合入懷中。
他身上挾著枯葉與晨露的清冷霜氣,雙臂緊緊錮住她,像是想將她揉入身體。耳側的呼吸滾燙,她將臉埋進他的頸窩,抬手擁住了他。
第53章
他們在疏淡的晨光中相擁許久。
忍足緊抱著她不放,藤堂夕夏「嘖」了一聲推開他,抓過他的手,將他往屋裡領。這一次,他沒有反抗。
她邊開門邊吐槽:「忍足,你的腦子是不是壞了?有什麼事不能電話裡說,非得......」
藤堂夕夏忽然想起,昨天關機後,好像一直沒有開機。她感到一陣心虛,有點不敢看他。門一開,她迅速閃進屋內,打開暖氣後便朝廚房走去。
「我先去給你燒點熱水喝。喝完你趕緊回去洗個澡,睡一覺。不然你該......」
突如其來的力道從左臂傳來,她再次撞上忍足的胸膛,眼看著他的手掌又要按上來,她急忙伸手抵住。
「你干嘛......」
「我不走。」
他眸光沉沉,面容疲憊。
她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不知是因為暖氣生效,還是因為後腰上那只手透過衣物傳來的力度,藤堂夕夏覺得自己臉上的溫度正在悄然升高。
今天的忍足出乎意料地強勢,帶著些不管不顧的意思,讓人難以招架。他的雙臂正在收緊,在徹底失去抵抗能力之前,藤堂夕夏用力撐住他的胸口,略微拉開距離,另一只手抬起,去探他額頭的溫度。
果然,有點燙。
她思索片刻,剛要開口。忍足似乎是怕她拒絕,搶先一步道:「夕夏,我不走。我還有話想說。」
「沒讓你走!」藤堂夕夏皺眉打斷他,順勢一推,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但你是一個成年人,不應該隨便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要是今天不回來呢?你在外面站到死嗎?」
身上一陣燥熱,連帶著情緒也焦躁幾分。
她掃了一眼掛鐘,說:「那你就在這裡休息吧。看時間,謙也君應該醒了,我讓他送幾件你的衣服來。你去洗個澡,睡一覺。我讓他幫你請假。」
忍足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輕輕彎起唇角,向她確認:「在你這裡嗎?」
藤堂夕夏本來沒覺得有什麼,但看到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掃先前的倦色,身上的燥意順著脖頸一路燒上來,她的臉騰地一下紅透,嘴唇蠕動數下,卻沒發出聲音。
忍足趁機牽起她的手,包在掌心細細摩挲。良久,他輕輕說了聲「好」。
他們分明已經做過更為親密的事情,然而此刻,她的耳邊卻響起水壺燒開般的尖銳嘶鳴,胸腔中,心跳如戰鼓擂動。赧意超出臨界值,在體內左衝右撞,尋找出口。
藤堂夕夏猛地甩開忍足的手,留下一句「你再多說一個字,就給我滾出去」,然後轉身鑽進廚房,躲到門後,用手背輕碰臉頰,心裡暗罵自己沒出息。
話還沒說開呢,怎麼就這樣了!
氣惱間,手上的事情也沒閑著。藤堂夕夏灌好水壺,按下開關,撥出謙也的電話,直入主題。
「謙也君,你可以送幾件衣服來我農舍嗎?你哥哥要把自己凍死了。」
電話另一頭似乎剛剛睡醒,反應了一會兒才出聲。
「......我哥哥?這是什麼惡心的稱呼!等等......他怎麼在你那兒?」
藤堂夕夏:「不如,你自己問他?」
速度之星,名不虛傳。
水燒開沒多久,謙也就趕到了。他帶來了忍足的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藤堂夕夏招呼他進屋坐,讓他吃了早餐再走。
在她看不見的背後,坐在矮桌前飲熱水的忍足君揚眉,向謙也使了個眼色。謙也眉心一跳,冷笑一聲,邊往門外走,邊說道:「早餐我就不吃了,免得把某些人急死了。」
他離開後,藤堂夕夏回頭看向忍足。忍足神色如常,指節穩穩扣著杯壁,慢悠悠地抿著水,一副悠閑從容的模樣。如果不是他臉上浮著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被誆騙了。
藤堂夕夏將衣物遞過去,催忍足去洗澡,隨後去廚房煮好白粥,再回到房間,在壁櫥中翻找干淨的枕套和被罩。
倏然,背後一團熱氣靠近,她猛地轉身,結果直接對上了忍足的眼睛。
忍足一手扶住壁櫥的邊框,一手抵住滑門,將她圈在他和壁櫥之間的狹小空間裡。他身上帶著沐浴後蒸騰的水汽,濕潤的氣息一瞬間包圍了她。
藤堂夕夏呼吸一滯,拼命向後擠壓壁櫥上層柔軟的被團,試圖與他拉開距離。這一刻,她後知後覺地想——她怕不是引狼入室了吧?
「你......你干什麼?」
「夕夏,我現在可以說話了嗎?」
忍足的呼吸帶著灼熱的溫度。
他刮了胡子,換了身白色長袖,外面套著一件灰色針織開衫,眼睛裡布滿紅血絲,眼皮沉沉地垂著,整個人看上去不太精神。
他的身形寬闊,投下的陰影將她籠罩。藤堂夕夏壓下心頭的慌亂與憂心,伸手推了推他。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不能不要靠這麼近,我回來只是想和你聊一聊,還不知道要不要和你談戀愛呢。你這樣很不好。」
「抱歉,我沒忍住。」
忍足低頭說著,身子退開些許,手卻紋絲不動。
藤堂夕夏輕咬下唇,戳了戳他抵在滑門上的手腕,忽然注意到昨天給他包扎傷口的紗布似乎需要更換了。她正想著去拿醫藥箱,卻聽他說——
「就這麼說吧。不然放你出去,我怕你又跑了。」
......
她一時沒能按捺住內心的狂躁,一拳捶在了忍足的小腹。
「我哪有那麼誇張!」
忍足吃痛地蹙了蹙眉,卻一步未退,抬頭靜靜地看著她。
「就是這麼誇張。」他的眼神柔軟、無力,聲音低而緩,帶著幾分沙啞,「已經留下陰影了,藤堂。不告而別,是你的專長。我已經害怕了。」
藤堂。
他這麼叫著她,就像中學時期一樣。
聽到這久違的稱呼,藤堂夕夏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那個躲在跡部辦公室裡無聲哭泣的自己。
「......怎麼能說是不告而別呢,忍足?」她的聲音發顫,「花火大會那天,我們已經告過別了,不是嗎?你說你害怕了......」她笑了笑,「喜歡,或是不喜歡,對你來說似乎就在一念之間。你的冷靜,也讓我畏懼。我們彼此彼此。」
房間昏暗,她站在他投下的那片陰影中,抬起頭與他對視。她仍能切身體會到那時的滿腔委屈,只是昨天哭得太多,現在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沉默良久後,忍足終於開口:「是我的問題。我以為你沒那麼喜歡我。我以為只要我退回朋友的位置,就不會給你徒添煩惱。」他的聲音似是嘆息,「舍不得又怎麼樣,我當時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要是能說不喜歡就不喜歡,那就好了......其實......」
他驀地頓住,低頭沉吟,眉宇間露出掙扎的神色。
藤堂夕夏沒有出聲,默默地等待他的下文。在這懸停的空隙中,她反復咀嚼著他說的那句「舍不得」——那是花火大會上,她唯一盼望他說出口的句子。
它遲到了八年。
半晌,忍足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隨後再次開口。
「我去找過你,高中三年級時。」
「什麼?」
藤堂夕夏睜大眼睛。
向日和瀧那天是不是提到過......
「那時,我選好了在倫敦的學校,做好了申請的一切准備。我想當面告訴你,可是......」他笑得苦澀,「是我一頭熱了。明明很久沒有聯系,心裡也有隱隱的猜測,但還是沒忍住單方面地做了准備。去你學校的那天,我看到你和你男朋友一起......」
忍足的眼神驀地一黯,嘴唇緊抿,似乎想起了一些十分難受的回憶,頓了片刻,才繼續說道:「你已經向前走了,我不該再去打擾你。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這番話信息量太大,藤堂夕夏的腦子一片懵然,先是震驚於忍足在兩人失聯那麼久的情況下,竟然還會考慮申請英國的學校,接著又疑惑,自己哪來的男朋友?
她正要反問,卻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可能性。
「你是幾月份去的?」
忍足愣了一下,回答:「......三月。」
三月......藤堂夕夏默念著,在腦中搜索記憶。須臾,一個念頭劃過,她的嘴裡泛起苦味。
……或許,這是個再荒唐不過的誤會。
她的膝蓋受傷後,每逢天氣濕冷,都會疼痛、僵硬,剛開始的幾年尤為嚴重。那時的她剛從高處跌入谷底,既敏感又脆弱。好朋友丹丹對她說:「如果你覺得腿不好走路,就喊上我。你挽著我,或者我摟著你,這樣你能走得舒服一點。別人看我倆膩膩歪歪的,也不會注意你的膝蓋了。」
丹丹,原名Dan,是個金發藍眼的英倫帥哥,也是藤堂夕夏高中時期最好的姐妹。
霎那間,她的喉嚨裡仿佛有一顆棉花團在極速膨脹,讓她呼吸困難,聲音也被卡住,發不出來。
該解釋嗎?
解釋的話,就繞不開膝蓋的事。要親手揭開傷疤給他看嗎?
解釋的話,他就會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可笑的誤會。他會為那些逝去的光陰感到懊悔嗎?正如她此時此刻所感受到的那樣,潮水般,深沉、痛苦的懊悔。
那個時候,要是去見他就好了。
那個時候,要是再勇敢一點就好了。
藤堂夕夏垂下眼眸,心中的絞痛讓她的身體止不住顫抖。
忍足似乎誤解了她的沉默,雙手捧起她的臉頰,輕聲說:「都過去了,夕夏。我沒有執著於過去。上次在農舍,你問我『怎麼突然這樣了』,我只是想告訴你,不是突然,是七年的沉澱——我不想等到失去了才後悔。以前,是我把你推開的。這一次,我想牢牢抓住你。」
她望進他的眼裡。
這雙漂亮的桃花眼與記憶中別無二致,裡面有這世上最溫柔的眸光,月亮一樣澄澈、溫潤。
她的眼神微顫,片刻後,在忍足的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忍足的反應更快。她還沒來得及完全退開,他便順勢撫上她的後頸,想加深這個吻。然而,手上的動作忽地一頓,他沮喪地將頭擱在她的肩窩。
「會傳染......」
他的聲音悶悶的。
他額頭的熱度透過肩上薄薄的一層衣物傳遞過來,藤堂夕夏差點笑出聲。
......接吻會傳染,擁抱就不會嗎?
他是不是燒糊塗了......?
已經耽誤了太久,藤堂夕夏趕緊把忍足推開,鋪好床,端來折疊桌。等他喝完一碗白粥後,她盯著他吃了藥,又給他重新包扎了手傷。
好不容易收拾好一切,忍足躺下了,藤堂夕夏打算出去待著,讓他好好休息。誰知,手臂卻被人一把拽住,整個人直接被拉進被窩,他的雙臂鐵鏈一樣迅速纏上來,她還來不及掙扎,就被牢牢鎖在了他懷裡。
頃刻間,她像是跌入了一片滾燙的森林。
「......忍足侑士,你不要得寸進尺!」
絕對會被熱死的!
「就一會兒......陪陪我,好嗎?」
低沉的聲線帶著幾分粘稠,忍足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她的額頂。
撒嬌似的語氣,讓她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底線一退再退,藤堂夕夏一邊罵自己,一邊懊惱地將頭埋進他的胸膛。
忍足許久沒有松開手。
藤堂夕夏昨晚也只睡了半宿。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她漸漸感到困倦。眼皮越來越沉,思緒開始模糊,在她徹底失去意識前,她聽到頭頂上方飄來一聲溫柔的低語——
「夕夏,巧克力我收到了。我想敞開心扉的人,中等部開學的第一天就遇到了。」
第54章
這一覺,藤堂夕夏醒了兩次。
第一次是被熱醒的。
當時,她睡得迷迷糊糊,只覺渾身被熱氣包裹,蒸桑拿似的,後背沁出一層薄汗。身旁的熱源緊貼著她不放,她火氣上湧,將其一把推開,坐起身,唰地扯下薄毛衣,只留一件打底背心,然後倒頭繼續睡過去。
第二次是被驚醒的。
解決了熱源和衣服的問題,溫度適宜,她睡得很香。不知睡了多久,腦子裡突然蹦出兩個字——早操。
「完蛋!!!唔......」
她猛地坐直身體,卻被一陣眩暈擊中,眼前泛起雪花,世界開始旋轉。她的臉皺成一團,一只手扶上額頭驅趕不適。
老了......
不能起猛了......
「怎麼了?」
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我忘記早操的事了......都怪你!現在幾點了?」
她喃喃著,在心裡艱難地做著選擇題——是擔起「責任」,還是留在溫暖的被窩?
耳旁傳來一聲輕笑。
「十二點多才考慮早操會不會太晚了?」
忍足彎著唇,一只手支起身體,另一只手橫過去,握住她的肩膀。她還沒有完全睡醒,而他只是微微施力,就把她按回了床上。
「十二點?」
藤堂夕夏驚訝地大叫,想再次坐起來,才發現肩膀上的那只手將她牢牢錨定在了原點。
「放心吧,謙也幫忙跟村長請過假了。說你要照顧病號,抽不開身。」
忍足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壓低身體,呼吸漸近。
他的眼神專注。她原本想說些什麼,卻被這眼神蠱惑,忘了反抗,也忘了說話,目光不自覺地飄向他的嘴唇,眼睜睜地看著它一步步逼近。她的眼瞼漸漸下落,就要合上。
倏然,忍足停下來,唇邊彎起一道柔和的弧度。藤堂夕夏微微一怔,抬眸一看,才察覺他眼底濃濃的笑意。她氣惱極了,咬著唇,揚起拳頭砸向他的胸口。他飛快地將她的手捉住,在唇邊輕啄一下。酥-麻的觸感自手背蔓延開,她掙扎著想抽回手,他卻不肯松開,反手一扣,將她的手制在頭頂,隨即俯身,清零距離。她果斷地把頭一偏,吻落在了她的臉側。
現在的忍足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藤堂夕夏突然有些懷念曾經那個抱她一下都會臉紅的男生。
她不甘示弱地揚起眉梢,露出挑釁的笑容,道:「忍足君不怕傳染了嗎?」
忍足一時怔愣。
這許久未見的生動眉眼,讓他想起多年前,那位端坐在會客廳中、神色倨傲的公主。那時,公主讓他「勿忘初心」,「再接再厲」,「不辱使命」。
他不自覺笑出聲,抬手捏過她的下巴,視線掃過她的眉間,順著鼻梁向下,最後落到唇上。
「現在想想,要傳染早傳染了,已經來不及了。」
他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低頭碾上她的唇,頂開齒-關,探進去和她糾-纏。
午後的陽光透過障子灑進屋內,金黃色的蒲草席面泛起柔和的光澤。光束穿透空氣,浮塵緩緩流動其間。
他們的呼吸漸漸亂了。
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上一次是在酒後,大腦和身體都似是蒙上一層薄紗。而此刻,藤堂夕夏一時分不清什麼更讓人心悸——是揭開薄紗後的清晰觸感,還是忍足逐漸顯露出來的掠-奪本性。那只扣著她手腕的大手早已悄然轉移至腰際,徘徊著、試探著,伺機擴張領地。
他分明已經退燒了,但他依舊哪裡都燙。
藤堂夕夏閉上眼,眼前是一片閃爍的殘影,喬伊一個多月前發來的那條短信突兀地顯現其間——快找個帥男人睡了吧。
......也不是不行。
可是......
「沒有那個。」
而且,如果去便利店買的話,明天這件事大概就會變成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吧。
聞言,忍足半支起身體看著她,愣了片刻才明白她在說什麼。
嗯?
她會錯意了嗎?
說的時候沒多想,此時空氣幾分凝滯,藤堂夕夏後知後覺地感到尷尬,眼神悄悄從他臉上移開,看向天花板、窗子、壁櫥,就是不肯看他。
忍足看著她躲閃的目光,壓住唇角,側身躺倒,輕輕擁住她。
他似乎是在忍耐著什麼,肩膀微微顫動,幅度逐漸加大。不一會兒,悶沉的笑聲在空氣中蕩漾開來,噴湧的鼻息拂過她頸側的皮膚,留下陣陣癢意。
「我只是想親你,夕夏。是我不好,讓你誤會了,我以後克制一點。」
他捏了捏她的耳垂,沉聲說道。
藤堂夕夏的臉燒得比鄰居家屋檐下掛著的柿子還紅。體內的血液仿佛要沸騰,她恨不得就此化作一抹熱氣,消失得干干淨淨。
手足無措間,又聽他說:「夕夏,我要收回上次那句話。你其實沒怎麼變,還是老樣子。」
他好像心情很好,摟著她的手臂緊了兩分。她身上的熱意卻降了溫,像是被一根細針撞了一下,心口卷起一陣麻癢。
他是在透過她,看以前的她嗎?
晦暗的情緒一閃而過,但她很快決定不去多想。深究沒有意義,因為就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著同樣的事。
她抬手擁上他的後背。
/
忍足恢復得很快,一覺醒來,就沒有大礙了。兩人在農舍度過了一個悠閑的下午。藤堂夕夏復習備考,忍足坐在一旁安靜地看書。臨近傍晚,醫療小組結束診療活動,來到農舍探病。
忍足剛打開門,本間綾香的聲音就從玄關處傳了過來。
「好啊,夕夏,你們倆竟然在我眼皮底下偷偷摸摸戀愛了。還騙我是單身?快點從實招來!」
她風風火火地走進來,開門見山地質問。
藤堂夕夏站起身,抿了抿唇,先弱弱地答了一句「沒有騙你呀,本間姐姐......」,然後狠狠剜了本間背後的謙也一眼。
謙也舉起手掌,微微後傾。
「這可不關我的事啊!這家伙昨天下午就心不在焉的,今天直接賴到你這裡來了,我就是想瞞也瞞不住啊。」
說著,他用手肘輕撞身旁的大石。大石無奈一笑,幫襯了幾句。
忍足跺著步子走回來,不動聲色地站到夕夏身前,擋住本間咄咄的視線,輕聲說道:「本間前輩,拜托了。我好不容易追到的,別把人嚇跑了。」
本間和謙也紛紛露出一副被惡心到的表情。藤堂夕夏的臉上浮起一層薄紅,站在忍足身後,低頭猛戳他的後腰。
......到底哪裡「好不容易」了!
最後,忍足在本間的逼問下開始講兩人的故事。藤堂夕夏沒料到他會從中學講起,伸手要捂他的嘴,結果慢了一步。
本間挑眉道:「所以,你說中學時期喜歡的人是從國外回來當教練的那位,是騙我的?」
藤堂夕夏撓了撓頭,眼珠一轉,避開本間的目光。她的視線掃過身旁的始作俑者,只見他拇指支在下巴,食指按在唇邊,似乎在強忍笑意,那模樣像極了一只想藏住尾巴的狼。她心中一陣惱火,迅速伸出手去,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然而這一掐,注定有去無回。大尾巴狼捉住她的手,就不肯松了。
太陽漸漸西垂,藤堂夕夏提議眾人就在農舍吃晚餐。
「對了,叫一下龍雅吧。」
她說。
本間抬頭看她,道:「龍雅?我們過來的時候他就在收拾行李了,估計現在已經走了吧。」
藤堂夕夏愣住了。
「今天就走嗎?他怎麼沒和我說?」
早上道別的時候,明明還好好的。
本間笑了笑,說:「我們本來問他要不要一起來的。他說,『小夕夏應該巴不得我走吧。』還讓我們不用刻意提這事。」
「他在說什麼鬼話......」
藤堂夕夏的腦子空白了一瞬,一股難言的情緒湧上心頭。
她想起了一年前。
那天,她和龍雅大吵了一架。說是吵架,其實是她在單方面輸出。最後,她說她再也不想見到他。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話說重了,但心裡憋著一口氣,想著散了就散了。後來,他們真的斷了聯系。
『如果三年前那天你沒上台,今天的你會後悔嗎?』
腦海中,龍雅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
時間似乎停滯了,她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只能聽到自己咚咚跳動的心髒,和越來越沉的呼吸。
——會後悔嗎?
她的目光掃過身旁的幾人,卻沒有停留。她走向壁櫃,打開櫃門,握住那只細長的瓶身,低頭閉上眼。黑暗中,難言的情緒在發酵,變成愧疚和不舍,像面團中的氣泡一樣,一點一點地膨脹開來。
——會後悔啊。
她睜開眼睛。
霎那間,時間再次流動。
她猛地轉身,衝出屋外,身後傳來本間的驚呼,但她無暇顧及。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刮過臉頰,余光裡的景像一片模糊。她記得他們曾一起喝酒、一起徒步、一起在街頭賣唱,甚至還一起抓過小偷。他留下這麼一句鬼話,就想默默離開?不可能!
「喂!越前龍雅!」
遠處的人影拉開車門,正要上車。藤堂夕夏一聲怒吼,他動作一滯,回過頭來看她。
龍雅面色訝異,似乎沒料到她竟然連外套都沒穿,就急匆匆地追了過來,但轉瞬便掛上了爽朗的笑容。
「怎麼了,小夕夏?不會是來求我不要走吧?」
藤堂夕夏放緩腳步,走到他面前,撐著膝蓋平復了一下呼吸,道:「你愛去哪兒去哪兒。」頓了頓,抬頭對上他的眼,笑著舉起手中的瓶子,「我只是想請你喝酒。」
夕陽中,她的一口白牙十分晃眼,手中的酒瓶被陽光照射得透明晶亮。她的身後,山野沐浴在溫暖的光線中。一個高瘦的身影停留在不遠處,手中握著一件外套,靜靜地看著他們。
龍雅一時無言,斂住笑容接過酒瓶。
她接著說:「一年前,雖然你確實很離譜,但我也不該說那些話。我向你道歉。還有......」她咧開嘴,笑得更加燦爛幾分,「昨天,謝謝你。」
他盯著手中的酒瓶看了許久,唇角上揚,抬起頭,目光定格在她身上,道:「早就想說了,不能跑的話,就別老這麼跑了吧。」
「誒?」
藤堂夕夏睜大眼睛。
......他怎麼知道?
她還沒來得及問出口,龍雅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走了,小夕夏。」
在她的耳邊留下了這麼一句,龍雅頭也不回地上了車。發動機的轟鳴聲響起,車子迅速駛離,消失在山谷的拐角處。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皮衣的表面冰涼,而他只是輕輕環住她一瞬,便迅速撤離。她仿佛擁抱了一陣風。
良久,肩上一沉,她側頭一看,是忍足給她披上了外套。
「忍足......誒?你干什麼?」
忍足不由分說地將她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她驚呼出聲,慌亂中,她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這*條小徑,她和忍足一起走過很多次,沿路的農戶總會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此時,這些眼熟的農戶們正帶著促狹的笑容打量他們,嘴裡念叨著:「年輕真好」。
藤堂夕夏受不了這一道道視線,試圖掙脫,然而此人不合時宜地展露出了頑固的一面,她屢試屢敗,最後干脆窩在他懷裡裝死。
「你不會吃醋了吧?」
她抬頭看了看忍足流暢的下頜線,隨口一問。
忍足低頭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她在他懷裡笑抽了筋。
第55章
醫療小組的社區服務即將結束,忍足決定趁著周末多留兩天。不過,這意味著他會錯過班車,只能自己搭公交回東京了。
藤堂夕夏:「就兩天而已......搭公交要兩個多小時,何必呢?」
忍足:「你跟我一起走?」
藤堂夕夏不說話了。農舍的主人還有三四天才會回來,等這邊事了,藤堂夕夏打算先回祖屋陪爺爺奶奶。她的工作已經定下,但要等到來年三月考到資格證後才能入職。所以,和這幾個努力工作的人不同,正在休假的她一點也不著急回東京。
但,有個人很急。
最近這幾天,除了工作和睡覺,忍足幾乎泡在了她的農舍裡。白天,河野裕介時常上門打擾,忍足以此為借口,每晚都待到藤堂夕夏困得睜不開眼了才肯走。他問了她很多問題,似乎是想填補這七年的空白。藤堂夕夏心裡忐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不願提起的往事。她不確定忍足是否有所察覺,因為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從不追問。
聊起大學,藤堂夕夏興致高漲。她說了樂隊的事,跡部和凜的事,還有旅途中的各種趣聞。比如,她曾和一位好友一同游覽巴黎,途中遇到一個30歲左右的法國小伙,對方一路不停地搭訕她們。藤堂夕夏以為他是對自己有興趣,沒想到,人家看上的是她那位年近六十的朋友。
藤堂夕夏邊笑邊說:「我朋友很有魅力,我超級喜歡她,但法國的男生真有意思啊。我當時就想,等以後老了,我也要去法國找小帥哥。」
忍足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說:「你現在沒機會了。」
藤堂夕夏:「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我們下周就分手了。」
忍足神色一滯,目光逐漸變得危險。藤堂夕夏在心裡大呼不好,正要撒開腿逃命,卻被他一手攬住。忍足一邊撓她的腰,一邊讓她「再說一遍」。藤堂夕夏怕癢,慫得很快,哼哼唧唧地求饒。不知是哪句話說錯了,腰上那只手動作一頓,氣氛瞬間變得微妙。他不再只是輕輕點觸,而是將整只手掌貼上來,碾壓著一路向上,直至覆攏。掌心的溫度透過衣物滲進肌膚,吻隨之落下。
這些天,他們總是這樣。任何一點小動靜,都能演變成雙方氣喘吁吁、不上不下的局面。她數次沉溺於他眼中的欲--色,幾乎要開口讓他留下來。然而,他似乎在踐行自己承諾的「克制」,親她揉她,卻總能在徹底失控前及時停下。
藤堂夕夏很清楚抵著她的是什麼。臉紅之余,她不禁想——忍足君,真能忍。
今天是忍足在村子的最後一天。一大早,他便和河野裕介一起來到農舍,手裡拿著幾塊木頭和一些簡單的工具。藤堂夕夏好奇地多看了幾眼,還沒開口問,河野裕介就蹦蹦跳跳地躥進門,興奮地說:「夕夏!侑士哥哥今天要教我雕房子。」
藤堂夕夏臉一垮,雙手抱胸,斜睨他道:「叫姐姐,沒大沒小的。」
河野裕介做了個鬼臉:「才不要。」
眼看藤堂夕夏要衝過來制裁他,他一溜煙躲到忍足身後,探出腦袋,繼續挑釁。
忍足笑說:「裕介,哥哥明天就走了。今天不乖的話,明天就自求多福哦。」
河野裕介一愣,頓時消了氣焰,像一只癟掉的皮球。藤堂夕夏衝他揚了揚拳頭,抬起下巴,得意一笑。
忍足彎著唇走進屋,拿來幾張舊報紙鋪好桌子,將木塊和工具一字碼開。一大一小兩人坐到桌邊,從畫圖開始,正式動工。
農舍的木窗半掩,透過窗沿的縫隙,可窺見雲霧間若隱若現的山巒。偶有涼風拂入,給室內的空氣添上幾分濕潤。
藤堂夕夏窩在靠墊中研究了一上午的日本醫療法,腦子困頓,摘下耳機回頭一看,發現兩人手中的「小房子」已初見雛形。她饒有興致地走過去,跪坐在矮桌旁打量。
忍足剛從裕介手中接過木塊,正拿著小鑿子沿著預先標記好的位置雕刻門窗的細節。他全神貫注地盯著手中的小物,神色沉靜,像是深山清晨的一面湖泊。藤堂夕夏看著他清峻的眉眼,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倏然,忍足停下手裡的動作,一個抬眸,與她的視線相撞。那汪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藤堂夕夏下意識地閃避,片刻後又回望過去,與他對視。他的眼神深邃,帶著某種難以揣度的引力。那抹幽暗的眸光,輕而易舉地喚醒了一些尚未冷卻的記憶。
心跳悄然起速。她絲毫不懷疑,如果情況允許,下一秒他就會過來吻她。
「侑士哥哥,你怎麼不雕了?」
河野裕介稚嫩的聲音響起。藤堂夕夏驟然回神,低頭清了清干灼的嗓子。
「裕介,下面的交給你了。小心手。」
忍足淡淡一笑,將木塊遞回。
「哇,侑士哥哥你動作好快啊!」
河野裕介驚喜地感嘆,接過木塊,在忍足的指導下開始雕刻屋頂。
藤堂夕夏支著下巴,問道:「所以,怎麼突然想到要雕房子了?」
河野裕介:「侑士哥哥給我看了他的作品,雕得可好看了!我求了好半天,他才肯教我。前幾天都在雕小貓小狗,今天才終於輪到房子......」
「作品?」
藤堂夕夏掃了忍足一眼,他的表情沒有波動。河野裕介卻坐不住了,手舞足蹈地誇耀一通,最後鬧著非要讓忍足拿出照片,好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
照片裡是一座上了色的微縮武士宅邸——黑圍牆,青石步道,參差的院景,黑頂白牆的主屋。比例精確,細節繁復,做工極為精致。
藤堂夕夏依稀記得中學時,老師總誇忍足心靈手巧,但她從未親眼見識過。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老師所言非虛。只是,這屋子怎麼看上去有點眼熟?
「這不是......?」
忍足的目光往她身上一落,笑說:「其實,這是夕夏姐姐的家。」
果然......
他是什麼時候......?
河野裕介大吃一驚,道:「夕夏,你家原來這麼好看嗎?」
忍足煞有介事地接話:「是啊,裕介,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夕夏姐姐,其實是個公主。」
忍足的聲線極富磁性,尾音拉長,帶出的氣音如同一陣水霧拂來,令人心髒微顫。他一邊說著,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撫上藤堂夕夏的後頸,輕輕一捏。他指尖的觸感微涼,卻似是一星火點,順著她的頸側燒至耳根。
河野裕介的眼裡亮起崇拜的光芒。藤堂夕夏面無表情地撥開忍足的手,在心裡暗罵:大灰狼,連小孩也騙!
幾經修整,「小房子」接近完工,只需塗上漆,便算大功告成。但河野裕介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抓起作品,一陣風似的跑回了家。
他走後,藤堂夕夏開口道:「那照片,忍足君是特意給他看的吧?」
故意勾起人家的興趣,還非得讓人求著才肯教,簡直狡猾得要命。
忍足跪起身,一邊收攏矮桌上鋪的舊報紙,一邊笑著說:「給他找點事情做,他就不會來吵你學習了。」
嗯......忍足來了之後,河野裕介好像確實乖了不少,把雞趕得滿天飛這種大動靜是再也沒出現過。
藤堂夕夏悄悄望向窗外,小聲嘀咕:「看不出來,忍足君哄小孩還挺有一套的。」
忍足笑道:「裕介其實是個好孩子,在家也會幫爺爺奶奶干活。村裡沒有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孩,你看他到處調皮搗蛋,實際上,他這麼做,就像是在說——『快看看我吧,快和我一起玩吧』。」他頓了頓,輕嘆一口氣,「聽說他家裡明年才能送他去上學。等你走了,他的玩伴又少了一個。教他門手藝,至少有個自娛自樂的方法,日子會好過很多。」
藤堂夕夏心中一動,回過頭看他。忍足面色淡然,年少時眼中的那抹憂郁已然不見蹤影。然而,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曾說過的童年經歷。
轉學六次。
那時的他,也和裕介一樣,缺少玩伴嗎?他會在角落裡思考,如何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些嗎?他是以怎樣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和同伴告別的呢?
那時的他,是在這一次次的離別中,學會了如何封閉自己的內心嗎?
喜歡看純愛小說的忍足君,體貼照顧每個人的忍足君,是個心思纖細的男孩。他將一切看在眼裡,默默地做個懂事的小孩。
花火大會上,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和她告別的呢?撞見她和丹丹抱在一起時,他的心......在痛嗎?
藤堂夕夏垂下眼眸。思緒發散間,忍足已經清理好桌子,端來一壺茶水。
「忍足君,小時候會覺得孤單嗎?」
她不禁問道。
忍足訝異地看向她。眼前這一雙黑眸,浸過水似的透亮,無端讓他想起那年便利店中的冷白燈光。當時,少女神色天真地問他,「忍足你會覺得寂寞嗎?」
他一時晃神,沒有立刻回應。
藤堂夕夏等了一會兒,見他遲遲不作聲,以為他又要以沉默作答,心裡不高興了,於是抓過桌上的抽紙砸過去,氣鼓鼓地說:「說什麼『想敞開心扉的人,中等部開學第一天就遇到了』。我看你說的是跡部吧!」
被抽紙「啪」得一聲砸中肩膀,忍足一怔,回過神來,眉頭挑起,愕然地看著她:「......跡部?」
他慢騰騰的樣子看得人心煩。藤堂夕夏起身要走,忍足趕緊將人一把拽入懷中,先抱著她笑了半分鐘,最後無奈地貼著她的耳朵道:「我想敞開心扉的人,叫做藤堂夕夏。」
第56章
午後,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藤堂夕夏站起身,走過去拉開木門,側身倚在門框上,隔著長廊向外望。
遠山之間,煙雨氤氳。灰蒙的天色中,山巒只余朦朧的剪影,山林的紅葉卻被雨水衝刷地愈發晶亮。
一串柔和的「咯吱」聲響起,輕緩的腳步帶著暖意靠近,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腰際。忍足身上的溫度正好,像是炭火未燼的余溫,拂去了水汽的寒意,卻不過分炙熱,十分熨貼。
藤堂夕夏沒有回頭,只抬頭看著檐下的雨滴彙聚成串,滴落在石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她想到了剛去英國的那幾年。那時,她恨倫敦多雨,因為下雨時,她總會想起他。
「夕夏。」
「嗯?」
藤堂夕夏仍盯著雨幕,遲遲沒有等到忍足的下文,終於側頭看向他。她轉過去的瞬間,那只手沿著腰線向上,劃過她的背脊、頸後,最後托住她的後腦勺,將她帶向他。他的唇貼了上來,溫熱的,帶著一絲被雨霧侵染的濕潤。他流連於她的唇瓣,並未深入。她只覺繾綣,整個人浸潤在這日漸習慣的氣息裡,細細品味胸腔中無法言喻的脹痛。
良久,忍足稍稍退開,手停留在原地,又在她的額間落下一吻,柔聲道:「上次在廚房的不算,這次才算。」
「嗯?」
藤堂夕夏一臉茫然。
忍足彎了彎唇,說:「你和越前桑跑出去的那天......」
藤堂夕夏一聽這話,立刻偏過頭不想看他,卻被他捧著臉轉回來,繼續和他對視。
忍足接著說:「那天,你說要用我們在廚房的那個吻彌補從前雨中的遺憾。但我覺得那個不能算,因為十四歲時,我不會那麼吻你。如果要彌補遺憾,今天這個才能算。」
藤堂夕夏沉默了。22歲的她尚且覺得難以招架的事,如果發生在14歲......
心髒緊縮,一股熱意頃刻間席卷全身。
她只往下想了一點點,便立刻收住思緒,支支吾吾地擠出幾個字:「誰......誰遺憾了?」
忍足的手還捧在臉側,藤堂夕夏不想看他,使勁向下一壓,掙脫開,把頭低了下去。忍足只好微微屈膝,放低重心去尋她的視線。見她雙頰緋-紅,眼神四處游移,他壓了壓唇角,低聲說道:「是我。」
雨天寒涼,兩人在廊前站了一會兒,便返回主廳,泡上一壺新茶,暖暖身子。
藤堂夕夏端起茶杯,熱氣繚繞間,赧意淡了些,幾個問句湧上心頭。她頓了頓,若無其事地問了出來:「所以......那個時候你為什麼不......」
然而,她話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反正他肯定能聽懂,她干脆放棄,咬著杯沿,偷偷瞥了他一眼。
忍足喝茶的動作一頓,嘴角浮起一絲笑,隨即一掀眼皮,目光鎖住她,反問:「不是不遺憾嗎?」
藤堂夕夏將茶杯砰地一放,撲過去要擰他的胳膊。他也不躲,抬起手臂將她圈住,等她氣得恨不得咬他時,終於悠悠答道:「因為想等到花火大會。」
藤堂夕夏又問:「為什麼一定要等花火大會?」
忍足神色微滯,下意識地看向窗外,避開她的眼睛。藤堂夕夏立刻察覺到不對,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警告道:「你說不說?」
他抿了抿唇,目光落到茶杯上,半晌後,無奈地笑了笑,重新看向她,問:「你還記得黑川晴彥嗎?」
黑川晴彥?
藤堂夕夏在矮桌上撐了一撐,挪回自己的座位,皺著眉思考了半天,最後衝他搖了搖頭。
忍足微愣,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手掌搭上矮桌,彎起指尖,虛握成一個拳頭。
「中學三年級的六月,他當眾向你告白,然後被你拉去拳擊館揍了一頓。」
聞言,藤堂夕夏一口茶水嗆入喉管,劇烈地咳嗽起來,眼角泛淚,心裡不禁嘀咕:怎麼突然提到她的黑歷史了!
忍足迅速伸過手拍了拍她的後背,給她順氣。
緩過勁後,她問道:「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忍足沒有說話。
她順著他的話,記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當時那個人,好像確實姓黑川。她抿了口茶,等到茶水完全下肚後,又問:「所以......你怕被我揍?」
忍足一下笑出聲,隨即斂住笑意,靜默良久,才開口道:「那天,黑川君輸了比賽後說,他想給你最鄭重的告白,因為你值得最好的。」他的眼神閃爍,耳廓染上一層薄紅,「我覺得他說得很對。所以,從那天起,我開始思考,怎樣才算得上一份鄭重。」
「......花火大會就是你思考的結果?」
他點了點頭。
這份思量很感人,但是不對吧……
藤堂夕夏面色茫然,緩緩說道:「可我怎麼記得......那位學弟表白後,你的反應很冷淡。我們好像還發生了爭執,之後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我去找的你......」
如果真的那麼喜歡的話,為什麼會讓她懸在半空,一個人孤獨地揣摩另一個人的心思?
聞言,忍足伸手想握住她的肩膀,卻被她一閃,抓了個空,只好收回手,繼續說道:「那個時候,我不太擅長修復關系這件事。其實,有好幾次......」
「騙人!」藤堂夕夏打斷了他,「忍足君明明和誰都能玩得很好吧。最擅長處理關系了,不是嗎?」
「夕夏,泛泛之交的話,不會走到需要道歉和和好的地步。我也......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人。那個時候,面對你,我有很多的不知所措。即使到了現在,也是一樣......」
他投射過來的目光柔和,語氣低沉,似是嘆惋。一股酸脹感卻以可怖的速度在心口蔓延開,藤堂夕夏垂下眼眸,嘴唇微顫。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不該纏著不放,但她仍清楚地記得那時她有多難過。即使那麼難過,她還……聽他這麼一說,她才知道那份難過原本沒有必要。
察覺到她狀態不對,忍足起身靠近,扶住她的肩膀,輕聲喚她。
片刻後,藤堂夕夏猛地抬頭,目光凶狠。忍足愣了一下,正要開口問她怎麼了,沒想到,她突然伸手用力一推,他失去平衡,跌坐下去,手撐在身後。
「夕夏。唔......」
緊接著,一個軟墊襲來。
坐墊雖軟,但藤堂夕夏下手一點也不含糊。麻布粗糙的表面驟然掃過,忍足只覺臉側至脖頸的皮膚一陣刺痛,像是挨了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腦子懵然,本能地抬手抵擋。
攻擊被攔截,藤堂夕夏很不開心,又推了他一把,趁他失神,干脆跨坐到他身上,抓過一個新坐墊,邊砸邊罵:「鄭重?不知所措?你知道我那個時候有多難過嗎?我以為你一點也不喜歡我!我那麼難過,還在想你輸了比賽會不會難過......我真是個白痴。我......我讓你知道什麼叫『不知所措』!」
她越想越氣,狠狠砸了幾下,氣還沒消,眼角卻不小心瞥見他頸側被坐墊剮蹭出的紅痕,動作停了一瞬。
忍足原本打算讓她發泄完,不做反抗,但注意到她聲音中的一絲顫抖,於是坐直身子,想確認一下。可她反抗得極為劇烈,他瞅准空隙,制住了她的手腕,再低頭一看。果然,她的眼眶紅了。
「對不起,夕夏。」
他湊近,輕聲說道。
「我不聽!」
雙手被他扣在身後,藤堂夕夏掙不開,只能將頭扭向一側,不去看他。他湊去她的耳邊,她就拼命向後躲閃。但男女力量差距懸殊,她不僅沒能掙脫,反被箍得更緊,還在扭動中漸漸覺出不對。
「你......」
忍足彎起膝蓋,她又往下滑了兩分,情況一時更加不妙。藤堂夕夏耳根一熱,咬牙切齒地看向他。
忍足無奈地笑了,手臂橫過,連同她的雙臂一起錮住她的腰身,低頭深吸一口氣,抬眼看她,說:「......是你自己跨上來的。」
他的目光帶著幾分無辜,藤堂夕夏頓覺羞憤難當,氣急敗壞地說:「你放開......」
話音未落,忍足按住她的後腦勺,傾身攫住了她的唇。藤堂夕夏心神一蕩,愣了片刻,才覺怒意更甚,於是狠狠咬了下去。對方卻只是悶哼一聲,分毫不退。她以為自己咬輕了,直到嘗到一絲鐵鏽的腥甜,才慌忙松口。
忍足沒有進一步動作,輕輕碰了兩下她的嘴唇後,便松開手臂,向後一退,手撐在身後。
藤堂夕夏看著他滲著血珠的下唇,心情復雜,一時忘了起身。
忍足笑了笑,沒有提醒她,伸手將她臉側的發絲撥至耳後,問:「氣消了?」
藤堂夕夏蹙起眉頭,眼神飄向一邊,不理他。
忍足牽起她垂在身側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低聲道:「以前都是我不好。我答應你,以後如果我們再有爭執,一定是我先去找你認錯,好不好?」
他的聲音又輕又緩,像是在哄小孩。藤堂夕夏心頭一顫,驀地覺得鼻酸。
剛和忍足在一起的那天,她告誡自己——不要管過去,也不要管將來,只管沉溺於當下。這段感情開始得如此艱難,她對他們能走多遠,沒有任何信心。所以,她選擇不去期待。
這幾日的時光太過美好。在這幽靜古樸的村莊中,他們日夜相伴,一切仿佛一場幻夢。她沒能遵從那則告誡,因為她開始害怕夢醒。
可是剛剛,他和她說「以後」。
仔細想想,和忍足再次相遇以來,他幾乎是把整顆心都攤給她看了。以前,她恨他閉鎖心扉,現在閉鎖心扉的那個人,是誰呢?既囿於過去,又懼怕未來的那個人,是誰呢?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差勁。
窗外,雨還在下,風透過窗沿滲入屋子,臉頰上液體流經的地方泛起一陣涼意。
「怎麼哭了?」
忍足用指腹擦去她的淚水,聲音裡帶著一絲急切。
藤堂夕夏低頭不語。
「不然,再把我揍一頓?這次直接用拳頭,不用坐墊了。」
說著,忍足抓起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身上招呼。
藤堂夕夏立刻抽回手,抬頭瞪他一眼,手指戳著他的肩膀,把他推遠,說道:「忍足君還是快點走吧。你走了,就沒人惹我煩了。」
忍足眉眼一松,笑了笑,捉住她的手,往唇邊一放。吻落在她的指尖。
「想回東京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去接你。」
她沒有回答,自顧自地窩進他的懷裡,去聽他的心跳。
窗外雨聲潺潺,將她的思緒浸透。她好像,已經開始想他了。
第57章
藤堂夕夏回祖屋的那天,收到了來自忍足謙也的信息。
『秀恩愛能不能收斂點?』
藤堂夕夏:?
忍足謙也:那家伙逢人就得瑟,現在全醫院都知道他有個會咬人的女朋友了:)
藤堂夕夏:......
再次收到他的信息是在一周後。
當時,藤堂夕夏正在整理行李。她剛收到換好的駕照,打算開車帶爺爺奶奶去箱根玩幾天。
謙也先發來了一張照片——包裝精美的禮品盒堆了滿桌,好幾個盒子上還貼著粉色的卡片。
緊接著,是一條信息。
『秀恩愛遭報應了吧?這全是給侑士的。現在每天湊來他身邊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倍。』
藤堂夕夏:......有女友後桃花更旺?
忍足謙也:大概是發現他取向正常,死灰復燃了。
忍足謙也:不趕緊回來看看?
藤堂夕夏盯著謙也的消息愣了片刻,回了句「看什麼?」,隨即低頭繼續整理行李。
同一時間,醫院辦公室。
「你女朋友是不是太冷淡了一點?」
忍足謙也將手機遞給忍足侑士,屏幕上是他與藤堂夕夏最新的對話記錄。
忍足侑士正在桌前復習病例,聽到這話,抬頭看了一眼屏幕,眉頭微蹙,道:「你和夕夏說這些干嘛?」
謙也不以為然地收回手機:「替你試探一下咯。不知道是誰每天眼巴巴地盼著人家回東京。」
「她要是誤會了,你負責?」
忍足的聲音冷了兩分。
謙也勾了勾嘴角,回道:「不至於吧,我看她淡定得很,不淡定的只有你吧。」
「......你以後少騷擾她。」
忍足睨了謙也一眼,手插進口袋握住手機,停頓片刻後,松開了手。
藤堂夕夏要帶爺爺奶奶去箱根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這些天,他正在忙臨床輪轉的總結彙報,並在為返回實驗室做准備,幾乎整個周末都在工作。他想見她,但就算把她叫回來,他也很可能沒有時間陪她。所以,他寧願她多陪陪家人。
門口傳來「咚咚」兩聲敲門聲,拉回了他的思緒。
「實習生,查房開始了。」
本間綾香側身探進門,目光示意屋內的幾人跟她走。
忍足站起身,視線在桌面新放的相框上停了一瞬,輕嘆一口氣,走出了辦公室。
五天後,內科組醫學生的實習彙報圓滿結束。科長做了簡短的總結發言,隨後大家各自散場。雖然醫學生們三天後才會徹底離開,但這場彙報會就像是某種告別儀式,激起了眾人離別的情緒。
忍足扶了扶眼鏡,擺出溫和的笑容與包圍著他的醫生護士們一一道別。在一陣嘰嘰喳喳的「侑士君」中,他抬眸與不遠處處境相似的大石君交換了一個眼神,對方無奈地笑了笑。與此同時,謙也從會議室外走進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忍足一眼,搖著頭走到本間綾香身旁,雙手抱在胸前,靜靜圍觀這熱鬧的一幕。
良久,忍足身邊的人散去了些,他趁機說了聲「抱歉」,轉身朝門外走去。一位常在值夜班時碰見的護士小姐,鍥而不舍地跟了上來。
忍足推開會議室的門,抬頭的瞬間,愣在原地。
窗外陽光明媚,淺白的光線透過玻璃窗落到走廊光滑的瓷磚上。一個短發女孩抱著一束向日葵,站在窗旁。寬版西裝外套隨性地垂在肩上,九分牛仔褲勾勒出修長的雙腿,一雙黑色切爾西靴恰到好處地包裹住她纖細的腳踝。她畫著小煙熏眼妝,塗著裸棕色口紅,松弛中帶了幾分嫵媚。
除了那束向日葵,她分明打扮得很低調,卻偏偏讓他覺得挪不開眼睛。心髒猛地一跳,身體中值得警惕的某處悄然蘇醒。他不由得想起兩個月前,她在睡夢中陡然伸手抱住他的那一刻——那時也是一樣,他的身體和靈魂紛紛叫囂著,勸他放棄理智。
女孩抬起頭,目光觸到他時露出燦爛的笑容。他忽然意識到,在她出現之前自己是煩躁的。彙報會的壓力,人群密不透風的圍剿,像是一張細密的蜘蛛網,如影隨形,難以擺脫。而她是夏日傍晚吹來的一陣暖風,輕而易舉地將他所有的疲憊拂去了。
身旁的護士小姐好像在說著什麼,但他已經聽不清楚。
「抱歉,我女朋友來了。」
他抬腳向女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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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忍足侑士實習彙報的日子,藤堂夕夏決定悄悄返回東京,給他一個驚喜。和忍足兩周未見,她心裡忐忑,待在祖屋坐立難安,又不想太早去醫院,免得打擾他准備下午的會議。於是,她算著時間,約天野梨乃出來共進早午餐。
「所以說......兩個憋了三年都不敢告白的人,結果現在見第三次面就接吻,在一起第一天就上床嗎?」
十分鐘前,藤堂夕夏和天野梨乃大致說了這兩個月發生的事情。天野梨乃聽得目瞪口呆,端著咖啡,不住驚嘆。
藤堂夕夏翻了個白眼,剛想指出她話中的兩處錯誤,天野梨乃迅速抬起掌心,打斷道:「別!求求你,我不想知道細節。托你的福,我也和忍足君認識十年了。他做出這麼禽獸的事情,我以後沒法直視他了。」
藤堂夕夏一噎,抿著唇移開視線,望向窗外往來的人群。
她可以理解天野梨乃的驚訝,但她自認是個俗人,寧願他直白,同她在沉-淪中確認彼此的心意,也不願他迂回試探,繼續虛耗光陰。
「所以......你待會就穿這身去見他?」天野梨乃上下打量她一眼,「雖然也好看,但會不會太隨意了?不是說他在醫院很受歡迎嗎?你好歹也穿個有女人味的吧。」
「那不然呢?」藤堂夕夏翹起腿,大方回視,「難不成為了見他,我還得去買一套衣服?」
天野梨乃撇撇嘴,不再多說,喊來服務員結好賬,便帶著藤堂夕夏回了自己的公寓。
天野梨乃是一名造型師,業余時間喜歡在社交平台上分享每日穿搭。她衣櫃可謂包羅萬像,公寓雖不大,卻有一整間房專門用來放衣服。
一進門,換好鞋,她小跑著鑽進房間,翻箱倒櫃地找出幾套裙裝,興奮地向藤堂夕夏展示。
「這幾件怎麼樣?我最喜歡這件高開叉的,你腿長,穿著正合適。我再給你畫個心機妝,保准把忍足君迷得七暈八菜的。」
藤堂夕夏伸手接過裙子,皮革的觸感微涼,酒紅色的皮面沉穩又艷麗。曾經,她潛意識裡一直認為忍足喜歡的是那種燙大波浪的成熟姐姐型,以至於察覺到自己的心思後,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穿上這條裙子,或許能讓自己更接近她猜測的那個「理想型」吧。
猶豫片刻,她放下裙子,拒絕了天野梨乃的換裝邀請。
不是不能嘗試,但今天她有話想說。任何矯飾成他人的行為,都會讓這件事失去意義。
藤堂夕夏抵達醫院時,彙報已經開始。她按照謙也給的地址找到了會議室。走廊空曠,偶爾有醫護人員匆匆經過。眼前的會議室門緊閉,兩側的牆壁上掛著幾幅醫療宣傳圖。空氣中浮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向日葵的香氣混在其間,顯得尤為清新。
有人從會議室裡出來,看到她時微微一愣。她向對方頷首示意,趁機透過門縫向裡看。
忍足恰好站在台上,手裡握著激光筆,正在認真地講解著什麼。他眉目清貴,神色疏離,鼻梁上架著那副許久未見的眼鏡,一身白大褂將他整個人襯得分外冷峻。
門緩緩合上,藤堂夕夏收回視線,繼續盯著牆上那幅醫療宣傳圖發呆。在農舍的最後兩日,忍足太過熱情,如今驀地見到他這正經沉穩的模樣,她有些不習慣,心跳不由一亂,呼吸也跟著急促了幾分。
門再次打開時,謙也從門內衝了出來,看到她後剎住腳步,迅速回頭,撐著門框往會議室內探了一眼。
「那家伙好像又被包圍了。要我去叫他嗎?」
他走至她面前問道。
「不用了,我不著急。」藤堂夕夏衝謙也笑了笑,「謙也君沒被包圍,是因為跑得夠快嗎?」
謙也驕傲地揚了揚下巴,說:「侑士那家伙就是心太軟,動作又慢,才會落得這種下場的。」
「真的不是因為魅力更大嗎?」
謙也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投給她一個無語的眼神。藤堂夕夏樂開了花。
謙也走後,藤堂夕夏垂眸站在原地,思考今晚吃什麼。不一會兒,幾聲嬌滴滴的「侑士君」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抬起頭,與那位看著她愣神的男人四目相對。
「忍足君,恭喜。」
藤堂夕夏笑著伸手,正要將抱了許久的花束遞過去。男人沒有接,徑直走向她,將她整個人合入懷中。
兩周未見,忍足的氣息變得有些陌生,耳畔那劇*烈的心跳聲,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他在她頸側嗅了一口,微妙的酥麻感讓人止不住心尖發顫。她禁不住癢,縮了縮脖子,輕推他一下,順便左右張望,祈禱沒人注意到這毫無公德心的秀恩愛行為。這一看不得了,掛著醫療宣傳圖的那面牆邊,不知何時站了三個人,齊齊抱胸,目光曖昧地盯著他們。
懷裡的人掙扎得愈發劇烈,忍足疑惑地松開手,順著她的視線,也發現了那三人。
「......本間前輩。」
他無奈地開口。
「你們繼續,別管我們。」
本間邊說邊促狹地眨了眨眼,身旁的謙也和大石笑得一臉和藹。
忍足接過藤堂夕夏手中的花束,湊去她耳邊,低聲說:「看樣子,得逃跑了。」
寬大的手掌包住她的手,輕輕用力,纖長的手指擠進她的指縫,倏然收攏。藤堂夕夏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眼中的笑意,就被他牽著迅速撤離,身後傳來本間綾香利落的聲音:「誒?別走呀,我們還沒看夠呢!」
兩人一路快走,來到醫生辦公室。彙報會剛結束不久,辦公室空無一人。忍足將藤堂夕夏帶到自己的座位前,打算去換身衣服。垂眸間,他看到女孩嘟著嘴,面色懵懂地四處張望,一時心癢,上前一步,手扶到她的腰側。
他的距離過近,藤堂夕夏愣住,下意識地後退幾步,直到抵上辦公桌的邊緣,退無可退。她飛速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門,心髒開始撲通亂跳。門是關的,但沒鎖,但凡有人推門進來,就能看到他們倆正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
她抬起手掌抵在忍足胸前:「忍足君,這裡是辦公室!」
忍足無視了她的警告,捏住她的下巴,打量她精致的眼妝,那雙過分黑亮的眼眸,以及她唇上色澤溫和飽滿的口紅。
「怎麼突然過來了?」
他問。
藤堂夕夏按捺住鼓噪的心髒,抬頭與他對視,分辨出鏡片後的那雙眼睛並無失控的跡像,漸漸放下心來。
「來祝賀忍足君結束臨床輪轉呀。」她頓了頓,目光再次飄向門口,「順便來查崗。」
忍足笑出聲:「吃醋了?」
她轉了轉眼睛,回道:「有一點。」
其實還好。
忍足君有多受歡迎,她中學時期就知道了。只是那時候沒有立場介意,如今有了,免不得想矯情一下。然而,看著眼前的人一副喜形於色的模樣,她突然有一點後悔。
忍足沒有過多解釋,低頭貼著她的耳朵說:「夕夏,我很開心。」
他的氣息順著耳道爬入,耳蝸震動,聲音直達顱內深處。藤堂夕夏的耳根霎時燒了起來,腦子一片空白,想往後縮,卻被他按住後腦,難以動彈。
片刻,忍足松開手,看了看時間,道:「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換身衣服。」
藤堂夕夏終於回神:「誒?你要走嗎?我以為你們晚上還有聚餐。」
「你要和我一起去聚餐嗎?也可以,我和科長說一聲。」
藤堂夕夏連連擺手:「我准備來看看你就走的,晚餐要吃什麼都想好了。」
她今天有話想說,但也知道忍足最近很忙。原本的打算是就近找個僻靜處,聊完就走。
「你和別人約好了?」
忍足問。
不知怎麼的,她從他沉靜的目光中品出幾分受傷的意味,於是趕緊解釋:「沒有啊,我打算回家煮面條吃。我想你今天應該很忙,不想打擾你。」
握在她腰間的手忽然收緊,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唇上,猶豫片刻後,在她的臉頰落下一吻。
「晚餐和我一起吃,我馬上回來。」
忍足轉身要走,藤堂夕夏鬼使神差地抓住他胸前的領帶,又將人拽了回來,垂眸看了眼他領帶上的棕色條紋,心想:下次給他買條深藍色的,或許也不錯。
她抬頭,對上他的眼,將領帶在手掌繞上一圈,向下輕輕一扯。他十分配合地低頭,微微揚眉,那眼神仿佛在說:「藤堂小姐,有何指教?」
藤堂夕夏飛快地在他臉側啄了一下,然後看著自己留下的淡紅印記,笑得樂不可支。
「忍足君現在看起來好浮浪。」
那雙桃花眼中的多情氣質被細框眼鏡遮去幾分,一身白大褂讓他看上去嚴肅又正經,可偏偏臉側一抹唇印,引人遐想。「斯文敗類」這個詞用來形容他,大概再合適不過,而且還是不小心被人揭了皮的那種。
「我還可以更浮浪,你要試試嗎?」
他眼眸一沉,未等她回答,雙臂直接纏上了她。溫熱的鼻息噴灑在頸側,藤堂夕夏只覺脖子被人吮了幾口,濕潤的觸感伴著輕微的刺痛,讓她心裡一陣悸動。她越過他的肩膀,警覺地盯著門的方向,手裡推了他數下。
半晌,忍足後退一步。胳膊被人擰了一把,他笑了笑,終於走出了辦公室。
藤堂夕夏松了一口氣,在忍足的工位上坐下,視線立刻被他桌上的相框吸引。原本她並不打算細看,但那張照片太過顯眼,因為她是裡面唯一的主角。
照片中,她穿著一身簡樸的運動服,正帶著村民們做操。大概是被誰逗笑,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一口白牙毫無保留地展露在陽光之下。
......她好像知道,為什麼忍足君最近的桃花會變多了。
第58章
藤堂夕夏今天是開車來醫院的。臨走時,兩人商量著該開誰的車走。她正在為忍足放她醜照的事不開心,要求他撤掉照片還被拒絕,一怒之下,撂下狠話:要麼坐她的車,要麼各開各的。
忍足妥協:「好好好,今天就來欣賞藤堂小姐的車技。」
他們坐上車,系好安全帶。藤堂夕夏往後視鏡中一瞥,才發現自己頸側有一抹暗色的痕跡,驀地想起與本間綾香等人道別時,對方別有深意的眼神。
她一記眼刀橫掃過去,坐在副駕駛上的人懶懶地靠著椅背,嘴角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悠悠然將臉一側,對上她的視線,問:「怎麼了?要換我開嗎?」
車內空間狹窄,光線昏暗。根據以往的經驗,此時與他對視過久容易出事。藤堂夕夏心裡打鼓,想盡快開口,但這事不能在停車場說,於是啟動車子,直接發問:「你想去哪吃飯?」
忍足低頭停頓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輕聲笑了笑,說:「隨你。」
很沒誠意的答案,但決定目的地這種事,藤堂夕夏倒是挺在行。
「那我們去吃烤肉吧!」
「好。」忍足一口應下,掃了一眼中控屏,「但現在時間還早,想去海邊嗎?」
「海邊?」
「嗯。還挺想和你一起去海邊的。」
「那去唄,好像也不遠。」藤堂夕夏環顧四周,將車子駛出,突然咧嘴笑了笑,「這個時間說不定可以趕上日落。」
當他們抵達時,蔚藍的天空已染上幾縷金色的霞光。藤堂夕夏迅速停好車,興衝衝地拉著忍足跑向那片小型人造沙灘。
工作日的下午,沙灘上人不多。今天天氣晴好,十二月的風拂面時帶著幾分涼意,但轉瞬又被太陽溫暖的余暉驅散。
「好巧。」
藤堂夕夏說。
眼前是東京灣,對岸是東京市區的繁華景像,目之所及還有那座壯觀的懸索橋,與記憶中一望無際的大海不盡相同,卻仍讓她覺得熟悉。
「怎麼呢?」
忍足攬上她的肩,和她注視同一個方向。
「還記得嗎?我們在溫哥華的海邊看過日落。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你。」
他們原是靜止的狀態,但她仍察覺到身旁的人微微一震。她抬頭看向他,果然,忍足雙眉挑起,臉上是不多見的愕然神色。
片刻後,他出聲道:「騙人的吧,那麼早嗎?完全沒有察覺......」
「是嗎?那我還挺成功的。」藤堂夕夏摸了摸鼻子,「喜歡上自己好朋友這種事,那個時候讓我挺慌亂的。怕被你知道,我還接受了小凜的表情管理培訓,再加上你的言傳身教,想必......我學得還不賴。」
忍足眉頭緊鎖,眼裡是濃濃的懊惱。他掰過她的肩膀,與她對視。
「抱歉,夕夏。如果那個時候我再勇敢一點......」
「不能全怪你。」藤堂夕夏伸出手指,往他眉心一按,輕輕撫平那道蹙起的褶皺,「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那時我也不夠勇敢,不然不會想拖到畢業再告白。」
「那個時候你想......」
忍足捉住了她的手。
「嗯......畢業後有假期緩衝,升上高等部也不一定會同班,就算失敗了,也不會太尷尬吧。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只可惜......」她低下頭,咽下喉中的澀意,「只可惜,有些事情經不起等待。」
一錯過,可能就是永遠。若非命運眷顧,那些埋藏在時光裡的誤會,恐怕永遠不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這兩周,藤堂夕夏想了很多。未來會怎麼樣,誰都沒有答案。她和忍足已經足夠幸運,只錯過了七年。以誠相待,是她對愛情的期許。她既然還喜歡他,便該拿出百分百的誠意,也把一顆真心攤給他看。
燦爛的是她,怯懦的也是她,沒什麼不好承認的。她想,他不必愛她的全部,因為那個怯懦的她,可以由她自己來愛。
一時間,他們雙雙沉默。
忍足看著藤堂夕夏微顫的眼睫,心被懊悔填滿。言語太過單薄,無法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他只想把她攬入懷中,卻被她伸手一擋。
「我沒有交過男友。」藤堂夕夏平復好心情,無暇注意忍足的表情,憑著一股衝動,掏出手機,找到一張照片,干脆地遞了過去,「你去倫敦的那次,看到的那個人是他嗎?」
她的話簡短,但其中的含義卻讓他的腦子驀地變成生了鏽的機器,轉得越來越慢,直至停擺。
忍足動作遲緩地接過手機。那張照片裡有藤堂夕夏、越前龍雅、一個陌生的女孩,以及那個金發男生。
未等忍足回復,藤堂夕夏一鼓作氣地接著往下說,仿佛再慢一步,她就會失去所有勇氣。
「他叫丹丹,是我高中時最好的朋友。很可惜,他喜歡的是男生。你是三月份去的倫敦,如果我和他做出了什麼讓人誤會的舉動,那應該是他在幫......」
是他在幫她擋住人群探究的目光。
是他在幫她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
是他在幫她維護她脆弱的自尊心。
那股衝動沒能支撐她說完這些話。
今天,她拒絕了天野梨乃的換裝邀請,但天野梨乃還是堅持給她畫了全妝。藤堂夕夏原本覺得多此一舉,但此刻她忽然無比感謝天野梨乃。因為,不能哭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她的喉嚨被堵住了,但她逼迫自己解釋緣由。
「我的膝蓋曾經受過傷,天氣陰冷的時候會......會......」
她說不出來。
因為氣惱,她的呼吸漸重。數次張嘴也未能成功發聲,就在她准備再次嘗試時,忍足抱住了她。
「不用說了,夕夏。我知道了......」
他的雙臂穩穩地環著她,藤堂夕夏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正在發抖。忍足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妝是否會弄髒他的襯衣,一個勁將她按向他。其實,她沒有那麼脆弱,也沒有那麼想哭。只是,在這樣溫暖又堅定的懷抱中,她忍不住想——眼妝防水,放任自己哭一下,應該也沒事吧。
藤堂夕夏話說到一半時,忍足便明白了事情始末。那一刻,他仿佛被扔進了一片真空中。他抱住了她,只能如此,否則他將無法呼吸。
他不停地道歉,然而,與那些因荒謬理由而錯過的日子相比,言語蒼白,他只能感受到更深的懊悔。
忍足始終沒有松手。藤堂夕夏在他的懷裡側過臉,望向遠方。橙紅的霞光在天邊彌漫,夕陽正好,不該是傷春悲秋的時候。
「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她輕聲開口,「上次在農舍,你說你不能那麼自私,因為我在英國能遇到更好的人。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確實遇到了很好的人,很重要的朋友,但我認真喜歡過的人,從來都只有你一個。」
說完,她將忍足推開,一抬眼,卻發現他眼眶發紅,心中一驚,但下一秒又被他按了回去。
「忍足你在哭嗎......」
回應她的是耳邊帶著霧氣的呼吸,以及一個更加用力的擁抱。
良久,他終於出聲。
「夕夏,謝謝你告訴我膝蓋的事。其實我有察覺到......但沒想到高中那次也和這個有關。這件事不容易說出口,我不太敢問,因為,上次稍微試探一下,你好像有些應激......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的。」
完全是意料外的回應,藤堂夕夏驚訝地想要掙脫,卻被箍得更緊,只好維持原狀,問道:「......你怎麼會知道?」
她分明有刻意隱瞞。
「在岳人舞房的那天,不是特意去買了護膝嗎?本來以為是理療師的職業習慣,但看到你每次跑動後都會偷偷轉膝蓋,我就猜到了。」
「......這樣也能猜到嗎?你這麼敏銳,中學時候我到底是怎麼瞞過你的啊!」
「......那不一樣。」忍足松開她,後退半步,握住她的肩膀看著她,「所以,受傷有多嚴重?如果成為理療師是因為這個,那個時候,嚴重到需要理療師了嗎?還有,是怎麼受傷的?受傷時......」
「夠了!」藤堂夕夏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忍足你問題太多了吧。」
隔著手掌傳來一聲悶沉的「抱歉」。
「道歉也太多了!」
藤堂夕夏的聲音清脆,打斷他後,她瞥了一眼海面,回望他時,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這些問題,還是下次再說吧。今天天氣這麼好,我才不想在這裡和你抱頭痛哭。總之,我現在能跑能跳,你不用太擔心。」
他們相處短短九天,談愛太早,但好在日子還長,她可以一點一點告訴他她對他的思念,也聽他說那些她未曾參與的歲月。
藤堂夕夏自顧自地沿著沙灘向前走。忍足小跑幾步,牽起她的手。海風微涼,心情卻不夠輕快。他思考片刻,說:「我覺得現在很適合放一首歌,調節一下氣氛。」
「哪首?」
忍足笑了笑,掏出手機滑動幾下,抬頭環顧四周,確認附近無人會被打擾,便按下播放鍵。
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藤堂夕夏一怔——這是皇後樂隊的《SeasideRendezvous》(海邊約會)。
「你怎麼知道這首......」
「什麼啊?自己分享的好心情歌單都忘了嗎?」
忍足看上去有些不滿。
藤堂夕夏轉了轉眼珠,飛快地說一句「沒辦法,分享過的人太多了」,然後拔腿就跑。或許是因為心虛,她沒能發揮實力,不一會兒,就被人從背後攔腰抱起,在空中轉了幾圈,惹得她驚叫連連。
打鬧間,夜幕降臨,建築群的燈火亮起,耳邊清淺、規律的海浪聲讓這個夜晚顯得格外寧靜。
「對了,忍足君那天為什麼要去機場?」
藤堂夕夏轉過身,配合忍足的步速,倒退著走路。
答案已經很明了,但她就是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忍足笑了笑,停下腳步,抓住她的肩膀,將她轉向前方,說:「因為想見你一面。」
但有人不依不饒。
「只想見一面嗎?」
重音落在「一」上。
他看著她狡黠的目光,長臂一撈,將人圈攏,低頭去親她的額頭。
「當然不止。還有......」他頓了頓,「那是我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兩個月前,他去機場接了藤堂夕夏。從接到她,到送她到家,他一直很平靜。但回家的路上,心底卻忽然湧起一陣沉重的痛感。他將車停到路邊,凝視樹枝落在前窗玻璃上的影子。天已全黑,車廂寂靜,他像是一個被困在水底的人。
他想起他們相識的第一天。那天,少女破開人群,明媚的聲音劃破長空,所有的熱烈只為他一人而來。
十年光陰,匆匆如流水淌過身。如今看來,那份熱烈似乎已經消散在了時間的長河中。
心髒仿佛被鈍器磋磨。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松開手剎,車子起步。
他停留在了原地嗎?他問自己。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能再次見到她,真好。
-正文完-
第59章 後來一
晚餐後,藤堂夕夏開車來到忍足居住的公寓樓下,意外發現自己家離這裡大約只要十分鐘車程。
「真的好近啊!」
她忍不住感嘆。
忍足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淺淺地「嗯」了一聲。
她抬眼打量周圍的環境,這裡綠化精致,剛才車開過的地方還看到了一座小噴泉。伸長脖子環視完一圈,她見身旁的人仍安穩地坐在原處,又問:「所以,忍足你為什麼不和家人一起住?」
「家裡離學校太遠了,想盡可能節省時間。」
他答得很快,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藤堂夕夏沒有看忍足,也沒有想好下個話題說什麼,或者,是否還應該找下一個話題。
沉默在空氣中堆疊,心髒飄忽忽的找不到落點。昏黃的路燈透過玻璃灑進車內,落在手背上。她盯著那片被照亮的皮膚,聽著引擎低沉的嗡鳴,思考是催忍足下車,還是問他要不要邀她上去喝杯茶。
已經快九點了。她拿不定主意,想著再隨便聊幾句,於是深吸一口氣,讓柑橘香氛微甜的氣息充盈肺腑,准備開口。
「......好奇怪。」
忍足卻先她一步出聲。
「怎麼?」
藤堂夕夏看到他將手支到車窗邊緣,手指掩在唇邊,輕輕笑了聲。車外的光線剛好劃過他的鼻梁,讓那道彎起的弧度清晰可見。
「我是被送的一方。我是說,是你送我回家,而不是我送你回家。」
藤堂夕夏不以為然:「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經常送人回家啊。」
「送男生?」
他的聲音驚訝。
她點頭。
「男女都有,可能男生居多吧。畢竟一起玩樂隊的男生占大多數。每次慶功,我都是開車送大家回家的那個人。人喝醉了,真是什麼醜態都能見到。你不知道,我洗車費......」
藤堂夕夏聽到清脆的「哢噠」一聲,是忍足解掉了安全帶。她轉過頭看他。然而,她什麼也沒能看清,因為轉過去的瞬間,一道陰影覆蓋了她,一只大手握住她的後腦,他的唇貼上了她的。
這是他們今天接的第一個吻,薄荷的味道來自餐廳給的口香糖。氣息交融之際,藤堂夕夏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早知道就不補妝了。她很快便無暇多想。
忍足退開時,看了眼她的嘴唇。口紅全花了,被他親花的。她本人好像並未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還咧著嘴反過來嘲笑他。
她說:「忍足這顏色還挺配你的,下次給你畫個妝試試吧。」
他笑了一聲,伸手按下她的安全帶扣,握住她的肩膀,讓她整個上半身面向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說:「要和我回家嗎?」停頓一瞬,補充道,「十秒鐘考慮時間。」
這話聽起來很熟悉。藤堂夕夏愣了一下,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砰砰的聲音以震動軀殼的方式傳達至大腦。她收攏指尖,拂過單寧布料,像拂過一層細砂紙。
早已過了十秒,但眼前的男人沒有催她。同意或拒絕,他仿佛一定要等到一個答案。
「......忍足君,是在學我說話嗎?」
忍足捏了捏她的後頸,笑說:「夕夏小姐十年前就敢做的事,我現在才敢,是不是太遜了?」
「這能一樣嗎......」
看著忍足嘴邊擴大的笑意,藤堂夕夏漸漸噤聲。
心思坦蕩,自然百無禁忌,但此刻「同意」意味著什麼,他們心知肚明。與在農舍時的被動回應不同,那時她只需思考是否拒絕,而現在,如果她想繼續,便要主動說留下。這微妙的差異讓她感到緊張,仿佛有一張透明薄膜覆住口鼻,漸漸收緊,使她的呼吸不再順暢。
不過,她從來不是扭捏的人。當意識到自己對延續這個夜晚的渴望遠勝於因未知產生的不安時,她便一口應下了。
忍足似乎是想給她反悔的機會,再次確認後才拉開車門,說自己先去一趟便利店。
「順便給我帶包煙。」
她說。
忍足回來得很快。他們停好車,刷卡進入公寓大門,穿過明亮的大廳。一路上,藤堂夕夏放空自己,由著忍足牽著她往前走。然而,在他們並肩走進電梯間的那一刻,先前那股緊張的心緒死灰復燃,並在一瞬間達到頂峰——她看到了鏡中的自己,看到了那花掉的口紅,斑駁、曖昧、靡亂,像是對今夜的預告。
她被燙到似的移開了眼。
緊接著又有人走進電梯,藤堂夕夏一個閃身躲去了忍足身後,拿手背擦拭嘴唇。忍足好像笑了一聲,但她不太確定。
進門後,忍足拿起一雙拖鞋,猶豫了片刻,才遞給她。
「抱歉,暫時就穿這個?我明天去買新的。」
藤堂夕夏爽快地接過穿上,跟著他的腳步走進客廳。拖鞋很寬,走起來直打蕩,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偷穿大人鞋子的小孩。
忍足的公寓十分整潔,和她那不打掃就不能見人的房間截然不同。雖是一室一廳,看起來卻很寬敞。廚房是半開放式的,一個二人座的吧台將廚房和沙發區域分隔開。客廳的另一側擺著一張深色木桌,以及一個大書櫃。書櫃旁有一扇門,她猜測從那裡進去應該就是臥室了。
忍足脫掉外套,挽起襯衣的袖子,露出半截線條分明的小臂。他將向日葵處理好,放入花瓶,隨後走到廚房,手撐在吧台上問她:「要喝點什麼嗎?」
藤堂夕夏搖頭:「比起喝東西,我更想去洗澡。」
空氣靜了一瞬。
她看著忍足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像是某種暗示,盡管她並無此意。
「......我只是想卸妝。」
尷尬感讓她的聲音底氣不足。
忍足彎了彎唇,沒有立即回應,拿起水壺接好水,按下開關後朝她走來。她目光一閃,微微低頭,視線掃過他襯衣上淺淺的粉底痕跡,他穿著的純白色襪子,以及那雙淺灰色拖鞋。
「非要說一個的話......」她看著他的腳步停在面前,「那我想喝紅酒。」
「家裡沒酒,我明天去買,好嗎?」
忍足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嗯。」
「我現在去給你找睡衣。」
藤堂夕夏猛地抬頭:「對哦,我穿什麼啊!」
忍足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麼,但最終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壓住唇角,轉身去了臥室。藤堂夕夏沒有跟著進去,倚著臥室的門框向裡看,目光觸到那張小型雙人床時,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客廳裡的沙發,是她睡都很勉強的尺寸。
她的心跳又亂了。
不一會兒,忍足翻出幾件衣物,到客廳拿起一個塑料袋一起遞給她。藤堂夕夏緩緩接過,打開塑料袋一看,僵在原地數秒後反應過來,迅速轉身衝向浴室,一氣呵成地關上門。可惜,她跑得不夠快,身後的那聲輕笑還是清晰地鑽進了她的耳朵。
洗完澡,藤堂夕夏調整好呼吸,走出浴室。
客廳中,進門時打開的頂燈被關掉了,只有沙發旁的落地燈和書桌上的台燈亮著。暖黃色的柔和光線讓整個空間變得朦朧,昏暗的氛圍讓人感到安心。
忍足正坐在書桌旁看書,聽到聲音後回頭看她一眼,她的臉頰帶著熱氣蒸騰後的紅暈,發梢潮濕。她沒穿他給的短褲,只穿了他的白T恤,像穿了一條短款連衣裙,長度剛剛蓋過腿根......
他收住視線,站起身,走過她身邊時輕聲說:「我先去洗澡。」
藤堂夕夏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浴室再次響起水聲,才挪步到忍足剛剛坐著的地方。
桌面空曠,只擺著一盞台燈,一本書和一枝花。那本書的封皮上繪著船只與大海,她翻開書簽頁讀了幾行,就紅著臉將書放下,目光隨即落到那枝花上。她定睛一看,這朵「玫瑰」竟是木雕的。它被插在一個口徑纖細的花瓶內,花葉婀娜,花莖自然彎曲,在燈光映照下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她沿著「玫瑰」細膩的木紋看了許久,最後干脆將它拿起,近距離觀賞。
「喜歡嗎?」
忍足不知何時走出了浴室,從背後擁住了她。她的心髒驟然縮緊,又在那股和她相同的、帶著熱度的沐浴露香氣中落到實處,漸漸放松。
「喜歡!做工好精致,是你自己雕的嗎?」
「嗯。想送你一朵不會謝的花,本來是打算在花火大會上給你的。」
「誒?」
藤堂夕夏將「玫瑰」插回瓶中,轉過身看向忍足,他穿了和她一模一樣的白T恤,眉目舒展,看上去很清爽。
「八年前的花火大會嗎?」
她驚訝道。
「嗯,計劃是在花火大會前完工。其實......一起躲雨那次差一點就要說出來了,但後來還是忍住了。第一次和喜歡的女孩告白,總想著要做到完美。」
藤堂夕夏牽住他的手,低頭沉默半晌,說:「謝謝你准備這個。當年沒有收到還挺遺憾的,你要是突然拿出一枝玫瑰,我應該會非常開心。不過......」她話鋒一轉,「也許更多的是震驚吧。我總覺得就算是告白,你也會比較含蓄。玫瑰花這種,怎麼想也不是你的風格。」
忍足輕笑出聲:「是啊,一開始確實是想含蓄,但是沒辦法,畢竟已經告白失敗過一次了,不直白點的話......」
「嗯?失敗的那次,告白對像是我嗎?」
「不然?」
忍足挑眉。
「什麼時候啊,我怎麼完全沒有印像......」
忍足壓住唇角,目光含笑地看著她,不打算回答。即便她勾住他的脖子,整個人掛到他身上軟磨硬泡,他也堅決不松口,只是說:「下次告訴你」。
她嘟了嘟嘴,放開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說:「等等,我記得......你那時是不是一直在參加集訓?不會集訓時還在雕這個吧......」
他點頭,看著她臉上感動的表情,悠悠地補充道:「因為怕來不及,每天都會抽至少一個小時來確保完工。結果發現我的告白對像偷偷跑到集訓基地,卻不是為了我,而是要給手塚君獻唱。唱完了也不來找我,只瞥了我一眼,就跑去找青學的那幫笨蛋聊天了。」
「我......」藤堂夕夏的眼神四處游移,「我那是......」
她是在幫她的好朋友天野梨乃,而且由於害羞,她也存了點逃避的心思。然而,無論是哪個理由,她都不想讓忍足知道。
她牽著他的手輕輕搖晃,抬頭仔細打量他的神色。他的眼尾微沉,眼中斂去幾分笑意。她看了半天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的不開心,不禁苦惱地皺起眉頭。
見狀,忍足攬住她的腰。
「我那時可是很受傷哦。夕夏殿下得想想怎麼補償我。」
......總覺得他在趁機賣慘。
但是,他鮮有這樣直白表達委屈的時候。花費了那麼多心力想要准備一次鄭重的告白,最後卻只能將心意偷偷藏起來;懷著滿腔熱情默默申請倫敦的學校,最後卻換來一幕痛苦的回憶。他明明也有很多委屈,但這段日子以來,唯一一次訴說竟是以這樣輕描淡寫的方式。
像個大人一樣的、十幾歲時的忍足君,總是幼稚地想要獨自承擔一切。這樣的忍足君,讓她覺得好心疼。
「你想要什麼?」她抬手圈住他的脖子,「什麼都可以。」
忍足垂眸看她。那雙干淨的黑眸眨了眨,他在其中瞧見了自己倒影。喉間泛起一層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
「什麼都可以?」
她點頭。
「那你親我一下。」
她微微一笑,踮起腳尖,在他唇上碰了一下,歪著腦袋問:「夠嗎?」
他沿著她的腰線撫上她的背,低聲說:「不夠。」
她便再啄一下他的唇,微微退開,靜靜地看著他。
「還是不夠。」
她溫順地重復同樣的動作。
他的回答一直沒有變,她的回應也沒有。他們一次次地重復,直到她不合時宜的乖巧讓他徹底失去理智。他低頭攫住她的唇,雙臂將她壓入懷中。
她幾乎是單方面地在承受。他陡然抱她到桌上,她剛剛坐穩,又被吻住。他的舌頭長驅直入,手掌摁住她的後腦不准她退,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膝蓋,指腹輕輕摩挲那道傷疤。傷口早就不痛了,但她仍感到被安撫,仿佛那段顛簸的時光也因此得以平息。
她被他親得暈暈乎乎。混沌間,那只手蜿蜒向上,從衣角探入,指尖撫過小腹、肋骨,再向上。
藤堂夕夏顫了一下。即使是在農舍的那幾天,也從來沒有......
她在他的氣息中艱難適應。很快,那指尖又沿著中線一路向下。他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到頸側。她不是扭捏的人,她本不是扭捏的人,但那纖長的手指,憑借醫生的專屬直覺,精准刺探。
她咬住下唇,看著他泛紅的耳根,白天他在台上彙報時的正經模樣浮現在腦海,與此刻的荒唐對比強烈。電流順著她的脊柱竄升,直抵大腦皮層,眼前閃過一道白光。
她癱軟在他懷裡,他抱她去了臥室。
「忍足……」
她情不自禁地喊他。
「叫侑士。」
他在暗色中起伏,一步步將她逼入他的節奏。他要她改口,她不肯*,他就一遍遍磨她,直至她神思潰散,哭著依了他。
她終於明白,紳士是他的謊言,撕開那層謙和的表皮,本質不過一頭惡狼罷了。
第60章 後來二
天色漸亮,鬧鐘響起,身旁的人不滿地皺眉,迷迷糊糊地哼唧出聲。忍足迅速按掉鬧鐘,側過頭看她。她似乎仍然很困,眼皮掀開一條縫,聲音含混:「已經到起床時間了嗎?唔......」她將臉埋進枕頭,「你的車是不是還在醫院......我開車送你上班吧?」
「......在胡說什麼呢?」
忍足伸手撫上她光裸的後背。
臥室昏暗,窗簾與地面之間的縫隙透進些許光亮,他看到她再次合上的雙眼,凌亂散在臉側的發絲,以及微張的嘴唇。
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讓人想弄壞她。
這不是他第一次產生這種念頭,可追溯的最早一次是在岳人的舞房。那天,她在沙發上睡著了,他見她冷,便去給她蓋了件衣服。
當時,他尚未完全理清自己的心緒。17歲後的第一個春天之前,他對她抱有復雜的情感——三年的友誼、青澀的情愫、得知她心意後的愧疚、對自己的埋怨,以及,遺憾。她走之後,每當他想起她,就會去雕木頭。不知不覺的,他憑著記憶雕刻出了她的家——那是他曾經距離她最近的地方。
在那個悵然若失的春天之後,他決定摒棄一切向前走。他本想將那間「藤堂祖屋」和那朵「玫瑰」一並處理掉,但最後一刻還是沒舍得。畢竟,那是他的青春啊。藤堂這家伙早已成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些他曾經認真喜歡過她的痕跡,就留下來作個紀念吧。讓它們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等時間過去,等傷口痊愈。
只是單純想再見她一面的他,或許應該恪守普通朋友的本分,不過分靠近。但睡著的她看起來好乖,沒了那份刻意營造出的距離感,他想更進一步的心情蠢蠢欲動。在意識到之前,他已經抬手將她垂下的發絲挽到耳後。
她皺了皺眉。
是要醒了嗎?如果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她會不開心嗎?
他這麼想著,正打算去幫岳人和瀧打掃衛生,沒想到她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們之間那點尚且算得上禮貌的距離瞬間清零。她獨有的香氣不斷鑽入鼻息,柔軟的觸感讓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
他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
她毫不設防,而他卻在這一刻生出了肮髒的念頭。自厭的情緒浮上心頭。那些本該隨時間流逝而消散的復雜情感,將他吞噬。
然而,在被她抱住的那段時間裡,他想通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只和她做朋友,做不成情侶,他們最好做陌生人。再比如,如果她對他真的毫無眷戀,她不可能在失去意識時,憑著本能親近他。
他感受到了,她在蹭他的肩膀,還在......嗅他的味道。
忍足收回思緒,指尖在她的後腰滑動幾下。她似乎睡沉了,唇角翹起,像是在做什麼美夢。
困成這樣還惦記著送他上班,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
他彎了彎唇,用拇指輕揉她的唇瓣,不時觸及她的齒尖。昨晚,她明明害羞得不行,卻不知在較什麼勁,一次次倔強地迎上來。
他本來是想克制自己的……完全沒有概念啊這家伙。這種時候不服輸,只會被欺負得更慘而已。
忍足掃了眼床邊的鐘,伸手摟住她。好想留在這裡等她睡醒,再和她一起起床,但時間不夠了。他把臉埋到她的頸側,停頓一會兒,松手起身,輕手輕腳地出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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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堂夕夏翻了個身,緩緩睜開眼,光線滲入視野,記憶伴著那無處不在的熟悉氣息一點點回籠。側頭一看,身旁的床鋪已經空了,床單是涼的,他應該已經走很久了。
這樣也好。
她拉起被子蒙住頭。
藤堂夕夏天生體能好、力氣大,中學時期打網球甚至能連續單挑兩名男選手。只是,這天賦到頭來也不知道是便宜了誰......
被子裡的溫度在上升,她的思緒沉浸在一片封閉的黑色中。昨晚的同一地點,他們沒有開臥室的燈,唯一的光源來自客廳。晦暗的光影浮動在他的側臉,她得以窺見他眼中近乎癲狂的神色。
一切都很陌生。她在他一次次完整進出中失掉力氣,心卻像被滂沱的春雨浸潤,飽脹充盈。
他因她而失控的樣子,她很喜歡。
藤堂夕夏伸手打開台燈,用手背遮住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鬧鐘上貼著一張紙條:早餐在冰箱。她撕下紙條,這才發現已經十點了,趕緊坐起身,撈起被子裹住身體。後背完全暴露在空氣中,她凍得一哆嗦,余光瞥見床邊椅子上疊放整齊的衣物。
是她的,從裡到外全部。她原本打算拿回家再處理的,忍足不會幫她洗了吧......?
她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拿起那堆衣物一看,立刻反手將它們扔到一旁,自己趴回床上打了幾個滾。
穿好衣服走出臥室時,藤堂夕夏終於恢復平靜。
忍足准備的早餐是玉子燒、吐司和牛奶,熱起來很方便。玉子燒被齊整地碼放在一只長方形的米白色瓷盤裡,盤子一側點綴著幾片紫蘇葉,上面擺了些梅干。藤堂夕夏夾起一塊玉子燒咬了一口,汁水鮮鹹,和奶奶做的味道很像。
她邊吃邊環顧四周。這應該是她第一次進入忍足的私人空間,雖然滿腹好奇,但昨天完全沒時間細看。
茶幾中央的玻璃瓶裡插著那束她帶來的向日葵,金黃的花瓣正迎著陽光舒展。電視櫃的展示層中放著兩個游戲手柄,她放下筷子,走近瞧了瞧。
原來忍足打游戲啊,她想。比起一起看純愛小說,一起打游戲應該會更有趣。下次就讓他帶自己一起玩吧。她彎了彎唇,轉身走向書櫃。
忍足的書很多,醫學專業的大部頭占了大半,剩下的主要是純愛小說和心理學書籍。在那一片清新的色調中,她瞥見幾本書頁泛黃、帶著古老氣息的書冊。其中一本,是她送給他的十四歲生日禮物——與謝野晶子1950年版的詩集。雖不是初版,但市面上已經難得尋到,她也是偶然在祖屋的書房裡翻到,死纏爛打地求了爺爺很久才拿到手的。
她打開書櫃的玻璃門,伸手摸了摸那本書的書脊。這似乎是她送給他的唯一一份生日禮物。她一向對送禮不太講究,好友過生日,她通常會請一頓飯了事,簡單又實際。然而,當年她剛剛意識到自己的心意時,總想送他點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於是,從八月開始,她便絞盡腦汁地思考能送些什麼。
鎖定禮物只是第一步,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思,那一年,她給男網部的很多熟人都送了生日禮物。
第一個送的是向日,她挑了蜘蛛俠的手辦。向日滿臉問號,但沒多想,開開心心地收下了。
輪到宍戶時,她給起司買了一堆玩具。
宍戶:你確定是我過生日?
再然後是跡部。
藤堂夕夏:跡部,今天是你生日,我想給你唱首歌。
跡部:不需要。
藤堂夕夏:那好吧,我跟小凜說一聲,讓她不用來了。
跡部:凜?
藤堂夕夏:嗯,我喊了她伴奏。我們排練了很多天哦。
跡部:......你唱吧。
終於到了10月15日,她經過忍足的座位時,狀似隨意地將書放到他的桌上,說:「上周爺爺在處理舊書,家裡沒人看的都要被丟掉了,我覺得這本你應該會喜歡,就當作今年的生日禮物吧。」
說完,她面色淡然地離開,走遠後在心裡罵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啊!明明是很珍貴的書,為什麼要說成像處理廢物一樣!
因為她長達一個多月的送禮物行為,忍足並未起疑,第二天還特意給她買了甜點作為答謝。等到中學三年級的十月,她和忍足的關系早已降到冰點,再也不需要為送禮物而費盡心思了。
「看來有好好珍惜呢。」
她低聲說道,抽出那本書翻了幾頁,又將其放回原處,視線落到書桌上幾件貼著小紙條的物品上。
首先是那盒昨天到最後也沒抽成的煙,煙盒上貼著「少抽」二字。旁邊是一把鑰匙和一張門禁卡,紙條上寫著「公主專用」。
藤堂夕夏心中一動,想給忍足發條消息,頓了頓,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桌上最後一件物品。深色的木盒中裝著那朵「玫瑰」,旁邊立著一張精致的卡片。她拿起一看,上面寫道——「今日能有幸邀請公主共賞電影嗎?」
她用指尖輕輕摩挲卡片的邊緣,片刻後掏出手機,拍下那把鑰匙的照片發給忍足。
藤堂夕夏:忍足君不怕我把你家洗劫一空嗎?
她等了幾分鐘,沒等到回信,倒是等來了他的電話。
「醒了?」
「嗯。已經吃過早餐了,玉子燒很好吃。」
忍足低低地笑了一聲:「你喜歡就好。但是,不叫侑士了嗎?」
藤堂夕夏:「......」
她的臉瞬間燒得通紅。他逼她說這兩個字的場景,不管是聲音還是觸感,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她將手插入發根,按住發麻的頭皮,久久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對面又傳來一聲笑,像羽毛拂過心尖。
「今天我開車。晚上見,夕夏。」
第61章 後來三
蒜香、香草香、土豆以及肉類的焦香,和著以烤箱為原點散發的熱氣在空氣中打著旋。不管是島台上堆放著的各式姜餅人,還是窗上懸著的紅色緞帶和金色鈴鐺,都紛紛訴說著同一件事——聖誕節即將到來。更確切地說,聖誕節就在下周。
藤堂夕夏掃了一眼烤箱上的時間,拿過隔熱手套放在手邊,時不時側頭看看身旁專心制作甜點的天野梨乃。
她們正在跡部別墅的廚房中准備今天十二人的晚餐。
幾天前,跡部和上杉凜從英國回到日本,與中學時代的舊友們敲定了今晚的聚會。這些年大家各自忙碌,雖偶有聯系,但能聚得如此整齊的機會實在不多。於是,跡部把地點定在了自己的別墅——九年前,他們曾在這裡共度聖誕。
藤堂夕夏、天野梨乃和上杉凜三人提前一天聚在一起,逛街、做頭發,晚上回別墅睡到同一間房,窩在一起講悄悄話。
「需要幫忙嗎?」
上杉凜和跡部牽著手,並肩走進了廚房。
她穿了一條奶白色、帶紅邊的針織裙——這是她們昨天買的聖誕姐妹裝。三人各有一套,只不過藤堂夕夏和天野梨乃還沒來得及換上。
藤堂夕夏將上杉凜從頭打量到腳。很精致,很完美,但是......
「穿一身白也敢進廚房嗎,跡部夫人?」
而且,就算不穿白色,眼前這兩人在廚房也實在派不上什麼用場。
「夕夏你不要亂叫。」
上杉凜的嗓音微微上揚。
「嗯?有什麼關系?」
跡部懶懶地側過頭看她。
上杉凜面無表情地抽回手。掌心突如其來的空虛感讓跡部愣了一秒,轉瞬,他自鼻腔中擠出一聲笑,伸手扣住她的腰,將人圈攏。
「怎麼了?」
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兩個度。雖是發問,卻聽不出半點疑惑。
上杉凜抿唇瞪他,想說話但慢了一步,被藤堂夕夏搶了先。
「在英國我快被你們膩歪死了,回日本就饒了我吧!」
藤堂夕夏叉著腰,不容辯駁地將兩人趕出了廚房。
藤堂夕夏回過頭,正想和天野梨乃接著吐槽幾句,卻見她怔怔地看著那兩人離開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有點不對勁吧,藤堂夕夏暗暗想。
下午五點,人陸續到了。遠方傳來一陣嘈雜,藤堂夕夏瞥向鏡中天野梨乃剛為自己編好的發型——短發被均分在兩側,幾股發束交錯扭轉,最後在耳旁扎成兩撮俏皮的小辮子。配上那條點綴著可愛圖案的深綠色針織裙,她整個人看上去甜美過了頭。
......不太習慣。
她對著鏡子做了幾個舒展動作,走出房間,拾級而下。
門口立著幾道熟悉的身影,忍足不在其中。這裡的一半人,她回國不久後便陸續見過,而另一半卻是真真切切地七八年未見。她加快腳步,目光落到那個最讓她驚喜的人身上。
「誒?是長太郎嗎?」
她中學時候最喜歡的學弟啊!
被點名的人懵然地將頭一側,眼看著那個如同聖誕糖果般的人,旋風似的衝了過來。他愣了數秒,最後終於在那鋪天蓋地的活潑氣息中認出了她。
「誒?是夕夏學姐嗎!」
他抬手捂到嘴邊。
「好久不見!」
她朝他伸出手。
原本想要和薩摩耶似的可愛學弟來一個擁抱,但轉念一想,不知道某個人會不會吃醋,於是壓下那股衝動,換成了一個禮貌的握手。
「夕夏學姐變化好大。」
鳳笑呵呵地說。
藤堂夕夏循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咧出一口白牙:「其實沒有那麼大,今天是特殊情況。」
說完,她和其他幾人一一打了招呼。
「誒?你叫夕夏啊?這個名字好熟悉,我是不是有認識的人也叫這個名字啊?但是......」
慈郎盯著藤堂夕夏的臉仔細瞧了瞧,仰頭做出思考狀。
向日雙臂抱胸,無語地接話:「不用懷疑了,她就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中學時候的肌肉猛女。」頓了頓,掃過藤堂夕夏挑起的眉梢,嘴唇翕動數下後,偏開視線,「......沒想到你還挺適合可愛風格的。」
藤堂夕夏瞪大雙眼,趁他不備,一把箍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揉他的腦袋,大聲道:「有生之年竟然能聽到你誇我,向日你長大了!」她掃視一圈身旁以各種神態憋笑的幾人,「你們都聽到了吧!」
向日雖然長高了,但比藤堂夕夏高不過3釐米,很容易就被她制服了。
「喂!藤堂夕夏,你這個怪力女,真的是女人嗎?小心嫁不出去。」
向日憋紅了臉,邊掙扎邊嚷嚷。
聞言,她揉得更帶勁了。
「真熱鬧啊。」
悠揚的關西腔響起,眾人齊齊朝門口看去。大廳敞亮的燈光揮灑在來人身上,在他的發頂凝成一圈柔和的光暈。他沒有戴眼鏡,緩步而來,視線掠過眾人,最後停留在藤堂夕夏身上。
藤堂夕夏不自覺松開了手。向日則趁機退到日吉的另一側,和她拉開距離。
「侑士,你來啦!」
「......侑士。」
三四天前,藤堂夕夏終於成功改口,但這並非因為忍足的堅持。她真正決定作出改變,是在忍足的公寓不小心撞到膝蓋之後。這些年,她對保護膝蓋的警惕心已經大大降低,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但忍足不一樣。
撞到膝蓋後的第二天,她再次來到他的公寓,便發現所有家具都被裝上了防撞條。
「沒有必要吧。」
她說。
「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他說這話時表情十分嚴肅,眼睛直盯著她,鄭重地像在宣誓。
他一直是這樣。穿透她堅硬的外殼,小心翼翼地探尋裡面包裹的血肉是否是柔軟的,是否是和其他人一樣,容易受傷害的。
他就像防撞條本身,溫柔地、沉默地為她減輕與世界的碰撞。
在這一刻,她想要滿足他所有心願。
「你來得正好,不然她要把我掐死了!」
大廳裡,向日氣呼呼地說道。
忍足沒有應他,自顧自地走近。向日看著旁若無人對視的兩人,心裡忽然「誒」了一聲。當忍足在藤堂夕夏面前停下時,他總算弄清楚那股違和感的源頭。
「你剛剛是不是叫他『侑士』了?你以前......」
來自向日的問句消匿在忍足抬手摸藤堂夕夏腦袋的動作中。不止是向日,在場的人全都安靜下來,仿佛一副被按下暫停鍵的電視畫面,目光、表情、動作悉數定格。而唯一對這暫停鍵免疫的,是處於眾人視線焦點的兩人。
「天野給你弄的嗎?」忍足的手滑過她的後腦,順勢撥了撥那兩根精神抖擻的小辮子。
像她這個人一樣朝氣蓬勃。
忍足揚了揚唇,用指中節輕捏她的臉頰。
驅散暫停鍵魔法的,是藤堂夕夏臉上騰起的紅雲。
「你們......」
向日喃喃。
「是在一起了吧?」
瀧壓著唇角向兩人確認。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人能相信那個張牙舞爪、氣勢洶洶的女子會在一秒內變得如此安靜,還露出了前所未見的羞澀神情。
「肯定吧,這麼明顯。」宍戶笑了一聲,「恭喜你心願得償了,藤堂。」
宍戶的話點燃了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嘆聲,而最震驚的,莫過於藤堂夕夏本人。
「宍戶,你在說什麼?」
她咬牙切齒道。
宍戶笑而不語。忍足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一把攔住就要撲上去咬人的女朋友。
「我以為忍足桑才是心願得償的那個?」
日吉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向日:「等等!亮和日吉早就知道嗎?」
「其實......」
瀧低頭笑了笑,沒有繼續往下說。
「誒——?就我不知道嗎?」
向日瞪著那雙撲閃的大眼,表情十分不爽。
藤堂夕夏在心中冷笑。眼前這個大驚小怪的男人,上次還信誓旦旦地在電話裡反問她:「侑士那麼紳士的人,能對你做什麼?」
他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是你太遲鈍了,向日。和夕夏一樣。」瀧望了望被忍足摟住肩膀的某人,「從我的角度看,這兩個人應該互相喜歡很久了吧。」
瀧話音未落,熱烈的聲響再次炸開,紅透了臉的藤堂夕夏被忍足笑著按進懷裡。起哄聲愈演愈烈,繞梁不絕,甚至驚動了別墅主人。
跡部走近,目光掃過相擁的兩人,用一個響指平息了經久不衰的喧鬧,成為眾人視線新的焦點。
「這次做得還不賴嘛。」他頓了頓,露出囂張的笑容,「喂,藤堂,眼光終於有長進了。你旁邊的這個家伙,本大爺認可了。」
藤堂夕夏和忍足雙雙皺眉,關注點卻截然不同。一個氣呼呼地想道:根本不需要你的認可!另一個心裡咯噔一下,默默思考「有長進」是什麼意思。
忍足不自覺收緊手中的力道,迎著藤堂夕夏不解的眼神彎了彎唇。
一場聖誕晚宴,變成了八卦的戰場。幾個來回後,藤堂夕夏習慣了好友們曖昧的目光,甚至親自出馬,一邊抵御敵方不懷好意的爆料,一邊聯合友軍,刺探那些她不曾知曉的隱秘。
等到晚宴結束,眾人轉移至客廳玩起UNO。她和忍足終於不再是話題的中心。
今晚,藤堂夕夏的運氣極好。作為最終贏家,她可以指定最大輸家做一件事。餐桌上,宍戶不停爆料自己中學時的事,游戲過程中,她以牙還牙,一直針對他,都已經在心裡想好要如何指揮他給心動女生打電話告白了。結果,算完分他們才發現,輸的人是日吉。
她搖了搖頭,念在他今天是自己忠實的友軍,大手一揮,說:「那你就唱首歌吧。」
話音剛落,她看到日吉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原本就沒有波瀾的目光更加冷淡了幾分。
藤堂夕夏歪著頭和他對視。半晌,一個弱弱的女聲響起。
「那個......夕夏,要不換一個?日吉好像不太擅長唱歌。」
「這樣嗎?」
藤堂夕夏扭頭去看天野梨乃。在她沒有注意的地方,日吉的瞳孔微微放大,片刻後,嘴角彎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沒事,就這樣吧。」
日吉說。
藤堂夕夏再次看向他,茫然道:「好啊,那你唱吧。」
也許是錯覺吧,總覺得他心情好像變好了。剛剛發生什麼了嗎?
她正摸不著頭腦,突然發覺有人在撥弄自己的辮子。除了忍足,沒人敢這麼膽大包天。
忍足對上她迷茫中帶著點不滿的眼神,俯身在她耳側說:「你出個國錯過很多哦。」
她心裡的問號更多了,但不管她如何追問,忍足都閉口不言,翹起腿悠哉地「欣賞」日吉的歌聲。
藤堂夕夏是個講道理的人,既然讓友軍日吉出了醜,當大家說要去影廳看電影時,她便無視了向日制止的目光,提議讓日吉來選片。
片子一選出來,向日第一個不同意。日吉不緊不慢地繼續挑,然而,他選的類型始終沒走出驚悚、懸疑和恐怖這幾種。最終,在向日怨念的眼神中,大家敲定了一部恐怖程度最輕的心理驚悚片。
藤堂夕夏心裡也是一百個不願意,但她不想說出來煞自己威風。於是,進入影廳時,她默不作聲地跟在人群最後。落座時,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最後一排外側。
影廳的燈漸漸暗了下去,藤堂夕夏掃了一眼天野梨乃的位置。這片子,應該很對梨乃的胃口。她左右兩邊分別坐著凜和瀧,日吉坐在她後面一排,身旁全是男生。
和一幫大男人一起看恐怖片,日吉可真有意思。
藤堂夕夏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趁著片頭還未播放,一個閃身溜了出去。
剛出影廳不久,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渾身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使出肘擊,意識到來人是誰時,招式已經收不住了。
好在,他靈巧地避了過去。
她沒來得及罵他嚇人,倒是被他的身手晃到了眼睛。
「是我退步太多,還是你練過了?」
藤堂夕夏驚訝地問。緊接著,又使出一記直拳,想試試他。然而,對方看出她根本沒舍得用力,干脆沒躲,張開手掌接住她的拳頭,並收攏手指將它包住。
「高中時跟著日吉學過一點,但是已經很久沒有練習了。」
忍足說道。
藤堂夕夏頓時兩眼放光。
「你竟然會對這個有興趣!太好了,你有空再練練吧,這樣我們就可以切磋切磋了。」
忍足一下笑出聲,手臂輕輕用力,將她整個人帶過來,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比起和你打架,我更想和你做別的事。」
下一秒,她的耳垂被含住。溫熱的觸感讓她一下子雙腿發軟,但人被他牢牢托著,不至於跌倒。他的吻很快落到耳後,沿著動脈反復碾磨。她的呼吸亂了章法,心跳轟然失速。可他的手就在臉側,使她無法後退。
走廊明亮的光線帶來一陣眩暈,牆壁上暗色系的畫框如有重影。影廳的隔音效果良好,一點聲音也不會透出,但她卻總覺得能聽見那道厚重的門後,好友們的交談聲、驚叫聲或是嬉笑聲,正如同他們或許能聽見此時此刻出現在走廊的汲水聲,以及不時溜出她齒縫的嚶嚀。
這種猜測引發更深的悸顫。
隨時會有人推門而出。
她很清楚這一點。
已經被那群人打趣了半個晚上,如果被他們看到這一幕,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她惶惶不安之際,忍足停下動作,投來繾綣的目光。她以為自己是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但他眸中卻映出一個眉目含春的女孩。
藤堂夕夏嘟起嘴,不輕不重地給了忍足一拳。他笑著捉住她的手,停頓片刻,陡然將她抱起。
「誒?」她驚叫出聲,摟緊他的脖子穩住身體,隨即迅速壓低聲音,「你要干嘛?」
一個吻落到她的額頭。
「九年前在這個別墅,我這麼抱過你。」
「......怎麼可能?那個時候根本不會讓你得逞吧。」
「清醒的時候也許是,但不知道是誰嘴饞,偷喝了大人的熱紅酒哦。被我找到時,已經醉得不輕了。」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那天,她偷偷跑進廚房,發現一桶散發著奇妙香氣的深紅色液體,以為是誰煮的甜湯,於是趁沒人注意,嘗了幾口。味道很一般,但讓她著迷的是幾口下肚後那種暈乎乎的感覺。
她記得,她後來去了露台看星星,還和誰聊了幾句。但再後來的事情,就記不清了。
「再後來,我抱你回了臥室。」忍足垂下眼眸,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嗓音低緩,「就像現在這樣。」
這下倒是不用再問他打算帶她去哪了......
藤堂夕夏避開他的眼神,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嘟囔道:「原來是你送我回去的。」
她一直好奇自己那天是如何回到那張床上的,問了梨乃和凜,她們都說不知道。本想和那幾個男生求證一下,但看著他們吃早餐吃得熱火朝天的模樣,還是沒有問出口。
思緒紛飛間,兩人已行至她的房門前。
別墅一樓的影廳中,影片漸入佳境,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壓迫感。九雙眼睛緊盯屏幕,無人說話。剩下的那個人用手指捂住眼睛,偶爾從指縫間偷看一眼。
別墅二樓的大床上,忍足侑士剝開了獨屬於自己的聖誕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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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告別了跡部夫婦後,忍足開車送藤堂夕夏回家。
坐上車,打開暖氣,他將擋把撥入倒檔,車身緩緩後退。藤堂夕夏看著他牢牢握住擋把的手,腦子裡浮現這只手握住其他東西的畫面。
光線充足的房間,淺麥色的手指,指間溢出的軟白,滿室的雨聲,以及震蕩的世界。
一團火燒上臉頰,她匆忙地收回視線。
「怎麼了?」
忍足疑惑地開口,瞥見她發紅的耳朵,心中頓時明了。
「在想什麼呢?」
他故作不解。
戲謔的聲音闖入耳蝸,藤堂夕夏別過頭,面朝窗外入定。
「什麼也沒想!」
忍足見她死活不願睜眼,便不再逗她,無聲地笑了笑,將車子駛出。
街道上行人稀少,交通通暢。抬頭是晴朗的天空,側頭是喜歡的女孩。生活,真是美好。
然而,忍足愉快的心情在看到藤堂宅前站著的那道身影時,消失無蹤。
對方顯然也看到了他。那人先是怔愣,幾秒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皺起眉頭,原本平淡的目光變得鋒利,透過前窗玻璃直刺過來。
忍足穩住心神,將車緩緩開過去,平穩地停下。
相比於八年前,那人臉上的皺紋深刻了些,但眼裡對自己的敵意絲毫未減。
大概會很棘手,忍足無奈地想。但是,他完全理解這股敵意的來源。
「到了哦。」
他輕聲道。
藤堂夕夏正在閉目養神,聞言,咧著嘴衝他笑了一下。忍足的雙手仍握著方向盤,目光平視前方。
「怎麼不開進去?」
她轉過腦袋,望向側窗外,這才發現她的老父親藤堂秀鳴赫然立在自家門前,面色不虞。
嗯......英國開始放聖誕假了,爸爸和媽媽說今年要回國,但她完全忘了這件事。
她回頭再看忍足一眼。
......他好像僵住了。
八年前的花火大會,藤堂秀鳴接藤堂夕夏回家。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女兒哭得那麼慘。她的眼淚不斷淌下來,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淚水糊了滿臉,她不知在顧及什麼,始終沒有伸手去抹。直到上了車,車子開遠,她才「哇」得哭出聲。而那個清瘦的少年,依然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車子漸行漸遠。他的身影在後視鏡中模糊成一個點,最後徹底消失。
「我們下去吧。」
藤堂夕夏說。
「......嗯。」
當年,從花火大會回家的路上,爸爸一直在追問自己那個男生是誰。她煩得不行,一到家就把自己鎖進了房間。那個晚上,她討厭忍足侑士,也討厭藤堂秀鳴。
兩人走下車,在藤堂秀鳴的怒視下,忍足恭敬地和他打了招呼。
未等藤堂秀鳴開口,藤堂夕夏一把挽住忍足的胳膊,整個人靠到他身上。
「秀鳴,介紹一下,這是我男友。他叫忍足侑士。」
她清脆的聲音像是叮咚的泉水,理直氣壯得仿佛這並不是一個一夜未歸並被父親當場抓包的尷尬場景。
忍足愕然,手臂被她輕輕拍了拍,像是在對他說「別擔心」。他下意識去尋她的目光,她沒有看他,下巴揚起,笑得燦爛。十二月清冷的空氣中,她白得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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