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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太子傅》作者:東方零非【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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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uanYu
時間:
2008-10-12 00:48
標題:
《太子傅》作者:東方零非【完結】
太子傅第一部 作者:東方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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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傅(01)
我姓管,名雲月。名字好聽是好聽,但是父親聽到別人讚揚時,總是會按著我的頭,一邊說什麼:「慚愧慚愧,犬子頑劣,配不起這個名字。」
有這種父親真是丟臉死了,一天到晚叫我犬子,那他不就是狗了?他想當狗是他的自由,偏他老愛拖我下水。誰叫我倒楣,生在這個家,只好當個狗兒子了。
話說我從小好吃懶做貪睡兼愛玩,好吃懶做也就算了,偏偏我這個人的個性倔得像塊石頭,人家叫我點頭,我就搖頭,要我磕頭,就得吃一頓拳頭。老實說,當米蟲當到這麼囂張,我心裡也是很愧疚的,但是我還是堅持己見,堅強地活下去。
父親見我好歹是他的兒子,深知兒子個性的他,為了減少我被仇家狂砍之後曝屍荒野的可能性,故從小開始,就特別對我『照顧』。
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啊!
可惜老爸誤算了,他很失望地發現,他的兒子一點也不是深藏不露的和氏璧,而是一團爛泥,越磨越爛。
至於我,在老爸對我的百般『照顧』後,也不是沒有長進啦!就是皮了點、活潑了點、跑得快了點、拳腳也俐落些了。
老爸不愧是老爸,他很快地從其中發覺到一絲轉機。好吧!治本行不通,治標總行了吧!於是老爸廣邀天下師父,就為了幫我增進拳腳上的功夫,以利將來跑快一點。說是廣邀天下師父,其實只是附近武館的一些小貓。
老爸去邀人,但是無功而返,這件事令他非常地喪氣,成天在那邊感嘆自己已經魅力不足了。
看著老爸落莫的背影,我一點也不意外這樣的結果。那些武館的師父,早在幾年前就被我修理得雞飛狗跳,這下會來才有鬼。當然,我是不可能跟老爸供述真相的,免得到頭來,雞飛狗跳的倒變成我了
天下就是有這麼巧的事,正當老爸為我的未來深深擔憂時,一個雲遊四海的瘋子逛到我們家,吃了幾碗飯,一看到我,眼中登時閃出異樣的光芒。他一下摸摸我的頭,一下捏捏我的手,還掐了我的腰兩下,想當然爾,這位性搔擾仁兄馬上招至我拳頭的關愛。
說來奇怪,這位老兄被我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揍,臉上長滿了大饅頭,卻還拚命地笑,口裡直道:「真是美材,真是千年罕見的美材!」
原來老不修是某某孤僻門派的師傅,近年雲遊四海,原不打算收弟子了,今日見了我這良人美材,登時愛不釋手,纏著我爹,硬要收我為徒。於是我勉強地磕了一個頭,頭皮上的毛還沒碰到地面,人就跳起來,劈頭就是一陣痛打。
好像我真的挺有習武的天份,也有可能是老不修的本事太差,不到兩年,老不修宣布,我已盡得他真傳,青出於藍,於是他又流浪去了。臨走前留給我一把劍,一個墜子,說要我傳承他的門派,將他的武功發揚光大。
我原本也想收幾個徒弟的,但又怕老不修的武功爛,白白糟蹋了人家大好時光,於是作罷。
老爹心喜我練了身手,以後不用為我煩憂,疏不知,學了武功以後,他兒子惹出仇家的速度反而成幾何級數增長。不僅僅是數量大幅增加,也包括了質的精進,其實這也沒什麼,不過是把知府的兒子打得當街叫媽媽而已。
最後,老爸不得以,效法了那周處除三害,將我這個兒子掃地出門幾年,免得再度危害善良的鄉親父老。只是周處用的是拳頭,老爸用的是黃金,如此差別而已。
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金子沒兩三下就花完了。反正帶著也是累墜,要真不夠的話,看是誰站得最近,跟他要就是了。
總而言之,我花了三年時間闖蕩江湖,湊遍了各種熱鬧。某天,掐指一算,時間也差不了吧!
老實說,就算天天睡怡紅院的上房,久了也會膩,我這才打算回去。
個性直爽的我,很快地付諸實行。
我一路強搶民馬,騎下的馬一見疲態,馬上挑匹最近的馬,先讓坐在上面的人嘗嘗我的大腳丫,然後再一躍而上。
歸心似箭的我,日夜兼程趕回家,卻沒料到,我畢生最大的麻煩,正等在家門口。
2
話說我急著奔回家之際,為趕時間,淨挑人煙稀少、罕有人知的小徑,途中路經竹林裡的狹道,遠遠地,就見到一長串的車馬。我心下納悶著:這是哪來的商隊啊?排場這麼大。因為奔得近了,我只好慢下速度。
整個車隊拉得長長的,原就狹窄的道路,這下連個空隙也沒有,行程被耽擱的我,老大不耐煩,想要從旁繞過去,見兩旁長著密密麻麻的竹子,不要說讓身下的肥馬擠進去了,連我擠過去都有問題,登時心頭火起。
哪來的車隊這麼白痴,這些馬車,從並不算軟的道上軋過,卻留下了深深的印子,吃土這麼多,明眼人馬上就能惦出這匹肥羊值多少。這麼一大群肥羊不挑官道,偏要跟我搶這羊腸小道。頭尾拉得這麼長,不知犯了兵家大忌嗎?
想到此,我心意已定。反正這麼久沒回去孝敬父親他老人家,給他多帶點禮物總是好的。
我抬頭望望,只見長長的車隊中,只有兩頂轎子,華麗的矗在中央,四周還圍了一堆兇神惡煞的人,不停四處看顧著。
抓出隨身攜帶的黑布,第一要事就是把臉密密地包起來。身隨意動,腳一蹬,我人已如飛箭般射出。
反正想要交涉成功,就是先把有底子的人迅速撂倒,然後抓住轎中人,把劍抵在他脖子上,大喊:「不許動,再動就要他的命!…哼哼哼,想要他活命也可以啦!把身上值錢的東西全交出來就是了!」
想我這三年出來江湖闖蕩,可不是白混的。
我的身形雖快,但奔近時,圍在轎子周圍的人,還是發現了我。只是還沒喊出聲,一個個就被我砍倒在地。
我使出快劍,手中鋼劍隨手揮舞,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護衛,瞬間就倒得不剩幾個。
正當我得意洋洋地準備進行下一個步驟時,幾個還沒倒的護衛比我快了一步。
他們一手把轎中的人拖出來,大喊:
「不許動,再動就要他的命!」
......
這不是我的台詞嗎?
我還來不及皺眉頭細想,已經順手地刺出劍,劍尖迅速地挽了個花,下一秒,所有的護衛都倒在地上。
用力地從其中一個死護衛身上扯下一塊布,把劍身擦拭乾淨。從轎中被拖出來的兩個人,一個看來已有相當年紀,另一個看來還不到十五,兩人的相貌有幾分相似。老的長得不錯,小的也很有將來性。
感受到我打量的視線,小的那個狠狠地瞪了我幾眼。
喲∼!竟然瞪我?!正當我暗暗想著要如何整他時,老的那個,突然對我一拱手,道:「多謝俠士相救。」
緊接著,車隊中所有的人都哭天搶地起來,好像在叫什麼:主子啊!幸好您沒事!一個個朝那兩個人擠過來。喂喂喂!要擠可以,不要連我一起遭殃好不好。
就這樣,我趁亂搶了一匹馬、拐帶了一些箱子裡的東西、順便痛毆那個小的後,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雖然過程不如我想像的,但是結果一樣就好了。
* * *
回到家時,天還大亮,我在遠處就見大門開開,沒一人守著。狐疑地踏過門檻,卻見家裡的家丁,一個個不知在忙什麼,奔來跑去,活像屁股被人點了火一樣。我沿路招呼了幾個人,個個都把我當空氣一樣,從我身邊跑過去,兩次過後,我的耐心宣告用罄。
我隨『腳』絆倒一個,趁著他七葷八素,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陰沉沉地問:「這到底是在幹什麼?」
對方愣愣地看著我,好久好久以後,突然驚喜地叫:「少爺?」
「現在才認出來!太遲了!」我立時劈頭亂打一通。其實我也不記得他是誰,不過打人總要找點理由。
那僕人的臉登時腫了起來,有點含糊地道:
「少爺,實在是太好了,幸好你回來了,不然我們管家這次可麻煩了!」
我皺眉。「麻煩?」
「是呀!要是少爺不回來,老爺子對朝廷就交待不上去了!」
「很嚴重嗎?」
「很嚴重!」
「要命嗎?」
「很要命的!」
「你怎麼不早說!」我一把把他扔下,回過頭往大門跑,那僕人也跟著我跑,直跑到大門口,眼睜睜地見我上了馬。
「少爺,您不去見老爺嗎?」他目光呆滯地問。
「笨!就當我從來沒回來過!要是朝廷說什麼誅九族的話,就跟他們說我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要嘛白鶴叼來的也可以,聽懂了沒有!」我還沒交待完,門內就傳來一生巨吼。
「小畜牲!你說些什麼?!」
只見我三年沒見的老爸,很遺憾地、依舊健朗地挺立在大門口。
所以說,生為管家的人真可憐,人前是狗兒子,人後是小畜牲,現在連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
老實說,事後想起來,我覺得我在這件事裡面,實在是冤得可以。所謂人衰的時候,喝水都可以嗆死人,可跟我比起來,就顯得微不足道。他起碼是喝水嗆死的,不像我,連水都還沒喝,人就先死了一半。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管家上下,除了我之外的兒子,都已經在科舉上奪得功名,要嘛秀才、要嘛舉人,個個都在外開起了書院。
這習俗由來甚久,只要到我家祖祠隨便抓一個牌子,抓到秀才的機會,遠比我家那隻肥貓抓到老鼠的機會來得高。為此,我家還很噁爛地在祠堂前掛上了烏木匾額,上面用金漆大大書了『書香世家』四個字,像是怕別人不知道我家個個都是書呆子。
為了配合我與眾不同的個性,我堅決不要走那些先人的老路。所以呢!就如各位看倌所知的,我在三年前一直賴在家裡當米蟲,三年後正式成為社會的蠹蟲──人人得而誅之的那一種。
這樣的我,除了武功好像還很不錯以外,所學博而雜,專長廣而淺。四書五經唯一的功用,就是上床睡覺前看,看不到一頁,人就睡著了。有時候,我也會拿子曰來當茶杯墊,尺寸還挺剛好的。
這樣的我,這樣的管雲月,在過去三年以來,居然成為大江南北不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神童?
「噗!屁啦!想唬我啊!我就不知道啊!哈哈哈!」我端著茶大笑出聲,茶水全噴到老爸的身上。
老爸陰沉地擦去滿身茶水。
「…你當然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是你知道的?我還指望你什麼?我知道我的生活太平順了,可是老天爺啊!您何苦給我一個大魔頭呢!我──」說到最後,老爸只差沒有抱著祖宗的牌位,痛哭失聲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說:『我真是倒足了八輩子的楣』是吧!」我閒閒地啜了一口茶。還是自家的人貼心,端給我的茶都會刻意放涼,免得驚著了我的貓舌頭。
「錯!我寧願八八六十四輩子都倒足楣,也不要你這個兒子!」
「不然你要怎麼樣,生下來都生下來了,難不成還塞得回去不成!老爸你就認了吧!」
老爸的反應顯然是典型的忠言逆耳,就見他氣得七竅生煙,活似燒滾了的水,他快步走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
「走!我們去見你娘,這就把你這個小畜生給塞回去!」
「唉吆!會痛耶!你這個老瘋子。」
我怎麼甘於示弱,要不是看在他是我老爸的份上,我的耳朵哪有他揪的份。於是伸出了右手,毫不遲疑地揪住老爸的耳朵。
老爸也不是易與之輩,空著的另一隻手,馬上狠狠掐住我的臉頰。我則抓準了老爸不會用嘴巴呼吸的弱點,緊緊地掐住他的鼻子。
正當普通的意見不和就要升級為人倫慘案時,一道柔柔的、有點低沉的聲音插進來,化解了我們玉石俱焚的決心。
「好了,兩個都別吵了,錯都在我,要怪就怪我好了。」
話雖這麼說,來人的臉上無一點歉意,可那一派的笑容,頓時把我們的怒火削了頭。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而這之中的笑容,又以她的為最。
曾經有人說過,沒有人能在這個笑臉面前發脾氣,對這點我深表贊同。
霜天月,我那一表三千里的表妹,正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我們。
「表哥,好久不見了。」
* * *
事情往往都起於簡單的開頭,對於霜天月而言,更是如此。
其實,她只是比一般人聰明、很聰明、聰明到少有人及的程度。
其實,她只是比常人讀過更多的書。
其實,她只是正義感旺盛了點。
其實,她一開始只是想削削某個不長進的紈褲子弟的面子,而不是削掉一整家書院。
其實,她接受各書院的邀請只是為了掙點面子,並無意到處砸人家的場。
又,她是一個女的,所以不能留下閨名。而在當時的場面,她腦子裡記得的只有一個名字,一個跟她的名字有某種程度相似性的表哥。
以上種種加起來,等於『管雲月註定被拖下水』。
我靜靜地喝茶。
聽到目前為止,天月只不過是幫我把名頭打響一點,甚至跟我過去的輝煌紀錄比起來,她創下的事蹟連半筆都算不上。
她砸場憑的是那顆聰明無雙的大頭,而我則是靠我那堅硬無比的拳頭,兩件事可不能混為一談。
「兒子呀!就是這樣,你了解了嗎?」老爸親切地應和著,害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老爸喜歡把我比做動物,但是在他迫切地有求於我時,他對我的稱呼就會由蠻荒時代回到文明時代。
「…然後呢?這件事怎麼跟朝廷扯上關係的?」
「然後啊!前一陣子,朝廷公告天下,要招聘有才學的文人學士。」說到這裡,天月咳了幾聲,遲疑地停了下。
我皺起眉頭。
「還招聘?科舉選出來的人還不夠多嗎?簡直是浪費公帑。」身為人民的一份子的我,雖從沒繳過稅,但還是義憤填膺。
老爸又湊了過來:「聽說這招聘的人才可不同一般。」
「哦?」
「據說,這是在為當今太子撿選師傅來著。」說到這裡,老爸的嘴角彎彎,喜上眉稍。我用腳趾都知道他心裡正在打什麼主意。
這個賣子求榮的混蛋。我心下火大,登時沒頭沒腦地踹了老爸的脛骨。
「滿堂文武百官呢?今科狀元呢?想要師傅,從這裡挑不就好了。」
「不不不!」老爸搖搖手:「聽說被指名為太子的三皇子,天性聰穎,但個性有些…孤僻。總而言之,來了幾個師傅,就氣得走幾個。皇上沒辦法,只好廣招天下能人異士,盼能為太子找到師傅。」
「你挺清楚的嘛!」
「是知府大人跟我說的。」
「哪個知府?」
「還沒被你打的那一個。」
「所以說…」
「就是這樣,名滿天下、踢館無數的管雲月管公子,自然在受邀之列囉!」
也就是說,以上種種加起來,等於『管雲月註定被拖下水當替死鬼』。
突然,老爸那雙毛絨絨的大手,募地抓住我的手。
「雲兒,我們不能冒險讓她前去,萬一一不小心給揭穿了,那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搞不好還會誅連九族,我們不能冒這個險。」他目光一轉:「所以,你上吧!」
「不能不去嗎?」
「皇上下昭,不能。」
「我不看四書五經的。」
「我知道。」
「……」
「雲兒!」
「什麼?」
「要是東窗事發了,絕對不能供出我們!」老爸盯著我,第一次如此正經地說話。
打了個呵欠「隨便你吧!」我靜靜地喝茶,趁老爸不注意的時候,在他茶裡灑了四川辣椒油。
隔天,老爸頂著張香腸嘴,冷血地指揮僕人把我的行李打包,在第一時間全數塞上馬車。還是天月有義氣,她不停在我耳邊安慰我。
「反正表哥你一點也沒有真才實學,送過去不到兩天,就會被對方趕回來的,放心好了。」
……真是多謝了喔!
太子傅 4
就這樣,從沒進過宮裡的我,被父親趕鴨子上架。父親怕我半途開溜,僕人也不敢攔我,還特地找了我上頭年紀最大的哥哥,督促我馬不停蹄地往京城前進。
坐馬車是一件很無聊的事,一開始的時候還好,等到點心吃完時就開始不好了,若是沒有一些娛興節目,我一定會在馬車上無聊致死。
我拿棍子戳了戳簾子前駕馬的老哥。
「喂!」
「小∼少∼爺,有什麼吩咐?」
「你會不會用腳駕馬車?」
「不會。」
「你會不會在馬車上倒立?」
「不會。」
「…你會不會倒著騎馬?」
「不會。」
「……你會學馬叫嗎?」
「不會。」
我大怒。
「什麼都不會!留你有什麼用,滾啦!」
有道是『長兄如父』,也就是把長兄當父親對待是吧!隔著馬車的簾子,我用腳用力踹了一下拉車的哥哥。緊接著聽到:「哎喲喂呀!」一聲,「碰!」一響,坐在馬車內的我,立時感受到馬車顛簸地狂奔起來。
除了感受到驟然的狂風撲面,雜亂交錯的馬蹄聲響以外,我聽到了別的聲音。
「嗤∼∼∼」的磨擦聲,伴隨著人類的哀號聲「唉呦!哎∼哎唷!唉喲∼!唉娘喂呀!」一直在馬車旁迴盪不去,久久不散。
我掀開窗邊的簾子,看到馬車旁,一個人正被拖著滑,看來好像是幫我駕車的老哥。
「你在幹什麼?」看起來挺好玩的。
「救…救命…」
「我是在問你話!答案是救命嗎?!」火氣一上來,我拾起長棍,叉他當在叉魚。
突然,頭上黑影掠過,一眨眼的時間,一人已坐定在馬車前,熟練地駕起車來,轉瞬間就輕易地安撫了狂奔中的馬匹。
我探出頭,正要對這個不請自來者破口大罵時,一個看來挺眼熟的少年站到窗前,一手扠著腰,一手指著我的鼻頭。
「你!給我出來!」
……
沒有人,絕對沒有人,可以以比我囂張的的姿勢,用命令的語氣指使我。
我倒是乖乖地下了車,只是一下車,馬上雙臂一環,側著頭,高高在上地以鼻孔對著小鬼的頭,擺出一副囂張的流氓臉。
「死小鬼,你說什麼鳥話啊!」
死小鬼大概沒被人這樣對待過,呆愣愣地看著我的臉。
「看屁!有什麼好看的?!」我一腳踹翻死小鬼。小鬼往後翻了幾個筋斗,好一會才踉踉蹌蹌地爬起來,額頭上已經腫起一塊大包。
「你…你踢我?」小鬼按著額頭,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是呀!」
「你敢對我動粗?!」
為了證明答案的肯定性,我以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回答,死小鬼馬上又吃了結結實實地一頓排頭。
我敢不敢動粗?從來沒有人質疑過。
揪起死小鬼的領子。
「我當然要打,我自家的馬車坐得好好的,你們把我攔下來是什麼意思!想找碴嗎?」
「…你…你這人蠻不講理,你自己的車不管好,橫衝直撞也就算了,剛剛還差一點撞上我們,還沒找你算帳,你倒強詞奪理起來了!」
想跟我算帳?於是,沒學乖的、滿身氣燄的死小鬼,難逃我一陣痛打。
說也奇怪,看來是跟他同行的另一個人,從頭到尾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也不知是呆住了,還是原本就是一個傻子,也有可能是死小鬼太惹人討厭…總而言之,沒過來攪和算他好運氣,不然老子我兩個一起打。
「死小鬼,警告你,我生平最恨別人指使我,恰恰我被事絆住了,不得以才千里迢迢,趕到這裡來,所以我現在心情火大的很,識相的就少來惹你家爺爺,不然的話…哼哼!」
我威嚇地揮了揮拳頭,死小鬼見狀,往後縮了縮。
「你…你隨意打人,眼中還有王法嗎?」
「王法算什麼東西,就算你是皇親國戚,我照樣揍得你歪七扭八、哭爹喊娘!」
死小鬼聽了以後,突然雙眼一瞪,大吼。
「大膽!還不快跪下磕頭認錯!」
……
好吧!我不得不承認,死小鬼那時真是氣勢逼人、迫力十足…可見他不懂得什麼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不得不好好教導他。
於是呢!我咕咚一聲跪下──跪在他身上;大力地磕頭──磕在他頭上,然後,也認錯了──認錯的當然是死小鬼,我就差沒把他揍成真的死小鬼了。
死小鬼哭哭啼啼地爬起來,整張臉都皺成一團,原本白白的臉,紅得發紫,活像熟透的茄子。看到有人比我衰,我心情大好。
「咳嗚嗚嗚嗚∼∼」
「嘻嘻呵呵呵∼∼」
「嗚哇哇哇哇哇∼∼∼」
「呵哈哈哈哈哈∼∼∼」
像要跟我比賽一樣,死小鬼越哭越大聲,我也越笑越大聲。到最後,死小鬼終於放棄跟我比大聲,開始嗚咽著:
「嗚∼∼你完蛋了∼∼我要告訴父蛙∼∼我要告訴父蛙∼∼」
父蛙?青蛙的一種?
「沒用的,不要說是父蛙了,青蛙也救不了你!」
死小鬼停下哭聲,一抽一抽地,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瞧著我。
「白痴!」
拳頭揮出。
「嗚哇啊啊啊∼∼∼」
死小鬼哭到最後,邊哭邊咳,像要把肺裡的氣都擠出來一樣。
「好了!不要哭了!」惡狠狠地盯著小鬼,我驚訝地發現──
好…好光滑的皮膚!
用手輕摸了幾下──
好…好嫩!
於是,我忍不住──注意,以下全出於無意識的反射性行為──我忍不住抱住小鬼軟軟的腰,在他臉上磨蹭了幾下。等到我回復意識後,我發現我的嘴,正貼在死小鬼的嘴巴上。
瞬時,我的腦袋像是被十幾個閃電打中一樣。死小鬼瞪大了眼睛,好像是嚇壞了,可我的表情一定也好不哪去。
長久以來,我一直對女性提不起興趣,原本我以為,這是因為我特別純情,非此生唯一的真愛不可。可是如今…難不成、難不成……
我是個戀童癖?!
大受打擊的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馬車旁,一手拉著馬車的邊,要上不上之際,突覺衣擺被人扯了扯。
我低頭一看,原來是我的老哥。
只見他看看我,又看看僵在原地的死小鬼,來回好幾次…
「我只是在安慰他,在哄他而已,沒別的意思!」
「安慰?我被拖得滿身是傷,骨頭差點散掉,難道就不需要安慰嗎?」老哥躺在地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來!你也來安慰我吧!」
我微笑,而後跨上馬車,揚長而去,車下拖行著一個不時慘叫的物體。
* * *
數日後,我應詔入宮晉見。
原本想說,只要混在一大群人中,管他們什麼問答對聯,一概不理,估計當什麼勞什子太子師傅的事,就不會落到我頭上了吧!
皇上的考選進行到最後,想來已有看上的幾個人選了,就只差太子的意思了。反正,差事八成輪不到我頭上。
正當我縮到門邊,打算第一時間溜走時,我忽然感受到某人的視線。而後,皇上從簾後拉出了一名少年,笑著說:
「來來!大江南北有名的才子都在這裡了,你就在裡面挑幾個你服的當你的師傅吧!」
「父皇,兒臣可以挑自己挑嗎?」
「當然可以,可是挑了以後,可別再動不動就嚷著要換師傅了。」
「這是當然的。」
我抬起頭,想看看這位太子到底是生得什麼樣,剛好與對方望向我的眼神對上。
少年的唇角,緩緩地彎了起來。
我的雞皮疙瘩,一顆顆站了起來。
一瞬間,我突然有奇妙的預感。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句話我大概得留著自己用了。
太子傅 5
前來宣旨的太監,神氣地挺著他那顆肥肚子,頭仰得高高的,一副『來呀!來呀!來揍我呀!』的德性。不過,今天的我可沒這心情。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管氏雲月飽讀詩書,智識廣博,六藝精通,故任卿出侍太子太傅,欽此!」
整間大廳的人都愣愣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才如夢初醒的樣子,一個個將臉上的不可思議全數藏到姥姥家去,爭先恐後地湊了過來,嘴裡忙不迭地恭喜,一群人擠得我七葷八素。
全廳堂裡,只有我一個人,從頭到尾都陰著一張臉皮。
狗屁!什麼飽讀詩書、智識廣博,這話要是傳回鄉下,給我那老爸知道的話,不當場笑死才怪!全是瞎了眼的屁話!什麼六藝精通,他是見鬼的哪隻眼睛看到了,那天我在殿前可是當了一整天的壁草!六藝皆通?!難不成是指我很會罰站嗎?!
該死的死小鬼,八成沒安什麼好心,存心陷害我才是真。看吧!我只掛個名,就差點被人擠死,這樣下去還得了。
「全都給我滾!」我跺腳,大吼。
廳裡有經驗的僕人和哥哥,瞬間遁得無影無蹤,草上飛都沒這麼神。可是那些初到我這貴寶地的書生,想來不知厲害,有幾個還不知死活地靠上來。
「管夫子,您是怎麼了啊?」
我一聽,登時心頭一把無名火。
夫子你個大頭!
於是,我又是一陣亂打,拳頭過處,血濺五步。廳裡的人,先是愣著了,接著不知是誰先發了聲喊,緊接著,尖叫聲像炸了堂。就見原本拚命朝我擠的書生,如今跑得最快,一個個搶在前面,頭也不敢回一下。
幾個腳上不太俐落的,被門檻絆了一下,『噗通』一聲倒在上面,緊接著又拌倒一堆人,一堆人像疊羅漢一樣,拚命往門檻壓,一陣霹啪響過後,門檻應聲而垮,就不知骨頭斷了的有幾人。
還有一個人,不幸跑了個最後,被我抓個正著,一把攢在左臂下,劈頭就是一陣痛打。我打得興起,揮起拳來,右臂轉得像風火輪,拳拳都用了十分力。
正所謂落拳如雨下,清秀書生轉眼成豬頭,任他華佗再世也救不回來了。
拎著滿臉鮮血包子的書生,我抬起頭,就見剛剛傳聖旨的太監,還笑吟吟地站在廳前,前搖後晃地,直盯著我瞧。
老實說,我的老爸也有一個發育良好的將軍肚,一點也不讓這個太監專美於前,可是不知為何,對這個太監我是怎麼看怎麼不爽。
「你還在這裡做什麼?」我皺眉,這太監難不成是一個深藏不露的硬底子?要不是被嚇得傻了?不然滿堂的人跑得一個不剩,就他一個人杵在那裡是做什麼?!
「呵呵,管公子,其實也沒什麼啦,就是…」那太監光說還不夠,偏偏一張臭嘴拚命想往我耳邊湊、熱絡地往我這裡靠近,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
為了避免跟他有任何肢體或軀體上的接觸,我勉為其難地後退了幾步。接著,就看到他臉上掛滿了奸笑,朝我伸出手,手指還在那邊搓呀搓的。
我心下正胡疑,突然靈光一閃。唉唷不好了!
想我老爸每次摳完鼻屎時,他的手指也會在邊搓呀搓的。可是老爸的臉皮可比這個太監薄多了,每回他搓手指的時候,總不忘左顧右盼,裝得一副正在欣賞風景的樣子,哪像這個太監,就這麼正大光明往我身上搓來。
那太監見我沒什麼反應,嘴邊笑得更奸了。
「管公子,不過意思意思嘛!您今天給奴才點意思,日後進了宮,行事也會方便得多啊!吶!」說著說著,手指搓著搓著,又朝我伸過來。
別開玩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給我滾!」
於是我拳腿齊施,趕在他又搓過來之前,先下手為強,揍得他一個倒栽蔥,咕咚咕咚地從沒了門檻的大門順暢的滾出去。那太監一滾出去,也沒敢回頭,一路就這樣手腳並用,連滾帶爬的逃了。
哼!我還道這太監敢留下來,底子不知有多硬。原來不過是個只長皮、不長餡的小籠包。拍拍手,我舉步正欲入房休憩,卻眼尖地發現,不知何時,地上多了個包得密實的包裹。
我伸手撿起,放在手中惦了惦,這包裹雖小,看不出還挺有份量的。從外頭摸,一時半刻也摸不出是什麼東西,但應是名貴之物。想來是剛剛眾人呈鳥獸散時,不知是誰一個不小心落下來的,而且過了好一陣子,也沒人尋過來。
算了!反正,我的東西是我的;我看到的東西也會變成我的;我撿到的東西,當然是我的。我將手中的包裹輕拋幾下,哼了一聲。
太子傅就太子傅,難不成像我這樣靠一顆拳頭闖遍天下的英雄好漢,還會怕了一個死小鬼不成。
就是這樣,拳頭沒我硬,想跟我鬥,門都沒有!
太子傅 6
我走呀走著,突然看到路邊的一隻雞。
雞也看到了我。
於是,我們互看中。
「…雲月…」
咦?雞在叫我的名字嗎?我左看右看,確定沒有其他閒雜人等在場耍我。於是我靠近雞,問道:
「有事嗎?」
雞呵呵地笑了起來。「是這樣的,我奉命要賜給你你想要的一切,看你是要榮華富貴、還是要權傾天下都可以,說吧!你想要什麼?」
榮華富貴?權傾天下?很誘人的條件,可是我現在看不到那些,只看到那隻雞而已。
「我…我想…」
「嗯?」
「我想要…」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我頓了一下:「…吃雞肉。」
「…雲月!」大喝聲傳來。幹嘛?不是說什麼都可以的嗎?
突然,雞的身影變得模糊了,眼看就要隨著突如其來的霧氣消失,我憤憤不平地踹了霧氣幾腳。
霧氣又漸漸散了,我的眼前出現一盤雞肉。
我伸手要抓,卻發現雞肉擺在更前面的地方。
於是我走向前,伸手又要抓去,卻又撲了個空。
突然,雞腿開始飛了。
雞腿在我面前飛呀飛的,我伸手想抓,卻發現雞腿很詭異地,開始發亮。於是我趕緊撲上前,一把抓住雞腿,用力地咬了幾口。卻不聞雞肉香,只聞血腥味。我納悶著:這神仙怎麼連雞肉也沒煮熟就端上來了呀!
「…雲月…天亮了…唉唷!唉唷喂呀!雲月,別別別,別抓我的臉,你繼續睡,你繼續睡,不不不!不要咬啊!救命…救命!」
我張開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張眼淚和著鮮血直流的臉,要死不活地發出奇怪的呻吟聲。
「嗚嗚嗚∼∼你『終於』醒了嗎?」
我皺起眉頭,揉揉眼。
「…二哥?」
* * *
「幹什麼?!沒看到我在睡覺嗎?」該死的,我的雞腿。
假如要說起我家兄弟,那可真是一部漫長的血淚交織史。當然,我只是負責創造歷史,血和淚都是他們在流的。問題是,我家的兄弟在個個都成家立業後,還是不惜血本,一有空就跑回來找我挨打,好像不練成金鐘罩鐵布衫就誓不罷休一樣。
就像這個二哥,明明老爸只交待要大哥來,他還是千里迢迢地趕來挨打,真不知我家的人神經是出了什麼問題。
「對不起嘛雲月,可是你看看,都已經這個時辰了,你早該進宮了吧!」二哥斜過頭,努力地裝可愛,可惜我只看到他滿臉的烏青和牙印。
抓抓頭髮,我還是皺著眉:「…進宮?」
「是呀!進宮。」
「進宮?進宮是要做什麼?」
二哥頓了一下,隨即擺出一張噁心巴拉的笑臉。
「教太子啊!」
「教太子…」我開始思考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想著想著,腦子又開始模糊起來,聲音也低了下去。真想睡……我又想了一會……突然雙眼大睜。
「什麼?!」我驚叫。
「是呀是呀!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不要為了這種事吵我睡覺好不好!!」我翻過身,又倒了回去,眼皮很快地拉了下來。
隔了好一會,我覺得自己被戳了戳,於是我右手束成手刀,用力地揮下。
「嗚哇∼∼」
模糊中,我聽到有人哭喊著:「大哥,我右手斷了∼」
「笨蛋!那個什麼宗教的不是說,右手沒了還有左手,你就用左手上啊!」
然後,我的背又被戳了戳,這次,我回了一掌,然後就是一陣乒拎乓啷的聲音。
「……大哥,我兩手都斷了…人也吐血了…你要我用腳嗎?」
「笨蛋!」大哥的聲音響起:「你就不會用掃把什麼的東西代替嗎?我來!」
然後,我在掃把戳過來之前,閉著眼,聽音辨位,左手抓住了掃把桿,接著,緩緩地睜開眼睛。
眼前是大哥心虛的微笑。
「雲月,你…你你你你醒來了啊?」
我微笑。
「兩位哥哥真是好興致啊!一大早起來沒事做,就是想盡辦法要戳我…呵呵呵…」
我慢慢地、緩緩地轉起手中的掃把。表情一變,登時猙獰無雙。
「是皮癢了嗎?」
然後,是兩位哥哥的討饒聲。
然後,是一陣淒厲的慘叫聲。
然後……沒有然後了。
* * *
聽說,這一切都是聽說──這一天,太子早早就準備好要上課,宮女們傳著,說,難得見到太子那麼高興的表情。
只見太子看著桌上的硯台筆墨,一臉難以自制地興奮樣。一會兒摸摸筆架,一會兒又站起身來,走來走去。
「蘭兒…」他指向一個四個近侍宮女中的其一:「妳…妳來看看,這硯台,是不是擺得有點歪?」
蘭兒湊了近,仔細地瞧了瞧,笑著道:「依奴婢看,已經擺得很規矩了。還是…太子要奴婢調一調嗎?」
「好…」太子低頭想了想:「還是不必了,我來就好!我來就好!」
跟太子最親的梅、蘭、竹、菊四婢,都在一旁吃吃笑著。
「不知道新來的太傅是什麼樣的人,瞧太子的樣子。」
「是呀!太子除了皇上和四王爺,對哪個人都沒好臉色看呢。」
「說起四王爺,那不是-」
「噤聲!莫要忘了我們的本份,做好自己份內的事就行了,哪來這麼多話!」
話雖如此,那宮女還是引頸而盼。每個人都對新來的夫子好奇極了。他們盼呀盼著,從五更盼到了日出,又從日出盼到了中午,再從中午盼到了晚上。
直到夕陽西下,紫霞滿天,他們盼的人還是影兒也不見。
看著太子坐在原位的背影,沒有一個宮女敢上前叫他,四婢上前輕喚,他也充耳不聞。
突然,匡噹幾聲巨響,原本還好好擺在桌上的文房四寶,此時已全數倒在地上。始作俑者的太子不發一言,陰沉著臉,拂袖而去。
眾人盼呀盼的,盼了一整天,只盼到太子一張大黑臉。
這一切都是我在不久以後,才從某些人口中得知的,只是已悔之晚矣。
有人說,太子其實人很好相處,怪我這應該是最無辜的人不該惹火他,君不見我天天頂著雙熊貓眼,處境堪憐。
太子傅 7
「…雲月…雲月…」
我翻了一個身。
「雲月!雲月!」
「…別吵…」
「雲月!快起來!哥哥有拿洗臉水來喔!快快洗了臉,人家在前廳等你…」
「幹嘛!沒看到我在睡覺嗎?」我閉著眼庛牙咧嘴地大吼。
「雲月!雲──」
「吵屁呀!再吵就閹了你!」我猛然坐起大吼,很滿意地看到二哥被嚇得匹匹挫,連滾帶逃的樣子,這才又躺了回去。
可惜清靜的時光沒過多久,我感覺有人靠近我的床舖。
「雲月!太子請人來催你了!雲月!雲──」
「碰!」我舉手把對方的頭按去撞牆壁。
「大哥!你怎麼了?大哥…大哥!你沒事吧!」
「…二弟…記得……」
「大哥,你有什麼遺言要交待的?啊?」
「……記得…先去穿盔甲…」
「好的!我會的!」
接著,我聽到有人啪啪啪地跑出去,過了一會兒,鏗鏗鏘鏘地跑回來。
「雲月!啊啊啊∼∼∼∼∼∼∼」
感覺有人衝過來,我兩腳一蹬,整個人迅速地往床頭挪去,左腳對著撞過來的東西一托一帶,緊接著聽到牆壁被撞破的聲音,還有對牆的侍女尖叫聲。
一張眼,就見一個全身穿得金光閃閃的人,橫趴在我的床上,整顆頭已經撞穿了牆壁,陷在外面,手腳還在那邊不停揮舞著。於是我不得不睜著睡眼惺忪的雙眼,用力地把那人拖回來。順便探頭向破洞外的侍女笑了笑,表示我的善意。
一翻過來,兩相照面之下,原來是我親愛的二哥。
「哈哈哈!雲月!我…我成功了!」
「成功?成功什麼?」見二哥笑得神經,我困惑地問。
「我成功了!穿盔甲果然有用!你看,挨了你一下,我居然什麼感覺都沒有耶!」
「是嗎?那這樣呢?」
正對著二哥的臉,我補上一顆拳頭。
「…這樣才真的是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將失去意識二哥踢下床,我翻了個身,繼續睡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我聽到有點雜亂的腳步聲和交談聲,逐漸靠近。
「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請人請了個老半天,越請人越少,後來一個都沒回來了,把我們當晾在大廳乾等,還跟他們客氣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
只聽一人跨過門檻,接下來就是驚天動地的叫聲。
「哇啊!地板怎麼躺了兩個人,還有氣嗎?…要睡也不是這樣睡的。」一個女聲高聲叫道,一邊跑了過來。
「小菊,我們是在別人家。」
「我才不怕咧!有太…有公子在,他都沒說什麼了!諾!」
「妳這丫頭!」
「哇!你們看看!這人還穿著盔甲耶!金光閃閃的…」
「小菊,妳在做什麼?別碰別人的東西。」
「是呀,很髒的。」
「跟她正合嘛!」
「竹姐,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囉!」
跺腳聲傳來。「太…公子,你看,竹姐欺侮人啦!」
「妳們幾個吵架為什麼要我出頭?」難得的,夾雜在一片女聲中,一個稍嫌稚嫩,但確確實實是男孩子的聲音……怎麼聽來這麼耳熟?
「公子∼」那最聒噪的女孩又叫了起來,我不由得皺起眉頭。
「小菊,怎麼這麼沒大沒小!」一聲女音清叱。
「嗚∼都沒人疼我,大家就知道罵我!」
「小菊,哥哥疼你,來我這裡吧!」一個自頭自尾都沒聽過的陌生男音響起。雖然低沉好聽,但是語氣滿是調笑不正經,一聽之下,赫然與我之前在幾家妓院裡聽到的那些公子哥們的聲音,有點相似。那些人一天到晚泡在妓院裡,還一副自己比其他人高干的鳥樣,自許風流惆悵,後來不知怎麼惹到我,好像都被我揍了一頓的樣子。
「才不要,九王…九公子是大色狼!而且還男女通吃!」
「小、菊!」
「唉唷!幹嘛打我!我又沒說錯,大家都是這樣說的啊!」
而後,房內安靜下來。正當我以為可以安心地睡下去時,閉上眼的我,突然感覺到,原本映在眼廉上的陽光,登時被遮去了大半,忍不住心頭火起。
怎麼?!在我房間吵不夠,居然吵到我床邊來了?!有沒有搞錯!
「…這就是太子這一次的師傅?」
「是呀!」稚嫩的聲音響起。
「好年輕…」
「小菊!妳在幹嘛?那根食指是在幹什麼?」
「…我想戳戳看…」
於是,一群人壓低了聲音,就這樣在我床前嘰嘰喳喳了起來。喂!以為這樣就不會吵到人了嗎?要不是我懶得動手,你們幾個就等著挨宰吧!
「唉!不過啊∼∼」之前那男音又響起來,不同於其他人,他聲音照樣放得老大,尾聲還拖得長長的。
「不過什麼,九叔。」
「這樣仔細一看,他長得…挺可愛的耶!」
「…九叔不知道,那是因為他在睡覺。」稚嫩的聲音響起,有點不豫。
「是嗎?」嘖嘖聲不斷:「說不得,先摸摸看再說好了。」
什麼?!
我雙眼暴睜,就著伸過來的手,狠狠地拍了一掌。
「通通都給我滾∼!」
而後我倒了回去,翻個身,繼續睡。
過了好一會,床邊傳來竊竊私語,就連剛剛還一枝獨秀的大聲公,這次也壓低了聲音。
「…九叔…你沒事吧?」
「…還好我是用左手…我要回去請太醫了…」
「咦?你等等,我先把他叫起來。」緊接著,有人拍拍我的背,我不理,這次乾脆把整個人都捲進棉被裡。
「雲月!雲月!管雲月!」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有人推了推我的腿,於是反射性地一踢。
「公子!公子!」立時,驚叫聲充斥我的耳朵。
「血…血!有血!」
「別慌……妳,去把那個拿過來!」只聽得那個有點稚嫩的聲音響起來,只是,這次聽來像鼻塞了一樣,而且滿是風雨欲來的味道。
「公子,可是您──」
「拿來!」
然後,一陣水波蕩漾聲傳來,我還來不及反應,便瞬間和我人身接觸。
我陡然跳起,從頭到尾濕淋淋的一片。
「誰?哪個不要命的混帳!居然用水潑我!」我眥目欲裂,環首四顧。
「是我。」
那個不要命的渾帳正在在床前數尺,面色極差地望著我。一隻手裡還提著行兇用的水盆,一隻手摀住了鼻子,就見血絲不斷從手指間的縫隙滲了出來。一看之下,不是死小鬼是誰!
太子傅 8
「管師傅,您已身為我的師傅,希望今天這種事不要再發生了。」
……
「管師傅,若您還是一樣每天都起不來,那我只好每天都來請你了。對了!剛剛我只是不小心把水倒在你身上,真的不是故意的,因為我力氣還小,所以每次想拿水盆給您洗臉,不知道為什麼,手就滑了。…您說哪有這麼巧,天天都滑一次?沒辦法,會滑就是會滑啊!我年紀還小,您就別跟我計較了。」
……
「管師傅,依我看,您晨起不易,為了您的方便和我的方便(我問:你要什麼方便?死小鬼答:方便叫你起床。),您就搬進宮吧!」
……
「管師傅,我怕對您招待不周,所以將您的寢室安排在我的房間附近,這樣可以吧?」
……
不到七天,天地倒轉,山崩地裂,鬼哭神號,人事全非。我從宮外搬到宮內,每天中午才睡醒的積習,被迫調整到和該死的死小鬼一樣。
開玩笑,五更起床,天都還沒亮哩!我卻得違背我的自然天性,乖乖地爬起床,迎接清晨的到來,不然就得迎接一盆水。虎落平陽被犬欺,莫過於此。
或許有人會覺得奇怪,憑我一雙天下無敵的大拳頭,就算周處再世、武松傳人,也奈何不了我,為何卻會在後來不得以、很委屈地,對死小鬼讓步了呢?死小鬼有這麼大的本事嗎?
答案是,當然沒有。
可是我們不要忘了他家老子。
「夫子,請問今天要上什麼?」死小鬼坐在我左前方的位置上,瞧他端坐得筆挺樣子,還真的有模有樣。很可惜,在這幾天純威逼的君權打壓下,我一點也感受不到他的誠意。
我橫臥在台前,一手支頤,一手拿著蘋果,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過了好半晌,才懶洋洋地道:
「自修。」反正我也沒什麼可教的,憑我的本事,頂多教出一個強盜,皇帝就甭提了。
「又自修?」
「你不爽嗎?不爽就換人。」最好是這樣啦!
「也不是不爽...」死小鬼胸有成竹地微笑了:「…只是,假如父王知道新來的師傅,是這樣教我的話……」看你是要被宰被砍或是挨大板也有可能滿門抄斬……留下話尾不道盡,給人猜測的空間。沒說出口的話,他清楚我也清楚,一切盡在不言中。
「啪啦!」手裡一緊,蘋果枉自成了某人的代替品,魂歸離恨天。
我感覺額前青筋暴起。
死小鬼!這幾天都這樣,有事沒事就拿他老子壓人。原來父蛙不是什麼沒聽過的青蛙,是父王,死小鬼原來是個還沒斷奶又愛嚼嚼舌根的真小人!
可惡!你有老子有個什麼了不起,我也有老子啊!只是你老子會發聖旨,我的老子一天到晚只想發財而已!
事情得要從那一天說起。
那一天的潑水事件,演變到後來,成了流血事件。死小鬼眼見拳頭硬不過我,登時祭出他的老子。
「我要跟父王講。」死小鬼趴在地上,很沒說服力地開始威脅我。
「去講呀!你父王又能耐我何?」哼哼!武功高一點的人就是有本錢臭屁一點。我邊講邊踹死小鬼幾腳。
「父王會把你問斬的。」他信誓旦旦,而後被我揍得悽悽慘慘。
「想斬我?你當你在斬雞頭嗎?說斬就可以斬啊?」我咧開嘴:「憑我的本事,還能倒過來把你們當豬輕輕鬆鬆宰光光。」
「哼!雙拳難敵四手,你就這麼有把握可以一人之力,對付京都衛士?!」
「這我不知道,不打過是不知道的。」我挑眉,笑道。
說實在,這種平常的謙遜話,假如是針對京都衛士的話,任何人都會以為聽到瘋子開口說話。
只要是京城的人都知道,京都衛士的素質精良,尤其自為首的人換了戰功彪炳的袁將軍後,那更是不可同日而與。分開來個個是一等一的高手,合在一起,那就是一個所向披靡的軍隊。
我敢這樣說,當然是有實力,和萬無一失的策略。
「反正真要打就打,打得過就是打得過,打不過的話……憑我的本事,想逃還不簡單。」我得意洋洋地說。
「……父王會發佈通告天下,到時你想躲,連土地公都保不了你!」
「你錯了,只要我一躲躲到匈奴那裡去,哈!再多通緝都是廢紙一張。」
「那…你的老父也會因此而遭株連!」
「咦?真可憐…」話是這麼說,但我的嘴角眉稍都在笑。死小鬼是肉腳一隻,可是腦袋顯然不差,觀察力也不錯。
「滿門抄斬!」
「生死有命。」要抄隨便你抄,關我屁事。
「誅九族!」
「要我提供族譜給你參考人頭名單嗎?」
「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
死小鬼難以至信地看著我。「…你好冷血!」
「個人至上。」我搖搖食指:「何況要抄人的是你,抄人的也是你,關我何事?」
「可是你是主因。」
「就算是主因又怎樣?重點是,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死不死,要死要活都是他家的事,反正不是我死就好了。」
「你怎麼這麼自私?!」
「多謝誇獎。」我拱手道謝。拜託!不自私的人怎麼可能會隨手抓個人就是一陣痛打?這種天經地義的事也要懷疑,真替小鬼的腦袋羞恥。
死小鬼沉默良久,在我耐不住性子想要多扁他幾下時,他搶先開口了。
「沒錯!管雲月,你這人稍有不順心就拳頭相向,不知道為什麼,憑你的三腳貓武功還能稱到現在不被人砍死,而且骨子裡冷血自私,想你的親戚甚至是你的兄弟姐妹和雙親,對你都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是,有一個人,你卻不得不在意。」
喔?我一定會在意的人?天底下還有這種人存在嗎?怎麼死小鬼知道我卻不知道?
「誰啊?」我疑問一來,立時忘了反駁死小鬼對我武藝的評價。
「就是你自己。」
「噗!哈哈!那倒沒錯。」那又怎樣?抓不到我,盡是枉然。要是真抓得到我,也就不用耍什麼威脅利誘了。
看我笑得囂張,死小鬼只是冷冷地看著我,而後冷冷地開口。
「風淮樓的清蒸鯉魚、翡翠肉捲、竹香小籠包,烤全鴨。」
我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
「迎賓樓的辣鳳爪、十二味燒賣、水晶餃、叉燒酥、蝦卷。」
我緩緩地回過頭,看到一個屈起手指數數兒的小孩子,裝得一臉天真無邪,緩緩地將我這幾天吃的東西全都念出來。
「還有仙客來他的綠豆碰、雪花糕、棗泥月餅…我有說露的嗎?」
我死瞪著他,搖搖頭。
死小鬼笑了起來。笑得可愛,但我只看得到其中的可惡。
「假如雲月你要逃的話,就要有跟這些食物永別的心裡準備喔!」死小鬼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真可憐,假如要是搬去塞外的話,豐衣足食不再,天天粗茶淡飯…我光想就覺得很痛苦呢。」
我白著一張臉,惡狠狠地瞪著死小鬼,可是招牌鐵拳卻是遲遲沒有舉起。
於是,我,管雲月,在民以食為天的信條下,對死小鬼讓出了第一步。
太子傅 9
這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就坐在床沿,眼睜睜地等著該死的死小鬼。不同的是,今天的我,心情十分的平靜。
過了好一會,從遠處傳來有條理的踱步聲,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等著,等著某人像往常一樣推開房門。
進門的有五人,其中以死小鬼為首,另外四人,自是死小鬼最親的四婢。照例,他又準備了滿滿一盆的冰水,滿臉笑容地走到我床邊,直到兩眼正對上我藏在陰影中的視線。
「嚇!」死小鬼登登登地倒退三步,手上的臉盆一滑,以一種神乎奇技的角度往我身上潑來。我不得不說,死小鬼大概潑我潑習慣了,連這種狀況也可以讓那盆水自動自發地往我飛。不過,今非昔比,今天的我,清醒地很。
我右手衣袖輕晃,柔勁施了,一托一轉,那盆子連盆帶水全都好端端地待在盆裡,一滴也沒灑出來。
四婢的反應讓我注意了一下。
最小的菊兒先是愣了愣,接著就是滿臉興奮之情。另外較年長的三個,心思看得出較縝密一點,年紀最大的梅看了我一眼後,低首,不再望向我一眼,但我心知,眼不看,不代表心不在想。排行第二的蘭兒,默默地凝視著我,好像眼中多了一個人,又好像少了我這麼一個也沒差。排行第三的竹,眼睛在瞬間閃過了什麼,但是瞬間又復平常,再無一點影蹤,我不知為何多看了她一眼,這才發覺,這女孩漂亮是漂亮,但眉中有一股濃濃的英氣,怕是難嫁了。
僅這樣視線短短地交錯一瞬間,我立即知道,這四個女婢,個個都是練家子。真驚訝,其實這一招,我原本是想要現給死小鬼看的。
看向死小鬼,只見他臉上雖有驚訝之情,但卻不是針對我的武功而發的。
「……師傅你今天起得真早,好難得喔!」他驚訝地看著我,一邊說著話,心裡想的顯然也只是這樣。
「……」原來,我不只教到一個死小鬼,還是一個膿包小鬼。我剛剛現了一手全是白搭,對牛彈琴莫過於此。
我看他身後的四婢隨便挑出一個都比他耐打。
凝視他良久……
罷了。
我站起身,直直地往前走,死小鬼也亦步亦趨地跟著我。
「師傅,請問……」
我站住身,回過頭,向他愉快地笑了一眼。死小鬼呆住了,他大概死也沒想到我還會對他笑。
「你不是要我教你唸書嗎?」我擺出我最真誠的笑容,天下之大,有幾人能看得出,笑容的背後,有幾條狐狸尾巴在搖?
死小鬼看不出,所以他點了點頭。我也笑著點了點頭。只有死小鬼身後的四婢,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
「乖!從今天開始,為師的答應,一定會把你教到飽讀詩書,才高八斗。」
* * *
「吶!這些書!」我左右手並用,連一顆頭也用上了,頂了三大疊的書,活像被壓得死死的孫悟空,差別只在,我是有腦子的。然後,我有驚無險地來到小鬼的桌前。
死小鬼笑著抬起頭,然後驚愕地往後倒。
「這些書?做什麼?一天教不到這麼多吧!」
「看你的資質了啊!」我一頂,三疊書瞬時疊在死小鬼的桌前,然後轟得一聲,如水銀洩地般垮在死小鬼的身上。
「聽好了!」我一笑,臉上的笑容登時有如夜叉殺人魔:「這些書,好好地給我抄,抄到能一字不漏地背起來。聽懂了嗎?而且不只會背,還要背得熟,背得快。另外,每天抄完的部份,記得晚上送到我房裡,字不好看,重抄十次。抄得不認真,重抄十次。抄得心不甘情不願,重抄十次,抄得讓我看不順眼,重抄十次。等辦完這些後,我會再跟你交待接下來的課程,在這期間,我沒叫你,不准來找我。」
先前幾句話,死小鬼聽了後,雖然臉上馬上蒙上不平之色,但還是默默地沒作聲,可是反應都沒聽到最後一句話來得激烈。
「什麼?!」他跳了起來,瞪著我瞧。
要瞪就瞪,誰怕誰,你以為只有你眼睛大嗎?!
於是我和死小鬼一直互瞪、一直瞪,瞪的眼珠都凸出來,眼角也開始抽筋,我的嘴角差點流出口水,兩人還是誰也不讓誰,臉也越靠越近……
「咳!」死小鬼大概瞪久了,眼力不支地轉過頭去,整張臉紅了起來,大概是氣虛吧!
嘿!想我打從五歲就天天跟老爸玩這個了,死小鬼怎麼鬥得過我。
「你這樣根本是搪塞!」他避著,故意不看我的眼。怕了吧!被我一瞪之下,什麼氣勢都沒了。我不由得嘿嘿一笑。
「搪塞?!我是在為你打基礎耶!不服氣就去請別人來教吧!為師不才,想不出其他教導的方式了。」說到後來,我神情哀悽,緩緩地遞出辭呈。
* * *
「然後呢?」身旁女子輕聲嬌笑。
「然後啊!死小鬼天天乖乖地送上好幾卷的手書……通通--被我拿去包花瓶了。」
「你好壞∼∼」女子咯咯地嬌笑著,身子一軟,就要往我靠過來,我也樂得摟著她。女子身上的香氣媚而不俗,雅而不淡,盈盈纖腰,單臂一環,便似要軟倒在懷裡。
聰明一點的人,大概猜得到我身處何處了。擺脫了死小鬼的糾纏的我,如今身在暗香閣--京城裡最大的妓院。
紅歌,其實算是我的舊識了。不同的是,一年多前我來時,她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女孩,如今已是暗香閣數一數二的紅牌,千金難買一面緣,等著見她的人,排隊排得就差沒直上青天。大概是念在舊識的緣故,我報出名來,立時被「接見」了。
她大概是眾多紅粉中,我最欣賞的一個,好不容易見了她,立時將一廂怨氣向她吐。不過我還有腦子,所以故意修飾了某些部分,讓死小鬼聽來是一般的富家子弟。
「沒想到,一年多的時間,妳改變得真多。」環顧四周,綾羅綢緞、金碧輝煌,與當日真是不可同日而語,我感慨地道。
「…不喜歡嗎?」
我一笑「妳的事,問我做什麼?」
紅歌臉上一紅,而後表情一沉,默然無語。
「聽說現在追妳的人可多了,怎樣?有中意的人要幫妳贖身嗎?」
她嬌嗔,整個人黏到我身上「…我才不要咧!不知道是誰說的『贖身?我為什麼要幫妳贖身?!妳腦子裡只想著要靠別人嗎?我才不會笨得拿錢買一個累墜。』自從某人這樣跟我說以後,我就發誓,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闖出名堂。」
「喔!是誰這麼大膽,敢對我們的紅歌小姐說這種話?」
我笑了出聲,卻見紅歌以一種極受傷的神情望著我,不過也僅是一瞬間,她畢竟世故了,那神情立刻收得一絲不留。
「您當初對我說什麼,難不成都忘了嗎?」
「是呀!」我笑著輕啜了一口酒。原來是我說的啊!
「……您真是一點也沒變。」
「怎樣個沒變法?」我有點好奇,突然想起死小鬼對我的評價。
紅歌愣愣地盯著我瞧,而後笑了笑,有點像是自嘲般地搖搖頭。
「沒什麼…其實…這樣也好……」
說完了話,紅歌低下頭,眉頭糾在一起。看得我眉頭也皺了。
唉!我可不像你們長著一顆玲瓏七竅心,心思總要轉了個九彎十八拐才肯說出口。明明不高興,偏要說什麼好,這副表情又是在好什麼了。
氣氛正沉著,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太子傅 10
「叩叩叩!乓啷!磅磅磅!」
透過門板上紙糊的窗子,可以看到一個人影在外頭晃動著,緊接著,幾個嬌俏的女聲,急匆匆地響起。
「客人!您別這樣,這裡不能闖的。」
「囉嗦!我要見你們暗香閣的第一紅牌,誰敢不給面子!」
此話一出,聽得我和紅歌都是眉頭一皺。紅歌是這裡的主人,生氣是天經地義。我生氣的理由則是衝著他最後一段話。
笑話!這裡就有一個人敢不給你面子,還要你叫我老子,所以,我也生氣得理所當然。
「紅歌,紅歌小姐,妳在裡面吧!啊?開門啊!開門啊!」連聲音都帶著酒味,這人怕是醉得昏了頭,這才敢來紅歌這裡鬧。一回頭,果不其然,紅歌一張俏美的臉,不知何時陰了下來。
那門畢竟是做來讓客人開的,不是用來擋大炮的,敲沒幾下,登時門戶大開。一個人,披頭散髮地闖了進來,狀若癲狂。一瞥眼間,我突然覺得這人有種奇異地眼熟感。
該不會是我哪個親戚一時想不開,大鬧妓院吧?!若是這樣,等一下一定要裝著不認識。打著這個主意,我折扇一展,迅速地將臉遮了起來。
紅歌對衝進來的男人視若無睹,反而定睛望向那人的背後。
「碧兒、朱兒,我是怎麼交待妳們的!」
沉下來的音調,在在顯示某人快要發飆,於是我開始考慮要不要趁現在落跑。
「小姐,對不起,可是這人講理不通,攔也攔不住…」
「攔不住!不會去叫人嗎?暗香閣的鑣頭,難不成一個個都是養好看的!跟妳們的草包腦袋一樣嗎?!」
紅歌的聲音已經可以說得上咬牙切齒了,於是我又後退了幾步,閒在一旁看紅歌架勢十足地開罵。突然,我感覺到針對我的視線,兩眼迅雷電閃地一轉,正對上對方的視線--那個醉酒的瘋漢?!
被我逮到他的視線,那人顯然有點發慌,雖裝做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但此一舉動反而讓我更加篤定,他剛剛的確是在觀察我。
剛剛的一瞥之下,我可以確定,在那雙清明中帶著評估的眼睛,絕對不會出現在一個瘋子身上。可是,破綻也僅只轉瞬間,那男人隨即纏上紅歌,說些瘋話,可是我聽得出來,他說的話零零總總加起來,怕還沒有剛剛瞧上我的那一眼認真。
原來如此,不是針對紅歌,而是針對我啊!
有意思,我突然覺得拳頭癢了起來。
「這位客人…」
「紅歌小姐,嘿嘿嘿…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妳長得…很美啊!」那人狀若瘋癲,目光矇矓渙散,渾身都是沖天的酒氣,舉步之間搖擺不定,上一刻彷彿就要跌慘了,可是下一刻卻又以很不可思議的角度穩住了身體。然後人跌跌撞撞的,就要往紅歌身上跌去。
喲喲!不管你是真瘋還是假瘋,未經女方允許是不能擅自吃人家豆腐的。
我右手輕抬,正在忖度該使用多少成力量時,美人的玉腳已經高高地抬起、重重地落下。
「……」
我有點受到驚嚇的、摀著嘴、張大了眼,看著對方雙手護住重要部位,整個人緩緩地跪坐下來,那姿勢有點像被煮得蜷起來的蝦子。然後,大門再次敞開,這次衝進來十來個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漢,頓時把整個雅致的軒閣,擠得水泄不通。
紅歌小姐緩步向前,冷笑著哼了一聲。
「把他給我丟出去。」
一聲令下,這群壯得像牛的人,立刻撲上來,不由分說地架住我往外拖,啊咧?
「蠢材!不是丟那個,是丟這個,連這個都分不出來嗎?!」紅歌小姐如同雷公般的怒斥聲,即時解開了誤會。
於是,片刻之後,蝦子先生被人圍毆一輪,然後連拖帶拉地丟出大門。他很快地便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了開。
因為好奇,所以我一路跟著看,直跟到大廳。
「他奶奶的死瘋子,滾吧!下次別再沒長眼地闖進來了!知道嗎?!」
「瘋子也想見紅歌小姐,先去攢夠了金子吧!」
「紅歌小姐是什麼人物,有錢也未必見得了呢!」
耳邊哄笑聲不絕於耳,不只是一樓大廳的人,連樓閣幾間上房的客人都探出頭來。我抬頭看了一眼,突然看到一張嚴肅、與這裡格格不入的臉龐。那張臉一閃即逝,隨即整個人隱入附近的房間裡。
紅歌罩上了面紗,隨後跟著我跑出來。
「紅歌,在那間房裡的人是誰啊?」
「哪裡的房?」
「三樓右邊數來第二間。」
「…啊!那間啊!不知道,大概是哪裡的權貴吧!近幾個月常常這樣,包了一間房,也不叫人侍候著,也不讓人隨意送上茶點,就一群人在房裡不知做些什麼。嬤嬤要我們少管閒事,反正有錢拿,她就樂了,哪管得上這麼多。」
「好可疑……」我很努力地想把那張像貌記起來,拜天賦所賜,越努力越忘記,於是下一秒,我再也想不起那人是圓是扁了。
「再可疑也沒有給我們添痲煩……該死的死瘋子!天天都跑來鬧,也不嫌煩,下次再來,非打斷他的手腳不可。」
「妳好像對他有很深的偏見。」
「這不是用偏見就可以形容的。」紅歌瞪了我一眼。
那一瞬間,我愣了一下。
「紅歌,妳…好像…..」
好像!……那副神情……
紅歌擺出那副神情時,真的……
跟死小鬼好像。
這時想起來,我好像已經連著好幾日沒見著死小鬼了。
「好像什麼?」紅歌扠起腰。
「…咦?」
「你剛剛說我好像什麼?!」
「這…」
我皺眉,眼光不知不覺地脁向遠方。然後,我的腦中閃過了死小鬼的臉,那張臉晃呀晃著的……
「……酒醉瘋子!」我脫口大叫。
「什麼?!我…我像那個瘋子?!!」
紅歌顯然很震驚,不過現在不是跟她解釋的好時機。
「紅歌!我有急事!下次再見!」
「咦?等等…」
「沒什麼好等的,再見,不用送了!」我一個箭步衝了出去。幾個縱躍,人已身在三條街外。
「不是啦!等等!你.還.沒.給.錢.啊∼∼!」
紅歌扯開喉嚨的大吼,就算隔了三條街也聽得到。於是我狀若不聞,跑得更快了。
太子傅 11
話說我一衝出來,整個人就直直往前衝。在我確認暗香閣所有拿刀殺出來砍人的鑣頭都被我甩掉後,我一邊替自己又創造了一筆吃白食的紀錄而高興,足一蹬,身子輕輕地迴了幾轉,人已輕飄飄地上了附近樓宇的屋頂。
呼!這裡大概是城郊吧!從屋頂看下去的風景真是不錯啊!我四處看看,卻發現剛剛那個酒醉瘋子已經影蹤全無了。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跟死小鬼長得很像,雖然兩人的臉龐因為年紀上的差別,一個顯得成熟而凔桑,另一個則是稚氣圓潤,但是像就是像。
和死小鬼像的人,大概是他的親戚--皇親國戚!
這種人為什麼要去鬧妓院?
我思考了半晌,決定放棄,思考實在太費力了。反正眼下跑了一個瘋子,宮裡還有一個小子,總是問得出來的。
站在屋頂良久,突覺冷風陣陣襲來,刮得我面頰生疼。風中又帶著濕氣……快下雨了吧!我看著逐漸陰下來的天色,決定再看一會風景就走人。
「啊∼⦅∼∼∼∼∼∼∼!」
突然,一聲劃破青天的尖叫聲,打斷了我的思考,於是我有點不悅地望向聲源。一個手上拿著掃把的老伯,右手食指逕自指著我,整個人也不知在抖個什麼勁。
「你…你你你……」
「嗯?」老伯邊講話邊抖抖抖,整個人白得像快斷氣一樣,我看了不禁心生同情。於是很好心地只動口,沒動手。
「你你你…你怎麼可可可……以站在屋頂頂上上上?」
原來是這檔事,啐!大驚小怪!
「因為我練過武啊!」
老伯聞言又抖了起來。
「你……你你你你不能站站在屋頂上上上!」
我很有耐心地聽完話,想了想,也好,老伯說得也有道理。
於是我拍了拍屋頂,坐了下來。「老伯,多謝你提醒我,站久了腿也會痠的。」
「你你你不不不能坐坐坐坐在上面面面!!」
好吧好吧!都聽你的。於是我再拍拍屋頂,然後躺了下來。
「你你你……你你你,不能能能待在屋頂頂上上上!」
我皺了皺眉,這老伯真有點煩人--雖然他的出發點是好意。
「老伯!你放心,我待在上面不會有事的,很安全的!」
「你你你……那是主子的屋子,你不能待待待在上面!!」
原來是這檔事,怎麼不早說。
「放心,我很乾淨,不會弄髒你主子的屋頂的!」說到這裡,我的耐心已經宣告用罄。
「你你你-」
「老伯!你可以滾了!」
「你-」
「快滾!」我咆哮,順手拆了一片瓦,用力地往老伯身上招呼。
老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現場。
呼!這下不就清靜多了嗎?果然,天下無難事,只要拳頭硬啊!
好景不常,當我正為好不容易得來的清靜而高興時,從遠處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並迅速地往這裡靠近。我好奇地看著這群突然冒出來的人,只見他們一個個都是殺氣騰騰的樣子,是要去哪呢?在我好奇地注視中,這群人在我待的屋子下,瞬間將其圍得水洩不通。
然後,我在人群中看到對我指指點點的老伯。
「……只不過是一片瓦,輕輕地打在身體上…這老伯怎麼這麼愛計較?」我咕噥著。也罷,反正天塌下來有拳頭擋著,於是我很快地躺回屋脊上。
這時,人群中有一個中年人站了出來,整個人長得不胖也不瘦,但是兩頰的肉整個垂了下來,掛到下巴旁,加上嘴角那顆大大的長毛黑痣,黃色的眼白,還有泛著油光的頭髮……我看了他一眼,就移開視線,決定回去一定要好好地休養生息。
有時候眼力太好、看得太清楚,也是很痛苦的。
這時,對方咳了幾聲,嘴唇開始動了起來。
「……」
看對方嘴巴動了老半天,要不是我的眼力好,大概會以為他在吃東西。拜託!屋頂風大,你這樣我聽不到!「你在說什麼?我聽不到!」
對方嘴巴動得更快,也張得更大了。「……」
「聽不到啊∼∼」我大吼。
對方不死心,還待要講,這時,一個看來像是練家子的人,大聲吼了回來:「楊威管事說:『大膽宵小,竟於光天化日下闖進將軍府,還不快束手就擒!』」
「陽萎?」我氣運丹田,讓聲音能遠遠地傳出去,並好奇地問道:「他陽萎嗎?」
話一出口,樓下的那個練家子就挨了兩個耳刮子。只見那個『陽萎』管事暴跳如雷地大張嘴巴,將肢體語言發揮到極至。
我不禁又好奇了起來。
「喂!樓下的,那個陽萎在說什麼?」
「你不能這樣說的……」那個練家子一聽,慌慌張張地抬起頭來:「楊管事說,不準再叫他楊威,他說楊威這個本名不好聽,聽起來像陽萎。」
對方話畢,樓上樓下都笑成一片。
楊威管事顯然缺乏幽默風趣的特質,就見他板著一張臉,張大嘴吼了幾句。而後閉上嘴巴,臉上浮現陰險的微笑。
「現在陽萎又在喊什麼了?」我問道。
「楊管事說:『大膽宵小,數到三不下來,就莫怪我心狠手辣!一、二、三!』,他已經數完了!」
我頓了一下。這是在陰我嗎?
接下來那個楊威說了些什麼我是沒聽到,但是從不斷躍上屋頂、手上拿著劍、嘴裡喊著:「殺啊啊啊∼∼」的眾人身上,我大概可以推測出對方的話。為了對他做出最好的答覆,我身形一晃,足尖輕點,輕飄飄地沿著屋簷尋視。一發現攀上來的手,就興高采烈地踏一下;一看到探出來的頭,就手舞足蹈地踹一下。
再沒有比站在制高點上,更可以輕輕鬆鬆享受打人的樂趣的方法了。
當我將眾人又踢又踹又踩了幾回後,突然,人群攻勢停住了。那些有練武的人中,竄出了一個看來像是頭子的人。只聽他大吼:
「點子太硬,上不去屋頂,我們放箭!」
於是一聲令下,原來很好玩的我,這下可不好玩了。對方只要顧著把箭往上射就好了,反正他們的目標就杵在屋頂上,不怕射不到。他們好,我可慘了。周遭沒半個遮蔽物,只能躲躲閃閃。奈何那箭多得像在下雨,於是我不得以伸出手拍拍拍。
「夠了……」
我大叫,可惜沒人聽我的。「咻咻咻--」箭依舊如雨下。
「我說夠了,聽不懂嗎?!」
「咻咻咻--」
「樓下的夠了!再不停手,莫怪我不客氣喔!」
「咻咻咻--」依舊是箭雨不斷,其中還夾雜了幾聲喊:「點子怕了,繼續射,他打不到我們的!」
心中怒火開始熊熊燃燒。很好!敬酒不喝?你們就吃拳頭吧!我暴吼:
「打不到?你們就等著看,看我打不打得到!」
於是我足下不停,削飛屋頂的瓦片像在削玉米,片片都使上了真力,各個都對準了樓下的一干人等。「打不到啊?!打不到嗎?!打不到是嗎?我打不到嗎?……」嘴上咬牙切齒,足下乾淨俐落。削完了這棟樓的瓦片還嫌不夠,於是我又飛身到另一棟樓宇上削削削。
就這樣三兩下,將軍府的琉璃瓦全被掀了,樓下的人都躺著了,我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此時,雨點開始落下。
我伸出手,接著幾滴雨絲。
「哈!剛剛那什麼將軍府的人,沒了屋頂,可要淋雨了……不過,要是轉大就不好了,還是早早回去吧!」於是我轉了個方向,直直地奔回皇宮。
今天我一時興起所做下的事,影響之鉅,牽連之廣,現在的我根本沒能料到。也沒料到,某個本質上還算認真的小鬼,會抱著最後一批抄書,特地跑到我房裡找我。然後因為找不著人,整個人處於發飆前狀態。
要是我知道了,寧願被雨淋死了,我也不會回去的。
太子傅 12
雨勢從小變大只是一瞬間的事,而我由乾變濕也只是一剎那間的事。
我使足了全力,腳下速度不斷加快,可是依然敵不過傾盆而下的大雨,沒三兩下,我已經從頭濕到尾,從裡濕到外,看上去鐵定不比剛從水裡撈起來的好到哪裡去。
聽說我是冬至前後出生的,所以耐寒。可是,就算是我,在這種滿身是水,加上迎面而來的刺骨冷風的情況下,也只有凍得面無人色的份。江南四季如春的氣候,畢竟跟京城有差,好在平時裡,京城雖然冷得多,因為氣候乾燥,就算寒風瑟瑟,也沒有刺骨的冷。
由此可見,這場雨下得多即時,專挑這個時候來下,八成是老天爺存心跟我過不去。
眼看皇宮近在眼前,我高興得從眾守衛頭上丈許處一躍而過。笑話!要真是照平時那樣一項項盤查下來,我沒凍死也會給氣死。
「呼嗤嗤嗤∼∼∼得得得……哈秋!」
才剛踩上屋簷,突然打了個噴嚏,害我一滑,頭上腳下地栽下來。
「……」
算了!反正我的寢室就近在眼前,這時也不管身上沾的是水還是泥巴了,我趕緊衝上廊沿,整個人邊抖邊跳腳,急沖沖地往房間衝去。
途中,我衝過死小鬼的房間,然後放慢了腳步,停下來。
死小鬼的房間離我不是很遠,所以每回我去御膳房找點心、出去逛街、幫宮裡養的寵物剃毛、或是在睡著的守衛臉上用毛筆畫畫時,總免不了會經過他的房間。隔著一扇糊了紙的木雕花窗子,這幾天總是可以看到暈黃的燈光閃爍著,還有在其後振筆書寫的黑影。有時候半夜起來小解,迷迷糊糊中,好像還是能看到那個影子。
每次看到那個影子,我就忍不住要想:死小鬼真是天生勞碌命,叫他抄書背書,也沒限定多久,可是他偏要搞得一副懸樑刺股、廢寢忘食的樣子,太子也真不是人當的。
可是現在,那個窗子依舊透著暈黃的燈光,可是影子卻不在了。會是去哪了呢?
想了想,我左顧右盼了幾回。不知道為什麼,死小鬼雖然是太子,可是這裡卻少有人跡,很容易就能逮著沒人的空檔,在確定四下無人後,我躡步走近窗子,兩眼貼近用最高級的宣紙糊成的窗子,聞著鼻間淡淡的紙香,我伸出手指在窗上戳了一個洞。
「……」沒人,沒看到人。
奇怪!這種時候不在房裡,人會跑到哪去了?側頭思考了一下,我五指連點,很快地把所有的窗格子都戳破,然後再湊近看。
「……」沒人,還是沒人。
「……小鬼∼∼死小鬼!」我細聲地叫,可是沒人應我。
於是我一路行來,順手戳破所有的窗格子,一邊探頭看,一邊叫小鬼,一直找到長廊的盡頭。難得我如此費心費力找他,死小鬼居然影蹤全無?!那好吧!原來我是善心大發,想叫他不用再抄了,這下子再等十天吧!
一陣冷風吹來,散下來的長髮濕黏地貼在臉頰上,我忍不住發起抖來。受著讓牙關打顫的寒意,我咕噥著,兩手搓了搓冷得像冰柱的臂膀。有夠沒意思,還是回房吧!
一轉身,我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漆黑臉龐,和上面閃爍著的兩點寒星。
於是我放聲尖叫。
太子傅 13
「爹爹,爹爹,為什麼我叫管雲月?大家都說名字是有意思的,像街頭的王旺,糕餅店的李招財,還有附近那個林員外家的獨子林福泰,他們都說自己的名字有意思的,還笑我!」
「居然敢笑我的乖兒子,一群不要命的小畜生!兒子,你等著啊!爸爸去揍他們,一會就回來。」
「不用了,沒關係啦!」我已經都揍過一遍了。「哪!爹爹,為什麼他們的名字都有意思呢?」
「乖兒子,你真是肚量寬大,好!好!你不計較我就不計較。」男人用衣袖拭了拭眼角,這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的真面目。「乖兒子,你別氣。你聽聽那王旺,聽起來像不像旺旺啊?狗就是這樣叫的。所以他自報名字時要狗叫,別人介紹他時也要狗叫,所以,久而久之,這些人就成了狐群『狗』黨了,你可千萬不要跟他們來往。」
「喔!」小人兒受教地點點頭。
「再來說到那個李招財,你聽聽,李招財李招財,聽起來就像『你招財』。所以他每次一講自己的名字,就是在幫別人招財。所以乖乖寶貝,你也不用取什麼管招財,反正這裡已經有一個『你招財』了,知道嗎?」
「知道!」
「最後是那個林福泰。雲兒,你知道人生中最恐怖的事,莫過於什麼嗎?」
「不知。」
「就是發福。人家管發福叫『福態』,那只是不忍心削你面子啦!尤其是中年發福最痛苦,走一點路就氣喘噓噓,爬一會山就汗流夾背,想當年一個翩翩美少年,無影摘花手,就這樣毀在『福態』兩個字手上,你知道那有多悲悽嗎?」
看著對方蕭然的背影,小人兒若有所悟。
「爹爹,就像你嘛!」
「胡說胡說!你爹爹可是中年俊傑,哪有什麼福態!反……反正,雲兒你要記得,福態不好,瞭解嗎?」
「瞭解。」小人兒點點頭,而後又抬起頭,張著一雙無辜的大眼:「那爹爹,我的名字沒有意思嗎?」
「雲兒啊!你的名字也是有意思的啊!而且還是你媽好我查了好久的喔!」高大的男人搔了搔頭:「就是那個……守得雲開見月明,對啦!就是那個!你的雲月就是取自於裡面。」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像中秋賞月的時候,雲飄來一朵,把月亮遮住了,這個時候我們要調頭就走嗎?絕不!占了那麼久的位置,怎麼能因為一塊烏雲就放棄了呢?所以我們就等啊等,烏雲總會飄走的,月亮總會出來的,知道嗎?」
「喔…」小人兒點點頭,可是隨即疑惑的問道:「可是爹爹,為什麼沒有守得雲開見太陽呢?」
「傻孩子,大白天的,看不到太陽也沒什麼關係。可是晚上烏漆嘛黑的,你沒了月亮就什麼都看不見啦!」
「原來是這樣,那我再去問一下娘親看對不對喔!」
「……等…等一下,你都問過你爹爹了,還去問你娘做什麼?」
「爹爹老糊塗了,愛亂說話,我不要隨便聽你的話。」話畢,小小人兒早已溜至遠方。
「小畜生!你說的是什麼話?!不要跑,快給我回來!!」
* * *
「啊啊啊∼∼∼∼∼」我眼睜睜地瞪著那張漆黑的臉龐,尖叫聲不斷從我嘴裡發出,屋簷下的燕子也紛紛衝天而起。只見那張漆黑恐怖的臉龐上,有著兩顆大的嚇人的眼珠,瞪得像凸眼金魚,一張嘴大開,露出裡面的兩排森森白牙。
「啊啊啊啊∼∼∼」
『嘎啊啊啊∼∼∼』
「呀啊啊啊∼∼∼」
『嗚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噫噫噫∼∼∼∼呀啊啊啊∼∼∼』
我尖叫了半天,突然發現,尖叫聲不只是來自於我的嘴巴。就在這時,原本一直被烏雲遮住的月亮,露出了一角。柔和的光華,映上我面前的黑臉鬼的臉上。在他的相貌變清晰的一瞬間,我立刻止住了尖叫聲,閉上了嘴巴,順便賞了對方的大頭一記手刀。
「還不給我閉嘴!」
「噫噫噫噫∼∼∼∼∼∼啊咧!」
剛剛跟我尖叫得一樣賣力的鬼,定睛一看,原來是久違多日的死小鬼。一想到我剛剛被嚇得肝膽欲裂,整個人馬上火了起來。
「死小鬼,你有事沒事站在我後面幹什麼,你的皇帝老爹沒跟你講過,嚇人是不道德的、有失王者之風嗎?」
死小鬼恢復鎮定的功力也不錯,就見他上一秒還瞪大了眼在撫胸順氣,下一秒又換上了平時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神色。「哼!男子漢大丈夫的,膽子還這麼小!」
「剛剛叫得比我大聲的人,沒資格說這種話。」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我……我是因為你的尖叫聲太恐怖了,所以才忍不住尖叫的。」死小鬼面上紅了紅。當小鬼就是這點吃虧,面皮薄,一下就露了餡。
……什麼?!他說什麼?!我的尖叫聲恐怖?!
「我的尖叫聲恐怖?!搞清楚,你確定沒聽錯嗎?搞不好你是聽到自己的尖叫聲,那才叫恐怖!」
「我的尖叫聲很普通,哪像你,好像有人在殺豬!」
「我…我的尖叫聲才不像殺豬,倒是你的尖叫聲,簡直像有人在集體殺雞!」
「才不是我!是你!」
「當然是你!我說是你就是你!」
「你是哪根蔥啊!是你!你、你、你!」
「是你!你沒看到嗎?燕子聽到我的尖叫聲,都高興得飛起來了!你看,你看!」我指著滿天飛燕,篤定地說。
「那是驚嚇!」
「你才是,自己長得跟鬼一樣,半夜就別隨便跑出來嚇人!」
「是你惡人沒膽!」
「說到底,還不都是你的錯!」我嚴辭厲色,食指一伸,雷霆電閃地戳了他的額頭三下。
「我的錯?」死小鬼也不惶多讓,睜大了一雙眼,死死地瞪著我。
「對!要不是你偷偷摸摸地站在我身後,我怎麼會被嚇到!!」反正吵架這檔事,吼得大聲的人就贏了。
「我是要回我的房間!哪像你,偷偷摸摸地在我房門前摸來摸去,做賊啊?」
「喂!我是在關心我的笨徒弟,看他不抄書,是溜到哪玩去了啊?」我得意洋洋地攤開雙手,殊不知自己已一腳踩著了老虎尾巴。
「……」
「怎樣?!沒話說了吧!哼哼哼!」我低下頭來,正想好好欣賞小鬼垂頭喪氣的模樣,不料他突然抬起頭來,剛剛還一派清澄的眼睛,此時卻像哪裡來的冤鬼。額角滿是冒出來的青筋、盤根錯節得像百年老榕。剛剛還跟我鬥嘴的死小鬼,此時看來就像一只暴怒的獅子,嚇得我往後一倒,跌坐在地上。
「沒、話、說∼∼?!」死小鬼微歪嘴角,看起來笑得不是很開心。
我還沒爬起來,死小鬼動作很快地衝上前來,一掌把我推了回去。該死!看不出死小鬼沒練武,還有這麼大力氣,害我一時不查,後腦勺咚的一聲撞上地板,痛得疵牙咧嘴,頭暈目眩,一時之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痛!」
該死的老瘋子,當初教我練什麼功,全身上下額前、天靈蓋,連喉頭都練了,怎麼就忘了練後腦勺!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死小鬼一隻手撐在我旁邊的地板,一隻手揪著我的前襟,正跨坐在我身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我。
原本露了半邊臉的月娘,不知何時,又悄悄地隱沒在雲間。冷冷的夜風吹進廊裡,還伴著幾絲細雨,躺在石地板上的我,真的冷得要命。
「……喂!我是你師傅耶!這種姿勢有點難看說。」我很好心地提醒死小鬼,可惜對方不領情。
「那……可敬的師傅,請問您今天不待在房裡檢閱我的文書,是上哪去了?」
上妓院囉!看著那張黑了一半的臉,我悄悄地把正確答案咽下去。
「還有昨天呢?前天呢?大前天呢?」小鬼的一口森森白牙,庛庛嚓嚓磨得好起勁,我不自覺得往後仰。「我問過您房裡的侍婢,這才知道,您這幾天都不見人影呢!」
「這個嘛……」我眨了眨眼睛:「我有必要跟你報告行程嗎?」
「管雲月!你不要跟我裝傻!」死小鬼說完,用力地搥了一下地板。哇!他瘋了,換做是我,才不會拿肉做的拳頭打石頭,一定很痛。
「咳!不管怎麼說,我都是你師傅!我從沒聽過徒弟可以直呼師長的名諱,或是坐在自己師傅身上的,你看看你,像話嗎?」幸好死小鬼畢竟才十二歲左右,還重不到哪裡去,不然我纖細的腰豈不是被他坐斷了。
「你還敢自稱師傅?!從你到這裡以後,你做了什麼像師傅該做的事?」
「……」我呆了半晌,疑惑地道:
「師傅該做什麼事?」我很受教地不恥下問。
「……」這回呆住的換死小鬼了。很顯然,這位素來有著『將所有的師傅在七天內氣走』的美名(或是惡德)的太子,也不太清楚所謂的師傅該做些什麼。
「什麼啊?」
「教……教書……」
「太子殿下,」我吊起眼來,試著跟對方解釋一件我們兩個都心知肚明的事。「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但是我想你應該非∼∼常的清楚,不才我雖然不算笨,但是要說起腹中經綸,嘿嘿!那可是連個窮酸八股秀才都比不上。您要找人教書?京城裡的狀元榜眼探花哪嫌少了?」
「那……德行操守……」
「您要找我教德行操守?告訴你,就算那條狗都比我懂規矩。牠起碼知道自己該在哪裡撒尿,我打起人來,可是不分善惡親疏的。」
「……」
小鬼被我一說,完全沉默下來。我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臉,一絲靈光突然閃過我腦海。神呀!該不會是你給我這個機會攤開來說,讓我脫離死小鬼吧?!
我深吸了幾口氣,緩緩地道:
「……所以,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好師傅,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好太傅。現在,你應該走到御書房,然後跟你的父皇說:『親愛的父皇,我覺得想要讀到才高八斗,還是得請前一陣子的狀元來教書,這次我會乖乖的--』」
「閉嘴!」死小鬼突然用力地搖我,搖得我不閉嘴就會咬到舌頭。好吧!閉嘴就閉嘴!
「我要你當我師傅,我要你當我師傅,我不要別人來當!你聽到了沒有!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聽到了!我又不是重聽,你喊得那麼大聲做什麼?」小鬼就是小鬼。我停了一下:「可是我不是個好太傅…」
「沒關係的。」
「我書讀得少……」
「反正我自己就能讀了。」
「我德行操守都不好……」
「我已經十二歲了,不致於連為人處世的道理都不懂。」死小鬼說到這裡,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我一愣之下,立即會意。好啊!『眼』下之意,就是我連為人處世的道理都不懂囉!
「……既然你這麼能幹,要我留下來做什麼?」
「……我總得要有個太傅吧!」
「找個比較名正言順的啊!」這是什麼爛理由。
「……其他人都很煩……」
「那好!你天天自習,我天天去玩,這有什麼不好,不是一點也不煩嗎?」
「你!我…我都已經抄了書,也背了起來,你說的我都做了,你到底有什麼不滿的?!」
「我沒什麼不滿的啊!」這可是實話,半句都不假。抄書的是你,背書的也是你,我有什麼好不滿的。小鬼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話也說得沒了條理,我開始懷疑他已經氣昏頭了。「假如這種情況能持續下去,我會更滿意的。」
話一出口,我立時知道了什麼叫風雨欲來山滿樓。死小鬼這死傢伙,居然用他的兩隻手,狠狠地掐住我的上臂。痛啊!這下瘀血瘀定了!死小鬼自己皮粗肉厚,徒手打石地板沒事,我可是皮薄肉嫩,跟他不一樣啊!
「痛痛痛!勞煩太子殿下移開你的尊手,注意一下,你現在抓的是我的手臂,不是石柱…」我說到後來,看著小鬼變幻的神色,忍不住越說越小聲。
「……不准!我都讓你這麼多了……」小鬼自言自語,而後臉色一變,整張臉像是瞬時剝掉了好幾張面具,笑的、怒的、悲的……最後只剩下一個面無表情的皮相,冷而無半點人氣,我頓時有活見鬼之感。
「這樣好了,往後你要出去,我就要跟。你去哪,我就跟到哪。太傅,您說好嗎?」
「當然不好。」
「喔!不然這樣好了,我們去跟父皇說去……我想,他一定會很有興趣查查看,為什麼一個聞名江南的才子,連四書五經是什麼都不知道!」
「你!」我瞪圓了眼,可是原本怒氣高漲的我,突然靈光一閃,住了嘴。然後,我單手摀著臉,慢慢地,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哈哈哈哈∼∼∼」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還拚命地搥地板。小鬼顯然以為我瘋了,他慌慌張張地爬了起來,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坐臥在地上,笑到笑夠了,這才拍拍袖襬,行止如常地站起來。
「我笑什麼?」我笑盈盈地看著小鬼,用上了十成十戲謔的語氣。「我笑太子殿下,您要個不讀書,不懂道理的太傅做什麼?我笑您明明怕煩,卻又不要我丟下你一個人去玩。太子殿下,您知道嗎?您要的才不是太傅!」說到這裡,我語氣中滿是惡意:「而是一個朋友啊!」
「你……」死小鬼愕然地看著我,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更加證明我料事如神。
「我笑什麼?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呵呵,居然要花錢請一個朋友?!太子殿下,您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嗎?」小鬼的臉既蒼白又鐵青,可是我的一定比他好不到哪裡去。多虧了他,讓我在這裡吹了老半天冷風,不好好報答一下怎麼行?!「不過,這也難怪,就算有人想當你的朋友,嘿!一個不小心,事情不順了你的意,皇帝老爺馬上就被您請出來,壓得人死死的,大氣都不敢多吭一聲,還要叩謝皇恩。說不準唉呦喂呀一個不小心,哪天真的惹了您生氣,自個兒人頭落地還不打緊,還有滿門抄斬、誅九族呢!」
死小鬼陡地安靜下來。我扠著腰,趾高氣揚的樣子擺沒多久,忍不住微彎下腰來,慢慢地把臉湊近死小鬼那顆低垂的大頭。死小鬼才不會簡簡單單就這樣認輸,一定是有內幕!我一邊這樣想,可是又忍不住想起上次他被我弄哭的狼狽樣。
「喂!小鬼,你在反省嗎?」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搖了搖,卻驚見他的雙肩開始抖動。好……好吧!窮寇莫追,我就大人有大量,原諒這個小子吧!「小…小鬼,我原諒你啦!原諒你啦!」
「……」
我眼珠轉了轉。「我要回房囉!」轉頭走了幾步,回頭見他還站在原地,於是我又輕輕地踱回來。
「小鬼!」我推了他一下。
「死小鬼!喂!你站著睡著了嗎?」這次我點了他幾下。見他沒反應,我輕輕按上他的肩膀。
「喂!小鬼,我剛剛也是一時生氣,你……」
我善意的右手,冷不防被人一掌揮開。死小鬼惡狠狠地瞪著我,像是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
「滾!」
「你--」
「我叫你滾你沒聽見嗎?快、滾!我不要再見到你的臉!」
「……好!滾就滾,誰怕誰?!」
說是這麼說,我畢竟沒用滾的,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衝回房。一進房,我把外衣櫬衣硬扯著脫下,只用毛巾擦了擦身體,整個人就撲進被窩裡。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死小鬼他居然……他居然……
他居然搶了我最喜歡的台詞!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月光映進房裡,柔和皎潔,我的心裡卻是烏雲遍布。
太子傅 14
「喂!喂!……喂!起來了!」
我陡地睜開眼睛,只見床前大剌剌地站著一個女孩,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菊兒?」認出是小鬼的婢女,我往床鋪裡縮了縮,避開有點刺眼的初陽,不爽地開口。「妳來做什麼?」現在早上幾點啊?怎麼主僕都是一個樣,這麼看不下我好吃好睡的樣子嗎?
透過菊兒嬌小的肩頭,我看到了好幾名宮女,正無聲無息地做著她們手邊的工作。再把視線移回吵醒我卻絲毫不見其愧疚的菊兒身上……
什麼樣的主人養什麼樣的僕人,真不愧是近墨者黑啊。
「你還問我來做什……你剛剛作了什麼夢?」菊兒原本扠著腰像要說什麼話,可是中途轉了話頭,好奇地盯著我。
「……妳吵醒我就為了問我這個問題?」我在被單底下握起拳頭。
假如得到肯定的回答,我想我可能會打破自己從不對女性對粗的記錄,狠狠地暴打菊兒一頓。大概是菊兒福大命大,她即時的搖頭,替她挽回一張可愛的臉蛋。
「當然不是,可是我怕待會再問你,你就忘了。哪!是做了什麼有趣的夢嗎?說來聽聽。」
我瞪了她一眼。「哪有什麼有趣的!」
「騙人!」
「我騙妳做什麼?」
「騙我好玩啊!」
「我保證,一點都不好玩!」
「我想聽∼∼」
話說到後來,菊兒放軟的音調已經頗有撒嬌的成份在了,在她握住我的手之前,我趕忙避了開來,順便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開玩笑,要撒嬌也要看對象好不好!
夢是真的忘得很快,我努力地想了又想,總算斷斷續續地講起來。「我夢見我回到家……」
我茫茫然地站在家門前,卻見家門掛上了白燈籠,幾個白底黑字的『喪』,映得景色格外悽涼。
我緩緩地踱進朱紅大門,每一腳都踏在枯葉上,嗤嗤喳喳的聲音,迴響著,一時之間,天地間就似小得只容得下這聲音。我走了好久,卻連外堂都未見,心下正犯嘀咕,卻驚覺人已身在靈堂。
我遲疑地探身向前,見那裡躺了個人。青白而毫無生氣的臉孔,顯得有點凹陷。
老爸?我狐疑地看著那張臉,感覺到一絲地不可思議。
「就是這樣了……」說到後來,我放緩了語調。夢境從這裡開始變得模糊,我也說不下去了。
「所以……你夢到你的爹爹死了?」
「嗯,我記得的就這樣了。」我按了按額頭。「怎麼了?」
「……我剛剛叫醒你之前,看到你在笑……」
「喔!我在笑啊……」我點點頭。可是疑惑隨即浮上我心頭:老爸死了,到底有哪點好笑的?
我想了又想,最終放棄地搖搖頭。可能性實在太多了,真要猜的話,猜上一輩子也猜沒完。
菊兒開始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直瞪著我瞧,瞧得我也一張眼,用力地瞪回去。瞪什麼瞪,又要來比眼睛大嗎?
於是我繼上次和死小鬼的比試,現在又開始和菊兒比起大眼瞪小眼。說是比,也不甚正確。
菊兒的功力比起死小鬼顯然差得多,我的視線才剛對上她,就見她臉面上氣血浮動,一副要走火入魔的樣子。而後頸子像斷了一樣,一顆頭馬上垂得低低的,半晌都不肯再直視我的眼睛。
哼哼!妳主子都輸給了我,妳還學人家湊什麼熱鬧,這下不就又是一個大敗虧輸嗎?我得意洋洋地想著,不由得差點樂翻了天。
我的老娘有著溫溫婉婉的性子,卻總是把老爸一個大個兒馴得服服貼貼,靠得就是兩顆舉世無雙,號稱能殺人於無形的大白眼。只要被她的眼睛一瞪,老虎會夾著尾巴落跑,老爸會大呼求饒,就算天老爺的當頭響雷也沒這麼神。
想我多年來每天攬鏡自照,就為了練出老媽的超級大白眼,如今顯見『眼功』已頗有小成,真是甚感欣慰。
高興之餘,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快手快腳地穿上外衣。
「走吧!」
菊兒呆愣愣地看著我。「……走去哪?」
「教書啊!不是太子那個小鬼叫妳來請我的嗎?」我套上鞋子,卻摸到了滿手砂,厭惡地蹬了褐色的掌心一眼,然後抓起一旁的絲帳把手擦乾淨。
「不過,他今天沒親自來還真是教人意外,我還以為他每天早上必行功課就是來潑我一桶水,看來他頂喜歡潑水節的,節慶到了的時候,別忘了放他出去潑個夠。」
我抓著絲帳,用力把它扯下來,開始奮力地擦著我的鞋子。「也可以叫他去照看著那些裝滿水的大鼎,皇宮著火的時候,他就可以人盡其材了,不錯吧!」
說著說著,我跳起來,邁步走向門口,卻覺身後毫無動靜。於是,我的腳步在門檻前停下了,我回過頭,狐疑地望著菊兒。
「怎麼了?」看著菊兒遲遲未動的身形,一絲靈光閃過我腦海。
「啊哈!該不會是死小鬼生病了吧!哈哈哈哈!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未到啦!難怪,我就奇怪他今天怎麼沒來,八成是病得下不了床是吧!」我轉頭,興高采烈地跨出門檻:「嘿!不趁這時候嘲笑他更待何時,菊兒,快走吧!」
「太子殿下沒有生病。」菊兒即時抬高音量,阻住我的腳步。
「……咦?」我停下來,回頭看著菊兒:「那是怎樣?」
「怎樣??你問我我問誰啊?!」菊兒沒好氣地看著我。「這該是我問的吧!怎麼原本還好端端的,過了一個晚上,就這樣子……」
看著菊兒吞吞吐吐的樣子,急性子的我皺起眉頭。「菊兒,妳說話也爽快一點。」真是,沒生病,那不就是要上課了?我還以為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放個假了。一個轉身,我正準備朝教室走去時,菊兒接下來的話,有如定身咒一般,讓我再也邁不出半步。
「太子殿下說,要您好好地休息,還有,從今天開始,他的課業不勞您費心。他說這話的時候,雖然沒有大吼大叫,但是臉色可陰著呢!我從沒看過太子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菊兒說到這裡,聲音中滿滿得都是擔心。「……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太子傅 15
不勞您費心了不勞您費心了不勞您費心了不勞您費心了……
菊兒的那句話有如一隻蚊子,在我的耳邊嗡嗡作響。我朝著頭,沒頭沒腦地打幾下,可是這隻蚊子不但沒死,還越叫越大聲,越叫越囂張。
隨著這句乍聽之下有如晴天霹靂的宣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終於慢慢地浮出我腦海。
是了!我昨天好像和小鬼小小地吵了一架,事情過了,睡了一整個晚上,被人叫囂著『滾』的我,睡過一覺後,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反倒是那個叫人滾的人,還在那邊不爽發飆。
為了整理自己的情緒,我叫大家都出去,然後親自動手把菊兒推出門外。菊兒有點固執,經過門邊的時候,她兩隻手緊抓著門框,一直纏著我要我回答她的問題。
拜託!妳不會去問你家主子啊!我隨手彈了她手腕上的麻穴,趁著她兩手一鬆,將她整個人打包送出門外,然後拉下門栓。
「喂!你快放我進去,不然……我就打破這道門!……我可是說到做到喔!」菊兒在外頭敲敲打打又嚷嚷的,我從不知道一個侍婢也能囂張成這副模樣。
「妳敢打破這道門,我就打爆妳的頭。」
我冷冷地落下話,毫不懷疑自己將說到做到,然後我走回床邊,一頭倒了回去。
是嗎?不勞我費心了……那就代表……我自由了?
我自由了?!
我自由了!!
下一刻,我的嘴咧了開來,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我現在一定是兩眼放光。我覺得我應該要馬上跳起來歡呼,然後打鐵趁熱,趕快留書辭了這份官,早早溜了,省得給了小鬼機會後悔。
雖說起手無回大丈夫,但是,憑我的直覺,小鬼絕對算不上大丈夫,說他是真小人還差不多。
我就這樣躺在床上,不斷思考接下來該如何做,也開始考慮臨走前要不要溜進皇宮裡的寶庫,搜括一番再揚長而去,比如說帶幾顆夜明珠當作紀念品之類的。畢竟日夜陪著死小鬼那個不乾不脆又彆扭又愛計較又不爽快……總而言之,和我完全相反的類型,對我的精神和時間都有著嚴重的耗損。
事實上,那簡直是在殘害我的心靈,毒害我的思想……諸多壞處無法細數,只有同是天涯淪落人才能體會,相信前幾個負氣而走的教書師傅就一定能瞭解我的苦處。嘿!搞不好哪一天我們還可以辦個茶會,大家一起討論自己那個前弟子是多麼冥頑不靈。
我跟他們唯一的差別就是:死小鬼是真心想要氣走他們,而他好像想留住我……
想到這裡,我回憶起小鬼過去那一段日子的作為,憑良心講,真的算是無可厚非了。反倒是我這個太傅,有點像是吃人白食,佔了便宜還賣乖……
我俯臥著,托起腮幫子,不自覺地皺起眉頭思考著。想了一會,我大驚,翻個身,坐了起來。
不對!管雲月!你在想什麼?!你從來都不會這樣想的!沒錯!天下的人都不曾欠你什麼,而你也不欠他們什麼。你們之間只不過是供需關係,他們供給,你需求,就是這麼簡單!
我為刀俎,你為魚肉,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座右銘。人會同情擺在桌上的魚肉嗎?不會!
……好吧!白痴例外!而我,剛剛居然出現了白痴才會有的思考?!這是不正確的!我趕緊將自己的思考從歧路上拉回來。
然後,我繼續計畫著接下來的生涯規畫。很簡單,拿錢走人,一拍兩散。然後,我就拿著錢,大江南北地遊玩,就算沒錢也可以,反正錢總是會有的,總是會有人帶錢包的。
只有我一個人,無牽無掛,想去哪就去哪,想做啥就做啥,自由自在,任隨我意地活著,我想不出我有任何不高興的理由。
我一直想到眉開眼笑,還在想。
我一直想到日正中央,還是在想。
然後,一直到夕陽西斜、暮色滿天,我還是在想。
最後,天色暗了下來,月色輕垂,我還只是在想。
只是天馬行空地想,身體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絲毫沒有實踐的意願。這時,我已經開始發覺不對勁了。我一向是想到就做的人,甚至手腳在某些時候還比腦子快半拍,可是今天,十分地反常。
我很年輕,手腳靈活俐落,沒有跌打損傷的不良記錄,我的四肢乃至軀體都感覺良好,所以,不可能是身體出了問題。
我開始承認一個事實──我並不想走。而這並不是因為這床躺起來太舒服,雖然它躺起來確實很舒服。
我再次重頭將事情思考了一遍。沒錯!死小鬼已經說了他不需要我了,要我走。而我等他這句話已經等好久了,所以我現在應該趕快走,而不是躺在床上發呆。
可是我還是躺在床上發呆。
然後,我終於發現事情的癥結所在。
從小到大,我幾乎沒被別人這樣拒絕過。被我打劫的人會追著我跑,被我吃白食的人也會追著我跑,被我揍的人也會追著我跑,我偶爾順便施人小惠,那就更不用說了,當然會被人追著跑。
我從來沒被人這樣正面、直接、毫不留情、不留餘地……總而言之,這麼絕情地拒絕過。
就算是老爸,當年用黃金千兩把我打發掉後,看到我回來還是很高興……或許沒有很高興,但起碼我都要走人了,還是他硬把我拖進家門的。
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拒絕別人。
我有被別人拒絕過嗎?沒有!
所以,在人與人的關係之間,我一直是佔上風。
可是今天,我發覺我落了下風。
死小鬼叫我滾,所以我就滾了?!這完全不合道理!我不該是被動的那個!我不該是被命令的那個!!
就算我真的很想滾,那也不應該是出自死小鬼的金口一句。我真要滾的話,還輪得到他說嗎?
你說滾我就滾嗎?你是我的誰啊?就算你真是我的誰也輪不到你命令我!開玩笑!我剛剛是真的那樣想嗎?他要我滾我就滾?!我是白痴嗎?我發瘋嗎?我頭殼壞去嗎我?
就算真要滾,我也要從死小鬼的屍體上滾過去!!
…………
考慮良久,想到自己的臉張貼在通緝榜上,想到自己大概不能再悠閒地度過的下半輩子,我決定退一步。
好吧!最起碼,最起碼的起碼,死小鬼得要先向我道歉才行。
於是,我決定等,等死小鬼良心發現,自己登門道歉。
然後,我這一等,就是洋洋灑灑的半個月。
太子傅 16
半個月長不長?
如果有人在半年前問我這個問題,我一定會笑嘻嘻地、毫不遲疑地回答:「短!非常短!」
可是在半年後的現在,如果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會給你完全相反的答覆,順便附贈我滿懷怒火的奪命流星拳──二百記。力道雄厚,準頭奇準,管氏雲月以父親的名譽保證。若有犧牲者出現,不用懷疑,這,絕對是遷怒。
半年的差距,為什麼讓我給出完全相反的答案呢?理由很簡單,如何運用自己的時間和人生的態度,將會影響個人的時間觀念。
舉個例說明好了,一個很忙的人可能成天跑來跑去,然後大嘆時間怎麼老是不夠用。一個很無聊的人,則會搬個板凳,成天坐在家門口,搖著扇子,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這種人就會覺得時間太多。
可是綜合不同的情況或際遇,也會有相反的答案。
再舉例再說明:
一個很閒、很無聊的人。
一個很閒、很無聊的犯人。
一個很閒、很無聊、坐在囚車要運往京城斬首示眾的犯人,就算他在囚車裡面很閒很無聊,沒人陪他聊天,他太吵還有大拳侍候,他也不會覺得時間太多。這就是情況和際遇的不同,所帶來的影響。
以上都是舉例說明,以下則是我的親身經歷。
為了等待小鬼親自來跟我道歉,我特地縮短了外出活動時間,而且,為了款待死小鬼,我每天請宮女們將早上洗臉盆的水留下來,也去御花園挖了一盆土,以備不時之需。多謝他前一陣子的款待,有時候也得讓我『禮尚往來』一下。
我很輕鬆地等著,時而出宮遊玩,時而閒在宮裡磕瓜子。時間轉眼即逝,不知不覺間,已過了好些個日子。
然後,某天夜裡,我正看著市井小說,突覺風寒襲骨,燭火飄搖晃動,那字就看不清了,我的心思也一下從讀本移了開去。這時,我才突然發現……
「好像有七天了呢……」就好像第一次真正地把心思放進這件事裡,我數著日子,一邊喃喃道。
……鬧個彆扭要七天,會不會太久了點……
隔天的早上,我坐在桌前,門前稍有動靜,我就立刻肅起臉來,結果來的都是宮女。她們來了十四次,其中菊兒佔十二次。我的臉有點抽筋,裝模作樣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沒有對菊兒飽以老拳,發覺自己也是有肚量的。
死小鬼沒來,我可以體會他的心情,向人道歉總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準備,也要克服很多的心理障礙。我從出生一直到現在,都還在準備和克服,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成功過,所以我原諒他。
中午,吃午膳的時候,雖然吃了很多,可是覺得不太好吃,果然還是去御膳房吃現做的比較好,還可以嚐些要給皇帝老子吃的,兩邊比較比較。
基本上,死小鬼他老子不愧是皇帝陛下,菜色果然是比我多得多,吃起來也不錯,可是大概是太油膩還是怎麼的,有時候吃了會不太舒服。
很佩服死小鬼他老子,天天吃也沒事,大概是我的脾胃比較脆弱吧!真想建議那個御廚,不要再加料了,那已經很補了,我有一次還吃到差點吐血。
不過我還在考慮建議的方法,免得對方問我:「為什麼您建議菜色會建議到陛下的菜色去呢?」
我覺得,就算死小鬼他老子脾氣很好,知道他吃了一個月的剩菜,大概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到時候他就會想砍我,可是我人早跑了,所以他就會砍我家,然後我爸就會拿我的生辰八字來釘小人,有點麻煩……
吃完午飯,死小鬼還是沒來,我很能理解,小孩子吃完午飯都是要睡午覺的。
老爸以前就不能理解這一點,害我得爬到樹上睡覺,可是老爸還是會架子來揪我,所以我只得爬的更高些,然後老爸又會把他的架子加長,然後我再爬高,他再加長……
最後映證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過後來因為已經爬到樹頂了,就算種得是椰子樹,長高的速度也沒老爸加長架子的速度快,所以我只好把架子鋸了一半。
原本是想讓老爸發現時,來不及即時訂做另一具,沒想到老爸發現時,是來不及爬下來,只好摔下來。
老爸躺了幾個月後,從此放棄架子,改用彈弓,所以我後來睡覺時除了得爬樹,還得穿盔甲,真苦命。
所以,我沒有氣小鬼,雖然我等了很久,我還是不生他的氣。絕對.沒有!
晚上,晚膳有點難吃,吃起來……覺得味道很多,但也只是這樣。懷疑那個御廚是不是又把該給別人的菜(比如像:我的),當成皇帝老子的加菜了。
上次我看到他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把別的碟子的雞腿,放進要端給皇帝雞腿中,這麼多他吃得完嗎?
想想真不是滋味。雖然那時我已經吃飽了,還是拿了那隻雞腿,咬了一口。因為有點緊張,吃的時候胃腸有點疼,從小就有的老毛病了,唉!
該死的死小鬼,一直都沒來,害我坐得屁股發麻,真想讓他腦袋開花。
我為什麼得坐在這裡等他,像一隻等主人的看門狗,有沒有搞錯?!……認真地考慮直接衝到死小鬼房裡,痛扁他後揚長而去,但是不行,兵法有云:敵不動而我不動。
所以我決定上床睡覺。
閉上眼,我告訴自己:死小鬼明天就會來道歉了,一定會,到時候我要用水潑他用火燒他再加上拳打腳踢棍棒齊施,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 * *
死小鬼隔天來道歉了,他低頭,不斷地懺悔,說他很對不起。還哭了。哭得淅瀝嘩啦,淚如雨下,我拿手巾給他擦都擦不夠。
「別哭了,別哭了!我原諒你了!」
我一直擦,可是小鬼好似有流不完的眼淚,所以到後來,我乾脆拿棉被給他擦臉,但是淚水是一直滴下來,然後連鼻水也要滴下來了,乖乖這可不得了!
於是我只得把小鬼整個捲進棉被裡,把他裹得像條春捲。然後我用手把春捲滾來滾去,一邊叫他別哭了。
滾著滾著,哭聲漸歇,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打開棉被時,冷不防心頭上一下重擊,只見棉被裡空空蕩蕩,那有小鬼的蹤影。我翻床倒櫃地找,一邊大聲叫小鬼,可是什麼都找不到。
小鬼不見了,消失了,他消失了!
* * *
一睜眼,我看到一張平實的臉孔,好像是服侍我的宮女之一。
「您起身了嗎?」那人很快地走過來,準備要幫我擦臉。我坐起來,想了好久,這才慢慢地瞭解,剛剛自己不過是發夢了。
望向窗外,天色不過微青,我很少醒得這麼早,才剛這麼想,睏意又起。揮退宮女,我躺下身,原本打算再休息一會,背一觸及枕席,驚覺一片冰涼,趕忙撐起身子。伸手摸了摸後背,這才發覺,不知何時,我已汗濕重衣。
換上乾淨的衣服後,幾次翻來覆去,卻覺胸口狂跳,一顆心似是要跳出喉頭,煩悶欲嘔。手足發軟,酸疼難當,再難入睡。
無法可施,我只好坐起身來,溫習功夫,將內力催轉了幾個周天,才回心靜氣了下來。突然想起,教我功夫的老不修好像說過,練他本門內功忌大喜大哀大怒大悲……
反正忌一堆『大』什麼的,否則輕則有損功力,武功進境大不如前,重則終其一生無法練至化境,那時我只當他在放屁。
我這人,已習於一天數嚐喜怒哀樂,照他的說法,那我不早成廢人一個?!可看我練到現在,打遍天下卻未見敵手。
原先還想是老不修跟老爸兩個老字輩的,偷偷摸摸地串通好,想嚇得我乖一點,照這樣看來卻是真有其事,想起剛剛的手足酸軟,的確隱隱約約有氣力流失的感覺。只是不解,我到底是犯了哪個『大』什麼的?
平時我那樣鬧都沒事,怎麼現在突然就有事了?都怪老不修,當初話也不說清楚一點,真沒責任感,怯!
邊想著,一邊將氣遊走全身,倒覺無什異狀。內力運暢無阻,比起前次運氣只覺功力不減反增,想來我大概還是沒犯著那個『大』什麼的。
正高興著,門外突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然後,先是響起了敲門聲,接著是菊兒聽起來急急的聲音。
「先生,有人要找你,你還在睡嗎?」
一聽之下,我兩眼放光。
嘿!等你好些日子了,這會還不是乖乖地來道歉了。我趕忙整理身上的衣物,將房裡布置好。然後,我清了清嗓子。
「咳!進來吧!」
太子傅 17
我清了清嗓子。
「咳!進來吧!」然後趕忙躲遠一點,免遭池魚之殃。
門推開了,一個人衝了進來。
「雲∼月∼」
「嘩啦!」水很準確地當頭淋下,緊接著,裝水的金盆子也掉了下來。「匡當!」一聲響,我不由得眨了一下眼睛。
只見受害者頭上罩了個金盆子,身子晃了個幾圈,然後砰咚一聲栽倒在地。
「……二哥?」我有點遲疑地開口。
眼見那個前一刻還顯得玉樹臨風、面容瀟灑的男人,此時只見汁水淋漓。瀟灑的臉被換了個金盆子,不再瀟灑,倒很瑞氣。
「哇咧!二弟!」另一個男人見狀,第一反應不是衝進來救人,而是整個人往後仰,原本就要踏進房內的大腳,縮得比閃電還快。然後他湊進門邊,小心翼翼地往上看……
一個沉實的袋子掉了下來。
「小心!」我大吼,可惜已無濟於事。
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包不久前挖的泥土,對來人的臉來個正面直擊。
「碰!」
我無力地閉上眼睛。
於是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我房間的地板躺了兩個人。一個是我大哥,一個是我二哥,而我不想去確定他們是否還活著。
然後菊兒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這兩個人一大早就在外面鬧,說是你的兄長,有急事要見你──」菊兒的聲音到了門口,突然頓住了。她看著倒在地板上的兩個人,很認真地,來回看了好幾次,最後把視線對上我的。
「……大義滅親?」她興致勃勃。
「不是。」我咬牙切齒。
* * *
緩步走近兩個倒在地上的人,我冷冷地道:
「起來了,想裝死到什麼時候?!」
「雲月∼∼」大哥一個懶驢打滾,身手矯健地朝我撲上來。
「滾!」我對著來人的臉掃了一腳旋風腿。乒乒乓乓一陣響,屋裡的骨董花瓶碎了一地。
「小弟∼∼」二哥一個鯉魚翻身,也是忙不迭地朝我湊近來。
「去!」再對著另一個人的脖子劈了一記手刀。碰碰磅磅一陣響,紅木雕金桌椅垮得剛好可以當柴燒。
我居高臨下,望著兩個坐在地上,一臉委屈、淚眼汪汪地看著我的人,一字一句地道。
「警告你們,別靠過來!滿身是泥又是水的也想碰我?!是太久沒被揍,皮癢了是吧!」
兩人同時一縮,但大哥卻先恢復過來。
「小弟,別說了,我終於知道你是愛我們的。我們之間果然存在著斬也斬不斷的兄弟情誼。」大哥突然靠過來,兩眼發花,口氣陶醉地道。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這個大哥「……哪裡?」
「就在你剛剛大聲叫我小心的時候。」
不講還沒關係,一講我就冒青筋。於是我隨手拎起一支桌腳,向著倒在地上的大哥一頓痛打。
「唉!唉唷!唉唷喂呀!雲月你別打了,會死人的,會死人的…」
「閉嘴!我打人有你開口的份嗎?」
「可是…唉唷!被打的人是我啊!」
「廢話!你當我沒長眼睛嗎?我不打你打誰?」
大哥無濟於事地舉起雙臂來擋,所以我就順其自然地拚命打他的手,大哥趕緊把兩手藏起來,我就拚命地打他的頭。
「別打了……別打了…唉唷!…你…你也可以打你二哥啊!」大哥在抱頭鼠竄中,最後終於斬斷了他跟二哥的兄弟情誼。
我眼裡兇光一掃,直直地瞥向縮在一旁的二哥。二哥縮了一下,自知大難臨頭,受刑之前不忘口誅筆伐一下始作俑者。
「大哥!你的兄弟義氣呢?」
「我都快沒命了,要義氣做什麼?」
「你這渾──唉唷!哇啊!雲月!雲月我的小祖宗啊!你就行行好,放過我這身老骨頭吧!唉唷!不不不!要打其他地方可以,就是別打我的臉──好吧!臉隨便你打,但別把我的鼻樑給打斷了,那是我全身上下最帥的地方──哇啊啊啊!我的鼻子、我的鼻子!」
「哈哈哈……咦?雲月,你二哥在那裡,你走過來做什麼?我是大哥,你可別要打錯唉唷!唉唷!別……別別別打我的頭,會變笨的!唉!唉唷!唉唷!」
這幾天沒半日順心的,今日撿到了兩個出氣桶,又有了理由,我直打到他們出氣多、入氣少,這才停手。
「小少爺∼∼我們究竟是惹到你什麼啦?照你這樣打法,我們也不用活了,直接上吊死了乾淨算了……嗚嗚嗚∼∼∼」
笑話!我管雲月要打人,難道還需要理由嗎?不過這回的確是有理由的。
「啐!剛剛我叫你小心,你當我是要你小心嗎?!我是要你小心我做的陷阱──你知道那陷阱我準備了多久嗎?就因為你們這兩個活著沒貢獻的礙事傢伙,害我得重做了!」
我暴怒地跺了跺腳。該死的!,我成天吊在這裡,去也不得,留也難過。現在,連這兩個活寶都出現了,小鬼卻連個影都沒,到底是還要我等多久?!
用力一拍桌子,瞪圓了眼,我大喝:
「你們兩個無緣無故跑來做什麼?!」
兩個兄長面面相覷,緊接著兩張臉一皺,嘴一扁,眼裡突現淚光,接著不約而同地向我撲來。
「雲月∼∼」
「雲月小弟,你聽我說∼∼」
我面露猙獰地掄起一雙大拳頭,可是拳頭在距離他們的要害不到一寸之際,兩人同聲的大喊緩下我的意圖。
「雲月∼∼∼我們家遭竊啦∼∼∼∼」
我愣了半刻,然後驚愕地張大嘴巴。
「什麼?!」
太子傅 18
「遭竊?!」我想了許久,才明白自家被樑上君子光顧過了。
我還記得自稱是我師傅的死老頭,除了每天借著教我練功的名目,行虐待幼兒之實,他還喜歡在我練基本功──尤其在我蹲馬步的時候講古。
開頭總是這樣的……『想當年啊∼∼我…』,中間則是他有多英勇、多麼豪氣干雲、活像關羽再世……總而言之,盡是些胡吹大氣。
什麼無數敵族酋長跟他單挑被他一刀挑下馬,什麼武林第一人跟他交手數百招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後被他打得屁滾尿流,連劍都來不及撿就逃了……
直說得他好像是當今皇帝老子──他要真那麼英勇就不會被我青出於藍了。
說到這裡他還借機教育我,說:「徒弟啊!你要記得,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格調,沒了格調,就算你再厲害也沒用。就像那武林第一人,他平素最自得的,就是他的一身武功,還有他的寶貝劍,可是他一輸,連劍都丟了,這不是窩囊是什麼!是人就必須要有某些原則,能堅持到底,才叫格調啊!」
我聽了簡直火大得快爆炸,我在大太陽底下練基本功練到快昏倒,你坐在房子裡乘涼,隔著一道門檻對我說格調?!格調你的大頭!
「死老頭,你又知道人家心裡在想什麼了?!那個什麼碗糕的最自得的是他的武功和他的爛劍,搞不好只是他說說,唬著你玩的,你這樣也信?破財事小,保命為上,連我爸都知道這個道理,那個第一的怎麼會不知道?!他輸了就跑了,很堅持地保住了一條命,這樣也算是格調啊!」
「他可是劍客啊!話不能這麼說……好吧!假如有一天,有一群土匪,拿著劍,逼你要和他們一起去強劫濫殺無辜的良民,要你和他們同流合污,否則就殺了你,你會怎麼做?」
「把土匪全殺了!」
「好徒兒,真有正義感,但為師的意思是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
「是嗎?我原本想說有那麼多人跟我以起去搶劫,分贓的時候多心痛啊……那我就跟著一起去搶劫,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再把他們一個個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然後把搶來的金銀財寶獨吞。」
「……」
「老頭,你提著刀子做什麼?就說你年紀大了,提不動就不要提了,看你滿面青筋的…」
至今我還是不理解,在那之後,老頭為什麼開始喜歡上追著我砍?要是他不滿意答案的話,可以明講啊!
偏偏大人喜歡搞那一套什麼要你自己領悟,所謂的領悟就是要你猜中他心中的正確答案,猜不中就是儒子不可教,猜中了就是天縱英材,國之棟樑……
其實這些人大可不當棟樑,去當乩童幫別人猜明牌也很不錯啊!
總而言之,在老頭天南地北的亂扯中,他是有提過所謂的樑上君子。
所謂的樑上君子呢,就是一種通常身形靈巧,但武藝不足,以致於向別人拿錢還得偷偷摸摸的,有的比較囉唆一點的,事前可能要踩盤子,有的得花上把個月,拚命地踩盤子,真辛苦!
我當時忘了問老頭踩盤子有什麼用,是要踩破呢?還是不踩破呢?是要踩陶盤?還是要踩瓷盤?假如踩破的話,不知道他們偷的東西夠不夠抵?幸好我武藝高強,所以從來不需要擔心盤子的問題。
想到這裡,不禁有點同情光顧我家的賊,希望他們事前沒踩太多盤子。我家的老頭看來闊氣,實是外強中乾,這可是我娘講的,想來是指老頭其實沒多少錢,只是愛擺闊,要我自求多福的意思。
不過……
「那表妹呢?她沒事吧?」
家裡我只擔心這個表妹,她比文才或許是天下無雙,但是若要說到武藝……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記得她說過:勉能自保。
所謂『勉能自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程度呢?不過看她臉白得像鬼一樣透明,我實在無法想像她在大太陽底下練基本功的樣子。
就算她武功高強……我只要一想到死老頭說的什麼迷香啊!蒙汗藥啊!……心底就一股雞皮疙瘩冒上來。你們這些賊,最好是長眼一點,拿了東西就走,假如真要砍人的話,砍老爹就好了,可千萬別沒長眼,惹到表妹,否則的話……
大哥二哥兩人相覷一眼,一臉迷惑地看著我。
「表妹……是霜表妹嗎?她會有什麼事?」
我不得不停下我漫無邊際的思考。
「什麼什麼事?你們是發傻了嗎?老家遭竊,她有沒有被牽連啊?」
「咦?!老家什麼時候遭竊了!!雲月!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事,怎地我都不知道?」
「慘了!我的春宮圖!!我精心收藏多年的春宮圖…我就知道不該收在老家!!」
「啊!還有我的行房寶典!!我的天…」
「閉嘴!」家裡就我一個人正常嗎?「那種東西不會有人想去偷的好不好……這麼說來,不是老家遭竊了?那是哪裡?」
大哥反應比較快。「當然是我們住的房子啊!我們家在京城置的產業啊!你前陣子才剛從那裡搬出來的啊!」
「…什麼?」這又是一樁驚奇。老實說,那棟房子放了好幾年,值錢的東西沒幾個,多半還是我們這趟上京城添置的,有什麼好偷的?
「喔!原來是這樣啊…」於是我終於坐回椅子,安心地喝起茶來。
二哥開始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講。
「雲月,你就不知道那有多可怕。我們晚上一個個都睡得好好的,一早醒來就發現家裡遭了竊。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我房間裡滿地花瓶碎屑,桌椅都被一條條拆開,連床鋪也被拆了。我是被冷醒的,睜了眼才知道自己躺在地板上,連條被子也沒蓋。我只要一想到那些人若是趁我熟睡時,一刀朝我這裡劃下,你二哥這條命不就立時沒了嗎?」
床都被拆了也吵不醒你,真神奇。「喔!」
「不過啊!幸好雲月小弟你及早搬出去,所有房間裡,就你的遭災最嚴重。連牆壁都被劈了,屋頂也被開了洞,假如瓦片不小心砸到你,那不就糟了嗎。」
「我原本住過的房間?那有什麼好偷的,我的東西都搬光了啊!」
「我怎麼知道,不過雲月,你是不是有在床頭做了暗格?」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我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做一個隱密的收藏地點,專供我放重要事物。
誰叫以前在家的時候,老爸老是隨意翻我的房間,一發現喜歡的東西就沒收,有夠沒風度,偏偏我又成天往外跑,所以才養成了做暗格的習慣。不過這又扯上什麼事了?
只見二哥神秘地湊近我,活像有什麼天大的秘密一樣。
「雲月,你那個暗格,被撬開了。」
我舉起手……搔搔頭。
「……喔。」
「……就這樣?」二哥失望地看著我,好像我剛做了什麼喪權辱國的舉動一樣。
「什麼就這樣?」
「就這樣,一聲『喔』?」
「不然你要我說什麼?」
「雲月,你的東西被偷了耶!」
「我的東西早就搬走啦!」我擺擺手:「那個暗格裡頂多只剩我灑的腐毒粉,還有一包破布。那個小偷也真倒楣!沾上了那粉,可是會爛個兩三個月的……」
我突地瞪向我的兩位兄長。
然後,大哥開始欣賞地上的花瓶碎屑,可能是太過興奮了,兩隻腳不知為何抖個不停;二哥則一邊吹起口哨,一邊對窗外的風景產生了高度的興趣,大概是天氣太熱了,他開始冒汗,流起汗來像在下雨。
我按下聲音:「你們……」
「我們?」
「我在想,該不會有某些白痴,因為看到我的暗格被撬開了,於是心想:『啊!雲月都在暗格裡放什麼?我好好奇喔!』於是傻傻地把手伸進去又掏又摸的老半天……」
說到這裡,我冷眼看著大哥開始緩緩地往門口移動。很好!原來白痴就是你。
「……然後這個人掏了老半天,什麼也沒掏到,於是說:『什麼都沒有耶!』然後,站在旁邊的傻子就說:『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換我來試試看!』於是,傻子也把手伸進去又掏又摸的老半天……二哥,你怎麼看風景看到外頭去了?外面風大,進來吧!裡面比較暖和呢!」
「不…不用勞煩了!」
二哥開始沒命地逃,可惜三兩下就被我追上,拎了回來。我順便將門口的大哥也拎起,一切動作只在眨眼間,於是我們三人又重聚一堂了。
「你們!」我咬牙切齒「手上沾了那種東西,剛剛還敢碰我?!」要不是我素來不喜人近身,現在豈不是著了自己的道?這種事說給幾個人聽就會有幾個人會笑掉大牙。
「我……我們也不知道啊啊啊啊……」
看到兩個兄長緊縮在一起,抖得如秋風落葉的模樣,我拆下了椅子的一條腿,瞪著他們。
「你們真是不吃教訓就學不了乖……把手伸出來!」
「……」
「伸直一點!」
「……」
「把袖子捲起來!快點!慢吞吞的是在學龜爬嗎?!」
「嗚嗚嗚∼∼」
「哭什麼哭!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右手一開一閤,那條被我從椅子上拆下的木條,大半化為粉末……只留下我手中的白玉瓷瓶。我從袖中取出手套,拔開瓶塞,倒出了一些粉末,一點一點地灑在四條臂膀上。那粉一附在肌膚上,便像溶了般,瞬間消弭無形。
「這樣就可以了,不過會痛上半個時辰,這也是你們自找的。比起癢上三個月,已經很不錯了。」
「雲月……」
「什麼?」
「我這裡也癢……」
「……這個粉是解毒的,不是消癢的……你現在馬上給我把褲子穿回去!」
作者:
HuanYu
時間:
2008-10-12 00:52
太子傅 19
因為府裡遭竊並沒有對我個人造成切身的損失,我的財務狀況也沒有因為這位宵小而陷入窘境,所以我當時對這位竊賊絲毫沒有任何怨恨之意。
是的,『當時』。
後來,當我那兩個哥哥以此為藉口,寧願睡在門口也不走的時候,我怨恨得想把那個竊賊亂拳打成肉醬。
之後,我家遭竊的事,好像在一晚之內就沸沸??地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總而言之,隔天我打起來開始,每個眼睛看得到的、路過的、經過的、巧遇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形形色色的人,從今天早上起,彷彿約好了一般,碰上我總是那麼一個問題:「您家裡安好嗎?聽說府上遭竊啊。」接下來就是一堆探聽損失情況,或是兇險程度的問題。我想京城或許沒有想像中的熱鬧,因為每個來問我情況的人,似乎都把我當說書的,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我卻被問得火冒三丈。
轉念一想,平時這些人,見人都只會問:「您吃過了嗎?」起碼他們這次是關心我的房子,而不是我的肚子。
不過,最叫人不舒服的,還是死小鬼……太子殿下。我好說歹說也算是他的師傅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兩三天過去了他還是人影全無。好吧!就算他不把我當老師好了,看在鄰居的份上過來問候一聲是會死啊?!看來他是打定主意跟我耗了!
問題是,這耗要耗到什麼時候?
一般來說,死小鬼要真不想再看到我,只要父皇父皇幾聲,就可以立時把我碾回鄉下種田,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好像沒有被迫歸隱的危機,反倒是死小鬼自己『龜』隱起來,近半月來我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著。老實說,我都已經快忘了死小鬼長什麼樣了。
我只記得,有一個矮矮的小孩子,眉間總是有些微鼓起,讓人忍不住想按一按,看能不能把那種嚴肅的表情也一起按下去;又嫩又白的皮膚,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捏、拉一拉、轉一轉……還有一雙黑色的眼,像是老爸珍藏的黑珍珠一樣,微微地、深邃地亮著,讓人忍不住想…當然不是挖出來,我正常的很。
結論,小鬼是個很好玩的新事物,但還不值得讓我為他耗這麼多的心神,我實在搞不懂之前為什麼會為了小鬼心神不寧。會對事物過份執著實在不合我的個性,尤其是在一開始那股怨氣消散的現在,一切更是顯得無聊至極。
或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正當我兩手撐在桌上,開始權衡辭官成功和即刻斬首,哪個的可能性可較高時,房門突然被人狠狠地推開,冷風一下子就從寬大的袍袖吹了我滿身。
「拖出去宰了。」我頭也不回,陰惻惻地道。
一直站在我身側的菊兒,不知為何,突然開始顏面抽搐,先是歪歪嘴巴,然後又擠擠眼,一副很痛苦的樣子。於是我很好心地表達我的關切之意。「菊兒,妳肚子痛的話就直接去茅廁,不用擺那種臉給我看。」
「噗嗤!」
身後傳來的笑聲和不斷吹襲我的冷風,提醒我不速之客的存在。老天爺!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大熱天和只管開門不管關門的渾人。
「後面的,麻煩你把門關上,還有,在關上之前記得自己先滾出去,省得我動手趕你。」話是這麼講,不過其實我希望他忘記自己滾出去,這樣我就有藉口可以動手幫他滾出去。
身後的人還是笑個不停,非常典型的不知死活,於是我馬上決定要把他揍得死活不知。可是,就在我回過頭時,我卻愣了一下。
「管太傅,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嗎?」
笑吟吟的男人,有著一張酷似死小鬼的臉,只不過看來風流輕挑、不要臉多了。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隨時都可以打的,另一種也是可以打的,但是打了就要砍頭或是投奔別國。憑著眼前人那張明顯是家族祖傳的臉蛋,我斷定這人是後者。
不過,我的拳頭之所以乖乖地縮在袖子裡,並不是因為這點原因,而是因為我看到那人身後發青的臉龐。
很多很多發青的臉龐。
太子傅 20
我的兩眼很快地掃過面前的眾人。
平日我總覺得這皇宮八成是缺錢,養不起多少人,所以我這裡才鎮日人煙稀少,看今日這陣仗,或許事實跟我想的有一點不同。
突然,我面前這位看來身份高貴的人慢慢地湊近我,然後咳了一聲。
我皺了皺眉。
過了一會,那人又重重地咳了一下。
這次我趕緊舉袍擋著,快速地閃一邊去。皇宮是缺衛生觀念嗎?明知道自己有病,咳嗽的時候轉個身是會死啊!
突然,菊兒也從後頭湊近我的臉,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冷不防她也咳了起來。
我靠!難不成我看起來像痰盅,每人非要在我臉上才咳得起來嗎?!我正待要發作,卻聽到菊兒夾雜在咳嗽聲中斷斷續續地話語。
「咳咳請咳咳咳安咳咳咳咳∼∼」
喔!原來如此!一轉頭,看到外頭那些人也快咳起來了,礙於群眾壓力,我爽快地一拱手。
「恭∼∼迎∼∼」
聽了我拖長的音調,菊兒很有默契地在我身後咬耳朵。「九王爺!」
於是我從善如流。「∼∼九王爺∼∼」
「不用多禮。」對方看來很和藹可親地擺擺手,然後自顧自地坐上我專用的椅子,於是我瞬間忍住了將這男的連同椅子劈爛的衝動。「管太傅,好久不見了呢。」
意思就是我們見過了?我抬頭再打量對方一眼……「啊!」
「……想起來了?」對方一掀折扇,文雅地扇起風來。
我瞥了一眼窗外掉光葉子的樹木,推測這人大概是想把自己冷死。
「想起來了。」生平第一回在床上過潑水節,想忘也難。這人就是當時和死小鬼一起來的人嘛!看了看對方揮著折扇的左手:「您手好了啊?」起碼好到可以揮扇子了。
九王爺尊口欲張,他後頭的人已搶先叫嚷了起來。這太監圓圓又滾滾的,一雙手都拱在袖子裡,還不時搓來搓去的。
「唉呀!管太傅約莫是知道九王爺月前負傷的事吧?」
我很誠實地點點頭。「知道。」
「月前九王爺去山上的寺廟參拜,一個不小心從樓梯摔了下來,這才跌斷了手。說來也是九王爺福星高照,吉人天相,從半山腰摔了下來,只摔折了一隻手,而且太醫說,這骨啊!斷得整齊,一下子就給接回來了,加上九王爺體魄強健,才休養了些時日就好了。」
太監公公說得眉飛色舞,我卻不太能茍同他的話。「……去寺廟參拜?」
「是啊∼∼」太監揚起了頭,肯定地應話。
「……從半山腰摔下來?」我實在沒辦法克制自己擺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九王爺看來有點窘地咳了一聲,隨即眼中閃過狡獪的光芒。「這個嘛……其實是有很多原因的∼∼」他故意把語尾拖得長長的,嘴角咧了起來,一雙眼還直瞟著我。我馬上就知道,這渾蛋正在恐嚇我。
於是我微笑,應和著:「是呀!是有很多原因的,不過我相信追根究底起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這次換我一雙眼骨嚕骨?地直往他瞧去。
那圓滾滾的太監好奇地問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啊?」
「當然是因為九王爺……」色慾薰心,精蟲入腦。你該感謝他運好,斷的是手不是命根子,不然華陀再世都接不回來。我微笑地想著,直想到九王爺臉色也開始發青,我才接下話:「……不小心啊!」
「哈哈哈!是啊!本王是不小心,是不小心!」
「是吧!呵呵呵!」我也笑了起來,於是兩人間頓時暗潮洶湧起來。
「嘻嘻嘻!是嗎?是不小心啊!嘻嘻嘻!」不明究理的胖太監看我們笑得高興,也湊過來笑了起來。卻不知他這下是笑到他主子的死地了。果不其然,九王爺臉一轉,眼一瞇,上上下下地打量那個太監:「我在跟管先生聊天,你湊什麼熱鬧?」
「啊?小的只是……」
「只是什麼?看你賊頭賊腦、探頭探腦,一副作賊樣,看了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冤…冤枉!不是啊!」
「不是?!那你剛剛一路鬼鬼祟祟地跟著我,是長了什麼心眼啊?」
「不是啊!小的也是來找管太傅的啊!」
「怎麼?我找他你也要找他,哪這麼巧的事,你咋死嗎?」
這太監也聰明,知道這情形是說什麼也討不了好去,就見他貓眼般瞇細的眼也一轉:「小的只是……奉四王爺的命,要來請管太傅前去一敘的。」
「四哥?」
「四王爺?」我看九王爺一臉疑問,再看看菊兒,只見她雙肩一聳,搖搖頭,我就知道只能著落在這太監身上了。「請問公公知道四王爺找我有什麼事嗎?」
「小的也不清楚……不過四王爺正候著您呢!您還是不要遲了的好。」太監裹在袍袖中的雙手搓了搓,看來有點著急的樣子。
「是嗎?那…」我正想出發,突然想起我房內還有一尊九王爺,正賴在我的椅子上。於是我緩緩地看了他一眼。
識相的就快滾吧!主人不在,沒什麼好請你的了。
九王爺接收到我的眼神,他親切地笑了笑。
「沒關係,我瞭解的,讓四哥等是不太好。管太傅您盡管去,我會一直待在這裡,等你回來,我們再聊。」說完,還自顧自地用我的茶杯,倒了杯茶,喝將起來。
太子傅 21
「氣死我了!等我回去以後,我一定要-」
「您一定不要。」
「我一定會-」
「您不會。」
「我真想-」
「想都不要想。」
「別人說什麼都沒用,我下定決心了!」
「洗心革面嗎?」
前方領路的太監好像聽到了什麼,狐疑地回頭,於是我和菊兒被迫暫時擺出有生以來最燦爛的笑容。等胖公公的臉轉回去,我的臉立刻臭得像踩到黃金一樣。
「菊兒……妳這是胳臂往外彎嗎?」
「我哪有?」
「還說沒有!妳到底是誰的人啊?」我用我看起來最邪惡的眼神,狠狠地盯著菊兒。
「太子殿下的啊!」菊兒睜大了眼睛,故作天真,但是僅此一擊,卻是正中要害,我再也沒興緻在這個問題上和她纏鬥了。可是菊兒卻饒有興緻,開始解釋她倒戈的緣由。
「我可是為雲月你好耶!雲月你要想想,九王爺那麼位高權重的人,假如你讓他掉了一根毛,包準你吃不完兜著走。」菊兒很嚴肅地指著我,小小聲地說。
「我太無聊了是吧?!閒著沒事幫他剃毛作啥?!我不要他掉一根毛,我要他掉一顆頭!」
前方的太監的頭,再次如雷霆電閃般地轉過來,於是我們不得不勉力將嘴角吊起來。大概是我剛剛講的話太具危險性,這次太監公公足足把我們來來回回看上十次,這才轉過頭去,繼續領他的路。而我們的臉也瞬間化為夜叉羅剎。
「雲月!你瘋了嗎?這種事不要說說出口,就連想都不可以的!」
「我一點都沒瘋,尤其是在那隻人面色狼大剌剌地在我面前玷污我的桌椅、茶杯之後,我還是清醒得可以思考要把他砍成幾塊。」
「雲月,他可是九王爺耶!」
「九王爺又怎樣!不過就是王爺一個。」我惡聲惡氣:「我師傅說過,所謂的王爺就是白吃白喝的皇親國戚,要親戚我也有啊!有什麼好怕的!」
大概是我一時激動,話說得大聲了點,前方的太監公公又回過頭來。不過這回我已經喪失耐性和理智。
「回頭?!還回頭!你的頭是不能好好面向正前方超過一刻鐘嗎?!老子才不要跟你演十八相送!不過是帶個路你偏要拖拖拉拉個老半天!老牛拖車嗎?回什麼回!不怕脖子扭到嗎?再回一次,我就讓你脖子扭到,聽懂了沒有!!」我一邊大吼一邊揮舞著拳頭。
這樣的威脅收到了很大的功效,就見對方縮回頸子,速度一下子就快得像在逃命一樣,於是我們也跟著跑了起來。幸好菊兒也有功夫底子,我們兩人跑起來一點也不費力,沿途上還能繼續討論思想上的歧見。
菊兒一臉不可置信。「雲月,你是從蠻夷那來的嗎?」
「我是從戈壁來的,行了吧!」
「怪不得。」
「怪妳的大頭!」
「雲月你這樣不行,而且我剛剛注意到了!」菊兒突然擺出見鬼的臉色:「你居然認不出九王爺。」
「廢話,我又沒聽他自我介紹過,會認得才有鬼!」
「話不是這麼說,你應該要自己去跟別人打聽啊!這些大人物哪有可能一個個跑來跟你作自我介紹!就像今天,假如我不在的話,你不就當場出糗了?!」
「可是妳在啊!」
「那我不在的時候怎麼辦?雲月,你一定要跟宮裡的其他人有良好的關係,才會有好日子過。」菊兒以不容置喙的表情,嚴肅地說:「最起碼,你要改變你對人的態度。」
「……怎麼改變?」
我只是問著客氣客氣的,沒想到菊兒還真的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首先,就是打招呼。我注意到你幾乎都不打招呼的!」
「我怎麼不打招呼?!我見到人都有打招呼的。」我立時反駁。
「想要與人建立親善的關係,有誠意和禮貌的打招呼是基本中的基本。喂、嗨、嘿、吆等口字旁的狀聲詞並不包含於其內。」
還有這麼多規矩啊!「那妳所謂有禮貌有誠意的打招呼是什麼?」
「比如像……『您吃過了嗎?』這類關心他人的話。」菊兒有點興奮地慫恿我:「快點!你前面的王公公就是個現成的對象啊!快跟他打個招呼。」
「別想!」我雙手交叉:「我拒絕關心別人的嘴巴,有沒有其他的?」
菊兒想了老半天……「你自己想啊!」
「我自己想?!」妳想了老半天就是這種結論?!有沒有搞錯啊!
「對啊!這樣才有誠意啊!」
「就是不知道才問妳啊!」哪有人像這樣教只教半套的!有夠沒誠意。
「那……你以前跟別人打招呼,總不會都只用口字旁的單字敷衍過去吧!」
「是沒有……」我還來不及說完,菊兒就如釋重負般地笑了出來。
「那不就好了,參考啊!記得,要關心別人,要問候別人。」
好吧!參考……
嗯……想想我是怎麼跟老媽打招呼的……嗯……好……就是這樣……
於是我笑了幾聲。
「嘿嘿!王老頭,你有錢嗎?」
我才剛說完,太監跑得更快了,於是我們不得不再加快速度,菊兒還頻頻向我拋來白眼。
「幹嘛!我參考了!也問候了啊!」
「參考別的!!」
好吧!參考其他的……
……有了!我跟老爸打招呼的時候……
於是我清清喉嚨。
「喂!死王老頭,你還沒死嗎?」
話聲才剛落,前方的太監不但跑得更加賣力,沿途還發出淒厲的尖叫聲。於是我們只好再度加快腳程,沿途的衛兵一見我們就直喊站住,因為太監沒有站住,我們當然不會站住,所以衛兵開始一個接一個跟在我們後面跑。菊兒好像已經失去指導我的興緻了,我只好自立自強。
「……我再想其他的吧!」
「不不不!拜託你別再想了。」
「不行!連我師傅都說是千年難得的奇葩,我就不相信我連最基本的問候都做不好!」
這時,我注意到前方的太監兩隻手一直裹在袍袖裡,就算是在這種沒命狂奔的時候,還是沒露出半根指頭來。我靈光一閃。
「王公公,很冷喔!」我大吼,因為週遭盡是尖叫聲和站住聲不斷,這時候已經顧不得禮儀,只好誠意至上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王公公顯然注意到我的誠意,不過並沒有慢下來的打算。
「我說,您一定覺得很冷吧!我看你的手從頭到尾都裹在袖子裡,一定是怕冷。我冬天時也常常這樣呢!」
「……」
好現象!對方已經停止了尖叫。於是我再接再厲。
「不過現在大家都跑這麼久了,應該很熱了吧!您也不用把手拱在一起,縮在袖子裡了,這樣跑起步來是很容易跌倒的。」因為距離太近,我聞到從對方身上傳來一股腐臭般的味道。老天!這王公公是幾天沒洗澡了啊?怎麼身上的味道活像是被人撒了腐毒粉?!不行!要有誠意,於是我緩緩地朝他伸出友誼的手。
「呀啊啊啊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啊啊∼∼∼不要殺我啊啊啊∼∼∼∼∼∼」
假如說王公公剛剛是涕泗齊飛,那現在這個景況就是屎尿齊流了。我看著他的樣子,不無喪氣地望向菊兒。
「……呃…其實我覺得你剛剛做得很好。」菊兒難得發了良心,好心地安慰我。
我看著前方狂奔的王公公。「……是喔…」
「真的很好,幾乎跟一般人的打招呼沒兩樣了……」
我指著前方狂奔的王公公。「那他這個樣子是怎麼回事?」
「唔……或許人有分適合打招呼和不適合打招呼的吧!」
「……」
「起碼我們現在知道你是後者了。」
……我無言以對。
我們大隊人馬就這樣一路狂奔,然後,一大群人衝進一間內苑,門口守門的士兵什麼都還來不及喊,我們一群人又衝過了好幾扇拱門。王公公還是一路狂奔,不過路卻是越來越僻靜,周圍的景致也越來越清幽。終於,王公公奔上了一道窄橋。
難不成王公公是想在窄橋上一個一個解決我們?可是我馬上發現那是我個人的主觀判定。
很快地,他撲進了一座落在水上的涼亭,然後整個人猝不及防地跪倒在石桌的面前。
然後……
「四王爺,救救奴才啊!」這是王公公的哭訴聲。
「我靠!不要突然停下來好不好!」這是我的咒罵聲。為了避免直接拿王公公的背當肉墊,還要躲過後方的成群兵士,我兩手已經掛在涼亭的橫樑上,身體正隨著剛剛的一躍之力前後晃動著。
「姓管的,你逃命都只顧自己的嗎?」這是菊兒不滿的抗議聲。她人正掛在旁邊的柱子上。
其他還有……
「噗通!噗通!唉喲!別擠!噗通通!噗通!」這是眾位辛苦的衛兵,因為一時止不住勢頭,於是個個都衝進了湖裡的落水聲。
之後,在一切喧鬧聲都漸歸平靜時,一個優雅且沉穩的聲音隨著一聲琴弦顫動聲傳了出來。我往下看,然後看到一個優雅地半坐臥在石椅上的人,一頭黑褐色的長髮,細柔地披在肩頭,隨著陽光閃爍著些許的波光。
「誰來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緩緩地抬起頭,與我的視線相對。
於是我跟四王爺第一次正式面對面的會面,就始於我凌空懸掛在橫樑上的那一刻起。四王爺當時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不過我很感謝他在日後向別人介紹我時,總是自動忽略這件很富話題性的事。
太子傅 22
記得從小開始,我就對歷史興趣缺缺。老爸對我說之以理,說什麼人要效法古聖先賢,多讀聖賢書,就會明白做人的大道理。看老爸每次說道理都一副堂而皇之的樣子,我就知道他自己一定沒有好好看過那些書。裡面有些人窮到只吃得起灰塵,最後餓死了。有些人滿嘴大道理,結果年紀一大把了還被各國趕來趕去。幾個幸運一點的,教君主怎麼把別國變成自己的,大部分也都晚景悽涼。有些是被同門師兄弟迫害,有些是被自己主子的兒子給砍了,逃亡途中還因為自己訂的法律,連找個旅館睡都沒辦法。
看著這些書,我常常納悶老爸到底是要我學他們什麼?!不過以上並不是我討厭看史書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這樣的──因為我實在不會記人名。可偏偏史書上就是一堆死人骨頭的名字。我還不知道老媽叫什麼的時候就知道有一個死掉的人叫孔子;我在會寫老爸的名字前就先學會怎麼寫王羲之,我直到現在連家裡兄長的名字都記不齊,這兩人跟我非親非故的,憑什麼要我去記他們的名字,我老哥他們一個個跟我沾親帶故的,我都懶得去記他們名字了。
更過份的是,光記他姓什麼名什麼,已經夠讓我嘔了,為什麼還時興『字』什麼,囉嗦一點的還有『號』什麼,有皇上賜的,有民眾傳的,還有厚臉皮一點,自己編的。讀到後來,我開始對那些想去鞭屍的人報以同情。以前我常懷疑,為什麼會有人想要鞭屍?首先你要花錢請人把屍體挖出來,要不你就得自己拿鏟子挖。挖出來的屍體假如還沒爛光,那就臭氣薰天,蛆蟲滿身,打了噁心,不打嘔氣,有夠倒霉。挖出來的假如爛光了,只剩一堆骨頭,打起來還有什麼樂趣?倒霉到家。不過我現在瞭解了,當你想打的人都死了,的確也只剩鞭屍可出氣了。
在這件事上,我曾想效法古人,不過,當我發現要知道人埋在哪裡,還得要去史書裡找時,我很乾脆地放棄了。
我討厭看史書還有另一個原因。所謂的史書,就是指過去發生的事,而我活在當下,對過去的人創造了什麼樣的歷史並沒有興趣。我從歷史中學到的第一條就是:人永遠無法從歷史中學到教訓。既然史書不是預言書,既然我不想從歷史中學到教訓,那我看史書有什麼用?
以上是我拒看史書的理由,可是那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事實上,只要不扯上姓名字號,我知道的事還是挺多的。而這一切,完全要歸功於我的好表妹──霜天月。
天月喜歡看書,讀過的書之多,五十車都裝不下。可她沒有私塾裡其他孩子的嘴臉──才讀了幾本書,就一副侍才傲物的樣子,活像井底之蛙,光會坐井觀天,總以為這世上的智識就是自己讀過的那幾本書了。天月書讀的多,但她小時跟著雙親在外遊歷,見識也廣,所以她自信但不自傲;自謙但不自貶,心胸開闊、思想獨到,加上口才便給,各種典故從她嘴裡說出來,仿佛親眼所見,親身所歷。而且,隨著她口中故事的人物角色轉換,她時而兇神惡煞,粗聲粗氣;時而膽小畏瑣,顫顫兢兢。時而男聲、時而女聲、此時鳥叫、彼時馬嘶,口技之好,前所未見。那些枯燥的典故從她嘴裡說出來,就像好聽的故事般。
別人小時候都是崇拜附近打架最高明的孩子──也就是我。可我小時候,偏就崇拜看來柔柔弱弱的天月。好幾次我都跟老爸吵著要天月當我的新娘,可是當我長大、懂事了之後,我慨然放棄了這個念頭。這並不是因為我多次口頭求婚皆慘遭被拒,而是因為我欣賞天月,尊敬天月,所以我希望能跟天月站在平等的立場來相處,而朋友關係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總而言之,在天月長期的耳濡目染之下,我不僅對歷史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對於朝中的一些事,我也略有耳聞。
天月好評論,但她多是在書內頁寫籤言,很少評人,可是我記得她跟我提過……
「……現在的王朝才傳到了第二代,太上皇建朝,而後他將皇位傳給排行五的皇子,可是假如略過均幼年夭折的皇長子、二子、三子,還有個皇四子,按順位來說,應是由他接位,他母后貴為皇后,應該也沒有身份不正的問題。
民間說法是這樣,傳說皇四子體弱多病,難負國事煩擾,還有人說他是痴呆。可也有一說,是那皇五子逼退親父,然後將皇四子軟禁在深宮中。這兩種說法都有其道理和評據,可是在我見過皇四子,也就是現今的四王爺──仁王之後,我覺得,這兩種說法應該都不是事實。」
我記得當時我隨口問道:「那事實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
「既然妳不知道,怎麼知道這兩種說法都不是事實呢?」
天月微笑。「你假如親眼見過四王爺本人的話,你就會知道了。啊!對了!雲月,你師傅要我來跟你說,你馬步很結實,腳上功夫已經練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改練手上功夫。他要你用手蹲馬步,加油喔!」
那大約是四年前的事了,而如今,我見到了四王爺本人。可是我一開始並沒有好好觀察他,因為我得使出渾身解數,一邊期盼自己有天月表妹一半的口才,一邊向眾人解釋我們的清白。費了好大的功夫,我們才讓眾人相信我們不是哪裡來的刺客,也說服大家我們對王公公的家產或是老命都不感興趣,順帶裝出一副不知情的無辜樣,躲過眾位成了落湯雞的禁衛軍殺人般的怨毒視線,這才正式地拜見四王爺。
四王爺看來是個十分和善的人,從頭到尾都微微笑著,絲毫不擺架子。他跟九王爺還有那個小鬼,從外貌上的確看得出是系出同源,但就氣質而言,給人的感覺真的是差上十萬八千里。
小鬼還小,現在就評論他是早了點。九王爺則是溫文中帶著銳利,像一把上好的劍,入了上好的鞘,劍柄還是鑲金雕花纏流蘇的;擺著當裝飾品優雅高貴,出了鞘,也是吹毛斷髮、難攖其鋒的利劍。
至於眼前的四王爺,相貌清秀是清秀,但頂多算得上中人之姿,擺在一堆人中間,一定是毫不起眼地融入其中。
可是假如像這樣面對面地仔細看,就會發現,這人的氣質很耐人尋味。
剛開始看的時候還不覺得,可是看久了就會發現,跟這人待在一起時,他雖不會搬出氣勢來壓你,可是你在他面前也擺不出什麼氣勢。他的笑容,看來溫和從容,可是看久了才發現,那笑,幾乎就是那樣掛在臉上的,簡直就像是戴上了一張毫無破綻的面具,越看越詭異,好像他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秘密一樣。
這人,有種看透塵世的疏離感……跟天月很像。只是天月還有熱情、有情緒,縱然文材出色,也有迷惘、困惑、或是害怕驚懼的時候。她有人氣。而這人……
就憑這點,我終於了解,當時天月為什麼會那樣說了。
太子傅 23
或許有人會覺得,我僅僅看一眼四王爺,就能得出這麼多感想,以後就算不當太傅,也可以去當看相的。只要有張凳子、擺張桌子,再掛上鐵口直斷四個大字,沒本錢生意就做起來了,因為一雙長在我手上的金剛鐵拳,也不用怕被人砸了攤子,反倒是別人要怕被我鍘了腦子。
可是,就如同我前面所說的,我『剛開始看』時沒發現,可是『看久了』呢,才看得出個端倪。我真的看了很久,久到吃完了點心,又用完了午膳,再來幾次茶點…我都還在看。因為我沒事做,只好看風景,當我看完附近的風景,除了正坐在我對面的四王爺,我也沒什麼好看的了。
至於四王爺這個理當跟我聊天也好,慰問也好,刑求也好…總而言之,就算是行行好,也該跟我這個客人(或是下屬)產生某種型式的交流活動的人,卻把我一個人晾在一旁吃東西。理由很簡單,就因為他在彈琴。
我還記得上午四王爺稟退其他人時,其他人很乾脆,雖然個個都對我頗有微詞的樣子,但還是說退就退,這其中也包括菊兒。就見她一個躬身,也沒多瞧我一眼,走得比誰都快。臨陣脫逃,我就知道她沒義氣。
不過其他人中,可不包括王公公。大概是以為自己有了靠山,他變臉的速度真讓我嘆為觀止。王公公先是一臉慌張地可是老半天,然後又一臉懷疑地瞧了我老半天,磨了老半天,就是不出去,一副低聲下氣、支支唔唔了老半天,盡是在編派我的不是。
我怒瞪王公公。我可不是傻子,這王公公分明是想借刀殺人。好!你想玩我?!那我們就一起玩完吧!我正想暴起殺人,四王爺先開口了。
「王公公,我剛剛說了什麼?」四王爺一臉心不在焉的,雖是在跟王公公說話,眼睛卻是瞄著手中的幾本攤開的小冊子。我正大光明地把頭伸過去,瞄了幾眼,隱隱約約有看到幾個篆文,我看不出個名堂,不覺有些氣悶。假如上面寫的是易筋經之類的該有多好,那我就找得出話題聊了。
「您剛剛……要我們退下?」王公公陪笑。
「既然你不是沒聽見,那你站在這裡是什麼意思?」四王爺的聲音依舊斯文又和氣,可是王公公卻開始拚命地擦汗,亭邊的枯葉也不停地落。
「可是,管太傅他……」
「是我要他留下,怎麼?你對我的話有意見嗎?」四王爺開始微笑。老實說,這人的臉在笑的時候,最有可看性。可是王公公卻突然只顧著看地板,錯失了良辰美景,可惜。
「不不不,小的不敢,只是管太傅他人…」
「管太傅是皇上御筆親口封的客卿,職司太子傅,你既稱他作管太傅,便無不知的道理。你現下是對陛下的決定,有任何不滿嗎?」
「不不不,四王爺您這可折煞奴才了!奴才怎麼敢,怎敢…」
「那就下去吧!」四王爺右手懶洋洋地揮了揮。
王公公好似無話可說,後退了幾步,還惡狠狠地瞪了我幾眼。這個欺善怕惡的小人!於是我故意亮了亮腰際上掛的配劍,明擺了恫嚇他。不料王公公一看,眼睛突然亮得像點了火,一看就是一副小人得志樣,他身子往前一挺。
「王爺您瞧,管太傅明知他是應您的邀,作您的客,腰上還配著劍,這……恐怕不大妥吧?」
靠!就算我拿著劍去搶人也沒人敢跟我說不妥,你這個肥油肚子是在說個什麼鳥!
靈光一閃,我突然想起,這個皮癢的渾帳太監,不就是上次來我家宣旨的那一個?!……嗯…真的是越看越像。難怪,我還在想,就算我在打招呼時跟他有了什麼誤會,也犯不著找碴找成那樣嘛!一副非要至我於死地的樣子。敢情他還在記恨我上次把他打得滾出去的事?可是那次是他不對在先啊!誰要他老想把鼻屎搓到我身上來。
四王爺像是對他的話有了興趣:「配劍?」
我反射性地回答:「喔!您要看嗎?不值幾個錢的。」我將腰間的鐵劍解了下來,四王爺倒真饒有興味地接過去瞧,而且一瞧就是老半天。
說實話,這把鐵劍只是我在路邊打鐵店,隨便挑的一把鐵劍,連劍鞘都是我自己砍了一顆樹,又戳又捅得老半天,硬是捅出放劍的空匣來,再把外層削一削,這才做成的。有什麼辦法,師傅那老瘋癲,當初傳了我一把劍,說那把劍從今起就是我的,又老是吩囑我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小不忍而亂大謀,要我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啟此劍。
本來我是不怕他的,可是他說他就算死了,也會從棺材裡跳出來找我算帳。他活著我是不怕,死了還能跳出來,這我就怕了,不得已,我只好答應他,然後自己破費另外再買一把劍。反正他說不可輕啟的是那把劍,可沒說其他劍也比照辦理。
「這劍鞘…還有這劍柄…挺稀有的,請問是哪裡做的?」四王爺很客氣地問,語畢還抬起頭來看我。
「啊!那是我懶得花錢買劍鞘,自己做的。劍柄上的布也是自己纏的,我的手不經磨,且容易瘀血,綁了布會比較好使。」
「是嗎?自己做的啊…」四王爺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又打量了那把劍老半天。半晌,微笑地將劍遞還給我。「聽說太傅是聞名大江南北的才子,折服在您學問之下的書院眾多……」
我咳嗽連連。洩底的時刻終於來了嗎?
「…既然如此,學問上的討教就免了。不過,改明兒有空,倒盼能瞧瞧管公子使這劍。我根骨差,修武不行,希望你能讓我長長見識。」
「……」於是,我就這樣又逃過一劫。
「等…等等!王爺,您怎麼將劍還給管太傅呢?這太危險了,要是您有了萬一…」王公公突然尖聲大喊,驚起成群飛鳥。
「你還沒下去啊?」四王爺很不給面子。
王公公倒也厚臉皮,硬撐著說下去。「…要是您有了萬一,奴才的腦袋可是要落地的。」
「沒關係!」四王爺擺擺手。「反正宮裡有長腦袋的也不差你這一個。」
於是,王公公飛也似地告退了。
四王爺看了看四周:「好了,這下人都沒了。」
要開始了嗎?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準備應付任何可能的狀況。
「這樣我就能專心彈琴了。」四王爺笑著將小冊子擺到面前:「抱歉!管公子,你可以等我彈完嗎?。這裡雖然沒有宮人,但是有一堆眼線,你看不到,但他們聽得到你說什麼。你假如想要用點心、茶水、正餐什麼的,只要叫一聲就行了,自會有人送來。」
四王爺就這樣大大方方地說完話,然後自顧自地彈起琴來。
太子傅 24
因為四王爺是如此地落落大方,所以我也洋洋灑灑地點起菜來。
雖然我有點納悶這種獨特的點菜方式,但是貴為王爺總不可能唬我吧!我打起精神,仔細地聽,果不其然,從簷間、樹上傳來了很細微的呼吸聲。我不求這種大量訓練出來的人能練到一呼一吸間聽不出分界,但就習過武的人應有的鼻息聲來講,還是稍嫌重了些,以暗探來說更是如此,看來這王宮的探子還要多訓練一點。不過將心比心,假如是我攀在屋頂一整天,又被主子當成夥計使喚,呼吸聲難免會粗重些。
將心比心是一回事,餵飽自己的肚子又是一回事。
「咳嗯…」我清了清喉嚨:「桂花糕。」
過了一會,一個宮女走上曲徑橋,為我送來一盤桂花糕,旋即退下。我吃了幾口,差點被噎到,於是我彈彈手指。「冬…冬瓜茶,冰糖加多一點。」
在這之後,我又叫了小籠包、雪花糕、綠豆糕等等。
四王爺還在練琴中。
一陣清風徐來,我忍不住微微闔上眼,冷不防一聲琴音,震得我元神不得不從九宵雲外飛回來。我抬眼望去,四王爺正低著頭,一邊看他手上的小冊子,十隻青蔥玉嫩的指頭正在琴弦上猶疑著,雙眉微簇,顯然拿不定下一指要按在何處。
我看著看著,又要沉入夢鄉去,冷不防又是一聲震天嘎響的撥弦聲。嚇得我渾身震顫,枕在臂上的頭,一時不察,結結實實地撞上石地板,皮細肉嫩的我,額上馬上腫了一顆包。而四王爺依舊將全副精神專注在那本小冊子上。
原來四王爺說練琴,一點都不是自謙之詞,他是真的在練琴,而且練得很起勁,就是苦了我這雙順風耳。
也不能怪我沒有心理準備,平常我去煙花地,聽裡面的姑娘彈琴,她們總是說什麼獻醜啦、微末技藝、練練琴、雕蟲小技等等,害我以為練習的程度就是至少要彈得行雲流水。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現在總算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練琴了,只有魔音穿腦可以形容。可偏偏四王爺的琴技,跟他的耐心和毅力恰恰成反比,我在旁邊猛吃點心沒辦法誘得他分心就算了,畢竟王爺天生就是吃慣山珍海味的人,可是彈琴彈到連午飯都忘了吃,這我就不得不服了。
下午,當我吃完不知道是第幾頓的糕點糖酥時,四王爺微皺的雙眉,突然舒展了開來,擱在弦上的手指也垂落下來。
「呼!今天就練到這裡……啊!管公子,抱歉,讓你久等了。」
「模化!嚇嚇年的周太。(不會!謝謝您的招待。)」我嘴裡含著食物,一邊艱難地回話,一邊搖手。要不是臉塞的鼓鼓的,我得救的笑容和眼角欣慰的淚水一定會非常明顯。
「那我再彈一首,我們再聊吧!」
於是,在我目瞪口呆之下,四王爺再次彈了起來,這次面帶薄笑,看來是樂在其中的樣子。這首他以前大概練過,彈起來通順無比。只是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好好一首纏綿悱惻的雙飛燕,在他手裡彈起來卻氣勢磅礡、殺氣騰騰,連將軍令也要甘拜下風?!
這雙飛燕……大概是怨偶,而且正在自相殘殺中。
* * *
四王爺彈完曲子後,並沒有忘情地一首接一首,而是招人來,吩咐他們將琴收下去。幾個宮女問他是否要用膳或是糕點,他都搖搖頭回絕了,只吩咐她們送上冰鎮的烏梅汁。他吩咐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看了看滿地的枯葉,我不禁懷疑對方對季節的感覺異於常人。
這麼說來,九王爺他剛剛也是拿著扇子扇呀扇著,說不準他是真的覺得熱才在那邊搧風的,我真不該懷疑他精神有問題,這應該算是先天失調。
宮女領命下去後,一個太監快步進了涼亭:「王爺,有人想見您,正候在外頭呢!」
「小花子,我平時是怎麼吩咐的?」四王爺微笑著問。我的耳朵豎了起來,不禁仔細地打量這個太監。年紀看上去挺小的,面貌清秀,以後要不是長得俊,就是長得美,可惜了居然叫這種名字。叫化子?!
「您說:『我不喜歡別人打擾,有人來就請他回去』…」
「是了,原來你還記得嘛。」
「可是那人是……」說到這裡,那小太監翻了一白眼,四王爺好像跟他頗有默契,一看就知道他在說誰。
「是誰都一樣。叫他回去吧!我在見客。」
我這個「客人」立刻挺起胸膛。
「那人說可以等,而且從午時過後就一直站在院門前…」
「那樣就放著他去,別理他了。」
四王爺說完,將銀色的調羹放進送來的冰鎮烏梅汁裡攪著,過了一會才端起杯子,緩緩地喝起來。瞧他的表情,好像在喝什麼人間美味一樣,我習慣性就想搶過來喝喝看,後來突然想起我現在是身在宮中,不是家中,這才忍住。冷不防,四王爺手中的杯子,緩緩地被他放下,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管太傅……」他緩緩開口。
終於來了。我聚精會神,準備迎接挑戰。
「你吃飽了嗎?」四王爺如是問。
我倒。
「托您的福,我吃的很飽。」雖然有點震驚,不過我還是馬上爬起來。敢情問候別人的肚子真是通用問候語?!居然連四王爺也用得一字不差。
「這樣啊……」四王爺緩緩端起杯子,再輕啜了一口:「我最近聽說……」
這次要來真格的嗎?我也有樣學樣,很有氣勢地喝了一大口茶。
「…你家裡失竊了是吧?嚴重嗎?」四王爺如是問。
我再倒。
於是,我又開始兼起說書之職,嘴上說著那一百零一套說詞,心裡不由得咒罵起我的兩位兄長。明明遭竊的時候是他們人在案發現場,為什麼我這個事後經由他們才得到二手資料的人,反而會成為大家詢問的對象?!有夠沒道理。
四王爺聽得津津有味,我都說完了他還聽不夠,逼得我只好多提一些以往的趣事,就差沒把我的身家全掀給他知道了,等到我說到一個段落,已日頭西斜,於是四王爺差人上晚膳。端上來的菜色不多,但樣樣都是精品,甚至比皇上的菜色要好上許多,要是這人真是被軟禁,那我也要被軟禁。想是這麼想,但我想,既然同是住在宮中就會有差別待遇,軟禁大概也有分高級和低級的,我推測一下我有可能得到的待遇,於是放棄這個念頭。
盤子端上來時都是放在四王爺前面的,我面前的石桌則是空空如也,明顯的厚此薄彼。可是等到侍僕一走,那些裝滿菜餚的盤子就這樣一個個經由四王爺的手,推到我面前。我在他推到一半以後就開始出聲推辭,但四王爺雖面帶微笑,手裡的動作連緩一下都沒有。這下子,我面前的石桌滿了,四王爺面前空了。我吃山珍海味,四王爺喝冰鎮烏梅汁。
太子傅 25
一開始我懷疑他在減肥,後來才知道,這樣他說話才方便,而我這個負責聽的人,因為忙著吃飯,說話不方便,閉嘴聽話卻剛剛好。
「管太傅…」聽到四王爺對我的稱謂突從公子變為太傅,我心裡直覺不妙。老爸也是心裡有鬼才會突然不叫我畜生,叫我兒子的,這四王爺不會也一個樣吧?偏偏我現在是吃人嘴軟,動彈不得。
「…太子他…不太跟人親近。」四王爺還是一樣,唇邊微帶笑意,卻嘆了一口氣。
一聽到『太子』兩字,我的心一陣緊,就像在練胸口碎大石一樣。聽到後半段,我原想點點頭,可是想了一想,覺得四王爺用詞過於溫和,死小鬼根本就是一隻河豚!所以我徘徊在點頭和搖頭的困難抉擇中,小小地煩惱一下,連嘴裡的菜也忘了嚼。
所幸四王爺並不期望我的附和,他很快就接著講下去,於是我也繼續吃東西。
「我常擔心,這是因為我的教養不周造成的。」說到這裡,四王爺抬眼,正對上我的視線:「其實這事沒幾個人敢在攤出來說,但是私底下,閒言閒語怕早傳遍了。我想太傅應該也略有耳聞吧!關於太子的母親,也就是前皇后──李氏的事。」
啊?
「你應該知道的,太子其上,還有兩名皇子。當初,眾臣見皇后遲遲未有孕,憂心東宮之位空懸,所以群臣奏書上表,齊諫立長子為太子。就在這時,皇后有孕了,而後產下三皇子,也就是現在的太子殿下。」
等…等等等!我什麼時候耳聞了?我舉起手拚命搖著,可是四王爺前一刻明明還望著我,下一刻卻只顧望著遠方,一副陷入回憶的樣子──分明在裝傻。我靠!每次我跟老媽要錢的時候,她就是這副德性。為了避免處於被動的地位,我必須取回發言權,所以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嚼碎嘴巴裡的山珍海味,然後很用力地咬到舌頭,這下是痛得說不出話來了。
「三皇子因為是皇后與皇上的長子,立為太子是名正言順,可是就在皇上即將下旨之前,李前皇后犯了事,被廢,皇上念及舊情,僅將其打入冷宮,但李皇后一干人等盡皆誅連,貶官、免職下鄉,幾個留下來的,也失了勢。」
我摀著臉。聽到這裡,暫時忘了痛。
天月曾跟我說過,皇子要想立為東宮,除了某些皇朝會擇立能人,大部分都是立長子。可是這長子可不能隨便立,得要看母親的身份地位。母親若是皇后,那通常是穩坐東宮,母方若是失了勢,那小鬼不就…
不對!我的職稱是太子傅,所以小鬼是太子沒錯。
他為什麼還是太子?簡直太沒天理…不不!是沒道理。
「擁皇長子一派的人,這時又冒出頭來,三皇子一派又失了勢,情況可說是一面倒。假如先前已立三皇子為太子,廢太子並非小事,那三皇子或許還能勉強坐得住位子。但是,東宮卻是未定,所以,情勢已經很明顯了。」四皇爺突然咳了起來,他端起烏梅汁,輕啜了口。
此時我才注意到,以常人而論,這位四王爺的臉色也太白了些,而且氣色明顯的不好,搞不好是個病號,這樣練得好武才怪。「但是,現在的太子,卻是三皇子?」我有點提不起勁地問。
難怪天月老說生在皇家未必是好事,小鬼現在才十歲左右,再之前他有多小?那個什麼皇長子的大概也大他不到幾歲。結果,明明就是外戚或是朝臣在決定事情,掛名的卻是他們,真是稱職的冤大頭。
「嗯。」四王爺點點頭,微笑:「我覺得如果讓林貴妃──也就是現在的林皇后勢力坐大,並不是好事,所以向皇上諫言,希望能立三皇子為太子。」
我的思考停頓了兩三秒。「……皇上答應了?」那他真聽哥哥的話。可惜!我原本以為宮裡起碼有一個人跟我是同類。
「不…」四王爺搖頭:「皇上早有此意,並在隨後將教養三皇子的重責大任交付於我。」
我看著對方那毫無破綻的微笑,心裡吋度,這話裡幫人做面子是佔了幾分。
「可惜我力有未逮,並不能幫他多少忙,太子在宮中的處境…並不是很好。」四王爺說到這裡,又是輕嘆,又是蹙眉。
聽了這話,我先是微愣,而後略有所悟。我覺得,四王爺的形容還是太溫和了點。
我想起,小鬼寢宮附近總是人煙稀少。
我想到小鬼身邊的侍女個個都會武──這並不是普通的事。
他總是不顧人身安全跑來惹我、煩我的自虐行徑。
我要他抄書時,好強的從沒想過放棄、堅持到結束的隱忍。
還有眼神中,又深又黑的孤獨感……
我到現在才發現,這一切對一個小太子來說,並不尋常。因為我總是以我的視野、標準評斷他,並不曾低下頭,嘗試去理解他,所以忽略了。
「可是自從太傅你來了後,太子高興了好久,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吧!我聽聞太子常纏著你,真是打擾你了。可是他雖有點小孩子氣,其實挺善良的,很為別人著想。希望太傅能多多包容他、陪陪他、教導他。」
「……我盡力。」我的良心開始隱隱作痛,老爸晃點我,原來它還沒被狗吃掉。
「那就好。我原本有點擔心,生怕他信錯了人,所以今日才邀太傅一敘,一見之下,管太傅看來穩重成熟,淵博大度,這才知我擔心得沒必要。」
「……」大概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怎麼覺得那個淵博『大度』是話中有話?我是不是吃太多了點?「呃……我想請教您一事。」
「先生請說。」
「您剛說,前皇后犯了事,是犯了什麼事呢?」
「……行刺…」
說到行刺,一般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皇上。「啊?這不是要誅九族嗎?」
四王爺微笑。
「她行刺的人是我,不過是因為一些誤會,所以我請皇上從輕發落。」
我又愣了兩三秒。
這個前不久才說自己教養太子長大的人,居然被太子的母親行刺過?
……小鬼,原來你的成長背景是這麼地坎坷,早知道我就會…我就會……不…我還是不會對你好一點。
* * *
「要回去了嗎?」
「嗯,謝謝您的招待。」
「需要我叫王公公來帶路嗎?」
「不不不!完全不需要!回去時我想要慢慢走。」
「是嗎…那太子的事,請你多關照。」
「放心好了。」這句話我說得心虛無比。
四王爺望著我,像在思考什麼,突然一拱手。
「多謝。」
「您太客氣了。」我揮揮手。突然想起,好像之前在哪……有過類似的場景。我走出幾步,然後想起以前碰上的一隊車隊,原本是要搶人的,卻莫名其妙變成救人。當時,車上有一老一小,小的是死小鬼,被我揍了幾拳。大的也是像這樣一拱手,向我道謝。
那個人,現在想起來,好像有點像四王爺……
…應該就是四王爺……
……沒錯!就是四王爺!只是當日他將長髮收進冠內,看來較莊嚴,今天卻將青絲放下,看來柔和多了。真是奇蹟!我居然能認出人來。
這麼說,四王爺該不會也知道……不不!當天我用布蒙住了臉,從頭到尾也發過一聲,老爸都認不出來,他認得出才有鬼。
就在我稍稍放心時,四王爺微笑著說了。
「管太傅,你的配劍真是特殊啊!只見過一眼就忘不掉呢。」
「是嗎?哈哈……」笑到一半突然笑不下去,因為我想起來,那一天我也是帶著這把劍。
「太子殿下的安危,就拜託你了。」
「…好的…」這回是迫於情勢,不得不點頭。
其實我算是他們的恩人,就算暴露身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因為我之前自動自發地收了一把寶石,白玉雙駒,夜明珠一只等等權充保費,我認為我的服務絕對物超所值!不過我覺得他們很可能會認為不太划算,為了避免對方殺價不成就殺頭,我只好忍氣吞聲。
慢慢走出亭子,途中我回過頭一次。四王爺還是用他一貫溫和的笑容,目送著我。嘴角、眼角若有似無的笑意,看來善良又無害,但我總有被算計的感覺。
太子傅 26
我順著來時路走,半路上就看到站在路中央等著的菊兒。於是……
「雲月∼∼」菊兒見是我,滿臉欣喜。
「菊兒∼∼」我則是一臉感動,快速地略了過去。雙臂如電閃般地伸出……然後被菊兒在間不容髮之際擋下。
「吆!菊兒妳居然擋得住,不錯嘛。」我咬牙切齒地說。
「嘿嘿…雲月你太嫩了,跑過來的時候殺氣重成那樣,不發現才怪!」菊兒不知死活地笑。
按我的脾氣,第一下打不到,還有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若是拳頭打不到,那就腳也一起上,依此類推,反正最後總是會打到的,可是我卻無法再對菊兒下手了。
說實在,我對待他人一向公平,一但打人,就會把在場的人都打過一輪。可是,我可以百無禁忌地把男的打成豬頭,卻無法認真對女的下手。剛剛逞一時之氣想行兇,卻行兇不成,這下註定是未遂了。
「走了,回去了。」我想我的臉上,一定滿是未能逞兇的不滿。
「是嗎?太好了,一整天都沒吃東西,我快餓扁了。……對了!雲月,怎樣?」菊兒突然興致勃勃地湊近來。
「什麼怎樣?」
「你見過四王爺了吧!有什麼感想?」
「……」
什麼感想啊?
他的點心和餐點都太棒了!
不過這句話最好別在一整天都沒吃東西的菊兒面前說。
他長得很普通……不過比起菊兒妳還是漂亮多了。
這句話理所當然不採用。
他好像病得快死的樣子。
略過!
他跟我說了很多有關小鬼的八卦,然後說他信任我,要我多照顧他。
我值得信任嗎?我有照顧過他嗎?敏感話題,我連提都不想提。
最後,在一片混亂的腦袋中,我終於想到了可以談的話題…
「我…聽了四王爺彈的琴了。」
「咦?王爺彈琴給你聽,真的嗎?真的嗎?感想如何。」菊兒滿臉興奮,看來她八成希望聽曲子的人是她,沒嘗過現實殘酷的人就是這樣。妳想聽嗎?我真的很樂意跟妳換。
我決定誠實作答。不過,還是委婉點好了。
「下次要記得帶耳塞。」我如是說。
菊兒聽了一臉茫然。
「要耳塞做什麼?」
真是朽木不可雕。
可是不雕也得雕,我不雕誰雕?正當我打算為菊兒解惑時,一個低沉的男聲先一步打斷我的話頭。
「你就是那個『客人』?怎麼待了這麼久?」來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這不是因為他站在矮凳上。我覺得跟一般男人比起來,我的身材算是修長的,可是這男的還是高我一些,好吧!做人要誠實,或許不只一些。
「什麼客人?」我的語氣很沖,因為我不打算掩飾我的不爽。
為什麼我必須在走路走到一半的時候,被個竹竿男攔下來,然後對方連聲抱歉都不說,就要我回答一堆問題?!我搶人時都不會要被害人回答問題的!
菊兒突然咳了起來。
「怎麼?四王爺的客人不是你嗎?」男人微露詫異。剛剛語氣神態中的冷漠高傲,像是面具被卸下一樣消散了。證據就是,直到剛剛他都用鼻孔看我,現在已經開始用眼睛了。
「是我沒錯。」
男人的臉立時陰鶩了起來,可是語氣卻變得異常的溫柔。
「那你剛剛是在裝傻?還是說謊?」
「我哪有說謊,是你問個問題也問得不清不楚,白痴一個居然還敢罵我裝傻?我聰明得很!」我話才剛說完,菊兒就很不給面子地拚命咳嗽,邊咳還邊踢我。
幹什麼?!妳自己咳嗽不舒服,踢我做啥?沒見我大敵當前,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嗎?
菊兒很不給我面子,可是比她不給面子的,大有人在。
「……你聰明?」男人質疑的語氣,擺明了否定我。末了還加了一聲從鼻孔哼出來的冷笑。
我是很有理智的,我的理智線就像鋼絲一樣堅韌,就算是現在,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它文風不動地橫在那裡。所以我幻想出一把大剪刀,準備剪了它好發飆。
菊兒突然朝我的背靠上來。妳想都別想,就算妳站了一整天,我也絕對不會背妳的!可我還來不及避開,右上臂就被人重重地擰了一把。
「……T_T」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
「…你怎麼了?」男人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低著頭,杵在原地,這下不是我不發飆,而是我痛得有心無力。菊兒就趁這機會一屁股把我撞到一邊去,急急忙忙向前福了福,巧笑倩兮地叫了聲:「陛下萬安。」啐!看上人家就直說啊!這男的一沒胸二沒屁股,我還會跟妳搶不成?!居然這樣殘害我脆弱的皮肉,到底有沒有良心啊?
等等?菊兒剛剛說……陛下?
「啊…是菊兒啊。」
接下來,我就目瞪口呆地杵在一邊,看著菊兒流利地與對方應答,態度恭謹得沒話說,話裡也是禮數十足。突然,那個男的抬眼向我望來。
「他就是那個教書師傅?」
「是呀!您可別說忘了,當日是陛下您親口許下的。」
「嗯……當初他鬧得厲害,我想隨他高興就好了。當日在大殿上,他突然有了興致,想自己選師傅,也只好由著他來。」他斜眼瞧我,我瞪了回去,他不以為意,繼續說下去。「照我看來,他假如想要玩,其實買條狗就可以了。」
……
狗?居然把我比做狗?我不如一隻狗?!
我靠!在家裡老爸拿我當狗叫已經很讓我不爽了,怎麼到了宮裡還是有人想把我跟狗扯上關係?!
菊兒突然沒了閒聊的興致,她一邊直瞪著我瞧,三兩句就叫聲累,五六句就叫聲餓,不時拭汗,外加一副隨時都要暈倒的樣子,終於成功地讓皇帝陛下失去談天的興致。對方一放人,菊兒就如臨大赦地退下了,臨走之際還不忘對我又拉又扯,硬是拖著我一起退下。
在我踉踉蹌蹌幾乎是跌著出院時,我看到那個人瞟著我,一臉不屑的笑,笑得我理智下降,怒火上升。我氣得想走回去,但是菊兒很快地扯住我手臂上的一塊肉,毫不遲疑地往反方向行去。於是我今天第二次的行兇又是未遂。
我叉他個叉叉!這種人居然是皇上!!假如說四王爺有意謀反,我絕對挺他。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 * *
路走到一半,我陰著臉。
「……菊兒。」
「我知道,你想宰了他砍了他鍘了他把他剉骨揚灰等等,但是,不行!不要再問我為什麼不可以了!真是朽木不可雕。」菊兒嘆了一口氣,把我剛剛對她的形容倒過來用在我身上,而且還很爽快地說出來。
「……」
「好吧!我說我說…因為他是皇上,蓋他布袋是要誅九族的。」菊兒攤攤手。
「我沒要妳答。」我翻了翻白眼:「我像是會生悶氣的人嗎?我在想其他事。」實際上,我的確是在生悶氣,不過我氣歸氣,想的真的是是別件事。
「怎麼可能?」菊兒好像看到公雞生蛋一樣看著我。「你的思考不是一向跟暴力連在一起嗎?」
真失禮。「菊兒,我在想…」
「嗯?」
「我覺得,我對宮內的規矩什麼的,真的很不了解。要是沒有妳,像剛剛那樣,以我的個性一定無法善了。」然後,某人就會無法善終,我的九族也會無法善終。
「你現在才發現啊!我啊!人長得小,臉蛋像娃娃,宮裡人多半不會刁難我。我假如再甜言蜜語幾句,什麼八卦不手到擒來。想要打好宮裡的關係,找我就沒錯,這點連梅姐、蘭姐、竹姐她們都比不上呢!」菊兒得意洋洋地昂起頭,可是下一刻卻突然懷疑地看著我。「雲月,我知道我很賢慧聰明,你不會想要跟我求婚吧?告訴你,你不是我喜歡的型喔。」
「…菊兒,太子知道嗎?」
「什麼?你想跟我求婚的事嗎?」
扶著的欄杆被我按出了指印。「……他知道妳擅長應對嗎?」
「……知道吧!他遣我來雲月你這兒的時候還要我特別照看你呢,還說你有些時候特別倔,要我別讓你發現了……唔…」菊兒大眼眨眼眨的,對自己的說漏嘴總算是後知後覺。
我發了一會的呆。
是嗎?我剛剛偶然想到,還當自己想太多,原來真是這樣。
我覺得我的腦子一片混沌,四王爺的話,那個皇帝陛下的話,還有菊兒的話,全絞在一起了。
好煩!怎麼會這麼煩?!真想隨便抓個人來揍。然後,廊前有一道門,突然噫噫呀呀地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簡直就像老天爺特地為我準備的靶子。
那人關上了門,轉過身,信步走來。我突然停住腳步,看著那人微垂的眼,把髮絲塞到耳後的動作,矮小的身材,還有總是微蹙的眉間。
就在這時,那人抬起頭來。
視線相交時,他頓了下腳步。對方心裡的震驚,顯然不下於我。然後他直視前方,緩緩地向我走來。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他會走到我面前,皺著眉,冷冷地說:「你這個怠忽職守的太傅!」
可是他沒有。
錯身而過的時候,我以為他停了一下,我以為時間慢了下來。可是他沒有,時間也沒有,那只是我的錯覺。
他就那樣直直地走過,從頭到尾沒瞧我一眼。
我知道,因為我一直看著他,從頭到尾。
太子傅 27
小鬼對我視而不見,而我居然沒有把他揪起來當頭一陣痛打,難不成我的修養已經在嚴苛的皇宮生活中,不動聲色地練到如此高深之地步?!一開始我也很佩服我自己,不過後來我明白這一切純屬個人妄想。証據就是,當我恍惚地晃進房門,被門口躺著的人絆了個狗吃屎的時候。
「唉喲喂呀!雲月,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嗎?」大哥不斷陪笑,他一向深信知識即力量,他知道,有句俗話叫:『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他深信不移──就算是被我長年痛毆也影響不了他的堅定不移的信念。我覺得大哥的解讀錯誤,所謂的俗話不是知識,是常識。而人的一生中,難免會發生常識外的狀況。
「有話好好說?!」我揪著兩位兄長的衣領,指著我頭上腫起來的大包。「有話你去跟它說吧!好呀你們兩個!早叫你們別睡在我的門前你們不聽,你知不知道來往的人很容易絆倒,你知不知道你們也很容易被踩扁。你們被踩扁也就算了,頂多就是死一個呆子,可是被絆倒的人很無辜耶!好吧!就算被絆倒的人死了也沒關係,可是被絆倒的人是我就絕不可原諒!」
我還沒祭出拳頭,大哥突然一頭衝向樑柱,二哥則就近選擇地板。
「啊∼∼!有人自殺啊!」菊兒尖叫連連。
然後,大哥滿頭是血,眼神哀怨,步履虛乏,搖搖晃晃地朝我走過來。腳上一緊,我低頭瞧,原來是奄奄一息,兩眼翻白的二哥,一隻手正抓著我的腳踝。
他們兩個同時指著自己的頭。
「雲月,這樣就算抵消了吧!」
我簡直目瞪口呆。
「你們 …寧可自殘成這樣也不讓我打幾下,我有兇惡到這種程度嗎?」
「雲月,我們知道打哪裡死不了,但是你不知道。」大哥這麼說。
「是呀!雲月就算知道了,也會裝做不知道。」二哥畫蛇添足。
我冷冷地盯著他們。「算了!快滾回家去吧!」
「……」大哥二哥閉緊嘴巴,可兩人四隻腳就像在我門前的地上生了根似的,動也不動。
「怎麼?還不走?」我問。
「不走!」大哥說。
「不走!死都不走!」二哥再說。
「是嗎?」我掄起拳頭。「那就去死吧!」
「嘿!等等!」大哥右手一擋,很有氣勢地向我走來。
「說死都不走的人是你二哥,要死當然是他死,雲月我先走了,不送。」然後拐個彎,很快地躲到柱子後。
我再度掄起拳頭…
「嘿!等等!」二哥右手一揮,慢慢地往後退。「雲…雲雲雲月,你…你答應過我們可以睡在這裡的耶!」
「我什麼時候答應的?說謊,罪加一等。」
「我們昨天晚上睡在這裡你又沒說什麼,這就是默許,默認,也就是答應了。」
「我怎麼可能答應讓你們睡在門前擋門口,這樣我要怎麼進出啊?!」
二哥眼珠子一轉。「好好!可是既然房門口不能睡,那麼…我們是不是睡房間裡--」
「去睡屋頂!!」
* * *
一向是早早上床,迅速睡著的我,今天夜裡,卻是破了例。
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直望著床柱,研究半天,覺得大概還沒有長蟲。隨後,我的視線移至床頂的雕花紋路,觀摩了半天,再次肯定建皇宮的人需要加強美感。而後我翻了個身,開始來回撫摸墊在身下的竹席,又是摸了個老半天,我覺得那竹席摸起來比我的皮膚粗糙。
再重覆以上動作數次後,我開始努力思考……
……平常我是怎麼睡著的?
這顯然是個很艱困的問題,因為我想了老半天,居然想不起我以前是如何睡著的。
再翻了個身,我想起了,以前常聽老爸說他被我氣得吃不下也睡不著,那時我還當老爸欺我年幼無知、純真善良,現在想來大概是真有其事。於是,我很快地把原因歸咎於死小鬼。
只要一想到死小鬼擺出那副冷冷的神氣……
想到入神處,不知不覺間,床板被我捏出了手印,木板瞬間化為粉末微塵,騷得我鼻頭一陣震顫,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反正是睡不著了,我從床上躍下石地板,光裸的腳丫子馬上感覺到冰冷,但卻沒有任何不適。我就這樣走到窗前,輕推窗門,拉開一條縫隙。只要這樣細如毫髮的間隙就夠了,我清楚地看到正對面的寢室。黑漆漆的一片,看來主人早已熄燈睡了。
皇宮和我從故事中聽來的不大一樣,或許是因為新的王朝自開國以來,才傳至第二任皇帝,所以很多規範都還沒建立起來吧!像故事中什麼每十步就一個衛兵、宮女等等的陣仗,我進宮這麼久,除了第一次進皇宮徵選太傅,在養心殿看過這樣的排場以外,就再沒有了。
寂靜的夜晚,一點人聲都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在這邊傻站。
站久了,我就開始氣那個睡著的死小鬼,可是氣到後來,怒氣有一半轉回自己身上。我明知道只要把死小鬼從床上揪起來打一頓就能解氣,可是人還是站在這裡一動也不動。
有氣無處發,我已經很久沒這麼窩囊了。
後來的記憶很模糊,我只記得一個人就那樣呆呆地站著,一邊生悶氣一邊發呆,等天邊微亮時,才曉得鑽回被窩裡。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了小鬼的臉。
……原來是做夢。
當我正打算閉上眼時,小鬼的黑眼珠轉了過來,才對上我的視線,就見他急切地把臉湊近,睜大了眼,直盯著我瞧。
「醒來了嗎?」有點冷淡的聲音裡,有著欣喜。
大概是還沒睡飽,我覺得腦袋有點迷迷糊糊。可是在迷糊之中,我還是清楚地看到,小鬼他轉了身,再回過身來時,手上已多了一個白瓷碗。
……好吧!潑水的容器從水盆換成了瓷碗,也算是一種改進了。
死小鬼捧著那個碗,說:「快喝了它。」
「?」怎麼?死小鬼轉性了?開始懂得飲水思源了?覺得水用潑的太浪費,還是用喝得好?
「快點,不然藥要涼了。」
一聽到上一句裡面的某個字,我馬上轉過身去。
死小鬼馬上抓著我的肩,把我扳回來,一手端著碗,硬是要灌進我裡。我乾脆把嘴閉得比蚌殼還緊,一些藥汁就順著唇角流下來。
「管雲月,你別任性!知不知道你在發高燒啊?!」
我哪有…我習慣性就要出言反駁。可是開了口,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
「你看你,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要不是菊兒機靈,看你睡得像死了一樣,探了你的額頭,不然你病死了也沒人知道!」
我張開嘴是想要抗議,死小鬼卻眼明手快地把那碗湯倒了大半進我嘴裡。
「唔……」
「不准吐出來,給我喝下去!」死小鬼也夠絕,一手捏住我鼻子,一手捂住我嘴巴,硬逼著我把嘴裡的湯藥吞了下去。
我要是真這麼聽話的話,我就不是管雲月了。舌根沾上苦味才三秒,我的喉頭立刻感到酸意上湧。
「噁∼∼」
我先是坐起身,吐得亂七八糟,然後又倒頭回去睡大頭覺。臨睡前死小鬼那張鐵青又僵硬的臉,仿佛在我眼前不斷地重覆了一遍又一遍,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下總算能睡個好覺了。
太子傅 28
發燒真的很難過,腦子像糊成一片,睡再久也沒有休息到的感覺。醒著像在夢遊,睡著就像昏倒。
迷迷糊糊中,我只記得,死小鬼好像一直待在我的床邊。雖然他待在旁邊只是佔空間,用處不比一棵盆栽好上多少,可是卻讓我很安心。
不時會有手摸上我的額頭,探我的溫度。有時是有點粗糙的手,俐落熟練,但從不多作停留。有時是一隻滑嫩的小手,觸感就是那種沒做過粗活的富家子弟──不用說,定是小鬼無疑。他總是在額上摸索老半天,動作笨拙,害我在睡夢中也要皺眉。喂喂!是摸額頭!你摸到眉毛去了…你現在在摸我的鼻子!…摸眼睛是摸不出我有沒有在發燒的……你這笨徒弟!怎麼蠢到這種程度啊!
「…菊兒,你看,他好像很痛苦,眉毛都皺起來了。」
「我還沒聽過發燒會很舒服的。太子殿下,放心好了。」
「喔……」死小鬼又開始在我臉上東摸西摸……不對!他在摸我的嘴巴……該不會……他想趁我睡覺的時候,硬是灌我藥吧?
我越想越恐怖,當他的手再次靠近時,我忍不住亮出白森森的牙齒,用力地大開大閤……
* * *
我想我是睡著了。
我通常睡得安穩,一般都是睡太多,才在大白天作白日夢。可是這次大概是身體一下子差了,就算沒睡飽,好像也作起夢來。
放眼望去,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霧,我忍不住伸手亂揮。
突然,從霧中伸出一隻手,輕輕握住我的手。我趕緊用力回握,深怕這手轉眼就會消失。
「別走,留下來陪我。」我說。
從雲霧裡又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上。
「我不會走,我會陪你的,會陪你的。」
「太好了。」我安心地笑了:「這樣就有人幫我倒水了。」
那手突然摔開我,我還來不及重新抓住,腳下的雲霧突然散開,我無聲地慘叫,整個人開始往下跌。
* * *
等我再次清醒時,我感覺我出了一身汗,但神智清明,身上的酸軟也去了大半。只是……
「為什麼我會被捆著?!」
只見我的身上,被一條又厚又重的大棉被捲了好幾層,外面又被繩子牢牢地捆了好幾圈,只露出了一顆頭來。有點像毛蟲,也有點像春捲。
到底是誰幹的?欺我生病沒知覺嗎?!
「啊…管太傅,你醒了。」一張臉突然出現在我床前上方,輕輕地喊了聲。動作舉止溫柔雅緻,不管是輕捏蓮花指還是捂嘴的動作,都閨秀得無懈可擊。原本我還在想菊兒怎麼才沒幾天工夫就轉性了,定睛一看,原來是小鬼身邊四婢中的蘭兒。
為什麼?本來不是菊兒的嗎?怎麼突然換成蘭兒了?!
「是啊!再不醒,原本還只是春捲,馬上就要被包成粽子了!」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快把繩子解開!」
「呃……」蘭兒吞吞吐吐。
「呃什麼?!」我很不耐煩。
「太子殿下交待過…」
其他什麼都不用說了,聽到這裡就夠了。那個死小鬼,虧我還夢到他在我床邊照顧我,心裡還有點小小感動,有一點點愧疚,想說以後對他好一點。果然夢就是夢,現實中的死小鬼根本是夜叉修羅!有沒有搞錯啊!居然連病人也要欺負!
「快給我解開這條破繩子!」我簡直快氣血攻心。
「這個…」
「妳不解是吧!好!」我雙臂在被下,用力使勁。猛聽得『啪』地一聲,繩子已像麵條般斷得粉碎。總算我在盛怒中還顧及到,這條被子用的料子上等,毀了它就等於白白撕了張銀票,所以被子才得以安然無恙。
一脫身,我立刻揮開被子,起身下床。
「等…等等…不行啊…」蘭兒著急地想把我推回去,一手還拿起棉被,要重新為我裹上。
「不行什麼?!把那條鬼東西拿開,還想用它來捆我不成?!」
「不是啊…太醫說了,你是得了風寒,忌吹風的。」蘭兒輕手輕腳地拿起棉被,覆在我背上。「可是管太傅您啊!總是喊熱,一直把棉被踢開。我們幫你重蓋了好幾次,可是你又踢又咬的,就是不肯蓋上,菊兒還有其他宮女都遭了殃。不得已,太子只好下令這麼做了。」蘭兒慢條斯里地說完後,又慢條斯里的補上:「太子殿下真的很擔心您啊…」
我停止掙扎,好半晌……
「太子殿下在那裡?」我平靜地問。
「這個…」
「在哪裡?」我再問。
「奴婢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說是去看藥好了沒,可是到現在還沒回來…」
又是藥!!怎麼他還學不乖啊!我皺起眉。不行!得趕緊阻止!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當無愧於天地…最重要的是絕不委屈自己,我是絕對不會吃藥的。
「我出去找他!」說完,我立刻衝出大門。
蘭兒有點不知所措地目送我衝出大門。大概是以為我要對太子不利,所以她慌慌張張地全盤托出。
「管太傅,您別怪太子把你捆起來,要怪怪您兩位兄長吧!這一切都是他們提議的!太子只是照做,不關他的事啊…」
於是,我停下腳步。
「妳,剛剛說些什麼?」
「……」蘭兒像突然被人縫了嘴,一聲不吭。
「妳的意思是,是我那兩位兄長提議,要太子殿下把我用繩子捆起來,太子殿下一點錯也沒有,是這樣沒錯吧?」有沒有搞錯,要找替死鬼也不是這樣的。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蘭兒緩緩地、凝重地搖了搖頭。
「管太傅,不是的。您的兄長,沒叫太子殿下把你用繩子捆起來。」蘭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們是要太子起碼用嬰兒手臂粗的玄鐵來捆您,說是這樣才捆得起來。」
作者:
HuanYu
時間:
2008-10-12 00:53
[發帖際遇]:
HuanYu贏了ps3比賽冠軍,獲獎金現金50Ds幣.
太子傅 29
剛從大病中復原醒來,第一個立下的志向就是大義滅親,這實在不算個好兆頭。因為兩位兄長平時滑溜慣了,懂得趨吉避凶的道理,早就從皇宮裡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這件事只好順延。
現在比較重要的,就是先找到小鬼……
我愣了一下。我在人前叫他太子,在心裡叫他小鬼,氣他咒他的時候就是死小鬼、該死的死小鬼、殺千刀的死小鬼,好像……我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也從來沒想過要問。雖然他從沒自我介紹過,我也從沒跟他自我介紹過,在相同的條件下,他卻知道我叫什麼。
……
不對,不是相同的條件!這皇宮裡起碼還有幾人是他的眼線,而我卻是一個人孤軍奮戰,目前唯一在身邊的兩個兄長,危難之際不僅不幫忙,還忙著出賣自己,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下,我不應該對自己要求太多,何況我也從不記得老哥他們的名字的。
我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我剛剛衝出來的時候太匆忙,根本沒問蘭兒小鬼是往哪走。假如走錯方向了怎麼辦?頓下腳步,正打算往回走,多虧了我天生的一雙視野超廣的利眼,我眼尖地發現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團東西,正蜷在石階旁。
皇宮雖算不上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但卻建得宏大莊嚴,不失威儀。眼前這大殿也建得頗宏偉,光是石基就有五六人高,那一團人影蜷在石基上的石階旁邊,石階的陰影,將他的身影遮去了大半,要是普通人,恐怕瞧了半天也瞧不出個名堂。可是我不是其他人,我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管雲月,玩躲貓貓也是戰無不剋。
小鬼,被我找到了吧!
我緩緩地靠近,等到極近時,我彎下身,仔細在他的臉上探尋,這才發現,他之所以會一動也不動,原來是睡著了。
我直起腰,輕噓了口氣。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在這種粗糙的石地板上都睡得著。想我在外漂泊的時候,也從沒委屈自己野營一次。
我看著小鬼安詳的睡臉良久。雖然他看起來睡得很舒服,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放他在這裡睡下去,明天早上起來他就會很不舒服。可是他睡得這麼安穩,假如想不吵醒他,只好我自己抱他回房。
我在內心天人交戰良久,半晌,嘆了一口氣。
「嘿!太子,起來了,別睡了。」怕用說的叫不醒他,我順便用腳尖踢他。
「嗯…」小鬼是有了反應,不過我的努力馬上又石沉大海。
「起來了,別賴了!要睡回房睡!……失火了!……你父皇來了喔!……你再睡,我就叫衛兵把你關到天牢喔!」我在小鬼的耳旁不斷出言恫嚇,可是這些對小鬼顯然都算不上威脅。聽到後來,小鬼的臉上還浮現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
不得以,我只好使出我的絕招。
「嗚∼⦅嗚∼∼嗚∼∼我死的好冤啊∼∼∼∼嗚∼∼∼」我一邊裝出最悽慘的悲泣聲,一邊朝小鬼的耳根吹氣。吹了半天,小鬼的臉上不但有笑容,現在還一臉幸福的樣子。
遲鈍!我在心裡痛罵死小鬼。怎麼這麼難叫啊!別人叫你你就應該乖乖醒來才對,真是浪費我的時間。當然,我在這麼想的同時,都會自動忽略我以前每天早上醒來時的勞師動眾,這才是最高段的嚴以律人;寬以待己。
就在此時,狂風四起,勾起我散下的長髮。大概是有幾絲髮絲搔了小鬼的鼻子,就見他嘴巴開閤了幾次,我機靈地往旁一閃。果然,下一刻由小鬼口中,出了好大一個噴嚏。
小鬼打完噴嚏,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眼睛,睜著惺忪的睡眼,開始環目四顧。
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用最低沉的音調,冷森森地開口。「你醒了啊。」其實我並沒有生小鬼的氣,只是我現在實在不知該怎麼跟他說話才好。
小鬼聽到我的聲音,緩緩地抬起頭來。
我原本料想過很多情況,小鬼可能會說:「你好了嗎?」「你怎麼可以隨便出來亂走?」「太好了,那跟我一起去拿藥吧!」而最後一種是我最不樂見的反應。但是,我從來都沒想到,小鬼的反應會是這樣的。
他的視線緩緩地由我的腳移到我的眼睛,然後……
「啊啊啊啊啊啊∼∼∼∼∼∼」
他放聲尖叫。
老實說,這種反應有點傷到我固若磐石的自尊心,不過我當時並沒有閒功夫計較這種事,因為我在小鬼放聲尖叫的那一刻,也忍不住放聲尖叫起來。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尖叫也是會傳染的,小鬼上次說的果然沒錯。
不過,和小鬼的臨危反應列入同一程度,著實讓我沮喪了一陣子。
太子傅 30
不過,就算受到驚嚇的程度是相同的,但是反應過來的速度還是不同。我這次還是先小鬼一步反應過來,趕忙一個伸手,迅速摀住小鬼尖叫不休的嘴巴。
「噓!別叫了!是我。」
小鬼看清楚以後,後退一步。「……你?」
「睡糊塗了嗎?」我還是喜歡動手先於動口,一抬手就給了他額頭一記爆栗。「不要說連你的師傅是誰都忘記了。」
「啊啊∼∼」小鬼一副剛剛才想起來的樣子,讓我打從心裡不爽。
「啊啊啊∼∼想起來了是吧!」我學著他恍然大悟的語氣。「你是怎麼搞的,好好的太子不做,想學乞丐睡路邊啊?想學也得看自己有沒有本錢好不好!」
小鬼皺了皺眉頭,看來是不太滿意我的說話態度。但是,可能是因為過於了解我的個性和行動模式,小鬼並沒有在這一點上跟我多作爭辯。
「我是想去看藥煎好了沒,可是他們說還要煎上半個時辰。原本我是想回來的,可是走到半路,覺得一來一去,太麻煩,途中索性就坐下來。剛好今日天氣好,滿天星斗,我看著看著,就…」
「睡著了?!」笨小孩,觀星數羊背百家,向來是我睡著的不二祕訣,其中又以觀星為瞌睡之首,入夢之王,忌之慎之。
「嗯。」小鬼老實地點頭,說著還揉了揉眼睛。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也不好多說些什麼了。本來嘛!這個時間就是小孩子的睡覺時間。「那你快回房睡吧!時間不早了。」
「可是……藥…」
「我不喝,反正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小鬼還念念不忘。真那麼喜歡的話,你自己喝不就得了。
小鬼聽了我的話,又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著我,過了半刻……
「啊!」小鬼驚訝地指著我:「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好了嗎?……不對,受了風寒哪有這麼快好,你怎麼可以隨便出來亂走?夜半風寒,要是病上加病怎麼辦?……算了,正好你出來了,跟我一起去拿藥。」
一剎那間,我不禁滿心感動,原來我當人家師傅,已經當到可以把小鬼的腦袋摸透七八分了,看來我也挺有教學天賦的嘛!不過現在不是感動的時候,原來小鬼一直到這時才真正地回過神來,早知道剛剛就趁他半夢半醒時拐他回去了,現在我也不用費神跟他在這邊拉拉扯扯。
「放手!」
「你跟我來。」
「我絕對不吃藥!!」
「放心好了,藥已經煎成湯了,你用喝的就行了。」
「別說了,不管是用喝的還是用吃的,我都不會讓張開嘴巴喝藥的,你有辦法就叫太醫用藥灌我腸吧!」
其實憑我的實力,小鬼根本拉不動我,我大可不動如山地立在原地,任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拉得面紅耳赤、氣喘如牛。可惜他拉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外衫。我是拉不動的,但是我的外衫是拉得破的。
我不禁感到有點後悔,為什麼剛剛出門的時候沒聽蘭兒的話,多披件外衣。只穿了件白色的外衫就衝了出來,看看現在,真是失策。
就在這時,天降神兵。從遠處開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人聲,終止我和小鬼用我的衣服拔河的舉動。我們兩人同時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我動了動耳朵。靠聲音判斷方向並不是我的專長,就算有了深厚的內力為底也一樣。不過,我的耳朵卻是非常的利,尤其是對越細小的聲音,就越敏感。
隱隱約約可以聽到的人聲是這樣的……
「剛剛的尖叫聲是從這裡傳來的嗎?」
「好像是,快過去看看。」
啊哈!原來是被我們的聲音引來的,這下可好,丟臉丟大了。不過也罷,剛剛的鬼哭神嚎小鬼他也有份,要丟臉大家一起丟,作鬼有人陪,死了也不冤。不過為了怕小鬼覺得死得冤,我難得大發良心,利用那群衛兵還在奔跑的時間,提醒小鬼前因後果。
小鬼顯然不如我的豁然大度,缺少隨遇而安、處變不驚的氣量,就見他立刻煞白了一張小臉,臉色恐怖得像活見鬼,一雙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袖擺,直握得骨節發白……有必要這麼誇張嗎?
「喂!你是太子殿下啊,衛兵要宰也是宰我,不會宰掉你的。」為了讓小鬼輕鬆一點,我還特地犧牲自我,拿自己開玩笑。
小鬼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
小鬼欲言又止,但是最後還是說了。
「……今天有家宴,可是因為你病了,所以我找藉口,說自己不舒服,沒有去……」
「……」不參加家宴對我而言是稀鬆平常的事,而且我從不找藉口,總是光明正大的翹頭。不過對於一個太子來說,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這麼多人來,一定會穿幫的。」小鬼焦急得像要哭出來。
我知道,假如能跑的話,他現在早跑了,可是因為周遭一片空曠,從這裡跑出去,一定會被人看到。到時候,假如引動整個宮裡的衛兵都來抓『逃跑的可疑人物』,那就慘了。
「穿幫有什麼要緊,不過是件小事。」我趕緊安慰他,不過效果實在薄弱的可以。
「不是的。」小鬼用力地直搖頭。「我不能被抓住話柄的!」
剎那間,我想起四王爺對我說過的話。
「那你就解釋啊!我可以發誓、作證,說你宅心仁厚、體恤下屬…」老天爺,我難得一次撒了善意的謊言,請不要對我天打雷劈。
小鬼還是一直搖頭。「不管有什麼理由,欺騙就是欺騙,我的情況……不允許有任何藉口。」說到最後,小鬼言語間竟帶了哽咽聲。「……而且我還要四皇叔和九皇叔幫我瞞著。」
我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因為小鬼聽不進去的。
「平時四皇叔因為維護著我,在宮裡的立場一直很尷尬。因為我年紀小,大家有事也不會直衝著我來,有大半的指責都是落在四皇叔身上。這次又連累上九皇叔……」小鬼的唇抿了抿。「我什麼事都做不好,只會連累別人…」
幾顆眼淚掉了下來,小鬼他…他哭了……我瞪大眼睛,睜睜地看著他低著頭,緊皺起五官,兩串眼淚不停地往下掉。聽了他的話,我突然了解了,比起自己將遭殃,他更擔憂自己會造成別人的負擔、困擾,因為強烈地害怕,怕自己被人討厭……我奇異地了解了他的想法,因為我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是這樣的……
不知為何,原本覺得無所謂的我,心裡也開始著了慌。但我很快冷靜下來,兩眼一掃,將靠過來的衛兵盡收眼底。抬眼望天,皎白的明月,不知被從何飄來的雲,遮去了一角。
「別哭、別發出聲音。」我輕聲地說,微彎身,一手攬住小鬼。因為我向來討厭被人碰觸,與人有這麼貼身的接觸,自有記憶開始還是頭一遭,忍不住渾身震顫,冒出一身雞皮疙瘩。可是非常時刻,只好忍一忍了。「抓緊我。」
「嗯?」小鬼看著我。
我微笑。「告訴你,我玩躲貓貓,從沒輸過喔!一次也沒有!」
衛兵開始靠過來了,只要他們繞過轉角的地方,不多時就可以看到我們所在的陰影處。我閉上眼,集中精神,側耳傾聽盔甲的交擊聲,腳步聲。
一步、兩步、三步……
月光,漸漸黯淡下來。我可以想像得到,那片雲霧,正逐漸遮蔽明月。
我蘊起內力,衣袍微動…..
……一陣夜風吹了來。
衛兵們輕輕打了個哆嗦,不以為意。可是那風,卻由原先的輕掠而過,轉瞬間呼嘯狂飆,刮得他們面頰生疼。一時之間,飛砂走石,大殿的燈盞和他們手上的燈籠,都是一陣忽明忽滅。衛兵們都不由得閉緊了眼,舉手遮面。
當狂風息止,雲朵散去後,衛兵們四下搜尋,仔細地看過所有的地方,卻沒見到任何異狀。一群人奇怪之餘,想起剛剛那陣來得邪門的狂風,又憶起平時閒暇時,聽來種種有關宮中的神怪之說,不禁心裡發寒。一群人也不再多作停留,很快地,大殿附近又是初見那副人跡全無,鬼氣森森的樣子。
寂靜持續了良久,直到大殿高高的屋脊上,傳來了……
「好痛!人都走了,還不給我放手!」
「啊!…對不起……」
「我要你抓緊我,不是要你抓緊我的頭髮!!抓我的頭髮有什麼用?!」
「你又沒說清楚……」
「我沒說你自己不會想嗎?!笨哪!!」
太子傅 31
「紅歌、紅歌!」我蹦蹦跳跳地衝進暗香閣,以第一時間直闖紅歌的樓閣,因為我一直謹記著紅歌上次見到我時說的……
「雲月,我怎麼會不見你呢?」
照我的方式註釋就是……
「我一定會見你。」
雖然本人是這麼說的,但是因為其他人不清楚,所以一路上一直有人衝出來攔人。我又沒時間停下來跟他們一個個解釋,所以只好硬闖。硬闖的下場就是拳打腳踢、血肉橫飛。
真是,打人打到我手都痛了。我心疼地看著我紅起來的手背。
不過我心裡一點也不怪紅歌。因為紅歌乃此樓的第一紅牌,想見她的人,從京城直排到江南也排不完。為防有人見不到人就擅闖這位紅牌娘娘的居所,暗香閣每月都得花上把些個銀子,重金禮聘各方武藝高強的武師,好保護紅歌的安危。這一點不僅紅歌很感謝,連我也很感謝──因為這些人在我嚷嚷著:「紅歌在哪裡?」衝進來時,便一個個自動自發地從大柱旁邊,從樹廕底下,從地板下方…一路翻出來,擋住我的去路,簡直就像自動路標一樣,所以我很快地知道該往哪走才能找紅歌。
「我…我絕對不會讓你接近紅歌姑娘的…」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正緊緊地抱著我的小腿,他兩眼翻白,嘴角含恨……體重超過一百斤,這才是重點。我抬起腳來不斷地抖抖抖,可是怎麼抖都抖不掉。
「放手!你…你知不知道你很重啊!」
可惡!看向遠方,右手邊湖上的亭子上掛著『凌波亭』,左手邊的竹林裡一間清幽的房子上有著『瀟湘閣』三個字,中間的湖畔邊有著半開放式的樓宇,上面寫著『心蓮居』……到底那裡才有我要找的正主兒?原本以我的輕功,一來一去,也要不到多少時間。可是腳上掛了一個人,連寸步也難行,哪還有這閒情逸緻一個個去走走看。
「你!放不放手!」我的耐性瞬間磨光,簡直像從來不存在似的。
「不放!死都不放!」那人說畢,手上更是施勁,我的腿被抱得更緊了。
「死都不放是嗎?那你就……」我陰狠的一笑,感受到內力快速地在體內流轉,緩緩地握手成拳。對方咽了咽口水。「……繼續抱著好了。」
因為運起了內力,這次前進起來就輕鬆多了,只是腳後方拖了一個人,沿途一直哇哇叫,有點煞風景罷了。誰叫我良心未泯,沒辦法輕易動手殺人呢,只好任由別人吃豆腐。看他吃個豆腐吃到這麼悽慘,就當是可憐他好了。
唉!假如是老哥他們,那就好辦多了,起碼我知道他們怎麼打也死不了,因為他們在被打死之前都會先求饒。
這人看我繼續前進,就好像腳上沒掛著他這個人一樣,心下也慌了:「不行!你不可以去凌波亭!你不可以去!」
我腳下頓了頓。
紅歌大概大老遠就聽到騷動聲了。當我闖到涼亭時,她已經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涼亭上,手上熟練地撥著琴,兩眼含笑地望著我。一時之間,我覺得這場景挺眼熟,簡直就像上次與四王爺會面的景象。
我心裡不禁嘀咕著,怎麼三番兩次盡把紅歌跟那些人聯想在一起。住在那久了,平時鎮日裡盡看到他們,難不成出得宮門來,連看人也盡是像他們?!有夠悲慘。再仔細看看,紅歌跟那四王爺,實在看不出什麼相似之處。
「雲月,你終於來了,我等你等了好久了。」
紅歌衝著我一笑,嘴角一勾,秋波一掃,再加上軟言甜語……真不愧為第一紅牌。腳上掛著的男人,剛剛還硬氣地承受了我的無數拳腳加身,卻連紅歌的一記秋波也承受不了,立時嘴角含笑地暈了過去了。
「是啊!有好事跟妳說……」我笑了起來。我這個人是這樣,有了什麼好事壞事新鮮事,向來藏不住話,總要說出來才會舒坦,而紅歌是個不錯的聽眾,就算我不動用武力威脅,她也總是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聽我說話。
「什麼好事啊?」紅歌很有興趣地問。
「這個嘛……對了!妳彈的真不錯。」比較之下才看得出高低,不然我從沒讚過人的。
「哪裡。不過是微末技藝,倒在你面前獻醜了。」
「呃……紅歌,妳不用太客氣。」
看吧!光是這點就跟四王爺完全不一樣。
* * *
昨天晚上,我跟小鬼為了躲衛兵,不得不竄上屋脊。幸好小鬼從頭到尾都沒學老爸那樣滿嘴大道理地恩將仇報,不然後來我們也沒機會一起在上面看星星了,我一定會比照對待老爸的方式,尋私處理,立馬就將他踢下去。
至於我們為什麼會一起在屋脊上看星星呢?其實是這樣的,在衛兵走光後,我正想躍下去,可是小鬼卻先開了口。
「衛兵都走光了,快帶我下去。」
他以接近命令的口氣,對著我說話。
小鬼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天生就長著反骨,總愛跟人唱反調,為反而反。隨著等級的高低、道行的深淺,有些人甚至可以唱反調到六親不認的地步。很不巧的,我剛好被歸類在這一類人之中。所以,當小鬼話一出口,我立刻停下所有動作,並且突然想出了上百種理由。
我把小鬼放到屋脊上。
「自己想辦法。」
「……什麼?」小鬼先是茫然,而後慢慢地睜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一撇頭。「自己下去!」
「……等一下,是你帶我上來的,理當把我帶下去吧!」小鬼試圖對我說之以理,只不過額頭上開始舞動的青筋,暴露了主人真正的心情。
「把你帶上來就仁至義盡了。何況……你幾歲了?」
小鬼被我沒頭沒腦的一問,倒也老實地回答了。
「……十三…快滿十四了!只差一個多月!」小鬼說『十三』時,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可是後面那個多餘的『快滿十四』,倒是說的神速無比,我還沒問,他就先答了。
「這就是了。想當年我十三歲的時候,因為怕老爹私自動用我的東西,所以都把東西藏在高高的橫樑上,每次要用時,就得爬上爬下,我的一身輕功就是這樣練出來的。你看看你,平平是十三歲,怎麼會差這麼多?!我知道你個子矮,跳不上來就算了,可是難道連跳下去都不會嗎?!」
小鬼朝下方探了探,思慮良久,不時抬首望天。最後,終於緩緩地說了…
「跳是跳得下去……」
「是吧!我就說,有志者事竟成…」
「只不過會摔死。」
「你不試怎麼會知道。」見小鬼遲遲不肯動作,我開始手腳並用,慢慢地把他推出去。
「哇!你謀殺啊!」小鬼不領情地拚命掙扎,並且再度抓住了我的衣襟。
「啐!我的一片好心被你說成這樣。你知道嗎?母鳥為了能讓幼鳥離巢獨自生活,都會把幼鳥推出巢,這樣幼鳥才會拍動雙翅,展翅高飛……」
「我不是鳥!飛不起來!你真把我推出去,就等著看我摔死好了!」
「你沒試試看怎麼知道?來,凡事都要嘗試看看。」
小鬼好說歹說就是死不放手。「管雲月!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不用試我就知道!」他一臉天經地義地看著我:「因為我不會武功。」
……
對喔!因為我很早就開始學武功,所以一直把這種事當時理所當然的,一時之間倒忘了。
「那好吧!我教你,首先,要蹲馬步……」我立刻熱心地率先做起示範,示範了老半天,才發現小鬼雙臂環胸,動也不動,只是冷冷地看著我。
看到我也冷冷地回望他,小鬼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很感謝你突然想教我武功,但我不認為我能在今天練成,自己跳下去。」
「你沒試怎麼會知道,要發揮潛力啊!」
「算了,跟你講不通……我寧可待在上面。」
「隨便你!你就待在這裡看星星吧!我要回去睡覺了!」
就在這時,小鬼的視線不經意地越過我肩膀,看向我後方,然後他瞬間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我心下一個打突,閃電地回過頭。「怎麼了?!」
然後,我看到了,我的背後……毫無異狀。
鏘啦!
當我聞聲回頭時,我的左手和小鬼的右手,已經被一條黑乎乎的硬鍊子捆住了,上頭還加了鎖。
小鬼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有點茫然地扯了扯鍊子。
「這是玄鐵,扯不斷的,多謝你兩位兄長的建議。」
姓管的兩個蠢材!你們就這麼急著相煎嗎?!「鑰匙呢?」我冷冷地伸出手,內心怒火狂燃。我居然會中計,都怪小鬼長了一張無辜的臉,可是我也不該放鬆戒心啊!
「放在我房間裡。」小鬼無所謂的聳聳肩。「要帶我下去了嗎?」
我恨恨地瞪著他良久,半晌,硬是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不.帶!」
所以,我和小鬼兩人就在屋脊上,看了一晚的星星。
其實我大可以回房間拿鑰匙,把鎖解開,然後再把他一個人放回去的,可是因為我宅心仁厚,所以只好跟他一起喝西北風。事後我向小鬼炫耀我的良知,順便貶低小鬼的思想單純時,小鬼居然……
「我還以為你花一輩子都想不出這個方法的。」
他居然這麼說!
太子傅 32
關於被迫和小鬼兩個人一起待在屋頂看星星一事,著實氣得我七竅生煙。反正都要跟小鬼耗上了,我索性背對他,直接躺下來。死小鬼被我一扯之下,差點跌倒,花了好些時間才穩住身形,大概是心存愧疚,他也沒說什麼,隔了一陣子,就在我頭前,摸索了一陣,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蹲坐了下來。
我偷偷覷了他幾眼,等他坐穩,便不再看他。開玩笑!手上還銬著這東西,要是他腳一滑,我沒防範,豈不被拖下去一起拿屋頂當溜滑梯。我之所以偷看他,絕對不是因為擔心他!
原本我是想小鬼真心誠意跟我道歉後,我就馬上帶他下去的。畢竟面子重要,睡覺更重要。可是我不知道小鬼是不知道道歉是什麼東西?還是故意跟我作對?總而言之,我躺著閉眼睛,不說話情有可原;可是他坐在我旁邊,神志清明,一雙眼卻只顧著看星星,看來也沒打算開口。我等著等著,氣得快爆炸。
就這樣,我一邊等著,一邊氣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以上並不是正確的說法,正確的說法是,我原本就快要睡著了,可是有人偏挑這個時候,拿手指戳我的臉頰,簡直就像故意的一樣。
「雲月……」
「……」
「雲月……你睡著了嗎?」
「……」
「雲月…假如你沒睡著的話,最好快點起來!」
「……」假如有人在這時細看我的額角的話,一定會在那裡看到糾結曲折的青筋。這死小鬼,居然敢用威脅的語氣叫我,怎樣,我就偏不睜眼,看你能奈我何。
死小鬼見我沒反應,也不多說廢話,一雙手直接摀住我的口鼻,緊捏的程度簡直像是要置我於死地一樣。
我在心裡暗笑。
這招的確高,不過對我無效。我是為了什麼辛辛苦苦去練那個鬼武功?!除了打人方便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原因的。我知道,每個人都以為我身上專長力氣,腦裡只長草菇,學武功只為了殘害更多同類,但是他們都錯了!
想當年,我每天起碼要睡上十個時辰才會醒,還不包括午覺時間,可是老爸總是不體諒我的生理需求,只要第一聲雞啼響起,他就會用最快的速度衝進我房間,想盡方法弄醒我,過程之慘烈,筆墨難以形容──不過這完全不是我的錯,當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所做的一切舉動全都是反射性的,無關乎個人意志,自然也不可能手下留情。老爸在鬼門關前幾遭走回,便開始懂得運用柔性的手法──他很輕柔地把我的鼻子還有嘴巴全部用洗衣夾夾住。
所以,我只好努力地學習龜息大法。由這點就可以知道,我並非遇到麻煩事就只會以武力應對,我也有大腦,懂得什麼叫迂迴的。
事實證明,學了這招當真是受用無窮。
小鬼捏著我的鼻子,好一陣子都沒見我有動靜,開始有點著慌。於是他鬆了手,在我鼻下探著,探了老半天,見我還是沒動靜,小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葉子,這下是真的慌了。我在心裡暗暗竊笑。
原本,我是想繼續不動聲色,看他著急得出糗樣,不過小鬼著急的方式有點特別,他一隻手拎起了我領子,也沒跟我這正主兒打聲招呼,另一隻手就逕行往我臉上招呼來,把我的臉頰招呼得霹哩啪啦響,不得已,我只好幽幽醒轉。
「嗚……我怎麼了…」我正努力使自己的呻吟聲聽起來不致於咬牙切齒時,卻見小鬼一雙圓圓的大眼,睜睜地瞧著我,眼中盡是茫然。
該不會是被嚇傻了吧?我正這麼想著,小鬼的手卻揪上了我的衣襟,然後,他側著頭,輕輕靠上我的胸前。
向來行止無愧於天地的我,卻突然窘了起來。被小鬼這樣靠著,一雙手也不知該朝哪放,在空中比劃了半天,簡直就像在跟人投降一樣。
「你剛剛動都不動,老半天沒了氣息,我好怕,還以為你死了。」
「……」
小鬼用微弱的聲調,吐出的話語,準確地刺中了我所剩無多的良心。我正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小鬼卻先開口了。
「以前,小白也是這樣。」
「小白?」我先是微訝,隨即陰了臉皮:「你把我比做你的狗?!」
小鬼睜大眼睛盯著我瞧,臉上滿是崇敬之情。「你怎麼知道小白是我養的狗?」
「不然是什麼?你養的大象嗎?!」我沒好氣地說。「天底下八成以上的白狗都會被取名為小白,我家那隻也叫小白,我用腳都想得出來!」
小鬼認同地點頭。「我就知道你的腦子長在腳上。」
童言無忌的結果就是得面對暴亂的拳頭。
「對了!你剛剛說小白怎麼樣了?」
小鬼揉著自己的額頭,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好半晌才看著自己的手,頓了半天,這才開口。
「小白,是老白生的狗。其實老白原本是叫小白的,只是他生了第一窩小狗以後,大家就改口叫他老白了,不過怕牠不認名,喚牠的時候,還是小白小白的叫。老白生第一窩狗時,我還小,記不太清楚,四皇叔說,那一窩小狗,都分送人了,老白很有靈性,哀了幾天,接下來一個多月都沒有食欲,每天總是有幾個時辰,趴在地上,兩眼用力地眨呀眨的,不知在看什麼,叫人看了就難過。所以老白生第二胎時,四皇叔把七隻小狗,分給我們幾個皇子公主,沒有送到宮外,就是要讓老白還能見著他們。」
「我養的那一隻,就叫小白。」
小鬼坐在屋脊上,我則是重新躺了下來。從我這個角度,可以把小鬼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遺。看他一臉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的樣子,我也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找他碴,比如說「小白這個名字好俗」這類的發言。
小鬼看向夜空。滿天星斗,讓人眼花撩亂,我兩顆眼珠子不由得四處亂轉,瞥了小鬼一眼,卻見他的目光一直執著地定在遠方的一點上。
「小白自那天起就跟著我,我吃什麼都會分牠一份,幾乎去哪裡都帶著他。一開始牠很皮,總是動不動就竄來竄去,靜不下來。看到東西就咬,不分青紅皂白,毀了我好幾本功課。可是年紀長了之後,牠就慢慢靜了下來。我做功課時,牠就趴在一邊,琥珀色的眼睛四處亂轉,更時常盯著我瞧,見我稍有動作,一顆頭就立了起來。我上完課回來,總見牠等在門口。一聞到好吃的東西,就死活賴纏著別人要……大家都很喜歡牠。」
「……」
「有一天,我坐在涼亭裡背書,小白卻不安份了起來,一直繞著桌子轉,不時扯我。我哄了牠幾次,後來不耐煩了,伸手去趕牠,小白突然咬我的手,我又氣又慌。其實小白咬得很輕,連牙印也沒留,但我就是氣。趕不走牠,我就拿桌上的涼糕丟牠。小白嗚嗚叫了幾聲,聞著涼糕,轉了幾圈,然後咬了起來。我不理牠,繼續背書。等我背好以後,想說陪牠玩,牠卻睡著了。一開始我覺得掃興,後來越看越不安。小白平時就算睡著了,身上總會有起伏,但是牠那時卻動也不動。我伸手摸牠,才發現,牠的身子都涼了。」
小鬼說到這裡,單手支頤,側過了臉龐,以為自然地避過了我的視線。他卻不知道,我這角度看得一清二楚,有什麼沿著他的臉龐滑了下來,反射著月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然後啪地滴落在他的衣擺上。
「……那涼糕,下了毒嗎?」我問道。
小鬼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咬緊了嘴巴。
「我一直在想,或許小白是知道的,不然牠那天為什麼那麼反常?我假如沒有拿涼糕丟牠,牠就不會是死了!雖然大家都要我別在意,說不是我的錯,但是,我就是無法不這樣想。」
我沉默地看著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麼。
「假如有一天,有個人想殺你,你躲過了,但是你身旁的朋友卻被誤殺身亡,你覺得,這是你的錯嗎?」
小鬼愣了一下,看向我,可是才剛對上我的視線,他就回過頭去。「……那不一樣的…」
「大部份的人會認為,那是自己的錯,他們會想:『假如我沒躲的話…』或是『假如我沒惹這個人的話…』,就算他們清楚明白,殺人的不是他們,他們也會用很多理由責怪自己,這是人之常情。」當然不包括我在內。
看著小鬼垂下的頭,我再度開了口。這次,我一字一句都放慢了速度。
「太子殿下,假如這種情形是發生在你父皇身上,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小鬼緩緩地轉過頭來,對上了我的視線,沒再轉開。
「陛下會怎麼做?」我執意追問。
「……是父皇的話,他會找出犯人,查明理由,然後將這人殺雞儆猴。還會加強警備,杜絕再發生的機會。另外,對外可能是說那朋友是為了救駕而亡,追封他名號,並厚厚撫恤遺族。」
「您覺得,當今皇帝陛下,是個明君嗎?」
「…是的。」小鬼想了一下,堅定地說出了答案,臉上隱隱約約有著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
「那麼,陛下的行為,值得您仿傚吧?」
「是。」
「這不就是了。」我笑了出來。「您可是太子殿下呢!」
小鬼先是呆呆地望著我一會,半晌抬起頭,稚嫩的臉龐變得面無表情,轉瞬間就將所有的情緒藏進心底,硬是不顯於外。兩手擱在一旁,隨意卻完全不同於我的閒盪自在、飄浮無定,而是帶出了一股微微的氣勢。大概是因為他坐著,而我是躺著的關係,沒了身高的差距,在那瞬間,我眼裡看的、心裡想的,不再是一個小鬼,而是貨真價實的太子。
小鬼依舊盯著我,突然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鼻子。
「在想什麼,怎麼一副呆呆的樣子?」
「…我在想,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鬼一張嘴開閤了幾次,我原本以為他惱怒極了,氣得說不出話來,卻見他的嘴角慢慢地、止不住地彎起。
「笑什麼?」古里古怪的。
「沒!」小鬼抿了抿嘴,還是笑了開來,臉上的稚氣盡顯無遺。「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對我的名字感興趣。」
「……你太悲觀了。」
小鬼笑了笑,沒再針對這點多說什麼。他抬起手來,指著天際。
「其實啊!我的父王取名字時,總是想到什麼就取什麼。像我的大皇兄出生的時候,父皇接到消息,看了看天邊高懸的月亮,還有一旁的城牆,就給他起了『玥城』這名字。皇二哥則是『溫海』,因為父皇前些時刻去了海邊一趟。而我,因為出生於子時,所以就叫『子夜』了。」說到這裡,小鬼皺了一下眉頭,可是隨即笑了開來,伸手隨意地指向天際。「聽皇叔他們說,因為那時天上不見月娘,只見星辰滿天,所以父皇原本想給我取名為『星河』的,可是因為其他皇叔大力反對,十分堅持,所以才立名為『子夜』,不過,父皇還是不放棄,老是小星小星地叫,後來就把星河當成乳名了。」
我把『凌』字輪流套在兩個名字上,默念了幾次,不禁感佩起小鬼那幾位皇叔的英明。子夜、子夜,我看向小鬼那雙黑如子夜的眼瞳,揣摩著他的臉蛋和身形。我想,再過幾年,這個名字一定會跟他非常地相配。「凌子夜,挺好聽的,不輸我的名字。」
小鬼微笑地看著我。「你今天真反常。」
「怎麼?我哪裡不正常了?」
「不,你今天非常的正常。」小鬼頓了一下,才接下未竟的話語,「就是因為太正常了,所以才反常。你一向都很不正常的。」我還來不及揮出鐵拳,小鬼搶先問了一句話。
「四皇叔對你說了什麼嗎?」
「……」一時之間,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我知道了。」小鬼一臉無所謂的回過頭去,好像絲毫不在意。然後,我們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聊了起來。
「雲月,你養的狗也叫小白嗎?」
我乾笑了一下。
「不是我養的,是我爸他們養的。」
「你沒養寵物嗎?」小鬼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有啊!我小的時候,弄了一個水缸,養了一條魚,取名叫石頭……」
「是嗎?現在一定長得很大了吧!」
「……隔天就死了。」
「……喔。」
我們沉默良久,我轉了眼珠幾圈,努力地想起其他的寵物。
「啊!還有一隻蝸牛,我把牠放到棉墊上,養在小盒子裡,隨身攜帶……」
「真的嗎?!借我看看!」
「……牠一直沒探出頭來,直到牠發臭了,我才知道牠死了。」
「……」
更深更凝重的空氣,瀰漫在我和死小鬼之間,他不斷對我投以質疑的眼神。
「還有一隻烏龜…」
「等等!死了嗎?」
「……死了。」
「…有沒有被你養過還不死的?」
「………………」
「有沒有啊?!」
「………………有…」
「那好吧!你說說看。」
「……那是一株生命力旺盛的黃金葛…」
「黃金葛?!」小鬼一臉不可置信「……你真失敗。」
我聽了暴怒。有些人生來就是要殘害生命的,怪得了我嗎?「死小鬼!連個朋友都交不到,沒資格批評我!!」
「你就交得到朋友啊!」
「當然!」我抬頭挺胸。
「我看都是屈服於暴力。」
「死小鬼,你交得到朋友再說大話啦!」
「交就交,我一定讓你甘拜下風!哈…哈呿!」
「哈哈哈!再吹啊!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罰你打噴涕啦!」
「還笑,是被你傳染的耶!」
「我就是要笑!啊!看到有人比我衰,真爽!」
「你這爛個性怎麼不改一改!」
「這不是個性,是天性!!」
「是是是…」
我和小鬼就這樣如火如荼地鬥了一整晚的嘴,直到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這才發現大事不妙。兩人總算趕在衛兵發現之前,溜下屋脊。只是一個晚上沒睡,頂著一雙熊貓眼已成必然。
太子傅 33
「……所以呢,我和小鬼就這樣和解了,我想以後的日子應該會好過很多吧!」一看到紅歌,我高興地把事情托出了大半。當然,不該說的,我一樣也沒說溜嘴。
「那你今天不用教書嗎?怎麼還會想到來我這裡?」紅歌半假半真的抱怨我,一雙秋水半嗔半怨地斜瞧著我。
「哈!別說上課了,那小鬼現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我笑得興災樂禍:「我還在想咧!平時我沒病過,要是病了,說不準得躺上半個月才好得起來。今晨我起床,卻覺神清氣爽,後來聽聞小鬼病了,大抵是我的病傳給了他。聽說還嚴重得很呢!」
紅歌睜圓了眼。「那你怎地不去探病?」
「探過啦!問題是他房間滿滿的都是探病的人,不差我一個。難得放了假,事情又了了,所以我這就趕忙過來瞧妳了。」說著,為了捧對方的場,我還特地擺了個表情,把急色鬼的神態學了個十成十。
紅歌邊聽邊點頭,一邊笑咪咪地遞給我一杯蔘茶。我喜滋滋地喝了起來,不想那茶太燙,我喝時又太急,一個不小心就被嗆到了。紅歌媚眼一掃,柔夷緩緩朝我伸來,輕輕在我背上拍了拍。
「咳…咳!咳咳!…不…不礙事……」我揮手,一張臉被我咳得充血通紅。紅歌正要抽回纖手,一不小心翻了我面前的蔘茶,全數潑在我的衣擺上,我一怔,還來不及喊燙,紅歌先喊了。
「好燙!」紅歌斜低頭,看向自己的玉手。
從我這角度,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烏黑的髮髻下,露出一截白晢細嫩的頸子,像細磨過的上好和闐白玉,抹上碧水般,光滑流轉。那一抹白一直延到橙橘色的仿唐輕衫下,食色性也,我的目光隨著往下,不由自主地嚥了嚥口水。
「雲月,人家好痛的說!」紅歌嘟起一雙紅唇,將手湊過來時,也一併將身子湊過來。一股胭脂水粉的幽香,直朝著我撲來。
好香!
……但…但是我,過敏。
我盡量不著痕跡地拉開我和紅歌間的距離,然後拉起她捧著的右手。「沒關係,讓我看看。妳說…哪裡痛?」
「這裡。」紅歌指著她的手背。
我細心檢查了半天,只看到細白柔嫩的玉手,隱隱約約顯出底下的青筋,那肉,像是用水晶雕的般,完美無暇,不要說是被燙到的紅腫了,連個疙瘩都沒有……「到底是燙到哪裡?」
「這裡啊!」
「……哪裡?」
「就這裡嘛!」
「……這裡?」
「不對!再左邊一點。」
「……這裡?」
「…嗯嗯!再上面一點。」
「……那是這裡了?」
「不對,你又錯了,是這裡。」紅歌說著,另一隻手拉起了我正猶疑的右手,輕輕地覆在她的右手上,我的心一跳。那又軟又滑的細手,柔若無骨地附在我的右手上,像是我小時後常放在手中把玩的溫玉,我忍不住回握。
「紅歌,妳的手好嫩。」我若有所感。
「嗯哼。」
「……呵呵。」我笑了起來:「跟那小鬼的手很像呢!都像是沒做什麼活的手。」我突然想起昨晚拉著小鬼跳上跳下的情景,那雙手又嫩又滑,溫熱中帶著濕意,握在手中總有抓不牢實的感覺。
紅歌聽了我這話,臉色卻突然一變。「你說什麼?你教的小孩的手跟我很像?!」
我想了想。
「也不是……」紅歌的臉色稍霽,我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小鬼他的手要比妳嫩多了……而且還小多了!」
話才一出口,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室內突然陰涼了許多。紅歌一張嬌顏上千種風情,轉瞬間就化為萬年冰雪,她倏地抽回手,不再搭理我,自顧自地拿起蔘茶,喝將起來。我被冷落得有點莫名其妙,但是想想,還是隨便找些話題好。於是我環目四顧良久,總算找到一個好話題。
「呃……紅歌……」
「什麼事?」紅歌依舊喝她的茶,眉微挑,從頭到尾沒抬頭正眼瞧過我一次。
「我從剛剛進得亭裡來,就注意到一件事……」我頓了一下,再看看周圍:「妳這小小的亭子裡,擠了好多人啊!」
真的是擠了好多人,雖然不一定每個都是肌肉糾結、青筋暴露的丈高大漢,但從架勢看來,個個都精氣神足,目中暗蘊光華,藏而不露,彰而不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雖然流派好像有所差異,但都是高手這一點是無庸至疑的。這種高手想找一個來不難,只要有金子有人脈又有頭路,可是想要找得擠滿整個亭子,倒也不是易事。
只是奇怪,這麼高手都聚在這裡做啥?難不成主辦人終於想開了,今回的華山論劍不再非得立在那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華山頂上,而是改在暗香閣開了?因為我從不參加那種勞什子大會,幾次到場也純為參觀,從不曾上擂台參戰過,頂多在台下跟一群人起鬨賭誰贏,所以對這事一直不太清楚。
紅歌聽了我這話,還是垂眉斂目,一派的氣定神閒。「喔?就這樣?」
「不只這樣。」我看紅歌淡然自在的樣子,活把他們當門口貼的門神,所以我索性也把他們當成石獅子,自顧自地高談闊論。「這群人手上還拿著刀啊槍的,怎麼這麼不小心,隨隨便便就把武器拿出來現,也不知要加個鞘,捆個布條什麼的。這亭子這麼小,要是一個轉身沒注意,不是就傷到人了。」
「是嗎?」紅歌一臉疑惑茫然地望著我。「怎麼我都不覺得?」
「妳當然不覺得。」我沒好氣地說:「因為這群人的武器都靠在我身邊,妳怎麼會覺得…喂!老兄!你的刀太近了,要割到我脖子了啦!」我伸出手中竹骨白絲扇,朝著那把刀的側面敲了一下,硬是把刀盪開幾寸的距離。
「是嗎?不過雲月,你知道為什麼這些人的武器都往你那邊靠嗎?」紅歌微微彎起唇角,軟語呢喃,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時已被放下。
「……我這邊有磁石?……他們知道要憐香惜玉?……這邊空間比較寬敞?……」
我一連細數了十數個理由,都被紅歌毫不留情的搖頭給否決了,一時間,不覺有些氣餒。
「那到底是為什麼?……別再賣關子了啦!我討厭想事情。」看到紅歌唇邊的笑,擺明寫著不懷好意,看來我猜的都沾不上邊。再玩下去,要是沒趕得及回去,小鬼問起我來,知道我又趁他沒注意出奔,還不有一番好受的了。
「為了怕你逃走啊!」紅歌笑吟吟地道。「雲月,你不要跟我說,你上次走時賴下的帳……已經被你忘得一乾二淨了。」說到此處,紅歌也開始把玩一把不知從何處變出來的匕首,拎著一根頭髮,在刃口前這麼輕輕一吹,半截黑髮就這麼跌落在地。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
「……啊。」
愣了半晌過後,我的反應還真是沒創意。
* * *
其實我上次不是蓄意不給錢,而是習慣不給錢。這兩個詞乍看之下沒有差別,其實差別可大了。蓄意,乃是有預謀的,但這絕非我的本意。只是在那天那樣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我實在很難做出別種反應,比如像跑到一半又回來給錢。就算是現在,我依然沒打算給錢。
可是,誰叫我欠錢的人,是紅歌呢!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因為我大概是英雄,所以當然也要難過美人關。於是,我很難得的,掏出了我的荷包,把我的家當全都倒在桌上。
只見紅歌也從懷中掏出一個算盤,一雙玉手、十指蔻丹,在算盤上快速地撥動著,嘴裡喃喃有辭像是在起乩,好一會,紅歌撥出了結論:「雲月,不夠耶!」
「怎麼不夠?!」我瞪大雙眼:「這裡有一錠金元寶,夠普通人家吃上十年了。」
「雲月,」紅歌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看著我直搖頭。「我們這裡不是普通人家。」一句話就把我的抗議駁回。
「我知道,不就是黑店嘛!」我也搖頭嘆氣。美人關還真難過,難怪歷史上有這麼多英雄死在這一關。老實說,我有點不太想當英雄了,可是周遭的刀光劍影,逼得我不得不當,眼下別說是美人關了,就算擺在眼前的是火圈,我也跳定了。「好吧!妳要多少?」
紅歌緩緩舉起食指。
「十錠金元寶。」
我在一陣天旋地轉過後,很明快地做出最明智的決定。「………………我回去拿……」然後效法三十六策中的上策,腳底抹油溜了先。
紅歌直接否決。「雲月,你出了這門還會回來嗎?我很懷疑。」
以後我要挑朋友,一定要挑比我笨上許多的。我在心中暗下決定。「不然妳要我怎樣?生錢給妳嗎?」
紅歌單手支頤,沉吟了好一會兒。
「……不然這樣好了,雲月,你就留下來當打雜的吧!」紅歌再次優美地伸出了她的食指。
「…一天?」我問的不抱希望。
「一個月。」
「不行!」想都別想!
紅歌兩手交叉,渾身散發出一種壓迫感。
「雲月,我是債主,有權決定你該怎麼還錢。」
我的臉登時苦了起來。「紅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說什麼都是得回去的。大小姐妳就行行好,別玩我了好嗎?」
紅歌瞧著我,笑了笑。
「…不是沒有一天的工作,就是…」
「我做!」我大喊。
「賣身。」紅歌涼涼地說。
我反悔的很快。「算了。」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雲月,你是要拿什麼還錢啊?話先說在前頭,可不准你拿搶來的錢矇混過關喔!」紅歌笑得開懷,看來她已經充分地將她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雖然我不太明白她今天為何處處刁難我,不過,我可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湯圓。我想了一陣,心裡已有了計較。
「妳給我一個下午的時間……」我笑得胸有成竹:「我馬上就能給妳湊足錢來。」
不能搶是吧!我的本事難道就只有搶而已?!妳也忒小看我了。
太子傅 34
在熱鬧滾滾的大街上,我故意挑個不起眼的角落,立在那裡看人來人往,然後,我的眼睛一亮。走向大街,我直朝著一個珠光寶氣的人走去。在我們錯身而過時,我「被他」撞到了肩膀,而後我一副脆弱的樣子跌倒在石地板上,開始哀哀叫著。
「唉唷!唉唷!好痛!好痛!殺人啦!」我叫得無比淒厲,字字血淚控訴,雙眸含淚地瞪向「撞我」的兇手。
周遭的人群漸漸靠攏,那人不知所措地瞧著我。
「好痛好痛!我要死了!」我一副撕心裂肺的樣子,哭嚎起來:「娘!孩兒不孝!對不起您!您散盡千金,變賣祖業,就為了幫我這天生帶病根的病癆子買千年人蔘吊口氣,買天山雪蓮當藥引,把珍珠粉讓我當糖果吃,天天這麼辦,好不容易,我總算是活到這麼大了,這一兩天就要娶媳婦,為咱家留個後。可是因為這人,孩兒就要死了!枉費了您的一番苦心,娘啊娘,孩兒不甘心啊!」
那人聽得一愣一愣,到最後忍不住破口大罵。
「喂!你這人講不講道理啊!不過就是這麼輕輕的一撞,有那麼嚴重嗎?而且剛剛不是我撞你,是你撞過來的,怪得了我嗎?」
一聽這話,我哭嚎得更大聲了。
「天啊!地啊!這世間還有公理、正義嗎?我被撞得就要死了,這人還反倒誣我撞他,這是什麼道理?!」我舉袖拭淚:「也罷!反正是我自己福薄。這位兄台,你剛剛說你只是輕輕一撞,可是你這一撞,卻恰好撞上了我的膻中穴。要知道,我這一身病骨,之所以能活這麼長,不只靠珍貴的藥物延命,還有一名奇人,硬是耗費了一甲子功力,替我封住了病根。你這麼一撞,解了穴,病已深入五臟六腑,我還能活嗎?!」說到傷心處,我又不禁激動得咳起來。
圍觀的群眾開始七嘴八舌,其中有人問道:「這位小哥,難不成真是藥石罔效了?」
我稍微緩下氣,氣喘噓噓地說。
「假如是延個一年兩年,也不是沒辦法,只是……我們家的祖產早沒了,要我用什麼去買那些珍貴的藥材啊!!啊∼∼∼∼∼∼∼」我再度哭了起來,以袖掩面,邊哭邊咳,頗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聲勢。
周圍的人,很快將視線移到那位撞我的仁兄的臉,然後視線齊齊由那位仁兄的臉,轉到他的錦秀衣裳和一身的金銀珠寶上。
那位仁兄也不是人為刀俎,我就為魚肉的白痴。就見他瞪大了眼,開始為自己辯了起來。
「哪…哪有這種事的,我聽都沒聽過,搞不好……搞不好他分明是來騙錢的!」
我一聽,氣得說不出話,只是咳得更使勁了,然後,我臉色一白,一口鮮血盡數噴上那公子哥兒的衣袍。
半刻鐘後,我拿著釘釘噹噹一串首飾、古玉,還有幾片金葉子和一堆銀兩,回到了暗香閣。
「算算看,這批值多少?」我把東西全丟到桌上。
「哇啊啊!大豐收呢!這一批…嗯嗯嗯,可以抵兩、三錠了。」紅歌看著面前的金銀財寶,霹靂啪啦地打著算盤。
「還差多少?」我環起雙臂,背倚著牆問道
「還差……我的天!不只沒差,還多了。」紅歌估完了價,一臉驚奇地看著我。「雲月,你這種簡陋的計畫居然也行。」
「當然!」我得意的連鼻子都翹了起來。「我行走江湖多久了,這區區謀生技倆怎麼會不知。」
既然紅歌明擺著坑我,我也只好坑別人來堵她的嘴。
我先叫人去菜市場撿了些人家不要的剩菜,又抹又擠,再?了些黃豆水,用和出來的東西在臉上塗抹一番,一副病癆鬼的死樣就像了七八成。接下來的兩三成則靠我幾近於天才的演技補足。為了求逼真,我還加了吐血的那一段,不過這段高潮戲的排演卻出了點小波折。
今天在場諸人中,大部分是習武的,紅歌則是賣的,因此,大家對孔老夫子在嘮叨什麼東西都沒什麼大興趣。就算是這樣,事到臨頭,大家還是確切地遵行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大道理──沒有人願意自殘軀體來資助我的行動。就算有,要我把血含在嘴裡我也嫌噁心。不過,做人要懂得變通,於是我要了一杯紅酸梅汁帶著,這樣不管是喝下去還是吐出來都可以。對於我的計畫,紅歌相當不以為然。
「紅酸梅汁的顏色這麼淡,跟血色差了不知多少,你這樣就想混過關?」她嗤之以鼻。
「割出來的血和吐出來的血,怎麼可能一樣濃,就算我是病號也要喝水的啊!況且,顏色淡正好顯我氣血虛啊!」我理直氣壯。
「……那好吧!可是對方假如舔一舔,認出這是紅酸梅汁嗎?」
「對方假如聰明到會去舔一舔,他就會在第一時間拉我去報官,而不是傻愣愣的站在那裡任我演到最後!」
事實證明,這果然行得通。
於是,她坑我,我就去坑別人,別人回家坑父母,別人父母再坑別人……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反正我不是最後被坑的那個人就好。
太子傅 35
「這麼好賺,早知道剛剛就說一百錠了……」紅歌在一旁悔恨地喃喃自語,一點都沒有收受不義之財應有的愧疚感。她這存心灌水的話,逃不過我一雙順風耳。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妳要敢這麼說,我就去報官。坑人也沒有坑成這樣的,真把我當冤大頭嗎?」
「……你發現啦?」紅歌愣了半晌,吐了吐舌頭。
「妳說呢?!我又不是沒去過妓院,價碼怎樣都差不多有個底了。」唉!可是我就拿女孩子沒輒,更何況還是認識的女孩子。假如紅歌只是一味撒潑蠻纏,或許我還能硬下心來,可是她剛剛吐舌頭裝可愛,我就拿她十二分的沒辦法。
「我知道雲月你疼我,所以才專挑你坑啊!」喂喂喂!「人家也是討生活啊,近來閣裡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再這樣下去,我就得出來端茶了。」
「清淡?!」我差點失笑出聲:「妳剛剛是在說京城最紅的暗香閣?夜夜笙歌、客如潮水、佳賓滿座的暗香閣會生意清淡?!紅歌,妳這玩笑也開得也忒大了,當心被嬤嬤聽到了,氣妳咒她喔!要找藉口多得是,何必專挑觸自己霉頭的。」
「所以啦!誰會挑這種藉口觸自己霉頭,那是因為事實就是如此。」紅歌沒好氣的倒了一杯茶給我。
現在才午時沒過多久,暗香閣向來是傍晚才開始做生意的,因此平日裡熱鬧的景象、眾多的酒客、來回穿梭的小姐們,全都不見蹤影,就連紅歌的貼身丫環,也都被她打發了事情,偌大的廳堂裡,也只有我和紅歌兩人。因此,肯給我倒茶的,也只有她了。雖然茶涼了、澀了,不過我一向喜喝涼茶,愛那一絲澀後回甘,所以沒什麼反應是正常的,異常的是,紅歌居然也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將起來,這才讓我看得目瞪口呆。印象中,紅歌對這種小事最是講究,此時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把那杯茶喝下去……再看她面帶愁容,這事莫不是真的?
「……真的生意清淡?」我遲疑地問。
「沒錯!來的客人…連平時的一半都不到。」紅歌點了點頭。從她的表情,我看不出一絲破綻。
「暗香閣怎麼會生意清淡?京城裡的大官小官,平時閒著沒事做,不是都會來這邊花錢嗎?難不成妳們也有分旺季淡季啊?」
突然,我腦子裡靈光一閃。
「啊啊!莫不是上回我見到的那瘋子把客人都嚇跑了!他後來還有繼續來這邊鬧嗎?」
「跟那人沒關係,來這裡的客人頂多把他當笑話看,掃了興緻倒還說不上。而且客人不來後,那人也沒什麼來了。狗會找地方撒尿,瘋子也是要選地方鬧的,是吧?」紅歌無奈地一笑,當下我就決定把我騙人賺的錢都給她,剩的錢也不用找了。
「紅歌,反正這閣就算垮了,也不干妳的事啊!就算妳跟嬤嬤的交情深厚,也不需要太難過…」我試圖安慰她。
「雲月,覆巢之下無完卵,你聽過嗎?何況嬤嬤說過,她說假如暗香閣垮了,她就……她就……」說到這裡,紅歌臉色一暗,便說不下去了。我只好繼續安慰她。
「就算她說要自殺,妳也不用太難過。生死有命,由得她去吧!」
紅歌搖了搖頭。「她假如說要自殺,我會煩惱嗎?」啊?「嬤嬤說,假如她撐不下去了,就要把我們的契約轉賣給別人,自己就拿那些錢去鄉下養老。雲月,雖然賺皮肉錢不好受,但是起碼這裡福利優沃,我們每個月都可以發到上等的胭脂水粉、絹絲布匹,食宿精緻,小費不少。要是轉到了別家,還能有這種待遇嗎?人家不要啊!!」
「……」我真的無言以對了。
後來,在紅歌一雙哀怨的眼神下,我又出去行騙了幾次,只是地點得錯開,一下城東,一下城西,這次城南,下次就城北,免得被人拆穿了西洋鏡,丟臉就丟大了。紅歌看我幾次來回,每次都滿載而歸,當下就硬纏著我教她。教就教,這又不是什麼不傳秘典。可是紅歌這人,光聽我說、看我做,還嫌不夠,非要我實地演練不可。可是能去的地方都去得差不多了,我也不可能帶著紅歌這頭牌滿城地跑,可是又扭不過紅歌。靈機一動,登時把場地設在暗香閣前。
於是,我和紅歌就躲在門邊看,尋找看來金光閃閃的肥羊。
「啊啊!這個!渾身金光閃閃財大氣粗樣,就找這人了!」紅歌在一旁出著餿主意。
我搖頭否決。
「嘖嘖嘖!妳沒看到這人身後跟著一堆保鑣家丁,個個兇神惡煞,看起來就跟這人一樣的德性。依我看,就算他們撞死了人,也不給賠的,跳過!」
紅歌沉寂了半晌,再接再厲。
「咦咦?那那個呢?渾身金光閃閃,身邊沒有保鑣家丁,及格了吧?」
我大大地嘆了口氣。
「不行!妳看這人,穿戴雖華麗,但是滿臉的畏瑣氣,衣服細看之下還磨花了幾處,身上的首飾啊,與其是戴著當裝飾,還不如說是全擺出來充場面──八成是家道中落的敗家子。這種人可小氣了,從他身上摳不出什麼錢來,換一個!」
「……好吧!那那邊搖著玉骨白絲金流蘇扇的男人呢?身上衣飾金光閃閃,氣度雍容華貴,看他買東西也是出手大方不用找……這人應該可以了吧?」
「可以……才怪!」我搖了搖扇子:「沒錯!這人有錢,沒保鑣跟著,可是妳看他的氣度,妳也說了,雍容華貴嘛!妳說,這種人像是會被騙的嗎?依我說……」我的目光一轉,食指向前指去:「那個人才好。」
「他好?!」紅歌的聲音裡滿是不可置信:「他哪裡好?!又瘦弱,又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身上玉器首飾沒半個,一身素衣,你還說他好?!」
我這次搖頭嘆氣一起來。
「紅歌,做人不能只看表面。誰規定有玉器就要掛在身上?風塵僕僕就沒錢嗎?妳仔細看看,這人雖著素衣,但這衣可不便宜。質地上等,織功細膩,就算是在江南,也只有幾家老字號的才織得出這種布。更何況,這素衣上,還有人特地用白線繡上了圖案。繡功精緻,花樣繁複卻搭配得剛剛好。還有他用來束髮的帶子上,掛的可是上好雞血石。再說這人個性啊!一看就知是急性子,顧得了前顧不了後,對金錢觀念淡薄,八成是家裡寵的。出來闖天下,但是還是不缺錢用,不用愁於生計,所以單純。功夫一流,眉宇間有正氣,成日大概就會行俠仗義,刀子嘴、豆腐心……該怎麼說呢……標準的肥羊啊!我只要撞他時,吐一點『血』,就大事底定了。」
紅歌瞧了老半天。「……我怎麼看不出來?」
「所以說妳功力不夠,要練啊!我去示範給妳看。」
於是我走出大門,直直地朝那人走去。那人對周遭環境像是不太在意,又好像不習慣在人多的地方行走,雖然武功不弱,但是絲毫沒留意我的靠近。我嘴角掛上了笑,在跟對方擦身而過的瞬間,我一個錯步,撞上了那個人。
一切就跟我在想像中排演的一模一樣,簡直太完美了。可是我還來不及吐血倒地,對方就先吐血倒地,這點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半刻鐘後,在紅歌質疑的眼神下,我帶回暗香閣的,不再是叮叮噹噹的首飾玉佩銀兩金葉子,而是一個吐血吐到昏過去的人。
這能怪我嗎?我哪知會遇到真貨啊!
太子傅 36
一步、兩步、三步……我一個轉身,避過了一隊正朝我這個方向走來的衛兵。趁著人注意的空檔,我輕輕一躍,兩隻腳交替著踢上城牆,五步便衝至城頭,接著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我沒三兩下就輕輕鬆鬆地落了地。沿途全仗著我耳聰目明,還有自小修來的輕功,這才順利地躲過了眾多人的耳目。
唉!今天真是背,不提也罷!一想到紅歌那裡的事不但沒了,還越拖越大,就像滾雪球一樣,心裡就像壓著塊石頭,沉甸甸的。我覺得,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有被雪球壓死的可能。可是因為是自己先開始滾雪球的,被碾死了也怨不得人。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回房,不然不用等麻煩雪球滾來,我就可以直接死了。
當我偷偷摸摸,好不容易才在未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躍上通往自己寢房的走廊時,才這麼一抬頭,遠遠就看到在一個比我更偷偷摸摸的人,站在我房間的窗前。
我瞇起眼,放輕了腳步聲,直朝著那人走去。近看之下,乖乖不得了!
王.公.公!
不期然,當初他那副欲在四王爺面前陷我於不義的嘴臉,突地躍進了我的腦海中。誰叫老爸老媽生給我這麼一個腦袋,記不住四書五經,記不住三綱五倫,就記仇最在行。
可是身在宮中,也不好隨便跟人起衝突。菊兒說過,這王公公是宮裡的太監總管,很多大小事都會經他的手,偏這人又沒什麼氣度,趨炎附勢、錦上添花最在行,可是從沒做過什麼雪中送炭的事,棒打落水狗倒是時有可聞。我不禁開始懷疑,為什麼這種人也可以坐上太監總管這個位子?瞧這人在我窗前鬼鬼祟祟的樣子,定是不安好心眼了。哼!
一番思前想後,我暫時絕了對他動手的意思,可是要我硬擺出熱絡的樣子,光是想著,心下就老大不痛快。權衡良久,我決定採折衷之法。於是我緩緩地走了近,一手拍上了他的肩,冷冷地道:
「王公公,你好啊∼!」
王公公放聲尖叫,一個回頭,背靠著窗,冷汗澿澿而下,臉色因為驚恐而瞬間幻化為死白色。
「?」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莫不是見鬼,怎麼嚇成這樣?對了,菊兒說過,要適時地問候別人。因為有了前幾次的經驗,這次我不再堅持個人創意,還是使用通用規格問候語吧!
我清了清喉嚨。「王公公,吃飽了嗎?……咦?」一陣風吹來,我的鼻子嗅到了一絲異味,一種腐臭的味道。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什麼東西這麼臭?」
為了表示親善,我擺出一張笑臉,面向王公公。「王公公,您有聞到臭味嗎?」
「臭……臭味?」王公公還是驚恐地看著我,緊張的程度像是隨時會跳起來一樣。
我刻意嗅了嗅,那味道是越發的清晰。「是啊!……嗯…好像是什麼肉爛掉的味道…」我話還沒說完,王公公突然尖叫起來,連滾帶爬地遠離我的視線,轉瞬間就逃得無影無蹤。
「……」
愣了一會,我開始接受菊兒的說法。或許人真的有分會打招呼和不會打的。摸了摸頭,算了!睡覺去吧!
才走沒幾步,我微擱下腳。
對了!我還沒有去看……
突然,噫呀聲傳來。我抬首,一扇門打開了,不過不是我的門。
小鬼的女婢,最年長的梅兒,從那朱漆門中走出來,靜靜地瞧著我。
半晌,她淡淡地開口。
「您回來了。」
* * *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小鬼的房間,就算是剛剛閃躲來回巡視的衛兵,我也沒下這麼多功夫。小鬼的房間光論格局是挺大,卻沒有我想像中那樣金碧輝煌,不過我對小鬼的房間如何並不在意。
我輕輕地走向床前,一掀衣擺,原想坐在床邊。轉念一想,這床是木頭雕的,可不是用石頭砌的,要是被我這麼一坐,發出聲響,吵了小鬼就不好了。要是他醒了,定是劈頭就問我今天去哪了。
梅兒極細聲地問道:「管師傅,要我為您搬張凳子來嗎?」
我剛想點頭,隨即想起,這屋裡的凳子是用烏木做的,上頭還鑲上了玉石,頗有份量。搬動之間難免有疏失,到時候有了響動……還是算了。於是我擺擺手,示意她免了。四下看看,我撩起下襬,就著地板,輕輕地坐下。時值秋將入冬之際,又是房裡,石地板一片冰涼,坐起來的滋味倒還不錯。
小鬼的侍婢竹兒,一直動也不動地立在床前,見我直接坐在地板上,滿是英氣的遠山眉微微一軒,眼裡和唇角都有了笑意。我才不管她怎麼想咧!
折騰了一天,一坐下來,就越覺倦怠,於是我輕輕把頭靠上床側,小鬼的臉就近在眼前。小鬼的臉很紅,不過不是平常那樣微微的粉色桃子紅,而是一塊紅一塊白,像潑墨山水那樣。有些皮薄的部分,還能看得到青筋,所以一張臉是又紅又綠又藍又白,嘴唇還微微發紫……我觀察了一會,開始覺得小鬼的臉像彩虹一樣,不過沒那麼漂亮就是了。
窗外吹起了風,我的眼睛時睜時閉。
有時候聽到了沙沙的樹葉搖動聲,有時又聽到了枯葉落地的喀嗤聲,時而細微漸止,忽而狂風大作,如此周而復始,聽得我都想睡了。我揉揉眼睛,原想起身回房,但還是忍不住回頭。
看到那張看似平靜的小臉,突然覺得於心不忍。想起小鬼那天陪了我那麼久,整整兩天兩夜,我就這麼走了,好像說不太過去。
起碼……再一個時辰吧……
我又累又睏,忍不住嘟起嘴來。
「唉!我老覺得,自從遇到你以後,我做起事來真是越來越縛手縛腳、優柔寡斷呢。以前我可不是這樣,來去自在,從沒有什麼事能綁得住我。可是現在……倘若我討厭,大可一走了之,若我喜歡,那就是甘之如貽。但是……假如我是有時歡喜,有時厭倦……有時連是歡喜或厭倦都分不出來呢?……好難……真是難啊……」
看小鬼睡得像死人一樣,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我繼續看著小鬼的臉,一邊想著:
再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就好了……
太子傅 37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陽光透過窗上的雕花格子,細碎地灑在我的臉上。小鬼的臉近在眼前,我發呆了幾次眨眼的時間,然後才真正地醒過來。
我居然在小鬼的房間裡睡了一整晚!!
我馬上站起來──我是這樣打算的,可是就在這時,我動也不動地僵住了。
「為什麼不叫我?」我看著在床前忙錄的菊兒,滿懷怨氣地問。
菊兒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你睡得像死了一樣,皮厚的像城牆一樣。我哪沒叫你?!我又說又叫又吼又跳又打又踢,太子殿下都被我吵醒了,你還是聞風不動。我昨天還想說,你身子骨真了得,坐在地上睡也成,沒想到……哈哈哈……沒想到你會扭到脖子說…哈哈哈哈!」
菊兒就是有這能耐,在我還來不及思考何謂對待女性的溫柔之道時,右腳已經閃電踢出。
「好痛!」菊兒大喊。
其實我並沒有踢到她,可是她僥倖躲過後,得意忘形地在我搆不到的地方跳起舞來,存心挑釁我,卻沒注意到她腳邊的一灘水。結果腳一滑,就摔了個仰八叉。看來是痛得很,看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我原本應該出言嘲笑、落井下石,起碼也要額手稱慶才符合雲月本色。可惜剛剛那一腳牽動了我的脖子,因此我也叫了聲:「好痛!」然後渾身顫抖地僵在那裡,等著痛楚消失。
就在這時,梅兒推開門,看到兩個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躺在地上,就算她性子素來穩重,也不由得愣了愣:「這裡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問話,我和菊兒都想先答,然後順便把事情解釋成對自己有利的樣子。可是菊兒躺著還說不出話來,我歪著脖子說話沒什麼說服力。兩個人嗯嗯啊啊老半天,才發現梅兒可不是問我們。
「管先生扭了脖子,菊兒笑他,管先生想踢她沒踢到,又扭了一次脖子。菊兒沒被踢到,可是自己跳舞跳到跌了跤,一直到現在還爬不起來。」
蘭兒慢條斯里地說完,信手捻起一綹垂蕩到頰邊的青絲,輕輕地撥到肩後,動作緩慢而流暢,一舉一動,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樣,少了人氣,卻多了飄逸,難怪我剛剛都沒發現她就站在不遠處。
「扭到脖子了?給我看看吧!…蘭兒姐,妳下去休息吧!換我來看就好了。」竹兒端著滿滿的一盆水,單手托著盆子推開了門,還一副行有餘力的樣子。她輕手輕腳地把盆子放到地上,微捋起了袖子,沒經過我的同意,就在我肩上又推又捏的。
「痛痛痛!妳輕一點,我很容易瘀血的。」我大喊。無奈歪著一顆頭時,真的沒人會聽你的。就在這時,竹兒的手從後方伸出,捧住了我的臉,不知道在摸索什麼。我任她擺弄,突然有感而發。「……竹兒。」
「什麼事?」她微微低頭。
「妳的手怎麼這麼粗,跟男人一樣。」
竹兒沒回答,就是突然抓著我的頭,左右拐了幾下。
我很清楚地聽到喀啪的巨大響聲,由我的脖子傳出來,就好像脖子骨碎掉了一樣。呃啊!下次…下輩子我會記得,假如要害被別人捏在手中的時候,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像男人才好,要是像女人還得了……你動動脖子看看,應該好很多了。」
「咦?我沒死……」我緩緩地轉動脖子,發覺情況好像好了很多。「竹兒,沒想到你還會這招!好棒啊!」
竹兒抿唇一笑。「當初菊兒剛來的時候,三天兩頭就睡到落枕,要她提個水也能扭到脖子,偏偏脖子扭到都要一個禮拜才好得了,這段時間又不能做太使力的工作,結果沒幫我們攤到工作,還陣日找麻煩,有些宮女還叫她『歪脖子』。逼不得以,我只好找坊間推拿師傅請教了。扭了脖子後,這套越早做,大抵一天就能全好了。」
聽了竹兒這話,狂笑的人頓時換成了我。「歪脖子!歪脖子啊哈哈哈!」
大概是憤怒壓過了痛楚,菊兒轉眼就直挺挺地從地上躍了起來,千年僵屍也沒這麼神。下一瞬間,她已經朝我衝過來。
我一邊朝菊兒吐舌頭,一邊敏捷地閃開了十顆正拳、九下手刀、八招重掌、七波掃堂腿、六次雙風貫耳、五次拳槌、四個右勾拳、三個左勾拳、兩次指甲攻擊,和一次猴子偷桃。仗著我深厚的輕功底子,我躲起拳頭比泥鰍還滑溜。就是怕菊兒急了起來,一時出手不分輕重,要是打到小鬼就不好了。於是我不著痕跡地跟床邊拉開距離。可是,老天爺大概硬要在我身上證明何謂好心沒好報,或是希望我貫徹大反派的形象。我才拉開了點距離,頭皮就被一股力道往回扯緊了。
「哎哎!!」
重心一偏,接連幾個踉蹌,不得以,原本一直負在背後的雙手,只好空出一隻手來接下菊兒的一連串拳腳,另一隻手則試著拉回那一束頭髮。無奈頭髮不知是被什麼夾到了,扯得緊,卻動也不動,我只好翻手輕點了菊兒幾個大穴,然後回來照看頭髮。一看之下,我差點想把小鬼的頭髮一根不剩地拔光。扯我頭髮的還有誰,不就是小鬼?!
我的一束頭髮,就這樣被他兩手抓著,又被他半個身子壓著。只是不知道他睡得這麼熟,又是什麼時候抓著了我的頭髮?!
就像是知道我的疑問一樣,梅兒淡淡地說了。
「殿下昨天半夜醒過一次。可能是在那時抓住了吧。」
我握住髮絲,用力地扯了幾下,卻是徒勞無功。難不成小鬼把我的頭髮在他身上綁了死結?不然為什麼怎麼扯就是聞風不動。「算了。」又扯了幾下,我決定放棄。
然後,在其他人看熱鬧的眼光中,我迅速地抽出匕首,看著小鬼的手良久,難過地說。
「……對不起了,我也不想要這樣的。」
匕首化為一道閃光,順如流水般地劃了下去。房裡的人除了當事的一個躺著的和一個行兇的,其他人全部同時尖叫起來,連菊兒也衝開了穴道,大喊:「不要啊!」可是為時已晚,我已下手。
一時之間,房內一片鴉雀無聲。
良久……
「……我割自己的頭髮,妳們在尖叫什麼啊?」
「我……我們以為…」
「喔∼∼!原來如此,以為我想砍妳們殿下的寶貝手是嗎?我哪有那個膽啊?!不過說實在,這真是個好方法,為什麼我剛剛沒想到呢?」
「不…不是的。」
「不然是什麼∼∼?!」
「我……我們只是覺得,雲月你的頭髮這麼漂亮,這麼柔順,就這樣剪了,實在太可惜了。」
「喔∼?是嗎∼?」
「是啊是啊!……所以你快把匕首收回去吧!別再晃了,很危險的……」
太子傅 38
是夜,我又溜出皇宮。因為經驗豐富,以往還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近來就算閉著眼睛也知道那裡有人站崗,那個時辰會有人換班,加上有了夜色的蔽護,我出走的輕易無比。
快步疾走,七彎八拐,照著紅歌的指示,我很快地繞到了暗香閣的後邊。
乘著沒人注意的空檔,我輕巧地翻進牆內,看準了目標,無聲無息地躍進樓台。
一把又細又薄的劍突然朝我砍了過來,劍身抖了抖,反射出一輪銀芒。我不閃不避,及時開了口。
「紅歌,是我。」
劍剛好抵在我頸邊,沒再進一步。「是你!」認出了我,紅歌臉上的肅殺之氣才緩了會,隨即又水漲傳高起來。
「……怎麼,管大公子不搶不騙後,決定改行當飛賊了?太好了!偷拐搶騙四大惡行,你已經包了其三,既然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它做齊,改天拐個人賣吧!」
我察顏觀色。
「……這…紅歌,妳…火氣好像挺大的?」
「怎麼能不大呢?」紅歌假惺惺地笑了三聲,故作優雅地以袖掩唇,嘴裡吐出的話卻是冷風刺骨。「管大少爺,您上次撿回來的人,好像還病在我這兒呢!怎麼?是不是管少爺的記性不好,需要我提醒嗎?」她一邊說話,手中的白刃刀口一邊在我頸旁晃啊晃的。
「沒忘啊!我一抽到空,還不趕緊過來看?人呢?在哪?」
「哼!算了吧!還不是陪你的寶貝弟子,陪到什麼事都忘了!」紅歌哼了一聲,我乾笑幾下。
什麼時候紅歌也喜歡跟我玩這套吃假醋了?我又不是客人。
「陪他是真,畢竟是我害他受了風寒,不過我可沒忘了這裡的事,只是他病得有些嚴重,我放不太下心,今天總算好多了,只是身體虛弱點……紅歌,能把劍收起來嗎?妳剛剛劃到我的脖子了。」
紅歌哼了一聲,隨即還劍入鞘,動作駕輕就熟,看來劍法已微有火候。「人就在那邊的床上!」
「喔。」我一邊應著,一邊想……
紅歌會武?怎地我都不知道?
……上次來的時候,也看到一堆武林高手,說是她的東家幫她請的也不像,畢竟上回來時的路上,那些人的肉腳可不是裝的……可是若是說是慕紅歌的名而來也太誇張了吧!紅歌的人面還真廣。算了!我掛心的可不是這事。
挪近床邊。上次匆匆忙忙的,加之這人臉上儘是風塵,乍看之下還不覺得。這次細看之下,就不由得感歎,原來世上竟有這麼美的男人。柳眉、瓊鼻、豐唇,還有那一頭烏黑得像是泛著藍光般的青絲……可惜他現下病著,臉上一片青白,美則美矣,不過美得像鬼……「這人的情況怎麼了?」我看著床上那張蒼白的臉問道。
「還病著呢!你知道的,大夫說的那些藥材,我們就算再神通廣大,一時也弄不全,只好拿些滋補養生的配方讓他養口氣,病情時好時壞,有時醒了,可是問他什麼都答非所問,沒真正清醒過,倒像在夢囈……」
紅歌的眼對上了我的視線,她遲疑半晌才說道。「雲月,大夫上次不是說過了嗎?這人本來身子骨就不佳,又有病根,加上最近京城氣候一日數變,他才會舊疾復發。你只是倒霉了點,撞上他而已,用不著放在心上的。」
「喔…」是啊是啊!我是很倒霉,怎麼老碰上病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包裹,輕輕地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紅歌,我弄來了些藥材,妳看看妳缺些什麼。」
紅歌俐落地攤開包裹:
「這些是什麼?」
「千年人蔘、天山雪蓮、靈芝、犀角、針珠粉、鹿茸……我不懂醫,所以就把最貴的幾樣多帶點來,妳再找懂的人來看看,看這些夠不夠用。」
「當然不夠!請你再多帶點來吧!越多越好!」
紅歌回答的速度之快,讓我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專心聽完我的話。
「紅歌,不是我想懷疑妳……」拉開凳子,我像洩了氣般坐下來。「妳不會想把這些藥拿去轉賣吧?」一坐下,困意就如潮水般襲來。
「呵呵呵……當然不是囉!」紅歌假笑三下,我也勉勉強強拉開嘴角……希望紅歌不要連病人該吃的份都吞了。
「你怎麼一副快死了的樣子……對了!雲月,你這藥從哪來的?品質好嗎?」紅歌一邊說,一邊拎起一根人蔘,放在鼻前聞啊聞的。
「太醫院。」我隨口答道。一個呵欠過後,我才意識到自己說溜嘴。
「……你說哪裡?」紅歌緩緩地放下人蔘,俏臉上失了一貫的機巧靈敏。
「……」
紅歌突然衝過來,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地看她兩手分別抓住我衣襟兩側,使力一拉,胸前春光乍洩……不對!我好像沒什麼春光可言。「紅歌,怎麼突然這麼主動?」
紅歌不理我,競自把我身體上上下下翻看了遍。一邊枉顧我的個人意願,嘴裡一邊喃喃著:「沒有……沒有……沒有……」我趕在她即將扒下我褲子之前抓住褲頭,紅歌就朝著我大腿小腿四處拍摸,最後,她一聲大喊。「沒有!」然後就撲過來緊緊抱住我,才一會兒功夫,大串小串的水珠就沿著她的眼角往下滑。我簡直慌了手腳。
「紅歌,沒有什麼啊?……啊!我今天出門忘了帶銀兩,下次再帶來,沒差這幾天的…用不著哭吧!」
「笨蛋!」紅歌抬起頭來:「你這笨蛋!居然為了素不相識的人,去太醫院偷藥?!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你知不知道大內高手眾多,你怎麼老是憑著一時的意氣去做事,你沒想過利害嗎?…幸好你沒受傷……」
………
「呃……紅歌……事情不是妳想像的那樣……」我試圖解釋──其實這些藥是我偷聽那些太醫談話,知道太醫院為了年度撥款不被削減,總是虛報費用,又購置一大堆不必要的藥材,原本這些藥是要放在倉庫等著發霉爛掉的,因為我於心不忍,所以就拿了一些出來──不過紅歌一點機會也不留給我。
「你還說,剛剛我看你不答話、一副說溜嘴的樣子,我就知道是真的!」
說溜嘴是真,不過情節也差太多了。「不是這樣的,是……」
「別說了!!你!不認識的人,放著讓他去死就算了,你不是常常這樣說嗎?怎麼老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知道我會擔心嗎?……你看看你,累成這樣,臉色白的透青……這邊的頭髮怎麼被削了一截?!一定很驚險吧!幸好你運氣好,不然憑你這種三腳貓功夫,怎麼偷得到?!怎麼逃得出來?!」
喂!我要生氣了!不聽我解釋就算了,為什麼每個人都說我的功夫是三腳貓?!老爸老哥朽木不可雕就算了!死小鬼不懂武也算了!紅歌你見多識廣又懂武,怎麼也跟他們一掛?!你們的眼睛長到哪裡去了?!我功夫高明的很!我是奇材!我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葩!!「我──」
「嗯……」
突然,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從旁邊傳來,中斷了我和紅歌的談話。我和紅歌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把視線調到床上的那人臉上。只見他眼皮跳了幾下,微微張唇,身子側了側,終於張開了眼睛。迷茫的雙眼眨了眨,然後逐漸恢復清明。就見他的視線四處游移了一陣子,最後終於停留在我們的臉上。
「……這裡是哪裡?」久病後的聲音微弱而沙啞。
「暗香閣。」紅歌快速地回答。
「妓院。」看見他不解的眼光,我開口解釋。然後紅歌笑靨如花地擰了我的大腿肉。
太子傅 39
見那人醒了,紅歌不斷陪笑,一邊擠往床前,一邊把我往後推。幾次我想往前靠,都她不動聲色地擋住了。我的嘴才剛張開,紅歌就會突然說起話來,堵得我什麼話都只能嚥回肚子裡。
「你前些日子呢!昏倒在這兒的門口,是這位公子就近把你抬進來的。」
那名看來弱不禁風的公子一聽,微微一驚。
「……昏倒?我昏了多久了?」
我伸出三根指頭。
「三個時辰?」那人不確定地問。
我搖搖手。「三天多了。」
誰知那人一聽,連忙撐起身來。「什麼?!三天了?」
「是啊!……咦?你幹嘛起來?你病好了嗎?……喂喂喂!你可以下床了嗎?…紅歌,他可以下床了嗎?」
紅歌再度把我往她身後推。
「這位先生,您身子病了還沒好,這下冒冒然就想去外頭吹風,不太好吧!」
她笑語嫣嫣,要是普通男人,早就被迷得三魂去了七魄。可是這人大概是病得昏了頭,連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只見他視而不見地把紅歌往旁推,兩腳往地上一放,就要站起身來。
紅歌嫣然一笑,玉手一推,那人就砰地一聲倒回去。
然後那人掙扎著、再次撐起身時,紅歌毫不留情地一推又迫得他躺平回去。
如此循環數次,那人強忍著怒氣,開口了。
「我有急事…」
「天大的急事都抵不上人命一條!何況依你現下的身子,能做什麼?……當然,你要走也不是不可以……」紅歌變臉如翻書,玉手朝著他一伸:「不過你先把這些日子的食宿費、看診金、藥材費還有我的陪宿費一併付上來才准走!」
那人的臉一陣青一陣白,而我則有點遲疑地戳戳她的背。「紅歌?」
「幹嘛?!」她沒好氣地瞟了我一眼。
我看了那位冤大頭一眼,湊到她耳邊,悄悄地問。
「陪宿費?」
「是啊!有疑問嗎?」
她胸膛一挺,好像什麼疑問都沒有了,不過我是個公道的人。
「紅歌……妳說什麼我都不反對……」我回過頭看了那人一眼,仔細地看清他連坐起身來都很吃力的慘狀。「不過他這種樣子怎麼要妳陪宿了?妳要跟這種病號要費用,連我都覺得有些不合理。」
「誰說我是要他的陪宿費啦?我是要其它人的陪宿費!吶!雲月!你想想,假如我這幾天沒空下來照顧這個病人,我就能去接客,接客就能賺錢。你也知道我的價碼,要不是因為你是熟人了,還得要送禮才能過我的門檻,這禮,當然也不能寒酸到哪裡去。再說吧!因為是你托給我的人,所以我才費心照顧,日夜都守在這人床邊,你看看,我連皮膚都變差了。」
「這倒是真的。」這回我很誠實地幫腔,卻被人踢了一腳。幹嘛!這是妳自己說的耶!
「──所以,我要這人付錢是有道理的。」紅歌又拉里拉雜地扯了一大堆,最後總歸出這個結論。她列得頭頭是道、井井有條,連我也邊聽邊點頭。等到她作結了,我才猛然回過神來。
這個模式、這套說法……怎麼跟她上次坑我時大同小異啊!
那人聽的時候一直陰著臉、一邊喘著氣,看來病況是糟得不得了。雖然知道紅歌是在坑他,不過照這種情況,只要他能留下來養病,被坑也是值得的,所以我沒出聲幫他說話。但他這人卻是爽快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一聽她說完,他馬上回道。「那好,我向來有恩必報、欠債必還,妳要多少,開個價吧!」
「這位先生真是快人快語。那好,就這樣。」紅歌對著他,伸出三根手指。
我微張了張嘴,已經預見到那人悲慘的下場。
「三兩?」那人問道。
「十、二十、三十……」紅歌一根一根地點起她的手指。「三十錠金元寶。」
比起我當初的大驚失色,這人卻鎮定逾恆。「好!」爽快得好像要他給三十顆石頭一樣。
我開始決定離這個瘋子遠一點。
那人在身上摸了摸。「……我的包袱呢?」
我立刻回答。「你的包袱啊──」說到這裡突然說不下去,因為紅歌不知為何,站著站著,突然站到我的腳背上來。
「你的包袱,在這位公子好心扛你回來時,已經不見了。你身上只剩下一柄劍,我幫你收著,你要看嗎?」紅歌面不改色地說謊,我張大了眼瞧她。
不見了?我明明就交給妳保管了啊!我近乎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沒想到紅歌連病人的包袱也想坑,已經缺錢缺到開黑店的地步嗎?
「不見了?!」那人也是一臉愕然的樣子。不過顯然缺乏警戒心,因為他並沒有懷疑到紅歌的頭上。
「你昏倒的街上人來人往的,一定是被偷走的。現在的世道真差,壞人真多,怎麼會有人無恥到連病人的錢都想偷。」
就是妳啊!不過我雖然快人快語,這回倒懂得閉嘴。因為就算是三寸金蓮,也有踏斷腳背的可能性。
那人聽了,突然一臉驚慌地在胸前翻著,我奇怪地看著他。難不成是我記錯了,他的包袱不是背在背上的,而是掛在胸前的?還疑惑著,就見那人從胸口掏出一方玉石來,臉上的表情立時鬆懈下來,好像天大的事壓下來都不要緊,只要這塊玉還在就沒問題。
這玉一定價值連城吧!我忍不住探頭多瞧了幾下。
紅歌喃喃地道:「……暖玉『溫造』。」
「什麼?」我看向紅歌。
「……妳識得這玉?妳怎麼知道這玉的?」那人一臉驚奇的樣子,說到後來,卻有點急切的樣子。
「什麼事啊?」我看向病人。
「……我們暗香閣的人之所以身價高,不是光靠皮相就能撐出這種價錢的。色藝雙絕,這才是暗香閣打響名頭的招牌。這天下珍稀奇物呢……我多少都懂一些。」
「什麼東西珍稀了?」我又看向紅歌。
「是嗎?」那人握著那塊玉,臉上的表情半是懷念欣喜,半是失望寂寞。
我來回看了兩人幾次。
「喂!我還在狀況外啊!誰跟我解釋一下好嗎?」
紅歌看了我一眼。「暖玉『溫造』──就是這人胸前掛的那塊玉──是珍奇得令愛玉之人念念不忘的名玉石。瞧這色澤,白碧通透、一體成形、滑若凝脂、流光若碧潭。最奇特的一點,這玉在酷暑之際,就如普通玉石一般。可是一但入秋後、天氣轉為寒涼之時,那玉就會發暖。越冷它越是熱,捧在掌上暖手指,戴在心口暖身子。聽說還堅硬無比,不畏刀槍。有人曾列出天下十大名石,這暖玉『溫造』就是其一。」
「是真的還是假的啊?」我一臉懷疑。
當初那死老頭臨走時也是留給我一塊玉珮,聽來普普通通,什麼驅毒辟邪的,不過臭老頭也是自吹自擂說是什麼天下十大名石。天下哪那麼多十大名石?!「你有沒有砍過,看是不是真的啊?」
「沒有,我怎麼捨得砍,要是壞了怎麼辦。」那人像是捧著寶貝般捧著玉石,一臉溫柔的樣子。「不過它的確會在冬天發燙。」
我拍一下手。「那它很貴吧!這樣就好了,你拿這個來抵債,不就好了嗎?」
那人卻驚慌起來。「不行!這個不行!……我會做很多工作的,可是這個真的不能給。」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紅歌的臉,剎那間暗了暗,好像很嫉妒的模樣。不會吧!紅歌,難不成你連人家最後一件家產也想據為己有?!
紅歌咬了咬下唇,又擺出一副溫柔的笑臉。
「放心好了,這麼有價值的玉石,我怎麼會要你拿它抵這麼點債呢?不然依我看,你就在這裡工作一些時日抵吧!不過得等你身子養好再說。」
……啊!又要身子養好,又要抵三十錠金元寶……我已經知道是什麼工作了。何況這位大哥光是看,就比我有本錢多了。
那人一臉著急。「可是我有事──」
「你的事我會幫你安排好!」紅歌信心滿滿地攬下差事,指著我。「這位公子會幫你做的。你用不著擔心,他看起來散散的,辦起事卻很可靠。」……然後馬上推到我頭上。
我什麼時候列入妳的安排之列了?!
「……那我病好了,要做什麼工作?三十錠金元寶,得做到什麼時候啊?」
紅歌乾笑幾聲。「放心好了,一定可以賺得很快的,只要你先把病養好。」
「對啊!你假如去賣的話,一定賺得很快的──」我未竟的話語,全都堵在紅歌的一個拐子下。
「去賣?賣什麼?字畫嗎?」
紅歌趕緊轉移話題。「賣什麼等你病好再說。你不是說要辦事?很緊急的?你快跟他說吧!好讓他去辦啊!」
喂喂喂!我是客人,或許還算得上是友人,不過絕對不是僕人,妳也說得太順口了點吧!說歸說,我還是沒拆穿她的西洋鏡。
那人咬了咬牙,沉默了半刻鐘,這才緩緩地、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在找一個人。」
太子傅 40
為了扮演好幫忙辦事的人,我就坐在床前,問明了那病人想找的人的種種特徵。那位病人是挺合作的,可是遇到一些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就會這樣搪塞過去。「我想這沒什麼關係。」、「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對不起,我有不能說的苦衷。」、「我不清楚。」
於是……
「他是你的誰?」
「我想這沒什麼關係。」
「你為什麼會想找他?」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他的姓氏、名號、出身是什麼?」
「對不起,我有不能說的苦衷。」
「那好吧!…他幾歲了?」
「我不清楚。」
我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別動手揍病人,尤其對方是個美人。
「那他的長相有什麼特徵嗎?」
「……很英俊。」
「就這樣?有沒有長痔?膿瘡?疤痕?」
美人直搖頭。
好吧!
「那他有什麼特徵、特長嗎?」
「特徵……很英俊。特長……他好像什麼都會。」
我用毛筆在白紙上的長相、特徵、還有特長上頭,各用力地打了個大叉叉。
「他有什麼朋友嗎?」
「有啊!」美人的眼睛亮了起來,我的嘴角也揚了起來。
「是哪些人?」
「這……很多人呢!」
「……你列幾個比較有名的吧!」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朋友叫什麼啊!……對了!我看過一個人,長得也很英俊,只是看來冷冷的,不多話。還有一個女孩,長得十分漂亮,也很聰明。還有……」
朋友,叉叉!
「……怎麼了?還有什麼問題要問的嗎?」那人見我望著畫滿叉叉的宣紙沉默不語,疑惑地問道。
「啊?……有啦!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啊!」美人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太好了,終於有肯定的答案了。」我笑得很勉強。
那人沉吟半晌。
「……不如讓我畫一張肖像吧!」
我緩緩地抬起頭。「……你會畫他的肖像?」
「會啊!見過的人都說很傳神喔!」
「你怎麼不早說!!」
稍晚,我拿著墨跡未乾的紙,緩緩地走出來,邊走邊看。假如他要找的人真如畫中人般,那人長得也真的只能用英俊來形容了,這點那病美人倒沒說錯。這樣的人應該很好找啊!
「問好了?」紅歌站在外頭。見我出來,往我手中的畫湊過頭來。「這是?」
「他要找的人。」我把畫紙交到紅歌手上:「紅歌,妳打算怎麼辦?」
紅歌拿著畫紙兩端,又看了幾眼,撇開頭去。「不怎麼辦。」
「……什麼意思?」我看著紅歌,很嚴肅認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紅歌無所謂的聳聳肩。
「……紅歌,妳要坑他錢、坑他錢包或是坑他那顆玉我都沒意見,但是妳既然留人下來,起碼幫忙去找人吧!要是有緊急的事呢?」我挑高了眉,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紅歌突然把臉湊近我,近得讓我只看得到她的一雙眼睛。「…偏不找!」
我收起表情,定定地看著她,她也定定地瞧著我。
「那好,畫拿來,我去找!」
紅歌帶著微倔的神情,慢慢地把畫紙遞還給我。「隨便你,反正你也找不到!」
「我為什麼找不到?!」微微的怒氣開始在胸口醞釀。
「我說你找不到你就是找不到!!」紅歌低吼著,然後背過身去。
見她這樣,我也不想再留下來,轉身欲走。突地一陣香氣襲來,一雙手卻是環住了我的腰。我想掰開她的手,可是又怕使力過了頭,傷了紅歌那對嫩如白玉的藕臂。萬般不滿,只得一個歎氣了事。
「……紅歌……妳最近很反常。」我不帶感情地陳述事實。
「我知道……」
「妳以前不是這樣的。妳懂事、聰明、替人著想……」
「我知道我知道!」腰間的手臂收緊了,我皺起眉頭。「可是雲月,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你以前既自私又任性,心裡只容得下自己的想法,眼裡只看到自己的利害!……可是,看看你現在,你會替別人擔心,會想為別人做事……雲月,你,變柔軟了!」
「……妳喜歡我像以前那樣?」我冷冷地問。
「……雲月,你以前就像天邊的月亮,高高掛著。我想靠近、想摘下,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摘下天邊的月亮,再神通廣大的人也不能。所以我既失望又放心,因為我知道,我得不到,但是別人也得不到。我雖然無法令月亮長伴身邊,但是我知道,每當夜深了,我抬起頭來,月亮就掛在那裡,就算颳風下雨,我也從不擔心。因為我知道,幾天後放晴了,我一定會看到,月亮,還是高高地掛在那兒。它不會不見,不會被別人摘走!」紅歌說到後來,已經有些啜泣:
「可是,在現在,你變得不是那麼遙遠的現在……我曾經那麼渴望過現在。但是,當我發現到,你已經可以讓出一小部分的心,去容納別人的思念、別人的喜怒哀樂、連我也包含在內時,我反而不快樂,變得比以前更不快樂!因為我知道,只要有人捧起一碗水,月亮就會映在上面,大家都能有一碗月亮了。
雲月!我想要你那一部分的心,那一部分的全部!我不要你的心裡也在意其它人!
不要在我面前說別人的事!別為了他人生病而憂心!不要為了別人駐足!只為我而停留……我無法不這麼想!我無法不這樣希冀著!我每天每天都在其祈求,以前我一直向上蒼祈求,希望你能記得我、多看我一眼!可是現在,我每天都在禱告,求上蒼,讓你心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看向夜空。
紅歌緊挨著我,一聲聲地喚著我的名字。
我輕輕拉起紅歌的雙手,回過身來,摟住她的腰。
「紅歌……」我嘴裡吐出她的名字,輕輕的,像是化成了歎息般的一道風,尋求著這名字的主人,帶著我吻上她的雙唇。
一吻將盡,她伸手環住我的脖子:「……雲月……還不夠…還不夠……」
「紅歌……妳是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我只會在妳的面前真正地卸下偽裝……」溫柔的話語,就像晨露易逝。我抓住她的雙手,語氣依舊輕柔,卻不再有憐惜,只是一臉冷然地看著她。「……這樣還不夠嗎?」
「……雲月?」紅歌怔然地望著我。「……為什麼?難道我不夠好嗎?」
我笑著搖搖頭。有些事情總是會被看得太簡單。
「不是妳好不好的問題。別向我索求我永遠無法給妳的東西,紅歌,妳太瞭解我,所以妳也注定失去我。
妳還記得幾年前的那時候嗎?妳不滿我總是一副隨興的態度,妳憑著直覺,知道在我的表像底下,有著更深更沉的真實,所以妳哭、妳怨、妳硬逼著要我說,說我真正的想法,硬要我撕去我所有的面具來面對妳。我那時不是讓妳選擇了嗎?妳可以選擇在瞬間瞭解我,然後,我的心將永遠對妳關上。或是繼續這樣的相處模式,總有一天,妳或許能觸碰到我的心──妳可以的,因為我夠重視妳,重視到願意給妳這個選擇──而妳毫不猶豫地選了前者。」
「可是我以為…」
「我知道,妳以為瞭解我後,就離我的心更近些?!傻姑娘,妳錯了。妳選的那條路的確是直的,又直又快,可惜,只不過是條死巷罷了。」我淡淡地笑了。「咫尺天涯,這輩子,我絕對不會讓妳跨越那條線。」
「雲月……」
紅歌瞧著我,兩行淚冷冷清清地流了下來。
「忘了吧!忘了妳今晚說過的話!就當是今晚的月光太美太迷濛,迷惑了妳的心智。」我挑出手巾,輕輕地替她拭去淚水,溫柔地說完今晚的最後一句話。
「別再提起,不然我絕對不會原諒妳。」
太子傅 41
離開暗香閣,我運起輕功,漫無目的地在別人家的屋頂上閒晃著。朝著熟悉的方向走去,眼前赫然出現『管氏』兩個大字。
才離開不過一陣子,一種又是懷念又是陌生的感受湧上心頭。我用掌心輕輕貼上朱漆大門,來回的撫觸著。就在那時,我不知是發瘋了還是怎樣,居然有一種回家了的心情。
……不過一般人回家是不用爬牆的。
腳一落地,我不由得為眼前的景象發起愣來。沒點上一盞燈、沒有一點聲息、靜悄悄、沒了人氣的房子,旁邊還堆著一些木料和磚塊。
……是了!我怎麼這麼糊塗!前些日子老哥他們不是說過這裡遭竊,房子被翻得亂七八糟,還找人來裝修,兩個人還跑來煩了我一陣子……現下,人大概是在哪間客棧吧。
……真掃興…
臨走之前,我回過頭,再看了大宅一眼,突覺眼前這棟破敗的建築,簡直就像書裡寫的鬼屋。那位樑上君子也太狠了點,偷個東西也能偷成這樣?!到底是在偷東西還是在拆房子啊?
看起來真淒涼……
四處環顧…..也只見稀落的光芒,淡淡地從幾戶人家前懸掛的燈籠映了出來。晚風陣陣襲來,帶來已近深秋的寒意,平時能教我快意自在,此時卻襯得我倍顯寂寥。
一轉頭,卻見遠方一處,燈火通明。
* * *
「……誰啊?!拖出去砍了……雲月?你做什麼……三更半夜的……」
「要叫師傅……你進去一點。」我雙手並用,二話不說就把對方往床鋪裡推。
「……你幹什麼?」小小的臉上有不解、迷惑……不過更多的是掩不住的睡意,一雙眼半睜半閉的,真想捏捏他的臉。嘻嘻!
「陪你睡覺啊!」我自動自發地拉開被子,聽到一聲哆嗦。是了,現在天氣已經很涼了……所以我快手快腳地地滾進厚厚的被單裡。
「快住手,我才不要人陪,要陪你陪在床邊就好了!別上來!……唉!很擠的。」小鬼徒勞無功地抱怨。
我衝著他笑了笑,一把抱住他。「抱枕好溫暖。」喃喃道。
「你!」小鬼用力地掙了幾下手腳。「雲月!我很悶!我要睡覺!你這樣我睡不著!」
我伸手點點小鬼,微微嘟起嘴。
「你是抱枕………抱枕……不會說話。」看到小鬼果真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我高興地在他臉上香一香,又在他頰邊、頸邊磨蹭了幾下。幾綹髮絲被我弄散了,發出沙沙的響聲,我聽到有人倒吸了一口氣。
「雲月…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小鬼突然全身僵直了,也更像我的抱枕了。
「知道啊……」我又把小鬼抱緊了點。「我在睡覺。」
「要睡覺回你自己的房間去睡!」
「這裡就是我的房間啊!」
我無辜地眨眨眼,聽到有人開始氣憤地喘起氣來。
「……好……假如這裡是你的房間…那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睡覺?」
「……」我側頭想了想。「對喔!你是誰?……你為什麼會睡在我房間裡?……啊!我知道了。」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對著小鬼眨了眨眼。「……你…你躲在被子裡,就是想偷襲人家,人家不依啦…」戲還沒演完半套,我就狂笑出聲,不住地搥床板。小鬼看樣子是氣得不輕,就見他背過身去,說什麼都不再轉過頭來搭理我了。於是我就順理成章地躺下來,繼續抱著小鬼睡覺。
好半晌,我看著小鬼氣呼呼的背影。
「……睡不著嗎?」我不住揚起笑容。
「……」
「要聽故事嗎?床邊故事喔!聽完就睡得著囉!」
「……聽到會睡著的無聊故事,我才不想聽。」小鬼的聲音悶悶地傳過來。
「我不管,我就是想講!你就是得聽!」我湊近小鬼的耳朵旁邊。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書生上京趕考。這書生家門破落,能夠籌得一點上京的盤纏已是不易,沿路那還能挑地方住。甭說客棧了,就連在寺廟借宿一晚,那一點結緣香火都拿不出來,因此餐風露宿時而有之。
有一天,他來到一個鎮上,好巧不巧,下起了大雷雨。那雨啊!下個不停,直至傍晚都沒有緩下來的樣子。這書生心裡不由得發急,假若平時陽光普照的,睡野外也就算了。可是天下雨,地上淹得這邊一潭水、那頭又一潭子水的,叫他怎麼好睡。於是呢!他就在鎮上向一家包子店的老闆,買了一個兩文錢的包子,順邊跟那老闆打聽,看哪裡有寺廟可以借宿一晚。」
「……」
小鬼雖然還是背對著我,不過呼吸聲漸漸緩了過來,耳朵動了動。我不由得暗笑在心裡。雖然小鬼嘴上說他不想聽,但是這般鄉野奇譚,想來他幾無聽聞,更別說有誰跟他講過床邊故事了。
「……這包子店老闆一聽,神色頓時奇怪了起來,兼之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
這書生被他瞧著彆扭,只聽老闆喃喃地道:『難怪難怪!瞧您這身行頭……是外地來的吧!莫怪你不知道了!』這書生急了,難不成連間寺廟都沒?他說:
『老闆啊!別說大寺院了,就算是一家沒人照料的小破廟都好,我總要找個地方住啊!』
這老闆搖搖頭:『客人,這鎮上的確是有一間荒廢的破廟,不算小,還挺大的,不過你就聽聽我這老人家的勸吧!別到那裡過夜。』
書生本來正高興今晚有著落了,聽了老闆後半句話,不由得嚷嚷:『您說得是什麼話啊!瞧這般的天色,我要不去那過夜,過了今晚怕還不被水給淹死。』
老闆臉色凝重起來,語重心長:
『我這可不是跟您說笑,您要是去了那過夜,怕是見不著趕明兒的日頭了。別說我觸您霉頭,您隨便去問誰,只要是鎮上的人都會這麼說。那裡,邪門得緊。』
書生聽了心裡一陣地發毛。
『……老闆,這世道太平,我平日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怎會有不乾不淨的東西找上門來。』
老闆笑了笑:
『小兄弟,好人當道這種好事,可只有書裡才有的。你不見平時清清白白的好人,也能因為少了幾文保護費被打死街頭;你不見平日橫行鄉里的財主,放那高利貸,害了多少人,他們一生卻既富且貴。所以說啦!那些鬼想吸活人精氣練丹,哪還挑人的,不管你是壞的還是好的,總歸是活的,就是可以吃的。像你這樣的書生,之前也來過好幾個,還不都死光了,樣子可淒慘了,又是瞪眼、又是吐舌的。您要是不聽我的勸,我也不攔你,怕是你明白時已太遲了。』」
小鬼縮了縮身子,低聲道:「好了!別說了!我不想聽!」
我探過頭:「為什麼不聽了?我才講個頭而已,還沒說到精彩的呢!」
「我知道,你使壞心眼,想講鬼故事來嚇人,我才不聽!」
「真的不聽?」我高興地笑了起來:「可是我想說耶!沒關係,我說我的,你可以不聽。反正耳朵是長在你身上的。」
「你!……不准說!」
「我就愛說,反正嘴巴是長在我身上的。然後啊!那書生說 ……」
小鬼不再用言語回答,而用行動來表示他的意思。就見他身姿不動,僅抬起一雙手,然後緊緊地摀住耳朵。
「你不愛聽啊?」我明知故問。
「……」
「真的不聽?很有趣的,我每次說完故事以後,都笑了好久喔!」
「……」
「我難得說故事耶!捧個場嘛!」
「……」
「那好吧!換個故事。」我靠著小鬼的背。因為他背對著我,所以見不到我現在的表情,這讓我感到意外的輕鬆。「我來說說,為什麼一個原本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會變成一個任性的大魔頭。」
「……」
「從前從前,有一個小孩子,他很天真無邪、不懂人情事故。他不吃肉、不殺生,為了動物的痛苦而流淚,瞧見人家拖著那走不動的老牛要拿去宰,他也哭。別人難過,他也跟著難過,甚至比別人更難過。他記得別人的好,卻會刻意忘記別人對他的壞,總認為自己也是有錯的。這個小孩姓管,名雲月…………怎麼了?想聽了嗎?」看著小鬼回過頭來,我笑瞇了眼。「想知道管雲月為什麼會變壞嗎?」
小鬼先是認真地看著我,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了。
「不想。」
「為什麼?」
「第一、你不壞……至少還不夠壞。假如你夠壞的話,就會被加載史冊,或是被天下百姓黎民恨之入骨。」小鬼舉起指頭數著。
「我知道了,以後我會朝這個方向好好努力。還有呢?」
小鬼白了我一眼。
「第二、我喜歡吃雞肉,但卻不會想去看廚子是怎麼殺雞的。四皇叔說過,對事情追根究底是好事,但是,假如追根究底沒有好處,更甚者,反而有壞處,知道的人還想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就叫傻子。所以關於你的過去,我不想知道,反正我知道你的現在就好。」
「這叫逃避!……不過有道理。還有嗎?」
小鬼遲疑了一會。
「第三、壞人總是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借口……你剛剛說話的口氣就很像那回事。」
「………這我無話可說。還有呢?」
「第四、因為現在是三更半夜,因為我大病初癒,因為我想睡覺,因為我不想聽別人在我耳邊碎碎念……理由夠充足了吧!」小鬼睜著微有血絲的眼,不無好氣地說。
「咦?前一陣子不是有人怪我老不在?怎麼這會就變了個樣?好奇怪哪!」
小臉窘迫地紅了。
「……雲月,我很感謝你記得我的話……但是你挑在這種鬼才出門的時間記起來,然後實行它,我就會非常的火大。」
「所以說,你不想聽故事了?」我一臉失望地垂下頭。
「不想!」
「也不想我陪了?虧我這麼喜歡你。」我朝著他眨眨眼。
小鬼的臉又紅了起來。「……你可以在這邊待著……」
「我就知道子夜最好了。」
輕輕啄了一下小鬼的唇,我馬上躺平睡覺。可是過了半晌,床鋪震了一下,這回卻換小鬼精力十足地跳起來。
「管雲月!你喝醉了?!」小鬼揪起我的領子。
「你亂說,我哪有喝醉。」我懶懶地回道。
「你還說沒有……剛剛你……剛剛你那個的時候,我聞到了好重的酒味。你別欺我小,沒喝過酒就以為我不知道!」
「我真的沒喝醉啊!」我迷茫地瞧著他,咯咯直笑:「我是千杯不醉的。」
「你…你這個醉鬼!!難怪我一直覺得你今天很奇怪!還以為你去哪撞壞了腦子,原來你是醉暈了!醉成這樣,還敢隨便對我……對我……」小鬼一臉氣憤。
我實在不瞭解這有什麼好氣的。醉了不能隨便親他,難不成清醒時就能隨便親他嗎?「不過就是親一下嘛!不然你想怎麼辦?」
小鬼兩眼直盯著我,怔怔地瞧了我好一會,臉突然湊了近來。我只覺得唇上被人蜻蜓點水般的一觸即離,然後小鬼的臉拉了開,就見他滿臉通紅地瞪著我瞧:
「這樣就算扯平了。」
我呆了半晌。「就這樣?小鬼你的技術有待加強喔!」
大概是我太誠實了,小鬼再次轉過身去,然後真的再也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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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在這裡說一下,關於雲月上回的舉動,絕對不是我忘記他是什麼個性了,也不是雲月很深沉的關係。是因為雲月平時就夠火爆了,所以真的生氣時,反而會擺出一張冷臉。就是這樣。
太子傅 42
當我再次在晨光中甦醒時,我看到房間空無一人,桌上擺著一碗冰糖蓮子燉燕窩──小鬼真是貼心。我小小感動了一下,然後自動自發地把一整碗的燕窩吃得一乾二淨。然後小鬼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盅黑漆嘛烏的不知名物體,看到我醒了,怔了一下,轉過頭去,不太自然地咳了幾聲。
「你醒了……」此時他偷瞄了我一眼,看到我手上捧著的瓷碗:「……你在吃什麼?」小鬼的臉色突然臭得像大便。
「冰糖燕窩……」我察顏觀色:「不是你擺著給我吃的嗎?」
「不是!」
我擺擺手。
「哎!沒關係,反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你總歸是要給我吃的。」
小鬼緊握拳,轉瞬間像是氣得快漲爆了,可是才一眨眼的時間,他又洩了氣。
「……那是袁將軍特地送來給我的……」
「袁將軍?……喔!就是大名鼎鼎的袁義朝袁將軍啊!聽說他訓練出的京都衛士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舔了舔嘴巴:「你替我謝謝他,燕窩很好吃。」
「……我會跟他說:『謝謝你,燕窩很好吃。』」
小鬼說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沒有。」我踢了幾下腳。
小鬼露出萬分失望的表情。
「……沒有頭痛?」看小鬼那副期待的語氣和表情,他大概希望我能頭痛得要死。
「我又沒感冒。」我瞟了他手中的東西一眼:「先跟你說在前頭,不管有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喝你手上那碗墨汁的。」
小鬼看了一眼手上端的東西,嘴角動了一下。「反正這藥只是怕你醉酒,醒了會犯頭痛,既然你沒事,那也用不著吃了。」
「什麼醉酒?」我一臉不豫:「我說過了,我是千杯不醉的。」
房內沉寂了一會。
小鬼轉身把藥盅放下,旋過身來,一臉嚴肅地瞧著我。
「你記得?你記得多少?」
我又踢了踢地板。「全部吧!」
屋內又沉寂了好久,直到小鬼又向我走近幾步。
「……你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我疑惑地瞧著他,可是小鬼那張一向最先出賣他情緒的小臉,此時卻斂住了。從他臉上我實在讀什麼情緒。簡直就像半個多月前的那一晚……雖然這次看起來比較平和──我都忘了小鬼也有這一面。
為了避免半個月的冷戰再度重演,我絞盡腦汁,試著集合我所有智慧的精華,最後終於想出我自有生以來說過最圓融的一句話。
「……什麼話?」
「……你吻過我兩次,卻沒一點話想跟我說嗎?」
所以呢?你到底想要我說什麼?我很忙的,沒空跟你猜字花。
「……你要我說什麼?感想嗎?」我嘀咕著:「感想昨天就說過了啊!」
「你說了什麼感想?」
「技術差……」
小鬼的雙眼正對著我的視線,不過卻不見有發怒的前兆。就見他伸出手,在我頰邊捻起一綹髮絲,在指間纏繞著,低眉斂目,像在思考著。「……雲月,你是我的誰?」
「不就是師傅了?!可別說你忘了,這還是你硬要往我身上推的。」我提醒小鬼。沒辦法!不是每個人都能和我一樣清醒。
小鬼微微彎起了唇角。「我當然知道你是我師傅,可是除了這個頭銜之外呢?沒有其他什麼的嗎?」
「還會有其他什麼?」我索性將問題丟還給小鬼。
「……朋友嗎?」
聽到小鬼那種怯生生又隱含著期待的語氣,我嘆了口氣。「你說是就是吧!」不得以,我心胸寬大,只好自降輩份,當他那什麼鬼朋友。原本我還期待小鬼聽了會高興地跳起來,不過看他一臉躊躇的樣子,我就知道我的算盤又打錯了。
小鬼一邊玩著手中髮絲,一邊開了口。
「雲月,你不是說過嗎?說我只是想要個朋友。我後來想想,的確是那樣的。我沒有朋友,又裝不出笑臉去找人陪我……我一直覺得很寂寞、孤獨……可是最痛苦的是,因為我是太子殿下,所以我不能示弱,不能給人有機會抓住把柄,所以,就算再孤獨、再寂寞,也只能一個能承受。」話說到這裡,小鬼的眉間出現了深深的皺紋。「……雖然身邊有眾多的人服侍著,但是我不信任他們……雲月,我老是聽到……我覺得我老是聽到……聽到別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地說著…說我是廢皇后的兒子……我看到別人在說話……我就以為他們在說我壞話…雖然我知道我這樣疑心是不對的,但是我就是無法不去想……想到快瘋了……我去看過大皇兄、二皇兄……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們……我偷偷地瞧著他們,看著他們快樂,受人喜愛的樣子,我就不由得這麼想,為什麼同樣都是皇子,他們能過得這麼快樂?!」
我一把把小鬼拉進懷裡摟著,輕拍著他的背。「……你寢殿裡服侍的人,來來去去就那幾個,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他皇帝老子虧待了他呢!
「是啊!我見了人就心煩。」小鬼反手環住我,順道蹭了我兩下。「好溫暖。」他又沉默了一會,可是當我的頭髮又被他繞在指間把玩時,他開口了。
「雲月……我本來也以為,我之所以那麼想要你留下來,是想要個朋友的。」
我停下拍撫的動作。
「結果你馬上發現這是個錯誤,對吧?!」假如是這樣的話……雖然這陣子我的脾氣收歛多了,不過難免會揍上你一頓,請你多擔待了。
小鬼搖搖頭──替自己撿回一條小命。
「我想,雖然我一開始想要的是一個朋友,可是我覺得,你已經不只是一個朋友。」小鬼迷惑的眼神中帶著堅定:「你對我而言,不只是朋友。」
「你比朋友更重要。」
我大笑。
「比朋友更重要?你又沒交過朋友,怎麼會知道……」話才出口,我就知要糟。
「…我是不知道,所以我需要時間確認。」小鬼笑得滿面春風,上上下下地摸著我的臉,我不由得冷汗滿臉。
「…需要時間確認?」
「是的。」小鬼堅定地看著我:「所以,雲月,從今天起,我准你假。」
我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瞭解小鬼說了什麼話。
「……准假?」
「是的。」小鬼用堅決的沒得商量的語氣,對我這麼說……
「直到我弄清楚之前,你不必來教課了,這裡有一面出宮令牌,你盡量出去玩吧!」
……
看著在我眼前關上的雕花紅木門,我目瞪口呆。
「小鬼……你還在氣昨天的事嗎?」
……
「還是今天的冰糖燕窩?…還是我說你沒朋友?」
……
要不要這麼絕啊!
太子傅 43
「老闆娘,您這兒的生意真好。」這附近就這店家的生意最好,我剛剛還四下探了一番,樓上樓下都擠滿了人。
「是呀!托您的福。」老闆娘雖然頗有年紀,風韻尤存,此時她和善地笑著:「您今天要比平常早呢,請問菜色還是照舊嗎?」
「是的…有位子嗎?」
「有的,早替您備好了。」話聲剛落,老闆娘打了個響指:「阿泰!」
一個伙計連忙跑了過來。
老闆娘:「我要你留下的位子呢?給這位客人打點好。」
「是是。」阿泰應聲,從後邊抬出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
「不好意思,因為怕有位子不給坐,有些大爺會不服氣找麻煩,所以乾脆就把訂位的地方收起桌椅,呵呵呵。」老闆娘翹起蓮花指,笑得花枝招展。
「老闆娘,妳這邊的菜好,價錢公道,加上您人既美又親切,您這兒的生意當然大好,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嘛!」
「呵呵呵!」老闆娘一聽,整個人又笑得顫了起來。「客倌你有話直說,可以不必跟我客套的。」
我陪笑了一陣子,一邊從衣袖裡掏出紙卷,然後將它在櫃檯攤開來。「想請教一下,您對畫中這位是否有印象?」
對方狀似不經意般,眼睫輕垂,視線微微掃過那畫。「啊∼!」突然,老闆娘睜大雙眼,雙手捧面,眼中淚光亂竄,一反適才應對得體的從容。
「怎麼?您見過這人?!」我不禁滿面喜色。
京城雖然沒天下那麼大,找起一個人來也不算小。靈機一動想說找幾家生意好的店問問看,說不準有人看過這人也不一定,加上這人面貌出色,見過的人應該會印象深刻。
原本這也只是一時的想法,出來試也只是碰碰運氣,沒想到才剛問第一家,就有眉目了。「請問您認識這人嗎?」
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老闆娘就整個人突然飛撲到畫上,死趴在上頭,嚎啕大哭,任憑我怎麼拔都拔不起來。我的媽呀!難不成我就這樣撞上畫中人的舊情人?卻聽老闆娘哭哭啼啼地嗚咽了起來,讓我聽聽她在說些什麼。
「我……我早嫁了二十年啊∼∼∼為什麼不早一點讓我看見這幅畫啊∼∼∼∼」
我倒。
見四周的人開始注意到櫃檯這邊的動靜,我心一橫,當下把憐香惜玉的念頭全丟進水溝裡,就要出手點了老闆娘的穴,走人為先,老闆娘卻先一步啊的一聲,然後整個人厥了過去,這下不走人都不行了。我招來阿泰。「阿泰!你來一下!」
阿泰走了過來,看到昏倒在檯前的老闆娘,大驚失色:「老闆娘,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你家老闆娘昏倒了,快把她扶進去。」我努力地抽出壓在老闆娘身下的畫紙,卻不聞阿泰有任何動靜。我疑惑地回頭。「阿泰?」
這一回頭,卻差點跟著老闆娘一起厥了,就見阿泰緊抓著畫紙的一角,淚流滿面地看著畫中人。有了老闆娘這個前車之鑑,我還是不要高興得太早。
「阿泰……你…見過這人嗎?」
阿泰睜著眼睛,淚水直流,很用力地點頭。
我歡天喜地。「你在哪兒看過這人?」
阿泰很肯定地回答我。
「在我的夢中。他就是我的夢中仙子……」
於是了阿泰吃了我一拳,也跟著厥過去了。
* * *
自從幾天前被小鬼強制休假後,數天以來我一直悶在房裡。以前沒手上這個出宮令牌,進出都得用跳的,現在有了令牌,總算使用一般人的通行方式時,我反而不想出宮了。可是轉念一想,幾天前我撿到的那個人托我尋人,這事都還沒個頭緒,眼下不就可以趁這機會把這事解決了?!所以我才帶著畫出宮。可是那個病人雖然肯定畫中人此時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一定會待在京城內,但光是一個京城就有多少人啊?!原本想說我還挺聰明的,懂得找人多的地方,只要問老闆有沒有看過這人不就得了,沒想到卻功敗垂成,只因畫中人長得太帥(美)?!我真是嘔得不得了!
走在大街上,不同於之前把畫折幾折拿來扇風的輕率舉動,我將畫卷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裡,生怕一個不小心,之前發生的事件再度重演。我是來找人的,不是來破壞他人姻緣的,還是低調點好。不過這下可就麻煩了,假如這畫不能給別人看,那也就是說,在這麼繁榮的京城,人多到我閉眼隨便揮拳也可以打到人的情況下,我必須獨自奮鬥、孤軍奮戰,靠著我一個人兩隻眼睛,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個人……
…………
……嗯……其實,剛剛那種情況或許只是巧合罷了。每個人體質不同啊!審美觀也不同啊!我只是恰巧碰到兩個比較大驚小怪的人罷了。對!沒錯!越想越有道理!明明同樣一幅畫,我看就沒事啊!不過天月表妹好像說過:「雲月,你對他人面貌的美醜沒有太大的感受力。」說我頂多分辨得出來這人算是長得好看、或是不好看,所以因為見著容貌就一見鍾情的事一輩子也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怎麼會啊?!起碼我就分辨得出來,小鬼算是很可愛的,害我每次看到他的臉都會想要擰兩把,就像一般人看到可愛的兔子就會想戳牠兩下一樣。好吧!就算不說我,說說紅歌好了,她當初也是在場的,一張畫從頭到尾也是看了個仔仔細細,可是我就不見她有任何不妥。
兩個人看了畫沒事,另外兩個人看了畫有事,到底問題是出在畫還是出在人上呢?嗯……好難決定。於是我拿起畫,隨便對一對看似情侶的人一展。「請問你們有看過畫中這人嗎?」
就見前一刻還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的兩人,下一刻卻是風雲變色。女的一把推開男的,整個人貼上畫紙。
「!!啊啊!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就是我未來的夫君∼∼」
男的也不徨多讓。
「啊!你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麼美的人啊!要是我以後再也看不到更美的人該怎麼辦啊啊啊∼∼黃臉婆!!妳不要擋在我前面──」然後就見他一把扯住女人的髮髻,像在提豬肉一樣把女的扯到一旁,緊接著兩人開始當街上演全武行。
「好了!我知道了!我自己找總可以了吧!」造孽啊!
太子傅 44
第一天,我對自己打氣,你一定行的,不過是找一個人嘛!又不是要你去挑大糞,這種小事難不倒你的!於是我懷著無比的信心,在眾多人家的屋頂上盡情地縱越,挨家挨戶地探詢。
第二天,我還是懷著滿腔的志氣。振作點吧雲月!不過是找個人嘛!又不是要你上刀山下油鍋,這種事需要耐心,半點急不得的。於是我抱著滿腔的志氣,在大街小巷快速地穿梭著。
第三天,我鼓著滿腹的熱情。雲月!要堅持下去啊雲月!一個重病的人都願意拖著一身病去做的事,你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呢?!於是我燃燒著我的熱情,在羊腸小道中散起步來。
然後,等過了七天之後……
「……哼哼哼!我要把你碎屍萬段、我要把你挫骨揚灰、我要把你拿去給皇帝加菜……」因為七天過了卻一直毫無進展,此時的我正處於瓶中精靈狀態。(沒聽過瓶中精靈,好吧!告訴你,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有一個精靈被關到瓶子裡,它許了願,假如有人能放它出來的話,它就會給他數也數不盡的財富,可是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一千年過去了,卻一直沒有人來解放它。這時他又許了願,假如有人能把它從這個瓶子裡放出去的話,除了數也數不盡的財富,它還會給那人至高無上的君權,可是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又是一千年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人放它出來,於是精靈火大了,這次它許願,假如有人把它放出來的話,他就要吃了那個人,結果又過了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一千年,這次真的有人來放它出來了──雖然最後因為那人不想被它吃,所以使計把它關回去了。這是個長達三千年的故事,闡述做壞事可以得救,但是壞事做得太徹底又會自掘墳墓,所以壞事必須做得剛剛好,也就是教導我們中庸的處世之道。)
繞了老半天的路後,我終於累得坐在一旁的木箱上。這些天來,我找人找得一雙腳都磨出了水泡,尤其是腳後跟最是慘不忍睹,不得以只好拖著腳步慢慢走,再快就會磨到傷處。幸好這城裡大概是做生意的人多吧!路邊時見堆放著的木箱,也不見有人把它搬走,看有些人走累了就坐在上面休息,我也樂得有樣學樣。
其實關於我要找的人,我實在忍不住在心裡犯疑。這麼顯眼的人,光是畫就毀人不倦了,要是真人就這樣大剌剌地走上街,那應該馬上造成人潮擁擠、萬人空巷的奇景,問題是我跟幾家店的老闆裝熟問過幾次,卻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消息。想到這裡,我就不由得回想起那位美人在提起畫中人的表情……那種痛苦等待卻又熱切期望的表情……
或許這幅畫就是所謂的情人眼裡出西……到底是西施還是潘安啊?
要是真這樣就麻煩了,連最後一絲線索都不可靠,我要到哪找人去?可是我當初信誓旦旦說要幫忙找人,現在想把話收回來好像嫌晚了點。
有幾次,我想再去暗香閣向那人探探消息,不過每次一想到暗香閣,就無可避免地想到紅歌,一想到紅歌,我就覺得有塊石頭,重重地壓在心上。
紅歌曾經是我很重要的人,只要跟她在一起,不管是觀月、賞花、聞風、聽雨,都別有一番樂趣,我們之間像有說不完的話。待在她的身邊,曾一度讓我有一種歸屬感,還有一種熱切的感觸。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但我覺得,我的胸口好像總是空蕩蕩的,這種空虛不痛、不癢,但卻一直靜悄悄地侵蝕著我。就算從只會忍耐進步到只順從自己的願望,就算不再在意他人的看法,就算活得逍遙自在,這些的背後都只有無止盡的空虛,拿什麼也填不滿。我就像一面中空的牆,看起來無比堅固,但只要輕輕一敲就露了餡。
紅歌,她曾經一度佔滿了我的胸口,我曾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完整無缺,可是後來證明,那不過是一時的幻覺。當初塞滿胸口的溫暖棉絮,因為不斷的質疑、更多的要求而變質,只剩發黃的棉花塊,萎縮在那裡,最後,我不得不一口氣將它們挖除。
於是,我又再度嘗到了空虛的滋味,只是這次卻比以往都還要來得難過。
越想越沮喪,我不由得向畫裡的人發脾氣。「都是你!躲個什麼鬼!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害我一時不察鑽進牛角尖去了,簡直罪不可赦!我越想越氣,剛剛的沮喪一瞬間化做熊熊怒火,誰教遷怒一向是我的專長。然後,一個點子閃過我腦海,我不由得感嘆起自己的天才。
我看著畫,邪邪地笑了起來。
「你以為你很偉大嗎?!豬頭!好!你不讓我找到沒關係,我就讓別人幫我找!等著看吧!」用朱砂筆在畫上寫了幾個字,我坐在一旁等著它蔭乾。
「這下看你往哪跑!」我不無得意地自言自語。
太子傅 45
於是我擺脫了一個麻煩,快樂地回宮。因為手持令牌的關係,只要是在太陽下山前,我就可以在皇城內外來去自如──當然沒令牌時也可以。
手上拎著一大布袋的熱食,背上背著另一大布袋的糕點,我滿心歡喜地朝我暫住的地方走去。一想到接下來可以這樣悠閒地躺在床上吃東西,我就不由得雀躍萬分,這種舉動假如被四婢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了,免不了是一陣教訓,不過現在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影響我的好心情。
我走上通往我房間的長廊,然後,我看到有人在我的房間前面專注地窺探著。
……王公公,怎麼又是你啊?我的房間除了吃的穿的就只有垃圾,有什麼好看的?!
好吧!我承認我長得還不錯看,不過王公公之前欲致我於死地的態度,還有見我如見鬼,動不動就放聲尖叫的舉動,很難讓我聯想到那個地方去。
不過,不管理由是什麼,都影響不了我的好心情,於是我以愉悅的聲音,輕快地向對方打招呼。
「王公公!」
我個人覺得自己是笑得無比燦爛,我的聲音就像黃鶯出谷般清脆又飽含善意,不過各人審美觀不同。一聲高亢的尖叫聲過後,王公公以神豬般的身材,使出旋風般的身手,才轉眼,他人就遠在天邊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輕功的精髓吧!
不過沒關係,我的手上有熱食,背上有點心,剛剛解決了一件鳥事,現在什麼事情都影響不了我的好心情──就算王公公三番兩次偷窺我的房間被我抓包也一樣。
我正要進房,一個聽來很中性的聲音叫住我。
「管師傅,請問您現在有空嗎?」
我回頭,原來是竹兒。四婢當中就屬她說話最直接、最不客氣,菊兒還能說是天真爛漫,這人是連拐彎抹角都嫌煩。
我當然不會傻得直接說有空,也不會說沒空因為我要回去吃炸雞,遇到別人問這種問題時,聰明的人就會迴避正面作答。
「……有什麼事嗎?」我模糊地帶過話題,心裡盤算著會是什麼事。
待在小鬼…子夜身邊一段時間了,我漸漸了解到,專門服侍小鬼的四個婢女,各有其所司、所長。
年紀最大的梅姐最穩重,大小事有她照應都有條不紊。
其次的蘭兒長得最美也最有氣質,一舉一動都像大家閨秀般,人如其名。但是我發覺她除了書看得多外,幾乎沒做什麼事,她甚至會明目張膽地發呆或打瞌睡,或是乾脆消失一陣子,然後在沒人注意時又輕飄飄地落坐在小鬼房裡,但是管理大小事務的梅姐卻睜眼閉眼放她在眼下打混。
這好像沒什麼道理,不過從一些事看來卻又很有道理。不愧是帝王家啊!小鬼還這麼小就先幫他把床伴備著了。
最小的菊兒則是包打聽,一開始純粹是個人興趣,後來因為小鬼也有興趣聽,所以就從興趣轉為職業了。
至於竹兒……就我看到小鬼幾次的經驗來說,她好像是最常待在小鬼身邊的人。與其說竹兒的工作是當個宮女,還不如說是個護衛。從她的舉止和動作,還有極其敏銳的感覺,我看到了一個高手。四婢多多少少都有一定的功夫底子,但這些人中似乎是竹兒的功夫最好。
問題就出在這裡,就我所知,除非她被叫去做其他事才會不見人影外,其餘我看得到她的時候,她大多是靜靜地待在子夜身邊。
難不成跟小鬼有關?我暗自思量。
這幾天子夜那小鬼都偷偷摸摸地躲著我,不知道在做什麼大事業一樣,一開始我還頗有興緻想知道他在幹啥,可是一看到他那種防我像在防賊的態度,心上就像有三眛真火在燒一樣。真想像以前一樣,把他抓起來當頭就是一陣痛打,可惜不行。
或許所有人都看不出來,不過我自己知道,其實我是個很心軟又有良心的人,所以我只要對象是人我就會打不下手。為了克服這個致命的弱點,我一向把老爸老哥路人甲當青菜蘿蔔、水果黃瓜。
再有良心的人也不會反對摧殘蕃薯葉吧?!
問題就出在這裡。
原本小鬼在我的眼裡是顆肉包子,不過最近因為跟他講話講得多了,我看到小鬼時不再有肉包子的形象躍然眼前,自然打不下手。
因為無法用暴力宣洩心頭的不滿,我決定少給自己惹氣,所以最近幾天倒也真照著小鬼的吩咐休假,也懶得上門去看他。可是才不過幾天沒見,總不會出什麼嚴重的大事吧!我什麼風聲也沒聽到啊!最重要的是炸雞再不吃就要涼了,現在不管有什麼大事我都不想聽。
竹兒對於我的迂迴、我難得展現的智慧不屑一顧,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冷冷清清地開了口。
「請跟我來。」
於是我只好放棄躺在床上吃東西了。算了,反正邊看風景邊吃東西也好,反正現在沒有事能打攪我的好心情。
作者:
HuanYu
時間:
2008-10-12 00:54
太子傅 46
現在真的沒什麼事能打攪我的好心情嗎?
我看著眼前的景象,啞口無言。不過我並不是震驚得無話可說,也不是突然痴呆。
竹兒在我旁邊輕聲道:「太子殿下要我們別跟你說,他說他正在努力,不過依我看,這事不是努力就可以的。但是殿下很堅決,我想還是跟您說一聲的好,殿下誰的話都不聽,但是你說的話,應該多多少少會聽進去一點的。」
菊兒只是在一旁紅著眼眶,咬著嘴巴。
現在我們所在的位置是一片大草園,我們特意站在幾顆樹後,這是為了避免被其他人看見。
在我的面前有一堆小孩子,他們正在玩球,子夜也在其中。
這種球其實只是用布包一包湊數,然後一群人把球丟過來丟過去傳著玩,沒什麼規則,但是球最好是不要著地。我以前看過宮女或是妃嬪玩這種遊戲,只覺得無聊透頂。我想發明的人大概只是繞個彎用這法子讓她們減肥,我從沒想到這種無聊的遊戲也可以傳開來。
不過這些人已經不是在玩球了,與其說他們在玩球,不如說在戲弄人。
他們一個又一個,不斷地把球丟得遠遠的,然後要子夜去撿回來。
現在真的沒什麼事能打壞我的好心情嗎?錯了,我的心情現在變得很壞,我現在很生氣,近乎於暴怒。可以說我真的火大到極點,以致於說不出話。
「這樣已經多久了?」
「從你開始休假起。」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睜著眼,努力維持冷靜的思維,並用僅剩的理智平穩地擠出這句話,但語末還是忍不住一絲顫抖。
「我不太清楚,但是殿下說,他不可能永遠都這樣孤零零的,他想試著交朋友。」梅兒滿臉憂愁,藏在水袖裡的雙手緊握著。
「……他從小到現在,都沒朋友的嗎?」我愣愣地看著子夜。那些人一次又一次地把球踢出去,子夜一次又一次地撿回來。他們叫他快一點,子夜什麼也沒說,只是突然一個踉蹌,整個人跌趴在地上。那些小孩子就一群人在那邊起鬨、哄堂大笑,沒有一個人想去扶他一把,每個人都在看他笑話。子夜他不笑、不生氣、也沒有眼淚。他只是微微抿著嘴角,一臉不知所謂的堅持。「我的意思是,子夜他好歹也是太子,那些小孩怎麼……?!」
「小孩不懂這些的,他們只知道子夜不愛講話,個頭也比一般人矮,被打被罵也不會還手。他們只知道子夜好欺負,而且欺負他很好玩。」蘭兒不知何時出現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平時有如秋水般的一對杏眼,此時微微瞇細了。「而且皇朝剛建立,才傳到第二代,根基不穩固扎實,有很多需要倚靠重臣或藩鎮貴族的地方,而這些高官權貴的小孩就是這些人。皇上讓他們將孩子送進宮裡玩個三兩天,一方面是為了擒制,可也是為了示好。」
蘭兒一字一句地說著,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憤怒,一種深沉尖銳到近乎殺意的憤怒,總覺得這種情緒不太可能出現在溫吞的蘭兒身上。要不是我自己現在也感同身受,我絕對會很驚訝的。
我不知道子夜在堅持些什麼。但我知道,這些人絕不是他的朋友,我也知道,我可能很該死地在這件事裡參上一腳。我還記得我在長廊前跟他翻臉時,笑他沒朋友,只能花錢雇我這當他朋友;還有那天,我在屋頂上說他沒辦法交到朋友;最後是七天前,我說他又沒交過朋友,怎麼會懂得……現在想來,我是更加地氣憤,這股怒氣不僅是針對眼前這些小孩子,還有衝著我自己來的,但是最後,這股情緒還是一股腦地轉到那群小孩身上──誰教我討厭反省,擅長遷怒。
子夜他讓我想起了過去的痛苦和憤怒,那是一種心理上的創傷,雖然外表看不見,可是所造成的傷害卻不像肉體上的傷害可以彌補。那個傷曾經差點毀了我,就算它已結痂,卻依舊留下了一道醜陋、歪曲的疤痕,就算我極力想擺脫它,但是它仍舊時時刻刻影響著我。就像現在,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那個傷口正逐漸掀開。憤怒和憎恨的血液沸騰著,逐漸地掩蓋了我的視線。
然後,我看到那些人當中特別高壯的一個,接過子夜手裡的球,然後扔到他臉上。球上原本沾滿了泥塵和落葉,此時也沾上了子夜的小臉。那人指著他,不知道說了什麼,其他人開始做出大笑的表情。而我,我只覺得耳際一陣轟鳴,手上握著碗口粗般的樹幹突然啪喳一聲斷了,有人在我身後尖叫,然後我就什麼都聽不到了,之後的事我也不記得了。
我只知道,當我清醒過來時,我和子夜兩人正在養心殿前罰跪。
在我失去記憶(據他人傳述應該是失去理智)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都是事後由別人輾轉轉述給我知曉的。有人說我突然被三太子附身起乩,然後使用非常激烈的手段,幫那群小孩驅除附在身上的孤魂野鬼;也有人說我被孤魂野鬼附身,突然發狂,抓起小孩就是一陣亂咬,儼然虎姑婆再世。我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誇大事實,不過我知道,經過那次事件後,所有小孩看見我都會繞道而行,有些小孩會還會嚇得尿出來,剩下的那些被他們的父母嚴厲告誡:絕對不能接近那個人!我甚至風聞,京城裡的父母們,最近用來恐嚇小孩的人物風雲榜上,我就像異軍突起的一匹黑馬,『兇殘的、狂暴的、血盆大口的、青面獠牙的……(以下眾多形容不便再述)管雲月』在瞬間擠下了吃人的虎姑婆、兇惡的提刀官差、還有吐著舌頭的黑白無常。傳到後來,甚至連我那兩個身在京城的老哥,看到我都當不認識。不過這些都是傳言,事實真相如何,只有當時位在事發現場的人才知道。
「雲月你折斷了碗口粗的樹幹啊!然後握著樹幹就衝了出去,速度飛快,蘭兒姐和小竹只來得及救下太子殿下免遭波及。那又長又笨重的樹幹,在你手上就像狼牙棒一樣。先是一招『橫掃千軍』把所有人都打趴了,然後再來好幾招『當頭棒暍』,不斷對已經倒在地上的小孩施以亂棍。然後你抓著他們的頭髮玩騎馬,拎起他們的手臂快速旋轉,你說這叫大車輪,然後等到那些小孩與地面呈水平就突然放手,任他們飛出去,你還邊丟邊說這叫放風箏。其他諸如亂拳如雨下,快刀斬頭髮之類的就不再一一詳述了。」某人說到這裡聳聳肩、搖搖頭:「我能體會他們驚嚇的心情,特別是當對方一邊單方面虐打的同時,還狂笑不止,有如瘋子。」
「……好吧!一時失去理智算我錯,不過子夜…太子他也跪在這裡做什麼?被我連累拿了個連坐處分嗎?」我看著遙遙跪在另一端的子夜小鬼。現在天氣涼了,地板跪久了不知道他膝蓋會不會痛?要是寒氣滲到骨頭裡,可能會成為一輩子的病根耶!那皇帝也不想想!!至於我,我本身是沒差啦!反正我小時候就已經跪慣了,我甚至發明了『跪著時的一百零八種玩法』。
「這倒不是。」菊兒搖搖頭。
「喔?」
「雲月你打過癮後,突然折下一旁的樹枝,遞給太子殿下,說你要教他武術,然後要太子殿下模仿你剛剛的舉動再做一遍。」
「……子夜…太子殿下他…照做了?」
「不然他跪在那裡是跪好玩的嗎?」菊兒噗嗤一聲笑出來,接著低聲道:「不過你放心,因為我們將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稟告了,所以太子殿下只是被人教唆,兼之年幼可欺,再跪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倒是你,我看你今晚是別想睡囉!」
我目瞪口呆良久。好吧!說我教唆我就認了,可是小鬼他年幼可欺??
「……靠!平常就不見他那麼聽話,明明是自己想打得要命…」我不滿地咕噥著,當然,這些話並沒有被站在一旁的監督人聽到,就算聽到了也不會被採信。
於是我只好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到隔天清晨,並有幸得以在養心殿前跪著看日出。我相信,這樣的事蹟,就算拿來當宗族傳承典故也一點都不嫌寒酸的。
太子傅 47
縱觀這次的事件,我發現,最教人氣結的不是那群死小鬼,也不是那個皇帝,而是四婢和子夜那小鬼,他們沒一個有義氣的,一個也不肯留下來陪我,只說什麼:「放心!我的精神永遠與你同在。」不過這些都還不算什麼,接下發生的事,才是真正悲慘到難以形容。
當我風風火火地衝去找四婢她們要我昨天買回來的零食時……
「我的炸雞蟹黃小籠包翡翠晶餃冬粉韭黃餃鳳梨蝦球炒河粉呢?」那可是我辛辛苦苦從京城數一數二的食館買到的江南風味小吃啊!
「啊!」菊兒掩口驚呼。我一看到眾人心虛的表情,就知要糟。果不其然,菊兒一臉不好意思地開口了:「因為陛下罰殿下一天不准吃東西,可是太子殿下實在餓著緊,所以我們就一起吃了。」大概是我的臉色太難看,或是菊兒突然想起昨天那群小孩的下場,臨末了,她一反平常的態度,好心地安慰我:「反正雲月你沒吃,那些熱食也是會壞的啊!與其讓它臭掉壞掉浪費糧食,還不如讓我們吃掉發揮它的價值嘛!」
「……」
我氣得額前青筋亂跳。
好吧!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既然食物已下肚,我也無法挽救了,不過起碼還有點心吧!「那我的雪花糕綠豆碰綠豆糕甜糕鳳梨酥麥芽餅糖葫蘆呢!」
「……」沉默,還是沉默。
看著眾人心虛得無以復加的臉龐,我登時有兇多吉少之感。過了好久,終於有人肯提起勇氣開口了。
「呃……因為我們想說雲月你跪在外面沒得睡,我們這些人都在精神上與你同在,怎麼好意思睡啊!所以大家就坐在廳裡聊天,可是聊天沒零食吃不是很奇怪嗎?」
聽到這裡,我已經知道我的零食下場為何了。我握拳,非常用力地握拳,骨節發出喀嗤喀嗤的一連串爆響,所有的人馬上飛速後退,動作整齊劃一得像經過排練,一個個看來都已經找好了最快的逃生動線。
我則在心裡想著。這種事沒必要生氣的,雲月你已經是個大人了……不!你雖然還不算大人不過已經很接近大人了!不需要為這種事生氣的。
於是我吸氣、吸氣、再吸氣,然後嘴角一扁,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原本大家對自己的逃難計畫都一副胸有成竹,活像自己是草上飛再世的模樣,一看到我哭出來,反而個個都慌了手腳。
「雲…雲月,你別哭啊!」在我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小鬼第一個挨了過來,手忙腳亂地幫我擦淚水,其他人也是兵慌馬亂「妳有看過他哭嗎?」「沒有,就連上次病得那麼嚴重也沒看他哭。」「要不要去請他的兄長來看看。」,於是我哭得更兇了。所以看到小孩哭是不可以安慰的,越安慰他越是會變本加厲。
「雲月,你別哭啊!…啊!這邊有包鹹魚,是放在那個袋子裡的,我看雲月你用油紙包了好幾層,一定是很喜歡吃的,特別留給你的喔!別哭了。」小鬼竭盡所能地安慰我,不過成效不章。
「我討厭魚!我討厭魚腥味才特別包好幾層,那是我拿回來餵貓的!哇∼∼!」被這一搞,我哭得更大聲了。
「不然你要怎樣,你說啊!」
我哭得滿身是汗,嘴裡冒泡。
「我…我要…我要吃東西啦∼∼∼」
「好好好!不然我們吃掉什麼,我就叫人買還你,好不好?」
「……」我哭得悽慘,但是成功的生意人不管是落到多悽慘的境地,也不會做蝕本的事。
「……要多一倍。每一種都要多一倍。」
「好。」
隨後,我躺在小鬼的床上,大啖瞬間奉上的兩倍食物。
其他人看著我,表情有點痴呆,我估計他們還沒吃過早餐,不過他們寧可餓到流口水,卻沒有人敢再對我面前的食物動手,於是我特意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子夜是當中最瞭解我的,他馬上察覺到我行為上的異常之處。
「雲月,你不用裝就很像了,你裝了反而假。」
大哥和二哥被人大清早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他們一個個都張大了嘴巴。而後小鬼他們留我一個人繼續吃,一行人鬼鬼祟祟地走到偏廳去。這有什麼用?只要我想聽,就算小狗在外邊撒尿我也聽得到。
小鬼他們把事情始末講過一遍後,就聽大哥稀鬆平常地掀我老底。
「雲月他啊!小時候很愛哭,什麼事都要哭,長大後他不太愛哭了,不過他會打得讓別人不得不哭。不過,有人碰他食物的時候除外。」說到這裡大哥嘆了一口氣:「你們這樣還算好。我父親是一個……有時候會開很冷的玩笑的人。有一天,他要雲月在家裡等他帶好吃的回來,雲月那時拳腳功夫已經不錯了,不過在很多方面還很單純,所以他一直等啊等,連午餐都不肯吃,終於等到父親的人。父親那時想說開他一個玩笑,所以拿給雲月一顆發霉的饅頭,雲月當場就氣哭了,然後……然後你不會想知道我父親的下場的。」說到這裡都還好,可是大哥實在是一個很雞婆的人。
「就像狗。不管再怎麼忠心的狗,假如在牠吃東西的時候,去碰牠食盤裡的食物,不管用意為何,牠就是會咬你一口。畜生都是這樣子的。」
於是,大哥被我打得不得不哭著逃走了,不過他的話卻深深地植入人心。往後我在吃東西的時候,只要是擱在我面前的盤子,從沒人敢去碰的。
太子傅 48
憑著一時意氣打人是很痛快,不過事後就很麻煩。小鬼和我,不得上幾家比較不能得罪的大官或貴族家道歉。原本我是幾萬個不願意,畢竟是那群死小鬼有錯在先,我暴力在後,平均起來也算扯平,不過,為了避免第二次、第三次的罰跪,我妥協了。跪在養心殿看日出這種事,一輩子一次就嫌多了。幸好各家家長似乎也對自己孩子的行為頗有悔意,只要我上門,從沒有一家刁難我的,不然我還真怕自己火起來,又不分青紅皂白亂打別人一通。(顯然那些家長的想法也跟你一樣)
不過,好運總有用光的時候。以上模式,完全不適用於袁大將軍府上。我三番兩次遞了拜帖,袁府都當空氣。
這事本在意料之中,我也沒太在意。袁府家大勢大,現任家主袁枕,賜名義朝,多年平疆有功,而後調回京城,訓練出的京都衛士個個雄悍過人,在朝中勢力不可謂不大,想輕易擺平也是妄想。而且不說其他,光說這人上次送太子那碗冰糖燕窩就可以看出端倪。那碗燕窩一點也不好吃,我吃了還鬧胃痛,明明是加了冰糖的,吃起來卻是苦的,八成是燉壞了才拿來送太子。
這人錢多,但是就連送給太子的燕窩,也不願買個上等的,由此可見為人有多小氣了。我原本就不指望這種人好擺平。
可是在我得知他那被揍的兒子袁勵,就是那天那個又高又壯帶頭欺負子夜的小渾蛋後,我的一廂歉意登時化為滿腔怒火。備好的拜帖被我撕成漫天雪花掃進畚箕,子夜幫我準備好的禮物被我拆了自己用,袁府就這樣被我刻意從道歉的名單上劃掉。
然後過了幾天,九王爺就來探這件事了。
「其實雲月你這麼說也沒錯啦!」喂喂喂!我什麼時候准你叫我名字了?!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子夜沒有開口,不過我看得出他是幫我的,從九王爺那聲雲月出口後,他就一直陰著那張小臉蛋。「可是你這樣想,別人可不這樣想,就算你不怕難做人,太子殿下也怕難做人啊!袁將軍不是能得罪的人啊!」
子夜張了張口,看來是想反駁,但在這件事上,我們兩個都沒什麼反駁的立場,所以我衡量一下情勢,最終還是點頭。可是我點頭不代表姓袁的會低頭,我這樣跟九王爺說了,他卻神秘地微笑:「別擔心,方法都幫你想好了。」
「不過像這種事,原本皇兄都會打發過去,這次之所以要你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罰跪,其實是大有原因的。」他說畢故作神秘地拿著扇子扇扇風,停頓了好久,可是就是沒有一個人肯開口問他下文。不是我們都沒好奇心,而是太希望他早點走人,所以不想給他留下的理由。
「什麼原因?」一聲又細又軟的問題問出口,室內有半數以上的人對那方投以白眼,原來是蘭兒。她在問出口後,還算精明地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也不是說九王爺這人不好相處,相反的,這人隨時在臉上擱著笑容,看起來就像一隻狐狸一樣,真是好看極了。好吧!我承認只憑直覺討厭人是有點過份,不過假如要理性地分析自己的行為,我還是會討厭他。大概是因為這人的一舉一動,都教人看不出真心在哪裡吧!當初我見著皇帝和四王爺時,也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不過這兩人嘛,其中一個好像還算有心,另一個的心思已經非常人可測度,所以不在我的理解範圍內。
難不成皇族的人都是這副德性?
我轉頭,偷偷看子夜一眼,然後在心裡將我見過那三人的形象一一套上。我很痛苦地發現,子夜長大之後,可能真的會很像他老爸,可是不像他老爸,那像九王爺的機率就高了起來……
在我注視他良久後,子夜終於注意到我的視線,就見他胡疑地看著我:「雲月,你肚子痛嗎?」
這邊廂子夜正對我的表情作出錯誤的理解,那邊廂九王爺逮著機會,已經高興地坐了下來高談闊論,還自動自發地端茶去喝。
「你們都知道吧!我這輩的皇族中,除了長子到三子都因為身體虛弱幼年夭折外,接下來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我是最小的么兒,排行九。」九王爺說話的語氣相當平易近人,但是我的思緒卻一直停留在那些道聽塗說的傳聞上。夭折?連續三個都夭折?「然後四皇兄推辭皇位,五皇兄繼位,之後,六皇兄、七皇兄、八皇兄就照著排行依序離開,六皇兄聽說偶爾會給四皇兄捎一些信息,至於七皇兄和八皇兄,好多年了都音訊全無,直到最近……」九王爺的眼睛飄忽地游移了一陣子,嘴角翹起,好像突然想起什麼有趣的事。
「最近有人在京城的榜上貼了張懸賞的,原本這也沒什麼,也不會有多少人注意到,不過呢!畫才貼上榜沒多久,告示牌前就被民眾擠得水洩不通,弄得比皇帝陛下出巡還熱鬧,也因此驚動了官府。官府前往查探,這才發現,有人在榜上貼了一張胡謅的懸賞。這件事發生在京城、天子腳下,所以也驚動了皇帝陛下。我跟著去看了,這一看之下,真是了不得,原來畫裡的人就是我們失蹤已久的七皇兄!!我們震驚之餘,仔細地看了那寫在畫上的朱砂字,那才叫千古絕筆。」說到這裡,九王爺突然拍桌大笑:「那人居然在上面寫說,要大家捉拿畫中的採花賊,說他已採人無數,男女老幼都在其下手範圍。憑七皇兄的長相,他還要怕自己會不會被採咧!不過也是啦!長成這樣,說他是強盜也不會有人信,採花賊這個身份倒比較有說服力。那些擠在前面看告示的人還不時大叫:『來我家採我吧!』哈哈哈哈哈!」九王爺笑得趴了:「我是覺得貼得人很有幽默感啦!不過五皇兄看到時,嘴角咧了一下就沒坑聲了,然後再看他對你們的處置,我想他大概沒什麼幽默感,真可惜!你們啊,八成是被遷怒了。」
我想了想,突地轉過身,摀住嘴巴。
……那張很有幽默感的懸賞,該不會就是我貼的那張吧……
蘭兒又溫吞的開口了,平時都不見她有這麼好奇。「咦?他們為什麼放著好端端的王爺不做呢?」菊兒在一旁緊張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就算九王爺再平易近人好了,蘭兒這樣直接的問法還是大不敬。
出乎意料之外,九王爺不以為忤地回答。
「六皇兄這人該怎麼說呢?本來就不喜歡待在宮裡,他離宮前說了:今年冬天太冷,他不想再待在北方了,遲早凍死。所以我估計他是去南方過冬,可能是覺得過得挺舒服,所以後來乾脆就不回來了,聽說他從商了。至於七皇兄嘛…」九王爺又裝模作樣地停下來,好像想吊我們胃口,可是看到我們臉色一個個都像吊死的,只好自動自發地講下去。「…是因為愛妻帶著剛滿二歲的女兒回娘家時,大概是半路遭遇劫匪,等到七皇兄帶人趕到時,只看到發臭的屍體,女嬰也不知所終。出事的地點是荒郊野外,大概是被野獸吃掉了吧!七皇兄相當自責,一直認為是自己的錯,後來就突然消失了。八皇兄從小身體不好,連他母后都嫌他難養,對他不理不睬,他幾乎可以說是七皇兄帶大的,一見七皇兄失蹤,就出宮尋他去了,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沒有消息。」說到最後,九王爺的語尾淡了下去,不知是我的錯覺與否,他的臉上竟有一絲悵然。
我不由得細細思索。
一個失蹤的王爺,還有另一個為了找人也跟著失蹤的病弱王爺。
一個正在找人的病癆子畫給了我這張圖,而這張圖上的人就是失蹤的七王爺。
由此推敲一番,我發現了一件事。
……有可能嗎?再怎麼說也太巧了點吧?
不!就是這樣才非常有可能!我絕對不會忘記子夜這小鬼當初也是跟我一連見了兩次面,見了第三次我才知道他是該死的太子。看來我跟皇族一家子好像特別有緣。
看了九王爺剛剛的表情,我猶疑著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他。可是隨即想起那病癆子,既然人在京城,想要回宮還不容易?可是那人卻諸多隱瞞……於是,我在要講不講間遲疑著,直到九王爺爆出最後一句話。他可能是想要藉此炒熱被他搞僵的氣氛吧。
「不管那假懸賞是誰貼的,被找出來他都死定了。」
於是我很果斷地閉緊了嘴巴。
太子傅 49
「這是什麼?」我瞪著眼前敞開的朱紅大門。
「袁府。」一旁的人微笑道。
「我知道這裡是袁府,我是沒來過嗎?!我是說…」我咬牙切齒,隱隱約約知道自己被拐了。
「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說人多絕對沒半點誇張。袁府的門口不斷有馬車停下,然後一堆文武百官一個個從車上下來,他們之間或打聲招呼,或是一邊寒喧,一邊魚貫走進袁府大門。
「這是袁大將軍壽宴啊!人不多怎行呢?」九王爺掀了掀扇子。
我慢慢地轉過頭,用力地瞪他,數不到三,他就把臉別向另一邊,額上冷汗直冒,一邊低聲嘀咕著:「…奇怪,人真的好多呢!為什麼呢?唉唷!!我…我的腳!」
看到九王爺翹起左腳,用單腳跳到牆邊,一臉欲哭無淚的樣子,我還是絲毫不解氣。
壽宴?什麼壽宴?!該死的怎麼沒人告訴我我是來參加壽宴的!!我管雲月討厭很多很多事,其中一條就是討厭人多的地方,假如人多又都是不認識的人那就更討厭,假如人多、且不是熟識的人、又都是一副勢力嘴臉的大官,那就是殺千刀的最討厭!鄉下老爸有時辦這種宴會,我都懶得出來打招呼,盡躲在廚房打劫要端上的菜,因為我怕出席這種場合就會忍不住大開殺戒。
就在這時,我的左手被人輕輕握住了。熱熱的一陣溫暖,低頭一看,原來是子夜。
「雲月,我知道你討厭人多的地方。沒關係,我會在你身邊。」他漆黑得如同子夜天穹的眸子,直直盯著我,我逐漸冷靜下來。
「子夜…」我欣慰地一笑:
「…你也有份是吧!!」
* * *
於是我後知後覺地知道,為了讓袁將軍不得不見上我一面,最好是借著壽宴的名義,這些是他們早些時候就商量好的。其一,壽宴時人多,想要混進來也容易。其次,要是真的露了餡,有他們兩個重量級人物坐陣,就能把現場掩蓋得日月無光、天地失色(聽到這段話,大家都知道是誰負責解釋了吧!)誰還會注意到我這個小太傅(於是某人的腳再度遭殃)。反正他們的計劃就是這樣:我們一大一小王爺太子都來囉!你也見著我們啦!這賠禮要你不收下,就是不給我們面子,你不給我們面子,就是不給皇帝面子,你敢不給皇帝面子,那就…嘿嘿嘿!
「就怎樣?罰跪養心殿嗎?」我很有施己及人的胸懷。
「我想不是。」子夜很快地否定,語氣堅決不留餘地。
「對了,九王爺。」我想了一會:「袁將軍不是不好得罪嗎?就算他不接這禮,總不能真罰他吧!」
「嗯!這個嘛…嗚……我的腳…」九王爺一邊低吟著,一邊往我靠過來,子夜見狀突地插進我倆中間,卻被壓得一個踉蹌,幸虧我眼明手快,先一步拉住他。我不禁皺起眉頭。
「不過踩了你兩下,你唉到現在?!又不是把你那裡踢廢了。」
對方一聽,兩隻手迅速地擋在『那裡』的前方,一臉驚恐地看著我。他剛剛的呻吟聲還有點調笑的意味,可是這時已完全被驅散了。就見九王爺一邊喃喃地說:「不行!那裡絕對不行……」一邊很詭異地快速後退,直到重重人牆擋在我們之間。
「…呃……我好像看到認識的人噫噫!」子夜一臉心虛想轉身離開,大概是怕我沒了欺負的對象就拿他開刀,可惜他忘了,他的手還跟我交握著。我略一使力,內力就灌入他體內。
「子夜,你不是說要陪著我嗎?盡責一點啊!」我溫和地對他笑,手上握得更緊了。
子夜臉上的表情扭曲起來。
其實這對他大有益處,不過假如我讓這股內力時而冰寒如針刺,時而炙灼如火燒,那可就不太好受了吧!沒辦法!假如動手就會留傷,九王爺就算傷到殘廢了我也不管,子夜可不能比照辦理。幸好我對內力的掌握有十成十的把握,這麼一來一方面可以解氣,一方面又可以快速的幫子夜打下根基。
自從上次看到子夜被那群小鬼欺負後,我就開始教他功夫,可是萬事總是起頭難,而我又缺乏耐心等他自己練出個門道,所以除了外身功夫得靠他自己慢慢練(沒辦法!我手邊又沒千年人篸或熊膽,我也不精通針灸或藥草,沒辦法把他搞成強化人),內息的吐吶我就大量地取巧,反正我內力深厚,每天都渡一點給他也沒差。所以子夜現在的外身功夫雖然還很差,但是動作已輕盈許多,這樣就算打不贏人家,起碼逃命一定可以贏過那些人。
看子夜冷汗直流的樣子,我很快地把內力恢復正常。這套將內力在極炙和極寒間快速變換的方法,可是我自創的,其實一開始它的用途,只是為了讓我取暖和乘涼,所以偉大的發明通常始於低級的欲望。為了紀念,我還親自替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內息運行法,分別取名為『紅燒』和『涼拌』,明眼人可以從中看出我對吃的偏好。
就在這時,我的手被拉了拉。
「雲月,我…我得去找袁將軍了。」子夜看著我說。
「好吧!快點去吧!」我很乾脆地放開他的手,子夜有點遲疑地盯著我瞧。「怎麼了?」
「雲月,你……你要好好待在這裡……」
「我知道,來都來了。」
「你……不要輕舉妄動……」
「我知道,我會等你先跟袁將軍談過再說。怎麼?還有什麼事嗎?」子夜怎麼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盡量別跟人說話……」
「……好吧。」
「別人說話,你也不要回話。」
「……我盡量。」
「……最重要的是……」子夜的眼睛轉了三圈,突然抓住我的手。「求求你,千萬不要發狂動手打人,拜託。你要生氣的時候,你就想想吃的東西,回去我都會買給你吃,懂嗎?」
「……」我啞口無言。
子夜漸漸走遠,末了還回過頭:「要乖乖的喔!」
「……」
我覺得我的尊嚴被嚴重的踐踏了。
太子傅 50
環顧四周,滿具匠氣的庭院是挺清幽,不過那要人少時才看得出來。現在人多得像在逛市集,誰管榕樹被刻意栽培成蛟龍的形狀,或是蘭花到底是什麼高貴的品種。這裡的人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高談闊論一些沒什麼意義的東西。我信步走著,突然聽到一群老人在討論哪個官最有名望和實績等等,勾起了我一絲興趣。我討厭聽人吟詩作對,也討厭聽人討論國事,不過聽官員討論官員,夠八卦,我喜歡。
「說到好官,那是一定要提上袁將軍的!人家袁將軍允文允武,不但治過水患、饑荒,他當初坐陣邊關時,蠻夷皆不敢來犯,四海升平,皇帝陛下多看重他啊!其他人哪能跟他比。」
「你這話有失公允。若要論治績,那王丞相可多的呢!」
「只是紙上談兵當然治績多。」
「袁將軍再怎樣也不過是一介武夫,怎能跟滿腹經綸的王丞相比呢?何況王丞相祖上出了三位狀元,其中一個還是前朝的大老,比較起來,袁將軍就顯得單薄多了。」
於是,這一群人瞬間分裂為兩派。一派擁王丞相,一派擁袁將軍,我看八成是生活太無聊了,連這種事也可以拿出來吵,最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我都不熟。我輕輕地搖頭,正要悄悄地離開時,所有的人卻突然注意到我的存在。
「這位小兄弟,我剛剛就注意到你了。」其中一個老爺爺突然對我笑。
啊咧!偷聽被抓包了,子夜要我盡量別跟人說話的……等一下!我理子夜那小鬼作啥?!
「是呀!現在很少有年輕人願意說別人好,見著我們都只顧著誇自己,從來都見不著別人的好處。」另一個老爺爺又說。
「是呀!而且還嫌我們都是老頭子,說的都是廢話。真難得。」其中一個老爺爺又笑了笑:「請問你現在官拜幾品啊?」
「啊?」我愣了好一會,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人竟是問起我的官位來了。也對,聚在這裡的人非富即貴,看我這麼年輕,衣著普通不似出自富豪,自然會被當成新進官員。「我不是官。」
「咦?那你從那來的?」
「我從皇宮來的。」
眾人先是一愣,然後突然都露出了然的神情,還有一兩個不時盯著我褲襠瞧,嘴裡喃喃說著:「可惜,可惜,面貌這般靈秀,卻…」
「可惜什麼?」我狐疑地問道。
「沒什麼…小兄弟,既然你從宮裡來,應該多少知道一些事吧!你來給我們評評理,你說說這些官嘛…誰比較好?」
假如真要說,當然是我好嘛!天底下上哪找像我這般武功蓋世的無敵天才。可惜人家說的是官,這我就一竅不通了。天月表妹當初不厭其煩地向我講解官場上的事時,我都只聽了個大概。而且說實在的,不管是治水或是平疆,都跟我牽扯不上關係,要我怎麼評啊?
何況這個時候不管說王丞相還是袁將軍好,這些人都不會服氣的,最好是另外推一個人出來,而且還要是個讓大家心服口服的人……
這時我又想起天月,她總愛跟我講一些有的沒的,但是這之中,最常在我耳邊念的那個人是……
「我……」
「怎麼樣?」
「我覺得北定大將軍最好。」表妹夫…呃…未來的表妹夫,我當然支持。可是話一出口,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北定大將軍……」
「……怎麼了嗎?」一看周遭人那副好像摔進糞坑的臉色,我連最後一點好臉色都擺不出來了。
「也不是說他不好……他戰功的確不錯…可是…」
「就算戰功再好,也不過是一介武夫嘛!」
「是啊!」
「武夫又怎地?!」要不是看這群人好像風吹就倒的模樣,我早就一人賞一個鐵砂掌了!我是說真功夫的鐵砂掌。這不單是為未來的表妹夫出氣,也是為自己出氣。「袁將軍不也是武夫嗎?」
「那人怎麼跟袁將軍比呢?袁將軍知書達禮,那人就……」
「是啊!我見過他幾次,應對進退就沒袁將軍好。」
「那是他不喜歡說話!」我已經開始磨牙了。
「不是吧!應該說是不懂得說話吧!」其中一人開始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畢竟,他可是一個蠻子啊……」
「是呀!你有沒有瞧過,他的頭髮不是黑的,是紅的,像血一樣,眼睛還是藍的,那不是鬼子嗎?」
「是呀!就算陛下再怎麼開放風氣,讓一個番子當北定將軍實在是太過了……」
「是呀!小兄弟你怎麼其他人不說,說他呢?…….咦?剛剛那位小兄弟呢?怎麼不見了?」
「……你們過來看,這松樹上的印子……好像被人用手指戳出窟窿呢!」
「怎麼可能,大概是被蟲咬的……」
我氣呼呼地往前走,一群短視近利的老頭,要不是子夜囑咐我絕對不可以動手,我早就……原來他要我別跟人說話,就是怕我動怒啊!
以前老爸總叫我考個秀材,說是起碼能當個教書的,娘卻說老爸狗眼看人低,說她的寶貝兒子,當然要考個狀元好當大官(當然後來父母倆都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妄想)老爸卻說,雲兒的個性太直,當不了官的。這些話,我一直到現在才了解意思。
也就是說,當了官以後,就算氣得快內傷,也不能隨心所欲的打人是吧!那我的確當不了官。
有了剛剛不愉快的經驗,那些人吱吱喳喳在講些什麼我都不感興趣了。我有些不耐地觀望著,正在找比較安靜的角落時,一張有些面熟的臉龐被納入了我的視線範圍,我不由得愣了愣。
……不對…是好幾張有些面熟的臉龐。我皺起眉頭想了會,最後終於想起,我是在哪見過這些人,於是,我開始在心裡暗自忖度著偷溜的可能性。
無巧不成書,我才剛挪了下腳步,就見那群人中,也有人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好一會像是突然開竅般,然後不知跟一旁的人講些什麼。其他人聽了,也往我這方向看來。這一看之下,每個人都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來不及了。我在心裡暗嘆著。
然後,遠處那幾個人,慢慢地朝我走來。走到我面前,那群人推擠半天,總算推出了一個代表。「……這位先生,您挺面熟的…」
「你是在跟我搭訕嗎?」我裝出一張超級無辜的臉龐。
「不是,我只是以為,我們前一陣子在東市見過。」
「我是在西市。」
「我是在南市。」
「北市。」
「……花…花街。」
所有的人都自動忽略這一句話。
「而且我記得,您那個時候被我們撞了一下……其實應該是您撞過來吧…總而言之,您就吐血倒地了,是嗎?…您說您病入膏肓,被我這一撞就要死了,還要我掏出買藥錢……我沒記錯吧?!」
於是周遭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
「可是今日看您的臉色,怎麼這麼健康呢?」
我開始欣賞起自己的腳,還有附近的地板。
太子傅 51
會在這裡碰上曾被我坑矇拐騙的對象非我本意,可是既然碰上了,那就得動動腦子擺脫他們,可是眼下動武已經是被勒令禁止了,我登時陷入困境。
就在這時,我發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以前之所以能那麼囂張地橫行大江南北,完全是依侍著一身無堅不摧的武力,就連錢財的來源都是在家靠父母…給錢(威嚇地甩著拳頭),出外靠朋友…借錢(鋼劍出鞘,百年松柏瞬間劈成百來根柴,然後惡狠狠地問:到底要不要借我錢?),也就是說,我到目前為止之所以能過得這麼隨心所欲,完全是因為我勇武過人。可是一但不能使用暴力來解決問題時,我就好像什麼都做不到了?
這是我第一次領悟到,除了武力,我還需要多長點知識,以應付武力搆不著邊的情況──這也是為了能更加霸道地橫行大江南北。於是我試著動腦筋思考,完全用腦子來解決問題,真是個新鮮的課題,可惜我還沒想好說辭,對方就先搶白了一番。
「這位小兄弟,我看你年紀輕輕,像貌端正,不像是會無緣無故做出這種事的人,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發問的青年臉上並沒有怒意,反倒有一絲好奇,這倒讓我吃了一驚。
眼前這幾個人都不太有追究那些錢的意圖,反而比較好奇我要那麼多錢作啥。這沒道理啊?
「……你們不氣我騙了你們的錢?」我試探地問道。
「錢財乃身外之物,區區小錢何足掛齒。」那人說完這麼大方的話,突然輕咳一聲。「實不相瞞,其實我們會注意到小兄弟你,並不是一開始就認出你來了,而是剛剛你在和那群開國元老講話時,我們在不遠處聽得一清二楚。後來多看了你幾次,這才想起來的。」
其他人點點頭,有一人把話接下去。「……我們覺得你…說得很對。」
「北定大將軍戰功實不下袁將軍,他駐守的關卡是附近唯一的屏障,其下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只要他一打開城門,把外族人放進來,那就算國家能打贏戰爭,也必定元氣大傷。」
「是啊!而且那裡面對的敵人數量最多,且最為強悍。光是一句蠻人就把別人的功蹟抹煞,也只有那些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老不死做得出來。何況這什麼時代了啊!用人唯才嘛!」
「不過老實說,我不喜歡袁將軍這人,這是一種直覺…我總覺得他很有野心、很危險。比較起來,北定大將軍就算真的不懂進退應對,也比他好多了。」
「是啊!我們都支持你的看法。」
我看著這些人,不知為何,心裡竟有一絲感動,不由得想起,當初我會挑上這幾人行騙,就是看中這些人看來善良可欺、正直且不容易拒絕別人。
於是我決定直接說實話。
「我之所會需要錢……是因為我上妓院,付不出錢來。」話一出口,我就覺得太直接一點了。不過那幾個人卻饒有興緻地討論起來。
「上妓院?那家妓院須要付這麼多錢的?」
「這可難說,假如是賒了好幾晚的話……」
「也是…只是真是……看不出來啊!」
「這位小兄弟,你也量力而為一點嘛!」
「是了,是哪家妓院肯讓你賒這麼多啊?」
什麼量力而為?!聊天也要量力而為嗎?我心裡知道這些人想到哪裡去了,不禁有點氣惱。
「暗香閣。」我吐出三個字。
「暗香閣?!」一聽這三字出口,眾人皆驚。
這也難怪,若皇宮對於男人來說,是擺放著至高權力的殿堂,那暗香閣就是男人下半身永遠想望的聖域──這句話可是紅歌跟我講的。
「暗香閣啊……難怪,那裡可不是有錢就進得起的地方,你是為了見誰啊?」
「紅歌。」我隨意地回答。
現場登時炸了堂。我剛剛提到暗香閣時,這些人的舉動只是驚訝,可是現下卻一個個像被丟進鍋裡油炸的蝦子。
「紅歌?!」
「不會吧!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美女兼才女?!」
紅歌算漂亮吧……但是天下第一美女?你們有哪個見過全天下的女人了?
「我的老天爺!!見到了嗎?你見到她了嗎?」
我有點嚇到,但還是點點頭。這一點可不得了,就見眾人伸出手來,使勁想揪住我的衣領,每一個揪住了都拚命地搖著,於是我頭不停地點,點都點不完。
「你為什麼能見到她?!我當初送的禮比你給的錢都要多上百倍不止!」
「你這傢伙,我剛剛還以為你倒楣被人坑哩!原來是個走狗屎運又不懂的珍惜的傢伙!」
「臭小子,能見紅歌小姐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份啊!你居然還不靠自己攢錢來付帳?!你該遭天打雷劈啊!」
「沒錯!剛剛還想說可憐你,這件事就此揭過,可是現下不行了,還錢,給我還錢來!!」
「說得好!沒錢還就連褲子都當掉!!」
……我靠!!你們這群色字當頭就被豬油矇了心的傢伙!!一想到這些人就是剛剛大義凜然地說著支持我的人,我就深覺這個國家前途無望,難怪三十六計中的美人計都用到快爛了還是有人用,原來總有豬腦袋笨得會上當。不行!再被這樣搖下去,就算我一身銅筋鐵骨不會受傷,我的腦袋也會成豆漿。「呃……各位兄台請聽我一言……」
「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剛剛的斯文,現在的敗類。瞧他們兇神惡煞的模樣,活像在逼我交待遺言一樣。
「……各位想見到紅歌是吧!或許我可以從中安排牽線……」事急從權,我只好臨時當起牽線人。
話一出口更是不得了,我又被揪住了,又被人用力地前後搖晃。
「你說得是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你點頭,那就是答應了是吧!」
廢話!!你們都把我搖得前後晃,我的頭當然會點了!!這種情況有人搖得了頭我佩服他!
於是小鬼之後過來,就看到我們相談甚歡的模樣。(其實是在討論約會事宜)
太子傅 52
子夜從遠處朝我走了幾步,向我一頷首,示意我過去。我轉頭和這些剛認識的人話別,然後才緩緩地踱著小步朝他走過去。
「雲月,你來一下……那些人是誰?你認識嗎?」他狐疑地看著那群人,我一回頭,看到他們還興奮地朝我揮著手。
轉過頭,我皺起眉頭,一臉疑惑地問。
「哪些人啊?」
「就是你剛剛說話的那群人。」
我淡淡地道:「沒什麼,不過是以前曾有一面之緣罷了,談不上認識。」這話絕對符合真實性,我說得一點也不心虛。
「是嗎?」子夜又探過身子朝他們看去。「可是看他們那副熱絡的樣子……我看不像只見過一面。」
我輕勾嘴角。「怎麼?吃味了?」
看到子夜瞬間炸紅的臉,面上混著惱羞成怒和一絲不甘,卻連一點喜悅的成份都沒有,我突然醒悟到,這不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事。其實我應該要比子夜更加迴避這個話題才對,我是怎麼回事,吃錯藥了嗎?於是我狀似不經意般,悄悄地換了話題。
「這有什麼好稀奇的,就像魚池裡的魚沒事不會游到你旁邊,可是你只要灑飼料,那些魚還不是一隻又一隻地蹦上來,每隻都張大嘴等你餵,那才叫熱絡。」
「……魚怎麼能跟人比呢?難不成你餵人飼料,人也會一個個張大嘴,朝你擠來嗎?」
「是啊!」
「這倒奇了。」子夜還真單純,面上馬上現出苦苦思索的模樣。
「一點也不奇,魚是要吃飼料的,人嘛……」我頓了一下。「食色性也,不知你聽過沒有。」
「食色性也……聽過是聽過……雲月,你難得說出有出處的句子,就是跟吃的有關耶!真是三句不離吃。」
我微惱。「叫我太傅!」那又怎樣,我就是愛吃又怎樣,反正我又不偷不搶不拐不騙…………呃…好吧!就算我又偷又搶又拐又騙,起碼我沒殺人放火吧!
「哈哈!被說中了在生氣了吧!」
我斜著瞟他一眼。這小鬼,越來越不怕我了!也是,都相處得這麼久了……幾個月了呢?以後,這種日子還能持續多久呢?
我不喜歡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這點從我幼小就獨自出外闖蕩(或是說被掃地出門)就可以看得出來。離家一個月,我覺得好輕鬆,兩個月過去了,我覺得更輕鬆了,三個月過去後,我幾乎高興得天天狂笑,一直到一年以後習以為常時,這才逐漸把笑臉收斂起來。這段期間因為我的受害者,見我一邊打人還一邊狂笑,有感於我行徑之囂張,還自作主張替我取了個外號『笑面閻王』,聽說這個在江湖上也是有列入排名的,好像是列入什麼十大奇人之一。我原來還暗爽說自己才初出家門幾年,就算得上江湖十大奇人,也算不枉啦!不料某天在食堂的時候聽人說書,講到自己的外號,其他好像還有什麼瘋癲散人之類的事蹟,聽了老半天,我才終於了解,原來十大奇人指的就是十個超級奇怪的人。
以上都是廢話,重點是,我在外飄泊了幾年,以一個小孩來說,正常的反應應該是在路上看到和樂融融的一家人時,會滿懷哀悽地想起自己的家人。或是在每月十五的晚上,抬頭看到天上又圓又亮的月亮,縮在被窩裡哭著叫媽媽才對啊!可是沒有,完全沒有!我唯一一次想起家裡人,是我半夜起來想上廁所還得跑到外面的茅廁,不禁略有所感。而且那時我想的是……
「要是小翠在就會幫我拿夜壺了。」
順便一提,小翠是我在老家的貼身女婢。
由以上行為舉止就可以看得出來,我絕對不是一個戀家的人。當初之所以會想回去,也不過是臨時想到,回去看看罷了。事實上,假如我知道回去後有這麼多麻煩,我連家門都不會進一步,效法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才是正確的。
既然連生我養我的家都留不住我了,那又有什麼地方能讓我待下來呢?
眼下的日子是很悠閒,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有一股氣冒了上來,然後不管是壯觀的皇宮還是繁華的京城,在我眼裡都像是籠子。
一個關住我的籠子。
我不是沒想過子夜,事實上,我之所以還縛手縛腳地留在這裡,有大半是因為他。我甚至有種預感,只要再待得久一點、更久一點,我遲早會真正地喜歡上他。
但是,子夜還太小,他連感情是什麼都不甚了解,他現在的感情只是一般小孩子的獨占心理,等到他長大了,成熟了以後,他還是會一樣喜歡我嗎?我並不想把我的感情賭在一個小孩子身上。何況,我自己也算不上大人,等過了幾年後,我還是會喜歡子夜嗎?
我喜歡子夜瘦瘦小小的身軀,那種略帶骨感和纖細的感覺,也喜歡他細緻的容顏和清澈的童音,但是別說白頭諧老,只要看看再過幾年,等到子夜的身高抽長……甚至比我還高(這是很有可能的),等到他的手骨變粗了,身軀變壯了,一張可愛的臉蛋開始長鬍鬚了,我還會喜歡他嗎?
我稍微想像一下,突地一陣惡寒,無數雞皮疙瘩爭相冒出。
而且子夜長大後,身為太子的他,後宮佳麗無數,別說我會不會嫉妒,光說他還會不會搭理我就是一個大問題……
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心頭上一陣煩悶。我討厭人多的地方,我也討厭人人都拐個彎說話的方式,我更討厭做什麼事都要先想清楚後果,要是可以的話,我真想立時停步,轉身就走。我相信我可以做到,因為我的性格隱藏著極為絕決的部分。是的,只要我能夠不回頭,我甚至可以立馬拋下這一切,就算事後會覺得有點寂寞,有點想念,但是這些仍敵不過我喜愛自由飄盪的天性。
我頓了一下腳步,但是子夜卻馬上回過頭來。「怎麼了嗎?」
一看到子夜那雙既黑且沉的眼瞳,心頭上的煩躁騷擾突然奇蹟般地消失了,剛剛還鼓譟著要離開的,現下卻恢復了安靜無聲。
「……沒什麼。」我跟了上去,聽到自己這麼跟他說。子夜又看了我幾眼,突然伸出他的小手,握住我的手,然後拉著我繼續往前走。我看著那隻拉住我的小手,奇異地安了心。
……或許我終究是會離開的,不過不是現在。
子夜走了幾步,突然放慢了腳步。「雲月,待會見到袁將軍的時候,你……」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興許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吧!就見他停頓了一會,一個聽來蒼老且豪氣的聲音就插了進來。
「這位就是太子太傅吧?老夫真是久仰大名啊!」
太子傅 53
「這位就是太子太傅吧!老夫真是久仰大名啊!」
我打量對方幾眼,於是立刻知道,眼前這位行頭高檔的中老年人是誰了。
這倒不是因為我眼光銳利,就算袁大將軍不穿上一身金光閃閃的盔甲也認得出他老人家,而是因為一直跟在他旁邊的那個小胖子,那張青腫得無以復加的臉教我瞬間退後三步,想不注意也難,然後我從那張變形的臉上,認出了一顆沒有變形的三花大馬痔,間接認出這是袁大將軍的兒子袁勵所有。
大概是我研究的目光直繞在袁勵身上轉,勾起了他慘痛的記憶,就見他驚叫一聲,又躲回袁大將軍的背後了。
空氣一時間變得很凝重。
我看得出來,袁大將軍這種人,絕對不會喜歡自己的兒子見人就像受驚的兔子般,躲到自己的背後,當初袁勵那種囂張的小霸王行徑我略有印象,說不定他這麼惡霸還是他老爸教的。不知道為什麼,每家的父親總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頂天立地,寧願兒子被人叫小霸王,也不要別人叫他小姑娘,也不管這種教育會不會危害附近的小孩子。
我在心裡嘆口氣。
眼下就算袁大將軍對自己的兒子有多不滿,他都會把這筆帳算到我頭上,因為我就是始作俑者,再怎麼辯解也是無用。袁勵被我痛扁過後被人抬回袁府,聽四婢說,臨去之前,他的臉腫得像顆豬頭,如今都過了一個多禮拜了,他看起來還是像個豬頭,這麼悽慘,連我也不好意思找藉口推拖。
「袁將軍,久仰久仰。」我想了老半天,也只能擠出這句話,而且我講這句話的時候,還要特意迴避袁勵的頭,因為我怕我會笑出來。
袁將軍從鼻孔裡哼出氣來:「管太傅,聽說您上門,是為了道歉,是吧?」
「……」我不由得發了一會呆。不道歉是我的最高宗旨,就算道了歉也絕不承認是骨子裡的脾性所致,更何況是他兒子有錯在先,所以他一時之間這麼說,我還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所幸袁將軍並無意要我回答,轉眼就跳到下一句話去了。
「管太傅,您瞧瞧我的兒子袁勵……您應該見過吧!您覺得怎樣呢?」袁將軍的聲音像北風一樣涼。
若是在平常,這種話通常都是希望別人大大讚美自己兒子一番的,不過我知道,袁將軍是在問我覺得他兒子那張臉被我打得怎麼樣。
我又瞧了瞧他兒子袁勵。「您的兒子像豬頭,也像臉上長了饅頭。」不行!實話實說在很多時候,都會被視為蓄意挑釁。子夜握著我的手突然緊了些,顯然是在警告我注意用字遣詞,再三琢磨,最後終於被我想出一套官方說辭。
「袁將軍,您的兒子很像您……」說這話的時候,我還是特意不去看袁勵的臉:「…氣勢驚人、不怒而威、骨骼精奇、身手矯健、面貌堂堂、前途無量,真的是應了一句…將門犬子啊!」我笑咪咪地下了總結。
「什麼?!」
袁將軍的臉色前一刻才稍齋,下一秒就陰黑了起來。我還沒弄清楚自己說錯了什麼話,被子夜握著的手突然被大力地扯了一下。幹嘛?!我說錯了什麼嗎?!我瞪了子夜一眼,然後突然想起,雖然老爸總說我是狗兒子,可是稱讚人的話裡,是不會把別人家的兒子形容成狗的。
是了!我記得那句成語是叫將門×子的,那個叉叉是某種動物的名稱,但到底是什麼子的我真的記不得了。
慘了!!我的臉色一陣白。都怪老爸平常老說我是犬子,我才把人家的兒子也說成犬子,老爸你真要害死我了!!
在一片難堪的沉默中,我在心中把老爸拔舌拔腸上刀山又下油鍋了數遍,決定亡羊補牢。
「呃……剛剛是我一時心直口快不不不…是我說錯了,其實我想要說的是…將門兔子?」
「……」
又錯了!都是袁勵縮得像頭兔子一樣!!沒關係,反正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將門…龍子…?」
「……」
怎麼又錯了?!龍是很吉祥的生物不是嗎?龍不是天子的專用裝飾圖案嗎?!
「…那……將門…獅子?」
「……」
袁將軍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藍,藍了又白,白了又紅,白裡透紅,紅白交錯。子夜看著我的神情不再有嚴肅,而是透露出近乎憐憫的目光。這比袁將軍的表情更讓我火大。
沒關係!我感覺很接近了!再接再勵!!
往後,我只要一回想起那天那個慘狀啊!不得不發憤背成語。
後來,我終於說出了正確答案。
「那…將門…虎子?」
可是因為袁將軍的臉色還是很難看,我一時錯認他的意思,所以又繼續猜下去,直到把十二生肖猜完了一輪,甚至猜出了『將門烏魚子』這種匪夷所思的答案,我才想起,不久前我就說了正確答案的。
袁將軍好不容易讓臉色恢復正常後,他這麼說。
「……這位就是太子太傅吧…?」
雖然這句話他早先就說過了,不過這次後面是帶著問號的。
太子傅 54
「……這位就是太子太傅吧?」袁將軍不看我,光看著子夜,一臉狐疑。顯然他認為,連這種程度的成語都會說錯的人,不應該具有太傅的資格。
「是的。」子夜不愧是我的得意弟子,如此堅定地為我的立場護航,就見他肅著臉:「……不過他比較像伴讀的。」
我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擰了他好幾下。
袁將軍一臉感嘆地抓抓鬍子,大概是在抓跳蚤。噁∼!離他遠一點。
「太子殿下,我早有耳聞太子殿下天資聰敏慧黠,傳說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文采逼人,前幾任的太傅都自愧弗如,教不上數天,便自行請辭而去。」
我站在一旁,聽了這話,只得把面皮繃得緊緊的。要不是大敵在前(這大敵嘛!當然是袁將軍了。你問我為什麼不提袁勵?請大家對饅頭臉有點同情心。),容不得我們陣前內鬨,我早就笑出來了。
這袁將軍還真有趣,子夜才幾歲?能聰明到哪裡去?!他什麼藉口不挑,偏要把子夜捧成神童。全天下就連我老爸都知道,子夜那幾個太傅,大部分是被他氣走的,少部份是被他嚇走的,剩下的是被人抬走的。與其說他是神童,不如說他是頑童。
傳說皇帝因為人手流動過速,曾大怒,出言挽留過某人。
皇帝曰:「此乃皇命。」(要是敢不教,就砍了你!)
太傅口中諾諾,卻攜家帶眷、快馬加鞭,連夜出京搬到匈奴那養羊去了,這時才修書一封上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都搬這麼遠了,砍得到就來啊!)
皇帝被氣著了,他很快地找到下一個犧牲者。在那名新太傅教不到三天即遞出一封萬言辭表書,表明其辭意甚堅時,皇帝派重兵把他家圍得密不透風,傳言中,連豬仔進出都要奏請皇帝決定。
這次,皇帝陛下信心滿滿地高坐在皇位上。
皇帝曰:「此乃皇命!」(要是敢不教,就抄了你的家!)
新太傅見此陣仗,突地一跪,涕泗縱橫。
新太傅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反正左右是死,與其被那個小魔頭折騰死,我還不如被砍死!)
這就是子夜惡名的由來。
不知是我的幸運還是子夜的幸運,我們倆個至今都還算相處良好,子夜並沒有動念整我,所以我也不會想把他打死,我們兩個很幸運地避過了兩敗俱傷的破局。
想到這裡,我突然很有興趣知道,到底子夜以前是怎麼對付那些太傅的?不過現下不是發問的好時機,等回去再向他討教討教吧!我看看能不能拿回去對付老爸。
在我打著主意的期間,袁將軍已經把子夜渾身上下都讚了個通透,相較之下,我剛剛稱讚袁勵的話,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更不用說我的語尾還有個天降神兵都解決不了的敗筆,看得我是一陣感嘆──這袁將軍不愧是當官的,我拍馬屁怎麼也鬥不過職業級的。
再轉過頭看子夜,我有點驚嚇於那張如沐春風的笑臉。要不是對子夜這小鬼的個性太了解,我一定會以為他已經被這陣迷湯灌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子夜這小鬼年紀輕輕就超彆扭的,他在親近的人面前,就算是心裡很高興,也會擺一張臭臉,裝出『我很勉強』的死樣子,假如因為這種態度,惹得那些人生氣了,他嘴上還是硬得不得了,可是卻會在心裡自我厭惡老半天。就算真的很高興很高興,他也會擺出一副恥於高興的羞憤貌。就我看來,這種舉動無異於發神經,然而,這就是子夜的底限了。假如這個時候再去逗他,他馬上就會發火,然後我們就會被火勢延燒。
基本上,這種茅坑石頭會擺出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時,我的反應就是先後退三步。
「……您說是吧!太子殿下。」就在這時候,袁將軍終於拍馬屁拍到最後階段,所以我只好分心回來注意袁將軍。就見他一張老嘴說出這樣的結論:「太子太傅的人選,無論如何馬乎不得,依我之見,臣可以上奏皇帝陛下。天朝人才濟濟,真材實學者光是在京城裡就比比皆是,實不需捨近求遠。」
我聽了差點沒踢這老頭一腳。這死老頭!居然拐個彎說我沒真材實學!!或許我詩書是唸得不夠好,但武藝就沒你批評的份!!子夜捏捏我的手要我冷靜,我忿忿不平,不甘示弱捏回去。
幫我立刻報仇!不然我就親自掀了他的場子。我用眼光向子夜傳達著殺氣。
於是子夜清了清喉嚨,笑得一臉燦爛回答:「不了,管太傅飽讀詩書、智識廣博、六藝精通,我上哪也找不到這麼好的師傅了,是吧?」子夜說到最後,眼睛是看著我的,一張臉藏不住真正的笑意。
是是!這種時候你還記得當初那張詔書,真了不起啊!……該不會……那幾句就是你的傑作吧!
我瞪了子夜一眼。這筆帳,咱們留到回家算!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不具威嚇的效果了,我只看到子夜越笑越開心的臉。
這小子,待在我旁邊那麼久,什麼都不學,光學我幸災樂禍的樣子。
「飽讀詩書?」袁將軍適時插話:「恕我直言,管太傅剛剛的表現,並不像一個飽讀詩書的人。」
「管太傅是不是飽獨詩書,江南無數書院都可以為他做見證。」子夜氣定神閒地反駁,我可沒他那麼好定力。
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啊啊啊!天月,妳真的會害死我!子夜,你也一樣,你提這種事幹嘛!你不提姓袁的就不會抓到把柄了!!
果不其然,袁將軍一臉被我抓到了的表情,奸笑著(請注意,這完全是雲月的個人觀感):「喔?我的確聽過管雲月這人,聽說他在江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可是管太傅,你,不像啊…」說罷,還搖搖頭。
「我──」
「管太傅他……唉!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這事全得怪我。」我才開口,子夜立刻就搶了話頭去。
「管太傅文武雙全,這全怪我,在管太傅打坐的時候,驚擾到他,導致他走火入魔。太醫是不懂武的人,救得了他的性命,卻救不了他的神智。如今,管太傅他一身武藝雖然俱在,但是腦子卻壞了,以前的事都記不太得,行為舉止也有些瘋瘋癲癲,這怪不了他的,全都是我不好。」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子夜,這小鬼真是唱作俱佳,就差沒聲淚俱下了。說得好像我真瘋了一樣……等一下!我瘋瘋癲癲?!我哪裡瘋瘋癲癲了?!可是我還來不及表示抗議,袁將軍就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嘴裡直說:「怪不得,怪不得。」,頭還不住地點著。袁勵躲得更後面了,我還聽到他悄悄問袁將軍:「爹,瘋子會不會傳染?」
你.們!!我哪裡像瘋子了?!
太子傅 55
袁將軍還在那邊為我瘋了的事感嘆老半天──我當然沒瘋,這群人一定是瘋了才會相信子夜的話。
「可惜啊可惜…」袁將軍搖頭嘆息。「管太傅,其實我略通醫理,是否能讓我號號脈呢?」
他說著就伸出手來,我直覺就是把兩手都藏到背後。「不必了!」老不修以前教我學武時,常常使詐,一扣我的腕脈,我就動彈不得,長久下來,我早就習慣不讓人碰我的手腕了。
「不用客氣。」袁將軍說著,一雙雞爪又要向我抓來,我不禁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不是客氣。」子夜那雙小手,握了還可以說是享受,袁將軍的手,握了就叫自虐。
眼看對方如此盛情難卻,突地,我靈機一動。
「你誰啊?我又不認識你,你幹嘛握我的手?男女授受不親,沒聽過嗎?你想握我的手,你要娶我嗎?你要娶我的話,先去請媒婆上門吧!聘禮不用太多,我只要水晶開的花,通體翡翠的鳥,金絲繡成的金縷衣,反正一定要又貴又重,你都那麼老了還想娶我,聘禮當然要多一點……」
我還兀自對聘禮滔滔不絕,子夜已經默契絕佳地插話了。「唉!又發作了。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知道會變成這樣。」
「呃……好吧!老夫不看就是。」袁將軍又嘆了口氣。「不過,就算殿下再怎麼內疚,太子殿下的學習怎麼能就此荒廢呢?不如這樣好了,我會將管太傅好生安置,太傅的人選再另外安排吧!」
「喔!這倒不用,管太傅就算當不成我的文師傅,也當得上我的武師傅啊!」子夜笑吟吟地說,我則是自顧自地看著袁將軍的方向發愣。
算了!隨便你說吧!我懶得管了。可是袁將軍那雙老眼裡的精光,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殿下此話怎講?」袁將軍笑問。
「管太傅的武藝奇佳,幸好他就算因走火入魔而傷了腦子,一身武藝卻沒有退步,我已向父皇請示過,我的年紀也該習點武來強身健體,管太傅往後就不教我書,教我習武了。」
「喔!是嗎?這倒是沒錯!我聽聞江湖上也有幾個瘋瘋癲癲,但武功卻很高的人。哈哈!那真是太好了。哈哈哈!」袁將軍豪邁地大笑。
我也跟著他們一起笑,心下卻犯疑著。常有人說我遲鈍,不知察言觀色,其實那是因為我根本不想理會別人的想法,可是要是我認真起來去觀察別人,就能很輕易地看出對方真正的情緒。當然,四王爺是特例,子夜有時候也是……反正他們一家子都是變態,用不著理會。
重點是,就在剛剛,我從袁將軍身上,看到一閃而逝的怒氣。
袁將軍到底在氣什麼,很快地,我就得到了解答。
「真是太好了!老夫原先還打算為我家那個不成材的毛遂自薦呢!」
喔∼∼!原來是我搶了人家的位子。
不過瞧袁將軍這麼權大勢大的人,居然也會在意起區區一個武師傅的位置,還真教人驚訝。
「袁將軍又何必過謙,我還沒恭喜這屆的武狀元呢!」子夜老氣橫秋地道。
「呵呵呵……驍兒,過來!」
袁將軍一邊抓他鬍子裡的蝨子,一邊回頭喚人來。只見密密麻麻的人群,一會就分了開來,從中走出一個又高又壯渾身黑呼呼的人。他渾身肌肉糾結如百年老榕的根,底下血管一根根暴突,尤其是太陽穴,整個鼓了起來,青筋暴露,每一步都又沉又穩,像要把地踩破了才甘心。當真是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練家子。
大概是專練外家功夫的吧!幸好老頭教我的功夫不會讓我變成熊男。子夜的想法跟我英雄所見略同,就聽他低聲問我:「……我練了武,也會變成像他那樣子?」光聽聲音就知道他有打退堂鼓之意。
依他的情況,武功是不能不練的,我只好盡我所能地安慰他。
「別怕!就像熊,有大黑熊那型的,也會有熊貓那款的。」
「大黑熊……」子夜一臉慘白地發怔。
「樂觀、振作一點。」
「…雲…管師傅,假如我變成大黑熊了,你會不會討厭我?」子夜睜著那雙黑漆漆的亮眼,滿臉希冀地看著我。
「………………._.」
「我就知道,我不練武了!」
「呃…我又沒說我會討厭……」我的聲音聽來好心虛啊!
「你沒說,可是你是那樣想的。你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看錯了。」
「你──」
「噓!乖乖,回去再說,熊男要來了。」在人家父親面前說他兒子是熊男,不知道袁將軍做何感想。
袁將軍是練武的人,我也是,所以不難想像這種人的耳力有多好,不過我和子夜都故意壓低了聲音講悄悄話,依袁將軍這種身份地位的人,想來也不會點破。一來會顯得他心胸狹窄,盡跟我們這些小輩計較這種小事。二來,跟我們計較就是擺明著他在偷聽,依袁將軍的形象看來,他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子夜大概也是算準了這事,才會裝出一副天真可愛的模樣,私底下他是什麼樣子的,我們都心理有數。
所以,就算我看到袁將軍的耳朵動了動,我還是會當作沒看到。
太子傅 56
袁將軍等他那位熊男兒子走近了,就迫不及待地為我們雙方做介紹。聽袁將軍說了老半天,我總算知道,原來這個熊男就是袁將軍的眾多兒子之一,從小就習武,資質佳,所以年紀輕輕就提了個武狀元回家。我聽了袁將軍那聲年紀輕輕,再看看熊男的個頭……就算年紀再輕,也應該過了而立之年吧!那不是起碼比我大上三歲左右?就這樣也敢說自己年輕?!瞧瞧,連魚尾紋都有了,幸好我沒像他一樣未老先衰。
「年輕?」我一向直言,一不小心就把內心的疑問說出來。
「是啊!其他參賽的人,年紀都足足大了小犬好幾歲,所以他要去參賽時,我真替他擔心呢,生怕他被人欺負了。」袁將軍說的真摯,我和子夜不得不一同轉頭,再次仔仔細細地把熊男從頭到尾打量一次。
這種塊頭還會被人欺負,我看是袁爸爸你說反了吧!
袁將軍瞧了瞧我,呵呵一笑:「不過,要是跟管太傅比起來,的確不算年輕。」
「哪裡,呵呵。」沒錯啦!你這老頭還算有自知之明嘛!
「剛剛一看到管太傅,我當真嚇了一跳呢!別怪我要懷疑您教書的資格,實在是您看起來太年輕了,簡直跟太子殿下相差無幾呢!」
「呵呵……」……等等…什麼?!誰跟小鬼相差無幾了?小鬼才十三歲耶!我可比他高多了!!「…袁將軍,我今年就要滿十八了。」
「喔!今年就要滿十八了……啊?!你不是跟殿下一樣大嗎?!」袁將軍驚訝地變臉。
「……」真抱歉喔!長得一副娃娃臉。子夜那小鬼一點都不給我面子,就站在我旁邊,吃吃地笑了起來。
大抵是我的臉色過於陰沉,袁將軍連忙打圓場。
「實在看不出來啊!不過我是因為小犬生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才以為管太傅也是如此。原來啊……」
想補救也來不及了!!所以之後袁將軍不管說了些什麼,都是子夜一人負責回答,我只顧著在一旁磨牙。至於熊男,我從頭到尾沒聽他開口說過人話,只有在不得以時,他才會勉勉強強應了聲「喔…」或是「嗯…」,偶爾也有「啊…」,就我看來,這人比我更需要進行『打招呼訓練』,要是菊兒也來的話,她一定會鐵口直斷對方是從西藏來的。
大概是熊男只長肌肉不長腦袋,或是肌肉過剩,把腦袋都擠死了,所以大部分真的都是子夜和袁將軍兩人撐場面。幸好,原本在成群結黨的那些人,一看到這個宴會上主角都聚在我們這一攤時,我們身邊的人就逐漸多了起來。袁將軍身為主人,當然要好好兼顧與會的眾人,所以就算他對我們的興趣比較濃厚,也不得不分開身去招呼其他人。
我和子夜兩人都算不上常露面的人,所以也沒多少人識得我們,一時之間,就被袁將軍身邊的人潮擠到最外邊空閒去了。
「呼∼∼」一離開人群,子夜馬上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我奇怪地看著他。
「你幹嘛呀?」
「好險,真的好險。」子夜邊說還邊拍著胸口。
「好險什麼?」
「好險沒露出馬腳。你還算聰明…」子夜難得誇讚我,害我吃驚的差點掉了眼睛。「幸好你沒真讓袁將軍把脈。」
「喔!是啊!我是很聰明。」不過這跟不讓他把脈有什麼關係?我很聰明地沒問出口。
「要是你讓他把脈的話,我一定會露出馬腳的。」
我忍、我忍……我還是沒忍住。「為什麼?」
「袁將軍武藝多高啊!假如你真的讓他把了脈,你有沒有走火入魔他還會不知道嗎?」
是這樣嗎?我不讓他把脈是習慣,那時倒沒想這麼多,但是要真讓他把了脈,走火入魔的徵狀我也裝得出來。「活該,誰教你要編這種漫天大謊。」
「我不騙人,就換你露馬腳了,我是為你掩飾耶!」子夜不平地說。
「嘖!騙人也有分高段或是低段的,你以為編個故事就好了嗎?錯了!你的謊話越單純,別人越抓不出頭緒,所以謊言裡要添個三分事實,這才叫高段。」
子夜歪著頭,想了想。「那我說得不錯啊!我的確是加了事實的。」
「哪裡?」我狐疑地看著他。
子夜笑得一臉詭詐,後退幾步。「說你瘋瘋癲癲的那一段。」說完他就逃命去了。
「…臭小鬼,你真欠打嗎?!」反應過來的我馬上急起直追,還邊跑邊撿石子,直朝子夜扔。
子夜這小鬼,要是以前他絕對閃不過的,不過最近他的輕身功夫有長足的進步,加上他個頭小、身形靈便,幾個側身便足以躲掉我大部分的石頭。倒是可憐了不少遠處的人,我蠻勁一發,非要打得子夜抱頭求饒不可,所以一時之間哀聲四起,栽人無數。我現下有點瞭解教我武功的老不修的心情了,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幸好我們待的地方不起眼,身邊也沒什麼人,才沒人發現這是我的傑作。
這時就不得不感謝一下九王爺的不在場。
要是他在的話,依九王爺那種無賴的個性,認識的人應該不少,所以我們身邊大概也會黏上一群人。現下他不在,我們身邊才這麼清靜。
對了,說到這,九王爺這帶路人到底是跑那去了?我一邊拿石頭朝子夜扔,一邊留心四周,然後看到一群老人對著我搖頭嘆息──原來是剛剛那些不識貨的老芋頭,略過。然後又看到一群年輕人興高采烈地瞧著我,一對上我的視線就向我比起大拇指──原來是有了性慾沒人性的傢伙們,再略過。啊!看到熊男了,眼睛突然閃到,於是只好停止在人群中搜尋九王爺。
跟子夜的追逐戰很快就告一段落,畢竟我是做師傅的,憑子夜的道行怎麼可能贏得過我?!不過我發現一件事。子夜這小鬼相當聰明,在快被追上時就來個反轉,我假如一時不查就會追到他前頭去。或許往後教他練武時,可以讓他多練練這項特長。
「子夜,這樣可以了嗎?」喘了幾口氣,我低頭問子夜。
「什麼可以了?」子夜一臉緊張,大概以為這句話是我發狂的預告。
「袁將軍不是要人收下禮了?可以回去了嗎?」
「你這麼早就想回去了?」子夜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我點點頭。「我累了。」老實說,來袁府這一趟並不算愉快,我現在只想趕緊回家躺平了再說。
「……那你再等等,我得先跟袁將軍打過招呼才能走。現在他大概分不開身,等會再說。」
「不能直接走掉嗎?我們剛剛就打過招呼了。」我不耐地生著悶氣。
子夜多看了我幾眼。「雲月,你先坐著,我去跟他說,然後我們就回去,好嗎?」
「……」我倒是沒什麼異議,馬上就在一旁的凳子坐下了,一坐下就明目張膽地搥著我的腳,累死了。
「因為這宴會只開了一半,等會兒還有餐席的,要是現在就逕行離開,對袁將軍有點失禮。」子夜對我笑了笑:「不過雲月,你會想現在離開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呢!袁府每次辦的流水席可是出了名的美宴珍饈,我實在沒想到,你居然會放過吃的機會呢!那我走囉。」
我瞪大眼。
等一下,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吃的?
有吃的?
有好吃的??
我顫巍巍地朝已經走遠了的子夜伸出手。
慢…慢著!我現在想反悔行不行啊?
太子傅 57
我努力地排開人群前進,可是心有餘而力未逮。
真不知道那些武俠小說裡面說那些輕功高超的人,在這種摩肩擦踵的情況下,是否還能如一陣輕煙,或是像滑不溜手的泥鰍一樣來去自如?我真的很懷疑。起碼處在我這個境地的人,一定要瘦得像根針才做得到上述事蹟。假如我不顧面子的話,或許可以拿眾人的頭玩跳格子,這樣的速度絕對快,可是先不想日後會如何被人報復,或是再度罰跪養心殿前等等,光是想到我用如此引人注目的方式跳到前頭,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麼跟子夜說……
「我要留下來吃東西!」
…………
於是,我就不得不繼續往前擠。眼看著子夜他人已經站到袁將軍前面,袁將軍也看到子夜了,我正心急如焚的當下,袁將軍突然先子夜一步開口。
「咳咳!各位,請聽我一言。」也不見袁將軍大聲吼叫,可是他的聲音卻異常地響亮,瞬間將所有的聲音壓了下去。
聽到袁將軍這麼說,原先還亂糟糟的場面,在那瞬間就奇異地安靜下來。
嗯…看來這袁將軍會這麼被推崇,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起碼光聽他剛剛氣勢雄渾的發話聲,就知道他的武功修為爐火純青,已經高過我生平所見的大多數人。呃!表妹夫,我還是無條件支持你!
袁將軍終於再度開口:「各位來參加袁府宴客的人,一是為了恭賀老夫壽辰,老夫十分感謝。」
現場一陣推辭聲,我則繼續往前擠。袁老頭當眾說這種無意義的廢話,一定是有什麼打算,不管他有什麼打算,一番廢話總是少不了,所以,為了避免他一說完廢話子夜就提出要離開的事,我還是把握時間的好。
「…真是謝謝各位…二來呢!各位想必聽聞了老夫那不成材的兒子,拿下了這屆的武魁吧!」
現場又是一陣恭賀聲縈縈不絕於耳。我繼續努力地往前鑽,沿途還惹來了無數的白眼。瞪屁啊!當心我揍你喔!!
袁將軍又向眾人舉手致意,之後又道。
「各位的恭賀之意,老夫心領了,不過各位從剛剛到現在,總不時地提起另一件事,還為此向老夫恭賀,老夫不能卻之不恭,不是自謙,而是這聲恭喜,實不當對著老夫說的。老夫心有不安,故在此澄清。」
哦!終於要講到重點了,我得趕緊往前鑽。
「各位恭喜老夫的兒子,不僅能一舉奪魁,還有望擔下太子殿下的武師傅。前半段是對了,不過後面卻錯了,太子的武師傅已有人選,眾位要恭賀的人,並不是小犬。」
我往前擠……不對!袁老頭幹嘛提到太子的武師傅?事情有點不對頭!於是我從哪鑽來的又從哪縮回去,這次被我擠到的眾人不再僅以白眼表達他們的不滿,紛紛以口字旁的狀聲詞抗議。所以我經過的路上「喔!」「嘖!」「唉唷!」之類的聲音不絕於耳。
「剛巧這位武師傅也在場,請眾位恭賀他。管太傅!」
袁將軍最後一句話說得如炸雷般響,一隻雞手直直地往我的方向平舉。附近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視線全都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只好停止後退,尷尬地笑了笑。
眾人並沒有齊聲向我祝賀。我只聽到周遭的人不斷私語著,交換著我的資料以及生平。偶爾有幾聲恭賀聲,有氣無力地,說了頭就沒了尾,如此寥落的景況,還不如不說的好。生平第一次碰到這種陣仗,我不禁有點心慌,忍不住就往子夜的方向瞧。才這麼一看,就直直地對上子夜的眼,看來他的視線從剛剛就沒離過我的身上。只見他一張小臉肅起,不知在想些什麼,大概是在想如何替我解圍吧!
我吸了幾口氣,朝他輕鬆地笑笑,不再心慌地任視線四處飄移。
「管太傅,聽過這人嗎?」
「既說是太傅,那就是皇子的老師了。」
「你沒聽袁將軍剛剛說的嗎?他是太子的武師傅,當然叫太傅了。」
「這麼瘦瘦小小的人,還不及而立之年吧!這樣的小孩也能當武師傅?袁將軍不是在開玩笑的吧?!」
「袁將軍怎麼會開這等玩笑,我看是陛下在開玩笑。」
「不管如何,這玩笑都開大了。」
就在一片細細的耳語聲中,一個又細又尖的嗓子拔高竄了出來。
「這樣的人,如何能擔得太子殿下的武師傅一職?!除非管太傅能在眾人面前,與武狀元來場比試,勝出者才有資格擔任武師傅!不然兩者的武藝起碼也要有齊平的程度吧!不然如何教眾人心服口服。」
這人說了這句話,旋即沒了聲音,我微微地瞇起了眼。雖然只是一瞬間,不過我只要記住了一個人的聲音,就絕對不會錯認。
看來這人當真是恨我入骨,居然連這種事也能藉題發揮。很好!我記住了!!
王.公.公!
太子傅 58
眾人多數被這話挑動了,原本只是細細的耳語聲,逐漸轉成蜂鳴聲般,我從他們的臉面上看出了贊同之意。這些人或許不會在意太子的師傅是好是壞,不過事關有熱鬧可看,自己又可以置身事外的話,是人的就會舉雙手贊成。
要是平常,我絕對不介意來場比試,反正打架本來就是我的專長,而且還可以趁亂做掉看不順眼的人,何樂而不為?可是眼下,我還盼著何謂『袁府的美宴珍饈』,怎麼能在吃人家的飯之前,動手把人家的另一個兒子打成豬頭呢?要是袁大將軍惱羞成怒了,不讓我留下來吃飯,又該怎麼辦?
「呃……」我正想開口拒絕,熊男雄厚的聲音伴隨著殺氣,排山倒海而來。這人真這麼想當子夜的武師傅?變態啊?!
「管太傅,父親,請讓我與管先生切磋一番。」宏亮的聲音和精光暴射的雙眼,再再減少了熊男的可看性──雖然熊男本來就沒有可看性了。因為熊男如此亢奮,甚至連人話都說出口了,我不得不把到口的推辭話全吞回去。
熊男,誰武功好,不是比誰叫得比較大聲,誰就贏了。我是為你好耶!這下可好,難不成真要把袁驍也打成豬頭?
等等!
……袁驍……
……元宵……
啊!元宵還是裹花生餡泥的好吃,還有元宵節的小湯圓,伴著溫熱的甜湯……好想吃。
「管太傅既不言語,那我就當你答應了,上台來吧!」袁驍突然奮力一躍,整個人像鷹鳥般,犀利迅捷地拔高了好幾丈,然後穩穩地踩在足足有五、六人高的圓形大石臺上。落腳之沉實,我甚至能以肉眼見到因其而四處飛散的沙石,四周立刻響起了一片驚嘆聲。
原來在我妄想著元宵節食品時,眾人已經移師袁將軍家的練武場了,我則是被推著走的,難怪連自己走到哪都不曉得。
袁將軍不愧是武藝出身的人,袁府的練武場可氣派得很,尤其是眼前這個比武台,不知是用什麼砌的,平平整整地堆了五、六人高,呈圓柱形,我靠了近,伸出手摸它個遍,只覺觸手一片光滑,連個供人攀上去的石縫都沒有。
環繞著比武台的四周有不少樓梯,不過都是通往附近的看台,只有這比武台,如海上孤島般,逕自立在中央,這……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般,袁驍又開口了。
「這比武台本身就是一塊試金石,沒有樓梯可走、無石縫可攀,只有憑真功夫上得來的人,才有資格在這裡一較高下。」
我又摸了比武台幾下,抬頭衡量一下高度。
這大概有八丈高吧!還真是氣勢驚人,相較之下,皇宮裡那假山假水的御花園,就……我不禁搖搖頭,嘆了口氣。這舉動卻被認為是望柱興嘆,人群中雖不乏厚道之人,但尖酸刻薄者也有之,就聽有人在一旁起鬨起來。
「唉!小孩子太傅爬不上去,在嘆氣呢!」
「是啊!別欺負小孩子了,當心他哭出來呢!」
「就是啊!起碼給他個子吧!哈哈哈哈!」
「等等!」突地一聲喝止,打斷了所有人的話。一回頭,就見子夜面無表情的臉龐。一開始還有些雜音,可是等到子夜那雙黑得看不出情緒的眼,緩緩地掃視全場一遍、又一遍時,就像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罩了下來,週圍寧靜得連風吹過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有點震驚。
子夜並沒有袁將軍那樣雄渾的嗓音,也不及袁驍剛剛一躍上青天的震懾人心。他只是將聲音提高到大部分的人都可以聽見的程度,然後,也不見他擺出什麼表情或是特意地威嚇,全場的人竟然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靜了下來──連我也是。我一回神過來,就發現自己從剛剛到現在,竟然動都沒動,連根手指也乖乖地擺在原位上。
我都是如此了,不難想像其他人又是如何的景況。
那一瞬間,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這個人,這個無懼無畏,逕自站在眾人面前的人,只是一個小我五歲的孩子。
突地一個念頭竄上來,就像直覺般突然:由子夜來當皇帝,或許真的很合適。
我這麼想著,然後,不知為何,突然想看一看袁將軍有何反應,我也這麼做了。我把視線轉到袁將軍身上,就見他回過神,然後,他的眼神漸漸深沉了起來。
「太子殿下,為何事阻擾?」
袁將軍話一出口,眾人大嘩。這也難怪,這裡幾乎沒幾個人認得子夜就是他們的太子殿下。
「袁將軍、各位,你們如此看重武師傅這個職,是我的榮幸,這番好意我心領了。但你們談論的是我的武師傅,就我看來,要由誰來教我武,並不是別人能置喙的。」子夜雖然半閉著眼,但他說出來的話,卻比任何一個雙眼瞪若銅鈴的人來得有份量。要不是場合不允許,我真想大聲地拍手叫好。
「可是……」
「莫不是各位對我的決定有意見?」
才一句問話,就壓住了所有的意見。
袁將軍笑了笑:「太子殿下不用看得太嚴重,不過是比武罷了。」
好啊!這老傢伙肯定是暗藏禍心,不然他這麼想要我比武是幹什麼?!
子夜淡淡地道:「本朝律法明文規定,不論是為何事而起,皆禁止私相鬥毆,更何況是公然的比武。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眼看這場臨時起鬨的比武就要告吹,我是沒差,有幾個人已經失望地嘆起氣來。就在這時,之前那道尖細的聲音,冷不防地又冒了出來。
「若要論私相鬥毆,管太傅之前的行為又叫做什麼?如今不過是想要兩個懂武的人切磋切磋,這總不犯事吧!」
眾人又重新騷動了起來。
既然我比武都犯法了,那打人豈不也是犯法?!假如打人不犯法,那比武切磋就更加不會是犯法。發話的人用意十分明顯,就是抓著我打人的事,咬著我不放。只怕今日我不上台跟袁驍比武見個真章,這人是不會放過我的。
子夜雖然還是一臉面無表情,可是眉頭卻皺了起來,好半晌,他才緩緩地開口了。
「……管太傅從剛剛就身體不適,我原本就打算向袁將軍請辭的。就算比武切磋不犯事,當事人也可以拒絕,總沒有人會被脅迫著切磋吧!」
子夜這話一說完,所有人的眼睛都轉回我身上。我一對上子夜的視線就明白了,他是在做台階讓我下。
是呀!我是可以順著下,因為食物的關係,我並不想痛打袁驍。不過,這樣一來就免不了和『袁府的美宴珍饈』失之交臂。畢竟一個身體不適的人,如何大餤大魚大肉呢?
再說,袁驍那廝居然敢用輕功挑釁我,王公公三番兩次地找我麻煩,還有眾人的奚落……這口氣我實在忍不下來。就算我忍得下來,剛剛子夜的表現也逼著我出頭。
是呀!太子的太傅嘛!總要有點本事的。我雖然不是變態,不過……其實……當子夜的師傅還算不錯的……
我只躊躇了一會,就朝著子夜拋出一個笑容,然後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輕身躍起。
太子傅 59
不同於袁驍的矯健雄厚,我的輕功自有另一番風景。才躍高了三丈,我的身形就似後勁不足,隨時要掉落地面,看得底下的人一陣驚叫。微微勾起嘴角,我輕揮袍袖,人就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大風托起,整個人軟趴趴地橫臥在風上,有如棉絮一般輕飄飄地飛到頂端。在空中幾個旋身,我斜斜地滑上平台,右足輕點,人已飄飄然地立在比武台上。
我露的這手輕功,當真應了只見其人,不聞其聲的最高境界,就連袁驍也一臉震驚地望著我,眼中輕蔑之意不再。
哼哼!輕功可是我的強項啊!想當初老不修還有老爸,都曾被我這招嚇得死去活來。只要想想,在狂風大作的半夜,一個身著白衣,飄散著一頭長髮的人,突地從遠處毫無聲息地朝你飄過來,就不難想像,為何老不修和老爸往後都不敢半夜起來上茅廁。為此,我還特地為這套輕功取名為『見鬼』。老爸嫌它難聽,硬要我改,我只好從善如流,改為『成仙』,這下換老媽不滿意了,她說這樣好像在咒人死。
不管是成仙還是見鬼,總歸一句,我很厲害。
我得意在心裡,面皮也好看了起來,不由得對袁驍笑了笑。
「這比武台就是試金石嗎?看來我是真金不怕火煉呢!」
話畢,四下突然爆出轟然的讚嘆聲,原來他們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從周圍不斷地傳來為我加油打氣的聲音,我不禁得意地做了個四方揖,回過頭來,只見到袁驍更加陰沉的臉色。
熊男,不是我要說,你本來就不好看,這樣又更難看了。
在比武台上,比在台下時,那又是全然的不同可語。比武台四周的柱壁十分光滑,像有人特意磨過兼打蠟,真正到了台上,卻見整塊石台凹禿不平,不時可見刀刻斧鑿之痕,甚至還有淺淺的足印,像是有無數人在其上比武過,有些地方還有二到三尺寬的圓弧形深洞,不知道是什麼武器造成的。越往平台的中央處去,則地越低,這不知是多少人在上頭踩出來的。
我正低頭揣摩著,熊男突然開口了。
「家父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讓京都衛士在其上操練。」
這算是解釋嗎?還是不耐我只顧著看地板?我側頭想了想,笑道:
「袁公子,您說要比劃,我這不就上來了,不過比武總要有個規矩,是要動刀劍還是不動呢?武器可以任選嗎?說到這,嘖嘖,刀劍無眼,您可以小心為上啊!輸贏也要立個方法判定,說好了是比武切磋,總不會要人玩上一條命吧?您是東家,您說了算。」我朗聲說道。
這麼說的用意很簡單,一來待會不管出了什麼事,反正比試方法是袁驍定的,大可把責任往他身上推,假如他說武器任選的話,就算我拿磚頭砸得他頭破血流,也沒人能說什麼。這個主意好像不錯,可惜這上頭沒有磚頭。
二來,袁驍這人是直性子,就算他不是直性子,依他剛剛的種種行為,好像也沒那個腦子玩陰謀,要是我讓他定規則,他大概會挑個最公平的比試方法,可是看起來卻是我最落落大方。我甚至可以激一激他,讓他定的規矩較合我意──剛剛之所以提醒袁驍刀劍無眼,就是這個原因。
比武嘛!不動刀動槍的,怎麼會好玩。
其實,若是能由子夜代勞,才是最理想的,反正他一定會偏坦我。可是子夜還在紮馬步的說,因為他功夫還不到那個程度,我就沒事先跟他展示一下我的特長,這是我的失策。不然我剛剛上台時,他也不會驚得臉唇盡白了。
袁驍聽了的話,正兀自沉吟,遠遠的,袁將軍的話聲從一旁的看台傳了過來。
「刀劍無眼,這句話當真說得好,既然管太傅有此美意,那這場比試就以掌過掌,拳對拳,肉身相搏,點到為止。如此可好?」
好你個大頭!袁將軍也真夠多嘴的,使劍是我最拿手的功夫,不用劍就有點縛手縛腳。唉!好久沒拿劍砍人了,真懷念。
……算了!這不就是我本來的目的嗎?畢竟等會還要留下來吃東西的。
可是我朝袁驍看過去時,卻見他直直地望向袁將軍所在的方向,兩人以眼神做無言的交流,袁驍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那張臉看起來又更黑了。最後,他先撇開了視線,然後再度面向我。
「……管太傅意下如何?」他有點揣揣地問我。
「……我隨意。」我攤攤手。
袁驍的鬥志一下變得很低,有點像未開打就先夾起尾巴的小狗。怎麼回事?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剛和他老爸互瞪了那麼久,到底瞪出什麼心得了?
「那麼就不使刀劍等硬物。若一方自行認輸,或是有人無法再進行比武,或是被打落看台,落到地面,比試就結束。」袁驍的眼神突地一暗:「……不過比武途中若是發生了意外,那也不得向對方追究,畢竟這事本就有風險的。」
……聽起來還算合理。「好。」我爽快地答應了。
話聲一落,我倆同時向後縱越,在看台各據一方,相互對峙著。
「管太傅,在比武開始前,我有一事相告。」
「袁公子有話請說。」啊啊!煩死了,快打完快吃飯吧!
「我雖然刀劍槍鏢都能上得手,不過我真正擅長的,卻是拳腳功夫。」
「這我知道。」你那副身材有誰看不出來,不過姓袁的特地跟我提這件事是做啥?
袁驍看著我,一瞬間,我覺得他好像有什麼想要跟我講,那話似乎就要脫口而出。可是才眨眨眼的時間,那種猶疑的神色就消失了。他大吐一口氣,用力地閉上眼,再睜眼時,那雙眼裡只剩最純粹的鬥氣──有很多練武狂人練到最後,只是單純想找人打架,這種人最危險了,打人都沒理由的,一個個都是喪心病狂的變態。我人這麼纖細高挑,要是真的被他紮紮實實地揍上一拳,那還得了?!還是小心點好。
「你知道就好,那就開始了。」
袁驍話畢,緩緩地拉開架勢,那沉厚的姿態,以及穩如上古磐石的下盤,再再顯示眼前這人並非空有肌肉的草包。我不禁凝起了十二分的心神來對付。
終於要開始了。
太子傅 60
袁驍側過身,藏住中線,這倒是拳腳功夫基本中的基本。我也微微地側過身,不過雙手還是閒閒地垂在兩旁。不過這種姿勢不是為了故作瀟灑,而是為了預防抽筋。誰教教我武功的老不修無恥卑鄙又下流,當我的武功好到可以跟他過招時,他常常一說:「開始」,就這樣閒閒地站著,放我一個人在那邊擺基本勢老半天,等到我累到抽筋時,他就一招螺旋拳把我瞬間打成豬頭。要不就是我擺姿勢擺到一半,累了,想變換姿勢時,他就抓著這空隙,一顆小石頭先點了我的穴,然後又把我打成豬頭。不過我是很有上進心的人,除了一開始的那兩次以外,之後的過招比試,豬頭全都換人做了。
於是我們就維持著這個姿勢對峙,然後我們對峙,過了好一陣子我們還在對峙,最後……
「喂!到底比不比啊?!」
「是啊!不會是站著睡著了吧?」
「該不會是站著昏倒了?」
從看台上不斷傳來竊竊私語聲,而後逐漸大聲了起來。袁將軍位高權重,就是有這個好處,就見他站起身來:「各位,比武乃是神聖莊嚴的……」之後又是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堆,直把比武台說得像寺廟裡的大雄寶殿,好不容易才哄得看台上的人安靜了下來。我也清醒了過來。
好險!剛剛我整個人都不知道神遊到哪去了,被這一吵才回過神來。
熊男到底在做什麼啊?怎麼拖拖拉拉的老半天還不動手?!
隨著時間的過去,我的不耐漸漸轉為懷疑,因為我嗅出了一絲不對勁。
袁驍他一直立在原地,好像在等待我先出手──我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可是當袁驍開始面目可憎、青筋暴露,我才驚覺事情有點不妙。等到我看到袁驍的雙掌泛出朱紅的色澤,周遭的空氣甚至因此凝結出霧氣,緩緩地在他身邊升騰跳躍時,我不禁吞了吞口水。
該不會……該不會……他剛剛站著不動那麼久,不是為了以靜制動,只是為了凝聚功力吧?
假如是那樣的,我豈不是錯過了偷襲的最佳時機?
袁驍就在這時收勢,他身邊的霧氣復歸平靜,但卻緩慢、逐漸地擴展著,最後將四分之三的比武台都籠罩住了。事情發展至此,不僅是我目瞪口呆,連四周的看台也是一片安靜。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因為我不知道,四周的人群更加不會知道,我們都在靜靜地等待結果。
從我這裡看過去,雖不致於看不到人影,但袁驍整個人的身影卻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我伸手在霧中攪了攪,只覺觸手熱氣蒸騰。
這是哪門子的邪門武功啊?
我正自思忖著,突然,袁驍的聲音隔著煙霧,遠遠地傳了過來。
「管太傅,您剛剛為何不動手?」意外地,我好像從他的聲音中聽到了一絲哀傷。不過,也有可能是他運功過度,脫力又脫水,所以導致氣虛。
「啊?你要我先動手嗎?」我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來不及了。」黑影動了動:「剛剛我之所以這麼早喊開始,就是給你先動手的機會,雖然這也是於事無補,不過起碼,你還是有那麼點機會……」
「你要我動手不會早說啊!害我在這邊罰站老半天。」
「……管太傅,對不起了。」
袁驍沉默了好久,一開口就是這話。那話語聲既小又細,要是不留心聽,一般人只會當他蚊子在叫。
我還來不及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突然有種極為不祥的感覺,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瞬時向後滑了好幾尺。在我向後滑的瞬間,我原先的立足點,突然在我面前爆開來,瞬間化為碎石粉末,然後,被濺到空中的碎石,以極快的速度化為細沙,最後冒出一陣黑煙。隨著黑煙的升起,砂礫在還沒有落地之前就消失了,就這樣徹頭徹尾地消失了。我還來不及張口驚叫,數十道雄渾的掌風挾著霧氣,風起雲湧地朝我奔來。
慌忙中,我只勉勉強強地對了幾掌,就覺氣悶難當,於是想抽身後躍另尋良機,可是剎那之間,我面前的霧氣突然旋了開來,從中伸出了一隻手掌。這之間的細節說起來很長,但實際上,僅在眨眼之間,一切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骨節突出、青筋暴露的大掌,看似緩慢、實是迅捷無比地朝我的心口印了下去。
什麼點到為止?!什麼有意外不得向對方追究?!
叉他媽的!我被騙了!我居然被騙了!這才不是單純的比武,這人根本是想要我的命!!
我在瞬間領悟到這件事,不過已經太遲了。胸腹間突地一陣劇痛,轉眼間這種衝擊便傳遍了全身,我咳了聲,整個人倒飛了出去。
周邊的看台上,慌亂的驚叫聲此起彼落,但都沒有一道尖利的童音那般撕心裂肺。
「雲月∼∼!!」
…………子夜,你在外頭不能這樣叫我的。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模模糊糊地這麼想著。
* * *
比武台上突地起了一陣大風,剛剛還蒸騰著的熱氣才被大風吹散了,冷得刺骨的寒霧,卻在驅感著熱氣的同時,佈滿了台上,所以還是沒人能看清台上到底是如何的景況。
但是所有人都有看到,在前一刻,那個小太傅被結結實實的當胸一掌,打得如破布偶般倒飛出去。他雪白的衣襟上,清清楚楚地映著大片鮮紅的血跡。
太子傅 61
巨變陡生,看台上爆出驚叫聲。這其中以太子的聲音最為尖利深刻:「雲月∼∼!……雲月雲月!雲月∼∼!」他用力地尖叫著我的名字直到變了調,那聲音像是要劃開岩石般,直直地鑽入我的耳縫裡。
我原本變得有點模糊的意識,隨著逐漸消散的雲霧,漸漸清晰了起來。手指抽動了兩下,胸腹之間的痛才將我驚醒了。
「太子殿下請別激動,當心傷身。比武之時本就容易有意外,太子也不用放在心上。」這是袁將軍的聲音。
死老頭,我還沒死呢!說那什麼渾話!!算了,眼下台上這麼大霧,正好讓我運功。我很快地坐起,讓內力行了一周天。幸好沒什麼大礙,運氣至胸時,也沒出現窒礙難行之感。
才剛放下心,我就開始火大。
這熊男,雖然他事先警告過我了,可我沒想到他居然會使這招──他居然用毒掌中的至毒──『朱雲掌』──對付我!!
要練成朱雲掌,要先收齊了七七四十九種至陽的藥和毒,其中當然不乏鶴頂紅這種貴得要死的毒藥。讓藥性與毒性相抵,使其能存留於體內而不反噬其身,然後到了需要之時,再運功將毒逼出,混著掌力使出來,那種殺傷力可怖可畏。
朱雲掌上的毒能融石化鐵,要是一般人被打中的話,只怕連一聲痛都來不及吭,立時斃命,大羅金仙都救不回來。要不是我運氣好兼武功高,現下還有命在嗎?
當真是好狠的心!!我還跟他客氣什麼?!
隨著風吹過,袁驍那頭的雲霧先逐漸散去,但他只是立在那邊,一臉陰沉,似乎還不想下台。突地,從雲霧中竄出了一隻手,輕柔地扣出蓮花指,袁驍還來不及睜大眼,那手突地幻化作千百個影子。看似如佛手般慈祥優雅,一舉一動都翩翩如蝶舞、飄飄然如衣帶當風,可是隱於其下,如死水寒潭般凝結了的殺氣,讓袁驍的瞳仁倏地睜大了。
然後,在看台上所有人的驚叫聲中,一個人突地倒飛了出去。那看來像是一隻頗有份量的黑熊,實際上是本屆武狀元──袁驍。
我緩緩地向前走,一陣北風吹來,刺痛了臉面,當真應了高處不勝寒,忍不住眨了眨眼。就在此時,身邊的霧氣也隨之消散了。嘴邊突覺有什麼濕黏冰涼的東西貼在那,伸手一抹,原來是涼了的血。我乾澀地嚥了嚥口水,這才驚覺口內滿是血腥味。
「嘩!」四周的看台登時爆出動地的驚叫聲。在這一片分不出是驚喜還是驚嚇的叫聲中,我獨獨往子夜的方向看去。他這時反而不叫了,那張小臉愣愣地瞧著我,然後他就這樣直愣愣地、一屁股坐倒在地。
看台上的人多半搞不清楚現在是在演哪一齣,這也難怪。剛剛比武台上有大半被霧罩住了,大部分的人頂多看到我被打飛出去,回過神來,又看到袁驍被打飛出去,不過這些對不懂武的人來說,已經很夠看了。觀眾們開始歡呼叫好,一點都不顧我們這兩個以命相搏的人的生死,不過當眾人的目光逐漸注意到另一頭的袁驍那不尋常的舉動時,歡呼聲沒了,遲疑的嗡鳴聲此起彼落地響起。
「不會吧……」
「可是……」
「好像……」
「但是……」
大家的目光開始群集在袁驍的身上,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我一時暴怒失手把他打死了。袁驍可還活得好好的,他甚至沒被我打得失去意識,只是袁驍明明醒著,卻一直背對著我,跪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按住他的重要部位,不住地發抖。
沒錯!我就是趁袁驍的心神被那招『千手如來』引去了十成十時,一腳踢向他的跨下,力道之大,把他踢飛得直上青天。或許我掌法不比他差,要以此取勝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才剛剛被他打了一掌,又被打得吐血兼內傷,這口氣我哪嚥得下去。所以,我不但不會讓袁驍贏,我還要他輸得很難看。
誰教他惹火了我,我若被惹火了,一定要做點卑鄙的事才不會心理不平衡。
可是現場所有人的為我的歡呼聲,在瞬間卻轉為對袁驍的同情聲,久久不散。
居然有人還敢朝我扔東西!!
太子傅 62
居然有人還敢朝我扔東西!!我對看台上的人怒目而視,可是也拿他們沒辦法。假如要使用範圍廣的無差別攻擊招數的話(比如像獅子吼),子夜肯定也會遭牽連,所以當天不致出現血洗袁將軍府這等大事,可是我卻被徹徹底底的惹火了。
因為我被徹徹底底的惹火了,所以當天在擂台上的後續種種行徑,自然是極盡所能的卑鄙行事。據說我使用的手段之無恥,讓在場目睹的眾人連代為轉述都不願意,他們甚至否認看過那場比賽。至於看過比武的衛士們,則在私底下偷偷流傳著『比武台上出過最下流的人』、『無恥之恥,無恥矣』、或是『下流之最』、『無恥之王』等眾多版本。往後,每當我經過這些衛兵時,十個總有九個在跟旁邊的人低聲說道:「看,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
當天,我看袁驍終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對他輕輕一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袁驍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就見他立刻後退幾步,神情嚴肅地擺出守勢。
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向袁驍身後:「咦?」我狀似不經意的一瞥,卻突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袁將軍!!」我心急得大叫。
袁驍大概頗有孝心,就見他一臉驚慌地回過頭:「父親……」然後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我一個迴旋踢踢得再次飛上了天。不用說,我還是挑準了他的要害踢。
「白痴。」腳才收回來,我對身在半空中的袁驍吐吐舌頭。
袁驍身在半空中,眼看就要直直地飛出比武台,就見他身形突地一沉,大抵是使出了千金墜之類的功夫吧!可惜抓晚了時機,整個人拚命地伸長手,也只能勉勉強強搆著看台的邊緣。一直到袁驍整個人掛在石台邊來回擺盪好幾次後,四周的看台才再次爆出轟天嘎響。
「沒品!」
「無恥!」
「卑鄙的渾蛋!」
「給我滾下去!!」
……諸如此類的正義之聲如洪水般滾滾而來,滔滔不絕。原先還坐著的一干人等,此時全氣憤地站了起來。
看到那些人一個個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我在心裡樂翻了天。袁將軍大概是太震驚了,我就見他一張老嘴大張,滿臉都是不可置信,於是也忘了制止我接下來的行為。
我緩緩地走到了台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苦苦掙扎的袁驍。哇!從這裡往下看還真高,看了還真有點怕。我拍拍胸,往後退一步,然後在所有人的驚叫聲中,緩緩地、優美地伸出我的右腳……然後輕輕地放在袁驍的頭頂下。
「袁公子,你現下有三個選擇。」我細聲細氣地說著。
袁驍活了二十多個年頭,大概連他老爸也沒拿過他的頭放腳,就見他氣憤地扭曲了臉龐。
「……說!!」
「要嘛呢…你就開口認輸,我絕對會欣然接受,順便把你安然無恙地送到地上。假如你面子特大,講不出這幾個字的話,你現在就自己從這個台上跳下去,我絕對不會攔你或是趁你跳下去的時候偷襲你。假如以上兩種方案你都不肯接受的話,那我就只好親力而為,自己把你弄下去,相信我,假如我是你,我是絕對不會選這個方案的。反正結果都一樣,你就選個對自己傷害比較小的方法吧!」我笑咪咪地提議。
「我拒絕!!」袁驍大吼。
「好吧!那我就當你選第三個方案了,真可惜,我難得這麼善良的。」
在我的惋惜聲和袁驍的怒吼聲中,我踩我踩我踩踩踩,直把袁驍的頭踩得脫了一層皮。所有看到的人都憤怒地大吼了起來,這當中,只有子夜縮在人群裡,一個人在那邊偷笑。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中,我向子夜使了個得意的眼色,他看到了,整個人笑得是越發的開心。我也忍不住笑了笑,回過頭來,板起一張臉,更加使勁地踩了起來。
「我靠!怎麼還踩不下去!」踩了老半天,我終於有感而發。
於是在袁驍的頭上用力跺了最後一腳後,我伸出了兩隻手,各伸出兩根手指,對準袁驍的眼睛。
「我戳!」
「呃啊!」這是袁驍的大吼聲。
「我戳戳戳……下不下?!下不下?!」
「……你…你你把我眼睛戳爛了我也不下!!」
「你還真硬氣,這樣都不下去。沒辦法了,像你這麼有骨氣的人,我只好換個方法。」於是我從衣襟內掏出帕子,緩緩伸出手,朝袁驍伸去。不少人以為我要給袁驍擦臉,一時之間,周圍的鼓譟聲小了很多。
我把手伸到袁驍頭前,隔著一層帕子,一下拔了他的頭髮。
「哇啊啊∼∼」袁驍痛得眼淚都擠出來了。
「還不下去?!再不下去我就把你的頭髮通通拔光光!!拔得你哭爹喊娘!拔得你出家當和尚!!還不下去?!」
「不下!拔光了也不下!!」袁驍死到臨頭卻嘴硬依舊。
我只好採用軟性的方法。拿著手上的頭髮,我開始搔起袁驍的鼻子。
「癢死你癢死你!…下不下?!」
「哈哈哈鞦!不下!」
我再搔,這次兩手一起,一隻搔袁驍的耳朵,一隻搔他的脖子。
「滴咕滴咕……下不下啊?!」
「哈哈哈哈∼∼∼不哈哈哈哈∼∼」
在笑聲中,袁驍的手突地滑掉了一只,整個人一下往下滑了些,可是卻沒有人對這麼驚險的情況發出尖叫聲,因為他們的全副精神都已經放在我的身上了。怒罵的怒罵,丟東西的丟東西,觀眾們顯然已經憤怒到濱臨發狂邊緣。有不少人甚至激動到重心不穩,從看台上滾了下來。
「我受不了了,不看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卑鄙無恥的人!」
「下台!下台!給我下台!!我的眼睛快爛了!好痛苦!!我為什麼得看這種東西?!!」
大概這些人出門總不帶垃圾,所以一時之間想扔東西找不到可扔的,於是一把把的扇子翩翩飛來,無數的儒巾帽紛紛落下,甚至是銅錢一串串直朝我砸,其中還不乏銀元金塊。幸好我身強體健,不然肯定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有幸被錢砸死的人。
袁驍一咬牙,還掛在邊緣的右手拚了命的使勁,岩面居然被他硬生生地按出了五指洞,這下他抓得比先前更穩了。
看著悽慘無比卻兀自死撐的袁驍,我搖了搖頭。「袁公子,您的精神真教人佩服,可是您看看,這太陽就要下山了呢!」
袁驍聽了我說的話,一臉迷茫:「……啊?」
「太陽快要下山,就代表我的吃飯時間到了!您仔細聽的話,或許可以聽到我的肚子在叫呢!不過依我看,這麼吵的情況你想聽也聽不到的。既然吃飯時間到了……」我兇惡地朝他一歪嘴角:「我可沒耐心跟你繼續耗了。」
然後,我彎下腰,迅捷無比地拔起袁驍右手指上的汗毛。就聽得袁驍長長一聲慘叫,整個人直直落了下去。我則在台上撿拾從四面八方飛來的貴重物品,然後向四周的觀眾一一答謝,這才飄飄然地飛身下台。
子夜老早就跑到台下,我飛身下台後,下一刻就見他整個人撲了過來,拉住我上上下下地檢視。「你怎麼樣?有沒有事?」著急的慰問聲,完全無視趴在一旁躺平了的武狀元。
「沒事,吐點血罷了,我撒一泡尿都比這還多。」我輕鬆地道。「對了!我的武功如何啊?很棒吧?」
「……是呀!真是太棒了,大家都好佩服你喔!」
我樂呵呵地笑了起來,暫且不管這句話有幾成是反諷。
袁將軍是第二個靠過來的人,他一邊指揮家僕把袁驍抬進去,一邊張開雙臂,阻擋住朝我湧來的人朝、安撫著眾人的情緒。
「請各位入內用膳吧!晚宴業已備妥。」
袁將軍的發言是如此的客氣,不過眾人卻無意回以善意。
「吃你個屁股!氣都氣飽了!!」
「是啊!俺吃了一肚子大便!!」
……諸如此類的發言如滔滔江水般湧來,證明了就算平日滿腹經綸的人,失去理智後,還是會沒品到極點。
太子傅 63
之後,袁將軍一反他之前冷嘲熱諷的態度,不但禮數周到地請我留下來吃飯,還特地遣人為我更衣。我出門時習慣穿白衣,這是因為我懶得挑樣式,可是卻襯得衣衫上的點點血跡更加分明。為了避免晚上嚇到人(這當然不是雲月的顧慮),我勉勉強強再披了件外衣。
另外,我心裡本就打算留下來吃飯,袁將軍的話正中我下懷,所以自然答應得無比爽快。雖說和其他客人同樣是留下來吃飯,不過袁將軍卻特地將我倆移到小內廳用膳,大概是希望他的壽宴能過得平靜點吧!我敢保證,假如我就這麼大剌剌地坐在大廳裡,袁將軍的客人就不會想吃飯了,因為他們會忙著追打我。
不過說實在,還沒半天的時間,袁將軍的態度就變那麼多,從一開始的冷嘲熱諷到現在的熱切招待,實在教人大開眼界。打了人家的一個兒子是敵人,打了他兩個兒子就是上賓?這之中鐵定有什麼道理可以好好琢磨的。
袁將軍先在內廳招待了我們,因為外廳少不得他主持,所以才剛上了幾色乾果和茶水,他就得離開了。臨走之前,他一再向我們表示歉意,並要我們一定要等他回來再敘,並要候在外頭的家僕好生侍候我們,慎重地叮囑了好幾遍,這才頗不放心地走了開來。
袁將軍前腳才剛跨出內廳的門,我就立刻拿他家的傢俱和食物開玩笑。
「子夜,你看!」我把用來盛飯的小碗倒蓋在頭上:「河童。」
我的目的只是為搏君一笑,不過子夜這小鬼卻一臉嚴肅地思考了起來。
「……有點像,不過還差一點點,河童的頭會這麼突嗎?」子夜挑剔地說。
我差點沒跌倒。
藉口碗沾了灰塵,我叫來外頭的人換了個新碗,之後沉寂了一段時間,越想越不服氣。
「那這樣呢?豪豬!」這次是用上了筷子。
「你不用裝就很像了。」
「……你說什麼?!你個死小鬼!」我作勢要掐他的脖子。
「我的意思是,你太有演戲的天賦了,裝什麼就像什麼,根本不需要額外的裝飾。」子夜倒精,才轉眼的功夫,硬是把話頭整個扭了過來,而且還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哼哼!那當然……這樣呢?」我一抬手把鋪在一旁茶几上的紅布掀了起來,披上了頭,從布簾下垂出兩隻手:「嗚嗚嗚∼∼∼我死得好慘啊!」
子夜看了幾眼,搖搖頭。
「不像不像,鬼是穿白衣的,你披條紅布怎麼像?」
我隔著塊紅布向他抗議:「你有沒有常識啊?!厲鬼都嘛是穿紅衣的!」
「那也是穿在身上啊!哪有人…哪有鬼是披在頭上的?」子夜又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你這樣還比較像個新娘子。」
「新娘子?!」我大叫,轉念一想,笑了起來:「也好也好!這樣好像挺像的,可惜這裡一沒鳳冠霞披、二沒洞房花燭、三沒新郎倌,我這新娘子當得好晦氣。」
「誰說沒有?你等等……」子夜走到餐桌旁,拿起了一隻銀箸,笑嘻嘻地走回來。「娘子,我要替妳掀蓋頭了喔!」
「好啊!」我嘴上這麼說,可是卻從布縫看緊了銀箸,抓準時機,突地踮高腳。子夜站在我前面伸箸時,就這麼撲了個空。雖然知道我在使壞心眼,但他還是不放棄,手持銀筷,原地跳了幾下,卻怎地都鉤不下我頭上的布。原本子夜和我的身高就差得多,加上我還不停左躲右閃的,自然增加了困難度。
努力了老半天,子夜終於咬牙切齒地開口了。
「娘子,能不能勞煩妳矮一下身子啊?」
我故作驚訝。
「唉呀!相公,我不知道你比我矮上這麼多,我怎麼嫁了個矮相公呢?」說完就再也忍不住地伏案大笑了起來。
「……隨便你笑好了!等著看吧!再過幾年我一定會長得比你還高!」子夜不服氣地嘀咕著。
「是啊!再.過.幾.年……不知這幾年到底是幾年呢?……不!…等等……」我突然一臉驚懼地算了起來:「等我老到駝背,你就比我高了,我好怕喔!」
「你!……小時候越矮的人,長大了會長得越高......這是四皇叔說的,皇叔說的從沒錯過。」
「好吧!我倒要看看冬瓜能夠長多高,矮冬瓜!」
「可惜娘子妳嫁了個矮冬瓜。」子夜惡狠狠地說,估計我是戳到他的痛處了。下一刻,我眼前突地一亮,原來是頭上的紅布一下被人揭了,揚起了一陣風。眼前就是子夜一張繃得緊緊的臉。
突然再見到子夜的臉,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子夜也是,原本繃緊了的小臉放鬆了,只是顯得有些怔仲。
好像有哪裡很奇怪,可是卻又不知是奇怪在哪裡。
「……」
「……」
「……」
「……」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氣氛很尷尬。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應該要做些什麼……子夜大概也是同樣的心思,他咳了聲,別過頭去。
「呃……娘子妳長得還不錯啊!就是胸部平了點,咦?好像沒胸部呢!」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又帶上了絲好笑。
「喔!夫君你等等。」直覺地,我右手捧著我的飯碗,左手未經子夜同意就搶了他的飯碗,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塞進衣服底下。
「夫君這樣滿意了吧?」我捧著胸前兩隻碗,挺胸直腰,朝著他眨眨眼,嬌聲道。
「……」
片刻之後,我和子夜兩人同時叫外頭的人進來,並要他們把兩只『都沾了灰塵』的碗收去換個新的。
這一天當中,不管是之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比武,或是隨後袁府呈上的珍奇菜色,無疑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印象。但是,事隔多年,當我一人獨自在五湖四海闖蕩時,接踵而來的新奇經歷和不可小覷的對手,就逐漸取代了這些記憶的位置。之後,好像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在我心上佇留太久。
可是,就今天這微不足道的插曲,看似平淡而不足取的一時玩鬧,一直在很多年後,我卻還是會不經意想起。那紅布一掀,眼前大亮時所看到的臉龐,一直留在心裡的一個角落,我從不曾忘記,那甚至代表了大部分我對故鄉的懷舊之情,是牽住我的根。只要一想起,就會忍不住懷念地微笑。
太子傅 64
袁府的晚宴一直到很晚才結束,一群達官貴人就這樣零零散散地離開了。我和子夜大概是最後離開的一行人,出來時只見殘酒剩餚,滿屋子杯盤狼藉,自然也沒見到王公公的人影。
真可惜,我本來還想和王公公好好『溝通』一下呢,既然我們平時生活圈子這麼近,不維持良好的關係怎行?雖然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充滿了不愉快的回憶(比如像他向我搓鼻屎,然後我把他踢出門去),可是也用不著記恨這麼久吧!
可惜我待的太晚,因為袁將軍不斷地向我們進酒,我也只好不停的喝。這酒又甜又醇,好喝得緊,但卻非常烈,要是一個不注意,我還是有可能會被灌倒的。於是我向袁將軍辭行,但袁將軍卻堅持要我多喝幾杯,說醉倒了也不要緊,可以在他府裡的客房留宿,我再三推辭都敵不過他的堅持。後來是子夜趁我不注意時偷喝一大口酒,轉眼就搖搖晃晃起來,這才得以脫身,理由是:『得把太子安全地送回去』。
幸好馬車還備在外頭,不然我真的要用背的才能把子夜帶回去了。真是!九王爺到底鬼混到哪裡去了,怎麼一整天都不見人影?!我把車窗拉開了,卻聽子夜喃喃地喊冷,於是只好放下車窗。
看著子夜搖搖晃晃地打著瞌睡,我想一想,還是坐到他身邊,免得他睡一睡突然跌下來。子夜的頭靠上了我的肩,我推開他幾次,後來也就由得他去。坐著坐著,連我也昏沉起來了。是了,我剛剛喝的酒還比子夜多呢……漸漸地,我的臉也靠上子夜的頭。
我一向淺眠,雖然睡著了,但是車身一個震動,我卻又清醒過來。一路上就這樣時睡時醒,突然,馬車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我直覺用腳往前撐,左手橫伸,撐住子夜往前倒的身軀,定了定心神,整個人驚醒了過來。子夜平日裡看來精明,可是一睡著就是真正的八方吹不動,這樣他都沒能醒來。
等了一會,馬車卻不再有動靜,我心下直犯疑。
怎麼回事?車輪陷進坑裡了嗎?我想著,正想掀開車窗看個究竟,突地聽到馬夫的聲音。那種聲音聽起來像是想要嚎叫,下一瞬間突地沒了聲息,這種不自然的靜寂,卻比任何悽厲的尖叫聲都教人心生顫慄──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我才伸出的手顫了一下,幾乎是本能地摟起子夜,瞬間衝破了轎頂,下一刻,馬車的車身就被無數鋒利的矛頭刺穿了。
身在半空中,我驚出一身冷汗。好險!要是晚了一步,我和子夜就得當串燒了。低頭一看,我差點沒掉到地上,子夜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睡得著?!
才剛落到地面,藉著月光的掩映,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偷襲我們的人──一群身穿黑衣又蒙面的人,而這對我日後指認這幫人根本一點用也沒有。這套衣服幾乎是夜行客公認的行頭,聽說精明一點的官府甚至會跟衣店或布料行保持連絡,只要有人訂了這種衣服就會特別注意。
不!先別管日後指認的問題了,這群人一下就劃開了馬夫的喉嚨,幾個侍衛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想是遭到了一樣的命運。以侍衛個個都帶武的身手,居然連出聲警告都來不及,這幫人的武功定是只高不低。
加上現在是深夜,對方人多勢眾,我方孤立無緣,我手上有個丟不得的累贅,我身上也沒帶劍……有是有,問題是帶著一個子夜,我劍法使得再好也沒用。我自武藝學全後,就只致力於讓自己更強,讓自己能化為劍的一部分……我從沒想過哪一天我會需要化為別人的盾!
這,真是方便讓人追殺的組合啊!早知道起碼帶些暗器出門的。
我想了想,於是也懶得跟他們打招呼了,一個迴身就上了屋頂,卯足了勁,往皇宮的方向狂奔起來。
「他們跑了!」
「追!」
低沉的聲音響起。幾乎在我腳離地的那一刻,那些人也追了上來。老實說,若是光論輕功,我不怕比不過他們,尤其在我不管姿勢優不優美的時候,速度幾可比擬飛箭。跑了沒多久,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大大的拉開了。對方顯然也是這麼做結論的,沒過多久,「放箭!」的喝聲就在我背後響起。
真真是糟糕至極!只要再多跑幾步,就連箭也射不到了!我不禁露出了苦笑。我不想當串燒,也不想當豪豬。現下抱著子夜,不要說有一層顧慮,動手不靈便了,甚至連防守都有困難,何況是由強弓射出密如珠雨的利箭。何況現下是一刻也不得緩的,只要能捱過這下……
聽著箭頭的破空聲,我運起了護身真氣。因為將子夜移到右手,只剩左手憑著直覺擋下大部分的箭雨,可是右半邊的箭卻只能靠移動身形來閃躲。避到避無可避之處,我一咬牙,硬是用身體接了三箭。
那三把箭齊齊地釘上了我的右胛背上,先是一陣衝擊,然後灼辣的熱痛就傳遍了全身。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身形還是頓了頓,就是這個空檔,就讓離我最近的一名黑衣人追近了。這個時候絕對不能讓這人纏上!我抱定了主意,把子夜改用左手提著。從右肩汨汨流下來的血,流到了指尖,積聚了起來,轉眼就要凝成血珠滴落。
就在這時,我運起了『涼拌』,指尖的血珠瞬間凝成了冰溜溜的紅色珠子,上頭還結了一層霜。
我沒有回頭,伸出指頭向後一彈。
就聽得『噗』一聲異響,背後那人就這樣沒了聲息,只聽得他落地時的沉悶聲響。
擺脫了帶頭的人,接下來就容易多了,一路上,我未再受阻地回到宮門前,一近宮門,就見九王爺神色著急地立在宮門前。我幾乎是雙腳一軟,可是卻強自撐住。
那些黑衣人到底是誰?
他們絕對不是為了謀財害命的匪徒,而是真正想置我們於死地。我沒有值得這麼大費周章的價值,但是子夜有。
皇位啊!
雖然我從不認為,為了那個冷冰冰又硬梆梆的位子,值得犧牲任何一條人命(為了一頓飯就值得),但是很多人卻認為值得,他們可以為了它,葬送無數天下人的性命而不眨一下眼睛。而九王爺……他今天一整天是跑到哪裡去了?!我不能說他完全沒有嫌疑。
「雲月你們終於回來了,有事發生……咦?!你中箭了!!」九王爺臉色一整。「發生了什麼事……子夜怎麼了?!」
「……我沒事,子夜也沒事,他只是喝醉酒,睡著了。」我又疲又倦,也懶得開口要他別直呼我的名字。心上的驚恐尚未退去,一時之間也忘了,自己該在人前對子夜用敬稱。
「喝醉酒?子夜酒量還算不錯的。」九王爺湊近嗅了嗅:「一醉解千愁?!他怎麼喝了這麼烈的酒?!酒味還這麼濃,他是喝了多少啊?」
不好意思,你聞到的酒味有大半是我的。「你問他啊!!……對了!你剛剛說發生什麼事了?」什麼一醉解千愁?!這些人就是愛作怪,酒就是酒啊!要不就是米酒,要不就是小麥酒,取那麼奇怪的名字做啥?
「喔!…那個等一下再講,你的傷得先請人看過。」九王爺喚人來,可是叫了老半天卻只聽到一片驚叫聲。他嘆了口氣,自行開了小門,示意我們跟他來。「算了!現下也沒人會注意到這種小事,等會兒你們就先安置在我的府上吧!」
「……發生了什麼事?」我狐疑地問。可是九王爺還來不及回答,我就看到了沖天的火光。剛剛沒有分神注意,一時還以為是今日的蠟燭點得特別多,現下才覺得不對勁。從半開的宮門中,我終於看清了那照亮大半夜空的火光是從何而來。
原來不是蠟燭點多了,而是我住的房子在燃燒。
眾多慌亂的人馬,有一些是忙著逃走的,一些是忙著滅火的,但只有我一直靜立不動。
……我大張著嘴巴,一直到九王爺動用他的玉手把我拉離原地,都沒能恢復原狀。
作者:
HuanYu
時間:
2008-10-12 00:55
太子傅 65
我懷裡還抱著睡得不醒人事的子夜,就這樣呆呆地被九王爺拖著走了好一會,這才醒過神來。一回過神,我第一反應就是甩掉九王爺的手。「你幹嘛?」
九王爺愣了一下。我平常就沒給過他好臉色看,卻也沒明著這麼不客氣過,但他隨即對我擺出一慣的笑臉:「帶你去療傷啊!」
我左右看看,只看到月光、樹影、空蕩蕩的建物、和乾枯得只剩枝條的楊柳,兀自擺盪。人大抵都跑去滅火了,這邊可偏遠得緊。抱緊了子夜,我向後退一步:「太醫院好像不往這裡走吧?」
九王爺見我後退一步,幾乎是直覺般地跨前了幾步,手就要朝子夜伸來。我又連退幾步,他才止住步伐。
「我知道太醫院不往這邊,不過得先找個地方安置你和太子。今晚風大,得找個偏僻點的地方,不然睡到半夜搞不好吹來些火星,那就糟了。」九王爺笑得一臉可親:「快點,雲月。過來。」
我睜眼直瞧著他,身子只是定住了不動。可是當他的手又伸過來時,我迅速地往後退。這一退,就退到了比較明亮的地方,原來那跳躍不明的光芒,是遠處傳來的火光。在火光的襯映之下,九王爺的臉依舊陰暗難明,偶有幾抹火光在他臉上流過,卻只是襯得他一張笑臉更加詭異。
於是我們在陰暗中對峙著。
我看來平靜,但是心跳卻是一波比一波快。
「雲月,你背上中了三箭,抵不住多久的。不如讓我抱太子吧!這樣速度會比較快。」九王爺的聲音柔和地傳了過來,話中有濃濃的勸慰之意。他的話語中有一種力量,能令聽到的人照著他的話去做。
但我只是後退了三步。
九王爺輕輕地嘆了聲。
「雲月,你中的箭上有毒,得馬上治療。」
我的眼睛倏地睜大了。「……你怎麼知道箭上有毒?」九王爺剛剛只是隔了一段距離看到我背上的箭,怎麼會知道箭上有沒有毒?!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一個踉蹌,直直往後退。
「雲月?」他又前進了一步。這次話聲中微帶著急之意,連我也聽得出來。
他到底在急些什麼?
於是我身子側了一邊,這次是準備即時逃跑。
該死!早知道剛剛就不應該傻傻地跟來了。背上中箭處像有把火在燒,右臂膀整個都麻了,連些微的抬舉都會牽動傷處,右臂等於是沒用了,剩下個左臂能成什麼氣候?!可千萬不要這時又冒出一堆黑衣人啊!我在心裡暗暗祈禱祖先顯靈。
原本我不祈禱什麼事都沒有,我一祈禱,周圍突地冒出好一大群人來。我不禁在心中問候起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什麼男的做鴨,女的做娼都罵了,等到我連掃靈堂的都罵過後,我才注意到,來人身上沒穿黑衣,而是金光閃閃的甲冑──這好像是皇宮的衛兵穿的。再仔細一看。這些人,好面熟啊。
正當回想之際,其中一人傾身向前,身上一襲月色袍子,在這麼多裝扮得像甲蟲的衛兵當中,特別顯得突出。
「皇弟,管太傅,跟我來。」來人淡淡地道。
原來是四王爺。
不知為何,當我看到四王爺那張毫無人氣的臉龐時,我卻奇異地安心了起來。或許是他身上那似曾相識的氣質,讓我想起那個總是一臉恬淡溫文的天月表妹。這次,我的腳是出於我意志,跟隨著對方的背影。雖然這有點不明所以,但我就是直覺地安心。
……那……
……祖宗們,我…我剛剛罵得都不作數行嗎?我只是一時氣昏頭,不是真的咒自己去做鴨的。
太子傅 66
自那晚後,我隔了三天,才被允許出外走走,這還是我用祖宗十八代(子夜在這時候抗議了:不夠!還要加上全天下的美食)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再三擔保、賭咒發誓自己已然安好,並答應由大批護衛陪同,這才被同意出去吹吹風。
沒辦法,射中我的那三箭雖然射得不夠深,甚至無法讓我因為失血過多而喪命,但箭上帶毒。我在袁府喝了據說能醉死十頭大象份量的名酒,中箭後又大量運動(在別人家屋頂上狂奔),導致血行加速,恐有毒入五臟內腑之臾……當天御醫這麼跟四王爺說時,我坐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
搞什麼?連箭都還沒拔起來,就說在那邊滔滔不絕地咒我。拜託!箭上有沒有毒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那三把箭現在還鑽在我的肉裡,不時晃啊晃著,真是痛到不行,你們還在那邊討論我的內臟!!
於是我趁著所有人不注意時,一把把箭全給拔了下來。一聲痛叫,這下所有的人終於把注意力移回我身上了。一時之間,有人說要放血,拿把刀在我腕上擱著,被我一拳揍倒;有人說要剜下碗口大的肉,要人拿碗來量,我就用那碗砸他;有人說要刮骨──靠!你當我關公嗎?這人馬上被我踢得滾出廳外;還有人準備了一堆針要扎我,被這一扎還不成真豪豬?!我順手抄起一把針,全數扎在他的頭上。一時之間,廳內一片兵荒馬亂,雞飛狗跳。
這麼多人當中,九王爺算是比較冷靜的,他開口道:
「那先把毒血吸出來吧!誰要吸?」
他話一出口,眾太醫馬上連退三步,臉上皆是一片驚恐,什麼醫者仁心八成都被丟到九宵天外去了。
我也拉起了衣襟,連著椅子直退三步,表情滿是敬謝不敏。
開玩笑,那些太醫剛剛講話時,噴出來的口水都是臭的,要被這麼一吸,就算僥倖得不毒發身亡,我的傷口八成也會潰爛生瘡。
「沒有人自願嗎?」九王爺問。
眾人搖頭。
「那我點到誰,誰就吸。」九王爺如是說。
於是眾人開始告假。「我老婆快生了。」「我家中高堂往生了。」「我腎虧。」之類的藉口像潮水般湧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突地拉開我的衣襟,摸一下我的背。我反射性地跳離椅子,一回頭,只見四王爺滿臉專注地看著他的手。還來不及開口抱怨,我就被他起手招了過去。
「你們過來看。」四王爺展開他滿是血跡的右手──當然是我的:「是紅的。」
我看了半晌。「當然是紅的,難不成是黑的?!」怎麼?現在流行說廢話嗎?還是這是笑話?
「……可是剛剛是黑的。」九王爺隔了一會才接了我的話。
四王爺二話不說,從一旁拿了根銀針,沾了我的血。觀察許久,那針還是亮晃晃的銀。「……沒毒。」說完,他和九王爺對視一眼。
最後,眾人把這種現象歸因於可能是箭上抹的毒太少,所以我血一流,就把毒給沖掉了。最好是這樣!我的血用噴的都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效果。
其實我知道原因的,當然是因為我……運氣好嘛!從小到大我的運氣一直好得不得了,不然中了朱雲掌還能不死嗎?
眾太醫得知我沒有大礙了,放心之餘,一個個又衝上來邀功,還說自己可以留在府上以防我的傷再有反覆。四王爺和九王爺久居皇宮,趨炎附勢、人情冷暖皆已看盡,容人雅量之高,對此情況俱是笑然看過。不過我一向是沒良心又愛記恨的人。
「咦?你老婆不是要生了嗎?怎麼還能留在府上?」我故作疑惑問道。
「啊……」太醫愣一下,忙陪笑道:「是啊是啊……是快生…快生疹子了。沒什麼,小事一樁。」
「你呢?你家高堂不是往生了?你還待在這裡作啥?還不快回去披麻戴孝?」
「啊……是啊,我家高堂是往生了…往生好幾年了,不礙事,不礙事。」
「那你呢?你不是腎虧?」
老太醫笑得一臉曖昧:「腎虧嘛……每個男人都會有的。」話才剛說完,就被九王爺遣人連夜打包送回老家耕田了。
後來經過一番討論,我決定暫時留宿四王爺府上養傷。
子夜這傻小子一直睡到後天的傍晚才醒過來,一醒過來就直喊頭痛。等到他不頭痛了,就開始追問我那天晚上的驚險經歷。明明他也是當事人之一,可是在這件事沸沸揚揚地傳遍了皇宮上下之後,他卻是最不清楚內情的人。沒辦法!誰教他睡得像頭死豬。
子夜聽我說時只聽得津津有味,還要我將那群黑衣人一個個巨細靡遺地描述。我的觀察力有限,不過想像力十足,所以原本體型就像他們的服飾一樣統一的黑衣人們,在我的傳述之下變得高矮胖瘦不齊,青面獠牙、眼若銅鈴、開碑裂石者有之,估計江湖上的傳說就是這麼來著。子夜聽得津津有味,還纏著我說完了再補述上次我家遭竊到那一部分,可是聽到我中箭的那一段時,臉色就變了。
「中箭?!怎麼會?」子夜一邊說,一邊扯開我的衣襟,我也由得他去。反正我的衣襟已經被扯得快破了,也不差他這一個。
「怎麼,你到現在才知道啊?真是後知後覺。身為一個太子這樣行嗎?」我任他扯著,一邊抱怨:「小心!別碰到我傷口,我很脆弱的。」
「我怎麼會知道你受傷!你又沒有跟我說!!沒有人跟我說!!為什麼沒有半個人跟我說一聲?!」子夜說到後來,聲音裡隱隱約約帶著怒氣。
「我想是因為半個人不會說話。」
子夜瞪了我一眼。
我身上的衣物很快就被褪到腰部,寒風吹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其實扯開了也看不到什麼,傷口早就用布纏起來了。子夜看著纏得層層疊疊的布條,蹙了下眉頭。
「……嚴重嗎?」
「嚴重的話我就會躺在床上,不是坐在這裡跟你聊天。」
「……很痛嗎?」子夜輕輕碰一下。
「不會,至少不會痛過牙疼。」我實話實說:「不過很癢倒是真的。」傷口癒合得差不多時,總免不了這一環。要忍著不去抓它,比忍痛還需要更高深的功夫。
「……假如我醒著的話…」
「你醒著也一樣!」我打斷子夜的胡思亂想:「別想那麼多,憑你的三腳貓功夫,就算當時醒著也不濟事,更何況對方的目標是你。我現在倒還慶幸你睡著了,不然你肯定沒那麼乖,任我抱著回來。」
子夜微微嘟起嘴。
「……那好吧!現在你保護我,以後換我保護你。」
「以後的事誰說得準?話可別說得這麼滿啊!」我點了下他的額頭。
「我一定會變得很強很強的。」
「再說吧!」
「一定會強得可以保護你的。」
「哼!」
「……你這什麼意思?!」
「人啊!貴在自知。做事要挑自己的專長做,別盡做些班門弄斧的蠢事。」
「我以後一定會比你強!」
「得了吧!七八年以後你還記得今天說了什麼蠢話,就很了不起了!」我笑了老半天,終於注意到子夜濱臨破碎的自尊。
看到子夜一臉不服氣的樣子,我忍住笑意,摸了摸他的頭。
「別想了,你還這麼小,被保護是應該的。」
子夜卻陰著一張小臉,半晌,突地跑出去了,我連叫住他都來不及。
我搖搖頭。
這小鬼,怎麼越來越奇怪了啊?別人家的小孩會這樣嗎?正當我沉思中的時候,子夜又跑了回來。這次,他臉色好了很多,甚至可以說是……滿臉興奮。
「雲月,教我武功!」他興高采烈地叫著。
……子夜有時候很有心機,什麼想法都藏在心裡,摸不透也碰不著;有時又透明的能讓人一眼看穿。
我現在就能一眼看穿他在想什麼。
太子傅 67
永安曆八年十一月八日,永慶殿遭祝融之災,同日,太子於宮外遇刺,幸而無恙。天子震怒,下令徹查。
* * *
子夜遇刺後沒幾天,因為主謀者一直沒找到,皇帝陛下天威大發,聽說他將朝野上下從頭訓起,罵得那群人狗血淋頭、屁滾尿流,嚇得他們連夜告假,上朝人數立減。
沒辦法!光是罵得尖酸刻薄或許那群人還不會害怕,最主要看罵人的人是誰。皇帝陛下生氣罵人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他會不會生氣殺人,事關各人項上人頭,那可就打緊得很了。
一般人對皇帝陛下如此反應,不脫三個推測。
一說就是愛子心切。因為眼見皇帝陛下如此地怒不可遏,子夜在他那皇帝老子心目中的地位可謂一目了然,也因此,自那天以來,上門巴結的多了,送禮也多了,子夜可說是因禍得福。
二說是皇帝老子的太子遇刺,也可以等於是對太子的不尊重,對兒子不尊重,對老子當然也不會尊重到哪裡去。於是皇帝當然要抓到賊人,就地正法,以豎威信。
三說是太子所居住的永慶殿,是皇帝老子以前所居住的處所,皇帝從小生長的地方就這樣被燒了,就好像自家的家鄉來了群強盜殺人放火般,哪有不生氣的道理,於是憤怒就轉嫁到刺殺太子的賊人身上。
以上三種說法皆屬再正常不過的推測,不過按我待在四王爺那裡的那段時間看來,這些推測都偏離事實太多。事實上,我在四王爺那裡聽到一些不宜宣之於世的交談,諸如「燒得好,正好重蓋新的。」「遇刺?可以增加人生歷練,反正又沒出事。」這類缺乏責任感的發言。
我只能說,皇帝陛下不愧是子夜的老子,或是說他凌家的人都是瘋子……這話由我來說好像沒什麼資格,仔細想想,要是我老家燒了,我老子遇刺了,我大概也會說出同樣的話。一想到這裡,我就無法苛責皇帝冷血無情。
不過,皇帝的確是很生氣,但他震怒的理由為的可是另一樁。因為皇帝的心理活動不像白紙黑字可以攤開來看的,以下是我個人的觀察。
因為有人放火燒了子夜的住所,所以子夜不得不找別的地方住;因為子夜遇刺我受傷,所以我們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以上兩者加起來,就等於我們住到四王爺在宮內的處所。
因為我們住得離四王爺近,所以串門子時而有之。有時候四王爺找我們聊天,過了不久,就會看到皇帝陛下一臉陰沉地站在門口,直盯著我們瞧。有時候我去找四王爺閒談,除了欣喜地迎上來的四王爺,我還會看到皇帝陛下坐在原座,一臉晦黯地瞪著我看。正確地說來,火燒屋和刺殺事件的確是造成皇帝心情不好的原因,不過當然只是間接的。
我某日去見四王爺時,談笑之間無意提及這件事。
「你們兄弟間感情真好,跟我平日聽的都不一樣。」
四王爺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事情並不是那樣的。他只是……不敢在其他人身上放下感情。」
「喔?」我喝了一口涼茶,滿足地嘆了口氣。四王爺在飲食方面不但頗為講究,一些個人的飲食習慣還跟我十分相似,這也是我為何專挑吃飯時間來找他──絕對不是我喜歡惹毛皇帝。
跟四王爺一起用餐是件挺愉快的事,他不擺架子,不特意熱絡,更不會在用餐時炫耀桌上的菜是多名貴的燕窩、魚刺、熊掌、或是哪裡來的山珍海味──我甚至很少在他的桌上發現那類的食物。其實好吃的東西到處都是,燕窩或魚刺只是一種身份的象徵罷了,真正想去品嚐美食的人,是不會拘泥於食材有多名貴的。
算了!人各有志,或許對大部分的人來講,金錢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了吧!
將茶一飲而盡,我不客氣地幫自己再倒了一杯,順便撈走一塊糕點。…….真是太…太好吃了,等會兒我一定要向四王爺打聽他的專用廚師是誰,這種手藝……就算要我拜他為師我都願意啊!至於老不修,閃一邊去吧!
啊!剛剛說到哪裡了……「不敢放?…那就不要放啊!一個人多輕鬆自在啊!」
四王爺看著我,笑了:
「假如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或許就輕鬆自在得多了吧!但是感情這種事,沒那麼容易看開,因為,人會怕寂寞。」
「大部份的人在別人身上放下感情,哪一天還是可以再收回來,不管那是輕而易舉還是困難重重。就好像當鋪般,裡面的東西可以來來去去。」
「但是,有些人不行。」四王爺伸手,細白的手指在一張宣紙面上劃過。「他們的心,就像這張紙一樣。誰在上面寫了字,簽了名,落了款,就再也抹不掉。為了怕寫壞了這張紙,於是他們遲遲不敢落筆。」四王爺淡淡地漾開一抹微笑:「他也是這樣。但是,因為白紙看起來實在太寂寞了,是人就無法忍受,最後,他還是忍不住要在上面寫些字。折衷之下,他挑了最熟悉、最簡單的字寫上去。母、女、兄……都是很簡單的字吧?」
「……再簡單的字,不多練幾遍也是會寫壞的吧?」我悶悶地問了聲。四王爺說的話我好像聽得懂,又好像聽不懂。
四王爺的眼神閃了一下。「是的,他寫壞過幾次。」
「那怎麼辦?」
「……裁掉。他裁掉那部分的紙。」四王爺喃喃說道:「他每寫壞一個字,就裁掉一部分的紙。最後,好不容易,他終於寫對了一個字。
或許那個字還是不夠完美,或許那個字不夠漂亮,但是,他已經怕了。自己還有多少紙好裁的呢?他不能不這麼想,所以他就守著那個字,也不願再在紙上寫下其他字了。」
所以,他最後寫下的字,就是『兄』吧!我暗暗想著。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四王爺說出最後那句話時,他的語氣裡難得飽含情感。
有懷念、有深思、有傷感……但是,就是沒有『遺憾』,我甚至在他嘴角看到一抹真心的微笑。
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很高興那人之前的字都寫壞了般,這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我只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九王爺呢?…你們感情好嗎?」我的眼光飄移著。
「嗯…當然好。」四王爺輕笑著:「宮裡兄弟一個個都染了父親的性子,成年後多出宮,這一去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只有小九還留下來。」
「小九?」
「九皇弟因為排行第九,所以就被取名為『玖』,不過加了個玉字邊。」四王爺笑瞇瞇地跟我解釋。
「……還真是簡單明瞭。」看來這一家子的人,好像有點欠缺取名哲學。
「其實九皇弟他大可出去闖的,他會留下來,部分是為了幫他五哥,也是不放心我體弱多病,真是難為他了。」
我的嘴巴開了又闔,最終只是嚥下了一塊糕點。假如四王爺剛剛在回答時有一時半刻的遲疑的話,我或許就會說了,說我懷疑九王爺,說他那日的可疑行徑,但是看到四王爺的神情,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或許,那一切只是我多心了。
我只能這樣想、這樣祈禱著。
之後的日子裡,皇帝陛下那陰沉得快殺人的眼光還是如影隨形地跟著我,甚至一視同仁地跟著子夜──但是也沒跟著多久。皇帝陛下很快地下了道聖旨,讓子夜盡速遷進臨時的東宮殿,並下旨重建永慶殿。效率之高,應變之快,教人不得不佩服地贊道皇帝陛下英明,但是箇中原因只有少數人知曉,並且不足為外人道。
太子傅 68
關於遷進永華殿──也就是臨時的東宮殿一事,很多人都歡天喜地地忙碌起來,反倒是子夜這個正主兒,一直沒提起勁過──這樣的說法或許還嫌含蓄了點,事實上,子夜聽旨時就滿臉的不樂意,之後幾天一直悶悶不樂。隨著搬遷的時刻逼近,子夜的精神也越來越差。
我在一旁勸他:「我知道你討厭人多的地方,但是你要學著適應。就算你覺得別人很豬頭也沒關係,反正你就一個個記下來,等以後再宰掉他們嘛!」這句話也不能振奮子夜的精神。
四王爺就在這時開了金口。
「我請陛下在東宮殿安個管太傅的位置吧!他一定會很樂意的。」
「啊?」
我還沒反應過來,子夜就大叫著衝進四王爺懷裡:「謝謝四皇叔!」
喂!我的個人意願呢?怎麼沒人先問過我的意見?我張了張嘴,但是話到口又吞了回去,因為子夜回過頭來,滿臉笑容地看著我。那笑容啊……真教人不忍掃了他的興。拍了拍袍子,我站了起來。
「雲月,你要去哪?」
……要叫管師傅!……真是。我無奈地想著,瞥了四王爺一眼,卻不見他的臉上有任何異狀。也對!他好歹是個王爺,卻不介意跟我這個布衣同桌而食,想來對這種事不太在意。
「我要出去走走……」話一出口,子夜就以一種期待的表情看著我。沒辦法,我只好這麼接:「……你要一起去嗎?」
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聽到實際的回答,我就知道結果是什麼了。
* * *
「雲月,你走得有點快。」子夜拉了拉我的手,我這才回過神來。
「啊!我沒注意到。」我放慢了步伐。
「聽說走路會越走越快的人,都是急性子呢!」
「那倒是挺準的。」
「雲月,我發現你很喜歡散步呢。」
「是啊!」我隨意地點點頭。
「可是你討厭逛街。」
「討厭。」肯定地回答。
「雖說是散步,但你又沒在看風景,你在發呆嗎?」
「大概吧!」
「你在發什麼呆?」
「我也不知道。」
跟著我走的路上,子夜除了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一路上都笑咪咪的。我看著看著不禁有點納悶。
子夜他,前一陣子好像還沒這麼活潑的。這一陣子…該怎麼說…與其說他變得小孩心性重了,還不如說他的舉動變得比較像他這年紀的小孩該有的。
「雲月,你幹嘛一直看我?」
沒錯!以前子夜是絕對不會這樣問我話的,他只會暗自猜測我的舉動有何意義,然後判斷出這個意義是好是壞。
「沒有,我只是想,你最近變得……比較有朝氣了。」
「喔!是因為我練了武的關係嗎?」子夜跑前幾步,然後在我面前耍了幾下拳腳。「雲月,你看,我打得怎麼樣?」
我頓了一下,想起菊兒跟我說了,他這一陣子都廢寢忘食地練武。算了,小孩子都需要鼓勵的。
「呃……看來…將來大有可為的樣子。」我的眼睛飄啊飄。
「也就是現在還很不濟事是吧!」很反常地,子夜還是很高興地笑著,自顧自地耍拳。「沒關係,反正時間長得很,我總有一天會贏過你。」
「贏過我做什麼?」
「保護你啊。」
我歪了下眉頭。「子夜,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我自己就夠強了。」或許我會需要別人的荷包,或是把別人當肉靶,但是我絕對不會需要別人的保護。
「可是你還不是中箭了。」子夜扁扁嘴。
那是幫你擋的。
我想了想,還是把這句話吞回去。他已經為此悶悶不樂好久,我還是別太刺激他,免得他又纏著我增加練武時間。之前的指導就把我的耐心磨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怕貽誤未來的天子,我一定會亂教一通,哪來那種修養跟他磨。由此可見,我不具備一個師傅應有的美德。
「你保護我,這話說顛倒了吧!」我假如需要你保護,那就不用混了,回家種田算了!
「你放心好了,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很強很強,我會變成江湖上武藝最高的大俠,就算在千軍萬馬之中也能瀟灑地來去自如。到時候,自然能保護你啦!」子夜的兩眼閃爍著光芒。
聽到這裡,我開始覺得有點大事不妙。
「……子夜,關於那些事,你是從哪聽來的?」是誰?是誰不負責任隨便亂說話?!
「我看小說啊!上面都有寫的。」子夜看了我一眼,像是不好意思般地撇過了頭。
「……雲月,我將來想變得跟你一樣。」
「……」
宛如青天霹靂般的一擊。
我看著子夜,啞口無言,這絕對不是因為我太感動以致於說不出話來。
今天,假如是其他人這麼跟我說,我可能會說「好啊!」「加油啊!」這類的話,可是當子夜對我說出這話時,我的反應是立刻將我平時的思想舉止,套用在子夜身上。
一個像我的皇帝,那會是怎麼樣子的光景……
「把這人給我拖下去宰了!為什麼?因為我高興!理由夠充份了吧!」
「啊?黃河又氾濫了?有淹到皇宮嗎?沒有!沒有你跟我說個屁!!」
「喂!某某大臣,我今天下旨抄你九族!為什麼?因為我最近缺錢用,你的錢就充公給我吧!」
「啐!怎麼每天上朝看到大家都穿得差不多,我膩了!明天起,統統給我脫光了上朝!!」
………………
在我的想像中,子夜即位不到一年,就被憤怒的亂民五馬分屍了。
不行!我完全無法鼓勵他!!實在太恐怖了!幸好發現得早,現在還來得及挽救。
「子夜,並不是像我一樣,才叫強者。依靠武力的強只是眾多方法之一,想要變強,方法多的是,你應該要挑你擅長的去做,懂嗎?」
「那你的意思是,我對學武不擅長了?」子夜走著走著,笑容收了起來。
「也不是…你很有天資,比起大多數的人來說,算是非常好了。但是,你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我聳聳肩,底下的話不言自明。
「……你說的,我不是不懂。」子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只是,我已經不想再嚐到無能為力的感覺了。假如事情近在眼前,我就莫可奈何了,那遠在邊疆的土地或是人民,又要我如何治理呢?」
「……那是歪理。」我瞪了子夜一眼:「我教你學武,是要你保護你自己,不是要你治理邊疆百姓。」
子夜笑開了。過了會,他牽住我的手:「雲月,你會待在我身邊嗎?」
「我現在不就在你身邊?」
「那你會待得很久很久嗎?」
「所謂的很久很久是什麼意思?太抽象了。」
「久到我頭髮都白了,久到你老得都走不動了……」
「不會!」這小鬼,說什麼未老先衰的白痴話?!他都還沒成人呢!就開始想自己老了的事,那以後成人了還得了,豈不天天在替自己的棺材打點?!
「……雲月,你說話都不留點餘地的嗎?」
「會啊!不過說實話的時候例外。」我調侃地說著,目光一轉,嘴角邊的微笑隨即放下。
原來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我前些時候的居所。
太子傅 69
自那天夜裡的匆匆一瞥,我一直沒來這邊瞧過。如今,在白晝下,眼前所見,真的只能用滿目瘡痍來形容。枯黑的木炭上只見些微剝落的紅漆,原本平整的大塊原木,龜裂開來。觸目所及,除了黑色的物體,只剩遍布的灰燼,我已看不出我曾在這裡居住的痕跡。
子夜以前老用水潑我,害得我睡覺的蓆子後來長霉斑;我要子夜默寫四書五經到記起來,那一堆的紙稿全堆在桌腳的字簍裡;還有每當我睡著前,總是習慣把床帳上的流蘇編成辮子來代替數羊……那一切都還歷歷在目,但是房子卻已經燒了。
直到這時,我才發覺到,我曾在這裡落過腳,我曾把它當成『回家』的目的。
風一起,淡淡的焦臭味傳來,還不時夾雜些人聲。
「那些人是在整理,看看有什麼燒剩下的東西,還有清掉燒壞的東西。」子夜看著我:「雲月,你很難過嗎?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嗎?」
「……是啊」我原想矢口否認,可是開了口就變了樣:「沒錯,我是很難過。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但是被燒了,不會再回來了。」
子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點點頭。
「很貴嗎?我看你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我差點沒跌倒。難不成我的形象就那麼庸俗?!我是不能感傷嗎?!!
「…你要燒了什麼跟我說,我一定再給你弄一模一樣的來!」
……我會難過,就代表失去的東西是拿不回來的,拿的回來的東西我幹嘛難過?!算了!他還是小孩子……只是在替我擔心罷了。
我摸了摸子夜的頭。
「我看起來像身邊會有很名貴的東西的人嗎?!那種只能看不能用的東西,我大多送人了。」
「送人?!你會這麼好心?!我還以為你就算不要了也只會拿去變賣。」
「……」再次提醒自己,他只是個心直口快的小鬼!「有些東西在懂得欣賞、或是用得著的人手中,所能發揮的價值,比賣得的價錢還要來得高的話,我就會送人。反正我又不缺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錢包,我怎麼會缺錢呢?
「比如像?」
「比如像千里馬應贈伯樂,好琴要贈知音人那般。」我轉著眼睛:「…或是,漂亮的簪子,就要送給適合戴著的美人。」
子夜突地止了步。
「適合戴的……什麼美人?!」
「我表妹。」我笑瞇瞇地道:「現在想來我真有先見之明,幸好我老早就把琉璃彩蝶簪花、金步搖、銀絲白玉蘭花墜托人交給她,不然這下還不全毀了。」那些個東西戴在天月身上一定是相映成暉吧!改明日我給她瞧瞧去。
「無緣無故,胡亂送女子簪花,你會壞人清白的!」子夜惡狠狠地看著我。
「誰說我無緣無故啦!她生日,我身為表哥,不送點東西怎行。」胡亂冤枉我,虧我還特地算準了時日,要人千里迢迢從京城這裡送到北邊的邊關,就為了給她個驚喜。要不然我在老家時就直接送了,何必等到現在?!
「哼!」子夜撇過頭去,一會卻沉思了起來。「……奇怪…」
「你怎麼了?」
「我只是在想……琉璃彩蝶簪花…金步搖……還有銀絲白玉蘭花墜……聽起來好耳熟啊…好像在哪裡聽過……」
「喔……」你又不是女人居然對這些東西耳熟?我長長地應了一聲,中途突然扼住了。子夜當然會覺得耳熟,因為那幾個東西,就是我以前救了他們時,自行領取的『謝禮』。
呃啊呃啊!慘了!我剛剛說那麼詳細做什麼!!
「對了…以前四皇叔和我微服南巡時,有黑衣人突然要打劫我們,然後……」
「咦咦?微服南巡,你們為什麼要微服南巡?」我趕緊打斷話題。
「我也不清楚,是四皇叔說想去江南走走,他在想什麼我也不太清楚。總而言之,我們遇上打劫,然後……」
「遇上打劫?!哇!那一定很恐怖!」
「其實也還好,因為不久就有人救了我們……」
「等等!你說黑衣人,那些黑衣人是長得什麼樣的?穿什麼樣的衣服?說什麼話?話裡有哪個地方的口音?武功師承何處?有幾個人?長相如何?」我滔滔不絕地拋出疑問。
危險!這個話題實在太危險了!
「黑衣人?我沒什麼印象,他們都穿得黑漆抹烏的,而且外表看來都差不多……」子夜若有所思的眼神突地飄到我身上,那種打量的目光弄得我全身發毛。「…雲月,你為什麼對那些黑衣人突然這麼感興趣?」
「因為…因為前一陣子偷襲我們的人不也是穿黑衣嗎?我想做個參考,比較比較。」我試圖讓自己看來誠懇點。
「是嗎?我原本也是這樣想的。」子夜微笑地說:「可是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這一定是藉口。」
「呃……」
「原來如此啊……」子夜一臉高深莫測地看著前方:「我還在想那人明明是個男的,要那些東西做什麼?……原來是為了送人啊…」
「唉呀唉呀!」我笑得一臉心虛,眼看四下無人,登時把聲音壓低了。「子夜,你不會說吧!」
「說什麼?」子夜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明知故問。
這小子!!我雙眉一豎。「我不管!你剛剛不是說過,我損失了什麼,你都要幫我找一樣的來嗎?那些就不用了,這些你就送我算了!」
「……好吧!可是這些東西又不是我的,我怎麼能夠作主呢?待會我還是陪你去問問父皇吧!」
「你敢!」我咬牙切齒。
「我為什麼不敢?」
「你敢的話…我就……我就走得遠遠的,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你敢!」這下換子夜咬牙切齒了。
「我為什麼不敢?」我對他吐吐舌。
子夜憤怒地看著我,憋氣憋到臉紅,半晌,轉頭就走。
「你去哪?」我跟在他旁邊,問道。
「回去!」
我偷笑。「那這件事就算了,是吧!」
子夜突然頓住了:「管雲月!用搶來的東西送人,你一定會有報應的!」
「是啊!我好怕喔!」我摀住心口,不停地扇呀扇。
子夜氣呼呼地看著我,嘴角卻突然泛出一絲微笑。
「那些個飾物都是易碎的珍品,路上就壞了也不一定。」
好邪惡啊!我看那是你的希望吧!
「你可別咒我啊!我把東西寄出去前還很慎重地把紙撕成一條條,把那些個東西全數蓋了起來,又用布裹了好幾層,怎麼可能會壞。」
「你還真細心。」子夜冷笑了聲,突然臉色大變:「等等!你說你把紙撕成一條條,該不會是我交給你的默寫……」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這還不簡單,你這人一向懶,絕不可能為了包裝再費一番手腳,定是撿現成的東西包一包了事。」
「喔!你真了解我,不過我沒有把你的默寫拿來撕成一條一條的啦!我撕的是別的。」
「別的?」
「嗯…就是那天王公公來宣旨時,廳上一片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是誰掉了一個布包,我原本以為會有什麼值錢的,打開一看,裡面只有幾張紙,和一堆破布。後來就順手把那些拿來包禮物了。」對了!王公公!這幾日我都在養傷,一時之間忘了他。到底該挑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方法去找他麻煩呢?我突然覺得心情大好。
「那也是別人的東西,你就這樣隨便對待……」說歸說,子夜的臉色已然平復,看來這小鬼頗缺乏推己及人的精神。
「就因為是別人的東西嘛!當然就隨便對待了。」說著,我朝子夜蹭過去:「怎麼?你以為我會把你的默寫撕成一條一條的啊?我怎麼捨得呢?」
「……哼!」子夜的耳朵紅了起來。
「你用來默寫的紙那麼好,我都整張拿來當廁紙的。」我微笑地接著說,然後看到子夜兇惡得無以復加的臉龐。
就在此時,從不遠處傳來驚叫和騷亂聲,我耳朵微動,立刻牽起子夜的手,那是從我們剛剛經過的方向傳來的。眼看人潮越聚越多,我忍不住帶著子夜靠了近。畢竟是住過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也有好奇心。
然後,我看到了九王爺,反射性地後退一步。子夜沒有問我失常的舉動,因為他兩眼只是睜睜地看著地上。我忍不住朝地上瞥一眼,這一瞥,我馬上抬手,把子夜的眼睛全遮起來。
「小孩子不可以看!」我喝道。
地上,倘著一具大半部被燒得焦黑的屍體,沒焦的部分,也青了,我摀著鼻子,又往後退幾步。就在這時候,我很遺憾地發現到,自己是沒辦法對王公公報任何仇了──除非我真的對鞭屍有興趣。
太子傅 70
地上,倘著一具大半部被燒得焦黑的屍體,沒焦的部分,也青了,我摀著鼻子,又往後退幾步。就在這時候,我很遺憾地發現到,自己是沒辦法對王公公報任何仇了──除非我真的對鞭屍有興趣。
看著王公公顯然死去多時的屍身,我得到了這個結論。
我並不怕死人,但是死人會勾起我不好的回憶,所以看到王公公的屍體,並不是件令人愉快的意外──就算我真的很討厭他。
帶著子夜,我很快地回到四王爺的住處,並沒有在現場多留。理由是太子不宜觀看這種場面,實際上是因為我並不想和九王爺有太多相處的時間。
我還是懷疑他,這是原因之一。雖然其他還有很多人有嫌疑,但是,那天,那個晚上,我相信我們雙方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破裂的信任──雖然我們之間本來就沒什麼信任了。
人與人之間相處,總不免會有些懷疑和摩擦,只有把這些盡量藏在檯面底下,才能維持檯面上的和平。在那個晚上,我就掀了我和九王爺之間的檯子。現在,我只想跟他保持距離。
就如同我在探詢著他,他也在試探著我。就如同我知道他在探詢著我,他也知道我正在試探他。我們就像比武時相互對峙的兩人,明明已是劍拔弩張,卻還不動手,只是緩緩地繞著圓步。
在我離開之前,我聽到九王爺指揮的聲音。聲音透過晚風,模模糊糊聽不真切,可是我的背卻寒毛直豎──那是一對銳利得仿若針刺般的視線。
子夜一路上一直靜默著沒說話,我端給他的壓驚茶也默默地喝下去,一直到用晚膳,待人端上葷食時,他才突然兩眼睜得老大,摀住嘴巴,飛也似地跑出去,途中還被門檻絆得一個趄僂。
這也難怪,那種已經屍班滿布、發青發黑又發臭的屍體,對於一般人來說還是刺激過大吧!
四王爺待問清楚狀況後,一抬手,就要人把桌上的葷菜全給撤了。
「等等!」我舉手要對方先等一下,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那幾盤葷菜的精華一掃而空。「可以了,謝謝。」我再胡亂塞幾口飯,這才追了出去。
我的運氣很好,單憑著直覺,就準確地找到子夜。只見他蹲在小徑旁的草叢中,不停地乾嘔著。我一直等到他緩過氣來,這才靠近。
「是誰?!」子夜喝道,只是他的眼神一接觸到我,立刻緩了下來。「…雲月…」
「好些了吧!」我走近了,拍拍他的背。
「……」子夜點點頭。
「你剛剛在桌上沒吃多少東西,要再吃些素菜嗎?」
子夜點點頭,過了半晌,又拚命地搖頭。
「不吃東西會餓的喔!」
「……」
「那你想回房休息嗎?」
「…嗯…」子夜低低地應了聲。於是我把子夜送到門口,看他不一刻就熄了燈,爬上床,我也趕緊跑回去四王爺那裡。
希望菜還沒收走。我暗暗想著,一時之間也懶得再去安慰子夜。
我實在沒想到,一時的疏忽,居然會導致晚上的失眠。半夜,正當我好夢方酣之際,某個東西偷偷地鑽進我的被窩裡,然後開始推我,推得我撞牆壁。
「誰?!」我透過微弱的月光,看出來人的臉,頓時痛苦地呻吟起來。「子夜∼∼現在是半夜∼∼∼我在睡覺∼∼∼有事可不可以明天再說?!」
「雲月,你的枕頭呢?你怎麼沒有枕頭?」
「我怕睡落枕,丟到一邊了。」我痛苦地瞇著眼睛看他:「子夜,求求你,千萬不要說你半夜吵醒我,就是為了關心我枕頭的下落!」
「不是,我是…想在這邊睡…可是沒枕頭…」
「那你就回去睡啊!」
「……我會怕…」子夜細細地呢喃著。
「什麼?」我好不容易理清了思緒。想了會,喔!原來是白天看到死人,在怕了。於是我舒臂攬住他:「我陪你,這樣就不怕了。」王公公也真是的,要死也不會挑個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死!
「…雲月……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
「你為什麼這麼想?」我皺起眉頭。
「…因為……我看到那個…會怕…」
「一般人都會怕的,正常。」
「可是,你就沒有……」
「胡說,我當然也會怕,第一次看到屍體,有不怕的人嗎?」
「……」子夜想了會:「那你看過好幾次了?」
我張開了眼,睡意全無。
「……子夜,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很怕僵屍?」
子夜搖頭。
「已經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被我家附近的小孩子欺負,其中有一次,家鄉附近強盜殺人,一具具屍體就這麼抬回來,停在個小房間裡。那些小孩子,就把我一個人騙到那裡,用鍊子綁住門環,然後在外頭這麼跟我說:「你叫啊!你假如吵了點,這些屍體就會變成僵屍,跳起來吃掉你。」
「在那個滿是屍體的小房間裡,我被鎖了一整個晚上。一整個晚上,我就蹲在門邊,縮成一團,死死地盯著那些屍體。我怕得要死,任何風吹草動,我都覺得是屍體動了。後來怎麼被人發現的,已經記不清楚了。」我聳聳肩,笑了笑:「總而言之,我發了幾天燒,夢中還看到黑白無常在我床邊走來走去,我不敢起來喝一杯水,也不敢叫人,因為我怕他們會把我吃掉。」
子夜怔怔地看著我,眼神漸漸地陰暗了起來。「那些人叫什麼名字?」
「咦?」
「名字!那些人的名字!」子夜一臉陰沉地看著別處。「我一定…一定不會讓他們好過!」
我頓了一會。「子夜,你不認為…是我的錯嗎?」
「什麼?」
「你不認為,被欺負,是我自己的錯嗎?」
「雲月!你在說什麼傻話!!」子夜惡狠狠地說著,一邊伸出手,放上我的額頭。「發燒了嗎?」
「……那些孩子,都是附近私塾的學子,我也在那裡受教的。其實在那次以前,我就常常被欺負了,我父親知道後,很生氣地上門理論,結果,你知道夫子是怎麼說的嗎?」
「……」
「他說:『為什麼只有您的孩子會被欺負,其他人就不會呢?搞不好是你的孩子做錯了什麼。或許他該開朗一點,試著跟別人好好相處…』我父親聽了,氣得半死,要我別在那邊唸了,可是我不想,因為我覺得,假如我真的就這麼躲回家去,那我就真的輸了。那時我很膽小,不過這點硬氣還是有的。現在想來,真有點孩子氣。」我又笑了一聲。
「那好,連那個夫子的名字一起告訴我!!」
看著子夜那張義憤填膺的小臉,我微微地瞇起眼睛。奇了!我幹嘛跟子夜說這些事,可是看著他一心一意只為我想的小臉,我覺得胸口有絲熱燙,話,不經意間就脫口而出了。
「唉呀!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大家都是小孩子嘛!」我大大地彎起唇角。「我已經一點也不在意了。何況托他們的福,我拚命練膽子又練拳頭,現在膽子大了,拳頭也硬了。尋常人──管他是活的死的,都嚇不倒我。這就叫『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哈哈!」
子夜定定地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
「既然你已經忘記、已經不在意了,那你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
「什麼表情?」
「雲月,我第一次看見你這樣笑。」子夜緊緊地湊向我:「你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還是笑著,但是眼眶突地一灼,眼淚就這麼滑了下來。右眼的淚水橫過我的鼻樑,流進了左眼,然後一起流淌在白色的床鋪上。我的笑扭曲了,於是我很努力地撐開笑容,可是不管我多努力,它還是會再次扭曲。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再也笑不出來為止。我想停止流淚,但我做不到,我只能不斷地吸氣,才能阻止自己失控。
「雲月…」
「…子夜,我真的想過了。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或是我該開朗一點……待在私塾裡的那一年,我無時無刻不這麼想。然後,我覺得我或許真的錯了。可能是我的小習慣惹到他們,或是我該像大家一樣,玩同樣的遊戲。
但是,其實不是的。
我只能這樣想,我不得不這樣想!假如我不這樣想,不努力想出自己錯處的話,我怕我會恨得殺掉他們!!」說到最後,我顫抖地咬緊了牙關。
「雲月……」
「子夜,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不管任何人做錯了什麼,都不應該遭到那種對待!我一直這麼想!夫子也是,他憑什麼那樣說,他憑什麼?!因為我沒被打?因為沒有出人命?!」
「雲月…」子夜看著我的眼神痛苦了起來。
「我倒寧願被揍一頓了事,而不是一年下來,被這樣零零碎碎地折磨。那些人中,甚至有些我根本沒說上幾次話的,他們欺負我,只是好玩,只是為了消遣。但是沒有人會懂,沒有人會知道,知道我就算過了好幾年的現在,就算那些人的臉都已經記不清了,那種恨,已經深深地刻進了我的骨血裡面,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什麼不敢與人深交!他們不會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動手勝過動口!他們不會知道!因為他們不是我!可是我也不能說,因為我在意的話,就好像我輸了。我不要!我只剩那一口氣可以爭了!!」
「雲月…」子夜哽咽了起來。
「…可是…子夜…」我抱住子夜瘦小的身軀,將臉深深地埋藏在其中,用近乎嘶吼的氣力,嗚咽著:「……我不甘心啊!真的,我真的,真的好不甘心啊!」
我抱著子夜,一直哭,直到眼睛澀得張不開。迷迷糊糊中,我好像也聽到了子夜的哭聲,不知他是感同身受,還是為了我而哭,也或許兩者兼有,但是我卻沒有餘力抬頭看他一眼。
我想,我終於明白,為何我天下這麼多人,我卻獨獨放不下子夜了。因為他看起來雖然與我如此地相異,但我們的心卻如此相似、相近。
這麼多年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如此輕鬆,卻是在一個小孩子的懷裡。
太子傅 71
次日,我睡到清晨,迷迷糊糊中醒了一次,瞥見子夜還閉著眼,於是我也閉眼。再睜開眼時,只見太陽西下,於是我一口氣錯過了早餐和午餐。正自懊惱,一轉頭,見子夜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床邊。然後,我突然想起我昨天半夜一時失控。
糟了!我說出來幹什麼?!後悔塞滿了我的心裡,我只盼昨晚沒有一時脫口而出。
對我而言,過去的事就像一場惡夢,我雖然能鼓起勇氣面對,但卻沒有辦法一再回顧,不是因為我憎惡那些人,而是因為我不願意想起自己當時的軟弱無力,那是我心上的刺,扎得我心頭一跳一跳的。所以能忘的我就忘,不能忘的我就不去說、不去想。我相信,只要這麼做,終有一天,我將能對過去的事一笑置之。
所以,在我還沒做到之前,一切能勾起我記憶的事物,我就會無法自己地厭惡。江南的老家、四書五經、知道實情的父親、兄長、還有紅歌……我知道他們很無辜,幾乎都是倒楣地被我遷怒,但是我只要看到他們就會痛苦──他們的表情,他們的眼神,甚至是他們無意識地對我溫柔、遷就於我的態度,都會讓我想起那件事,再再提醒我──所以我厭惡他們。這情緒完全是下意識的,我自己也無法控制。
可是,子夜……就連子夜…也要疏遠了嗎?
我看著子夜一臉睜睜地望向我,雙唇微微開閤。不!我並不想聽到安慰的話,我只想忘記……
然後子夜指著我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雲月,你…你自己看看。」子夜隨手遞了把銅鏡給我。
我困惑地低頭一看,只見我兩眼眼皮厚得像發炎,把我的眼睛蓋得只剩一條縫。
「原來…我聽說有人眼睛會腫得像核桃一樣,原來是真的!」子夜拚命地捶床板,一笑不可收拾。
好吧!算我高估了子夜的同情心,但是……
「我的眼睛那有那麼硬!」我大吼。就算再沒同情心,也不該拿我當笑料吧!
「好吧!那就像…像開了縫的饅頭!對對!縫裡面還塞了肉鬆!哈哈哈!」
我把銅鏡往床腳一扔,整個人氣得縮回被單裡去。
「下午了耶!你還睡!不練武嗎?」子夜一直戳我的背,戳到我火大。
「要!你!去前庭蹲馬步!蹲一個時辰才可以休息!」
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如此輕易、平和,連我也不禁鬆了一口氣。
但是我錯了!這件事的後遺症在不久後才慢慢顯現出來。
子夜除了每天白晝時都會黏著我練功(我發覺他特別喜歡我輸內力給他的時候,從不需提醒,總是自動自發來握我的手),每當晚上夜深人靜時,他還會偷偷鑽進我被子裡,這一定是當日讓他成功鑽進來的後遺症。履次勸告無用,某日,我忍不住開口威嚇。
「你再鑽進我被窩裡,當心…當心我趁你睡著的時候偷親你!」
子夜看著我,突然笑得一臉詭異。
「你要親就親吧!」
「啊?」
「就當是讓你親回來吧!反正我已經偷親過好幾次了。」子夜說完就轉過頭去睡了,完全不理會我之後一夜睜眼到天明。
現在的小孩怎麼這麼恐怖啊?!
過了幾日,我決定增加威脅的級數。
「你再鑽進我被窩裡,當心我強姦你!」我惡狠狠地道。
「好吧!」
「啊?」
「不過你事後可要記得負責啊!」子夜笑咪咪地道。
這回我有了心理準備,立時回了他。「我們都是男的,怎麼負責?」
「簡單啊!你就一輩子留在我身邊,以示負責。」
開玩笑!是負責又不是賣身。
「我不幹!何況我是強姦耶!強姦別人的人會負責嗎?」
「假如被強姦的是太子,不管是誰都要負責的。」
「我又不能娶你,假如我偏不負責呢?你要砍我頭嗎?」
子夜轉了轉眼睛:「說得也是,不然我娶你好了。」
於是我放棄威脅,由得他去了。
現在的小孩怎麼……真是太太太恐怖了!
太子傅 72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閒暇時就指導子夜的武功,也因此,子夜的武功進境迅速,因為我一直都很閒。
「對!對!就是這樣…不對不對…錯了錯了!重來!」我拿著小樹枝,坐在一旁的假山上,不時揮舞著。
在寒風中,子夜揮舞著手腳,樣子已經頗有架勢。
「啊?又重來?」子夜收束了手腳,一臉求饒。
「少抱怨!你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剛剛你從十六式轉回第三式的地方,滯了一下,這一下呢,就叫漏洞。有了漏洞,像我這樣的高手就可以瞬間把你戳出十七八個窟窿。你喜歡當人肉砧板嗎?」
「可是光練這些,真的好無聊……」子夜走到我旁邊,盤腿坐下。
「你還無聊!當初我連內功的基礎都要自己打,現在只是要你多練點外身功夫罷了,我還沒叫你天天蹲三五個時辰的馬步哩!」我拿樹枝,輕敲了他的頭兩下。
「可是小說上說,無招勝有招…」
「是無聲勝有聲!小說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嗎?一般學武者,基礎是很重要的。基礎練得熟了,自其中有所領悟,才能再上一層。到了這種境界,才配談什麼是無招勝有招。」看到子夜一臉頹喪地低下頭,我微微一笑:「想跟我過幾招嗎?」
「咦?」子夜睜大了眼。
「先過拳腳吧!你朝我打幾拳看看。」我拍拍衣袍,直起身來。
子夜大喜過望,很快地擺好架勢,盯著我半晌,突然洩了氣。
「這根本就不用打就知道了,你一定贏的啊!」
「喔!你居然這麼有自知知明,真難得…哈哈!開玩笑的。不然這樣好了,我站在原地,只用左手對付你,你就盡量朝我打來,只要能讓我的任一腳離開原地,或是讓我動到右手,你就算贏,如何?」
子夜低頭沉思了會,過了不久,大概評斷出他頗有勝算,興緻勃勃地擺出架勢,專心地盯著我瞧。
我站在原地,等了會,很驚訝地發現,子夜並沒有過了一會就沉不住氣,撲了上來。反之,他站得越久,氣勢就越沉穩,眼神也不再閃著躍躍欲試的光芒,而是沉凝了起來,臉上教人一望即知的表情也收束了。
見他如此認真,我也暗暗留上了心。
突然,子夜的雙手動了,只是不是朝我攻來,而是軟軟地垂下,整個人就像拉滿了的弓,突然又放下般。
「你幹嘛啊?」我也垂下了左手。
「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是贏不了你的。」
「為什麼,你多努力一點啊!你連動都沒動!!」
「可是……我不想對你動手…要是你又受傷了,那…我會很難過的…」子夜軟軟地垂下了頭。
「子夜……」我緩緩地走過去,伸手拍了拍他的頭:「我不會那麼容易就受傷的。」
子夜聞言,高興地抬起頭,撲進我懷裡,我習慣性地抱住他,就見他興奮大喊。
「耶∼∼!我贏了!!我贏雲月了!」
「啊??」我錯愕萬分地瞪圓了眼。現在是在演那一齣?怎麼突然跳到這裡來了。
就見子夜笑得一臉狐狸:「雲月,你自己說的啊!只要讓你動了右手或是任一腳,你就輸了。剛剛比武還沒結束呢,你就從那∼∼邊走到這∼∼邊來,絕對離了原地,而且你還伸出右手,拍了拍我的頭。又是動手又是動腳的,怎麼不算你輸。耶!我贏了!我贏了!」
我看著高興地到處跑的子夜,下巴險些脫臼。
為什麼?為什麼像我這麼單純的人,會有這麼惡魔的學生啊!!
卑鄙!太卑鄙了!
看著子夜的背影,我突然一笑:「哼!誰說你贏了!」
「雲月,我知道你很不服氣,可是我照著規矩贏的,你不服也得服。」子夜得意洋洋地揮著手,看來下一步就是唱歌了──最好不要,我已經領教夠四王爺的音韻功夫了。
於是我冷冷地開口了。
「你根本沒聽清楚我說話。我問你,比武之前,不是都要喊『開始』嗎?」
「是…」
「那我剛剛有喊嗎?」
「……」
「有嗎?有嗎?我有嗎?」
「……」
「既然比武都還沒開始,那又何來輸贏?」我冷笑著給予子夜最後的重挫。
於是片刻之後,換我發出勝利的口哨聲。背景是子夜不甘的叫嚷:「下流!太下流了!像我這麼正直的學生,怎麼會有你這麼惡質的老師啊!!」
「哈哈!卑鄙的境界可說是無邊無際的啊!像你這麼嫩的小鬼頭,哪會懂得真正的無恥卑鄙下流,你還要再多磨練磨練!哈哈哈哈!」
「你放心好了!再過幾年,我一定會比你無恥卑鄙又下流!」子夜衝著我作了個鬼臉。(喂喂!這樣好嗎?)
「啊哈哈哈!那我就會比現在更無恥卑鄙又下流齷齪!哈哈哈,你是永遠贏不過我的。」我對他吐了吐舌。
於是我和未來的皇帝就在後花園裡,討論自己往後會如何卑鄙齷齪。
看到子夜一臉不服氣的樣子,我高興地一邊狂笑,一邊舞起掌法,片刻就帶起了一陣旋風,聚起了滿庭落葉飄花。突地肩頭一痛,真氣登時亂了,我白著臉收力,那些花啊草的,就全數落了下來。
子夜見我不對勁,趕忙衝了過來。「怎麼了?」
我咬著下唇,搖了搖頭。「沒什麼…」
「又痛了?!」子夜半是詢問,半是肯定的語氣,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右胛。「…讓我知道是誰傷了你,我絕對不會饒他。」
子夜的語氣輕輕的,可是一剎那之間,我不由得顫了顫,別開了視線,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周遭滿是白色宛如雪一般的東西,飄落、迴蕩著。
我抬頭,只見天上還飄著不少的『雪』,晃晃盪盪地老半天。不像其他枯葉,一下子就落了地。我信手拈起一片雪,赫然發現,那是一片有我半個手掌大,卻又薄得近乎透明的花瓣,摸在手上,卻有如雪般沁涼。像這樣離得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淡然風雅的香味。
「這白白的是什麼?」我伸出手,又接了幾片。
「是七生蓮。」子夜靠了過來。「你看這些樹,每近冬日至寒時節,他們就會長出褐色的苞,然後某一天,這些苞會突然吐出白色的花,這花開就像是為了凋落般,只要花一開,通常禁不住一點風吹,就落了,所以滿天白花瓣的情景,在這個時節很常見。一花七瓣,一季七期,故稱七生蓮。」
「一季七期?」我繼續撿拾花瓣,放進口袋裡。
「是的,像這樣漫天白花的情景通常維持不到一天,就都沒了。可是隔了幾天,又會有另一批的花開花落,一季算下來,大概共有七次花期。」
「我沒看過。」
「這花只長在北方。」子夜看了看四周,一臉高興:「既然這花開了,不久後就要舉行七日夜祭了。」
太子傅 73
「這花只長在北方。」子夜看了看四周,一臉高興:「既然這花開了,不久後就要舉行七日夜祭了。」
「七日夜祭?」我暗暗想著。這名詞,聽起來好熟悉啊!
「是啊!宮裡前些日子就開始準備了,就等花開。」
「不是,我的意思是,七日夜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趁著子夜不注意,偷偷在他的頭上灑了一堆花瓣,幸虧這些花瓣當真輕若鴻毛,子夜半點也沒發現,由得我在他背後偷笑。
「七日夜祭你不知道?!對喔,你老家在江南,江南應該是沒辦這種祭典的。」子夜咳了聲:「就是自冒出花苞後,大家就會開始準備慶典事宜,萬事俱備,就等花開,然後,宮裡就會公告何時開始祭典──通常離花開到祭典,不會超過三日。祭典從第一天的晚上開始算,以煙花為號,正式開始。接下來,連著七個晝夜,大家會不分日夜地狂歡,市集可以不守宵禁,守更的人也暫時休息。祭典一直到第七日的日落才算結束,接著,所有未放的煙花都會在晚上放盡,那天晚上的夜空是最漂亮的。名義上,狂歡就結束於第七天,可是第八天的時候,全京城都是靜悄悄的,沒什麼人開店,因為大家都累得睡著了。」子夜邊說著,一張小臉有著掩不住的光彩。
「是喔!」忍住忍住,可別笑了出來。我看著子夜那滿頭的白花,用盡全力克制還是讓語音帶出了點顫抖:「可是那也是宮外辦的,與你何干?」
七日夜祭啊!聽起來好像很好玩的樣子。
「這你就不懂了。」子夜一臉得意地擺擺手,要我湊過耳朵來。「七日夜祭的時候,宮裡有部分會開放,讓一些雜耍的、獻舞的人進來,在宮裡前殿的廣場上表演,還有,宮中的人在這幾日也可以在前殿的地方見家人,就算偷偷溜出去,管事的人通常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人過…」
「喔∼∼!」子夜說到這裡,我就懂了。「你也想要偷偷的溜出去,是嗎?」我微微瞇起了眼。
「是啊!」
「子夜,不是我要說,你該不會忘記一個月前,你被一堆人追殺的事吧!」真想狠狠地捏他一把。
「啊……」
「想起來了吧!」
「…被我知道是誰偷襲我們,我一定要他吃不完兜著走!」子夜恨恨地握緊拳頭。雖說他剛剛說傷了我的人他絕不輕饒時很讓我感動,可是他現在說的時候,才真的是飽含情感。我一點都不懷疑那些匪徒假如被抓到,會有多慘。
就在此時,我卻聽草叢中有異響。「誰?!」「怎麼了?!」這兩聲大喝同時出自三人的嘴,一個是子夜,一個是我,那個慢半拍的是飛奔出來的竹兒。
「太子殿下,您怎麼了?」竹兒從腰間抽出竹尺,迅雷不及掩耳地護在子夜身前。
「竹兒?」
「竹兒?妳怎麼在這裡?我不是要妳們不用跟來的嗎?」
「……太子殿下的安全是奴婢的責任,請恕我擅自跟來。」竹兒嘴裡這般說,卻沒絲毫歉意。「是誰!鬼鬼祟祟的,給我出來!!」她大喝。
草叢裡的沙沙聲更響,一隻白得近乎透明的纖手,輕輕撥開樹叢,走了出來。「唉呀!虧我忍了這麼久,還是被發現了。」來人氣定神閒,卻是蘭兒。我和子夜都鬆了口氣,但是竹兒還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妳在這裡做什麼?」竹兒的話聲中滿是警戒。
蘭兒聽了,突然輕笑起來,一開始還文雅地摀著嘴,咯咯地笑著,到後來笑聲卻越來越狂,臉上的表情也越變越邪,最後變為對天狂笑,笑聲震天,連樹上的飛鳥也被她驚起不少。
我的媽呀!不會蘭兒才是最終大魔頭吧!我和子夜都往後挪了挪。直到蘭兒笑得一個踉蹌,撲跌在地,我們才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哈哈哈哈∼∼∼」蘭兒突然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胸腹,倒了下來。
「蘭兒!」我衝了過去,把她抱起來。「妳怎麼了?」難不成是中毒了嗎?我聽說江湖上有些怪毒,的確是能讓人笑到死的。
咦?這種感覺……
我疑惑地看向蘭兒。
該不會是…可是……這不可能吧……
我兀自發著愣,蘭兒喘著氣,困難地開口了。
「我…我不行了。」
這下所有的人都衝了過來。子夜也是一臉擔心,畢竟是跟了自己那麼久的婢女,也有感情了。
「…我去叫御醫!」子夜這麼說。蘭兒卻顫巍巍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他。
「不…不用了,沒有必要為我勞師動眾……」
「妳在說什麼傻話?!」
「真的…沒必要…」蘭兒翻了翻白眼,滿身大汗地直喘氣。「我…我只是……」
「什麼?蘭兒,妳說什麼?」
「我只是……」
「什麼?」眾人都把耳朵湊近了。
蘭兒像是用盡身上最後一絲力量,鼓足了勁。
「我只是……笑到抽筋而已…」
全體人員先愣了三秒,互看了幾眼,最後大聲叫:
「……啊?」
蘭兒逐漸撐起身來。
「就是剛剛啊!你們說的話,實在太好笑了,我忍著不笑出聲,可是後來竹兒一問,我就…忍…忍不住了。」
我一聽清楚她說了什麼,馬上就把撐在她背後的手抽掉。
子夜是我們這一群人當中最具修養的。「蘭兒,妳來做什麼?」
蘭兒四處看看,指了指竹兒。「跟她一樣…呃…四王爺要我保護太子殿下…」話還沒說完,她的嘴角又彎出一個超級邪惡的角度。
「蘭兒,妳的臉…」
「啊…抱歉!」蘭兒趕緊捏了捏臉。「其實我一直很愛笑,可是一笑就停不下來,而且我笑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很邪惡,所以我平常都拚命忍笑,忍得好辛苦。但是剛剛破功了,我怕我現在隨時都會笑出來,請別見怪。」
蘭兒的預言果然實現了,她的確很會笑,一路上她一直拚命狂笑,我、子夜還有竹兒,不得不擺出不認識她的樣子,這絕對不是我們太無情,是因為我們還要面子。不過見怪倒是不會,愛笑的人我見得多了,這年紀好像有不少人是這樣的。
我見怪的是……
「雲月,你一路上一直看你自己的手,在幹嘛?」子夜狐疑地問。
「…沒什麼。」我擺擺手。
不會吧!應該是我的錯覺,應該……
可是這種硬邦邦的感覺……
太子傅 74
我一向不喜歡猜疑別人,這不是因為我大度能容船,真正的原因很簡單──因為猜疑是一件很費神的事。只要有猜疑過別人的人就知道,當你在懷疑別人的時候,固然被你懷疑的人不知道你在懷疑他,相對的,他還是輕輕鬆鬆地日子照過,可是心存懷疑的人可就麻煩了。當自己懷疑的人出現時,不管自己有多麼不情願,就是會情不自禁地去觀察那人,而且還要小心不被對方發現……種種苦處一言難盡。總而言之,猜疑不是人做的事,至少不是像我這種喜歡直來直往的人做的事。
可是懷疑的種子一但播下,就只有生根發芽的份,你根本別想期望它會乾死或枯死。
我不喜歡猜疑,也不喜歡把重要的心事放在陰暗處,獨自一人暗自思考,說實在,我不是那種深謀遠慮的人。我不這麼做的原因是,假如我想要隱瞞某個秘密,那它最終就會真的成為秘密──因為我會以草上飛也望塵莫及的速度把這些事忘光。
所以我花了一段路的時間思考,然後,當所有人正在進行晚餐時,我看向雙肩還在不斷抖動的蘭兒。
「……你是男的吧?」我特意加重了語氣。
「什麼?」子夜和四王爺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兩人都以『不可原諒』的表情看著我。畢竟從他們出生到現在,應該還沒有人敢對他們的性別有所質疑。可是看到我的視線略過他們,直掃後方的蘭兒時,他們也將視線轉到蘭兒的方向。
事情的發展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站在蘭兒身邊的竹兒突然一臉驚恐,臉色慘白地看著我,然後目光在我和子夜間急促地來回。當子夜將詢問的眼神投向她時,竹兒突然跪下了。
「是的,我確為男兒身。男身女裝,混亂宮闈,我願受任何懲罰……」竹兒一臉慷慨就義的表情。
「竹兒…你…」子夜除了這幾個字,從他口裡再也吐不出什麼來,就見他一臉混亂,好像在疑惑,為什麼自己的宮女會突然變成男的,還是宮女本來就是男的?只是沒人教過他?
就在此時,四王爺拍了拍手,打散了室內寧重的氣氛。
「好了,你起來吧!」四王爺如是說道,口氣就像在說「上菜了」般平常。我怔怔地看向四王爺,發現他正在打呵欠。
「子夜,你知道你母后嗎?」
「……是的…」子夜遲鈍地應了聲。
「但是你不知道你舅舅吧……至少不是知道的很完全,是吧!」
「是……」
「他就是你母親最小的弟弟,你的舅舅,因為不放心你,所以混進宮內保護你的。」
子夜沒再應聲了,靜止不動了好半晌,他才緩緩地將頭轉到竹兒的方向。
竹兒一臉震驚:「四王爺…」
「不用太震驚,要選到子夜身邊的人,我不查個透徹怎麼能放心?身為皇家的一份子,我發現大家都是超乎尋常的兄友弟恭,真教人欣慰。」四王爺唇邊泛起一抹笑:「那位皇后果然還是不放心啊!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我意外的是……」他看向我:「…管太傅,不知你是如何發現的。」
「……啊?」我愣了一會才注意到,四王爺在跟我說話,於是我直覺地…「喔!我指的不是竹兒,是蘭兒。他才應該是男的吧?」
「什麼?!竹兒姐你是男的?!!」菊兒尖叫一聲,跳離他三步遠。那尖叫聲遠遠蓋過我模糊的問話。
「菊兒,安靜點。」子夜捏了捏耳朵,看向我:「你剛剛說什麼?」
我才剛要開口,菊兒又開始尖叫,這次的尖叫聲很明顯有歇斯底里的傾向。我有點驚恐地往後退。
四王爺到底是以什麼基準替子夜選婢女的啊?
就在這時,蘭兒閉上了眼。「小菊,夠了!」再睜眼時,他的身上已經看不到那個柔弱可人的『她』了。眼前的人,毫無疑問,尤其是在我這個已知情的人眼裡,絕對是個男的。
我想四王爺這次也有很好的解釋,因為他突然開始按摩起自己的太陽穴。
「可是…可是…」菊兒一臉哭喪,卻抵不過蘭兒的一個眼神,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退到一旁,踢著柱腳生悶氣。
「管太傅說的沒錯,我是男的。」
以被人發現正身的表現來說,蘭兒和竹兒完全不同。他無所畏懼地往前踏兩步,直視子夜,然後他突然伸手指著子夜的鼻頭。
「可是那都是你不好!」
「……」子夜已經失去所有反應的能力了。他只是張大了嘴巴,像個白痴般地看著那隻手指。
「玥城,注意一下。」四王爺隻手撐頤。
玥城?這個名字聽起來好熟啊……
蘭兒…不…應該說是玥城,看了一下四王爺,很快地將手指放下了。
「在說你錯在哪之前,我先自我介紹,免得你聽得一頭霧水。我就是你的大皇兄,凌玥城。」
我感覺世界在我腳下崩裂……這話或許可以用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太子傅 75
「我就是你的大皇兄,凌玥城。」蘭兒這麼說著。
我看向四王爺,他的臉上一派淡然,好像那是理所當然。
於是,我感覺世界在我腳下崩裂。
好吧!我原先以為蘭兒是所謂皇家為幼雛安排的床上經驗人選。
我錯了!她是個『他』。事情到這裡雖然有點荒謬,但不至於難以接受。
那麼!蘭兒可能是某個暗殺者或保護者或是幕後大黑手……這樣的猜測雖然有點離譜,不過起碼還合情合理。
好吧!我又錯了!
但是皇長子來當自己三弟──就算他是太子殿下好了──的婢女,這種事情說出去有人會信嗎?沒有!那我為何要坐在這裡,強迫自己消化這個事實?
很簡單,因為它是事實。
然後,我決定……繼續吃飯。四王爺的決定顯然跟我一樣,於是我們兩個一邊吃,一邊誇讚今天的鴨肉有多嫩。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會來當你的婢女吧!」玥城開口了。
好奇?我看是驚嚇吧!我一邊吃飯一邊想著。
「理由很簡單,因為好玩。」
我嘴裡的飯狠狠地噴了出來,幸好我及時換個方向,不然四王爺就遭殃了。
「你知道這為什麼是你的錯嗎?」
玥城再度開口了。於是我停止吃飯,以免慘劇再度發生。
「因為你從來都不跟我們玩。」
所以我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了。
皇家,這群皇家出身的……腦子是哪裡出了毛病啊?
「你從來都不跟我一起玩……」玥城的臉上露出了些微悲傷。「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嚇臥病在床的討人厭公公,你不跟我們一起去牆上塗鴉,你不跟我們一起在父皇背後貼烏龜,你不跟我們一起趁那些妃子睡覺時在她們臉上畫畫,你不跟我們一起拿石頭偷偷丟官員,你也不跟我們一起亂上奏折……你什麼壞事都不做!害得父皇有個榜樣可以罵我們!!他每次都這樣說:『你們看看子夜多乖,為什麼不多學他一點!』假如你跟我們一起玩的話,父皇就沒話說了!」
我也沒話可說了。
皇帝陛下,我同情你,難怪你會這麼依賴四王爺──他看來挺正常的。
「因為你從來都不跟我們玩,所以我們只好自己來找你玩了,夠意思吧!」玥城說完,拍拍子夜的頭。「幸好四皇叔幫忙,梅兒姐也很配合,不然我還真裝不下去呢!」
幸好四皇叔幫忙?我一臉疑惑地看向四王爺,只見他對我投以一個燦爛得不能再燦爛的笑容。
好吧!我又錯了。
一家子都是搗蛋鬼…我現在是真心地同情皇帝陛下了。
看到子夜一臉呆愣,我開玩笑地說:「還有誰是男的,快自首喔!」我的眼光掃向菊兒,她還在踢柱腳。
注意到我的視線,菊兒轉回來,拚命搖頭。
「我絕對是女的……不過……」菊兒猶疑了一會。
「其實……我是你的五皇妹。凌朝陽。」菊兒大大地咧開嘴巴。
「朝陽很可愛,對吧!」玥城捏了捏菊兒的臉蛋。
子夜已經陷入完全的呆滯狀態,他連質疑的力氣都沒了。
片刻之後,為了打破這種氣氛,我乾笑了幾聲:「哈哈!這麼說來,梅兒妳該不會是子夜的媽吧!」
梅兒的回答比外頭颳的北風還冷。
「管太傅,請您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這能怪我嗎?!
子夜在席間一直沒再說話,並且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他新認的兄妹。稍晚,四王爺私下跟我解釋,那是子夜的兄弟姐妹希望能與子夜更加親近,才想出的辦法。
我卻不以為然──不是對他們的心意,而是對這件事的結果。
子夜當晚還是爬上了我的床,並且神色痛苦地夢囈了一整晚。早上醒來,我發現他一臉正經地立在床前,直直地盯著我瞧。看見我醒了,他嚴肅地問我:
「雲月,你是不是我的哥哥?」
「當然不是!我是你太傅!你發瘋了嗎?」
「那,你是我姐姐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很安靜地把子夜的頭按進一旁的臉盆裡。
太子傅 76
七日夜祭隔了幾天就開始了。當天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很浮躁,像是在等待什麼一樣,等到晚上,第一記煙火在夜空中爆炸,為了展示其絢爛般橫越了整整半個天空時,我聽到了近乎地鳴般的歡呼聲。
嘴角忍不住掛上一絲微笑,慶典開始了。
我正站在皇宮的高台上,觀看底下的燈火通明和萬頭鑽動的景象。
七日夜祭開始之前,我注意到了,等到慶典結束的隔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十八歲的生日。跟子夜出生於子時恰恰好相反,我出生於午時。
也就是說,當我滿十八歲的那一刻,全城的人大概都在睡覺……這個想法真是誘人啊!特別是現在。我的嘴角勾起了一個不懷好意的角度。
背後有腳步聲沙沙行來,回頭一看,原來是四王爺。
「怎麼,不下去嗎?」
「不了。我怕人多的地方。」我笑一笑。
「子夜呢?」
「被他那一票兄弟拖走了。聽他大皇兄說他們要去燒進宮獻藝那些人的帳篷,還說要扮鬼嚇他們父皇,子夜被拖走時,嚇得臉都發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我最好快請大內侍衛多照看他們一下了。」四王爺也笑了起來。
看著天上絢麗的煙火,我不由得感嘆。「真的好漂亮。」
「…你以前不曾看過嗎?我好像聽說你來過京城好幾次。」四王爺輕聲問道,臉上依舊帶著微笑。
我皺了皺眉頭。
「…我以前曾經覺得很好看,可是後來……我就忘了,忘了所有的感覺,之後幾次看煙火的時候,我只覺得很吵。我看不出什麼是美麗,也不會感動了。」我伸出手,往煙火的方向抓一把。「可是今天看時,我突然覺得很漂亮,那真的很漂亮。我好興奮,想再靠近一點……這讓我想起以前小時候看煙火的情景。」
「是嗎?」四王爺若有所思:「那就好,那就好。」
我不知該回些什麼。最後,只能遲疑地、輕輕地應了聲。「嗯……」
四王爺回身往後走了幾步,頓了頓:「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找你嗎?」
「什麼?」我好奇地回過頭。
「管事的公公說了,外頭有很多人想找你,他們說你跟他們認識,是你的朋友。要去看看嗎?」四王爺再次漾出一個笑容。
我有點遲疑地點點頭,不是疑心我何時有了很多「朋友」,而是看到四王爺臉上的笑容時,那種直覺般的預感。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四王爺笑得有點不懷好意。
走到門口時,看到那一大群人,我先是皺眉,想了老半天,等到我想起這些有點眼熟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時,我立時轉身就走,不過這種程度的反應似乎還不夠快──早在我轉身之前,這些人已經呈四面包抄合圍之勢、將我團團圍住了。我暗嘆了一口氣,現在除非我再度動用我那深具威脅性的拳頭,在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或是把這些人的頭拿來當木樁踏,否則看來是擺脫不了這些人了。可是我實在不想在人來人往的皇宮前殿廣場上展示自己的暴力傾向,尤其是在好幾隊禁衛軍的眼皮底下。因為那意味著數也數不清的麻煩。
該死的四王爺,我敢用我的全部家當賭──他一定對這件事略知一二,難怪他會笑得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我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的。
其中一人高興地咧開大嘴:「管太傅,我們又再見了。」
我也勉勉強強咧一下嘴角。
「是啊!知道您被襲負傷,我們全都緊張了好一會呢!聽聞您平安無事,我們真是太高興了。」另一人把我上上下下都打量一下:「您看上去氣色不錯呢!我就知道,依管太傅的面相,絕不是短壽之人!」
是是!禍害遺千年嘛。我翻了一下白眼。
「沒錯!所以我們馬上就想來見您一面,可惜一直沒機會。您住在皇宮裡,那裡可不是見客的好地方。」
「對對!所以我們就趁著七日夜祭,趕緊探望你來了,您不會介意吧!」
「嗯!還有順便提醒您當日的承諾。管太傅您貴人多忘事,上次您答應讓我們見紅歌小姐一面的事,有著落嗎?」
終於說到重點了。
我看著這群人瞬時發亮睜大的眼睛,頓時有種錯覺,彷彿看到了好幾雙傳說中孫猴子的火眼金睛般,這時我該怎麼做呢?
「當然……」我深吸一口氣。「…有……」
其他人探詢的眼神盡往我身上照來。「您確定?」
「是的!」我擺出我最具說服力的笑容──不過連我自己也不太確定那是什麼就是了。印象之中,我最具說服力的東西一向不是笑容,而是拳頭。
「那麼……」
趕在他們開口說完完整的句子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截斷他們的話。
「她說她會見你們,不過還要幾天安排。你們知道的,她一向很忙……」
人群中傳來失望的嘆息聲。
「所以你們再等幾天,等我安排好…等我們安排好……到時再說好嗎?」反正先應付過去就是了,我一邊打著馬虎眼,一邊擺出笑容。
「我們相信您。」其中一人爽快地應允。然後低聲說道:「我相信管太傅應該沒忘記我們被坑的那些金銀財寶吧?」說完了,還自以為聰明地笑了一兩聲。
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聽得出這話中的恫嚇意味,不過稍微有點腦子的人,也不會費功夫來恐嚇我──假如他們知道「前人」的下場的話。算他們運氣好,我現在的確不想惹事。
我望著這些人,想起那天他們在袁將軍府上的言談。雖然這些人好像有下半身優先的傾向,不過,還算得上善良,不然我當初也不會挑上他們行詐了。想到這裡,我微微勾起嘴角。
「想見到紅歌,行。不過依我所見,當初那一點錢還不夠吧!」至少不夠讓一堆人通行。
那些人互看了幾眼。「那你還要多少?」他們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不想要錢,只要個君子協定……一個非常合理的約定。我希望將來,你們能在能力所及盡力地遵守。」我笑了笑。
他們立刻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於是,當天晚上,我再度出宮了。這次,拜七日夜祭所賜,我總算可以用走的,而不是像田雞一樣用跳的。
太子傅 77
對於要去見紅歌,我在內心天人交戰了好一會。紅歌,無疑是我最喜歡的朋友之一,假如她不是強硬地、試圖跨越我的界限的話,她會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朋友。
事實上,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她,只是喜歡的感情裡,又參上了幾許的防備和不情願。
爭執、那一場近乎決裂的爭執是事實,不管是再多的相處,再多的容忍,再多的準備都沒用。最後,一切事情都會再繞回原點。已經鑄成的事實就是血淋淋地杵在那裡,教你想忽視都做不到。於是,傷痛被一次又一次地挑起,就像歷史總是會不斷地重覆般,所有的嚐試,最後都終歸徒勞,因為東西一但被打破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復原狀,不管是她或是我都做不到。所以我寧可與她保持距離,光是在遠方想著她,那已經足夠。
假如要我選擇的話,我寧可要虛幻的安寧,也不要近在眼前的破滅。
可是,我的想法有些改變了。
至少,我至少還得再跟她說一句話,一句我一直欠著她的話。
……或許,那些卑鄙的花花公子的威脅,或是我的另一個目的也有起一點效用,不過只是一點點而已,可千萬不要懷疑我的誠意。
對了!不知道那八王爺如何了?……呃…說好要幫他找人也沒找到,我看還是別見到他的好。
躲在一邊的角落,我呆呆地望著紅歌的樓閣。因為七日夜祭的關係,紅歌的房裡一直人來人往,大部份的人都是來聊天的,少部份有幸見識紅歌的舞藝,不過倒沒有留宿的──真是幸運,不然我今晚就算白來了。饒是如此,我一直等到半夜三更,才聽得人潮聲散去。
等到我確定從紙窗裡透出的人影只剩紅歌一人時,我輕手輕腳地躍上走廊,成功地做到不驚動任何人。所以說,上佳的輕功絕對不會比不上無堅不摧的拳頭要有用。就像我師傅那個老瘋癲常說的:「你可以打不過別人,不過絕對不能跑不過別人。」那可是保命的本錢啊!
可是當我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時,眼前的景象讓我一愣。微弱的燭火搖曳著,拖出幾道晃動的陰影,床簾微微飄動著,泛著微微的香氣──那是紅歌常點上用來鎮定心神的檀香,混上她身上胭脂水粉的獨特麝香。但是房間是空的,看不見一個人影。
我剛剛明明有看到人的……剛剛明明有一個女子的身形映在窗前,而且之後也沒人再從房間出來……
想到這裡,我突然全身冒出了無數的雞皮疙瘩,陣陣從窗縫底下溜進來的冷風,就像有人在我身後吹著氣般,惹得我寒毛直豎。沒有多再探究,我馬上竄出紅歌所在的樓閣,直直地往最熱鬧的皇宮周圍沒命地狂奔。一路上我還腳軟了好幾次,好幾次險些被自己的腳給絆倒。之後,我堅決不進入有陰影的地方,也因此,一整個晚上我都在燈火通明的市集繞著圈,等到我好不容易鎮定下來時,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每個人都會有弱點的,就算是我也是。
我的弱點,世界上最怕的,就是僵屍,這我之前就提過了。
不過,現在你們知道我到底有多怕它們了。
* * *
一直等到天色大亮時,我才再度鼓起勇氣,悄悄地回到樓閣附近。房間的燈火已經熄了,我偷偷地掀了一個窗子,鬆了一口氣──好險沒有面目猙獰的僵屍突然蹦出來,一口咬掉我的鼻子。或許,昨天晚上的人影,只是我的錯覺──我比平時都還要誠摯地祈禱著。
不過,還是沒見到紅歌的人影……她到底是上哪去了?
最後,我躍上附近的一顆樹上,就待在那裡等著,可是不論我如何望眼欲穿,一整天卻都沒見到她的人影──這根本沒有道理!我的意思是,像紅歌那麼注重所謂美容覺的人,有可能徹夜未歸?!就算是七日夜祭也實在太不合常理了。我有一下沒一下地盯著樓閣,中途免不了小睡一會,直到傍晚,我突然被一陣冷風驚醒,再次望向紅歌的房間。
黑沉沉一片,顯然是沒有人在──就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房裡突然亮出燭火的暈黃光線,紅歌的人影……或是某種東西的影子,重新出現在窗紙後面。然後那個人影逐漸朝窗格靠近,眼看就要打開窗子──
於是我又跑了,速度甚至比昨晚還要來得快。那一瞬間,我腦子裡除了滿滿的聊齋之類的鬼話,什麼也裝不下了。
然後,我又繞了一整個晚上的市集──帶著一雙從來沒有這麼大過的黑眼圈。
作者:
HuanYu
時間:
2008-10-12 00:57
太子傅 78
隔天下午,七日夜祭的第三日,我帶著無以倫比的勇氣,再次潛入紅歌的房間。這次我整個人瑟縮在樑上,決心好好地探個究竟。這世上是沒有僵屍的、僵屍是只存在於鄉野傳說中的狗屁,陰森森的陰風只是北風、會冷是因為現在是冬天……我得不斷這麼說服自己,才能繼續待在房間裡。
然後,在傍晚時,我聽到細微的喀擦一聲。等到我迅速地將視線轉到聲音的來源時,我看到了紅歌──但是房門仍然是緊閉的,我非常確定,因為我剛剛就是一直盯著那裡瞧。
哈哈──我無聲地笑了幾下替自己壯膽──所以現在我有兩個假設,一是紅歌真的是某種我連想都不願意想的恐怖東西,另一是……她不是由房門進出………
我一邊耐心等候,一邊思索。這不是不可能的想法──暗門,多麼簡單又直接的答案──但是現在問題已經不是在紅歌為什麼能不由正門出入了,而是她每天早上都會失蹤的事實。好吧!我承認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往『那個』方向想,我應該樂觀點的。於是我一邊懷抱著樂觀的心情,一邊在心裡唸起波羅密多心經──那是我唯一背得出來的經書。
待紅歌送走最後一位客人,並吩咐所有人都不准再進她的房內一步時──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然後她起身,拎起一座燭台,四處看看,最後朝床前走去。她用力地扳動床簷的一個牡丹雕飾,然後那張床的中間一部份,就這樣整個掀了起來,露出大小僅容一人通過的階梯,斜斜地朝地下延伸。紅歌毫不猶豫地往地下走去,隨後,床板再度閤了起來。
假如不是太好奇,我真的不很想和某種需要深入地下的事情打交道。於是我如法炮製,用力地扳動牡丹圖騰,從懷中拿出一小顆夜光石,輕輕地走了下去。階梯一開始是螺旋狀地嵌上石板,等到下了一層樓的高度,才真的是到了地下,周遭的空氣混著土味──那是一種陰濕而沉悶的味道,腳下踏的石頭不再有空心的感覺。
原來如此,所以現在我知道,紅歌所住的樓閣的一樓,那根特別粗大的柱子,是做什麼用的了。它顯然有比支撐房子還要更好、更重要的任務。
隨著階梯不斷地往下,紅歌的腳步聲也越急促,最後是幾近於跑的。幸好這條密道沒什麼分支之類的,不然要我也在這種濕滑的階梯上健步如飛又不被紅歌察覺,真的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紅歌這麼急著是要去哪裡?總不會是去私會情郎吧!
當我忍不住為心裡無聊的猜測偷笑時,通道的盡頭傳來聲音。
「紅歌嗎?」那聲音如此詢問。
於是我的下巴幾乎要脫臼。
老天爺!我敢用我老爸的命賭咒發誓,那個聲音絕對是男的。
紅歌,急匆匆地趕去私會情郎──特別是在她跟我告白過後還不到一個月──這世界上還有可能會有比這個更讓我下巴脫臼的事嗎?事實證明人不要太鐵齒,因為我馬上聽到一句讓我下巴脫臼的話。
紅歌用非常親暱、非常喜悅、近乎撒嬌的聲音(害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麼說著:「除了我還會有誰?」然後她關切地問:「今天覺得怎樣?還好嗎『爹』?」
有的時候耳力太好、反應太快也是件很傷腦筋的事。乍聞此字,我腳下一滑,乒乒乓乓地滾到階梯最底層。
太好了!我想不出有比這個還要更好、更引人注目的出場方式了!現在紅歌和她『爹』都瞪大了眼,盯著我瞧,驚嚇的程度看來跟我是不分上下。
我直愣愣地看著紅歌她『爹』。這副長像、這種樣子……
那個鬧場的酒醉瘋子子子??!!!
太子傅 79
紅歌她爹……那個鬧場的酒醉瘋子??!!有沒有搞錯?!!我趕緊四處瞧瞧,搞不好那個聲音是另有其人──不過這種合理的猜測反而落空。這斗大的室內,除了我、紅歌、酒醉瘋子外,再沒其他人了。
好吧!酒醉瘋子今天看來沒醉酒,眼神也清明得不像個瘋子,不過紅歌不會因為這樣就認他做爹吧?!
「雲月!」紅歌尖叫出聲,隨即按住嘴巴。「你!你…」
「妳叫他爹??」我也大聲叫道──雖然沒有紅歌的慘叫聲那麼誇張,不過也好不到哪裡去:「妳叫他爹?!」我像呆子般地重覆了一遍。
「他是誰?」酒醉瘋子一頭霧水。他是我們當中,唯一能保持正常音量的人。
紅歌聽了這問題,略紅了紅臉,可是當她將視線投向我時,卻略帶悲意地垂下視線。好吧!我知道當天的爭執很傷人心,不過在替我解答之前,能不能暫時忘了那回事?!
「紅歌,妳什麼時候認人當乾爹了?」
紅歌看上去一頭霧水。「啊?我沒有認人當乾爹啊!」
「那麼…」我伸出食指指著那個坐在石床上的男人。「他是誰?!」
「他是我爹。」紅歌快速地答道。大概是察覺我不滿的眼神,她馬上補充說明:
「是我的親爹,不是乾爹。」
喔!……啊?!!「妳…妳妳…妳的親爹?!」
紅歌略微一笑。
「其實,我原本很氣他的,氣他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還被賣進勾欄…」說到這裡,紅歌的聲音變得低不可聞,那男人的臉上也閃過了一抹痛苦的神情。「…所以一開始,我硬是不認他,也不准他講出去,他來看我時,我還故意叫人趕他。可是,因為雲月,你說的一句話點醒了我,所以我還是跟我爹相認了。」
「我?!」我指著自己,忍不住質疑的語氣。
我?!又是我?!為什麼又會扯到我?!!我到底是做了什麼?為什麼不管是什麼事,最後都會落在我頭上?!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是啊!雲月。你那天不是才剛見到我爹,就說我跟他長得很像嗎?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覺得,不管怎樣,血緣畢竟是不爭的事實,何況之前我只是在鬧彆扭,都是雲月你點醒了我……」
紅歌還兀自在那邊滔滔不絕,我卻越來越一頭霧水。我可不記得我那天說過紅歌很像瘋子的話喔!有嗎?我有嗎?
我記得我那天見到紅歌瞪我的神情,覺得很像……子夜!沒錯!我覺得紅歌很像子夜。然後我想起子夜的臉,突然覺得,子夜跟那個酒醉瘋子…挺像的……剛好那個時候我在跟紅歌說話,那時我說了什麼呢?「紅歌,妳很像我教的學生。」「我的學生,很像那個酒醉瘋子。」好吧!用類推法來說,這樣的確等於紅歌很像酒醉瘋子。
不…我那天……好像不是這樣說的。我想我是說:「紅歌,妳好像…好像…」然後接下來我都是在心裡想的──好像子夜,這麼說來,我已經好幾天沒看到他了。……對了!子夜看來很像剛剛的…想到這裡,我忍不住脫口大叫「…酒醉瘋子!」
所以,聽在紅歌的耳裡就是如下……
「紅歌,妳好像…好像……酒醉瘋子!」
…………
…………
…………
看到紅歌和她爹親子相認的愉快情景,我決定隱瞞事實。其實這也不算是隱瞞事實嘛!我的意思是,紅歌真的很像酒醉瘋子…很像她爹,越看越像,真的。
「好吧!恭喜妳了。」除了這個我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不過紅歌,妳該不會讓妳爸一直待在這個死人才會待著的地方吧?好歹也找個人住的地方嘛!」
紅歌和她爸的臉上都突然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
「這是……不得以的。」紅歌吞吞吐吐。
「啊?不得以的?!妳爹不會是通緝犯吧?!」當然,這句話只是開玩笑。不過紅歌聽了卻臉色大變。
「你還說!雲月,是你把那張畫像貼在通緝榜單上的吧!」
一開始我還不知道她在指什麼,後來我才突然醒悟過來──她在說那張壞人姻緣的畫像。
我不好意思地嘿了幾聲:「因為我找不到人,所以一氣之下就……反正這跟妳沒關係啦!」我意識到內情太恐怖,於是趕緊隨意帶過。
還是別開口跟她說她那天坑的人是八王爺,而那張畫像畫得正是七王爺好了,不然她很有可能會驚嚇致死。
紅歌瞇起眼,咕噥道:「誰說沒關係了?」雖然聲音很小聲,不過我敏銳的耳朵還是準確地補捉到了。
「啊?」
「…啊!沒……」紅歌露出心虛的表情。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我的眼光在這兩人之間來回掃視著。
在我還沒開口問出個所以然來,命運就帶給我正確答案。
一個聲音從我後方傳來:「紅歌,妳還好吧!我聽到叫聲,妳在下面嗎?」
那個聲音,毫無疑問,是八王爺的聲音。難不成他還留在這邊打雜?真是個正直的傢伙。然後,我眼前的父女,瞬間刷白了臉龐。
「你沒把床板回復原狀?!」紅歌疵牙咧嘴地朝我狂吠。
我能怎麼說?只好一攤手。「妳下次記得教我。」
紅歌急得直跳腳,緊接著,她做了一件天大的笑話。雖然我知道當時她十分驚慌,不過她犯的錯誤還是太過了。
她很堅定不移地大喊:「不!我不在!我不在下面!!」
於是我狂笑到人仰馬翻。
太子傅 80
想當然爾,八王爺不會因為紅歌大喊她不在就真的搔搔頭,回去做自己的事了。事實上,他相當驚惶地衝下來:「紅歌,我聽到有男人的笑聲!妳還好吧!」
所以說紅歌的策略一開始就錯了。假如她說:「不要下來!我『正』在換衣服!」那我肯定八王爺會二話不說,乖乖地、從哪裡來就從哪裡衝回去──就算他覺得在這種地方換衣服很奇怪。
我的老天爺!今天晚上真是太精采了。
八王爺衝了下來,然後整個人突然僵住了。他怔怔地看著前方──紅歌的親爹微微偏過了頭──然後八王爺那張姣好近乎傾國傾城的臉龐,染上了紅暈。在這之前,我唯一能替這張傾國傾城的姣美容貌找出的缺點就是太過蒼白、瘦削,看上去沒什麼生氣。不過現在,他的整張臉都亮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一顆夜明珠般。
他顫抖地囁嚅著。
「……七哥?」他像是不敢相信地問著,然後他腿一軟,整個人撲上前去,抓住紅歌她爸的衣襬,跪在地上,激動地哭了起來。「七哥∼∼老天爺保佑∼∼我總算是找到你了!」
啊?七哥?紅歌她爹是八王爺的七哥??
……也就是說,紅歌她爹,是七王爺……
我現在的心情已經不是單單用錯愕就可以形容的了。事情還有可能比這個更混亂嗎?不可能的!不過事實證明,當你不是全知全能的人,最好遠離鐵齒這兩個字。正當八王爺還在碎碎叼叼他有多感謝佛菩薩保佑,他要大肆修廟之類的話時,階梯再次傳來了腳步聲──這人的武功底子不錯,所以一開始只有我聽到,接下來,七王爺和八王爺兩人才發現到,兩人一同警戒地望著階梯的方向。
於是紅歌狂吠的對象換人了:「你進來的時候沒把床板關上?!」這次八王爺可憐地首當其衝。「我真不敢相信!難道你們都不知道什麼叫『隨手關門』嗎?」
「我知道隨手關門,但是我不知道要隨手關床。」八王爺困惑地說:「事實上,床板打開後會出現一個階梯就已經夠奇怪的,我一時之間沒想那麼多。」
紅歌還想繼續時,那個人已經提著燭台,緩緩地跺下來,滿臉盡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七哥…八哥?……真的是你們?!」九王爺滿臉欣喜又不敢相信的表情:「我的老天爺!」
於是紅歌這個看來像墳墓般的斗室,像是開了場皇室認親大會,擠了四個皇族,轉瞬間就富貴了起來。
「紅歌,有沒有實質體會到什麼叫蓬壁生輝啊?」我悄聲問她,半開玩笑地問道。
紅歌並沒有感受到我那無傷大雅的玩笑中的善意,事實上,她的反應真是前所未有的令人髮指。
「去死!」她惡狠狠地踩住我的腳,還用腳根轉了好幾下。
* * *
隔天清晨,我拖著滿身疲憊,形支影單地離開紅歌所住的樓閣。我費了一個晚上,還是沒搞清楚他們這些皇室的人到底是在演哪一齣。
原來七王爺的妻子當初會帶著女兒出走是因為生他的氣──至於到底是在氣什麼,七王爺嘴巴緊得很,他只是一直說是自己不好,對不起妻子女兒等等,光是這樣根本挖不出什麼──我的意思是,夫妻吵架,小從鬧性子,大到國仇家恨都有可能,至於當初是誰不好就甭提了,反正死者為大準沒錯。不過八王爺聽了之後,也開始說是自己的錯,於是這其中的理由就變得很值得探究了。就在我開始豎起耳朵,準備專心傾聽之時,七王爺又說錯都在他自己,八王爺說錯不在七哥,而是他不好,這之後兩兄弟競相將錯攬到自己身上──光是這點就討論了一個時辰!!
就在我放棄了解皇家秘莘的大好機會,想躺下來好好睡個覺,等他們討論出一個結論再回宮時,我很痛苦的發現,除非我打算睡在又冷又硬還凹凸不平的石地板上,否則我根本無法躺下來。
我的意思是,當床鋪就是秘密通道的出入口的時候,你不可能安安心心地睡在上面吧!一來你會怕下面的人到時候因為你睡死了而出不來,二來你會怕他們硬要出來時會把你彈到地上摔個狗吃屎!這真的是很不方便!!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大家都喜歡把秘密通道建在床舖下方?
於是,當清晨的雞啼聲響起時,我再也忍無可忍地直奔回宮。自七日夜祭開始,我根本什麼都還沒玩到!可是我已經三天多沒睡覺了,我的眼睛又痛又澀像快爛掉,而且我的皮膚開始癢了起來──每次天冷的時候就會這樣──世界上還會有比這個更衰的鳥事嗎?!
然後我在衝回寢宮的路上被人突然抓住,那人頂著一雙不下於我的熊貓眼,陰森森地問:「雲月!你這幾天都跑哪去了?!」
我眨了眨眼,擠出了幾滴眼淚。「暗香閣。」
「那是哪裡?」
「妓院。」然後,當我注意到子夜那張開始扭曲的臉時,我試著解釋:「實際上,我是去那裡辦事的。」
子夜環起雙臂,露出冰封三尺的冷臉。「是啊!去辦事,我想也是這樣。」
「不是你想的那樣,九王爺也在,他可以──」
「九皇叔也在?!好!很好!!」子夜開始憤憤地跺腳。「是他帶你去的?」
「呃……其實是我先去,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還來不及接下去說,子夜突然發出近乎尖叫的怒吼聲,接著把他眼前所見的東西全都甩到地上,之後就風風火火地跑走了。
所以,世界上當然會有更衰的鳥事──還有什麼事會比惹火一個太子殿下還鳥?!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地慘狀,老實說,我現在連發脾氣都嫌懶了。
「管太傅,我叫人來收拾吧!」梅兒從旁邊冒出來。
「不了,先等我睡飽了再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倒向床鋪,耳邊隱隱約約聽得到幾聲零零落落的燃放水炮的炸響,然後我就睡著了。
太子傅 81
一般而言,我一向少夢,可是這一天我卻睡得極不安穩,我想是因為白天畢竟不是睡覺的好時間。我在床上翻身數次,隱隱約約好像做了夢,在夢中,我回到江南的老家,天月、老爸、老媽還有兩個哥哥都站在門前看著我,為了看清他們的表情,我瞇細了眼,想再瞧清楚點,眼前卻出現窗格子,待我回過神來,才發現,眼前哪是江南的老家門前,分明是我在宮內暫住的寢室。
我摀住眼,呻吟了起來。印象之中,就算是我第一回宿醉也沒有今天這麼難過──我的胸口不住發緊,一顆心像隨時都會從喉口迸出來一般。窗外的天色還暗著,跟我躺平時的天色看來相去不遠……難不成現在還是清晨?
盡職的梅兒端上來一盆溫水要我擦臉,一邊隨口說道:「管太傅您已經睡了整整一天,總算醒了。」
「妳一直待在這裡?」我緩緩坐起來,看著梅兒替我把沾濕的白布擰乾。
「是的。」
「呃……對不起,麻煩妳了。」我伸手接過毛巾,自行擦起臉來。擦沒兩下,就從濕透的巾布後注意到梅兒發呆的臉。「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我挑了挑眉。
梅兒回過神來。「沒什麼……只是…」她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管太傅現今的言行舉止,和初入宮時,真是天壤之別呢。」
我擦擦臉,抬頭想了想。「有嗎?」我將白布遞還給梅兒。
「是的,您如今的舉止,較之當初,很顯然地溫和了許多。」梅兒低首斂目。
「妳的意思是,我當初就像隻發怒的山豬,見到人就發狂地衝上去,不分青紅皂白想把人亂蹄踩死是吧?」我打趣的說。
「……用山豬來形容,好像太溫和了點。」
「……」
聽到梅兒中肯的回答,我馬上變得沒趣起來。
「……我想是妳看習慣了,我覺得我沒變多少。」
「您當初的行為,我就算看到死也不會習慣。」梅兒的語氣雖然溫和,但表達出來的意義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好吧!就算我當初不知道梅兒對我這個人的印象如何,現在也可以猜出個大概。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想辦法讓我這種危險人物離得遠遠的?」我選了件白色的外衣套上。
梅兒看著我,一臉淡然的說。
「自作主張不是奴婢的規矩,更何況……」她彎身想替我繫上腰帶,我示意自己來。我一向沒習慣讓人碰觸我的腰腹──這些要害處,另一方面,這腰帶…最好是別讓人碰著。「……王爺不會放任一個危險人物留在太子殿下的身邊的。」
我看著梅兒,試著從她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妳就這麼信任王爺?」看到梅兒的臉上閃現疑惑之色,我接著說下去,並試圖讓我的語氣聽來自然且不經意。「我的意思是,皇位誰不想要?難道這些王爺們…沒有一個是想取而代之的嗎?」而且很可悲的,我實在想不出一個理由來阻止任何一個王爺取子夜而代之。好吧!或許我們可以期待子夜那無限可能性的未來──只能如此期待。
根據我的打聽,這些王爺們,各個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只是多年前就一個接一個的出走──我看這是一種家族特性,當初的前皇帝──本朝的開國皇帝,也是把帝位傳給現任皇帝後,拍拍屁股就跑得一乾二淨,多年來都不曾聽聞其消息,於是關於他的下落的眾多版本的傳說就在民間流傳著。官方說法有他實際已駕鶴西歸,或是只是卸下帝位兩種說法。民間普及版則是謠傳他被親生兒子毒殺──不過可能性很低,因為現任皇帝想毒死我的動機,應該會比毒死他老爸的動機要強烈的多──可是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另外還有神話版,有許多人堅稱這位前皇帝以一人敵百千人之力,將他們從山寨中救出──祖先保佑,看來現在山賊是個不錯的行業,因為依照神話版的說法,國內起碼要有上百座的山寨,而這些山寨平均起來每個都得要有五百人之譜,那也就是說,平均每十個人中就有一個是山賊──這種國家看起來實在不太好。
梅兒看來仔細想過我的問題,然後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我看也不見得每個人都會打皇位的主意……比如像管太傅您。」
我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梅兒,我就算有野心也沒實力好不好。」我嘟嚷著:「更何況我根本沒那個心──我對勞心勞力的終身職一向敬謝不敏,皇帝算是其中之一。」
梅兒開心地笑了起來。「以前有人跟你說過很相像的話,很久很久以前。」
「喔?是嗎?那他現在過得好嗎?」
「他很優閒地當他的王爺,過得算很好了。」
是嗎?我拍了拍大腿。「現在,梅兒,我有一件事想請妳告訴我……」
「嗯?」
「從剛剛開始,我就一直聽到煙火的炮響……」我皺起眉頭,遲疑地接下去:「但是,好像……有幾聲是從隔壁傳來的,而且還伴隨瓷器被摔碎的聲音……妳能不能告訴我,那是我的錯覺?」
梅兒笑得無比溫柔慈祥。
「管太傅,我不能,請您面對現實。」梅兒在我的哀嚎聲中,咬字清晰地落井下石。「事實是,我從他開始這麼做時,就過來等您醒來,很高興您終於注意到了。」
太子傅 82
我跨過門檻,然後憑藉著我少數幾項值得誇耀的能力之一──靈敏的反射動作──險險地躲過一個看來巨大無比的花瓶。聽著那個花瓶在我背後遠遠的碎裂聲,我不得不想,或許子夜在內功方面的進境夠快了,至少他可以用那隻瘦削的小手抬起半個人高的花瓶──連著裡面的盆栽和泥土──然後把它摔到對面去。希望沒有無辜的路人受害,我在心中祈禱,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子夜瞪著我,大口大口地吸氣著,憤怒像在他的眼裡點燃了火炬,讓他那一雙黑漆抹烏的眼瞳看來就像黑色的絲綢般,閃耀著柔滑的光輝。他的眼眶和鼻頭紅嘟嘟的一片,不過看來卻出人意料的……好看。我不禁有點沮喪,我自己哭起來可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眼見子夜開始打起另一個花瓶的主意,我只好趕緊開口喝止。
「你這是在做什麼?!」趁著這個空檔,我快速地將房內的狀況一覽眼底──那真是一場災難。書頁像紙屑一樣散落在房內各處、上好的雨花石硯看來像一堆四散的黑石頭,我想子夜大概是拿它當飛鏢射了,而且還射得挺準的,這一點從四周遍布的琉璃碎片就可以得知。從色澤判斷,我想他大概是子夜他的那只獅子紙鎮。棉被被扯開了,飛絮像雪般,落滿了整個房間。
「我想你要不是瘋了,就是打算拆房子。」我想著某些人看到這種場景會有的反應,試著讓自己的表情看來更嚴肅些。「你說,你到底是在做些什麼?!」
搞什麼鬼,竹兒蘭兒菊兒呢?這種時候他們都跑哪去了?!難不成這次除了燒帳篷又想到什麼更好的主意?!
子夜的眼危險地瞇了起來。要是數個多月以前,他的這個舉動只會被我歸類於『小孩子的鬧性子』,不過我現在就會把它當成一個危險的訊息──比如像他真的濱臨爆怒邊緣了。何況子夜在這數月之間,已足足長高了四到五吋,雖然他的頭頂依舊在我的視線水平之下,讓我很難注意到這個變化,不過顯然的,當他在生氣時,他明顯高出許多的身子,的確讓他散發出來的威嚇感大增,我不自覺地挪了挪步子。
「我在想像中謀殺某人。」子夜一字一句,滿懷惡意地說著。在這當中,他的視線沒有半刻從我的臉上移開──於是我很容易就知道,他想像中謀殺的人是誰了。
「你在說誰?…….喔!好吧!」我試圖裝傻,不過這種舉動在子夜眼裡只是徒勞,所以我決定攤開來說。「好吧!假如你打算謀殺我的話,就儘管來吧!事實上,你甚至可以請人代勞,我相信有很多人會樂意這麼做的。不過你最好別把你的動機說出去,免得別人笑岔氣!!」
「笑岔氣?!他們會為了什麼笑岔氣?因為終於從你那隨時揮動的拳頭陰影底下解脫嗎?!假如你指的是這個的話,我毫不懷疑他們會為此笑岔氣!!而且我在朝臣中的支持者數量一定會因為這件事直線上升!!」子夜的嘴角刻薄地彎起。要不是看到他濕潤的眼角,我一定會因為這世上居然有人這麼恨我而汗顏。
我很佩服子夜的一點就是,他能在幾乎氣瘋的狀態,依舊從嘴裡吐出最尖酸的言辭,而且它們聽起來是那麼冷酷地流暢,就好像他曾拿著張稿子練習過無數遍般──我就做不到。假如我真的處於暴怒的狀態,我一定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毫無例外,這也就是我為什麼這麼會揮拳頭的原因。
「得了吧!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那會是哪件事呢?」子夜硬擺出一個笑容,那個微笑之僵硬,看來就像被漿出來的平整。「會是『哪件事』呢?你說說看嘛!」
「……」我深吸了一口氣,低低地輕聲說道:「不過就是上妓院──」
子夜的喉頭咕噥了些什麼,看來好像是家教良好的他不能衝口而出的粗話或是詛咒。「……是啊!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上妓院──」
「聽著,子夜,你假如聽我說完整個過程的話──」我氣急敗壞地說著。我得不斷提高聲音才能壓過子夜的話聲,這代表,假如剛剛有人剛好從門前經過,那他一定無可避免知道房內有人上妓院去了。
「聽你說完整個過程?!不用!謝謝你!!親愛的師傅!!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我對你在床上的春光綺麗『完全』不感興趣!謝了!!」子夜幾乎是用吼得說完整個句子。
「事實上,這跟床上沒有關係,跟床下比較有關係──」我費盡理智和口舌想解釋──不過我的努力好像只是讓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子夜整張臉都氣紅了,我覺得那不是個好徵兆。
「是嗎?光是在床上還不夠看,還得『辦事』到床下嗎?」子夜開始顫抖著,他緊閉的唇像是在隱忍著些什麼──我發誓,我絕對沒跟子夜提過這方面的…呃…好吧!…常識。但是從他如此輕易就將我的話加以曲解的思考方式,我覺得皇帝老子應該多注意一下,或許這是身教重於言教的另一個體現──就我所知,小孩都是喜歡未經他人同意,亂闖他人寢室的惡魔。
我摀著額頭,「子夜!你完全搞錯了!那是在地下──」
我再次試圖解釋,不過子夜看來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我懷疑他打從一開始就沒在聽我說話。他笑了,看起來很惡毒的那種。
「讓我想想,是什麼樣的女人能讓我親愛的師傅冒著被禁衛軍追殺的危險,三番兩次翻牆出宮?!」子夜的聲音柔和了下來,但我還是能聽得出其中的顫抖。「或許她長得花容月貌?還是善體人意?溫柔可人?告訴我啊師傅!她是不是多才多藝──特別是在床上的時候?」
夠了,這真是太──
我正打算制止子夜時,他輕聲吐出最後一句話:「或是,她正是聞名天下的暗香閣第一紅牌──紅歌?」
於是我所有未說出口的話,全梗住了。「……你…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知道?」子夜的聲音輕柔得像鬼似的:「雲月,你會發現,當你真的想知道一件事時,總是會有方法知道的。」
我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這種感覺就好像當你興高采烈地站在廚房,準備欣賞廚師是如何用那個黑黑的大鍋子炒菜時,那個廚師卻突然轉身,用那個鍋子使勁砸爆你的頭一樣。
太子傅 83
「我怎麼會知道?」子夜的聲音輕柔得像鬼似的:「雲月,你會發現,當你真的想知道一件事時,總是會有方法知道的。」
我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這種感覺就好像當你興高采烈地站在廚房,準備欣賞廚師是如何用那個黑黑的大鍋子炒菜時,那個廚師卻突然轉身,用那個鍋子使勁砸爆你的頭一樣。
「……你派人跟蹤我?」這是我思前想後的唯一結論。在問出口的同時,我覺得我的喉嚨乾得想咳嗽。
「這無關緊要。」
「這很重要!!」這次換我失控的大吼,我被人跟蹤……假如這還不足以觸怒我的話,子夜就是指使者的事實,就是壓扁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特別是,我現在就是那隻被壓扁的駱駝。「你是說你派人跟蹤我?!你怎麼可以?!你…你怎麼可以!!」
「我怎麼不可以?」子夜的眼神轉冷。大概是我的憤怒讓他找回了一絲理智,又或是我的失控讓他感到些微的滿足,他現在看來已不像剛剛那麼憤憤不平了。「在上次的暗殺事件過後,我覺得人手多一點會很有好處。」
「但是你應該先跟我說!你應該先跟我說!!而不是像隻陰溝裡的老鼠,偷偷摸摸,派人躡手躡腳地跟在我身後,要他們巨細靡遺跟你報告我的床上生活!!」我自暴自棄的大吼。是啊!這就是我想要的──讓方圓十里的人都知道我的小弟弟不是裝飾用品──真是太好了!
「跟你說?你憑什麼?」子夜臉上的惡意越發顯得濃厚。「再說,派人跟蹤你的事,怎麼能跟你說呢?要是跟你說,那就沒意義了。」
我的思緒有幾秒鐘的空白。「……這是什麼意思?」我茫然地問道。
假如說,剛剛才得知我被跟蹤時,我的感覺就像被引爆了一樣,那我現在就宛如在至寒的隆冬,被人投入黑龍江般。
子夜看來是很高興地笑了,但是笑聲卻明顯地乾澀而不自然。他的臉色白得像塗了粉,我分不清那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哀傷。
「上次的暗殺事件,你也有嫌疑……」子夜微微扭曲了嘴角:「…你不會以為,在自己身上插幾支無關痛癢的箭,就能擺脫嫌疑了吧!……有人會無聊到那種程度?專門監視你的女人是誰?誰知道呢?搞不好你早就收了一大筆的錢──」他緩緩地朝著我走近,在我跟前停步。「告訴我,雲月。我這條命,還算值錢吧?!」
看著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瞳,我只覺得全身的肌膚都像是要寸寸裂開,血行所到之處都彷彿針扎,眼前突然變得一片黑。我完全是靠著怒意和傲氣才挺得住──不過那也沒讓我支撐多久。我還沒反應過來,右手已經揮了出去──只聽得清脆的「啪!」一聲響,子夜下一瞬間就朝後躺倒在地面,臉上迅速地浮起了蒼白的五指印。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用一隻手捂住左臉,然後他緩緩地轉過頭來,挑釁地看著我。
我從來沒有打過人巴掌,但是我發誓,我一點也不後悔。在那一刻、那一瞬間,我甚至想把他凌遲至死!
什麼都好,我要他痛苦!讓他至少嚐嚐我所感受的萬分之一!!
我伸出手,用力地扣緊子夜的手腕。我可以感受到,他手臂上的筋骨,在我的手指骨不斷地收縮下,發出無聲的慘叫,但是子夜只是抿緊了嘴巴,死死地盯著我瞧,同時憤怒地掙扎著。我想我現在的眼神應該跟他相去不遠,那代表我們雙方都十分想將對方拆解入腹。
或許我可以把他的手骨捏碎、或是擰緊他細小的脖子直到他的眼睛突出眼眶……在那一刻,我想過上百種讓他痛苦地死去的方法,但是我只是惡狠狠地咬上了他的鎖骨、肩胛──相當靠近我當初中箭的地方──然後,我聽到他極力壓抑的、因痛楚而起的抽氣聲。
我很痛苦的發現,只是因為這樣,僅只是因為這樣,自己就已經沒辦法再狠下心傷害他。我抬起頭,直直地看進他的眼裡,直到透明無色的水珠,一顆接連一顆地滴落在他的臉頰上。子夜的臉上不再有怒意,相反的,他看來驚慌且無措,我很清楚地知道那是為什麼──我該死的哭了,就因為這人、這個小孩子,對我說了些不中聽的話。
「……凌子夜,我真希望你在地獄裡被剖成十八段,最後燒成灰燼被人拿去堆肥。」
當我醒覺過來之時,我哭得狼狽──在一個小孩子的面前。
正想一溜煙地跑出去,挽救自己所剩無多的自尊,子夜卻焦急地探出手,一把拉住我的腰。
「雲月,你別這樣!」子夜著急地用袖子幫我抹眼淚,我氣極了,只是不斷拍開他的手。「你別這樣,我不是有心這樣說的,派人跟蹤你的是九叔,我只是一時氣不過──」
「放手!你不是有心的,你是故意的!!你這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沒種的、的的的的渾帳!!」我舉手就想把他推開,子夜的動作卻更快上幾步。我只覺得頸子被人一扯,嘴上突覺一片冰冰涼涼。等到我反應過來,這才發現,子夜那個死小鬼,他居然、居然在……在…那個我。好吧!在…吻我!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把把他推開,伸手摀住嘴巴,淚水還是不住地往外迸。
「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在幹什麼?!」我大吼。
「雲月……」子夜一臉期盼地看著我,然後他輕聲地說。
「我喜歡你。」
我幾乎想揉揉耳朵。「什…什麼?!」
「我…喜歡你。」
我嚇得連哭得忘記了,只是用力地瞪著子夜,就好像我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他。直到子夜試探地朝我伸出手,於是我忍不住開口驚叫。
「哇啊啊啊∼∼!做什麼?!你…你做什麼?!!」我往後挪開身子。
「雲月…你不喜歡我嗎?」子夜瑟縮起來,看起來實在很可憐。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不…不是不喜歡……不過也不是那種喜歡…不是嗎?!
子夜又想靠過來,所以我一個勁的後退,直到我整個背都撞上了牆壁。「你…你別再過來了!!」
子夜怔住了一下──只有一下,接著,他露出一種反抗的表情。
「為什麼不呢?」他輕輕地說著,手朝我緩緩地挪來,我緊張得幾乎心跳停止。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大叫。
「……什麼?」子夜一臉茫然,停止一切動作。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問你,你會想對你父皇出手嗎?你會想親你父皇嗎?」眼見子夜茫然地搖搖頭,我極其僵硬地露出個笑容:「那就對了!既然你不會對你父皇做這種事,那你就不該對我做這種事!!」我逮到空檔,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盡力跟子夜保持能有多遠就多遠的距離,緩緩地繞行,最後從最近的捷徑,破窗而出。
不是我太狠心或怎麼的,問題是,那當下實在不是很好的告白時機。我不斷甩著頭,希望把對子夜臨去一瞥中,他臉上那種失落到極點的神情甩掉。
我一路發狂般地跑出皇宮,途中還不小心撞倒了一個賣藝的小姑娘,
「對…對不起!」我狼狽地爬起來,差一點又要哭出來。
「沒關係……先生,您沒事吧?」那個頭上簪了朵七生蓮的賣藝小姑娘盯著我,滿臉擔憂。我正奇怪,有事的應該是她啊!她才是被撞倒的那一個,卻見她掏出手巾。「這…這給您擦擦臉。」
我伸手往臉上一抹,這才驚覺其上佈滿著淚痕。「沒事,我沒事!」我急匆匆地拍掉她朝我伸出來的手,然後看到她臉上露出一種不解、失望、受到傷害的神情。
別這樣看著我!為什麼你們都要這樣看著我?!我遮住臉,以最快的速度跑開了。
太子傅 84
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啜泣著。在這麼吵鬧的環境,周遭的人又只顧著玩樂的情況下,光線的來源又只有搖晃個不停的燭火時,你很難發現從你身邊經過的人有何異狀,偶有注意到的人,也僅是投以疑惑的眼神,一瞥而過,大概在心裡想著:『又是哪裡來的醉鬼吧!』,這也是我如此肆無忌憚的原因。我看除非我張口像狼一樣嚎叫──或許還要附帶像個狼一樣亂咬人,不然不會有人多看我一眼的。
凌子夜那個渾蛋!我真希望他被哪裡來的大石頭壓爛。
狼心狗肺的笨蛋、不學無術的白痴,我那天晚上是發什麼神經,為什麼要救他?!放他留在原地被人戳成包子餡就好了啊!!
渾帳!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無可避免地想起他最後說的那幾句話。
狗娘養的!!
我……我從來沒想得那麼深過……
想到這裡,不禁有點發慌。
我不是沒注意到,子夜會嫉妒,但我還以為,那是針對玩伴被奪走的嫉妒……而不是……我的意思是,像他這種年紀的小孩,應該是成天想著如何把一窩兔子嚇得四處亂竄、或是把蟑螂丟到別人的碗裡……而不是向人告白!!
……應該是吧…以我的標準而言。
在城內逛了數圈,在城內唯一的湖邊打了無數次失敗的水瓢,我的心情逐漸平復下來。但在我擦乾淚痕時,突然有人急匆匆地經過,惡狠狠地撞了我一把,猝不及防,我被擠得跌坐在泥地上。
「混帳東西,是沒生眼睛嗎?!居然敢撞我……要不是老子我有要事要辦,今天就讓你知道好歹。」那人拍拍衣袖,踢了我一腳(你慘了!),一臉厭惡地垂下嘴巴,露出滿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最後領著六七個體格壯碩的武人,轉身離開。
我低垂著頭,坐在地上,直到那人急急忙忙地延著大路繼續前進。周圍有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扶起來,一邊問我有沒有事。
我有沒有事?!好吧!首先,我在某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被人當箭靶射,接著有人以為我是自己無聊拿自己當箭靶,那人馬上翻供說其實是因為他喜歡我,然後剛剛又被人撞個狗吃屎!!照這樣看來,我怎麼會有事?!我一點都沒事!我好得很!!我心情好得想殺人!!!
剛剛雖然只是匆匆一瞥(順帶被踢了一腳),但是那張醜到不能再醜的臉,瞬間就勾起了我的回憶。
啊哈!人生何處不相逢──仇人;有緣千里來相聚──孽緣。
楊威管事,我們又見面了。
* * *
「小心一點,這些東西可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你這個白痴,不要把蠟燭拿得這麼近,是想害死我們嗎?!!……小心火燭!!小心火燭!!主人是怎麼交待的,怎麼你們這群驢腦袋都沒一個人聽得懂?!!」楊威管事憤怒的吼聲在地下室轟然一響,久久不散地迴蕩著。
被指責的武人露出一個不悅的神情,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陰騖地瞥了楊威管事一眼,隨後就退下去了。看來被這樣一個人指使,對他們而言也不是個好差使。
「今天晚上務必要小心,這些寶貝隨時用得上的,可千萬別像上次那樣,被哪裡來的強盜全弄濕了!!」咆哮的楊威管事別有一番風情,在他方圓三尺內立刻下起了口水雨,就連那些剛毅不屈的武人也卻之不恭地連連後退。「該死的強盜,害我領了主人一頓罵,要是被我抓到的話……」接下來的話語就屬於楊威管事的私人領域了,他開始喃喃自語,眼中閃著憤恨夾雜著瘋狂的光芒。
楊威管事,數月之前我不小心闖進這個宅子,原本是打算躺在屋頂納涼,不過這位表裡相當一致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人朝我放箭,其為人之卑鄙無恥由此可見一般。因為他『極富特色』的長相,我幾乎是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他來了,當然,時隔數月,他的態度還是一樣惡劣,也是幫助我認出他的特徵。
搞不懂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惹人厭的人!
真不知道他的主人到底是誰?或許他很喜歡自虐?要是我的話,早就找個理由把這種人流放邊疆了。
那幾個人神情陰霾地將一箱又一箱的木盒子從地下室搬到外頭的院子時,我一直靜立在一旁觀看。
要不是心底早有成見,我會以為這些人不過是在搬菜──還記得前一陣子我大街小巷地去找七王爺時,就看到路邊有許多廢棄的木箱。我因為走得太累,曾坐在上面休息過,因此對這種木箱的材質和大小,特別印象深刻。
那時我以為,這種空木箱不過是被賣菜的人,隨意丟棄在路邊。這陣子在城裡走動時,也看習慣了,因此絲毫不覺得不妥,不過現下看來,好像有點奇怪。難道是楊威管事看到廢棄不用的木箱,覺得可惜,所以才要人把它們搬回來嗎?不!我完全不這麼想。
「好了!接下來……先去打扮得普通一點,再過來這邊,把這些木箱按計劃散放在城內各處。快一點!!」楊威管事伸手揮退了其他人,就一個人在木箱周圍焦急地跺步著──這絕對是個不智到極點的舉動。
我無聲無息地滑出我的藏身之處,「嗨!」笑著跟楊威管事打了聲招呼,假意打量一下四周。「你們把屋頂裝好啦?這樣也不錯,舊得不去新的不來嘛!」我刻意忽略是誰逼得他不得不重裝屋頂的瓦片。
楊威看著我,瞇細了眼。上一秒他還在質疑眼前這人到底是誰,下一秒他就驚恐地睜大眼睛。
「你是──」他的眼珠子在眼眶中驚恐地滾動著。
「我就是。」
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楊威管事想說什麼,不過我的策略是這樣的──在目擊者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聲前,應有效地制止其行為。於是楊威管事的喉頭被我劈了一記手刀,然後下顎和我的拳頭做了一次親密的近身接觸,鼻血在空中畫出一條紅色的線,最後,他整個人像某種巨大的沙包一樣,砰地一聲,毫不優雅地墜落在三尺外的地面上。
這人或許不聰明,不過求生欲望還算挺強的,才一落地就發出呃呃呃的氣悶聲,一邊忙不跌地往後退。
我居高臨下,意氣風發地哼了幾聲。
啊!好久了!好久沒有嚐到這種滋味了!而且對象是壞蛋,一點都不用有負罪感……決定了,我以後就專欺負壞蛋!
「這是給你的教訓。下次記得,不要再恃強凌弱……」我吐了吐舌頭,自己好像沒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就算想要欺負人,也先練練自己的眼光,不要老是笨到挑比自己強的人下手!!懂嗎?豬頭?!」
我拍了拍手,走到木箱旁邊,毫不猶疑地撬開其中之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從裡面竄出,伸手一探,卻抓出了一管紅色的紙管。
我上下打量著手中的東西。
這看起來……好像某種大型的鞭炮……我嗅上幾口……連味道也很像…該不會是煙花吧!最後朝楊威瞥上一眼──只見到他還在呃呃呃地往後退。
「唉!楊威管事,我記得你說你主人交待過,小心火燭是吧!難怪他要這麼交待,這些東西燒起來可不得了啊!!你退得這麼後面,要怎麼保護這些東西呢?」我把煙花管放回木箱,地上數以百計的木箱,整整齊齊地堆疊起來,就算是我,一時也搬不完吧!
四下打量,我很滿意地在成堆的木箱後面,看到一個又闊又深的大池塘。於是我捲起袖子,將內力從丹田運至手臂,伸手舒展了一下。
「不如我代勞吧?」
話畢,我蹲下身,朝著最底下的箱子,使勁拍出。就見箱子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轉瞬間就滑過大片院子,在楊威管事徒勞無功的呃呃聲、和我滿懷惡意的笑聲中,直直地落入深深的湖水之中。
以楊威管事欲哭無淚的哀嚎聲為背景,我輕盈地躍出院落。心情大好,不由得發此感嘆……
「啊啊!我真是個壞人。」我笑著往暗香閣前進。
今天死活都要在紅歌那邊賴下來,絕不再讓姓凌的死小鬼破壞我的好心情!
絕不!!
太子傅 85
但是,當我再次翻入紅歌所在的院落時,紅歌並沒有待在她所應在的樓閣──就連眾王爺也不見人影。我甚至再度勉強自己下去那個又黑又濕的爛地方,可是連個鬼影都沒看到。
人去樓空……我茫然地想著。最後,我靈光一閃……
該不會是進宮去了吧?!
我在室內來回踱步許久,最後還是往皇宮的方向,直奔而去。
我實在不放心,不去確認一下不行。何況子夜他剛剛最後是怎麼說的……是他九叔派人跟蹤我的……所以這就可以解釋,九王爺當時為什麼那麼巧地跟在我們後面下來。不過,他為什麼要派人跟蹤我?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皇宮,全力奔馳著……今晚可真忙呢!
* * *
為了省事,我並沒有繞到大門,而是直接從最近的牆邊一翻而過。
太好了!我覺得我很具樑上君子的潛質,如此翻進翻出數來次都神不知鬼不覺……或許還是有少數人知道,比如像子夜……
算了!別想了!!
正惱著,突然有一隊禁衛軍經過,我反射性地躲到樹叢裡。
看著那群人嚴肅地經過,我在樹叢之後躲躲嚴嚴實實,心裡直嘀咕。
真是!七日夜祭這種時候,怎麼還有人這麼盡責啊?更何況今天是……第四天晚上了,照理說來,應該是鬧得最瘋的時候啊!
奇了!前幾日的時候,這些衛兵有巡得這麼勤嗎?
晚間稍早時,跟子夜的爭執又浮上心頭。該不會……子夜以為我跑了,要他父皇下令捉拿我吧?
哈、哈、哈!我暗暗乾笑數聲,不會吧?!
雖然我老爸已經對我惹事的功夫瞭若指掌,但是我還是無法大膽預測,假如他看到他的兒子的通緝單貼滿大街小巷,他會作何感想?我想可能會一時起癲,用我們家的祖先牌位起乩把我咒到死──這不是沒有可能。老爸雖然是入贅的,但脾氣可一點都不溫和懦弱,只能稱為溫和懦弱的相反。
唉!報應不會來得這麼快吧!我不過把七王爺的肖像貼上通緝榜單一天而已,不會這樣就要被通緝到死吧!
因為是翻牆進來的,掩不住內心有愧,我一路避開了好幾隊禁衛兵,直朝四王爺的寢殿奔去。四王爺……感覺上,他就是知道所有的事,而且有辦法解決所有的事的!而且假如要開認親大會的話,他少不了要參一腳。如此看來,找上他是最合適的。
我興奮地直衝四王爺的居所,可是卻撲了個空。
寢殿燈火通明,但卻沒有人……沒有半個人……除了那來回巡視的禁衛軍之外。我躲在一邊,看著又一隊的士兵通過。現在,我已經不是純粹出於反射動作躲閃這些衛兵了。我無法克制地從這些衛兵身上,感受到一種不好的氣息,讓我不想跟他們打照面。
而且,不只是四王爺的寢宮,任何一殿都是如此,無一例外。燈火通明,卻毫無人跡。最後,萬不得已,我連子夜的寢殿都跑過一趟,還是沒見到半個人──當然,那些士兵還是除外。
奇怪!太奇怪了!!
我的內心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顫動般,那是很壞很壞的預感。
* * *
我偷偷地繞到前殿。
聽子夜說過,城外會有很多獻藝的人進宮,前殿滿是一望無際的帳篷。或許子夜他們會在這裡,看那些雜耍藝人表演,而我的一切疑心,都會被證實,那不過是空穴來風,不過是幻覺,不過是我發瘋的前兆……大概吧!我不太能確定,因為當我遠遠地望著那些表演的藝人時,我沒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歡樂氣息,相反的,那是一種欲蓋彌彰的殺氣。因為我是武人,所以對這種氣氛絲毫不會錯認。
怎麼可能?不過幾個時辰罷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努力地回想我奔出宮時,是否有發覺任何異狀……答案都是否定的。一切都是這麼熱鬧、這麼平常……藝人們不斷進宮,宮女和太監們也藉著這次機會出宮見家人……但是就算是這樣,也不應該搞到宮內幾乎沒剩半個奴婢啊!子夜說過的,會有人負責調度一切,避免讓宮內成為空城。
對了!找找蘭兒竹兒菊兒,他們總不會出宮吧!他們又不用去宮外見親人!
事實上,他們很有可能就躲在帳篷裡,打算偷偷摸摸地燒掉人家的帳篷呢!不管怎樣都好,我現在需要一個可以解答我的疑惑,又不是很危險的人。
我實在無法不去想,或許是九王爺竄位了,這是很有可能的事。他那一晚急著在沒人的地方向我索討子夜,就是最有力的證明。殺掉皇儲,自己的機會就大了……會嗎?是這樣嗎?
或許九王爺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策劃了,只是因為七王爺和八王爺突然回宮,所以讓他認為計畫要加速進行,於是他就挑上大家防心最弱的七日夜祭起事。沒錯!越想越有可能!除了像王爺那麼高的身份的人,還有誰指使得動禁衛軍?!假如宮內發生大事,衛兵們不可能這麼有條不紊──太有條不紊了,所以一定有指使者,而且這個人地位很高……
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我迅速地環顧四周,很好,沒人,至少沒人注意到這裡,然後,我悄悄地、以最快的速度,溜進附近的一座帳篷。藝人的帳篷總不會有危險了吧!而且我認得這個帳篷,他們在第一天就獻過一次藝,馬馬乎乎,但看來挺認真的。
才踏進一步,我就被絆倒了。身下軟軟的,感覺起來像是個女的……我一躍而起,一邊細聲道歉,一邊伸手把火石和摺子找出來。
搞什麼?這麼暗!難不成這些人是不點蠟燭的嗎?可是我才剛點燃摺子,一看清眼前的景象,差點當場驚叫出聲。我趕緊熄掉火摺子,一邊確認帳篷外的人沒注意到那一閃而逝的火光,還得勉強忍住酸楚的感覺,它從我的胃直往喉頭冒。有那一瞬間,我以為我會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起來。
那是一個小女孩,似曾相似的面貌和頭上簪的那朵七生蓮,在在讓我無法錯認,她就是我奔出宮時,撞倒的那個小女孩。
此時,她的身軀嬌小依舊,透白的七生蓮也依舊簪在她烏黑的髮上,綻放著冰清玉潔的高潔風采,但是,她的生息卻脫離了她的身軀。她小巧的唇微微開著,卻再也不能吐出宛如玉珠相擊般的清脆童聲,只餘唇邊乾涸的紅色液體;她的眼睜著,彎曲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膚上投出一道道的陰影,但她的靈魂卻永遠地閤上了。
這是一個死人,這個死人在數個時辰之前,還是活生生的。她曾關切地問我:「先生…您沒事吧?」
而這個棚子裡,並不只有她一個死人。
我退到最遠的空地,喘著氣,感覺心跳得劇烈,仿佛下一秒就要從我的喉頭迸出。
那時,這個小女孩看來是如此…接近我,可是,才短短的時間裡,什麼都像泡沫一般破碎了。她的身軀還躺在我旁邊的地板上,要是我願意抱抱她,或許還能感受到這個小女孩身上的微溫。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只是枉然,她就是不在那裡了。
原來如此,世界上還是有比相見不相識更遙遠的的距離,那就是隔開生與死的三途之河。
我輕輕地伸出手,闔上她的眼。我怕死人,我還是會怕,但是,比起害怕得不能動彈,我有更需要去做的事。
我再度流下眼淚,我分不清是為這個小女孩而悲傷憤怒的眼淚,或是因驚懼而起的,或許都有。
別生氣、別怕、也別慌!我練了這麼久的武藝,就是希望能在遇到重大關頭時,握有更多的優勢,而不是當個無用的廢物,只懂得縮在一旁尖叫、哭泣著。我自嘲的一笑,現在,我的機會來了不是嗎?
抿緊了唇、用力擦了擦眼睛。我在心裡用力地從一數到十,深呼吸,然後,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我得找到子夜!找到他、保護他。
我忍不住嗚咽了聲。
子夜,拜託!…千萬……別死…別死……
我無法想像,那場爭執會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交談、那張失落又滿懷哀傷的表情,會是他的最後一面。只要一想到,子夜雙眼微睜,毫無生息地倒在地上的畫面,我就……不要是那樣!不會是那樣!
拜託!四方神佛若是有靈,拜託,請讓我看到平安無事的他。
我發誓以後不會再吃牛肉了!!
太子傅 86
禁衛軍依舊四處巡邏著,我提高警戒,再心中一再告誡自己,要更加小心。我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運使足下輕功,以避免被人發現蹤跡。
經過幾次的觀察,我想我知道,為何我剛剛第一眼看到這些禁衛軍,直覺就告訴我不對勁。那是因為這些禁衛軍突然突飛猛進的武功身法──正規的禁衛軍可沒這麼厲害的身形,至少我以前數次從他們的頭上方跳過去,他們也不知不覺。但這些人可不了得,就連眼角的一顆石頭動了,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光是從這點就可以看出他們和正牌禁衛軍的差異。就我所知,目前還沒有哪一種超凡入聖的靈芝王或是千年人蔘大量出土,數量多得足以讓好幾千人瞬間增加數十年功力。
所以禁衛軍被調包了──不論這個人的目的為何,他一定很有錢又很有閒。我在心底哼了聲,悄悄朝養心殿躡足而去。
然後,我終於從一個窗子前,看到平安無事的子夜。不只是平安無事的子夜,還有平安無事的全部皇族──我所知道的──紅歌和九王爺也在其中。
真是太好了,我剛剛是怎麼說的,嗯?再也不吃牛肉?
子夜知道也許會得意到起舞──連我媽循循善誘十數年都達不到這個效果。順帶一提,我媽吃齋唸佛,每天起碼要頌一遍的金鋼經,我唯一會唸的波羅密多心經就是她教的。
去!原來是我自己嚇自己!一群皇族都聚在養心殿,開認親大會,這很正常嘛!我正想一躍而出,突然止住腳步。
不對!我是笨蛋嗎?假如真的沒事,那那些死了的藝人又要怎麼說?難不成是死好玩的?!是七日夜祭的另一種表演──不、可、能!!
這麼想來,認親大會為什麼要挑在養心殿開呢?那應該是朝臣上朝的地方吧?除非是皇帝特別愛擺臭架子──這也不是不可能。我挑挑眉,再次探頭,努力地從縫隙看清楚現在的情況。
這次我看清楚了,當真是一個人也不少,從左到右,全都是我見過的皇族──這是在玩皇族排排站嗎?我偷笑,陣容這麼齊倒也難得。
不過,仔細觀察情勢過後,我卻越看越覺得古怪。
首先,皇帝陛下並沒有坐在玉階上方的龍椅上,反之,他挺挺地站在玉階前,兩眼定定地看著前方──雖然我曾偷偷坐過那個龍椅,老實說,硬邦邦的,一點也不好坐,坐久了大概會得痔瘡──但我不認為皇帝陛下會因為這個理由捨坐取站。第二,假如真的是在認親,那他們的視線應該有所交集才對,但就我所見,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們全部都整齊劃一地往前看──用一種帶著戒備的神情。偶爾,他們會看一下身邊人一眼,但從不多作停留。
現在問題來了,他們到底在看什麼?從我這個地方,實在很難看到他們的對面有什麼。於是我開始往後移,打算找個能看清楚的角度,不料才移沒幾步,我就一頭撞上了某不明物體。
不可能!!我算過了,這個位置應該是沒有柱子也沒擺什麼東西……幸好我警覺得早,才剛往後避,一股雄烈至極的掌風就朝我掃來。氣之所到之處,宛如刀削、又有如千斤壓頂──這人是高手!我使了個鐵板橋,險險地避過朝我直撲而來的掌風。從仰視的角度,我只看到我滿頭髮絲狂亂地飛舞著,還有那隻一擊不中的手掌──此時,它正以很快的速度,變掌為指。由掌推至指戳,五指一束,垂直地朝我肚腹要害之處插來,我一扭腰,幾個快速的旋身,以難以想像的角度,險到極處地避過了這個殺招,並且親眼看到堅硬無比的石地板代替我的肚子,瞬間被破開了深深的洞,一時之間,碎石四濺、塵埃飛揚。
好狠的人物,才一上來就招招殺手,存心至我於死地。我擺出架勢,然後看著眼前的人有如山嶽般堅挺地直起身,他的臉在燭光的照耀下,亦發清晰。
我大叫。
「湯圓!呃…元宵?!」
沒錯!在光影搖曳下,我依然能辨識出來,這張剛毅得有如磐石的臉,還有一身宛如盤根錯結的老榕根般的肌肉──絕對是袁驍沒錯!!問題是,袁將軍得意的武壯元兒子,到底是為了什麼夜襲我?!
……好吧……該不會我真的把他踢廢了吧?!這樣理由就很充足了。可是他要報仇為什麼早不報晚不報,偏要挑今天晚上報?!他可是袁將軍的兒子耶!他老子沒教過他,皇宮不是閒雜人等能隨意進出的地方嗎?
「元宵,你在…這裡做什麼?」原本我是想問他『在做什麼』的,不過我想是不用問了,他正『試著殺掉我』嘛!還是問他為什麼會跑到皇宮來比較實際……「就算是七日夜祭,皇宮也是不開放參觀的。你該不會是喝醉酒,跑錯地方了吧?」
袁驍沒有開口說話,他一直沒開口說上半句話。
他只是朝著我送來一掌,一掌朱雲掌,掌勢壟斷我的四面八方所有退路。
問話的時候,我一直保持著最高警戒,但是面對如此猛烈的掌勢,我還是不想冒險硬接。我後退幾步,整個背貼上了養心殿的側邊的木門。幾乎完全出於直覺的,我雙腳用力一蹬,直直往後一撞。感覺到那些木門被我破開,我往後一倒,下一瞬間,我就這樣整個人滾進養心殿,一路直直地滑到殿中心。
殿內的人全被這個變故驚呆了,沒有人移動半步或是發出丁點的聲響,直到我趴不住了,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這時才有不少人發出驚呼聲。
「雲月!」紅歌大喊。
「靠!我的頭一定會瘀青!」我按住後腦,直起身來,環目四顧,這才發現,養心殿除了子夜他們一家子以外,滿滿地站了一大群人。只是這些人各個只是靜立肅然,難怪剛剛沒被我發現。而此刻,他們手中的劍正指著我的咽喉。
我咽了咽口水。
為首的人看清我的臉,冷笑一聲:「管太傅?!也好,看來人都到齊了啊!」我感覺身後有人衝出來,拖住我的腰,快速地把我往後拉,一邊著急地輕聲問道:「雲月,你沒事吧?……你這笨蛋,幹嘛自投羅網!我還以為你走了…」是子夜。
「你人不見啦!一聲不響就全家一起搞失蹤,連張紙條也不留,我怎麼放心就這樣走掉……話說回來,現在到底在演哪一齣?我錯過什麼了嗎?」我滿頭霧水。就算我再有想像力,也很難想出構成眼前這副景象的理由。
袁驍慢條斯理地從被我撞開的那幾扇木門的空洞跨進廳來,雙手背在身後,冷冷地瞧著我。
「驍兒,外面只有他一人嗎?」
袁驍點點頭。「是的,父親。」
我緊緊簇起眉頭,瞪著眼前那個意氣風發的人,半晌才從喉頭擠出幾個字。
「……袁將軍?」
太子傅 87
我緊緊簇起眉頭,瞪著眼前那個意氣風發的人,半晌才從喉頭擠出幾個字。
「……袁將軍?」
袁將軍輕輕勾起嘴角,邪邪地笑了笑,那笑裡滿是輕鬆寫意,以及滿足,這個笑讓我徹底回過神來。
「…那些藝人,是你要人殺的?」我低聲問道。
「沒辦法,他們太礙事了。」袁將軍一臉無所謂地承認。「事實上,不只是藝人,一些留在宮內的僕人也……」他笑著順了順鬍子,另一手做了個劃過脖子的動作。
「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會有報應的!!」我聽到菊兒在我背後哭喊的聲音。對了!菊兒──也就是朝陽──好像說過,她跟宮內很多人都很熟,所以知道各種八卦……
「報應?!哼!那是無知愚昧的人才會信神,只有我知道,那不過是為了束縛人民,讓他們安於自己可悲的命運而不知上進才創造出來的東西!!」袁將軍輕蔑地說著。
我瞪著他。
「子夜……」
「嗯?」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疑惑地問道。
沒錯!袁將軍的確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老匹夫,但是我還是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拿著劍,指著皇族。
子夜看著我,搖搖頭。
九王爺站在一旁,諷刺地瞇起眼:「我看他是想要皇位想瘋了。」
皇帝開口了。「……這是怎麼回事?袁將軍。」
袁將軍抓抓鬍子,把我們掃視過一遍,滿意地笑了幾聲。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忠心耿耿的袁將軍會反過來咬你們一口?喔!這個問題可複雜了,你們這些無知的皇族不會懂的。你們以為我是為了皇位?哼!諒你們的腦袋也想不出什麼新花樣,真是膚淺!我的深度,又豈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能了解的?!來龍去脈只有我才了解,只有我!!」袁將軍說到這裡,興奮到眼珠都暴突出來。
「說清楚點,袁將軍。」皇帝冷冷地打斷袁將軍陶醉的情緒。
在這種團團包圍,無處可逃的情況下,他氣勢依舊,眉眼如鷹般緊緊鎖住袁將軍的一舉一動──真不愧是當皇帝的。在他的身後,四王爺一臉蒼白地盤坐著。因為此時靠得近,我看得仔細,這才發現,四王爺的嘴角有一線血絲。察覺到我的視線,四王爺困頓地微微張開眼睛,然後虛弱地朝著我一笑。
我大驚,由右首開始重新把每人都打量過一遍,這才發現,他們身上都大大小小地帶著傷痕。看得見的傷倒還是其次,最主要是看不見的──他們每個人的臉色都不怎麼好,有些人甚至連站都站不穩,還得跟一旁的人相互扶持著。剛剛乍見之下,我還以為他們是被突如其來的事態嚇著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倒像是……受了很嚴重的內傷?!
子夜證實了我的想法:「父皇和皇叔都受了傷,他們……偷襲……」說到這裡,子夜的身子晃了晃。
「子夜?!」我一把拉住他:「你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吸到一點掌風,就頭暈……」子夜憤怒地抿緊了唇。「可是其他人都中掌了!」
我恍然大悟。
「朱雲掌嗎?」
話一出,所有的人都一臉驚訝地直朝我瞧。
幹嘛?不就是朱雲掌嘛!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嗎?
袁將軍盯著我許久,又抓了抓鬍子,呵呵一笑。
「管太傅,當日聽說你習武,老夫還以為又是吹噓之辭,如今看來……並非如此。起碼你知道老夫這一掌叫什麼……這群人…」袁將軍看著我們,輕視地撇撇嘴。「…中了掌之後,還是不知道這掌到底是什麼門道。」
四王爺卻驟然睜開眼,沉默地盯著袁將軍一會,末了,露出一個了然於心的笑容。
「原來如此……朱雲掌是嗎?」他笑著搖搖頭。可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劇咳,打斷了他的動作。我眼睜睜地看著四王爺的嘴角再度溢出鮮血。皇帝陛下一改之前泰山崩於眼前皆不動於色的從容,首次露出著急的情緒──他的臉色未變,但在剎那間,他緊緊地攢緊了拳頭。
看到這情況,我也不禁有點憂心。我沒被袁將軍那個渾球打過,實在不曉得他的朱雲掌威力有多少。更何況替自己驅毒是一回事,替別人驅毒又是另外一回事。子夜就甭提了,可是其他皇族的武功根基我一點也不了解,在內功基礎不同的情況下,要我用內力幫他們驅毒,搞不好會弄巧成拙──而這一向是我的專長。
別要眼下這關過了,皇族們也死得透了。
袁將軍淡淡掃了四王爺一眼。
「看來四王爺是明白人,不過以你現在的狀況,想要說明也是力不從心吧!」袁將軍裝模作樣地一咳。「也罷!我就把這事情從頭到尾說個清楚,讓你們死也當個明白鬼。」
「想當年,我未及而立之年,便憑恃著一身高強武藝,行俠仗義、打抱不平──」
幾乎是同時的,我們這邊馬上發出各式各樣的吐嘈聲。
「想得美啊!老匹夫!」
「好臭好臭,是誰在放屁!」
「吃屎去吧!說謊也不打草稿!」
「原來這老不死平常專吃屎,難怪放出來的屁臭死人!」
「別怪到屎的身上去,它多無辜啊!臭的是人,關屎什麼事!」
於是袁將軍的額角上青筋亂爆,他不得不用丹田發出雄厚的聲音,將其他異議都壓了下去。我方因為身受內傷者眾,不敵袁老頭,終致氣弱。
「──及至而立之年,我練朱雲掌大成,從此更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袁將軍陶醉的語氣帶著微微的顫動,我想是因為噓聲過多的關係。訓練有素的士兵也很麻煩,沒下指令就不會想辦法聲援自家主子。
「這時,我既已立業,自然就想成家了。最後,我看中了一名女子,一名嬌小、可人、但是又堅強迷人的女子。於是,我立刻上門提親,本想對方一定會一口答應,因為我可是武林第一人啊!」至此,袁將軍的表情突然一變,變得兇狠無比,彷彿積聚了好幾世的仇恨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可是,就在這時,一個卑鄙的雜種,居然橫刀奪愛。我不服,上門挑戰,可是那廝不知用了什麼邪法,害得我功力盡失,而且還趁著我不能反抗之際,硬是搶走了我祖傳的寶劍。於是,在一夕之間,我失去了我的武功,失去了我的美人,還失去了我的寶劍!!你們能想像,那時我的心境是多麼悽慘嗎?我恨啊!從那天起,我就立誓,此仇不報非君子!!」
袁將軍的怒吼聲夾雜著萬鈞之勢,震得屋頂簌簌直響。
我不敢置信地瞪著袁將軍。
這就是理由??
這就是理由?!
而這該死的袁老頭剛剛還敢教訓我們膚淺?!!
太子傅 88
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因為其他人也都露出一副白痴相,只有四王爺還能維持優雅的笑容,好像早就知道的樣子。我開始懷疑,他剛剛搞不好是忍笑忍到咳血──假如袁將軍謀反的內情真是如此的話。
「於是我想辦法報復……我日日夜夜、從不間斷地待在毫無人煙的叢林裡,一邊躲上門的仇家,一邊進行我的復仇。」說到這裡,袁將軍的眼裡冒出了火花,那是一種經年累月的執念。「我天天把題了我的仇人姓名的稻草人,不厭其煩地用五寸釘一釘再釘,我甚至因為釘得太投入,好幾次釘到自己的手指。」袁將軍一臉哀憐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它還會隱隱作痛的模樣。
我繼續維持痴呆狀,其他人也是。
「可是,我這麼努力地釘,卻一點效果也沒有。」袁將軍突然發狂地抓下一塊柱石。「我的仇人不但順順利利地娶走我的美人,最後還當上了皇帝!!什麼心誠則靈!全都是狗屁!不然我這麼努力詛咒了,為什麼一點都不靈?!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都是騙人的!所以我不再靠神了,我要靠自己,我要親手手刃仇人──而我現在,即將達成我的願望了!!你們,今天全部都會死在我手裡!!」
原本頗具威脅性的謀殺宣言,因為袁將軍之前的一番自白,全部的人都震驚得感受不到生死關頭的緊張感。
我聽到子夜在我背後喃喃自語:「這就是所謂『有深度』的理由?」
紅歌從七王爺身後冒出一個頭來,一臉不可置信。「什麼神會幫你詛咒別人?!啊?你說什麼神啊?」
所有的王爺──除了四王爺以外──都用質疑的眼光看向皇帝,好像在問:『你就是那個施邪法、搶美人、奪寶劍的仇人?』惹得他一個接一個的瞪回去。
蘭兒──玥城開始拚命狂笑,我都忘了他有這個毛病了。
菊兒一臉恐慌地躲到竹兒身後。「小竹,瘋子會不會傳染啊?」
竹兒煞有其事地安慰她:「不要緊!我們和管太傅待在一起這麼久了,要傳染早就傳染了。」
「喂!」我警告地瞪了竹兒一眼。要不是大敵在前不容內鬨,哪容得他這樣說我。我轉回視線,皺起眉頭。「你就那麼肯定不靈,搞不好是你寫錯生辰八字啊!」
袁將軍看起來很困惑。「生辰八字?」他帶著疑問,重覆一遍。
「是啊!」我挑起一邊的眉毛,關於詛咒的事我最清楚了,因為我老爸天天都用這來威脅我。「你不會跟我說你這麼認真的釘小人,卻連正確的方法都不知道吧!首先,要將對方的姓名還有生辰八字都用黑狗血寫在黃符上,貼在稻草人身上,然後才把釘子釘下去──你不會說你連這樣簡單的事都不知道吧?」
我看事實就是這樣,因為袁將軍聽了以後就露出一臉茫然的神情,怔怔地瞧著我。半晌,他的老臉紅了紅。他挪開視線,用一種假到爆的音調,高亢地大聲說:
「沒…沒錯!我有寫…我當然有寫啊!我怎麼會沒寫呢?我早就知道了!哈哈!哈哈哈!」
我窮極無聊地看著他。
「所以你也有把仇人名字用愛心框起來囉!」
袁將軍趕忙承認:「當然!我當然有畫!」
「你應該不會忘了在黃符的四個角落畫上豬頭吧?!」
「怎麼會忘呢!我畫得好極了,四個豬頭看起來活像真的呢!」
「那你怎麼沒在額頭寫上『白痴』兩個字呢?」我涼涼地說。
「我馬上去寫、馬上去寫──等等!」袁將軍看著我,突然瞪大眼。「你在唬我?!」
「白痴就是白痴,現在才反應過來,你這樣不行喔!」我故作老成的模樣,緩緩地搖著頭。
「你!!──好!好!哈哈哈哈哈!」
袁將軍怒極反笑。他一邊呵呵笑著,一邊讓全身的青筋浮出來,我已經清楚地看到由他掌心飄出來的朱色毒霧了。
死老頭!惱羞成怒了吧!講不過我就動手,要不要臉啊!來啊!誰怕誰!
我神情一整,正要擺出架勢,四王爺卻一反之前病厭厭的態度。
「慢!」他沉聲斷喝,一邊向我使眼色,要我退到後面。
袁老頭也收起架勢,但依舊怒氣衝天。他一邊瞪著我,一邊咬牙切齒:「四王爺莫是還有遺言要交待?這可不關你的事!」
四王爺笑笑,對遺言兩字不置可否。
「怎麼會不關我的事呢?『冤有頭,債有主』,袁將軍又何苦將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更何況,袁將軍身懷絕技,卻用來欺負弱小,實在令人難以認同。」
我想了半天,這才知道那個『弱小』就是我。
看著大家一副想保護我的樣子,一個個不由分說就把我硬擠到最後面,築出層層人牆把我和袁將軍之間的距離盡可能地拉到最遠,我還能說什麼?!好吧!九王爺看來比我可靠也就算了,皇帝看來比我有威嚴也算了……但是紅歌和子夜呢?他們憑什麼也把我往後推……太好了,現在連菊兒也這樣?!!
我是怎樣?!我看起來有那麼弱小嗎?啊?
「何況,我對袁將軍的那番自白,有不同的看法。」四王爺咳了幾聲,待呼吸稍緩之際,旋即開口。「當年,先母和父皇是青梅竹馬,從小感情甚篤,何來橫刀奪愛之詞?倒不如說是袁將軍你欲奪人所愛,卻鎩羽而歸,從此懷恨在心。父皇武功高強你不服,硬要說成他會使妖法。寶劍也是你屁滾尿流地逃了,連掉在地上的劍也來不及撿。這麼多年過了,你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只會把自己的無能怪罪在別人身上。證據就是,你不敢找父皇光明正大比一場,卻挑我們這些子孫下手,而且還以多勝少,暗中偷襲──」
「住口!住口!!」袁將軍突然拔出劍來。亮晃晃的劍尖朝四王爺比了比,劍光在他蒼白的臉上輕盈地閃爍著。「……父債子償…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劍在手,袁將軍平靜了下來,但他的老臉卻顯出一種瘋狂前夕的寧靜。
「是嗎?」四王爺看著那把劍,無畏無懼地扯出一個笑容:「我父皇可還沒死呢!說到底,你還是怕他吧!」
袁將軍一笑,老臉突然猙獰起來。
「你這麼多話……不如你先來吧!我正想試試這把『冥火』有多利……不知道它能不能把人劈成兩半!」
隨著半字脫口,袁將軍的劍高高地舉起。
突然,屋頂傳來一陣碎裂般的聲響。隨著瓦片木塊紛紛掉落(我方人馬被砸得破口大罵),一道蒼老的聲音宏亮地傳遍了整個大廳。
「慢∼∼!」
然後,一個人從天而降。那是一名看來精神瞿瞿的老頭。不過,同樣都是老頭,袁將軍怎麼看就是面目可憎許多。
「我兒子說的沒錯,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找也該找我才對!」那人一落地,就漫不在乎地踏前幾步。「袁義朝、袁枕、袁飛天,不管你叫什麼名字,好像都改不了你那種陰溝老鼠般的習性,是吧?!」
傳說中的開朝皇帝正氣凜然地登場了。
「怎樣都好,難不成你就不能從大門進來嗎?非得要拆房子?」我看著一身的木屑,喃喃抱怨著。依照四王爺的說法,這老頭應該很強,我原本緊吊的心,此時一下就放下了。
「你還好意思說。」紅歌瞟了旁邊被我撞爛的木門幾眼。
「希望不要再有人來了。」菊兒中肯地下了結論。
太子傅 89
因為凌家大家長出場了,所以我們這些小輩就更加不夠看了,只好一群人躲到後面吱吱喳喳,就差沒當場打幾圈麻將了(紅歌曰:被擄的時候時間匆促,來不及帶)。老實說,兩個老頭對陣實在缺乏可看性──尤其當他們兩個正在互瞪的時候,我才瞥幾眼就打了個呵欠。
「喂!要不要賭誰會贏啊?」我偷偷提議。
「我壓太上皇。」
「我也是。」
「也算我一份。」
一輪賭金收下來,全部都壓新出場的太上皇。
「哇!你們對他還真有信心,可以偷偷告訴我,這種信心是從何而來的嗎?」我把賭金收進口袋裡。
紅歌瞟了我一眼。「笨哪雲月!不是對太上皇有信心,而是他是我們的救星。他要贏了我們就贏錢又安全,他要是輸給姓袁的老猴子,我們全都得死。聽懂了嗎?是“死”!人都死了,還用得著錢嗎?」
不愧是紅歌,碰上錢的事總是特別精明。
「嘿!妳這種說法太不公平了,還有我在啊!」
紅歌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幾眼。
「雲月,我很喜歡你,我真的很喜歡你,但是……原諒我不能不實話實說。」她說完還裝模作樣地抹了幾把眼淚。
什麼意思啊妳!
我剛想反駁幾句,就突然被人拉到一旁。低頭一看,原來是子夜,他正神色不善地瞪著紅歌。
紅歌也注意到子夜的視線,她一臉疑惑地看了看那張絕對稱不上善意的表情,然後盯著子夜緊扣住我手臂的手指。
「雲月,他是……你們認識?」紅歌的視線在我們兩人間來回擺蕩著,她的表情像在無聲地問著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很確切地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就在今天下午的時候。
沒有人喜歡被矇在鼓裡的感覺,我也不喜歡,但是關於這件事,我真的懇切地希望我能無知下去,現在也不會因為想起這件事而發窘。
感覺臉頰開始發熱,我悄悄掙了掙手臂,可是子夜抓得死緊,我才略微掙動,五指就更加深深陷入我的手臂,頗有警告的意謂。於是我低頭看地板,「呃……他…他是我……我…」感覺到子夜期待的眼神,我囁嚅道:「……我教的小孩。」
我馬上知道子夜對我的介紹很不滿意,因為我的手臂就要被掐斷了。
「……你教的小孩?!」紅歌挑高眉頭,細細地瞇起眼睛,蓮步輕移,迅速地挪到我身邊……我覺得這不是很好的徵兆……「就是你說的那個手比我嫩也比我白的?」她附在我耳邊細聲問道。紅歌的纖纖玉手也溜上我另一側的手臂上,指甲花染色的五指蔻丹在我的手臂上比劃著。
呃……我陪笑──看向子夜,用快要發麻的手比了下紅歌:「呃…紅歌……她是我的…朋友。」
我也很快知道紅歌對這種形容非常不滿意,因為她那又尖又長的指甲,此時正鑲在我的手臂裡。
更慘的是,只要我想往紅歌那看一眼,子夜就會虐待我的右手,我想回頭看子夜,紅歌又會屠殺我的左手,我只好筆直地往前看──這也行不通!長時間未受到注意力的兩人,一會就開始用花俏的手法折騰我的雙臂。真是太好了!
不行!我受不了了!!我想衝著他們破口大罵,我要把他們的手擰爛,我──「…你們……我的手要廢了……」可是當我真的張了嘴,卻只是低低的抱怨聲。
為什麼我覺得我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
魄力!我的魄力呢?跑哪去了?快回來吧∼∼
紅歌低吼:「別聽他的!這小子在裝病!!捏捏手又不會死!!」
喂喂!我是妳的仇人嗎?捏手是不會死,會痛啊!
子夜這傢伙,枉我平時這麼照顧他,此時居然同仇敵愾地應聲道:「沒錯!」
為什麼?為什麼忽然團結起來了?為什麼對付我就這麼團結?我真是欲哭無淚。
於是,很多人的注意力開始往我身上集中。菊兒看了我一眼:「雲月,左右逢源喔!這就是所謂的齊人之福吧!」她說著,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鐵青著臉,用盡全身的力量瞪著她。
我告訴妳,這一點也不好笑!!
就在這時,袁老頭和前皇帝老頭開始動了起來──我鬆了一口氣,顯然突發的事態有助於轉移注意力──至少沒人記得要虐待我的手臂了。我愁眉苦臉地揉揉手。
「啊!」
「怎麼?!」
「什麼!!」
「這實在太──」
在所有人的驚叫聲中,袁將軍和太上皇幾乎是同一時間躍起。太上皇突地躍前,身形飄飄如仙,勢若猛虎出閘,腰中劍如流星趕月般,握柄、出鞘、反手、疾刺,一氣呵成。袁將軍則迅若流星地退後,退後……退後……退後…………最後退到重重士兵的最後。
「十八鐵衛,給我上!!」袁將軍尖叫著喝令。
我愣了愣。「十八鐵胃?」那是什麼東西?
子夜專注地看著情勢,頭也不回地說:
「十八鐵衛!是衛兵的衛,不是胃腸的胃……我就知道你老想到吃的去。」
在我們交換對話的同時,十八個身形壯碩的人緩步向前,就見他們配合無間,兩三下就擋住了太上皇的劍勢。
於是,姓袁的老頭馬上沐浴在我方眾人馬的不平之聲中。我雖然尚能冷眼旁觀,但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這招也太卑鄙了,雖然成大事本來就要講求卑鄙無恥,但他之前話說得那麼滿,結果真要對陣時,還沒動上手,就先行退場,叫人代打。要人代打也還好,他偏要來個以眾欺寡。十八人打一人,除了圍毆兩字,真的沒有其他的形容詞。
我方有幾人提氣起身,正想要縱身向前,卻被太上皇厲聲喝止。
「笨!別過來!敢過來的就扣零用錢!」
真是富有個人色彩的威嚇。
太子傅 90
我方有幾人提氣起身,正想要縱身向前,卻被太上皇厲聲喝止。
「笨!別過來!敢過來的就扣零用錢!」
真是富有個人色彩的威嚇。想也知道,在場沒半個人會因為零用錢停下來的──光是有沒有人跟他拿零用錢就是個問題──可是太上皇這一喊,把這些人的理智喚了回來,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已身負重傷,衝出去也只是累贅,於是眾人只好著急地站在原地,一臉無奈地圍觀戰局。
我突然注意到,我方眾人的表情,不知何時又都緊張了起來,跟太上皇剛出現時的態度有明顯的差異。
「怎麼了?」我疑惑地問道。「不過是十八個叫什麼胃的彪形大漢嘛!」
「笨蛋雲月!十八鐵衛就算是在民風慓悍的北狄國也赫赫有名,本國只有北定大將軍手下的煙雲十八騎與之齊名,什麼『不過』?!」菊兒一臉焦急地伸頭瞧著。
「搞不好只是虛名──」
「光靠虛名能把我們打成這樣?!」菊兒的表情像想把我生吞活剝一樣。
「喔!」我乖乖地閉了嘴。
菊兒口中喃喃,一邊咬起指甲。「可惡!!假如一對一,他們準輸!為什麼皇爺爺當初不多生一點,父皇或皇叔也是!反正他們平常那麼閒,縱慾一點又怎樣?!」
…………
我對這段話不予置評。
這是什麼樣的教育啊?
其實情勢並沒有眾人想像的糟糕,我看得分明,所以沒有像其他人那麼緊張。太上皇一開始好像有點措手不及,但突襲若是一擊未中,接下來的情勢就會漸漸倒向實力較高的一方。依我所見,很顯然,太上皇就是實力較高的一方。
不過,就在太上皇逐漸習慣對方的出手招式,正要反攻的前一刻,袁將軍跳出來了。我方眾人只來得及齊聲大喊:「小心!!」然後他手中的那把劍就輕輕地與太上皇擦身而過──這只是我們的錯覺──那劍走輕靈,毫無滯礙的行路,一點都看不出來有割上人體的感覺。可是大家馬上知道自己判斷錯誤,因為從太上皇的胸口,突然灑出了大蓬的鮮血。
有一剎時,整個大廳皆是寂靜無聲,接著,太上皇搖搖晃晃地落了地,迅速地封了自己的胸前大穴。
大家已經沒有心情去罵袁將軍有多卑鄙了,雖然他這次真的卑鄙得要命。有幾個人想要上前攙扶太上皇,但這老頭就像背後長了眼睛般,一舉手就把那些人擋回去。
袁老頭偷襲得手,絲毫不見羞愧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你!我沒想到你會出現,原本只是想讓你絕子絕孫罷了,這樣也好,一網打盡,省得我還要去找人。今天,凌氏皇朝就要覆滅在我的手裡。唔……它維持的時間有點短,不是嗎?」
「袁飛天,你不要執迷不悟了。」太上皇摀著胸口,鮮血不住地在他淺灰色的衣衫滲透、擴散,但他依舊雙眼如炬,炯炯有神地盯著對方:「就算你殺了我們在場的所有人又如何?凌氏一族也不可能斷在這裡。就算我們都死了,也還有我的六子可以繼位。」
袁老頭看來心情相當愉快,他的一雙老眼整個亮了起來。
「繼位?你可別忘了,京師裡全佈了我親自訓練的士兵,沒有一兵一卒,他一人單槍匹馬又要如何繼位?關公也做不到!就算有百姓支持他好了,那也是一群烏合之眾,又如何比得上我的精兵?!好吧!假如他想在海南島稱王,我不會反對的。」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太上皇的背影沒有一絲氣餒,依舊傲然地挺立著。
「哼!你以為全天下就只有你才手握重兵嗎?北定大將軍不但手握重兵,而且忠心耿耿,他若揮兵南下,以你萬人之師,就如同螳臂擋車!」
袁將軍又笑了,到底一個晚上他要笑幾次?!我真的很不想聽他笑的理由,反正絕對是壞消息。
「北定大將軍?喔!你是說湛流雲那個番子。嗯……的確,雖然他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但是他好像會施些邪法,一開始,我也傷了一會腦筋。」
我冷眼看著袁將軍,我們全都冷眼瞧著他。我現在已經知道該怎麼翻譯袁老頭的瘋言瘋語了,由他對北定大將軍的評價──會邪法──這點看來,北定大將軍的確是他戒慎的對象。
「可是這點已經解決了,因為我跟我們北方的小朋友們,做了個小交易。交易內容,我提供他們軍事上的情報,請他們不斷騷擾北方領地,好拖住姓湛的黃毛小子──這的確很有效,那小子忙到連七日夜祭也趕不回來。然後,我派的人會趁著守備最薄弱的時候,悄悄敞開一道城門……任那小子再厲害,也料不到這一點。」
「……這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會知道北境的軍事機密。」皇帝臉色蒼白地反駁著。
「是啊!你們大概也有些察覺了吧!所以才將我從北疆掉回京城,讓我管些閒差,不過,宮裡位階高的太監就能很輕易地拿到。這是很容易的,他們怕死又貪財,我輕而易舉地拿到了很多有用的資料。」說到這裡,袁將軍抬頭看了我一眼。「要不是那個太監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他應該能更有用一點的……那個愚蠢的笨蛋,居然把我要傳遞的密信,掉在管太傅家,而且光是掉了信還不夠,他連用來拆解密語的布也包在一起,實在有夠笨!那時我們已經通盤策劃完畢,並且開始實施計畫了,連跟北狄都說好了。你們都知道,北狄人重諾,要是這時打住,我或許再沒機會取信於他們,我也找不到比七日夜祭更好的動手時候──有什麼時候會這段時間一樣守備空洞呢?有段時間,我忍不住想,我的計畫,或許真的會胎死腹中。幸好,老天爺很眷顧我,」袁老頭一臉狂熱「雖然他多次潛入管太傅家都沒找著,不過很顯然,也沒有其他人找著那通密信。不過我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特別準備了些預防措施,雖然中途出了些紕漏,害我緊張的要命……」袁將軍慢慢地將我們從頭到尾掃視過一遍,露出滿意的表情「不過看來,是用不上了。」
我看著他,心裡有很多事情開始漸漸地牽上關係。
「……王公公。」家裡的竊案,王公公的手臂上不時傳來中了腐毒粉之人的潰爛臭味──那是我灑在暗格裡的獨門配方,他不時往我的房間窺探的舉動,他怕我怕得半死的態度……連他在袁將軍壽宴當日的幫腔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了。「…是你殺了他?」我問道。
「……他怕得要命,一天到晚怕被你發現,這樣下去,他遲早會壞了我的大事,所以我要驍兒一掌震碎他的心脈,然後把他連著你的房子一起燒了。」袁將軍一臉無所謂地承認,然後他抬頭,假惺惺地數了下手指。「現下這個時候,北狄人應該已經入關了吧!」
每個人的表情就像被冰水澆了一身,大廳裡靜得讓我耳鳴,遠方傳來的喧鬧聲,一時之間離我離得好遠。
「…你為了個人的私欲,竟然做出這種賣國通敵之事?」
竹兒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其他人的反應大抵上也差不多,他不過是代大家說出了心聲。
「你是指我的仇人建的國嗎?是的,我賣了,而且我覺得價錢不錯。」
袁老頭喪心病狂地說道。「好了,閒話家常夠了嗎?想知道的事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吧!我看看……唔,時間也差不多了,該送你們上西天了,祝你們一路走好──」他舉起手,十八什麼胃的立刻走向前,就待他一個令下,立時就要徹底執行『將我們送上西天』。
見此情勢,我緩緩地舒了舒筋骨……也該是出場的時候了。
「慢著。」
眾人茫然地回頭,看到四王爺緩緩地睜開眼睛。
太子傅 91
四王爺緩緩地睜開雙眼,那雙眼中無驚也無懼,全然的平靜無波──就算是剛剛被袁將軍拿著劍指著的時候,那種平和恬適的表情也依舊絲毫未變。在他眼中的世間仿若是一貫的風平浪靜、波瀾不驚,迥異於我們眼中所見。
大家都看向四王爺,就等著聽他說出什麼話。有不少人的眼中出現些微的希冀,畢竟四王爺的態度是那麼雍容自在,就好像他能憑空從背後變出十萬大軍一樣。
「袁將軍……」
四王爺用一種緩慢而清晰的音調,淡淡地道:「…你耍詐。」
全場趴倒。
我看著其他人艱難地爬起的身形,心裡暗暗發誓,假如他想說的只有這句話的話,待會不等姓袁的動手,我就先把他給掐死──所幸四王爺想說的真的不只這些。
「不過身為皇族,讓你這麼輕易就滅族了,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四王爺雙眼平視前方,接著,他真的憑空從背後變出某樣東西。不是十萬大軍,而是一張古琴。
四王爺輕輕地撥動了琴弦。
「至少,得讓你付出相對的代價。」
我很有先見之明地在第一時刻摀住了耳朵──我可還記得四王爺那天在我面前那『出色』的彈奏。
幸運的是,袁將軍那方的人只顧著高聲大笑,邊評那張琴有多破,搞不好有長白蟻等等──他們完全不知道要摀起耳朵,我替他們哀悼。
不幸的是,我們這邊也沒有一個人摀起耳朵,相反的,他們全都用質疑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臨陣倒戈、長他人氣勢;滅自身威風的叛徒一樣──一群笨蛋,我都懶得幫他們哀悼了。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些皇族的就沒一個人聽過他彈的琴嗎?我還來不及瞪回去,四王爺的十指就迅速地在琴弦上滑動了起來。
說實在,我不清楚他這次到底彈得怎麼樣,不過我從眾人臉上浮現的表情,得知我該做什麼事──我更加用力地按緊耳朵。然後看著其他人舉步維艱地摀起了耳朵。
「天殺的!」我方陣營的人難過得直翻白眼。
「魔音啊∼∼」對方人馬痛苦得口吐白沫。
現場一堆人才沒多久就不支倒地,躺在地上抽搐著,那個樣子不像聽到難聽的東西,倒像是吃到不乾淨的食物。
我靠!這也太誇張了吧?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地慘狀。
我是說,就算四王爺彈的琴真的很難聽,但也不用這麼不給面子吧?非得要這麼誇張?……哇!還有人跑去撞柱子?!就算人家彈得再糟,忍一忍就過了,何必這麼想不開?……那邊有人打算用腰帶上吊了……別吧?真的有必要自刎嗎?不會吧?真的這麼難聽?這些人八成瘋了!
袁將軍原本緊閉著雙眼,看似正苦苦和某種看不到的東西相互抗衡著,但是他也不過比別人多撐了兩三秒的時間,接著,他的雙腳開始發顫,兩腿無力地屈了下來。
「……怎麼會……」他茫然地睜大了眼,嘴微微開闔著。
四王爺笑了。他的臉上有著淺淺的得意之色。
「沒錯!這就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天殺魔音』,聽者五內俱亂,嚴重者心脈俱廢,神智失調,而且當他們醒悟到該摀住耳朵時,往往已無力氣做到。這首曲子實在太危險了,我練得時候也得小心翼翼,一個音一個音慢慢地彈,在腦中揣摩無數次……今天是我第一次現出這首曲子的原貌,也難怪袁將軍你不知情……沒有人知情的。」他手上不停不亂,表情閒適得一如他在跟大家喝茶聊天。
我雖然摀著耳朵,但是仍可以從四王爺的唇形判斷出他在說些什麼。轉了轉眼睛,我想起上次會面的『練琴』。原來那曲子並不僅僅難聽而已,它是致命的──想到這裡,我又不得不對自己的先知先覺誇耀一番。
袁將軍趴在地上,艱困地撥動著手指,滿臉青筋暴突,脖子子上都紅得腫脹,不過這次看來並不是因為他很火大,而是痛苦……極度的痛苦。他的雙眼死死地瞪著四王爺──袁將軍大概從沒想過,看來最沒戰力的四王爺,居然能搞得他近乎全軍覆沒的地步……
等等!
全軍覆沒……
……沒錯,因為是曲子,所以只要沒耳聾的人,聽了就會受到影響……
……當然,也包括我方的人馬……
我一轉頭,就看到子夜倒臥在地上,蜷成小小的的一團。我摀著耳朵,跪在他旁邊。他的眉頭皺著,但眼睛卻緊閉著,小臉白得透明,更教人心驚的是,我看不出他的胸口有無起伏,而我的兩手得摀著耳朵,也沒法空出任何一手去探他的脈搏。我試著大聲叫喊他的名字,或推撞他的身體,但並沒有得到絲毫的回應。不只是子夜,其他人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趕忙站起來,衝到四王爺,見他沒什麼反應,我還特地先跺了跺腳。既然這曲子是致命的,沒道理四王爺就是金鋼不壞之身,他一定不知何時在耳內塞了什麼能隔音的東西。我在他面前大聲道。
「喂!我已經知道這曲子很具破壞力,但是你非得這麼做?一定要無差別攻擊?再這樣下去,袁將軍他們還沒歸西,我們就先掛了!」
我並非空口說白話,相反的,因為距離四王爺比較近,我方的傷亡反而比袁老頭他們還嚴重。他們之所以沒有爭先恐後地自殺去,是因為他們全在第一時間就昏厥過去了。可是昏厥顯然不代表安全,我看到有些人邊昏邊吐血。
喔哦!這可不好!非常不好!!
四王爺盯著我,第一次,他的表情沒了平靜,而是微黯──這給了我很不祥的感覺。
「是的,這招是同歸於盡的打法,要是不到最後,我真不想這麼做。但我們已無法可想了。」四王爺說著,臉上帶著覺悟的認真。
我靠!那我呢?啊?我呢?我再次感到自己受到極度的輕視。
「你不要擅自決定,什麼叫最後?不論何時都不是最後,人還活著就不要隨意下結論!最起碼我還活著就不要隨意下結論!馬上停手!停手!!」說到最後,我幾乎是在大吼大叫了。
「雲月,我知道你武功很不錯,非常不錯。跟其他人不同,我是『真的』知道……」四王爺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又看了看他身邊的人,「……但那還不夠好,沒用的。」
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沒試過怎麼會知道──」
「雲月,你趁現在快走吧。」四王爺不再搭理我,眼睛專注地盯著琴弦,手上的速度摧得更快了。
這真的是一個錯誤的舉動,因為這種態度,對我而言就是挑釁。
雖然我的脾氣已經比以往好上太多了,但是,在這麼關鍵的時刻,我還是無法忍受別人忽略我的意見,一意孤行,更不用說對方直把我當空氣了。
於是我瞬間把四王爺的古琴跺爛了。
太子傅 92
把琴跺爛的瞬間,琴弦瞬間崩斷了好幾根,四王爺怔愣愣著,被幾絲飛揚起來的琴弦劃過臉頰,就見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先是被劃出了一道紅痕,緊接著,一粒粒血珊瑚般的血珠,逐漸在傷痕處凝結。
「……啊!」
四王爺微張嘴,半晌才反應過來。就見他一臉惋惜地盯著古琴,落寞地道:
「這琴很貴的……」
我第一時間就把子夜扶了起來。大概是之前沒受過什麼傷,他是附近這群人裡恢復最快的。就見他在我懷裡悠悠轉醒,眨了眨眼。
「雲月……」他困頓地看著我,看似有什麼事讓他欲言又止。
「嗯?怎樣?」我摟摟他。
「……好難聽……」
「……喔!」我了。
「……真的好難聽…」子夜喃喃地說,一邊痛苦地摀住耳朵──看來他正在彌補自己剛剛來不及做的事。
「噓!別讓你四皇叔聽到,很傷人自尊心的。」
四王爺面無表情地拼著古琴,沒兩三下他就嘆了一口氣,隨手把古琴的『一段』用力擲向離他最近的一個士兵。可憐那士兵之前被古琴的琴音弄昏了過去,才剛醒,隨即又被古琴砸得昏了過去,我看他一輩子都不會想聽琴了。
然後,原先還趴著的袁將軍一行人,先是愣愣地瞧著我們一會,又看了看只剩半截的古琴,接著,才不過轉眼間的時間,一個接一個都精力飽滿地跳起來,期間諸如「哇哈哈!」此類得意的笑聲不絕於耳。
反觀我們這方,原先受了重傷者十有七八,能站得起來的,大多數都是拚了命硬撐著,剛剛又被那首曲子弄得奈河橋邊走了一趟,現下他們連面子都顧不得了,乾脆就用躺的,反正也站不起來。就見平時這些尊貴的皇族們,一個個趴著躺著賴在地上鋪地毯,好不壯觀。
我掃視全場,眾觀情況,評估情勢……最後,有點遲疑地回頭看了四王爺一眼。
四王爺補捉到我的視線,他挑了挑眉毛。
我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四王爺歪了歪頭,冷眼以報。
「呃……現在要怎樣?」我的眼睛往上飄。畢竟是我把人家的古琴踩壞的,實在很難理直氣壯。
其實剛剛我把古琴踢開就好了啊,反正我現在已經想出十種以上比直接踹爛古琴更棒的處理方法──怎麼剛剛就沒想到??
八成是平常隨手破壞成習慣……
唉!養成好習慣真的很重要。
四王爺盯著我。
「你問我?我的琴都爛了,怎麼知道要怎樣?」看著眼前磨刀霍霍的豺狼虎豹一干人等,不懷好意地緩步接近。四王爺平靜地回答。
希望他表裡如一,內心也是這麼平靜,不然,待會我就慘了。想到這裡,我笑了幾聲。
「唉!抱歉,只是一時衝動──你沒生氣吧?哈哈……」才笑了幾聲就笑不下去了,我換了個態度,誠惶誠恐地問:「你有嗎?」
「……」
四王爺平視前方,保持沉默。
我突然覺得不妙了起來。
作者:
HuanYu
時間:
2008-10-12 01:00
[發帖際遇]:
HuanYu獲得壇主賞識,壇主送出現金19Ds幣.
太子傅 93
我正自盯著四王爺,眼角卻瞥到十八什麼胃的其中之一還不待袁將軍令下,就朝我們撲過來。我在千鈞一髮之際拾起四王爺剩下的半段古琴,狠狠地朝對方臉上砸下去。
對方一擊不倒,流著鼻血,嘿嘿地笑了幾聲。「我可是十八鐵衛之首,這種程度的攻擊怎麼可能──」
沒多給他大放厥詞的機會,我一擊未竟全功,立刻來了記反手拍,對方自信滿滿地伸手要擋,卻料不到我在最後一瞬間換了個方向,在來不及應變之下,他的頭上狠狠吃了我一記、兩記、三記……直到他巨大的身軀終於緩緩坐倒。
「呼∼∼」我扔下古琴,一邊擦著汗。「果然姓袁的老頭教出來的人都一樣笨。」
這句話立刻引起了公憤。
「哪裡一樣笨,起碼我比他聰明!」
「才怪!我比你聰明多了,你沒看我頭比較大嗎?」(註:頭比較大不一定比較聰明)
「你頭大腦子小!」
「你腦子裝稻草!」
「哈哈!我比你們都聰明!」
「你們這群蠢材,通通給我閉嘴!!」袁將軍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
袁將軍的手下馬上對我投以不滿的瞪視。瞪屁啊!叫你們蠢材的是他又不是我!幹嘛不瞪他,專瞪我?!
袁將軍繼續極其不滿地訓斥中。說是極其不滿還太輕微,事實上,袁將軍又蹦又跳,氣得整張臉腫得像顆大桃子。看來剛剛一時不察著了四王爺的道,極度損傷了他敏感的自尊心,就算握回了優勢,也無法讓袁將軍心情好一點。
「他跟你說什麼你們就聽什麼嗎?那他假如說你們跳舞都跳得一樣難看,難不成你們要當眾跳給他看?!他假如說你們的屁股都長痔瘡,難不成你們要脫褲子讓他檢查?!他說什麼就什麼嗎?那他說他是你們的娘,你們就當他是娘嗎?」
「……呃…」我覺得我有必要糾正一下。「我是個男的,怎麼說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娘。」我實話實說。
「對啊!」周遭有不少人應和著。
「閉嘴!這是個比喻!比、喻!聽不懂嗎?聽不懂的給我站出來!!」袁將軍再次用殺人的視線掃射全場一遍,最後停在我身上。
「反正喪家之犬也只能耍耍嘴皮威風。」袁將軍笑得時候,嘴角像抽筋了般一抖一抖的,顯見其笑容之不誠心。「好了,光是一個晚上就被打斷了這麼多次,也算你們凌家祖上有靈吧!不過放心好了,接下來不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了。我──」
袁將軍還沒說完,遠處的喧鬧聲卻越來越大。剛剛一時不察,直覺應該是慶典的吵鬧聲,可是此時我再凝神細聽,總覺得那聲響中沒了節慶的熱鬧氣氛,忍不住心中犯疑。難道是事又有變?!
袁將軍也注意到了,他露出一臉難以忍受的模樣。這也難怪,話才說到一半,就被打斷,連續幾次下來,任誰也會抓狂的。不得以,袁將軍示意他兒子出去看。然後又轉過頭來繼續講──我覺得他的話這麼多實在是一大敗筆,要是他能抓緊時間,老早就幹掉凌家一家老小了──當然是在沒把我計算入內的情況下。
袁驍出去時走路有風,步伐沉穩得像座山,但回來時卻難掩驚慌之色,跑得像颳旋風。
「怎麼了?」袁老頭皺起眉頭。
「……大軍…」袁驍喘著氣,指著門外:「……湛流雲的……已經入城了!」
「驍兒,冷靜點,說清楚。」
袁驍多想了半分多鐘,終於組織出人話來。
「湛流雲的大軍入城了!」
袁將軍的反應遲了兩三秒。接著,他大吼:
「什麼?!」
太子傅 94
袁將軍表情凝重地問:
「這是真的嗎?」
元宵堅定而快速地點了兩下頭。
袁將軍看上去是慌了手腳。他不斷繞著圈子,咬著他精心留長的小指甲。
「但是……這不可能啊…那個毛頭小子怎麼得到消息趕回來的?!不……他應該專注於應付北方的狄才對啊!難道狄人不守信?難道……他只是湊巧回來一趟……」袁將軍開始使勁地搔著頭,我趕緊把子夜拖遠一點,好遠離白屑的飄落範圍。
袁驍搖搖頭,額腳淌下了幾滴冷汗。
「應該不是湊巧,不然守門的兵士應該會在放他們入城前事先通知,而且投於外圍負責警戒、巡視的兵力,已經有大部分跟對方打起來了。我記得之前曾下令,若不是必要,盡量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假如不是對方主動攻擊,我方應該不會主動出手,何況在京城御下,兵士間私相鬥毆是不被允許的,更不用說對戰了。湛流雲會這麼做,一定是相當肯定我們造反了──」
「什麼造反?!是起義!起義!聽懂了嗎?」
袁老頭不愧是最終大魔王,都這種時候還有心情糾正這種小地方。
「驍兒,依你所見,我們在京城的兵力集結起來,有勝算嗎?」
袁驍低著頭,雙眼用力瞪視地面良久:
「……沒有,人數相差太多,對方有備而來。」
「……該死!該死!該死!」一連說了好幾個該死,袁老頭很快地跌入沉思的狀態,他以極微小的聲量,喃喃自語。「……沒辦法,還是得用那招了…」
「父親──」袁驍與袁老頭的距離近在咫尺,乍聞他所言,馬上露出一臉不贊同的表情。「難不成您是想要……」
袁將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竹筒,專注地盯著筒子,嚴肅地道:「沒錯。」
原本一直乖乖聽話的袁驍,臉上首次現出難以茍同的情緒。
「父親,我反對,若真要這樣做的話,會遷延到很多不相干的無辜者──」
「他們哪裡無辜了?!他們默許凌家為皇族,任他們統治,安逸地活在他們的勢力之下,這就是罪行!」袁老頭說出這話時,臉不紅氣不喘,就好像說出了什麼真理一樣。由此可以判定,他已經喪心病狂──起碼很接近了。
「…他們只是普通人啊!」袁驍大叫。
「袁驍!我不是以朋友或是父親的身份向你徵求意見!而是以上司的身份下命令!」
「……」
「當初擬定計畫,就代表真有那麼一刻,就會用上,不然我計劃著好玩的嗎?」
「……」
袁將軍將聲音放柔,安撫著對方。
「驍兒,我知道你容易心軟,但你要知道,成大事者都是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
「但是心狠手辣的人不一定會成大事就是了。」我涼涼地潑了他一頭冷水。
袁將軍緩緩地轉過頭來。
「管太傅,看來你真的活得不耐煩了。」
「不敢,我只是點出事實罷了。」我裝可愛地張大眼睛:「更何況現在要小心的是你們吧!我雖然不太清楚,不過北定將軍的大軍入城來了,你還有什麼勝算?還是早早投降,看是要回家種菜還是養豬吧!」我對他擺擺手。
袁將軍嗤笑了幾聲。
「我的勝算,就是這個。」袁將軍指了指小筒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一臉疑惑地偏偏頭,開始努力思考。
「竹筒飯?」「錯!!!」
袁將軍回答得迅速無比,一臉青筋地瞪著我。
「這裡面裝了特製的煙花,只要我一打出訊號,安置在城內各處的炸藥會馬上被點燃,用不了多久,京城的大街小巷將只剩燒焦的廢墟──連著姓湛的大軍一起陪葬。」
我一愣,隨即笑了笑。
「你以為我會讓你點燃煙火嗎?」惡毒的死老頭!要是街道都被他炸了!那我接下來還玩什麼?我什麼都還沒玩到咧!
袁將軍大笑。「笑死人了!就憑你這個小毛頭,加上你旁邊那個小鬼頭,能做些什麼?還是你要躺倒在地上的那些人阻止我?!是啊!他們唯一的功用就是拿來絆倒我。石頭都比他們有用,起碼石頭還是硬的。」
於是,躺平在地上的那些人一下落得比石頭不如,各個都露出十分不爽的表情。
「你沒聽過嗎?!年輕就是本錢!而且,不管怎樣總比你這個老芋頭好吧!就怕你才接我一拳就骨折了,到時候還要麻煩別人幫你接骨!」我快速地伸展了指頭。
「小鬼!你當真以為你的速度能比我快嗎?」袁將軍一手拿著煙花筒,獰笑地說道。
「怎樣都好,要放煙火去外面放,不要到時候又來個火災的。」子夜咕噥著站起來,看來前一陣子有人燒掉他的寢殿這件事,還是讓他耿耿於懷。
我沒有回頭,直接糾正他。
「子夜,你沒看到嗎?你家太上皇才剛幫他們開了個天窗,要放煙火,方便得很。」
「……」我方的人都緩緩地把眼睛轉向太上皇的方向,眼神中不約而同地帶上了不滿。
太上皇很快就發現了,他瞪大了一雙老眼,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兼噴血。
「……幹嘛!你們都看我幹嘛?我當初怎麼想得到那麼多……喂!別看了!!」
「都這種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情開玩笑?看著吧!我馬上讓你們笑不出來。」袁將軍後退一步,手裡握著已點燃引線的煙火筒,一個勁地狂笑著。
「雲月!」四王爺叫道。
「放心!」我幾乎在同時蹬地躍前,幸運的是,站在袁老將軍一邊的袁驍,竟然在我通過他身邊時愣了下,想要攔阻我的手卻在片刻間頓住了,就著這空檔,我迅捷無比地衝上前去,眼前是袁老將軍驟然放大的老臉,和引線已然燒到底的煙花筒。我出手往筒子底一抬,那火筒就高高地飛出去,直直地穿過皇宮的臨時天窗,然後在離地幾丈高的高空,碰的一聲爆炸了。聲音之大、炸裂之時的光之強,我也忍不住摀住耳朵、瞇起眼睛。
「好險!要是真在這裡炸了,我們豈不全都完蛋。」我拍拍胸,心有餘悸地回頭,只見所有人都用呆滯的神情看著我。「哈!你們也被嚇到了吧!」
眾人的神情卻漸漸由呆滯轉變成悲憤交加,幾個稍嫌誇張點的,居然還眼泛淚光。
「……怎麼了?」我左看看右看看皆看不出一個端倪,忍不住出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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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我左看看右看看皆看不出一個端倪,忍不住出聲問道,殊不知話才問出口,我就遭遇到皇族史上最團結的大圍攻。
「笨雲月!你做什麼啦?!」紅歌發狠地大叫著。
「啊?」突然在名字前被冠了『笨』姓,任誰都不會欣然以受。「笨紅歌!妳罵我笨?!」
「笨哪笨哪!」紅歌邊說邊搖頭。
「妳!──」
我還來不及反駁,其餘的附和聲就如排山倒海般地朝我壓來。
「豬頭雲月!」
「雲月沒腦子!」
「你這個笨瓜!」
「等等!」我一舉手,咬牙切齒地看著眼前這些躺在地上的人。假如我沒記錯的話,我才剛救他們免於慘烈地炸死,那現在這副忘恩負義的景況到底是怎麼來的?!「你們罵我是什麼意思?我好心讓你們免於烈火焚身而死,這就是報答?!」
眾人還來不及回答,袁將軍糾大笑著給了解答。
「哈哈哈!感謝管太傅,多謝你幫我把煙火拋上去,這下京城裡外上下的人,一定都看得到那個煙火啦!」說完,袁將軍還一臉得意地側頭跟袁驍說:「我自己丟搞不好都沒那麼高呢!」
我再回頭看眾人,現在他們全用一種『現在你知道了吧』的白眼盯著我瞧。哇靠!你們這麼偉大,為什麼不自己來?!躺得一個比一個難看的人,居然這麼囂張!!
「你們有沒有搞錯啊!剛剛那個煙火筒都燒到底了,連線頭都看不到半條,我要怎麼阻止它引爆?!」
「雲月,」四王爺用一種隱忍的語氣,閉著眼緩聲說道:「你可以用利器,劈掉煙花筒前頭的一小部分…」
「我這一輩子只劈過柴啦!又沒人教過我怎麼劈煙花筒!差了一點就得死,很危險的耶!」
「……」四王爺這次連嘴都閉上了。
「那你也沒必要幫袁將軍把煙火拋得那麼高啊!你不會拋到外面的地上啊?」菊兒不耐地豎起眉頭。
「妳個傻瓜,袁將軍就擋在前面我怎麼丟,時間緊迫妳懂不懂,來不及的!」我橫眉豎目地回應。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而妳不知道,沒辦法,這種事是要講天份的。」
「……」才剛出場沒多久的太上皇,此時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我──尤其是我的腰,還有我的胸口。害我毛骨悚然了一下。
「看什麼?!你也有話要說嗎?」我兇狠地瞪大了眼。
「沒……」他顯得失望地垂下頭。
一個接一個把眾人逐一瞪過,輪到子夜時,我馬上一臉哭喪地撲過去。
「子夜,你評評理,到底是我對還是他們錯?!」我對著他眨起一雙兇惡的眼睛。
「呃……」子夜看著我,再看看他的家人,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最後他陪笑道。「大家只是一時心急,對你苛求了點……」
嘿!我假如會被這種模稜兩可的話給混過去,我就不叫管雲月!!
「那是我對囉?」我再度兇惡地眨眨眼,這次眨眼的速度和力道都是前次的兩倍。
「這個嘛……」子夜的額前,明顯地滲出兩滴冷汗。
將子夜從兩難的境地解救出來的,依舊是袁將軍的招牌狂笑聲。
「哈哈哈!現在不管你們說什麼做什麼都太遲了,煙花信號已發,一刻鐘之內,京城內所有的炸藥將全部點上,到時候,你們全都得一起陪葬!哈哈哈哈哈!」
袁將軍舉手向天,一雙黃眼瞪得都快凸出來,他張嘴大笑。
大廳內寂靜的恐怖,所有的人臉上都是一種大限將至的蒼白。我倒沒什麼感覺,因為我從小就很幸運,好幾次從生死關頭有驚無險地轉回頭,因此對這種場面沒什麼現實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了看左右。「一刻鐘到了嗎?」
我這一說,四周也傳出竊竊私語聲,討論的內容跟我剛剛的問題都相去不遠。眾人臉上逐漸顯現一種疑惑的神色。
袁將軍停下笑聲,一邊喘著氣,一邊用力地瞪著我。
「是不是你做了什麼手腳?!」袁將軍指著我大吼。
「你白痴喔!自己無能不要隨便怪到別人身上!」我也吼回去。這次我是真的很無辜了吧!
「哼!我剛剛看你一臉輕鬆的樣子,就覺得可疑……難怪!我就覺得奇怪,怎麼會有人笨到這種程度,原來你早就知道會有這種情況了,對不對!!」
「喂!」這也太過份了吧!
士可殺不可辱!意思就是:我寧可殺人也不可被辱!袁老頭這麼說是想逼我殺他嗎?!「我會一臉輕鬆是因為你長得一臉衰樣,我又有幸運之神長相左右,兩廂比較起來,我幹嘛怕你這個死老頭!」
「哼!幸運之神?!」袁老頭一臉不屑之色。
「……嗯…我覺得可信度很高呢!你可不要不信!」菊兒突然一臉豁然開竅的支持我,害我有點感動……「要是沒有什麼神專程鎮壓他的話,雲月身邊的人大概早就死光了!」
「……鎮壓?!」我從喉頭深處咕噥出聲。
「嗯!」
「那是什麼意思?」我扭動起手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妳當我是什麼?魑魅還是魍魎?!」
「不!」菊兒很肯定地搖頭:「我當你修羅或是夜叉,要不就是災厄之神的化身。」
「妳──」
「砰!」
突地一聲爆響傳來,打斷我蠢蠢欲動的雙手,袁將軍又開始狂笑起來。
「哈哈哈!看吧!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我就知道──」
「父親。」袁驍一臉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的背後,袁將軍不太高興地停下,側身往後看。只見宮門正門大開,一個臉色灰白、滿臉慘澹的人正站在門口,不住地喘著氣。原來剛剛那聲爆響不是京城哪兒炸了,是這人剛剛推門的力道過大所引起的錯覺。
咦?這張臉……不就是那個……
「將軍大人,不好了!」
「又怎麼了?!」這次大廳內的人倒是有志一同。我可以從他們的聲音中聽得出來,不耐煩的情緒遠遠大過受到驚嚇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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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大人不好了!」這麼有爆炸性的宣言卻只得到「又怎麼了?」這麼冷淡的回答,來通風報信的人也愣了。幸好在他愣愣地退出去之前,袁將軍認出他來。
「你來得正好!」袁將軍大吼一聲,雙眼精光暴射。「我要你負責調配的火藥呢?我要你在看到訊號就點燃的火藥呢?告訴我,為什麼從我點燃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京城還沒有半處的火藥炸開的聲音?啊?!回答啊!楊威!!」
果然是陽萎。就算我忘了所有人的臉,我絕對忘不了他的黃臉,就算我忘了所有的字,我也忘不了他臉上的超級大馬痣。
陽萎一聽到袁將軍的大吼聲,整個人就地萎了下去。「……我…我…我……」
於是袁將軍不得不把他剛剛安慰他兒子那一套,幾乎原封不動地搬出來。
「楊威,冷靜點,說清楚。」袁將軍將語氣放緩。
袁驍大概也注意到了,剛硬的臉龐上,首次露出一種忍無可忍的神色。
「火藥……火藥全被那個賊小子給毀了……」
「……毀了?…毀了?!」袁將軍臉上的表情,乍見之下會讓人誤以為天地在旋轉。「怎麼可能?!什麼時候的事?我出門時明明都還好好的啊!」袁將軍抓住楊威的肩膀,使勁地搖著。
「……今天晚上的事,我正要叫人把火藥分派出去,那個瘋小子卻不知怎麼又上門來了,火藥全被他弄得沉到池子底,想攔都來不及。我趕緊叫人把箱子從池裡打撈上來,可是就算是有油紙包著的,也多少滲了水,都不能用了!」楊威說畢,竟嗚咽起來。
「為什麼你不早點弄好?!」袁將軍大罵:「為什我手下盡是些飯桶!」
「可是前一陣子那小子來的時候,把屋頂全掀了,火藥被雨水浸得溼透,曬了好久才乾,那時我就想,假如把火藥太早放到預定地點,搞不好又一個下雨就弄溼了,所以……」
「……完了,完了,全都完了……」袁將軍一個踉蹌,袁驍險險地扶住他。「天要亡我啊∼∼為什麼?明明換了地點的,那煞星是老天派來專程剋我的嗎?!」
「……老爺…您別激動啊…」楊威會說這話大概不是太過盡忠,而是因為袁老頭的一雙鷹爪正掐在他的脖子上。
相較於袁將軍那方的愁雲慘霧,我方就顯得歡天喜地,只是我免不了去想一件事……
「……」我的眼睛咕嚕嚕轉了轉。
為什麼我會覺得袁將軍和陽萎的對話聽來有點耳熟?過了沒多久,我的疑問就獲得了清楚的解答,因為楊威的眼睛突然掃過來,在對上我無辜(?)的臉龐時,突地一愣,接著他大聲地哭吼起來。
「就是他!就是他!」陽萎指著我大吼大叫,「老爺!就是他啊!!」
袁將軍擦了擦淚水迷濛的老眼,意志消沉地隨口應道:「誰啊?」
陽萎膽大包天地把袁將軍的臉朝我的方向扳正,「就是他,那個看起來很善良的小子──只是看起來而已!!沒錯!就是他!這張臉,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啊!就是他,接連兩次弄砸了火藥……」陽威接下來說什麼已經沒人聽了,因為大家的注意力已經轉回到我身上,我還聽到菊兒喃喃地說了句「…災厄之神的無差別攻擊啊…」
就像聽到事先約好的暗號一般,大家瞬間躲得躲、逃得逃,還有人用毛蟲蠕動法緩緩地爬離我身邊,一個個敬我如鬼神般遠之。「你們!!」環顧四周,只有子夜一臉無所謂地站在我身邊。「子夜…」感動……畢竟是自己教的。
再次環顧四周,只見袁將軍一臉悲憤地瞧著我,身邊的紅霧宛如無數條赤紅的龍般竄著。「唉呀呀……」這不太好對付啊!我把子夜往後推。「子夜,你先到後頭去。」看來這次真的要來硬的了。
我稍微觀察一下,發覺硬接也是可以,但太不聰明,力氣是能省就省。還是先躲過第一招,反正一而再,再而三,而後力竭……反正先躲過前三招……盡量能躲就躲,然後朝他的空隙攻擊就好了……我正想著,袁將軍突地向我衝來,我迅即地後退。下幾步都想得全了,就等他氣勢一弱……
突然,我的眼前有人影閃過,我還來不及把人影列入反應,就聽到從我身後好幾人傳來的驚叫聲。
「子夜!!」
我看見紅色,但不是童稚時那陰慘的暗紅,而是更為慘烈的赤紅。我分不清那是血還是霧,我的手為此而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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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我只來得及止住身形,接住子夜往後躺倒的身軀。「你──」我驚駭地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你應該在我後面……」
子夜皺著眉頭,似乎連喘氣都會要了他的命的樣子。好不容易,他才擠出點聲音。
「哈!」他咳了聲,嘴唇動了動,我把耳朵湊近了,這才聽到他說的話。
「好痛……」
「廢話!」我惡狠狠地應道:「大人打架小孩插什麼手?!哪裡空著哪裡閃才對,你跑出來幹什麼?!」
「我說過的……」
「什麼?!」子夜的聲音相當細微,不仔細聽真的聽不到。
「我說過,要保護你的……」
「……」我無語地看著他。
「原本是想等到長大再說的,不過看來是等不了那麼久了……」子夜淡笑一聲。
「……你這笨蛋…」我褪下了平時總是展現豐富情緒的臉面,面無表情地看著子夜平靜無波的臉龐,「我連你有沒有說過這話,都忘了啊……其實我是個很無情的人……」
「你不是無情,」子夜閉上眼,緩緩地說著:「你只是很健忘,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真難得,你不生氣?」
沒有回答。
我緩緩低下頭,子夜好像睡著了般窩在我懷裡,真的就像睡著一般,但他的臉異常蒼白。
後方不少人靠了過來,緊張地探著子夜的情況。其中有人欣喜地大叫:「還沒死,大概是昏了過去。」
菊兒用力地抱緊我:「雲月,子夜沒死,沒死耶!」
「我知道,他人在我手上,我怎麼會不知道?!妳快把我勒死了。」我不耐煩地應道。我當然知道他沒死,要是他真死了,我會這麼平靜嗎?豬頭!只是剛剛有點被嚇到而已。
「真是奇蹟。」四王爺伸出一指,探了探子夜的脈象,「子夜沒武功底子,結結實實地接了一掌朱雲掌,居然還能留一口氣,真是僥倖……咦?這是……」四王爺突然皺起眉,仔細地探起脈來。
「留一口氣?你說得太難聽了吧!」不愧是子夜他們家的,說話都中聽不到哪裡去。
「他現在身中內傷,又中劇毒,的確是命懸一線……我只是不懂,到底是我神智不清還是真的、子夜的體內真的憑空多了十年多的內力?」四王爺現在把三指全用上了:「假如是真的,就能解釋子夜為何能大難不死。」
「是呀!子夜這次能死裡逃生真的是奇蹟。」
「好了,人都還沒死,你們死來死去的很觸霉頭耶!」我快受不了了。「誰再說一個死字,我就砍誰!」
眾人立即噤若寒蟬。
「哼!那凌家討人厭的小鬼還沒死嗎?」袁將軍緩緩地走過來:「反正擋我者死,誰叫他要擋了我的道,」袁將軍一臉狂氣地說著:「就算他一時半刻死不了,也絕拖不過七天。」
「怎麼說?」竹兒挺身向前。
「朱雲掌中帶毒,掌力與劇毒相輔相成,中掌者,毒隨內力竄入經脈,不論是功力深厚者亦或是淺者,只要身具內力,毒皆會隨著打通的經脈快速運行,最後竄進五臟內腑。可是若是身無功力者,下場就會如同外面的石板地般。」袁將軍指了指剛剛代我被袁驍打中的石板地,深深的坑痕教人觸目心驚。「換言之,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問題。除非,有功力深厚於中掌者數倍的人為其運功,助其驅毒,不然的話……」
「……」眾人對視幾眼,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若你們期待湛將軍為你們驅毒,那你們就想錯了。經脈的運行方向,各家皆有些微不同,朱雲掌的特點是,非一脈相承的習武者,若硬要替人驅毒,反而會弄巧成拙,你們凌家的武術自成一格,現在連太上皇都受了重傷,要如何替你們驅毒?你們凌家是就此絕後了!死定了!你們死定了!」
「哼!」我緩緩地站起身來,「既然子夜沒事就好了。」
「……什麼沒事?!」袁將軍對著我大吼。「你沒在聽我說話嗎?」
「他在跟我習武之前,身上沒有任何武術的根基,我替他驅毒綽綽有餘吧!」我把手緩緩地摸向腰間。瘋老頭說過非不得以不得出此劍,不然死了也要變成僵屍追殺我──這情況應該算得上不得以吧?!
「……那又怎樣?就算這樣,凌家還是會死得只剩他一個!」
「……那又怎樣?反正我本來就只打算救他一個。」我無所謂地隨口說道。
話一出口,我再度獲得友方的全體噓聲,於是我只好及時補充。「……頂多我把袁將軍你們全殺了,以慰他們在天之靈──」
「笑話!是你們凌家要為我們陪葬!」
「才怪!姓袁的你才要為我們陪葬!」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爭這些做什麼?
可是雙方還是開始有關陪葬品的激烈大戰。直到很久以後,我還是很疑惑,以往舉凡是人,上至帝王之家、下至平民百姓所選擇的陪葬品,都是自己在人世間捨不下的事物,無外乎金銀財寶、美女佳人之類的,在我眼前這些人卻偏好拿仇人當陪葬品,喜好真的是與眾不同。
「這些都可以事後再說,」我走前幾步「倒是袁將軍,你還欠我幾下呢!」
「喔!是為了那小鬼報仇嗎?」袁將軍裝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
「錯!是因為我剛剛說了『誰說了那個字,我就砍誰』。」
「哼!你有這麼守信嗎?」
「沒有。」我誠實地搖搖頭。「最主要是因為我看你不爽。」
紅歌突然一把拉住我:「雲月,你別做傻事……」
我回頭,看著她。就算這麼狼狽,她仍不失天下第一美人的風範──雖然天月跟她實是不分上下,但卻沒她那種嬌柔入骨的感覺,這樣的女人,天下有哪個男人不愛。但是……
「……紅歌,妳知道子夜跟妳的差別嗎?」我看著她的纖纖玉手:「對敵時,子夜他擋在我身前,妳拉住我慣用的手……」
「……雲月,你怎麼能這麼說!」紅歌近乎尖叫出聲:「那是因為情況不同啊!假如站在子夜的立場,我也會為你擋的!假如現在是子夜拉著你的手,你還會這麼說,你會這麼對他?!你根本是偏心──」
「沒錯。」我漠然地盯著她。「我就是偏心於他,這就是重點,這就是你們兩人之間的差別。」
紅歌愣愣地看著我,最後緩緩地鬆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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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彈開機簧,從腰間抽出一把隱隱泛著幽藍燐光的細長軟劍。說是軟劍倒不是像布條一樣軟,只是很有彈性罷了。輕輕彈了彈劍尖,我滿意地聽到一聲激越的清響。
「千柔刃,萬斷魂,這把劍的別名就叫『千柔斷魂』。」
「雲月──」
菊兒見狀,似乎要喝止。倒是太上皇很出人意表地阻止了她。
「別防礙他,他可以的。」
袁將軍死死地盯著我,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
「這把劍……你是從哪得來的?」
「這很重要嗎?」
「當然!這把劍以前是我的!」袁將軍現在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土匪一樣。
「我管它以前是誰的,反正它現在在我手上,就是我的。」我緩步挪移,突地欺身向前。袁將軍措手不及,一時之間只是急往後退,看來他對自己的速度頗有自信,所以當他的右手隨著一道藍光與他的身軀分離飛出時,他只是一臉呆愣地維持著原來的速度,愣愣地盯著遲了幾秒才噴出的血柱,跌落到後方的衛兵群中。
我踏過袁將軍的斷手,再次緩步向前。
劍劃過人體肌膚骨骼時,有一種讓人作噁的滯礙感,隨著劍身,傳遞到掌心,然後,就像波紋一般,一波又一波在我的體內震盪著,我總是會為這種感覺而顫慄發抖,不過那並不是害怕,而是興奮。那是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野性,渴望撕裂、破壞。可是,這種天性難免會跟理智相抵觸,所以不愉快的感覺還是有的,這也是我為何討厭開殺戒的原因。
袁將軍像看著妖怪般地盯著我瞧,雙腿抽動著,掙扎著往後退,我的目標卻不是他。一個轉身,我微笑,左手輕飄飄地擦過袁驍的胸前。袁驍不解般地一愣,轉眼間卻抱著胸口,張著嘴,緩緩地跪了下來,不斷顫抖著,臉色逐漸轉為冰透的藍。
「驍兒!你對他做了什麼?!」袁將軍頓住後退的身形,前一刻的痛苦和懼怕,在這一瞬間都離他而遠去。他朝我撲來,我輕退幾步。袁將軍一擊未中,就沒心思再理會我。
我冷然地看著他將掌心抵上袁驍的後背。「假如我是你,我就不會這麼做。」
袁將軍一愣,我見袁驍臉色又變,再次指著他:「你看。」只見袁驍臉色一反適才微微透出的冰藍色,此時卻逐漸轉紅,最後火紅得有如快烙鐵燒著般。袁驍抓狂地在地上滾來滾去,一邊瘋狂地吼著不知名的話語。
「怎麼回事,一會寒一會燥的,這到底是──」袁將軍絕望地盯著我大吼。「你到底對他施了什麼邪法?!!」
「那不是邪法,」我淡淡地述說著。「是紅燒涼扮掌。」
「………………啊?」袁將軍的臉上首次出現了脫節的茫然表情。
我想了想。
「…是赤煉冰毒掌。」
袁將軍這次就反應得迅速無比。
「你這歹毒的人!這名字一聽就知不是什麼正派的武術!驍兒,驍兒,你振作點啊!」
「……」原來取名真的是很重要的學問。
「驍兒、驍兒!」袁驍的臉色又開始轉藍,牙關打起顫來。
「你叫也沒用,他要不是被極寒極熱交錯的感覺逼瘋而死,要不就是被我相異的兩股內力交攻,經脈錯亂而死,也就是說,不過是早死和晚死的差別。另外說明一件事,這掌只有我的內力能化解,所以你兒子死定了。」我緩緩地將千柔斷魂甩了甩。這些人,我認真起來,也不過爾爾。「我這人有個習慣,有仇必報,現在你知道了。」
「你!」袁將軍狂吼,「你們這些人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上…啊……」袁將軍怔愣地瞧著他身後躺了一地的人。
「奇怪他們為什麼躺倒了嗎?」我站在袁將軍身後說道。他嚇得差點跳起來,緩緩地回過頭,恐懼地看著我。「就在剛剛,你衝過去看你的兒子時,我就把他們全放倒了。一次解決,省得麻煩。」
「不可能,我的視線離開你身上還不到十秒的時間……」袁將軍說到最後,臉上的表情已經難看到不能再難看。「不可能……」
我偏偏頭。「為什麼不可能?」
袁將軍不可置信地盯著我的臉,最後終於緩緩地跪下。「……我輸了。」他的臉一瞬間看來老了好幾十歲。「罷了!能夠敗在你這種高手手下,我練武一生也算不枉了,你就給我個痛快吧!死在自己以前的劍下也算是報應吧……只是,請放過我兒子……」
「……好。」自出劍以來,我首次、微微地笑了。「我就給你個痛快!至於袁驍,我本來就沒打算殺他,你放心吧!」
「……謝謝。」袁將軍的臉龐透出一種自知臨將終末的人的平靜。
「不客氣。」我再度甩了甩千柔斷魂,袁將軍緊緊地閉上眼睛。
「雲月,你用不著──」太上皇想阻止我,但我完全沒聽進耳。
「看我的!!」我狂笑著叫道:「雲月流終極奧義無敵霹靂腿!!!」
* * *
「帶走!關進地牢!」隨著一個蒙面男子的一聲令下,袁將軍及其黨羽紛紛離開我們的視線。
這名蒙面男子據說是湛將軍的副將,適才就是他指揮著軍隊,一馬當先地衝進來。我對他們感到很抱歉,因為我把他們的工作全搶完了。他們大老遠從北方邊境趕回,居然只落個搬運工兼獄卒的下場。至於湛將軍本人,聽說還在宮外掃除袁將軍一黨的餘孽,不久後應該也會入宮吧!
我打量了一下這位副將,就見他蒙臉布裹得整張臉像顆肉粽,八成是塞外爭戰時,刀劍不長眼,一不小心就給毀了容。
如此看來,湛將軍本人搞不好也……聽說他待會會入宮晉見,我還是不要對他的樣貌抱太大的期望。
「你他媽的死兔崽子!我咒你絕子絕孫,生孩子沒屁眼,老婆娶得無鹽又無德,我咒你全家,我要釘你小人──」袁老將軍在轟堂的大罵聲中,被湛將軍的人馬抬進地牢。至於他的新收集的寶劍『冥火』,再度成了凌家的收藏品。
「雲月……」紅歌擔心地望著我。
「放心!他上次不知道要寫生辰八字,這次不知道要寫什麼生辰八字。」我快步地走到子夜身邊,開始探起他的脈搏。
在此我們先解說一下,為何袁老將軍前後的態度會差得十萬八千里遠呢?原因就在於我所使用的絕招。
雲月流終極奧義無敵霹靂腿=撩陰腿
就是這樣,大家瞭解了吧?
至於我為何不乾脆地宰了袁將軍,偏要做這種招人怨恨的事呢?
「做事不能虎頭蛇尾!我之前是怎麼了結他兒子的,我就怎麼了結他老子,這就叫有始有終,懂嗎?!」
檢視著子夜的情況,我皺起眉頭。
「……真糟糕,我從沒幫人驅過毒……」我側頭:「九王爺,你先讓我試試看。」
九王爺一聽,一臉反對地連連後退。「哇!雲月,你這企圖也太明顯了吧!我拒絕!」
「想死嗎?」我一臉陰笑地看著他。
「我想晚點死,所以拜託你離我遠一點。」九王爺放柔了聲音,大概是我的臉色突變了一下,總而言之,他開始試著說服我:「雲月,我很喜歡你,也很想幫你的忙,但是剛剛袁老頭不是說了嗎?武術不是一脈相承的人不可以為對方療傷,否則反而會弄巧成拙。你就算拿治療我的經驗去治療子夜,也是於事無補的。」
「……」我沉思中。
「那倒不一定。」太上皇摀著腹部的傷口,笑著轉過頭來。「教雲月武功的人就是我,你們的武功當然是一脈相承啦!」
「咦咦咦?」所有人驚疑交錯的聲音──夾雜著九王爺自知大限將至的慘叫。
我皺起眉頭。「……老瘋子,你說你是我的誰啊?可別亂攀關係啊!」
「你這小兔崽子,三年不見了,除了武功變得更好外,其他地方都變得更爛了。」看我更加疑惑地皺緊眉頭,瘋子太上皇急急說道:「你的劍還有玉佩都是我給的啊!──假如你的玉佩還在身上的話。你的武功是我教的啊!你忘了嗎?蹲馬步蹲那麼久都忘了?……就是你初次拜師就揍了好幾拳的人啊!」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老瘋子!當初喜歡雲遊四海兼自稱是我師傅的怪人!這樣一切的事就可以連起來了,包括袁老頭的劍為什麼會在我手裡!!
不敢相信,我跟凌家居然這麼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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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太上皇這才鬆了一口氣:「你個臭小子,你長大了我認不出你是應該,我一直都這個模樣你還認不出我來,無情無義的死小子,教你那麼久有什麼用,還不如教八哥說話!」
「還說咧老瘋子,你的臉是一樣,可是你們每個老人還不都長得一樣,一樣皺,一樣白,這我哪看得出來。」
「你這小兔崽子,哪裡一樣了。」
「哪!就拿兔崽子來說好了,一群白兔放在一起,你分得出哪隻是哪隻嗎?」
「…你個小兔崽子,越來越不像樣了,居然把你師傅比作兔子!!」太上皇開始揮舞起拳頭。
蘭兒──玥城難掩好奇地湊上來,「皇爺爺,既然那把劍是你給他的,為什麼你一開始沒認出他來?」
「說到這我就氣!」太上皇一臉青筋地轉過頭來。「雲月,當初我給你的那把劍呢?」
「……在我腰上。」你沒眼睛嗎?
「那當初我連著劍給你的劍鞘呢?」
「……因為它是純金的,所以我當了。」
「那我當初連著劍給你的劍柄呢?你拆到哪裡去了?」
「劍柄還在啊!」我一臉無辜。「只是我把劍柄上的寶石都挖起來拿去變賣了,瞬便找了布把劍柄纏起來…我的手很嫩的。」
「……」太上皇臉上的表情,一瞬間會讓人誤以為他快喘不過氣來了。「那玉佩呢?你不要跟我說你也拿去變賣了!!」
「你是說『辟邪』嗎?這倒沒有。」我從衣領內把玉佩翻出來。
「太好了,我們有救了!」太上皇激動地大叫一聲。
「雲月,你記得我跟你提過,這玉佩可以避百毒吧!這其中當然包括朱雲掌的毒。只要有了這玉佩,原本難治的毒可以瞬間去除,內傷只要調養一些時日再加以高人輔助即成。」
眼看太上皇的手就要碰到玉佩,我當著所有人希冀的眼神,很快地把玉佩塞回衣襟內。
「……雲月?」太上皇伸著手,一臉遲疑地看著我。
「剛剛是誰說我是災厄之神的?」
「……」全體靜默。
「是誰罵我笨蛋的?」
「……」
「又是誰罵我豬頭的?」
「……」
「雲月…」太上皇一臉陪笑地說:「反正當初也是我給你的嘛!借來用用啊!」
「哪這回事?!那剛剛袁將軍假如要跟我借劍用用,我也要借他嗎?反正劍當初也是他的啊!」我板起臉來「在我手上的東西就是我的,沒得商量!。」
「雲月……」太上皇一臉哀悽:「你不會這麼忘恩負義吧?」
「我當然不會。」我歪歪嘴角:「我只是比較會記仇。」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就十年後再說嘛!」
「不行!我健忘,這種事不到一年就忘光了,所以有債一定要馬上討,有仇當然現在報!更何況我不是君子,我是小兔崽子──這可是你說的。」哈!老愛把我比作動物,要不把我比作犬子,要不把我比作兔子,報應來了吧!
「雲月∼∼」太上皇的老眼開始泛起淚光──當然是假哭。這傢伙,真是越老越不長進了。
「也不是沒有商量的餘地……」我不甘願地嘆了一口氣。「只要每人交五千兩的銀票,我就租你們一下……」
「五千兩?!你坑人啊!!」
「不要就算了。」我轉過身,從懷中掏出玉佩,靠在子夜身上。說也奇怪,當我把玉佩貼近子夜時,他身上那道朱紅的掌印,突然像活了起來,爭先恐後地淡去了。
「雲月,你又用不著這麼多錢,何必呢?」太上皇對我諄諄善誘。
「我是用不著那麼多錢,但是我就是喜歡坑人,有錢不坑是笨蛋,這樣懂了吧!倒是你們,明明有的是錢,幹嘛這麼吝嗇啊!」
「我才不要被坑!」眾人齊心回嘴。
「那就死!」我斬釘截鐵。
四王爺突然咳了聲,「雲月──」
「幹嘛?你想給錢嗎?」還是四王爺上道。
四王爺垂睫,緩緩地搖搖頭。
「我只是想跟你說,我的古琴值五千兩的兩、三倍。」
「……」
片刻之後,皇帝陛下神清氣爽地站了起來,攙著四王爺離開了,完全漠視其他人哀求的眼神。
「那就剩你們了……」我兇狠地瞪著眼前這些人。「快給錢!」可惡!最有錢的人就這樣給他跑了,剩下這些人,大多不是一輩子都沒用過銀票,要不就是付不出銀票。
眾人的眼神轉一轉,最後還是轉到太上皇的身上。嚴格說來,太上皇並沒有中掌,不需要付錢借玉佩,但是為了他龐大的親友團,他二度對我進行勸說。不過這次,他決定請出對我比較具說服力的人。
「天月,你就別光站在那邊笑了,也幫我勸勸他吧!」太上皇一臉無奈地望向我身後。一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我驚詫地回頭。
不知何時,廳內的人只剩我們,士兵或是袁將軍等人早就不見蹤影。不!緊閉的大門前,還站著一個人,就是剛剛那個蒙面的副將。只是此時,他已經把蒙面取下,蒙面下的臉不如我所預料,完好無缺,而他正笑吟吟地看著我們。
我看了他一眼,回頭看太上皇,「死老頭!天月怎麼可能在這裡……」說到一半,我突然醒悟到什麼,轉回頭,再次仔細打量那張十分眼熟的臉龐。
「……」
「嗨!雲月,好久不見!」天月一派溫文地跟我打招呼。
在任何情況下見到天月那張溫柔的笑容,我都會非常高興,但是當下,我只是站在原地,憤怒無比地磨起牙來。
* * *
稍晚,為了讓我這個狀況外的人徹頭徹尾地了解真相,我們在四王爺的殿內廳堂開起了二次會。參與的人有太上皇、四王爺、九王爺、天月,還有我,我注意到皇帝陛下被大家很有默契地排除在名單之外。幾個年紀小的人想偷聽,都被我們抓包,專程派人送回房間睡覺。
「雲月,真的很感謝你,要不是你送來那箱紙條,大家就有危險了。」天月笑咪咪地看著我:「你真聰明,居然懂得把秘信偽裝成包東西的廢紙,要不袁將軍安插在軍中的人很有可能會把信攔截下來。我接到信後,把紙條拼起來,然後用那些剪了洞的布覆在上頭,就看出了暗號,所以才能及時調軍回師。」
「……」我現在知道,原來我的誤打誤撞導致袁將軍的失敗。當然,這種時候,我也說不出『哈哈!我是真的拿紙來包東西的啦!』。「那你怎麼會是湛將軍的副將?!」
「……其實,我是男的。」天月坐了下來,就揭露了本年度最驚人的事實──不!我還是不要太早下結論。
「什麼你是男的?!」我提高了聲音。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天月笑咪咪地端起茶,輕輕地啜了一口。
我登時覺得晴天霹靂。
紅歌,我不該老是拿天月跟妳比,是的,妳的確是天下第一美女兼才女,因為妳的競爭者不是女的,是男的。
「……那你平時扮女裝是什麼意思?興趣?」
天月頓了十數秒,他用眼光徵詢其他人的意見──直到我開始目露兇光。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十分重要,雲月,我希望你聽過以後,能一輩子都不跟別人講──不!你一定要保證,你絕對不會說出去!」天月用一種嚴肅冰冷的眼神盯著我。
「行了!我發誓連夢話都不說,你快告訴我吧!」
「……其實,我是四王爺──凌梓,唯一的兒子。」
「……」聽了這話,我並沒有太驚訝。我驚訝的是,四王爺居然笑咪咪地默認了。
我左瞧右瞧,他們兩人的確十分像,雖然就相貌來講,天月顯得秀美許多,大抵是像母親,但是若論到那股氣質,卻是十成十的像。那仿若泰山崩於眼前也能不動於色的氣勢,但是又不是剛毅堅忍,而是水般的柔,像一只能不動聲色地沉入任何事物的深潭。
是了!現在想想,我在初見四王爺時,不就直覺覺得他跟天月很像嗎?
看來我的直覺比腦袋還靈光。
「那跟你男扮女裝有什麼關係?」我疑惑地問道。
話一出口,眾人又用一種『你笨得沒藥救』的眼神瞧著我。幹嘛啦!難道說身為一個普通人也有錯嗎?!
「因為,這關係到皇位繼承。」天月毫無不耐地解釋著:「本國的繼承制是嫡系繼承,雖然父親放棄了王位,由五皇叔繼承,但是下一任的正統皇位繼承人,還會是父親的嫡子──也就是我,就算我放棄繼承,但若一日我有了兒子,那他還是王位的正統繼承人……為了避免紛爭,父親一開始就隱瞞我的存在,所以我才會以遠房表親的名義,寄養在你家。而且,為了以防萬一,他從小就把我當成女孩來養。」
我好不容易了解這話中的意思,第一個感想就是──四王爺是個瘋子。
「這沒道理!為什麼繼承人不能是你,為什麼你為了不讓人發現你就是繼承人,還得隱性埋名?!」我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四王爺:「這到底是為什麼?」
四王爺一派溫和地靠在椅背上。
「雲月,你認為,想要當個皇帝,最重要的條件是什麼?」
「我沒興致猜謎,直接講啦!」我幾近抓狂。
「很簡單。」四王爺半瞇起眼,淺淺地笑了:「就是得『想要當皇帝』。」
「有誰會不想當皇帝?」我疑惑地看著他們。卻發現在座的人都一臉興致缺缺的樣子,有人居然還當場打起呵欠來。
喂!各位,你們這些當權者這麼淡泊名利,這樣很讓我這個小老百姓不安喔!
「那雲月,你想當嗎?」四王爺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別開玩笑了,我老爸從商,皇位哪跟我勾得上關係。」我笑著擺擺手,四王爺卻直直地看著我。
「假如有機會,你想當皇帝嗎?你會坐上那個位子嗎?」
「……」我想了想。
「不會,聽起來好麻煩的樣子。我喜歡到處晃,同一個地方待不了多久。」聽來很匪夷所思,但是奇怪的是,當我聽到這個問題時,直覺就是否定,我對皇位居然連一丁點的渴望都沒有。
「是吧。」四王爺笑著。「不知為何,凌家的人盡是這類怪胎,沒什麼人想要那皇位,不是能力不夠,是沒有意願。大概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吧!」四王爺雲淡風輕地下了結論,似乎完全不察某人通紅的老臉。
「不過幸運的是,為了皇位而爭得你死我活的情況,從沒發生過…………我很喜歡這種景況,真的很喜歡,喜歡到……」四王爺的眼睛閃過一抹堅定:「不惜用任何一切代價來換取它的延續。」
「……」我噓了一口氣:「我了解了。」反正每人都有每人的堅持,他喜歡就好了。而且……
「其實我很感謝父親,要不是他的決定,我現在不能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天月笑著說。
是呀!既然連當事人都喜歡,那就算了。
「噗!現在想想,原本我當初知道你母親懷孕時,還想找人把你母親偷偷殺了呢!後來想想,反正等你長大再觀察看看也不遲,所以你才能活下來的。」四王爺笑得像開玩笑。
「是嗎?那真是好險啊!呵呵!」天月聽了,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一樣,溫柔地笑了起來。
前言收回!……這兩個變態。
「雲月,這事事關重大,我不能隨意講出去,所以才瞞著你。」天月臉上微帶愧疚地看著我。「你會生我的氣嗎?」
「……不會啦!」擺擺手,我懷疑有人能對那張臉發脾氣。「反正你都說出來了嘛!倒是……」我環顧全場一圈:「到底還有哪個我認識的人是不為人知的皇族?!現在馬上給我說出來,不然我以後見一個扁一個喔!」我開玩笑地掄起袖子。
「…………」
「…………」
「…………」
「……那種心虛的沉默是怎麼回事?!!」
太子傅 100
懷抱著極度憤怒的心情,我在隔天狠狠地痛扁了遠從老家趕來的老爸。
「吆!雲月,別…別別別別打了!你老爸的骨頭要散了──」老爸在我的拳頭面前,也只能抱頭竄逃。
「散了最好!!死老頭!誰要你連著大家一起耍我啊?!啊?!!豬頭,我今天不把你打得歪過來又扭過去,我就不姓管!!」在人來人往的宮前大廣場上,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發了狠地揍老爸。因為我昨晚以一擋百的事蹟已經傳開了,所有的人都只敢盯著我瞧,不敢上來勸阻。
「你本來就不姓管啊!是因為我入贅所以你才會姓管的……」
「住口!」我的拳頭再次如狂風暴雨般落下。在暴力冷血的拳頭之前,退避三舍的人有之,仗義執言的人一個也無。勢單力孤的老爸,很快被扁得奄奄一息。
* * *
昨天,在毫無事前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突然知道,我跟凌家斬也斬不斷的孽緣,到底是從何時結下的──從我出生的那天起。
原來我的老爸就是當初那個離家出走的六王爺,就是那個窩在南方窩得舒服就再也懶得回京城的六王爺,而我,身為他的兒子,居然一直到昨天才知道!!
「其實,雲月,你應該已經有所察覺了吧!畢竟我會以表妹的身份托在你們家,一定是要有相當深厚的血緣關係啊!不然怎麼會放心呢?」天月笑著徵求我的意見。
「是啊!而且哪有人這麼巧,雲遊四海就偏偏雲遊到你們家?其實我當初從梓兒這裡得知你們的消息後,就想著有一天到南方去要順道去看一趟,沒想到你這小兔崽子居然是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材,所以我就留個一兩年指導你武功。沒想到不過三年不見,你的武藝進境居然這般突飛猛進,現下我也打不贏你囉!」太上皇笑著。
「而且當初你揭破竹兒和蘭兒的身份時,我不是說過了嗎?要選到子夜身邊的人,我不查個透徹怎麼能放心?不是我放心的人,怎麼會隨隨便便放他接近子夜呢?那時你就應該有所覺了吧!」四王爺眨眨眼。
……很抱歉!我就是反應遲鈍!哪比得上你們這些一個心思要轉上十八個彎的神人?!拜託下次有話要跟我說,就直說,管你是明示暗示譬喻這些我一蓋聽不懂!!
「前一陣子我還打算南下探探小六,卻中了袁將軍的埋伏,沒想到這麼巧,就給他救了。」四王爺一臉溫和:「當初我帶的那些東西,本來就是要送給小六的,你半途先拿走一點也算是幫我們減輕負擔,而且事後你還將部分寶物轉贈天月,真是大方。」
什麼?
「這麼說……父親當初就是知道雲月的身手不錯,才會跟六皇叔串通好了,硬是把雲月弄進宮中嗎?」天月疑惑地問道。
等…等等……什麼串通好了?!
「不,我是聽小六還有父皇都曾提過,雲月的武功很不錯,不過倒是不清楚他真正的實力。一開始我只是想幫子夜找個同齡的朋友。你們也知道,子夜這孩子像他父親,早熟,有事都悶在心裡,天生機敏多疑,又不善跟人親近,要是沒人陪陪他,很容易走偏路……」
「等等!什麼叫同齡的朋友?!」我指著自己大叫:「我十八歲!子夜十三歲!這樣叫同齡?!你們一定是沒學過算術!」
「雲月,我指的不是實際的年齡,是心智。」話才告一段落,四王爺很仔細地看了看我,再度開口:「還有外表。」
在座的眾人都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
……這群人!八成都忘了『欠揍』兩字是怎麼寫的了。
「總而言之,我在給小六的信上提到這件事,沒多久,他回了封信,說他家有個人在某些地方跟子夜很像──比如說不善跟人親近……不過跟子夜的有點意義不同;有些地方又恰恰相反──比如說晚熟,搞不好他們會很合得來。原本我想說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小六離家那麼久了,也不好意思麻煩他,可是小六一連來了好幾封信,說他心甘情願。我說不好意思麻煩他兒子,他說他兒子成天不務正業,待在家裡是魔星高照,放出家門是為禍鄉里,要我趕快收了他──說得好像我是哪來降妖除魔的法海一樣。我聽他?得這麼恐怖,原本想算了,可是後來小六又來了幾封信,說他在鄉下早有耳聞子夜的大名,聽說他在京城裡氣走老師的事蹟,覺得跟他家的老么太像了,他建議我以毒攻毒。」四王爺一臉閒適地喝了口茶:「我想想有道理,所以就想讓他試試看,沒想到子夜只看一眼就選你──你們也算有緣嘛!」
孽緣啊∼∼!
好啊!老爸!你真好樣的!原來如此,我終於知道這筆帳到底該向誰算了!!我在憤恨無比的同時,剛好知道,老爸明天會以江南富商聯合代表的名義進京,提供京城修建的物資以及傷藥。
這就是今天這起冷血慘案的前因後果。
所以,一直到最後,我才發現,原來我跟這群瘋子是有血緣關係的。
啊!真不想承認!明明我比他們正常多了的說。
太子傅 101
袁將軍的餘黨雖然不成氣候,但是仍對京城造成了不少的傷害,有許多人因被遷累來不及走避而受傷,也有家宅被毀而無家可歸的,京城仍是一晚無眠,但是飄蕩在空氣中的,不再是歡樂的氣氛。
該死的!就連夜市也沒了!我的糖葫蘆呢?我的麥芽糖呢?一想到這裡,我就巴不得衝進天牢裡,再把袁將軍拖出來毒打一頓。
子夜的情況已經好很多了,雖然還是一副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不過最近幾天已經可以自己起身、進食,還能纏著我撒嬌、耍耍任性,比起頭兩天那副像是呼吸都會要他的命的慘狀,此時已經好上太多了。
至於其他的皇族,好像也好得挺快的,據他們所說,袁將軍那朱雲掌沒了毒性,治起來就極為輕易──只是說這話的人臉白得像鬼,因此話中的真實性存疑。我分不太出來這話到底是逞強還是事實,總歸一句話──反正不關我事。
在京城內外都是一派愁雲慘霧、死傷遍野的情況下,七日夜祭就這般草草落幕了。聽說皇宮裡為了決定是否要略去最後一天的煙火,著實吵了許久,最後,皇帝陛下開口了:「放幾顆煙火總比挨幾國大炮好吧!」七日夜祭才能繼續。
事後,天月跟我說明。「七日夜祭是我國立國以來固有的傳統,也是其他鄰國評定我國實力的重要祭典。假如我們因為袁將軍造反一事自亂陣腳,鄰國就會認為有機可趁,輕則邊境上的小騷擾,重則勾起國與國間的戰火。」這我懂,也就是要做面子對吧!「國與國間的爭戰不是一對一的俠士決鬥,而是豺狼之間的生存鬥爭。只要有其中之一露出一絲疲態,其他豺狼就會一湧而上,分其肉食之。」
天月在說這些事時,臉色是難得一見的認真。
我不住地點頭。但是除了瞭解到,本國以外也是有很多國家,我什麼都沒聽進去。
當第七日傍晚時的煙火,寥寥地在京城上空炸開時,我為了躲避想抓我充人手的新認親戚們,正獨自淒慘地躲在屋脊上,縮在一團看煙火──這讓我想起前些時候,和子夜兩人在屋頂吹了一整晚夜風的那一次。
只可惜這一次,子夜並不在我身邊。
想起七日夜祭剛開始的時候,子夜還邀我一起看結束時的煙火,可是事情的發展永遠超出美好的預計,如今子夜躺在床上當他的病號,硬要他實現承諾真的太不人道了。
「唉……」
「在想什麼呢?哀聲嘆氣的。」
「在想前途。」我沒有回頭。在這種風大的夜晚,衣服的布料會被吹得簌簌作響,所以當天月躍上屋頂時,我就察覺到了。
「什麼前途?」天月饒有興緻地坐近來,親暱的舉動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們也常像這樣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我還曾發豪語──長大了要娶他當新娘。
真是太好了,我的初戀是個男的──還有什麼事會比這件事更振奮人心呢?
「當然是我的前途!」一想到這裡,我的口氣立時差了。
天月看著我,笑得一臉溫和。
「幹嘛?!」
「沒!只是沒想到你也會想這麼嚴肅的問題。」天月未經我同意就拍拍我的頭。「小雲月長大囉!」
我差點沒暈倒。
「請不要用老人家的口氣跟我說話,天月表.妹!容我提醒你,我可大你快一年咧!」
「哈哈!對喔!沒辦法,這幾年過得有點辛苦,時常腰酸背痛,常會有『我已經老了』的錯覺,一時之間就忘了。其實你還比我大耶!」
「開始忘東忘西的就是老年人的徵兆,天月,你要小心囉!」
「說得也是……」天月一臉壞笑地瞇起眼:「像我就忘了送你生日禮物。」
這小子──「你這傢伙!!虧我在你生日的時候送了那麼多禮給你!!你懂不懂得什麼叫禮尚往來啊?!」
「你是指琉璃彩蝶簪花、金步搖、銀絲白玉蘭花墜?」天月搖搖頭。「雲月,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喜歡這種生日禮物的。」
「我哪知道?!你又沒說你是男的,怪得了我嗎?」這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不然你把那些拿去典當啦!這樣總可以了吧?!」
「雲月,你居然建議我典當皇室贓物?」天月一臉孺子不可教也地看著我。「雲月,好險你出身皇室,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閉嘴啦!」我象徵性地揮揮拳頭。「倒是你,什麼時候當上那個湛將軍的軍師啊?」
天月一臉微笑地直視前方。「三年多前。」
「三年多前?!你不是在唬爛我吧!三年多前你也才十四歲左右,頂多去鬥蟋蟀,當什麼軍師啊!」
「我五歲就開始看四書五經和史書,八歲就背熟戰國策和孫子兵法,十歲則能融會貫通。你也知道,北疆情勢一直很緊迫,待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消息,並不合我的個性,所以後來有了機會,我就待在將軍身邊做事了。會成為軍師……大概是實力吧!」天月抽個空看了我的臉色,然後突然謙虛起來。「不過,就像我的專長是思考,雲月的專長是傲人的武功一樣,每個人都有所長,用不著特別在意。」
…………
我做事的確常不經思考,但那不代表我沒腦袋,事實上,我的記憶和領悟力往往贏過常人許多,但是這樣的我,在五歲的時候,也頂多是個剛學會自己上茅房的呆小孩而已。
「……怪物。」我感到一陣無力,根本無法對眼前的天月發脾氣。
天月聽了,笑了起來。「你還說我呢雲月,這麼小的年紀,武功以經遠遠超出眾人,甚至連皇爺爺都不敵……怪物兩字我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
「……」
「……」
「……」
「……」
「……為什麼都不說話?」打破了寂靜,我迎著夜風,淡淡地說著。
「…雲月,你剛剛說,你在想你的前途……有必要想嗎?」天月回過頭來,用一種極度困惑的眼神看著我。「……你不留下來嗎?…不!你是不打算留下來了,但是,我可以問嗎?你的理由?」
「你是鬼啊?怎麼連這都知道?」我驚訝地看著天月。
「……這幾天,子夜躺在床上,常纏著你,要你答應一定會待在他身邊。」
「……」
「可是你從沒正面回答他。」
「……就這樣?」
「雲月,你自己沒發現,當你面對問題時,只會有個反應──開玩笑,或是迴避問題。當你開玩笑,就代表答案無關緊要,或是答案對問問題的人沒有威脅性。但是當你迴避時,就代表事關重大,而你又不想將他說破。」天月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在那種情況下,你不想說破也就只有一個可能──你打算離開。」
我沉下眸子。
「理由呢?」
「理由就是……」我深呼吸幾口,毅然決然地開口:「……我也不知道。」
「雲月……」天月一臉頭痛地看著我。「子夜絕對不會接受這個理由的。」
「不需要他接受。」
我堅決地握緊拳。
天月看著我,眼光中有了一絲了然。
「雲月……我要提醒你……偷溜是不好的行徑……」
「你又知道了?!難不成你真的是鬼啊?」
「畢竟是一起長大的。」
「……你要阻止我嗎?」我笑了,頗為自得的那一種。
我感覺到天月的視線緊盯在我身上,過了一會,他別開眼,然後,一個有菱有角的東西,遞到我的掌心。
「送你。」
「……這是什麼?鐵板?」我疑惑地瞧著。
「你的生日禮物──令牌」
「做什麼用的。」
「用來做鐵板燒的。」天月一臉嚴肅地說出前話,然後他整張表情突地垮了下來。「你說呢?當然是讓你出城用的啊!!」
「喔!」
「喔!」天月學我的表情,然後懶洋洋地看著我:「為了搜查袁將軍的餘黨,閒雜人等不得隨意進出京城,你要是沒這令牌,想出入京城就只能飛天或是鑽地,要嘛就是幫牆打個洞,這些都行不通。你也不會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施展上天梯,上演轟動全城的逃亡記吧!假如你要這樣做,記得先跟我們斷絕親屬關係。」
「天月……」我看著掌中的鐵令牌。
「怎麼?」
「謝謝你。」
「不用客氣。記得,要是被抓到了,記得說你是用搶的,我可不想被革職。」
「他們會信嗎?」
「他們一定會信的。」天月笑著說:「我在來這裡的途中,還看到有人用你的名字恐嚇小孩聽話。雲月,你現在可比虎姑婆還要有名了。」
「……」
用這種方式有名我一點都不高興!!
太子傅 102 (完)
於是,在七日夜祭的丑時與寅時交界的三更,我悄悄地走了,沒驚動多少人。
這全都是因為那篇該死的信!!
「雲月,至少,留封書信給子夜吧!別讓他掛著,那孩子很敏感的。」天月在眼神中略帶期盼地看著我,我無法拒絕。
於是,我像個呆子般,盯著空白的宣紙盯到大半夜,右手還提毛筆提到手抽筋。瞬間,我覺得可以理解為何有人想投筆從戎,因為現在的我不想寫字,只想掀桌子。
「子夜,我之所以離開,不是因為我不想要你……」寫到一半,我把紙揉成一團毀屍滅跡。
搞什麼!我是在寫信告別,怎麼寫得好像我是他媽?!
「子夜,你很好,所以你值得更好的,我沒資格……」才寫沒幾個字,我直接把紙放到油燈上燒了。
這更離譜了!為什麼看起來像是千篇一律的分手信?!
「子夜,我要走了。我有我的理由,但是我寫不出來……」為什麼?!為什麼我得在這邊寫這麼蠢這麼驢的信?!為什麼這篇信看起來像白痴寫的?為什麼我的字這麼醜?!我越想越氣,終於開始自暴自棄……「反正我就是不爽寫,你要不爽就來打我啊!打不到啊打不到!哈哈哈哈哈!」寫到最後我真的笑了出來,可惜這篇信上的字草得連我也看不懂,就算看懂了,好像頗有挑釁之嫌疑。嗯!太好了!那就是我要的──去挑釁未來的天子──這就是我寫信的目的。哈!
沒辦法,最後還是只能毀屍滅跡。
遠處的街道傳來隱隱約約的報更聲,我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就著提著筆的姿勢,過了大半個夜。
沒時間再磨蹭了。
放下筆,我拎起輕便的包裹。吹熄了油盞,我輕輕地從敞開的窗口躍出去,然後悄悄地閤上窗。
對面,就是子夜的寢室。
輕輕躍上長廊,我往窗格子湊近,無意間聽到子夜的聲音。「梅兒,能幫我開窗嗎?」
乖乖這可不得了!我趕緊縮到窗戶下方,緊緊貼著牆壁。唉!這時候就會希望自己是隻壁虎。
「太子殿下,夜裡風涼,您大病初癒,莫要著了風寒。」梅姐宛轉地拒絕了子夜。
「不然開個縫吧!」子夜微微帶著請求的口氣說著。
「這……」
「我只是想看看對面,燈熄了。」
突然,我覺得我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一樣。我的脈搏激烈地鼓動著,以至於血流所經之處,都在微微作痛。
梅兒的腳步聲緩緩行來。三步、兩步、一步。我聽到她的裙襬與繡花鞋的摩擦聲,在窗邊停了。然後,她的指甲叩地一聲搭上了窗緣──
我屏住了呼吸。
「還是算了。」就像剛剛出聲時的突兀,子夜的聲音又再度響起。「他一定是睡了,是我多想了。」
我背靠著窗扇,坐在地上,分不清是鬆了口氣還是失落──就像玩躲貓貓一樣,要是被抓到了,心裡會很不高興,但要是一直沒有人找到自己,也會覺得很不爽。
一直到子夜房內的燈熄了,他的呼吸聲漸趨規律,我才悄悄地離開。一路上,我不時想著,假如剛剛梅兒開了窗,而我的身形被發現,我的意圖被察覺的話,那我還會想走嗎?若是子夜在這時說了聲不准走,那我還會執意要走嗎?
子夜不會知道,在分離前的這個夜晚,我們曾經如此靠近過。
* * *
一臉從容地手持令牌,我很輕易地出了城,這讓我瞭解到天月在湛流雲軍中的地位。只可惜到頭來,我還是沒見過湛將軍一面。
走在路上,我正窮極無聊地觀察著自己吐出的白霧,前方施施然行來的人影,令我頓下腳步。
是了!我都忘了,城裡滿布這人的眼線。
「嗨!早安呀!」那人影招搖地向我打了聲招呼。
我環視烏黑的天色,皺起眉頭。
「你這是在跟鬼說嗎?九王爺。」假如要我選擇出城前想見的最後一個人,九王爺絕對不會是我優先的選擇。
「這裡就你一個人,我當然是跟你講囉!」九王爺嘻皮笑臉地道。
「在這種三更半夜?!」我的話裡滿滿都是懷疑。
「沒辦法,某人就要溜了嘛!想來也不會跟我一起等著看日出,現在不講更待何時。」九王爺用一種遺憾地表情看著我。「真是的,沒想到,到頭來,誰都留不住你。」
「你希望我留下來?」我一臉狐疑。
「當然啊!你看不出來嗎?」
「我看不出來,又沒有理由。」
「當然有理由!你看不出來嗎?我挺喜歡你的。」
「……這我真的看不出來。」我實話實說。
九王爺一副受辱極深的表情。
「唉!真可惜,要不是誤以為你想要對子夜不利,我早就追求你了,現在想想真是浪費時間。」
「啊!對喔!其實我也以為你想要對子夜不利。」我猛然想起。原來我會以為九王爺的行跡詭異,是因為他對我起了疑心。
「可惜!我們居然把大好的青春歲月,浪費在無謂的猜疑上。」
「是這樣嗎?親愛的叔.叔。」我繼續往前走,調皮地笑了笑。
「……」九王爺垮了臉:「雲月,你這小子實在太可愛了。不說了,我是來送你生日禮物的。」九王爺邊說著,一邊把一段繩子塞進我手中。「想要在江湖上闖蕩,怎麼能少了牠呢!」
「這是……」我看著手中的?繩,以及那匹看來還未成年的小瘦馬。「……我似乎可以感覺到你那一絲絲的誠意……」
九王爺敲了我額頭一下。
「別小看牠,這可是珍貴的汗血馬,我忍痛割愛耶!」
「噁!」
「……你這是什麼反應?!」
「…這種馬不是跑一跑步就流血嗎?超級無敵噁心的。到時候假如弄髒衣服怎麼辦?」
「再買一件啊!」
一瞬間,我彷彿可以看見,九王爺的頭上正大大標示著幾個字──『非我族類』。倒過來想,我覺得九王爺的想法可能也差不多。
「對了,子夜有送你嗎?」
「什麼?」
「生日禮物啊!」
「喔!那個喔!」我無所謂的應道:「他送了。」
「是什麼?」
我輕輕地撫了撫馬頸。「……自由,心靈上的自由。」
九王爺露出一臉似懂非懂的表情。
曾經,我認為人世間,已不會有任何事比我自己更重要。
曾經,我以為我能冷眼看世情。
曾經,我以為去感受這件事,是愚蠢的。
不過,如今我知道了,我這麼做,只是造個籬,把自己的心圍起來,好保護它,因為我怕只要有些微的割傷,它就會如琉璃般碎裂,或是不間斷地淌血,至死方休。
可是現在,已經不需要了。我的心再度柔軟下來,而且這次,它將堅強到能接受一切的傷害。
我可以感受,也不需要再畏懼了。
九王爺沉默了半晌,再度開口。
「子夜很喜歡你。」
「我知道。」
「子夜一定會恨你的。」
「我知道。」
「假如子夜不再喜歡你……」
「那是遲早的事,不論我有沒有離開都一樣。」我悠然道:「再深厚的感情,也不會超過七年,那是天性。」
九王爺換上了嚴肅的表情。「……你是為此而離開?」
「……」我沉默。
「那你就太呆了,五哥對四哥……可遠遠超過了七年。」
「……那已經不是親情或友情,也算不上戀情了。那是一種近乎變態的執念,一種信念。」我幽默地笑了。「那已經不是戀愛了,反而比較像是崇拜神祇那種情感──我蠻佩服他們的,能將感情升華到這種地步,值得敬佩,不過也只是少數。」看著九王爺有話想說又說不出口的表情,我挑眉一笑:「不然這樣好了,七年過後,我會回來。到時候我們再看看,看看子夜心裡還有沒有我。」
九王爺一臉深思地盯著我瞧。
「……雲月,你只是太害怕,害怕自己投入了,到頭來卻被傷了心。是吧?」
「大概吧!」我笑咪咪地回答:「不過想要旅行也是個理由。」我俐落地騎上馬背。「拜啦!幫我跟其他人問好。」沒給他回話的機會,我用力一夾馬腹,側拉?繩,往微現晨曦的方向行去。
「雲月!你是個膽小鬼!」背後傳來九王爺的大吼聲。
沒有暴跳如雷,我大聲地笑了出來。
不曾再回頭,迎著清新的早風,我高高地舉起了我的右臂。
(全文完)
劍歌未撤角笙散。
君子志、裁作新恨。
更成雲山千疊。
才人難得、留待白首人間。
作者:
本之
時間:
2009-1-8 13:18
所以說這是BL嗎=口="
騙人的吧!!!!
那個結局是啥鬼!
作者:
宜-Len
時間:
2009-1-8 19:49
好亂的劇情喔~不懂
作者:
神劍心
時間:
2009-1-9 10:21
有頭無尾...霧煞煞ㄉ感覺= =
作者:
quobaby
時間:
2010-3-22 03:22
的確是沒什麼BL成分
我沒記錯的話, 這文是有第二部的, 不過至今仍是坑...
作者:
冷燄扉愔
時間:
2010-3-23 19:54
有點亂亂的感覺~~
有些地方不是很懂呢~~
呵呵~~~
感謝分享
作者:
勇者
時間:
2010-3-24 00:48
希望它的第二部趕快寫啊~~
我個人很喜歡雲月的個性啦~~
作者:
hohohahi
時間:
2012-6-20 23:45
這部是我非常喜歡的文!!!也是很早期的收藏, 總讓我一邊看文一邊嘴角不自覺上揚
在這裡回文數這麼少讓我蠻驚訝的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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