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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浪跡江湖之鐵劍春秋》作者:緒慈【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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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12
標題:
《浪跡江湖之鐵劍春秋》作者:緒慈【完結】
浪迹江湖之铁剑春秋(一)
正文 第一章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秋凉萧瑟,入骨刺寒。寂静的大街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响,一击急过一击,几乎快将几寸厚的木门拍出洞来。医庐内早已歇息的老大夫被如此大的拍门声惊醒,只道是有急症患者夜间求医,连外衣也没披上,便起身快快开了门。
「大夫救命!」门才一开,立即有两个身影窜了进来。大夫一楞,只见其中一个高壮一些的少年抱著名穿着白衣的女子,另一名瘦弱些的少年反手将门板带上后也来到他面前,两人动作之迅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这两人脸上都有着未干泪痕,那名年长的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含着泪,见老大夫没有动作,心急地又喊了声:「大夫救命!」
老大夫回过神,快快道:「把人放到里头榻上,我看看。」
年长少年迅速冲进了内堂,老大夫忙跟了进去,瘦弱少年紧张地拿了把椅子将门顶上,这才尾随入内。
当病患平躺下来,烛火燃上,老大夫仔细看了下,猛地一震。躺在榻上的人他可识得,而且这身怀六甲的女子还穿着寿衣,更不会认错。
「这……这不是陆家这两日过世的二夫人……」老大夫不敢置信。
「死者为大,你们两个孩子怎居然……居然……」老大夫说完一个摆手,叹道:「老夫就算医术再如何高明……也救不得一个死人啊!」
「是孩子,俺姊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年长的少年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北方音,大夫听得一楞,那少年又道:「孩子刚刚踢了一下俺姊肚皮,俺摸到了,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俺姊的孩子。」
瘦弱的孩子揉了揉眼,也带着鼻音说:「大夫你救救孩子,俺姊已经被那格老子的混帐陆家人害死了,不可以连孩子也一起死啊!」说罢,又落下了泪来。
「一叶,女孩子不许骂那些话,你忘了爹怎么教你的吗?」年长少年怒斥了声。
作男孩打扮的一叶立即噤声不语,别过脸往外望去,噙泪注视厅堂外动静。
「你们是陆二夫人的弟妹?」老大夫大感震惊。
年长少年用力以衣袖拭去落下的眼泪,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有着强忍的悲伤,也透露出一抹坚定。他抱拳行礼道:「在下延陵一剑。」说罢往旁边看去,又道:「她是俺妹延陵一叶。」
一剑心想既要求得大夫帮助,便得将一切说白开来。
他道:「俺姊因为陆家与家里头断了关系,俺爹不许俺们和娘来见姐姐,但娘亲思念姐姐而生了大病,俺俩是代娘亲来见姐姐一面的。但俺和俺妹入城,竟打探到姐姐死讯,奔到陆家门外,陆家人却说俺们小鬼来历不明,不让俺们进去!」
一剑说到这里时,气得微微发抖,眼眶泛红。
「后来俺们偷偷翻墙而入,找了许久,才在偏僻院落找到姐姐。格老子的混帐,他们……他们竟然将俺姊棺木随意置在屋里,既没设灵堂,也没人看顾!俺姊……俺姊为了陆家人与俺爹断绝父女关系,死后竟被如此对待……陆家……陆家简直……」
「陆家简直不是东西!」一叶恨恨说了句。
一剑大眼里迸出怒意,恨恨吼了声。
「格老子的陆家不要姐姐,俺要,所以俺和俺妹决定将姐姐带回家去。但也就是在俺们抱起姐姐时,发觉孩子踢了姐姐的肚皮。所以大夫……」
一剑急忙抬头,恳切而诚挚地凝视着眼前有了一把年纪的老人家。
「孩子还活着,大夫一定要救救他。」
老大夫静静听完少年的话,端详着两人的模样,他们行为举止虽稍嫌鲁莽但天真率直,言语间着实不像说谎。
老大夫活到这把年纪了,什么事情没见过,「铁剑门」陆家是城内大家大派,根深奉城,势力庞大,他们要人死,那人绝对生不得。这事他若管了,接下来自己为数不多的日子肯定热闹非凡,然而……
老大夫叹了口气,摸了摸一剑的头,慈爱说道:「放心,我这『德恩堂』虽不是什么大医馆,可见死不救这事,从来不做。」
一剑大喜过望,差点便要跪下来开磕头。他年纪虽才十三,可这几年跟着家中叔伯往江湖上跑,怎不懂叫这老大夫帮忙,是替人家找麻烦。
老大夫却没再往一剑身上看,伸手便往少妇高高隆起的腹部按去。他问:「胎儿动作是多久以前?」
「两个时辰前。」一剑急急说:「陆家的人不停追俺,好不容易才甩掉。」
老大夫喃喃低语了声:「尽人事……」随后对一剑道:「你们两个都出去,把帘子放下,没我吩咐不要进来,老夫要剖腹取子,任何人干扰不得!」
一剑一听,脸色刷地白了。
「剖腹,会不会有危险?」剖腹自是拿着把刀朝肚子划下吧,如果剖到孩子怎么办?
「哥,你还不出去?」一叶拉扯哥哥的袖子。
「你敢留下来看吗?」
一剑不肯让妹妹瞧轻,火气上来,便也忘了家中高堂告诫要戒粗言、行端正,一口鄙语便出了来:「老子哪有咋不敢的,胆子鸟地小,还能当你哥吗?!」
只是再回首,那头刻不容缓,大夫已经轻车熟路一刀划下,血顿时冒了出来,跟着大夫的手便伸进里头掏啊掏。
一剑看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一叶干呕了声,两兄妹急急往外撤退,安守本分死守外头。
帘子被放了下来,一剑心里既是慌又是急,紧紧攥着拳头,灰扑扑的脸颊上清泪刷过,留下两道白色痕迹,他年纪还小经历尚浅,完全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
一叶则是转过头去死盯着门板,注意着门板后大街上的动静。
「姐姐的孩子不会有事,他们也不会这么快找来。俺们又绕回城里,那些人铁定以为俺们跑出城去了……」一叶不停安慰自己,焦躁的情绪却始终平复不下来。
大街上随风传来些许嘈杂人声,一剑和一叶寒毛都竖了起来,像两只戒敌的小猫般弓起了背脊,谁要敢入这医庐一步,他们就和对方拼命。
内堂的动静未停歇过,细细的铿锵声、衣衫摩擦声,可就没一点人声。
一剑越来越急,姐姐死了,她腹中的胎儿本该跟着死,可上天不忍延陵家从此断后,这才留了这孩子。若非之前为躲避陆家而多所耽误,早就能寻着医庐请大夫诊治了。如今缓了这么久,那孩子……那孩子如果活不下来怎么办?
毕竟是少年心性,想着伤心无力处,眼泪刷啦啦地又落了下来,呜咽声被他狠狠压抑住,只流出几声几不可闻的低鸣。
妹妹一叶看哥哥的模样,从怀中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恢复那张稚嫩脸蛋原有的模样。她也给自己擦了擦,毕竟脸上又是泪水又是尘土的。可再见哥哥哭不停,最后两个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这里……血迹……」外头突然有人喊着。
一剑和妹妹两个又全身寒毛直竖,差些便要冲出去和那些人拼命。
大夫说姐姐的孩子正在生死关头,他们不可以让孩子有意外。
那可是延陵家唯一的血脉。
突然,内堂门帘被掀动,脸色本来就很苍白的老大夫抱着一个青包走出来,额间满布细汗的他,整张脸白到几乎没血色。
一剑一下子便冲到大夫跟前,眼睛大睁,盯着青包里头的东西看。
被青色布料包裹起来的是个好小好小的奶娃娃,奶娃娃脸色青青的动也不动,几乎和裹着他的布一般颜色了。
大夫轻轻揉着娃娃的胸口,正在替娃娃缓气。
「大夫,俺抱。」一剑焦急地伸出手揽过姐姐的孩子。这是他的外甥,他延陵一剑的外甥。
一叶一看,慌乱问道:「大夫,娃娃怎么又青又白?」这颜色可不对。
老大夫叹了口气说:「孩子不足月,又困在母体里太久,先天有损、禀赋不足,日后可能……」大夫没再说下去。
一剑学着大夫的动作,揉着娃娃的身体,揉着他的小手小脚,但可能是不会拿捏力道,用力过度了,只见娃娃一张皱皱的脸瘪了瘪,细细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大夫直道不好,摇了摇头。两兄妹见大夫脸上的神情,才终于明白大夫没说下去的话里有什么意思。
原来就算万幸出了母体来到人世,但能不能撑下去,活不活得长,还是个问题。
外头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两兄妹又慌了起来。
老大夫见他俩六神无主,颇是心疼。
「哥,你先带娃娃走,俺留下来跟他们拼命。」一叶含着泪说:「你把娃娃带回去给娘看,娘只要看到娃娃,病就会好了。哥你别管我,赶快走。」
「不行,要走一起走,不只娃娃,俺们还要一起把姐姐的尸首带回去,葬在延陵家,不让她继续给陆家糟蹋。」一剑怒视着妹妹,他才不会扔下妹妹一人。
外头陆家的人挨家挨户拍门搜查,火把火光映天,从门缝都可瞧见漫天红光。眼看,便要搜到此处了。
「你们谁轻功比较好?」老大夫突然如此问。
「俺!」一剑说:「俺大一叶一岁,早她一年习武,轻功也早学一年。」
老大夫沉吟半晌后道:「我屋子底下有个地窖,用来藏两个人不是问题。一叶娃儿带着你姐姐往地窖躲去,至于你……」
老大夫忧心地看着一剑:「地窖满是秽气,方出世的小娃儿绝对受不住,你带他能多远跑多远。你们两个孩子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才做出盗尸这样的事情来,待风波平息后让家里大人来处理,铁剑门那些人……不能得罪……」
「格老子的,明明是陆家有错在先,咋还有理了他们!」一剑反驳,却得到老大夫一个不赞同的眼光。
猛烈的拍门声已来到医庐之外,老大夫将一剑往内堂窗边推,说道:「快走!迟了便走不了了!」
一剑不舍地看了妹妹一眼,妹妹用力点下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道:「哥哥你一定要保护好娃娃!」
一剑看着老大夫将榻上的姐姐连人带被褥一起包起来,带着一叶便要入地窖,他再望了他们一眼,随后含泪咬牙往窗外跳,驾起轻功拼了命地往南方奔去。
一剑一面跑一面哭,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和一叶两人懂事的时候便已跟着个老乞丐在庙前乞讨,后来有一日他饿得慌,顾着捡人落在路上的半颗馒头,竟让辆疾驶而过的马车撞成重伤。
他身上骨头断了好多根,不停吐血,他以为自己会死,菩萨却发了慈悲,让他给延陵家的娘捡了回去。
后来,娘还收养了他和一叶。
娘待他们真的很好,比亲生的还亲,娘唯一的女儿一花姐姐对他们也很好,把他们当亲生弟弟看待。
一叶喜欢穿男装扮男孩儿,娘和姐姐都允,姐姐还亲手绣了几件漂亮衣裳给一叶,一叶总穿着那几件衣裳招摇过街,破了都舍不得扔掉。
他喜欢习武,立志将来要成为剪恶除奸行侠仗义之人,娘和姐姐就让爹请人来教他武功,还拜托了几个叔叔伯伯带他游历四方,要他增长见识知天广地阔。
他不舍得娘伤心,也不想见姐姐被陆家人糟蹋,他得带姐姐的孩儿回去。他会好好照顾这娃娃,就像娘和姐姐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和一叶那般。
迎着风,几滴泪飘洒而去。
他记得好小好小的时候,捧着破碗站在茶寮外乞讨,茶寮内的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说着大侠事迹。
『侠客剑那么一转,手那么一弯,顿时金光闪闪剑气四射,邪魔歪道通通束手就缚。被绑去的柳家千金小姐终于有惊无险,让这侠客救了出来。』
大侠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济世为民,想除的坏人一定除得掉,想救的好人一定救得成。
「俺将来是要成为大侠的人,大侠无论做咋都成得了,俺绝对可以把娃娃带回家。」抹掉泪,一剑深信不疑。
郊外小村一户人家外,妇人正在晒菜干,忽然听见屋里头小儿子的哭声,心想该是饿了,便回房抱了出来,边翻着菜干边喂奶给儿子吃。
突然旁边的草丛动了几下,妇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长相挺好的少年戒备地环伺四周,而后缓缓走了出来。
那少年眉浓眼大、鼻高唇丰,相貌清俊带点刚毅,十来岁的年纪只留半点青稚,一对黑眸中显露出来的炯炯神采,叫人无法忽视。
由他身上锦衣罗服看来,少年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不知遭逢什么变故,如今满身污泥,乌发散乱,颇为狼狈。
「大婶。」一剑来到妇人面前,目不敢斜视,直盯着妇人的脸道:「俺外甥不知咋地一直哭,你能帮帮忙吗?」一剑尽量不去看妇人脖子以下的部分,因那大婶酥胸正露在外头,一个比他外甥大上好多的孩子猛吸着奶。
妇人被一剑的话唤回神来,讶异问道:「他的娘呢?」
一剑眼眶一红,说道:「俺姊已经……」
「唉呀唉呀,怎么会这样!」妇人叹了几声,伸出左手说:「孩子我看看,铁定是饿了吧,没娘也没奶的,真是可怜啊!」
一剑小心将娃娃递了过去,只见妇人极为俐索地拉下左襟,丰满乳房跳了出来,那正细细哭着的娃娃随即被她搂进怀里。她将乳头对准娃娃的嘴塞进去,娃娃立刻就不哭了,声音啧啧地吸起奶来。
一剑让这大婶豪迈的喂奶动作给吓得一楞,随后才想起要将脸别到一边。
大婶却是大笑,说道:「你这孩子害什么臊啊,你不也是这么让你娘给喂起来的吗?」
一剑涨红着张脸说道:「大婶仗义相助在下实在感激不尽,这份恩情先且记下,日后定当回报。」
大婶娴熟地喂着孩子,听见一剑这半大不小的孩子竟说出如此老道的江湖话,忍不住笑意,噗地大笑出声。
一剑没敢耽搁,娃娃喂饱不哭以后,他别过妇人,带着娃娃又急忙赶路。
入夜以后他寻了处无人破庙,将紧紧用衣物包着的娃娃放在铺好的干草堆上,跟着思量了许久,才找着个烟不会熏到孩子、又能取暖的距离升火。
娃娃脸上的青色已经褪了,只剩小嘴唇上有些紫而已,一剑端详娃娃的睡脸片刻,伸出手才想摸摸,又觉得自己一双手都是茧子又粗又糙,肯定刮坏娃娃的嫩脸蛋。随即,便改变主意缩了回来。
娃娃缓缓睁了眼,小小的眼睛水灵灵地。
一剑低低喊了声:「啊,醒了。」
他声音很小,可也不知怎么竟吓着娃娃,娃娃鼻子吸了两下,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剑手忙脚乱地把娃娃抱起,学着那大婶教他的动作,轻轻拍拍娃娃,嘴里「欧欧欧——」地轻声哄着。可娃娃还是哭个不停,而且声音越哭越小,一剑简直快给吓死了,无头苍蝇一样地在破庙里乱窜,慌了手脚。
最后好不容易想到离开那户人家前,大婶用羊皮水袋装了很多奶水,准备让娃娃在路上喝,一剑立刻拿出那羊皮水袋,用手指沾了些,凑给娃娃吸吮。
果然,娃娃的哭声立即停了下来,两只小手紧紧攀在一剑的拳头上,慢慢地吸着那点滴汁液。
「原来只是肚子饿。」一剑松了口气,却在同时头晕目眩好一下,他晃了晃脑袋用力睁开眼,耐过不适后,再一点一点地喂娃娃喝奶。
一剑低声对娃娃道:「乖娃娃,再忍耐一下,明日舅舅带你继续赶路,没多久就能回到兰州的家。你外公外婆如果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一剑想起爹娘的脸,想到他们见到外孙的喜悦,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娃娃喝饱了,满足了,抱起他拍拍背,让娃娃打了嗝。
一剑躺在干草堆上侧卧着望着娃娃,在他脸上寻找姐姐一花的痕迹。只是左瞧右瞧,发现孩子还太小,五官皱皱的一整团都没展开,还看不出来什么模样。
这时娃娃突然伸手捉住一剑的食指,一剑被这个小娃儿抓住了,心里不知怎么好是高兴,他屈着手指挠了挠娃娃的下巴,轻轻说道:「娃娃、娃娃,俺是你舅舅咧!知道吗,俺是你舅舅,你是俺的小外甥!」
也不管小孩子听不听得懂,一剑那张大脸凑到娃娃面前,展露着年少天真无邪的笑容。
娃娃被挠得痒了,忽地咯咯两声笑了出来。满是泪痕的脸蛋像生了光一样温温润润地,左边脸颊上还浮现一个浅浅的小窝窝,那可爱的模样简直叫一剑喜欢得心都揪了。
一剑不住地笑,那没心机的呆样子说多傻有多傻,傻到连不足月的小娃儿看了也忍不住一直咯咯笑,停都停不了。
一剑其实不想休息,他知道要越快赶回家越好,可是娃娃在他怀里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来回几次看得一剑好心疼,所以他才挑了间破庙休息。
娃娃睡的时候一剑也小小睡了一会儿,可没多久便让恶梦惊醒了。天蒙蒙地还没亮,一剑就着微弱的光检视了一下自己的双脚,鞋子磨破了,从里头渗出血来,和着沙尘稻草,让一剑看了拧了下眉。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觉得脚不好使,走路也快不起来。
然而不能再耽搁了,要赶紧回去见爹娘,替娃娃请大夫看病,一剑打定主意后,抱着娃娃运起轻功又往兰州方向急奔而去。
一剑年少,功夫不到家,路途中几次都差点让陆家派来的人给截到,幸好出奉城后多荒山峻岭,他满山跑地又躲又藏,一一避开那些人。
经过几日惊险折腾,眼看家快到了,怀里的娃娃却越来越不好,闭着眼病厌厌地,最后竟是连哭都不会哭了。
一剑一急,大眼睛里清泪落下,一路闪避追兵,逃回兰州西大街上的延陵府。
「开门——开门——」一剑用力扣着门环,心里只急着要见爹娘,完全没发觉街上有几辆不属于自家的鸾车停在粉墙旁。
门迅速地被打开,家中两名老仆立即走出,面上皆是担心的神情。
「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福伯、旺伯,马上去请大夫。爹娘在哪?带俺进去。」一剑脸上尽是慌乱。
福伯旺伯接到小主子的命令,立刻往外头跑去,两把老骨头跑得喀啦喀啦响,却在见到地上染血的脚印时吓了一跳。随着那印子远望过去,发觉竟是一剑所留下,一剑每踏一步,便在地上留下夹杂泥沙稻草的红褐血渍,看得他们两老心肝一颤,红着眼赶紧找大夫去。
一剑一到大厅,便听见父亲声如洪钟的斥吼:「畜生,给我跪下!」
堂上站著名身形壮硕、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男子穿着件暗红布袍,面方如田,目光如炬,眼里两道目光射了过来,钉在一剑身上。
「爹!」一剑闻言不做多想,碰地声双膝落地跪在厅堂上。
他瞧见父亲那张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再瞧堂旁梨花椅上坐了个面容精致的陌生女子,心里又慌又乱,不知父亲为何动怒。
一剑急急说道:「爹,俺把你外孙……」突然想起已经回到家,不能再用那腔调讲话,一剑连忙改道:「爹,我把你的外孙带回来了,爹要怎么罚我都好,但求爹先让大夫看过这孩子……这孩子他……」
说着,一剑眼眶又红。
「这孩子差点死在姐姐肚子里,现下脸色还青青的,不知活不活得了……」
正好整以暇拿着瓷盏喝茶的女子听见一剑的话,指尖一抖茶盖一颤,不慎叩响杯缘,但发出的声响过弱,堂上几乎没人听得见。
延陵家的主人延陵冀闻言怒斥道:「孽子,我没什么外孙!而你,你竟然那么大胆,跑去别人家里盗尸,这等丑事要传了出去,你让延陵家怎么在地方上立足?」
延陵冀大步跨来,大掌便往一剑脸上搧去,一剑被搧得头晕眼花鼻血直流,耳朵不停嗡嗡作响。
「把孩子还给陆家。」延陵冀愤哼了声,转身双手负于背后,压抑着怒气说道。
「爹,这孩子是你外孙!」一剑死死抱紧孩子不肯松手,眼眶泛红鼻头发酸。
「我说还给人家!」延陵冀再吼:「从他娘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嫁入陆家后,我便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了,又哪来外孙!」
一剑紧搂着怀中娃娃,咬着牙不敢相信自己向来敬重的父亲会说出这种话,他心里一口气堵着吐不出来,直直吼道:「俺不还!」
「畜生!」
「姐姐已经死在陆家了,姐姐的孩子若再回去陆家,肯定又会给害死。这娃娃原本就要死在姐姐肚子里,是俺和一叶发现,找大夫把他救出来的。爹,这是你唯一的孙子,你不能把他给人!」一剑字字铿锵有力,毫不畏惧父亲的权威。
延陵冀使了个眼色,周围的家丁便围了上来,几个抓住不停挣扎的一剑,几个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挖出小娃娃。
一剑愤怒地吼着:「不可以!」
娃娃被一大群人惊扰到,竟又细细哭了起来。那微弱的哭声在别人耳里算不了什么,可却让一剑听得心里直发痛。
「格老子的谁敢把俺的娃娃带走,老子就和他拼命!」一剑心里焦急,什么也不顾地大喊大叫拼命挣扎。
娃娃终究还是从一剑怀里被夺走了,一剑看着娃娃落入了陆家女人手里,觉得额边一跳,眼前一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教而不善!拖下去家法伺候,三十大板给我重重的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鲁莽行事,不将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一剑被拉了下去,就在人来人往的前庭上被压着,一板一板地打,一板一板地捱。他伤心地哭出声来,却不是哭身上的痛,不是哭板子落下的狠,而是害怕娃娃这么回去,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娃娃单边的脸上有个小窝窝,笑起来就会浮现,那个小窝窝,以后也看不见了。
一剑放声大哭,哭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剑从昏厥中醒来的时候,感觉臀上火辣辣地疼。动了一下,撕扯般的剧痛让他哀号出声,外头立即传来妹妹惊喜的呼喊:
「哥,你醒了吗?你醒了喊一声!」
「俺醒了。」一剑有气无力地回了句。
「哥你屁股还好吧,爹有没有把你屁股打烂掉?」一叶的声音带着哽咽。
「俺想俺的屁股大概烂到开花了,娘替俺抹过药,但现在还是一阵一阵的疼。」
「爹打了你几板?」一剑问。
「十板。」
「爹打了俺三十板啊……」一剑痛苦呻吟着:「不用问铁定也烂了,以前娘涂了药没多久就凉了,但现下仍是疼啊!」
「哥你好可怜,带姐姐回来这主意明明是俺出的,可爹却打你比打俺多。」
「因为俺是哥,你是妹,俺要以身作则的,可是俺却带头让你跟俺一起做坏事。」一剑闷闷地说。
坏事指的是盗尸,这等事情在江湖上是不被允许的,他害延陵家蒙羞了。
可那尸首是姐姐的,带姐姐回来这事上他和妹妹绝对没有错,爹打他们是因为他们盗尸,而不是因为他们带走姐姐的尸体,还把姐姐的孩子偷回来。
「俺想当弟弟不想当妹妹!」一叶也是闷闷地道。
「好,你当弟弟。」两个人屁股都受了重伤,这时一剑也不想和妹妹争什么。
他环视周围,发觉自己躺在柴房的木板床上,窗外阳光透了进来,洒在地上形成漂亮的光影。
屁股疼得厉害,娘没让他穿裤子,光溜溜地暴露着,对门的一叶大概也和他一样这般屁股朝天躺着,感觉有些好笑。但一想及从他怀里被抱离开的小娃娃,心里一疼,眼泪又掉了下来。
「一叶。」一剑问道:「你怎么回来的,姐姐的尸首呢?娘来给你上药的时候有没有说娃娃怎么了,是不是真的……真的被带回去了?」他哽咽了几下,而后哭出了声。
「哥你别哭啊,你一哭俺也想哭了!」一叶吸了吸鼻子。
「那俺不哭,你说。」一剑忍住眼泪。
「那天你走没多久俺和姐姐就被他们搜到了,陆家那个女人知道姐姐的孩子没死,逼着俺问你的下落,俺当然什么都不肯说,后来他们就把俺带回来。那女人真是贼 坏的,居然说爹当初不认姐姐,姐姐生下的娃娃自然也没有俺们家的事,俺们两个又盗尸又偷了人家的孩子,绝对会被江湖上耻笑,还说爹教子不严教出了两个偷儿 来,爹气得脸都发青,差点要把俺打死。后来还是娘跑出来求情,把俺领了进去,俺才只打十大板。可你就惨了,娘赶不及,让你三十大板都打全了。」
一叶越说越同情哥哥,她打十大板都这么痛了,哥哥打三十板铁定痛死,难怪会晕了两天。
「接下来呢?」一剑焦急询问。
「后来的事情娘不肯说,不过福伯旺伯带大夫来看俺时通通说了。他们说娘看起来柔柔弱弱大家闺秀的模样,没想那天见你被爹打晕过去,气得站出去对爹说:『女 儿你不要,那便算了;她命苦嫁到陆家没享到福,我这娘也认了。可现下两个孩子好好的,你却一个个往死里打是怎么着?非得三个孩子相偕黄泉作伴,你才称心 吗?』」一叶一口气讲一大段,那语气是得意洋洋的。
一叶续道:「跟着娘又转头对那个陆家大夫人说:『铁剑门是江湖上的名门大派, 可竟是这么欺负手无寸铁的孩子!我外孙是两个孩子救回来的,这孩子的命,也是他们的。没听过救人反倒要偿命,这又算哪门子名门正派所为?我夫君狠心和女儿 断绝关系,但我可没有。一花那孩子是我十月怀胎辛苦所生,如今在你们铁剑门里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这般堂而皇之上门要公道,凭的是哪点理?』」
一叶讲得太喘,吸了口气又说道:「哥,你都不晓得福伯旺伯两人一搭一唱说相声似的,把娘那时候的神情动作演得活灵活现,爹没见过娘那么生气,整个人都傻了,那个铁剑门的大小姐更是说一句话就被娘堵一句回去,听得俺都快笑死。」
两间相隔只有一步之遥的柴房里同时传来爽朗畅快的笑声,屁股痛全抛到脑后去,同仇敌忾的二人乐得不得了。终于有人叫铁剑门的人吃了亏,而且那人还是自家娘亲。
过了好一会儿,一剑突然想起:「那姐姐和娃娃?」
「姐姐的尸首被带回来安葬,可娃娃给送回去了。」一叶的声音顿时萎了下去。
「不过,」她又大声了起来,「不过娘有告诫他们一定要好好对待娃娃,还说有空就会让俺们去看娃娃。娘说娃娃也是延陵家的人,延陵家真心想和陆家和睦相处下去,还说陆家想必也希望如此吧!」
「嗯?娘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不把孩子要回来?姐姐过世后姊夫伤心欲绝离开陆家,陆家那女人哪会对姐姐的孩子好,更别提会真心和俺们和睦相处了。」一剑十分恼火。
「欸,哥,你没听出来吗?娘这是在威胁他们,要是他们敢对娃娃不好,被俺们抓到把柄,俺们就可以明着和他们呛,说不定还能趁机名正言顺地把娃娃带回来!」一叶解释。
「原来如此,一叶你真聪明。」一剑由衷赞叹了声。
「哼哼,一些些聪明而已。」一叶得意地笑。
兄妹俩在柴房度过了大半个月,延陵家的爹这回真是铁了心,任凭延陵家的娘再怎么恳求,也不肯把两个孩子放出来。
屁股好些能站起来以后,两兄妹常常将头伸出窗外,面对着面聊天讲事儿,一剑绕来绕去都是讲抱着娃娃一路跑回来的事,说到最后惹得一叶掩着脸呜呜地假哭,哭说:「哥哥不要俺了,只要小外甥!」
一剑往往被弄得手忙脚乱,只得不停解释道:「两个都要,两个都要!」一剑手足无措的神情,总是逗得一叶笑不可遏。
被关满一个月的时候,福伯打开两间柴房的门,把他们领到大堂。
大堂上爹坐在左边,娘坐在右边,爹还是一副端肃威严不苟言笑的模样,娘则是拿着绣花帕子掩嘴咳了几声嘴角隐隐有些血丝。
一剑和一叶紧张地看着娘,慈眉善目的娘和蔼地说了句:「不要紧的,天凉咳个几声罢。」
延陵冀瞧两个小的也没正眼瞧过他,就只担心妻子的病势,忍不住咳了一声,将这二人的注意力拉回来。
「爹。」一剑和一叶低声喊了句。
「知道错了吗?知道爹为什么罚你们在柴房面壁思过了吗?」延陵冀声如洪钟,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厅堂之上。
「知道。」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别再犯。」延陵冀对一剑说:「你是哥哥,妹妹不知轻重,以后别跟着她一起疯,延陵家将来可是要交给你和妹妹的,你不以身作则,怎么让妹妹学好。」
一剑点头。
一叶吐了吐舌头。
「明天开始,一剑你和叔叔伯伯们去铸剑坊学铸剑和管理生意,一叶你……」
延陵冀还没说完,一叶就抢着说道:「爹我不要去铸剑坊,那大炉子烧起来热的呢,我要去天香阁。」
一叶句句字正腔圆咬字清晰,没法子,在延陵家里不能开口格老子闭口格老子,连说个俺也不可以,爹管得可严了。
延陵冀瞪了一叶一眼,一叶的头马上缩了回去,低低的,不敢再多话。
「爹。」一剑喊了声。
「何事?」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姐姐的孩子?」一剑抬头,视线笔直往厅堂高位上的父亲望去,目光坚定不容动摇。
「还想着看孩子,你们两个之前闹出来的事情还不够吗?」延陵冀本以为一剑已经想通了,没料这儿子根本就没放弃过。延陵冀一气,怒得一掌碎了身旁放着茶盏的小几。
「可是娘不是说……过一阵子可以……」一剑急了起来。
「老爷,别对儿子发脾气了。」徐凤儿握住夫君的手,悠悠叹了声,而后对儿子说道:「小剑你还小,不懂这些利害关系,陆家与咱向来交恶,若真的立即去看了,只会落了个话柄给人说不信任对方会好好照顾孩子,像刻意去监视似的。」
「永远都不能去看娃娃吗?」一剑眼眶都红了。
「倒也不是永远不能,但要耐心的等,等待适当时机。」徐凤儿心疼地看着儿子。
「那适当时机是什么时候?」一剑哽咽道。
「哥,擦擦。」一叶从怀中拿出帕子给一剑。
她这哥哥从小就这样,总是为了别人的事情红眼睛,以前他们在外头当小乞丐没饭吃,她饿到肚子疼时,一剑也没少为这件事情哭过。
「男子汉动不动就掉泪,你这模样将来怎么带领延陵家!」延陵冀气到一个不行。
「俺担心姐姐的娃娃。」一剑一急,浓浓的北方腔又跑了出来。
「哥这叫真情流露!」一叶答腔。
「那俺可以过几天先去看娃娃,跟着再等娘的适当时机吗?」一剑大力擤过鼻子后又连忙道。
「不行!」延陵冀怒道。
「哥,我们可以偷偷去看……」一叶小声在一剑耳边建言。
「偷偷去也不成!」延陵冀再度怒吼。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让他头大,但瞧大儿子目光坚定、小女儿低着头不知算计着什么,延陵冀终于抬掌又碎了另一张小几,怒道:「你们若敢自作主张,我就把你们两个都赶出家门!」
两个孩子噤声不语。
「老爷!」徐凤儿惊慌地喊了声。
「你要再敢帮这两个兔崽子,我……我连你也休了!」延陵冀气得不轻。
「爹!」这回,一剑和一叶可都吓着了。
正文 第二章
岁月悠悠转眼过,这一年,秋季冷凉,由北方快马赶回的「赤霄坊」一行人急着将寻获新铁矿的消息带回兰州延陵府,然而带头马匹却在途经奉城时缓了下来。
「大少爷?」身后的汉子驱马向前,疑惑问道。
「连续赶了五天路,大伙儿也累坏了。咱们今日便先在奉城落脚,休息一宿,等明日精神饱满再出发吧!」延陵一剑拉下覆面挡沙尘的罩子,露出张刚毅的脸庞来。
一剑从无刻意打理的脸上布着细碎胡髭,身上穿着略显破旧的粗布袍,一眼往下属望去,眸内坚凝,那历经风霜的模样让他看起来着实不像十八岁的少年,而像个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豪迈汉子。
「……大少爷,」下属显然不赞同,「奉城是铁剑门陆家的地盘,咱在此落脚有些不太妥当。」
一剑爽朗一笑,只道:「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只休息一夜,哪惹得出什么大事来!」说罢,马鞭一甩,胯下骏马犹若流星射出,和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早早地先进了奉城城门。
奉城这地一剑来过几趟,走了不下数次,可这里的大街小巷他还是不熟,唯一晓得的,只有从城门口到铁剑门的那段路。
五年了,五年里陆家和延陵家僵持不下,从未和解过。
曾听娘说,陆家与延陵家先祖原是师兄弟,后来分成铁剑门与赤霄坊两派,几代以来皆想证明自己锻造的兵器更胜对方一筹,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与伤亡,可说是不计其数。
再加上后来他的姐姐延陵一花爱上入赘铁剑门的苏解容,不顾父亲反对嫁给对头人,又丧命铁剑门中,终于使两家势成水火,从此再也容不得对方。
一剑在客栈里稍做歇息,随后换上夜行衣便从小窗潜身离开。
他蒙着脸潜入铁剑门,迂迂回回地寻着,寻找那个他惦记的孩子。
经过一个有些破败的小院落,他稍做停歇,而后讶异地发现名门大派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此处花草稀疏零落,鲜少人迹,而且粉墙斑驳,窗纸破烂,模样看似无人居住。
环视片刻,一剑凝了心神,踏着干草树枝往内走,离了开去。
娃娃周岁时被过继给陆家大小姐陆玉,取名莫秋。听说那莫字原本是作「漠」,意味十分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去了水字边,才成了莫秋。
当初娘还在的时候,他和一叶来看过莫秋几次,那时莫秋不是正熟睡,就是窝在奶娘怀里警惕地睁着大眼不让人靠近。
有一次他想抱抱莫秋,还叫莫秋咬了一口。
几次看莫秋,发觉娃娃除了瘦些,锦衣美食看似十分优渥。一叶说娃娃好得很,他们多担心了,陆家毕竟还是顾忌延陵家,定不会为难这个孩子。
但是一剑心里头不安萦绕。
稚气的莫秋眼里有一抹警戒,对谁都不亲近,相较之下家里头福伯和旺伯的孙子活泼好动,跟莫秋完全是两个样。
后来娘的病情加重,缠绵病榻几年走了。
娘走后爹消沉了一阵子,铁剑门选在这时机压制赤霄坊,家里铁矿更出了意外,矿坑坍塌死伤无数,叫府衙封了。
爹不想他同一叶留在兰州,便把一叶送往天香阁,再派他同几个叔伯到南方寻新矿,而这一去又是几年,莫秋的事情,竟就此被耽搁了下来。
傍晚,应该是一家和乐准备用晚膳的时候,小院子不远处的厨房里传来锅铲碰击时发出的声响,一道又一道的菜名被喊着盛盘,传出的食物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一剑左思右想,不如就等人送饭给莫秋,自己再跟上去。小孩子膳食清淡肯定与大人不同,照着做应该不会错。于是一剑迅速翻上屋脊,摒息等待。
其实他来铁剑门也不为什么,只是想看看莫秋,看看陆家人有没有好好照顾他罢。他只看一眼而已,没想要惹事。
突然的一声斥喝,吸引了一剑注意。他瞧厨房里头昏黄的烛光溢出门口,洒在一个拿着菜刀的厨子和一个小小的身影身上。
那厨子长得尖嘴猴腮,直不起来的背驼着,用稍嫌尖锐的声音怒斥着:「我的小少爷,你竟敢跑到前头来,要让夫人发现,这怎么得了,你要累得我们都没办法在陆家待下去吗?」
刺耳的嗓音听得一剑皱眉,几乎想要掩起耳朵来。
小小的男孩手中紧握着一双筷子,丁点儿大的身体又瘦又小,挽成髻的乌发散乱了几缕下来,他微微地发着抖,不说话,抿着惨白的小嘴唇,眼泪汪汪地看着那名厨子。
「快回去!」厨子说。
「吃饭!」小男孩突然迸出的声音响亮清脆,但其中却带着些许哭腔。
「滚回你的小院去,你听不懂吗?」
「我饿,要吃饭!」小男孩又喊。
那喊饿的声音几乎已是声嘶力竭,听在一剑耳里,叫一剑几乎晕眩昏厥。
孩子穿着上好的织锦,但凹陷的双颊和惨淡的脸色却与这身荣华搭不上边。
一剑激动不已。他以前一直以为孩子脸色不好是因为不足月就出世,先天有损的缘故,怎知今日来看,才发觉竟是被饿出来的。
原来莫秋在铁剑门,过得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一切假象,是陆玉那女人刻意营造。
「夫人吩咐下来,小少爷你写字不用心,打拳也不用心,她要罚你两天不能吃饭,小少爷你忘了吗?」有人嗤笑着。
「小少爷你除了说吃饭和饿这三个字以外,还会说什么!」里头的厨娘端着菜出来,巨大的身形一挤,便将莫秋撞到了旁边草地上。
莫秋被庞大的身躯撞飞了出去,跌在柔软的草坪上。他吸了吸鼻子,趴在地上本来要哭了,可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于是他又爬了起来,手里紧紧握着那双红筷子,眼睛死死盯着厨房里飘着香味的食物,垂涎着不肯移开眼。
「快回去、快回去,要让夫人知道你跑到厨房来喊饿,她不知又要怎么罚你了!」一个厨子走了出来,将莫秋往外头拱,边拱边偷偷在他身上塞了点东西,莫秋伸手要拿出来,那厨子又连忙低声道:「别让人看见,回去吃。」
莫秋眼睛一亮,展开笑容,拼命用小手压住胸口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院子跑去。
「真是造孽。」莫秋走没多久,厨房里的三姑六婆开始嚼舌根。
「功夫没练好、字没写好就三天两头不给饭吃,小少爷才几岁啊,哪捱得住?」
「啧,别看那孩子长得水灵灵的就心疼他,说可怜,谁会比咱们家大小姐可怜。当初那姓苏的入赘咱家,却又勾搭了咱家死对头的女儿,大小姐忍气吞声让姑爷娶了 那女的入门,那女的不安分学人争宠,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真的吊死了,姑爷却把错全怪在大小姐身上,还跑了个不见人影。大小姐心里的苦,找谁说去!」
「是啊,那没良心的姑爷还留下这个棺材子给大小姐,大小姐念在夫妻一场,肯养这个命中犯煞、没出生就克死娘的孩子已经是慈悲为怀了,是这孩子不长进啊!不 说你们不晓得,大小姐请夫子教他读书他读不好,让他习武他太阳一晒就倒,大小姐花了多少心思在这孩子身上,是想这孩子成材,可这孩子自己不受教,你们新来 的不懂,就别乱说话!」
一直压着性子观看一切动静的一剑听到这些人的对话简直气煞,孩子何其无辜,哪堪如此对待?
他一口银牙险险咬崩,就要翻身落下撂倒这些爱嚼口舌之人,却在一把掐碎了屋檐的琉璃瓦,让瓦片扎入掌心时唤回理智。
『不行,不能给爹添乱子!』一剑再次咬牙强忍,将这口气吞忍入腹。『他娘的,老子就再忍这一次!』
随后他压抑怒气离开厨房屋顶追上莫秋。
他跟着莫秋一直来到方才那个破败的小院落,却见莫秋才跨入院子,便急忙将怀中的荷叶包打开来,把里头两片风干的肉条往嘴里塞。
一剑大骇,急忙落在莫秋身前,在莫秋将那两片硬得跟木条似的肉条吞下肚前夺了过来。
小莫秋心里头只惦着吃,没想到一嘴咬下去却没嚼到想象中的肉味,他觉得奇怪,疑惑地再动了动嘴巴,最后发现没肉味竟是因为肉条不翼而飞时,脸上那震惊的表情,简直就像泰山倒下来压倒他似的。
「你现下不能吃这东西。」一剑开口。
浑厚的嗓音让莫秋疑惑地抬起头来。
他见着眼前有双沾满了泥的黑靴子,而后一直往上看去,小脸蛋上震惊的表情又来了一次,而且这次神情简直比拟风云变色,因为他看见他的肉条竟然莫名其妙地跑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中。
这个人比起那些厨子都还要高,穿得黑压压的,月光从他背上洒下,让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
那么黑、那么高,肉干还在自己勾不到的地方,莫秋吓得一阵哆嗦。
可他眼眶泛热,饥饿感轻易地便压过了心里头的恐惧,他拼了命地扑过去,想抢回那两片小肉干。
「还我、还我,我饿。」莫秋抡起小拳奋力朝一剑身上搥打,右手握的筷子甚至戳到了一剑身上。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一剑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哽咽沙哑,几乎溃不成调。
「我饿、我饿、我饿啊——」小东西含着泪,拼了命地跳,却怎么也勾不着肉条。
「太久没进食又吃这么冷硬的食物,肠胃会受不了的。你要闹肚子疼吗?」孩子受了委屈,一剑满腹怒意,一时控制不了声音便大了些。
莫秋让一剑发怒的语调吓得一缩,但随后又扑腾起来。他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肉干上,饿极了的他又跳又抓,结果一阵头昏眼花往后摔去。
一剑吓得三魂七魄跑光光,连忙伸手抱住莫秋,莫秋却在这时抓住一剑的手臂,重重咬了下去。
一剑方才一开口,便晓得自己声音太大。他连忙放低音调说道:「小傻瓜,人肉不好吃,舅舅带你去吃其它好吃的东西好不?」
莫秋咬得狠了,让一剑衣袖上都渗出血来。一剑手上疼,可心里更疼,能叫一个孩子忘了惧怕闹成这样,是多少天没吃东西才会饿得什么也不顾?
无数的自责与懊悔交织,让一剑点下莫秋睡穴,迅速将他带离这个破旧的荒芜院落。
莫秋逐渐转醒之时,嘤嘤哭了两声,在睡梦中可以什么也不知道,但醒了就会感到饥饿,小肚子里灼热且泛着疼的感觉让他不舒服。
突然间有人将他腾空抱了起来,而后他稳稳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个人声音大得有点像打雷,对他说:
「舅舅给你熬了粥,你吃几口再睡。」
莫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出现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白米粥,有些无法置信。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调羹,又缩了回来,然后再度碰了碰,发现是真的,整个小脸蛋顿时露出光芒来。
一剑喂了莫秋几口,见莫秋忽地回过头来,嘴边还有着米粥,急切地问道:「我的……我的……」他比手划脚不停拍着自己的胸口,指着曾经被他牢牢攒在怀里的东西,猛地爆出一声:「肉!」
「切成细末放粥了。」一剑拿调羹舀起粥,莫秋果然看到一点一点的褐色肉末布在上头。
莫秋高兴地喝了几口,而后转过头来警戒地看看一剑,又喝几口,再看看一剑,好似怕一剑会忽然不见,而这美味的粥也会被他带走般。
喂了小半碗,一剑将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莫秋被这动作吓着,以为没得喝了,拼了命地往小几挣扎去。
「你几天没吃东西,不能一下吃太多。」一剑连忙说道。
「我饿、我饿、我饿——」莫秋吼着,喊着,眼眶湿润润地,眼看就要哭出来。
「不行!」一剑见莫秋的小手碰着碗,急了,竟夺过碗,朝着孩子吼了声。
这一声狮吼何其吓人,莫秋一颤,抽了几口气,轻轻地哭了起来。
「吃饭……」莫秋揉着眼小声哭。
「我努力写字……蹲桩子……我乖……要吃饭……」
一剑想起莫秋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是这样哭,细细小小的,连气也不长。
一剑心里像是狠狠地被拧了一样,红着眼眶说道:
「别哭,舅舅不是不让你吃!舅舅和你一样,小时候也常常饿肚子,那个时候一有东西吃,就很多人一起抢,有时抢到了得赶紧塞到嘴巴里吞下去,不然很快又会被其它人抢走。但是很久没吃饭,一下子塞进太多东西,肚子就会疼,舅舅有个朋友就是这样疼死的。」
「小秋,」一剑尽力将声音放轻,低声道:「舅舅不是不让你吃,相反的,从今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舅舅再也不会让人饿着你,懂不懂?」
莫秋细细哭着,含着泪的目光幽幽地盯着一剑手中的米粥。
一剑心里想,这粥熬得细,慢慢吃应该不是问题,他于是又舀了一杓粥,缓缓地送进莫秋嘴里。
莫秋吸着鼻子,一边吃粥一边溢出呜呜的碎咽,一剑喂得慢,可他让莫秋看着碗里的粥,叫他明白他不会不让他喝这些粥。
「小秋,俺是你舅。你晓得舅舅是什么吗?」一剑鼻音中混着些许乡音。
一剑和一叶以前是个老乞丐带大的,老乞丐乡音又浓又重,他和一叶也习惯了如此说话。后来延陵家的爹娘请来先生重新教导他们,一叶似乎是改过来了,只有自己心绪浮动下便又会脱口而出。
莫秋只顾着喝粥,压根没听见一剑问些什么。
「舅舅就是你娘的弟弟。小秋,你是俺姊的孩子,从今以后俺也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一剑说。
还剩下一小口的时候,莫秋抬起头来,看到一剑眼中的心疼怜惜和闪闪泪光。
小孩不懂得分辨好人坏人,但能知道谁是真正对他好的人。
有一个人被他咬了很大一口却没生气,还喂他吃饭。那个人没有抢走他的肉,肉加在粥里头还给他。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一口一口的喂,眼睛里头映着的全是他的影像。
「乖孩子。」一剑泛着泪光对莫秋笑了笑。
莫秋呆滞了好一下。他想起在家里每天被罚被骂,想起去厨房被赶出来,想起一个人睡在空屋子里很可怕,想起没人这么温柔和他说过话。
突然,强烈的委屈在累积许久后一次翻天倒海尽数袭来。他噎了一下,楞楞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而后脸皱了皱,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一剑简直心疼到无以复加,他看不得莫秋这么哭,偏偏不知该怎么安慰。
莫秋越哭越大声,撕心裂肺地像要把嗓子哭哑一般。
一剑猛地想起以前照顾襁褓中的小莫秋的景象,一下用力将莫秋揽入怀里,打算安慰他。可这动作来得太猛,生生令得莫秋一惊,莫秋又噎了一声,声音小了。
一剑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发着「欧——欧——欧——」的声音,就像小时他哭个不停时那般,努力地哄着。
莫秋眼里不停掉泪,奋力挣扎几下,小拳头练拳似地猛往一剑坚硬的胸膛上搥,直到最后竟也妥协在那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格老子的,哭成这样是受了多少委屈……」一剑知道孩子过得苦,若不是长年无法温饱,好好一个孩子怎会为了丁点食物对人张牙舞爪?
他娘死后,一剑多少年没掉过泪了,今日在懊悔与心疼之中,竟整个涕泪纵横无法控制,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莫秋背上,湿了他的衣裳。
「小秋……乖孩子……」一剑信誓旦旦道:「舅舅以后不会让你吃苦了,以后有舅舅照顾你,不让你挨饿。你放心!」
哭着哭着,累极的莫秋最后在一剑怀里慢慢睡去。
一剑发觉莫秋动也不动地还以为他晕了,立即慌张地到邻房再请自己的二叔过来为莫秋诊脉。
二叔是他爹的结义兄弟,在道上行走许久,医术方面多有涉猎,方才发现他带莫秋回来时先是惊讶,但却也立刻为孩子诊治,后来,还亲自熬了细粥给孩子喝。父亲这兄弟,心肠是极软的,自己与一叶幼时便受他照顾许多。
一剑因鲜少打理而略显粗犷的脸上满布忧心,他问道:「二叔,小秋咋晕了,要紧吗?」
二叔抚了抚泛白的儒袍,捻着胡子笑道:「没事,我在粥里放了些许安神药物,他这是睡着了。只是这孩子先天根基不好,又没人多加照料,日后怕是怎么也养不壮了。」
一剑两道剑眉一蹙,说道:「俺这回要将他带回去,再留在铁剑门,不死也剩半条命。」
二叔笑容顿失,忧心地看着一剑,顿了顿开口:「一剑,你爹没有告诉你,其实他在莫秋身边早已安排了人。只是怕被发现,除非到这孩子生死攸关的地步,否则那些人不会随意出手。」
一剑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了二叔,忿忿道:
「俺晓得俺冲动把孩子带回来是不对,但要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俺做不到!俺明白爹辛苦,陆玉那女的这几年拼了命打压赤霄坊,爹是为了延陵家才无法照顾这孩子。可孩子是俺带出的,若有任何事情,俺绝对一肩扛下,不会累及延陵家!」
二叔多少也知道一剑的牛脾气,他拍拍一剑的肩,让一剑同自己坐下慢慢谈。
二叔说道:「你姐姐去世以后,铁剑门自己起了内讧,苏解容失踪,铁剑门里的镇门之宝赤霄宝剑不翼而飞的消息甚嚣尘上,这事你可知道?」
「啥?」一剑楞了楞。不是在说莫秋的事,怎又绕到别处去了?
一剑之前听说过,赤霄剑是把上古神兵利器,不仅削铁如泥、断玉无声,更是分金无痕、无比锐利,为两家先祖当年穷尽一生心力打造。之后一场变异同门兄弟阋墙分家,铁剑门得了赤霄剑奉为镇门之宝,而延陵家则拥了赤霄坊这块招牌,两方从此殊途。
二叔缓缓说道:「铁剑门的大小姐陆玉原本还有个哥哥『陆誉』,陆誉原本才是继位人选,可是后来却突然失踪。陆玉继位后几年间大刀阔斧整顿铁剑门,但一名女子并不得服众,门内长老不知从何处听来赤霄剑失踪的消息,便要陆玉拿出镇门之宝,否则不承认她是掌门。」
一剑搔了搔头,听不太懂,可又不好意思说,只得尴尬地笑了一下。
二叔眼底含笑,仔细解释。
「你爹其实早知道赤霄剑不在铁剑门,然而苏解容因你姐姐的死离开,赤霄剑的秘密被掀开来,那么巧又揪出一个藏在铁剑门里的探子,于是陆玉将一切都算在咱们头上,新仇旧恨,不除咱家她是不罢休的。」
一剑突然醒悟道:「原来如此,陆玉当赤霄剑失踪的事情是咱家说的!」
二叔点头。
「你爹一直以来要应付陆玉已经十分辛苦,所以小秋这孩子绝对不能带回去,铁剑门这几年来在陆玉雷厉风行的整治下势力愈益庞大,若带他回去,铁剑门便更有借口对付你爹。」
「可是,」一剑本想吼人,但又记起这人是自己的长辈,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来,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可是难道就置孩子于不顾?他还这么小,哪熬得了!」
二叔顿了顿,思量一番后说道:「不接回去,但可没说你不能照料他。」
「二叔?」一剑不甚明白。
二叔笑着拍拍一剑的肩。
「你这回找到的赤铁矿和陨铁都是最好的,对赤霄坊将来的兵器锻炼大有帮助。辛苦奔波了两年你也累了,此次便由我回去向你爹复命吧,你想留几天便留几天,我留几个人给你帮手,事情安排妥当后,赶紧回来。」
「多谢二叔!」一剑喜出望外。
「我回去自会向爹负荆请罪,麻烦二叔!」
「说什么负荆请罪,你这傻小子。」二叔含笑道。
这夜,一剑搂着偶尔被恶梦惊醒的小外甥一夜无眠,等到了早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小外甥送回铁剑门。
得了长辈的应许,接下来的日子一剑便欢欢喜喜地揽起照顾小外甥的责任。
莫秋的院落平时鲜少人迹,只是每隔二日有教书先生来半天,再隔二日铁剑门里的首席弟子来半日,莫秋心窍未开学什么都是慢,明明六岁了却连话也讲不太好。
开始时一剑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莫秋房里,竭力隐藏气息不让人发现,可每回莫秋挨骂没饭吃,一双水汪汪泪蒙蒙的眼睛便看得一剑难受。
一剑能出手,却咬紧牙关忍下来。
他性子虽鲁直冲动,可也晓得不能拖累二叔和爹。
莫秋回房后老是小声哭,一剑屡次靠近莫秋,莫秋都会跑开。后来一剑带了几次饭过来,每天陪着莫秋用三餐,夜里坐在床头守着莫秋睡,他只能做到让莫秋吃得饱睡得好,这些他要做到最好。
小孩子的戒心不持久,某日莫秋受了责罚跑回房里,一剑见莫秋衣裳勾破,手臂上还露出一大块红肿伤痕,受不了的他一把将孩子揽进怀里,莫秋起先拼命挣扎,但一剑开始轻轻拍起孩子的背。
莫秋静了下来,而后是细细哭泣,一剑无声的怜惜传到了孩子的心里,后来莫秋竟哇地声嚎啕大哭起来。
莫秋的小脸蛋整个埋进一剑的怀里,对一剑完全撤下戒心。
那日起,莫秋的字写不好,一剑握着莫秋的手一笔一笔画;莫秋马步扎不好,他陪着莫秋扎。
他告诉莫秋:「勤能补拙,一次不好便再练一次,世上没有不能成的事。」
随后一剑更和一叶商量调人过来,将爹安排在莫秋身旁的探子换了出去。
一叶的亲信厨艺了得,行事更是俐索,如此之人照顾莫秋,一剑才放心。
后来一叶打探到有味奇药能洗髓换骨,令人续筋接脉断骨重生,一叶说若是莫秋能得到此药方,那他天生闭塞不通的奇经八脉便得疏通,甭论同常人般习武,就算日后要练就登峰造极的武功也并非难事。
一剑得知消息便日夜奔波劳走,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终叫他求得药方,不过韶光易逝,就仅仅这些功夫,便已将近两个寒暑。
这日深夜,莫秋正在房里习字,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抬头看见来人,立刻高兴得放声大叫,随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往外跑去,整个人扑到一剑怀里。
「舅舅!」莫秋仰起头,笑咪咪地望着一剑。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一剑风尘仆仆地,是刚回兰州的家与父亲详谈,并且处理了赤霄坊一些急事后,又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这两年一剑总是如此往返,有时一日睡不了一个时辰,但为了这心肝外甥,丝毫也不觉得苦。
「舅舅,今日夫子赞俺书默得好。」莫秋说。
一剑听得孩子脱口而出一个「俺」,忍不住大笑,原来耳濡目染便是这么回事,这孩子竟学起他讲话来。
「嗯?然后呢?」一剑扬起笑,但笑容隐没在生得乱糟糟的胡子里,只剩一对眼里温和的笑意不断扩散。
他望着这两年来自己教养的外甥,这孩子如今身高窜高许多,但横的仍是长得少,单薄得像竹板一折就断似的。
「师父也赞俺剑练得好。」莫秋咧嘴笑着,小银牙闪闪发亮,细细弯着的双眸如窗外月色清明,也是闪闪发着亮。
「那你有没有说舅舅在这里的事?」一剑半问半叮咛。
「没有。」莫秋猛摇头,而后直勾勾地盯着一剑,讨赏似地看着他。
一剑本不知莫秋这神情是想做啥,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头赞道:「小秋真是乖。」
「小秋很乖。」莫秋捧着脸颊,瞇着眼笑得好开心。
一剑被逗得再度大笑。他觉得这些日子来莫秋开朗许多,也许这孩子原本就是这般爱笑的性格,只是人事不对,落在这铁剑门里,性子被压抑得太惨。
一剑将买来的菜肴放在桌上,莫秋眼睛睁得老大,乐颠颠地跑去拿了他的小红筷子出来。
莫秋爬至凳子上,整个人几乎都要攀到桌面去了,一边以筷子戳清蒸鱼片,空着的另一手直接抓起拔丝排骨便往嘴里塞。
一剑想起当日见着莫秋,莫秋便是握着这双筷子。原来莫秋从小筷子便拿不好,陆玉吩咐使不了筷子就不让他吃饭,这孩子吓得每日每夜握着筷子,可就只是握着,没人教他使,他从来没学会过。
「小秋,别用手拿,舅舅教过你的,忘了吗?」一剑开口,那声音略微低沉,加上他一脸大胡子,眼神又暗,挺是吓人。
莫秋肩膀缩了缩,依依不舍地将他的排骨放回原位,放回之前还努力舔了一下权当记号,以此证明那排骨已经是他的了,舅舅也不可以抢。
一剑真想抡起拳头敲敲这孩子脑袋,谁会跟他抢了真是!
见莫秋一片鱼几次也夹不起来,戳都快戳烂,一剑横臂绕到莫秋身后,大掌包裹住莫秋的拳头,有些笨拙地一根根分开莫秋的手指,教他重新掌好手势,慢慢地使起筷子。
一剑有些莫可奈何地道:「慢慢夹,一次一个来,这整桌菜都是你的,想吃多少便吃多少。可就是不能把肚子吃撑,少一会儿又要难受。」
他这个大老粗在外说话可从没这等轻声细语过,可碰上了莫秋这小东西,要不放低声量,吼得太大,又得把孩子吓哭。
也幸而铁剑门里从来没人想来这偏僻院落,他们舅甥才得如此惬意。
「舅舅不饿啊,不吃啊?」莫秋抬起头,问得有些刻意。
一剑听出这孩子怕人抢食的意思,笑声闷在喉间,低声说道:「舅不饿,这些是买来给你一个人吃的。」
莫秋双眼放光,又笑咪咪地望回那满桌菜色。五颜六色的模样真好看,而且好香好香,他菱般美好的唇瓣扬起,望着一桌的菜,望着舅舅握着他教他使筷子、晒得黑黑的大手,心里就是愉悦非常。
过了好一会儿,吃饱了的莫秋瘫坐在床上,正收拾着桌子的一剑往莫秋望去,只见莫秋抱着自己微凸的小肚子拍拍摸摸,打了一个嗝,而后又一个,接着便开心又满足地笑了。
那笑纯粹甜美到一剑都有些恍神,一剑突然觉得莫秋模样长得也真是标致,笑起来的时候那水灵灵的眼弯弯如天上弦月,年纪小小就这模样,长大了还不迷煞一大堆男人。
嗯……男人?
一剑再看看长得玲珑剔透,比女孩子还可人上万分的小外甥。
这两年吃得好睡得饱,莫秋是愈发愈粉嫩精致了。
先不说那唇红齿白,就说那身吹弹可破的肌肤,简直肤白胜雪,而且尖尖的瓜子脸蛋上五官生得一个叫恰到好处,只稍轻轻一笑,滋味便像嘴里含了糖似地,让人觉得甜到心坎里。
「……」一剑有些楞。搔搔头,觉得好似哪个地方不对,可思绪转了几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稍微收拾了一下,不留下痕迹,一剑接着抱起昏昏欲睡的莫秋准备出门。
「舅舅?」莫秋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刚吃饱了的他很困,而且今天又练剑很久,他眼皮就快睁不开来了。
「今天又满十日了,舅舅得带你回去泡药浴。」一剑说。
一剑的一句话,把莫秋给惊醒了。
一剑在离铁剑门几条街的距离买了间宅第,不大不小的简朴宅子,还有片小花园,环境清幽无车马之喧。
之所以会买这处完全是替莫秋考虑,莫秋浸药浴需要几个时辰,而且……
噗通一声,一剑牙一咬心一横,把死都不肯进入澡盆的莫秋扔下水,顿时澡盆内黑色药汤四溅,一剑被泼到的手臂和脸颊上兴起阵阵刺痛感。
「好痛好痛,舅舅我不要——」莫秋在澡盆内挣扎着,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药水,又拼命地探出头来攀住盆沿想要爬到外面,远离这些烧肤融骨的药汤。
「不行。」一剑见莫秋疼得不停哭,仍是狠下心肠将莫秋的手由木盆边缘拨开。
「舅舅——舅舅——我好痛啊——」莫秋几乎放声尖叫。
孩子喊疼的声音一声一声刺入一剑心底,但他也只能红着眼眶,把拼命挣扎上来的莫秋再度压回水里去。
一剑硬着心肠怒斥:「你忘了自己同舅舅承诺过什么吗?你说会练好字、习好书、学好武功,可如今这屁点大的疼都忍不了,将来哪还能有成就?」
「舅舅——好痛好痛——我不要——不要了——」莫秋哭得嗓子都哑了。
舅舅变得好可怕,他不想泡药澡,也不想有成就,可是平常很疼他的舅舅却总是在这时压着他不让他上去。
「忍耐一下,再忍一下。」一剑说。
「我不要啊——」莫秋放声痛哭。
一剑看莫秋爬起来又被他压下去,不但不停呛水,眼睛都还让药汤给刺红了。莫秋难受,他也不好过。
最后他只得迈入澡盆之中紧紧将莫秋抱住,扣着莫秋让药水能够漫过莫秋四肢,不让莫秋的扑腾叫这些功夫白费。
「舅舅——疼啊——我疼啊——」莫秋哭啊喊啊,可一剑就是不放手。
「不疼,不疼,小秋你要乖,你要忍,舅舅陪你一起疼,再一会就不疼了。」一剑眼前模糊,原本干涩的眼里似乎有什么冒了出来,如同满出的黑色药汤般溢出眼眶。
所谓洗髓换骨,耗的是多少难以搜集的奇珍药草,才能通得所有阻塞经脉,可这药效奇强,得历经无数次烧肌融骨之痛才得化瘀重生,此等折磨连成年男子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莫秋这小小稚龄孩童。
可一想起这孩子的将来,一剑即使心疼,也得逼莫秋继续忍耐下去。
一剑死死抱着莫秋,在他耳际狠声说道:
「莫秋你听着,舅舅现在可以看着你护着你,可不能守你一生一世。你是个男孩子,男孩子哪能一辈子软趴趴任人欺凌!舅舅替你洗髓换骨,叫你以后有本事学武 功,将来比谁都厉害,日后没人欺负得了你。舅舅要你当条铁铮铮的汉子,要你有骨气,要你忍得痛,以后,你就能像舅舅这样去保护任何一个你想保护的人。莫 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吗?」
莫秋仍然扑腾哭泣,嘶哑吼叫着疼。
「莫秋,莫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吗?难道你要一辈子都只能伸手向别人要饭,人家不给你饭吃,你只得等着饿死?」一剑发狂似地朝孩子耳边吼着,震耳欲聋的声音穿透了孩子的心,也穿痛了自己的心。
莫秋的挣扎渐渐缓了,可疼痛止不了。他拼了命地叫自己忍耐,却无法止住疼痛的眼泪。
「舅舅,可是我好疼——我不要饿死——可是我好疼——」
「不疼,不疼,再疼都有舅舅陪你。」一剑闭眼,难以承受的泪水因此滚落。他并不想这么对待唯一的外甥,然而习不了武,在以武立门的铁剑门里,莫秋绝对难以生存。
莫秋一直呜呜地哭着,微弱挣扎。
「小秋你要乖。」一剑红着眼眶,低声哄着孩子。
折腾了大半夜,等泡完药浴莫秋已经痛得晕厥过去。
一剑将莫秋送回铁剑门里,帮他盖好被子擦掉眼角泪水后摸了摸孩子的乌发。他低声道:「好好睡吧!」遂放轻步伐出了房门。
十日一次的药浴莫秋已经浸过三次,然而还有漫长的几年,这孩子的筋骨才会完全畅通。
一剑叹了口气,不再去想以后莫秋要受的折磨,转个念头思量明日得回家一趟,二叔飞鸽说赤霄坊有批兵器出了问题,他得回去看看。
就在此时,突有几个黑影迅速从铁剑门里窜出,一剑一楞,随后又见一白衣人尾随上去。一伙人咻地声便只剩远远的几个小点,一剑回过神来,立刻驾起轻功急起直追。
那些人轻功极好,该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剑在后头跑得喘嘘嘘地,毕竟二十出头的年纪功夫尚不到炉火纯青,自是有些吃力。
于是当一剑顺着那些黑衣人留下的血迹赶到水声滔天的奉天河畔时,岸边已是尸首满地。
一名白衣人长剑刺穿一个黑衣人的胸膛,结束最后一条性命。遍地血腥的场景令一剑皱眉,直道这人赶尽杀绝未免太狠。
白衣人察觉他的气息,原本垂着的头慢慢地抬起来,漆黑无光的双眼犹若两潭深渊,直勾勾看着他。
河畔杀意未散,冰冷的杀机从白衣人身上弥漫而出,一剑握住腰间长剑毫不退却地还视回去。只是,当遮月乌云飘散,露出的月光映照在那人身上时,那人干净素白的脸在月光下染上淡淡银辉,如此景色如斯面容,让一剑呆住了。
一剑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细长的凤眼泛着光,两道柳叶眉微微扬起,不点而朱的薄唇轻抿,单薄的身形独自傲立。
风吹来,扬起那人双鬓的柔顺乌发,遮盖那副绝世容貌,朦朦胧胧恰似江南三月烟雨搅乱一池春水,带起那么一抹凄美,散着那么一抹哀愁。
「乌衣教的小贼,再来多少也是一样,胆敢用苏解容的名字诱我出来,便要有死在我剑下的觉悟。」那嗓音不高不低,隐隐透着酥柔与沙哑。
「陆玉!?」一剑脱口而出这个名字,但细细看了此人身形,又听得对方嗓音不似女子那般娇柔婉转,才猛地改口:「陆誉,你是那个失踪多年的陆誉!」
一剑追人时没有多想,如今才隐隐觉得可能麻烦了。
失踪多年的人今日突然出现,还由铁剑门内追击贼人而出?其中有何内情,这事是否也为陆玉对付延陵家的阴谋?
他没有一叶的灵活思绪,如今只觉脑袋混乱非常。
「凭你,不配直呼我姓名!」陆誉唇角勾出一抹残酷冷笑。
这笑,再让一剑恍若雷击。
陆誉的脸颊上有个单边窝窝,和莫秋一样一笑便会出现,而且就那么巧,都生在左边。
一剑直直瞪着那个窝窝,然而陆誉的剑却在同时刺来。
一剑抽剑横挡,怒道:「阁下想必有所误会,在下并非乌衣教人!」
「是不是都无所谓。」陆誉道。
陆誉剑路飘忽招招凌厉,往往一剑才想挡就已中剑。高手对招弹指间便可要人性命,一剑闪得狼狈,身上剑伤不断,浑身鲜血淋漓。
「就算你不是乌衣教人,见了我这副模样,也留你不得!」陆誉言语之中透露出森冷杀意。
一剑忿忿往陆誉看去,吼道:「格老子的你是娘儿们吗?只不过见你穿了亵衣便要杀,老子这还真死得冤枉!」
陆誉一楞,被一剑给逗笑了,但他手中利刃却未停歇,同时穿透一剑右肩。
削铁如泥的宝剑刺穿了骨头,剧烈疼痛传来,一剑眼前发黑,站都站不稳。
手中的宝剑似乎卡在骨头上,看见一剑脸上痛苦的神情,陆誉却显趣味兴饶。
陆誉残忍地转动手腕,剑刃刮骨之声钝钝传出,随后立即将剑猛地抽出,过血不染的宝剑于月光下散发杀气,闪动的光芒刺痛一剑的眼。
「啊……」认出一剑手中那把赤霄坊所出的凌云剑,陆誉忽然道:「要不……你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爷爷,爷爷就放过你如何?赤霄坊的小当家。」
被认出来了!一剑晃了晃,握紧兵器再向陆誉袭去,却在碰上陆誉手中宝剑时铿地声当场剑断。
「呸,老子的爷早死了!你要在老子面前一剑了结自己,老子说不定可以考虑给死人磕半个响头!」一剑努力踏稳步伐让自己不至于往后倒去,滔滔江水在身后奔 腾,轰隆隆响,震得他思绪混乱,可一对如狮如虎的双眸里始终透着坚韧。他不服输地盯着陆誉,无论什么痛也折煞不了自己的骨气。
一剑这硬撑的模样在陆誉眼里看起来颇是有趣,陆誉笑得深了,再次举起剑,这次慢慢地,一寸一寸深入一剑胸口。
那戏谑的笑容与傲慢的态度真真让一剑火大,一剑的性格哪是肯轻易认输,他双手运劲扣住剑刃,强与陆誉抗衡。
一剑那种眼神让陆誉不快,又听一剑声音斥道:「老子功夫不如你,今日认栽,可你枉出铁剑门这等大门大派,行径比阴沟鼠辈还不如!」
陆誉目光一冷,利剑抽出,迅雷不及掩耳之际一掌重击一剑胸口伤处。
一剑闷哼了声,剎时肺腑内气血翻涌奔腾不已,竟生生被击飞出去,摔入滚滚大河之中,溅起河面剧烈水花。
大口鲜血呕在河里,一剑吃力地挣扎游了几下,无奈气力渐失划不动水,只能任激流推着他而去。
「他娘的……」没力了……
滔滔河水带一剑翻了几个身,偶尔他能从水里看见弯弯扭曲的月牙。突然他觉得那竟像极了他小外甥莫秋的眼,想触摸,却不明白那已是构不到的距离。
徒劳无功地朝月牙伸出手,没察觉在冰冷的河水里载浮载沉间,已被冻得通体生寒。
手臂垂了下来,身体沉重万分,渐渐无法动弹,缓缓地,河水冲刷间他意识逐渐渺远,最后连疼痛也感受不到,陷入了黑暗里,阖上双眼。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16 14:20 編輯
]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13
正文 第三章
奉城位于川境,境内群山围绕崇山峻岭地势险恶,又有多条大河由境内切出奔流而去,是以断崖瀑布遍布,蔚为奇景。
奉城之中有个只能进不能出的谷叫作天绝谷,取天绝人路之意。
每天同一个时辰,天绝谷里的老头都会来到同一座巨岩上垂钓,只因这被四面绝壁围绕的地方吃的是瀑布下方悠游的鱼,喝的是同一湾沁凉湖水。
在不停冲刷发着漫天巨响的瀑布底下,突然噗通了一声,溅起不同以往的高高水花。
老头子眼睛不好,可耳朵还行,一听见这声音就高兴了,钓竿一放,足尖轻点水面飞越过去,揪起浮到水面的东西往岸边一扔,跟着悠悠踏水回来,往那东西仔细瞧了瞧。
被过大的劲道摔上岸,昏迷中的一剑闷哼了声将腹中河水呕了出来,他缓缓睁眼,见到一张突然在眼前放大的老脸,意识不清楚的他努力抬了抬眼皮。
「……」老头捻了捻发白的胡须,脸上布满阴霾。
「啧,怎么还活着。」老头翻了翻一剑,把过脉象又喃喃道:「……大概也差不多了,晚上来便成。」
一剑意识又再度模糊,隐隐约约只听见苍老的声音道:「快死一死吧,老夫等着你的骨头好练剑呢!隔了那么多年才又流下来了一具,活人我可不好做事。」
一剑昏昏沉沉地倒在岸边,偶尔清醒,但大多数时间皆在晕厥。待太阳西下,老头子高高兴兴要来收成时,见一剑还有气息,真是既惊讶又生气。
「你这小子,命怎么这么硬啊!受这么重的内伤都死不了,老天玩儿我吗?!」
一剑悠悠睁眼,眼前朦胧一片,但那张皮皱皱发白白的脸他却有些印象。
「老……老……」
「老什么老,老夫等了一个下午耐心都磨尽了。」老头挽着袖子,作势将手掐在一剑脖子上,恶狠狠地笑着:「正是早死早超生,你的尸体老夫留有用处,早些阖眼吧!」
「老……大夫……」一剑吐出了三个字。
那老头一楞,呆了半晌,以为自己听错,便又再问:「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老大夫……你怎会……在这……莫非也……遇险……」一剑记得这张脸,当年剖腹取子救出莫秋的,便是这德恩堂的大夫陆川芎。
老头听见一剑的话后脸色大变,紧紧掐着一剑的脖子,前后猛力地摇晃。
「你见过我这张脸?你见过我大哥?小子,我大哥现在可好?你快说,快说,你要说了,老夫就饶你这条贱命不死,你若不说老夫横劈竖劈,把你扔进炼剑炉里炼剑……」
老头还没说完,一剑便因为喘不了气,翻白眼厥了过去。
老头张嘴倒吸了口气,连忙将手松开。
再次醒来,一剑恍如隔世,身上的伤引起剧烈疼痛,胸口沉得几乎连喘气也困难。他慢慢下了竹榻,稍微打量此处一番。
简单陈旧的小屋中,一些凌乱沾血的布条随意扔在地上,铜盆内的血水尚未倒掉,他身上伤口包扎凌乱,而救他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一剑慢慢地走出小屋,放眼望去,只见此地空旷,远处四片绝壁环绕,上头青苔藤蔓蔓生。
此时正当隆冬,偏南之地虽不至于下雪,但也该是带着寒意才是,然而几阵空谷清风卷来,却隐约透露些暖意。
不知是谁救了他?伤仍重,但一剑心里坚持着想先向救命恩人道谢。他撑着矮墙沿着热风来处缓缓走去,没几步路便见着不可思议的景象。
三座燃着滔天烈焰的熔炉矗立在不远处,铁锤锻造铁器时所发出的叮叮声响传出。
一剑走近几步,只见剑庐里那名救了他的老人正专注锻打着铁器粗坯。
剑身成形的粗坯置入水中,「嘁——」地一声细小水花四冒,那老叟拿起粗坯看了看,却发现中央斜斜裂出一条细痕,脸色当下难看至极。
「他娘的就是无法成事!」老叟恨恨骂了声。
一剑因熔炉过热导致气息不畅而猛咳几声,老叟抬起头来,放下手中东西便奔向一剑。
「死小子你总算醒了,浪费我一堆仙丹妙药。说,你怎么认识我大哥的,我大哥陆川芎如今可好,过得如何?」
老人家虽老,可力道却半点也不小,一剑被这么一撞喉间漫起甜味,呕出的血又叫他生生吞了回去。此人救了自己,一剑虽略有反感,但仍压下不快回道:
「陆大夫是在下外甥的救命恩人。陆大夫身子很是硬朗,在下逢年过节都会去探望他,偶尔兴起大夫喝上一坛花雕都不是问题。」
一剑这时也发现此人不是德恩堂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心慈面善,与这人虽有九分相像,但只一分邪气便令两人差之千里。再是那老大夫仙风道骨,腰杆直挺,这名老人家却因长期锻造铁器不堪负荷,而驼了背。
「……花雕……都这么多年了,大哥爱喝花雕的习惯还是没改过……」老头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猛地醒来,眼底又漫起先前要置人于死的那份狠戾。
「老夫不信你的话,你小子也不知真否与我大哥相熟,反正你落入我这天绝谷便是绝了生机,我如今便要拆你骨头炼剑!」
「前辈!」一掌袭来,一剑急急闪避。
「生人炼剑也可,看老夫把你扔进剑炉里,用你的骨血炼出一把旷世神兵!」
老头五爪如鹰勾一挥而过,一剑胸前再度皮开肉绽,对方又化爪为拳重击一剑丹田,一剑真气霎时溃散,本几度吞下的腥甜大口呕出,溅在锻打台那把方成粗坯的铁剑上。
老头抓住一剑的衣襟腰带,大喝一声将一剑整个人抬了起来,便要扔进烈焰滔天的巨大熔炉里。
一剑抓起置于锻打台上的粗坯铁剑,心一横剑尖猛力扎进老头脖子侧边,炙热的剑身接触到掌心肌肤,顿时弥漫起一股焦肉味。
剧痛由被烧得焦红的掌中传来,一剑却将剑握得死紧毫不放手。只消再稍稍施力,就算不能同归于尽,他也可重伤这名老者。
老头瞪着那把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冒烟钝剑,不敢轻举妄动。
一剑吼道:「老头子几岁的人了、铸了多少年剑!铸剑者最重要的是心诚心静摒除杂念,你要一辈子想着生人炼剑铸神兵,那这辈子都别想炼出一把好剑!」
「小贼子敢教训我!」老头吹胡子瞪眼地怒得想杀人,可性命又受制于他人手上,实在动弹不得。
「俺爹祖上世代铸剑,俺十三岁开始每日摸剑、铸剑、试剑,俺没资格,谁有资格!」一剑开口句句铿锵,那语气里的笃定并非自负,而是这些年的磨练的确让他练就一身功夫。
「延陵家?你是延陵家的人?!」老头显然又被意外击溃,他一把将一剑摔到地上,讶异问道。
重击让一剑嘴边溢出些许鲜血,他挥手拭去,努力从地上挣扎起身,目光无惧地直视对方道:「俺……在下延陵一剑!」
「欸,我管你一件还是两件,我问你,你懂延陵家的锻剑秘技『千堆雪』是不?」喜出望外的老头皱脸一变,笑嘻嘻凑向一剑。
一剑略觉有异往后退了一大步,他抿着双唇戒备地看着老头,不知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你懂千堆雪!瞧你这模样我就知道你懂!」老头轻易看清了一剑心思,大喜过望地又叫又跳起来。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以为送了具尸体来,没想到比尸体更好,竟送了延陵家传人来!老天爷啊——」
一剑知道了,他看着老头又哭又笑的模样,原来这是个疯子!
然后,很久以后。
「欸,我说傻小子,你就教老夫千堆雪锻造法又会怎样,你这脑袋怎么就是不开通?」老头子捻着发白胡须坐在巨石上,往下望着站在瀑布底下捞鱼的一剑。
在天绝谷中已有些时日,一剑身上伤势早好全,然而此地四面皆是光滑峭壁又有青苔附生,循不着出路的一剑唯有和这老头子一起在谷里待了下来。
然而一剑大感意外的是老头姓陆名当归,乃铁剑门数十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的当家陆玉也该称呼其一声师叔祖,这人某日突然在武林上销声匿迹,众人以为是凶多吉少,没料竟然是陷在这天绝谷里。
老头说天绝谷本来有条山径通往外界,可就那么不凑巧,十几年前坍方埋了山道,注定了一剑接下来的日子都得和这阴晴不定的老头携手共度。
「千堆雪乃延陵家独门绝技,从来不传外人,陆前辈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一剑额边青筋暴露。
这老人家几个月来不停在他耳边碎碎念,一剑不想与这几次差点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计较,哪有地方就闪哪去,可此人不肯放过他,竟是黏得比苍蝇还紧。
「铁剑门陆家与赤霄坊延陵家本就同出一脉,如此紧密无间的关系,你又岂能将老夫看作外人。」老头缠着一剑整日,可即便费尽口舌,这性子比牛硬、脾气比驴倔的小贼子就是不肯松口。
一剑不理他,径自专注水中游鱼,盯好猎物后弯腰伸手扑了进去,起来时浑身湿淋淋,却还是两手空空。
「……」这些日子他总是饿得头昏眼花,老头没待他伤好便将他赶出小屋,他天为盖地为床,露天席地倒是睡得挺自在,但就是每日三餐都得来抓鱼,有时捞了一整天才捞到那么一条,叫他连鱼骨头都想吞下肚裹腹。
「小贼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头和这死小子磨了大半天,什么好听话都说了,就不见此人动摇念头,他气得七窍生烟,一跃过去将一剑踹入水里,压着他的头让他爬不起来。
只见湖面上无数水泡冒出,一剑努力挣扎,老头却是怒声连连:「说不说、说不说?不说我就取了你这条小命,叫你连鱼也不用吃了!」
一剑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水,鼻子脑袋也呛得发疼,本被压着的他忽然向下一潜借着水流滑了出去,老头急忙扯住他的衣服把人揪了,于是一老一少就这么又在湖边激烈打斗起来。
最后一剑被打得鼻青脸肿内瘀外伤,而后给老头拖上岸,一把狠狠按在地上。
即便屡次败北,一剑眼里的火光不但不曾熄灭反而越烧越旺,他怒视着老头,抿紧的丰厚双唇在说着他从无透露延陵家之秘的打算。
「小贼子,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受人恩惠怎可不报,你不是这般忘恩负义无耻下流吧!」
一剑脸色一变,暴声吼道:「死老头你好意思说,这些日子是谁几次把俺扔进湖里,是谁几次险险断俺性命?欠你的一条命,你早取走不知多少回,还敢同老子说要报恩!俺呸!」
一剑唾沫喷到老头的皱脸上,老头抹抹,又狠声道:「那又如何,反正老夫就是要你报恩!」
顿了顿,老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好主意,那张狰狞的脸突然化作和蔼可亲的样子,他捏了捏一剑的骨头,探了探一剑的脉象,好声好气地说道:「看你小子除了脑袋差了点,其实性格倒也还合老夫的意,也不知是谁教你这身七零八落的武功,浪费了这身万中选一的奇佳根骨。」
突然被这般掐来掐去,又见老头笑得一个是毛骨悚然,一剑背脊发冷,身上寒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
只听老者志得意满再道:「这么吧,老夫就委屈点,收你为徒如何?你拜了老夫为师,那咱们俩也算是一家人了,这千堆雪锻造法告诉你的师父,总不为过吧!」
「做你个春秋大头梦!」一剑愤然道。
忽地碰的一声,老头气得挥拳,把一剑左眼揍出一圈黑。
「气死老夫、气死老夫了!这不行、那不行!」老头仰声长啸:「你这头牛、你这头驴,真是倔到死!」
「疯老头!」一剑摀着眼吼道。
天绝谷里的日子最初过得慢,一剑总想外头的爹和妹妹,还有那才丁点大无法照顾自己的莫秋。
他没放弃过寻找出路,然天意弄人,此处真的绝了出处,也许他得在此度过余生。
最后放弃了拼死也要出去的想法,爹和妹妹自己会照顾自己,莫秋那头妹妹也会多少看顾,他们必定能好好生活,自己无须担心。
内心的不安与焦躁,渐渐地在和老头的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中被磨尽。
老头是陆家人,陆家与延陵家本来就为死对头,开始时一剑几次差点连命都送掉,但或许是在谷里太久太闷了,老头打着打着竟和一剑打出感情来,自然也舍不得一剑太快归西。
有时下手太重令一剑吐血昏迷,老头会少少输些真气不把一剑弄死,后来干脆边打边指点一剑武功,还骂道:「小贼子武功实在差,难怪会被人刺了扔下河……一次两次死不了,今日注定死在我这高手手中!」
一剑被老头损得恼火肚子里也闷火,一边埋头苦练武艺,一边竭力钻研老头的招式破解之法。
偶尔老头会嘲笑一剑几句,扔个口诀让一剑这头笨牛努力想,等到一剑猛然惊觉,是无数春尽秋来,三个年头过去,而他,竟也到了能和老头拆上百招而身上只带少许伤的境界。
这日天方破晓,一剑已经起身捕鱼。
他将岸边的树枝拾起,专注观察水下动静,一把射出,再涉水将深深嵌入湖底的树枝拔起,上头串了三条肥美硕大的鱼,早上用恰是刚好。
烤好了鱼,一剑一脚踹开木屋的门,浑厚洪亮的嗓音顿时回荡房里。
「疯老头,吃饭了!」
一剑本以为老人家会如以往躲在暗处偷袭他,所以一入门便架好招式应对。然而左等右等却是不见人影袭来,觉得奇怪的一剑松下戒备往屋里头走去,仔细瞧过,才发现那老头陆当归竟是脸色惨白地倒在床下呻吟。
「老小子,你咋了?」一剑心里一惊,急忙将老人家扶上床,二话不说就输入内力在老头经脉探了一番,当他发觉老头浑身真气消滞虚弱不已,实大为骇然。
「阿……阿牛……」老头瞇着眼,垂垂的眼皮犹如千斤压顶般睁不开的模样。
「俺在这!」一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慌了手脚。
「老夫就快不行了……老夫……」老头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些许漆黑如墨的瘀血。
「怎么会这样,你中毒了?」
「老夫早些年被仇家下毒,以前本靠内力强加压制,可这些年年纪大了身子也朽,近几日感觉不对,原来正是毒已逐渐蔓延开来……」
一剑焦急地说:「咋会这样,这里没大夫,俺咋救你?」
「老夫的事情老夫自己知道,活了这么久,其实也够本了,只是有件事情老夫一直放心不下……」老头突然握住一剑的手,一脸凄怨地说:「老夫年轻时甚得师尊疼爱,又年少有成,行事但凭一己之念,肆无忌惮……如今老了……」
「你现下脾气还是一样,半点都没变过、半点都没!」一剑说着自以为安慰人,其实没人被安慰到的话。
老头脸上一扭,又迅速恢复过来。他强忍毒发痛苦道:
「那时恣意妄为,为了追求天下第一的武功,老夫做了错事。老夫曾经听师祖说过,铁剑门镇门之宝赤霄剑里藏着武林绝学赤霄剑法,那剑法一共只有七招,却招招 出神入化无人能及,老夫一时蒙了心智,竟斩断那把赤霄剑窥探秘籍。后来师尊大怒,将老夫赶出师门,声言若不能将赤霄剑断剑重生,这一生一世不许老夫重回师 门……」
一剑见老头话说得毫不间断无意休息,怕他会没气,连忙阻止道:「老头先喘一下再讲,你身体有恙,别一大段话都不停!」
老头惊觉自己露出马脚,连忙作势咳了几声,呸出几口黑血。他又痛苦呻吟道:「……阿牛……你与老夫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天绝谷了,老夫如今虽可先你一步离开, 但这数十年记挂心头的愿望,却也永远无法实现了。老夫死后,劳烦你在老夫脸上盖块白布……只因老夫实在无脸面对九泉下的先师啊……」
「老头……你不会有事的!」一剑红着眼眶,突然扳过老头的身体,贴着他的背输入体内真气。
「俺现在就替你运功驱毒!俺今早抓了三条鱼,三条烤焦两条,知道你胃口大又挑嘴,特地留了一条烤焦一条没烤焦的给你,你千万别死,活下来吃鱼啊!」
老头子没想到一剑会为他红眼眶,见这三年来让他打过骂过玩弄过不知多少回的年轻人如此真情流露,他心里突然哔啵了声裂开一道缝,差点连脸上那张佯装痛苦的假面具也戴不下去。
「欸……没用的……」都扮到这份上、墨汁也吐了一大堆了,总不能功败垂成。老头又装得痛苦万分道:「老夫的身体老夫自己晓得,再捱也不过几个月,可老夫真是死不瞑目啊!那赤霄剑本是以独传技法千堆雪铸成,老夫多年来用尽方法却还是无法接起赤霄宝剑……」
老头用和蔼而深情的眼神凝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眼泪从松弛的眼眶中慢慢落下。他哀凄地道:
「阿牛啊……老夫知道这样会令你为难,可你能否看在老夫这些年将赤霄剑法全教给你,如今更是行将就木的份上,帮老夫完成这最后的愿望?」
「赤霄剑法?」一剑懵了。
「对,赤霄剑法!不然你哪有可能短短三年间就能接上老夫百招!」老头忍不住对这头不开窍的笨牛抱怨了一下,然而发觉自己露馅,又急忙换了语气说道:
「阿牛啊……老夫身上最有价值的宝贝都给你了……反正咱们这辈子也出不去……不过就一把剑而已……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若你不想延陵家秘技外流,那你来帮老夫续这剑,老夫发誓老夫一眼都不会偷看!老夫这辈子没求过人,你就帮老夫个忙,让老夫死得瞑目吧……」
老头面容凄惨枯槁,泪水从皱皱的眼皮里流出。
老人家哀戚地哭了,原本就眼眶通红的一剑也痛楚地落下男儿泪。
一剑十三岁那年被父亲送入赤霄坊,从抬煤炭拉风箱一路到锻剑续剑,所有制剑方法他倒背如流。
一直以来他不告诉老头千堆雪秘技是因为秉承祖训,可今日老头命在旦夕,一剑无法置之不理。
更何况若由他亲自重铸赤霄,便不算违背祖训,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带着通红的双眼,一剑开始铸剑前的斋戒沐浴。
他剃除面上乱生的胡须,赤裸着身体走入湖水之中,清澈带着寒气的绿水能让人宁静思绪摒除杂念,铸剑时戒妄念痴嗔,心必须澄明,做到人剑合一,这样才能够铸出一把好剑。
一剑净身之时,另一头巨石上诡计得逞的当归老头阴阴笑着。
当年他在铁剑门里还没学到铸剑功夫就给师父踢出师门,离开前师父说:「赤霄乃千堆雪技法所铸,世间也只此技法能修补,而千堆雪如今是延陵家不传之秘,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找过延陵一剑的爷爷,想用计骗得锻造秘籍,但当年那名俊秀斯文、笑颜惑人的男子却是只成精的狐狸,不但没被他骗着,还差点骗走他手中的赤霄。
后来赤霄坊派八路追兵擒他,师门又不加以援手,他愤而连人带剑躲进这处。年轻时候的自己太过狂傲,以为凭一己之力重铸赤霄哪算艰难,还发誓断剑未重生,此生不入世。
谁知他功夫行,铸剑却不行,路边买来十文钱一本的劳什子铸铁大全记的全是打造菜刀、柴刀、剃头刀的方法,害他闷了数十年连把屁都没铸出来,如今想起真是后悔莫及。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今日终于骗到这呆头牛帮他续剑。等续好了剑,他也就可以脱离这天绝谷重见天日了。
就当老头想得正乐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奇异景色。
冬日的阳光洒在奔流急落的瀑布上,折射出七彩光芒,光芒蔓延而下,缓缓消失在瀑布底下那具年轻赤裸的胴体上。
侧着脸面对他的青年有张俊逸非凡的脸庞,两道剑眉飞扬,双目明朗有神采,鼻挺而丰,唇略厚带薄红。
再看那人身形修长却是肩宽腰细臀窄腿长,浑身上下结实挺拔找不出一丝不好,叫人眼睛望了就再也移不开。
水中的青年将湖水往身上泼,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过一身浅蜜色的肌肤,阳光映照着水珠,肌肤闪耀着惑人的光泽。
向来刚正鲁直的青年在湖水洗涤下,竟生出了无人见过的姿态,老头两颗眼睛瞪得老大,要不是努力克制住,真要站起来对天狼嚎了。
想他陆当归纵横江湖多少年,阅过多少美貌男子,像眼前这个刮掉胡子就变成难得逸品的,可真是从未见过。
一剑沐浴完毕,也没遮掩便起身到岸上穿衣,当赤身裸体的他从老头面前走过时,老人家一把老骨头一颗老心肝险些承受不住,差些便要昏死过去。
一剑没察觉老头异状,稍后便把看似因毒发而虚弱的老头夹着带走,一同回去起炉铸剑。
三座熔炉烈焰再起,一剑拉着风箱专注于火势,要等炉火燃得最为精纯的时候,融剑重铸。
老头拿来一长条木盒递予一剑,一剑接过后打开一看,震惊不已。
「格老子的乖乖隆地咚,一把上古宝剑让你断成这样,俺要是你师父绝对掐死你这不肖徒弟,逐你出师门算便宜你!」
一剑这辈子最喜欢的可说就是宝剑兵器,当他见到木盒里头断成八截,八截还被从中剖开成一半的铁剑时,心里那疼啊,简直无以复加。
「呜……喔……」老头又吐出黑血来。
一剑遂不再拖延,立即做起该做的事。
一剑将断剑烧融后夹入一层百炼钢再入熔炉,如此堆堆栈迭不停,专注凝视火势与融铁情况。
千堆雪说得简单些便是一层堆上一层,再加以反复锻打,然而其间火候与融铁程度以及如何交迭却是最难控制的。
剑过钢易折、铁多易弯,钢铁适中,其剑必佳。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停响着,一剑尽己所能地重铸断剑。如此反复搥打,不疾不徐,全心全意,老头偶尔在旁喝喊助阵,数月不歇。
直至最终剑成,试剑石上奋力一挥,可竟然剑身扭曲全然歪斜。
「啊——歪了——」老头撕心裂肺地喊,又呕出一口墨汁……呃……毒血,是毒血!
「那便再来过!」一剑举起歪剑观看,双眼内含万丈光芒,毫无气馁之态。
赤霄乃上古宝剑,铁剑门立门之初先祖集门内首屈一指的铸剑师父以南山奇矿、天降陨铁,耗费六年光阴才得造成。
他延陵一剑虽有铸剑之才,但一人如何抵得上数名功夫出神入化的铸剑大师,然而他有信心、更有毅力,不至赤霄炼成绝不轻言放弃。
在不知道第几次望着一剑刚毅俊朗的侧脸发呆后,老头终于忍不住说道:「阿牛啊,你和你爷爷长得一点也不像,但和他一样都是绝品啊!」
最后那句当然是指一剑把胡子刮干净的时候。
「我和我爷爷不像是自然,我是给收养来的。」已经习惯被称作阿牛的一剑回答。
「真的?」老头震惊非常。
一剑点头,而后疑惑问道:「绝品是什么?」手中继续叮叮当当敲铁剑。
老头还没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以为一剑是那狐狸眼的孙子,为了报当年被算计了的仇,所以这些年来都没对一剑假以颜色过。
原来一剑只是收养的,不是真正的延陵家血脉,难怪,难怪狐狸眼那么奸诈,这小子却蠢得要命。
老头拍拍熔炉边汗流浃背的一剑,感慨说道:「既然你不是他孙子那就算了,老夫以后也不会再亏待你了!」
一剑一头雾水的,根本没听懂老头是啥意思。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赤霄剑不知第几回出炉,不知道第几回在一剑和自己的手中歪了再断、断了再歪,老头最后终于绝望,连墨汁也懒得吐,继续回到湖边钓鱼发呆。
而他佯装的毒伤也只是说了句:「这阵子身体硬朗许多,已经压制住。」那头呆牛就信了。
欸……老头驼着背垂头丧气地钓鱼……
若知上天真是如此无良绝他生路,当年也就不会发誓不出谷了。
转念一想,一剑那小子来这里也八年,耍那小子八年够了,老头心里挣扎着,若是这回还是续不成剑,是指条明路让那小子出谷去呢,还是继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让他留下来陪自己?
毕竟那小子若走,一人留在这里……可闷的……
「老小子!」
后头传来如雷震天的大笑,老头回过头去,知道赤霄剑又出炉了,每回只要剑成这小子便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找他试剑。
「咋了,这回笑得如此开怀?」老头有气无力地回着。
一剑将另一把仿赤霄剑打造、专用来试剑的赤炼刀扔给老头,二话不说便近身攻去。老头游刃有余地握刀迎击,两人同样施展起七式赤霄剑法。
开始先单纯以剑招应对,数十招后老头咦了声,而后两人若有灵犀内力灌注兵器,拆招解招间双刃相击,整个林间轰隆作响。
老头一刀挥去,刀气如虹瞬间扫断岸边巨树无数,一剑赤霄横身,迎面挡住锐利无比的刀气,而后大喝一声旋身回击。
老头佝偻身形飘忽而过,轻易闪避,却闻得身后断崖瀑布一声巨响,猛地转过头去,只见瀑布上千般水丝如常冲下,毫无异样,飘身欺向前去探入瀑布底下细看,竟发觉坚硬的岩石上有道长而深的剑痕。
老头颤抖着手不敢置信地触摸那道一指深的痕迹,突然哔哔啵啵的细声响起,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响,石壁竟然坍塌出一个巨大深邃的岩洞,里头落石滚滚教人无法置信。
「阿牛!」老头兴奋地狂吼,手舞足蹈地在巨洞前又叫又跳地喊着:「阿牛你成功了,阿牛你成功了!」
阳光下,一剑举起赤霄逆光检视,俊逸不凡的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他的手臂上有道新的伤痕,才方包扎,尚渗血不止。
原来当年赤霄初成,先祖取男子鲜血令其浴之。天地间每把神兵利器开始皆只是山野矿石,要令神剑有灵,必先令其饮血。赤霄性刚炙阳,普通人的血根本无用,唯有狂饮阳年阳月出世的青年男子鲜血才得有成。
一剑再挥剑,只听得剑身在风中嗡嗡鸣响,其光辉映黑夜如白日,剑刃锋利可断玉石而无声,挥斩间宛若流金飞舞,映照艳红点点,至此,赤霄剑成。
一剑轻抚剑身,低声对赤霄道:「再回尘世,你也欢喜是不?」
赤霄细鸣不绝于耳,彷佛附和着一剑的询问般。
老头在岸边湖间冲过来又冲过去,偶尔举起双手大叫几声,偶尔发癫似绕着一剑转圈圈,而后欢腾不已朝天吼道:「老子终于可以出谷了,天无绝人之路,老子就知道老子不会困死在这天绝谷的!」
随后又跑回木屋里,大吼大叫地喊:「楞小子你还呆什么,快些快些,东西拿一拿,俺们出谷了!」
「啊?」一剑望着老头忙碌的身影,楞楞地尚反应不过来。
「老天爷啊!」老头仰天大笑。
「你果真待老子不薄啊!哇哈哈哈哈——」
出谷?什么出谷?
一剑整个人是十成十的呆。
正文 第四章
奉城往兰州方向一路荒烟漫漫鲜少人迹,唯一能供过往商旅休憩的只有位在路中的奉兰镇,行旅皆在此稍作休息喂马,之后或者赶路启程,或者在镇上那间有些年岁的客栈里头过个一晚隔日再出发。
栈房里客人稀稀落落,客似云来那块招牌就挂在店口最显眼的位置,然而破破烂烂地被虫蛀了几个角去,风一吹就飘散的点点木屑在说着这间店历史悠长且年久失修。
客栈二楼刚开始有些不大不小的声响与喝叱声,小二抬头望了望楼上,料想或许为夫妻吵架便不理会,端着厨子刚炒好的小菜在桌与桌间来往,悠闲地将稍微冷掉的菜肴送上。
坐在靠窗木桌旁喝着白干的一剑也听到了一阵大过一阵的吵闹声,其间甚至还夹杂铜盆落地的匡啷大响,但他只分神一会儿,便又被坐在对面叽叽喳喳不停说话的老头给夺回注意力。
「欸,你怎能将错都怪在老夫身上?是,老夫的确没告诉你除了那条被堵上的山径以外还有路可以通到外头,但那也是你小子呆啊,从来就没问过老夫……」
老头的叨念还没完,一剑啪地声捏碎杯子,水酒溅得满桌,铜铃大的炯炯双眼往老头瞥去,吓得老头噎了一下。
「从爬出谷后一路讲一路解释,你老头不烦俺都烦了!」耳朵快要生茧的一剑忍无可忍下,吼了这声。
「的确是小贼子你自个儿没问,发什么脾气呢……」老人家小小声地抱怨,还不敢太大声。
阿牛这小子几年来和他在谷里头炼剑试剑,自己还教了他七式凌厉猛劲的赤霄剑法,要真惹得这小子不快打了起来,自己虽然仗着年纪大内力深尚有胜算,但一把老骨头也难免会被拆到七七八八。
青出于蓝啊,阿牛再也不是当初那一掐就死的毛头小子了,老头大叹。
就当一剑换了杯子继续大口肉大口酒,忿忿享用这出谷以来的第一餐,老头也持续哀怨人老了没啥用只得任人欺负时,楼上突然轰地巨响,一个纤细娇弱的少女身影从二楼厢房被人一掌打出。
楼下众人惊讶地往上望去,只见一抹淡绿色的身影飞身撞碎二楼栏杆,翻身跌落在一楼的木桌上。
木桌应声碎裂,那桌的几名客人被突如其来的猛烈力道扫至一旁,那女子挣扎几番摇摇晃晃站起,手摀住菱般美好的粉嫩双唇,止不住的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滴答答落下。
一剑仔细一瞧,那根本还是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皓齿朱唇,尖尖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长得是标致非常。
她背后衣裳被撕烂一大块,露出晶莹如玉皓白如雪的肌肤,如斯衣不蔽体、发丝凌乱的模样,任谁都能猜测出方才房里的声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姑娘明媚的大眼里满是森然恨意,脸上神色凄迷,单薄的身子支撑不住便要倒下,却在下一刻回过神来咬牙硬撑,坚持步伐奋力往外迈,亟欲逃离此处。
老头还在唉呀呀看好戏的时候,无法坐视的一剑已经冲到那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走了两步蓦地倒下,一剑没做多想立即伸手揽住那姑娘腰身,单纯而急切地问道:「小姑娘你没事吧?」
怎知怀中的小姑娘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恨恨喊着:「放开我,恶心的东西,离我远点!」
「小姑娘,俺不是坏人!」
一剑一时情急才揽住人家姑娘家,被对方一斥,猛然大悟自己举动过于轻浮,这头才想缩回手,没料那姑娘忽地张开嘴巴就朝一剑手臂狠狠咬下。
一剑皱起眉,只道这姑娘受惊过度,不由自主低声安抚说:「小姑娘,谁欺负了你,你告诉俺,俺替你出气。」
这时有个约二十来岁,身着锦服头戴白玉冠的华美青年从楼梯口缓步踱下。那青年一身贵气,龙眉凤目俊秀斯文,淡淡的书卷气息中又带了点江湖味道,见少女与一剑几乎搂成一团,开口便略有酸意地讽刺道:
「唉呀小秋妹妹,你这见异思迁未免也太快了,方才还在哥哥臂弯里的,怎么一眨眼竟又看上了别的男人!」
华服青年再道:「莫非你是嫌弃哥哥没伺候好你,才找了个……」
青年打量了一剑几眼,笑着说道:「……你找这看起来是挺精壮结实,但就不晓得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一剑只觉得此人简直衣冠败类,心里头一把火猛地窜烧起来,气到七窍生烟。他啐声道:「枉小子你生得如此斯文,没想一张嘴比茅坑里的屎还臭!大男人什么不好干,人渣到欺负一个弱质女流、污人名声,简直可耻至极!」
青年目光一暗,步下楼梯后站在距离一剑几步之处,挑眉看着衣着破烂多处补丁的一剑,眼中充满不屑。
他说道:「怎着,想管闲事?兄台,管别人家事可不太好,我这好妹妹是越打越骂越来劲,这等情趣哪是你这般粗人可以明白!劝你一句,滚远点,省得碍了我俩的眼!」
那被唤作小秋的姑娘两排贝齿原本还咬在一剑结实如铁的手臂上,听见青年说出这等无耻话来,厉吼一声愤然朝对方扑去,怒道:
「陆遥你个混帐,你靠近我我都觉得恶心,今日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两人拆解过招,小秋式式狠厉专攻下阴偷袭下盘,非得让那人断子绝孙不可,只可惜招式徒有形而无内劲,软绵绵的拳头完全伤不了对方。
小秋奋力挥拳往青年下腹击去,青年徒手接住丝毫不费力气,随即扣住她双腕奋力一转,便要将小秋纤细皓腕扭断。
一剑见况立即出手分开两人,那青年目光一暗舍了小秋急攻一剑,一剑不疾不徐一一避过,对方拳风甚至连他身上的衣衫都无扫到。
一剑顿感讶异,青年几番拳风赫赫,变招灵活衔接有力,该是高手之流,然而不知为何此人动作看在自己眼里却嫌迟缓,似乎并无太大杀伤力。
来去间一剑有些分神,青年窃笑,捉得时机一拳重击一剑胸口,一剑小小地「咦」了声,随后体内护体真气受动反击,刚烈强劲的内力涌出回击青年。
电光石火之际只闻得轰隆巨响,那青年竟生生被强大力道震飞出去,接连碰碎数张桌子直至撞在客栈墙上,才倒地停下,伴随呕血不止。
一剑见况骇然,急急瞥向趣味兴饶地看着戏的老头子。
老头束音成线,以内力将声音传至一剑耳里,轻轻松松地道:「赤霄剑法,修剑也修气,手中无剑,真气为剑,小贼自不量力,死了活该。」
「格……格……格老子的乖乖隆地咚……」一剑几乎快说不出话来,才随便碰自己一下,那人便被撞飞得老远,甚至爬都爬不起来,这啥赤霄剑法,真……真……「真他奶奶熊个厉害!」
陆当归见一剑傻不隆咚地念念有词,得意又爽快地大笑起来。
楞小子肯定不知天绝谷那八年里和自己这绝世高手日夜对招生死拼搏,足足抵得上常人数十年的苦练,再加上这楞小子本就根骨奇佳是个天生的习武奇才,又得到自己传授赤霄剑法,放眼武林,如今比得上这小子的,不超过二十人。
就在一剑恍神之际,小秋趁其不备,抽出一剑背上的赤炼刀往陆遥奔去,当她挥刀要朝陆遥砍下泄忿时,手腕被赶来的一剑擒住。
小秋蓦地回首,杀意弥漫的冰冷双眸中,隐隐透露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悲愤与脆弱。她怒视着一剑。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都已伤成这样,你又何苦取他性命!」一剑劝道。
「放手,无须你多事!」小秋清亮的嗓音也充斥着寒意。
一剑道:「小姑娘你年纪还这么小,怎么竟懂杀人了,你爹你娘呢,咋地不管你?」
就在一剑制住小秋之际,陆遥得了机会连滚带爬边吐血边逃离客栈,小秋见况欲追,却让一剑拦阻下来。
「我没爹更没娘,从来没人管我不成吗?」小秋恨恨地道:「那人与我有深仇大恨,你不让我杀他,不啻是给他机会将来回来杀我!你这人如此爱管闲事,我一条命,竟就这么给你便宜了去!」
一剑被小秋犀利的话语弄得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觉得姑娘家不该手染血腥,更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娃儿,却没想江湖中谁不是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今日这一挡,也许是为人家日后带来更大的麻烦。
小秋背上衣裳破烂,露出大片裸背,旁边一个大婶看得不忍心,拿起桌上的披风走过来,怜惜地道:「小姑娘,这披风给你,先遮遮吧!」
小秋眼角余光瞥见有人靠近,全身戒备的她才听见人声而已,手中快刀便在瞬间往对方喉间而去。
那大婶本是好心,没料刀势迅速,竟被逼至眼前的赤炼刀吓得花容失色。
一剑伸手阻拦,手腕一翻,千钧一发之际动作快如闪电,在所有人都来不及看清之时,便将红光流闪的赤炼刀夺回,插入背后刀鞘。
那大婶生死一瞬,浑身发软跌到地上,大婶的相公在后头惊慌喊了声:「娘子!」急忙扑了过来扶起妻子。
一剑见善心大婶被吓得魂不附体,而小秋却双目若寒潭冰冷不甚在意的样子,正想开口斥责,却发现小秋突然掌握成拳往自己下颚一击。
软绵绵的力道自然伤不了一剑,一剑却被气得沉下脸来。
他张手往小秋脸上一搧,那是着实能让人感觉到痛的程度。
小秋被搧得楞住了,嘴角渗出血丝来。
一剑动了肝火,一张伟岸俊朗的脸庞简直比墨还黑,低沉的声音浑厚震荡,以斥喝晚辈的姿态道:
「人之习武一为强身健体,二为匡复正道行侠仗义。你靠有武傍身便恃强凌弱任意伤人,这等作为和方才欺侮你的那畜生有何分别!」
一剑宏亮的嗓音如雷震耳,坚毅的容貌自然透露一股威严,刚正不阿,不容是非黑白搅乱,这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令人不自觉心生畏惧,不敢造次。
小秋心里一窒,双唇抿得发白。以前每当自己做错事时,也有人用这等语气这等姿态训过自己,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一剑怒斥道:「还不向大婶道歉!」
那大婶连说不用,她相公则急忙把她带开,让自己妻子远离危险。
「道不道歉!」一剑再喝。
不知怎么地,心里一阵酸楚,或许是想起那个人,或许是这些年从来没人用这等语气与他说过话,小秋眼眶突地红了,秋水双瞳里雾气上漫,他有些吃惊地想遮掩,然而眼泪却冷不防地滚滚落下。
小秋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连忙掩住脸低下头,狼狈地压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却还是难以阻止悲伤的泪水。
「欸?怎么哭了!」骂人的一剑才见小姑娘落泪,一身气势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整个人慌了手脚,彷佛做错事的人是自己一般,绕着小姑娘团团转,焦急而口齿不清地道:
「别哭……啊……别哭别哭……俺的娘啊……俺这辈子最怕女人哭了……」
一剑绞尽脑汁想到的安慰人的方法就是拍对方的背,但手才下到一半,想起这小姑娘衣衫不整,方才险遭禽兽凌辱,那大掌便僵在半空中不好拍下去。
一剑嗓音中带着属于男人的那种不善表达的温柔,小秋正在伤心处,听得这人的努力安慰,不知怎么心里酸上加酸,再想及这些年来从没人如此安慰过自己,泪水竟像断了线般止不住,拼命落下。
大庭广众下掉泪的困窘使得小秋拼了命地四处闪躲,一剑却是紧紧跟在她身后,就怕小姑娘有个意外。
两人跑过来又追过去,活像母鸡抓小鸡似地,直到小秋爆喊了声:「别再靠近我!」那再也掩不住的委屈像是想一次倾倒而出般,啜泣声渐渐越来越大,最后面子也不顾了,当众嚎啕大哭起来。
一剑整个人当场僵直,果真是动也不敢动,没再靠近小秋分毫。
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哭得伤心的孩子,不懂如何安慰,不知如何是好。
稍晚,在老头提醒下,一剑要了间干净厢房安置那被老头形容成哭到惊天动地水淹城墙的小姑娘,跟着又匆忙跑出客栈向附近人家买套粗布衣裳给那姑娘。
等一切妥当,他敲了敲门小心步入厢房时,那姑娘已经不哭,正红着双眼缩在床上戒备地看着他和他身后的老头。
一剑毕竟是欺负了人的人,进房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老头陆当归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径自大刺刺地走到人家床前,望了眼床上的小秋,哼哼两声朝一剑道:
「本以为你那双牛眼已经够大,谁料一山还有一山高,这小鬼眼睛竟然比你还大。是不是眼越大越会哭?老夫瞧这小鬼就比你会哭。」
一剑只差没想把陆当归的头拧下来,他直道:「老头你闭嘴,太闲的话自己找事做去,别吓着人家!」
老头果真自个儿找张靠背椅子坐了,脸上神情毫不在意地。
随后一剑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声音放得轻轻的,活像身体过虚导致中气不足地道:「小姑娘,你叫小秋是吧?还要紧吗?你家住哪里,还有些什么人,怎么会遇上那坏人的?你家离这近吗?是要等家人来接还是让我送你回家?」
「呆头牛,你问身家是看上人家想成亲是不?」老头无聊地捻着胡子说道。
「老小子,我讲正事,你就不能先闭上嘴吗?」一剑有时真会被这老家伙气死。
小秋静静凝视一剑不发一语,冷淡的眼里有抹深深的防备,细细观察着眼前人。
他瞧这男子莫约二八九岁,麻布衫子短褐穿结,隐约可见缝补痕迹。身形颀长结实,样貌俊朗,浓眉大眼,刀削似的脸部线条带着刚硬之气,眸中露出的真切暖意意外柔和了整个坚毅轮廓。
再见这人气宇轩昂却又一身随意,正气凛然中带着一丝亲切憨直,小秋正瞅着人瞧,突然这人转头过来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小秋胸口倏地紧了一下,好似被猫爪子挠了,又痛又痒地,带着些不明所以的酥麻。
「欸……小秋姑娘……小秋姑娘……」
耳边忽近忽远的声音唤回恍惚了的他。
小秋眼神一定,稳下心神稍做考虑后才道:「我不叫小秋,是小啾。口字旁秋天的秋。」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那女人说不定会派人追杀他,他不能无所防备。
「咦,原来是小啾姑娘?这名字倒有趣。」一剑爽朗的笑声响起。
「那小啾姑娘,你现下打算如何?要通知你亲人前来接你吗?」
老头古怪地望了床上的小鬼一眼,眼珠子转了转,直道这阿牛果真牛,连对方是个假姑娘也看不出来。
小秋淡淡瞧了老头一眼,再瞧一剑,那老头深不可测,唯眼前男子刚正憨直,或许可为己一用。于是他便在一剑殷切询问的目光下,避重就轻地说道:
「其实我已无家可回……我是孤儿……爹娘自幼过世……家中虽有大娘,无奈她厌我太深容不得我。从小,我便是孤零零一人……」
一剑咦了一声,没想到竟提起了人家的伤心事。
小秋顿了顿,刻意压低的嗓音有种哀戚的味道,加上他说得缓慢,那与事实相去无几的内容,听得自己早已冰封的心几乎又要迸出伤口来。
「大娘心里只有我已过世的爹,所以万般憎恨妾室所生下的我……那天,我打烂了爹留给大娘的玉镯子,大娘很生气,叫人把我往死里打,要我用性命还她那对玉镯 子。表哥趁夜带我逃出家门,我很开心,以为表哥不忍看我死所以救我走,谁知道、谁知道他一路嘘寒问暖都是假的……他对我下软筋散……趁我无力反抗……想对 我……对我……」
即便事情已过,再度忆起时,小秋的声音仍是忍不住发颤。原来自己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四周都是豺狼虎豹,那些人都想趁自己无力反抗之际,除掉自己。
「别说了、别说了!」一剑听得伤心难受。
「小小年纪际遇怎竟如此悲惨,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年纪小小境遇就如此悲惨,真是令人闻之鼻酸。
小秋楞了楞,喃喃道:「我不觉得我悲惨……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明明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对他们而言却永远只是个外人……不甘心对他们好……换来的只是更多羞辱、冷眼对待……」
那慢慢涌出的悲伤压着胸口,几乎让小秋无法喘气,然而却在此时,他突然听得几声用力吸鼻子的声响。
小秋缓缓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通红的眼睛,那对眼褪去了慑人光芒,里头满满盛着水,满满漾着心疼,满满的尽是不舍。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一剑说。
小秋怔楞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听着他人的悲伤,就能为他人落下不忍的泪水?
仅仅这么瞬间的相望,几步之遥的距离,一剑脸上的怜惜让小秋紧紧封闭的心破了一个洞,一切不甘与寂寞又再次涌上,化作泪滴溃堤而下。
泪水越聚越多,几乎没有停止的迹象,小秋发楞地望着一剑,而后掩起了脸,发出哽咽而压抑的哭声。
一剑没料到小秋居然又哭了,当下真是急得团团转,连自个儿脸上挂的两行泪也忘了擦,手足无措地喊道:
「小姑娘你怎么又哭了,俺……俺……是俺不好又惹你伤心!别哭啊……别哭啊……你一哭俺……俺就全乱了!」
一直没发声的老头此时打了个无聊的呵欠,一剑回头瞪了这向来没心没肺的老小子一眼。天伦悲剧、人间惨事吶,老头简直没血没泪!
最后,这日,一剑拉着老头早早撤退。
他可不想小姑娘哭不停,一切改日再说。
小啾其实不叫小啾,他真正的名字,叫陆莫秋。
听说那中间的莫字原本作漠,取广大无人居的沙漠之意。
他未出世娘亲便殁,于棺材内而有胎动,相士说他八字奇硬克父克母克至亲,靠近他的人难得好下场,便替他改了那意思不好的名字,以免克着善心收养他的铁剑门门主陆玉。
记忆中好像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笑容爽朗灿烂,任他哭任他笑,只要自己回首,那双大手总在自己身后,让自己依靠。
可回忆太过遥远,远得那人面容模糊,那个自己曾经叫过舅舅的人早已离他远去。
他们说找到他的时候,只剩一柄断剑,与奉天河岸无数淋漓鲜血。
他们说这就是所谓的棺材子、克至亲,他喜欢亲近的人,到最后始终都会,离他而去。
于是从那时起,他再也不敢和人亲近,于是,再也没有谁想靠近他,于是他的心逐渐变得像冬雪寒冷,于是,他成了孤单一人……
清晨曙光初露,莫秋悠悠醒来,发现不知何时竟离了床铺,倚在窗台上睡着。
夜露湿衣,冰冷刺骨的寒意让他清醒,可他心情有些不同,昨夜梦里,他又见着那个待他极好的人,他的舅舅——延陵一剑。
或许是昨日那个救了他的豪爽汉子缘故,以往总是轮廓朦胧的人影,竟变得清晰,而影像与那叫阿牛的男子重迭在一起,显得如斯契合。
他梦见舅舅对他笑,叫他要努力习武认真读书。
舅舅说:「小秋,舅舅想你成为顶天立地的铮铮汉子!」
他在梦里点头,用力点头。舅舅希望的事,他总会尽力去达成。他不想让舅舅失望。
敲门声砰砰响起,力道之大甚至连房里的薄墙都微微震动。
「小啾姑娘,你醒了吗?」门外传来的那阵嗓音像雷般洪大响亮却不骇人,淳厚顺耳的声音一如它的主人般,强大中带着敦厚,令闻者安心。
「醒了。」小秋应了声。
于是那人推开房门大步入内。
初出的阳光由窗口洒入,落在那人暖暖的容颜上,那人带着一抹纯朴的笑容,大大咧着嘴,温煦如朝阳地说道:
「今儿个好些了没?老头在楼下吩咐了一桌酒菜,你昨儿个哭累就睡肯定饿了!下去用膳去,快些,这年纪正长个子,饿着肚子可不好!」
莫秋微微一楞,一剑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意毫无阻拦直入他心扉,他嘴里迸出几不可闻的字句:「……舅舅……」
那个曾经待他极好、望他成材之人,如今不知为何,又一次与眼前这人重迭。
「啥?你说什么?」没听清楚的一剑笑问了声。
「没……」望着对方的笑容,莫秋不由自主地展开眉头,昨日那些乌烟瘴气几乎全被消融,心情也莫名舒缓了开来。
随着这个人下楼去,凝视对方坚毅挺直的背影,彷佛舅舅活了过来,正走在自己前头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记忆里的舅舅总是满脸胡渣一身风尘,而这人气宇轩昂面貌清俊,凝视着,倒让心里多出了一种不明滋味。
心悸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有些慌,有些乱。
似乎……不太妙……
莫秋望着一剑背影,露出细细思量的神情。
清早,客栈大堂满是要启程赶路的行旅商贾,莫秋随一剑步下楼时恰巧碰上昨日险被自己所伤的那名大婶,一剑脚步略顿莫秋便知这人心里在想什么,遂在这时走去向那大婶低声道歉。
大婶微微一笑偕着夫婿离开客栈,一剑投了个赞赏的眼神给莫秋,领着莫秋入座。
明明只是为了博取这人好感,好令自己接下来计划得行而做的道歉,实质上根本了无歉意存在,然而一剑的赞扬却让莫秋莫名其妙心情愉悦起来,甚至觉得要让他再向那大婶多说几句歉话也行,只要一剑多几次这么看自己。
莫秋原本绷得紧紧的面容舒缓开来,曾经存在眼底的那片冷凝也逐渐散去。
人都到齐后,一剑看着一桌子丰盛到不像早膳的菜肴,楞楞数道:「烤鸭、东坡肉、醉鸡、馒头、阳春面、牛杂汤、炒山菜!老小子你叫这什么东西,大清早就这么油腻,谁吃得下!」
「老夫在谷里头几十年就只吃鱼,每天每日都是鱼,你这小子厨艺烂到惊人,一日三餐就只会烤鱼给老夫吃,烤鱼烤鱼烤鱼,唯一不同的只有今日焦一点,明日全都 糊,老夫叫这些菜又如何,憋了那么久,不全补回来怎成!」陆当归哼哼两声,拿了筷子便往一早相中的大鸡腿上夹去。
偏偏一剑动作比他快上分毫,那又油又嫩的肥鸡腿就这么从老头眼前飞了,飞到对面那个小鬼的碗里。
一剑朝莫秋笑道:「来,多吃一点,你昨晚都在房里没出来,现下肯定是饿了。」
莫秋着实受宠若惊,他看着碗里的大鸡腿,再看看笑容满面的一剑,心里头一阵动荡。
莫秋真是饿了,所以毫不客气地张嘴往鸡腿咬了一大口,滑入嘴里的鲜美滋味与那人的心意,让他唇瓣无法自持地微微往上扬起,露出一抹笑。
「你这没良心的小贼子,胳臂往外弯,我可是你师父,那鸡腿是我的,你竟然把它给外人!」老头愤然拍桌。
「疯老头说咋话,俺啥时拜你为师了,俺咋不知道!」一剑刷地回头。
「老夫含辛茹苦教你武功,你敢否认?若非老夫相助,你这些年功夫那能精进如此之快!」
「含辛茹苦的是俺吧!」说到这一剑就满腹辛酸。
「挑水劈柴洗衣烤鱼,铸剑炼剑还被你当龟孙子耍,几口墨汁骗了俺那么多年,俺都没跟你算帐你还敢开口!」一剑气得直想拿刀往老头脑袋上劈去。
被晾在一旁的莫秋插不了嘴,便用起膳来,刚开始他还刻意放慢速度慢慢吃,但到后来筷子出入越来越神速,出手竟只见残影,以风卷残云般的气势横扫过桌上的鲜美菜肴,完全看不出那些鸡鸭肉是怎么消失的!
莫秋一边分神听着一剑和老头的对话,一边吃着东西,见他们吵起来、交手、忍下歇息片刻、拌嘴、再吵起来、四手互搏、又歇下。
一剑嘴里一个又一个的俺,那北方腔调令莫秋倍感亲切,老头则是一声又一声的呆头牛,那词用来形容一剑恰是刚好。
就在他俩吵得不可开交之时,酒足饭饱后心情舒畅的莫秋再也忍不住这两人逗趣的模样,笑出声来。
金玉相击般铮鏦悦耳的笑声让一剑与老头蓦地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姑娘展眼舒眉,神情愉悦含笑看着他们,而后发觉他们都看着她,又立刻收敛笑容。
一剑惊讶地发现莫秋笑时脸上有个小窝窝,正想开口,老头却趁机出招偷搧了他的脑袋一下,他怒瞪了老头一眼,而后两人才停下手来。
一剑搔了搔头,窘道:「让你看笑话了。」
莫秋脸上平淡无表情,冷然地道:「难得你们俩感情好,寻常人不这么玩的。」
一剑顿了顿,想了想,才说:「其实你笑起来好看,左边脸上还有个小窝窝,应该多笑笑。」他这话丝毫不存调戏姑娘家的意味。
莫秋一顿,喃喃道:「是吗……」
「嗯!」一剑点头。
莫秋没想到一剑会对他这么说,心里一高兴,便低头笑开来。
见人家姑娘笑,一剑跟着也笑了。
他觉得莫秋笑起来时大大的眼瞇成一条弯弯的细线,隐含闪闪光辉,彷佛天上千万星辰都落到她眼里那般,璀璨动人。
突然,老头惊讶地喝了声,看着桌上杯盘狼藉一点菜都没有剩的早膳,不敢置信地直搥心肝,对那他还没看顺眼过的小鬼鬼吼鬼叫道:「老夫连块葱都没吃到,你这不懂敬老尊贤的小鬼,吃这么多不怕撑死吗?」
一剑低头望去,只见满桌油腻腻的盘子,上头真的连一小片菜叶也没给留下。
「耶?」他震惊地看向柔柔弱弱风吹就倒的莫秋,目光怀疑地往莫秋腰腹间瞧去。三个大男人份量的菜色啊,这是都吃到哪里去了?
莫秋神情极快一黯,低声说道:「老爷爷真是对不住,因为我从来都是独自吃饭,加上这些天都没吃饱过,所以才一时忍不住把这桌菜吃光……」
一剑在听见莫秋说自己「从来都是独自吃饭」时眼眶已经红了,跟着莫秋又说「这些天都没吃饱」,让他鼻子大酸,他心疼地看着莫秋说:「菜本来就是叫来吃的,你又何需道歉!那现下还饿吗?要不要再多叫些东西来?」
莫秋暗忖再吃下去可能会被当妖怪看待,于是故作矜持道:「谢谢你,我饱了。」
同时他心里也在想,不知一剑喜欢食量少少的小鸟依人还是食量大的?
该找天问问才是。
老头像见鬼似地望着还问人要不要点菜的阿牛,吃那么多足够撑死人了,再吞下去岂不叫人爆肠。
可是……顿了顿,老头哀怨地招来小二,又吩咐了一堆菜色。
「老头,小啾姑娘说她已经饱了,你还点什么菜!」一剑说道。
老人家吹胡子瞪眼地吼道:「死小子!他饱了老夫可还没饱,老夫连根菜须都没夹到,你只惦着别人,良心被狗啃了是不?」
「耶!」一剑猛地想起,是噢,自己也是肚子空空还没吃。
莫秋带着笑容望向一剑,心里头想,其实自己也还能再塞些东西。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14
正文 第五章
饭后,老头拿着根竹签剔牙,一剑打了个大大的响嗝,如此随性的行径看在莫秋眼里却奇怪地不显粗鄙。
当然,只有一剑而已,那白发花花的老头儿莫秋实在也没兴趣细瞧。
一剑望向莫秋,莫秋毫不吝啬地露了个灿烂笑容给他。吃饱饭后的莫秋,心情总是特别好。
一剑发觉莫秋笑起来时冷凝尽散,带着点年少无邪的天真甜美,望着她时感觉万分舒服,往往情不自禁便随之扬起嘴角来。
所以当莫秋对一剑轻轻柔柔地笑时,一剑不由自主地便回了个傻呼呼的笑容过去。
老头觉得这两个满脸笑容互相对视的人简直像呆子,他哼了声道:「酒足饭饱,也该上路了。」
「小啾姑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一剑问。
莫秋思量昨日陆遥虽落荒而逃,但那人睚眦必报,定会寻机会再对付自己,眼前这人武功颇高,若能有他护送自己前往兰州,自己也才能安全。
而且……他心里头不想与这人分开。
他初见这人便有种特别的感觉,也喜欢这人那笨拙安慰自己的方式。
从来不与他人为伍,向来只身一人,却因为遇上这么一个老实人而有了独占对方的念头。
莫秋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讶异,但随即了然。舅舅的身影在他心里已是根深柢固,才叫他难以抗拒这样的人。
于是莫秋说道:「其实我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兰州附近,想去投靠他,可身上软筋散的药性还散不到一半,实在不敢仓促上路。」
跟着莫秋想开口央求一剑送自己至兰州,好让接下来两人得以在一起,却闻得一剑击掌大笑,说道:
「怎么如此凑巧,我正要回兰州一趟。」
「当真?」莫秋惊讶非常,但随即发现自己声音高上太多,又连忙止住声音。
「当真!」一剑又转头对老头说:「老小子,那咱们就此分别了。你去办你的事,我顺路带小啾姑娘回兰州去。」那语调是毫不留恋的。
老头见一剑乐得眉开眼笑,心里就不痛快。
「你这小贼子笑得贼兮兮,莫不是看上人家有点姿色,以为殷勤送人寻亲,人家就会以身相许,便宜你这呆头牛?阿牛啊阿牛,你年纪多大了,看看人家才几岁,老牛还想吃嫩草,就不怕噎死吗你!」
「疯老头你说这什么话!」一剑一拳朝老头挥去。
他心里坦荡荡自是不以为意,但就怕姑娘误会,连忙转头对莫秋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这老头看起来七十八,可是脑袋只有六七八,总管不了自己的嘴,老是爱说胡话。」
莫秋没一剑所料那般露出嫌恶神情,反倒是定定地盯着一剑看,眼里忽地一闪,掠过不明的东西。
一剑感觉自己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突然背脊发冷,正想问莫秋是怎么了,却听得对方淡淡答了句:「也不是不可以。」
老头盯着莫秋,下巴整个掉到桌子上。
「啊?」一剑呆了呆,听不懂莫秋那句「也不是不可以」是什么意思。
莫秋低声说道:「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阿牛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昨日见到你,心就乱了拍子,今日再见你,发觉那原来是动心。我想,我是喜欢上了你。」他的声音平静无涛,像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般,一片风轻云淡。
一声阿牛哥让老头浑身毛了起来,忍不住跑到一旁吐啊吐地,噁心到受不了。
一剑猛地回神,尴尬大笑两声,才想说「真是会开玩笑!」莫秋却突然抬起头来,朝他甜甜一笑。
一剑心里一紧张,手撑着桌子倏地站了起来,却没料因过度吃惊而用上力道,盛着他手劲的那张桌子顿时啪地碎了开来,连带使得没站稳的一剑砰地声摔到地上。
目送老头往奉城方向去后,一剑和莫秋也随即启程。
一剑付了膳宿费后身上银子所剩不多,他本想叫顶轿子或买匹马,可如此一来莫秋这几日的三餐便成了问题。
思量过后,一剑还是决定省了那些钱,莫秋可禁不起饿,他买了一大包馒头背在身上,偕着莫秋出发。
走了半天路,莫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究还是问出口道:「阿牛哥,你是否以为我早上在客栈那番话是说笑?」
一剑屈着手指正在数二十个馒头两个人能吃几天,猛地回过神来,挠了挠脑袋窘道:「女儿家别拿自己的清誉当玩笑,你还小,以后得嫁人的。」
「那若非女儿家呢?」明知不可能,莫秋仍忍不住一问。
一剑「啊」了声,完全没听出莫秋话中之意,词穷地想了半天才道:「我救你并非要占你便宜。」
「我自晓得。」莫秋洩气道。
「所以你也无须胡乱想!」一剑继而说道:「我会平安把你送到兰州,等寻着你亲戚,真安全了,我才会走。这世间为非作歹之人虽多,但仗义之人也不会少。我晓得你经历骤变所以心慌意乱,以身相许这事也别再提了,反正这一路都有我在。」
莫秋不禁停下脚步,疑惑道:「怎么就不行呢……」
女装打扮时陆遥曾说他扮相比女子还美,是男人就会迷上,可眼前这人却明显对他没半点意思。
一想到到了兰州这人便会离开,这条路并不是永远没有尽头,莫秋就有些心烦意乱。
一剑自顾自走着没发现莫秋落后许多,当莫秋抬起头来见着一剑已然走远,一时情急竟忘了身上软筋散药效未消,提气赶上,体内真气因此而乱,令他踉跄几步脸往地上贴去。
就在快要吃到土时,一双强而有力的肩膀揽住莫秋的腰将他牢牢勾住,而后把他平稳放到地上。
「怎么,不舒服是吗?」一剑说,而后喃喃自语起来:「就说该叫顶轿子,这等荒山野岭崎岖步道你哪吃得消,俺真是糊涂!」
莫秋望着一剑为他忧烦的侧脸,不知怎地竟有些口干舌燥。
莫秋脑海里突然冲出一个念头,要是自己是男儿身的事不被发现,要是一直这般装虚扮弱,一剑说不定便会带着他慢慢走,悉心陪伴看照不歇。
「很难受是不是?」一剑见莫秋居然累到双眼无神表情呆滞,就直想劈自己一刀。自己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莫秋蓦地回过神来,声音软软地道:「……我们……可以歇歇吗?」
莫秋说话的语气气若游丝,听起来虚弱不堪。一剑立即大力点头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莫秋得到一剑如此温柔对待,竟不由得微微扬起嘴角。
一剑让莫秋先到树荫下歇息,忆起方才路上曾路过一户猎家,便同莫秋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立刻回来。」说罢,往来时路冲了去。
莫秋没等多久,约莫一盏茶罢了,远方便传来动静。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回来,像它的主人般让人心安。
莫秋忍不住站起身来朝远处眺望。
只见蜿蜒山路的远方风风火火冲出一个身影,而那颀长身影头上顶着一台沉重的木制板车,朝他这方快速跑回来。
原来是一剑怕让莫秋等太久,竟将板车顶在头上,运轻功沿小径掠了回来。
莫秋诧异地道:「你哪弄出这板车来?」
一剑放下推板车,喘吁吁地抹汗道:「我同山上猎户买的,这车刚好拿来载你走山路,免得你累着!」
一剑将莫秋举起放到平坦的木板子上,满脸笑容的他握住把手,推了莫秋往前走。
莫秋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心里一紧,喉头一窒,无法言语。
这个人,真的对他很好……
好到他都疑惑一切是不是场梦……
甚至害怕如果梦醒,自己会否又回到那一无所有的最初……
「咱走一阵子,等过这山头再休息。只是从这处以后都没人家,今晚恐怕得露宿荒郊。」一剑对莫秋说。
莫秋只能闷闷地点头。
在推车上摇摇晃晃度过了正午,而后太阳缓缓西斜,天也渐渐有些凉意。
小路曲折似乎没有尽头,可走着走着山壁消失,前方视线拓展开来,竟出现一片广大草原。
草原上绿草枯萎过半景象萧瑟,然而当微风轻轻吹动干草,便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要将人心里一切哀愁全数吹走般,柔和而美妙的旋律令人不由自主放松了心情。
万物安详宁静,平和宛如梦境,这般前所未有的舒适让莫秋有些昏昏欲睡。
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推车上的自己,和背后支撑着自己的那个人一般,安宁祥和得不可思议。
干草堆里突然有个雪白的身影冒出头来,长长的耳朵竖起来动啊动地,一双眼珠子圆滚滚红通通,发现从草原中央经过的生人之后,专注地盯着瞧。
「啊!」莫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发现那东西的存在。
「啥?」一剑张望。
「那里有个奇怪的东西!」莫秋伸手往草丛方向指。
一剑瞧见了。
「那是兔子。」
「兔子?原来那就是兔子?」莫秋眼睛亮了一下,声音也明显高了起来,但随即发现自己失态,急忙又压抑过于躁动的少年情绪。
一剑闻言发现莫秋竟然连兔子长什么样也不晓得,想起这孩子的悲惨过去,禁不住便是一阵心头酸酸。
想那老头七老八十,却是童心未泯像是只有七八岁;这孩子不过十三四,但行事作为竟像三四十。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个性,光是想就叫人心疼。
小兔子似乎发觉自己已经被人发现,立刻掉头往后跑去。莫秋瞧那东西跑了,轻轻抽了一口气,大眼睛一直盯着兔子逃走的身影没有移开。
一剑听见莫秋的抽气声,心想小姑娘定是喜欢这等小东西的,便立刻说道:「你喜欢,阿牛哥抓给你!」
一剑发力将木板车往前急推,车上的两个大轮便喀啦喀啦迅速急转起来,顿时风声从莫秋耳边呼啸而过,那板车速度比平时在小径上行驶快上不知几倍。
一剑推着莫秋在兔子后头追着,莫秋发觉自己得抓紧木板边缘才不会被颠下板车,他不晓得一剑怎会认为自己喜欢兔子,只是见那软绵绵的东西一下子被追得近、一下子又窜逃得远,心里头便起起伏伏地随之摆荡不停。
山间草原旷远,心胸也随之展开,莫秋年纪本就不大,如今孩子天性被只软绵绵的兔子引起,加上被板车挡住视线看不清楚前方情况的一剑又不停喝着:「跑哪去了,跑哪去了?撞到兔子没有?」
莫秋被一剑影响,渐渐配合起一剑来,他先是手指指指这指指那,偶尔发个声:「右边、直直走、快溜掉了!」后来见一剑老是拐错方向,兔子越追越远,也耐不住同一剑那般大喊起来。
「左边左边、啊,右边——它转弯了,阿牛哥你快点!又拐弯了——拐弯拐弯——」兔子被他们吓得又跑又跳满山逃窜,莫秋不自觉便受了气氛感染,死命盯着那窜逃身影,喊叫得越发大声起来。
一整个下午,只有两个人的萧瑟草原,一剑推着莫秋满山地跑。偶尔风里能听见一剑气喘吁吁跑到几乎没气的爽朗笑声,还有莫秋忘了压抑的恣意大笑。
至于这可怜的兔子则是被两个太闲的路人追得无处可躲,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唧唧乱叫。
莫秋听见兔子叫时惊讶的语气里带着天真,睁着明亮大眼喊道:「阿牛哥,兔子叫了,我以为兔子不会叫的!你听你听!」
一剑笑到气岔,喊道:「傻孩子,兔子本来就会叫!它不叫是因为你没追它,现下你追它追得半死,它自然叫了!」
莫秋闻言突然梗了自己一下,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他、他方才都干了什么?大喊大叫,还十分愚蠢地告诉别人他以为兔子是哑巴不会叫!
然而回过头去,一剑未曾变过的笑脸仍迎着他,突然间他明白,在这人面前佯装与算计都无用,因这人拿真心待他,而他也只需捧出真心交换即可。
就在想通的那刹那,莫秋畅快地回应了一剑的笑。他先是浅浅勾起嘴角,慢慢地笑意弥漫眼底,而后如信期来临被春风吹醒的花朵,绽放出最为璀璨无瑕的纯净笑颜,回报与这个带给他一切美好的人。
在这里,没有那些不怀好意、等着自己犯错的目光监视着自己;在这里,自己加诸自己的重担与期望被另一个人分担了去。
他此时此刻才终于发觉到生而为人有什么意义,原来,就是为了与自己等待许久的人相遇,与那个人相知,与那个人交心。
原来,就是为了等到这个人而已。
兔子其实不难抓,可为了想让莫秋多开心一会儿,一剑硬是兜着山头跑了一个半时辰,才把那筋疲力尽心力交瘁的兔子提到莫秋面前。
看到莫秋露出高兴的笑容时,一剑心里便想,为了这个笑容,自己就算跑到死都值得。
一剑接着又推着莫秋走了有些路,眼见天色暗下,才寻处山壁洞穴让两人休息。
铺干草、生篝火,一剑全都自己来,只让莫秋待在一旁玩兔子,直到他将所有事弄妥当,还找到山溪将羊皮水袋装满回来,莫秋仍摸着白兔的头,嘴里念念有词讲着什么肥啊、软啊、都是肉的。
一剑望着莫秋那模样就忍不住微笑,女儿家果然都爱玩这些小东西,有这兔子给莫秋作伴,莫秋一路上也不怕无聊了。
靠近些将水袋放下,一剑坐在地上拨弄篝火。
火苗一下烧得旺盛,莫秋忽地抬起头来看看那火,又低下头去对兔子说:「……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跑得那么快,肉一定很结实……」
突然传来唏唏嗦嗦的口水声:「肉结实,吃起来绝对很有嚼劲对不对?你说,这兔子肉是烤焦些好吃,还是生吃带血的够味?」
「咦?」一剑怀疑自己听错,猛地回过头去,却见莫秋一双眼映着光,眼里头的两簇火焰炽热地闪烁不停。
而那只兔子再细看,根本就瑟缩成了一团,在莫秋膝上一直抖一直抖。
最后,那兔子的下场,成了油滋滋的烤兔肉。
「……」一剑望着抱住半边兔肉大口啃咬的莫秋,嘴巴开开,有些呆。
那兔子他推着木版车追了一个半时辰,只为了让莫秋开心……
莫秋如今是十分开心没错……
只是……是吃得非常开心的那种开心……
一剑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怎么现在的女孩儿比起玩兔子更喜欢吃兔子了?难道与世隔绝太久,不知如今世道已变?可才八年罢了,八年会是很久的时间吗?
莫秋啃完自己的份,见一剑全然没动,遂问:「阿牛哥,兔子肉不合你口味吗?」
问话的人眼睛没看着被问的人,而是盯着被问人手里那一半的兔子肉,虽然面上神情再自然不过,但眼底那烧得啪叽啪叽的火焰早泄露了他的心事。
「啊?」一剑回过神来,直想到莫秋是个胃口出奇好的姑娘,便毫不迟疑地将手中那一半兔肉递给他。
「这也给你吃吧!」
当兔肉递了过来时,莫秋反而愣住了。
一剑自己拿出包袱里的干馒头来啃,说道:「你慢慢吃,这肉可还烫着咧,看你刚刚吞得那么快,可别肚子不舒服。」
莫秋见一剑自己吃馒头,把这一半香喷喷的烤兔肉留给他,内心竟是一阵悸颤难耐,双手也微微发抖起来,竟险险抓不住串兔肉的树枝。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眼眶热了,莫秋莫名难受。
一剑接触到莫秋的目光,突地露出一口白牙,温和地笑了。一剑说:「怕你肚子饿!」
莫秋又是一愣。一剑一字一语像锋利却温暖的箭笔直射入他的心窝,不带一点痛,缓缓融化他心里头的寒冬。而他正直爽朗不带一丝心机的真心笑容,莫秋看得失神片刻,心头震颤不已。
他幼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饱,因此受了惊,一有东西吃便会拼命往嘴里塞。后来舅舅出现,他的生活曾有过一丝曙光,但舅舅走后他也再度失去依靠。
那时那个家里有人将他关在猪圈,叫他与猪分食馊水剩饭,等到被放出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结。
他发现他总是怕,怕现下有一顿,但下一餐不知在哪里,怕眼前丰盛美好,但接下来又会被关进猪圈。
于是他吃,一有东西就拼命吃,不管是自己的,是别人的,只要看见了,就通通都想抢过来。
只因他害怕那种空腹时灼热而疼痛的滋味,即便如今已能自保,但当那种感觉兴起,他便会觉得自己如同回到幼时那般,无力而无助。
看着眼前这个人,不想放手、不想放手,他好想要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只有这个人能如此包容他,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心安……
只是,思及自己真实的身份,莫秋不由得再度慌乱起来。
他的小舅舅是个喜欢男人的人,说这叫龙阳之癖,世人鄙之,但有人甘愿为之生为之死。
他那时只觉得可笑,却没料一剑的出现叫他心湖波涛汹涌,神魂荡摇。
然而、然而这人只把自己当成甥侄辈照顾,而且脑袋极死,莫秋想到这处竟愈发焦躁,若这人知自己其实为男子,不知会露出如何鄙视的眼光。
倘若这人真鄙视自己,那自己的确会死,伤心至死……
莫秋心里头千头万绪地全搅成一团乱,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焦躁中他将兔子肉全数下肚,一剑怕他饿着,跟着递了馒头过去。
这时莫秋脑中灵光一闪,浮现「先下手为强」这五个字,随即,他接到手中的馒头也「不慎」落到地上。
一剑见况立即俯身向前为莫秋捡拾馒头,而此时打定主意的莫秋收敛了紊乱心绪,只悄悄倾身向前,唇瓣便贴上一剑的嘴,还轻轻吮了一下,「啾」地发出叫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莫秋柔声说道:「阿牛哥,你喜欢什么性格的女子?」
莫秋本来就还在长个子,声音不似成年男子那般低沉,如今放软音调,听起来竟有种暧昧不明的慵懒味道在里头。
「咋、咋、咋、咋……」一剑显然没料到不过捡个馒头而已竟会被人偷袭,他轰地被旱天雷打中,整个人完全僵掉,头顶嗤嗤地冒起烟来。
「是落落大方、是小鸟依人、是天真率性、还是温柔婉约?」莫秋问。
「小、小、小、小鸟……」一剑结巴到话都说不出来。
「小鸟?」莫秋轻声笑道:「小鸟依人般的女子是吗?」
一剑那张脸顿时涨红成猪肝色,七窍生烟。
「还是说,小鸟依人般的男子也行?」莫秋趁着一剑无力反抗问什么回答什么之际,追击问道。
「咋?」一剑突地会意不过来,脑袋一片空白。
「……」男子完全不在他所考虑的范围内,莫秋一见一剑神情便明白。
一剑只喜欢女人,也就是说只要自己被发现是男子,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被考虑的机会。然而换句话说只要一剑没发现自己是个男人,慢慢让一剑试着接受自己,直到一剑对自己产生男女之情,那照这人认定了便一头载下去的性格,自己将不会被轻易舍去。
因为是第一次喜欢的人、初次钟情的对象,莫秋不想放弃。
他很久之前就知道机会转眼即逝,不用尽全力抓住,将来只会不断懊悔心痛。就如同当年舅舅的离去那般。
失去过一次,于是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如果用谎言能换得这人一眼青睐,他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这个人,能永远停留在他身边。
「倘若我成为你钟情的那种性格,你会多喜欢我一些些吗?」莫秋这么问。
老实人一剑浑身僵直同手同脚地外出拾捡干柴,又同手同脚地回来,每一不小心与自己视线相交一回,那脸就再涨红一次。
而后老实人坐在洞口,说是在外守夜,其实是手足无措到极致没敢进来。
莫秋望着洞口的一剑,一直等待一剑的回答。山洞外一片漆黑,只有几颗明亮的星子闪烁,树林溪涧间偶有虫呜蛙叫,万物宁静祥和。
一剑好久好久,久到莫秋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用不甚平稳的声音说:「你也……不用刻意……改变……俺……恩……觉得……你也……挺好……」
一剑这句话几乎用尽生平所有气力才得讲出口,话说完后他的脸连忙别往山洞外,怎么也不敢看莫秋的神情。
莫秋当然明白一剑这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狂喜得几乎要从干草堆上跳起来,但却极力压抑着不想让人发现,唯有胸口激烈的起伏泄露了他的心事。
一切怎么美好得像是在作梦,莫秋捂着自己的胸口,恍惚间有着这种错觉。
夜越来越深,心思简单的一剑撑了好一会儿便浅浅打起盹来,莫秋侧卧在一剑为他铺的草堆之上,没有别开视线,一直凝视着一剑的身影。
这个人无意要自己改变,这个人觉得自己挺好,自己已然入了这个人心里,从此以后只要天涯相随,总有一日,自己能够完全占满这个人的心底。
有种甜甜酸酸的滋味弥漫心坎处,望着一剑的睡脸,莫秋发觉自己竟有些不想闭上眼,细细看着一剑下颔乱长的胡鬓,描绘着他刚毅的脸庞线条,便有一种从来未曾拥有过的满足。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心里悸颤不安,却又甘甜如饴。
莫秋累了,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又不舍得眼前这个人的睡脸,强加睁开了一会儿,然而最终还是敌不过疲累,在几次反覆挣扎间,不舍地陷入梦中。
感觉身躯浮浮沉沉地,恍惚间莫秋作了个梦。
梦里他闻到一阵古怪气味,而后胸口和颈项传来疼痛,低头一看,竟是那只已被扒皮烧烤的白兔张大嘴用力啃着他,啃到自己胸前一片血肉模糊。
莫秋困惑地伸手拉住兔子耳朵狠狠往后扯,但随即感觉手腕处一阵剧痛,耳边隐约听见「啪嚓」一声,顿时疼痛入了骨髓。
梦境开始模糊,莫秋猛地睁开眼迅速醒来,眼前竟映入一张自己极其厌恶的脸。
莫秋冷汗湿透衣衫,他迅速从恍惚中凝神,焦急地巡视左右。
然而他惊恐地发觉山洞不见了,篝火不见了,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老实人也不见了,自己如今竟身处深山老林之内。
「没想到你会自个儿从山洞里头走出来,还如此热情投怀送抱。明明男人一招手你便迫不及待扑上来,却老爱来欲拒还迎这套,小浪蹄子,叫你再骚!」陆遥噙着一抹淫笑,制住莫秋。
他一路盯梢这二人许久,那日在客栈所受的羞辱叫他永世难忘。莫秋从前便三番两次穿着单衣在他院子里闲晃勾引他,勾上人后又自顾自跑掉,他的耐性早已用尽,此时此刻若不将这人拆解入腹狠狠索求以饱相思之苦,他陆遥二字就倒过来写。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莫秋咬牙切齿道。
陆遥的唇落下,莫秋恨恨侧首躲过,陆遥一笑,在莫秋雪白的颈侧留下一吻,而后慢慢滑下,拉下早已解开的衣襟,用力咬住莫秋胸前敏感的乳首。
莫秋痛得一颤,又觉得恶心万分,他屈膝往上抬撞,要撞陆遥一个绝子绝孙,陆遥却快一步在他脱臼的手腕上一拧,疼得莫秋闷哼了声。
「怎么还是学不乖?只要你乖点,我不但不会亏待你,待会儿还会让你欲仙欲死,享受绝顶滋味。」陆遥原本堪称俊秀的脸蛋因为急色上心头而略微狰狞。
莫秋咬着牙啐道:「不用等待会儿,我现下就恶心得快死了!」
陆遥笑了两声,修长的手指沾着不知名粉末,探入莫秋嘴里搅弄。
莫秋的齿列一触及对方,不待对方深入,张口便狠狠咬下,陆遥惨叫一声,另一手愤然扇了莫秋巴掌,莫秋被这饱含内劲的巴掌打得耳际嗡嗡作鸣,牙关一松,陆遥才得急忙将几乎要断成两截的手指抽出。
跟着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得莫秋一瞬间几乎失去意识。
陆遥冷冷地哼了声道:「大爷我本想怜香惜玉的,可你既然好这口,不被打得鲜血淋漓痛快不起来,那我也就省去那些调情的功夫。」
陆遥将晕眩中的莫秋翻过身,让他像狗一样地趴在地上,莫秋回过神来后拼命地挣扎,陆遥却早一步用衣带将他的手腕捆紧。
莫秋双手一拉扯便触及脱骨伤处,刻骨的痛让他每次施力便疼痛难当,但他仍极力反抗,说什么也不肯束手就缚。
陆遥冰凉的手指如同阴寒的蛇类般,伸入他的衣衫下,抚过他的双臀,绕着臀间密穴,而后突然生生闯入三指。
疼痛与极度的不适令莫秋闷哼一声,陆遥戏谑说道:「怎么,不哭了?你在那男人怀里不是哭得开心,让人哄上天当宝捧挺快活是不?你怎不在我跟前哭一哭,好让我瞧瞧你这阴险毒辣的浪蹄子是不是真有那么多眼泪!」
莫秋怒目咬牙,浑身颤抖道:「陆遥,你有胆子做便做!可你别给我机会,否则我定会让你后悔你今日所做的一切!」
「噢——」陆遥在莫秋耳旁轻轻呵了一口气,道:「那我可真是期待。」
当陆遥掏出自己的分身抵住莫秋时,莫秋几乎忍不住胃中的翻腾就要吐出来,陆遥在莫秋耳旁轻声道: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别指望那家伙来救你了,我来之前也在他身上下了毒,他恐怕是管不上你了。」
莫秋在听见陆遥嘲讽的话语后,整个人惶恐起来,他不顾手上的伤,奋力拉扯衣带,挣扎叫骂,几乎想生生将自己的手腕扯下,挣脱这道束缚。
「你把他怎么了?你竟对他下毒!他根本与你我恩怨无关,你怎能那么做!」莫秋陷入混乱与焦急当中,双目欲裂几欲疯狂。
「你要敢伤他,我饶不了你,陆遥,我定饶不了你!」
陆遥没料才相处几日的人会令莫秋如此激动,他一愣,侵入的动作稍缓。
莫秋抓到时机,奋力翻身一脚猛踢陆遥下半身暴露在空中的狰狞部位,然而却被回过神来的陆遥及时挡下。
陆遥面目不善,一双手沿着莫秋的脚踝抚下,心里头酸涩却故作微笑道:
「这么紧张,莫不是真爱上人家了?可小秋啊,人家对你百般呵护,不过以为你是个受人欺侮的弱女子,一旦他晓得你是男的,还对他存有龌龊心思,你看人家还敢不敢近你分毫?」
腰部以下被反覆轻抚的部位兴起异样酥麻,奇特的快感随着陆遥的摆弄从周身爆开,莫秋神智恍惚,竟管不住自己的喉咙,溢出一声低哑撩人的呻吟。
陆遥低低笑了声,抚身贴到莫秋身上。
「怎么,忍不住了?就晓得你浪,轻轻一碰便叫得这么销魂……」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莫秋奋力欲保持清醒,然而理智却一点一点地背离他,将他卷入欲望漩涡之中。
莫秋脸上嫣红遍布,双唇粉嫩欲滴,身上肌肤因燥热而泛起薄红,即使是脱口而出的怒喊也因药性而带上几分浓浓情欲味道,听得陆遥把持不住,分开他的双腿便要长驱直入。
「你敢!」莫秋愤恨大吼。
恐惧阴暗瞬间笼罩莫秋,就像幼时每一回受辱般无人伸出援手的绝望将他淹没,他闭紧双眼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然而下一刻预期中的疼痛贯穿并没有到来,身上突然一轻,伏在他身上的重量竟瞬间消失无踪。
当冷冽的寒风吹抚上莫秋灼热的肌肤,兴起大片疙瘩,一阵熟悉的狮吼咆哮也在林中爆散开来,穿云裂石,震耳欲聋。
「格老子的混帐淫贼!」莫秋听见一剑的声音。
一剑气得整张脸通红,嘴里骂着粗语,抬起陆遥猛地往后方树干上重重甩去。
「三番两次欺负人家小姑娘,奶奶的看你人模人样,没想到禽兽不如活脱脱畜生一匹!俺今天绝对要替天行道,把你打到连你老娘都不认得你!」
陆遥原本正在兴头上,丝毫没察觉一剑近身,等发觉自己陷入险境时已经太迟。被一剑这么甩出去,背脊横撞在大树上,肺腑饱受震荡连吐了好几口鲜血,而那需数人张臂合抱才得揽住的参天大树更是猛烈一震,落下了漫天枯叶大雨。
陆遥挣扎数回才得勉强站起,无法置信地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对你下毒,更封你周身大穴!」
一剑啐道:「你那点小伎俩进不了老子的眼,老子行走江湖时,你还不知在哪个娃娃坑里待着!」
说罢想起莫秋方才被压在地上折腾的模样,一剑心里怒气骤地狂飙,仰天长啸、雷动震天。
他冲了过去,一个飞踢狠踹陆遥,抓住衣襟就死命往这衣冠禽兽的俊脸上猛揍。
「混帐东西,强奸人家小姑娘!老子今日灭了你,叫你以后再也不能作恶!」一剑熊熊怒火不停烧,那虎虎生风的拳头每一下力过百斤,丝毫不留情地往陆遥脸上落。
陆遥被打得死去活来满脸鲜血,他双掌紧抓大把沙砾往一剑洒,一剑大臂一挥挡住过半土石,须臾之际陆遥挺身翻起,手中暗器夹带寒光往一剑激射而出。
「小心!」体内药性发作几乎连站也战败稳的莫秋见一剑情况危机,什么也不顾地往一剑冲去,然而却踢到地上盘根错节的粗大树根,整个人狼狈摔倒在地,额间磕出一个大洞,顿时鲜血直流。
莫秋再度奋力想爬起,挣扎着只想往一剑而去。
一剑心里一颤分神望了莫秋一眼,而后运劲振臂打落大部分暗器,唯有其中一枚蒺藜闪避不及直直划过他的脸颊,顿时令他皮开肉绽鲜血汩汩流下。
被反弹回去的暗器笔直射入陆遥体内,陆遥哀号数声踉跄倒地,但仍不死心地又掏出暗器再发。
一剑大喝了声倏地闪身往上一窜,避过那些锋利蒺藜,身躯在空中一个回旋翻身骤然直落,趋势凶猛犹若猛虎自百丈高崖坠下。
他两肘两膝剧烈撞上陆遥胸腹,顿时只听骨头随裂声传出,陆遥的惨叫声凄厉响起,而后戛然骤止,竟是不堪剧痛昏厥而去。
一剑缓缓地从陆遥身上爬起来,激烈喘息,他焦急地四处寻找莫秋身影,发现仍在挣扎着想站起的莫秋后,狂奔而去将人扶起。
「你没事吧,小啾姑……娘……」当一剑的视线落在莫秋衣衫大敞的白皙胸口时,整个人如同瞬间被雷击中,完全呆滞。
莫秋见一剑神色僵硬地盯着他胸前平坦不放,原本脱困的喜悦竟被突袭而来的恐惧击倒。他用力将衣襟合起抓紧,手指和双唇颤抖得激烈。
「你……」一剑震惊地望着莫秋。夜色昏暗,一剑却轻易便能感觉莫秋身躯的发抖。
「……是……我是男的……」莫秋喉头干涩,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他声音不稳地道:「陆遥将我扮成女子……一路觊觎……我怕你知道真相会嫌我恶心……不带我上路……所以一直没有说明……」
莫秋凝视着一剑,一剑却在莫秋靠近自己时感受到他周身那种莫名沉重的压抑,不知所措地慌乱倒退。
莫秋的脸在一剑后退那瞬间血色尽退,苍白得宛若鬼魅,他困难地开口,轻声问道:「你真的觉得我恶心了?你觉得身为男子,却被同为男子之人压在地上一逞兽欲恶心,也觉得被这样的我说过喜欢恶心是不是?」
一剑脑袋一团乱,根本无法理解莫秋这迂迂回回的问句代表什么意思。他僵在原地,试图理清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秋从来都是一个人走过来,向来觉得无论再苦再痛,只要咬牙强忍便能熬过。但如今受眼前这个人所鄙视时,那种被厌恶了的痛楚叫他几乎发狂。
莫秋感觉心里像破了一个洞似地,鲜血不停地淌,他痛到想哭,但颤抖的嘴唇却反而扬了起来,戴上一抹冷入骨髓的笑靥。
他说道:「是啊,我明明不是什么姑娘,却硬是不知羞耻黏着你……你怎能不恶心……我……我这样的人还妄想喜欢你……你肯定……肯定觉得……我无耻下贱……比那想强上我的禽兽还不如……」
莫秋无法控制自己,他知道自己现下的脸定是万分扭曲丑陋不堪,但他就是难以忍受事情暴光后,一剑空洞的眼神与往后退的那一步!
小小的一步踩在地上,碎的,却是他的心。
猛地,一剑似乎听见了莫秋压抑在喉间无法发出的悲鸣,他整个人宛若雷击,顿时清醒过来。
他瞧莫秋一身凌乱手还被束缚在后,六神无主的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慌忙先解开那条绑住莫秋手腕的衣带。
「放手、放手,别碰我!」莫秋挣扎着往后躲,根本不想让一剑碰到他。
一剑急得满头大汗,又见莫秋手腕不自然垂落,当下直直抓住莫秋两边突出的骨头,慌张地往上用力推合。
瞬间两骨「喀」地发出声响,回复原位。
莫秋惨叫一声,听见这声音的一剑简直比莫秋还惊恐,大叫道:「弄、弄疼你了吗?」
一剑的慌乱、一剑的手足无措、一剑泛红的眼眶与浓浓的鼻音,这个人、这一切,原本都该属于他的,然而美梦易碎,他一下子便被人从好梦中狠狠拽出,让他回到再熟悉不过的残酷真实中。
莫秋突然有些恍惚,弄不懂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站在这里,林间吹来的风那么冷,不是有人替他生了温暖的篝火?
那篝火,如今哪去了?
莫秋缓缓移动视线,而后他看见晕倒在树下的陆遥,和他暴露在外的孽根。
莫秋眼里寒光一闪,走到陆遥面前,死死盯着那丑陋肥大的东西。蓦地,他竟伸手抓住陆遥的孽根,奋力拉扯狠狠扭拽。
剧痛令陆遥惊醒过来,同时更加凄厉悲惨的哀号响彻林间。
「我说过我不会饶过你——不会饶过你——」泪水弥漫双眼,莫秋那对水灵灵的眼眸如今只剩狠戾。
他的痛苦早深入骨血里无处宣泄,明明再多的眼泪也不能带走什么,可那无法克制的泪水却不停落下,无法停歇。
莫秋拼命地拽,咆哮喊道:「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总是不把我当人看?把我当狗打、关我进猪圈,就连偶尔对我好,也是有所图。我欠了你们什么,哪里碍了你们的眼,你们要这样对我——」
「我饶不了你、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莫秋吼到嗓子几乎沙哑,他用力一扭,陆遥凄厉的呐喊直入云霄,惊飞林间的无数休息飞鸟。
就在此时,一双大掌紧紧抓住莫秋的手,将他从陆遥身上带开。
「小啾,你会杀了他!」
陆遥口吐白沫昏死过去,莫秋转过头去,发觉制止他的竟是一剑。
胸口从未消失的燥热愈益翻腾,莫秋喉间一口鲜甜忍耐不住,呕了出来。
「小啾!」一剑大骇,连忙护住莫秋心脉。
他发现莫秋体内真气奔腾紊乱,竟似因打击过大内息不稳,而有走火入魔之相。
一剑急道:「即可收敛心神,否则真气四窜你将有性命只忧!」
「走开,别碰我!」莫秋红着眼吼道:「你既然嫌我恶心就别碰我,反正从没人关心我、无人理会我,我也不稀罕,死便死,我还你一个清净——」
「俺从未嫌你恶心——」一剑吼得比莫秋还大声。
莫秋被这声狮吼一震,耳际嗡嗡作响,怔愣。
一剑怒视着莫秋,眼张得大,漆黑的双瞳里映的全是莫秋的身影。
「俺……俺……」一剑不知道该说什么,突地一把将莫秋用力塞到自己怀里,用紧到发疼的力道将莫秋圈住。
莫秋猛地惊醒,开始拼命挣扎,对一剑拳打脚踢。他更恨恨咬上一剑胸膛,用力之狠,让自己嘴里都尝到鲜血的咸味。
一剑闷哼了声,按住莫秋背脊之上的大手缓缓动作起来。
一下一下,控制不好的力道稍嫌大些,笨拙地拍着莫秋的背。莫秋震了一下,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击一击闷闷的响声里,从自己的胸口慢慢溢出。
「没事了……没事了……」不懂得安慰人、也不会说好听话的一剑此时此刻拼了命地想告诉怀里的人什么。
他说:「俺、俺从来不觉得你恶心。俺认识的是那个追兔子很开心、吃兔子也很开心的小啾。俺、俺觉得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眼睛像月亮,脸上还有小窝窝,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俺都觉得一样好,俺不觉得你恶心,一点都不觉得。」
一剑的拍击平稳有力地持续着,那安心的震动让莫秋觉得莫名难受。
他没有被此人所厌恶?是真的吗?
或者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眨个眼,这个人又回在自己千里之外?
拍击不断持续着,笨拙而温柔的安抚也从没离开过他,可是一直到许久许久之后,莫秋太有能耐松开自己僵硬的牙关,找回一点点自己的声音。
「……阿……牛哥……」
「阿牛哥在这。」一剑立刻回道。
瞬间莫秋只觉得自己心里头那堵冰冷沉重的墙被猛地击碎,从来深深埋藏在里头压抑着不让任何人发现的绝望与痛楚随之溃堤而出,铺天盖地汹涌袭来,令得他再也忍不住,在这人怀里放声大哭。
莫秋从未有过这般放肆伤痛漫过理智的时刻,然而此时的他再也无法忍耐,温柔的拍击声,敲进的是他不敢赤裸于外死死封闭的心,他的泪水随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奔流而下,像想宣泄这些年的无力与哀伤般,无法克制。
一剑低声说着:「阿牛哥在这、阿牛哥在这……阿牛哥知道你不容易、如要忍,全都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了,就会好了……」
正文 第六章
方才睡梦中发现有生人气息时一剑就醒了,但对方点了他的穴道令他无法动弹,又撒下至寒的阴毒,他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冲破穴道。
发觉莫秋不在山洞内,一剑忧心莫秋安危,他硬仗自己功力深厚将毒性镇压于经脉之下,如今找到人松了口气,那阴毒也蠢蠢作动起来。
一剑将莫秋送回山洞里,放到甘草上,才想开口叫莫秋稍作休息,自己得运功逼毒,却见莫秋脸上云霞满布,连颈子都兴起淡淡的红,迷茫的双眼春水盈盈望着自己。
一剑当下又把自个儿体内的剧毒给忘了,急忙伸手探至莫秋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一剑吓了一跳,真气探入直没他体内,才发觉莫秋竟也有中毒迹象。
「格老子的乌龟王八!」一剑气得发抖,原来莫秋方才的吐血不单只是心虚妄动真气岔行,而是被那陆遥下了毒。
「热……好热……」莫秋恍惚地望着一剑,双唇微张,气息略略不稳。他因燥热而伸手拉扯自己衣衫,染着艳红血渍的双唇开开阖阖,细细呢喃着。
一剑急忙将莫秋扶起来,说道:「小啾你忍忍,我先替你把毒逼出来。」
莫秋艰辛地吐着言语:「难受……好热……」
一剑让莫秋面对自己盘膝而坐,双掌抵住莫秋肩头缓缓将体内真气渡入,然而不知是否自己身上至刚至阳的内力与莫秋身上的热度相衡,没多久莫秋竟生生呕出了一口血,吓得一剑脸色发白。
一剑连忙将手掌抽回,失去力道支撑的莫秋随之倒在一剑身上。
「俺的娘啊,这是什么毒,怎么逼不出来!」一剑慌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莫秋软软地贴在一剑身上。
一剑因中了寒毒之故肌肤冰凉沁寒,周身高热的莫秋在碰上一剑之后既舒服又难受地微微扭动,像烙铁入了冷泉当中,激起的颤栗令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可这样还不够、这样还不够,莫秋将一剑推到,整个人压在一剑身上四肢交缠汲取沁凉。
当有些懵的一剑伸手想扳起莫秋时,莫秋抓住那双冰凉的大手往自己身上带,似乎唯有这个人的碰触,才能让身上激烈焚起的火焰稍稍减缓。
莫秋在叹息间又呕出些许鲜血。
当越来越浓的牡丹花香传入一剑鼻腔,一剑才猛地一震,想起某种以牡丹为引所炼制的天下至毒。
浑身僵硬的一剑动弹不得,任由莫秋拉着自己的手在他身上游移,直至冰凉的手掌碰触到某个隐讳昂扬的火热部分,莫秋难耐呻吟,急急喘气起来。
一剑一颤猛地缩回手。
莫秋所中的,竟是天下绝淫之一的销魂毒药——「牡丹花下死」!
当年随叔伯在江湖上闯荡时一剑就听过这种毒药,所谓三绝淫,是天下间最厉害的媚药,能让人身不由己受药性所控,做出任何禽兽行为。
尤以这牡丹花下死药性最强毒性最剧,服下后一个时辰内若不与人交合散精,则毒性将渗入五脏六腑,七孔流血经脉爆裂而亡。
更传言中此媚药之人身上鲜血唾沫带有毒性,同为烈性春药,有些性喜渔色之人将此当作闺房秘药来使,如此垂死磨头不至最后甚至不交合,床第间欲生欲死品其趣味,令人不寒而栗。
抚慰顿失,莫秋湿润的眼睛望向一剑,双唇微张,他的眼眸里含着春情欲望,四周浓郁的花香透着催情气味,一剑一时间气息不稳,心里竟狠狠一颤。
「再碰碰我……再碰碰我好不好……」莫秋长长的睫毛轻颤着,青稚的脸庞上净是单纯而不知所措的情感,带着些许害怕被人拒绝的胆怯,他渴望地望着一剑。
这一看,看得一剑口干舌燥,心神动摇。
一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缓缓碰触莫秋柔嫩的脸庞,莫秋半眯着眼喘息越来越急促,稍微偏过头去贝齿啃咬一剑手腕,顿时一阵酥麻的热流猛地窜至一剑下腹,一剑闭眼皱眉,低吟由喉间闷闷地传出。
意识涣散,再也压制不住经脉间剧毒,一剑压倒体内阴寒之气漫开来,窜至四肢百骸,顿时彻骨冰寒令他浑身发抖。
恍惚之际,似乎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在他唇边舔了一口,一剑强自镇定回过神来,才发觉莫秋低头痴迷地望着自己,衣衫敞开,肌肤皓白如雪,少年纤细的身躯毫无遮掩地展露着。
莫秋细碎而青涩的吻落在一剑唇上,柔软的触感带着微微香甜。牡丹花的香味,浓郁,比花更令人赞叹的绝色少年,惑人。
「小啾……小啾你听我说……」一剑非常困难地才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一点点,「陆遥对你下药,我们两个都中了毒,你现下是因药性才会……才会……你冷静点,别一直蹭我……啊啊……那里不能抓……不行、不行、……」
一剑乱无章法地解释着,他只隐约记得两个男人不能行这等事,却忘了若不交合,他二人将会死在这淫毒之下。
莫秋早已被情欲而弄得失去理智,他听不见一剑的话语,只感觉喜欢的人用力将自己推开。
心里的难受顿时狂涌而上,他眼角发酸,泪水无法克制地滴落一剑脸上。
可莫秋没发觉自己掉泪,只是压抑着喘息愣愣对一剑说:「是不是因为我是男的,所以你不喜欢?」
莫秋克制不住地摆弄一剑的身体,本以为该是结实壮硕的一个人,但解下衣衫后却发现出奇地精瘦硕长,坚毅的骨骼上紧紧贴附着一层古铜色肌理,没有纠结的肌肉,没有多余的赘肉,肌肤底下却又蕴含不容忽视的强韧。宛若刀斧所坎,天然雕饰,一切竟是完美得恰到好处。
莫秋小腹底下欲念升腾,仅仅是这么一眼,已让自己无法克制想将身下人拆吞入腹的念头,他沙哑着声音道:「……你可以……」
一剑没听清楚莫秋说什么,一团糨糊似的脑子里仅有的念头就是:不能如此,不能如此……就算小秋长得漂亮,也不能如此……。
莫秋受不了一剑的拼命逃离,犹若自己是洪水猛兽般可怕,他拿起衣带将一剑的双手拉高按着,用力捆上,边捆边掉眼泪说:「你可以把我当成女的,你可以像陆遥 那般,我从来不许他们那般看我,只有你可以。不论你想怎么对我,我都不会反抗……阿牛哥……小秋会很乖……你别躲我……我难受。」
莫秋双唇贴上一剑丰厚的嘴唇,语气间有着自己都没发现的软软央求。他急迫地亲吻着底下的人,舌头一点一点地探入一剑口中,喘息着、需索着、舔舐着这人略带凉意的内部,卷绕住他僵硬不灵活的舌头,轻轻地吸允,轻轻地啃咬。
一波又一波强力袭来的颤栗快感如同滔天大浪打得一剑头晕眼花,在听见莫秋那如泣如诉的话语,听得他说他会乖,叫他别扔下他,只要别离开他,怎么对待他都可以,欲望一层一层积累,令一剑完全失去了理智。
柔软滑腻的如脂玉肤滚烫非常,在自己身上辗转难耐,突然像有什么东西抵住自己早已昂扬的分身上,坚定而执着地缓缓压下,仅窒温暖却十分干涩,摩擦得他的分身疼痛万分。
而后似乎是被撕裂的声音,一剑隐约听见莫秋闷哼了声,直至那干涩将他完全吞没,而后缓缓离开,带着些湿润又再度包覆住他。
一剑只知道莫秋在他身上不停动着,偶尔传来低低的压抑呻吟,干涩的内壁也会在此时痉挛绞紧,逼得他几乎疯狂。
莫秋的腰肢摇晃得越来越快,内壁的痉挛也越来越强烈,血味在空气中弥漫,和着那股有人动情的牡丹花香和催情气味,将火光掩映的山洞化得淫靡非常。
莫秋轻轻哼着,俯下身咬着一剑的唇,沿他坚毅的下颚急迫吻下,舔过那处横生的胡渣,感觉舌头上传来的刺痒让自己浑身酥麻。
容纳一剑分身那撕裂般的痛楚和与这人合而为一的愉悦交杂袭来,形成至高无上的喜乐,他拼命摇晃着自己的腰,吞吐着一剑的欲望,偶尔听见一剑因难耐而含在喉间滚动的沙哑呻吟时,更令他浑身颤栗快感直冲脑门。
莫秋越动越快,一剑的气息也越来越不稳,难以形容的绝顶快感在一波又一波情潮堆叠中炸了开来,莫秋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身子像是被人高高抛起一般,浊流射出泻在一剑胸膛之上,短暂的晕眩令他失去意识,久久不能自已。
喘息、还是喘息。
莫秋身上的气力仿佛一下子被抽了干净,兴奋莫名的分身颤颤吐着白液,他的大腿细细抽搐,周身肌肤全燃着妖艳的薄红。
莫秋失神地双手抵着一剑平坦结实的小腹,射出后残余的精水沿着柱身滑下,即便已发泄了一次,莫秋的欲望扔没有消退的迹象。
一剑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他将浑身发软的莫秋由自己身上移下,让莫秋躺在干草堆上。
莫秋修长的四肢无力地敞开着,柔媚的双眼涣散地望着一剑,脸上有着慵懒而有人的浅笑,大脑内侧与分身仍细细颤抖,身体内的欲望渴求叫嚣着。
一剑半跪着横入莫秋双腿之间,抬高莫秋的腿驾到自己肩头,而后没说任何话语,硬生生地闯了进去。
莫秋被激得扬起雪白的颈子,浑身颤栗,一剑没有给莫秋喘息的机会,摇着他柔韧的腰肢猛烈地撞击起来。
莫秋的颤抖越来越强烈,胸膛激烈起伏,可一剑只是更强烈地摇着他,将火热的欲望更深更狠地埋入他身体里。
当自己的双腿被折在胸前压住,一剑俯身贴住自己,用自己几乎无法承受的力道与速度贯穿后穴是,莫秋忍不住叫出声。
「不要,不要了。痛,好痛——」莫秋十指陷入一剑背部肌肉里,在一剑毫不留情的穿刺中呻吟哭叫。
无法忍耐,也不想忍耐,哭泣声中有着痛楚,也有着被这人权利占有时那巨大到令人难以承受的满足。
既爱、又痛;既痛、又爱。
一剑并没有放慢速度,莫秋哭得越大声,他撞击得越加用力。
如猛兽般巨大的楔子将甬道中的所有褶皱都撑了开来,炙热的分身被温暖的内壁紧紧箍着,宛若魂魄相合,没有一丝空隙。
后来一剑将莫秋抱了起来,自己盘膝,让莫秋坐在他身上。他扶住莫秋的腰将人高高抬起,而后顺着落下的力道让莫秋重重坐到自己身上去。
莫秋颤抖的双脚环着一剑的腰紧紧扣住,比方才还深入的贯入,让一剑的分身进入到莫秋几乎无法想象的深处。
面对面望着一剑,这向来刚毅且正直不阿的人脸上有一层淫靡的情欲痕迹,嘴角白浊残留,是方才自己溅到他身上的。
一剑似笑非笑的嘴角略略勾起,俊朗的容貌有着慵懒,目光朦胧流泻出春意,沾染欲望,淡淡一瞥煞是勾人。
一剑将莫秋拉来,贴紧自己,莫秋的分身被夹在自己与一剑中间,随着上下的贯穿而不停被挤压柔擦着,前后夹击的快感令他再次失神,回想起一剑凝视他的神情,一阵颤慄直通下腹,马眼上逸出浊液,后穴缩紧,几乎要忍不住射出来。
「啊……那里……那里……」莫秋尖叫着。
一剑粗壮的前端穿刺撞击着莫秋体内最脆弱的那点,不顾莫秋已然泄出,扣着扭腰想离开的莫秋,让他一再承受。
一剑更猛烈地往同一处攻击,发泄后内壁不停痉挛敏感不已的莫秋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一剑怀中死去。
痛苦之外却又有极大的满足随着一剑的贯穿刻入莫秋骨血当中,让他深深明白这人不会离他而去。
一剑带来的情欲折磨仿佛永无止尽,莫秋在不知第几次的勃发之后终于承受不了,晕倒在一剑怀里。
◇◇◇
莫秋是被一阵香味扰醒的,他微微睁开眼,疼痛而干涩的眼睛往山洞外看,见着一剑正在外头新架的火堆上翻烤兔肉。
油滋滋的味道引得人食指大动,他撑着身体想起来,却浑身一震发软,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一剑发觉莫秋醒了,立刻拿起刚烤好的兔肉从外头跑进来。
躺在干草堆上的人身上的情欲痕迹早已被清理过,可黑瀑般四散的乌发和微皱的亵衣仍显露出情事后的慵懒与凌乱。
拿着焦糊兔肉串的人把别人弄得妥妥当当却忘了打理自己,头发乱糟糟,胡子也乱糟糟,但刚毅之中的那点手足无措柔化了脸部的线条,脸颊上还附带两坨大红晕,使得这个朴拙的人看起来不但一点都不刚强,反而温和可亲。
莫秋与一剑对视,瞧见一剑红通通的脸,便想起昏厥前疯狂极致的交欢。
他是第一次与人如此贴合,如今回想起来简直浑身发软。
当一剑充满自己,那种将全部交予一人,任他带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生过来又死过去、死过去又昏过去的奇异感觉,直叫他还手足发抖口干舌燥,胸口一颗心无法遏制地跳乱拍子。
一剑仿佛知道莫秋正在想着什么似地,一张脸颊顿时炸得通红。
他结结巴巴地道:「前前前夜你中了春药,若不不不不不……你性命堪忧……那药药药融于你血中,我亦着着着了道……刚刚刚开始还能克克克制,但到后来就就就很糟糟糟糟糟……」
但越想解释就越是舌头打结,讲到后来连咬了好几下,舌头都要肿了。
「俺俺俺醒来才发现自己把你弄弄弄得昏死过去……俺俺俺俺俺……」
一剑再也无法说下去,简直想一掌劈死自己想莫秋赔罪。
前早一醒来,就发觉莫秋脸色惨白地被自己压在身下,而自己的……还埋在莫秋体内,雄赳赳气昂昂一柱擎天……
他见莫秋身上虽无大伤,但……后穴红肿撕裂,鲜血与精水掺在一起着实吓人,又见莫秋眼睛肿得核桃那般大,依稀记得莫秋哭得凄惨,但自己却停不下来。那时面对山洞内的三堵石壁,他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但他延陵一剑绝不是这等敢做不敢当之人,当下即起先湮灭证据……不对!是先将莫秋清理干净,采山草药为他治伤,将一切整理妥当。
等莫秋醒来,无论他要杀要剐,自己绝无异议。只是没想到莫秋伤得这么重,竟整整昏睡一天一夜。
一剑将烤得香味四溢的兔子递给莫秋,另一手拔起腰间的赤炼刀。
莫秋见着兔子便是一亮,他着实也饿了,饥渴辘辘地抓过兔子便咬。
此时一剑语气悲怆说道:
「俺对你做了这等事,有愧于你。兔子俺烤好了,外头还有三只,此处离兰州不远,再行一日便成。俺夺了你的清白,俺对不起你,你好好保重,俺这便拿命抵给你!」
说罢,一剑拿起削铁如泥的宝刀往脖子上用力一抹,莫秋吓得抖掉手中兔肉,奋力往一剑扑去,紧紧抱住他。
「小……小啾……」一剑有些懵,赤炼刀搁在莫秋脖子上,发丝一飘,幽幽落了几根。
「你要丢下我?你竟要丢下我!」莫秋以从来未有过的厉声在一剑耳边吼道:「你说过不会扔下我不管,现在就要违背诺言了吗?」
油滋滋香喷喷的兔子肉掉到地下沾满沙石,一剑感觉到莫秋微微颤抖,他喉头一热,胸膛激烈起伏,压抑地道:「我是承诺过,但同为男子的我竟把持不住欺负了你,这样的我怎有脸再说什么能照顾你的大话!」
「我高兴让你欺负!」莫秋喊着:「我说过只要是你,怎样对我都可以!你明知我喜欢你却要把我扔下,你真这么恶心我,恶心到死都不想和我一起?我才不如你愿,若你把我扔下,那我就随你,一起到阴司地府去!」
莫秋说得字字铿锵、语气凄厉,任是一剑这愣头愣脑的老实人也明白听得莫秋话中含意。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一剑无法明白。
「我喜欢你……」莫秋眼眶灼热,声音中有着自己没察觉的哽咽。他强加压抑下方才过于激烈的情绪,微颤着声音道:
「我自己一个人长大,没人会为了救我打跑那些欺凌我的人;我对人不好,从来没人为我流过眼泪;我既贪吃又讨人厌,没人会怕我累买推车载我走山路、猎兔子肉给我吃……」他将脸埋在一剑胸口,竟是越说越无法自已。
许久之前有人教他男孩子要坚强,要学会忍耐,于是无论被欺负得多么凄惨,他也没向那些人低头过。
男儿流血不流泪,他不愿输给那些人。
然而遇上这个人以后,自己碰上一座永远无法横越的高山,山上有涓涓细流、有温和微风、有宽广草原、有会同他嬉耍的兔子。
这个人刚强,却有远比刚强更强大的温柔;这个人是铜墙铁壁,却有一颗柔软的心。
从来没人告诉过他,遇上这样一个人,该怎么防,该怎么小心。
毫无戒备的他竟就这么深深陷下去,像是沐浴在温暖的泥沼中,终将灭顶,也贪恋着不愿挣扎,无意醒来。
于是从此以后,他的泪水变多了,多到自己无法想象,他的心变脆弱了,脆弱得这人一往后退,就会将自己的心踩碎。
一剑静默了好一阵,感觉莫秋眼泪一点一点地湿过他的衣衫,渗入胸膛,直至他的心里。
他长长吁了口气,虽然才相处没多久,但他实在很心疼莫秋。
一个漂亮,却不受重视的孩子;一个深思时眉头紧皱,对周围的人充满敌意,却在带他追兔子时笑得开朗灿烂的孩子。
有时虽看不透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但却在望进那双故作坚强的大眼,凝视眼底偶尔掠过的绝望孤寂时,心里总兴起,想照顾他一生一世的念头。
莫秋压抑的模样叫一剑不忍,他轻轻摸着莫秋的头,好一会儿不说话,过了不知多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那些什么礼仪廉耻仁义道德的,终在几番挣扎后让他抛到脑后去。
莫秋察觉一剑方才还全身僵硬气息紧绷,如今却想妥协似地松懈下来。他什么样的人,还察觉不出心性秉淳的一剑心里的想法?
莫秋屏住呼吸,急急喘了几下后,略显急躁地说:
「虽然我们同为男子没什么清白之说,但你对我做了那等事,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求你三书六礼将我娶进门,可从今以后不许再看别的女子一眼,只能 想着我、念着我、看着我、心里都要是我。谁敢勾搭你我就打爆他的头,你勾搭别人我一样打爆他的头,只要你乖乖依我,我会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你是我的 人,对你负责到底。」
一剑身躯一僵。
莫秋毕竟还是个孩子,被对方的异状乱了自己阵脚,慌乱改口道:
「我是你的人也可以,我乖乖依了你,你一心一意待我,我每天想你念你看你心里都是你,你要对我负责到底。」
明明一剑只是为了救他性命而与他交欢,但莫秋无法放任机会离去。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他总是牢牢记住这点。
不可以放这个人离开,他绝对死咬不放!
一剑垂眸望着紧紧抱着他的莫秋,有些发愣地看着莫秋头顶的两个旋旋。曾经听老人家说过头上两个旋的孩子性子又强又倔还难以捉摸,果然所言非虚。
他长到这年岁将近而立,以前连姑娘家的小手都没摸过,更遑论听人讲情话或讲情话给人这等事。
如今莫秋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堆露骨的内心话,一剑发觉自己居然听得浑身僵直呼吸急促,脸上燥热不堪,连答腔都无法。
没想到……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啊……
一剑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几乎快要可以煎饼了。
一剑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答应莫秋的,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点头承诺,可莫秋埋在他怀里没看见,急得声音哽咽问过一遍又一遍,最后好像是莫秋哭着抬头,那表情像想杀人般,看见不断点头的自己,而后……两个人便和好了……
因为莫秋伤得不轻,没多久竟烧了起来,一剑把莫秋压在干草堆上休息,而后出去猎了些野味,又采了点山草药和清水回来,待在篝火旁为莫秋张罗吃食。
一剑拿着兔肉,用一把通体发黑的小巧匕首割下肉片一点一点喂给莫秋吃。
莫秋的表情有着发热时的迷惘茫然,他一下子望着一剑,一下子盯着烤兔肉,有些不安。他怕这一切也许只是场梦,等梦消失了,不仅兔子肉会不见,连同一剑也会不见。
莫秋望着一剑动作的手,呆滞的视线停留在那柄精工打造的匕首之上,看着一剑一削一割,轻而易举地便将免骨头给分开来。
「你喜欢?」一剑问道。
「啊?」莫秋还在发呆,一剑却已经将匕首用清水洗好入鞘,递到莫秋手中。
「这匕首是千年玄铁打造,剑刚不猛带有三分柔劲,也是削铁如泥的宝贝,原来是要带给我外甥当见面礼的,但你喜欢就留起来吧!」一剑说罢,拿起莫秋吃剩的残骸起身要往洞口丢去。
「定情信物吗?」莫秋眼神瞬间清明起来,灼灼发光着。
正往外头走去的一剑听见莫秋这样讲,脚下一阵踉跄,差点没跌了个狗吃屎。
莫秋摸摸匕首,贴在脸上蹭了蹭,因高热而沙哑的嗓音说道:「我会好好保存的,谢谢你。」
一剑失效,但见莫秋孩子气的动作却也宽慰。
不哭不怒不伤心就好了,他实在见不得莫秋之前那种带着狠戾的冷漠眼神。
丢完东西回来的时候,躺在干草堆上的莫秋仍睁着双目望着一剑,目光几乎没离开一剑过。
一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跟着拿起方才采回的草药放到嘴里嚼碎,吐到掌心中。他走到莫秋身前,犹豫了一下道:
「你的伤口需要换药……你自己来……还是我……」
莫秋愣了愣,随即会意过来。
「我自己来好了。」他说。
一剑点头将嚼碎的草药放到莫秋手中,而后背过身去对着篝火。
莫秋望着手中带着一剑潮湿唾液的山草药发了一下呆,而后才解下衣物,慢慢弯下仍是十分疼痛的身躯,将手指往后面探去。
如他所料,自己昏迷时一剑怕伤口不易愈合,所以往撕裂处塞进止血消肿的山草药。有些困难地将里头的草药慢慢抠出,扯到伤口时引发的疼痛令他闷哼了两声,等到清理好时他已出了一身薄汗低喘不已。
背对着莫秋的一剑在听见他发出吃痛声后早有些不忍,拳头握紧再分开几次,最后终在莫秋闷哼了声后起身到莫秋面前,而且决定忽视莫秋惊愕的脸将他一把抱起趴 放到自己大腿上,拿过草药末分开莫秋还留着青色指痕的臀部,慢慢一点一点坚定地将那些药草用手指往紧涩灼热的红肿穴口塞进。
「呜……」莫秋咬紧牙关,但还是忍不住叫疼痛的呻吟发出。
直至一剑弄妥,将衣衫盖上莫秋赤裸的下半身,莫秋已是脸色发白冷汗湿透额头。
一剑把莫秋轻轻放到一旁让他躺下,对因自己无法控制药性而伤到莫秋这件事耿耿于怀,他拨开莫秋汗湿的头发,懊悔地道:「对不起……」
莫秋定定望着一剑,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嫣红,虽然疼痛难耐,但他却笑了。
他的笑容干净而美好,纯粹洁净不带一丝怨恨怒气。
莫秋低声说:「我甘愿的……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甘愿的……」
心甘情愿承受,所以肉体的痛苦,及不上内心满满的喜乐。只要是这个人,无论他对自己做什么,他都不怕,一切值得。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15
正文 第七章
又休息了几日,直到莫秋情况好些,一剑才带着莫秋继续上路。
一开始还是推着木板车,但震到最后莫秋频频皱眉,一剑于是将木板车仍在山到旁,背起莫秋下山。
莫秋安稳地趴在一剑背上,嘴角带笑。
其实身上的伤早不痛了,软筋散的药性也过了,如今自己满山跑都没问题,然而只要装一下就能得到一剑无微不至的关心,他自然不介意叫自己继续弱不禁风下去,堂而皇之享受这种温暖,令他满足心安。
兰州有个兰州城,位于兰州最繁华之处,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两旁商家无数,沿街叱喝的贩子挑着扁担一晃一晃地过,轿子与马车来来往往,人声车声噪杂喧哗,一副兴盛繁荣的太平景象。
一剑足足八年没回来了,以前兰州城还不是这般模样,大街两旁顶多是些矮房子,如今平地起高楼,酒肆饭馆各行各业林立,一砖一瓦皆改变,过往旧事仍历历在目,却让他兴起人事全非之感。
经过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见着门庭凄冷红门斑驳的宅邸时,一剑失神片刻。
门前铜环让人用铁链锁起,瞧这模样竟似久无人居。
莫非是搬迁了?
在等不到自己回来后,爹和一叶离开了这里。
果然,还是离开太久了。
「你累了吗?」莫秋以为一剑背着他太久感到疲惫,便说:「要不我我们先歇歇?」
一剑摇摇头,说道:「俺不累,继续走吧!」
莫秋敏锐地察觉一剑的不对劲,这个人在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时讲话会带起乡音。然而他没追问,只是佯装乖巧地趴在一剑背上,心里念头转了几圈。
若是其他粗人用这种强调说话,莫秋肯定不会喜欢,可是无论一剑嘴里迸出个俺,或者骂咧咧地吼着个老子,他都不觉粗俗鄙陋,甚至觉得这时的一剑一身正气凛然,俊朗无俦的模样充满男子气慨,简直让人想扑上去将其压倒,让那张脸再显露出沉溺欢愉时候的神情……
咦?
唔……
莫秋有些困惑自己的想法,搂着一剑的手比紧了紧,而后又摸摸一剑的胸膛,弄得一剑缩脖子说道:
「痒呢,做什么?」
「没。」莫秋声音里隐含笑意。压倒啊……
问了几个路人,他们很快找到了目的所在,一剑在大街上一座气派恢宏的琼楼玉宇前将莫秋放下,抬头望着书写「天香楼」三字的匾额,心里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往里头瞧去,香味阵阵传来,气派的大厅中跑堂小二来来去去,端着一盘又一盘的精致菜肴送至客人桌前,原来,这处竟是一间酒楼饭馆。
莫秋早己饿得发慌,领在前头便笔直地往里冲,一剑发现后不免叫了声:「小啾,你屁股还没好,走慢点,步伐太大了!」
一剑的告诫声在宾客满座的天香楼里回荡,有些客人回头瞥了一剑和莫秋几眼,但见这二人蓬头垢面的衣着脏乱,想是哪里来的乡下人,也就没理会。
莫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评论臀间伤势,脸一下就涨红,虽说一剑语焉不详,但难保没人察觉这话中含意。莫秋低头猛地走回来,牵住一剑的手直往里头走。
「慢点慢点!」
「我没事了!」莫秋有些咬牙切齿地。
「今早敷药时明明就还肿着……」一剑茫然望着莫秋,不知莫秋气什么,一张脸红过来又黑过去的。
见有客到,天香楼内的小二立即过来招呼。莫秋轻车熟路地说:「二楼雅间。」便给小二带了上去。
「阿牛哥你想吃些什么?」就座后,莫秋清了清嗓音才问道。
「啊?」一剑有些迷糊,不是说来找亲人,怎着点起菜来了?
笑容可掬的小二立刻接下话来,说道:
「天香楼名满天下,是天下第一香更是天下第一大,十八个省城乡市各有分店,每家店都有其招牌『天下第一锅』,而且锅锅不同。像咱兰州总让最出名的就是天下 第一杂碎锅,可客官你别误会,此杂碎非彼杂碎,咱这指的是各种珍馐百味一起炖煮,所熬制而成的珍馐百味锅。」微笑着的小二又强调:「而且这份量一等一的 足,又称天下第一大锅。」
一剑在天绝谷里光吃鱼都能吃上八年不嫌腻由此便知他对食物其实不讲究,只是听见天下第一「大」锅,又见莫秋听得那个「大」字时虽神情不变,但眼睛突然窜出炽热的火花,想也没想就道:「那就来一锅吧!」
小二接着又细数楼内各种招牌好菜,莫秋边听边点头,而后从怀里拿出一块黑褐相杂两指般大小的长形铁牌,在小二面前晃了晃说道:
「你刚才说的那些每道都来一份,另外,再把你们楼里能作主的人叫过来,要快。」
小二见着又黑又褐的褐铁令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立即退下。没多久外头咚咚咚咚的声音响起,跑来了个掌柜的。
那掌柜长得是方头大耳圆润福泰,他紧张兮兮地看看屋里头的人,又辨辨那块铁片真假,跟着哈腰鞠躬地倒退着出了雅间,半刻以后才又跑了过来。而随行的,还有端着陶锅准备上菜的小二。
一剑注意力全在那锅上,一句「格老子的实在夸张」差点就喊出口。
只见半圆陶锅周围浅而中央深,是连一个大男人手臂合抱都无法圈起的宽度,锅下一个火盆烧得正旺,锅内满满的馅料食材有浓郁的汤汗时翻滚,扑腾来又扑腾去,果然是天下第一『大』的锅!
一剑心道:「这里的厨子脑袋想些什么?这么大一盆,吃得完才有鬼!」
就当一剑震惊再震惊之时,莫秋已经拿起筷子飞快地往锅里夹了,这两人一个惊吓过度一个狂扫菜肴,而那掌柜的则是笑咪咪地道:
「区区是兰州天香楼的掌柜,当家的目前并不在天香楼内,区区己然派人前去请当家的回来,还请小当家稍候片刻。」
「咦,原来你是天香楼的小当家?」一剑看莫秋一双筷子使得出神入化,快狠准地串起锅内三颗肉丸子,一边将肉丸送入嘴里烫得直哈气,两颗眼珠还随着锅里翻来滚去的白玉蛋上上下下不放开。
莫秋嘴里咕哝了几声,说什么也没人听得清楚。吃着吃着,嫌手不够长夹不到对桌小菜,于是站起来一手拿一手夹的,塞得满嘴都是东西。
大至习惯了莫秋用膳时的专注与速度,一剑失笑摇头。
好一会儿莫秋才发现一剑正看着他,他顿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油鸡腿放到一剑碗里,脸上笑容浮现,大眼睛弯弯的,闪烁流光尽是满足。
莫秋嘴里塞满东西,含糊说道:「这好吃,你吃你吃!」
莫秋轻轻歪着头模样天真无邪,嘴上油腻腻,左脸颊浮现个小窝窝,一剑望着莫秋不知怎么地竟大笑了出来。
「嘿——」莫秋也笑了声,还喷了点菜渣子在一剑脸上。他立刻以手抹去。
酒足饭饱,掌柜安排了天香楼后独立出来的院落给一剑和莫秋休息,一剑沐浴过后觉得一身清爽,换上干净中衣,湿发披在身后,悠闲地倒了杯茶喝。
「叩叩——」敲门声骤响,还没待房间主人答应,外头的人便步入房来。
那缓步入内的是个眉目华美、神清骨秀的俊俏少年。少年唇色浅朱,眼似水可,转盼间笑意盈盈令人舒爽,行走时如春月摇柳丰神飘洒。
只见他一身绣花白缎子,外罩压金长衫,略带湿意的细长乌发挽成个髻,以色泽湿润柔和的白玉簪随意别起,如脂凝肤清腮润玉,层层叠叠仿若烟霭笼树,身形不似女子婉约娇柔,也非男子糊犷豪放,而是介于两者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率真空灵。
一剑稍稍一愣,忽而有些会意不过来,想不起这人是谁。待到对方走到他面前来,才呐呐问道:
「小啾?」
「怎么?哪里不对?」莫秋急忙检视自己衣着,发觉一切完好,随后他才想及可能是换下那身女儿家的罗裙装扮,一剑认不得了的缘故。
莫秋忽而干涩说道:「如果你喜欢我扮女装……我便去换回来……」毕竟这人算是被自己拐骗回来的,一剑真正喜欢的还是柔弱娇美的女子。
一剑连忙摇头,只是表情仍显呆滞。
「没想到……」一剑说:「没想到你这孩子原来长得这么俊啊……穿上这身衣裳简直就像哪个世家公子般,好看得不得了。」
「真的?很好看?」莫秋眼睛一亮,那笑容更是深了。
「真的好看?」
「嗯。」一剑点头。
「俺不骗你!好看!俊!」
莫秋受了称赞,那双大眼睛流光闪烁,笑容意是有些发傻,一身空灵清秀的气息顿时隐去大半。
莫秋将一剑往床上推,拿过架子旁罩着的巾布极为自然地拢起一剑湿漉漉的乌发慢慢绞干。
莫秋望着一剑的侧脸问道:「你胡子长满脸了,怎么不刮刮?」说罢,伸手由下颔朝脖子摩挲下去。
刺刺麻麻的酥痒感觉让莫秋有些颤栗,一剑留着落腮胡固然阳刚气十足,但那却会遮去他大半张脸,令自己看不见他的全部相貌。
「痒呢,别搓!」一剑笑了声,罕见地缩了缩脖子不让莫秋靠近。
莫秋有趣地在一剑颈项上抚弄,一剑整张脸涨得通红,想笑却又忍着不笑。莫秋玩得不亦乐乎道:「要不我帮你刮脸?」
「没事刮脸做啥?」一剑说。他只有在铸剑净身时才会顺道将胡子刮去以显心诚,平时偶尔修容便己很好了。
「因为阿牛哥脸也长得很好,挡起来就看不到了!」莫秋自然不理会一剑的反对,径自将他推靠在床柱上。
莫秋跨坐到一剑身上,从怀中掏出那把已经被自己视为珍宝的玄铁匕首,轻轻滑过一剑颈下肌肤。
他笑得眉弯弯眼弯弯地,嘴角浮现的笑容却是教人不寒而栗。这匕首是分金断玉的利器,只要轻轻一用力,切人头比切豆腐容易。
天性里孩子心性还未泯除,对着这个总是纵容自己的人,莫秋突然地想吓吓他。
然而面对巧笑傅兮,美目盼兮,不怀好意的小美人莫秋,一剑下颔的胡须在被轻柔搓弄时,胸口却像被重击了一下,不仅心神晃摇更似魂魄离体,仿佛有股热流流入胸口,暖暖涨涨地,这股从未得识的感觉叫他茫然失措起来。
越凝视莫秋的笑颜,一剑越是移不开视线。
他心里想,莫非这就是动了心?
即使利刃在喉仍无意抗拒,没有一点恐惧,打心底相信眼前这人不会伤他。
一剑处之泰然的态度反倒令莫秋怔愣,莫秋低声道:「我正拿匕首抵着你,你就不怕我下手将你的颈子割断,令你血溅当场?」
莫秋不信一剑无动于衷,真下手压出一道血痕,却在此时听得一剑道出风马牛不相干的话语。
一剑说:「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认识你很久……一定是如此,否则不会那天见到你,就见不得你受人欺负,想把你带在身边,好好的守住你……」
莫秋一愣,发觉一剑的肚子上竟然出现了血珠,急忙将匕首拿开。
「你怎么就这么想念我?」他眼眶忍不住红了,低头片刻,喃喃说道:「会不会我们真是认识很久,或是早在上辈子就己相识,所以这辈子你来找我,我们继续在一起?」
「也许真是如些。」一剑忽地大笑。
莫秋皱眉,认真说道:「那就是了,咱俩注定要在一起。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不能扔下我不管,要不我就拿这把匕首把你切了割了,一块一块地吞进肚子里去。」莫秋又说:「别当我是玩笑话。」
一剑闻言开怀大笑。
「俺肉可硬了,你没嚼烂坏肚子可怎么办?」
「我坏肚子你心疼?」莫秋收起匕首,欺身倒向一剑,双后圈着他的颈子,探头便往他颈窝处用力咬下。
「唉!」一剑拍拍莫秋的头,举动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
「你这小子还真咬!」
「流血了。」莫秋在一剑颈窝留下个深深齿痕,见着上头有血丝缓缓渗出,舔舔干涩的嘴唇又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慢慢舔吮。
莫秋先是轻轻滑过,舌头上的粗糙与肌肤磨擦时带来异样感觉,再来缓缓吸吮,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力道在蜜色皮肤上头留下一点一点的淡红痕迹。
有些意乱情迷了,莫秋气息急促起来,喜欢的人就在自己身上,他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哪能克制得住叫自己不动心。
抬头迷茫地仰望一剑,一剑的笑还是那般温煦耀眼毫无心机。
「你牙痒痒吗?还是又饿了?方才那桌东西可是全进了你肚子里,怎么没吃饱吗?」一剑伸手往莫秋的小肚子拍拍,发觉那里还只微凸了一点而己,这可令他惊讶了,到底吃下肚的东西都跑哪里里了?况且这么会吃,却毫不长肉!
莫秋忽然往上亲住一剑的嘴唇,用方才嘴咬着一剑颈项的力道,攫住那片属于他的甘甜。他有些控制不住,在碰触到一剑时兴起微微的颤抖。
没有了惑人心智的春药,意识完全清晰,莫秋能清楚感受到辗转亲吻中那片厚唇所包含的柔软与强韧,他的舌尖挑拨着一剑的唇,想要撬开紧闭的齿列进到其中与之交融,然一剑却是些些僵硬,困惑的脸上写着不知所措。
莫秋略略退开些许,粉色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一剑,他轻喘说道:「张开、张开呀……我亲不到你……」
吻着一剑的嘴角,莫秋清亮的声音中带着情欲所引起的沙哑。
「那天晚上你对我做了所有的事,也有亲我吗?我都记不得了。今天你背我时我好难受,你发现了没?怎么我这么奇怪,好想碰你,可是淫毒明明解了,亦总想着你,还有你这里……」
一剑脸色突地涨红,因为莫秋不仅言语暧昧露骨,更抓着自己的手慢慢往他下身移去。
「摸摸、摸摸好不好?阿牛哥,我难受……」莫秋形状娇好的唇瓣分分合合,那声阿牛哥简直是酥媚入骨。
莫秋又将唇压了上去,用与那绵柔声调毫不相称的力道在一剑嘴唇上肆虐。
莫秋的舌在一剑齿龈间游移着,凭着本能所想,一遍又一遍亲吻所有他能到达的地方,除了无法控制的情潮以外,还带着一种亵渎这人的悖德快感。
一剑周身正气,为人凛然磊落,只是偶尔有些呆。莫秋光想到自己正亲吻着这样的一个人,诱着他回应,心里就忍不住越发激动起来。
被如此对待的一剑除了手足无措还是手足无措,莫秋锲而不舍的亲吻让他几乎忍受不住,头晕目眩之际连心口的勃动也激烈起来。
莫秋又稍离了一些,媚眼如丝如泣如诉地轻睇一眼这不解风情的呆头牛,而后掌心覆盖在对方手背上,移往自己那已经有些动情的昂扬。
带着一剑手掌在那部位上轻轻蹭了两下,莫秋吐露出一声低哑呻吟,他再用眼神示意一剑摸摸,泛着泪光的秋眸满是渴望地,终于叫满脸通红的一剑缓缓地动了一下,而后再一下。
「嗯……」莫秋伏在一剑胸膛,扯下一剑的头颅,仰首需索亲吻。而另一手也没闲着,沿着一剑腰间慢慢滑下,直至一剑两股间微软的欲望之上,慢慢摩挲碰触。
一剑没料到平日冷静的莫秋识得情欲之后,竟会露出如些勾人面貌,他的分身被莫秋推着揉着,毫无章法的抚弄却在一剑身上燃起燎原大火。
一剑心绪一动,牙关微微一松,莫秋的舌头长驱直入勾住一剑舌头,几乎像想吞噬人般地激烈索吻着。
灵活的舌深入到不能再深入的地方,仿佛要穿过喉咙,碰到心脏般,带着与主人平日的柔顺所不同的蛮横与强烈索求。
上下夹击的混乱让一剑喉间发出闷闷声响,但那是疼痛之外的其他东西。
莫秋带来了连一剑自己也陌生非常的怀欲,而情欲之中还有丝丝柔柔缱绻难耐,想透过这深深亲吻告诉对方的是,心里头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情感。
明明才认识不到几日的人,明明皆是男子,明明上次云雨只是受药性所迷,如今神智再清醒不过,也明白对方的躯体无一处不与自己相同,然而手间那越来越是灼热的部分却脱离了理智控制,在对方的抚弄下愉悦高昂地弹跳吐泪着。
一剑警觉,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爱了?
像爹当年爱上娘,生下了一花姐姐那样?像一花姐姐爱上苏解容,义无反顾嫁入铁剑门一般?
原来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有所谓的爱欲情愁,他爱上了眼前这个人,心疼他、喜欢他,所以会因他的一点点动作而有所反应,会因他的笑而觉得欢喜。
「小啾……」一剑稍稍将莫秋拉离。
「嗯?」得不到吻的莫秋仰起弥漫情欲的双眼望着一剑,不满地噘着嘴。
「我很喜欢你。」一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而他想立刻告诉这个人。
「咦?」莫秋闻得一剑如此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好不容易会意过来一剑话里的浓浓情意代表什么时,心里头竟然升起一阵骚动,前所未有的快感从尾椎急急升起,激烈地狂涌而上。
莫秋的分身倏地涨大几分,欲望在一剑手中不停颤动着溢出一滴又一滴的白浊液体,莫秋喘息着道:
「再用力一些……」
一剑点头为之动作。
「嗯……」莫秋难耐用发出低泣鼻音。
「……要忍不住了……再用力一些……嗯……我也好喜欢……」
莫秋话还没说完,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清亮喊声:
「小秋,你不好好待在奉城跑来兰州做什么!小舅舅我正忙得不可开交,你这孩子竟敢来添乱,看我不诛了你!」
厢房的木门在对方声音未落时被用力踹开来,门外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玉扇一挥,刷地声潇洒入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情欲味道,一剑深陷在莫秋所带来的绵密情网中,放松戒备的他根本没听到生人入侵的声音,当来人踹开木门时他猛地惊醒全身寒毛竖立,抚慰莫秋分身的那只手一时紧张竟狠狠一掐——
「啊——」
当下房中只听见莫秋一声凄厉惨叫响起,剧痛夹杂着几乎令人灭顶的快感穿透他全身,莫秋在一剑手中猛烈爆发了出来,颤抖地倒向一剑。
「小啾——」一剑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抱住全身软绵的莫秋。
高潮余韵一波又一波袭来,莫秋双眼迷蒙细细呻吟,苍白的面容带着痛楚与愉悦耳的扭曲,脚趾卷曲,浑身抽搐不己,他星眸微眯着,朱唇浅浅张开,己是意识涣散的模样。
站在门口的华服青年显然没料到房中正是春光无限好,贸然闯入的他愣了愣立即道:「不好意思打扰了,两位继、继续继续!」
他脚步缓缓往后退一步,险险被门槛绊倒,镇定心魂后立即跨出门去将门重新关上,而后有些僵直地离开这个原本属于他的私人院落。
「小啾、小啾你没事吧?」一剑见莫秋这模样着实忧心得不得了,额头都渗汗了。他浑身蛮力,方才那下又抓得那么大力,要真伤了莫秋那该如何是好?
莫秋毫无血色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满足,慷懒而酥磁的嗓音如同呻吟般响起。
「嗯……好棒……再来……」
「呃?」一剑整个人一愣。
好棒?
再来?
这样是表示没受伤吗?
一剑皱眉想道。
正文 第八章
夜晚,华灯初上,兰州城内闻名遐迩的天香楼内外车水马龙华盖云集,生意热络得不得了,内三层外三层的迎宾楼尽数满座,里里外外忙呼得不得了。
这楼的主人,人称玉叶公子,生得一个叫玉树临风,长得那是丰神秀美,有潘安再世之貌,风流倜傥之姿,手握金山银山,为人性情狂放,是兰州城内人人称羡景仰的一号人物,更是城里姑娘家日思夜慕的心上之人。
天香楼最里一层谢绝宾客平日用来洽公议事的书房里,玉叶公子横躺在贵妃椅上,他咳了一声,细长凤目斜斜瞟了旁边那两个脸色乍红乍紫的人一眼,道:
「我说小秋啊,你做那事门也不锁,就那么让小舅舅闯进去还看光光,你是想叫小舅舅瞎眼不成?」
莫秋哼了声:「是你自己不懂敲门,我都还没怪你吓着我阿牛哥!」
莫秋的话让一剑想起方才被撞见之事,他看似很厚其实薄到不行的脸皮又红上加红,耳根子和脖子烧烫得不得了。
莫秋有趣地望着一剑,忍不住伸出手来摸摸一剑的脖子,摸着摸着竟整个人赖了上去,像没骨头似的。
「唉,站好些!」一剑将莫秋从自己身上扒开,把他扶正。
「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糟糕,竟然和小舅舅顶嘴。」玉叶公子啐了声,而后转头打量小外甥身边的男人。
「你哪找来这深山野人,满脸大胡子连嘴巴在哪里也看不见,这像熊一样的东西哪里好了?就那两颗眼睛圆滚滚的和你差不多大,不过和你站在一起,一头大眼熊和一头大眼狼,倒是挺搭……」
玉叶公子说到一半猛然想起不对之处,皱着眉道:「等等……你们两个都是男的吧……我刚刚看到……」突然他又大喝一声吼道:「大胡子你胆子真大,竟敢染指我玉叶公子的外甥,不想活了是不?」
玉叶公子突地窜起身来,手中玉扇灌注十成真气往一剑毫不留情挥去,只见一剑身形晃都没晃,大掌横空而出,轻而易举便将玉戾扣住。
这下可尴尬了,玉叶公子本来想给对主个下马威,显显威风的,哪料竟然碰上高外高人一枚。手中扇子被扣住缩也缩不回来,伸也伸不出去。
玉叶公子徒劳无功挣了几下,败阵下来的他面目无光,只得委屈说道:「这位大侠,小弟知错了,松松手可好。这扇子挺贵,您握坏我心疼啊!」
「噗——」莫秋撇了摘嘴,心里暗爽。
幼时几次都被这小舅舅捉弄,见他一次就受气一次,如今一剑出手便替他出了口怨气,这叫他如何不快活。
一剑松手后心平气和地道:「我们初次见面既无冤也无仇,你一出手便下杀招来未免过于阴损,若不懂武功之人受你一击,非死即伤。以后可别再如此,伤人越多恩怨越多,最后累的也只会是自己。」
一剑脸上的红痕未退,说这番话却是谆谆善诱目光和蔼宛若教导小辈一般,他玉叶公子出道多年横扫江湖,脚底上拜倒多少男男女女,何曾被人这般真心对侍,当下心里一荡,眨了眨眼,竟觉这面红耳赤的男人腼腆中带着种诡异的可口,越看越是心痒痒。
突然间,玉叶公子竟可以理解自己外甥选择这大胡子的原因。
这般愣头愣脑的人,肯定心思单纯又对所爱之人一心一意,再看此人身手矫捷,体态颀长结实,肌肤虽说不算细致光滑但却颇有弹性,里外优点加起来不失一枚好物,但就不知道小外甥能否借他摸一摸,那手感看起来挺好的模样。
一剑见玉叶公子望着自己的眼神骤变,那暧昧不明的眼光几乎让他浑身寒毛直竖,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无法克制地打了个冷颤。
莫秋身形一移,插入玉叶公子与一剑中间,抬起头来阴冷的秋眸瞬间迸发寒光,挡回玉叶公子那道想吃人拆骨的视线。
玉叶公子见莫秋像是捍卫到手猎物的小狼般,几乎要龇牙咧嘴扑向自己,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戏,遂又倒回那张贵妃椅上,甩了甩手懒懒道:
「说吧,不老老实实在你的铁剑门待着,跑到兰州来找我做什么?」
铁剑门?无预警听见这个熟悉的门派名称,一剑瞬间脑中空白。
莫秋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不甘,咬牙道:「我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玉叶公子有些意外。
莫秋收起凶狠的目光,冷冷地道:「前些时日我潜入陆玉房中的密室被发现,急着逃离时不慎打碎陆玉一只手镯,陆玉制住我后几乎没把我打死,若非一直对我存有心思的陆遥替我求情,我这回早死在铁剑门里。」
玉叶公子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
「陆玉哪那么容易杀你,你怎说也算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你这么跑出来,我之前下的那些功夫岂不前功尽弃!他有没有发觉你背后的人是我?知不知道我正在打探我爹的消息?你就不能稍微忍一忍吗?现下布局全被你给打乱,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一剑又听到了另一个熟稔的名字、一个熟悉的字眼。
铁剑门的陆玉、陆玉名义上的儿子,于是乎他呆滞得更彻底了,怎么这一路走来竟有些事实就在眼前晃,而他却一直没发现。
莫秋身上寒气更重,低低怒吼道:「你爹、你爹,你做什么都只为你爹,我看若非我能在铁剑门里帮你做内应,这些年你根本不会顾上我这外甥死活!」
「说这什么话,别忘了那可是你亲外公!」玉叶公子怒斥。
「你可知那对手镯什么来历?」莫秋狠狠地盯着玉叶公子,慢慢吐出字语:「手镯是苏解容送她的定情之物,以她爱苏解容之深,你说她会不会善罢干休?至于这天香楼的事,放心,你不认我是延陵家的人,可我还当你是亲人,关于你的事情我一个字都没托出!」
莫秋气得红眼眼眶,声音颤颤。
玉叶公子见莫秋这模样,微微抿了嘴,半晌后才压下心中不快道:「是小舅舅一时心急失言了,没顾虑到你处境困难。」
玉叶公子冷静下来,又瞥见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有发声的一剑,摆手说:「今儿个有外人在不好谈事,你长途跋涉到兰州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阿牛哥不是外人,陆遥带我脱逃时半路对我下药,若非他三番两次救我,你今日也见不着我。」说着,莫秋眼里盈满水气。想起之前那些事,他便难以忍受。
「瞧瞧怎么眼眶又红了?你这点和你舅舅还真像,他以前也是动不动就红眼睛,成天眼泪汪汪的。」玉叶公子道。
「不许你非议舅舅!」莫秋含泪瞪了玉叶公子一眼。
「好好好,我闭嘴!」玉叶公子转头望着一剑,讪笑道:「家务事让你看了笑话,敢问这位……阿牛兄台,何门何派何方人士?劳烦你将我外甥送到天香楼,不知百两酬劳可够?」
「把你的话吞回去,少在这里污辱人!」莫秋听玉叶公子竟对一剑说出这番话来,忍不住低声怒吼。
蓦地,原本沉默不语的一剑目光炯炯地凝视着玉叶公子,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再度开口说话的他,声音竟是嘶哑低嘎困难至极:
「俺问你,你老实答,你叫什么名字?」
玉叶公子显然有些惊讶一剑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手中玉扇刷地声,潇洒摇摇道:「天香楼的主人玉叶公子金玉叶,这件事是人都知道。」
一剑没功夫理会这人耍猴戏,转过头,仍是那样炽烈直接的眼神,质问着这一路喊他阿牛哥的少年。
「还有你,你根本没对俺说实话是不?什么口字秋,你的名字不叫小啾。」一剑问道。
一剑的声音里隐隐透露着怒气,没见过这样的一剑,莫秋心里忽地有些害怕,他伸手想抓一剑的衣袖,却让一剑猛地挥开。
莫秋凝视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心里头一酸,无限寂寥,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玉叶公子见自己的外甥竟被欺负,瞪着一剑便道:「大胡子你干嘛呢,眼睛瞪得比牛大,不过是瞒了姓名罢了,需要这样吗?萍水相逢谁知你是坏人好人,傻子才会把身家底细全告诉你!」
一剑紧握着拳头,深吸了几口气,觉得不够,又狠狠再吸了几口。他努力摇首,对玉叶公子道:「你晓得俺是谁吗?」
玉叶公子再笨,也明白一剑话中蹊跷,他疑惑道:「还请兄台赐教。」
「乾坤池前观音庙,半颗馒头,一辆马车。」一剑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为了护我唯一的妹妹,被马车撞断数根胸骨,呕血不止,那丫头在观音庙前哭了三天三夜,求得一名妇人发了慈悲心肠,请大夫为我诊治。后来,那妇人收了我俩为义子,成了我们的娘。」
玉叶手中那把价值不菲的玉骨扇落了地,摔缺了一个角。他望望扇子,百两黄金,心抽了一下,又抬起头来看看一剑,而后震惊与不敢相信全浮现脸上。
「你……你是……」
「『挥觉剑而破邪山,扬智灯而照昏室。』娘盼我悟智,唤我一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娘望你收敛心性勿自恃聪明日后吃亏,赐你名为一叶。」
玉叶公子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有些摇摇欲坠。
「哥……你是我哥?骗人,我哥早死了!」化名为玉叶公子的延陵一叶猛地回过神来,盯着一剑的脸瞧,仔细描绘了那眼那眉以后,猛地一招猴子偷桃袭向一剑下盘。
一剑随即一大掌往一叶头上扇去,扇得一叶脑袋嗡嗡作响,怒斥道:「格老子的,俺同你说多少次女儿家别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你咋都不听!」
「哥……」一叶头晕目眩回过神来,扑向一剑紧紧抱住他大喊:
「哥,你真是俺哥,只有俺哥才会这样训俺!哥,你这几年跑哪去了,我都找不到你?奉天河畔那一滩血,看过的人都说流了那么多血,你肯定活不了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伤了你!你告诉我,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帮你报仇!」
在一旁的莫秋听到了如此震惊的内容,知道那个多年前十分照顾自己的舅舅不但没死,如今还回到他身边,他惊喜的程度比一叶更甚。
「舅舅……舅舅……真是你?」莫秋呐呐喊着。
他压抑着心里头澎湃汹涌的情绪,小心翼翼不敢靠近,深怕只要一碰,就会戳破眼前幻影,叫这个人消失不见。
一剑侧首,眼光复杂地看着莫秋。莫秋的模样叫他一阵心疼。
一剑怀里搂着一叶,低声对莫秋道:「我走以后,你有没有记着舅舅的话,继续泡那药澡?」
莫秋原本清秀的脸庞顿时整个扭得变了样,泪水啪嗒啪嗒地从他的大眼睛里落下,失去了一切控制的能耐,无法停止地成串滴落。
他目光中吐露怨恨,大步走来拉开趴在一剑怀里的一叶,跟着猛地一拳打往一剑胸膛。
一剑皱眉忍下,只听得莫秋压抑的哭声突然爆了出来:
「一还会记得我的事吗?扔下我这么多年不管,现下又问这些做什么!没有,没泡了,你走后谁肯为我费功夫寻药材!你可知我站在那堵墙后等你多久?小舅舅两年后找上我,开口的第一件事就说你死了……你知道我多难过……我多难过!」
莫秋一头撞进一剑的胸膛,咬牙隐忍的哭声让一剑十分不忍。
一剑抬起手想揽住莫秋肩头,在犹豫了几下后,才缓缓地搭上莫秋的肩。他慢慢拍着莫秋的背说:
「小秋,是舅舅对不起你。」
当一剑说出这样的话语时,莫秋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你怎么能扔下我,我真以为你死了!」莫秋说。
一剑拍着莫秋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别人责备回房时搂着自己哭,而自己总是这般安慰他一样。
即使时光迁移,他对这孩子的怜惜也毫无减少。
然而想及了两人的关系,纵然坚强如一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剑与一叶对望,一叶嘴里开开合合:『你和他……』
一剑在妹妹的眼里寻着愕然,而后他闭起眼无力而懊悔地说道:「小秋,我是你舅舅,这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舅舅回来了,就会担起照顾你的责任,像以前一样……」
有些事如果知道做错了,就不能再错下去。
这孩子,是一花姐姐留下的孩子,是延陵家唯一的血脉,是他的外甥。
而他竟对自己的外甥做了那种天理不容的事。
倘若这孩子永远都叫作小啾,只是一个他在回家路途上无意救了,不慎交出真心的寻常少年。
那他肯定会和他一生一世,纵使于世不容。
然而少年偏偏不叫小啾,他叫作莫秋。陆莫秋,他的外甥。
他自问情至深处,该想该念的便只有那个人,纵使对不起天下,他也会和那人携手共度。然而他却不能对不起爹对不起一花姐姐,更不能对不起娘。
这孩子是延陵家的将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忘过。
他和莫秋,只是一时的错误,一时意乱情迷。
他们,不该继续走下去。
不该。
一叶将自己的贵妇躺椅让给哥哥一剑,叫哥哥坐在柔软舒适精工缝制的垫子上头,自己则搬了个圆凳子来坐在他面前,细细听他道来这几年的经历。
莫秋紧紧抓着一剑的手臂不肯放开,一叶赶一次他就发狠咬一叶一次,外表看起来温驯如羊的他其实如狼似虎,一叶也拿他没辙。
一剑说了自己被陆誉打下河而后遇见陆当归,更重炼赤霄剑的事,一叶与莫秋听得啧啧称奇;又说自己八年来只吃鱼,两人一阵心酸;再道无意间练成赤霄剑内的绝世剑法,引起几声赞叹。
而后出谷,遇见莫秋,替莫秋解了「牡丹花下死」这毒,最后来到天香楼这些是一笔带过。
莫秋横眉竖眼的自是不太满意,怎么自己的分量才说这么一丁点,一叶却听得怒火中烧,直想把莫秋这小狼崽子头给拧了,死小子竟然敢染指他大哥。
一叶和莫秋两个人的目光隔空交火,噼里啪啦地,烟硝味浓得迟钝如一剑都感觉得到。
一剑顿了顿,对莫秋说:「小秋,你先回房去,我还有事同你小舅舅谈。」
「……」一剑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扒下了莫秋扣在他臂上的双手。
莫秋愣愣地望着自己空了的手,再看看神色沉重的一剑。
「舅舅……我惹你生气了?」莫秋试探道。
莫秋心里莫名浮现不好的预感,从方才就感觉些许不对,从知道自己是他的外甥之后,一剑的态度转为生硬,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如以往温柔,仿佛想将他拒于门外般。
莫秋怔怔地望着一剑,千言万语也不足以说出他现下的内心感受。
一剑深深吸了口气,竟连回望莫秋的勇气也没,垂眸直视地面说:「不,你没惹舅舅生气,是舅舅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做了错事。」
一剑语气沉重面色凝重,缓缓道:「我之前不知你是我外甥,竟对你做了那等事,是我不该。大错虽已铸成,但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舅舅想你忘了那些事,别再同舅舅搂搂抱抱,舅舅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疼你,只是……」
一剑声音突然化得哽咽:「只是……舅舅再也不能当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莫秋嘴巴开开合合,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道:「……你刚刚才说喜欢我……」他困惑而慌乱地看着一剑。
「你说的时候,我好高兴,一直到现下都还高兴着,为什么……如此突然……」
莫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脑中一片混乱。
「因为你不是他人,而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舅舅从以前到现在不变的愿望就是把你接回延陵家,让你冠上你外公的姓氏,而后将延陵家的一切尽数交给你。舅舅教 你武功、找来洗髓换骨的奇药助你打通经脉,教你习字、要你懂得做人道理,也是想你日后能成为铁铮铮的汉子,有骨气有担当,不辱没延陵这个姓氏,日后将延陵 家家业发扬光大,光耀门楣。」一剑说道。
「……」莫秋凝视着一剑。
一剑深深地望了莫秋一眼,柔声道:「小秋,舅舅不能害你。断袖分桃、龙阳之好早受世俗所垢,若再加上一条乱伦背德之罪,又怎能容于世上?你是外公唯一的外孙,舅舅绝不能将你往歧路带!」
莫秋一滞,总算听明白了一剑想要与他划清界线的意思。
莫秋握紧自己空荡荡的手,低下头发颤说道:「这不公平……为什么……小舅舅可以喜欢男人……我就不行?我是外公的外孙,但他是外公的儿子,凭什么他可以我却不行?」说到最后,莫秋的低吼中竟带哽咽。
一剑如炬目光射向一叶,一叶立刻刷地声扇子摊开缩到后头。
「延陵一叶,你到底教了他什么?」一剑几乎克制不住地怒吼。
一叶连话都不敢说,龟孙子似地躲在扇子后头没半点声音。
莫秋继而咆哮道:
「只因为我是外公的外孙就不能与你在一起,这是什么道理?我可听说小时候你把我带回家来,是他把我扔给陆玉,叫我在铁剑门里生不如死,像他那样只顾门面不顾孙子的人算是外公,我呸!」
一剑从不允许别人议论他的父亲,听得莫秋如此诋毁,顿时火上心头狠狠扇了莫秋一个巴掌。
啪地声,清脆响亮的声响在房里回荡。一叶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惊讶哥哥的冲动。一剑也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竟对莫秋下了重手。
莫秋脸被打歪,咬破了舌头,血丝沿着嘴角缓缓滑落,他整个人呆住了,不敢相信一向疼他惜他的一剑竟会这么打他。
一剑想朝莫秋伸手,但到了一半又忍了下来,就连安慰的话语,也在出口之际又吞回嘴里。
「小秋,你先回房去,舅舅正在气头上,你同他讲不通的。」一叶连忙出来打圆场。
莫秋捣着脸低低垂着头,缓缓地从一剑身边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缓缓往外头走去。他一边走,泪水一边掉,咬牙狠狠道:
「你好啊你!为了替你报仇,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没想你回来竟是如此对我!算我陆莫秋活该,想得太好、想得太美,料天下人皆薄情,你与他们不同,想不到却是错了,你根本与他们一样!」
莫秋忍着几乎让他肝肠寸断的痛,跌跌撞撞步出房门,想不透为何只是延陵家的单传血脉,就不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简单,不过一个对自己好的人而已,怎连这也叫奢求,永远得不到。
他不怕世人鄙视,可以抛下一切,他愿意做任何事来换得一剑以前那种温柔宠溺的眼神。单纯的只想在需要的时候,一剑能在他身边。
然而这个人却不懂。
硬是狠狠将他推开。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16
正文 第九章
莫秋离去许久,房内安静异常。
一剑坐在贵妃椅上发呆,神情憔悴面色惨淡。
一叶望望门口,再望望哥哥,便道:「那我也先行下去,不打扰哥哥你休息了!」
话才出口准备开溜,却听得一剑闷雷般的厚沉嗓音震喝道:「你给我跪下!」
一叶心里一惊脚下一软,忍不住双膝扑通落地,双手扯着耳珠子道:「我知道错了——」先认错才不会被骂得太惨,他从小就怕这个哥哥,生起气来威严万分,同他爹一样叫人不敢反抗。
忍着一拳朝妹妹头上槌下的怒气,一剑深深吐纳数次,才勉强控制住满腔怒火。
他沉声问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一件件说清楚,还有小秋小时候性格明明不是这般,怎么大了竟成了这样,我走得意外,没办法一一交代,但他总算是你外甥,你任他成那样是想气死我吗!?」
一叶塌着头,摆着小狗般委屈又可怜的姿态道:「你怎能怪我!那年你在奉城出了意外,河边只剩一把凌云断剑和大滩血迹,所有人都当你死了,跟着没两年,三 叔、四叔还有爹相继失踪,接着陆玉明目张胆抢咱家的生意,赤霄坊里又有人带头作乱,我吓死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剑皱眉道:「爹和叔叔们不会无缘无故扔下赤霄坊不管,定是出了意外。」
「我也是这么觉得。」一叶连忙点头。
「可是其他人不是那么想!赤霄坊生意一落千丈,铸剑师走的走离的离,我孤立无援几乎被逼到绝境,为了不让赤霄坊这块招牌毁在我手里,我只好把能买的通通变买,然后将银子转到天香阁去,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弄了这天香楼出来,哥,我能站起来吗?一直跪着真的很难受!」
一叶槌了槌腿,作势想要站起来。
「买了赤霄坊?」一剑愤怒得一掌拍在贵妃椅上,只听砰地一声,强劲内力穿透软垫击在玉石所砌的椅面上,生生贯透玉椅,从底下掉了个与一剑掌心同样大小的玉石碎块下来。
「你这对得起爹!」
起身一半的一叶吓得脚软又跪了回去,他急忙道:「没没没,招牌我没买。」但其他都买光了。
一剑怒目直视一叶,要一叶继续说下去。
一叶才怯怯再道:「我知道你很在意小秋,可我没办法……陆玉一直想毁掉赤霄坊,绝对是她抓了爹,我手上没筹码,唯一一个想得到的人就只有小秋,可你也知道他小时候性子那么软,根本成不了事……」
「所以?」一剑的声音沉下几分,仿佛闷雷般响着,响得一叶胆颤心惊。
一叶吞了口口水,慢慢地说:「所以我用了一点法子……激励他……抽回在铁剑门得人手,让他孤立无援,直到将他逼入绝境,让他晓得铁剑门和陆玉究竟是如何看待他这个多余的人……才……才出手拉他一把……」
一剑听得额边青筋突突地跳,他用力压下,闷声不语。
一叶低声说:「你自己也明白那孩子从小没长心眼,要不把他的性子磨出来,根本不能成事。更何况他从小过继给陆玉,陆玉无所出,铁剑门掌门的位子将来他也有机会,若他有能耐在铁剑门翻云覆雨,我才有机会找到爹和叔叔们,并查明你的死因。
哥……我没错……小秋也认同我的作法……是他要我把能教的都教他,能给的都给他,他要替你报仇,誓要夺得铁剑门的掌门之位。哥……这年头善良正直的人死得早,只有无恶不作的人才活得久……」
一剑神色铁青,却发觉自己无法反驳妹妹。
一叶所做的一切当下皆有自己的考量,他这八年既没在他们身边,就没有资格评断对错。
况且若非如此,他这两个唯一的亲人可能也等不到他回来,早死在陆玉手中了。
「哥,我现在能起来了吗?腿疼了。」一叶闷闷地说。
「……起来吧!」一剑蹙眉闭眼,心绪缭乱。
「哥,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延陵家为了爹,没得选择。」一叶头低低的,挪了两下跪到哥哥跟前,像做错事的孩子前来领罪,一身气势全消,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一剑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哥明白你这些年的辛苦,总之哥如今回来了,不会再放你一个人。」
一叶毕竟与一剑多年兄妹,知道兄长脾气来得猛烈去得也快,这回神情坚定目光无丝毫动摇,便是表示不再将她做过的事放在心上。
一叶俊美无俦的脸上展露笑颜,一屁股便在一剑身旁坐下,用力地展开双臂圈住一剑,亲热地揽着兄长道:「俺就知道哥对俺最好了!哥,俺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揽着揽着,怎么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一叶狐疑地摸摸哥哥的腰、摸摸哥哥的胸、再摸摸哥哥的腿,而后大声喊了起来:「俺的天啊,哥你怎瘦了这么多……瞧这胳 膊、瞧这屁股。瞧这大腿,整整瘦了一大圈啊!肯定是八年都在天绝谷吃鱼的关系,不要紧,我的天香楼什么都有,从今以后哥哥的肉就包在我身上,绝对很快就把 你养回来!」
就在一叶拥着一剑不放时,房门突然被猛力踹开来,莫秋气呼呼地走入房里,一叶呐呐地说了声:「怎你还在啊?」就被莫秋给一把扒离一剑身边。
一剑才想开口,莫秋又忽然扑上前去,吼道:「别说,别说,你什么都不许说,我不许你扔下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你说过要负责的,怎可言而无信!」
莫秋张口,白森森的牙齿咬住一剑胸膛,他咬得极狠,一剑左胸乳口处传来剧烈疼痛。一剑本想扒开莫秋,但一阵晕眩传来,令他眼前发黑步伐不稳。
「哥……」一叶连忙一拳打上莫秋脑袋,逼得莫秋含泪松口。
「舅舅……」
「没事。」一剑说道:「之前不慎着了陆遥所下之毒,虽逼出大半但还留有余毒,后来只顾着送小秋回兰州,竟忘了这件事。」
莫秋楞楞看着一剑,心里头千回百转,无法言语。
「我真的没事。」一剑说道。
莫秋突如其来地又红了眼眶,他急忙低下头将脸掩盖,但拦不住的泪水仍是渗过指缝滴到光可鉴人的地面上。
「……谁管你有没有事……我才不在乎你……为什么你是我舅舅……」莫秋说完甩头便跑,冲出门外不见人影。
莫秋最厌恶在别人面前流泪,这仿佛在昭告天下他何等软弱,但他的泪水总掩藏不住,尤其在面对一剑时。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心,就脆弱了。
从铜墙铁壁,到门户大开,原有的坚强不堪一击,弱点赤裸裸地暴露,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对方一句伤人的话,总是宛若利剑,一箭穿心,叫人鲜血淋漓。
那天过后数日,一叶拿了几把铁剑门私藏和铸造的兵器给一剑过目,并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一剑一看震惊,几把兵器皆是由延陵家独特的开刃法开出兵刃,难怪一叶认定自己死了,却笃定爹和几位叔叔该还活着。
无论这技法为何会在铁剑门中出现,一切绝对和爹与叔叔们的失踪脱不了干系。
也就是从那日起,一剑便跟着一叶团团转,视察各地酒楼客栈,会见延陵家的旧部属,盘算手头上有多少人力物力,若要重建赤霄坊胜算几分,寻着爹的下落机会几分。
除此之外一剑还命人详查苏解容与陆誉的下落,还有,这二人与武林上人人闻风丧胆的乌衣魔教间究竟有何关系。
天香阁最早单纯只是为抗议铁剑门而立,近几年在一叶手底下彻底改头换面,成了闻名天下的酒楼食肆天香楼。
一剑发现天香楼不但广布各地而且生意万分兴隆时,着实对这妹妹刮目相看,然而一叶偏偏就只会赚钱,其余的一窍不通,于是乎这几年皆按兵不动,除了偶尔搞搞小动作之外,从来没和铁剑门正面冲突。
一剑心想这也好,因为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爹和几位叔叔的下落,既然天香楼在暗,行事确实方便许多。
铁剑门向来门规森严,不但非族内子弟不收,即使派人顺利混入,也无法得知其门内秘密,唯一能与陆玉等执事者接近得,至今才只莫秋一人而已。
想及莫秋,一剑神色黯然下来。
一剑这阵子叫自己只能忙于公事,籍此杜绝想念莫秋的心。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该对外甥怀了那种心思,如今能不见当不见,以免到时泥沼深陷无法抽身。
天香楼有里外之分,外楼三层专待过往宾客,内楼两层只迎贵客,最后一层则是天香楼内处理大小事务的场所,再过去一些,才是一叶私人的小院落。
从一叶这议事厢房的窗子望出去,隐约可见着绿树扶疏的「落业苑」,落叶苑里有着一剑心系之人,前几日打开窗远远探去,还能见着那人在院子里往这处遥望的身影。
明知不该再忆起,但闭上眼,脑海中却满是还在山上时,自己推着车子载莫秋满山跑的情景,那时的莫秋笑得有多开心。
偶尔一剑也会想,倘若山路走不尽,他们永远停留在山间便好了。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痴心妄想,事实终究是事实,他们已经下山了,也得知了彼此的身份。
议事房里,一叶伏在案上飞快拨着算盘,几名掌柜退了下去,好不容易将莫秋的影像从脑海里驱逐,一剑却觉得房里闷了起来,叫他透不过气。
有些无法克制地将窗往外推开,心想或许还能远远看看那个人的身影,没料窗外倚墙而长的绿树枝丫上竟坐了个人。
那人吃惊地望着推开窗的自己,手中捧着的一锅饺子才吃到一半,塞满饺子的嘴微微张开,愣住了。
残阳如血,莫秋俊秀的脸上失去以往鲜活的表情,双目沉寂如死水,只有一张嘴巴偶尔颤动一下,让他还像个活人。
「舅……」
莫秋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但舅舅二字还没说完,便听得一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一剑皱眉。
「我想见你……」莫秋说。
「现下见着了。」一剑说;「可以回去了。」语毕砰地一声又甩上了窗子。
一剑虽关上窗,十指却根根都在发抖,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不把莫秋从树上拖进屋里来。
他也想见他,他也想见他了。
他们两人的心意是一样的,只是悖德逆伦是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稍有不慎失足掉落便会是粉身碎骨。
一剑不想要莫秋的将来毁在他这个舅舅的手上,所以他唯有关上窗。
「延陵一剑你这个胆小鬼,有胆子做,没胆子当!」莫秋接连几拳揍在木窗之上,将窗上雕花硬木生生击出个洞来。他的怒吼伴随碎木响起,近得就如同在耳际,震得一剑耳朵发疼。
窗外的莫秋等不到一剑答话,怒喊了声:「好,我陆莫秋也不是射门死皮赖脸之人非你不可,我这就走,走得远远的,不在你面前碍你眼了!」
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平稳落地声传来,而后是一阵重重离去的脚步声。
一剑略略斜了身躯,从碎裂的木窗缝隙看到那抹消瘦身影伤痛欲绝地离去,心里头的苦闷简直要勒死自己。
他拿着头生生往窗撞去,发出沉沉的叩叩声响,心里酸,眼眶红,却死抿着双唇不准自己说出挽留的话语。
他身后的一叶顿了顿,出声建议:「哥,你这又何必?稍微对他好些也无妨,只要别和他有肌肤之亲便成了。小秋说什么也是日后对付铁剑门的一步棋,这关键时刻扔了他,他反过来帮铁剑门对付咱们怎么办!?」
「我对他的感情不是儿戏。」一剑发泄地拥着木窗,低声愤道:「如果不能爱他,我就不会爱他,更不会利用他!」
「……」一叶沉默后道:「……哥,你本来就不太灵光,再撞下去脑袋会坏……」
一剑停了一下,声音干涩:「一叶……你该对他好些,他受的苦够多了……」
「……嗯,」一叶应道。
又兜兜转转忙了几日,留一叶在内楼休息,为她盖上被子后一剑独自回到落叶苑里。他缓步走过院子,进自己房门前,忍不住又在莫秋门口停驻半晌。
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莫秋,心里惦记着,始终无法忘怀。他走到莫秋房前,见屋里没有灯光,心想这时莫秋大概已经入睡。
一剑手掌轻轻贴在门框上,俊逸的脸庞又满是胡子了,他想起里头那个小家伙之前说过要帮他刮脸,后来却是无疾而终。
莫秋是爱恨分明的人,现下或许已是恨他的吧,因为他承诺过,却途中变卦,原本该给他的一份情,生生收了回来。
一剑觉得自己对不起莫秋,不但没照顾好他,让他收铁剑门欺凌,最后甚至还……令他喜欢上自己这个不应该喜欢的人……
无力地垂下手,一剑叫自己别再留连,当立即离开,纵使心里再痛也该忍下。
莫秋终究要继承延陵家,将来他更会替他物色贤良淑德的女子,让他与妻白头偕老相伴终生。
但光只是想象那情景,一剑便痛苦难当。
转身回到自己房里,一剑默燃油灯后便坐在床上发愣,直到油灯燃尽房内瞬间陷入黑暗,他才稍微回过神来。
从来不直到自己也会为情所困,日日夜夜想着一个人放不开胸怀,一剑不知这几日是怎么过的,浑浑噩噩,犹如魂不附体。
这夜心事重重,一剑睡得不甚安稳,隐隐约约能听见更漏声梆子响,叩叩叩地,在午夜梦回处,敲痛他的心。
最后一剑还是由床上爬了起来,穿着单衣走往邻间。真的太久没见到莫秋了,也不晓得莫秋先今如何?
这么晚,莫秋应当睡着吧,他只要悄悄看过一眼便好,偷偷看那么一眼,安心了,就会去自个儿的房里睡。
一剑轻轻推门入内,蹑手蹑脚地走至莫秋床边。
他没那单子燃灯,只是想借窗外月色稍微看一眼莫秋的睡颜。
然而,当一剑靠近床畔却是大骇,床铺上根本没有莫秋的身影。
一剑猛然想起几日前莫秋说过的话,莫秋发怒朝他吼道:「我陆莫秋也不是什么死皮赖脸之人非你不可,我这就走,走得远远的,不在你面前碍你眼了!」
莫非、莫非真的走了!?
一想起这个可能,一剑心里揪紧急忙转身向外跑去,在落叶苑里四处搜寻莫秋身影。
「小秋、小秋你在哪?」
树上、花圃、院内每个厢房、屋脊之处皆见不到莫秋踪影,一剑整整找了一个时辰却无所获,急得焦躁不堪奔的浑身是汗。
莫秋一个人除了天香楼便是无亲无故,再加上他说自己打碎了陆玉的手镯陆玉不会善罢干休,而陆遥那日在山里又没了结干净,外头危机四伏,说多危险便有多危险!再想起莫秋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离开,一剑顿时自责懊恼到极点。
一剑在天香楼里风风火火的动作吵醒了内楼的一叶,一叶一惊,也连忙张罗下人一起寻人。
「小秋你在哪里?快出来!是舅舅不对,舅舅错了。你同舅舅回去,舅舅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一剑奔到街上,发狂似地喊着吼着。
漆黑的街道没有灯火只有少许月光,黑夜漫漫仿佛无止尽,远眺荒凉寂静的大街,万籁俱寂,尽头消失在一片薄雾里,看不清前方。
一剑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莫秋所住的那个荒凉小院,总是一入夜便没有半点亮光。
莫秋不懂怎么点灯油,因为没人教过他,所以夜里他害怕得睡不着的时候便会拖着棉被跑到月光下,将自己如蚕蛹般卷起,睡在风声呼啸但有光亮的地方。
一剑那是说过什么?他说舅舅来了,小秋别再怕黑。
一剑想到这段往事,心里一阵怒气升起,他气极自己,明明说要守着这孩子的,怎这段时间竟对他不闻不问,连莫秋走了多久都没发现!倘若莫秋因此出了意外,他绝对不原谅自己。
一剑愤恨得一拳狠狠击在身旁人家矮墙上,坚硬非常的瓦墙瞬间劈里啪啦裂出几道缝,白色碎末斑驳掉落,那闷闷声响及震动在夜里听起来煞是骇人。
「大当家的,找到小当家了!」
远方拿着火把的天香楼小厮寻着一剑后急急忙忙地喊,一剑心里一紧,倏地运轻功急跃,两三步便直到那名小厮面前。
那是天香楼已经歇伙的厨房,因为供应整座天香楼的伙食,所以这个地方特别大,却也因为占地宽阔,在熄了灯以后,显得特别地阴暗和荒凉。
一剑到时一叶正守在门口,见到哥哥来,幽幽望了他一眼。
一群小厮守在一叶身后,小厮们手中的红灯笼烛光摇晃,和着厨房里断断续续传出的声响,显得有些诡异。
一剑见到厨房深处的面前拿着菜刀神情恍惚地直往砧板上剁,神色飘渺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心里一急举步欲入,却让一叶扳了回来。
一叶顿了顿,道:「哥,你想清楚了吗?这门槛为界,踏入了,便是万劫不复。」
一剑举头望着妹妹。
一叶又说:「我知道你能克制得好自己的感情,可小秋不一样,他想要的东西不会放手,你近他一步,给了他机会,将来就别想轻易脱身。」
一剑急道:「你先让我看看他,其余稍后再说。」
一叶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最后又道:「瞧你这么紧张,为他失魂落魄,若说你放得下他我也不信。其实……其实你要真想和他在一起也并无不可,别说爹现在下落不明前程未朗,就算日后怎样,我也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一叶说到后头,松开了手。
「你想如何便如何吧……我实在看不惯你现下这模样……」
一剑滞了一步,低声说了句:「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照顾他。」说罢,跨入厨房当中。
一叶啧了声,怎看不出这哥哥只是在做垂死挣扎,若陷入情网中那么容易脱身,世间就不会有如此多痴男怨女爱恨情仇了。叹了口气,一叶把小厮招了招,全都带回去睡觉。
一剑来到莫秋身边时,莫秋一点都没发觉,他神情茫然地望着前方的墙,手中菜刀则飞快落下剁着几乎已成碎末的猪肉块。
「小秋。」一剑喊了声。
莫秋没反应,嘴里反覆念着:「我要吃饺子……我要吃饺子……」
「小秋!」连喊几声后一剑终于察觉到莫秋的不对劲,莫秋就如同木头人偶般愣愣地没有回应,只专注在剁肉上。
操弄了好一会儿后,莫秋一手剁肉一手摸索着桌面上的东西,左手竟朝着持刀直落的右手下方探去。
一剑大骇,连忙夺过莫秋手里的菜刀,然而莫秋却全然不觉般,径自拿起厨子留在旁边的翡翠饺子皮,抓生肉掐起饺子来。
一剑这可吓坏了,莫不是打击过大神志不清了吧?否则怎这般痴痴呆呆,连话也不会应了。
「小秋……」一剑又急又慌地喊,心里揣测忐忑。
莫秋将包好的最后一颗饺子放在掌心中愣愣看着,而后露出一抹开心的微笑,直接往嘴里塞去,
一剑连忙拦下,终于空中抓住莫秋的手,叫他别真把未曾煮过的生肉下肚。
莫秋以口就手咬了几次都咬不到饺子,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饺子,不肯放弃地一直探头过去。
「小秋、小秋……你这时怎么了,别下舅舅!肚子饿了是不是?饿了也不能吃生食,会坏肚子的!」一剑慌乱中声音微颤。
莫秋感觉似乎有人在同他说话,微微侧首,仔细聆听,知道一剑问了三次,才缓缓答道:「我饿……所以找东西吃……别告诉娘……她会掴我巴掌……」
听到莫秋这么说,一剑的眼眶蓦地红了起来,又热又烫,烧灼得叫自己都快无法忍受。
莫秋涣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生肉饺子上头,似乎不知道正在和他说话的人是谁。他又伸长脖子去咬饺子,直至一剑将他手中的食物拿开,他看着空了的手,神情更显呆滞,面容悲怆。
「不见了……阿牛哥……不见了……」莫秋说着,
一剑不知他是在喊饺子不见了,亦或是阿牛哥不见了,只知道莫秋那声阿牛哥听在耳里,竟叫他泪水满溢而出。
「还在,还在这!」一剑扯着沙哑的嗓子与浓浓的鼻音说道:「阿牛哥在这,小秋你到一边坐好,阿牛哥下饺子给你吃。」
一剑将莫秋安置好,随即立即起灶烧水将饺子烫热,端至莫秋面前。
肉饺子被包得零零碎碎,下水后自然破破烂烂,加上一剑厨艺本来就糟透,起锅后竟是一盘碎肉末与饺子皮相杂,完全不见元宝模样。
莫秋平稳地使着手中红箸,无论多小的肉末他都意义夹起,逐个逐个放入口中咀嚼。
一剑望着他吃饭的模样,不禁又想起那年握着莫秋的手教他使筷子的模样。
这孩子长大了,筷子也握得稳了,唯一不变的是那用膳时害怕盘中食物被人夺走的心思,每一筷都下得稳狠准,小山般尖起的肉饺子瞬间便被吃了个精光。
吃完后莫秋打了个嗝,推开盘子起身离去。
一剑怕莫秋有意外,亦步亦趋跟在莫秋身后,完全慌了手脚,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莫秋安静而缓慢地走回落叶苑,就在一剑以为他会回房安歇之时,他竟在一剑房门外停下。
莫秋掌心贴在一剑门外框上,茫然的眼里透露深深的寂寞与浓烈的悲伤。
一剑望着此情此景不免胸口一窒。莫秋这模样竟是与他相同,这些日子总是站在对方门前,却无法踏出一步,推开那道沉重的门。
莫秋跌坐在地上,倚着门,将脸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他嘴中喃喃不知道说着什么,一剑凝神细听,才发觉莫秋竟是低声说道:
「我饿……我饿……我饿……」
空洞的眼神完全失去神采,苍白的容颜之上写满憔悴。
一句又一句的我饿,说的是对情感的渴求。
因为无法被满足,所以一直都是如此饥渴。
一剑再也无法忍受莫秋这模样,他弯下腰去点了莫秋的睡穴,而后抱起这个他怜惜万分的人,将他送入房中。
一剑为莫秋改好被子,在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庞时心中万分不忍,他无法克制地抚上莫秋的面颊,视线最后落在莫秋两瓣干涩皱裂的嘴唇之上。
莫秋唇薄,世人总说唇薄之人情也薄,但在一剑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只有他才明白莫秋心里头积蕴着多少情感,得不到的、想得到的,几乎将年纪小小的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剑不自觉地缓缓俯下身,就在自己的嘴唇快碰上莫秋双唇时突然惊醒。
他猛地往后一退,冷汗涔涔,明明不许自己对莫秋再存这般心思,然而却始终无法将念头完全断绝。
他握紧拳头收步往后,狠狠朝自己脸打了一拳,啐地骂了一声:「延陵一剑你简直连畜生也不如!」踉跄逃离莫秋厢房。
正文 第十章
莫秋觉得昨夜睡得不太好,清早醒来时昏沉沉十分的困。
在床榻上呆坐片刻,而后自然而然地竖起耳朵凝起内力聆听邻房动静,没听见一剑的打呼声,也没听到任何声响,原来一剑今日竟早起离房,这不免令莫秋有些失望。
一剑避而不见的这些日子他既难受又慌乱,但却什么也不能做,偶尔可行的便只有在最接近一剑的地方偷偷感受他的存在,细细聆听他的声音,尽管无法满足想要亲近那个人的愿望,但除此之外却别无他法。
他这个舅舅从来说一是一,说了不见他,便再也不会见他。
莫秋不禁自嘲,自己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同弃妇般自怨自艾。
这模样简直可笑。
院子里想起脚步声,一沉一缓,朝他厢房方向而来。
当一叶带着一名老大夫推房入内时,莫秋脸上呆滞的神情立即换下,一张冰冷漠然的脸随之覆盖而上,连他望向一叶的目光都是冷淡无感情的。
「这么早?」莫秋淡问。
一叶扬了下头,那名老大夫才慢慢走向莫秋床榻,作势要抓起莫秋的手腕切脉。
脉门被制乃习武之人大忌,莫秋自然不会将手轻易交出去。
然而一叶却在此时说:「大夫方替你舅舅诊治过,是他叫大夫来看看你。」
一听见与一剑有关,莫秋愣了一下,脉门随即被老大夫抓住。
「舅舅他病了?」莫秋尽力叫自己声音平稳,装出无所谓的语调,但那微颤的尾音却仍泄露出内心的疑惑不安。
「不就是前些日子被下的毒。大夫说他先是强行压制寒毒,后来又中了牡丹花下死,两种毒后来虽一个以内力逼出大半,一个解了,但两种毒的余毒却融合成另一种难解之毒,得长时间调养才成。」一叶说。
「那他要不要紧?现下怎么样了?」莫秋紧张地抓住床褥,脸色有些苍白。
「先前被你搅合那么久,连自己中毒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忘了个精光,你还想他能怎样?」一叶快口说到一半,见着莫秋白煞了的神情,顿了顿,才缓声说:「你舅 那个人就整一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认为不可行之事谁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你逼她无用,到最后顶多落得两败俱伤。你算是我养大的,他则是我哥,我不 想你们越弄越僵。」
大夫诊完脉,回到一叶身边拱了拱手,说道:
「依小当家脉象与当家所说征状看来,此乃血虚气郁、梦魂不安,所引起寐重起行而走,此症医书上载明为梦行症,罹患此症之人梦中行事作为本人皆无所知悉,又因身处梦境神智迷糊,起行时常引致危险,夜里还需多加关照一番。」
莫秋听得此言只觉莫名其妙,但一叶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加上想及自己近几年的确偶有几次醒时不是在花圃间就是在长廊上,他很快就发现那大夫言下之意是在指他。
莫秋愕然地望着一叶,一叶扇了扇玉扇。
大夫再道:「梦行症乃是志忧于内结成心结所致,虽有方子可疗体舒气,但成效不大。心结不解,药石始终罔效。」
说罢提笔写了张药贴,交予一叶后便离开。
一叶嘴里虽喃喃念着:「啥梦行症,也不知真的假的……」手上却仔细将药方折叠好,收入怀里。
他看向莫秋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莫秋听到了一叶的碎念,心里头不舒服,遂别过头去也不理会一叶。
一叶蹙眉,片刻后才说:「你可知铁剑门里头那些人是怎么传你的?恬不知耻、淫荡下贱。」
莫秋倏地握紧拳头。
一叶再道:「有人看见你三更半夜衣衫不整在门里游荡,神行恍惚仿佛食了五石散般。若你长得丑那便罢,偏偏你长得这副模样,举手投足加上那样情景,谁都不会往正面想。」
「我不知道!」莫秋一口银牙几乎咬崩。
原来如此,原来自己是患了这病,难怪陆遥总那么对他,甚至对他恶言相向,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口。
「……」一叶见莫秋的模样的确不像说谎,这才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没人知道,可偏偏我哥遇上一次就发觉你不对,千叮万嘱叫我带大夫来看你。怎么原来……对你上心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吗……」
一叶也有些内疚,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自己除了延陵家的利益外可曾正眼看过这小外甥几眼?要不也不会孩子这么大了,才晓得他得了病却未曾医。
「阿牛哥哥……」猛地想起不能再这么亲昵地叫那个人,莫秋连忙换过称呼,急切地道:「舅舅他来看过我吗?他说了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是不想见我?他知道我病了吗?我病了他还是没有留下,难道他真的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见我了?」
一叶默默注视着莫秋,那种疯狂激动又满载着伤悲的眼神是她从来没看过的。她这外甥行事狠戾下手从不手软,曾几何时连她自己也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岁的脆弱少年。
一叶说:「昨夜你跑到厨房去剁肉包饺子,一直喊着肚子饿,还差点把你舅舅的手给剁了。」
其实昨天一叶并没有走远,赶小厮们回去后她一直在旁边,关注着着这两个人。
莫秋闻言愕然。
「他……他有没有事……」半晌过后,莫秋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
一叶摇摇头。
末了,一叶叹了声,甩甩手便要离去。她转身道:「在你舅那,他只担心你,来到你这,你有只挂着他,孽障、真是孽障。」
「小舅舅!」
莫秋突然大叫了声,那声音之凄惨令得一叶也不免为之一窒。
「我会再回铁剑门替你打探外公的下落,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全都会替你做到!你让舅舅回心转意好不好?别让他不理我!我以后不会自作主张打乱你的部署,你让舅舅理我好不好,只要舅舅肯理我,就算你们要我这条命,我都能双手奉上!」
一叶猛地一震,然而举起的步子还是跨了出去,叹息离开莫秋的厢房。
一叶幽幽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这孩子真的傻了。」
离去前一叶淡淡回望莫秋一眼。
清晨温暖的朝阳洒在院里,洒在莫秋身上。
那身影看起来好小,就如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丁点大的模样。
这几日一剑为了莫秋的事情烦心,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虽然大夫说莫秋那梦行症并非什么大病,但从那日之后莫秋几乎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
一剑心里忧郁,却有碍于两人之间曾有过的关系,不敢贸然探望莫秋。
和一叶告别后各自回房,一剑垂头丧气地关上房门。
自己曾几何时也成了这样的人了,镇日魂不守舍地,什么事也做不来。
越是叫自己别去在意莫秋,便越会想起他,一剑闷得不得了,突然明白原来神魂颠倒、魂不附体这些个词是真有其事,当心魂被勾走,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
躺在床上任睡意袭来,一剑昏沉沉闭上眼,落入梦中。
梆子响。
漆黑的房里,木门缓缓推开来。月光淡淡洒在伫立门口的那抹身影上,银光柔和。门扉随后被轻轻关上,当一剑惊觉身边有他人气息时,那人已然到了床上。
一剑倏地睁开眼,见着的却是张熟悉的脸庞。他缓缓清醒,望着来人,怔怔道:「小秋……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莫秋凝视着一剑,他的眼睛有些肿,眼睛缝里透出一点点光,竟像是哭了许久的模样。
莫秋沙哑的声音荡在一剑耳际。
「阿牛哥,你胡子又长得乱七八糟了……」声音细细小小,近似呢喃。
「是吗?」一剑愣愣摸了摸脸,说道:「近来太忙了,没去注意。」
「我替你刮脸。」莫秋从怀里拿出那把玄铁匕首,也没理会一剑,径自俯下身去一刀一刀慢慢地去除去那些碍眼的胡子。
莫秋一边操刀,一边低声说:「你老实嫌刮脸麻烦,那就让我来帮你吧……你的脸好看,别挡着,要挡住了,我便见不着了……刮干净些好不?这样我才天天都见得着你……」
一剑脸上突然一痛,他皱眉,感觉鲜血润腮,直往耳际流去。
「小秋……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一剑低声问着。
他伸手要阻止莫秋,却不知从何下手,心里兜兜转转的都是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到莫秋,玄铁匕首如斯锋利,稍微割个一刀都会令一剑好生心疼。
莫秋不答话,刮好了两侧的脸,接着将匕首往一剑颈项上滑。
他神情涣散,当匕首锐利的锋口抵住一剑脖子时,长睫眨了一下,想起什么似地顿了顿,而后喃喃自语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若敢离开我,我就用这把匕首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我们……上辈子就相识,这辈子注定在一起……我每天想你、念你、看你、心里都是你,我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莫秋说了几回为什么,一声竟是比一声哽咽,随着他的呢喃,那抵在一剑脖子上的匕首也渐渐陷入一剑肌肤当中。
一剑见不得莫秋这般,他眼眶泛红,热泪忍不住便要落下,低声道:「是舅舅对不起你,舅舅亏欠你太多,你若心里有恨,那便将我的命拿去。我除了无法给你情爱,什么都可以给你。」
「阿牛哥……」莫秋轻声问:「一生一世是多久?为什么你答应的一生一世,一下子就到了尽头?」
莫秋的问话使得一剑哽咽。
剑锋在无意间轻轻划过一剑咽喉,鲜血随着绽开的皮肉喷洒而出,一剑却只是注视着莫秋的眼,在那里头,见到莫秋最深处的痛。
「如果我不是我娘的孩儿,你是不是就会对我好一些?」莫秋迷惘道:「如果我不是你的外甥,你是不是就会和我在一起?」
一剑哽咽无语。
他只是无法跨过这藩篱。
纵使无真正的血缘关系,但他能有今日都是延陵家所给的,他又怎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和莫秋在一起?
「如果我不要了这辈子,下辈子……便可以再来找你了是不是……」莫秋忽而绽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那笑容干净而绝美,包含着他唯一的希冀。
「那你等等我,等我再过奈何桥、等我再喝孟婆汤,等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我们就能在一起!」
一剑闻言只觉浑身寒毛直竖,就在此时莫秋剑锋一转竟往自己咽喉抹去。
一剑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厉声喊到:「小秋,把匕首放下!」
一剑想夺过抹去手中的匕首,却没料到莫秋双手一翻竟生生避过,又再往自己咽喉而去。
「小秋,你不听阿牛哥的话了吗?」一剑喊到。
莫秋听见阿牛哥三字时微微一愣,一剑趁他分神,出掌重击莫秋手腕,打落他手里的玄铁匕首。
不过是一瞬间的世间而已,莫秋一愣,发觉手里已经空了,他恍惚看见已经拾起玄铁匕首,心里只念着那是他的东西谁也不能碰,竟左手五指成爪往一剑抓去。
莫秋去势凌厉招式狠辣,一剑以手臂格挡,随即被抽出了四个血窟窿。莫秋右手同时向匕首抓去,待一剑发现这招是调虎离山时,回头已经太晚。
锋利的剑刃深深陷入莫秋掌心,鲜血几乎在同时由并和的指缝中溢出,沿剑身滴下沾湿被褥。
莫秋茫然的脸上尽是心急,他焦躁地念到:「还我、还我,这是我的东西,你不可以抢我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莫秋使力握紧剑刃拼命往自己方向抽,已经心中大骇,深怕这般下去剑刃会断去莫秋手指,连忙松手。
莫秋紧紧将匕首揽入怀中,不觉得痛,只觉得恐慌,恐惧着他的东西又要再一次消失不见,永远拿不回来。
已经眼眶含泪,怒极喊到:「小秋。放开你的手,玄铁匕首削铁如泥,你握得这么紧,手会废的!」
莫秋根本不理会已经,抿紧了唇,目光茫然地望着地上。
「小秋、小秋!」一剑心急不已,连喊数声却不见莫秋回应。
他见莫秋宛若梦中,死命抓着玄铁匕首不松手,心里只急着莫秋的手要残废了、莫秋的手要残废了,突然猛地扳过莫秋的肩,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莫秋脸上。
而后又是一巴掌。
响亮清脆的声音是如此惊心动魄,而后声响全静了下来,只剩下一剑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冷清的房里。
莫秋静了一下,双唇微张,缓缓地眨了眨眼。
身上渐渐兴起疼痛感,他迷迷糊糊地松开了手,发觉自己手中不知何时竟攥着那把被自己视为珍宝的玄铁匕首,湿热温暖的血液沾满了自己一双手,也染红了身上的白色亵衣。
「小秋!」一剑哑然喊道:「把剑给舅舅!」
莫秋听得一剑的声音,顿时只感觉通体发寒。他困难地转动脖子,迎向声音来源。
然而当见着一剑面无血色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再看清一剑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深长的伤口,而汩汩的鲜血正从那道伤口中不停涌出时,莫秋忍不住浑身强烈颤抖起来,凄厉地惨叫一声,双眼翻白往后厥倒,昏死过去。
「小秋!」一剑吓得连忙扑向前抱住莫秋。
一剑扳开莫秋再度合紧的手指,将其中的玄铁匕首取出扔至一旁,他小心翼翼地探着莫秋鼻尖的气息,在发现莫秋气息急促而且脉象紊乱后,心急如焚的他慌忙揽起莫秋奔出房门去,直入不远处妹妹休息的厢房。
「一叶醒醒,小秋出事了,立刻去叫大夫来!」一剑踹开妹妹的房门冲了出进,直到床前才猛地停下。
好梦正酣的一叶被突入起来的巨响震醒过来,睡眼惺忪的她还会意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着大半夜里黑压压一片,竟有两人咻地晃到他床前,而且还等定睛一 看,还是两个穿着白衣、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淋漓的东西,那惊吓令她瞬间寒毛直竖,拔声尖叫道:「他娘的……有鬼啊……」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18
浪荡江湖之铁剑春秋(二)
正文 第一章
大夫来了,又走了。
房内三个人,一个脸色苍白仍在昏睡,两个坐在桌边怒目相视。
不,应该说发怒的只有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做延陵一叶。
一叶气到脸色发青、肠子打结。
一剑不明所以地望着妹妹,那对黑色的眼睛又大又圆,在夜里映照着烛火,深邃湿润,质朴而无辜。
一叶突然拍桌大骂:「别以为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可以当作什麽都没发生。」
一剑被妹妹吓得一愣,压着受伤扎上绷带的喉咙,吃力地发着气音:「什麽眼神?」
一叶张口本想说「小狗般的眼神」,可后来又想她歌也不像小狗,该像大狗,才要说出口时又连忙住嘴,心道若真是讲了自己肯定遭殃。
一叶立即转过话锋,怒睇一剑道:
「上一次小秋发病跑得不见踪影,劳师动众让大伙夜里跑出去找人时我就说过,只有拿铁链把他给捆在床上咱们才能安心睡觉,可你不答应,说什麽怕伤害到孩子。 这回可好,叫人夜里摸到床前,连脑袋都差点给割下来!我不管,就两个选择,一把他给捆实了,二把他给扔出天香楼!」
一剑皱眉。「小秋这是病了,又不是存心故意,更何况他伤的不比我轻……」
一剑还没说完一叶便蹦地跳了起来吼道:
「不比你轻?是,他伤的是手掌,断了接回去顶多不利索;可你伤的是脖子,断了再接回去还能活吗?你告诉我,还能活吗?」
一剑被一叶这声河东狮吼震得耳朵有些痛,他一手按着仍微微渗血的脖子,一手摀着耳朵,声音沙沙说道: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的伤,可一件事归一件事,不可混为一谈。大夫说过多少次,这病是心志郁结所致,心结不解,病就会更加严重。我这些日子这么对小秋……你说……他有可能会好吗?」
「……」一叶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她哥死脑筋,这事又与他何干了!
一剑黑眸里浮光掠过,兴起波涛。他握紧拳头低声道:「这次根本就不是小秋的错,是俺的错,俺害了他!」
一剑自责万分,一叶和他僵持许久,最后便泄了气,捧着脑袋苦道:「俺哥是个蠢蛋,什麽责任都往身上揽……蠢蛋蠢蛋蠢蛋……」
而后又推了一剑一把,有气无力地道:「俺要回去睡了,你也一起回去睡,等会儿俺叫人拿条铁链从门外锁了,就不用管他了……」
一剑皱眉不赞同地道:「你去睡吧,小秋有我守着。铁链什麽东西,不恰当!」
一叶瞥了她哥一眼,哼声道:「你刚刚脖子上还淌着条血河,现下脸色苍白得跟鬼似的,还不回去休息。我看继续让这小子折腾下去,他还没死,反倒你先进棺材了。若真如此,我倒不如此刻便灭了他!」
一叶作势要朝莫秋走去,却才跨两步便让一剑揪住领子,拎小鸡似地拎回她房里去,扔上床,盖被,灭灯,关门。
然而就在要离开的时候,隐约听见房里头传出声音来:「……我前几日已经放信鸽问小七小秋这病……哥你别担心……」
隔了一会儿,就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一叶被折腾得太累,沾床便昏睡过去了。
一剑没想到一叶早把莫秋的事记在心上,听得此言颇感安慰,心里头的担忧也减轻许多,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提起小七,一剑也不知这人今下如何了。
小七和他们本是同个乞丐窝出来的,当年他与一叶被延陵家收养,小七也有了别的际遇,后来千里辗转,才知道小七被一位高人收于门下,莫秋那帖洗髓换骨之药,便是得小七师门相赠。
都十来年了,老友如今不知身在何方,是否安好?
一剑跟着去厨房把熬好的药端回房里。
饮毕自己那份,想着要不要唤醒莫秋让他喝药再睡时,视线停留在莫秋身上,竟就这么胶着住再也移不开。
莫秋清致秀丽的脸蛋因失血而苍白,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黛眉深锁紧蹙不开,一剑凝视着他,目光渐渐化成如水温柔。那眸中有着自己看不见的心疼与不舍,满满地,几乎就要溢出来似地。
一剑不忍见莫秋痛苦的模样,伸手按着莫秋眉间皱摺欲将其舒缓,然而却也就在触及莫秋时,感觉底下的人微微颤了一下。
一剑收回手,知是莫秋醒了,便将药端来,道:「先起来把药喝了。」
莫秋羽睫轻颤,缓缓睁开眼,低垂着眸爬起身来。
一剑将药碗递给他,他一声不吭地将奇苦无比的药汁饮入喉,直至碗空后再还给一剑。
一剑不知该说些什麽,想了老半天才道出一句:「什麽时候醒的?」
「……大夫来时。」
「耶?」一剑诧异。「那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你怎都没吭半声?」
莫秋唇抿得更紧,化作两瓣苍白。
等不到莫秋的回应,以为对方不想同自己说话,一剑尴尬地在床边踱了两步,跟着发现自己一直拿着空碗,又走去桌边放下。
他背对着莫秋,心里头千回百转的一团乱,还没从方才那摊血泊震惊中回复过来。
镇了镇心神,一剑握紧着拳头又松开,指节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深吸了两口气再回到莫秋床边,然而这时却发现,莫秋脸色又更白了。
一剑见况连忙说:「要是不舒服就别坐着,赶快躺下!」
一剑伸手要扶莫秋,没料到腕处却被莫秋紧紧抓住,那力道之大简直叫一剑骇然。
当见到莫秋扎着绷带的手掌渗出血来,一剑急得怒斥:
「还不松手!你让玄铁匕首伤了骨,这手十日内不得施力,否则便会废掉,你方才没听大夫说吗?」
莫秋抓得更紧了,他昂首,目光灼灼望着一剑,压抑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不、放。」
「小秋!」一剑低吼了声。
「若是抓不住你,我要这双手做什麽……若是留不住你,我要这条性命做什麽……」莫秋目光狠狠瞅着一剑,其中的执拗与专注宛若黑夜孤坟上萦绕不散的鬼火,冰冷而孤寂地燃烧着,深邃得叫人害怕。
一剑窒了一下,喉间愈发灼热,直至眼眶。他气息略微不稳,开口发觉声音过高,连忙压低了道:
「你才几岁,怎么竟说出这种话来?」
「可说了喜欢我,却又撇下我,让我说出这种话来的人是你啊!」莫秋说。
莫秋这句话几乎将一剑击倒,一剑胸口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莫秋眼里那两簇冷冷的火焰摇晃着,他声音里的颤抖蔓延到了手上,然而手里的力道仍是那么的大,就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这个人又会再度离去。
「都是你……你为什麽要对我那么好……要不是你让我以为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我又怎么会把心全都放在你身上!都是你……都是你……」
莫秋的声音带着恨,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然而在那深深压抑的嗓音底下,却全是对爱的卑微与渴求。
「你以为我不想同你说的那样断了一切,可哪能那么容易!我就算日日夜夜告诉自己别去想你,可脑海里尽是你的样子,你从哪儿走过去,我就忍不住想向前去听听你的声音。我也想让自己听话,不让你烦,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我控制不了自己啊……」
莫秋的眼眶红着,日以继夜的思念,澎湃汹涌的情感,孤独一人的寂寞,一切的一切,都叫他无所适从。
他的声音越说越是无力绝望,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低喃:
「……舅舅,我真的也想听话,可是不行、不行啊……你不在我身边……你对我视若无睹……让我比死还难受……」
颤抖睫毛上低落的泪水,在床褥上砸出了一圈深色水痕。那颗泪珠若有千斤之重,狠狠砸在一剑胸口之上,叫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剑失去说话的能耐,他慌着、急着,心里只想解除莫秋心里头的哀伤,望着扎在莫秋手上的染血白布,他竟颤抖着去扳莫秋紧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来。
「不要——」莫秋尖声喊道。
一剑一滞,动作停了。
好一会儿一剑才得道:「小秋……松手……」
那修长的十指宛若皓玉,一剑不想这手因他而废。
莫秋听得一剑的怅然口吻,心里一痛,突然大吼了起来,拼命将一剑往外推。「你走啊!你走啊你走啊!既然那么讨厌我,连碰都不想让我碰,那还留在这里做什麽,走啊走啊,快走啊!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了!」
宛若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发泼耍赖的孩子,泪水盈满了眼眶,莫秋如此吼着。
然而却在此时那只被他所松开的手却反过来握住了他。
一剑握着莫秋的手掌,温柔地将他的手掌包覆。
原本以为失去了的东西又重新回到手中,那虽重却小心翼翼的力道真实地从外围肌肤缓缓传到骨血之中,令莫秋无法忽略。
「我不走。」一剑低声说道。
从那人喉中发出的哽咽如斯不可思议,莫秋僵硬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一剑看。
莫秋脸色惨白,看似狠戾的眼神底下满是惶恐无助,他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要喘气,猛烈的喘息后单薄的身子略显摇晃,从来固执的眼直锁在一剑面容之上,看着一剑脸上那以为今生今世都将无缘再见的表情。
那是很深很深的眷恋,褪去迷惘,飞蛾扑火般执着不悔的决心。
一剑认真地说:「我已经想通了。我与你有过肌肤之亲,又得了你的心意,就算有任何理由也不能拿来搪塞你。更何况……更何况我也的确是喜欢你、放不下你。」
一剑的脸红了一下,继续说道:
「延陵家祖训,为人要光明磊落,说得出的就要做得到,做了就不能逃避责任。你是我认定的责任,是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人,以前那些事咱都忘掉,从今尔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从来没对人说过这种话,一剑紧张得满头大汗,脸也发热。
今夜一场惊魂险险失去这个重要之人,一剑猛然顿悟没有什麽比眼前人更重要,他不能对不起延陵家,但更不能对不起这个人。
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承诺付出的便不能收回。纵然他与莫秋这段感情不容于世,日后将有诸多磨难,他也会一肩扛下,一力承担。
或许是失而复得得太过突然,面对神情坚定的一剑,莫秋双眼发直,许久,才愣愣说道:「你又在骗我了?」
一剑听得莫秋不信任的语气,整个人彷彿隆冬里被浇了盆冷水,急道:「俺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信你!」莫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拔高声音叫道:「你上回也是如此,才说喜欢我,下一刻又把我赶开!延陵一剑,你别欺人太甚——」
即便一剑也是经过一番挣扎才回心转意,然而莫秋伤痕累累的心根本无余力去相信。
「这回不是,俺真的想通了。」一剑手忙脚乱地解释。
莫秋心里涨得满满的,分不清是痛是恨是悲是喜,一剑一伸手将他揽入怀里,他张开嘴便狠狠地往这人胸膛咬去。
「嘶——」一剑冷不防被一口咬上左乳乳首,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令他深吸了一口气,可一想起怀里的人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心里一软,竟也推不开这人,放任了他去。
一剑低声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要觉得不解气,就再咬大力一点,就算把肉要下来也不打紧,全都是我的错。」
莫秋本来恨着的,那激动的情绪几乎要冲破涨满的胸膛爆裂而出,可一剑一句简单的话语却挟带无比温柔,轻而易举便攻陷了他的心,叫他再怨,也恨不起来。
莫秋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他松开了利齿,握紧双拳将自己闷在一剑怀里,这些日子来一直忍着的哭声再也关不住,由喉间挣脱溢出唇缝,细细地响了起来。
一剑大掌拍起莫秋的背,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那一下又一下的震动由后背透到前胸,深深震入莫秋的心坎里。
就像幼时每回难过哭泣,那双总照顾安慰他的大手一般,从来、从来守在他的身后不曾远离。
憋在喉间的哭声一下子猛然冲了出来,压抑不了、忍受不住。
莫秋死死回抱住一剑,用尽所有的力气揽住他,揽住这个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人,而后任泪水溃堤滑落,哭到声嘶力竭,完全无法言语。
和好如初的两人搂抱着一夜,待隔日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一剑揽着怀里仍然熟睡的莫秋好一会儿,才极为不舍地将八爪鱼似缠在自己身上的他扒下。
一剑起身去拧了条布巾擦脸,铜镜上这时映出他的面容。
胡子七零八落东秃了一块西秃了一块,脸上还有几道浅红剑痕,伤势最重的脖子上绷带留有渗出的干涸血渍,衬着他发白惨青的脸色,整一个惨不忍睹。
一剑暗忖,难怪昨日一叶反应那幺大。可再想及便是因为发生这种事,才让自己及时悔悟追回莫秋,便又觉得这伤根本不算什麽了。
心情颇好,经历昨夜后,简直觉得重生了一般,一剑拿匕首将脸刮了个干净,可随手抓起矮柜上放置的干净衣衫时,剑眉忍不住抽了起来。
小厮送来的是套织工精密料子轻薄的上等绸缎衣服,料面泛着上好织物才会有的温润光泽,墨青颜色层层叠叠,件件不同。
衣旁边放置着一把黑绢玉骨描金扇、一块翠绿古玉、一只装着碎银和银票的绣金鸳鸯荷包,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该如何用的花俏饰物。
没别的衣服可穿,一剑只能将染血的亵衣脱下,蹙眉抓着新衣往身上套。
先是一层触感柔细的丝质亵衣,再来一层墨绿上绣水波的中衣,跟着一袭长衫下摆墨荷绽开,最后来了件深色外袍内镶银丝暗花。
这些衣物浅看以为朴素,行动间光影流转却是万般雍容。
一叠叠上一叠,如远山苍翠幽泉碧绿深深浅浅的青,一剑衣带系到最后脸色都有些发青了,他看过人家端午包粽,层层复层层,粽叶便是这般青。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将衣服穿好了,一剑回头看了看莫秋。莫秋睡得正沉,一剑也不想吵他,他望了莫秋好一会儿,原本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跟着替莫秋拽好被角,才往外走去。
时近晌晚,天香楼到这时辰客似云来,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一剑从内堂走出时没人注意到他,他见有桌客人走了,便在那张桌子旁坐下。
小儿趋前收拾桌子,一剑开口点菜,喉间一动却发觉异常疼痛,声音根本发不出来。他心想定是昨夜喉咙已伤又讲太多话,这才如此。
不是太在意伤势,他以指沾水在桌上写了几道名菜,让那小二传菜去。
周边是喧哗嘈杂的大堂,用膳喝酒话家常的都有,一剑在这热闹的氛围下斟酒独酌,心里,想着的还是那房内睡得正香之人。
其实一剑当初回来时,本来以为得以看到个雄壮威武气葢山河的壮硕外甥,哪料莫秋却长成个细皮嫩肉肌肤吹弹可破的俊美少年,而且这少年穿起罗裙来,甚至比姑娘家还像姑娘家。
当初莫秋的药浴停了下来实在可惜,他原本早就打算好藉奇药强健莫秋体魄,打通全身经脉,塑筋造骨,让莫秋将来得以成为一代高手。然而几年的延误,怕这打算将来成不了了。
几次输入真气探查莫秋内息,一剑发现莫秋底基打得不够稳固,一身功夫与同龄孩子比起来看似了得,但细究之下却四处皆破绽,真气虽尚丰沛然不畅行,是以与敌连番争斗下来总先溃败,也难怪他由奉城至兰州会一路受制于陆远。
他脑袋里兜兜转转,全是该怎么把小秋重新教起。
外家功夫简单,一套赤霄剑法足以适用,困难在于内功底基……
若是能将自己几分内力传给莫秋最好,这样莫秋便能防身,可却也怕他身子骨不够厚实,求快反伤。
小二将菜肴端上桌,一剑大口酒大口肉,吃相豪迈潇洒,神情专注样貌认真。
周围有些客人注意到一剑,瞧一剑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绫罗绸缎在身,却是华而不浮,举止大气洒脱,颇有名门风范。又见一剑生得爽朗清俊,伟岸英挺,浓眉大眼,鹰鼻丰唇,就不知道这人中龙凤什麽来头,为何以前从没见过这号人物。
于是一个又一个姑娘家摇着腰肢从一剑身旁走过,偶尔不小心掉下些丝帕香囊,引得一剑傻傻拾起还给对方。
然而无论此时姑娘们回报的笑靥如何温柔婉约,不解风情的一剑却没有多看人家半眼,只是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肉,想他正躺在床上睡觉牙很利的小情人莫秋。
帕子捡过,香囊拾过,不同人不同姑娘这还好说,可竟然有个小公子一支上等玉箫来来回回掉了三次。
一剑着实纳闷,心想这小公子这么会落东西,该不该找条草绳帮他把萧绑一绑,省得一路走一路掉。
今日还是一样玉树临风翩翩潇洒的天香楼当家一叶从楼上悠悠走下,身旁跟着天香楼总掌柜,两人边走边议事。
一剑第四次捡起那只玉箫时,一抬头便见到一叶,可刚伸手要招人,那掉萧的小公子整张俊脸顿时化得狰狞,冲着他横眉竖目地喊:
「喂,你到底什麽意思!」
吓了一跳的一剑连忙将脖子转回来,看着那小公子,睁大困惑的眼,满是不解。
「你不是捡了我的萧了吗?做什麽又要招惹金玉叶?」小公子大声嚷嚷。「你说啊,你这什麽意思?哪有人像你这样的,真是可恶!」
一剑张大了口,想发声却是十分困难,只能继续用疑惑的眼神同这十来岁的奶娃娃交流。
本来已经快走到门口的一叶听见声音又折了回来,看了看那名衣冠楚楚的小公子,而后含笑道:
「我说玉箫公子,金玉叶这店可不是秦楼楚馆,麻烦你离我的客人远一点,要不让我将你爹请来领你回去,你可就难堪了!」
「你!」玉箫公子瞪了一叶一眼,但见这人脸上虽挂着笑,黑眸却深沉冷淡,那开口说出的话没有玩笑成分在。他咬了咬牙,哼了声跺重步离开。
掌柜的在一叶耳边说了几句话,引得一叶趣味兴饶地抬头望向一剑。
可没看还好,一看,一叶胸口不知怎么竟怦通了声,跳乱了拍子。
一叶见眼前这个人长得叫一个英武俊朗、卓尔不凡,锦衣华服容貌俊美,其中却又透露一抹豁达一抹沧桑。
这么样个人,也难怪掌柜的要说不只那乳臭未干的玉箫公子,楼上雅间里那些姑娘特意跑下来扔的手绢都可以把这人埋了。
一叶身穿宝蓝织锦,轻摇手中玉扇,眼珠子转了转,迳自在一剑对面坐下。她露出一排又闪又亮的白牙笑问:「兄台第一次来天香楼吗?怎么以前没见过?」
一剑还没听清楚一叶话中的意思,只看她笑里三分轻浮、七分调戏,一整个流里流气,直道女儿家笑成这样将来怎么嫁得出去?顿时心里头一火,眉头一皱,举起手掌就要往一叶脑袋搧去。
这时内堂的门帘被掀开,跑出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莫秋醒时发现一剑已经不见,慌慌张张地找遍了里三楼,寻不着一剑的身影,又奔向外楼来。
莫秋神色慌乱地左顾右盼,急得额上满是细汗,客满的天香楼大堂里人满为患,然而他却只扫过一眼便在人群中发现那熟悉的声音,随后飞也似地朝那人冲去。
「舅舅——」
莫秋厉声大叫,奔了两步往前一跃,飞扑到一剑背上将他紧紧抱住。
「呃——」一剑没料到突然遇袭,被莫秋这么一撞,整个人猛地趴倒在桌面上。原本想轻轻搧一下一叶脑袋的手掌,也重重挥了出去。
一叶不备,被大暂巴到,身子一倾屁股一滑,竟就从长凳上摔了下去,跌了个七荤八素四脚朝天。
然一剑也没好到哪里去,胸膛撞上坚硬的八仙桌桌沿,肺腑间的气都给挤了出来,差点没气。
莫秋发现自己闯了大祸,连忙松开手将趴上桌的一剑扶起来,随手抓起不知是谁扔在地上不要的帕子,七手八脚地擦去一剑胸口黏着的卤牛肉和几片菜叶。
莫秋脸色惨白惨白地,声音抖啊抖,颤巍巍地说:「舅舅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一直找不到你,以为你走了,所以才一时情急往你身上跳!」
一剑看莫秋饱受惊吓,开口欲说话却发现自己又忘了喉咙伤重没法子出声。他摸摸莫秋的头又指指自己的喉咙,不停以眼神示意,说着自己不打紧。
「咦?」被打的头晕目眩的一叶这时迅速从地上窜起来,褪去斯文面貌,以前所未有的大嗓门鸭子叫喊道:
「骗人,你是我哥!?」
他哥明明豪迈粗犷,一双大眼配上一脸浓密的落腮胡,横看竖看就是只山里出来的熊。可这人的英俊程度直逼她延陵一叶,怎么可能是她那平日不修边幅的哥哥!
回房后一剑立即让人拿来普通的麻料衫子换上。
然而他在更衣之时却感到背后有四道灼热视线,狐疑地回过头去。
一叶眼观鼻鼻观心正盯着云靴尖猛看,瞪得眼都快抽筋了。
莫秋则是倒了杯热茶连忙往嘴里送去,还不小心给烫了一口整张脸皱起来。
易服后总算自在了些,一剑来到桌边坐下,手在莫秋面前招了招,带回莫秋的注意,而后比了比自己的嘴,开开合合吐出血气音,困难而缓慢地道:
『来,谈谈。既然回到家,就别再回去,你想随小舅舅做生意,还是想跟舅舅重建赤霄坊?想做什麽,尽管说。』
莫秋心中早有主意,分辨一剑的嘴形,了解一剑的语意后,握紧拳头说道:「不,我要回铁剑门。」
一剑脸上几乎是立即便浮现不认同的表情。他知道这些年莫秋在铁剑门里受了多少苦,自然不会想让他回去。
莫秋黑瞳中闪着坚定的光芒,道:「我答应过小舅舅,只要能跟你和好,就回去继续替他打探外公的消息。更何况就算我肯收手,过些时日陆玉知道你们的存在,又怎会善罢干休。」
一剑拧起眉头,面容严肃地道:『这些事情是上一代的恩怨,我并不希望你涉入其中。你年纪尚小,身上还带了病,现下最该做的就是好好静养,随舅舅习武强身。以前是没得选择,如今舅舅回来,一切便该让舅舅去做,哪能让你涉险。』
一叶不以为然地朝她哥嗤了声。「等你见过他杀人的模样,就不会觉得他小了。」
一剑皱眉,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目光转向一叶。『我倒还没问你,这些年你凈教了他些什麽?』
一叶吃鳖,随即把头缩到扇子后面,噤声不语。
莫秋那些阴损的功夫大半都是她教的没错,可他们功夫不到家,不下手快些,还没杀人之前就被杀了!
提起铁剑门,想起自己孤身求存的这几年,莫秋总不由得心生憎意。忆起那些在陆玉漠视下百般欺凌玩弄自己的铁剑门弟子,和不被当成人的感觉,那恨意便一点一滴地从心里的裂缝蔓延出来。
莫秋说道:「舅舅你不能阻止我,没人比我更了解铁剑门的一切,唯有我,才能找出外公,瓦解整个铁剑门。我前些日子已经联系上了陆遥,他是铁剑门三院弟子之 首,有了他这枚关键的棋子,情势绝对有利于我们。更何况延陵家和铁剑门日后势力必对垒,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
陆玉对我防备尚不深,我也还怀着她继子的身份,只要我能安排妥当,名正言顺地取得门主之位,到时别说铁剑门再无法威胁延陵家,反过来叫铁剑门对延陵家俯首称臣也不无可能!届时,我必要陆玉血债血偿,叫那些欺过我之人一个一个,全都付出代价!」
一叶听得莫秋这番言词不免大赞声好。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小狼崽子,够呛。
一剑诧异莫秋眼里的狠绝,一时间无法将他和以前那天真无邪,除了吃就只会哭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猛地见到一剑震惊的模样,莫秋一窒,眼神随即黯然下来。他别开脸说道:「舅舅你别这样看我……」
莫秋挣扎好久,才得开口:「……我……」他的言语不复方才气焰,虚弱无力。「……我有时会梦见自己突然一无所有,没有你、没有小舅舅,又回到以前那种三餐 不继的生活。我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我怕我一松懈,下一刻又会失去这些得来不易的东西……舅舅你能明白吗……我真的……真的……」
一剑猛地点头,一直点头,他开口了可是只有气音,怕莫秋听不见,还伸手抬起了莫秋低下的头,用那对闪出泪光的眼告诉莫秋,他知道莫秋的害怕。他还想让莫秋知道,舅舅就在这里,你不会再失去什麽,别再害怕。
一剑含泪的大眼里,焦急与心疼是那么明显,莫秋与他视线相交的那剎那,突然感觉孤寂的心死灰复燃起来。
难以自己地,莫秋伸手抚住一剑脸庞,依恋地说道:「你以前告诉过我,学本事保护自己,而后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莫秋的目光化得柔软,低声续道:「如今我所做的一切,一半是为了保护自己,另一半,是为了那个我想保护的人。我想让他开心,让他安心,让他欢喜,让他永远永远都能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舅舅,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一剑脑袋再牛也晓得莫秋话里的人是自己,这样直白的情话直接打入一剑心坎,当下让他一张脸炸红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往哪里闪。
「舅舅,我真高兴你不再躲我,不管铁剑门如何、将来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对吧……」句末是肯定的语气,莫秋轻轻地说。
一剑的脸瞬间翻红数倍,连耳根和脖子也都红通通。
被冷落在一旁的一叶眯了眯眼,十分不满意地看着这互相对望的两人。
「奶奶的,当俺死了是不是……」一叶小小声地抱怨。
就在屋内浓情蜜意的程度扶摇直上,简直就要腻死人之时,窗外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拍翅声,最后一抹红色的影子窜入厢房里,飞至一叶头顶上停下。
那是只通体血红的鹂鸟,约莫巴掌大小,咕咕了两声后还没坐稳,便被一叶抓了下来。
一叶取了鹂鸟脚上的纸笺后放牠离去,边看内容边说道:「哥,小七说他现下分身乏术,没办法过来,叫你把小秋带去让他看看……他如今正在涵扬,要你快些前去,若动作太慢就算是兄弟也只能说抱歉了……咦……」
随着那声疑惑,一叶将纸笺边缘不甚明显的褐色污渍指给一剑看。
『莫非他遇上麻烦?』一剑忧虑皱眉。
那污渍看起来竟像干涸后的血迹。
正文 第二章
一剑心想兄弟有难自个儿怎可在这里待着,本欲立即前往涵扬,可一叶恶狠狠地盯着他的伤口,又瞪了莫秋一眼,说:
「至少也得休养三日,没得讨价还价!」
两人争论了半天,最后一剑败阵,一叶得意洋洋地走人,留下他和莫秋在房里。
莫秋确定了一剑这会儿真的决定从了自己,心情好上许多,他跑去端来一盘胭脂染色的剪花馒头,把剪成兔子模样的小巧馒头抛高用嘴接了吃,得了趣,脸上显现些许天真色彩,哪还有方才精明算计的模样。
一剑好笑地望向莫秋,莫秋侧眼瞧见一剑正看着自己,心里紧张了一下,一颗小兔馒头便落到嘴边弹开来,掉落地上。
莫秋连忙弯腰要将馒头捡起,哪知扎着伤布的手没那么灵巧,加上突然被看那眼,看得他心里头小鹿乱撞,结果竟抓了半天兔子也抓不到。
一剑将馒头拾起,拿去过水后用干净的巾子擦了擦,而后还给莫秋。
小兔子背上点着的胭脂虽然花了,洗过清水后也有些黏乎乎,可当这兔子馒头从一剑手中交到自己手里,那珍贵美味的程度竟是翻上几番。
莫秋喜孜孜地接过兔子,咬了两口仔细嚼着,嘴角的笑容泄露主人心事,喃喃的一句:「好吃……」轻声传出。
一剑说道:『过几天我要带你去涵扬,你这两日赶紧把手伤养好,出门在外不是那么方便。』
莫秋轻轻点头。
一剑又说:『你的病普通大夫没法子,所以小舅舅前些日子联络上当年那赠你洗髓药方之人,那人如今正在涵扬等着,不论有无方法根治,我都要带你过去让他一看。』
莫秋还是点头。
一剑再道:『你小舅舅也有心,向对方提了你浸药筑基不足时日武功难成之事,对方也说会一倂替你看看。我那兄弟既然答应下来,大抵已经有把握,那这两日舅舅便先教你一些功夫保身,功夫是早学早好,早日有成。』
莫秋照旧点头。他明白一剑无论做出什麽决定,都是一心一意替他着想。
得了莫秋同意,一剑欣感安慰。还是这样乖巧柔顺的莫秋好,前些日子那像被踩着尾巴的狼、逢人必咬的模样是在叫人心疼。
「舅舅……」
『嗯?』
「我们这算和好了对吧?」莫秋突然放下馒头这么说道。
『啊?』一剑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都怪舅舅不好……』
「那那柄玄铁匕首能不能还我?」莫秋道。
一提起这个,一剑立即皱眉回绝:『当然不成,玄铁匕首锋利非常,要是你睡着睡着又拿匕首戳自己怎么办!不成,绝对不成!』他坚决反对莫秋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但那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莫秋没料到一剑竟然不肯给,心里一急,声音便高了起来。
『啊?』
「你给了我,便是我的,哪能够再拿回去!」莫秋急得眼眶都红了。他道:「要不这样,你还给我,我把它好好收起来便是,绝对不会像这回这样伤到你的!」
玄铁匕首之于他并不只是一把旷世奇珍而已,这是他从恋慕之人身上所得到的第一样东西,代表的是那个人的心,是那个人把心交到他手上的证明。
一剑没想到莫秋将一把小匕首看的这么重,沉吟半晌道:『我不是怕你伤了我,我是怕你伤了自己!』
「我不会!」莫秋立即道。
一剑望了望莫秋,莫秋的眼里满是希冀。
「舅舅,求求你了,那是你第一次给我的东西,把那把匕首放在身上,就像你无时无刻便在我身旁一样。」硬来无用,莫秋改采哀兵姿态,他那双比一剑还大的眼眨了几下,雾蒙蒙水盈盈地,软声恳求。
被人说攒着把匕首就像攒着自己,一剑脸上泛起不知所措的红。
莫秋看着这样的一剑心头一热,想及自两人分开以来不知多久没碰过这个人,脑袋里的妄念一一浮现,随即脱口出道:
「要不舅舅你晚上牢牢把我抱着睡,这样就不怕我拿匕首伤到自己了。」
一剑却也在同时开口:『既然你这么想要,那我就暂时先还给你好了!』
听闻一剑话语,莫秋眉头一拧脸色一黑,整张脸垮了下来。
一剑从矮柜中取出玄铁匕首递予莫秋,莫秋面色不快地收了下来。
「怎么?」一剑不解问道。
这呆头牛根本没听见莫秋方才那番出自肺腑的「你就抱着我睡吧!」自白。
莫秋哀怨地看了一剑一眼,一剑以为莫秋累了,便说:「匕首给你了,你记得别搂着它睡,放柜子里成了,省得出事。」
「能出事我高兴都来不及……」莫秋啧了声,说着令一剑摸不着头绪的双关语,臭着张脸恨恨地回到自个儿房里,孤单单地抱着棉被和那把匕首,睡觉。
一剑这两日被勒令在落叶苑里不得外出,闲着无事便开始教莫秋功夫,幸好他脖子上的伤势因药用得好,没多久便生肌结痂,除了说话间带点沙哑外并无大碍。
至于莫秋则因伤了骨头好得慢,这些天筷子使不好,一顿饭没半个时辰总是吃不完。
一剑自责没有看好外甥,两人练完功后还担起喂食的责任。
莫秋乐得让舅舅喂。
可一叶就闷了。
这个哥哥从小到大明明就是自己的,好不容易历劫归来,却成了外甥的贴身奴仆。那莫秋也真敢,不但把一剑当成自己的,早上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来问寻着赤霄剑和陆当归的下落没有,若要回铁剑门,少不了这人和剑。
啧,竟然连她延陵一叶也跟着使唤起来了。
夜里,一叶抱着被子东想西想。
想她那外甥明明是头狼却装作是头羊,想她那蠢蛋哥哥识人不清把狼当心肝宝贝来养,想以后这两人不知会怎样,想自己真是可怜,三更半夜都还惦记着这两人的事情无心睡眠。
气着惦着,一叶最终还是因连日的疲累而坠入梦乡,轻轻打起鼾来。
木门发出咿呀声响,从外头被推入内。门外的月光皎洁温柔,映照在来人的背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穿着亵衣青丝散乱的莫秋行动迟缓地举步入内,眼神涣散,神情看似呆滞。
他在一叶房里左绕绕、右绕绕,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横梁,一下子爬到圆桌上低头数着杯子,最后噌地跳了下来,游魂似地晃到一叶床前蹲下,歪着头看着正在打呼噜的一叶。
一声不吭,安静微笑地。
一叶本睡得深沉,但某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令她越睡越不安稳。
好像有什麽不属于这房里的东西出现了,那东西打扰了她的睡眠。一叶悠悠转醒,狐疑地睁开眼,头慢慢倾向右侧。
而后……她看到了屋外月亮很大……有个白白的东西披头散发蹲在她床前,眼里凶光闪闪,咧着嘴正朝着她笑……
那瞬间恐惧简直冲到最高点,一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拔高声音尖叫道:
「娘啊——有鬼啊——」
白白的东西彷彿是以恐惧为食般,感受到一叶的惧怕,竟整个人攀到床上,鑚进她的被子里,将她给牢牢抱住,那颗黑乎乎的头颅还往她怀里蹭了蹭,找了个安稳的位置枕着,不离开了。
「娘啊——娘啊——哥哥救命啊——有鬼啊——有鬼啊——」
一叶睡梦中突然受到惊吓,三魂七魄都飞了,她拉开嗓子,拼命狂吼狂喊,也不知道自己喊些什麽,只是眼泪飙个不停,浑身颤抖不止。
原本正在睡觉的一剑听见妹妹的惨叫,噌地便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的不晓得发生什麽事,慌忙取刀,光着脚丫仅着单衣,驾轻功便往一叶房里奔去。
眯着还睁不开的眼跑到一叶床前,发觉一叶不停挣扎,被子高高肿起,底下动得厉害。
这般情景令得一剑大骇,心想莫非是淫贼出没,看上了他妹妹?
一剑顿时睡意全消,立即伸手将被子掀开,大喝道:「大胆小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是不!」
然而当看清了抱紧一叶的人是谁后,一剑又呆了。
完全无视一叶的奋力挣扎与刺耳尖叫,莫秋宛若八爪鱼似地四肢攀住一叶,头枕在一叶胸前,面带微笑睡得正香。
外面忽又有人声传至,约莫是楼内小厮听见声响赶来。
一剑连忙朝外喊道:「这里没事,你们不用过来!」跟着将房门关紧上了门栓,立即跑回床前去。
「一叶,哥在这!」一剑连忙捣住妹妹的嘴,不让她继续大喊大叫下去。
「呜——」嘴巴被封的一叶惊恐地看着她哥哥。
一剑则皱着眉盯着他的小外甥。「是小秋又犯病跑你这里来了,别慌,不是什麽不干净的东西。」
一叶楞了愣,而后更激动地扭了起来。「呜呜呜——」她腰肢用力往上弹了几下,在发觉真不是鬼而是那匹小狼崽子后,气愤得不得了。
一剑松开手,才想将莫秋从一叶身上拉开,没料到一叶倏地整个人弹起来,七手八脚地扒开莫秋放在自己身上的爪子,愤恨地把那睡得正熟的外甥一脚踹开。
莫秋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脑袋撞倒床柱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疼了一下。
「他娘的你这鬼东西,穿得白白的出来吓人,还冲着我笑得毛骨悚然!死孩子天杀的没良心,这么吓你小舅舅好玩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最怕……」一叶噎了一下,不敢讲那个字。「混蛋、混蛋、小混蛋!」
莫秋眨了眨眼,眼里迷茫渐渐散去,他摀着头呜呜两声,跟着迟缓地看看一叶,又发现一剑也在场,那因痛被激出的泪花含在眼眶里,而后两人听得他呆呆地道:
「为什麽你们都在这里?刚刚王厨子明明做了个很大很软的剪花馒头给我吃的……馒头……」
莫秋茫然地摸了摸周围床褥。「我的馒头怎么不见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怒发冲冠的一叶,歪着头疑惑道:
「小舅舅你偷了我的馒头?」
「奶奶的你梦糊涂了吗?」一叶大吼一声:「那哪是馒头,是你老子我的胸……」只讲得出一个胸字,接下的字眼实在讲不下去。
一剑看一叶脸色发黑,还举起脚来就想往莫秋要害踹的模样,急忙将莫秋拉进怀里护实,说道:「你这么大人了做啥和个孩子计较,又不是不晓得他病了!」
紧接着急急带着莫秋撤退,奔出了一叶的房间,将一叶的怒吼咆哮远远抛到后头。
一剑将莫秋送回莫秋房里,摸了摸他的脑袋,发觉肿了个大包,心疼地道:「一叶下手也忒重,可先是之前被我吓,这回又被你吓,还真不能怪她。她从小就怕这些鬼东西,胆子可是比老鼠还小。」
莫秋皱了皱眉头。
「疼?」一剑收回手,立即跑回房里拿了瓶散瘀药酒来。他摸摸莫秋后脑勺,倒了些药酒在手上覆了上去,慢慢替他活血散瘀。
莫秋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一剑心想一叶那一下还真是厉害,让能捱痛的莫秋疼成这样。
莫秋偶尔「嘶」地吸一口气,但一剑没放轻力道。
莫秋觉得不悦,照理一剑看自己这模样也该知道自己疼,可力道却还那么大,半点都不像真的在乎自己的模样。
又想起两人虽然和好,可怎么也回不到最初,一剑对自己还是存有芥蒂,不但连一个亲吻都没有,偶尔想碰碰这人的手还会马上被挣脱开。越想越是难受,胸口像是有虫在挠一样,叫他十足不满与不悦。
一剑见莫秋的眉头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眼里都露出凶光了,又揉了两下才道:「要是太痛就喊出来,憋着容易内伤。」
莫秋听一剑这么说,心里一气,张嘴便一口咬上一剑的肩。
「嘶——」这回吸气的人可变成一剑了。
莫秋那口咬得重,嘴里都尝到了血味。
又替莫秋揉了几下,一剑才松手。自己皮粗肉厚被咬个几口并无大碍,倒是烦恼莫秋嘴张得那么大还咬那么久,不知会不会痠。
一剑拍拍莫秋的背道:「好了好了,瘀血已经推开了,还疼吗?」
其实莫秋刚咬住一剑那会儿就后悔了,听一剑所言方才那番力道竟只是在帮他散瘀血,便连忙松开了嘴。
一剑拍拍他的脸,说了声早点睡,跟着便转身要走。
莫秋闷闷地喊了声:「舅舅。」他方才故意装成发病模样闯入一叶房里可不是只为了让一叶踢那一脚,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待达成,哪能这么容易便叫一剑走人。
「咋?」一剑回头问道。
「要不你拿条绳子把我给捆了,否则我这三番两次跑出去也不是办法。」
一剑瞪大眼道:「捆着你怎么睡!」
「你这两天不是不是都没怎么睡,怕我出意外,整夜注意我房里的动静?」莫秋问。
「咦?」一剑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有些意外。「你知道?」
「嗯。」莫秋点头。他自然知道,他也是注意着邻间动静,其实很想扑去隔壁房里,但又怕一剑生气所以作罢。
莫秋道:「之前那大夫来时,说之前有人患这病在外头走着走着,竟走进池塘里淹死了,你从那天起就没睡好过。」
「啊,俺可不是在监视你,俺只是怕你出意外!可刚才太累睡死过去,听到你小舅舅喊时才醒过来……」一剑怕莫秋误会,立即道。
「所以我说拿条绳子把我给捆了就好,省得我又吓着小舅舅还吓着你,更不用弄得你夜不安枕睡不好眠!」莫秋自怨自艾地缩进棉被里,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反正我这病也医不好,你就把我扔着让我自生自灭成了,不用再为我花心思!」
一剑张了张嘴,没料莫秋会这么想,最后他搔了搔头,慢慢往门口走去。
莫秋听见动静,探出头发现一剑竟然真的离他而去,他死盯着一剑的背影看,咬牙强忍酸楚的泪水。
不是说和好了,不是说自己是他的责任,不是说要好好待他?但这人怎么就猜不透自己心中所想,还决然离去?
他只想他能留下来,不论昼夜,都停留在他身边,而不是隔着一堵墙,自己寂寞地抱着被子听邻间他的动静,他也夜不安枕担心自己又犯病跑了出去。
莫秋低下头凝视着被褥,十指紧紧抓着被面。
关门声传来时,他眼眶一阵热,然而没多久,他竟听到了一阵声音在耳边响起。
「怎么,还痛?」一双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兴起叫人颤栗的疼痛。
莫秋猛地抬起头来,愕然发觉一剑竟回到床前。
一剑也不知该怎么办,爬上床来拨开莫秋的头发,仔细瞧了瞧脑门上的小肿包,喃喃道:「还是去请大夫过府看看?撞伤脑袋可大可小,我小时候撞伤都是这么推的,可也不知道推得好不好。」
「你还在这里做什麽?」莫秋心里头拗了一下,脱口而出的语调直冲蛮横。
一剑楞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莫秋会发怒。他想了想,道莫秋莫不是不想见他,遂说:「那我回房……」
莫秋也楞了一下,酸楚的责难脱口而出后他便神情慌张起来,又听一剑要走,急忙将他抓住。「我……我不是要赶你……只是……只是……」
莫秋知道自己该为先前的话辩解,可该开口的时候脑袋却一片空白,说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来。焦急万分的他,额头上都渗出了汗。
一剑便道:「慢慢说。」
他也很少见莫秋这模样,又急又乱的。然而便是这么理直气壮赶完人又把人揪着不放,才像是他这年纪的孩子会做的事。
「我想……我想你留下来……我想你不要走……你要走了我又跑出去怎么办?我掉到池塘淹死了怎么办?我病了你应该照顾我,我不要你拿绳子把我捆起来!」莫秋结结巴巴地说,越讲越是词不达意。
之前明明就算好惊吓了一叶,待一剑将他送回房里,拿自己的病与软言央求双重夹击,叫一剑扔不下自己,留在自己房里陪着自己一起睡的。
莫秋确信一剑不会看破自己的小把戏,以为一切都是这么的完美无缺,哪知再精明的算计碰上这个喜欢得不得了的人,却都只有溃败的下场。
一剑大掌摸摸莫秋的头,弄乱了他的头发,也难以避免地带疼了他的伤。
觉得一剑的表情是那么的深不可测,摸不透对方心思的莫秋又慌乱得结巴起来。「怎……怎么?」
一剑突然朗声大笑。「谁说要拿绳子绑你,谁又说要走?你这脑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麽?好了好了,早些休息吧,别再多想了!」
「咦?」莫秋整个人呆了。
一剑把莫秋往床榻内移了移,弹指灭了烛火,黑暗铺天盖地来袭,直到一剑都爬上了床躺在外侧,莫秋还是一愣一愣地。
一剑拉下莫秋,小心用被子将他裹实,说道:「闭上眼睡吧,舅舅就躺在外头,你要是起来我便会知道,有我顾着你,你放心睡,睡好些。」
没一会儿,身旁传来了鼾声,让莫秋有些恍惚。一剑睡着太快,一切也发生得太快,莫秋仍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不敢相信这么容易便成了事。
夜深了,身旁多了一个人,肌肤透出的热度烘得被窝暖暖的。
藉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莫秋呆滞地凝视着一剑坚毅的脸庞。
一剑侧睡着,背向外,面对着自己。莫秋的视线近乎贪婪,一点一点地描绘着这人的眉目。
突然的一个响鼾让如坠梦中的莫秋惊醒,他微微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真的又得到这个人,这人如今真真实实便睡在自己身旁。
莫秋露出了傻笑,在盯着一剑好一会儿,确定他的确沉睡之后,伸手在被子底下偷偷动作,把一剑的手拉来放在自己腰上,身躯也挪了过去,往一剑身旁靠。
这时,睡梦中的一剑察觉异状,猛地睁开眼。莫秋被其吓得气息一滞,睁大双眸与一剑对望。
而后,一剑原本锐利的目光软化下来,直接把莫秋揽入怀里,嘴里不知嘟囔着什麽,头一歪,又睡死了过去。
莫秋原本惊慌的神情完全退去,露出了甜滋滋的笑容。
一剑把他搂得好紧,紧到两人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几乎要贴在一起,他睡时被扰醒,之后做的便是把自己揽入怀里再睡去,这样不假思索,直接反应心中所想的动作,怎能叫莫秋不欣喜非常。
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是如此美好,肌肤相贴的触感是这么真实。
这个人……真的已经回到自己身边了……
只是……黏得如此之紧……也有个坏处……
鼻间窜入一剑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这么久都碰不到的人如今便和自己相拥着,那轻微疼痛的力道汇聚成一股热流,就这么窜啊窜地,往两腿之间直直撞去。
「……」莫秋将膝盖挤进一剑双腿之间,轻轻地蹭了一蹭。
「唔……」一剑没有被自己蹭醒,反倒是这么一摩挲,自己的背脊整个颤栗了起来。
「这是叫人怎么睡啊!」莫秋喃喃抱怨着。
隔日清早果不其然地「那个」了。
莫秋只得黑着张脸到井边打水,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将那条染上污渍的裤子悄悄洗干净。
而后,起身见不着莫秋的一剑揉着眼睛走出房门,看见蹲在井边搓衣的他时,纳闷问道:「七早八早的,做什麽?」
莫秋哀怨地看了一剑一眼。
延迟几日,要下涵扬的这天一剑与莫秋早早便起身。
他们四下寻不着一叶的身影,一剑对天香楼掌柜交代声后,牵了两匹快马便与莫秋离开天香楼。
天方初亮,大街上冷冷清清还没什麽人,时节已入秋,街旁夜露凝成的水漥结成一层薄冰,吐纳间呵出的气息成了白雾,有了那么一点寒意。
莫秋扯着缰绳跟在一剑身旁,两个人在街上步行。
莫秋边走边往嘴里扔东西,那是王厨子特地弄给他带在路上吃的莲子缠,小小莲子以薄荷霜及糖霜裹身,一颗一颗仰头扔进嘴里,吃起来是甜入心扉。
莫秋嘴里嚼着零吃,声音稍嫌模糊地道:「舅舅,有件事我疑惑很久了。」
「啥事?」
「你怎么老说小舅舅是女儿家?他横看竖看也是男的吧?」莫秋把莲子缠往上一抛高得不见影,而后仰头张嘴,行动间步伐平稳,那糖莲子最终都能不偏不倚落入他口中。
一剑闻言愣了一下,道:「其实她不是你小舅舅,她是你姨妈。一叶压根是女儿家来着……」
一剑想了一下又说:「她从小和我在乞丐窝长大,从来也没人晓得她是女孩儿,等娘把我们带回去,她早认定自己是个男孩子了。后来娘说了她几次,她也改不过来,便随她了。」
莫秋丢的莲子砸到自己鼻子,嘴一合齿列磕到舌头,他皱眉大着舌头说道:「叟以收虽然他长得一副男人样,可是喜欢男的是正常,喜欢女的才不正常?」
一剑拍拍莫秋的肩,点头。
「那他还好意思说什麽他有龙阳之癖,还教我男人喜欢男人天经地义?格老子个混账东西,他可把我害惨了!」莫秋眼都红了。
归根究柢要不是那家伙告诉他男人的确可以喜欢男人,他又怎么会一发现自己对一剑倾心,就义无反顾跳下去。
一剑皱眉把莫秋那张损人的嘴给摀了。他道:「把这粗口给我改了,长得清清秀秀却开口闭口格老子,完全不搭嘎!」
莫秋郁闷地翻白眼,嗓音闷在喉头,呜呜呜地直响着。
「哥!」
前头突然传来一叶的声音,一剑抬头,只见一叶朝自己奔来,面色凝重。
「大清早妳上哪,我和莫秋找不到妳人?」一剑问。
一叶跑得颇急,额上冒着汗水点点,拦下他们面色不豫地道:
「我刚刚接到消息,昨日涵扬出了大事,原本在绿柳山庄召开的武林大会遭到乌衣魔教屠庄血洗,现下涵扬城内一片混乱人人自危。小七的信鸽昨晚本来应该到的,可也没了踪影,我怕有事,你们别去了!」
「小七若失了音信那便更该去!」一剑闻言皱眉。
「你离江湖甚久,不知道魔教的可怕,那些妖人又养虫又使毒,武功诡异非凡令人防不胜防,你哪能去冒这个险!」一叶急道:「更何况小七在江湖上打滚的时间比你还久,他绝对足以自保,你就别蹚这浑水了!」
十月二九绿柳山庄庄主广邀群雄大开英雄会,要推举盟主团结武林,一同抵抗势力庞大的乌衣魔教。这事莫秋也盘算过,铁剑门应邀前往,陆玉如今便身在涵扬,他本想看此次能否有可乘之机,哪知途中巨变,涵扬如今是危机重重。
虽然那人待自己不好,但听见魔教屠庄,那人身陷其中或许会出事,心里头便是一紧,莫名担心。
自幼在她铁腕下心惊胆颤地成长,即便她对自己始终冷眼,但名义上的娘亲,终究是和别人不同。
况且……铁剑门若有危难,便有可能是他的转机……
莫秋心里头掂了掂,扒开一剑堵着的手掌话说到:「但小舅舅也说对方留在涵扬等舅舅,若舅舅没依约前去,那人却守信苦等,岂不是害那人送死,也害舅舅成了个不守信诺之人?」
莫秋这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压根不是这种心思正直的人,一叶惦记着倒忘了这茬,开口便骂道:「你这死小子,那里有危险你偏要带你舅往哪里去!」
「你这般说莫是看不起舅舅身手,不信他能全身而退?」莫秋哼了声。
「我哪是这意思,你少挑拨我们兄弟感情!」一叶怒道:「我真是瞎了眼才没阻止你跟我哥在一起,你这小狼崽子没心没肺,人家对你好你得寸还进尺,像个长不大的吸奶娃娃,黏在我哥身上!」
「我是奶娃娃又如何,舅舅高兴让我吸!总比你好!」莫秋脸色冷了下来,秋瞳中带着一道犀利光芒。「成天黏着舅舅,还色眯眯看着舅舅,我和舅舅吵架时你就趁机霸占舅舅,明明就是怀有私心,却还装成手足情深的模样,延陵一叶,我唾弃你!」
「你!」一叶玉扇直指莫秋,差点便拿扇子当武器扔去砸死这家伙。
「怎?」莫秋睨着一叶。
就在这剑拔弩张情敌对峙分外眼红的时刻,一剑再也听不下去,吼了声: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一剑声如雷动,一声狮子吼吼得莫秋和一叶耳朵嗡嗡响,头也晕啊晕。
一剑怒道:「现下都什麽时候,小七为了咱们一句话滞留涵扬生死未卜,这当口你们俩居然还吵得起来,要气死俺吗?」
一叶嗫嗫闭了嘴,莫秋则是不悦地哼了声。
因为一剑的大嗓门,街道两旁的民宅传来了骂咧咧的叫喊,嚷着大清早谁个缺心眼的扰人清梦。
一剑眉头几乎都拧在一起了,压低声音道:「无论如何涵扬都得去,一叶妳回天香楼注意小七动静,小秋上马,别延误时间。」
说罢,一剑与莫秋二人竟似心有灵犀同一动作翻身上马,身形轻盈毫无窒滞,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看得被留下的一叶绞着手中玉扇,不停跺脚。
策马奔出一段距离后,莫秋回首望了望一叶的身影。
「啊,小舅舅在跺脚!这般娇羞模样倒还有像是女子了!」莫秋的声音随着迎面袭来的狂风散去。
一剑叹了口气,对这两人真是无法可使。一个外甥一个妹妹,可吵起架来句句却都是比针锐利,什麽吸奶娃娃,居然连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明明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这以身作则的扮演也没偏颇到哪去,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让这两人成了这会儿的模样?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19
正文 第三章
两人策马急奔赶往涵扬,一剑不敢有半点松懈,只想早点抵达涵扬联络上小七,免得对方有所差池。
忘了身上有伤,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路的结果,是一剑脸色愈发苍白吓人。
莫秋明白一剑的性子,这人鲁直纯善,兄弟有难自便是两肋插刀,即便前头刀山火海,仍是义无反顾往前冲,粉身碎骨不回头。
莫秋心疼一剑伤势,又知直言相劝一剑定不会听,便将眉头皱得老深,拧着张脸疲惫地朝他高声喊道:「舅舅,我累了,咱们能停下休息片刻吗?」
果然一剑听得莫秋这般说,便急急停下了马,他检视莫秋手上因握紧缰绳而脏污的绷带,发觉伤口可能是裂了,才让鲜少喊停的莫秋要求歇息。
时至夜半时分,月明星稀,偶有蝉鸣传来。虽在荒郊,但一路走来也有些人烟,显然已距涵扬不远。
一剑当下寻了一处无人破庙停了下来,下马巡视周遭环境,确定安全后没有耽搁,立即又到了外头寻了些枯枝干草回来生火。
莫秋只是有点奇怪一剑怎么不像最初那般对自己呵护备至。
他看看一剑,看看没被拴好的马,抿唇细想半晌,后来想通了,才露出愉快的表情,动手把缰绳绑好,再老实喂好两匹马,而后驾着两条么破皮的大腿,颤巍巍走到一剑身旁坐下。
秋夜冷凉,即便位于偏南之地也是颇有寒意。
一剑很快便将火升起,让阴冷湿寒的破庙有了些许温暖,他跟着放开包袱拿出干粮给莫秋,自己只是喝了几口水。
两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半晌无语。
一剑心里想着涵扬城近在咫尺,那小七不知情形如何;莫秋则是撑着下颔,边咬着干馒头边注视沉思中的一剑。
胡子怎么又长出来了,也忒快了些。虽然半张脸被胡子遮住,可也遮不住那对澄澈干净的大眼睛。欸,他的舅舅怎么就是这么好看!
一剑回过神来,发现莫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问说:「咋了?」
莫秋呵呵笑了两声。
草草填饱肚子后,莫秋眼一闭身子一歪,便打算往一剑身上睡,顺道吃点小豆腐,可一剑却顿了顿将莫秋推起来,说道:
「余下还有些时间,你盘膝坐好,将我教你的心法重新行过一遍。我说过你的根基打得不稳,只要得空就得练习,你忘了吗?先练完功再睡。」
「……」莫秋睇了一剑一眼。连靠靠也不行,舅舅好小气。
「还看?」一剑声音沉下。「闭眼!我念口诀,你盘膝打坐听我运气。」
事情只要牵涉到莫秋,一剑向来不容妥协。
莫秋噘了噘嘴,又想起方才没被好好照料的事,立即乖乖挺起背脊盘膝做好,抱元守一,随着一剑吐出的口诀,将意念沉入丹田运转真气。
莫秋怎会不知一剑为何突然对自己严厉起来。玉琢而后成器,人学而后之义,自己幼时便是在他这番严格教导下磨练成长。
就像打铁一样,寻常无奇的铁块九炼而成钢,这般无时无刻督促着自己,盼自己得以成材,是一剑对自己用心的表示。
然而这个人板起脸时,心里必定也是不舍得吧!
瞧他当日以为自己是女儿身,将自己捧在掌心中呵护,连点路也舍不得自己走,便可看出端倪。
这会儿如此严厉,心里头不知多么心疼,可即便如此却还是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真心真意地爱一个人、重视一个人,必不是全心全意的宠溺,而是给予砥砺,令其后有所得。
一剑将掌心贴在莫秋背上,慢慢注入内力引导莫秋体内的真气绕行周天。
莫秋凝神听着一剑因受伤变得沙哑低沉的嗓音。「神在心,心有性,抱元守阳心神合一。再分二股,上冲百汇,下达涌泉,气聚充盈,炽者烈者为真……」
刚强的音调隐含着流水般绵长的感情,莫秋虽闭上了眼,脑海中却自然而然描绘出此人的模样。俊朗的样貌,如星的灿眸,只因自己而温和的声音,温暖有力的手掌,这一切一切交叠起来,几乎令莫秋心驰神摇、不能自己。
蓦地,一剑觉察莫秋的走神,猛然斥喝了声:「小秋,凝神静气,心神合一!你神智晃悠到哪里去了,想走火入魔不成!」
这声当头棒喝惊出莫秋一身冷汗,也迅速将他由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一剑这时是冒险用己身真气助他修习内功心法,自己这时倘若有个差池,也会连累一剑同自己被内力反噬,两人非死即残。
悟及事情严重,莫秋连忙定了心神进入无我之境,随着一剑内力将走岔的真气收束回经脉当中。
然就在两人运功之时,原本寂静的破庙外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莫秋听出来人不少,而且步伐虽大而沉但多数杂乱。
这沿路赶来多少也听得涵扬惨况,魔教血洗绿柳山庄,与武林各大门派争门厮杀,两日间死伤无数,战况之激简直可用风云变色来形容。
此处距离涵扬约只几个时辰的路程,这些人武功不凡且由那方过来,十之八九会是参与英雄大会的各派高手。
但自己身旁还有一剑,两人正值性命攸关之刻,莫秋只敢稍微分神,后遂凝神静气再度专注其中。
一剑也听到了外头越来越近的嘈杂声,他在确定莫秋体内的真气平静流转后,收手道:「赤霄诀十分霸道,一经修习便不能轻易停下。你现已无碍,再缓缓收功歇息即可,我到外头看看立即回来,你在此处乖乖等我。」
莫秋闭着眼听从一剑吩咐,慢条斯理地将经脉中奔腾的真气引入气海。
赤霄诀是铁剑门历代门主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学,一到六式已经威力无穷,若然参透最为玄妙的第七式,则从此天下无敌此生再无敌手。
陆玉一生都在寻找赤霄剑,不仅为巩固门主宝座,也为剑内赤霄诀,然而这么珍贵的武林绝学,一剑却轻易地教给了他。
莫秋不敢想象自己有多幸运,原本以为再没办法增进的武功,几日内飞快长进,几乎只要让一剑伴着练一遍口诀心法,内息便得盈涨一成有余。
但莫秋更明白若没有一剑耗费自己辛苦练来的内力相助,绝不可能进步得如此神速。
一剑对他的好,实在无人能及。
破庙之外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凌乱短促的喘息中夹杂痛苦哀号。
一剑运轻功急急往声音来处奔去,只见暗夜林内血腥味瀰漫,刀光剑影银光流曳,遍地鲜血掺杂扬起的沙尘,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血流成河的情景叫人不寒而栗。
数十人被一群黑衣人所围,不停做困兽之斗,飞舞狂乱的身影之中武功最为卓越也争战得最为激烈的是一白一黑的两个影子。
白影舞剑光影凌乱,黑影迅速凌厉以手中铁笛攻击,白影处处退让,黑影咄咄逼近招招狠辣。
最后一招力破千钧之击重重打在白影身上,那抹白色影子被击了出去。
一剑拧眉纵身跃去,展臂拦住那白影,化去其上挟带的劲势稳下对方,另一手向后抽出背在背后的赤炼刀,往前迎敌。
赤炼刀乃与上古神兵利器赤霄宝剑同出一脉,不只所用之铁一模一样,甚至连锻造方法也全然相同,以致虽是新造兵器,一出鞘便是流光满溢,叫这片黑暗的林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光彩流转宛若星子闪烁。
一剑以刀强挡黑衣人刺来的铁笛,兵器相击发出砰然巨响,林间瞬时沙尘瀰漫。
对方眸中一抹赞叹神采掠过,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又是一记杀招猛烈袭来,一剑不敢轻敌,火凤燎原横空出世。
威力强大的赤霄剑法一经施展,刚强内劲灌入刀内迸发而出,半空中几乎可见飞扬的沙尘受不住这强烈力道爆闪而逝,发出啪啪声掉落地面。
赤霄七式,每招皆是力霸千钧非常人所能抵挡,然对方也不是泛泛之辈。
一剑周身霸气高涨气势锐不可挡,刀身似火凤展翼袭去,黑影身形忽化飘渺,下盘巧妙挪移,如柳枝柔韧刀风过而不伤分毫。
一剑鲜少见人下盘功夫练得如此扎实,刚毅面容上展开一个赞叹笑容,吼了声:
「好!」
「你也不差!」对方答道。
这时被乌云遮掩的明月拨开云层,银色光芒浅浅洒在血腥林间,连带使一剑看清对手的模样。
一身锦绣乌衣朱红外翻滚边,一双玄黑云靴云纹精工纹绣,一头墨黑乌发以红线随意挽在胸口,容颜清浅,肤似凝脂,眸若苍水潋滟,眉目精致似画,神色淡漠飘渺,竟是个宛若谪仙般令人赞叹的人物。
他所使铁笛宛若沾在手中一般,挥舞旋转间宛若白蝶,两手十指翩然舞动,无论一剑去势如何凌厉,一转一挽,总是能迅速化开。
散在四周围攻其余人等的黑衣人在见那人陷入苦战后,纷纷转而对付一剑,一剑手边揽着个人,又要同时与数十人交手,渐渐地也觉得有些吃力。
而被追杀的那些武林人得了空隙却没逃走,紧张观望几下重伤晕厥的同门后,也握紧刀剑兵器加入混战,助一剑抗敌。
一剑的赤霄剑法纯熟,使到最后如行云流水又似开山破石,那名为首的黑衣人渐渐不支,节节败退。
他一个横劈斩断对方手中铁笛,刀气赫赫,势如破竹横扫千军,黑衣人神色一重,闪避不及,竟举起双臂想硬挡一剑的刀。
赤炼刀逼近黑衣人,刀气划破对方肌肤溅出鲜血,眼看便可拿下对方结束这场争斗,怎知便在这时一剑胸口兴起翻天覆地的剧烈疼痛,令他丹田内凝聚的真气倏地溃败,泄了那一招杀着。
一剑低下头,只见一只白玉般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他皱眉侧着,对上一对似曾相识的细长凤眸。
「咦?」那刀下逃生的黑衣人诧异出声。
一剑这才看清楚自己方才救的人是谁。
「……陆……玉?」
陆玉薄白的唇边由血渗出,面容惨淡,一对细长凤眸隐隐含光,单薄的身躯在摇晃中立定。
月色迷茫,洒落在陆玉姣好的面容上,她上勾的嘴角带着一抹凄楚,笼罩淡淡哀愁,却又难掩茕茕傲立的姿态,彷若独立人间。
望着这名女子熟悉的容貌,一剑竟有些恍惚,当年奉天河畔,差点夺走他性命的那剑便是酷似这张脸的主人所下的手——她的兄长,陆誉。
「陆门主,你何故伤人!」周围同行之人爆出喧哗议论。他们这几日饱受魔教追杀,好不容易有人仗义相助,不解陆玉为何对其下此毒手。
一剑皱眉摀着胸口,翻腾直上的气血让他努力压下,他摇晃两下退了半步,然手中的赤炼刀却早已抵住黑衣人颈项。
陆玉道:「放开他!」
一剑自然不晓得陆玉尚未认出自己,只道是陆玉发现自己的身份,才出手偷袭。他语气中隐隐含着怒气,低声喝道:
「在场众人性命系于一旦,妳却罔顾别人生死。陆玉陆大门主,妳若不是一名女子,我手中这刀定会落在妳身上!」
陆玉目光冷凝对上一剑。「把刀从他脖子上拿开,我不许任何人伤他!」
听这话中之意,陆玉与这黑衣人竟是认识的了。
「门主,不可啊!」后头的铁剑门弟子急喊。这可是性命攸关之事。
一剑眉头拧到打结,他一双眼狠狠瞪着陆玉,放声对那些受了伤的武林同道说:「各位,此地凶险,趁我箝制住乌衣教这魔人,大家何不先走一步,脱困再说!」
陆家人的不可理喻阴险狠毒一剑早领教过,如今只想先让其他人脱险再说。
「不,难得这位侠士肯为我等以身犯险,华山派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无耻之徒,怎能罔顾兄台性命,一走了之!」出声的是名穿着儒袍仙风道骨,面容细长留着撮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
「师父说的是,我等自与那恩将仇报的铁剑门门主不同!」
男子身后接连站出几名面貌清秀俊雅的少年。
这些人出自华山,而他们尊称为师的,便是华山掌门赵大雄。一个又一个的人慢慢围至一剑身边,举剑相护,目光一致朝外,戒备那些虎视眈眈的乌衣教魔人。
这时就连铁剑门的弟子也有人看不惯门主作风,往一剑身边靠去。
一剑朝那名华山掌门颌首致意,那人也点头回礼,只是与那人目光交错的剎那,感觉对方面容有些熟悉,然而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此人为谁。
情况危急分神不可,一剑立即将视线移回陆玉身上。
他见陆玉唇边溢出血丝,显然是打上自己时受了自己体内赤霄诀的护体真气反击所致。他因没防备,伤得不轻,体内五脏六腑被震得几乎移位,可陆玉也没多好,惨白的脸色与微微发颤的手掌,在在说着受创不低。
陆玉将冷凝的眸子从一剑身上移到黑衣人身上,在对上对方双目的同时,那对清冷眼瞳之中悠悠燃起了两道火焰,炙热、却也冰冷骇人。
「解容……」陆玉轻轻唤了声。「你这两日可解气?闹够了,就同我回去吧!」
陆玉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愕然陆玉的轻语低柔的神情竟对魔教中人展露。
「啊?解容?莫非是苏解容?」突然有人低呼。
铁剑门中年纪稍长的弟子想起门主陆玉那失踪多年的夫婿便是叫做苏解容。传言苏解容生得一副好姿容,回眸百万、一笑千金,当年陆玉锺情于他,甚至执意让其入赘铁剑门。
可怎会,那人怎竟是出自魔教!?
「你是苏解容?」一剑眼睛顿时瞪得比牛还大,死死盯着苏解容看。
苏解容与陆玉修为皆不低,武功修习至一定阶段,常人的老病死便缓上许多,以致于两个年岁三十好几的人,如今看来都不像本身年纪,仍是芳华正盛。
即便削铁如泥的赤炼刀就搁在颈项之上,苏解容仍一派云淡风轻,有趣地问一剑道:「怎着,大胡子你也认得苏解容这名字?」
苏解容并没有回应陆玉。
武林大会期间乌衣教本欲一举歼灭所谓的正派人士,但后来有人出来搅局,闹得他家教主只得鸣金收兵。他带着部下离开之时,遇上了陆玉,陆玉与铁剑门人紧追他不放,跟着华山派也掺了进来。
被缠了许久,教主有令速回总舵,他若不尽快灭了这些人回去覆命,依教主的性格,一会儿被灭的便会是他与手下弟子了。
一剑铁臂一动,手中赤炼刀红光一闪,暴吼了声:「格老子格个混帐东西,俺怎么会不认得你!俺今日要替俺姊教训你这无良之人,俺姊才咽气,你就跑得不见踪影,十数年销声匿迹,你儿子现下多大了你可知道!」
一剑想起莫秋这些年的苦这人也有份,那刀便狠狠朝其面门劈了下去。
苏解容连忙以半截铁笛接住杀招,陆玉脸色一凝,不待苏解容开口,手中隐藏的暗器便全数往一剑射去。
一剑挽刀急急挡住,连退数步,但还是叫几枚蒺藜射入肩口,令他闷哼一声。
「我不用你帮!」苏解容瞥了陆玉一眼,声音远比与一剑说话时冷淡。
「解……」
陆玉才欲开口,苏解容立即很不给面子地将目光由陆玉身上别开。
苏解容望向一剑,道:「大胡子,你是什麽人?我要有儿子,自己怎会不知道!你可别说我儿子是你,这么大的福份我可承受不住!」
苏解容语气平淡水波不兴,但听在一剑耳里却快叫他气炸。
一剑吼道:「鬼才是你儿子!俺叫延陵一剑,俺姊延陵一花是你老婆,她为你生了个儿子,你儿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说罢,一剑一刀直砍苏解容那张堪称迷人的俊脸,也就是这张俊脸蛊惑了两个女人。这个长得漂亮又没负半点责任的男人是个祸害,今日他延陵一剑便要为世间除害,把这家伙给劈成两半落得干净。
苏解容愣了一下。
便是这半刻发愣,一剑的刀劈到了苏解容面前,忽地苏解容感到身体被猛力往后一扯,竟是让陆玉揽住急往后飘,脱离一剑的刀光范围。
「……延陵……一剑?」两人落到远处后,苏解容咀嚼着这几个字,喃喃出声。
「就是老子!」一剑咆哮。
苏解容不着痕迹地推开陆玉,而后垂眸,淡笑。「我没有儿子。」他眼中流转的情绪也因为低垂的眼睫遮盖,而没有被人看透。
一剑大眼里猛地迸出火花。「姓苏的你这啥屁话!俺姊只跟过你,莫非你说俺姊偷汉子不成?」
同时间随着一剑怒吼而至的,是一声属于少年清亮,却凄厉万分的吶喊。
「苏解容你说什麽!」
一剑立即扭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发现面容惨白的莫秋双眼赤红,就站在林边愤怒注视着苏解容。
「你若没有儿子,那我是什麽?」莫秋急急走来,目光笔直投向苏解容,那眼里含的是委屈,是愤恨,是不敢置信,是被亲生父亲舍弃了的悲痛欲绝。
「小秋!」一剑连忙拉住要从他身边越过的莫秋。
「你说啊!」即便被拦着,莫秋仍拼了命地吼,不敢置信这人竟不认自己。
便在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的莫秋吸引之时,一直沉静不动的华山派弟子突然作动,以掌门赵大雄为首分为两批,一批攻往苏解容,一批箝制其余的乌衣教众。铁剑门弟子愣不过半晌,立即加入华山弟子。
一场混仗由此再度展开。
一剑见况将莫秋推往身后,与那华山掌门互望一眼,决定先取下苏解容再说。
他二人一刀一剑合力朝苏解容袭去,苏解容燕子翻身跃至半空,紧接一个千斤坠崩足点刀剑之尖。
顿时三人方圆半寸草低尘扬,内劲暴涨,无风而衣袂震震,互以内力抗衡。
陆玉是绝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伤苏解容一分半毫的,她见苏解容面色渐渐铁青,执起手中铁蒺藜灌注真气,飕地便往一剑与赵大雄发去。
「舅舅小心——」莫秋大骇,也不管那些急劲的暗器多么凶猛,在其往一剑身上要穴射去那剎那便往一剑飞奔而去,等自己回过神来,暗器已扎破血肉穿透肩胛。
莫秋闷哼了声往后撞上赵大雄,而后赵大熊又撞上一剑。
一剑为免伤到两人急急收敛赤霄诀,没想到强加散功的结果竟引致真气激蘯,震出了大口鲜血,那口血,便溅在被他接住的二人身上。
苏解容飘然落地,他皱眉望了陆玉一眼,冷淡一哼,显然并不领情。
没料突生异变,他再不想恋战,单手一翻几枚透亮的琉璃弹丸抛至地面,应声碎开时弹丸内迅速冒出呛鼻烟雾,顿时林间浓烟瀰漫,遮蔽众人视线。
「解容——」陆玉从未有过的惊慌声音在暗林中响起。再次分离,天下之大,自己莫非又得寻寻觅觅另一个十五年,才得再见这人一面?
苏解容声音飘渺,如同穿透层层薄纱,模糊传来。
悠悠道是:「昔日的苏解容早与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在陆玉手里,今日的苏解容不记前尘无牵无挂,无子亦无妻……」
待到最后一字说完,竟已遥远到听不清晰。
「解容,你回来!」陆玉发狂般喊着,急急奔向前去。
铁剑门弟子哪曾见过门主这般疯狂模样,个个是愣得不知如何是好,莫秋咬牙从身上拔下一枚蒺藜,趁其不备往陆玉身上要穴射去,陆玉心神恍惚竟被一掷击中,身形一摇,直坠落地。
烟雾逐渐散去。
最后这招用尽莫秋残存的气力,他摀着胸口软软倒回赵大雄怀里,赤红的眼里满是泪水,却强忍着不顾落下。
抱着莫秋的赵大雄低头,见到的便是如此光景。
介于少年与少女间,雌雄莫辨,神清骨秀眉目华美的莫秋抿白双唇,泪水氤氲了那对盈盈秋瞳,明明痛得心都要破碎了,却仍倔强地抬高下颔,硬是不肯认输。
赵大雄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所慑,竟是一时没把持住,引得心神晃荡,揽着莫秋的手劲也不慎重了几分。
莫秋猛地清醒,当他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抱着,而那个人还看自己看到眼发直时,莫秋心里头一火,差些就忍不住朝这人龇牙咧嘴起来。
可是这人,方才那些人怎么叫他来着?
掌门?
一剑立即走向前来对赵大雄颔首致意,将莫秋揽到自己身上,莫秋回到熟悉的怀抱当中,抬头望了一剑一眼,而后又缓缓垂下,死命盯着脚下掺血的沙土,声音不稳地道:「……我爹……苏解容他……为什麽不认我?」
即便不盼望一剑和一叶以外的人,能给他这般无私的亲情,然而对于那个给了自己性命却弃而不顾的人,莫秋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期盼。
他曾想过若有朝一日那个扔下他的人回来,该拿什麽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失去一剑那些年莫秋也曾傻傻地想,或许由个叫爹的人会来救他,而后会比疼他入骨的舅舅对他还要好上千倍万倍,让他每天有得吃有得睡,晚上搂着他哄他入眠。
可原来事实是这般叫人难受。
娘的早逝、陆玉的冷淡无情、爹的弃之不顾,他一想起,胸口便堵得慌。
他知道自己贪心,有了一剑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想要更多更多。心底犹如孩童般固执激烈的渴望就是不能平息。
他想要,想要一个爹,想要一个娘,想要自己同舅舅和他们在一起,想要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摇着拨浪鼓,踏着虎头鞋,被一杓一杓喂着米面糊长大。
他知道贪求这么多根本没用……
但就是掩不住心底的想望……
莫秋将头颅深深埋在一剑怀里,眼眶热得慌,叫他难以忍受。
一剑紧紧揽住莫秋,用一种叫人骨头发疼的力道。
莫秋的背脊起伏抽动,鼻音浓厚,气息不稳地在一剑怀里低吼道:「他不要我,那就不要!我也不希罕有那种抛妻弃子的爹,我一个人还不是活过来了,我不希罕他、不希罕!」
一剑知道莫秋心里越痛,便越是张牙舞爪强装凶悍。
尽管莫秋长大了,那狠劲来时如狼似虎谁看了都怕,却唯有一剑明白,他的小秋还是当年那个孩子,那个站在高墙之后,一心一意等着谁去探望的孩子。
一剑道:「他不要你,舅舅要你。」
他字字铿锵雪亮,放声吼道:「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伤心,以后俺见他一次砍他一次,砍死那没心没肺的混蛋。你别为他伤心!」
别为他伤心——
正文 第四章
找客栈将众人安置后,一剑担心小七安危,本想立即寻小七去,哪知这时华山掌门却喊住了他:
「延陵兄弟!」
一剑疑惑回头,只见赵大雄有些踌躇,但最后开口说道:「漠北一别十年,兄弟不认得我了?」
一剑左看右看认真地想了片刻,这才「啊——」地一声喊出来:「是你!」
难怪稍早他会觉得这人如此面熟。
一剑当年为了赤霄坊的生意大江南北地跑,多年浪荡漂泊在外,十年前途径漠北时遇上一名华山弟子正带着幼子寻找被漠北双煞劫走的妻子,一剑当时本要赶往下一地,却为这人这事在干旱酷热的漠北多留一个月。
只是世事难料,后来那人虽寻回妻子,也击毙漠北双煞,然那幼子却不幸夭折,死于那片滚滚黄沙当中。
一剑感叹道:「十年没见了,嫂夫人如今可好?」
当年的华山弟子,今日的华山掌门朝一剑点头。
「托福。」
没想到当日漠北散后,竟阔别十年才又相逢,赵大雄喜见旧日恩人,说什么也要留下一剑。叙旧一番后,赵大雄将这几日涵扬发生之事慢慢道来。
原来这次武林大会魔教早有图谋,各大派受伏中毒差点全军覆没,其间幸得一名少年神医施赠解药,众人才得解毒。
随后八大派负伤力抗魔教妖人,魔教教主下令撤退,然而这时铁剑门门主陆玉却不知中了什么邪,紧迫魔教右护法不放,对方被陆玉死缠,最后竟也不顾教中命令要除去陆玉。
武林各派同气连枝,赵大雄见铁剑门有难自不可能视而不见,于是一头栽下去的结果,竟是落得被追杀两天两夜的下场。
一剑一听原来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拍了拍赵大雄的肩,有感而发道:「人说最难捉摸女人心,陆玉便是。那苏解容本是我姊夫,不知何故竟成了魔教护法,今日他不认陆玉,或许就是陆玉坏事做尽的报应。」
一旁原本呆呆坐着的莫秋脸色突然发白,一剑这才想起苏解容不认的不只陆玉,还有莫秋。
发觉自己说错话,他的脸色瞬间化得比莫秋还白。
一剑道:「小秋,舅舅不是在说你……」
莫秋点点头,低声说:「我晓得。」
小二端来了水酒清茶和一些小菜,莫秋将酒壶拿给一剑,而后倒了杯热茶给赵大雄。「舅舅喝酒,赵掌门喝茶。」
一剑爱酒甚过于茶,所以方才点菜时,莫秋便吩咐了一壶。
莫秋再道:「大家都受了伤,所以我叫的小菜多是清淡,赵掌门慢用。」
「你这外甥真乖。」赵大雄接过茶盏,怜惜地看了眼莫秋。
想及方才在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又看着铁剑门大部分人对他的冷淡态度,赵大雄竟是对莫秋愈发不忍起来。
这么善解人意又容貌俊美的孩子,怎么会有人舍得冷漠待他。
一剑以壶就口也不拿杯子,咕噜几声牛饮解渴,而后砰地放下酒壶道:「俺这外甥的确事乖巧伶俐来着,那格老子的苏解容绝对是被牛屎糊了眼,才会不认他。哼,奶奶的,不认也好,这孩子俺来疼便罢,那姓苏的滚一边去。」
莫秋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那神情既像笑又像哭,他随后步伐略微不稳地走到后头,帮忙请来的两位大夫包扎伤患,偶尔垂下目光沉思,偶尔举头望眼二楼紧闭的厢房。想着什么,全藏在那对黑黝深邃的眸子里,只有自己知道。
涵扬天香楼的客栈大堂,铁剑门与华山派各据一角休息,莫秋将事一手包办,从请大夫安置重伤昏迷的两派弟子,透露出他有条不紊的行事手腕。
要了十来间房将重伤昏迷的稍做安置,被点穴昏睡的陆玉同样在其中,交由铁剑门弟子自行看管照护。
事情至此,铁剑门中的弟子也分成两派,大部分仍是守在陆玉身旁,但少部分却来到莫秋身旁询问有何处需要自己帮忙。
今日暗林内生死一瞬,陆玉弃众弟子生死不顾,一剑与自己的舍命相救,多少让这些心高气傲的弟子们折服。莫秋明白收买人心最快的方法,便是救对方于水火,而后不问回报。
天香楼的掌柜认出莫秋别在腰间的令牌,想过来请安,却让莫秋看似不经意瞥过,却锐利阴鸷的双眸所寒。掌柜随即不着痕迹地退开,转身招呼其它客人去。
已然安全的涵扬城不见两日前的血腥,由大敌的客栈大厅向外望去,行人熙熙攘攘一派繁华升平。
这时的赵大雄与一剑又聊起当年血战漠北双煞的事,两人相谈甚欢,一剑招来小二开了一坛陈年梨花酒,喝得赵大雄醉醺醺茫茫然。
赵大雄鼻子上头红了一块,口齿不清地道:「说起来还多亏延陵老弟你及时出手搭救,要不然不只我华山派,就连铁剑门的无辜弟子也要惨死魔教妖人手下。」
一剑豪爽大笑,一掌拍上赵大雄的背。
「赵兄你说这什么见外话!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况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中人应行之事,客气什么!」
赵大雄辈一剑一掌震得嘴里一口酒吐出来。
一剑惊得连忙收回手。他也有些醉意了,是以忘了斟酌力道,赵大雄内伤在身,没被拍得呕血真是万幸。
一剑红着脸尴尬道:「赵兄无碍吧?兄弟失礼,这掌拍得太过用力!」
莫秋听见一剑这头有动静,随即跑了过来,他戒慎地盯着赵大雄看了半晌,脸上明白写着:「你对我舅舅做什么了?」也不管究竟谁对谁错。
赵大雄怀着酒意哈哈大笑,被莫秋小狼一般的神情逗乐。自十年前经历丧子之痛,他对年纪稍小的孩子总会多看几眼,有时会想这些孩子倘若能多开心一些,便似他那无缘的孩儿也能一样开心那般。
而对于莫秋这孩子,他则是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莫秋那对大眼睛与他孩儿长得相像,虽然没见他笑过,不过笑起来也应该像他孩儿那般灿烂吧!
赵大雄遂说:「我不碍事。」只是背上有点痛。
他跟着又道:「延陵兄弟,我心里头有个主意,想同你商量商量。」
一剑应得干脆:「赵兄但说无妨!」
「我这些年也耳闻赤霄坊和铁剑门的恩怨,你这外甥在铁剑门定是待得不开心,要不趁这机会让他改投华山门下如何?」赵大雄有些醉了,一些不该说出的禁忌也脱口而出。
「华山上下向来一团和乐,弟子们相处更似家人一般。这孩子若拜我为师,我定会妥善照顾,教他绝等武学,让他将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声名显赫!」
「嘎?」一剑闻言差点跳起来,带艺改投别派是江湖大忌,可不知这老友竟会如此开口。
莫秋这时突然噌地站起来,吓了一剑和赵大雄好一大跳。
「我干什么要改投华山门下?」莫秋红着眼先瞪了赵大雄一眼,而后望向一剑。
「舅舅你答应?你不要我?」
莫秋这控诉叫一剑听得胆颤心惊,连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
赵大雄立即接口:「你舅舅只是想你有人妥善照顾罢了,你别怪他做此决定!」言下之意,竟当作一剑已经同意让莫秋拜入华山门下。
「啥?」可怜的一剑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叫赵大雄将了一军。误会大了!
「我陆莫秋行得直坐得正,为什么要离开铁剑门?他们怎么对我那是他们的事,就算我真的要离开,也会和我舅舅一起会兰州重建赤霄坊,而不是改投别派!」莫秋说道。
他辛苦两个昼夜驾马狂奔来到涵扬,可不是为了这人的一句话脱离铁剑门。铁剑门里有他多年悉心经营的一切,如何能放弃。
「你哪里行得直坐得正了!」客栈一角突然有名身形壮硕的铁剑门弟子站了起来,直逼莫秋而来,怒目道:
「你身为掌门继子,门主对你寄予厚望,然而你不知羞耻,夜里衣衫不整勾引师兄弟,又执剑伤人火烧厨房,最后东窗事发,竟偷入门主房内伺机盗取金银财宝准备逃离。若不是屡犯门规,门主又怎会下令将你杖毙!照我说门主从不徇私,是你所作所为令人不耻!」
那弟子言辞犀利态度蛮横,说话间便窜到莫秋身旁,他手中的剑还没朝莫秋挥出,便凄厉哀号一声。这弟子拿剑的手瞬间为一剑说擒,高大强壮的身躯立即萎倒,右手被高举而起,兵器匡啷落地。
一剑脑海里回荡着「杖毙」二字,想及陆玉的狠心,原本明亮爽朗的面容暗了下来,目光化得清冷,面色凝重。
厅堂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无人敢再开口。
而后,一剑深沉的声音缓缓响起,道:「陆玉不辨是非,借口冀子成器苛刻个孩子十多年,俺不信你们个个眼都是瞎的,连这点也看不出来。」
一剑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过,他凌厉的目光环视四周围紧握兵器浑身绷紧的铁剑门弟子,压抑怒气说道:
「我这外甥名义上是陆玉继子,但她哪时把他当儿子看待了?小秋不足月出世,是我从我姊肚子里把他挖出来,他才得保住这条小命。他天生有损,根本习不了武,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可陆玉却借口惩戒,让这孩子从小吃不饱睡不暖!要不是、要不是这些年小秋挺了过来,我这回回来还能看到自己的外甥吗?」
一剑怒道:「小秋他身体不好,还患了病,神志不清夜里起行,大夫说那叫梦行症!患病之人不但做过的事不知道,甚至连行为举止也无法控制。你们这些人若曾正眼看他、关心过他,又怎会瞧不见他犯病时殊异的神色?」
莫秋狠狠扯了一下一剑的衣袖,低低吼道:「别说这些!」
一剑松开那名铁剑门弟子,任他瘫倒在地哀号。那任随即被人拉了回去。
一剑朝那些人冷哼一声,而后用力揽住莫秋的肩将他带回赵大雄身旁。
莫秋瞪着桌前酒坛,猛地举起直灌入喉,然而却不慎呛着,咳嗽不已。
「不懂喝酒就别喝酒!」一剑皱眉。
「你别管我!」莫秋回嘴。
「我若不管你,还有谁管你?」一剑吼道。
莫秋一愣,嘴一瘪,便把酒坛放下。他低头吸了吸鼻子,无法克制打起了酒嗝,不知何时掉出来的泪水在苍白脸庞上留下痕迹,显得有些憔悴可怜。
看莫秋这受罪的模样,一剑忍不住冲动说道:「我要你拜入华山门下,别再回去铁剑门了!」
「我不!」莫秋咬牙说道,发红的眼眶与哽咽的音调令人为之鼻酸。
「他们要我走,我偏偏不走!」
赵大雄见莫秋这泫然欲泣又故作坚强的模样,简直疼得心都要碎了。他无意为难莫秋,遂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但你舅舅屡屡于我有恩,你方才舍身挡下暗器救我性命,我赵大雄非知恩不报之人。这么吧,你有没有什么想了却的心愿,或是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为你做到。」
莫秋一愣,从来不知除了舅舅外,还会有人用如此诚恳的语调与他讲话。
心里一酸,赵大雄所问之事却那么恰巧,击中了莫秋的那根软肋。
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莫秋泛红的眼眶慢慢的又兴起雾气,激动得眼泪几乎落下。
「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我吗?那你又能不能给我一个疼我的爹、一个疼我的娘!不行吧!既然不行你又在这里说什么大话!」
他低哑嘶喊着,紧握的手微微颤抖,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
一剑垂下眼,伸手欲安慰莫秋,却没料才轻触莫秋脸庞,莫秋眼眶中忍了许久的泪水便低落到自己指尖之上。
就在这时,赵大雄一句话如平地生雷,在客栈中炸了开来。
「既然如此,我收你作义子如何?」赵大雄眼中的醉意褪去大半,清清楚楚开口。
「这么一来,你就就会有一个疼你的爹,还会有一个疼你的娘了!」
他脸上带着和煦笑意再补了一句:「我娘子很喜欢小孩儿的。」
莫秋方才抵死不愿入华山门下,然而当赵大雄开口说要收他为义子时,整个人竟呆得说不出话来。
一剑见莫秋怔愣,以为他是被赵大雄的心意所感动,照自己对赵大雄的认知,此人甚为良善,方才暗林内更是挺身于众弟子之前生死相护。
是以当下认为莫秋被苏解容伤了心,若能有人代替父职让他忘记苏解容,日后莫秋肯定能将这段过往抛开。
于是一剑严肃将莫秋拉来,问过几声,但莫秋也只是愕然地望着一剑,一剑遂叫莫秋下跪斟茶,认了赵大雄这干爹。
之后大伙儿热热闹闹了好一阵,赵大雄的那些弟子们也一一真心道贺,个个满脸笑容,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开心。
呆滞的莫秋最后让一剑带回房,静静地倚窗不语,垂眸独思。
一剑先行洗浴,等换上干净衣衫后,让小二换好水,才唤莫秋沐浴。
莫秋浸在温热的清水当中,回想方才的情形。
赵大雄和一剑是真心想他好,所以赵大雄见他伤心,便说要认他当义子;所以一剑替他应下,要给他一对能疼他的爹娘。
一个一个却都没想过,这会儿是平白让人占了便宜。
莫秋算盘打得简单,华山掌门弟子和华山掌门义子只差一字,身份却差之千里。他只要拒绝赵大雄收他入门,赵大雄看在一剑的面子上,必定会抛出更大的回礼。于是他甚至不用作戏,只是说几句话让赵大雄接下,便顺势钓到了一条千载难逢的大鱼。
华山乃武林八大派之一,江湖上名声地位显赫,威望如日中天。
他因一剑而得此机缘,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这强而有力的靠山,从此之后身价便是不同凡响,日后倘若陆玉要动他,也得看在赵大雄的面子上让他三分。
明明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莫秋却隐隐不安。
若是一剑知道自己心中所想的全是利用算计,甚至连一剑本身也被自己算在其中,那向来不耻苟且行径的一剑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咋洗这么久?水都冷了!」一剑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
莫秋猛地回过神来,随口应道:「就出来了!」这才起身披衣跨出澡盆。
一剑抄起巾布自然而然地替莫秋绞干湿发,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莫秋悄悄瞥了神情专注的一剑一眼,心里头一阵暖。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知道。机不可失,他得抓住每个机会奋力攀爬。
延陵家还有一个大敌,叫作陆玉;一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找到外公和叔公;他从来想做的是,将旧往的一切阴霾扫去,除掉所有挡在路上的阻碍。
陆玉已经知道延陵家还有人活着,一剑的出现代表一招狠棋,从此步步凶险。
不能让一剑晓得,那便继续瞒着。一切早在自己决定前来涵扬时便已决定,用尽方法,扳倒陆玉。为了最后殊途同归的目的,这些事情都是必要的。
最后,当一剑将莫秋的乌发擦得半干,莫秋的心也已静下,恢复了淡然平静。
「舅舅,我饿了!」想通这些事没多久,莫秋的肚子便响了起来。
一剑让莫秋尽量叫喜欢的菜色,最后小二端来的菜肴占满一桌,莫秋越吃越欢,脸上的小窝窝也越来越深,偶尔抬起头来,还会对一剑笑上两下。
一剑见莫秋高兴自己便也高兴了,心里直想要是莫秋每天都笑得欢畅,别说他没金山银山,就算是有,也心甘情愿送至莫秋面前,高高兴兴让他吃垮去。
稍晚。
奔波几日两个人都累了,一剑放出联络小七的信鸽,凝视漫天星斗好一会儿,才上床就寝。
怕莫秋夜里又起来走动遇着危险,一剑便睡在外侧,将莫秋安稳围在里头。
一剑好睡,没一会儿便打起呼噜来,鼾声虽不至于震天响,但对躺在他身旁的莫秋而言,仍是扰人的。
莫秋双眸在夜里发着亮光,睡不着的他伸手摸摸一剑蔓生的胡子,胡乱想着明日起来要不要替一剑刮掉这些杂草。
脸庞干净时的一剑是招人的,英姿勃发的俊朗侠士,那刚强不折的体魄内拥有一颗最为柔软的心,自己初见便是因此迷失了魂,从此不能自拔。
想了想,莫秋最终还是存了私心。
就叫一剑这么邋遢下去吧!一脸大胡子,一身仆仆风尘,所有最美最好的一切只有自己知道,叫外人只得他的表象,没人会来同自己争。
夜已深,莫秋静静凝视一剑侧脸,将一切抛开后,竟兴起一股淡淡满足。
窗外星子闪烁,夜色奇灿,他舍不得将目光从一剑身上移开。
好喜欢好喜欢的人,现下便在自己身边。
有时他会想,这是不是一场梦,为何梦境美好到叫人心惊?
窗台上喀地发出一声细微声响,几乎不可闻的衣袂飘动声传入莫秋耳里。莫秋秋眸微微一挑,迅速由床上坐起。
而当他看清楚来人时,抽了口气,脸色一变。
「是你!」
黑得如夜色深沉的身影就站在窗边,一只铁笛在月色下闪着点点银辉。来人微微启唇低声道:「真是失策,没想到你还醒着!」
没有太大起伏的语气中,能找得到的只有淡淡的讶异,其余的,什么也没有。自然,更没有遇上亲身孩儿时应有的情绪波澜。
「苏——」莫秋张口欲喊,却有两颗碎弹子迅速破空而至,一颗点上他的昏睡穴,一颗系上一剑的。
莫秋眼前一黑,心里头升起莫大的恐惧。他不想就这么昏厥,来着不善,将会对自己与一剑不利!
然而即便多么不愿,莫秋最后还是只能带着满腹不甘倒下,昏厥于一剑身上。
苏解容好整以暇地踱步向前,看看莫秋又看看一剑,而后他以笛将莫秋挑开,拎起一剑,然而便在此时感觉有所阻窒,低头一看才发觉原来莫秋的手紧紧抓着一剑衣角,用力的程度,直叫手指与拳头发白。
苏解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朝莫秋身上一点,莫秋手臂一软,拳头自然无力紧握,只得松开。
跟着他一手提着一个,身影迅速消失在房里。
一个时辰之后,昏睡不醒的莫秋被送回床上,然回来的却也仅有莫秋而已,了无一剑身影。
一剑醒来时有些迷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重重纱幔,身躯底下枕的是柔软滑腻的丝绸被褥,浓浓脂粉甜香窜入鼻间,令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嘻嘻——」
银铃般的绵柔笑声在耳际响起,一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立刻往旁边挪,待他定睛一看,发现身旁竟有个貌美如花的娇俏女子朝着他笑。
一剑大骇,左看看右看看,只见此处雕饰繁华富丽堂皇,他暗忖自己本是在天香楼客栈内睡着的,怎竟糊里糊涂到了个不知名的地方。
女子见一剑瞪大眼睛如临大敌地盯着她看,觉得有趣极了,便挪动身子缓缓在被褥间滑啊滑,滑到一剑身边。
「你你你、你别过来!」一剑大叫。
那姑娘一双柔荑宛若无骨,葱指如雪皓白似玉,手搭在一剑身上摸啊摸,一剑被上下其手,整个人顿时慌乱不已,满脸通红。
他双指捻起女子手上肌肤,小心翼翼地将那双手挪开,可那女子唉呦了声眼眶泛泪嗔道:「大胡子你弄痛我了!」
一剑立刻将对方的手丢下,从床上窜起,也不管礼数,大步跨过女子娇躯往床下跑。
女子杏眼一挑,跟着一剑下床,抚抚皱了的衣裳,腰肢轻摆朝一剑走来。
「这这这、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剑见这女子仅穿肚兜,外罩一件根本掩不住春光的薄纱,那前头波涛汹涌,酥胸雪白,他眼不知该往何处放,只得红着脸往左往右还往上看。
「这里?这里是我家公子的房啊。」女子低低轻笑。
「我我我、我怎会在这里?」一剑说话猛结巴,不断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问我,我怎知道?」女子注视着一剑粗犷的脸庞,见他朴拙的反应便觉有趣。她道:「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的,真有男子气概,让我摸一下可好?」
「不好!」一剑惊魂未定地怒吼狂啸。
「做什么吼得这么大声。」女子捧心含泪,像受了惊吓似般。
「摸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我我我、」见女子又要逼近,一剑脑海中窜出莫秋含笑的身影,脱口而出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姑娘自重!」
「家室?你那妻子可有我漂亮?」女子眨了眨眼,问道。
想及自己竟将家室一词与莫秋串在一起,一剑双颊瞬间轰地红上加红,热气冲脑,头颈几乎冒烟,结巴道:「是是是、比你漂亮了些!」
房门在这时被推开,外头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欲举步入内,原本垂首的他发现房内的异样情况,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
青年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啊,公子!」女子已经伸出去,快要碰着一剑衣襟的洁白柔荑僵在半空中,而后迅速收回。她脸上的调笑娇憨之色也迅速撤去,换上一副恭谨柔顺的模样。
「素蘅你胆子倒是大了,连我房里的人也敢作弄?」青年边说边走入房内,要拿桌上的茶壶倒水,那被叫作素蘅的女子立即上前翻杯斟茶,笑得一个叫讨好。
「哎呀,素蘅若知这大胡子是公子的人,就是给素蘅天大的胆子,素蘅也不敢妄动分毫啊!」女子一脸无辜模样。
青年笑了声,挥了挥袖,素蘅会意,先朝青年福了一福,而后走到一剑面前说道:「大胡子公子,素蘅这厢有所得罪之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
说罢,轻摇娇臀往房外走去。只是掩上房门之际,她仍不忘对一剑抛个媚眼,留下意犹未尽的眼神才离去。
一剑打了个冷颤。
「小丫头春心动了!」青年笑了声,而后转头望住一剑。
眼前这青年和之前离去的女子样貌上可说是天壤之别,乍见那女子的惊讶像见着仙子,但见着这青年就又堕入凡间看着了凡人。
青年一身素衣,样貌寻常,眼耳口鼻无一不缺,分开来看合起来看都平凡无奇,但见一剑狐疑地打量自己,青年突然露齿一笑。他这一笑显出两颗小虎牙,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便忽地亮了起来,令一剑望得一愣。
「就跟你说要早点来,你怎么拖这么久才到?」青年走到墙边矮柜拿出个荷花锦囊扔给一剑,说道:
「这是你外甥要的东西,吃法全记在里头的纸笺上,就算他全身经脉尽断也能接起,没比这更好的脱胎换骨药了。」
听青年话中所道出的内容,一剑一愣,立即大喊了声:「小七,你是小七!?」
「不是我还会是谁?」小七打了个呵欠,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可你的脸咋变成这样?」一剑震惊道。他记忆中的小七可是有张不输一叶的俊俏脸蛋。
「世间有种东西叫作易容术。」小七懒懒笑了声,又道:「欸,不说这些。你外甥的病我看过后,飞鸽去问我师父了,过几日有消息再通知你。」
一剑点头,将锦囊里的纸笺翻来翻去看过几次,郑重朝小七说道:「兄弟你这份情我记下了,将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无论啥事,赴汤蹈火我都会为你做到。」
小七笑道:「咱三个就你还是这老样子没变过,要不是昨日认出你……」
「啊?你昨日就见着我?怎地不唤我一声?」一剑浓眉紧蹙。
「兄弟我还怕你自个儿一个人待在涵扬会有危险,担心得不得了!」
「呦?」小七眉一挑。
「可我方才去探望你时,你可是和你那小外甥搂得紧睡得香,连有人跃窗闯入都没发现啊!」
「咦?」一剑脸色迅速涨红。抱、抱在一起?俺只是怕俺外甥半夜爬起来胡乱走,才会和他一起睡!搂?真搂了吗?那肯定是睡糊涂当棉被抱了!」
明明没有什么,但一剑嗓门越喊越大,最后竟是欲盖弥彰。
小七大笑了两声,歇了歇才道:「好了,那唬你的!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难怪一叶写信来时句句血泪,字字都在为他哥的将来操心。」
明白自己竟被捉弄,一剑面色一沉,拳头紧了紧,指节劈哩啪啦地响。
小七打呵欠道:「大爷我这几日为了等你,在这城里和人周旋不下,要退也退不得,累得跟条狗似的,你这么劈哩啪啦地吓唬人,还真是有良心啊!」
一剑立即张开掌,皱着眉头说:「你也不该拿俺来调侃,俺……」
「是,自然知道大哥你脸皮薄。」小七边说边往床铺爬去。身体一沾上柔软的床褥,他忍不住低叹了声:「奶奶个熊……还是有床能睡好啊……」
一剑走到床前,顿了半晌而后开口:「小七!」
「嗯……」小七的声音很弱很弱,闷闷地从被褥中传来。
「俺还是得谢谢你。」一剑道。
「这些药肯定得来不易。」
小七摆了摆手,软瘫在床上。
「是兄弟就别跟我计较这些,有事再找我成了,我明日就走……记得别同任何人说我的事……你那外甥也不例外……」
一剑点头。
「你好好休息。」他看得出来这人已是筋疲力尽。
一剑转身朝门口而去,行进间身后突然一阵劲风袭至,他反手抓住,定睛一看,原来是枚内镶七色花瓣的透明琉璃珠。
「留着……」还没说完全,床上已然传来轻轻的鼾声。
一剑紧紧握住珠子,走了出去。
外头,那名叫素蘅的女子正拿着一条白布朝一剑娇笑,一剑瞬间打了个寒颤。
素蘅道:「大胡子公子得罪了,这是上头下的规矩,得蒙眼带你离开,即便你是公子的朋友也不能例外。」
一剑点头,任由素蘅将他的双眼蒙起。
在黑暗中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还有些机关喀哒声响,而后似乎还坐上小舟,肌肤沾上湿冷冰寒的水气,摇摇晃晃好一阵子。
一剑心想小七这地方也着实神秘,然而在江湖上行走危机四伏,一切总是小心为上。
「大胡子公子,已经倒了,就此告别吧!」
蒙眼布被拿下的剎那,一剑的臀突然被掐了一下,吓得他顿时跳了起来,然回过身去哪里还有素蘅身影。
四周竹林苍翠,天已破晓,只独他一人被满山遍野的苍竹围绕。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20
正文 第五章
一剑低头在大街上慢行,想着该如何交代自己这一夜的下落。
此时天已大亮了,赶集的人也渐多,涵扬清寂的街道热络起来,日前那场正邪相争已在汲汲营生中被百姓放诸脑后。
一剑才走进大门,突然一个白色声音如旋风般朝他扑来。
他展开双手接住,对方焦急地在他身上东摸西摸,好似要确定人完整无缺,没少胳膊也没少腿一般。
「舅舅你要不要紧,有没有伤到哪儿,怎么逃回来的?」莫秋神色慌乱惊恐不定,声音中还带着哽咽,他边吼边摸着:「我醒来后见不着你,吓死了!」
一旁几名年幼的华山弟子急忙抱拳行礼,说道:「师父出去寻找延陵大侠了,既然延陵大侠安然回来,那我们这就去找师父!」
「苏解容有没有对你怎样?」莫秋抬头,眼眶里竟布满了泪水。
「苏解容?」一剑不明白莫秋为何这么问,但却晓得自己的突然失踪定是叫这孩子惊着了,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真是叫人心疼。
「我们睡到一半,结果苏解容那鼠辈爬窗进来,点了我的睡穴,等我再醒来你就不见了。」莫秋回忆起昨夜的情形,浑身一阵冰凉。
一剑欲言又止,明明昨日是在小七那儿过的,不知怎么竟扯上苏解容,但小七要他不许透露昨夜之事,他也不好对莫秋说明。
莫秋见一剑神情有异,连声追问:「莫非是苏解容伤了你?舅舅你伤着哪里,要不要紧?奶奶的那个混帐东西,下回被我遇上我肯定叫他好看!」
说着又是一阵乱摸乱扯,弄得一剑衣衫凌乱,腰带松开,裤子都快掉下来。
一剑连忙把莫秋从自己身上扒下,提着裤子道:「你别摸了,舅舅的确没事!」
莫秋却在踮起脚尖往一剑身后探时,瞥见一剑耳垂上有一抹淡红的印子。他惊了一下以为那是伤痕,但抹下却发觉,竟是姑娘家用来点染朱唇的胭脂。
莫秋一愣。又在这时,一剑身上浓浓的香粉味窜入鼻间,那过于暧昧的味道令他脑袋一阵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莫秋眉头一皱,以眼神询问一剑。
一剑打了个喷嚏,伸手将莫秋雪白指尖上那抹刺眼的红揉掉。
肯定是被那爱捉弄人的素蘅姑娘给弄的,一剑尴尬咳了声,目光不敢与莫秋对视,略略移开。
一剑不是善于说谎之人,但面对莫秋的质疑却不解释不行。
他含糊道:「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涵扬外郊,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就自个儿走回来了。」
莫秋目光化得深沉,一抹狐疑显现,而后隐入漆黑的灵眸当中。他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既然舅舅没事那就好了……」
「哈哈——」一剑听得莫秋如此说,以为莫秋已经相信自己的说法,松了口气后扯笑道:「你说我会不会也得了那梦行症?睡着睡着就自己爬起来走出门去了?」
「嗯,也许吧!」莫秋接着不着痕迹地问道:「苏解容找你做什么?」
「就说不是苏解容了,是小……」一剑呆了呆,而后急急收声低斥道:「你套我话!」
这时楼上突然有些许动静,一剑耳朵灵敏听见声响,莫秋跟着回头望去,也才瞧见那一闪而逝的白色衣角。
一剑皱眉。
「人已经走了。」
莫秋冷哼。
「那个人肯定是听见我对赵大雄说你被苏解容掳走,见你回来,才偷偷摸摸躲着听我们讲话。」
关心则乱,遇上苏解容的事,陆玉从来冷静不下来。
然而,照自己从一剑口中探得的,昨日虽是苏解容掳走他,但一剑见到的,却是一剑的旧友小七。
他不知小七是何人,只知这人行事虽是神秘诡谲,冲着自幼与一叶一剑交好,还危及不了他们。
然而此人在涵扬出现,那么恰巧苏解容也在涵扬,这人必定与苏解容有所干系,若要再见苏解容,需得此人下手才得。
陆玉这生最在意的男子……江湖上从未曾听闻其名号的魔教护法苏解容……
莫秋垂下目光,眸中闪烁冰冷寒意。
情字害人,而陆玉便为其中痴人。十五年间寻寻觅觅,至今仍不肯放弃。暗林间的那声碎心狂喊,仍依稀徘徊耳际。
像这样一个陆玉视为一生所爱之人,若生擒苏解容以之要胁,别说单单是外公延陵冀的下落,就算让陆玉以自己的性命相换,恐怕也非难事。
只是……
为什么他们要有这样的感情?
若非情至深处害及了旁人,他的母亲也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被折磨得如此凄惨。
「怎么了?」一剑瞧莫秋发呆,忍不住低头关切。
「舅舅。」莫秋心里头一紧,张手抱住一剑。他将头埋进一剑胸膛,闷闷问道:「如果有一天别人用我的性命来威胁你,要你自绝于他面前,你肯吗?」
「如果我死,能换得你平安的话,自是。」一剑毫不犹豫地道。
莫秋把一剑搂得更紧了。
一剑的话,让他心里突地痛了起来。然易地而处,他却不晓得倘若碰到如此情形,自己会不会甘愿为一剑交付性命。
原来这就是他与一剑的差别。
他对一剑是自私至极的爱,只想若这人不爱自己,要怎么将他千刀万剐。然一剑对他却是全心全意付出,从来不想能得到多少,只想能给他多少。
「你等等我……总有一天……」莫秋喃喃低语。「总有一天,我也会对你,如同你对我一般的……尽管你曾说过无意让我改变,要我做自己便好……」
一剑拍拍莫秋的背,不知莫秋心里的挣扎,只道这孩子昨夜被吓坏,现下仍然不安。
傍晚扫光一桌的菜,莫秋便找掌柜嘀咕去。
他这天香楼的小当家当得毫不含糊,一剑瞧见莫秋事必躬亲大小全揽的模样,颇为赞许。一叶的确教了莫秋很多东西,莫秋也十分努力上进。
攥着小七给的荷花锦囊,一剑细读纸笺,知这药虽只弹丸大小,但却有能让人脱胎换骨的能耐,然而随之而来的后劲却也不简单,不知莫秋熬不熬得过。
厢房外传来叩门声,一剑回神问道:「谁?」
「铁剑门弟子路明明向延陵大侠请安,敝门门主准备了点酒菜,还请延陵大侠赏脸前往,以酬谢大侠对敝门上下的救命之恩。」外头传来轻柔的女子嗓音。
一剑沉吟半晌,后道:「请贵门主稍后,延陵一剑随后便至。」
门外人应声,踏步离去。
一剑将重要的锦囊系在腰间,抽出床头的赤炼刀反复凝视,暗忖道:该来的还是会来,这回见陆玉,便是将一切摊到桌面上讲明的时刻了。
赤霄坊与铁剑门的宿仇,也该一次了结。
稍后,一剑来到天香楼后偏僻幽静的小院中。
此处花木枝叶扶疏,凉亭一座曰之「观星」,然抬头望去夜空深邃,星子稀疏且月缺未盈,那抹淡色银牙朦胧悬挂,稍显孤寂。
陆玉原本背对着他,闻得动静后缓缓转过身来。
夜风徐徐,吹得陆玉鬓发纷飞,兴许是月光太凄美,照映在她那张倾城容颜上,显出一抹憔悴。
当陆玉抬首,不轻不淡望向一剑,一剑只觉得她眉如笼烟上染淡淡哀凄,目如幽泉潋艳浅浅情愁,胸口突然一悸,有种不知名的情感兴了起来。
依稀记得多年前的奉天河畔也曾经有人用这种眼神望过他,不过那个人眼里有着冷然嘲讽,而这人眼里冰霜消融,铜墙铁壁碎了一角,彷佛能窥进其内的无力与脆弱。
一剑有些迷惘,不明白心里的躁动是怎么回事。
凉亭石桌上摆满精致菜肴,还有一壶陈年花雕。陆玉目光由一剑腰间的荷花锦囊轻轻移过,举杯道:
「昔日因两家之争而有所得罪,陆玉在此向延陵公子赔罪。再则此次因一时情急不慎误伤公子,幸得延陵公子不计前嫌由魔教手中救得铁剑门上下,陆玉无以为报,但请公子收下陆玉心意。」说罢连饮三杯,其间无丝毫停顿。
亭中酒香弥漫,光是闻一剑也知道那六十年的花雕酒有多厚多烈,陆玉脸颊上浮现淡淡红晕,而后又斟满一杯酒递与一剑。
江湖规矩,诚信谢罪酒三巡,从此恩怨便两清,一剑从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但注视着陆玉双手呈上的酒杯却接不下手。
「赤霄坊因陆门主而毁,多少性命牵涉其中,这杯酒太过沉重,恕延陵一剑端不动!」一剑双目如炬凝视陆玉,只道眼前这女子看似柔弱,谁会想到赤霄坊竟就是覆灭在她手中。
陆玉将酒杯放回桌上,示意一剑坐下相谈。陆玉让门下弟子守在院外,是以小院中安静无人声,只有幽幽不断的虫鸣此起彼落。
一剑环视四周后,开口道:「陆门主胆子可真是大,竟然没让弟子随侍,就不怕我趁此四下无人,一刀送你入黄泉?」
陆玉淡淡道:「延陵公子光明磊落,必定不齿这等小人行径。」
她斟酒喝着,啜了口醇厚的花雕再道:「莫秋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想必也已告诉你我受苏解容一掌重伤心脉,你要杀要剐都是简单。」
「大夫告诉我这个做什么?」一剑皱眉,陆玉的私事他没兴趣过问。
陆玉执杯的手腕略滞,目光淡扫一剑,似乎想分辨话中真伪。他们明明是生死仇敌,大夫又为他们所请,怎么不会藉诊治之机探查她的伤势好伺机除掉她?
陆玉指节轻敲桌面两下,道:「其实延陵公子若想报赤霄坊覆灭之仇,尽管动手便是,陆玉这条命由你所救,再舍一次也无妨。」
陆玉这般说法叫一剑不悦,他一拳系在石桌之上,打得桌沿迸裂一块,重重哼道:「俺再想取你性命也不会趁人之危,你把伤给俺养好,等你痊愈之日,咱俩光明正 大来场比试。俺告诉你,若俺赢了,最好给俺乖乖说出俺爹和俺叔的下落,要不俺就拿刀砍上铁剑门,把你门口那块牌匾劈成两块,当柴烧了!」
一剑背上的刀擦得雪亮,本以为今晚有场硬仗要打,哪知以往行事狠戾的陆玉今日竟开始当起女人来了,这般柔弱苍白的模样,他背后那把赤炼刀怎么拔得出来砍得下去!
一剑今日才算真正意识到陆玉与他的不同,男人与女人计较本是不该,若非延陵家毁在这人手上,要公平比试这话一剑说不出口。
公道总是要讨的,他可不会放任延陵家人任人欺负。
陆玉用一种疑惑不解的语气道:「是谁告诉你,你爹和你叔叔被我所囚?」
「就……」一叶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一剑将话吞了回去,顿了一下才开口:「与延陵家有仇的便只铁剑门而已,更何况我爹失踪后,一路打压赤霄坊,使得铸剑师和工人们离的离散的散,敢说不是铁剑门?」
陆玉又喝了口酒,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道:「其中想必有所误会,莫不是以讹传讹,才传成这样。」她口吻肯定,而后又说:
「我不知你为何销声匿迹八年之久,后又带着铁剑门的镇门之宝赤霄剑重返江湖……」
一剑张口想说:这不是赤霄!
然而陆玉接着的话来得太快,听得一剑一愣,将这茬给忘了。
「你爹的确是来找过我。」陆玉道:「那年你爹以为你的死是我所为,独至铁剑门要我给他一个交代。但人不是我杀的我如何交代?后来他也许觉得理亏,便走了。几个月后我辗转听到消息,才得知他失踪之事。」
陆玉坦承:「我的确竭力对付过赤霄坊,但那不只我,每任门主皆是如此。赤霄坊与铁剑门素来不合……一花死后……这情形更是越演越烈……铁剑门许多生意坏在 你爹手里,门内上下质疑我领导无方,我若不灭赤霄坊,门主之位必定朝不保夕。然而也是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晓得,原本固若金汤的赤霄坊是因群龙无首,才一击 就破。」
一剑听得目瞪口呆,怎么这么说来,陆玉灭赤霄坊还能理直气壮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江湖,也是宿命。」陆玉声音中有着淡淡感触。
「你爹是个可敬的对手,若不是他意外失踪,今日灭的,便是铁剑门。而若我铁剑门灭了,现下在此被指责的,便该是你了。」
一剑听得一愣一愣的。
的确,两家恩怨纠葛,无论哪方赢,总有一方支离破碎。
就在一剑发愣的时候,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杯被递到他的面前。
陆玉举着酒杯看不出喜乐,但话中字句宛如掏自肺腑,真似真心。
一剑听得她续道:
「当年解容娶我为妻,我却为铁剑门与赤霄坊而冷落了他,他遇上一花、爱上一花,不管后来我做了多少努力,他的心却已不在我身上。一花怀胎时染病骤逝,解容 误解是我所为,愤然远去,而我也因解容的离去,从来没善待莫秋。这么多年我累了、也倦了,只要你点头,两家纠缠世代的恩怨在此划下终结。」
陆玉单手解下腰间无殇剑置于桌上,名剑出鞘银光闪耀。
她说道:「喝下这杯酒,了却两家长久以来的心结,铁剑门从此不再为难赤霄坊,更会助你寻找亲人踪迹。而莫秋,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待他,将他视如己出,若他有所成就,日后便将门主之位传给他。即便……即便你饮过酒后还是决定取我首级泄忿,我也不会由第二句话。」
陆玉唇边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她一笑,左边脸颊上浮现了一个浅浅梨窝。她原本就生得一副绝伦容貌,又因多年习武之故,容颜从未衰老。
原本对人不冷不热的疏离性子,如今展开了笑颜,就如同清幽的墨水画添上神来一笔,瞬时万紫千红绽开,粲然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没想到冷冰冰的陆玉笑起来会是这般动人心魄的模样,那弯弯的眼和眼底流灿的光芒彷佛会勾人,叫他气息骤乱脑袋发涨,人一呆脸一红,竟茫茫然起来。
陆玉端着酒杯的手伸到一剑眼前,一剑糊里糊涂便接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下那杯花雕的,只晓得后来陆玉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直到最后火辣的酒液划过他的喉咙呛至鼻腔时他才跳了起来。
然而为时已晚。
饮下谢罪酒便是代表既往不咎泯灭恩仇,一剑猛地瞪大了眼,气的脸红脖子粗,手中酒杯被他双指一捏,碎成了屑。
陆玉见一剑一脸追悔莫及的模样,竟难得地觉得此人逗趣,忍不住出言调侃:「延陵公子一言九鼎,不是后悔了吧?」
一剑张大嘴,可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几番瞪眼后,实在扯不下面子说那酒误喝的不作数,只能将怨气往肚子里吞,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离去。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被人算计了,老子居然被人给算计了!」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一剑的声音如雷撼动天际,轰轰传入陆玉耳里。
一剑走后,陆玉立即敛起笑容。
她手一招,一个身影出现跟前。
「盯住延陵一剑和你那好师弟莫秋,从现下起我要知道他们的每个动静,不许遗漏。」陆玉的面容冰冷,下令毫不迟疑。
即便脸色仍然苍白,但方才曾经显露的弱不禁风、憔悴不堪,早已褪去无踪。
一剑气冲冲回房时遇见了赵大雄,他把人拖着就到大厅去喝酒,陈年的烧刀子一坛一坛的开,等莫秋寻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喝到醉颠颠了。
莫秋一脸不善地将一剑扶回房,落下门栓后便开口道:
「掌柜的说陆玉找了你去,她找你去做什么?周围布置得滴水不漏,我连靠近也靠近不得!那女人不安好心的,你怎么没等我回来便自己去了?」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剑一回想起方才糊里糊涂喝下的那杯谢罪酒,整个人便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气冲冲地拔出背上的刀就要往脖子抹。
「舅舅你做什么——」莫秋惊声尖叫,连忙扣住一剑的手臂,阻止他的动作。
一剑气呼呼地说:「俺对不起俺爹,对不起俺娘,对不起俺姊,对不起俺家上上下下!俺被鬼迷了,那女人不过是冲俺一笑,俺活见鬼的竟然把谢罪酒喝了,搞砸一切,血海深仇报不了了。」
莫秋怕一剑真的想不开,方才那气焰全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舅舅,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妨告诉我,也许还有办法弥补呢!」
一剑横看了莫秋一眼,莫秋立即露出「事情仍有一线曙光」的神情,大眼闪烁着「天无绝人之路」的光芒,凝视着他的舅舅。
「你小舅舅说得对,俺的确是个蠢蛋……」一剑双颊酡红,打了个酒嗝,锋利的刀口瞬间断下几根垂散的乌发,他慢慢放下了刀。
莫秋看得是胆颤心惊冷汗涔流,心里直道以后绝不让这人喝酒了,醉起来真是吓人。他将手掌摊在一剑面前,死命地盯着这个人。
一剑迷茫地眨了一下眼,而后才发现莫秋要的是他的刀。老实将刀交付莫秋掌心后,他也一五一十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莫秋。
莫秋收好刀,又倒了一杯浓茶给一剑醒酒,忙呼了一下后才坐回一剑身旁。
看着一剑塌着头,一脸沮丧的模样,不知怎么地莫秋竟觉得这人有些可怜。
莫秋靠在一剑身边,低声安慰道:
「陆玉一反常态对你有礼,想必是以为你与苏解容有干系,想藉你找到苏解容。说要善待我,也是因为我突然多了个名门大派的掌门干爹。至于帮忙找外公叔公更是 贼喊捉贼,只要我们没证据指出她把外公囚于哪里,她便能继续睁眼说瞎话去。还有,她把你的刀当成赤霄剑,定是也打起你刀的主意。
舅舅你心思及不上她那花花肠子,被骗自是当然。你喝了谢罪酒,可我却是没喝的,新仇旧恨,将来我会替舅舅报的,舅舅你放心。那女人不好对付,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最好别和她说超过三句话,不然又要吃亏了。」
一剑心里头堵得慌,即便莫秋这番温柔言语也不能让他好过些,他一头撞在床柱上,低声咆哮道:
「说来说去,就怪陆玉那张脸生得不像骗人模样,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说谎,笑起来又是那么好看,这才让俺像被鬼打了头整个人都昏了,让她牵着鼻子走!」
一剑跟着又恨恨说道:「格老子的,居然用美人计!」
莫秋原本心疼一剑被骗,心里软得像摊水似的,却在听见「美人计」三个字后脸色冷了下来。
「嗯,舅舅觉得她美?」莫秋声音阴沉。
「陆玉是美。」一剑说的是实话,没有任何特别意思。
可这话听在莫秋耳里就不对了。莫秋磨牙道:「我就说怎么陆玉一招手你就去了,半点防备都没有,原来早被那个人给迷了!」
一剑不解地望着莫秋,大眼因酒醉而迷蒙,令他的神情迷惘无辜。
莫秋低吼道:「你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从此心里只有我,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的,你自己说过的话可还记得?可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去见陆玉,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一剑眨了眨眼,他依稀记得那些话是莫秋说的,自己并没有说,可那也代表自己的心意,所以他并没有反驳。
莫秋见一剑毫无反应的愣呆模样心里一怒,突然咆哮起来道:「你是我的人,谁都不能碰!谁敢勾搭你我就打爆他的头,你勾搭谁我一样打爆他的头。陆玉那老女人也不看看自己年纪多大了,竟然敢动老子的人,老子这就去灭了她,看她那张死鱼脸找谁笑去!」
莫秋愤然跳下床去,他那气势还真像想同陆玉拼命般。
一剑注视莫秋的脸颊,脑袋中突然闪过些东西,他因此忘了纠正莫秋满口学自自己的粗口,伸手一抓,将莫秋扯回床榻上来。
一剑摸摸莫秋的脸颊,说道:「小秋,你笑笑给我看。」
莫秋牙痒得直想咬人。
「我都快哭了,笑什么笑!」
「来,笑笑!」一剑捏着莫秋虽长了些肉但仍称不上丰腴的面颊,莫秋一疼,整张脸皱了起来。
「舅舅你这个醉鬼,以后不让你喝酒了!」莫秋痛得眼泛泪光。
「别一直拧我!」
这时一剑低低地「啊」了声,手指抚着莫秋左边脸颊因面容扭曲而浮现的梨窝,喃喃道:「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奇怪……小秋,原来那陆玉笑起来的时候,竟和你有些许相似,脸上也有个小窝窝……眼睛,都是眯眯的……」
一剑顿了顿,深深凝视莫秋,那专注而温柔的视线停驻在莫秋脸上,彷佛舍不得看不够似地,缓缓描绘着莫秋的眼鼻眉目。
「不过,你笑起来比较甜啊……眼底又闪又亮的……舅舅喜欢你的笑,舅舅喜欢小秋的笑。」一剑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
莫秋原本心浮气躁气愤不已,可一剑的话语却如醍醐,瞬间便令他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仍是多些。
是啊,仍是多些。
自己何必捕风捉影,那么害怕。
害怕这个人会被谁给夺去……
「所以说你一时被她所迷只是因为她像我,而不是觉得她有多美?」莫秋深吸了几口气,竭力稳定声音。
「是。」一剑脸红红的。
一剑的反应看在莫秋眼里,令他觉得心里有些甜。
「那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她?」
莫秋觉得自己真是糟了,居然会落到这种地步,要和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女人计较谁比谁好看。可当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不想自己在对方心里,占的是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一剑觉得莫秋问了十分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自是你。」
「怎么不选她,你不是觉得她好看?嗯?」莫秋故意问道。
「她也好看,但和你不一样,因为我知道你是我身边的人。」那「知道」二字,是「认定」的意思。
一剑说了,我认定你是我身边的人。
跟着不只脸,连耳朵和脖子也一并红了起来。
莫秋这回可乐了,他猛地往一剑怀里钻,脑袋瓜子不停在他怀里蹭,胸膛里满满的都是又酸又甜的感觉,涨到简直想要炸开死了般,让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看来有时让一剑喝些酒也无妨,这人今日说的话,他爱听。
正文 第六章
一剑把莫秋拉开一些,注视着莫秋的眼道:「小秋,你现下功夫还不到家,可别去找陆玉打。」
莫秋依依不舍一剑的胸膛,蹭了几下蹭不过去,只好放弃。「她现下受了重伤,只剩三成功力罢了。」
「只剩三成你也打不过。」一剑道。
武功向来是莫秋的痛处,被一剑戳中要害,他整个人几乎跳起来。莫秋不甘愿地张嘴要反驳,这时却有颗药丸弹进了自己嘴里。
莫秋动了一下舌头,脸颊顿时皱得比陈皮干。
「苦的!」
那又苦又怪的味道令莫秋恶心,他作势想吐掉,一剑原本醉得迷茫的双眼却突然精光大作,喝了声:「嚼碎吞了,不许吐出来!」
一剑沉稳的声音有着天生的威严,不容莫秋抵抗。
莫秋平时敢对一剑没大没小,那其实是一剑对他孩子气的纵容;可当一剑正起姿态管教他时,莫秋便只能从嗷嗷叫的小狼变成喵喵叫的小猫,乖乖听舅舅的话,半点都不敢反抗。
「吞下去了没?」一剑问。
莫秋痛苦地点点头,吐出舌头,上头只有些黑黑绿绿的药泥。他嚼得很碎,味道恶心的要命。
「恶——」他打了个气味十分要不得的嗝。
一剑敲了一下莫秋的头,带了点纵溺的语气道:「这可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对你学武的进展有莫大的帮助。盘膝运功,将真气导入丹田,快些。」
「……哪来真气?」莫秋碎碎念了句。
可话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喉头处开始发干,身体闷闷发热,经脉中慢慢出现若有似无的真气,虽弱,却是十分精纯。那些真气并非自己所有,因无法融入进身体内,没一会儿就鼓噪乱窜起来。
莫秋惊疑不定地看了一剑一眼,一剑却镇定地将掌心贴住莫秋胸口,如往常一般耗费自己的真气为莫秋引路。
莫秋突然明白方才吃的肯定是那叫小七的人所给的奇药,不敢拖延,立即盘膝坐好,在一剑的帮助下缓缓收起这些真气。
刚强而又霸道的内力缓慢注入莫秋体内,每达一个窒碍的穴道,便停在其上打转。
一剑紧闭双眼,额间冒出冷汗,他在察觉莫秋体内阻塞无法通行的经脉穴道后,便以自身真气夹带着莫秋本身的内力强硬冲破,而后更将那些放出的真气全数归导入莫秋气海,收归莫秋所有。
莫秋日前功力尚浅,完全不知一剑注入他体内的真气最后竟是被自己所用,如今得了奇药,一刻间似乎灵窍全开,竟能察觉身体经脉间那些内力的翻搅运行。
莫秋心里有些慌、有些乱,却又高兴万分,他心绪一动张开双眼,才想说话,却听见一剑说:「默晕赤霄诀,机不可失,舅舅现下助你行功,你便能突破第一重,到达第二重。」
「舅舅……」莫秋轻声道:「你这样会耗掉自己不少修为……」
一剑睁开眼,赤霄诀行功时本是戾气最盛之时,然他眼里精光散去,兴起一抹笑,只道:「无妨。」
短短二字,却是重击莫秋心扉。
一直以来一剑都是这么做的,将练武之人视为最重要的内力分送给自己,为了替自己筑基,从没有一丝一毫不舍。
莫秋的心绪乱了一下,而后赶紧收敛心神,随一剑运行内功心法,不想浪费一剑的苦心。
过了两个时辰,两人慢慢收功。
一剑脸色苍白,出了一生冷汗,耗费过多真气的结果令他内腑受创,浑身虚弱乏力气息微促。
莫秋喘着倒进一剑怀里,他是得利最多之人,真气自行运转一周天竟毫无阻碍,气海充盈真气丰沛,赤霄剑进入第二重,武功至此略有小成。
一剑失去太多功力。莫秋这么一靠,他便给压倒在床上。
「……舅舅,你说我现下能不能打赢陆玉?」莫秋气喘吁吁地说着。
「还早着。」一剑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你那药还有多少,一次全吞了成不?」莫秋解下一剑腰间绣工精细的荷花锦囊,稍稍掂了掂重量。
一剑斥道:「武学之道在于循序渐进,还没学会走就想飞,小心跌个粉身碎骨!」莫秋性急,轻重不分,一剑怕他会出意外。
「那有什么!」莫秋趴在一剑胸口,抬头轻轻用鼻子哼声,有些慵懒有些沙哑,还带了点撒娇意味地说:「有舅舅你在,无论什么事你都会帮我,我才不怕。」
「你这孩子真是。」一剑无奈。
「好了,快起来,别压在舅舅身上。」
「不想我压着你,把我推开得了。」莫秋耍赖不肯离开。
「舅舅一下子失去了太多功力,现下浑身发软,动不了了。」一剑连声音也虚软无力。
莫秋问道:「你之前不也都这么帮我?怎就没事。」
一剑说道:「因为咱遇见铁剑门的人了,舅舅多给你一些功力,你就也能多一分能力自保,没想到……竟然会累成这样……」
莫秋凝视了一剑好一会儿,喃喃念了句:「这不是故意给我可乘之机吗……」
一剑没听清楚莫秋说了什么,只感觉莫秋忽地轻轻笑了一下,而后脸庞便压了下来,柔软的嘴唇贴上他的,缓慢地亲吻。
莫秋伸出舌尖在一剑唇缝打转,一剑忍不住低吟了声,抵抗不了徘徊舔舐硬是想进来的莫秋,松开了牙关,放任这人对他动作。
莫秋的舌柔软灵活,滑过一剑齿列,舔着口里的每一处温暖,一剑僵了几分,有些诧异莫秋探索般的动作。
莫秋彷佛是想将一剑每个地方都舔遍,无论多细微之处皆不放过,最后寻到了一剑缩到后头动也不动的舌头,轻轻地摩擦缠绕。
碰着喜欢的人便无法控制,莫秋喉间发出细细的颤音,那微弱的震动由两人紧紧接触的地方传到了一剑喉间深处。
一剑下腹升起熟悉的灼热感,那种无法控制的感觉令他觉得不妥,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想将莫秋推开,然而实在是一点气力也无,最后还是莫秋察觉道,才退离开来。
一剑的脸很红。
莫秋嘟着嘴的表情很不满。
一剑尴尬得支支吾吾,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秋双眸盈盈犹若一湾柔柔春水,嗔道:「舅舅你做什么推开我,你的胡子扎得我疼我都没介意了。」
「既然会疼那就别亲了!」一剑立即道。
莫秋睇了一剑好一会儿,心想这人真是不解风情,都箭在弦上哪能说不亲就不亲,难不成要叫自己像上次一样含恨入睡,隔日起来洗裤子不成?
「可是我想亲舅舅很久了!」莫秋低声道:「喜欢的人天天在面前晃,晚上又睡在身边,我以前碰到喜欢吃的东西都是第一口就吞下肚的,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他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哀怨。
「什什什什……什么!?」吃的东西!?一剑结巴。
莫秋笑了笑,伸手摸摸一剑脸庞,转移他的注意力道:「舅舅,让我帮你刮脸好不?」
莫秋想起不过才几日前的事,那时犯病的自己迷迷糊糊差点割断一剑咽喉,不知经历过那样的变故,一剑对他的信任还是不是如同以往,仍否愿意把性命,交付到他手中?
一剑的脸被莫秋摸得有些痒,他原本尴尬非常,不想再被莫秋这般摸来摸去,然而当他看见莫秋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时,却不由自主地点下头同意莫秋动作。一直以来,他都未曾拒绝过莫秋的请求。
莫秋欢快的低呼一声,手脚并用地跨坐到一剑身上,他双膝跪夹在一剑腰侧,迅速掏出怀中的玄铁匕首,「锵」地匕首出鞘声响亮非常。
瞧莫秋高兴成这样,一剑不解地问道:「刮个脸罢了,你干啥高兴成这般?」
莫秋笑得眉弯眼弯,开心得不得了,脸上的小窝窝也深好几分。他说:「因为舅舅肯让我刮脸,就是信任我、喜欢我、毫不犹豫把自己交给我!」
这话说出口莫秋突然察觉自己泄漏了心事,他有些忐忑地盯着一剑想瞧一剑由什么反应,但一剑却陷入沉思,正努力理解胡子和信任与喜欢之间到底有何关联。
一剑这憨样更是招人喜欢,莫秋拿着匕首在一剑脸上比划,这么个没心机的人,从哪里开始下手好呢?
虽然等一下都是要拆解入腹的。
手中的匕首慢慢动作,莫秋脸上神情认真,彷佛多专注于那些杂生的胡子,然而他的小屁股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手上刮一下,臀便蹭一下,又挪又动地,在一剑的腰腹间磨来磨去。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施在一剑身上,成功地搅乱一剑原本平稳的气息,一剑糊里糊涂地被勾起了反应,闷闷地喘着粗气。
清理干净了一剑的门面,莫秋将匕首放到床头,摸着一剑干净俊朗的刚毅脸庞,听着他紊乱失控的喘息。
一剑满脸通红,才要开口赶人下去,莫秋却说:「舅舅你顶着我了。」
他含笑的眸子晶莹剔亮,彷佛不解人事的稚子,说着无关风月的话。
「因为你一直乱动乱动……」一剑咳了声,低声吼道:「还不下来。」
莫秋张着清澈的大眼,歪着头看着一剑,他将手搭在一剑腹上,好奇地捏了捏。
「你知道吗舅舅,小时候我老是仰头看你,觉得你就像座山,强壮而不可动摇。可后来你回来,我也长大了,才发觉你并不是那么巨大的存在。原来你不比我高多少,刮了胡子,整个人就清俊起来;你也不比我厚实多少,脱下衣物,轻轻便摸得到骨头。」
宛若像想证实自己的想法般,莫秋将一剑的腰带解了下来。
衣襟敞开,露出一剑结实的身躯,由上往下望,紧紧贴附骨上的肌肤是滑腻诱人的麦子色,莫秋微微弯腰伏身,一剑身上清新的味道夹杂些许酒香,令他有些醺然。
莫秋的手在一剑身上游移,带着情欲意味的抚摸,让一剑有些克制不了。
一剑因浑身乏力而任人宰割,心里有气地怒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莫秋无辜地说:「摸你啊!」
「摸、摸、摸、摸我做什么!」一剑不争气地又脸红了。
「不为什么,就是很想摸啊!」莫秋将这等暧昧字眼说得再自然不过,他凝视着一剑,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脸庞天真而单纯,明亮的双眼里没有丝毫污秽,只是真挚而渴求。他低低地诉说着:
「舅舅不是说过喜欢我,我也喜欢舅舅啊!两人间若是互许终身,这等事不过是因情而起,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想分开,所以想成天在一起,所以想彷佛地碰触, 反复地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舅舅,你别赶我好不好,你已经很久没有让我摸摸了。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啊,所以让我摸摸好不好?」
莫秋的温言软语没有太多油腔滑调的调情,但光是一而再地重复的「喜欢、喜欢、喜欢」,便叫一剑的心酥了起来。
「舅舅,好不好……」莫秋如小动物般蹭着一剑,轻声央求着。
「那……那……摸……摸几下就好……」一剑不慎被唾沫呛着,猛咳了几下,脸色涨红。
得了一剑的应许,几乎便在同时,莫秋便来到一剑的胸膛,抚摸这他左胸上前些日子被自己咬出的齿痕,而后轻轻地一捻这人淡红色的乳首。
一剑带着薄汗的肌肤上浮起一颗颗小凸起,一股热流直冲下腹,兴起的战栗让他皱眉强忍。明明只是这么普通的碰触,心里却像燃起了火一般,丁点的火星突然燎原。莫秋带起他体内沉寂已久的情欲骚动,从来便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如此悸动。
莫秋的手滑到一剑柔韧而消瘦的腰间,感受着那处结实紧致的腰线,忍不住重重搓揉。然而这样似乎还不满足,他挪下了些,张口便朝一剑的腰侧咬下。
一剑吐出沉重的闷哼,如果不是浑身无力的话,这回他可能痛到从床上弹起来了。
一剑底气不足地喘息,莫秋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眼底氤氲着情欲,又因突如其来的痛楚而泛起泪光的男人。
「实在是……秀色可餐呢……」莫秋低笑。
「咋……」一剑懵了懵,什么秀色可餐?
莫秋的手沿着一剑的窄腰往下滑,缓缓伸入一剑的亵裤。
「那里不给摸!」一剑心里一惊,吼了出来。
莫秋才不理会一剑,反正这人现下动弹不得,拿他没办法。他人往前倒去,喘息着贴在一剑胸口上,亵裤里的手慢条斯理地搭上对方愈发灼热的欲望,上下捋动起来。
「小小小秋……」一剑重重呻吟一声。
一剑虽然扭动着身躯想要抗拒,然而却是徒劳无功。
莫秋听着一剑胸口的搏动越来越强烈,想着这人是因自己而激动,便也有些克制不住地加重手里的动作。
一剑的喘息声由唇缝间溢出,他抗拒不了莫秋温柔而又执着的爱抚。
当莫秋倚在他身上,鼻间还能隐约闻到莫秋身上传来沐浴过后的皂荚香味,越推越高的快感令他感到天旋地转,几乎令他失神。
一剑即将溃堤的剎那,涨大的分身在莫伙手中弹跳了一下,莫秋可还不想这么快便结束一切,他松开手撑起身子,摸出了一瓶碧绿罐子,笑笑地看着一剑。
「舅舅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莫秋问。
一剑早就头晕眼花了,张了眼努力看了一下也不过是绿绿的东西,便摇了一下头。
莫秋笑了声,捉住一剑的手指沾起瓶中乳白色的药膏,而后分开双膝跨跪在一剑身上,轻轻抬起臀,带着一剑的手指,缓缓将其送入臀瓣甬道之间。
「有这药……嗯……便能容易些了……」莫秋略微困难地动作,而他底下的一剑则煞是好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屡屡张嘴却老是说不出话来。
粗浅弄了几下后,莫秋拔出一剑的手指,双手抵在一剑坚硬平坦的腹部上,目光正对着一剑,在两人互相凝视下,慢慢往下坐,一点一点地吞没那炙热的楔子。
一剑喉间咕哝了几声,发出的声音中夹带着欲望被牢牢窒住的痛楚与欢愉。
他年纪明明比莫秋大,如今却全由莫秋摆弄,心里有些不解气,但在触及莫秋柔情似水的眼神时,却又无法真的对他生气。
更何况莫秋带来的痛苦一波强过一波,但那令人颤抖得都快无法自已的酥麻也一轮胜过一轮。
当莫秋无预警地一下子坐到底的时候,一剑长长低吟了一声,差些一泄如注。
莫秋一直注视着一剑的脸庞,明白一剑方才险些克制不住,他想笑出声,可开口却发出呻吟。
或许真是有些逞强了,这么一下强压下去,传来的疼痛感让他冷汗直流。
一剑察觉莫秋的异样,焦急地看着莫秋。
「舒服吗?」莫秋却问。
「你怎么这么乱来!」一剑斥责。
「还不快起来。」瞧莫秋额间都渗出了冷汗,一剑心疼得不得了。
一剑铁柱似的分身坚硬勃发,与柔软的内壁完全契合,莫秋甚至能感觉到接合处那一点一点传来的,属于对方的脉动。
他轻轻往上提了一下,而后再度坐下,果不其然引起一剑的轻喘。莫秋执着问道:「舒服吗?」
一剑嘴张了几张,而后才在莫秋坚持的目光下吶吶说道:「……舒、舒服……」
莫秋轻轻一笑,双手撑在一剑腹上,臀缓慢地动了起来。
刚开始疼痛多了一些,不只莫秋,连被压在底下的一剑也显得难受。
后来莫秋又用上许多带着花香的药膏,当房内弥漫起浓郁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芙蓉花香味,那上下的摆动也一次比一次快,低嘎的喘息也越来越急促。
抽插吞没的动作间带起酥麻,微微拧起的眉头是越来越无法承受的表示。
莫秋身上衣衫还完好,连接着一剑的地方完全隐藏在布料底下,他摇动腰肢,让一剑进到最深处,一剑身上细细冒出汗珠,肌肤微微泛红,越来越巨大的愉悦让这人深陷其中,甚至伸手扣住莫秋的腰,带着他起伏。
尖端与内壁摩擦时抵到了不知名的地方,莫秋兴起强烈的颤栗,甬道因此无法克制地痉挛。
一剑的唇张开些许,急促无声地喘息着,俊朗刚毅的脸庞变得柔和,迷蒙的黑眸渗着水光。
莫秋从未见过沉溺于情欲中的一剑,自律甚严的这人因自己而失控,连偶尔承受不住而哼出的湿润鼻音也如此迷人。
一剑半启的唇间偶尔会有一两声低哑的呻吟,这些简直激得莫秋骨头都酥了,他加快了摇摆的动作,不停晃动自己的腰。
还不够、还不够,他还想得到更多,想将这人所有的一切都占为已有,不留一丁点给其它的人。
「舅舅……」莫秋染上情欲的声音沙哑柔软。
「嗯……」一剑气息急促。
「其实我好想将这药膏用在你身上,你下次让我用好不好?我……我也想摸摸……摸摸看你里面是不是也和前面一样……这么热……」
正当情欲高潮时莫秋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一剑脑中想及那种场景,不由自主地一窒,埋在莫秋体内的欲望也更坚硬涨大起来。
「啊……」莫秋急喘了一下。
「好大……」
情潮突然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一剑猛烈卷入其中,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灭顶瞬间一剑抓住莫秋的腰猛力往上一顶,滚烫楔子在莫秋体内释放一波又一波的热流。
莫秋敏感之处被凶狠一撞,令得他拔高声音叫了出来,分身也无可忍耐地同时迸发,浊白的欲液喷洒而出,溅在一剑胸膛之上。
清晨鸡啼,就算累得腰都挺不直,一剑还是挣扎了几下努力起身。
洗漱后拿出行囊中的替换衣物,一剑眉头皱了一下,这衣裳一叶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浮气又繁复,里里外外七八层,到底要怎么穿?
「小秋,快点起来,怎么还赖在床上?」换上干净衣物后,一剑回头望着那个趴在床上动也不动的人。
莫秋听一剑叫唤,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可才轻轻动了一下,腰间传来的酸痛与无力感让他再度跌回床上。
「腰好疼……」莫秋闷哼了声。
「怎么会腰疼?闪到了?」一剑关心地趋向前去。
床上少年双颊泛红眼带春色粉嫩,趴在柔软床褥上浑身瘫软得连屁股也撅不起来,一对大眼含羞带怯地注视一剑。
一剑被看得心慌意乱,别过脸去不敢看莫秋,只是轻轻握住莫秋的腰,以内力缓缓推拿。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让莫秋忍不住呻吟了声,一剑顿了一下,再继续缓缓为莫秋揉腰。
莫秋舒服地叹息,开口,理直气壮地指责起他舅舅来:「还不都是你害的,和我睡一起都那么久了,也不肯碰碰我,害得我昨晚忍不住,一时天雷勾动地火,摇到腰差点断掉。」
莫秋说得这般露骨,害得一剑手中一紧,便朝他的小蛮腰直直掐了下去。
「啊——」莫秋鬼叫了一声,腰酸得叫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舅舅你干什么!」莫秋回过头埋怨问道。
一剑一张脸又红又绿,跟着一掌朝莫秋脑袋搧去,低吼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这孩子真是……真是……舅舅昨夜辛辛苦苦输真气,弄得全身乏力,可你竟然……竟然……」一剑说不下去了。
莫秋虽然被一剑搧歪脑袋,可一剑这回力道轻飘飘的一点都不像生气的样子,再见一剑的脸颊红通通的,说话结结巴巴,欸,这不是羞赧害臊的模样吗?
莫秋哼哼两声窃笑道:「昨晚我也只做了一次,下半夜可是有人恢复气力后便抓着我的腰猛晃,我喊停他也不肯停的啊!」
「那……那……那……」一剑结结巴巴地「那」了半天,声音小了,脸也更红。
「是你说的……因为喜欢……碰上了自然就……忍不住想要……想要……」
听见一剑坦白吐露情衷,莫秋乐得简直要从榻上跳起来。他屈着身子回望一剑,脸上满是贼笑,一剑被他盯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窘得无处可躲。
最后一剑被这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逗到翻了脸,心里发呕收紧十指,真气由莫秋腰间疲累的穴道贯透而入,酸麻到骨头都要酥掉的感觉令莫秋弓起身躯,难耐地呻吟一声。
暧昧的旖旎声调在厢房内回荡,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的莫秋瘫软在床上,可这人并没有多做反省,反而露出一脸任君采撷、多多无妨的模样,手指头还爬到一剑身上,轻轻勾了勾一剑。
一剑实在忍不住他这轻佻模样,狠狠地搧了莫秋脑袋一下。
莫秋断断续续的喘笑,心里还是乐不可遏。
这便是日后要陪他一生一世的人了。
这么单纯、这么好欺负,却是一心一意只为他着想的人。
莫秋满足地阖上双眼,叹了一声。
真好……真好……
莫秋心情十分愉快,即便出厢房就收起那看来有点孩子气的笑容,但嘴角轻扬的弧度仍能看出他的好心情。
下了楼,掌柜立即趋向前来,开口便说找到莫秋问的那几道名菜菜谱,两人走到边边垂首商量去。
一名劲装打扮的少女自他们下楼时便一直看着他们,神色有些犹豫,待莫秋离开后踌躇一会儿,遂走向前来朝一剑拱手说道:
「晚辈铁剑门第二十三代弟子陆明明,敢问尊驾是否是延陵一剑大侠?」
「大侠二字不敢当,在下正是延陵一剑。」一剑道:「小姑娘你有什么事?」
一剑虽听得这少女自报为铁剑门人,但瞧她十四五岁和莫秋差不多年纪,鹅蛋脸圆润清秀,声音清脆悦耳,倒对她没什么戒心。
陆明明掩饰不了心中讶异,惊呼了声,「真是延陵大侠!?我方才就想莫秋师弟身旁站的该是延陵大侠,但是今日的你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一剑不以为意,朗声大笑。「小姑娘你也不是第一个这般觉得,大概是胡子挡住俺半张脸,突然刮干净才叫人认不得!」
陆明明娇笑一声,清清脆脆。她回归正题说道:
「我家门主今日准备动身回铁剑门,门主说她会履行对延陵大侠的诺言,好好照顾莫秋师弟。不知延陵大侠接下来有何打算,若赏脸的话,不如到铁剑门作个客如 何?铁剑门受了延陵大侠的恩惠无以回报,当会好好招待延陵大侠,而且莫秋师弟与延陵大侠甥舅情深,想必不愿这么快便与你分开。」
一剑静了半晌,暗暗思索。
老实说莫秋之前便有说过要重回铁剑门当内应,他从一开始便觉得这样太过危险,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是再好不过,两个人一起去总是有照应,比让莫秋单枪匹马深入虎穴强得多。
一剑应了声:「好!」,抬起头来却发觉陆明明正望着自己发愣,他疑惑地出声询问,陆明明的脸蛋却突然红了起来。
她咳了声,说:「延陵大侠你穿这衣裳挺是好看。」
一剑身上穿的戴的,全是一叶悉心挑选,他这身衣裳绣工精细,淡淡的绛红色泽并不彰显,但衣襟上的火云花纹正面看与侧面看皆是不同,云不动而焰火流转,天下无双的绣工恐怕连御用织造坊也难以仿得出来。
忽然,两人的对谈中爆出不属于他们的声音。
莫秋的嗓音从一剑背后传来,阴森森地道:「我舅舅不穿衣服最好看!」
莫秋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一剑身边,一剑听见这话脸色猛地化作一片火红,他伸掌迅速朝莫秋脑袋呼去,低吼道:「你这孩子胡乱说些什么!」
莫秋身形轻轻一挪,肩膀稍倾,一招移形幻影使来毫不费力。
一剑掌风从他耳旁呼啸而过,莫秋小小低呼了声:「躲过一招!」他的功力果真有所精进。
一剑紧接着张开手臂将莫秋揽回怀里,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伸手便把莫秋的嘴巴捂了个结实。
莫秋「呜呜呜——」地叫个不停,挺是不悦。
一剑尴尬地对陆明明道:「小秋这孩子就是有些口无遮拦。」
陆明明看着这二人,心里虽隐约觉得这对舅甥感情好到有那么点奇怪,却也只能回了个笑给一剑。
莫秋被一剑捂得没气,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他好不容易扳开一剑的手臂,可才说了声:「……舅舅……」竟就哇啦啦地吐了出来。
「小秋——」一剑见着莫秋的模样,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莫秋其实一早便觉得不适,他看过一剑锦囊里的药笺,明白服下后烈药融经脉再造、刮瘀毒重生,那痛楚绝对比当年洗髓换骨的药浴更甚。
然而这是一剑的苦心,莫秋有所觉悟,才咬牙忍下不吭声,只是无奈后来药劲越来越强,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这才在一剑和陆明明面前出了糗,吐得一塌糊涂。
稍晚告别华山派和赵人雄后,一剑抱着莫秋上马,随着铁剑门北上。
药性过了正午更发猛烈,莫秋痛得浑身发颤冷汗涔涔,甚至连抓住一剑的气力也没有,只能靠一剑将他紧抱,才不至于摔下马去。
莫秋能忍得痛,即便这如利斧凿下的钝痛叫他神智涣散几乎昏迷,他只是不能忍受腹中不时翻搅上涌的酸水,往往他都痛得要晕过去了,下一刻却又得醒来大呕特呕一番。
「恶——」莫秋又干呕了声。
一剑轻拍莫秋,一路上持续不断地以真气安抚莫秋体内躁动的内息,他一直陪伴在莫秋身旁未曾离开,他要守着莫秋,直到莫秋安然度过这关。
陆明明几次驱马过来关心,一剑皆说莫秋是风寒未愈并不要紧。
这时疼得迷迷糊糊的莫秋会突然惊醒,眼神锐利瞪着来人,直到一剑安抚下他,才又喃念几句谁都听不明白的话缓缓窝回一剑怀里睡去。
铁剑门多数人都有伤在身,是以陆玉就算归心似箭,也无法要求众人快马加鞭赶路。对于如何当一个门主而言,陆玉还算称职。
一剑看着前头马上的陆玉神色一日比一日凝重,飞鸽也络绎不绝,不由得多关注了这人一些,最后还是莫秋不愿一剑老是看着陆玉的脸发呆,才沉不住气抓来一剑的手,在他掌心写下那些早安排好的事情。
莫秋写道:
「咱们出来之前小舅舅接到消息,有人趁陆玉不在铁剑门时兴风作浪,加上老天也不帮她,涵扬那会儿有人将她那离家多年的丈夫竟是魔教护法一事传了回去,现下铁剑门内几个看她不顺眼的老家伙提前发难,正在商量要怎么把她赶下门主位子,陆玉糟糕了!」
一剑闻言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写道:「你人在这里怎么晓得铁剑门发生的事?」想了想又纳闷写下:「一叶联系你的?」
莫秋澄澈的双眸静静盯了一剑半晌,张开双唇,虚弱的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酥磁,懒懒笑道:「你说呢?」
这人肯定不晓得陆玉这回带出来的人当中有他们潜藏的探子,若连这点消息也不能掌控,将来又怎么对付铁剑门。
一剑张嘴回道:「俺哪晓得,你们一个一个肠子九弯十八拐的。」
莫秋瞧一剑认真的模样,虚软地笑了一下,慢慢写道:「肠子拐多少弯都好,我们对你可都是最真,不会害你。」
莫秋指尖划过的力道引得一剑心里一阵酥麻,那写下的字犹若誓言一字一字地刻在他的掌心之中。
一剑忍耐着等待莫秋写完时,他的视线停留在莫秋纤细修长的手指之上,莫秋的手细嫩光滑,手指则又白又尖,令一剑不由得想起以前曾听人形容过的,手如柔荑、指若春葱的词汇。
莫秋的手煞是好看,等一剑察觉时,竟然已经握着莫秋的手凝视抚摸。
「舅舅?」莫秋腕部被捉时有些惊讶,但等到他抬头望见一剑的神情时,才发觉这人竟有些恍惚失神。
「舅舅!」莫秋又喊了声,一剑这才猛然惊醒。他尴尬地立即缩回手,又故作镇定摸摸莫秋汗湿的额头。
莫秋大眼里闪烁戏谑而愉悦的光芒,他笑着抬起手,细致修长的葱指在一剑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好看是吗?」
一剑咳了一声,迅速将莫秋的手抓回怀里放好,顾左右而言他道:「风大容易着凉,别把手放在外面吹风。」他的耳根子有些红。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26
正文 第七章
在马上摇晃十数日,过兰州而不停,翻山越岭,最后终于到了奉城境内。
铁剑门此次本是一群数十人浩浩荡荡出门,但回来时包含莫秋与一剑在内,竟然仅剩十数人,这让在门口迎接的几名弟子面色铁青。
「进去再说!」陆玉翻身下马,便与那些人跨步入内,直往大厅而去。
距离上次来奉城,已经将近九年,一剑的视线浏览着宽广大街上的熟悉景象,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的莫秋才一丁点大,如今怀里的人都长到了他的胸口,韶光匆匆,真是一点也不肯停留。
他的目光在瞥见铁剑门斜对门那块天香楼的招牌时惊讶了一下,才想问莫秋,却见从昨日便坚决与他分骑的莫秋下马时一个趔趄,身形不稳险些跌倒,一剑立即将他扶稳,跟着也忘了该问的事情。
铁剑门内传来沉沉钟响,那是召唤各院首席弟子之意,莫秋凝神听着,大概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凛冽寒风刮人面皮,莫秋的额上却因连日的不适而沁出冷汗。他苍白的嘴唇开开合合,对着一剑道:「已经开始了,我去看看,舅舅你先回我院子休息,事情了了我便会回去。」
一剑知道莫秋所提是什么,他有些忧心地看着莫秋,却只在莫秋眼里见着坚定,一剑于是点了点头,说道:「自己小心点。」
既然来到铁剑门,这门里的事便不是自己一个外人插得了手的,一切,都得靠莫秋才成。
莫秋颔首离去。
陆明明这时立即趋向前来,满脸春光明媚的笑,领着一剑往内走,叽叽喳喳地对这个被门主奉为贵宾的客人介绍铁剑门内的种种。
铁剑门在奉城生根百年,占地广大,传至今已有二十三代,所收皆为陆姓族内弟子,约有百人,门规严谨,长幼分明。
铁剑门共分三院,「天下院」为嫡系,世袭门主令牌与镇门之宝「赤霄」,唯二者合则可号令铁剑门,「藏剑院」为旁支,专司锻剑,镇守剑炉;「掩剑院」亦为旁支,因主外联络买家事宜,人脉广大,虽为藏剑院所分出的一支,但目前在门内的声势已然与其余二院并驾齐驱。
铁剑门崇武,从未有过女子为门主,陆誉将门主之位传给其妹后便销声匿迹,门内弟子不服者众。
藏剑院和掩剑院没看陆玉的天下院顺眼过,几年来多少纷争由此而起,门内长者不是一心想将陆誉找回,便是欲推举出类拔萃的弟子代替陆玉。
莫秋跨入门派大厅时,抬头一见,厅堂上那块银漆所书、铁划银勾的「天下藏剑」匾额刺目非常,而厅堂上众人的争吵也因他的出现而突然静止片刻,但随后又轰然响起。
莫秋左右扫视一遍发现藏剑院的为首者没出现,只有他门下的七个弟子前来,看来日前接擭的关于那老头受了重伤的传言可能是真。
掩剑院院首陆三七坐在左边、主位下来一阶的位置,矮矮个子满脸横肉,身上穿金戴银活脱商贾之流,实在不像习武之人。
陆三七面色凝重,宛若教训晚辈般对陆玉开口道:
「其它的就先不论,你先说说那苏解容是怎么回事!为何你的夫婿失踪十来年,如今一出现竟成了魔教教主座下护法?当年我便觉得姓苏的这人来历不明,但你却不 听长辈之言坚决叫他入赘,这下好了,引狼入室又坏了铁剑门名声,你身为一门之首做事竟如此糊涂,将来又怎么驭下服众管好铁剑门!」
大事摆在前头,几名长辈没时间理会姗姗来迟的莫秋,莫秋拖沓着步伐慢慢由右侧小道走入,然而却在经过藏剑院那批人时,不知是谁伸出脚绊了莫秋一下。
莫秋踉跄几步差些面朝下跌个狗吃屎,好不容易立定恨恨回头,见着的却是某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年轻弟子一瞥而过的挑衅眼神。
「哼!」莫秋冷着张脸抬起步伐走到陆玉身旁立定,就是有些无聊的人闲着没事爱找别人痲烦,都几岁了却还做这等小动作,简直就像长不大的黄毛小儿。
跟着他垂首敛眉沉默不语,静静听着这些人狗咬狗。铁剑门闹得越厉害,对他便越是有利。
没待陆玉开口,陆三七又借题发挥道:
「如今江湖上沸沸扬扬,皆传铁剑门早已归附乌衣教,其余七大派说不定将会与铁剑门为敌,铁剑门声誉重创,百年基业极可能因你毁于一旦,你可知错不?早说你一介女流根本没能耐统领铁剑门,大誉怎么会那么糊涂,竟将门主之位交到一个无知妇人手中!」
听见这番鄙视自身之语,陆玉没有动怒,只是用一贯沉稳的调子道:
「解容是大哥的好友,苏家是南城望族,关于解容的为人大哥若非清清楚楚,又怎会安心让我嫁与他?解容当年因为受不了小妾与腹中胎儿双死而离开此地,他那时 伤心欲狂几乎疯癫,莫不是被有心之人所利用,才误入魔教成这景象。我相信解容不会对铁剑门不利,他只是身不由己;我更相信大哥的眼光不会看错人,他要我所 嫁,定是最好的归宿。」
莫秋在旁听得心里直冷笑,这陆玉还真能说,黑的也掰成白的。将一切推到失踪已久的陆誉身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陆三七身后的弟子随即开口接下:
「大家都知道苏解容是前任门主带来的好友,但若说前门主是被苏解容所蒙蔽才犯下大错也不无可能。赤霄宝剑的失踪与苏解容的疯癫离去几乎便在那几年,请门主 恕师侄讲句实话,从今时今日苏解容的身份看来,当年赤霄剑没有可能是被他所盗,倘若镇门宝剑是他所盗,那突然失踪的前门主是否也凶多吉少?而据说是在前门 主离开时被交付重任的门主您,这门主令牌如何得来,推敲起来便是有些……」
「遥儿!」陆三七扮作黑脸喝了声。
他身后的弟子陆遥立即垂首,嘴角上勾,拱手道句:
「门主恕罪,师侄失礼了!」
莫秋听这声音熟悉,抬头一看见到的果真是当初假借护送他离开奉城之名,途中却对他行苟且之事的陆遥,瞬间脸上神情冷了下来。
而对这人破绽百出的推论,莫秋更是无声地骂了句:「蠢!」
陆遥仿佛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般,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来,眼神复杂,包含许多意味不清的东西。
藏剑院那七名弟子中,为首者开口道:「目前当务之急是将苏解容押回铁剑门受审,要他将一切说明白。他毕竟顶着个门主夫婿的头衔在外,铁剑门不能任他这么下去!」
「师叔祖说得是,若让苏解容回来对质,一切真相必可大白。」陆遥说道。
陆三七摆了摆手,跟着道:「魔教逐日扩大,想生擒苏解容并不那么容易。门主这回前去涵扬不仅折损了数十名弟子,更叫铁剑门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三七逼宫的意图再明显不过,陆玉唇角微微勾起些许,莫秋在她身旁看得仔细,这人眸中杀气一闪而过,分明是动了杀意。
陆玉只道:「我带出门的都是铁剑门这几代最为出类拔萃的弟子,然而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面对乌衣教时却是如此不堪一击,小玉身为门主当自请责罚,鞭笞二十,日后更当痛定思痛,督促门下弟子习武向上,不敢懈怠一分。」
听到鞭笞二十这几字,大厅上许多人惊讶得倒抽了口气,然而这苦肉计绝的却是陆三七逼退的诡计,陆三七一口气咽不下去,顿时涨得又红又黑。
「至于解容他,我会早日将他带回铁剑门,师叔请别担心。」陆玉再说。
这时藏剑院那头又有人发声:「当日在涵扬,苏解容可是不念旧情,重伤门主,那人武功之高简直非比寻常,门主若要他心甘情愿回到铁剑门,简直比登天还难。我说,若让莫秋师侄去请苏解容,说不定还有那么一丝可能。」
莫秋对苏解容这三字本就有气,今口无端听了这么多次,现下又和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忍不住咬牙道:「我和姓苏的没关系,别扯到我身上来!」
莫秋的语气在特意压抑下显得平淡而无起伏,但藏剑院的人却不满他说话的口气,回了句:「有你这么对师叔说话的吗?」
「莫秋失礼了。」低着头的他木然应了声。
「看儿子就知道爹不会是什么好货色,」掩剑院的院首陆三七本就不喜这男身女相的门主继子,趁机讽刺道:
「当爹的私离铁剑门,当儿子的在门主房中行窃被逮,竟也连夜逃离铁剑门,咱铁剑门何时成了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了?门主,你也不管管你这好儿子吗?这私逃铁剑门,依门规可得如何处置?」
莫秋低声反讽:「看儿子就知道爹,那想必师叔祖的爹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了!」
「陆莫秋,你说什么!」陆三七没料到莫秋竟敢回嘴,怒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横肉抖动不已。
「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莫秋微微抬首,态度虽不像在外之时,但那眼神内的倨傲仍明显地展露了出来。
自个儿强撑许久,手脚早就发软无力摇摇欲坠,但莫秋仍不甘示弱地出言道:「之前之事我早已将功抵罪,『娘』也亲口说了原谅我。既然门主都不计较了,师叔祖你计较什么?」
莫秋顿了顿,虚弱地扯笑道:「噢,我忘了,师叔祖向来都认为比门主大,可以不听门主话的!瞧您方才咄咄逼人便是了!」
陆三七眼一眯,急行几步,一掌往莫秋脸上搧去。「我就代你娘教训你这没大没小的小畜生!」
陆三七这掌用了十成的气力,明显便是要给天下院一个下马威。
莫秋因服药几乎散了功,无法以内力相挡的结果竟是被一掌击倒在地,生生呕了一口血出来。
铁剑门大厅里有些长者皱眉,对这陆三七的管教显然不赞同;有些人幸灾乐祸,反正他们从来没看天下院这少门主顺眼过。
铁剑门里的门规是长幼有序上下分明,整个厅里辈份最高的如今就属陆三七,长辈教训晚辈当属天经地义。
于是,这些人竟只看着莫秋受罪,在陆三七揪起了莫秋衣襟斥责,「如此弱不禁风一推就倒,怎么当铁剑门的少门主!」跟着第二掌又要搧下去时,也无人想过得出面阻止。
这时突然一股强大杀气袭来,一柄周身泛着淡淡红光的兵器「飕——」地声破空而至,几乎是对准陆三七紧抓着莫秋的那只手,横空射来。
陆三七思及该收手时已经来不及,那兵刃来得太快,扫过后他的手腕处已经出现两道血口,而后利器贯透过堂上摆设的花瓶,直直没入墙内,瓶身应声爆裂。
一切几乎就只在一瞬之间发生,令众人措手不及。
堂外一句朝天狮子吼响起:「谁敢动我外甥,老子叫他人头落地!」这一吼,震得众人心肝乱颤,耳鸣不已。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铁剑门!」藏剑院七子刷刷刷全部起身拔剑,直指闯入厅中的生人。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赤霄坊延陵一剑是也!」一剑咆哮。
「延陵一剑?不是死了!?」藏剑院那头几个人大白人活见鬼,惊讶不已。
一剑大步跨进大厅,也不管那些听见他名号的人愣得跟什么似的,就只惦着整个人软倒在地起也起不来的莫秋,冲上前去把人给揽了起来。
「小秋有事没?」一剑低声急问。
莫秋本想站起来,可却虚弱地又往一剑倒去。他摇摇头,伸手擦拭嘴边血渍。
一剑一瞧见莫秋竟吐了血,指节握得哔啵响,抡起拳头便要往陆三七的老脸揍过去。
莫秋双手搭在一剑手臂上,压制了一剑的怒气。
他低声问:「舅舅怎么来了?」
「怎么都放不下心就跑来了,还好舅舅有来,要不都不晓得你要被打成怎样!」一剑心疼地说。
「莫秋是铁剑门的人,我这个长辈教训他是理所当然,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来管!」陆三七惊魂未定,可一张老脸拉不下来,仍是出口蛮横。
「老子听你在放屁!」一剑咆哮。
「他奶奶的对俺来说你才是外人!莫秋是俺外甥,俺都舍不得打他,奶奶的你个死老头居然把他脸打得都肿了!你老头还要不要脸,几十岁要进棺材的人了还动手欺负一个小孩子,奶奶的今日要不让你看看俺的厉害,你还当俺们延陵家全死光,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打俺家孩子了!」
一剑左臂轻挣两下晃开莫秋的手,一拳便朝陆三七挥去。
陆三七惊得连忙运功抵抗,藏剑院七子虽立即前来相护,可还是晚了一步,刚好接住被一剑一拳打飞的陆三七。
陆三七被打得吐了一口血昏死过去,怀中沉甸甸的荷包也掉了出来,碎金子碎银子洒了一地,看得一旁弟子「哇哇哇」地叫了好几声。
藏剑院七子还想向前,这时一直没发过声的陆玉突然从门主宝座上站起,目光横扫混乱的大厅,喝了一声道,「全都给我住手!」
以陆玉为界,藏剑院七人与一剑莫秋二人壁垒分明,两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一剑还想冲上前去,莫秋担心这人莽撞会惹出不该惹的事情来,隔着衣衫揪住一剑左乳,发狠用力拧了下去。
「嘶——」一剑深吸了一口气,痛得眼泪直流,低头不解地望着莫秋。
「舅舅你冷静些,我真的没事。」莫秋喘了口气道。
陆玉这时淡淡道:
「延陵大侠是铁剑门的恩人,此次涵扬若无他舍身相救,铁剑门与华山派上下无一人可幸免于难。今日一切都是场误会,延陵大陕是莫秋的舅舅,他心系莫秋一时不愼才伤了三七师叔,各位师叔不必紧张。
铁剑门与赤霄坊本同出一脉,当年赤霄坊覆灭之事小玉心有愧疚,如今幸得延陵大侠既往不咎,又于涵扬出手相救,所有弟子当谨记这份恩情,将延陵大侠奉为上宾,以礼相待不得有误!」
陆玉再道:「我晓得你们其中许多人对莫秋这孩子十分介意,今日我便一并说了。莫秋是本门少门主,我的孩子,将来这门主之位必是要交给他,从今而后若是有人胆敢以下犯上对少门主不敬,一律门规处置。」
铁剑门上下面面相觑,一些随行回来的知情弟子轻声在长辈耳旁絮絮私语,什么华山掌门的生死至交、被收为义子、对方很喜欢之类的窃窃细语不停。
有些人不解、有些人了然、有些人存疑,最后那些人看着一剑和他怀里的莫秋时,眼神明显已经不一样。
一剑听见陆玉这般为莫秋说话,还道这人真的有心为莫秋好,在陆玉视线轻轻扫来时,对她颔首示意。
那良善真挚的目光,令得陆玉一愣。
莫秋冷冷瞥了陆玉一眼,陆玉这番说词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自己。
虽这人在说出那声「我的孩子」时,自己心里的确有些撼动,然而一切都是虚假,他无法当真。
莫秋受不了厅里众人的虚伪,抓紧一剑的衣襟道:「舅舅,带我回去!」
一剑摸着莫秋红肿的脸颊,心疼地点了一下头。
他将莫秋打横抱起,搂着他护得紧紧,瞪了那些议论纷纷的铁剑门人一眼,将没入墙内的赤炼刀抽出入鞘,带着莫秋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剑将莫秋带回他自幼居住的小院,将莫秋放到换了干净被褥的床榻之上,拧了条巾子擦去莫秋脸上的血渍。
这地方仍然和以前一样,木头窗棂老旧,风吹来砰砰地响,窗纸破了也没人来换,冷风从缝隙吹了进来。
虽然放眼四下只是家具摆设稍微陈旧点,并不像他幼年那般全无人理会,自己走后莫秋也有一叶照料生活不致匮乏,但说到底,过得仍算不上好。
方才进入这院落,一剑心里便是一痛,如果住的地方是这样,那哪能指望莫秋要去面对的人会对他有多好。一想到这点,他便失去理智地冲回头找莫秋去。
缓慢而仔细地擦好莫秋的脸,虽然稍嫌笨拙,但这回一剑努力斟酌力道,没弄疼了莫秋。
一剑说道:「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还是饿了?我刚瞥见天香楼就在铁剑门斜对门,去给你端些东西来填肚子。」
莫秋闭着眼轻轻哼了几声,也不知是痛还是怎着,一剑拿着冷巾的手要离开时,莫秋伸手将他压住了。
巾子特意拧过冰水,放在脸上驱散了伤口的热疼。
一剑也没抽回手,说道:「我以前就不太喜欢铁剑门里的人,不像咱赤霄坊,是讲道理,老子错,儿子也可以反驳回去的。」
「你反驳过外公的话?」莫秋眼眸半眯,疲累而懒散地望着一剑。
「吵过许多次。可最厉害的还是一叶,屡屡说得你外公无法回嘴七窍生烟。」一剑笑了声,目光化得有些些深邃悠远。「自从娘死后,爹对我和一叶也没那么严了。」
「有爹和娘的感觉是怎样的……」莫秋喃喃道。
一剑用另一手摸摸莫秋的头,说道:「方才陆玉为你说了番重话,看来她答应好好照顾你这话是真的。如果她真的改过向善,那你……」
不待一剑说完,莫秋冷冷哼了声,不悦地道:「舅舅你干什么一直为陆玉说话!」
「啊?」一剑愣了愣。
「如果外公有意外,包不准便是陆玉杀的,她可能是你的杀父仇人,有人像你这么护着杀父仇人的吗?」
「我只是……因为她刚才……」一剑眨了一下眼,结巴。
莫秋又截断一剑的话,吼道:
「她只是因为你出现了,所以做个顺水人情给你,顺便懵你!如果她真的有心对我好,怎么不在陆三七第一个巴掌打下来时截住他,非得到你拿刀杀来才出面调停?这下可好了,你当着众人的面打伤陆三七,如果那死老头有什么事,你就会被推出去顶罪了!」
「啊,所以你方才才抓着我不让我出手?」一剑愣愣地问。
「你还说你对她没什么,一见她就整个人都昏头了!我这么替你想,你却没发现,老是偏帮她,还帮她说好话。我、我……」莫秋醋桶整个打翻,又呕又气,那酸味满室弥漫,让人简直眉头都要纠起来了。
「小秋你别激动,你听我说!」一剑急忙道。
「好!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莫秋明知不能如此,然而就是冷静不了。一想起一剑对那老女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他就呕到想杀人。
「我……」一剑才要开口,脸色倏地发白,他捂着胸口闷咳两声,眼前黑了黑,突然喘不过气来。
「舅舅!」莫秋见着一剑的异状,吓得从床上跳起来,一手贴在一剑手背上,一手急忙拍着一剑的背替他顺气。「怎么了、怎么了?」
一剑调息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道:「大概是之前断断续续输内力给你,体内真气不足,所以方才出拳时不愼被对方的内力所伤。没事、没事!」
莫秋脸上神情一扭,恶狠狠地瞪了一剑一眼,张大嘴用力朝一剑的左胸咬下。
一剑闷哼了声。
「又怎么了?」老是啃那个地方,娃娃吸奶也不是这般咬法吧!
许久许久,莫秋才松开口,他钻进一剑怀里那属于他的位置,紧紧贴着,把头埋在一剑胸口不肯起来。
「舅舅,你一定觉得我很无理取闹对不对?」莫秋瓮声瓮气地道。
一剑摸摸莫秋的头,没回答。
莫秋说:「记不记得我那时强要你答应,只能对我好、只能看着我……舅舅,你别看其它的人,一辈子都只看着我好不好……那些人他们都会害你的,只有我对你是 真心的。你别扔下我,别不理我,就算我朝你发脾气,你也别生我的气。我好怕的……真的好怕的……怕这场梦一醒来你又不见,怕你喜欢上其它人,怕我不紧紧抓 住你,下一刻你便被其它人给骗走了……那种一无所有没人关心的滋味,我不想再感觉了。」
一剑叹了口气,低沉的声音算不上哄,刚强语调中却带着丝丝柔情。
「舅舅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就像你担心舅舅一样,舅舅吼你吼得再大声,也全都是为了你。」
「舅舅……你说说……」莫秋闷闷地道。
「说什么?」
「那天山洞里,我要你答应的话。」
一剑把莫秋揽得牢牢的,下颔抵着莫秋的头顶,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你那天连珠炮似劈哩啪啦讲一堆,舅舅脑袋哪那么好使,记不全。」
「不管!」莫秋低吼了声。
「记不得就自己补全,反正你一定得说一次给我听。」
一剑有些尴尬,但在察觉莫秋看不见他的手足无措之后,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那我说了……」一剑回想记忆中那段最美好的时刻时,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笑容。
他用下巴摩挲着莫秋的头发,轻轻讲着:「虽然我们同为男子,没什么清白之说,但我对你做了那等事,你便是我的人……」
他想了想,断断续续道:「你不要求我三书六礼将你娶进门,可是我除了你,也不让别的女子当我的妻……我从今以后不看别的女子一眼,只看着你、想着你、念着你,心里通通都是你……只要你乖乖的,俺会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对你负责到底,从此不离不弃。」
一剑的嗓音低沉厚实,坚定而真挚,只是将心里所想一一道出,却是无比温柔。
即便说到后来,那朴拙憨直的乡音跑了出来,然而便是这般至情至性的真情流露,深深撼动莫秋的心。
莫秋声音哽咽,眼眶灼热鼻子酸涩。他不明白当初讲这话给一剑听时,一剑明明就没这么激动,怎么今日换一剑讲给自己听时,那眼泪……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又掉了出来!
真是不甘心,不甘心这话明明谁都会说,当日还是小舅舅用来哄人被自己听见学来的,但为何他和小舅舅加起来却敌不过一剑的一半,这人只是三言两语便叫自己溃不成军弃械投降。
莫秋猛吸鼻子,涕泪全往一剑身上擦。
「好了,再哭眼又要肿了。」一剑把莫秋从自己身上拔开。
「睡一会儿,晚点舅舅叫你起来吃药,别累着,快睡快睡。」
他伸手擦了莫秋满脸的鼻涕眼泪,温煦质朴的笑若有似无地挂在脸上,柔和了那过于刚强的脸部线条。
莫秋突然有些恍惚,在被压入被窝之中时,又紧紧地抓住了一剑的手。
一剑说道:「睡吧!快点睡,快点好起来。」
明明就是男子独有的强硬声调,可因为这人是一剑,因为这人是喜欢着他、也是他喜欢的人,莫秋抵挡不了他话语中那关怀着自己的温暖情感,依言,温驯地闭起了眼。
从来不让人待在身边,从来不让人靠近自己,从来对谁都全心防备,却只,听从这人的话,一心一意固执信任。
只因这人有着自己所无法抗拒的单纯与温柔,这样的好、这样的无须怀疑,这样的,叫人完全放心。
他所喜欢的人。
莫秋每次服药后都会痛苦上几天,这几天里一剑则是守着寸步不离。
偶尔莫秋睡烦了,便会和一剑聊聊铁剑门各院的布局和一些闲事。
最近莫秋最乐的便是陆玉自请鞭笞那事,因无人敢对门主用刑,掩剑院去请藏剑院的院首,人称太上皇的陆枸杞前来。
陆枸杞比陆玉大上两辈,在铁剑门内辈份最高,由他掌鞭自是没人讲话。
然而这人明明又矮又小十多年前还受伤武功全失,但挥下的二十鞭鞭鞭到位,硬是叫陆玉背上脱了一层皮,鲜血淋漓。
莫秋本想去凑热闹,但一剑不让他胡乱跑。莫秋没少生闷气,但一想到一剑全是为他好,心里便又甜了起来。
后来莫秋情形好了些,一剑也才开始在铁剑门内四处查探。这是一剑当日来此的目的:寻找亲人的下落。
然而几次的徒劳无功不禁令一剑困惑。
「莫非爹和叔叔其实被囚禁在别处?」
莫秋把自己卷在被子中,痛楚从骨子里蔓延出来,他蜷曲成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吐了口气无力说道:
「我猜不是。我之前发现铁剑门里有几条年久失修的暗道,而且陆玉房里格局也有点奇怪,当年建铁剑门的人如果有心修暗道,绝不会少隔几个密室。陆玉向来不让人进她的房,所以我怀疑人应该在她房里。只可惜上次失风被擒,要能多待久点,肯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一剑摸着下巴新生的胡髭,才想着明日或许去陆玉房里翻翻,莫秋随即便开口道:「陆玉虽然行事狠辣,但怎么说也是个女的,你个大男人探女子闺房不太妥当。我算她名义上的儿子,等我好些,我去就成。」
一剑不赞同地道:「你上次不是失风过,这太危险了,还是……」
莫秋立即打断一剑的妄想。
「舅舅你忘了我服了药,你这阵子又不断输内力给我,等我好起来,便是个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了。」
一剑闻言大笑:「好好好,咱小秋也要当个武林高手了!」
莫秋哼了一声,有些高兴。他想起另一件事,随之又道:「对了舅舅,还记得陆当归不?他当日与你分别,是不是回了奉城?」
「嗯。」一剑应声。
「他回奉城找他兄长,现下两人应已团聚了吧!」
一剑这时提道:「对了小秋,当年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是当归老头他兄长救了你的,你说这事巧不巧!」
莫秋随意点了个头,拐个别又道:「其实,我想到个救外公他们的方法。」说到此,他刻意顿了下。
「当真?」一剑知道莫秋主意多,立即催促道:「什么办法快说,咋噎了不讲话!」
莫秋垂下眸,长长的眼睫遮去他漆黑如夜的双目中流转闪烁的光芒,他说得慢,一边说还一边偷瞧一剑脸上的神情:
「当归老头没将赤霄剑带回铁剑门,看样子十成十是私吞了。陆玉没赤霄剑在手,门内逼她退位的声音不断。我看你何不约陆老头出来,咱设计抢走赤霄剑,反正那 剑也是经你的手才得重现于世,根本就算得上是你的东西!赤霄剑一到手,我们绝对可以用它换得外公和叔公的下落,说不定还能顺道拿下……」
莫秋提到要阴那当归老头时一剑脸色已经大变,最后一句「顺道拿下铁剑门门主之位」还没说完,一剑大掌就往他后脑勺搧去。
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响起,莫秋痛得「唉呦」了声。
一剑动怒时劲可是使大的,莫秋立即含泪改口道:「用借的也是可以,和当归老头商量借剑几日,等骗到外公的下落就立即还他!」
「你怎能这么想!」一剑痛心疾首地道:「你可知人生于世,最重要的就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你娘把你生得聪明,可不是让你拿来坑人拐人的啊!你要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俺就把你家规处置,打你十大板屁股!」
「呃……」莫秋抱着犯晕的脑袋困难地点头。
「点头做什么,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一剑怒道。
「知道。」莫秋回答。
他错就错在早该想到一剑脑袋如石头,食古不化不拐弯,这些事根本不能直接同他讲,私底下让人去做说不定快一些。
失策!
白被搧了一掌。
又隔了几日,莫秋说服一剑以探望好友的名义去找那陆当归兄弟。
这日一大早一剑交代几声便出门,莫秋窝在留有一剑余温的被窝里本不想起来,可没多久不速之客到访,掩剑院那头来了人,说是陆三七想见他。
莫秋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虽然早料到掩剑院的老头会来叫人,可他现下浑身骨头酸疼得不得了,头又晕又想吐的,但有些表面功夫不做又不成。
叫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他起身漱洗后提着昨日叫一剑去天香楼取来的百年老参,慢吞吞地走去掩剑院。
到了掩剑院,见到之前被一拳打到吐血,如今倒卧床上的陆三七,莫秋没等对方开口,那大红锦盒便打开来直接递上去。
陆三七说:「唉呀,咳咳,一切都是误会啊……」
莫秋道:「是啊是啊,多亏师叔祖不计较!这条小小人蔘请笑纳,徒孙祝师叔祖早日康复!」
陆三七摸着人参,两颊横肉笑得抖啊抖:「这么大一条,你这孩子也太上心了,这么好的东西,难得啊!」
莫秋道:「这是莫秋的干爹所给,他若知道自己的心意能让师叔祖早日康复,定也是觉得值得。」
陆三七眼眯眯地笑:「噢……不知你干爹近来可好?当年武林大会一别,我与他也数年未见了……」
接下来两个人虚伪来虚伪去,直到莫秋脸色变得不好,陆三七才肯放人。
莫秋来时步履缓慢,走时飞快得一个叫作迫不及待。和这些人相处久了,他便愈加想念起一剑来。若非必要,他今日还真想同一剑一起出门。
走出陆三七的院子时,莫秋心里惦着在外头的一剑,又想自己有让人远远跟着一剑看着他该不会有事,才想让自己别这般忧心,突然手臂一阵疼痛,猛地便给拉扯入偏僻的幽径当中。
「不错啊,」陆遥的低笑在莫秋耳际响起,「到外头转了一圈回来,现下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如今铁剑门上下没人敢得罪你了,少门主大人……」
「放开我!」莫秋蹙眉。
「你还活着,我真是高兴。」陆遥仍是笑道,「可『牡丹花下死』必要与人肌肤相亲才得解,救了你的人,该不会是那日客栈里那人,也就是你的亲舅舅延陵一剑吧……你说若是我将这事说开了去,局面会不会又重新改变?」
莫秋打了个寒颤,咬牙不语。
陆遥轻抚莫秋发丝,而后倏地缩紧,扯着莫秋尖锐地道:「那男人有什么好?好到你终日与他躲在房里都不出来!什么延陵家的后人,延陵家早没了,他无权无势什么都不是,哪点比得上我!?」
莫秋狠狠瞪着陆遥,陆遥见他这模样,激动的言语突然化得温柔起来。
他松了手里力道,说道:「小秋,我知道之前做错了,我不应该对你下药,也不应该强迫你。可你也重重伤了我不是?我因你在床上躺了月余,却依然无法忘记你……」
「你想做什么?」莫秋声音冷冽。
陆遥眼中有着柔情有着痴迷,握着莫秋的手,直往自己胯下的肿胀伸去。
「你看,我是这么地想你……回到我身边,我会比他待你更好,让你更加满足……」
湿热的吻落在莫秋唇际,男人的鼻息喷在莫秋脸上,当对方的舌头强硬顶入他的口中时,浑身僵硬背脊发冷的他,推不开这人。
陆遥,陆三七最中意的徒孙。
也是处心积虑想除掉陆玉,取门主之位而代之的人。
莫秋握了握拳,而后松开,再握了握拳,指节因用力过剧而泛白。
正文 第八章
一剑到天香楼取了坛陈年花雕,悠悠走到挂着医庐布幡的「德恩堂」门口。
他拍了拍门板,等了片刻无人应门。照理说这时辰老大夫早就醒了,觉得奇怪,于是沿着侧边小巷走到屋后,翻过矮墙跃入后院。
院子里并没有曝晒中的药草,庭院角落也长了些杂草,一剑迈开步伐推门入内,发现桌椅上有层薄灰,算来该有段时间无人居住。看来当归老头已经带着老大夫离开,两兄弟或许云游逍遥去了。
一剑抱着花雕坛子站了好一会儿,才搔搔头翻墙离开。
其实那剑说什么也是当归老头的东西,抢骗拐借都不好,他不愿别人卷入他们和陆玉间的纷争,空掉的房子反而令他松了口气。
路过清晨早市时,卖米粥的摊子传来阵阵清香,一剑闻得香了便坐了下来。摊主将米粥端上,浓浓的乳白汤水内米粒早已被熬得化开,上头飘着些翠绿菜叶和丁点肉末,清淡简单的早膳别具一番风味。
一剑边喝粥边想着莫秋,那孩子这阵子被烈药折煞,前些日子才养胖没多少的脸蛋又凹了回去,待会儿或许把人带出来喝些粥走一走什么的,说不定会舒服些。
隔壁摊子的简陋铁铺生起火来,为这寒冬带来些许暖意,开炉没多久火还烧不旺,那铁铺老板便一搥一搥地敲起铁来。
这时大街上起了些骚动,远远的几匹马急驰而至,在打铁铺外停下。三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对铁匠喝道:「店家,换马蹄,快点!」
大街上的人一见着这几名黑衣男子,突然地都加快脚步迅速离开,连米粥摊上的客人也顾不得没吃完,扔下几文钱便走了。
「乌衣教,是乌衣教的妖人!」有人窃窃私语着。
一剑敏锐地听见「乌衣教」这三字。
当年他还在外闯荡时,也曾听闻鸟衣教这门派,此教教众皆穿黑衣,行事隐蔽,少与各门各派来往,哪知不过几年时间却挟带如此声势席卷江湖,涵扬一劫更是屠杀无数武林人士,以致如今只要有人身穿黑衣招摇过市,市井便顿无人迹。
街上的人几乎都跑光了,铁匠也想跑,但那三名黑衣人站在他店铺门前阻了他的去路,吓得他抖得像鹌鹑似的,几乎连手上的铁锤也要拿不住。
黑衣人斥了声:「杵着做什么,快点,我们赶着上路!」
铁匠一阵激灵回过神,这才吃力地兜起桌上零落的铁器,抱起马儿的脚要替其修蹄。只是可怜他一路抖,手中的拆蹄铁器几回都没对准戳到了马儿的痛处,马儿被戳得见了血,随即嘶鸣踢开汉子,踱步烦躁喷气。
铁匠赶紧从火炉里箝了块蹄铁要镶上去,这时不知打哪儿冒出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指着那名铁匠,公鸡般的声音喀喀说道:
「你这手烂功夫是跟谁学的?乱无章法也敢学人开铁铺?蹄铁太脆,这么镶上去肯定没跑几日便会裂开,这正反也错了,你是想害死这匹马,叫牠下半辈子都瘸着过吗?」
一剑忍不住望了那老者一眼,只见其身材瘦小到不像样,背微驼,满脸皱纹,一头白发收在帽子底下,露出些许银丝在外。
略嫌尖锐的嗓音说起话来十分刻薄,没稍歇,迳自数落个不停。
「你店里摆出来的柴刀,锻面乱七八糟偷工减料,光看这些就晓得你手艺如何,老夫要是你师父,教出你这样一个徒弟,绝对面目无光惭愧得去祖师爷坟前自尽死了干脆。」
铁匠原木已经哆嗦个不停,被老头这般挑剔讽刺,烧红的蹄铁竟一个匡啷跌到地上碎成两半,其中一半还弹了起来飞撞到靠近他的黑衣人脚骨之上,顿时只听见一声闷响,而后嘁地一声,隐约有股皮肉焦味传来。
黑衣人静静地凝视脚上的伤口,而后便在这迅雷不及掩耳之际迅速抽出腰上配剑,直往那老者和铁匠的咽喉划去。
这时原本一直在旁戒备的一剑手一拍桌,整个人凌空跃起。
一剑反手抽出赤炼刀,顿时红光流曳,天地为之一暗,他如劲风横于黑衣人面前,赤炼刀一横,挡下黑衣人的剑尖。
黑衣人眼一眯,剑身施加力道,内力贯透剑身,欲比拼内力震开一剑。
然而赤炼刀并非寻常兵器,一剑也非寻常江湖汉子,黑衣人内力才传来分毫,一剑身上的护体真气立即凝聚胸口。
赤霄诀的最高境界乃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但若心手双剑皆具则如持双刃威力加倍,此时一剑体内剑诀运转瞬间激发,夹杂一阵强烈气势朝周遭迸射。
面前的黑衣人首当其冲,铿锵几声长剑瞬间断为三截落到地面,人则猛地弹出数尺,由后方同伴急急接下。
一剑肺腑略微闷疼,咳了声后收刀回鞘拱手道:
「几位不过是要换马蹄罢了,犯不着伤人,在下敲过几年铁,这功夫也学过,不嫌弃的话,便由在下代劳!」
说罢,一剑挽袖抄起铁器,安抚好马儿,跟着迅速熟练地拆卸装歪的蹄铁,仔细削剪马蹄,又挑了几副能用的蹄铁烧红、镶好、浇水使得蹄铁更为耐用。最后以铁锤敲击整平,钉蹄磨平,放马。
一剑的动作纯熟,功夫快而不马虎,那三名黑衣人愣愣看着这人不但没有继续与他们为敌,反而为他们换好马蹄,顿时困惑到不行。
「好了。」一剑拍了拍马匹,说道:「这么一来又能跑上十天半个月的路程。」
三入面面相觑一会儿,随后对一剑拱了拱手,扔了锭银子给一剑,而后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呃……」一剑望着走得匆忙的三个黑影,又看看手中的银子,搔了搔头。他不过是觉得换个马蹄而已没什么好吵的,这……扔银子给他是干嘛呢?
这时铁匠突然大叫了一声,一剑回头看去,正见那人抡了铁锤便往身旁的瘦小老头搥去,老人家为躲那致命的铁锤,砰地声摔倒在地。
一剑立即抓住铁匠又要落下的凶器,那双瞪起人来颇为凶狠的眼睛才看了铁匠一下,中年铁匠突然哇地声哭得淅沥哗啦。
「都是那个死老头,要不是他在一旁煽风点火,俺怎么会连连出错!」铁匠边哭边吼着:「格老子个死老头,俺脑袋差点被你给害没了!」
那被骂的老头没什么反应,头还是仰得有些高。
一剑拍拍铁匠的背,把人带得远些,心有戚戚焉地道:「俺之前也遇过个疯老头,那时可是差点连命都赔上。俺劝你想开些,看这情况也许俺们老了都会这样,别计较了!」
说完奇怪的安慰话语,平抚铁匠的内心创伤后,一剑抬头看天,见时候不早,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年轻人,你这么就想走?」一剑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老人家是在叫我?」一剑回头问。
「不是你还能是谁,除了你以外大街上还有活人吗?」老叟面无表情地说道:「因为你多管闲事,害老夫脚给扭了。伤了人就这么想走?你是哪家的小伙子,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一剑走去扶了那老人坐下,粗手粗脚地解下对方的鞋袜,然后一阵臭气扑鼻袭来。
「格老子的……怎么这么……」臭!
一剑连忙憋气看了老人脚上的伤,捏了捏,说道:「伤不重,骨头也没断。这么吧,老人家你家在哪里,俺送你回去!」
老人家举起手中拐杖,朝一剑打了下去。
「自然是你得送我回去,要不还叫老夫慢慢跛回去吗?」
一剑摸摸被打的手臂,方才的确是没注意到这老头才害得人家受伤,反正老头打人也不痛、他又自觉理亏,便没多和这人计较。
老人家接着又喊:「还不将老夫的鞋袜穿上!」
一剑摸摸鼻子照做,然而这老头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还嫌弃这嫌弃那,一会儿念着:「穿歪了!」一会儿不耐烦说:「快些!」一会儿又喊:「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
一剑被拐杖连打好几下,翻翻白眼,忍了。
跟着又被使唤着蹲下,赤炼刀背到胸前,再背起老人家上路。
一剑一路上步履平稳,没多让对方颠簸。
老叟双臂圈在一剑颈子上,如果是有心之人,轻而易举便能了结他的性命,可一剑偏偏没这么想过,甚至还把人先带到医庐请大夫包扎伤处。
「……」老者也因此确信这人不是呆子,就是傻子。真是笨得可以,哪有这么随便信人的!
就在一剑步行之时,突然,感觉胸口有什么在动,他随即收颔目光下移,见着的是一双满是皱皮的小手,正在他胸前很起劲地摸来摸去。
「……老人家,你做什么?」一剑问。
那双手黏到赤炼刀的刀柄上,一边抖一边小心翼翼地抚着。老人家跟着若无其事地问:「年轻人,这剑你是哪处得来的?」
赤炼刀是一剑心血所铸,刀即是人、人即是刀,无论是胸膛被摸还是刀柄被摸,一剑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一剑说道:「这是刀,不是剑。」
「刀?」老叟一愣。
普天之下只有一件兵器出鞘时会带起漫天红光,那耀眼的光芒他不可能认错。然而一剑招式猛烈,他也的确没能在那场打斗中端详兵器本身。
「是,赤炼刀。俺自己打的。」一剑说这话时,有些小小得意。
老叟一句「年轻人信口胡诌可不行」才要开口,又噎了回去。
先不论这是刀是剑,光是那对敌时所发出的威力,就连一般四五十年的铸剑师也难铸得出来,更何况这楞小子看来最多也不过三十来岁。
但,他突然想起有个人也许可以。一个当年十六岁,入行不过三年,却以古法锻出失传已久的凌云宝剑,天资纵横的锻剑奇才。
照着老人所指的方向,一剑来到一堵粉墙之外。
「咋没门的,老人家你要我翻墙?」一剑疑惑地停下端详半分,才觉得这墙有点熟悉想问问,老头拐杖便打了下来。
「这里是老夫家,老夫不喜欢走大门,你管这么多干嘛!」老人家颐指气使的模样从没变过,使唤一剑也使唤得理所当然。
一剑背着老头儿跃上高墙,落在墙内草坪之上,老人轻车熟路地指,的确是挺熟悉此地的布局,一剑也不疑有它,便往里头走去。
绕了几条幽僻小迳自入内腹,突然间柳暗花明。
庭院中央设了块练武校场,一大群身穿铁剑门衣饰的弟子正在朝阳下挥汗习武,那些人看到一剑从花草树丛间窜出吓了一大跳,一剑走出来看见他们也吓了一跳,两方就这么僵持片刻,像青蛙见了蛇,没人有动作。
难怪觉得眼熟,原来这里是西边的藏剑院。
格老子的……一剑心想,那背上的这尊大佛,莫非就是那个鞭了陆玉、铁剑门里辈份最高、谁都不敢得罪的「太上皇」——陆枸杞!?
接下来大吼大叫的藏剑院首席弟子们证实了一剑的猜测。
那些人急急喊道:「延陵一剑,快放下我师父!」
带头习武的七名中年弟子认出一剑身份,他们年岁稍长,自然记得当年延陵家与铁剑门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回只道是无武傍身的陆枸杞被一剑抓了,一群人急得都快炸翻锅。
跟着那七人纵身向前,手中铁剑紧握,沉厚的男子噪音整齐划一宏亮响起,喊道:「天罗七剑在此,小贼速速束手就擒!」
一剑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那七柄寒光闪闪的漆黑铁剑已经袭至面门。他身后背着个人行动自然慢些,被剑阵围住的他眉头拧成川字,向后喊道:
「喂,老头,你好歹解释一下,我只是送你回来罢了!」
可背上的人连吭也没吭一声,活像哑了似。
天罗七剑所列出的阵势十分熟悉,一剑并不意外,因为当年在天绝谷里与疯老头陆当归试剑时,疯老头就不只一次使出这些招式,不但一人分饰七角,招招密不透风,还害他险险死去几次。
此回再遇时,一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毛头,他早悟出剑阵破法,就在七人由不同方位共同击来之时,一剑脚走坎位,双腿一劈腰身下贴,七剑从老人背上而过。
那七人差点伤到老头儿,一时间惊吓得没了反应。
一剑撑掌在地上一旋,以脚猛力扫往其中一名弟子的脚骨,那弟子砰地声往外摔出,剩下六剑见情形不对,立即再度围来。
乌黑铁剑密合成圆,前后左右封住生门,然剑阵已破便不足为惧。一剑在朗日下大笑一声,突以鲤跃龙门突出重围,而后抽出削铁如泥的宝刀急转直扑而下,长臂一振力灌刀身,挥圆斩棘过而无物。
顿时铿锵之声接连响起,待一剑立定于地,那些长三尺八,以上等乌金打造的玄铁重剑竟全数拦腰削断,只剩剑柄还在那些人手中。
「格老子的,还有谁要上来打?」一剑吼了一声,长啸震天,狮子吼功震得一些弟子脸色发青翻起白眼。
只是这一吼过后,这几日原本就有些闷疼的肺腑竟作痛起来,一剑一口气突然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居然就这么面朝下,往地上倒了去。
陆枸杞即时自一剑背上跃下,他没理会那些一个个露出发痴神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徒弟们,踢了踢一剑,确定这人昏死过去后,立即将他手中的宝刀拿到眼前端详。
陆枸杞弹了弹刀身,横着看竖着看,眯眯眼斜斜看,喃喃道:「还真不是赤霄。」
此刀长三尺六,刀背薄,刀尖微弯,刀纹层叠宛若流云堆雪,刀身古朴扎实又锋利非常,肯定为失传已久的千堆雪技法打造。
赤霄剑雕饰较为繁复,剑刃也窄上几分,虽然流纹与此刀相似,刃身皆如霜雪,运起时亦红光粲然,然细看便知一刀一剑全然不同。
他会将这刀认成赤霄并非一时误判,而是两件兵器根本就是同种技法所造,矿铁同源所生。
天罗七子回过神后随即欢欣鼓舞地涌上前来,喊道:「师父,弟子们幸不辱命,将这恶人打倒,救出师父您了!」
枸杞老头冷着张脸斥道:「闭嘴,他是自个儿昏倒的!你们几个功夫要真有那么好,今日铁剑门门主的宝座早就换人了!」
七子不解,指着一剑问道:「如果不是我们打倒的,这家伙怎么会昏!」
「这二愣子方才在外头和魔教妖人打起来,回来又同你们打,兴许受了伤,老夫不知道!」陆枸杞不停摸着一剑的刀,一再的解释让他语气显得有些烦躁。
七名弟子中有人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不知道他们师父的为人,这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问道:「那请问师父,这人是为何会和魔教妖人打起来?」
「不就是出手救老夫!」枸杞老头说罢嫌烦,暴喊了声:「问这么多做什么,还不把人抬到里面去,等他醒了我有事问他!」
「延陵一剑少时在外颇有侠名,为人仗义且嫉恶如仇,自不可能加害师父……弟子们以为师父有难仓皇出手,可师父您是知道的,怎竟没有阻止弟子……这回误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七子一人一句,声音皆有愧疚。
老者轻哼一声:「怎么,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夫都还没说你们,你们倒开口了!」苍老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有非凡气势,他张嘴,底下便没人敢吭声。
「瞧你们天罗七剑练了多久?几岁人了?一个小伙子打你们七个,竟然剑都断光?这事要传出去,老夫这藏剑院院首还见得了人吗?」
老者再道:「还有这些玄铁重剑是谁铸的?」
十来名弟子踏前一步,喊了声:「师祖!」
老者目光一扫,不怒而威,那十几名弟子立即低头,垂首领骂。
「当初夸口什么剑长三尺八,剑重十余斤,飞山砍石不费吹灰之力?结果临阵对敌却叫对方一刀断了六柄剑,你们可真是厉害啊!」
「剩下的也别笑!」老叟骂着弟子和弟子的弟子,剩下的徒子徒孙见师父、师祖被曾师祖骂,竟在旁窃笑。老叟眼一瞥,便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你们入门几年了?内功如此薄弱,连一点狮子吼也挡不住,竟然还敢笑!藏剑院就是上面带下面的,一个个都不思进取,才会被天下院的小丫头压得翻不了身!见你们就烦,全都给我滚出去,到外头面壁思过去!」
一剑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堆人轰隆隆同时往外跑的情形。
他从地上爬起来,胸口还有些气闷,正在纳闷怎会突然昏倒之时,枸杞老头儿却凑上前来,原本不苟言笑的老脸突然皱了皱,挤了个也许叫作笑容的东西出来。
这时最后离开的弟子关上木门,室内微微一暗,
而后骤然大放光芒,刺眼得教人几乎睁不开双目来。冰冷的银光淡淡闪烁,映得枸杞老头的皱脸阴森可布。
一剑轻吸了口气,一句:「奶奶的!」还没说出口,他被老枸杞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再昏过去第二次。
然而视线清楚后,跳过老枸杞那张脸,往左右看去,双眼所及的一切叫一剑大吃一惊。墙上高处挂有一匾额,黑墨龙飞凤舞钩出「藏剑小楼」四字。
抬头往上望去,高不知几十丈,然除那匾额以外的墙面,密密麻麻插着各式宝剑,剑光森寒剑芒璀璨,竟是不需烛火便能将楼内映照如白日。
这楼曰之藏剑,原来是铁剑门内收藏神兵利器之所。
一剑人都傻了,跨向前一步愣愣盯住前方一柄剑身以宝石镶成、剑穗用金线织就,整一个闪闪动人的奇剑「倾城」,浑身抽筋似一抖一抖,眼珠子也瞪到快掉出来。
「这剑不是百年前殉葬镇国将军李凌,入了将军冢了,昨在这?」一剑瞠目结舌,道:「铁剑门盗坟?」
「铁剑门要的东西,自会有人送上门来。」枸杞老头神情睥睨,不以为忤。
一剑皱了下眉,这老头理所当然的模样真的有点……讨打……
但他的目光随即被旁边的名剑「定海」给勾了去,没空再理会老头儿。
「定海」护手呈双龙抢珠之势,中间镶了一颗巨大的夜明珠,传说此珠为东海鲛人泪,若投人海中,必引起滔天巨浪。
一剑没想过能有缘目睹此剑,这剑少说已有三百年,但剑身仍是寒光闪闪,剑刃依旧锋利非常,再看其剑纹缜密细致,造剑人之功力炉火纯青非同一般。
还有还有,曲勾剑、破山巨剑、烽火武陵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他以前在书上曾经读过的名字如今一一展现自己眼前。
「格老子的乖乖隆地咚……」一剑欣喜得几乎快要手舞足蹈起来。「老子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上古神剑,这里简直是神剑宝山啊!」
一剑既为铸剑师,也是个剑痴,自幼便对兵器有分执着。
眼前,是多少铸剑大师耗费岁月,倾尽心血,一敲一击缓缓打造而成的兵器。
光是站在这里,他就能感觉到一声声的敲铁声敲在他的骨上,烧红的铁液窜入他的血里,叫他胸口里的心激烈跳动,浑身热血几乎沸腾。
他仿佛能够感觉先贤将性命倾注其中,呕心沥血所打造出来,那唯有铸剑师才懂,凌驾于自己性命之上,超越前人的神兵利器。
一剑心里激动非常,问道:「可以让俺摸摸吗?」
「老夫用这里任何一把剑,换你身上那把刀。」陆枸杞说道:「换了,随你摸到高兴。」
「啊?」一剑一愣,手搭在胸前,发觉赤炼刀不知何时已被放回刀鞘之中。
陆枸杞取来角落的木梯往上攀爬,取下一柄长剑道:「听过越人殇剑没?」
一剑望着那被取下来的碧绿宝剑眼睛一亮,越人殇剑,他在古籍里曾经读过,可一想到要用自己花了几年功夫才锻出来的赤炼刀去换,便困难地移开目光。
老枸杞说道:
「剑师越人乃不世奇才,锻剑稍有不满便毁之,是以八十九岁入工,世间只成六把剑。鸿鹄、少参、行引、断水、无殇、琴歌,六把名剑中他最自豪的一是我手中的断水,一是给了天下院丫头的那把无殇。
传言越人殇剑灵气极重,从来只凭自己的喜好择主。当年越人以此剑赠友,与友别后,剑却翻过千山万水回到越人家中。此等奇剑天下不知多少人想拥有,今日只要你点头,我便将此剑给你。」
陆枸杞站在木梯子上,好不容易高出一剑半个头。他由上往下俯视一剑,眸里那睥睨之意便让人看得更明白。
枸杞老头拿着断水,一副「小子你还不赶快来接寡人恩宠」的表情,叫一剑的脸整个扭曲,直想一拳打过去。
其实并非断水认主,而是越人认剑。
剑是江湖,江湖中多少人寻寻觅觅,便是要得一把能将武功发挥到极致的兵器。越人赌输了断水剑,让出剑后惊觉如断臂膀,送出的东西讨回来又怕被江湖人士取笑,不得已只得和对方演了出灵剑认主的故事来……
突然间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一剑想起手执无殇的陆玉。
枸杞老头手抬得酸,见一剑没有前来叩谢跪恩的打算,眯了眯眼,再道:「一把不够,老夫可以任你选两把。」
「你当买菜送葱吗?」一剑脱口而出。
「你这小子!」从来还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老枸杞声音骤然提高,显然是动怒了。
和老头对眼没多久,一剑的魂又叫那断水剑给勾了去。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剑身,欸,那一个剑纹刻得细腻啊,简直和莫秋吹弹可破的肌肤有得比拼。
手缩回来,又压抑不住再伸出去摸了摸。格老子的,那剑芒璀璨耀眼,莫秋朝着他笑的时候也是这样,要闪瞎他的眼一般。
正当枸杞老头以为一剑动心要答应换兵器之时,一剑一咬牙,面色凝重地拱手作揖道:「谢前辈今日让晚辈开了眼界,但赤炼刀是我的命根子,换不得,晚辈就此告辞。」
他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命根子绝对保不住。
一剑推开藏剑小楼的木门迈开步伐往外走去,留下一脸阴郁的老枸杞在后头。
老枸杞被一剑捉弄一遭,怒得想把手中断水朝一剑脑袋扔去,没料一剑在看了外头一圈又一圈围着藏剑小楼的弟子们后,疑惑问道:
「这是咋了?」
「学艺不精,自当受罚。」老枸杞不仅脸黑黑,连声音也带着怒意。
一剑看着里圈灰发中年、中圈的青年、外圈的少年,个个都无精打采地塌着头,他有些不忍,遂说道:
「老头,其实并非他们学艺不精,而是我熟知天罗七剑剑式。」跟着想了想,又道:「玄铁重剑也非不堪一击,只是赤炼刀连赤霄剑都挡得下,寻常刀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一剑本想拖出这场比试的不公平处,如此这些人便不会因他破阵断剑而受罚,然而回望陆枸杞,却见对方目光如炬定定看着他,似乎早已猜到一切。
一剑吓了一跳,心想此处还是别久留的好。这些人一个一个七窍玲珑心,好像不管自己想什么,都能被看透一般。
心里有些发麻,背脊凉凉的,一剑打定主意后将刀背到身后,踏着步伐快步离开。
枸杞老头看着一剑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说道:
「天罗七剑是我师兄陆当归当年所创。延陵一剑这小子学的是正宗心法,剑式又比你们七人更为精湛,我师兄当年曾说弟子多无用,只需一个万中选一的根骨传承衣钵便够。看来,他是找到了。」
陆枸杞看着院内的这群弟子,自己前几年遭到暗算武功全失,偏偏这些弟子武功又停滞不前。
想到那延陵一剑还有可用之处,便道:「你们与他既份属同门,天罗七剑又练到瓶颈处无法突破,同门互相切磋本是自然,记得有空之时得去向对方讨教。」
底下的人不敢摇头,自当遵从师命。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30
正文 第九章
一剑回房时看见莫秋留下的字条,晓得莫秋办事情去了,于是便在屋子里边喝茶边等莫秋回来。
然而等得久了,竟有些困,一剑往床榻倒去,心想边睡边等好了。
莫秋从掩剑院回来时拼命擦着嘴,粉嫩嫩的双唇被他拭得通红。
「格老子的,俺嘴要烂了!」陆遥那恶心的东西居然把舌头放到他嘴里,要不是那人还有利用价值,他绝对会把那人的舌头咬下。
莫秋进门时一剑正睡得呼呼作响,他一见到一剑就像猫见到老鼠、蚂蚁见了糖,立即飞扑了上去。
「呜喔——」一剑突被泰山压顶,肺腑里一口气憋不住喷了出去。
趁着一剑张嘴,莫秋劈头盖脸便对一剑又亲又咬又啃,直到一剑几乎喘不过气,拉着莫秋的头发将他扯离自己,莫秋才稍稍离开了些。
映入一剑眼帘的是莫秋一双深邃幽瞳,往下一看,见着的是他唇角渗着血丝的伤口。
「咋了?」一剑摸着莫秋红肿的唇,关心问道。
莫秋倒回一剑胸口,喘了口气说:「方才跌跤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剑揉揉莫秋的发,没见到莫秋闪烁的眼神。
莫秋转了个话锋,有气无力地道:「舅舅,我肚子……」
一剑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在藏剑院时一直惦记的事,插嘴道:「等等小秋,舅舅有事问你,你帮舅舅想想。」
莫秋顿了顿,难得温驯地点头。空荡荡的小肚子里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一剑将方才的事情全数告知莫秋,简单说过后提道:「对剑客而言剑是性命,尤其像陆家兄妹这种剑术已达化境的高手,怎么会用同一把剑?」
陆誉离开铁剑门时便将无殇给了陆玉,然而几年后奉天河畔再见陆誉,他手中所执仍是无殇,这叫一剑觉得奇怪。
若是其它蹊跷一剑可能不觉有异,但关于兵器关于武学剑法,他便多了那么一丝明白。
莫秋思索半晌,抓不明白一剑所提的重点在哪,遂缓道:
「陆玉……也就是陆小玉从前体弱多病,一直住在南城疗养,后来陆大誉失踪,陆小玉突然带门主令牌和无殇回来。无殇该是陆大誉要陆小玉能被门内所承认的信物之一,应该并无可疑之处。」
莫秋疑惑:「舅舅你为何一直拘泥于无殇剑之上?」
「嗯?」一剑皱着眉想。
「嗯……」拧着眉再努力想。
「啧……俺也不晓得。」他就是这里想不通。
莫秋跟着说:「其实剑在谁的手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誉的失踪只是个幌子,他应该一直都在铁剑门里,从没离开过。」
「啊,这点我也想过。」一剑下颔抵着莫秋头顶,揉揉莫秋的发,说道:「如果说以前不现身,是为了暗地帮助陆小玉对付延陵家,那现下延陵家都没了,陆大誉还藏在暗处做什么?」
「……」莫秋皱着眉没说话,静了好一会儿后才悠悠吐了口气。「我不知道。」
「咦,你也不知道?」一剑有些惊讶,他以为莫秋应该能够给自己答案。
「我又不是他俩肚子里的虫,哪会晓得他们玩什么把戏。」莫秋不悦地哼了声。「更何况陆小玉的敌人从来不只外公的赤霄坊,她的阻碍还有藏剑院和掩剑院。」
莫秋说道:「铁剑门以长为尊,陆枸杞是她的师叔祖,天罗七子和陆三七她得叫师叔。那些老家伙看不起女人,处处掣肘,陆小玉这些年不但没给斗倒,据说还用计废了陆枸杞一身武功。」
莫秋再说:「这回摊上魔教陆小玉本准死无疑,偏偏那些家伙又失去先机让她逃过一劫。那女人不是好与之人,别人吃她一尺,她必还人一丈。天罗七剑肯定知道这点,才在你送陆枸杞回去时以为你要对他不利,急得和你拚命。」
一剑并不了解铁剑门内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当他听见情势这般危急,便忍不住一拳往莫秋脑袋瓜子敲去。
莫秋痛得嗷了声,连忙从一剑身上爬起来,捂着发疼的头顶,喊道:「舅舅你做什么?」
一剑气愤道:「既然你明白铁剑门如今危机四伏,当日怎么没告诉我?若我晓得这地方这么危险,绝对不会让你回来!」
一剑打得不轻,莫秋痛得泪花闪闪。他一想到一剑使这么大力打人,心里便堵了起来。
莫秋咬牙说道:「告诉你便成了吗,你不是要找外公?其实你和小舅舅都一样,心里最惦记的人是外公,只不过小舅舅是嘴里提,你是心里想。我将一切都算得好好的,无须你操心!陆玉现下疲于对付那几个老妖怪,还动不到我们身上。这时机失不得,失不得你懂不懂!」
莫秋冷冷一笑,又道:
「啊,我怎给忘了,有人光顾着看美人,喝了人家亲手端的谢罪酒,答应一切既往不咎。可我不是你!我忍了那么多年,暗地下了那么多苦功,好不容易等到这天时地利人和,哪可能因为你一个错手就放弃这个机会!」
莫秋毫不修饰的犀利话语句句刺入一剑心坎,他脸色惨青,从床上爬起来,注视着莫秋的双眼,问道:「你怪舅舅?」
莫秋本想咬牙应是,然而望着一剑受伤的神情,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剑垂下头,低沉的声音传来:「我不为你操心,又有谁为你操心。」
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他的所有心思。
「我不要你涉险,是怕你有任何一丝损伤。」一剑说。
要这人好,要这人快活,要这人平平安安,要这人无牵无挂。
只要是自己有的,就算是胸口仍在跳动的心,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掏出来。他以为莫秋会懂,就像他懂莫秋一般。可原来莫秋心里,对自己却是那般的怨。
明明不是多重的话,由莫秋嘴里说出,却是让一剑的心疼痛起来。好像被针扎似的,尖锐的痛,一刺一刺,叫他不由得皱起眉。
一剑离开莫秋,迳自下床走到屋外,在屋檐底下的石椅上坐下。
他双目环视着这个荒凉的小院,这地方和多年前相比较,已经好上许多。
屋顶上的碎瓦补了,雨天房里不再四处滴水;窗上的窗纸换过新的,冬里呼啸的寒风不会吹得屋内的人阵阵发抖;花圃里种了些花草,让此处多了点生气,那个以前需要人抱着才能入睡的孩子也长大了,有了心计、有了凌云志,更曾发下豪语要登上门主宝座。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莫秋好。
然而他不在莫秋身边的这些年,莫秋经历太多的事。
是以自己对莫秋的坚持与保护,成了莫秋最大的阻碍。
一剑还是知道的。
知道他与莫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们所求所想、所踏上的道路,最后必将分歧,难以相同。
一剑的突然离开,令莫秋惊愕呆滞。他望着床铺上凌乱的被褥,想着这里方才还有个自己心系之人。
他猛地惊醒,仓皇奔出屋外寻找一剑的身影。
当他回过头,发现落寞坐在屋檐底下的一剑时,眼眶忍不住一热,朝着一剑走去。慢慢地,走回这人身边。
「舅舅……」莫秋跪在一剑身旁,双手抱住一剑的腰,头轻轻枕在一剑腿上。
一剑将手放在莫秋发上,视线遥望远方。
莫秋哽咽道:「舅舅,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对你说话,你原谅我!」
一剑拍拍他的头,说道:「等找到外公,我们就立刻回去。」
「好。」莫秋鼻音浓重地应着。「但你要先原谅我。」
「傻瓜,舅舅不怪你。你说的都是实话,是舅舅没想到那些。」
莫秋在一剑身边整整跪了半个时辰,直到他五脏庙的打鼓声越来越响,一剑才发现他方才发脾气的原因,原来只是自己忽略了他饿得不得了的小肚子。
一剑真的没生气,莫秋安心之后,便提议两人到铁剑门斜对门的天香楼去一趟。
此处天香楼是在莫秋回来前半个月才开幕的,说起这问天香楼,奉城内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知名的原因并非天香楼的其它据点遍布南北、美食精致希罕,而是因为这间天香楼网罗了北方最知名的厨子,竭尽心力做出令人闻之色变、退避三舍的天下第一臭臭锅。
当它开业的第一天,骇人的臭豆腐锅的味道飘出,简直是飞沙走石、风云变色,不但天上飞的鸟被臭晕掉下来,连铁剑门的守门弟子也几乎受不住快昏死过去。
这味,只有熟识门道的老饕们才享受得来。
铁剑门原本怒得要拆了那臭死人的天香楼,然而奉城知县、主簿、巡捕等一堆官衙中人却三天两头便往天香楼去,民不与官斗,铁剑门动不了天香楼。
一剑其实早想进天香楼坐坐,只是时机不对,几次都只是匆匆路过。
莫秋今日身体好些,也能吃点东西,他二人才踏出铁剑门的大门口,一剑便显得有些高兴。
一步一步接近天香楼,一剑有些嘴馋,脚步略快些许。可没多久他却发现莫秋远远落后自己几步,不知怎么,面貌竟痛苦到有些狰狞。
「小秋?」一剑跨入天香楼,疑惑地望着莫秋。
只见莫秋这时攥紧拳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牙一咬,拼了命地冲了过来。
莫秋没有停,笔直地奔入天香楼内,小二大概这种客官看多了,麻利地把人带上二楼,寻了角落一处雅致小房,两边窗扇大开,好让清冷的冬风吹入,散去那不是常人能够忍耐的天下第一香味。
一剑在莫秋之后进入厢房,只见莫秋点好菜后便苦脸靠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像快死了似。平时若是这孩子受了什么苦,一剑总是心疼不已,然而今日莫秋难受成这样,一剑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幸好楼上没楼下那么臭。」莫秋皱眉痛苦说道。
「觉得臭咋还来?」一剑问。
莫秋没回答,可是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红晕,他目光瞥往窗外,不知道怎么说。
小二没多久便端上那臭到叫生人回避的天下第一臭臭锅,滚烫的红褐汁液十分浓稠,小小的一个陶锅置于火炉上,却发出叫莫秋直想跳窗逃走的臭味。
跟着又上了许多也是味道奇奇怪怪的菜,莫秋闻得都快晕了,却在一剑大喊了声:「臭豆腐、臭鱼头,这些都是俺爱吃的菜!」后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一剑一眼。
这个平时三餐总随意的人看着一桌子的臭菜,竟然笑得眼都发亮。
就知道、就知道他会喜欢。
莫秋早从一叶那里打听好了,从外地调人来奉城、开一间天香楼,所有的菜单都要是一剑喜欢的,还有陈年花雕,一剑爱喝陈年花雕,茶叶则是君山银针,一剑不喝酒时偶尔也喝这茶。
每一点每一点,都为一剑设想好,他爱的菜、他爱的酒、他爱的茶,这间天香搂是为一剑所打造的,只为了让这个爱照顾他却不善照顾自己的人,能够吃得愉快一些。
至于铁剑门的人,臭死他们活该。
一剑大快朵颐,莫秋则是躲在窗边让冷风呼呼吹。
这时屋顶上传来些微声响,就在一剑专注地将鱼头吮得啧啧作响之际,窗外突然有几道人影迅速跃入。
一剑一愣,筷子停顿,见着三名站在暗处的青年恭敬朝他作揖。
莫秋说道:「这三个人原本是我的护卫,铁剑门最近不平静,陆枸杞还盯上你,舅舅我想让他们跟着你,免得有意外。」
三人中有两人特别激动,拱手说道:「小当家的,我们兄弟几个誓死保护当家的安危。」
一剑咦了声,开口说话的人有些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还是莫秋在他耳边提了句:「追月和竞雪是赤霄坊旧属,逐日是小舅舅的人。」
「啊,我认得了,你们两个是二叔身边的!」一剑放下碗筷,起身拍了拍这几个人的肩。
「这些年真辛苦你们了。」
一剑简单真挚的一句话,包含再多不过的感谢,这几乎让原本就激动的追月和竞雪掉下泪来。
一剑接着又道:「我外甥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
莫秋不悦地道:「舅舅,你渡了那么多内力给我又没人保护你,要是你遇上危险该怎么办?」
一剑笑了声,倒不在意这些。他道:「舅舅什么危险都不怕,就怕你有意外。舅舅宁愿自己有事,也不想看你受一丁点伤。听话,把人收回去。」
虽然听来有些肉麻,但配上一剑认真的表情,双重夹击让莫秋胸口像被重重撞了一下。
莫秋重重喘了口气,眼眶热热的,想也没想便朝一剑扑了过去。
一剑连忙抱住朝他冲来的莫秋,倒退了两步又跌回椅子上。
「舅舅,你对我真好!」莫秋心里激动,在一剑怀里猛蹭,等蹭够了抬起头来,却发现暗处那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看什么看!』莫秋使了一记眼也过去,那三人立即别开视线。
一剑没察觉其中的波涛汹涌,摸摸莫秋的头,和气地叫上那三名青年。
「你们饿了不?坐下来一起用膳吧!」
一剑满怀善意地招呼对方,却没发现莫秋眼放绿光狠狠地瞪着那三人。
莫秋双唇开开合合,无声说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为舅舅准备这餐饭,你们胆敢坐下来吃我一块豆腐试试!』
三名青年随即回道:「属下等不敢踰矩。」
「欸?」一剑还想再试,却发现莫秋在自己身上挪了挪,又嗅了嗅。
「好臭!」莫秋鼻子皱了皱,五脏庙又传来闷闷叫响。
这臭臭锅果真厉害,只消一下子一剑身上便全是难以言喻的臭味。不过,就算这人再臭,他也可以忍受。
「只是闻起来臭,真的很好吃。」成功地被莫秋肚子饿的声音移转注意力,一剑立即挟起鱼脸颊上的嫩肉,往莫秋嘴上塞去。
莫秋抵死不从地叫了几声,他虽肚子饿,可不想吃臭掉的东西,然而一剑的筷子却追着他的嘴巴跑,最后还是成功地让他吃下了一块肥嫩滑溜的鱼颊肉。
「咦?」莫秋眼睛一亮,但在触及一剑那笑着说:『是吧、是吧!』的眼神时,立即哼了声:「又臭又难吃。」
「那试试这个。」一剑轻搂着莫秋的腰,勤快地又挟了块豆腐。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再你追我躲,相濡以沫筷子共享地用着膳。他们压根忘了旁边还有人在看,不自觉地让这小小雅间变得越来越诡异甜蜜。
「……这是……打情骂俏?」其中一名护卫掩着嘴轻声问。
另一人拧了那人大腿。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在铁剑门里过了一阵子,一剑依旧每晚夜探铁剑门,然而始终没有亲人消息。
莫秋有时会绷得紧紧的离开小院,回来时筋疲力尽地往床上倒,一剑没问莫秋去做了什么,他只烦恼铁剑门尔虞我诈的生活不适合让孩子长大。
小七不负盼望飞鸽送来梦行症药方,然却也写明心病仍须心药医,若要莫秋不再犯病,舒心为上。
莫秋最近个子抽得快,恶心发冷的情况也渐渐消失,小七在涵扬的赠药的确有奇效,莫秋不仅内力渐丰,奇经八脉也完全畅通。长高了的他少掉一些孩童的圆润,眉宇间淡淡散发的飒飒英气,衬得他更为俊美非凡。
可这么看着,一剑却有些烦恼。
莫秋幼时本就生得玲珑剔透,清秀可人,最近,虽也长得有些男儿模样,然这两者混在一起,却多出了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感觉。清丽俊逸,精致秀美,不似男儿、也不似女子,而是介于其中的,美得雌雄难辨。
一剑很少见过男人长得这么「漂亮」,他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叫莫秋泡药浴,长大又让他吃脱胎换骨药,才让这孩子不小心长坏了。
这是,一剑的第一个烦恼。
而第二个烦恼则是这几日不断来访的藏剑院弟子……
四更鸡啼,一剑转醒后便领着莫秋练了两遍赤霄诀,莫秋服药后练起功来整一个叫作一日千里,原本还得自己在旁引导才能修习,这几日却已可单独修练。
一剑摸摸莫秋的筋骨,点了个头,带人又到外头庭院演练剑式。
赤霄诀共七重,每重皆有一式剑法,功力进到第几重,便可将那式剑法发挥到最大威力。
照当归老头当年的说法,他对武学的资质悟性已经算奇高,一到五重花了八年时间,而老头也才练到第六重,不过照一剑看来,莫秋这副新造的筋骨或许有可能练到前人无法达及的第七重也说不定。
一剑对莫秋有所期朌,莫秋最少也得冲至第三重,在这铁剑门内才能自保。
于是日复一日,两人总是黑天暗地便起来练功,一直到旭日升起方才稍歇。
一剑教导莫秋时分外严苛,招式要到位,差一丁点都不行,单调剑法重复再重复,也不许莫秋休息。
可即便累到手都抬不起来,莫秋总是咬牙苦撑,他晓得一剑越是严厉,在他身上所耗的心血就越多。莫秋更明白他必须有足够的能耐保护自己,将来的某一天,才能用这以血汗习来的武功,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练到一剑喊停之后,莫秋手中的剑掉到地上,断成两截,他虎口发痲浑身酸痛颤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一剑捡起那把铁剑,将莫秋拎回房里床榻之上放好,扔掉断剑后,他道:「你的功力越来越强,可短时间内无法练到收放自如,寻常兵器已经不适合你。改日有空,我会为你打一把合手的兵器。」
「真的?」莫秋本来累得都要昏过去,圆滚滚的大眼却立即睁开,里头流光四溢,闪啊闪地。
一剑忍不住大笑。
「当然,有合手的兵器,你练起武来也会事半功倍。你想要什么样的?刀、剑、枪、戟都行。」
「那……」莫秋其实想了很久了。
「我可不可以要赤炼刀?」
一剑的赤炼刀,为天绝谷里重铸赤霄剑时所打造。多少年的心思一心一意,所有心血皆在其上,刀身之内,存在的是铸剑者的精魄心魂,拥有这把刀,便像是拥有一剑一般。
「你要赤炼刀?」一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莫秋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听见一剑困惑出声,莫秋立即改口:「不行的话,其它刀也可以。」
莫秋怕一剑误会自己觊觎他的赤炼刀——其实说觊觎也没错,他的确觊觎赤炼刀,但最想得到、整日带在身边不放的,还是刀的主人。
一剑面露犹豫,沉思了一会儿才说:
「赤炼刀不比其它兵器,我是铸它的人,最能晓得。人用刀剑,若心胜刀剑,则以人驭刀剑;若刀剑胜心,则以刀剑驭人。我教你赤霄诀,却没告诉你赤霄诀第一页就写道:此诀霸道非常,非以剑使则刚强亦伤。
剑为百刃之君,温文儒雅,能融合赤霄诀的霸气。我少时虽用剑,但性格不适合拿剑,后来才铸赤炼刀。刀为百兵之胆,赤炼刀与赤霄诀相佐更是刚猛非常。你才练到第二重,若拿赤炼刀恐怕容易心绪浮动走火入魔,或者等你练到第五重驾驭得了赤霄诀,我再将赤炼刀给你。」
「咦?」这回换莫秋愣住了。
他知道赤炼刀是一剑的心血,一般人哪可能把心血轻易给出来?
莫秋这回用「受宠若惊」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心里的感受,他愣愣地看着一剑,不断地想、不断地想,为什么这个人要对他这么好?
「怎么了?」一剑发觉莫秋眼睛发直,湿漉漉地盯着他看,像快哭了似的,以为莫秋有事,一剑立即趋向前去。
便在这时莫秋突然从榻上跳了起来,搂住一剑就狠狠朝着他的厚唇猛亲猛咬去。他高兴得快要疯了,因为这个心里满满是他的人。
一剑闷哼了声,因吃痛而松开牙关。莫秋的舌趁机顶了进去,深深地、深深地探索吸吮着,不断地吻、不断地啃、不断地翻搅,舌头因放肆乱钻而发出的啧啧水渍声叫一剑不禁脸红心跳还莫名其妙。
一剑头昏脑胀地想着,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怎么莫秋激动得像是想把他吞下肚一样?
莫秋突然间又一拉,一剑猝不及防往莫秋身上摔去。被一剑整个人压住,莫秋疼得闷哼了声。
一剑连忙爬起来,却在这时被皱着眉的莫秋瞪了一眼。
那眼似怨似瞋,着实勾人神魂。
在一剑看得发呆之际,莫秋抬起膝盖顶住一剑敏感之处,一剑回过神来整张脸炸红,莫秋又蹭了一下,手掌由一剑坚毅的下颔抚下,探入他衣襟之中。
「……小……秋秋秋秋……」一剑结巴。
「嗯?」莫秋应了声。
「……你……这这这这……」老实人还是结巴。
莫秋抬眉一笑,一手不停地游移,感受一剑结实的胸膛和紧致的腰线,一手则勾下一剑的脖子,在他耳边呵气道:
「舅舅,你好久没让我摸摸了。」
一剑手臂一软,差点又摔到莫秋身上,他连忙撑住,莫秋却在这时沿着他的腰往下滑,而后溜进他的双腿之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要害。
一剑浑身上下的血直往脑袋冲,当莫秋的唇再一次贴上来,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旱天雷给打中了般,脑袋嗡嗡作响,什么理智都没了。
两个人在床上翻滚,扯下对方的腰带,直接触摸对方温热的肌肤,贪婪地亲吻,像永远也不够似地,啃咬着对方的肩窝、乳首。莫秋的舌甚至沿着胸膛而下,在一剑结实的小腹上打转,轻轻咬着他的肚脐眼儿。
喘息声急促,情绪有些失控,一剑一个翻身将骑在他身上肆虐的莫秋压在床上。他俯身亲吻,莫秋立即无法克制地低低呻吟,当他的手握住莫秋已经抬头的分身,莫秋像烫着的虾一般跳了起来。
一剑上下撸动几下,莫秋的声音有些憋屈,他知道那不是难受的表示,于是又加快速度动作。
莫秋的身上泛起淡淡的红,双颊也是。
一剑忍不住低头亲吻莫秋粉嫩的脸颊,而后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莫秋伸出舌勾吻着一剑,一剑轻轻咬上他的舌尖,唇齿摩挲着,直至莫秋那被捋动的分身弹跳几下,热液完全释放在他手里为止。
莫秋鼻尖蹭了蹭一剑的脸,舒服得不想动了,可他还是没忘记一剑仍在弦上,便伸着手往一剑胯下而去。
「俺……俺没关系……」一剑手里的黏腻提醒了他方才对莫秋做了什么,这样的事自己居然还做得这么愉快……简直……简直就是……
他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小院外头传来嘈杂人声,步伐多乱但沉稳者亦有之,一剑凝神一听,猜测定是藏剑院那些人又来了。
那些人自从剑阵被破之后就三天两头往此处跑,硬弄得他们烦不胜烦。
一剑拍拍莫秋,示意莫秋起来,别再蹭了,可莫秋哪愿意就这么放开一剑。
莫秋道:「占完我便宜却不让我占你便宜,这可不行!」说罢抓住一剑又是一阵亲吻啃咬,手还直接往一剑分身掐了过去。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差些控制不住。
外头人声越来越近,已经进到花圃了,莫秋却不松嘴,舌尖划过一剑舌头底下时还叫他连骨头都软了,若任情况继续发展,那些人破门而入可就糟糕了。
「一剑师弟——一剑师弟你在吗?我们来找你了——」
声音接近门外长廊,一剑毅然决然将莫秋的头拉开。嘴唇密合处发出「啵」地声脆响,而后莫秋十分不满地瞪着一剑。
一剑不赞同地看着莫秋,莫秋哼了声将自己埋入棉被窝中。
一剑洗了个手,整好衣衫走到门边,当他将两扇门拉开,面对着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时,脸色当下变黑了起来。
一剑怒道:「格老子的谁是你们师弟,大清早别到俺这来发癫!」
门外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铁剑门弟子已经来到屋檐下,这么近的距离被一剑的大嗓门一吼,是人耳朵都禁不住。
后头几个小抖了一下,捂着耳朵表情痛片,站在前头的天罗七剑只是一抖,随即恢复镇定。
七个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道:「一剑师弟你何苦不承认?天罗七剑为师伯陆当归所创,你熟知破解之法,必是他的嫡传弟子,叫你一声师弟自是当然。」
一剑虎着张脸向前跨了一步,由于周身放出的气势太过惊人,使得藏剑院为首的七名弟子退了两步,后头的小萝卜头也向后跑了几步。
一剑将人逼到院子里,说道:「我是认识陆当归,但他不是我师父!你们别太得寸进尺,三天两头就来这院子里转,这里虽然是铁剑门,可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这时突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蹦了出来,指着一剑鼻子骂道:「过份的是你,你的武功路数明明就是铁剑门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那是因为我和陆当归练了八年武。」一剑用力皱起眉头。
其实应该不算练武,而是性命相搏。当时陆当归招招杀招,他要不学下陆当归有意无意透露的功夫路数,早不知投胎几次了。
「吶,学了武就是同门,既然同门,你的武功就是我们的武功,所以你当然应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们,助师叔祖把天罗七剑练好!」小屁孩儿不知羞,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突然这时从房门口射出了一粒弹子,破空声咻咻,直接中了那名弟子的额头。
那弟子嗷了声痛得蹲在地上,捂着头眼泪直流。
「弹死你,叫你欺负我舅舅!」莫秋站在门口处,冷冷哼了声。
这家伙自恃是藏剑院年轻一辈的杰出弟子,眼睛老是放在头顶上忘记拿下来,上回老头子们公审陆玉时这人还绊了他一跤叫他差点跌个狗吃屎,这仇这回可报了。
跟着莫秋将竹扫帚扔给一剑,喊道:「舅舅,别理他们,把他们全赶出去,来几次赶几次!」
一剑接过扫帚,大大挥了一圈,那双炯炯有神的湛黑双眼像是燃着火焰一般亮,他随便挑了一个,步伐跨出便打了起来。
「天罗七剑,摆阵!其余弟子散开!」
为首的藏剑院弟子一喊,那些人立即得令,耍剑的耍剑,过招的过招,退开的退开,观看的观看。
莫秋不停地朝那少年射弹子,叫他跳得哇哇叫,而目光却投注在天罗七子与一剑身上,看着他们互相过招。
照这几日的暗中观察,似乎是陆枸杞授意这些弟子前来。天罗七剑在武林上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武学在达到一定境界后便停滞不前,无法突破。
放眼江湖,一剑武功算不上最高,然而他熟习七剑阵式,弹指间可看出阵眼破绽,陆枸杞肯定看上这点,才让这些人与一剑过招。
拆招喂招,修之补之,陆枸杞便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让一剑当了这些人的免费师父。
看着一剑因内力受损而轻浮的剑招,还有七子特意收起的内力,这打过几回,感情竟然还变好了!
莫秋倚在门口,略带冰冷的目光和七子之首,他该称之为师叔祖的人不期而遇,对方眼里完全没有敌意,还对他颔首,似乎也明白若非他从中插手,他们没能那么顺利与一剑过招。
莫秋嘴唇一勾,冷淡地笑了一下。做人情给陆枸杞不是不行,但要看将来的回报有多少。
身旁突然有女子声音传来:「莫秋师弟,想什么这么开心?」
莫秋侧首见着来人,发觉是笑得一脸天真无邪的陆明明。
「你来做什么?」莫秋有些不悦。
「自然是来看看你们有没有缺什么啊?」陆明明歪着头笑道:「两个男人不会收拾,又不让下人进院子,延陵大侠是贵客,门主可担心招待不周呢!」
「进来吧!」莫秋说。
两人入屋,声音慢慢轻了起来,陆明明那荳蔻年华特有的清甜噪音柔柔传出。
「我给你带了些蜜渍梅来,费了不少功夫做的,你一定会喜欢……」
正文 尾声
年关将近,天出越来越冷,一剑早上练剑才望着树梢上结的霜说:「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入夜以后便飘起灰尘似的雪片来。
莫秋这些日子在一剑督促下剑法愈益精进,更因一剑不惜耗费己身内力相助,内外功皆有大成。
夜半时分,望着一剑疲累睡去的脸庞,莫秋心疼地摸了摸。这人几乎给了他三成功力,真不知是不是傻了的,三成功力得几年才练得回来啊!
换上夜行衣,莫秋看了一剑最后一眼,一个人朝外走去。
屋脊、树上、矮墙旁三个隐匿的身影动了动,莫秋挥手,只勾了竞雪一人。他要剩下的两个人守着一剑,否则他不放心。
走出位置偏僻的小院,拐过几个曲廊,莫秋身影在夜色中闪过,隐入假山怪石间,遁入只有他知悉的暗道里,无声无息朝天下院前行。
在铁剑门的十几年间他并不是只有逆来顺受的份,为了寻找外公,他偷得铁剑门的布置图,在反复观看间无意中发现几个院落相邻之处的不寻常,继而找出了这些地底信道。
这些暗道该是建门之初为了御敌所筑,而后来渐被遗忘。其中有些年久失修已经坍塌,还是他让手下的人秘密挖掘才得以开通。
既然有密道,那如何没有密室,莫秋笃定陆玉不可能把外公放到自己眼皮外,他们被囚禁之地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找了许久也找不着的秘密囚室。
走了一些时候,密道之外隐约有声音传来,莫秋放缓脚步与吐纳,一片土墙相隔,外面便是天下院。
「门主真是好兴致,雪夜赏月。」陆遥稍嫌轻佻的声音悠悠响起。
「……你来做什么?」陆玉没有抑扬顿挫的冷淡噪音传人土墙之后。
莫秋的气息微微颤了一下。
陆玉的声音可以说是悦耳的,不似寻常女子的柔软娇气,也不是男子的粗犷豪迈,而是介于其中的一种飘渺空灵,让人着迷的噪音。
是啊……着迷……莫秋心里苦涩。
他当年总是望着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子,远远听着她的声音,以为那真是自己的娘亲,心里想着她怎么不来看看自己,怎么不像厨房那二狗子的爹抱二狗子一样,抱抱自己。
后来忐忑地跑到她的身边,满怀希冀地抬头仰望,得到的,是一个冷漠轻蔑的笑容。
那般的笑,那般不屑,甚至带着恨意,让他被她伤了许多次……许多次……
然而莫秋却无法了解为何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现在,每回听见陆玉的声音,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震荡、一丝渴求……
想到这里莫秋不禁苦苦扯了一下笑,自己是怎么了,竟连陆玉这么个人,也想要她的喜欢?莫非因为那些年真心真意地叫这人娘亲,卑微地渴求这人施予亲情却总得不到,才会每回见了她、听了她的声音,都如此难受?
不愿再去想,莫秋举步往陆玉房里去,陆遥牵制不了陆玉太久,他得赶快。
走到记忆中的位置,莫秋伸手往上摸索,扳下顶端突出的石柱,而后一阵石门挪动的声响,他从石墙后步出。
关上机关时他瞟到石墙上挂着张画像,画中白梅盛开,默林间一名眉目俊朗的男子含笑而立,仿佛不似尘世人,而为天上仙。
那是陆玉一笔一笔缓缓所绘,苏解容的丹青。丹青上还留有些许污渍,那是陆玉经年累月抚摸所致。
若非怕陆玉发现,莫秋直想朝这画啐上一口。
陆玉肯定是瞎眼的,那日暗林内苏解容对陆玉狠下杀手,摆明就已经对她无情,她却还留着这张昼,真是病得不轻。
环视陆玉房内,莫秋开始动手东翻西找,上次没搜过的地方他一一详查,不信把整个房都摸过一遍,还找不出暗藏的机关。
莫秋在柜上翻动书册,四处轻敲,声音放得极小,他床上床下钻来钻去,最后甚至趴在地上敲打,非把密室入口给挖出来不可。
从涵扬回到铁剑门已经月余,这期间他为了部署,对陆遥虚与委蛇,私底下弄出的事情,使得陆玉焦头烂额。
可却在这几曰,藏剑院的人突然没再来闹事,掩剑院的肥老头陆三七病况更是急转直下。陆玉既然已经有了动作,他也该抓紧这铁剑门内自相残杀的好时机,推波助澜一番。
想到这里,莫秋厌恶地又擦了擦嘴唇。
这些暗处作为绝不能让一剑知道,只要日后成功立即除去陆遥,自己在一剑心里,便依旧会是那乖巧听话的好外甥。
就在摸着屏风,细细看着上头花纹有没有什么异样时,屋外突然传来动静,跟着门随即被打开,陆玉的声音传来:
「烧水,我要沐浴!」
莫秋没料陆玉这么快便回来,这会儿冲回暗道已经太晚,他迅速环视四周,最后往屋顶一看,稳住气息向上纵去,四肢并用牢牢撑在屋顶细梁之间。
水立即被门下弟子抬来,注满屏风后头的木制澡盆,房内雾气氤氲,驱散了冷冬夜里的寒意。
身上染满鲜血的陆玉走到屏风后头,将随身佩剑无殇置于矮几旁,随后缓缓地解开鲜红湿露的衣带。
莫秋心里狠狠骂了几句:『格老子的你个陆遥,牵制人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老子现下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被逼得看个年近四十的老女人入浴。老子眼要是瞎掉,绝对也把你给剐了!』
就当莫秋咒骂时,底下的人已经解开外衣和中衣,拆起亵衣的带子。
莫秋暗里哀号一声正要用力闭起眼,哪料动作迅速的陆玉已将最后一件衣物脱下,剎那间莫秋一愣,震惊得气息走岔,浑身一软几乎撑不住抵在屋瓦下的四肢。
陆玉赤裸裸地跨入澡盆中,清澈透明的温水因她身上的血渍染成淡红。
莫秋正好处于陆玉正上方,俯视而下,是陆玉的头顶,而再往前一点,本该看到两座隆起的山峰,那东西只要是女人都该有,并不会因为年老色衰而突然缩了消失无踪。然而,莫秋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景象。
陆玉肤如凝脂,莹白细腻,可莫秋的视线不但没遇到两团肉山阻挡,反而毫无阻拦地笔直落下,直到那双腿隐蔽阴暗处拢荡,男人该有的东西上。
莫秋的脑袋瞬间炸开了。
带把的!
陆玉竟是带把的!
「谁?」
莫秋气息一岔,陆玉立即惊觉上方有人。他手一旋聚水为柱,猛地往顶上射去。
夹带强大内力的水柱击中莫秋胸口,凝住气海中的真气立即溃堤,他四肢支撑不住,整个人从上头摔落下来,重重跌至地面。
莫秋闷哼了声,侧身呕出一口鲜血,他努力挣扎爬起身,但随即被陆玉一脚踢翻,往墙上撞了去。
莫秋再受重创,咬牙闷哼了声。
「是你。」陆玉披着亵衣慢慢走向前来,水渍湿了他的衣裳,显露出平坦的男子身形。他似乎不意外见着莫秋,斜长的凤眸眯了一下,冷淡的面容上闪过恨意。
莫秋抹去嘴角鲜血,冷冷讽道:「瞧我看见了什么,没想到艳名远播,多少江湖侠士爱慕倾仰的陆大门主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
「那又如何,反正你也传不出去。」陆玉勾起唇角,漾起一抹残酷冷笑。他周身迸出杀气,腰带一挑卷住无殇剑,名剑出鞘寒光闪耀,剑尖直逼莫秋。
莫秋震惊地看着陆玉,看着这从来神情淡漠的人展露笑颜时,那左脸颊上清楚浮现的小小梨窝,和那与自己多出三分相似的笑颜。
莫秋颤抖着手捂住左脸颊的相同部位,脑中炸开一剑心心念念却想不透彻的事。
自己与这人那外人难以察觉,但其实的确些许相似的容貌……
陆誉和陆玉这两个用剑高手没理由的……共享无殇……
陆玉仍是笑着,如莫秋一般抬手压上自己颊上的梨窝。
「你发现了。所以我并不常笑。陆家嫡系长子,每隔几代便会有,这也算是个秘密。不过,也真叫人厌烦呢,是吧!明明隔几代才会有的,竟同时出现在你我身上……」
「不可能——」莫秋眦目欲裂,红着眼朝着陆玉大吼。
莫秋这模样似乎让陆玉得了趣,他笑得越来越深,然而眼里的寒意也越来越重。
陆玉说道:「怎么不可能?我强上了她……」
陆玉边说,抵在莫秋喉际的剑锋也缓缓扎入皮肉。莫秋颈上血珠溢出一颗、再一颗,而后便像成串的泪水不停滑落,湿了衣襟。
「那我便是……你的亲骨肉……」莫秋声音颤抖不已,脸上失了血色惨白一片。
「……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陆玉的剑一滞,原本杀意弥漫的眼里出现了更深的恨意。
「若非没有子嗣会让那些老匹夫可非议,你怎会有命活到现在?便是因为你,这些年来解容才不肯回到我身边,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怎能留你!」
趁着陆玉说话时,莫秋圈起手指用力吹了一声响啃,陆玉一愣,立即回神,一剑便要了结莫秋性命。
莫秋奋力抓住剑身往旁边压上,拼着不惜断掉一双手的觉悟,任锋利剑身陷入双掌血肉中,也要求得一线生机。
一条黑影撞破窗户飞身跃人室内,陆玉眉间微蹙,立即由莫秋手中抽出无殇,挥向来人。
莫秋双掌瞬间皮开肉绽一眼见骨,浑身一颤咬牙强忍,趁着那片刻生机立即夺门而出,往自己小院的方向逃去。
凛冽寒风迎面袭来,夹杂片片雪花,莫秋跌跌撞撞踩在积雪之上,走得吃力。
奉城鲜少下雪,以前冬里若有落雪他总是会开心上好一阵子,可现下他只觉得冷,鲜血顺着颈项、沿着指尖,缓缓滴落洁白无瑕的雪面上,不只身上,连心上的温度也被慢慢带走,令他兴起刺骨的寒。
他的护卫,非到生死关头绝不唤出,上回因为一对玉镯差点被杖毙,他都忍得了,然而这次他在陆玉眼里看到的杀意那般浓烈,方才若晚一点点吹出响哨,便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无法相信、他无法相信那个几番想杀他的人竟会是他的亲生父亲。
更无法相信苏解容的妻根本不是个女人,而是那佯装失踪的前门主——陆誉!
陆玉与陆誉,是同一人。
莫秋心慌意乱,在雪地中滑了一跤。突然间有双臂膀用力地将他搅住,他身体一僵奋力挣扎,却立刻叫一阵熟悉的声音安抚下来。
「小秋,是我!」一剑喊道。
在这同时两名护卫察觉不寻常的血腥味,也由暗处跃出守在二人身旁。
一剑睡到一半发觉莫秋不见,还以为莫秋又犯病,急忙出门找人,这时人找着了,定睛一看却惊觉莫秋浑身鲜血淋漓,愤然吼道:
「你怎么伤成这样?陆玉那娘儿们动你?」
「他要杀我!」莫秋身躯猛烈抖了一下,发出凄厉嘶吼。
「我们快走,铁剑门不能留。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会放过我!」
莫秋的声音凄惨得叫一剑一颤。他立刻撕开衣摆裹住莫秋伤口,而后将莫秋打横抱起,当机立断离开铁剑门。
夜里狂奔,忽闻锣鼓声骤响,铁剑门三院大钟鸣响,人声喧哗嘈闹。
「掩剑院遇袭——三七师叔祖死了——」
「门主受伤——各院弟子戒备——誓死将贼人擒回——」
夜里火光摇曳,灯火通明,一剑一行四人即便轻功再高,仍是立刻被发现。
「在这里——贼人在这里——」几名举着灯笼的铁剑门弟子发现一剑行踪,大喊一声,邻近的弟子随即冲了过来,数十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陆莫秋果然是你,你这欺师灭祖的败类,竟敢勾搭外人杀害三七师叔祖!」
「延陵一剑,就知道你来铁剑门作客其实不安好心,原来竟伺机谋害我们门主!」铁剑门弟子义愤填膺出声指控。
场面一片混乱,四周拔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剑光灼灼映得人眼几乎睁不开。
一剑听得火冒三丈,咆哮吼道:「他奶奶个熊,杀人的还敢喊被人杀,你们门主简直不是个东西!」
铁剑门弟子越来越多,形势对他们而言太过不利,一剑将莫秋抛给逐日追月,大吼了声:「带他走!」
「舅舅!」莫秋惊惶地喊了声。
逐日揽紧莫秋,速退几步,追月跨出弓步环臂立定,只见逐日飞身向前踏在作为垫脚石的追月身上,往夜空纵去。
铁剑门弟子见况也运轻功上窜,要将逐日与莫秋拉下,一剑拔出背后的赤炼刀,一招凤凰展翅红光聚成半圆,刀气由内而外猛烈炸出,顿时将那妄想追上的几人震下。
一剑赤炼刀一横,长臂搭架,喊道:「走!」
追月立刻踏上一剑手臂,旋身飞出。他在夜空中与逐日一个借力使力,合作无间,使得原本已有坠势的逐日又跃出数丈之远。最后两人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遥遥攀住远处飞檐,一个翻身,消失无踪。
一剑挥刀止住眼前近百名忿忿不平的铁剑门弟子。
他光只站在那里,铮然而立,周身迸出的气势便几乎压得众人无法呼吸。毫无畏惧的眼神说着他早将生死置于度外,纵然眼前再有千军万马,也要以一人挡之。
而后众人只听得一阵厚沉嗓音如雷响起——
「延陵一剑在此,想动我的人,先问过我手中的赤炼刀!」
无法通知天香楼里的人,追月逐日护着莫秋绕路离开。奉城往兰川方向是崎岖难行的山路,他们一路留下记号,希望一剑脱险后能立即追上来。
莫秋被逐日抱在怀里,一路地咳。
他受陆誉一脚碎了胸骨伤势严重,始终挣扎着要回去找一剑,但随着离开的时间越久,那挥舞反抗的双手也渐渐疲软下来。
追月最后见莫秋脸上竟出现灰败之色,抹起莫秋咳出的血沫置于鼻间嗅闻,才愕然发现莫秋愈益虚弱的原因。
「不行,马上找个地方停下!」追月道。
一剑苦战许久才摆脱纠缠,心急如焚的他在夜里急奔不敢稍歇,循着线索找到藏匿于远郊的荒废农家。
一剑拍门入内时,门内两名正低头的青年戒备地跳了起来,然而在见着是他后,立即趋向前来。
「小当家被人下了毒。」追月神色凝重地道:「是肝肠寸断。」
「肝肠寸断!?」一剑心里一慌眼前一黑,脚步踉跄往前跌去。他知道那种毒。
二人连忙扶住一剑,一剑随口说了句:「没事。」急往躺在布满灰尘的脏污木板床的莫秋去。
莫秋一听见一剑的声音便着急地想起身,然而无论怎么试,都爬不起来。他的胸口疼痛难当,四肢百骸更是如同被人拿着斧头一凿一凿地砍,体内真气翻腾,纠结冲击难以忍受。
他开门想唤舅舅,然而溢出口的第一个声音,却是因强加压抑而扭曲颤抖的痛苦呻吟。
一剑闻声瞬间红了眼眶,他搂住莫秋咬牙说道:「小秋莫怕,舅舅在这,舅舅不会让你有事,你放心。」肝肠寸断并非世间最致命的毒药,然只需丁点份量,便得毒害五脏六腑,让人痛到生不如死直至黄泉。
到底是谁下的毒,谁这么狠心!
一剑不敢耽搁,他侧首对一人道:「劳烦两位替我们护法。」
二人领命退下,守于门外,一剑喘了口气,扶莫秋盘膝坐好,正对自己,后道:「小秋你记着,抱元守一切忌心念浮动,逼毒期间就算再难受,也得忍下。」
说罢他抓住莫秋手掌与之手心贴合,不去看莫秋死灰惨淡的脸色和喃喃张合的嘴唇。他知道莫秋有话想说,但如今生死系于一线,他得先保住莫秋性命。
一剑运功,将至阳真气渡入莫秋体内,缓缓绕行奇经八脉,然不过一周天一剑便显力不从心。
他功力折损过剧已经大不如前,强要逼毒的结果竟是引得两人真气相激,莫秋身躯忽地猛烈一震,大口鲜血呕到一剑身上。
一剑急忙揽住莫秋,慌乱地低吼着:「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对你下这种毒?你的身体才好没多久,是谁这么狠心!」
「舅舅……」莫秋身体抖得厉害,他双臂无力地抱住一剑,感觉一剑背后湿漉漉一片,翻开手掌一看,发觉竟满是红得骇人的鲜血。
「他伤了你……他伤了你对不对!」莫秋声音颤抖地问。
一剑抚着莫秋的面颊,心疼说道:「我没事。」
莫秋双目欲裂,一对秋眸红得如同盈满了血,他握紧拳头浑身僵直,沙哑的声音愤恨爆开。
「是陆玉,陆玉对我下毒——他从来就没打算放过我,他要我们都死在他眼前——」
激动的莫秋一阵猛咳,喷出的血沫煞是吓人。
脸色苍白的一剑连忙护住莫秋心脉,他的内力已损,无法压制莫秋身上的剧毒,他怕莫秋若怒火攻心,毒顺势冲入心脉,那便是大罗天仙也难救。
莫秋的手在一剑腕上圈出了一道白痕,他的颤抖止不下来。身体里的疼排山倒海袭来,痛不知怎么说出口,眼眶热得如同火焚。
他难受、他疼痛、他想哭出声,然而喉头哽咽紧束,竟只剩呼呼的喘气声,说不出半句话来。
又是一阵猛烈咳嗽,越来越多的血,焦焚着一剑的心。
「舅舅……」一剑不断替他顺顺气,莫秋终于找到了声音,他那咬牙强忍也不愿落下的泪水溃堤而出,失控落下。
「舅舅……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想置我于死地的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你说什么?」一剑一愣,没反应过来。
「陆大誉就是陆小玉,他爱上苏解容,以女子身份嫁给他。苏解容爱上我娘,他恨我娘,所以凌辱了我娘!我……我不是他想要的孩子,他比恨我娘更加恨我……他要我死……他对我下毒,可他是我爹啊,他怎能那么对我!」
一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感染了莫秋的颤抖,压着莫秋胸口送入内力的指尖伴随着席卷而来的怒气,无法控制地发颤。
莫秋发狂似地吼了起来,挣扎着要脱离一剑的掌控。
「他任人践踏我,从不肯正眼看我,我作贱啊,多少年来那么在意他,还以为只要肯努力,他就会对我好一点!因为苏解容的一对手镯,他要杖毙我,因为我是苏解容心爱女人的儿子,所以他要毒死我……他是我爹啊……他是我爹啊……」
莫秋哭着:「娘不要我……外公不要我……小舅舅不要我……他也不要我……他们都不要我,他们都想我死,他们都不爱我!」
莫秋因毒发的痛苦而神智恍惚心神紊乱,一声又一声的咆哮到后来已经语无伦次。
一剑护着莫秋心脉的手被莫秋猛地打开,莫秋赤红着眼嘶哑喊道:「放开我,你们都不要我,救我做什么,我不要你救!」
莫秋一拳击在一剑胸口,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一剑闷哼了声没有闪躲,只是目光定定放在莫秋泪湿的脸庞上,任莫秋打骂。
直至莫秋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一剑的眼,一剑才不顾莫秋的抵抗,将莫秋拉回怀中用力圈住。
一剑知道莫秋心里的痛是什么。
因为幼时一再地被抛下,总是陷在孤立无援的惶恐当中。他想要有人疼他、有人爱他,他想要自己所重视的人,也能够重视他。
一剑的心疼到发痛,难过得无以复加。他不知该怎么让莫秋明白,只有不断地缩紧双臂,让怀里这人重重地感受到还有自己存在。
他笨拙地拍打着莫秋的背,朴拙粗鲁的动作中,有着始终不变的温柔。
一剑说:「没有人要你,舅舅要你。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我也要你。」
十分简单的话语,一再重复,却轻而易举地便攻陷了莫秋的心。莫秋凝视一剑,张口欲语,却是哽咽发不出声。
一剑注视着莫秋的双眼,认真而虔诚地说道:「小秋,你是舅舅最重要的宝贝,舅舅要你,一辈子都要你。」
话语过后有片刻的宁静,最后,莫秋深深埋入一剑怀中,如同初生稚子渴望最亲的人安抚拥抱般,发泄似地在一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一剑专注而温柔地拍哄着莫秋,一下一下,宛若多年前最初遇上还是娃娃时候的莫秋一样,关爱不变、心疼不变。
还有,更多的,是自与他相知以来一点一滴累积的,喜爱这人,要与这人一生一世的心。
安抚莫秋之后,一剑抱着他起身下榻,既然这毒无法逼出,那惟有尽快奔回兰州找一叶救命才成。
踢开本门时一剑突然想到莫秋的近身护卫怎么只剩两个,他低低问了一句:「竞雪在哪?」
莫秋沉默半晌答道:「他为我缠住陆誉……」
一剑的脸色化得更加惨白。那个人不是陆誉的对手。
心里一紧,一剑决定先离开这处再说,然当他踢开木门走出,却见白雪皑皑的院子里,一个人影幽幽飘落。
月色晕黄,银色光芒洒在浅浅积雪之上,闪烁点点光芒。那个有着出尘容颜的白衣人,也映照光辉点点,原本如此柔和的情境,却因他满怖杀机的冷漠双眼,化得肃瑟冰寒。
陆誉的剑快如闪电,直逼面门而来。
追月逐日二人立即窜出迎敌,一剑咬牙抱着莫秋从旁边绕道而走,却在听见一声剑刃拉过血肉的轻鸣后,僵硬地回过头来。
无殇由追月胸前划过,喷溅的鲜血多得骇人,那日在天香楼内这人和另一人低头私语玩笑的模样映入一剑脑海,这对兄弟竟因为他,相继死在陆誉手里。
追月倒在雪地当中,逐日红了眼,剑舞狂乱,拼死也要对付陆誉。
一剑悲痛地仰天长啸,他以左手揽住莫秋,右手拔出背后的赤炼刀,奔回染满鲜血之所,格下陆誉袭向逐日的剑招。
陆誉长眸一眯,精光四射,挽剑若花剑气如虹,急攻一剑周身要害。
刀光剑影笼罩四人,两柄震古铄今的刀剑空中相击迸出铮铮火花,刀气剑芒凌厉无比,利风刮来道道划破皮肉。
赤炼刀与无殇剑震开旋即再接,数十招快如流星眨眼即逝,突然一剑真气不继身形一滞,一口鲜血溢出唇边。陆誉冷笑,手中长剑忽化银光破势而来,直逼一剑胸膛要害。
「不许你伤害我舅舅!」一直被一剑护在身旁的莫秋惊慌大喊,竟掏出怀中匕首奋力移至一剑身前,欲以螳臂挡车之姿强接下陆誉这剑。
也就在此时,莫秋放在怀里的荷花锦囊露了出来。
陆誉见到那熟悉的锦囊片刻怔愣,毁天灭地的一剑在触及莫秋胸口时愣愣止了下来。剑尖刺穿锦囊,殷红的血瞬间渗出。
流光瞬息间莫秋奋力射出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玄铁匕首整个没入陆誉右肩骨,重伤陆誉。陆誉倒退了一步,冰冷的眸中怒意大炽,他左手成拳灌起全身真气,猛烈朝莫秋挥去。
一剑即时将莫秋远远推开,赤炼刀横于身前左手成掌抵住刀身,立运赤霄诀流转护体真气。电光石火剎那双方深厚功力相击,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大声响。
一剑这一挡几乎倾尽气力,他猛被震到数尺之外,身躯摇晃单膝跪落,赤炼刀直插入土。
他双手紧握刀柄,喷出一大片血雾,即便输了这招遭受重创,脸上的坚毅神情仍未改变,炯炯双瞳直视陆誉,视死如归。
飞沙走石雪尘弥漫,地上多出了个丈宽窟窿。
「延陵一剑,伤成这样还敢与我对战,不愧是我的对手。」陆誉这生除了苏解容以外,没真正正视过一个人。这刚硬不摧的延陵一剑,是第一人。
见陆誉迈步要朝一剑走去,莫秋死命爬到一剑身边,紧紧揽住一剑,怒瞪陆誉。
一剑抱着莫秋起身,赤炼刀直指陆誉,一脸无惧。
「老子今日的确打不赢你,但拼上一条命绝对能把你砍到半残,不怕死的就来试试。」
院外稀疏的树林枝叶摇动,陌生的气息隐隐传来,在一剑话语落下的那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果然好气魄!」
雪仍缓缓地下,积满一层雪的矮墙上突然出现个少年身影。
身穿青衣的少年身形矫劲修长,身后背的一把巨剑几乎是他一个人那么高,他脸上漾着潇洒不羁的笑,一跃落下,挥剑直指陆誉。
「巨阙剑?你是什么人?」陆誉眯了眯眼。
少年傲然道:「路见不平的,不是什么人!你一个人欺负他们三个真叫人看不过去,所谓高手功夫高、品行自然也要高,你这般恃强凌弱,也不怕日后在江湖上被人笑话!」
身上伤痕累累的逐日眼中闪过一线生机,他朝一剑大喊一声:「快走!」再度朝陆誉攻去。
少年见况挥舞巨剑加入其中,也连连对一剑那方向道:「快走快走!」
一剑咬牙抱紧莫秋,他知道能走一个是一个,若这二人替他挡下陆誉,那莫秋也会有生机。
莫秋痛得冷汗涔涔,他紧抓一剑的衣襟,眼中无言恳求。快走、快定!否则自己会撑不下去。
江湖道义与儿女私情从来两难,一剑心一横,举步往外狂奔。救得一个是一个。
「啊——」少年的惨叫声传来。
当地一声轻响,逐日被打飞的剑由后飞射而至,削过一剑脸庞。
一剑生生停下脚步,在院子口僵硬地回身望看院中情景。
雪地上溅落无数鲜血,将皎白染得斑驳血红。
少年被陆誉一脚重重踩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他愤恨得拳头搥地。逐日被陆誉抓住咽喉要害高高举起,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不着地。
陆誉兴起一抹嘲讽而冷漠的笑。
「延陵一剑,你这路见不平的朋友,未免太过不堪一击。」
「放开他们!」一剑愤怒咆吼。
陆誉视线投往莫秋胸前那露出的锦囊,眼睫半垂,轻轻一颤。十多年了,那宝蓝色泽依旧艳亮如昔……他亲手缝制的锦囊。
「我给你一个机会。」陆誉道:「交出莫秋,我便放了这两个人。」
一剑咆哮:「格老子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人换回两个人,我数三声,要,就将人抛过来。」陆誉嘴角微微挑起,那和莫秋一样的梨窝出现在左边脸颊之上。
「他毕竟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儿子,我不会伤他。他身上的肝肠寸断只是一个教训,将他还给我,我会给他解药,否则,他再撑也不过三天。」
「一……二……」陆誉不给一剑丝毫犹豫的时间,第三声响起的同时,他手中无殇剑往上一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逐日的一只臂膀齐肩被削了下来,热血喷溅而出,随着掉落雪地的残肢,洒满一地惊心。
「住手!」一剑紧握刀柄,瞠目欲裂。
「舅舅,别信他的话!」莫秋仓皇仰头看着一剑,抓着一剑衣襟的手抖着。
「你还有一次机会。」陆誉的剑往下抵住青衣少年脆弱的脖子,几缕发丝在触及无殇时断落飘下。「接下来断的,就是你这朋友的项上人头。」
陆誉扬起的笑尽是冰冷嘲讽。他明白这向来自诩正义的铮铮汉子,在道义与私情之间,会选择什么。
一剑低头看着怀中的莫秋,脸上写满绝望。
「小秋……」一剑哽咽,通红的眼灼热不堪,内心剧烈挣扎。那两人是因为他们才会遭此危难,他们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害了别人性命。
莫秋震惊地从一剑眼里看到决绝,他不敢置信,胸口像是被人猛力一击,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身子。
一剑紧揽着他腰的力道慢慢松开,他恐惧地大喊:「不要,舅舅,我不要!他骗你的,他会杀了我,你把我交给他他就会杀了我!」
陆誉看着那两人犹若生离死别的场面,笑意更深了。
无殇一转,深入少年颈项几分,少年扯开喉咙大叫:「去你娘的要杀就杀,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才不怕!」
一剑浑身一震,咬牙将莫秋的手指由自己身上狠狠剥下,颤抖怒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贪生怕死,用别人来换自己一条命!松手,舅舅不记得这样教过你!他不会杀你,他会替你解毒。」
「我不要——」莫秋痛苦地挣扎着,凄厉喊道:
「若他真的杀了我怎么办——」
一剑仰头长啸一声,心中满涨的苦涩悲愤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打横抱住莫秋,不顾莫秋的抵抗,狠狠地将他往陆誉那方抛去。
「那我就陪你下黄泉——」一剑嘶喊。
陆誉随意将逐日扔开,一脚踢走脚下少年,转而接住一剑稳稳抛来的莫秋,身形移转,扣住莫秋双臂,踢上他的膝盖,让他跪倒血红地上。
少年和逐日挣扎着逃离陆誉,退回一剑身边,一剑一个踉跄脸色死灰惨白,少年一见不好,立即搀住一剑低喊:「撑住!」
一剑一口鲜血本到喉头,硬生生压下,遭受重创的身躯宛若千金之重,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唯有意识还仅存一线清明,注视着不远处的莫秋,不愿阖上双目。
莫秋咳出血沫,明媚的大眼氤氲水气,却也渐渐升起恨意。他声音凄厉哀绝,嘶哑狂喊:「我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你就这么对我的!拿我的命、拿我的信任, 去换你想救的人!」许久许久以前,他才在想,要怎么才能像一剑那样,对所爱的人死心塌地。他不顾辜负一剑的情意,所以他总是努力。而今,他死心塌地了,那 么的、那么的爱,却换来这样的结果。生生被舍弃。一剑看见莫秋哭了,以往总对他甜甜笑着的脸庞如今尽是恨意,他听见莫秋的话,句句摧心。
一剑想张口说:「等我,我会回来救你。」然而一张嘴,再也压不住的鲜血呕了出来,一口接着一口,皆是那无法述说,深埋在心底的情意。青衣少年急将真气探入 一剑体内,在发觉一剑经脉几乎重创,简直就是只剩一口气时,脸色苍白地对逐日道:「快离开这里,否则那女魔头要是改变主意,我们一个都跑不掉!」逐日不敢 耽搁,两人扶住一剑立即仓皇离开。
一剑的身影越来越远,莫秋忘了自己受制于陆誉,慌乱地想起身随他而去。
「舅舅、舅舅,别扔下我!」他在一剑背后凄声喊着,期盼一剑能够回心转意带他离开。然而一剑没有,没有回头。陆誉冷笑一声,扣在莫秋手上的力道加重,一转,碎了他的腕骨。
「阿牛哥,你答应了我的——」剧痛袭来,莫秋痛得浑身震颤。分不清是心里的痛更多,还是身上的痛更多,远远超过自己所能承受,他放声痛哭。那个夜里,是谁的声音温柔,在他耳边述说。
「我们同为男子,没什么清白之说,但我对你做了那等事,你便是我的人。」
「你不要求我三书六礼将你娶进门,可是我除了你,也不让别的女子当我的妻。」
「只看着你、想着你、念着你,心里通通都是你。」
「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
「从此不离不弃。」
从此不离不弃……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32
浪荡江湖之铁剑春秋(三)
正文 第一章
陆誉带着莫秋回到铁剑门,他的轻功卓然,无声无息隐入自己房中,发生大事而躁动慌乱的铁剑门里,竟没一个人察觉他的身影。
陆誉挥袖,一道劲风温柔翻开悬于墙上的丹青,而后一指弹出,真气击上底下平滑的墙面,石门推动的声响传来,那整面墙竟向后退了进去,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幽暗石梯。
被扔在地上的莫秋笑了出来。原来入口竟是在此,一幅他不屑碰触、其余人不敢多看一眼的丹青底下。
陆誉捉着莫秋的断腕,拖着他跨入阴暗的密道。
一阶又一阶的石梯狠狠磕着莫秋的骨头,身上的肝肠寸断更令他痛苦不已,然而即便伤得再重他也不愿在这人面前示弱。他咬着牙,身躯颤抖抽搐,硬是没让自己吭出一声。
阴暗潮湿的地底黑牢弥漫着陈年不散的腐臭味,到底后莫秋被陆誉往墙上一扔,莫秋闷哼一声掉到地上,强烈的撞击使得他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陆誉看着莫秋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血渍,还有那对始终不服输仍狠狠瞪着他的泪眼,不知怎地,突然发笑。
「就算延陵一剑待你有多好、有多疼你,他现在也已不在此。你若是哭给他看,大可省了;若是哭给我看,那叫浪费。」陆誉说。
莫秋张了张口,咳了声后才发出沙哑的音调来。他也笑着,如同陆誉那般,笑出左脸颊上那个一模一样的梨窝。
「苏解容弃你而去时,你也像我这般哭过吗?」莫秋带着恨意道。
陆誉的面容顷刻间化得苍白。
莫秋挪揄讽刺道:「你说,这是报应不是?拆散一对鸳鸯,让他们生死相隔,所以苏解容抛弃了你,宁死也不愿回到你身边。」
莫秋越说越是开心,伤重的他挪动身躯想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嘴里不饶人地道:「你那时哭得可多?肯定哭得比我凄惨吧,毕竟你牺牲如此之大,七尺男儿扮成了个女红妆,嫁人为妻啊!」
陆誉心里一刺,痛处被莫秋的言语利刃凿过,令他脸色愈益苍白。
他看着在地上如同虫子般蠕动的莫秋,顿时感觉恶心到了极点,无法克制地重重往莫秋腿上踹去。
「啊——」莫秋凄厉的惨叫伴随腿骨碎裂的闷响响起。他痛得蜷起四肢,浑身冷汗直流,抽搐不已。
「莫非你真把我对延陵一剑说的话当真,以为我会留你性命?」陆誉神情不再淡漠自如,他带着冷笑,眉宇间却杀意肆虐。
莫秋喘息着,咬牙切齿面目狰狞道:「……这……这世间只有那头笨牛会把你的话当真……」
「那你还敢激怒我?」
「……我没你可悲……我死了,会有人替我报仇……你因爱生妒害死我娘、害死我外公叔公,还让那什么也不知道的笨蛋亲手送我到黄泉口……你……会有报应的……」莫秋目光阴鸷,恶狠狠地道。
「你懂什么!」陆誉愤怒低吼。
苏解容——他这生唯一爱过的人。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与其白头到老。可延陵冀却抓住了他的弱点,令他处处受制于他。
赤霄坊又多光明正大?他们会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
莫秋吃力地回道:「我怎么不懂?我懂!懂你这个做爹的和我这作儿子的一样犯贱,送上门给人人也不要,父子俩同样落得被人弃如敝屣的下场。」
「不,是延陵冀和延陵一花还有你这小杂种令得解容出走,即使死上十次,也不足以抵偿你们所犯的错!」陆誉冰冷的眸里燃着火焰,往事历历在目。
他说:「小玉……我的妹妹临死前将机会给了我,让我得以女子身份嫁解容为妻。我甘愿为解容抛下一切,即使这辈子都当个女子也无所谓。我这么为他……我这么为他……若不是要让他留下子息传承苏家香火,又怎会让别的女子有机可乘。」
陆誉向来冷漠的声音渐渐不稳,想起当年之事,音调竟带起些许轻颤。
「他说……苏家世代单传,所以我让他娶妾……他说……他喜欢延陵一花,所以我不顾门内众人反对,替他迎回对头人的女儿……可即便我做得再多,他的心始终不肯留在我身上。
他说……延陵一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子……他说……他一见着她心情就会好上整天……他说,一花将会是他孩子的母亲……他对一花笑得那么开心,说他们会做对人人称羡的鸳鸯……
后来我终于醒了,我知道,倘若那女人真的生下他的孩子,他的一颗心从今以后,都不会留在我身上。」
陆誉凝视着凹凹凸凸的石墙笑了,笑得毛骨悚然。他目光缓缓往下挪,深深的恨意在见着莫秋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后,再也无法隐藏。
陆誉对莫秋说道:「那女人就和她弟弟延陵一剑一样蠢,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便会对人卸下心防。她对我毫不防备,直至那一夜我强占了她之后,她都还是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延陵一花那夜被背叛了的神情突然闯入陆誉脑海中。
那个女人真的是傻的,他们之间明明有数不清的恩怨,她却总是「姊姊、姊姊」地叫着他……还叫得那么甜……
陆誉突然感到强烈的作呕感,他盯着莫秋,咬牙切齿地道:
「是你、都是你,你根本就不该生下来!若非因为你,我那么对她,她那种失了贞节的女子根本不会有脸留在解容身边。可她后来竟又回来,说她有了我的孩子,她要生下孩子!恶心的女人,恶心的你,你们都该死!
我在她胸口打了一掌,她明明气息都没了,为什么你还能活着?若不是她、若不是你,解容怎会离开我,我怎会落到今日这地步!你们延陵家的人到底要逼我到什么地步才肯甘休!」
莫秋眼前一阵狂风刮过,颈项一痛,他整个被抓起来撞在石壁之上。
颈子被掐紧,陆誉虎口深扣,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陆誉的脸慢慢靠近莫秋,冷眼瞧着受制他手中,如蝼蚁般轻易便可摧去的生命。
莫秋轻轻动了一下,怀里那个宝蓝色的荷包落到地上,里头装着的那几颗新制的药丸落地时发出微微声响。
陆誉视线随着绣花荷包的忽然掉落而转移,眼睫轻轻颤动,原本要掐断莫秋颈子的力道,倏地收住。
莫秋一双眼里全是血,如修罗般冰冷阴鸷,那滔天的恨与怒意满得如同即将溢出,然而他开口,却尽是冷冷笑意:
「杀了我啊,怎么又停下手了……当年若不是舅舅剖开娘的肚子将我取出,我也早就死了……但你杀我一次不够,还想来第二次。杀了我啊……你怎么不动手?我本 来该是他的儿子……咳……不是你的……若非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从中作梗,又怎会变成这样……我一想起自己是你生下的,就恶心到想吐!」
陆誉听得莫秋这般说,眼神慢慢迷离了。「你……本来会是他的儿子……」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情景,解容贴在一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轻声念着未出世孩子的名字。那时候的解容……那时候的解容笑得多么温柔……如果没让他知道这一切的话,他们三人定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的吧!
陆誉松开莫秋的桎梏,莫秋失去支撑,整个人重重跌落地面,倒卧地上。
莫秋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冷汗伴随身上的鲜血划过脸庞,由唇边滑下。他伸出舌头麻木地舔了一口,他身上疼得像火在烧,心却冷得像被埋在冰窖。
有多久,没生出这种绝望的感觉了?是从碰上了一剑开始吧!
自一剑珍视他、呵护他起,便都忘记了,那种生不如死、猪狗不如的感觉。
「我会让你多活几日。」陆誉声音慢慢平复,再也听不出一丝波动。「然后我要你,死在我手上。延陵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陆誉拾起地上荷包,松开袋口,将里头黑褐色的药丸倒在地上。
而后,留下莫秋走了。
当石门沉沉移动的声音响起,莫秋一口强压的鲜血呕溅到地上,「啪哒」的声音细细响起。
剧痛仍没有停下的迹象,冷汗几乎湿透莫秋的衣裳,他费力地喘着气,咬着牙强忍着。要坚持,要坚持下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遂了陆誉那不男不女的愿。
莫秋困难地以手肘撑地,一点一点地移,将唇贴在脏污的地面,把掉在泥泞中的药丸含入嘴里。
若是以前的自己,这么重的伤恐怕已让自己入了黄泉,但一剑求来的这些药乃天地奇珍所制,才令他得有一线生机。
如今一剑离去,他只身被囚于此处又身受重伤,若想继续活下去,唯有靠这些被陆誉不识货当垃圾扔掉的奇药才成。
莫秋嚼了一颗吞下腹,喘了两口气,又挣扎起身察看伤势。右腕同右脚是真的碎了,但幸好左手只是脱臼。
他抬起手臂咬牙往地上一撞,疼得闷叫一声,发觉没接回去,奋力又再一撞,轻微的接合声响传来,始终是归了位。
他冷汗涔涔地继续咬碎一些药丸,和着唾沫敷在伤处,虽是内服的药,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希望外敷能对断骨有所作用。
他不想葬身此地。
他不甘愿、就是不甘愿。
莫秋咬着牙,想及方才的生死一瞬,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深邃冷漠的眼激起涟漪,眸里杀意汹涌翻腾着。
陆誉不是他的父亲,那条他给的性命,早在他对自己狠心下毒时,就被陆誉自己给杀了。他陆莫秋如今,没欠那个人什么。
还有延陵一剑那个当初救他一命的笨蛋,也在方才将他交到陆誉手上时,还清了当年他欠他的那份恩情。
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在意的两个人,能毫不在乎地将他往死里推?
陆誉暂且留他一命,只是因为见着那个或许是属于苏解容的荷包,期盼着他这杂种能引得苏解容出面。因为他娘延陵一花是苏解容深爱的女子。
而延陵一剑……
舅舅……他的阿牛哥……
那个人从以前到现在不知救过他多少次,给过他多少恩情温暖,光是那人让他留在身边,抱着他睡,教他武功,让他每天睁开眼都能看见对方夜里冒出的胡髭,就让他开心得快落下泪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可从被抛下的那刻起便无法控制地憎恨起那人来。
就是因为那么的喜欢那个人,一心一意地只想和对方在一起,才无法忍受如此轻易就被对方扔下。
就是这么的、这么的爱,一旦被背叛,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恨意,浓烈得便要将他的胸膛撕碎。
「延陵一剑……」
想起一剑那绝然的神情,莫秋痛得哭了出来。
他会落泪,是因为有个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住进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块。
也因为是这样一个他重视的人,所以这次的重创,伤得他体无完肤。
从那荒废的农家撤退后,路见不平却差点连自己的命也搭上的少年与逐日架着一剑,便是没命地狂奔。
后头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初出江湖的小阙也不知自己是走了什么霉运,居然第一次见义勇为就落得狼狈不堪。
记得这附近该有分舵,小阙四处寻着刻有七色莲花的印记,可没多久,那断了一臂的逐日撑不下去,重伤昏迷。小阙吓了一跳,怕这两人没救着便这么死了,咬牙拖着两个大男人,拼死往分舵去。
一脚踹开藏于民宅中的分舵大门,焦急的小阙扯开喉咙道:「有没有人在啊?」
夜里原本静悄悄的院子里突然跃下两个身影,执剑问道:「来者何人?」
「我是宴阙,我朋友受伤了,快叫大夫来!」小阙急道。
这两人又说:「暗号?」
小阙急得直跳脚。「那个……那个……黄梁浮华梦一场,还有一句我忘了,唉呀,人就快死了,先叫大夫啊!」
这两人并没有见过小阙,也不知来人身份,只道此人擅闯浮华宫分舵又说不出完整暗号,手中长剑一晃便朝小阙他们三人挥去。
「住手!」此时屋内传出一声斥喝,漆黑的大堂亮起了灯,堂里悠悠步出一人,那人呵欠连连,瞥了小阙一眼,声音慵懒地道:
「这小祖宗可是连我都不敢动的,你们若是伤了他半根寒毛,将来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咱家那宫主肯定都会找到你们,百大酷刑伺候。」
小阙一听这声音,眼睛一亮,大喊道:「阿央!」
两名分舵护卫拱手恭敬说道:「副宫主。」
灯影下步出一人身影,光暗交错,隐约间见其面貌刚毅,却带了丝慵懒不羁,兴许是睡到一半被吵醒的关系,披了件外袍便走出,一身随意。
这人正是浮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林央。
只是待林央看清楚另外两个浑身鲜血的人是谁时,原本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一张脸顿时劈里啪啦地扭到都快碎了。
林央黑着张脸道:「小祖宗,你打哪弄来这两尊大佛?」
小阙慌乱地望望一剑和逐日,又转过头来看着林央,说道:「刚刚在城郊遇上的!还有个女魔头武功很厉害……」
林央眼一眯、袖一挥,止住了小阙的话:「此处不能待了。」他转而吩咐护卫道:「几个人留下善后,其余同我带小宫主离开此地。」
奶奶个熊,这奉城厉害的女魔头怎么想也就只那个而已——
铁剑门门主——陆玉!
一剑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炙热的三伏天像座熔炉,似火骄阳烧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困惑茫然,脚步犹若千斤重,疲累而乏力,吐着烈焰的艳阳近到几乎罩在头顶,彷佛能感受到皮肤焦灼、血液沸腾的声音,却停不下虚软疲惫的脚步。
远方有一座凉亭,亭中坐着两男两女。那处看来非常凉爽,而亭内四人的身影则让他感到熟悉。
他缓缓靠近,亭中一名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宏亮嗓音如平地生雷,轰隆隆地震着。然而说着什么,一剑却完全听不清楚。
亭内阴影遮住了男子的相貌,虽看不见那人的模样,他却有种冲动想到那人身边去。然当他跨向前去,突地却有一个冰凉的东西抓住他的手。
他低头往下望,发现竟是个白玉雕成般的小娃儿扯住他不放。
一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看着这娃儿。
白玉娃娃面颊粉嫩眉目秀巧,十分的圆润好看。娃儿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旁的池塘边,张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
「啊……」一剑突然想起这娃娃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在乞丐堆里的时候,那老是跟在他和一叶身后跑的小七只要把脸洗干净,便会变成这模样。
亭中,第二个人步出亭外,一剑抬头,见着了那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那是个少年。少年有着一对秋水盈盈的美丽双眼,那对眼眸以往总是朝着他笑的,而今,在此,却是罩着一片水气。那水摇晃晃的,满到彷佛一眨眼,就会从眼眶里掉下来。
少年伸出了手,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那双眼盈满着希冀,看着他、盼着他。
一剑朝着那人伸手,他想到那人的身边去。他见着那少年落泪了,泪水滑过对方柔嫩的脸颊,顺着尖尖的下巴滴在泥土地上。
一剑胸口猛地缩减,倏地痛彻心扉。
他拼命地想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拼命地想朝对方走去,他知道他该握紧那人的手,而后永不、永不松开。
那是他亲口允诺过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啊——
他承诺过的——
一剑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般,无论如何奋力挣扎,就是难以移动一步。
便在这时,身旁那个小娃娃冰冷的手里突然传出一股寒冷真气,一剑瞬间如同落入阴寒冰窖,整个人似乎要从骨子里开始结冰一般。
刺骨寒意片刻间便蔓延全身,至阴之气穿透奇经八脉。纵使身体早已疲惫,然而一剑体内残存的护体真气一遇外敌便自然反击。
一股真气炸开,忽而化为两股,两股再散为四股,激烈地与那入侵的外来真气激烈碰撞。
可是这般与敌相击的结果,让他原本已经重创的五脏六腑更加雪上加霜,强烈的痛楚袭来,血脉翻腾不已,几乎令他承受不了。
耳朵旁隐约听见声音,有人焦急哽咽地喊着:
「……哥、哥……别抵抗……小七正在救你……别抵抗他的真气……」
忽地又传来一声尖叫:
「哥——小七吐血了——你会害死他也会害死自己——别抗拒他的真气,你听见没有啊——」
「……」谁在拼命地拍打他的脸,一剑缓缓睁开双眼。
「延陵一叶你给我出去,这么打法活人都被你打成死人了——」
一剑听见了小七的声音,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明白自己若不收起内力便会害到小七,于是尽力压制那些不受控制的护体真气,随着小七渡入他体内的寒气缓缓收束丹田。最后痛楚慢慢淡去,一剑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阿牛哥,你答应了我的——别扔下我——」
凉亭外,那少年张张合合的双唇,始终听不清楚的声音,突然如同针一般尖锐地扎进了一剑脑子里。
一剑猛地睁开眼,拉开覆在身上的被子便坐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见不到熟悉的身影,苍白着脸翻身下床,踏着不稳的步伐急促地往外走,要将那人找回来。
一剑才踏出房门,院子里原本低头吩咐仆役办事的一叶立即发现。一叶看一剑脚步踉跄发疯似地直往外走,心里一惊,连忙跑向前去把人搀住。
一叶焦急忧心地道:「哥你做什么,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下床。」
一剑恍若梦中,抬起头来双眼茫然地道:「小秋在叫我……他让我别扔下他……」
一叶一听眼眶倏地就红了,他抓着一剑的手紧了紧,轻声说道:「小秋人现在铁剑门里,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他的。咱现下先回房休息好不?小七说你的五脏六腑全伤了,他替你找药去,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养等他回来才行。」
一剑彷佛听不懂一叶的话似的,他举目望向小院不远处的红砖拱门,硬是想朝那处走去。
「哥——这里是兰州,小七把你送回来的。小秋被留在奉城,你现下就算回去也没用,陆誉不会放人的!」一叶急得大喊。
昨夜小七将人送到的时候,一叶吓得三魂七魄全飞掉。
他安排在莫秋身边的暗卫死得只剩下一个,唯一活着的那个还被削掉一条胳臂。
听逐日说完事情始末,再见奄奄一息的哥哥,一叶浑身抖个不停。
这一路若非小七用人参吊气,又不顾自身危险强行以真气替一剑续命,这回他哥哥恐怕只剩具尸体了。
一剑的神情略显呆滞空洞,嘴里喃喃念着:「小秋被留在奉城……」
一叶的话倏地清晰了一剑模糊的记忆。雪夜里的那些血腥杀戮片段一幕幕跳了出来,万分鲜活。
一剑干裂得渗血的嘴唇颤抖起来,那双眼慢慢蒙上水气。
彷佛就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莫秋还在自己眼前,他哭得那么伤、那么痛,而后自己狠心将他扔到陆誉脚下,用莫秋对自己的信任,换回了别人的性命。
一剑望着一叶,声音破碎。「我……扔下了他……我答应他会陪着他的……可我却扔下了他……一叶……怎么办……怎么办……」
眼睛里有温热的东西不停滑下,湿润了脸庞,一剑眼前变得模糊,他没心思去理会那温润是什么,只是不停说道:
「不行,我得回去……小七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离得那么远……我……得快回去……我怎么到兰州来了……这么远……得快点回去……」
一叶紧紧抓住一剑。「你别这么冲动,陆誉既然留下小秋就表示他那条命还有价值,小秋不会有事的!」
一剑转头看着一叶,半晌不吭一声,而后突然说道:「……可是……我……我刚刚见到娘……见到一花姊姊……还见到爹了……小秋和他们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他们想一家团聚……要带小秋一起下去……」
一叶没见过一剑这模样,被吓得浑身一颤,声音哽咽起来:「不会的,你别胡乱想,你刚才一直睡着,怎么会看见爹娘和姊姊。况且他们知道你疼小秋,不会那么早带他走的!」
一叶红着眼眶说着:「哥,哥你别哭!你相信我,我不会让小秋有事的,你的伤真的很重,先回房去躺着好不好,小七说不能让你下床的——」
一剑不顾一切,仍挣扎着想往外走,一叶拖着他,怎么也不肯让。
这时一剑突然胸口一闷,喘不过气来,他硬是强加提气的结果,肺腑骤然剧痛,喉间腥甜涌出,难以压抑的鲜血从口中大量喷出。
「哥——」一叶失声大叫。
一剑软倒在一叶怀里,一叶揽住他的身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一剑神智涣散,断续说着:「……别让爹娘……把……小秋带走……姊姊……留下……小秋……」
一叶疯了似地发狂喊着:「大夫,大夫哪去了——我哥就要死了——七爷回来没——快叫七爷回来救命啊——」
一剑这一醒一昏,吓白了一叶几根头发,稍晚小七回来时,几乎是被拖着冲往一剑房里的。
「怎着怎着?」一叶哆嗦着问。
小七把药塞进昏迷的一剑口中,替他把完脉,回过头来白了一叶一眼。「就跟你说等他醒来瘀血吐出后便没事,你这一惊一咋做什么?」
「你没见他方才那样,脸白得跟鬼似的,还说梦见俺爹俺娘和俺姊带着小秋,俺一听吓都吓死了,怕他们也想把俺哥一起带走,谁还记得啥鬼瘀血!」一叶手掌贴在胸口,脸色白兮兮的,整个人抖个不停。
小七的情况也没比这两人好到哪去,他脸上戴着的人皮面具做工精细,枯槁的面色由内而外浅浅透了出来。
他嗤了声,道:「每回只要遇着你哥的事,你就方寸大乱。」
一叶回瞪他一眼。「啥你哥俺哥的,不都是咱哥吗?」
「是是是!」小七叹了声,拍拍衣衫下摆,在一剑床沿坐下。「照理说『咱哥』武功不比陆誉弱,怎么会弄得这地步?」
一叶趴在一剑身旁端详了他的脸色,发现服药后一剑似乎真的好多了,才松了口气。他替一剑盖好被子,撇了撇嘴道:
「小秋上回来信,说咱这蠢大哥把三成内力输到他体内助他筑基,铁剑门太危险,哥想他有能力自保。谁知这蠢蛋根本没想过自己失了那三成功力便会打不过陆誉,还为了小秋的武功有进展而开心。」
小七沉吟半晌,而后淡淡道:「的确像他会做的事。」
「我已经让人向华山派报信,另外找人探陆誉口风。小秋这条命说什么也不能丢,不管是为了延陵家还是为了哥,我一定得把他救回来。」
「嗯……」小七弹了弹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逐日说陆誉故意用计,从哥手里换得小秋,他既然要小秋,必是有所图。只要知道他图的是什么,我就有把握让小秋活着回来。」
「噢……」小七抓了抓下颔。
一叶瞥了眼小七,顿了顿,道:「小七,你早知铁剑门那个门主陆玉真正的身份吧!」他这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小七静了半晌,而后含糊地应了声。「算是吧……」
一叶突然有些气,这人明明知道些什么却半声不吭的,真不是兄弟。
一叶不想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说道:「逐日说陆誉本来要直接取小秋性命,却在见了他怀中露出的荷包时生生停手。小秋日前提过那荷包是哥涵扬失踪那夜见了你,拿回来的,你这死小子,知道苏解容在哪里对不?」
小七脸色稍变,唇抿得紧了。
见他这模样,一叶便知小七认了。一叶伤心地道:
「咱们当兄弟多少年,你便神神秘秘多少年。莫非你还记着俺和哥当初离开乞丐窝没一起把你带走,心里有疙瘩了?你应该知道俺们前前后后回去找过多少次,老乞丐说你走了俺们还不信,乞丐窝附近都被俺们翻烂了,最后才不得不放弃。
咱现下都大了,也遇过好些事,虽然已经回不到以前,可在俺同俺哥眼里,你还是那个成天揪着咱衣角跟着咱屁股后跑的小弟弟。
你啊,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易容,一会儿扯上苏解容,一会儿又和浮华宫有关。若是以前,这些事你不说俺不会逼你,毕竟如果不是当年俺们扔下你不管,你也不会 变成今天这模样。可现下俺们小外甥命悬一线,不救不成,你也知道咱哥这辈子就只认定那一个,若那一个有啥三长两短,咱哥真的不用活了!」
一叶吐了口气,再道:
「陆誉那厮最在意的是苏解容,再来是他铁剑门门主的宝座,他大费周章拿两条人命换小秋一条,分明就是看准我们有苏解容和赤霄宝剑的下落。赤霄剑我是追丢 了,陆当归那老头不好对付;可苏解容这条线一开始摆明就系在你身上,你若不给哥儿们一个交代,透透消息,咱这么多年的兄弟,真算是白当了!」
一叶这话说得简直痛心疾首,听得小七眉头直皱。只是这事事关重大,又牵扯甚广,倒也不是一个苏解容这么简单。
小七有些苦恼,眼珠子转来转去,思量着如何应付。
哪知转着转着,却突然发现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双目,牛大的眼珠子正死死盯着他,像想把他生吞活剥似地。
一剑眼里全是血丝,他挣扎着爬起来,烧得滚烫的掌心紧紧抓住小七的手,嘴唇开开合合,却沙哑干涩得吐不出完整句子:
「……小……小七……」
正如一叶所说,当年他们当乞丐没饭吃再凄惨,一剑也不会这般模样。
小七看着明明伤重无力,却死死抓着自己的那双手。
这目光向来坚定、无可动摇的兄弟,如今眼里却是满布伤痛,彷佛只要自己开口说个不,就会往后栽倒直接死了痛快般。
小七一颗良心啊,因为一剑从未有过的脆弱而隐隐作痛,纠结不安起来。
一剑大眼里的氤氲重重,强忍着悲戚的神情叫人看得难受。男儿泪本不轻弹,但到了伤心处无可阻拦,眼看便要脱离钢铁般禁锢的眼眶,不受控制落下。
小七和一剑相处了多少年,哪能堪得住兄弟这样。
只见一剑才再多看他一眼,他便仰天长啸大喊了声:「苏解容是不可能了,但我晓得赤霄下落,我告诉你赤霄剑在哪里,你饶了我吧!」
正文 第二章
稍晚小七借口回房画地图,地图画好留在桌上便要跳窗走人。
一叶早知这小子的伎俩,当下人便守在窗外,于是小七一个跳窗,便跳进了他一叶哥哥的怀里。
「……」小七被搂个满怀,一叶则是露出那副迷死人不偿命的俊俏笑容。
一叶说道:「小七啊,做人要厚道!哥他拿自己的心肝宝贝换回咱的心尖儿肉,你就这么对他的?」
小七往后缩了缩,却被人扣住不放。
「小哥哥知道你嘴巴紧,答应人的事说不透露就不透露。可你知苏解容是谁?他可是魔教教主座下的右护法,你保个魔教中人做什么?早交出来早超生啊!」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小七无奈道。
一叶指尖轻轻抬起小七下颔,一双迷人的眼眸绽着光,温柔地凝视着小七。「跟小哥哥回房,老实把事情交代清楚,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踏出这落叶苑了,哼……」
小七抖了抖,鸡皮疙瘩掉满地。
几个时辰后一叶踏出自己的厢房,盯着脚下的浮云靴好一会儿,把小七方才说的话想了一遍,这才回到一剑房里。
一剑端着盆仆人送来的药汁咕噜咕噜地牛饮,一叶愣了愣,想告诉他哥不是拼命喝把药喝光,他那几乎全损的经脉便能立即好起来。
喝得太急了,一剑呕了声,但不能浪费这药,随即又将涌上喉头的苦涩汤汁咽了下去。
一叶坐到床头一手拍着他哥的背替他顺气,一手递过小七所画的图纸。
一剑眼睛亮了,急忙把盆子交给仆人,接过图纸便细细观看。最后即便已将纸上所画硬记到脑子里,那份图纸仍被他像宝贝一样折迭好,仔细收入怀中。
跟着一剑冲动地翻开被子要下地,却立刻被一叶死死压回床上。
一叶恶狠狠地道:「你不要命了吗?才刚从鬼门关回来,立刻又想回去!」
一剑回望妹妹,憔悴的脸上沧桑尽显,却是神情坚决。「我一刻都不想耽误,小秋还在等着我……」
「……」一叶见他这样,心里真是心疼。「明日好不?叫小七随你一起去,这样要夺剑抢剑也有把握些。」
一剑深吸了口气。「赤霄既然不是我的,我便不会抢,这回去只希望陆当归记得当年情分,借我一用,好赶回去救小秋。」
一叶点点头,说道:「小七这几日没怎么睡,方才已经倒了,你也让他休息一会儿,养好精神才好明日随你一起出发。」
一剑本想立即走的,可一叶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他,那眼神说着死活不肯放人,今日就跟他耗了。
一剑心里是焦急万分,可偏偏只要一提气,经脉中的真气便会无法控制地躁动狂窜,就算想制伏一叶冲出这厢房也无法为之。
一叶晓得他哥为何如此不安,遂安慰道:「你放心,小秋绝对不会有危险。赤霄剑在铁剑门中比门主令牌份量更重,光是拿出那把剑咱就能号令半个铁剑门,到时就算你不想换人,陆誉也会强逼着你换。」
跟着一叶为了分散一剑的注意力,随手燃起桌上摆放的安魂香,说起了方才从小七那里套来的话。
一吸入安魂香,一剑整个人变得虚软无力,几次努力想爬起来,都轻易地被一叶按回床上。
一叶说,原来那年他们被延陵家收养后,小七便在外头流浪,后来认识了几个人,出了点事,性命垂危之际有了奇遇,被人称活神仙的百里悬壶收为弟子。只是学了些功夫后因为与门内弟子不合,逐出外闯荡。
小秋幼时体弱多病,一剑那时踏遍大江南北寻药,兜来转去竟遇上小七。小七念着旧情,修书回谷向师父讨了千金药方,这才让小秋身骨强健起来。只是之后一剑出事,延陵家覆灭,他们断了消息,直到几年后一叶才再遇上小七。
小七说他大半时间都在江湖上闲荡,因为师父传他的易容术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偶尔也做些人皮面具买卖餬口。后来因为不慎栽到他家四师姊手里,被人扣在家里当下仆,供对方使唤奴役。
四师姊闺名「宴浮华」,是近年武林中迅速窜起的浮华宫宫主。而那路见不平掺和入一剑和陆誉血战当中的,便是她的宝贝儿子,浮华宫小公子「宴阙」。
而小七近年则是被逼化名「林央」,贴着「林央」的脸皮,虚任浮华宫副宫主一职,实为打杂。
九爪金龙盘绕的铜炉里飘出渺渺香烟,淡而柔的香味平抚了一剑焦躁的心绪,他眼皮渐渐沉重,在一叶平稳缓慢的语调中,无法抵抗地坠入梦乡。
早上天还没亮,一剑就醒了。
一叶昨晚捱在他身边睡,他一动,一叶也睁开了眼。
「来人!」一叶边打呵欠边朝外喊了声,这时外头有人端着温水帕子走入。
看清进来的人时,一剑愣了一下,脸色还惨白着的逐日单手托着铜盆入内,铜盆放在几上后他一手拧了两条干净帕子,送到一剑和一叶面前。
一叶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接过帕子低声问道:「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了,干什么做这些事?」
逐日只是望了一叶一眼,而后将目光移到一剑身上。
逐日神色淡薄,低沉的声音从薄薄的唇间溢出,如同冰凉的泉水滑过心间。「逐日这命是您所救,请让我随您去救回莫秋少爷。」
「欸!」一叶皱了下眉头。
一剑擦过脸后把帕子扔回盆里,他重重拍了一下逐日的肩,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经害你失了只手臂、没了两个兄弟,绝不能让你再次涉险。」
一剑跟着下床穿上衣衫,大口喝下仆人端来的汤药,接着抓起赤炼刀便往小七房里冲。除了那白到发青的脸与不稳的步伐外,一点都不像重伤后得悉心调养的人。
「小七,起来没?」
一剑猛地推开房门,发现厢房里竟站着个俊朗非凡的陌生青年。
青年面如冠玉相貌潇洒,身着暗紫色宝相花织金锦,脚踏墨黑丝履,腰系描金铁骨扇。华服在身,却是书卷气比贵气浓,一双眼亮而有神,印堂饱满吐纳有致,明显是习武之人。
一剑呆了呆,他退了一步出去,看这处的确是一叶的厢房没错啊?一叶昨夜在自己那里睡,也说他的房让给小七了啊?
那这人哪来的?
房内的青年突然一笑,露出了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一剑这才明白过来,喊了声:「啊,你是小七!」
小七摆了摆手,不赞同地说道:「你这在外头一喊,我什么底都叫你给泄光了!记得,换了这张脸我便叫林央,攸关生死来着,可别叫错!」
一剑一笑,紧接着抓着小七便往外走。「叫什么都好,小月、小七、小央,一叶既然让你跟我去,那咱就快些,别耽搁了。」
这时一叶正低着头和逐日在院子里说着什么,见一剑和小七来了,便道:「小七,你来说说他,我说不动。」
「大爷我现下叫林央!」小七碎念了声,踱步到一叶身边问:「你们俩又怎么了?」
「逐日要和哥一块出门,哥有伤在身我已经不放心了,现下又多加他一个……」
一剑心里忧心着莫秋安危,然而这时却也没催促他们赶紧上路,他随着小七停了下来,耐心等待这二人将事情处理好。
小七这回扮的是带着贵气的翩翩美男子,这两人自幼感情融洽,当他们这般并肩而立,映着一叶风神秀美潇洒之姿,同样俊逸的面容,同带点邪气和半分嚣张,那景致异常瑰丽华美,一剑简直都快看呆了。
一叶抱怨了几声,这时小七淡淡朝逐日看去。当逐日触及小七的视线后整个人恍惚了一下,随后慢慢垂下目光。
「公子……」逐日低语。
「晓得该叫我公子,那表示没忘记你现下的主子是谁。」小七声音不温不火。「我当初和你说过什么,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知道自己有伤在身还胡闹,还不快回房歇着去!」
「……是。」逐日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坚持,顺从地走回自己房中。
「啧!」一叶有些儿个不爽快了。
「你又啧个什么劲?」小七看一叶一脸不满的模样,嘴角轻轻抽搐几下。「不是你让我说他的?」
「我只是不明白到底你是他主子还我是他主子……」一叶瞟了小七一眼。
「他的人是我救的,命是我给的,要跟了你就把第一个主子给忘掉,这等忘恩负义的性子也不值得我当初待他那么好了。」小七说。
一叶咬牙切齿道:「他的主子应该只有我一个。」
「欸,原来是有人吃醋了。」小七挪揄地搧了搧鼻子。「难怪有股味儿好酸好酸。」
这两个人越说越起劲,最后竟忘了一剑在场,径自拌起嘴来。
一剑皱起眉头,额间噗噗地跳。这两个家伙究竟在干什么,竟把正事忘了。
然而正当他想开口吼人时,接下来听到的事情却让他整个人愣住。
小七哼哼两声:「当初我给人时就好生叮咛过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要不是有个色中饿鬼耐不住,强灌人几杯酒后就霸王硬上弓,也不会落得对方宁愿请调去铁剑门保护小主子,也不愿看他一眼的下场。」
「你还敢说!」想起这事一叶就恨得牙痒痒的。「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说了多少甜言蜜语,一招借酒装疯下去本来以为事情都成了,谁知道他隔日醒来看着我 居然说他昨晚认错了人!去你姥姥的!一晚上捅得我那么用力竟然说他捅错人,百里小七你真对得起我,若你早说逐日对你有那种心思,我哪会出错了招铸下这难以 挽回的大错!」
一叶几个「捅」字「捅」得小七脸色一变。
小七道:「延陵一叶你简直像个娘儿们,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却每回翻旧帐就提。我早说不晓得他有那心思,你是要我讲几次!」
「你说我像娘儿们!?」
两个人间情势剑拔弩张,彷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般,正当一叶一掌朝小七肩头推出时,突地脖子后头衣领被那么一揪,整个人凌空给扯了起来,脚悬着踏不到地。
「借酒装疯?」一剑满脸阴郁,面色阴沉地看着一叶。「霸王硬上弓?」
一叶像是被拎小鸡一样地给一剑拎着,面对周身怒气暴涨,脸黑得像被泼了墨的哥哥,整个人瑟缩得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
「……哥……欸……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一叶抖了抖,道:「你身体不好,别这么抓着我了,我重啊!」
「这等强淫良家妇、妇、妇男之事你也干得出来,延陵家出了你这败类,叫俺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延陵家列祖列宗!」一剑低吼,咆哮了声,而后连咳好几下。
「……我我我……我已经知道错了,」一叶胆颤心惊地道:「我同逐日道过歉,还承诺过只要他想,我就尽一切所能忍痛替他把小七弄到手向他赔罪。因为我真的十分诚恳又充满悔意,所以他已经原谅我,既往不咎了。真的、真的真的!」
听见这话,小七整张脸倏地黑掉。
一剑动了内息,真气一岔又咳出了血沫。他抓不住一叶,手一松便叫一叶跌到了地上。一叶闷哼了声,摀着屁股立即站了起来,小七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粉让一剑服下。
「别和那小子动气,气死了不值得。」小七也颇为无奈,他将瓷瓶塞到一剑怀里,说道:「这金创药是疗伤圣药,外敷治刀剑伤,内服愈内伤,我只剩这瓶了,你留着用。」
一剑喘了几口气,锐利的目光朝一叶瞥去,本又要发雷霆之怒,这时落叶苑外忽地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天香楼的仆人领著名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进了来。
少年金冠束发,生得是明眸皓齿、肤白如雪,只是一张脸圆圆润润,身上裹着湖水蓝的厚实小袄,脸带稚嫩,看起来便像个大一点的小娃娃。
少年袄上左襟绣有七瓣莲花,身后背着把巨剑,剑上霸气非凡,一剑单凭那把剑便认出这小少年就是那夜与他萍水相逢却挺身相助的浮华宫的小公子——宴阙。
「阿央、阿央!」小阙手里拿着张红漆封口的密函,从一见着小七开始便朝着他猛挥。
「我不是叫人送你回宫了,怎么还没走?」小七眉头轻皱了一下。
「我在分舵遇着送信来的人,那人很急着找你呢,我就给你送来了!」小阙一跳一跳地跑到小七面前,献宝似地将密函交给小七。跟着他目光一挪,见着一剑,便又跳到一剑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冲着他直笑。
「延陵大哥你没事了吧?我叫宴阙,是阿央的朋友。我听阿央说了,原来铁剑门那么坏,灭了你们赤霄坊,又对你和你外甥赶尽杀绝。我宴阙生平最讨厌的便是恃强凌弱的恶霸了。」
宴阙把手放在一剑肩上,单纯清澈的眼望着一剑,认真说道:「你是阿央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铁剑门欺侮了你,也就是欺侮了我。你放心,这事浮华宫管定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帮你把你的外甥救出来,我决不允许有人仗着自己门派势大力大,就横行霸道胡作非为。」
一叶脸色变了变,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个把手放在他哥身上,吃他哥豆腐的小鬼。要是平常,他绝对一掌把这小鬼拍到天边去,可这小鬼是浮华宫宫主的宝贝儿子,得罪不得。
小七则是揉揉突突跳的额头,头痛得不得了。小祖宗初出江湖,第一仗便遇上铁剑门那个陆誉,这小屁孩儿没死全已是四师姊祖上有灵保佑,如今不知死活大放厥词,着实令人头疼。
一剑看着天真无邪的小阙便想起被他扔下的莫秋,他心里骤地疼了起来,眼眶在下一刻红了。
一剑说道:「好孩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侠义心肠,但世道凶险,你年纪又太小,实在不该蹚这趟浑水。」
「我今年十四了。」小阙眨着湿润的大眼说道:「你外甥几岁呢,和我差不多大吧?我听说他可厉害了,铁剑门门主的继子,单一个人和那些人周旋了好几年。」
一剑忽地悲从中来,他声音有些干涩,低哑地道:「小秋……他过完年十六了……他一点都不厉害,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为了延陵家,辛苦捱了好些年……」
一叶用力戳了小七一下,小七正拆着他家宫主给的密函,被一叶这么一戳,手一抖,生生把纸笺给撕成了两半。
「……」小七拿着破掉的密函,望着一叶。
一叶低头偷看小七的密函,发觉上头只用朱砂写了「速回」二字。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小七于是收起密函抽出扇子,在小阙义正词严地开口说出:「以后你们去哪里都带着我吧,我可以保护你们!」这句话时,朝他那颗不知死活的小脑袋敲了下去。
「唉呀!」小阙惨叫了声,眼泪汪汪抬头一看,他家那地位仅次于娘亲的副宫主大人正拿着张天下无双的俊脸朝着他笑。
「阿央你做什么打我?」小阙不明所以地问。
小七一把将小阙扛上肩,万般无奈地朝一叶和一剑道:「宫主急召,我不回去不成。这小祖宗我顺道带回宫,省得给你们惹事。」
「对对对,小毛头快回家去!」一叶撇嘴道。搞得他哥那么伤心,早走早好!
「不行不行,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阿央我刀才拔到一把,哪有就这么走了的道理!」小阙不停嚷嚷着。
小七不理会小阙,对一剑说道:「我另外留几个能打又听话的给你,算代替我这缺。」他再对一叶道:「照顾好咱哥,有事你知道上哪找我。」
一叶点头。
一剑本就因为让小七涉入他与陆誉间的恩怨而不安,如今小七突然接到命令离开,着实是让他松了口气。
「人手你自己留着就好,赤霄坊和铁剑门的宿怨我和一叶会解决,你别分神到这里来。」一剑摆摆手。
「不了!」小七笑了笑,扛着小阙转身便离开。
小阙还在叫:「阿央、阿央,放我下来,我要除暴安良捍卫正义啊!」
小七狠狠打了叫嚣不停的小家伙屁股一下,打得人「嗷」了声,叫得响亮。
一剑和一叶分乘着两匹马,按小七所绘的地图策马狂奔了几个昼夜,终于找至一处人烟罕至的山间平地。
几日未曾休息也不曾打理,他们两人风尘满面、狼狈不堪。
一剑下颔冒出了浓浓的胡髭,大片的胡子几乎盖住了半张脸。他因伤未愈又急着赶路,现下脸色苍白枯槁,眼眶深深凹陷,原本一头黑得发亮的乌发也干如稻草,整个人累得不成人样,只靠着一口气硬撑。
马匹步入矮竹篱围起的四方小院后停下,这建于近山顶处的小筑清幽静谧,放眼望去群山环绕,偶有白云飘过,周围开垦菜园药圃还养了几只鸡鸭,显示小筑主人已经在此定居好段时间。
一剑翻身下马后脚步虚浮,踉跄两步险些跌倒,一叶见况立即搀扶住他,忧心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不打紧。」一剑站直身子,那对焰火不曾熄灭的眸子不似身躯疲累脆弱,隐隐透出坚定来。
一剑扫了一眼眼前静谧清幽的山中小筑,深吸了一口气,放声用那因受重创虚弱而稍嫌沙哑的嗓音喊道:「屋内可有人在?」
几乎便在一剑声音落定之时,屋里同时传出了阵苍老的叫骂声:「哪个不长眼的在外头胡乱喊,老夫兄长才刚睡下,要吵醒人来,老夫绝对饶不了你!」
简陋的竹门被推开,从里头走出了个身材佝偻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那老人原本一脸横眉竖目地,但眼尖发现擅入者中有个容貌俊俏的一叶后,眼睛立刻瞪大,口水差点流下。跟着目光扫到一剑身上时原本一脸鄙夷,但随即想起这不修边幅气息虚弱看来就是受了重伤的大胡子是什么人,震惊得喊了出来:
「阿牛你这小子怎么搞成这样——谁欺负你了,快说,敢动我陆当归的人,那个家伙活得不耐烦了!」
当归老头快步走到一剑面前,一剑也不耽搁,冲上前开门见山便道:「老头,赤霄剑在哪?」
老当归的步伐立即停下,眯着眼道:「赤霄剑?你问赤霄做啥?」
一剑面色一凝,直视着当归道:「铁剑门门主抓了我外甥,他如今性命危在旦夕,我想向你借赤霄剑,去铁剑门换他性命。」
当归老头看了看一剑,又看了看一叶,撇了头便朝屋内走去,摆了摆手说道:「你外甥命在旦夕关老夫什么事,赤霄剑是老夫的宝贝,哪那么容易就借给你。」
「老头,我只那一个外甥了!」一剑红了眼,朝陆当归的背大喊。
「老夫也只那把剑!」陆当归恶狠狠地道:「再说你外甥是延陵家的人,延陵家与我姓陆的几百年交恶,他那狐狸眼的曾外公还害得我凄惨无比,我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借你剑去救他!」
「老头!」
「不借!」陆当归甩门落拴,吼声从屋内传出。「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快快滚出这里,老夫还当你是来叙旧,没想到竟是为老夫仇人的重外孙儿来的!」
「老头!」
「滚蛋!」
山间风大且冷,现下又是隆冬时节,一剑有伤在身难以运气抵抗寒冷,原本苍白的脸在站了好一会儿后,褪得连丁点血色也没。
一叶十分担心,扯着他哥的袖子想让他到旁边坐下休息一会儿,可一剑动也不动像块木头似地,一双眼巴巴地盯着那扇被关紧了的门。
「我早猜到没那么容易借的,可借不到并不代表拿不到手。陆当归还有一个不懂武功的大哥陆川芎在里头,只要……」一叶还没说完,便听得一剑大喝了声。
「住嘴!」
「哥,你怎么这么固执!」一叶皱眉,脑袋里头一个念头转了转,瞥了门扉紧闭的屋子一眼,最后怒声道:
「你说那把剑是你费了好几年的功夫,呕心沥血才重铸完成,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你,赤霄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回到世上。现下是有人欺你不懂得讨自己那份,厚颜无耻强占了那剑,还关起门来自以为心安理得。赤霄根本就是你的,借什么借,照我说你直接抢过来也不过分!」
一剑心里头再想要莫秋平安,也不会不择手段夺取赤霄剑。赤霄虽是他所重铸,但剑本来就是当归老头的,他心里清若明镜,不赞同一叶这番说法。
可就当一叶这般嚷嚷时,屋内有了些微动静,像是端茶喝水时杯盏一抖,磕着了的声响。
一剑朝屋内吼道:「陆当归,你要怎么才肯借剑?我延陵一剑身无长物,就只这性命一条,若你肯借我赤霄让我救回我外甥,延陵一剑从这辈子起,十生十世,甘愿为你做牛做马,报你大恩大德!」
屋里的人手又是一抖,杯盏落地,碎了。
一叶气息一窒,侧首望着他双目赤红的大哥。这人是认真的,许下十辈子做牛做马这等的誓言,真是认真的。
「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屋内传来声音。「你延陵一剑好气魄,为了个没血缘的外甥做到这地步。可别人求人是低声下气哈腰鞠躬,你腰杆这么挺,站得这么直,莫不是恫吓老夫了!」
一剑一听,完全没有考虑地便将双膝一弯,重重跪到地上。
膝盖骨与泥地重击传出了闷响,脚下尘土扬起些许,伴着他的神情毅然。屋内忿忿传出一声:「男儿膝下有黄金。」
一剑回道:「多少黄金也不值我心里那个人重!」
「哥……」一叶颤颤低喊了声。
竹门传出咿呀声响,无人推拉下缓缓地由左右两方开了。
陆当归便坐在布置简陋的厅里,脸色一片黑。
陆老头儿沉沉的声音带着怒气,开口道:「你这么爱跪,就从院子里给我跪着进来!」
一剑没有反抗,一寸一寸挪着双膝,从院子里跪入了屋里。
但那并不是直坦坦的一条路,磕过外头的碎石子,压过碎在地上的尖锐瓷盏,当一剑停下,那些碎片也陷入了他肉里骨里,渗出血来。
陆当归没喊停,一剑吃了秤砣铁了心,也就不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原本在后屋休息的老大夫陆川穹也被吵醒,他撩开帘子见到跪在地上的一剑和气得直发抖的当归时,迟疑半晌,略微不赞同地想开口,老当归一挥手,止了他大哥想说的话。
「你真甘愿从此做牛做马,供老夫使唤?」当归老头牙关咬得死紧,那说出来的话万分狰狞。
一剑答:「绝不食言。」
「好!」老当归道:「老夫渴了,斟茶。」
一剑随即起身,从桌上斟了杯热茶给他。
老当归接过茶后又喊道:「谁让你站起来的?」
一剑立即又重重跪了下去,双膝及地的那声声响听得后头的一叶心肝儿简直都快碎了。
陆当归喝了口茶,摀着茶盏,瞥了一剑再道:「老夫现下心情不好,你磕几个响头来听听,要磕得好、磕得老夫乐了,兴许你外甥就有救了。」
一剑听罢握紧了拳头,一口银牙咬得快崩了,当归老儿见况风凉地道:「磕不磕?不磕没商量!」
然他话才落,便见一剑弯下腰拿着头对他磕下,一声一声撞得又猛又响,力道大得都能感觉地面的震动。
陆当归可没料到一剑这头倔牛竟然这么不要命地直磕,他整个人愣住,身旁的老大夫脸色也变了,低声斥道:「当归!」
当归老头一抖,连忙喝道:「好了、够了!三下便成了,磕这么多下脑袋瓜子破了可怎么办?」
一叶连忙从后头抱住他哥,不让一剑再拿头往地上撞。
鲜血由一剑额头上汩汩留下,红得骇人,一剑觉得眼前发黑,胸口闷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眼前虽然模糊不堪看不清楚当归老头的表情,但仍努力问着对方:「你还有什么要求,我通通做得到,你全都说出来。但我做到以后请你守信诺,把剑借我回去救人!」
这时,当归神色一暗,忽深沉地道:「谁说我要把剑借你的?」
一剑一听,脑袋嗡地一声,眼前白光闪过。原来,原来这人从头到尾都是耍着他玩,他从来没想过要把剑借给他,那没了赤霄剑,小秋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陆誉不会放过小秋的……
小秋……小秋……
一剑急火攻心,只觉得天旋地转气海翻腾,喉间一股腥甜冲上,当下再度呕出大口鲜血。
「哥——」一叶放声尖叫,连忙抱住一剑摇晃的身躯,朝那老头吼道:「陆当归你个没心没肺的,你害死我哥了——」
陆当归被一剑那口血一喷,整个人惊得跳了起来,他赶紧把一叶拍开,掌心抵胸灌入真气护住一剑心脉。
老当归紧张得连连喊叫:「我给你啊、我给你啊,你磕了头就是我徒弟,那剑不用借,肯定就是传给你的!笨阿牛,你才拜了师——千万别死啊——」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33
正文 第三章
山间薄雾飘渺,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原本宁静的小屋里突然爆出了一声怒喝,震得外头鸡鸭子乱乱叫。
「什么,你说阿牛被打成这样,是因为教了他外甥赤霄诀后又把三成功力给他外甥?蠢蛋啊,难怪会惨败!可陆誉那小毛头也真是可恶,阿牛乃老夫门下弟子,论辈 分老夫是他师叔祖,阿牛就是他师叔,居然敢把师叔打成这样,回头要不教训教训他,这铁剑门还真没尊卑大小之分了。」当归老头一听有人欺负他徒弟,当下是气 得吹胡子瞪眼地。
一叶瞥了当归老头一眼,心里头嘀咕:『若非打不过你,俺第一个教训的就是你!』他取伤药给一剑服下,而另一头,老大夫则替一剑包扎好伤口。
当归想了想,又皱起两道白眉说:「当初教他武功的时候忘了告诫他,不许将武功传给外人。」
「怎着,舍不得这门功夫啊!」一叶嗤了声。
「哼,老夫怎样的人,哪会舍不得!」老当归听得一叶声音如此无礼,本想发脾气,哪知抬头才见一叶那张比他大哥阿牛还俊俏潇洒的脸蛋,怒火顿时消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带着夸耀的笑容,道:「你当这门功夫是谁都能学的吗?若非万中选一,筋骨奇佳的武学奇才,恐怕练到一半,就会狂性大发经脉尽爆而亡。」
一叶静了下来,同那老大夫一起看着老当归。
陆当归说道:「当年赤霄诀会被封在剑里不是没原因的,这门功夫刚烈如火,由一个名为高阳狂客的武林高手所创。高阳狂客身长八尺力大无穷,阳年阳月阳时出世,经脉间真气纯阳,七重赤霄诀一展,武林上下无人能堪匹敌。
他死后,赤霄诀落入旁人之手,可那些强行修练之人没有他绝佳的极阳筋骨,十几年里几大派的绝等高手不是因为狂性大发疯癫而死,就是练了直接爆了经脉喷血而亡。」
陆当归喘了口气,接着继续说:「当年的铁剑门门主因与高阳狂客是生死之交,不忍故友奇学遗害江湖背负骂名,这才与几名长老穷尽心力,铸出无坚不摧的赤霄剑,将赤霄诀封入其中,命铁剑门上下齐心守护。
就算是老夫这等偏阳之身,当初不顾一切练到第六重,如今还是得散去半身功力才得保身。阿牛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筋骨极阳,有可能继高阳狂客后唯一练到第七层、 称霸武林的人。可他居然把辛苦练起的三成功力送人!蠢啊、蠢啊蠢啊真是蠢啊,这么一来要何年何月才能到达武学颠峰啊!」
说到最后,老当归简直是搥心顿足,大恨这徒弟不成材,万分扼腕。
「那我外甥?」一叶有些担忧。
「你当谁都像阿牛这般天生奇骨?」老当归哼哼两声说道:「趁早叫那个普通人把赤霄诀停了,不许再练。要等到发现自己脾气越来越暴躁,无法控制嗜血杀人的举动,那就真的大罗天仙也难救了。」
床榻上的人低低呻吟了一声,看似便要转醒。
一叶连忙对老当归道:「俺哥他师父,这些事你暂时别同俺哥提,他现下伤已经够重,不能让他再担心小秋的事情了。」
「得。」老当归应得干脆。唯一的一个徒弟嘛,自然是得好生照顾。
一剑缓缓睁开了眼,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在看清周围的景象与人后,蓦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剑……剑……剑……」他喘着气,连话也说不全。
原本在一旁的老大夫立即皱起眉将一剑压回床上,说道:「你有伤在身,切勿激动、操劳心神。」说罢再替一剑切起脉来。
老当归捱在老大夫身后探了探,道:「剑现下不在老夫身边。」
一剑听他这一说,激动得又要跳起来,老大夫脸色一黑,回头便朝这弟弟的脑袋搧了一掌,怒声道:「一次将话说完,这孩子不能受刺激!你再让他厥一次,就别叫我大哥。」
老当归瘪了瘪嘴,心想大哥怎可偏帮外人,可想了想这帮的是自己的徒弟,倒也一下子便舒心了。
老当归搔搔脑袋说道:「赤霄剑如今在铁剑门里。打回来那当口,老夫就给埋回老夫师父墓中了。」
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没有食物的日子。
好饿……
好饿……
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漆黑一片,莫秋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听着身旁传来的细微声响,他的眼发着光,在那只小心翼翼于他手腕血泊旁嗅闻的老鼠停下时,一举将其抓住塞到嘴里。
老鼠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被饥肠辘辘的他吞下肚。
长梯上的石门缓缓打开,两旁燃起的火把亮得几乎要瞎了莫秋的眼。
一双雪白的绣花鞋停在莫秋眼前,熟悉而令人憎恨的冰冷嗓音在空荡的石牢内响起,带着一点回音。
「……你说,解容怎么还不回来?」陆誉看着卧在地上动也不动,面容苍白如死尸的莫秋,低声道。
莫秋双唇连抬也懒得抬。
陆誉是来看他笑话的。不给他水、不给他吃食,只给了他肝肠寸断的解药。陆誉吊着他的一口气,是猜测一剑与苏解容有交情,要利用自己这条命逼一剑把苏解容找出来。
可延陵一剑、他的舅舅是什么人?莫秋冷笑。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一剑绝对不可能去做,尽管是要牺牲自己这条性命。
陆誉静静地凝视着莫秋,用一种夹杂着憎恨与无法言明意味的复杂眼神。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陆誉望着莫秋这么说道。
「那就快滚!」陆誉这句话让莫秋再也无法控制地吼了出来。「我可没求你生下我,是你先恶心了我娘,才有我的——」
莫秋紧握着双拳,方方才愈合好的碎骨根本不堪他这般出力,强烈的疼痛传来,令他周身沁出一层冷汗。
陆誉无声无息地走了,但不过短短两句话,却叫莫秋生不如死。
手腕的疼痛不减反增,跟着剧烈的痛楚突地炸了开来,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几乎无法忍受的折磨逼得他不得不死咬牙关,否则就会惨叫出来。
丹田内真气暴涨,窜流全身经脉,那极烈的至阳内息犹如滚烫岩浆般奔走于四肢百骸,莫秋觉得自己彷佛被丢进了沸水中一般,痛苦得难以喘息。
这情形从被关进此处以后愈益加剧,每当情绪激动,或他试着催动内力,便会出现这种失控的情形。
莫秋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浑浑噩噩无法思考,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恨、越来越怨。
因为一剑不在自己身边,他便又变回了一个废人。
被人看不起、被人嫌弃、被人踩在脚下欺凌,却无一点反抗能力。
他又饿、又恨、又累。只觉得倘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要与一剑相见。
得知了被人疼惜的美好,如今又回到阿鼻地狱,便是无边无际的苦痛。
若在以前,这些痛,他都忍得的。
可偏偏识得了那些美好。
想回去……想回去……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想回到那个人身边去……
「为什么抛下我……」莫秋哭了出来。「好疼,舅舅我好疼!」
这日,莫秋还是独自一人捱了过来。
没有人来救他,陪伴他的只有四周冰冷的石壁。
脸颊上泪痕干去,气力也早用尽,然而昏昏沉沉之际,那扇门却又再度开启。
莫秋绷紧神经盯住那条陡峭的石阶,一双大眼瞪住石阶上缓缓踏下来的靴子。而后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来的人并非陆誉。
「……陆……遥?」哭过之后还带着浓浓鼻音的沙哑嗓音道出了那人的名字。
陆遥脸色有些憔悴,眼下还有着淡淡的青影,他一见着倒在地上模样凄惨连爬也爬不起来的莫秋时,慌乱地便要靠近。
莫秋向后一缩,那本能的抗拒反应叫陆遥一窒。陆遥面容苦涩地停下脚步。
「你怎知我在这里?」莫秋问。
「那日以后便没再收到你的消息,我……」陆遥本想说「怕你有意外」,可及时改了口道:「我觉得事有蹊跷,盯了他数日,发现他踩了你的血迹出来,那脚印便落在墙旁苏解容的丹青底下。」
陆遥再道:「那是你故意留给我的对吧?让我来救你?」
「不,那是他想着苏解容时大意染上的,与我无关!」莫秋冷笑,而后却连咳了好几声。
陆遥眯了眯眼,对莫秋这明显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十分不悦,他走到莫秋身旁蹲下,不理会他的抗拒,抓住他瘦得都尖了的下巴,冷冷说道:
「瞧你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想来是捱不过去了,若你求我一求,说不定我会发发慈悲带你离开。」
莫秋「呸」了一声,喷得陆遥满脸血沫。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阴寒,说道:「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便成,少来理会我的事,你要坏了大计,叫我白费功夫,我不会放过你。」
陆遥凝视了莫秋好半晌,忽地笑了。「除了陆玉之后我登上门主之位,定不会亏待你。」他凑近莫秋面前,直视着莫秋的眼,低声说道:「到时,我让你当门主夫人可好?」
莫秋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陆遥,而后,他突然弯起嘴角笑了。
莫秋的笑柔媚入骨,脸上的脏污与泪痕不但不能遮掩他的风采,反倒更显得那对星眸漆黑诡亮。
莫秋突地张嘴一咬,狠狠地咬住陆遥手臂。陆遥惨叫一声,反手朝莫秋脸上狠狠一搧,将他搧倒在地。但随着这阵撕扯,陆遥臂上也被咬下一块肉来,顿时血如泉涌,鲜血淋漓。
莫秋本就只剩一点气力在撑,如今遭受重击,意识便如断线的风筝失了去。
陆遥压着伤口,好一会儿才走到莫秋身边。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莫秋,看着这个即使蓬头垢面污秽不堪,仍占据他心里大半位置的人。
这密室里,有一个清醒,有一个沉迷。
莫秋一直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有他一路沉迷,明知这人不爱他,却一头往他的网子里栽进去。
掩剑院院首陆三七遇刺身亡,铁剑门上下悲痛,门主陆玉大义灭亲,拿下勾结外人欺师灭祖的继子陆莫秋,并定于陆三七公祭之日处决叛徒以正门风。
讣文发出,江湖中人纷纷前往吊唁致意,其中不乏各大名门正派。
灵堂搭在空旷的练武校场之上,白幡迎风飘扬,掩剑院弟子披麻戴孝神色哀凄,首席大弟子陆遥与几名师兄弟则肃穆立于堂前答礼。
身着素白罗裙的陆誉一脸淡漠地环视四周人群,来者几百,青城、寒山、湘门、黄山、华山,但这些人一点都不重要,那个他等了许久的人,不知何时才会出现。
公祭告一段落,一切底定,门下弟子前来请陆誉,他轻轻闭了一下眼,抬手让人将莫秋带到堂前来。
陆誉的嗓音不是女子的尖锐高亢,也不似男子的低沉宏亮,但是一开口,那带着些许冷意的轻柔嗓音却迅速地吸引了众人注意。
陆誉不徐不急说道:
「铁剑门不幸,孽畜陆莫秋因不服三七师叔的管教,唆使外人延陵一剑重伤三七师叔,后仍心有不甘,日前竟与外人密谋杀害师叔。此人虽为陆玉继子,但心思歹毒 早偏离正道,陆玉驭下无方,愧对历代门主。如今请天下英雄见证,陆玉将以孽徒鲜血奠祭师叔,匡正门风,以正视听。门下弟子也当记取此人教训,从今涵养德 行,修身自持,日后光大我铁剑门。」
陆誉说罢,铁剑门上下同声喊道:「弟子谨记门主教诲。」一时声音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众目睽睽之下,那被陆誉称作孽畜的莫秋让人拖上堂前。
陆誉站在灵堂正中,身后是陆三七上好的柳州漆金棺木,铁剑门弟子由灵堂两旁排开,武林各派人士则是坐于陆誉前方。
莫秋扣着脚镣手铐,一头黑发散乱,身上衣服沾着干涸了的血渍,浑身散发恶臭。他一张脸庞污脏,唯有那对眼睛亮得骇人,孤狠阴鸷地环视场上众人。
「陆莫秋,你还不跪下!」门内弟子大喝。
「……没有……没有……」莫秋死死盯着那些人群。「……没有……没有。」
舅舅没有来……
没有来……
为什么没有来!
铁剑门弟子朝莫秋膝盖一踹,莫秋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陆誉穿着一袭雪白衣裳站在莫秋面前,那颜色亮得几乎刺瞎莫秋的眼。
掩剑院专事刀剑买卖,陆三七又是铁剑门的门面,在外本就交友广阔,这回前来者不少是他生前好友,许多人一见到莫秋这杀人凶手,眼当场就红了。
「吃里扒外的小畜生,真是正道中人之耻!」青城派中一名壮年男子不屑地将一口含痰唾沫啐至莫秋身上。
「外界传闻这畜生的生父是魔教护法,我等本还不相信,但见小畜生心术不正眼神毒恶,这事多半不假。」黄山派几名弟子则是幸灾乐祸地讲。
「铁剑门在奉城立门生根这么久,一向是门风严谨,弟子出类拔萃,没想到竟出了颗老鼠屎,打坏百年基业!三七兄死得真是惨啊,陆门主你今日若不还三七兄一个 公道,老朽绝对不善罢甘休!」湘门长老说着,悲痛欲绝地拿着龙头拐杖朝莫秋狠狠打去。「老朽要他一命抵一命,杀人就当偿命!」
莫秋连受几杖,他一个反手抓住拐杖末端猛地一扯,本想叫那个老头跌个狗吃屎,可惜他的双腕断过,自己虽勉强靠奇药接续,但力道早不如前,湘门长老只是踉跄几步,身旁弟子连忙将其扶稳。
那胡子白花花的老者站稳后,面红耳赤地吼道:「造反了、造反了!」
陆誉反手搧了莫秋一巴掌。「孽畜,你知错不?」
莫秋被搧得脸歪了一边,嘴角渗出血丝,他一口血红唾沫啐到陆誉白衣之上,冷冷笑道:「老子没错,老子错就错在姓了陆、入了铁剑门、当了你的儿子、白让你折腾这么多年。」
陆誉没急着擦去那口血红,他指着棺木淡淡说道:「下跪认错,再给你师叔祖磕三个响头。」
莫秋身后的几名弟子压着他的头便要往地上磕去,但莫秋偏不让那些人如愿,他拼了命地挣扎,对着那几人又抓又咬。
那些人是陆三七院下的弟子,对莫秋杀陆三七之事本就怀恨在心,这时被惹得火了,对着莫秋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莫秋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拳脚打踹在地,他蜷曲着身子咬牙喊道:「人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要我下跪磕头!陆誉你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陆三七明明就是……」
陆誉眼一眯,知道莫秋这张嘴开了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他挥掌朝莫秋发去,如今天下英雄群聚,差错出不得,先闭了这人的嘴,才好办事。
然当陆誉那暗运劲力的一掌挥到莫秋跟前时,突然一道凌厉之气破空而至,陆誉闪身退开,一柄红缨银枪由他面门而过,深深插入校场地面。
「这小兄弟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了,陆大门主不但不听他解释还朝他下手,这怎说得过去呢!」
「谁?」陆誉侧首,望入前来吊唁的群雄当中。
随着那阵清越的嗓音落下,一名身着劲装、清明俊秀的青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带着笑的眼先是朝莫秋一望,而后拔起入地长枪,朝陆誉一拱手。
「晚辈华山派李长缨,见过陆门主!」
「华山派门下?赵掌门让你来的。」陆誉也是淡然一笑。「这孽畜先前虽有幸让赵掌门收为义子,但一日入铁剑门,终身为铁剑门弟子,门内弟子犯错自由本门惩处。即便赵掌门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人人景仰,仍无权干涉铁剑门内之事。」
李长缨潇洒一笑。「家师就是为避护短之嫌,才没有前来。晚辈因曾受陆三七前辈提点之恩,此次为私下前来吊唁,与家师无关,请陆门主切勿误会。在下仓促出手只是觉得这小兄弟年纪小小,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
况且瞧他瘦骨嶙峋浑身是伤,都被『用刑』至此还不肯承认自己是凶手,这其中说不定尚有隐情。今日这么多江湖前辈在场,其实也不容得晚辈置喙,但何不让小兄弟将事情始末说出来,是非黑白自有大家公道。」
经李长缨这么一说,堂前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就说吧,那小子瘦弱成这样,哪有能耐干出什么!搞不好真是冤的……」黄山派几个嘴碎的开始嚼舌根。
「瞧那模样,才几岁啊!」几名容姿婉约的女侠本来就是站在李长缨这边的,她们再看莫秋疼得蜷成一团,心里就揪啊揪的难受起来。
「也是,人都只剩一口气了,陆大门主怎么说都成。」有些人质疑起陆誉。
湘门那与陆三七交好的老叟则是挥舞起龙头拐,怒道:「三七兄死得不明不白,现下还在棺木里。今日陆门主若不将事情交代个清楚,老朽绝不善罢甘休!」
李长缨扶起了莫秋,轻声说:「你别怕,今日在场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发生了什么事尽管说出来,要真有人看你人小势单欺了你,前辈们必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李长缨话语温柔,眼眸含笑,莫秋想及那个没把他放心上的人,眼眶一红,眸里水光四溢,神情凄楚,看得一旁的几名女侠心疼得都快碎了。
莫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咬牙指着陆誉道:「他要杀我!」
「她为何要杀你?」李长缨问。
莫秋开口,嗓音沙哑万分地道:「因为我娘抢了他的心上人,所以他一直想我死。我知道他恨我,便想叫舅舅带我离开这里,那日晚上我去他的小院和他辞行,谁知 却见他行踪诡异地离去,待片刻后回来白衣上却全是鲜血。我知道看到不该看的事,再不走就会太迟,可没一会儿门内就传来师叔祖被杀的消息,而我和我舅舅更被 诬指杀了三七师叔祖。
我舅舅怕他对我不利,于是护我离开,没想到他卑鄙无耻,早在之前就对我下了肝肠寸断这等毒药。我因毒发拖累 了我舅舅,两人在中途被他截下,他将我抓回来,把我关进地牢,要拿我当他的替罪羔羊。而我舅舅……舅舅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现下也不知如何了,我……我好 担心他……」
莫秋这番指控字字催人心肝。
场中人士不少,其中不乏清楚记得当年之事的江湖人士,那年赤霄 坊千金延陵一花嫁入铁剑门之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二女共事一夫,而这两名女子还是世仇。没想到上一代的恩怨纠葛如今却叫个孩子来承受后果,四周围的人起了 唏嘘之声,连连有人为莫秋抱不平,啐骂陆誉心如蛇蝎。
陆誉脸色不变只是眉头稍皱,这时他身后的陆遥见机便缓缓走出,一派从容地朝群雄拱手道:
「在下陆遥,乃掩剑院陆三七院下弟子。诸位英雄莫被这无耻小贼所惑,此人向来素行不良又爱胡作非为,铁剑门内众师兄弟皆知其真面目,更何况敝门门主的为人 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又怎会杀害自己的师叔呢!这一切定是此小贼的诡计,要污蔑敝门门主的清誉,请诸位英雄前辈们切勿中计!」
「陆遥你为何要睁眼说瞎话!」莫秋嘶吼道:「谁不知道陆三七看不过个女人当门主,从来处处掣肘,一心一意想将这女人拉下门主宝座。如此陆誉怎么不会杀他?」莫秋跟着又朝藏剑院的天罗七子看去。「你们说,我可有一句虚假?」
天罗七子面有难色,但毕竟攸关铁剑门声誉,再怎么也是不能开口。
陆遥冷哼一声,朝莫秋道:「凡事得那处真凭实据,怎可光凭你一面之词就断定人是门主所杀。你说门主下毒害你,那可有物证?你又说见到门主白衣沾血回到房中,那可有人证?」
莫秋握紧拳头,唇抿得发白。
一直撑着他身躯的长缨感觉他的愤怒与颤抖,拍了拍他的肩,举目望向陆遥,道:「铁剑门大门大派,平日必定有弟子巡夜,陆遥兄不先自清,询问那日的巡夜弟子有无察觉异状,而是对这小兄弟苦苦相逼,是否有点说不过去?」
陆遥脸色变了变,冷着张脸回过头去放声道:「那日巡夜的是谁?」
三院中各有几名弟子走了出来。
陆遥瞥了眼长缨。「向这位少侠说说,你们可有察觉一丝一毫异象?」
这时一连几人答曰:「没有!」,但其中却有一名弟子吞吞吐吐眼神游移。
这人的神色被众人收入眼底,人群中再起窃窃私语声。
陆遥斥下那些弟子,这时,那一向贴身跟在陆誉身侧的女弟子陆明明莲步轻移,一步三顿,缓缓走了出来。
「明明师妹你做什么?」陆遥问。
陆明明刻意在远离陆誉的左边停下,她没看向陆誉那边,只是轻轻抬头望了莫秋一眼,咬了咬唇,颤声说道:「……我或许知道莫秋师弟是怎么中毒的!」
「什么?」陆遥可惊讶了。
「莫秋师弟爱吃蜜渍梅,那日我做了些放在厨房等着凉,谁知道出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时竟见着门主她将一包……将一包白色粉末洒进梅瓮里……」陆明明紧张万分,大冷天里额头竟发了一层薄汗。
陆明明颤着声音继续说道:「莫秋师弟向来心高气傲,只是嘴巴坏了点,根本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实在做不到。」
陆明明此话一出,众人当场哗然躁动。
陆誉从没想到这个被他视为心腹的弟子竟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候背叛,当下脸色骤然一变,冰冷的目光中已然兴起淡淡杀气。
陆遥瞠目结舌,竟接不下话。
因陆明明这般为公道正义挺身而出,那名原先闪闪躲躲的巡夜弟子也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出来道:「师叔祖被杀的那夜我也曾见到门主白衣染血走回屋内,门主那模样便像是刚杀了人似的……我……遥师兄……我……」
最后,这人已经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指责门主犯错可谓大不敬,他慌乱地看着陆遥,一脸的不知所措。
两院弟子出面指证,且一人还是陆誉天下院的弟子,陆遥深吸了一口气,痛心疾首地朝陆誉看去,说道:「……门主,他们所言可真?」
一直看着这戏的莫秋低嗤了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陆遥这厮演的比他还假,那悲痛欲绝的模样夸张到直想让人抬脚往他脸上踹。真是蠢透了!
陆誉冷笑,目光移至莫秋身上。「这些事你早就算计好了吧,要我看轻你,好对你无所防范!」
戏份又回到莫秋身上,莫秋遂摇首说道:「我从来就没想过算计你什么,是你一直想我死,不愿放我生路!」
事已至此,门内弟子指证历历,陆誉再有滔天之能也无法挽回劣势。
「既然如此,再留你也没用了。」
陆誉语罢,莫秋眼前寒光一闪,那把削铁如泥的利剑如何到自己眼前的他不知道,只知长缨带着他猛退,银枪舞转宛若一片银墙,隔绝陆誉逼来的凌厉剑气。
但陆誉武功何等之高,不过两三招之间优胜劣败早已清楚。长缨一直退,心里一直念,怕是今日得有负师父之托,无法将他义子保全了。
堂前有人大喊:「看哪,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了!」
「陆门主你就算杀了他,也止不住悠悠众口!」
这些话不但没让陆誉退缩,反倒攻势更化狠决,一招一式都朝莫秋要害指去。
天外传来狂啸,一阵宏亮宽厚的声音犹如旱天雷轰隆打下,狮子吼声震天撼地,轰得众人震耳欲聋。
「陆誉你这灭绝人性的畜生,自己的儿子也想杀!格老子个混帐东西,俺不许你碰他半根寒毛!」
竹子搭制的灵堂顶上哗啦啦地碎了一大块,满面尘土风霜的一剑从天而降,神剑出鞘红光漫天,力拔千钧的一击笔直朝陆誉劈下,陆誉横剑一挡,连退数步,二剑相击火光四射,天罗七子惊愕喊道:
「赤霄宝剑——」
「老子今日不把你砍到连你娘都不认得你,老子就不叫延陵一剑!」
满脸胡子的一剑目绽凶光杀气腾腾,大吼一声,挥剑再朝陆誉而去。
一剑原本意欲以赤霄换回莫秋,哪知前来铁剑门的途中却听见陆誉要以莫秋首级血祭陆三七的消息,他一路赶一路赶,赶死了几匹马,在陆氏祖坟刨出赤霄后急急冲来,没想到一来就见这亲生的爹又朝自己儿子下手。
这丧尽天良、只要相公不要儿子的畜生,佛见了也要发火!
一剑一出现,不待陆誉开口,原本埋伏在四周的天下院弟子立即拔出兵刃,数十人一同朝一剑攻去。
「舅舅——」这险峻的情势令莫秋胸口一紧,忘了之前还对这人的薄情有恨,颤着声音喊了出来。
「快带他走,别让人伤了他!」一剑头也不回地举剑应敌。
人群中突然又跃出几名灰衣缠身的男子,这些人手执奇异兵器,小小一块半圆浑厚铁片以内力震开,嗡地一声弹出化成锐利森寒的弧形弯刀。
见他们朝一剑而去,莫秋吓得脸色惨白。
「陆誉的对手是我,全都给老子让开!」
怎料一剑大吼一声,那些奔到他身旁的灰衣人立即转身向外,攻向两旁的天下院弟子。其中一人不过挥刀一划,轻而易举便削落对手半截手臂。
莫秋这才知道这些灰衣人原来是前来相助一剑,而非陆誉的伏兵。
灵堂内挤满了人,这一开打当下便是混乱不堪。
今次骤变来得突然,铁剑门几名长者慌忙将宾客送离竹棚。
江湖规矩,自家门内事,外人干涉不得。场内众人前来致意,后讶异陆誉为杀人凶手。其中虽有些碍于自家师门不出手掺和,但也有几人看不过陆誉的行径,冲上前去相助被陆誉弟子围攻的李长缨与莫秋。
一剑愤怒得双眼通红,眸中如同燃起烈火,赤霄神剑横空划过天际,剑芒闪耀,剑鸣狂荡,连隆冬的冰冷劲风都隐隐震颤,彷佛要燃烧起来。
陆誉凝神接招,他本以为一剑先前被他重伤,如今出手也不构成威胁,谁知这人竟催动所有功力,不顾内力将会耗竭,不留余地地朝他攻来。
赤霄剑法不重精妙,意在气势威猛。剑一出鞘,锐不可当,劈砍刺挑,无坚不摧。赤霄剑素有撼天震地之能,当剑法与神剑结合一起,即便是陆誉也无法抵挡。
陆誉硬是接下一剑劈来的一招,顿时感到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手中兵器。
一剑剧烈喘气没稍歇息,剑锋一转,一招「凤舞龙飞」朝陆誉袭去。
陆誉稍退一步侧眼轻瞟灵堂棺木,左手运气拍上棺盖,棺木瞬时立起朝一剑飞去。
一剑这招运的是腕劲,赤霄剑尖绽着银红两道光芒,如繁花盛开令人眩目。
当他发觉陆誉竟把棺木推来抵挡剑式,虽立即收势,然还是来不及。
赤霄剑一触及棺木,立即发出了轰天震地的巨响,上好的柳州木剧烈一震四散爆开,里头躺着的那个穿着寿衣、已经死掉、脸色白白、还臃肿肥满的老头陆三七,在棺木爆掉后就这么直挺挺地朝一剑倒下来。
一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急忙把尸体接住。
就在这时,陆誉一个闪身忽至一剑面前,挥剑朝他与陆三七挥下。
一剑大吼一声,就地燕子三翻身,抱着沉重的陆三七跃到几步之外,咆哮道:「死者为大,更何况他是你长辈,这样你也砍得下去!」
「如何砍不下去?」陆誉扬起了嘴角,那冷冷的一笑,竟带起些许柔媚。
一剑呸了声,把陆三七朝天罗七子那头扔去。
尸体高高飞起,脸色惨白到已然有些发青的一剑连喘两口气,再度举剑奔向陆誉。
天罗七子惊恐地接住陆三七的尸首,待这时,一剑与陆誉的第二轮激战已经炽烈展开。
这灵堂是由竹子临时搭成的大棚,然尽管碧竹强韧足以挡风遮雨,但当数十个武功了得的高手在里头杀来砍去,再好的竹子也抵挡不了这种摧残法。
尤其其中还有两把世间少有的神兵利器,和执剑对战的当世高手。
劈里啪啦地砍断一堆支架后,不知是谁喊道:「灵堂要倒了,大家快走啊!」
原本就已经混乱的情况更加糟糕,喀啦喀啦的骇人声响在堂内回荡,头上顶棚摇摇晃晃,打得正欢的继续拼命,一旁看戏的这时则急忙往四方散去。
空隆空隆的巨大声音响起,有人大叫:「灵堂倒了!」
一剑与陆誉从灵堂最里的位置打到了堂后,头顶上的棚子铺天盖地地倒下来,近处有个躲避不及的小姑娘放声尖叫。
一剑一个分心,陆誉飞身连踢重创一剑胸口。
一剑连连后退,左手一捞急忙转身,顺势将那叫个不停的小姑娘护进身下。
电光石火之际,竹棚从四面八方倒下,陆誉长剑舞空,奋力破开顶棚纵身飞去。
一剑只感觉棚子喀啦啦地往他背上压来,沉重的力道打得他闷哼一声。他肺腑中原本凝聚的真气突然四散,剧烈的疼痛令他眼前一黑,完全喘不过气……
正文 第四章
莫秋被护出灵堂,他扭着头拼命往回望,不住挣扎着想回到正与陆誉生死相搏的一剑身边。
后来他安全了,但灵堂却崩塌,那个人竟然没想到赶紧逃命,反而为了保护一个生人,而被沉重的竹棚压在底下。
「舅舅——」莫秋急得眼眶发红,他慌乱地扒着那紧紧搂着他的人,拼命往回喊:「舅舅——舅舅——你放开我,快去救我舅舅啊——」
漫起的沙尘渐渐落下,就在莫秋眼泪即将掉落之际,残破的竹子堆里传来轻微的喀啦声响,而后砰地声,有个人从废墟底下挣脱了出来。
一剑怀里抱着个瑟瑟发抖的红衣小姑娘,才抬起脚想跨出步伐,身形便摇了一摇,但立即便被他给稳住。
脸色惨白到有些灰败的一剑朝地上吐了口血,咳了两声后举臂用力将嘴角的血沫拭去。
莫秋惊恐地看着这幕,而后七手八脚地将环着他的人踹开,朝一剑飞奔而去。
他直接把一剑怀里的小姑娘扯开,张开双手紧紧搂住一剑。
「你吓死我了!」莫秋大吼,那是恶狠狠的控诉。
「救什么人、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死了知不知道!」
失而复得并没有让莫秋感到太大的喜悦。他十分害怕,怕不抱紧这人,在自己视线稍微移开的时候,这人便会永远从他生命中消失。
「……小秋……」一剑愣愣地让莫秋搂着,而后才突然回过神发现搂着自己的是自己这生心系之人,他猛力地将莫秋箍进怀中,死死抱住。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俺真怕赶不及……太好了……太好了……」一剑激动地不断喃念。
一剑的力道太大,莫秋骨头被勒得喀喀作响,身上未愈的伤也发疼。他记起自己这些天所受的,心底的愤怒忽然暴涌而上,又挣扎着想挣脱一剑的桎梏。
「怎么了?」一剑不明所以。
「你竟然还问我怎么了?」莫秋激动得胸口连连起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一剑呆了半晌,而后明白莫秋说的是哪件事,他眼里慢慢泛出水光,低声说道:「……舅舅不该扔下你……幸好你没事……若你出事……舅舅下到阴间也不知该怎么找你……」
莫秋眼眶一热,为了掩盖那即将脱眶而出地眼泪,他狠狠一口往一剑胸膛咬去,不让这人看见他掉泪的模样。
一剑连哼都没哼,他只是牢牢揽住莫秋,一手摸着他的发。
「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一剑不停说道。
那被一剑救出的小姑娘被她爷爷给领走了,对方只道了声:「湘门上下谨记这份大恩!」而后在门人簇拥下离了这块是非之地。
小姑娘临走时连连朝一剑望,红扑扑的脸蛋上尽是羞怯之意,只可惜一剑的目光只停驻在莫秋身上,难以为他人流连。
混乱过后铁剑门对宾客致歉,一一送离此处。一剑也想带着莫秋离开,却被陆遥拦下。
「慢着!」陆遥还是那派自如模样,带着稍嫌虚伪的笑道:「我师叔他们还有些事没问清楚,延陵大侠如何握有本门的赤霄宝剑,不交代一下便离开怎成?」
陆遥那大侠二字咬得极重,有些刻意轻蔑之感。一剑虽没听出来,但因对这斯文败类从无好感,神色一凝、眉头一皱,便是道:
「有什么好交代的,我今日就是要带小秋离开这里,谁敢阻拦!」
一剑平日人虽好说话,但练就这门武功的关系,只要一个不爽快,身上带着的无形霸气便会铺天盖地涌上来。陆遥一下子气势便被压了下去,他脸色微微一变,被逼得往后连退两步。
天罗七子随即迎向前来,朝陆遥斥道:「下去!」
陆遥不甘地答了声:「是!」,退到七子身后去。
七子望向一剑,一反方才斥责陆遥的神情,个个是和颜悦色,笑脸盈盈。七子说道:「一剑师弟可否移至议事厅一趟,我们师父有请。」
一剑本想回句「谁是你们师弟!」可又想及他日前已经给老当归磕了好几个响头,名义上都算铁剑门的人,言而无信的事情他办不到,是以那句话噎在了喉头说不出口,梗得他脸色红到发青。
莫秋扯住一剑说道:「我想把事情讲清楚。」
莫秋这么说,一剑便不再坚持,两人被领着往议事厅走。走到一半,莫秋又道:「舅舅,赤霄能不能暂时先借我?」
一剑没有犹豫。「这剑挺沉的。」他把赤霄递给莫秋。
「……你先替我拿着成了。」莫秋低声道。
走入铁剑门的议事大厅,厅上挂着的「天下藏剑」匾额仍是刺目非常。
「天下藏剑,英雄掩剑,怨忿纷消,万世太平。」此乃铁剑门当初的立门宗旨。
然但凡枝叶茂盛便有蠹虫,利益纠葛、争权夺势,一切的一切让铁剑门一分为二,再分为三,若非历任长老坚守门主之位只传嫡系不传旁系的规矩,偌大一个门派早就四分五裂。
莫秋和一剑进来时,太上皇枸杞坐在门主大位上悠闲地品着香茗,彷佛方才的变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大门被最后入内的陆遥关上,淡淡檀香缭绕的厅里已是改朝换代后的景象。
主位上坐着老枸杞,他身旁站着天罗七剑;陆遥走到主位下来左侧的第一张椅子前,那本是已逝的掩剑院院首位子;右侧藏剑院的地盘如今则变成天下院众人,而面貌清纯的陆明赫然站在前头。
太上皇喝了口茶,说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们舅甥俩了,小玉这娃儿虽不是我从小看到大,但我也总算是她师叔祖。没想到她竟连自己的师叔也敢杀,做出此等败坏门风的事来。」
他放下杯盏,瞄了眼一剑拿在手里的赤霄剑,后触及莫秋冰冷的视线,遂清咳了声:「现下已还了你们清白,过去之事也就算了,你们只要循规蹈矩安分一点,铁剑 门还是会给你们一处安身之地,不会有人再为难你们。不过,小玉已走,莫秋若一直顶着这少门主身份,倒是有些不妥……」
天下院那头几名低陆枸杞一辈的老头随即开口:「禀师叔,这事我等稍后便会立即昭告门内门外。莫秋本就只是魔教妖孽苏解容所留逆子,既非本门嫡系,自然不能在小玉叛逃后继续居少门主之位。」
一剑一听,整个火了起来,他大吼一声:「放屁!」手中赤霄往地上一击,轰地震碎几块石板。
厅中众人随着那声巨大声响一抖,再闻一剑怒道:「死老头你少拿那种施恩布德的脸孔出来要老子感激,老子是他舅舅,他往后一辈子有老子照顾,不需要你们这些虚伪之辈在那里假惺惺!」
「死老头?」当下有几个老者脸色就变了。
「你这无礼野蛮、不修边幅,不知打哪来的乡野莽汉竟敢说我们师叔是死老头!」
一剑还想发火,莫秋却扯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老枸杞又抿了口茶,神色自如地道:「你们能不能走、想走去哪里,也得老夫点头才能作数。小玉她贵为一门之主,老夫实在无法相信她单单为了点私怨就毁了自己苦心建立的一切。莫秋方才在灵堂之上的说法过于笼统,要不,你再将事情始末详细说来如何?」
莫秋开口道:「重师叔祖,您确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将事情摊开来讲?这可不会是太体面的事情。」
莫秋的声音淡凉如水,眼却深沉无边。一剑这时正用力瞪着枸杞老头,并没发觉莫秋这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但四周围的人都看见了,看见莫秋惊慌褪去后,那不像十六岁少年的沉稳气息。
「有何不可?」陆枸杞不以为意。
莫秋笑了笑,露出左边脸颊上那小窝窝。
「好,那我就说了。我的确是陆誉的儿子,就算我再不想承认,我身上流着的,还是陆家的血。」
老枸杞看到莫秋的脸后,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他瞪着莫秋左脸颊上的小小梨窝,那个地方、那种笑起来的模样,他仙去的师父——几代以前的铁剑门门主陆无双也是那样!
枸杞老头立即朝底下喊道:「所有人都给我出去,七剑,守住门口,一只苍蝇都不许它飞进来!」
几名长老交头接耳有些疑惑,但厅上太上皇最大,他的话就是圣旨,是以底下的老人家虽然想听莫秋说那不能摊开来讲的事,可恨在自己没陆枸杞活得那么久,只得摸摸鼻子退了下去。
这次将陆誉赶下门主宝座的功臣之一陆遥,没想到最关键的时刻自己竟然和院内长老一起被撵出议事厅,心中一凛,顿时明白自己被这陆莫秋摆了好大一道。
陆遥经过莫秋身边时咬牙切齿地道:「别以为你可以过河拆桥!」
「遥师兄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呢!」莫秋神色平静。
稍后走过的陆明明朝这暗潮汹涌的两人笑了笑,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表情。
人走干净之后,木门旋被紧紧关起,大厅里只剩一剑、莫秋和老枸杞三人。
然而莫秋也不急着替自己正名,他只是微微抬首望着一剑。
一剑被莫秋带着恨意的眼神看得一窒,伸手想摸摸莫秋的脸,莫秋却是头一偏,与其错开。
「你去找陆当归了?」
「嗯!」一剑点了一下头。不过头才刚垂下去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他赶紧又把头抬起来。
「一叶说陆誉扣着你就是要拿你换苏解容和赤霄剑的下落,我找不到苏解容,只找到疯老头……呃……得叫他师父了……」
莫秋将一剑疲惫萎顿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心里忽地疼了起来,但却又牢牢攥住双拳,不让自己对这人心软。
「你拜他为师,所以他把赤霄给你?」莫秋问。
「嗯!」一剑应了声,不敢再点头。晕倒就不好了,他得维持清醒,省得莫秋又给铁剑门这群良心给狗啃了的欺负去。
「你磕了几个响头?」莫秋眼睛红了。
他看见一剑额头上布满狰狞疮痂,那些伤因为愈合得不好,加上方才的激烈打斗而再度扯裂,现下渗出了丝丝血水,沿着眉心蜿蜒滑下。
「忘了。」一剑说道。
莫秋声音哽咽。
「可是你可知道我最希望你做的不是这些?」
一剑望着莫秋的眼,感觉莫秋眼底那抹冷漠与疏离,他的心忽地痛了起来,痛得微微皱起眉。
「我知道,」一剑伸手碰触莫秋的脸颊,他眼眶发热鼻头发酸,声音艰涩地开口道:「我知道你不爱我抛下你一人离去。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以后就算是死,我也会死在你身旁。」
「舅舅……」莫秋也伸出手抚住一剑脸庞。
陆枸杞听这两人的对话听得头皮发麻。
他素知这二人甥舅情深,感情好到天天同盖一张被,夜夜同睡一张床。
但这样肉麻兮兮的话就算是当年他媳妇儿还活着时,他也没这么对她说过,可两个男人居然能互摸着对方的脸,深情款款互相凝视,有一个还说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听得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畏寒了!
陆枸杞咳了一声,试图让一剑和莫秋注意到他这个太上皇的存在。可莫秋似乎还没想理会他,径自开口道:
「你知道我在地牢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骨头断了,我拿你给我的那些药丸咬碎敷上,还不敢敷太多,因为陆誉没给我东西吃。后来药丸吃完了,我便抠墙上的青苔,青苔抠完了,我就舔地上的泥水。对了……」
莫秋突然笑了起来。
「我还吃了两只耗子。」
一剑看着莫秋的笑,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莫秋这是在强颜欢笑,还是真的庆幸自己能抓到耗子果腹。
因为幼时的遭遇,莫秋什么也不怕,唯独怕肚子饿、怕没东西吃。
他想起那年发现饿得皮包骨,为了两片小肉干朝自己喊着「我饿、我饿、我饿啊」的孩子,心里的酸楚便无法遏抑地涨满胸口。
因为一个决定而使莫秋受了那么大的苦,一剑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他眼里满是泪水,强忍着鼻酸,不愿落下。
然而当莫秋凝视着他,眼里带着浅浅的怨,轻轻说了句:「舅舅,我恨你了……我真的恨你了……」
他闭上眼,灼热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老枸杞实在等这对甥舅等了很久,铁剑门里从来没人敢给他脸色看,也没人敢无视他的存在。可就延陵一剑当了第一个,而后他外甥成为第二个。
就在他龙颜大怒,重重地将茶盏放到几上时,莫秋终于将目光移回他身上。
然而即便对着盛怒的老枸杞,莫秋也没有如他人般惶恐戒慎,他只是神色有些不悦,眸中些许不满地回望老枸杞。
一剑又摇晃了几下,他气力皆竭,已是强弩之末。
莫秋心里着实是怨着这人的,但身体却在他没反应过来之时便立即抓住一剑,将他带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还是舍不得这个人啊,即便这个人那么对他。
莫秋一面温柔地拭去一剑脸上的鲜血,一面冷淡而平稳地对老枸杞说道:
「陆小玉天生体弱多病,早在南城养病那会儿就死了。陆大誉该是那时就看上了苏解容,所以男扮女装回铁剑门,一人分饰二角,对外说自己留下令牌失踪,再以陆小玉的身份接下门主之位,后招赘苏解容入铁剑门。」
陆枸杞当下觉得晴天霹雳,没想到莫秋一开口,说出的竟是这样惊人的事实。
可莫秋没理会老枸杞那瞠目结舌嘴巴开开的丑样,继续说道:「可苏家终究需要子嗣传承香火,陆誉和苏解容两个都是男人,能生个屁!」
莫秋这屁字咬字极重,一剑寻回莫秋后原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被莫秋摸着摸着脑袋也逐渐昏沉,突然让莫秋这么一喊,垂着的脑袋又猛地抬了起来。
莫秋默默伸手,将疲累的一剑拉过些许,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莫秋说道:「后来苏解容看上了我娘,陆誉只得允苏解容娶了我娘,但他那人心胸狭隘,当发觉苏解容最后心中只容得我娘一人时,便因爱成恨凌辱我娘,最后有了我。」
一剑原本怕自己的力道会压垮莫秋的肩头,所以只放下丁点力道在莫秋身上。可后来听着这人平稳的声音,闻着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便渐渐地失去控制,慢慢地完全靠住莫秋,睡了下去。
莫秋抚了抚一剑杂乱纠结的黑发,继续说道:
「当年他替我取名『漠秋』,便是不认我这个存在。若非后来他要借刀杀人铲除我和舅舅,再将我囚入密室石牢十数日,我也无法从他口中套得这些。
陆枸杞听完,又拿起几上的茶盏想喝点茶,但没料盏内已空,只好又放回原处。
他带有深意的眼神朝莫秋看去,道:「你该知道即便对老夫说出这些,老夫还是不可能冒险替你正名。若让天下人知道你是大誉和延陵一花所生,对铁剑门影响实在过巨。」
莫秋淡然一笑,点头。
老枸杞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笑容,原本就满是褶子的脸瞬间像被揉成一团的宣纸似的,皱得可怕。
「这么吧,」枸杞老儿从怀中掏了块如指长宽的玄铁铁片给莫秋。
「你的身世不能公诸于世,是铁剑门欠你的。老夫年事已高,也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藏剑院院首令牌如今就给了你,算是老夫指你为下任院首,前尘往事一笔勾 销,你也好好安分同你舅舅在门内待下。把赤霄剑交出来吧,等门内长老商议妥当,你再帮他们推举下一任门主重整铁剑门吧!」
老枸杞的意思算是很明白了,以院首高位换得莫秋的闭嘴,适合的门主人选早有底定,他会从自己中意的徒弟中挑选。
莫秋将院首令牌收了起来,说道:「赤霄剑是我舅舅以血汗重铸,拿性命所换,我不会让任何人打这把剑的主意。」
枸杞老头脸色一变,喝道:「你已经收下令牌,岂能出尔反尔!」
莫秋道:「铁剑门欠我的!这可是你方才所说,重师叔祖若要将院首令牌收回去,我想这才叫出尔反尔。」
「你!」陆枸杞没想到这小子阴了他一着,当下气得七窍生烟。
莫秋轻轻勾起嘴角,左边脸颊上的那个窝窝看起来不再是天真单纯,而是另一种清魅蛊惑。
「再者,重师叔祖是不是忘了,门内规矩是门主之位传嫡不传长、传内不传外。左执门主令牌,右握赤霄宝剑,唯陆家长子嫡孙可号令铁剑门。我既然是陆誉所生,也是他唯一的血脉,您又何需再议什么人选,重整铁剑门?
或者,重师叔祖没指望我能领好铁剑门,想将我这身世不明不白的晚辈逐出铁剑门?可您说,要那时我嘴巴一个不严,将前门主甘愿雌伏男子身下,又因妒成恨奸淫他人妻子,再为毁灭证据亲手弑子之事传出……到时,铁剑门在江湖上还有无立足余地吗?」
「你竟敢威胁老夫!」陆枸杞一掌拍到几上,他从未如此愤怒过。
这时一剑靠在莫秋身上已然沉沉睡去,饶是陆枸杞发出这么大的声响,他却连醒来的迹象也无。
「莫秋不敢。」他有恃无恐。「只是就事论事。」
老枸杞气得额边一跳一跳,他冷冷说道:「你手握赤霄,就算不论出身,的确也已经比他人更有资格登上门主之位,但坐是坐得上,坐得稳不稳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便敢威胁老夫,即便让你上位,但没有能耐统领铁剑门,你的下场只会比你父亲更凄惨。」
枸杞这番话一出,莫秋心里便有了个底。他削弱些许气势,说道:「莫秋诚心求教,但请重师叔祖指点一二。」
枸杞老头重重哼了声,沉声道:「为了铁剑门几百年基业着想,老夫就退一步。但,也仅此一步。若你能在三个月内将你父亲擒回铁剑门受审,并取回门主令牌,老夫就承认你这个门主。」
「君子一言。」莫秋垂下眼眸,嘴角带笑。
「快马一鞭。」陆枸杞老大不悦地回道。
「只是,您承不承认我是一回事,铁剑门不可一日无主,重师叔祖先该想想下一步要怎么做?」莫秋脸上那笑容突然放大,天真烂漫得就如同邻家稚气少年。
他脸上算计缓缓褪去,眼神干净无垢,简直让人无法将方才咄咄逼人之人与现下的他联想起来。
「你——」老枸杞从来没见过这么得寸进尺的晚辈,短短几刻间的谈话,他已经生生被气爆好几次。
一剑的伤很重,那日说是在莫秋肩头上睡着,还不如说是昏厥比较恰当。否则照他那性格,哪会在莫秋面对陆枸杞这劲敌时睡得不省人事。
一叶得知一剑昏迷数日便立即领了大夫来探,大夫说一剑是心力衰竭才沉睡不醒,只要好好休息,不久后便会自己醒来。
知道一剑无大碍,一叶留下一堆珍贵药材后就走了,陆誉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他们明白日后若要安枕,还必须擒住这人才成。
一剑与莫秋仍是住在原本的小院里,每日无论再忙,早中晚莫秋都会亲手为一剑熬药,待慢慢喂完他,才会出外忙自己的事去。且因为院子外头有一剑带来的那十二名武功高强的灰衣侍卫守着,莫秋也不怕自己不在的时候一剑有任何意外。
一剑足足睡了七日才醒,他才醒来,莫秋便告诉他自己已继位成为这任铁剑门门主的消息。一剑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心中的震惊全写在脸上。
莫秋知道一剑心里怎么想,面对一剑惊愕的脸,他本想摆出冷淡的姿态抗衡,但嘴巴却不由自主地为自己解释起来。
他说:「铁剑门的规矩,门主之位只传长子嫡孙,这块肉既然到了嘴边,不吃便是笨蛋。」又道:「小舅舅也赞同我拿下铁剑门,更何况日后重建赤霄坊需要诸多助力,铁剑门在江湖上立足已久,有了它,便什么都不成问题。」
说完,莫秋又懊恼了。明明在一剑昏迷时还想着等他醒来要如何对他冷淡云云,可真见了他的脸、望进他的眼,那些东西又烟消云散了。
「算了!」莫秋恨恨想道。每回看到这人总是心疼都来不及,哪还记得要气他哪些哪些!
一剑想了好半晌,才点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若能在铁剑门里有番作为,日后帮着重建赤霄坊,这也是不错。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舅舅不会阻止你。」
接着莫秋端来药让一剑喝下,一剑大口把药灌进嘴里,而后顿了一下,两颗眼珠子朝着莫秋上下转,看过来又看过去。
「怎么?」莫秋把碗放到桌上,回到一剑身前。他摸摸自己的脸、抚抚自己的衣,稍嫌无措地问道:「盯着我做什么,穿这样很奇怪吗?」
「啊?」一剑有些疑惑地抬头,而后道:「不,不是这个。」
一剑望着莫秋苦思了好一会儿,面对这样的沉默,莫秋真是焦急不已。
直到最后一剑才以拳击掌,大笑了声喊道:「我晓得了,小秋你又长高了是不?难怪我看来看去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这年纪的孩子身子板本就不要命地往上抽,再拜小七那些灵丹妙药所赐,如今站在一剑眼前的莫秋已然不是当初他们相遇时那般纤细易折、弱不禁风的模样。
莫秋脸上的稚气淡去,原本丰腴白嫩的脸颊也消瘦许多,那对翦水双瞳在几经淬炼后,柔弱悲伤褪去,换上了淡淡从容与点点骄傲。
莫秋的确该骄傲,一剑想。走过一路风雨,咬牙不被打倒,苦撑着不肯低头,才得砥砺成如今璀璨耀眼的模样,不只莫秋自己骄傲,连一剑也为他感到万分骄傲。
只是除却这些以外,莫秋也出落得更美了。他眉目如画,眼璨如星,原本无邪无瑕的容貌并没有因为急遽拔高的身形而走样,反而因为少一分青涩稚嫩、多一丝清冷神采,顿化琼林玉树之美、倾城无双之姿。
他黑发以白玉冠高高束起,露出白皙俊秀的脸庞,一身月牙色锦绣长袄,衣摆袖口精工纹上烈焰暗花,如同一团冷火围绕,衬着他淡漠又傲然的神情尽是风流。这么样一个人物,连一剑看着,都几乎要为其蜕变着迷。
莫秋可是打出生开始就没被一剑拿这么热切的眼神盯着看过,饶他脸皮再厚,也受不了对方的灼热目光。
莫秋忍不住脸上烧热,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发窘说道:「我是又长高了一些,不过我本以为你不会高兴我突然长这么多。」
「你多壮实些身子就多好些,舅舅怎么会不高兴!」一剑大笑。
其实一剑在遇上他之前,从来就没喜欢过男子。莫秋明白晓得这点,才会害怕自己倘若越长越大、越来越不像一剑所喜欢的那种小鸟依人,会被嫌弃。
不过……莫秋顿了顿、想了想,跟着又漾起带着满足的浅笑。他低声说:「嗯,舅舅的确是永远都不会同我计较这个的。」
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一切。无论那人将来变老变丑、疾病残衰,对他的喜爱都只会随着岁月增添,而更加深远。
莫秋明白了一剑的心意,那些之前纠结于心的愤恨顿时尽数化去,他的笑越来越深,眼底光芒也越来越璀璨。一剑有时实在跟不上莫秋转来转去的心思,他虽不了解莫秋为何而笑,但见莫秋开怀,自己也开心了。
一剑倏地掀开棉被下床道:「来,让舅舅看看你比舅舅高了没!」他心情愉悦地下地,谁知才站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莫秋发觉一剑脸色整个褪得死白,急得连忙扑来将一剑搂住,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往床上放。
「小心些,你身体还弱着,别急忙起身!」莫秋怒斥。
「欸,你力气也变大了!」一剑既感动又欣慰,忍不住哈哈大笑。
「还会骂舅舅了!」
莫秋横了一剑一眼,本想骂人的,可最后还是不忍,遂嗔道:「我还差你大半个头,要这么快就长得比你高,那还不成妖怪了!」
一剑开怀大笑。
「说得也是!」
一来一往间,所有烦心事都被抛开不复回。莫秋让一剑躺好以后,看一剑满脸笑容的模样,心里一动,便也顺势窝到一剑身旁,偎着这人躺下。
莫秋试探问道:「舅舅……如果我以后真的长得像你一样高、一样壮,你也会喜欢吗?」
「不管小秋长成什么样子,舅舅都喜欢。」一剑笑声爽朗,虽中气不足声音有些虚乏,但听得出来他这大病初愈的人今日真是很开心。
一剑老是这样,明明没什么目的的话语、明明就只是这么未经修饰地说出,然而却总是让莫秋心里听得一荡又一荡,眼眶热心里酥起来。
莫秋突然一个鹞子翻身,狠狠压住一剑,跟着低下头便朝他嘴上用力啃了去。
一剑双唇丰厚、尝起来又软又韧,香软酥滑,莫秋一含入了嘴里便不想放开。
一剑被吻得气喘吁吁,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着一件亵衣,松脱极易,莫秋的手轻而易举地钻入他怀里摸啊摸地,摸得一剑都有些受不住。
莫秋灼热的指尖轻轻滑过结实的胸口,他一边和一剑的舌尖纠缠,一边喃喃说道:「好久没这么摸了……舅舅你的皮肤还是这么滑腻顺手……真是好得想叫人咬上几口……」
莫秋说着还轻轻在一剑乳首拧了一下,一剑忽地一颤,莫秋感觉一剑下半身与他相贴的部分,微微地硬了。
「这样舒服吗?」莫秋手指在一剑胸膛上画圈,而后朝着那颗樱红点了点、揉了揉,他带着情欲的嗓音有些沙哑,边亲边问着。
一剑觉得莫秋这口吻简直像在调戏大姑娘,他的脸一红,翻身想要将莫秋给压回去。可惜无论如何扑腾,却还是因为气虚体乏而翻身不能。
一剑最后累得大口大口喘气,但却没料到这般嘴巴大张实在危险。
莫秋当然不会放弃这么个机会,他灵滑的舌头伺机闯入,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便深深侵入了最深处。
莫秋的舌几乎是从咽喉处缓缓往外舔舐摩擦,吻得那么深,瞬间让一剑感到微微作呕的不适,然而伴随着那种感觉,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酥麻萦绕喉际,有些痒有些难受又有些愉悦。莫秋的撩弄,总是让一剑无法自持。
莫秋卷起一剑的舌头,重重地吸吮到连自己也发疼的地步,他难以控制自己,只想更多更多地,从一剑身上感受那所有会叫他疯狂的部分。
放慢动作,爱抚般地与一剑纠缠,在碰触到舌根下的柔软时听见一剑喉间发出含糊低吟,感觉自己也有些难耐,两人胯下的灼热也越来越烫。
莫秋放缓动作一点一点地慢慢舔,原本流连在胸膛的手也缓缓移到一剑下身。
一剑被莫秋吻得晕晕呼呼,不但喘不过气脑中一片空白,更是除了对方以外,什么都无法去思考。
每回莫秋扑上来时总是又亲又咬,凶猛得像想将他整个吞下腹似的,一剑这时候总是想,这孩子是不是又没吃饱了,咬他舌头的那股劲就像在嚼五花肉般的用力,还吸得啾啾响,彷佛尝得很欢快似的。
莫秋探入一剑亵裤底下的手缓缓抓住那根灼热,上头的舌尖从上颚齿列部分一个用力摩擦,往后探到嘴内不可知的深度。
一剑则是一手握住莫秋的分身撸动,一手揉了揉莫秋的半边臀瓣,而后插了一根指头进去。
莫秋轻轻哼了声,离开一剑的唇,窝在一剑肩膀处,细细喘息。
他抚弄着一剑的热块,感觉浑身像是要被烧融了一般。一剑前后侵犯着他,指尖寻找着他体内最为敏感那处,被碰触到时他耐不住地拔高声音叫了一声,一剑的指腹便使劲暗揉,惹得他的呻吟都颤抖起来。
莫秋扭着腰,浅浅地往一剑握着他的手里撞,那类似抽插的动作也因为眼前这个是他妄想了许久的人,而渐渐地把持不住,加快起来。
莫秋难耐地喘息,握着一剑分身的力道也加重许多,他一手撸着一剑的茎部,一手捏着囊袋里那两颗圆球不住动着。
一剑的气息越来越乱,喘息也微微变调,常有压抑不住的低沉呻吟浅浅溢出,听得莫秋浑身燥热,几次都差点泄了出来。
「……舅舅……舅舅让我摸摸好不好……」莫秋在一剑耳边呢喃着。
「摸……摸什么……」不是在摸了吗?一剑昏沉沉地想。
「你腿张开一些……」莫秋含住一剑的耳垂轻轻咬了咬,而后将舌头伸进耳洞里一舔。
「嗯……」一剑的呻吟带着鼻音,微微将双膝敞开了些。
莫秋的手沿着囊袋抚下,指尖在会阴部分抚了抚,一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他微微皱起眉头,在莫秋体内进出的手指也缓了下来。
莫秋的手指因为沾了一剑的东西而湿润非常,几乎没有阻碍地便滑到一剑从未为他人打开过的秘所之前。就在他往那垂涎许久的皱褶压了压,想要强行叩关而入之时,一剑察觉莫秋的意图,整张脸瞬间爆红。
一剑猛地把莫秋整个人翻过来压住,三两下将原本就已经褪得差不多的亵裤拉下,大大打开莫秋的双腿,而后坚硬灼热的凶器狠狠往上一捅,整根没入莫秋紧窒的体内,用力抽动起来。
「啊——」莫秋失声叫了出来,他被这猛烈的动作顶得呻吟不断。
「舅舅你……慢、慢点……太快了……啊……」
一剑没有理睬莫秋的抱怨,被他压在身下的莫秋虽不断喊着慢一些,可秋眸带泪,眼角含春,神情如怨似嗔,微张的口里还能看见那鲜红小舌轻动。加上他上身衣衫整齐,下身却被扒得精光与一剑交合在一起,那淫靡的景象一剑要停得下来,就真不是个男人了。
奋力地往莫秋身上顶,被紧窒的内壁牢牢裹覆,每回退出时底下那张小口彷佛不肯放似地绞着,弄得一剑难受却又万分舒服。
莫秋的内壁突地痉挛起来,紧得一剑闷哼一声。莫秋呻吟一声弓起了身子,一道白浊喷洒在自己和一剑身上,光是后面被侵犯就让他难以忍耐地射了出来,灭顶的愉悦令他浑身虚软,接着又被一剑抱起来坐在他腿上,用力地穿刺。
柔软的内壁微微地收缩着,就像如今瘫在他身上软若无骨的莫秋一般,一剑抱着无力反抗的他用力往上顶了许久,最后终于低吼一声将浊液尽数射入了莫秋体内。
「嗯……」莫秋蹭了蹭一剑的脸颊,慵懒地抱住一剑,轻轻地在他耳畔呼气。
一剑的脸红了一下,仍然深深埋在莫秋体内的东西,又因为这么一蹭,而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37
正文 第五章
两人分开后,虽浑身黏腻,但还是搂着彼此。
因为一剑仍是有伤在身,莫秋身上的伤也还没好全,所以即便莫秋多想再亲亲抱抱一剑,仍是得忍下来。
一剑拨了拨莫秋因为汗湿而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温柔得凝视着他。
莫秋突地动情,探头吻了一剑肿成羊肠似的嘴唇,才又躺回原处。
一剑干完体力活后疲惫袭来,眼皮又有些沉了。
莫秋柔声说:「想睡就睡。」
一剑的确是困得不得了,可还撑着不肯倒。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起码也得烧些水让你沐浴净身,否则这样不舒服。」
「不打紧,你先睡,我想先抱抱你,水待会儿再去烧就成了。」
听得莫秋这般说,一剑坚持不了多久,一会儿便传来了小小的鼾声。
莫秋搂着一剑好一会儿不放,听着一剑沉稳的呼吸声,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在这人清醒之前,自己每天都想着要如何对他,让他后悔他当日所做的一切。毕竟石牢那几日的折磨是他挥不去的梦魇,让他差一点便撑不下去,入了黄泉。
可是……手搭在一剑柔韧的腰上,想着这人的腰明明就这么细,方才是哪来的气力打椿似地拼命猛往他身上撞。
这人……是深爱着他的……一剑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怎能因为这人视侠义二字多过自己与他的性命,便迁怒于他。
一叶那日来时,将一剑如何下跪求剑,最后急到呕血昏倒的事情说了。
他当时是冷着脸送一叶出去的,一叶那时还边走边喊他是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可后来当他回到房里看见面容苍白憔悴,依旧沉睡不醒的一剑时,心里高筑的墙便崩塌了。
他怎能恨他……
若是要这人背弃一生坚持的侠之大义,这人也不会是他所喜欢的,那刚正不阿、择善固执的延陵一剑了……
「好吧,我原谅你了。可以后不许有下次,否则我绝不饶你。」莫秋轻声说。
许久之后,莫秋才放开一剑,下床清洗了一番。
沐浴过后,他仍不忘拧了条干净的巾子回来,替一剑擦拭。
然而为这人换上洁净衣衫之时,不小心瞥过他细腰窄臀的眼,为自己引来了一阵口干舌燥。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莫秋深吸一口气,回到床上紧搂一剑。
反正他们还有许多时间,绝对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只是……
莫秋感觉自己硬梆梆的下半身抵着一剑。
希望明早起来不需再次洗裤子,他可真讨厌早上得蹑手蹑脚去井边打水洗衣。
一剑又休息几日,在莫秋的悉心照料下,内伤也已经好得差不多。
这天午后他坐在屋檐下的石椅上,被冬阳晒得昏昏欲睡。
他记得自己方才原本练了套拳法,只想着坐下来休息片刻,却没想到被晒得好生舒服,浑身没劲了起来。
已经很久没过过这种悠闲的日子了。陆誉走后莫秋接下铁剑门,一叶的天香楼又没事,他自己则受了内伤被吩咐不许太过操劳,于是便这么晃悠晃悠地,除了吃喝拉撒睡,啥也不用做,成了闲人一个。
一剑差点睡着的时候,莫秋走进了小院。他瞧一剑懒洋洋像只大狗晒太阳的模样便觉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
一剑睁开眼,看着莫秋从怀中拿出一块指头宽的玄铁铁牌,系到他的腰带之上。
「你给我绑这啥东西?」一剑摸了摸铁牌。
「舅舅你是不是很喜欢藏剑小楼收藏的那些绝世名剑?」莫秋笑了笑。
「啊,你怎么知道?」一剑讶异地道。
莫秋并不解释,只是慢条斯理地说:「这是藏剑院院首令。有这东西,你便是藏剑院的主子,小楼里的兵器你想怎么看怎么摸都成。陆枸杞不想管事,所以将这东西丢给我,我知道你会喜欢,便拿来给你。」
一剑双眸一亮,已经够大的眼睛又睁得更大,喜不自胜地抚着那块铁片。
「只是……」莫秋顿了顿。
「只是什么?」一剑分了一点心问,注意力还是放在铁牌上。
「我在铁剑门内根基尚浅,天下院和掩剑院还稍微使得上力,可藏剑院完全没我的人,这么让你接下令牌实在有些冒险。天罗七剑和他那些徒子徒孙也不知会不会欺负你……」莫秋犹豫地伸出手,又想将院首令拿回来。
一剑大手一盖,连忙将令牌盖住,瞪大眼睛说道:「俺怕了他们不成。」
莫秋原本是逗着一剑玩的,见他这认真模样差点便笑出来。他连忙皱起眉,严肃地道:「没错,铁剑门以武立门、以武服人,那些人说不听,舅舅你尽管打,打到他们爬不起来,那些人就会服你了。」
莫秋补了一句道:「不需给陆枸杞留面子。」
莫秋一没了笑,脸上便没了光彩,一剑见他皱眉时神色些许憔悴,这些日子自己吃得好睡得好,这孩子却三更天还没亮就去处理陆誉留下的烂摊子,想及这些,他便心疼了起来。
一剑不忍地说道:「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很辛苦,怎么不跟舅舅说?是底下人不服你,还是那些老头找你麻烦?」
莫秋想及接下门主位子后,三院几名长老暗地里反他,连底下弟子也对他不恭敬之事,心情骤地沉了下来。
他眼底寒光闪过,轻哼了声道:「不急,日后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服服帖帖。陆誉都被我弄下来了,更何况他们几个虾兵蟹将。」
一剑直言道:「若不开心,我立刻带你离开。铁剑门不过方寸之地,外头天大地大,没必要受那些鸟气!」
莫秋神色中透露一抹狠绝。
「不,从哪里吃了亏,就要从哪里讨回来。我要不做到将铁剑门放在手里掐圆捏扁都没人敢吭声,就枉费这些年所受了的!」
一剑一愣,望着莫秋冰冷肃杀的神情,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的面貌与陆誉重迭在一起,成为他不认识的人。
莫秋似乎从石牢内出来后就变了,眼神变得更锐利,神情变得更冷漠。一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莫秋眉弯弯、眼弯弯的笑,是什么搁在莫秋的心头,让他汲汲营营于报仇雪恨,忘了舒心展怀?
一剑略微忧心地凝视莫秋,莫秋察觉一剑的眼神,不由得偏过头去,嗓音沙哑地道:「舅舅,你别这样看我。」
一剑那双眼睛太过澄澈,干净得几乎只稍这么一望,便让他内心的骯脏污秽无法遁形。
一剑肯定不知道自己正做着什么事吧!
明明憎恨陆遥,却仍与其虚与委蛇、假意周旋;还有那曾被陆誉看作心腹栽培,心机深沉、吃人不吐骨头,却貌似无辜的陆明明……
这两个人如果好好利用,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他的左右臂膀。情爱是把双刃剑,陆遥当初会因此伤他,他也就能让陆遥反过来死心塌地帮助自己。
只需要一点饵……
陆明明亦是……
莫秋想着,想着想着……希望这些事,一剑永远不会知道。
一剑隔日一早起来,莫秋又不在了。看着莫秋整齐迭好放在矮几上的衣裳和那块玄铁令牌,他将令牌拿在手中握了握。
这么块小小的东西却是铁剑门三分之一势力的象征。其实他还是明白莫秋苦恼着什么,这些日子莫秋分身乏术,自己是唯一能帮他、也是他所信任的人,但却因惦记着自己身上的伤,而不愿开口让自己为他分担烦忧。
一剑着装完毕,背着赤霄剑踏入藏剑院。
不是莫秋不开口,他便不懂得怎么做。
反正他就打定主意三天两头往这处跑,这么一来藏剑院里的人忙着对付他,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找莫秋麻烦。
这会儿,天还蒙蒙亮着,昨夜刚下了场小雪,鹅绒般的雪花松松散散堆在路上。一剑踏着雪慢步往里头走,天地间彷佛苍茫一片,令他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这时辰虽还算早,但已经有名少年弟子在藏剑小楼前扫雪。
对方扫着扫着,转过身来看见一剑,吓了一跳,但立即靴尖朝扫帚柄一踢,将扫帚立了起来,指住一剑,横眉竖目地道:
「老贼,你来此做甚?」
「老贼?」一剑眉头跳了两下。
老就算了,自己年岁的确不小,可这贼字打哪来的?他延陵一剑自问行事顶天立地、作风光明磊落,可从没做称得上贼之事!
倒是这小子,之前天罗七子到小院闹事时,莫秋曾指着一个喊得最大声的人说那是七子最得意的徒孙,仗着自己资质好、武功高,从小就爱找他麻烦。
那时一剑忙着应付天罗七子没机会教训这小子,如今莫名其妙又被拿着扫帚指,就算今日不是来吵架的,也都一把火烧了起来。
一剑脸色一沉,道:「你小子什么名字,报上名来,老子不打籍籍无名之辈。」
「藏剑院陆丁丁!延陵一剑你既无才干又没能耐,我师祖师叔祖每个都比你强,哼,你想要坐上院首这位子,先打倒我再说!」陆丁丁口气狂妄,举着扫帚便往一剑袭来。
「今日要你尝尝我的厉害,延陵一剑,看招!」
陆丁丁本想先发制人一举拿下一剑,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竹扫帚最前端轻轻碰到一剑胸口时,突然有股强大的真气铺天盖地朝他轰了过来,震得他连人带扫帚飞到几丈之外,摔得七晕八素爬不起来。
一剑哼了声,走了过去。发觉那小子抓起扫帚还想再打,一脚便朝帚柄踩去,当下入地十分,雪地下的石板子路也发出碎裂声响。
这些年多亏铁剑门,才让延陵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一剑可不是个没脾气的,平日硬忍着不去想也就算了,遇到这么个没头没脑前来挑衅的,再忍下不发作,那算是叫人看软了去。
陆丁丁「呜喔、呜喔」地叫个不停,最后竟抱住一剑的脚,狠狠朝他腿上啃下去,死活都不肯松口,痛得一剑直皱眉。
「打不过就用咬的,你小子属狗的吗?」一剑抬起脚抖了抖,想把陆丁丁抖开,但丁丁的牙就是发狠死咬入肉里,怎么甩也甩不掉。
远处突地传来阵阵惊呼声:「院首师弟手下留人啊!」
这时十来名少年簇拥着天罗七剑,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他奔来,踏得雪地都微微震动。
「丁丁,快放开你师叔祖,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以下犯上,这像什么样!」
一剑先是听得院首师弟四字,又听到师叔祖三字,眉头当下又跳了好几跳。
丁丁松开他的嘴,大声喊着:「师叔祖你们别过来,我今天一定将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不敢妄想控制咱们藏剑院!」
「可我已经打倒你了,你还不服?」一剑甩着脚说。陆丁丁嘴巴随离开了,可手臂还是把他的小腿抱得死紧。
「不服!」丁丁抵死不认。
「要不是方才我太大意,突然被一阵怪风吹翻,你早就成了我手下败将!」
「那不是什么怪风!」一剑说。是护体真气!
天罗七子等人赶到当场正要靠过来扯走丁丁,一剑一掌挡住他们,宏亮的声音铮铮响起。他朝底下道:「那就再来!」
一剑抓起丁丁巧劲一抛,让对方稳稳落定雪地上。
「铁剑门以武立门,以武服人。你小子有胆识,弱成这样还敢找我打。你想打,我就奉陪,不打到你心服口服,老子就不叫延陵一剑。」
天罗七子可见识过那日一剑以赤霄剑法与陆誉对决的情景,手持赤霄,这人便化作一团焰火,连陆誉都只能勉强与他打成平手,更何况陆丁丁只是个十几岁,根本没多大能耐的少年。
陆丁丁不知死活地朝一剑攻去,天罗七子就凄惨地大叫一声,一剑被这七个老头给吓了一跳,稍微分神,冷不防就被对手打了一掌。
当下砰地一声,丁丁再度往后飞出数十尺,撞到藏剑小楼的阶梯后整个人倒栽葱翻了过去,屁股向上脑袋在下,看得一剑噗了声笑出来。
但一剑随即又想到比试当中这么取笑对手着实不该,立刻又努力肃整面容,正色说道:「陆丁丁,你服了没有?」
陆丁丁挣扎几下站了起来,抚着差点折断的脖子吼道:「没有!你会妖法!吹大风把我飙开了!」
「欸……」七剑当中有人掩面,道:「孩子啊……那是护体真气……内力的一种……」
「噢……」丁丁疑惑地眨了眨眼,既然师祖那么说了,那就真不是妖法了。他背一挺直,跟着不怕死地又朝一剑攻去。
天罗七子本来怕这徒孙会有意外,但横看竖看一剑都只守不攻,最后甚至干脆收起护体真气,只借力使力将丁丁自己往地上摔,他们放下了心,便也冷静下来。
师父陆枸杞闭关冥想武学剑法去了,临走前曾说不论莫秋这小鬼门主将院首令交给谁,他们一律可反就反、想打就打,打得赢那只管夺回院首令,可打不赢,就自个儿认命。
当今日收到这些孩子的消息,说是延陵一剑来了的时候,他们七个就知道师父闭关前为何会说那番话了。
若是现任门主派他任何一个手下来,院内哪个弟子夺了,便能成为下任院首。
可若延陵一剑来,他们便得认命。
丁丁不肯罢休,一剑耐心十足,还真肯陪着小辈打。
每让丁丁跌一次,一剑便会喊道:「陆丁丁你服了没有?」
「没有!」丁丁总是吼回去。「没有,没有没有!」
直到摔了几十次,气焰都被摔没了,丁丁萎在地上爬不起来,鼻青脸肿脑袋都蔫了,他挣扎了两下,待一剑又问道:「陆丁丁你服了没有?」
丁丁吸了吸鼻子,才用憋屈的声音道:「我服了……」
七剑身旁有两个孩子连忙冲了出去,将败阵的陆丁丁扛了回来。可一个倒了,却没有让其它的心生胆怯。
重师叔祖有令,谁把院首令抢回来,谁就可以当下一任藏剑院院首,他们是很想在七个师叔祖面前为自己的师父争光啦,可当一剑这个武功高强的绝世高手站在眼前时……他们眼睛闪烁着光芒,想着死掉也没关系,真想上去和那人过个几招。
陆丁丁之前已经常和师叔祖去这任门主的院落和一剑交手,真是不公平,也不知同这高手打过几次了!
少年们面露恳求之色,用小鹿般圆滚滚的大眼殷殷期盼地望着天罗七剑,七剑也明白能和高手过招对这些孩子而言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遂点下头。
十几个孩子欢呼了声跃向前去,将这些年所学全数施展出,对着一剑轮番猛攻。一剑觉得纳闷,怎么打服了一个,冲上来更多个?
他疑惑不解,跟着拆招格挡,望向七剑,只见那长得差不多一个样、通通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白麻长衫仙风道骨似的老头们,个个是含笑慈蔼地看着他。
一剑被看得鸡皮疙瘩全起了来。
江湖人以武会友实属常事,重英雄、惜英雄,一番切磋后化敌为友更不在少数,可一剑怎么也没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和藏剑院一干人等身上。
从第一天打到第三天,第四天因要给湘门的一批兵器严重落后,众人休兵。
天罗七子带一剑至剑庐看他们的弟子铸剑,可明明整个剑庐数十个人仓惶赶制,连那些使尽吃奶力气拉着风箱的小鬼也被炽烈的火炉烤得浑身红通通,这七个师祖级的人物却彷佛无事人般退得老远,抚着心爱的胡子,怕一把山羊胡给不慎烤卷了去。
一剑看不过去,走了过去拍开几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孩子。
「风要大,力要够。炉火烧至最旺,才能精纯。」他说。
炉火不纯,不管用上多上等的铁材,那锻出的剑也会差上一分。一分在高手过招间便是生死之隔,藏剑院用这些小子来拉风箱,未免有些欠虑。
一剑暗蕴内劲,双掌各朝两处风箱一拍,两座大炉内炙焰立起,几到炉火纯青之境。剑庐内的中年弟子见着一剑所露身手,全是惊讶非常。
「还不叫人!」七子中有人遥遥喊道。
顿时剑庐内「师叔、师叔祖」之声四起。
七子又道:「你们这个师叔可是当年名震一时的赤霄坊当家,手中曾出无数名剑,锻剑技法之高,就吾等所知普天之下尚无人能及。」
七子这般说,不只是他们的徒弟了,连那些个少年也都收起懒散姿态,万分崇敬、仰慕地望着一剑。
「瞧见他背上本门镇门之宝赤霄宝剑没?据说这把震古铄今的名剑当年被你们当归师叔祖断为数截,最后轻而易举便给你们师叔重新铸好,你们师叔如此精通铸剑之术,你们若能向他讨教一二,定是受益无穷。」
七子说罢,一剑只觉剑庐内数十双映着炉火光芒的眼睛看着他时,简直叫作炽热非凡。
「赤霄宝剑耶……」有人声音都兴奋地颤抖起来。
「好厉害啊……」
「师叔!」有名头发半黑的中年男子举起他手中锻到一半的四尺长剑恭敬递来,说道:「师侄恳请师叔指点指点。」
「欸?」一剑有些懵了。
他突然忘记自己当初来藏剑院是为了干嘛。
好像没多久前身上才吊着几只小猴子,其中一个往他眼窝揍了一拳,现下还青着,怎么这会儿又有人毕恭毕敬地请他打铁铸剑了?
既然对方有礼,一剑自不会扭捏,他接了剑抡起锤子叮叮咚咚地打起来,几个时辰下来,夜黑剑成,一把分金断玉的利剑出炉,随后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之热切、情绪之激动……
一剑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反正比那慈爱的七老人还令他冒汗便是……
后来,在剑庐待了几天,天罗七子又将他带去藏剑小楼。
一剑一入小楼,眼就亮了。这时天罗七子还说了些有的没的,什么乌铁牌便是藏剑小楼的钥匙、楼中藏剑院首可任意取用之类的,他完全没听进去。
一剑望着四面剑墙流口水,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最后甚至把木桌挪来当踏阶,站到上头去踮着脚尖一把一把地看。
啊啊……工布啊……水心啊……白虹啊……青霜啊……
「他奶奶个乖乖隆地咚……」一剑张大嘴喃喃念道。
他能在有生之年阅览众多名剑,这是烧了几辈子的香才能有的好运啊!
真是马上就死了也甘愿!
一剑握拳想道。
误打误撞让藏剑院上下对他好了起来,一剑最后把这事告诉莫秋时,莫秋显然并不意外,他笑着看着一剑,只说:「舅舅你帮了我好多。」
一剑搔头略赧,接过莫秋伸来的手,将人抱进怀里。
一剑有时也会想自己如何幸运,得到了这么好的一个人。若不是一直惦记着这个人,或许早在多年前被陆誉一剑扎入心窝、掉落隆冬冰冷的奉天河时,就撑不下去直接被牛头马面拘住阴司了。
幸好有了这个人。因为有他,因为念着他、想着他,所以从来不舍得离开这个花花世界,所以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甜美诚挚的感情。
莫秋越来越忙,往往一早便起,晚晚才回,有时甚至直接差人说自己便在天下院的书房睡下,不回来了。
大事为重,一剑也不觉莫秋有异,只是会分神去想莫秋是否捱得住,他这阵子身子板不断窜高,偶尔也会埋怨脚疼手疼脖子疼,加上这么没日没夜地处理门内事务,可别受不了了才好。
这日一剑没去藏剑院,陆丁丁那小子中午屁颠屁颠地抱了一包刚卤好的臭豆腐跑来,大喊着:「臭死了、臭死了!」和他吃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去。
莫秋的小院还是和以前一样荒凉,除了屋顶破瓦换过、破掉的纸窗糊起之外,和以前并无两样。不因居上位而忘过往,一剑觉得如此甚好。
他拿着赤霄剑和赤炼刀坐在屋檐下的石椅上,以干净白布慢慢擦拭。
自从莫秋当上铁剑门门主后,便没有再继续练赤霄诀了,武学之境不进则退,一剑心里想着过几日不论莫秋如何不愿,也要叫他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分几个时辰出来,让他继续练功。
他记得莫秋对自己讨过赤炼刀,这把刀是他的心血,莫秋既然想要,他便会督促他武学再上一层,直到莫秋有足够的能耐,驾驭得了这把焰气四射的刀。
一剑的心思还绕着莫秋转,这时院子里却来了个客人。他听见脚步声抬头,发现陆明明正笑着走来。
「拜见师叔祖。」
陆明明挽了个竹篮,一身鹅黄罗裙,外罩软柔狐毛披风,瓜子脸蛋上头两颗眼睛水汪汪,菱般的粉唇轻轻扬笑,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看怎么让人心情舒畅,是以那句师叔祖一剑虽不太喜欢,可也点点头,随了她去。
铁剑门就是长幼尊卑这点分得严,年纪大小不论,辈分越高地位就越高。
由陆枸杞、陆当归算下,天罗七子与已故的陆三七为二十一代弟子,陆誉二十二,莫秋、陆遥、陆明明、陆丁丁等人则为二十三。
他既被陆当归收之为徒,与天罗七子同为一辈,陆明明与陆丁丁自当得叫他师叔祖,这没叫的还得以门规处置。
陆明明从竹篮里拿出一盘方炸好的臭豆腐,说道:「这是明明刚刚做好的一道菜,叫七里香,明明知道师叔祖特爱吃臭豆腐,所以拿来请师叔祖尝尝。」
像是大男人几个月没洗脚才酝醸得出的独特咸鱼「香」猛地迎而袭来,这味道够悍,陆丁丁方才带来的根本比不上。
一剑眼睛都直了,瞪大眼往那盘臭豆腐看去。
明明立即将食物送到一剑眼前,奉上竹箸,跟着连退两步。这味儿其实自己根本不敢恭维,只是谁叫一剑爱吃。
看一剑筷子一挟便塞了两块豆腐入嘴里,明明这时才开口说道:「明明以前见到师叔祖你,便会在旁边看见莫秋师弟……啊……如今该叫门主了!」
彷佛只是一时口误般,明明甜甜一笑,再道:「今日怎么不见门主呢?」
一剑顿了一下,道:「他忙。」举箸再食。
「嗯……」她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道:「明明也好久没见到门主了,本以为来师叔祖这儿或许可见他一面……果然……我早该明白自己不是多重要的人……利用价值一旦没了,他便不想再多看我一眼了……唉……」
一剑猛地抬头,方巧见到陆明明转身离去的侧影,凄楚神伤,十成十为情所困的表情。他嘴里半块来不及吞下肚的碎豆腐掉了下来,缓缓眨了一下瞪得大大的眼,脑袋整个空了,还耳朵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利用……价值?
不知怎么就是觉得不太对劲,陆明明那话好像是说给他听的……
可想了又想,应该不是,那话分明便是她自个儿在自言自语……
跟着一剑又火了,若那真是她自个儿说给自个儿听,不就是在告诉他他家小秋红杏出了那个什么墙,和她好上了吗?
不不不!一剑立刻压下自己的火气。哪能凭旁人的两三句话便胡乱想,莫秋同他经过多少事,他怎能对莫秋有所怀疑。
晚上,一剑在房里等着莫秋回来,想问陆明明今日说这话是否别有含意,莫秋心思细腻,定瞧得出来什么。
只是等到了夜深,莫秋却还是没有回来,以往会托人捎个口信的,今日也没。
一剑有些担心莫秋是否遇着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虽然莫秋已经当上铁剑门门主,但这处毕竟不比一叶那瑞安全,一剑想了想,遂举步往天下院而去。
一剑入天下院之时,巡视的弟子并没有阻挡,他们不但恭敬地向一剑行礼,还直接让他走入寻常弟子不得靠近的书房禁地。
一剑走近书房时便听见紧闭的房门内传来争吵之声,一个是莫秋,另一个似乎便是以前时常找莫秋麻烦的陆遥。
「你这是干什么?」莫秋的声音冷漠尖锐还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
一剑没听过莫秋这么说话,那彷佛是个他所不认识、全然陌生的人,用莫秋的声调正在说话。便是这么一个怔愣,他止住推门而入的举动,停在书房之前。
陆遥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愤怒,压抑嗓音低吼:「这点我倒还想问你!当初是谁说相互合作一起将陆玉给拉下来,日后便共享铁剑门的一切。可你还真是厉害,竟哄得太上皇服服帖帖,直接将门主宝座点了给你!陆莫秋,这和我们当初说的可不一样!」
莫秋冷哼了声:「放手!门主之位能者居之,我是快你一步,可这又如何?我不是说过,等事情稳定下来,便把掩剑院院首的位子指给你吗?」
拉扯之声透过薄薄门扉传出,陆遥不甘愿地道:「铁剑门和你,我两者皆要!」
「你真让我作呕!」莫秋怒斥了声。「男人和男人,简直龌龊至极!」
陆遥嗤笑。
「男人和男人叫龌龊至极?可你不是每晚被压着骑,却还浪叫得比窑子里的妓女还大声!延陵一剑只是个粗野莽夫,凭那点功夫也能让你欢快?我哪点比不上他?帮 你把陆玉逼出铁剑门的是我,叫陆明明背叛陆玉的是我……你知道……你知道当陆明明那日说你甘愿吃下掺毒的糖渍梅,好让陆玉对你放下戒心时,我多难受吗?肝 肠寸断、肝肠寸断啊……我为你所做哪里比不上他,你就舍我逐他,心甘情愿被他压!」
响亮的巴掌声响起,伴随莫秋愤怒的声音:
「我让他压又怎样,你就是比不上他!你背后只有一个掩剑院,可他是陆当归的徒弟,陆枸杞还早就看中他;你生在铁剑门,却连怎么铸剑都不懂,但他是个奇才,不仅将赤霄剑断剑重铸,如今还是赤霄的主人!
你哪点比得上他,你连他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陆遥,从一开始我就没答应过你什么,全是你自己一厢情愿。是人就要懂得知晓分量,我是说过不会亏待你,但你要更多,不可能!」
房里传出剧烈的拉扯声伴随衣锦撕裂声,稍后,面色铁青的莫秋用力将门打开。
这时莫秋目光往外一定,赫然发现夜色之下,一剑站在他面前,面容严峻、神色苍白地注视着他。
「……舅……」莫秋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连忙低头,在看见自己被陆遥扯得凌乱的衣襟后连忙拉紧,却也同时察觉自己的手指隐隐颤抖。
恐惧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几乎麻痹了莫秋全身。
一剑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舅舅!」莫秋大喊着追了上去,惊慌失措,惶恐不安。
「陆莫秋,你处心积虑用尽心机,将人利用殆尽便无情甩开,别得意得太早,迟早有天你会自食其果!」
书房里,传出陆遥嘶吼之声,回荡在深夜里,久不散去。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40
正文 第七章
一剑快步入房,随手将门搧上。
在他身后赶回的莫秋连忙推开房门走入,展臂重重抱住一剑,死死揽着他,微微颤抖着。
「放开。」一剑冷着声音道。
「我不!」莫秋低吼。
「我叫你松手!」一剑怒喝。
莫秋剧烈颤了一下,但反而将手箍得更紧了。
「舅舅你别气,我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莫秋拼了命地道:「你别气、别气、别气!」
一剑本来以为莫秋会立即解释为何说出那些话的原因,可莫秋却一下子就承认了,这便表示自己没有听错、没有误会,莫秋真的做了那些事。
一剑心里悲痛至极,他眼眶发热,鼻酸不已,没想到自己交付一片真心,竟是莫秋全心算计的结果。
突如其来的泪水模糊双眼,他仰起了头,怕是不这么做,眼泪便会溃堤而下。
然即便事已至此,一剑却还是不死心。他问:「陆遥说的都是真的?你做了这么多的事,只为拉下陆玉,登上门主宝座?」
莫秋说道:「我不能留他!」
「他一滴精血才得有你,那毕竟是你亲生的爹!」一剑低吼。
「谁有那种爹!」莫秋厉声道:「他怎么对我,舅舅你看在眼里的。他指使陆明明对我下毒,三番两次要我性命,无论我欠他什么,都已经还给他了!陆誉对我从无恩惠,若不是知道你会惦记这些,我又何必作贱自己,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莫秋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但一剑却突然明白莫秋的深思熟虑。莫秋走的每一步,暗中都有他的考虑。
他想起当初自己决定和莫秋在一起时,一叶不赞同的眼神。一叶定是知道的,知道这孩子的心早已被恨意扭曲成什么样。
或许一叶还知道,莫秋并没有所谓真正的喜欢。
因为他们两人遇见的契机太好,因为他能作为他的依靠,因为他与陆当归相熟,因为陆当归手中握有赤霄,因为他太呆太傻,没有想过其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一个劲地对人好。
莫秋唯一想做的事,只有除掉陆誉而已。
莫秋的心里,也没有过自己的存在。
一剑脑海里还回荡着那句:
「你让我作呕!」
「男人和男人,简直龌龊至极!」
原来当莫秋亲着他、抱着他、搂着他,莫秋心里只想着……龌龊至极……
一剑从梦中惊醒,既怒又恨。
他怒,怒自己一头栽进温柔乡,没有看清莫秋的心意,拖着莫秋往泥坑里深陷。
他恨,恨自己若能早点明白,今日又怎会走到这地步。
为了一个陆誉,莫秋又瞒着他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陆遥当初即便对莫秋别有居心,可现下已是死心塌地。还有陆明明……那样一个清白的姑娘家,又为莫秋眼泪流了多少?
他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啊,他只盼他有出息,怎却做出这等伤透他心的事情来!
一剑不说话,莫秋恐惧不已。他紧紧箍着一剑不愿松手,方寸大乱,手足无措。原本的心机算计到了一剑身上便全无用武之地,他只是怕,只是怕。
生气了……生气了……一剑真的生气了……该怎么办……
一剑慢慢将事情理出一些头绪,从他们到涵扬,混乱中莫秋认华山掌门为义父,接着陆誉以礼相待迎他们回铁剑门,他与陆枸杞相识,莫秋夜探陆誉厢房,掩剑院院首陆三七无端被杀。
一剑胸口一窒,突然想到什么,声音暗哑地问:「陆三七是谁杀的?」
莫秋一愣,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剑抱得更紧了。
「也是你让人杀的!?」一剑大吼,再也无法忍受一般,狠狠挣开莫秋的手臂。他转过身面对莫秋,怒目直视着他。
莫秋脸上全无血色,只是紧紧抿着唇,倔强地看着一剑。
「你杀了陆三七,而后勾结陆遥、陆明明嫁祸给陆誉?陆誉本是清白,你却诬他欺师灭祖?陆明明带来的东西掺毒你也早就知道,但为了取信陆誉还是服下,而后在天下英雄面前义正词严指责他狠心下毒害你?」一剑不敢置信莫秋竟会做出如此无耻的勾当。
「那又如何!」莫秋薄唇亲启,声音微颤地道。
「我没有错。」
「畜生!」一剑反手,狠狠地往莫秋脸上搧了一巴掌。
嘴里渗出血味,莫秋被打得懵了。一剑完全没有节制力道,重重的一掌,搧得他脸火辣辣地疼。
莫秋捂着脸颊,气息不稳,微喘了起来。这个人打了他,原本那么心疼他的人,居然动手打了他。
一剑怒斥道:「延陵家的子孙一生顶天立地不干苟且之事,每一条汉子都是有血性的铮铮男儿。人当光明磊落,做事不愧于心,别人对你如何你就对那人如何,那你又和那些个混帐有什么两样!舅舅是怎么教你的,你为何忘得一干二净了!」
「别老是用舅舅的身份压我,我从来就不想你当我舅舅!什么延陵家、什么光明磊落,该用的时候又救不了我的命,全是放屁!」莫秋心绪一乱,再也无法压抑肺腑中失序翻腾的真气和挟带而起的怒意,朝一剑怒吼出来:
「陆誉不让我活,我就不让他活!谁碍事挡在我面前,我通通除去。他们都该死,他们罪有应得!」
莫秋的一番话激得一剑大怒,他死死握着拳,攥得手背上青筋浮现,若不这么做,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朝莫秋打去。
一剑咬紧牙关越过莫秋,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莫秋声音骤地高了起来,尖锐刺耳。
一剑压抑着怒气道:「既然你不认我这个舅舅,我也无须再留下。延陵一剑尚有自知之明,若让你陆大门主再委屈于他人身下,你不觉得龌龊,我也觉得恶心。」
莫秋见一剑说完立即举步离去,顿时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他要离开了,他说自己恶心了……因赤霄诀反噬而逆行的真气在他奇经八脉中游走,愤怒的火焰突地暴涨而起,烧得他双目通红。
「不许你走!」莫秋失控地倾尽全力朝一剑击去,无处可宣泄的愤怒化在掌上,重重落至一剑背上。
对莫秋从无防备的一剑冷不防受了这掌,当下内腑震荡剧痛,一阵踉跄向前跌去。一剑扶住门框站稳步伐,无法置信地转过头来,眼里满是震惊。
喉头一口鲜血压抑不住,顿时由口中喷出,一剑急忙用手挡住,却仍有点点殷红顺着他的指缝溢出,染红手指,滴落地面。
暴怒中的莫秋看不见一剑的血,只记着这人说要离开的话,他愤恨得控制不住自己,几乎疯狂地朝一剑攻去,完全忘了这样会伤到自己最在意的人。
一剑举臂抵挡,莫秋悲怆地放声喊道:
「我若不是喜欢你,怎会心甘情愿让你压在身下?我若不是怕你厌恶我,怎会不让你知道那些事?可你却要走、你却要走?延陵一剑,你这么对我的!」
大敞的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延陵公子!」
一剑往外望去,见到夜色中,小院荒凉的花圃间几个身影正举步走来,那些是小七留给他的灰衣护卫们。
他一愣,随即喊道:「不许过来!」接着立即反手将房门关上。
不过是片刻分神,莫秋一记拐子击中一剑心窝,痛得一剑紧蹙眉毛弯下腰去。莫秋立即反手将房门关上落栓,见一剑站了起来,又扑上去张嘴朝一剑脖子狠狠咬下,死活不让他靠近门边一步。
两人激烈缠斗,一剑想发狠推开莫秋,却又怕力道弄得不好会伤到莫秋。
莫秋将一剑的脖子咬得鲜血淋漓,怒吼道:「不许你走、不许你走,我怕你不要我,忍了这么久,你却说我龌龊恶心?」
一剑抓住时机回击,莫秋动作却比一剑更快。他急点一剑身上各大要穴将一剑制住,令一剑无法动弹。
莫秋双目欲裂,失了常性,他喘息说道:「是啊,我下贱,我淫荡,被男人压还会扭腰呻吟。你别想扔下我,我今日也让你知道什么叫作恶心,我让你下贱淫荡,让你和我一样,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一剑被扔上了床,在他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莫秋扯下他的腰带,拉下亵裤,手指探入他身后没人触碰过的秘所当中。
莫秋接触到一剑的视线,忽地狂喊了声:「别这样看着我!」
他猛地将一剑翻了过去,分开一剑的双臀揉了几下,伏在一剑背上。
一剑感觉一个热烫的东西顶住他的臀,突然强硬地闯了进来,长驱直入没到底端,他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耳边似乎听见了撕裂声响,双腿间湿热的液体缓缓渗出,那应该是血,而莫秋就着血的润滑,猛烈地动了起来。
彷佛被烧红的楔子直钉入体内,每一次进出都凶狠地拉扯着肠子,难以言喻的痛苦猛烈地煎熬着他。
一剑咬牙忍着,不愿轻易痛哼出声。这时的他不禁想,难道每次他同莫秋欢好之时,莫秋受的都是这样的苦?而为何这样的事,莫秋却总爱缠着他做?
莫秋那曾经甜甜地叫着「再摸一下、再摸一下」的声音虚软中带着欢愉,而今被莫秋进出的痛苦却让他只想对方尽快离开。一剑饱受冲击的脑袋整个乱成一团,他完全无法理解莫秋为何这么做,整个人深陷在震惊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剑的臀被抬了起来,莫秋插入得更深了,那偶尔溢出唇瓣的喘息说着他的沉溺。
一剑又被翻了过来,当他看见居于上方星眸迷乱、发丝凌乱、痴迷地看着他的莫秋时,不禁闭上了眼。
莫秋生得俊美,一身气势早叫人难以忽视,也只有自己还将他当成个小孩子看待。
若莫秋真的不喜欢男人,一剑知道这事实后即便痛苦,还是会克制自己不再碰触莫秋,绝对不会继续强逼他。可莫秋为何还要对自己做这种事?一剑想不明白。
垂软的分身突然被温热的手掌包覆住,一剑眉头紧皱,却还是没有睁开眼。
莫秋拉来被褥垫在一剑腰下,随后大大分开了一剑的腿。
下身接踵而来的深深撞击几乎让一剑晕眩,莫秋的灼热像根钻子,蛮横得想完全钻入他体内般,一下一下,直捣他的五脏六腑。
而莫秋的手则与他下半身的动作完全相反,极其温柔地裹着一剑的欲望,时轻时重揉捏撸动,偶尔抚慰囊内的两颗小球,触摸一剑所有的敏感,缓缓挑着他的欲望。
一剑穴道受制动弹不得,他奋力想冲破穴道,结果却在手指微微能动弹之时,体内不知哪处被莫秋所抵到,一阵鸡皮疙瘩由小腹蔓延开来,让他闷哼了声。
莫秋也感觉到一剑紧窒湿热的甬道突然绞紧了他,他低喘了一下,而后朝着那个地方更猛烈地抽插。
一剑的眉头紧紧蹙起,突然兴起的快感叫他不知所措。莫秋一下一下的撞,他原本半垂的分身就一点一点地硬,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自己的内部似乎微微抽搐着,将莫秋的分身拧得更紧。
怎么……怎么会这样……
一剑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他的气息也随着莫秋的动作而逐渐失控,莫秋抚慰着他的手捋得更重,让他控制不了地浅浅喘息起来。
莫秋由上而下俯视着一剑,一剑眉头深锁、拼命忍耐,明明是那么刚毅的人,如今却因被他压在身下而脸上酡红一片,满是迷人神采。
莫秋低下头,用力吸吮一剑吐着气的嘴唇,而后轻轻咬了几下,反复舔吮。
一剑这时突然闷哼了声,白浊射出,弄脏了莫秋的手,炙热的甬道也重重一绞,绞得莫秋难以忍耐,奋力一撞,在这人体内射了出来。
莫秋倒在一剑身上,紧紧揽住一剑。他没有拔出来的打算,他想这辈子都这么埋在一剑的身体里。
莫秋喃喃说道:「……舅舅……舅舅……我喜欢你啊……你别讨厌我、别讨厌我……我会听你的话……别讨厌我……」
莫秋的声音,带着哽咽。
一剑双眸紧闭,没有回应他。
天大亮,窗外鸟儿嘈杂的叫声传入房内,莫秋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晕了过去。伸手向旁边探,被褥是冷的,原本睡在他左边的人早已离去。
床上狼藉一片,大片干涸的殷红血渍怵目惊心,掺在其中的丝丝白浊则让莫秋想起他昨夜对一剑做了什么。
「怎么这么多血……」莫秋悔得肠子都青了。在一剑盛怒之下还对他做那种事,一剑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莫秋急忙随手披衣下床,屋里屋外寻找一剑的踪影。
一剑不知道被自己折腾成怎样,他万分焦灼,如无头苍蝇似地四处钻来钻去。
可是找了整个上午,小院没有,藏剑院没有,一剑最喜爱的藏剑小楼里也没有。
莫秋又慌慌张张地跑到对门天香楼去,把掌柜揪出来直问道:「大当家的是不是到你这儿来了?快把他叫出来!」
掌柜的是个福福泰泰的中年人,他连番摇头,脖子上的双层肉晃来晃去。
「没有没有,大当家的没到这儿来。小当家您是怎了,脸色这么差?」
「怎么会没有!」莫秋揪住掌柜的衣襟怒喝,觉得这人在骗他。
「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他不在你这里,又会到哪里去!?」
莫秋这些日子里身形拔高不少,身子板也厚实许多,圆滚滚的掌柜被莫秋这么一扯,脚尖离地,悬空起来。
掌柜的讨饶叫道:「真的没有,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您一句话啊!」
莫秋松下对方的衣襟,神情变得有些恍惚。他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铁剑门里没有,这里也没有……舅舅……舅舅你到哪儿去了……」
莫秋神色飘忽地走回自己的小院,胸口好像有股气堵着,热热的,涨痛难受。
当他走上长廊,正要跨过门槛那刻,突然瞥见房内一床的刺眼凌乱和被端正放在桌上的赤霄,他慢慢地放下抬起的脚,愣愣站在门口。
从来没觉得这个房这么大过,空空旷旷地,冬日里的冷风由他背后吹入房内,掀起罗帏翻飞,一阵寂寥。
「舅舅……」
莫秋这才察觉到,一剑是真的离开了。
他留下了赤霄剑,也将自己给留下。
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他,而他决然离去,再也不肯带上自己。
「舅舅……」
突如其来的悲伤几乎将莫秋淹没,他泪水溢出眼眶,难以控制地大哭了起来。
真的不要他了,一剑真的真的、真的不要他了。
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即便自己多么难受、多么伤心欲绝,那个人也不会再回头安慰他、抱着他、哄着他,绞尽脑汁对他说出所有笨拙却无比温柔的话语。
莫秋在一个人的房里放声痛哭。
他不要他了……
真的不要他了……
为了让自己冷静,一剑趁着莫秋熟睡之刻,只身离开铁剑门。
他本想先回去找一叶,后又记起莫秋说陆三七公祭那日,华山掌门特意派了弟子前来护他,一剑心念一转,遂上华山拜访老友。
一剑与赵大雄连喝几昼夜没兑水的烈酒,发酒疯在华山之巅说了一大堆胡话,他记得自己看到了莫秋,于是便搂着莫秋一直嚷着他的名。直到后来清醒了,才发觉自己抱的是一棵树。
赵大雄醉得比他更糊涂,他搂树,赵大雄则搂着他的腰把每个徒弟的名字都喊过一遍。
而一直随侍在他们身旁,清秀俊朗的三弟子李长缨过来关切时,还不小心被他师父亲了满嘴,当下脸色发青,差点厥过去。
最后惊动掌门夫人前来关切,一剑才告别华山上下醉酒离开。
回到天香楼已是几日后的事,洒扫庭院的小厮一见他回来,一个恭敬迎向前,一个则转身去寻一叶。
一剑浑身酒臭,交代几声后没多久小厮便扛着澡盆提着热水进他房来。
他解衣时抬头瞧见了铜镜中的自己。一身的风尘仆仆,离开莫秋后没打理的胡子长满了半张脸,只露出两颗眼睛。
他不禁又想起那夜的事。
莫秋的行事作为完全与他背道而驰,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这点一剑就算再说服自己,也无法苟同。
而后莫秋说他喜欢自己,一剑那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他的脑袋在莫秋压下来时早就乱作一锅粥,完全想不了事情。
他没有莫秋那般的七窍玲珑心,看不透人心算计。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一旦认定一个人便只会有一个人,不管这人有没有将他放进心里去。
一剑拿了把匕首将胡子刮了个干净,而后又瞧了自己的脸一会儿。
脖子当初几乎被咬下一块肉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他突然又想起莫秋侵入他时无法克制的喘息,脸倏地整个红了起来。
应该……是……喜欢的吧……
一剑的脸热到发烫。
若非如此,自己这皮厚肉粗的大男人,他怎压得下去……
还……还喘成那样……激、激动不已……
他娘的,自己做啥想这些鸟事!一剑红着脸,顺手将匕首一扔,没入床畔柱旁,衣衫迅速解下,跳入澡盆中。
只是小七那药还真够厉害,莫秋不仅身子板展了,连那地方也……咳……
要不是跟了他,照莫秋那样,将来的媳妇儿肯定能给延陵家多添香火……
「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的伤好全了吗?小秋那小狼崽子呢,怎放心让你一个人回来?」
一叶风风火火地赶回落叶苑,当他踢开房门发觉满室水气氤氲,却独不见他哥的人时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见到厢房一角的屏风后头有个影子,立即探了过去。
可不看还好,一看被吓一大跳。
注满了热水的澡盆里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张着双臂靠在盆缘休息,身体并无遮掩,坦荡荡地在清澈的水中敞开。
那人生得样貌清峻、刚毅不凡,彷佛先用大刀阔斧削出棱棱角角,再以精雕细琢画出远山春水,眉扬眸璨、鼻挺唇丰。
水气附着在他蜜色的肌肤上,染湿他的发,水滴沿着结实的胸膛落下,没入清水当中。水面下腰线慢慢缩紧,勾勒出紧致的细腰窄臀,沿着那暧昧的曲线蜿蜒,滑过那片风光明媚,延伸而去则是坚韧笔直的修长双腿。
尤其是那双腿还没合得太拢,膝盖有些开开……
一叶吸吸苏苏地吸起口水。
他哥啊,真是秀色可餐到一个天上仅有、地上无双啊!
「一叶、一叶?」
一剑连叫了一叶好几声,一叶猛地回过神来,见一剑在澡盆中坐了起来,皱着眉不解问道:「你咋地眼睛都直了?」
一叶吃了一惊,立即跳出屏风之外。他才没那个胆回答一剑自己眼睛直了是为哪番。
一剑见况再道:「又咋了,一惊一咋地?」
一叶连声道:「不就你在洗浴吗?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两个男人的非什么礼,俺都不怕被看了,你还怕什么!」一剑失声大笑。可后来突然想起一叶虽然看起来是弟弟,但其实是妹妹,笑声噎了一下,又止了。
一叶还没从方才的美男入浴图中清醒过来,脑袋昏昏地一时糊涂张嘴便道:「怕把你推倒啊!」
「啥?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一剑问。
一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惊恐得浑身寒毛全立了起来。他往后连跳两步,大声道:「没、没什么,你什么都没听见,就算你真的听见,也一定是听错了!」
「啊?」一剑搔搔脑袋,觉得一叶今日真是奇怪。
一叶连忙带开话题,话锋一转便道:「对了,小秋呢,你还没回答我怎么自个儿一个人回天香楼来了?」
一剑脸色沉了下去,顿了顿半晌才开口:「闹翻了。」
「啊,怎么回事?」一叶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这两个人平日如胶似漆,莫秋那头狼崽子一碰上他哥就乖得像个小媳妇似的,这两人居然会闹翻?
天下红雨了吗?还是太阳已经改从西边出来了?
一剑的心还有些乱,整不出个条理,在一叶的不断逼问下只得这说一段、那说一段地,拼拼凑凑将陆遥、莫秋和陆明明的纠葛,与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一叶一脸古怪地盯着屏风后头的人,边听边越是觉得:想骂……舍不得;想安慰……又觉得这人实在呆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值得安慰……
可当一剑说到他与莫秋从门口打到床上,跟着便不吭声时一叶便感觉有异,再忆起方才似乎瞥见他哥身上有几处已经褪得差不多了的瘀痕,这时的他突然开窍,咬牙切齿地道:
「兔崽子、兔崽子!」
那个小的觊觎他哥那么久,这次绝对是看准机会趁机把他哥给怎么了!
只是冷静想了想,一叶忽然又不知道该心疼谁。一个是他哥,一个是自己养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哪个都舍不得。
一叶闷了一阵,到底也是能明白莫秋不择手段的原因,遂道:
「哥,其实这世间谁无心计,就如同小秋所说,若不是知道你不喜他这番作为,又何需处处瞒着你?」
「那就别做!在暗地里算计别人,算什么样!」一剑口气直冲,心思单纯。
「欸……」一叶叹气。
「别做?不先做掉别人,那是给别人机会做掉自己。你以为只有你一直在护着他吗?其实他也一直在护着你啊!铁剑门里人多心眼儿也多,暗地里波涛汹涌的你全看 不见。难为了小秋日夜提防为你着想,你却只是听了他与外人片段的气话便将他的一切苦心抹煞。他啊,可以说的确是为了自己才做那些事,但其中更多的是为了你 与他将来的平稳日子啊!」
一叶再道:「你没看见他为你费的心思,还冲着他打了一巴掌。那孩子心眼本来就比针眼还小,又是被你自幼宠上天的,一听见你说要扔下他走人,不发疯才怪!我自幼教他不能对人太好,凡事但留一份戒心,可他一遇上你便什么也管不住,一路掏心掏肺,心思全往你身上兜。」
一叶顿了顿,又说:「哥,你别厌了他……他今日会成这样,多少也是我的关系。毕竟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们只得学着心狠手辣……」
一剑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不厌他,我哪会厌他。无论他是好是坏,我都喜欢他。」
一叶虽早知道他哥心中只有莫秋,可亲耳听见这样的话,脆弱的心还是不由得疼了一下。
呜,哥哥真的被人抢走了!
一剑说道:「那夜太过混乱,陆遥的话轰得我脑袋一片空白。我脾气当下冲了起来,惹火小秋,两个人才打起来。俺以前就知道小秋和俺是不同的人,他脑袋上头有两个旋,有两个旋的孩子最是聪明伶俐。只是他想做到的事情太多,但年纪太小经历太少,无论什么都难以使力。」
一剑想起莫秋,眼眶就热了。
他喃喃道:「俺能够明白他的心思,也能够明白他的心急。可俺是他舅舅,俺的肩膀足以让他靠,俺只希望他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堂堂正正昂首做人,开开心心慢慢长大,不要陷入那滩泥里面,成为陆誉那样满肚子坏水的人。
铁剑门如何,陆誉又如何?俺就不信光明正大同陆誉比试一场,不能取他首级报俺们赤霄坊的血海深仇!
俺想他依靠俺……俺肩膀比他宽也比他厚……俺想让他每天都能无忧无虑地笑啊!一叶你知道吗?他那双眼睛那么大那么亮,笑起来就像天上的星星都掉到他眼睛里一样,俺有责任让他一直都那么笑的……一叶、一叶,俺讲这么一堆,你听得懂俺讲什么吗……」
「啊!」一叶从方才他哥那句「惹恼小秋,两个人于是打了起来」起便大大走神。莫秋虽有一些小儿脾气,但对他这个舅舅可万分看重,哪可能狠得下手打他一剑舅舅?
一叶不禁开口道:「哥,小秋是不是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一剑问。
「欸!」一叶掩嘴低声说道:「还真的没讲!?」
一叶这话不知怎么地令一剑心里一惊,莫秋瞒了他那么多事,件件叫他心惊,这妹妹如今又古古怪怪,一剑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不安了起来。他皱起双眉,沉着声音喝道:「延陵一叶!」
「我在!」一叶被威严的语气一喝,差点没跳起来。
「你说是不说?」
「欸……」一叶不过一顿,还没想到要怎么说,便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而后湿淋淋的一剑突地走出屏风出现在他眼前。
一剑揪住一叶的衣襟,怒目问道:「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小秋没告诉我的!」只要是莫秋的事情,他就无法冷静。
一叶见他哥光溜溜地跑出来,浑身没半点遮掩,当水珠顺着他的乌发由胸膛腰上一路蜿蜒滑下,一叶忍不住多望了那些水珠几眼。
他奶奶的,那春光无限啊……顿时间血气上涌直冲头顶百汇,一叶一阵晕眩。
这刺激实在过巨,就算没练赤霄诀,他也快血液沸腾,七孔爆血而亡了!
一剑抓着妹妹猛力摇晃,一叶抖着声音说道:「陆当归、是陆当归说的!赤霄诀刚烈如火,寻常人根本就练不得。你是万中选一的极阳经脉,只有你才受得了七重赤霄诀,其它人真气不纯筋骨不正,若强加修炼会狂性大发,经脉爆裂而亡。」
一剑一听,倏地懵了。他愣愣看着一叶,沾着水气的嘴唇开开合合一阵,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道:「……小秋他……」
一叶无力呻吟。
「哥哥,拜托你先把衣裳穿起来……」
一剑缓缓松开因用力过猛而有些僵硬的手,转身取衣披上。
一叶悄悄瞥了他哥的翘臀一眼,但也只一眼,不敢多看。
一叶说道:「小秋功力尚浅,只要停住不练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比较麻烦的是经脉中存在的至阳真气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激烈暴涨,令他苦不堪言。虽然只要散去一身功力便会没事,可他目前的处境着实不行。
之前因你以自身功力替小秋打通经脉,小秋得你帮助,体内真气运转自如,才没发现这茬;后来你重伤昏迷,他又落入陆誉手中,那赤霄诀的害处便出来了。他定是知你的性子,怕你内疚自责,才瞒着这事没让你知道。」
听得一叶这般说白,一剑眼睛慢慢红了起来。他垂着头望着地,系着衣带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一剑不知莫秋只是因为怕他自责,就把事情揽下没对他说。那个傻孩子,怎么就不明白自个儿的身体比较重要!
一叶见他哥这样心里也是难过,他闭起了嘴不说话,视线由一剑身上移开,默默地望着窗外。
他这兄长为人耿直,一生信念以仁为趋、义为先,他至情至性,可为知己抛去性命,却也黑白分明,不偏袒徇私。
一叶知道正是因为莫秋在一剑心里占有太大的位子,一剑才这么难受。
但,总归是要过这关的,一剑也说了,他与莫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两个人要一辈子在一起,要没有嫌隙隔阂,要从两个变成一个,就得慢慢想、慢慢磨。天下的夫妻都是一样的,磨着磨着,有天八脉顿通、七窍全开,就成了。
……啊……嗯……虽然他们不是夫妻,但也差不多那意思了……
正文 第八章
一剑答应和莫秋上写意山庄后,莫秋便抓着一剑的手腕将他拖着走。
莫秋力道之大,一剑都能听到自己骨头喀喀作响的声音。
一剑问道:「不等其它人了吗?」
莫秋说:「我让他们留在曲天寨找漏网之鱼,找着了全押去官府。」
莫秋说罢,好一会儿一剑才「嗯」了声。一剑说:「我只晓得捣了贼窝把人打散,倒没想到要是那些人再聚起来仍会危害山下百姓。还是你想得多些。」
莫秋其实只是想将底下人支开,不让那些人打扰他和一剑的再次见面,可一剑却误会了。然莫秋亦没想多做解释。
他瞧了一剑一眼,发觉一剑脸上有着赞许的神情。
莫秋心神一恍,想起当年还小,一剑教他执笔写字时曾写道:「侠之小者,路见不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那时他不懂这些话的意义,只懂得嘴里跟着一剑念,手下跟着一剑写。
而今他大了,却是满心自私地只为自己想。想着如何除去生自己的人,想着如何稳固在铁剑门内的地位,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想着一剑为何抛下自己离开。
他让一剑失望了是吧……
他让舅舅失望了是吧……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教出来的自己,竟是个卑鄙无耻到极致的人。
进到城里找了间客栈坐下,莫秋闷声不吭地,一剑也闷声不吭。
客栈内人声鼎沸,不少江湖汉子聚在一起正在热烈讨论着什么,小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莫秋一动也不动,最后还是一剑作主点了几个菜。
鸡鸭鱼肉炒山鲜,来满一桌让人眼花缭乱的菜色,全都是莫秋喜欢的。
莫秋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然而脸却硬是僵着。
一剑有些好奇地招来店小二问道:「小二哥,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么热闹?」
小二有些讶异地道:「客官您不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才要问,知道了问你做什么!」莫秋动筷子吃饭,哼了声。
小二说道:「听过飞天蝙蝠吧!」
一剑眉头一皱,道:「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飞天蝙蝠』?传言他武功奇高,轻功超绝,只要看上的姑娘便会留下蝙蝠镖宣告,不论谁家闺女,十天内皆清白难保。官府与正道人士这些年都捉不到他,小二哥今日提起,莫非他在此处出现了!」
小二连连点头。
「看客官您这模样也是江湖中人,不瞒您说,咱这东平城近来被飞天蝙蝠闹得鸡犬不宁,连县太爷刚过门的七姨太也被飞天蝙蝠给奸……呃……给采了……官府出了 赏银,这两日城里也多了些江湖大侠们,可没想到那飞天蝙蝠居然不怕。方才客栈里来了个外地姑娘,那姑娘虽然女扮男装,可竟还是被飞天蝙蝠认出来,下了蝙蝠 镖。」
一剑脸上怒气骤现,一口银牙咬得崩崩响。
「格老子个混帐淫贼,空有一身武功却干尽丧尽天良之事,真是习武之人之耻!」
莫秋仍然静静吃着饭,他今日举箸动作慢了往常许多,然一剑的心没放到他身上,他筷子一叉,盘子里的猪蹄也崩地裂成了两块。
小二眼睛瞪得大大的,那猪骨头没比石头软到哪里去,他可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一筷子就把猪蹄给分了的。而且这装猪蹄的盘子还被戳破两个洞,浓浓的汤汁都流到盘底下去了。
莫秋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女扮男装的客人莫非是貌美如花,连改了装扮也遮盖不了天姿国色,否则飞天蝙蝠哪那么眼尖看出来?」
小二方才一直专注在和一剑的对谈上,没仔细注意他身旁的莫秋。
莫秋这一出声,小二便连忙往他那方看去,连声说道:「当然当然,那姑娘简直是美到一个沉鱼落雁……」
但当他看清楚莫秋的容貌后,嘴里吐出的字也缓了下来。
「闭……月……羞……花……」
一剑不知道小二为何愣住,他随着小二的目光往莫秋那方看去,才明白小二发愣的原因。
莫秋姿态闲逸地举箸进食。他穿着一袭淡蓝绸缎,其间以蓝白二色交织绣出碎花图案,这简单宁静的颜色柔和了他身上赤霄诀的戾气,让他显得气度沉稳而旷远。
莫秋一对翦水双瞳中隐浮现淡漠,一张梨花带雨后的脸庞沾染轻愁,即便四周如何嘈杂,他仅仅只是坐着,便让人感觉宛若山水入画,出尘脱俗,举世无双。
「你看什么!」莫秋察觉小二的视线,当下抬眸一瞪,杀气四射。
小二吓出一身冷汗,抖了抖,仓惶逃走。
一剑楞了楞。
莫秋接着回望一剑,「你又看什么?」他低声问。
那眸里一丝流光滑过,而后恢复淡漠平静,哪还有半点杀气存在。
一剑呆了呆。
「啊……啊啊……」他呐呐说不出话来。
莫秋放下筷子小小打了一下嗝,一剑这才发现莫秋已经将满桌菜肴扫得一干二净,连根菜须都没剩。
一剑本想问莫秋还要不要再来几道菜,可莫秋啜了口茶却先一剑问了。
「你都没动筷,是不饿吗?」
「啊……嗯……你吃就好……」
莫秋顿了一下,悠悠喝了几口茶后看了一剑脸上的胡子一眼,突地伸出手将一剑黏在脸上的那一大片假胡子给撕了。
一剑除去胡子之后,露出了张俊朗惑人的脸庞来。
一剑脸上光滑平顺,连原本刮脸后的点点青髭也不见,蜜色肌肤平滑丰润,透出的淡红色泽浮现脸颊两侧,看起来便是万分地……嗯……爽朗可口……
再加上那对澄澈的眼睛又直视自己,单单只是这样被望着,莫秋便觉得心绪动摇,意乱神迷。
莫秋深吸了几口气,压抑问道:「你的脸是怎么了?」他捏了捏那半张胡子面具,希望一剑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颤抖。
一剑听莫秋问起这个,一张脸就又沉了下来。他锁眉怒道:「不就是你那小舅舅搞的鬼,他也不知拿什么水让我洗了脸,结果隔天起来脸上的毛都没了!」
一剑忿忿再道:「而且那天因为烧来的洗澡水太热,俺还把那盆水倒进澡盆里,结果,他奶奶的,俺不仅身上该长毛的地方都秃了,连俺这手这皮,也简直滑得像脱壳的鸡蛋一样!」
一剑谈及那天的事情就气,也没多想便把双手递到莫秋眼前。
「后来他割了小七一副人皮面具让俺黏上眉毛胡子,可不知是人皮面具太久没洗还是怎着,弄得俺这脸痒个不停。」
莫秋动作有些慢,却是平稳地张开双掌,先是摸过一剑手臂,感觉那凝脂般像是要吸人手指停下的滑嫩,而后回到一剑手中扣住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相交。
一剑气息一窒,将手缩了回来。觉得戴过面具的地方痒,又朝上面抓了抓。
莫秋没对一剑的举动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酸涩地道:「兴许是小舅舅下的药太烈伤到你的脸,并非人皮面具的问题。」
莫秋拿出一罐碧绿瓶装的药膏,问道:「需不需要我替你涂点药?」他的眼睛也酸了,又热又酸。
明明只要服软认输便能和好,可莫秋却一直在赌气,即便完全都是自己理亏,也不肯先对一剑低头。
一剑迟了好久,才生硬地应了一声:「嗯。」
莫秋挖出一点乳白色膏药涂到一剑脸上,清凉且带着淡淡花香的药膏带走一剑脸上红痒与灼热。
一剑舒服地吐了口气,但察觉与莫秋之间又陷入僵局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胡乱问道:「你这药挺不错,打哪弄来的?」
莫秋愣了一下,脸颊扯了扯,竟笑了。他道:「这药的确不错,我特意请小舅舅帮我配的。」
莫秋一笑,两人间的气氛虽还诡异,但已好上许多。一剑其实只是还不知该如何和莫秋相处,他这回来,打的是远远守着莫秋便好的主意,一下子被揪到莫秋跟前来,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涂完药后莫秋拿起了假胡子看着一剑,一剑遂问:「怎么了?」
莫秋想了想,说道:「以防万一,我看舅舅你还是把胡子戴上好了。」
「以防万一?」一剑不解。
莫秋语气冷谈却认真地道:「我怕飞天蝙蝠看上你。你知道我武功不济保护不了你,保险起见,你还是把胡子戴上吧!」
端着脏碗盘从他们这桌路过的小二被莫秋的话狠狠一击,脚下打滑,当下摔了个四脚朝天。顿时间碗盘哗啦碎裂声响起,小二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一剑吃了一惊,连忙扶起小二。
「小二哥你还好吧,咋忽地摔这么一跤。」
小二责难地看着他们,扫起碎碗碎碟后走掉,边走边碎碎念着:「一个是貌美如花的大姑娘,一个是皮粗肉硬的大老爷……飞天蝙蝠又不是瞎眼的……男人、男人、男人啊!」
莫秋脸色当场黑了下来。谁说一剑比不上一个女扮男装的妖人,他舅舅明明就是举世无双的,这小二这么说话,不想活了!
莫秋才动了一下,便听见一剑低喝了声:「你再乱来!」
莫秋身形一僵,伸出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舅舅教你武功是让你对普通百姓动粗吗?」一剑怒道。
莫秋的头低了下去,懊恼的神色浮现脸上。
一剑话出口后才想起一叶说过赤霄诀会让人暴躁易怒,莫秋兴许也是因为如此控制不了对寻常人动手,而自己误会了他。
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本融洽些许的气氛一时又散得无影无踪,一剑摇了摇头,朝另一个正收拾桌子的小二喊道:「小二哥,两间上房。」
莫秋眼睛突然瞪大了起来,「干什么两间,我们一直都是睡一间!」
「两间。」一剑皱眉。
有时,界线一旦画下,便是画下了。
即便曾经是多么亲密的人,一剑也不会叫自己逾矩。
小二察觉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将他们领到房门口后便机警地跑掉了。
两间房相邻,一剑随便选了一间,才推开房门要走进去,莫秋便一把搭在门上,别扭的声音隐约有恼羞成怒的迹象。
「你从来不打算原谅我对不对?你对我已有芥蒂,你不想再和我同从前那样了是不?」
莫秋越是想靠近一剑,就越是会往牛角尖上钻,他不懂这人脾气为何这么硬,为何不能先向自己低头?
一剑顿了一下,仍是跨步走入房中,而后反手,将门带上。
「延陵一剑!」莫秋没料想一剑竟是如此决绝,他的声音带起哭音。
房内人的身影定住。
「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莫秋吼道。
莫秋语音落后,好久好久,都没有声音传出。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时,门内才传来了一阵低沉沙哑的声音。
那个人说:「一直都置于那处,从来没变过。」
没变过。
莫秋张开双唇,鼻头酸涩,眼睫颤了一下。
「……舅……」
「回你的房睡去,」一剑低声说道:「我这两日要留下对付飞天蝙蝠,你若赶着上路,与其它弟子会合后便先走……」
一剑还没说完,莫秋便急着道:「我留下、我留下,谁说我要走了!」
「……那就去睡吧!」
这夜,隔着一堵墙,两张床两个人,心里却是同样的事,想着碰不到的对方。
夜深了,吹熄的油灯漫着一股味儿,莫秋凝神听着邻间声响,不久后一剑的呼声便传了过来。
这么快就睡着了。莫秋气得自个儿心头又堵了。
难为自己脑袋里想着的全是他的事,辗转难眠无法入睡,可他竟一下子便打起呼来!
一直是置于那处,从来没变过?
哼,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的份量也不过就这短短半个时辰罢了!
蝙蝠镖再现的消息传出后,隔日的客栈里又多了许多江湖人。
莫秋没什么兴致,但一剑却是挺开心。
这人生就侠肠义骨,为人豪爽,喜爱结交同道中人。他碰上飞天蝙蝠之事决定留下为民除害,四面八方而来的绿林好汉多是他这等性格,好些人原本散坐四周,几口酒几口肉后,吃着吃着便聊开了来。
这边介绍着「吾乃哪门哪派谁谁谁」,那边喧哗起声「久仰大名闻名不如一见」,最后一群江湖豪杰勾肩搭背地畅谈起江湖事,大碗酒大口肉,说的口沫横飞好不开心。
莫秋在楼上看得眉头直皱,直到天暗了下来,飞天蝙蝠没出现,十几坛烈酒喝得一剑醉醺醺茫茫然,莫秋才缓步下楼来。
莫秋在一剑身后站了一会儿,还是别人发现莫秋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谁?」一剑才回头来看到莫秋。
一剑愣了一下,双眼朦胧带着醉意,连贴在脸上的胡子掉了一小块下来都没察觉。他脸上笑意未退,开心地道:「俺外甥,叫莫秋,陆莫秋。」
「陆莫秋?这位莫非便是铁剑门新任门主陆莫秋?真是英雄出少年,一表人才啊!延陵兄弟好福气!」
跟着还有几名劲装打扮的青年一一报上门派姓名,莫秋知道这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他脸上漾着略带疏离的笑,颔首说道:「久仰各位前辈大名,晚辈铁剑门陆莫秋,拜见各位前辈。」
说罢,还将手伸上一剑的脸,将那上面脱落一块的假胡子给抚平。
这轻得如同抚摸脸庞的动作若是平常男子对男子做来或许稍嫌暧昧,可一剑已说莫秋是他的外甥,是以这抚脸的动作便只成擦拭嘴边酒渍那般自然,无人将其往别的方向想去。
一剑端起了一碗花雕还想再喝,莫秋把手挡在一剑嘴前说道:「舅舅别喝了,天都黑了,你不是还想抓采花贼,醉倒了怎抓?」
「也是。」一剑细想后点头,爽快地让莫秋接走他手中的大碗。
莫秋拱手对那些人道:「承蒙诸位照顾俺叔,俺们先行回房,今日这桌酒菜钱便记在俺帐上,诸位自便。」
一剑被莫秋抓着走,醉颠颠地疑惑问道:「你怎也同俺说俺了?」
莫秋小声地道:「……想你的时候,便说俺了。」
「什么,太小声了俺听不见!」一剑醉得有点厉害。
莫秋将一剑搀扶回房后,将他放倒在床榻之上。
「舅舅、舅舅?」莫秋连喊了两声,但一剑沾上床就睡了,还轻轻打起鼾来,对他的叫声根本没反应。
莫秋小心翼翼撕下一剑的假胡子,露出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庞来。一剑脸上肿胀未退,酒后又起红潮,脸颊如今红润可爱,饱满的双唇又鲜艳欲滴,莫秋的手指不禁在一剑脸上流连,舍不得离开。
真好,这般睡着、这般安静,不会说要走,也不会赶他离开的一剑真好。
他方才还对他笑了,笑得那么心无芥蒂,笑得他飘飘然彷佛身在梦中。
莫秋慢慢抚摸着一剑的脸庞,低下头去轻轻在一剑微张的唇上啄了一口。
一剑唇上的酒气被他的舌头卷进了嘴里,莫秋感觉脸上微微发热,气息也控制不住地粗重了起来。
所谓机不可失,正当他的手大胆地往一剑下身探,想趁一剑昏睡狠吃他一顿豆腐时,一剑忽地睁开眼大喝一声:「何方小贼,胆敢太岁头上动土!」
莫秋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双臂受制,整个人猛被一翻,直接面朝下往床板撞去。
「呜!」莫秋闷哼一声,尖挺的鼻子就这么用力砸上床板,饶是他再能忍痛,也受不住溢出一声哀呜。
「啊……」莫秋那声呜咽唤回了一剑的神智,一剑眨了眨眼,看看被自己抓着往床上撞的人,醉醺醺的脑袋有些不确定地问:「……小……秋?」
莫秋闷不吭声。
「你怎么在俺房里……」一剑松开莫秋,摇了摇他。
「俺以为有小贼要偷俺的包袱银两……欸……怎么不说话?」
莫秋依旧闷不吭声。
一剑抓了抓有些发痒的脸,醉眼迷蒙地把人给翻身扶了起来。
莫秋捂着鼻子低着头,紧接着鼻血就滴答滴答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一剑一看那鲜红一片的颜色吓得什么酒都醒了,连忙拉着自己的衣衫往莫秋脸上擦去。
「怎么、怎么会流血!」一剑手忙脚乱地道:「俺打到你脸了是不是,格老子的,俺醉糊涂了,你鼻子要不要紧,有没有被俺给打塌了!」
莫秋吸了吸鼻子,大眼睛里泪水汪汪地,什么话也不说。
一剑连忙下床取水拧湿巾子,因为跑得太急,回床上时还绊了一跤,整个脑袋朝床柱撞去,撞得整张床都晃了起来。
后来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又立刻蹲到莫秋身旁把莫秋捂鼻子的手扳开,将湿冷的巾子覆在莫秋满是鲜血的脸上擦擦,压着不让血再流。
莫秋原本软软垂下的手突然抽搐了一下,猛地揪紧一剑的衣袖。他眉头深蹙双目紧闭,身子因剧痛而逐渐颤抖,额头上也冒出斗大汗珠。
一剑心口一颤,知这必是莫秋体内真气暴涨所致,他立即扳过莫秋身子要渡真气给莫秋,谁知莫秋却一把狠狠地将他推开,还忍痛咬牙吼道:「用不着浪费你的真气救我,我不需要!」
「小秋!」一剑又气又慌。
莫秋即使痛得浑身发抖汗湿衣衫,也仍不肯让一剑帮他,他把自己蜷作一团将脸埋住,也遮住脸上的脆弱神情。
莫秋哑声道:「你今天一整日都没同我说话,若非我去找你,你根本就不会搭理我。你还救我做什么……反正这痛又不会死,你根本无须搭理我……」
一剑不懂莫秋在气什么,他抓着不断挣扎的莫秋,要替他导正真气,可莫秋就是本肯接受。弄到最后一剑只得把人牢牢圈紧,用全身的力道箍牢压住,才得将真气渡入莫秋体内。
莫秋内息一片混乱胶着,但令一剑讶异的是这些日子未曾接触,莫秋经脉竟然比自己最后一次运功助他修炼赤霄诀时宽广强韧上一倍不止,这该是莫秋服食灵丹妙药脱胎换骨所致。
赤霄诀若非至阳之人修炼则易走岔,但莫秋的身体却能调度这些对常人而言过于猛烈的真气。一剑心想照莫秋这经脉拓宽之快速,若能在自己的帮助下继续修炼下去,或许能够成为非极阳之身练成七重赤霄诀的第一人。
一剑在武学上的悟性向来奇高,他知道自己的真气可以抵挡莫秋修习赤霄诀所引发的坏处,当下手里便源源不绝传出真气,传入莫秋体中。
一旦练至第七重,经脉便会淬至纯阳,只要忍至那时,莫秋不但不再用受这等痛苦,更能成为天下间数一数二的高手。为此,一剑心念一定,立即在莫秋体内重新辟径,引导所有真气随他而行。
然此时莫秋察觉一剑的意图,竟立即以自身真气相抗。
一剑大骇。
「你这事做什么!」
「你想帮我,可我不想让你帮!」莫秋神智有些涣散,心里那点害怕因无法压抑而猛地浮现出来。
「你的武功多一层,自保能力便多一分!」一剑道。
「然后你就可以安心抛下我,回你的赤霄坊去,从此与我陌路?」莫秋吼道。
一剑一愣,立即将莫秋走岔的真气再导回正途。「我没那么想过!」他急声道:「小秋,抱元守一,切勿心存杂念,否则你若走火入魔,舅舅救不了你!」
「谁让你救了……」
「小秋!」一剑怒吼。
「听话,不许胡来!」
「那你说……」
「说什么?」一剑问。
「说你不生我的气……」
一剑愣了一下,这也才知道原来莫秋一再僵持,竟是一直想着这个。
莫秋等不到一剑的回应,忍不住探出脸来,急切地抓住一剑衣袖,不停喊着:「舅舅你别生我气……别生我气……别一直都不和我说话……别不理我……别把我扔下……」
「……舅舅不生你的气。」一剑叹了口气。
「真的不生你气……舅舅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才没和你说话……小秋你别抵抗……乖一点……听话……」
莫秋不知多久没听过一剑用如此柔软的语气同他说话,那拼死不让一剑为他运功的决心没维持多久,便被一剑打破了。
炽热却不烫人的真气缓缓送入他的体内,在他经脉之中游走,引导混乱的真气,舒缓郁结不开的几处要穴。莫秋感觉像被沉进了热水当中,一剑温柔得抱着他,耗费己身功力带他修炼赤霄诀。
待所有真气顺畅地回归气海,莫秋安稳下来,也不知几个时辰过去。
夜色早退,天已大亮。
一剑浑身汗涔涔,莫秋也是湿得如同刚从水里捞起一般。
一剑松了口气,起身想为莫秋换件干净的衣服,谁知这时莫秋抓着他衣襟的手却是紧得指节发白,无论如何都不愿松开。
一剑浑身虚软无力,说出的话全成了气音。
「大寒天里穿着湿衣,会受寒!」
「……不会……」莫秋的情形比一剑好不到哪里去,他神色苍白,虚弱得气若游丝地道:「……你抱紧我一些……就不会……」
一剑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莫秋却又微微颤抖起来。
「……舅舅……我冷……」
莫秋那眼神死死盯着他,倔强且不肯退让,一剑看了老半晌,突然发觉……这……应该是在撒娇吧……最后他搔了搔头,只得叹了口气把人拥回怀中。
莫秋才一贴近一剑,就像八爪鱼似地牢牢攀到一剑身上。一剑擦去莫秋额上汗滴,将厚重的被子拉来,把两人紧紧盖住。
一剑心里想着,即便莫秋将成亲了,然而始终是自己拉拔大的。莫秋这时正难受着,他哪狠得下心把人拉开。
一剑怀里,愿望终于达成的莫秋则是轻轻地笑了。
他笑得像个孩子般愉悦干净,纯粹满足。
一剑没有想过要让莫秋伤心,昨夜听得莫秋那番话后,今日便将莫秋带在身边,偶尔就算有人找他喝酒,他也让莫秋陪着,没把莫秋支开。
感觉两人关系一扫昨日阴霾,莫秋心里虽然高兴,可除了紧紧黏着一剑之外,还是拉不下脸把喜悦之情表现出来。
这日傍晚陆丁丁与其余几名铁剑门弟子终于到了。
陆丁丁一见一剑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不停说着他在曲天寨附近捉草寇送官府的事情。衙门的人知道火烧曲天寨是一剑这位铁剑门的师叔祖所做,不仅嘉勉他们这些弟子一番,县太爷还给了赏金,一共一百五十两黄澄澄的大金子。
陆丁丁着实有够吵的,一剑身边几名正与他喝酒谈论魔教之事的友人被陆丁丁这么一搅和,全都散了去。
难得身边碍事的全走了,莫秋遂再将后到的陆丁丁支去问客栈还有无空房。
莫秋顿了顿,朝一剑叫了声:「舅舅……」
一剑回过头来疑惑看他。
莫秋心想时机成熟,也该对一剑摊出自己成亲的真相并且为昨晚之事对一剑道歉,可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几番吞吐后只得指了桌上的一盘拔丝排骨说道:「这个好吃……」
一剑望了下快空的盘子,招来小二道:「再来一盘拔丝排骨,不,两盘好了,两盘才够吃。」
这时,陆丁丁又跑了回来。
「门主!」丁丁拉了把长凳就坐在一剑和莫秋身旁,苦着张脸说道:「掌柜的说因为蝙蝠出没,这附近的江湖人士几乎都来了,客栈里没有多余的空房,连柴房刚才也被人要走了!这可怎么办,难道我们这几个晚到的得去睡路边?」
莫秋心念一动,挟起最后一块带着甜味的排骨咬得喀滋喀滋作响,神色不变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的房便给你们住,我去同我舅舅睡一间成了。」
「啊?」一剑愣了一下。
「我们八个睡一间太挤了吧!」丁丁马上喊道:「师叔祖,你让我也同你一起睡成不?你们那房才两个人,上房的床大,多我一个一起躺绝对不成问题的!」
一剑本不太赞同莫秋同房的提议,但听丁丁要来一起睡,当下边点头道:「要不你再带两个师兄弟一起过来,出门在外一切讲求方便,大家睡得舒服就好!」
『你个死陆丁丁!』莫秋「啪嚓」一声折断筷子,他玉洁冰清的一剑舅舅也是他们这些小猴子可以随便同榻而眠的吗!
莫秋跟着面色一沉,喝道:「铁剑门二十三代弟子听着!」
莫秋这一喊,旁边两张桌子加丁丁一人,全都肃然起立,异口同声道:「二十三代弟子听命!」
「淫贼飞天蝙蝠危祸民间,百姓苦不堪言,凡我辈侠义中人自当挺身而出为民除害,习武之人身强体壮,自不可贪一时痛快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你们八人立刻分成两队,今晚起巡视乡里以保百姓安全,不得有误。」莫秋嗓音铮铮有力,门主威严令人震慑。
八名弟子立即喊道:「谨遵门主口谕!」
大堂之中满是江湖人士,这些人一听见铁剑门门主为了百姓安全,吩咐门下弟子入夜不寐四处巡视,当下大赞道:
「好!」
不知是谁又鼓起掌来,赞誉之声此起彼落。
突然得到了这么大的回响,莫秋有些怔愣,但还是依礼起身朝四方英豪作揖致意。这时,他不经意地瞥向一剑,竟又在一剑脸上看到欣慰赞许的神情。
莫秋不禁开口问道:「舅舅,我这么做你开心吗?」
「你如此懂事,舅舅自然开心。」一剑点头。
莫秋忍不住伸手按平那又脱落一小块的胡子,顺手偷偷抚过一剑的脸,他低声道:「既然你开心,那么我日后都为你这么做。」
只是跟着苦了的,是陆丁丁等一群弟子。
「欸,今晚又不能睡了!」二十三代弟子们痛苦地说。
入夜后倒霉的陆丁丁等人被派去巡逻了,但为了他们回来时有地方休息,莫秋还是体贴地整理整理包袱,搬到一剑房里睡去。
「……」
莫秋爬上床后,一剑瞪着他不语。
「怎么?」莫秋问。
一剑默默地把莫秋的爪子从他身上「拔」开,再替他把被子盖好,沉声说道:「你都是快成亲的人了,这是像什么样?」
莫秋闻言一顿,心想也该是对一剑说出事情始末的时候了,于是开口道:「我与陆明明成亲,其实是……」
但话没说完,看见一剑那对瞪着他的大眼睛,又赌气地道:「说到底你就是不信我对你的心意。你要信我,心里都是我,别说陆明明下个月要和我成亲,就算她已经替我生了个孩子,你也会立刻把我从她身边抢回来!」
「小秋,你怎么还不明白?」一剑认真地道:「你既然与她订下婚约,就该守住你的诺言。」
「那么你是真的不想我一起了?」莫秋反问。
一剑闭嘴不答,一脸神伤。
「舅舅……」看见一剑的神情,莫秋吸了吸鼻子,放软声音伸手往一剑而去。
莫秋知道一剑的心意。一剑若不紧张他,昨日他经脉逆行时就不会慌张得把额头跌出一个大包来。
一剑迅速挡住莫秋往他胸前袭来的魔爪,莫秋不让,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这儿摸一块、那儿掐一下。
到最后一剑被掐到要害呻吟了一声,莫秋被这声音惹得心思一荡,一剑回头立刻抽了自己的腰带把莫秋那双不老实的手给捆得死紧,而后低喝道:
「睡觉!」
「怎么睡?」莫秋抱怨。
喜欢的人就在身边,鼻间满满是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轻轻一碰就是他让人迷醉的胴体,他已经忍了两天,今晚再忍下去,明晨不就又得洗裤子了!
「闭起眼睛就睡了!」一剑的大手盖在莫秋眼睛上,威严不容侵犯地喝道。
夜里,莫秋醒了过来,发现一剑不知何时已经解开绑在他手上的腰带。
一剑睡得正熟,脸上黏着的胡子因自己没帮他撕掉,竟就这么戴着入睡。
莫秋忍不住又摸了摸一剑的脸,心底有点儿甜。
一叶那天拿给一剑擦脸的药不只让一剑身上的毛发几乎落尽,连皮肤也滑嫩平实起来。莫秋爱煞了这样的手感,忍不住摸了摸,还轻轻掐了掐。
一剑哼了声,皱皱眉头翻身继续睡。
莫秋眼底全是笑意。又回来了,对他毫无防备的一剑!
可这人在他身边竟这么大刺刺地睡着,难道不知道自己忍了这么久,只要一丁点诱惑便会无法自持的吗?
莫秋咽了一下口水,又偷偷摸了他舅舅几下,可手都已经拧到一剑胸前的两颗樱红茱萸了这人还没醒,莫秋这才感觉有异。
像是每回在一剑身边就会难忍欲望亢奋起来一般,莫秋气息略喘,胸口怦怦怦怦地跳得很快,不过这回不太一样的是,他的脑袋有些迷糊茫然,外加使不上力来。
「啾——」莫秋打了个喷嚏,随即警觉起来。
四周暗香浮动,那胭脂气味根本不属于他和一剑所有,跟着头顶突然传来屋瓦碎裂之声,劈哩啪啦地声响越来越大。
清楚知道有人在屋顶上过招,莫秋心中一凛,遂推起一剑来。
「舅舅。」莫秋道:「飞天蝙蝠来了。」
一剑本睡得迷迷糊糊的,可被莫秋这么一喊,双眸立睁,当下精光四射。
一剑翻出藏在床底下的赤炼刀,跃下床边扎着衣带边说:「你留下,舅舅到外头察看。」
一剑这么说,打开房门探头往门廊看去,谁知这时莫秋也翻身下床,边低头系衣带边跟在他脚步后头走。
「小秋!」一剑回头,低声一喝。
「你认为我会任你一人赴险,自己却留在房中贪安享逸吗?」莫秋抬头一笑,那方醒的憨然煞是醉人,看得一剑心神摇晃。
「欸!」最后僵持不下,一剑只得叹气退步,让莫秋跟他一起前去。
下榻在此的江湖人士几乎都是同时被客栈内的打斗声惊醒的,当一剑与莫秋来到时,底下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飞天蝙蝠一身黑衣劲装,剑袖窄袍,以布蒙面,一名身穿粗布麻衣的少年手持软刃力拼飞天蝙蝠,打得砰砰作响。
自古以来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晚上又穿全身黑的必是歹人无误,一剑再瞧那飞天蝙蝠打斗中眼神飘忽转动,停留在他身旁的莫秋身上时忽地淫光四射,一剑怒气立即冒了上来,执刀低吼一声,飞身往那飞天蝙蝠砍去。
少年慌张大叫:「不行,别动真气!这蝙蝠在客栈内外都下了淫荡销魂散,一动气便会毒发!」
一剑一听见「淫荡销魂散」五字,当下止步,惊怒不已。
这飞天蝙蝠所使的竟是天下三绝淫之一的奇淫至毒「淫荡销魂散」,据闻这淫毒能让人失去常性,只要身旁有人,无论男女老少是抓了就上。
飞天蝙蝠莫不是看透客栈里住的都是自律甚严的江湖侠士,才出这等阴招要毁他们一干人等的清白,叫他们日后无面目见人!
一剑骇然大喝:「无耻淫贼!」
长梯上跟着跑下来要帮忙抓蝙蝠的几个江湖汉子,也脸红脖子粗地跟着喊道:「淫贼、无耻淫贼!」
可惜客栈内太过混乱,许多人接连到场,没听到少年警告的那些人执剑直接朝飞天蝙蝠斗去,气得少年直跳脚。
少年喊道:「拜托你们听清楚话好吗?整间客栈都给下了淫荡销魂散,不许动气啊——」
越来越多人愣住,一张又一张的脸变成青色,最后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心里想着:『完了!』
莫秋心里虽有了底,但还是开口问:「舅舅,淫荡销魂散是什么?」
一剑的脸猛地涨红:「天下第一的剧烈春……春……春……」他结结巴巴地,春了好几声也春不出来。
「春药啦——」少年大喊。
这时正在与少年周旋的飞天蝙蝠哈哈大笑,避过他的剑,身形一闪,窜离客栈,少年随之追了过去。
一剑原本想追出助少年一臂之力,然而客栈里越来越重的粗喘声却让他惊觉事情不妙。
七情六欲乃人之本性,肉体凡躯绝对挡不住这种摧人常性、荡人心智的淫药。
他环视客栈,但见其间二三十人惊慌失措彼此对望,四周更有些目光涣散的汉子身形摇晃往旁边的人抱去。
一剑也发觉自己的吐息逐渐粗重,他方才虽然动真气后便立刻收住,但淫荡销魂散之厉害谁也抵挡不了,让他隐隐觉得不妙。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42
正文 第九章
一剑担心莫秋安危,立刻将人拉到怀里牢牢护住。
可不知怎地自己才扣住莫秋,莫秋的身子便大大颤了一下,那反应之激烈让一剑都好生吃惊。
「咋了?」一剑连忙问。
莫秋的手软热湿滑,往上缓缓攀住一剑的脖子,他的喘息拂过一剑颈项,汗湿的脸庞轻轻往一剑颈窝上蹭,更因为不适而低低轻哼一声,而后一剑也大大颤了一下,跟着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受不了地硬了。
「我难受……」莫秋声音有些媚。
一剑被莫秋弄得口干舌燥,随手拉开胸前衣襟,身上蒸腾热气散出。
这时早上几个曾经和一剑喝酒的武林同道竟盯着他和莫秋这边看,还一边看一边猛吞口水。
一剑心里暗骂声「格老子的」,怒瞪了那些人一眼,连忙把莫秋拉到身后罩着,整个人挡在莫秋面前。
然而他为人粗鲁动作也大,挪动时衣襟被扯得更开,因此露出那片健壮结实的胸膛和两颗红粉绯绯的乳首。忽地,那些人的眼里猛烈燃起诡异的火焰,还冒起绿光,似乎下一刻想朝他扑来。
一剑看了一下四周,心中忧心不堪,遂凝气放声说道:「诸位莫慌,这淫荡销魂散并非什么无解之药,请各位千万别让药性迷惑本智。」
「大胡子你说得容易啊——」不知道是谁一边呻吟一边喊着。
一剑急道:「淫荡销魂散药性虽强,但只能持续六个时辰,现下还请各位静下心来盘膝打坐,心中无念则飞天蝙蝠的诡计不攻自破。」
一剑说得有道理,而这些人之中也不乏听闻过这天下第一淫药之人,便见其中有名儒者打扮的长者开口说道:
「独自一人较难为事,两人两人一起,以真气互助对方,再加以颂念清心普善咒,说不定可助我等渡此难关!」
「孟先生说得是!」有人应和。
于是便由几名年纪较大功力较深的长者领头,压着年纪较轻淫叫哀号的弟子盘膝坐下,而后其余人等起而效尤,一一静坐排除妄念。
「小秋,你给我冷静点!」一剑跟着抓住在他身上乱蹭乱掐的莫秋。
莫秋双手被扣,迷茫地抬起头来,他湿漉漉的双眼望着一剑,朱唇不悦地噘起,一脸不满的道:「为什么不肯让我摸摸……」
一剑心头颤了一下,差点把持不住往莫秋嘴上亲去。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大庭广众之下摸什么摸,胡来!」
「可那头就已经有人摸起来了!」莫秋媚眼如丝,朝左方一挑。
一剑随着莫秋的目光望去,见着两个不知谁家的子弟已经抱着打起滚来,他心下大骇,立即奔过去将二人分开,暂时点下那二人半身穴道,逐步引导他们颂念清心普善咒。
大厅之中有些功力不足以压制淫毒之人已经开始扑向身旁的人,一剑心里担心情况会控制不住,只得强用内力先压制自己体内的药性,而后迅速介入那些人当中以武力强加将其一一分开。
他知道这类淫毒越是动用真气后来发作便越是严重,可他也不管了。在场人士个个都是为了为民除害围捕飞天蝙蝠而来,一剑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人遭劫。
就当一剑忍得要发疯时,莫秋却挂在一剑身上扭来扭去。
莫秋声音低柔,火上添油地对着一剑撒娇。
「让我摸啊,摸一下便好了!」
莫秋早已忍耐许久,眼前这个人本就与他有过肌肤之亲,那淫荡销魂散一下,他便觉得身体像是被点起串串火苗,而后这些火苗在碰触到一剑之后,炸开化作大火燎原。
之前就是因为死都拉不下脸来才会连几天都和一剑分睡两张床无法靠近,越来越澎湃激昂的情欲一举打碎他所有的无谓矜持,让莫秋有种就算在这大庭广众下出糗又何妨的念头。
他已经压抑太久、忍耐太久,对一剑的欲念无法遏止,他不放开一剑了。
「小秋!」
一剑才将四格滚作一堆的人分开,便警觉他怀里的莫秋有了异样。
他往下一看,发现莫秋眼底炽烈燃烧着浓烈深邃的欲望。
莫秋朝着一剑淡淡一笑,眸内银光流转,他伸出舌头轻舔一下干燥的红唇,无边魅惑,看得一剑连呼吸都忘了。
彷佛只有弹指刹那,又彷佛早已度过千万年,一剑猛地回神想推开莫秋,但推开了,莫秋却再度逼近,一剑有些慌,直至莫秋带着香气的双唇含住他的唇瓣,辗转吸吮,扣着让他无法动弹为止。
一剑轻喘着,耳边如旱天雷猛烈打下,他感觉头晕眼花,再也无法压抑体内浮现的狂潮。
一剑发觉被推倒在地,而后莫秋压了下来。莫秋一只手抚着他的脸,一只手轻轻抓住他的要害一下又一下地揉捏。
「嗯……」一剑皱着眉,不慎由接合的唇瓣间泄露出一丝沙哑低沉的动人呻吟。
这声呻吟犹如平地起雷,在大堂上轰隆地炸了开来。
「我不行了!」突然有名青年大喊。
当下什么双人静坐、什么清心普善咒完全被抛到西方极乐界去了。那名青年猛地跳了起来,快、狠、准地扑倒与他双掌相交的儒衣长者。
「呜喔——老夫的腰啊——」老者悲嚎一声。
一剑一惊,急忙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推开莫秋,然而莫秋发觉一剑不再被自己所迷惑后,干脆便扯开一剑的腰带,直接霸王硬上弓起来。
紧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客栈之内哀号声四起,呻吟声此起彼落,情势剧烈转变,如同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一剑意识逐渐模糊,只记得莫秋不断对自己上下其手,自己也难以忍耐地抓着莫秋圆润的小屁股揉了起来。
恍惚间仰倒在地的一剑听见有人喊着:「忍着啊——我这就做解药了!」
他心里念着,有解药怎么拖得这么晚才做,等做完大伙儿早就生米煮成一锅粥了。接着眼前再有两道白光闪过,他隐约有了幻觉,似乎见着个没穿裤子的黑衣美人晃着两条雪白玉腿从他眼前闪过。
「啊——」莫秋又一掐,掐得一剑呻吟出来。
一剑之前大动真气,如今完全无法抵抗淫荡销魂散的药力。逐渐朦胧的视线中他又见几个人往他和小秋这里爬来,透着绿光的眼像狼一样,边流口水边吼着:「……小姑娘……小姑娘……胸前两颗肉馒头好大啊……给哥哥咬一口可好啊……」
说罢,爪子袭来,一剑才想挡,却听见一声惨叫响起。
莫秋狠狠咬住一名汉子的手腕,那口钢牙把对方的骨头咬得咯咯作响,跟着呸了一声把人推开,又一脚把另一个扑上来的男子踢飞出去。
莫秋喘着气牢牢护着一剑,眼里全是阴狠。
「格老子的谁敢抢我舅舅,老子打到他娘都不认得他!」
莫秋阴鸷的眸子忽地往回盯在一剑身上,眼里炙热燃烧着的欲望让一剑看了猛地打了一个大颤,突地清醒过来。
莫秋接着往一剑扑了回去,一剑大惊,连忙翻身,四肢并用地爬走。
「小秋,你要成亲了,俺们不能这样——」一剑当下只一个念头,这里这么多人在场,倘若日后有流言蜚语传出,会毁掉莫秋的前途。
「我不成亲了——你也别想再逃——我不会让你走的——」莫秋失控往一剑身上压去,不由分说开始扯他的衣服、揉他的屁股、掐他的要害。
「不要!」一剑脑袋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莫秋说些什么,他只有奋力踢开变得如同野兽般的莫秋,想挣开他。可就算是这样的莫秋,对一剑而言仍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一剑喘息着,压抑内心的的激动澎湃,急忙翻过身将屁股压在地上死死护住不断往后挪,瞪着一路逼近的莫秋。
「你别过来——」一剑吼道。
一剑吼人时双眸圆润,还带着湿润的水气,而且假胡子在方才的挣扎中掉了一般,露出红红粉嫩的脸颊。
这般挣扎且强忍欲望的一剑在莫秋看来只落得更加诱人的下场,莫秋咕噜地吞下一大口口水,一股热流往下腹窜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压倒他——压倒他——压倒这个人——』
莫秋抓住一剑的裤管,猛力使劲地往外拉扯。
「啊啊——」没系紧的腰带一下子松脱,随着下半身的布料迅速离他而去,一剑惊恐而绝望地喊了出来:
「别脱俺裤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一剑也不记得了。
他只感觉脑袋里像是有一条绷紧的线「啪」地声断掉,而后一切天旋地转起来。
谁喊着解药已经做好了……
可怎么分啊分啊……就是还没到他身边来……
他手捞啊捞啊终于捞到了……可对方却说解药只剩一份……要给了他,那自己就没剩了……
一剑神智昏沉,只是死死记着不能再同莫秋错下去。
莫秋已经是铁剑门一门之主,如今更是走回正道不再爱男人了。
他心里惦着这孩子终于熬出了头,从此前景一片光明,前途无可限量,是以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莫秋再走回头路,和他掺和在一起。
不管自己怎样都好,绝对得护住莫秋。
莫秋要成亲了……他的小秋要成亲了……
这个曾经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人,已不是他所能拥抱……
他得吃下解药,而后……和莫秋两清……
湿巾覆盖在一剑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过来。
一剑拿下巾子发觉自己已回到厢房之中,而脸上潮红未褪的莫秋则是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吃下解药后你突然昏了过去,吓死我了!」莫秋说道。
莫秋微微俯身,一剑一惊,直觉翻身往后挪去,不愿与莫秋过于接近。
莫秋似乎早料到一剑会有这样的动作般,又是一个下扑,紧紧将一剑搂住,急忙说道:「舅舅你别躲我,我受不了你躲我了,我同你讲清楚,你先听我说!」
莫秋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的身子灼热异常敏感,但紧紧贴在一剑背上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我知道是陆明明去找了你,你才会发现我和陆遥的事。那女人唯恐天下不乱,晓得我只要一分神在你身上,便无心思去应付陆遥,她想陆遥回到她身边,才让你误解我与她有什么。」
莫秋哽咽地道:「若不是舅舅你一下子就信了她,还和我吵了一架,扔下我离开,我怎会气你气这么久!
后来陆遥和陆明明两人撕破了脸,陆明明便来找我。她说她能给我所有的忠心,只要我能帮她一件事。她要让陆遥尝尝痛彻心扉的滋味,陆遥想与我在一起,她偏不让陆遥如愿。
她还说她要我明媒正娶八人大轿将她娶进门,她要做铁剑门的门主夫人,要一辈子将陆遥踩在脚底下。你那时离开了我,我气得几乎要疯了,她的要求我毫不考虑便答应下来,我心想既然你不要我,那我也要你悔恨至死。
可是成亲的消息放了出去,你没有回来。好不容易在曲天寨外遇见你,可你不肯让我靠近。后来的这几天,你都对我好冷淡,方才、方才就算都发生了那样的事,你还是一再把我推开。
我本来赌气一辈子都不想告诉你的,我想你后悔,后悔为什么这么对我,逼得我得去和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成亲,可到头来后悔得要死的人却成了我。
我后悔了舅舅,我真的后悔了!我不应该做那些事,不应该让你伤心。我只是好想见你、好想见你,我想你回来,我想你能回到我身边。我不成亲了,我真的不成亲而来,你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推开,我难受得想哭啊——」
莫秋越说声音越小,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害怕无法被原谅般,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一剑感觉自己的背上有了些微湿意,那是莫秋的泪水,一想到莫秋真的难受到哭了,一剑的心就微微疼了起来。
「小秋……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舅舅也是错了的,错在没好好看着你,才让你做出一堆错事。」一剑慢慢地翻过身来,而后对上莫秋泛红的双眼。
当一剑的手主动抚上莫秋的脸颊,莫秋的泪水便掉落在一剑脸上。
他知道一剑会原谅他的,这个人从来不忍心苛责他。
莫秋贴着一剑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轻声说道:「那从今以后你就好好看着我,别让我离开你的视线一分一毫,你要护我、顾着我,天天都把我放在你身旁,日日都 把我搁在你心上。我做错事了你得告诉我,只要你说,我就会改,小秋一辈子都只听舅舅的话,只要舅舅心里有着小秋。」
「好。」一剑开口,轻声允诺。
轻轻的一个字,让莫秋破涕为笑。
莫秋大大的眼弯成了一条细细银线,天上的星星似乎全落到了他的眼里一般,闪烁着璀璨光华,单纯而愉悦,明亮且动人。
一剑看得傻了,心思全被那纯粹的笑容勾了去。
莫秋俯下身来,一点一点地啄着一剑的双唇,他想极了一剑,不愿再失去这个人。
莫秋先是轻探,而后发觉一剑没有退开,便慢慢地卷起一剑的舌头吸吮起来。他不知已有多久没和这个人唇齿相接,无比思念亲吻这人双唇的感觉。
莫秋贝齿轻轻地咬,舌尖缓缓地探,但即便舔舐遍一剑嘴里的所有地方,仍是有那么一点不满。
一剑被吻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胸膛激烈起伏着。
莫秋觉得隔在他们中间的假胡子实在碍事,遂一手撕了扔到旁边去。
他凝视着一剑,发现一剑也凝视着他。
莫秋低下头沿着一剑刚毅的下颔慢慢亲吻,滑过一剑的颈项,解开他的衣衫,流连在他的胸口间。
偶尔他会加上一点啃咬,咬着一剑的乳首,让这人低低哼出声来。
飞天蝙蝠的淫药虽然被化解了,可残余的药性还是让人心神难以自持,稍稍一点抚摸都会无法控制,尤其这二人正值两情相悦、彼此动情之时。
一剑蜜色的肌肤在烛光下映着浅浅光泽,莫秋的手滑过那结实平滑的小腹,触感细腻滑顺得叫人爱不释手。
他昨日渡了内力给自己,今日又经历这么一场混乱,是以现下只能躺在床上任由莫秋摆弄,而提不起力气来。
莫秋往下亲吻,在一剑察觉有异开口叫唤他之前,张口含住他的昂扬。
「小秋……」
一剑的分身弹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刺激,浑身紧绷起来。
莫秋温柔地吞吐着一剑的欲望,男子***那股独特的腥味飘入鼻间,以前的他根本没想过会对同为男子之人做这等事,可当遇上了一剑,便觉得无论怎么都不够,他还想再做多些,对这人即使做再多令人羞耻之事,他也愿意。
一剑的喘息变快,原本紧合着的膝盖因抗拒不住阵阵袭来的快感而稍稍放开。他的手指插入莫秋发间,偶尔会忍不住地轻轻用力催促莫秋。
莫秋彷佛被鼓舞了一般,忍住不适的感觉将一剑含得更深、吞吐更快,直到一剑攥紧了双手在他口中射了出来,他才离开。
莫秋回到一剑眼前,嘴角带着无法隐藏的笑意,在一剑的注视之下将口中含着的浊液吞下。
一剑整张脸倏地红透,他别过脸去,羞耻而恼怒地道:「咋连那东西也吃!」
莫秋舔了一下嘴唇,低笑道:「咋地不吃?你不知道罢了,你这东西味道可好了!」
一剑整个人跳了起来,又被莫秋压了回去。
莫秋含笑凝视着一剑,只见他不只是脸,脖子和耳朵也都红了。这人平日虽然吆来喝去挺神气的模样,可其实却是很怕臊的。
床榻之上,一剑静静地躺着。原本黑硬的头发因为药水的缘故,变得柔软光滑。黑亮的发丝蜿蜒散落在被褥之上,衬得一身蜜色肌肤光滑柔润,浑身上下虽不是美人冰肌玉骨,但英雄难得折腰,竟比美人更加诱人。
莫秋解开了自己的衣衫,烛光摇曳中,一剑有些不自在地回头看他。
莫秋并不常诱惑人,却为了一剑这眼,缓缓绽起了笑靥,美人回眸一笑,芙蓉如面柳如眉,英雄立即气短,呆得像二愣子似地。
就在一剑神游太虚之际,莫秋取出随身碧玉罐,挖了一大坨带着淡淡香气的药膏,抚过这人滑腻的大腿,将指尖往双腿间秘谷一送,推了进去。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瞪大死死盯着莫秋。
「你做什么!」
莫秋将一剑压住,柔声说:「舅舅你出来了,可我还疼着呢!」说罢将自己仍昂扬着的部分朝一剑吞着他双指的后庭挺了挺。
一剑的脸瞬间红得都快滴血了。
「……那……那……那俺可以帮你……」
莫秋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停地动着,将药膏细细在一剑体内抹匀。
碰到那个地方时,一剑皱起眉头闷闷地哼了声,莫秋突然放缓动作便只绕着那处打转,一边揉着还一边低声魅惑道:
「你只要乖乖的别动,就是在帮我了!」
「……乖……乖乖的?」莫秋这等异常暧昧的语气让一剑脸红到不行。
「不、不成不成!小秋你别折腾舅舅,快把手抽出来!」一剑想起之前被莫秋破门而入的痛楚,喃喃念道:「格老子的你那天那么捅舅舅,隔天舅舅的屁股简直像被流星锥打到那么痛,走路都一拐一拐的,还想再来?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莫秋外表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但浑身上下可是灵丹妙药堆起来的,他吃不消啊,真的吃不消啊!
莫秋听得一剑这么说,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小舅舅给我调了药膏的,舅舅你比我大上许多,靠这药膏还不是轻易就进去了?别怕,我的比你小了那么一点,这回再小心点,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弄痛你的!」
莫秋揉揉一剑的要害,再说:「况且舅舅以前对我做过多少次,我这回不过也只是第二次,怎就不能再让让我?」
一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问:「那……那……那是什么药膏?」是不是真的不会痛?他很担心。
一剑感觉下腹一阵又一阵的热流猛窜,莫秋的手又一直对他不规矩,他着实快要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消炎止疼的,我这两天还帮你擦在脸上止痒,很好用的。」莫秋笑道。
「什么,你把那种药抹在俺脸上!」一剑一听一惊,当下难以置信得吼了出来。
莫秋抽出了手指,便趁着一剑这分心之际,扣住他的膝盖一个挺进,完全没入一剑紧窒的体内。
一剑没料到莫秋会突然进来,一个没忍住,低低叫了出来。
莫秋下腹一紧,只觉一剑的内壁箍得自己舒服得不得了,又听到一剑令人销魂的呻吟,差点连动都没动便泄了出来。
他强忍住自己想要射出的欲望,喘了两口气,摸了一剑俊朗的脸庞一把,跟着便深深地撞入一剑体内。
刚开始几下他还能忍得住缓慢进出,但没多久就克制不住地激烈摇晃抽插起这个人来。
一剑被莫秋抚过的每一寸都像燃起了火焰,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虽想抗拒,但却在看见莫秋带笑沉溺的眼神时心软了下来。
的确啊,自己多少回在莫秋身上大逞兽欲,可莫秋哪次拒绝过自己。别说拒绝了,莫秋不但根本没拒绝过,反而总是敞开身子迎向自己。
一剑完全想通不再抵抗以后,酥软的感觉慢慢地升了上来,莫秋每一次的插入研磨都那么深、那么激烈,让人有些无法招架。
一剑想起自己以前也这么对莫秋过,原来那时莫秋在底下的滋味,便是这般了。
「慢……慢点……」颤栗般的快感让一剑出声制止。
可莫秋没有停。
酥麻的感觉麻痹了一剑的脑袋,莫秋将他的膝盖高高抬起,压到他的胸口之上,他的臀因此撅了起来,更方便莫秋的进出。
这般姿势令一剑觉得有些耻辱,尤其是两人交合抽插时发出的淫靡水声,体内越来越高涨的奇特感觉也叫一剑不知如何是好。
「唔……」
一剑高昂的分身贴在两人腹部之间,随着莫秋身体的摆动而被重重地揉着。
难以承受的快感让一剑抓紧身下的被褥,断断续续的低吟破碎响起。他忽然有种感觉,自己彷佛成了砧板上的鱼,要怎么宰怎么割,都由莫秋控制。
一剑咬牙忍耐,不愿哼出声来。可愈益强烈的快感几乎磨煞他的心智,莫秋的需索又似永无止尽,他的眼角不知怎么竟渐渐湿润,意识逐渐涣散,还有种快被捅破了的感觉。
「……小秋……小秋……」一剑声音都颤了起来。
「不……停下来……快停下来……」
压着一剑的莫秋自然没有放开,他只是摆动着腰,边喘息问道:「怎么了舅舅?」
「不行……快不行了……」一剑难耐地挣扎着。
一剑的身体因为残余的药性而敏感非常,眼里闪烁着泪光,无辜并且无助地说着求饶的话,加上那低低的喘息还带了点痛苦,莫秋只感觉自己埋在一剑体内的欲望因为他这样诱人的神情又涨大了一圈。
「嗯。」莫秋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第一次因为正在气头上,没好好感觉这番滋味,如今初尝这销魂蚀骨的滋味,又哪停得下来。
莫秋更加激动地往一剑后穴撞去,一剑的内壁又湿又热,刺进去以后又像要将他吸住似地不肯放他出来,他舒服得脑袋发麻,只想着接下来还可以怎么将一剑翻过来再翻过去,两人筋疲力尽瘫成一团泥,哪会听话停下来。
「嗯……」一剑紧紧拧起眉头,压在中间的分身因为莫秋几个过于激烈的挺进,濡湿了两人的腹部。
莫秋止住了动作,深深地凝视一剑,待一剑缓了过来后,他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动起来。
这回一剑的眉没皱得那么紧了,微微舒展,可还是难耐的模样。
「舅舅不舒服吗?」莫秋低声问。
「……也……不是……」一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一直侧着脸不看莫秋。
莫秋轻轻一动一剑下巴,让这人视线对着自己,一剑一慌,紧窒的内壁又缩了一下,令得莫秋低喘一声。
莫秋望着这个心甘情愿让他在身上驰骋的男子,心里得到的满足感比身体上的愉悦还要多,他含笑凝视,一深一浅地动着。
一剑两颗乳首被他咬得通红,在他的摇晃下渐渐失神。直立的玉茎上流下难耐的***,含春带媚的眼角泛着水光,还有那淡红的蜜色肌肤是多么诱人,莫秋一个深深挺进,不意外地听见一剑加重的喘息声,他舔了舔唇,愈益加快起来。
「行……行了没……」一剑攥紧被褥,忍耐片刻后一个激灵,又泄在莫秋身上。
「再一下就好了。」
莫秋将还未释放的灼热从一剑体内抽了出来,惹得一剑一颤。
可便在一剑松了口气以为结束的同时,莫秋扣住一剑的腰将人往后一翻,分开他的双臀又长驱直入没到深处。
「小秋!」一剑无力地叫了一声。
「再一下啊,再一下就好了舅舅!」莫秋蹭了蹭一剑的肩膀,再度激烈地撞击起这个人来。
清晨,窗外雀鸟清啼,莫秋穿着单薄的亵衣坐在窗台之上,一双细白诱人的裸足在风中轻晃。
一剑在床榻上轻轻打鼾,他昨夜被人折腾到天亮,实在太过疲累,这会儿睡得十分深沉,暂时还无醒来的迹象。
莫秋心情万分之好,他一边晃着白白的脚丫子,一边玩着一剑送他的玄铁匕首,对着窗外树梢上的人说道:「火药到了便好。」
「……」
「你把人带着一起去了,有事立即回报。」
「……」
「嗯。」莫秋弹弹手指,漫不经心地道:「乌衣教和武林各派梁子结这么大,两个分舵多少人,那人又在附近,我不信他会袖手旁观。」
「……」
莫秋嗤笑一声:「只要擒得那人,陆誉再有能耐又能如何?」
「……」
「哼,下去吧,你要吵着我舅舅了!」莫秋说。
一剑睁开双目时,进入眼帘的是一双明媚大眼。
那双眼笑得弯弯的,不仅盯着他瞧,眼睛的主人还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舅舅你还好吗?」
莫秋意有所指的一问让一剑想起昨儿个夜里的事情,他瞬时血气上涌,一路冲往脑袋去。
一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任由莫秋在自己身上荒唐。
虽说是因还有淫毒残留才会松了戒备,可是那礼义廉耻皆无,前面不够还从后面来,后面完了又从侧边来是怎么回事!
他都几岁的人了,怎就任由这孩子把他翻过来又翻过去!
莫秋看一剑比夕阳残霞还红的脸蛋便忍不住笑得眉弯眼弯,他凑上前去亲了一剑一口。「不回答的意思,是很好吗?」
一剑老脸挂不住,耳根子烧热起来,他一拳往莫秋脑袋上搥,低吼道:「你个小狼崽子,想要舅舅的命吗?叫你停也不停,天都要亮了才歇手。舅舅是不是真的太宠你了,才让你无法无天!」
莫秋疼得哀号了声,他揉揉脑袋努力想表现出悔意,可脸上的笑就是怎么都藏不住。他说:「便是因为你宠我,我才会高兴得忘了形啊!所以说,一切都是你的错!」
莫秋边说边又要往一剑身上爬,一剑连忙手掌朝莫秋脸上一罩,把人给挡了。
「啧!」莫秋不满。
「什么时辰了?」一剑问。他动了动胳臂,觉得有些酸疼。
「辰时才过,舅舅你若累便再多睡一会儿吧!」莫秋乖乖趴在一剑身边,轻软的发丝垂在床铺之上,几缕混在一剑黑亮的乌发当中。
「俺想下楼去看看。」一剑说道:「俺只记得昨晚大堂一片乱,后来怎么吃的解药都没印象……昨儿个应该没出大事吧……」
莫秋道:「有几个本来是要出事的,可被你及时分开便没事了。」
「那就好。」一剑松了口气。
一剑说话的同时拉开棉被起身,可没想动作过猛的结果,竟又让他跌坐回床上,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俺的腰……」一剑死死拧紧眉。
「呵!」莫秋笑。
一剑恼羞成怒,一掌又往莫秋脑袋搧去。
莫秋被搧得眼冒金星,晃了晃脑袋后倒也没生气。
「都怪我把持不住,才叫你吃不消。舅舅你趴下吧,我替你揉揉好了。」
没等到一剑答应,莫秋便把他翻了个面朝下屁股朝上的姿势,而后一把坐到他腿上,双手握住那削瘦却坚韧的腰,替他推拿。
一剑刚开始有些不习惯,这手势本是之前他对莫秋做过的,怎现下竟用回了自己身上。可后来看莫秋也是老老实实替他活络经脉,一剑便慢慢松懈下来。
只是……半刻不到……
「……」趴在床上的一剑阴阴说道:「小秋,俺是腰疼,你从刚才就使劲揉俺屁股是干啥?」
莫秋俯身到一剑耳边呵气,声音万般无辜。
「都怪舅舅这臀实在太结实了,让人看了就想碰,碰了就不想放了!」
莫秋上半身贴到一剑背上的同时,一剑便感觉到他下半身的东西顶在自己的屁股上。一剑脸色当下全部黑掉,跟着一个翻身,单手擒住莫秋双腕——这时他眉皱了一下,腰还是很酸——而后伸手掐住莫秋那根不安份的小棒子怒道:
「昨晚折腾了一个晚上,今儿个倒真是精神!」
莫秋低低叫了一声,抬眼瞟了一剑一下,又媚又挑衅地问道:「对着你,想不精神都很难。」
一剑一愣,大大的铜铃眼瞪住莫秋。
「你这孩子真是无法无天了,居然这么对舅舅说话,都骑到舅舅头上来了!」
一剑掌心猛地攥紧,突如其来加诸的力道叫莫秋身子一颤,难耐地弓起了腰,泄出沙哑慵懒的低吟。
「舅舅你要不乐意让我骑,我还骑不上呢!」莫秋脸色潮红地调笑着一剑,看着原本想教训他的一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神情,心下大好,遂又将腰往上抬了抬,昂扬的分身在一剑握紧的手里磨了磨,声音更加低哑诱人地道:
「还是舅舅……想骑回来……嗯?」
一剑被莫秋风情万种地一「嗯」,「嗯」得骨头酥了一大半,他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松手不敢再握莫秋那越来越精神的小棒子。
他奶奶的这小子也不知哪学来这等淫声浪语,弄得他的心一跳一跳地,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谁知一剑才放手,莫秋又一个饿狼扑羊把一剑给扑倒在床。
「俺的娘啊……」莫秋整个压在一剑身上,一剑的腰酸得简直要掉了。
「小秋你快下去,俺的腰……俺的腰……」
「不下!」莫秋恶狠狠地盯着一剑。
「除非……除非你亲亲我!」
一剑拿这小祖宗无可奈何,他一把将莫秋的头颅按下来,用尽全力将人给亲了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正文 尾声
一剑昨儿个夜里吃解药的时候已经意识不清,根本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所以当莫秋说解药分到最后只剩一份,他还与那个做了解药的少年抢起来时,一剑瞪大了眼一整个不敢相信。
「俺居然做出这等事来!」
莫秋同一剑出了厢房,说道这段时神色也沉了下来。他低声道:「你只是急过了头。一般而言那种淫药只要交合便能化解,我虽然能帮你解毒,可你连碰也不想让我碰,所以拼了命也要得到那份解药。」
一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摸摸莫秋的脑袋说道:「昨晚那么多人在场,俺怎么也不能毁了你的名声。」
「哼,」莫秋不悦。「可俺高兴让你毁。」
一剑拿莫秋没办法,摇了摇头,又紧张地问:「我抢了人家的解药,那你可记得那人是谁,对方现下如何了?」
莫秋睨了一剑一眼。「那人叫赵八,听这名字便知是化名,小二口中接到蝙蝠镖的那女扮男装的客人便是他的友人,擒回蝙蝠的也是他。」
「啊!」一剑对莫秋说的人有点印象,击掌笑道:「原来是那人,看他样子不比你大,没想到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本事。」
莫秋可不爱一剑在自己的面前称赞别人,他道:「我倒不觉得他哪里本事,想救人,也得看别人让不让他救,被他那么一搅和,简直白白浪费号称天下第一淫荡的药。我本来可以把你……呃……」
莫秋瞧一剑脸色迅速黑掉,立即改口道:「是说那赵八我真不晓得他如何了,舅舅你要担心,我陪你去探探他。」
最后他们去赵八厢房敲门求见,可里头的人只说了声:「还在睡。」便不理人了。
一剑想那应门的该是小二口中那女扮男装的赵八友人,可声音怎么听怎么奇怪,女子的声音有这么低沉吗?
因为莫秋喊着肚子饿,所以他们便下了楼。
这天起得早的人有,起得晚的人也有,只是不管谁看到谁都很尴尬,打尖的江湖汉子们结了帐,几乎都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几个曾经在大厅里同一剑痛快喝酒的汉子甚至选择对一剑视而不见,抓着包袱便从这蝙蝠作恶的客栈里落荒而逃。
一剑想当面向赵八道谢,是以留在客栈内等人醒来。
莫秋咬了几口面,见把飞天蝙蝠押去官府的几个铁剑门弟子回了来,囫囵把那碗比脸还大的面条全吞下肚,说什么不打扰他吃饭的兴致,便把人招到一旁说话去。
一剑正疑惑莫秋带了八个弟子出来怎么只剩下三个人,正在同莫秋说话的丁丁瞥见一剑朝着他们看,心念一动便抛下他们门主,朝一剑这里跑来
丁丁在一剑身旁坐下,一反常态无比认真地对着一剑说道:「师叔祖,你能不能跟门主说说,叫他别再讨厌我!」
「咋?」一剑喝酒的大碗递到嘴边,停住。
「门主说少林弟子在往写意山庄的路上发现几个乌衣教的秘密分舵,怕他们意图不轨,便要八大派在附近的弟子前去相助。门主要我们都过去帮忙,可乌衣教是魔教耶,这么一去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丁丁说了一堆话后吞了口口水润润喉,这才开始说明来意:
「我已经跟门主说了,以前在他碗里放青蛙、把他筷子藏起来、偷捏他脸颊肉、还老是绊倒他。压在他身上捶他脑袋,都是因为我不懂事。我其实只是想找他和我们一起玩儿,可他老不理人,所以我才会对他生气。
后来我姐同我说这叫『因爱生恨』,我姐她对我哥也是如此,我问她该怎么做,她说一是和好,一是她同我哥那样相看两相厌,最后随便找个人嫁掉。
我姐是个失败的例子,她就要嫁给门主,从此和我哥不相往来了。门主一直不理我,还说他一见着我就讨厌。这可怎么办,他以后会不会也去找人嫁了,从此和我不相往来?我们要怎么才能和好呢?」丁丁一脸严肃地道。
一剑被丁丁的话绕得晕头转向的,他没听太明白,就只听懂了丁丁想同莫秋和好当朋友,可莫秋不理会他。
一剑皱眉。
「你在他碗里放青蛙?」
「……我还在他菜上放过蚯蚓。」丁丁一脸懊恼。
「他不会和我作朋友了对不?」
一剑放下酒碗,双臂环胸,很认真地想了起来。
丁丁之前一向和莫秋不对盘,莫秋还没成为门主之前在铁剑门里本来也都只能任人欺负,可其实丁丁也是小儿心性,怨莫秋不理会他所以捉弄莫秋,只是想得到莫秋的注意。
然而也直到这时,一剑才猛然惊觉莫秋身边竟然半个相同年纪的知心朋友都没有。他不禁想莫秋这些年到底怎么捱过来的,莫非真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相交?
一剑看了看丁丁,心里忍不住为莫秋打算。
丁丁有时做事虽稍嫌莽撞,但天性秉直没啥心眼,他要能和莫秋成为知交好友,倒也不是件坏事。
只是……
「青蛙、蚯蚓……」一剑问:「你没事把这些东西放他碗里菜里干什么?」
「因为他只顾着吃东西,都不理我!」丁丁说得义正词严,彷佛错的人是莫秋。
一剑训道:「你可知道盘中飧食粒粒辛苦?况且莫秋从小被陆誉欺凌,一直挨饿没吃饱过,他向来把吃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要真想同他和好,就不许再拿他的食物开玩笑!」
「是,弟子谨遵师叔祖教诲。」丁丁恍然大悟,跟着神色一变,严肃点头。
一剑又想了想。
「这种事情还是要慢慢来,急不得。小秋那孩子心思细腻,谁要对他好,他总是会记得。」
「?,可是我就要走了,师叔祖你想想办法!」丁丁急道。
「咳。」不知什么时候,莫秋已经来到一剑背后,他轻咳一声,语中带笑道:「不用想了,俺和你陆丁丁,这辈子都不可能!」
丁丁彷佛被火烧痛了屁股,一下子便从长凳上窜了起来,悲痛欲绝地逃离开去。
莫秋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因方才仓促离开没吃饱,他瞥了眼一剑下酒的酱牛肉,一剑随即把整盘肉都给递了过来。
一剑略不赞同地道:「你都听见了?他不过想和你化敌为友罢了!」
莫秋夹了两块牛肉嚼嚼吞下,满足于一剑把自己的食物递与他的那点小小温柔,轻轻哼了两哼。
「理他做什么!」
「是说,」一剑蹙眉不解,难掩忧心地道:「他姐要嫁给门主,可铁剑门门主只你一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秋,莫非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他姐不就是陆明明。」莫秋戳戳酱牛肉。
「陆明明也是个狠的,见我喜欢你,以为我什么样的人都行,便想把她弟弟推过来。」
一剑愣了一下。
「那他哥?」
「陆遥。」
「陆遥!?」一剑吼了一声整个人跳起来:「陆明明疯的吗,她喜欢的人是自己的亲哥!?」
莫秋将满嘴的食物咽下,再把人给拉下坐好,缓缓道:
「陆明明与陆遥二人同母异父,从来不知对方存在。后来陆明明被陆誉从旁系中挑出带入铁剑门,陆遥以为她能利用,就下足了本去勾搭陆明明。谁知最后陆遥无意间发现两人是兄妹的秘密,怕乱伦之事影响他的大好前程,便将事情摊开来与陆明明讲白,要陆明明别再纠缠他。
陆明明当初也是心死了一回,可陆遥实在太贱,难以忘怀陆明明给他的好处,几番回去纠缠人家,又不给人承诺。陆明明深爱陆遥,对他简直掏心掏肺,直到陆遥这回利用陆明明铲除陆誉后避而不见,陆明明才懂得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剑听罢,气愤说道:「陆遥那厮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句嫌不够,又补道:「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莫秋却笑。
「你啊……陆明明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就你瞧她一脸天真无邪,她根本和陆遥一个样,满肚子坏水的。」
一剑看着莫秋面不改色地谈论陆遥与陆明明兄妹相恋之事,心里头隐隐浮现不安,面色遂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一剑直问莫秋:「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回八大派密议,是不是有什么危险的事你没让我知道?要是太危险的话我代你,你回铁剑门等我!」
吃饱了正喝茶的莫秋噎了一下,心想一剑这回怎么突然敏锐了起来。
一剑见他不说话,低喝了声:「小秋!」
「……我这回上写意山庄还要顺便办一桩事,舅舅你帮不了我的。」莫秋淡淡说道:「更何况八大派密议需要各派掌门到场,我不去不行!」
「你要办什么事?」一剑问。
莫秋笑了一下,脸色有些僵。他悄悄地想别开视线,可却被一剑一把握住尖尖的下巴,把他的脸蛋给扭回来。
「还不说!」一剑道。
「反正不会是任何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你知道那么仔细做什么。」莫秋翻白眼。
一剑震声一喝,怒吼道:「君子坦荡荡,又有何事不可对人言?」
一剑武功不凡,声音亮如洪钟,狮子吼一出,当下客栈内杯盘隐隐颤动,众人以为地牛翻身,一些散客被吓得跳了起来,连两个从二楼往下走的武林人士也大大一抖,脚步险险踏空。
「你的坦荡和平常人的坦荡根本不一样。」莫秋环视四周对一剑道:「这世上心里有秘密的人多不胜数,瞧你这么一喊,吓坏多少心虚的人!」
「强词夺理!」
一剑还想同伶牙俐齿的莫秋继续争辩,却见从楼上走下来的那两个江湖人迟疑半晌,朝着他们这桌走来。
其中一名蓝衣青年英姿勃发、一身正气,他先是拱手而后报上名号:「晚辈寒山派韩寒。」
另一名青衣青年身形挺拔、温文儒雅,随后亦作揖道:「晚辈写意山庄穆襄。」
这二人气势沉稳,吐纳有致,又一表人才,彬彬有礼,皆是人中龙凤之相。一剑原本安稳坐着,被两人大礼一拱遂站起身,连带地也揪着莫秋的颈子把他拉起来。
「在下延陵一剑。」一剑道。
「铁剑门陆莫秋。」莫秋也说。
江湖上遇着谁谁谁,开场便是要来上这么一段,先是自报身家,互相认识,而后就算对方在外没什么名气,也是得说:「久仰大名!」
礼貌完后一剑招呼那二人坐下,莫秋本想往一剑身上黏的,可一剑咳了一声,莫秋瞥了这人一眼,不满地啧了声,只得自个儿坐正,把他铁剑门门主的姿态拿出来,摆得庄严肃穆一点。
?,舅舅喜欢,没办法!
「前辈……」
韩寒一开口,一剑就大手一挥,道:「什么前辈晚辈的,既然同住这间客栈便是有缘,俺叫延陵一剑!」
「那……延陵大哥……」韩寒说道:「昨日幸得延陵大哥相助,及时拉开被药性所控制的我们,让我们免了难堪。」
那穆襄替众人倒了酒,道:「敬延陵大哥你一杯,这份恩情我俩记下了。」
一剑豪爽地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四海之内皆兄弟,我那时既然还清醒,帮兄弟解围自是应该。」
「好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韩寒眼睛一亮,这延陵一剑合他胃口,两人杯盏一撞,又是豪饮一大杯。
「只是听闻昨夜大伙儿得有惊无险渡过飞天蝙蝠这一劫,皆是承蒙一名名叫赵八的少年英雄先擒蝙蝠后制解药。俺最后神志不清,竟然抢了那赵兄弟的药自己吞了……」一剑一脸惭愧加悔恨。
「赵兄弟现下都没醒,也不知怎样了!」
韩寒脸色也有些担忧。
「我方才去探过,他姓云的朋友说他吐了血……」
「吐血,怎会吐血的?」一剑大骇。
「莫非是因为俺抢了他的药,害他受药性所伤!」
「……呃……」韩寒整张脸忽地涨红,不知该怎么回答,转头看了看穆襄。
穆襄的脸也微微红了,他道:「……呃……我们猜测应当是他追捕飞天蝙蝠时便已受了伤,后来又……咳……那个……整夜……」
一剑听也听不明白。
「到底是哪个?」
莫秋被冷落了好久,这时凉凉插嘴道:「后来因为那个淫荡销魂散药性太强,和我们一样整夜没休息,所以才累得吐血。」
「整夜没休息!?」一剑深吸了一口气。
「和你们一样!?」穆襄、韩寒二人眼睛瞪大。
「呃!」一剑一惊,大掌往莫秋脑袋?去,那张脸顿时红到耳根子去。
他低声朝莫秋怒道:「这种话也是可以拿出来说的吗!」
莫秋哼哼两声,本来想开口:「我内心坦荡荡啊——」后来因为头已经很晕不想再被他舅舅?了,便把话给吞下。
穆襄和韩寒感觉似乎听见什么要不得的话,满脸尴尬。
穆襄与韩寒的身份不简单,他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一个是家大业大的写意山庄少庄主,一个是江湖上名声震天的寒山派少主。
韩寒和一剑都是直爽性子,谈着谈着竟到外头比试起武艺来,而穆襄则和莫秋一样等着外头那两个打得汗水淋漓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原来穆襄和韩寒也是收到家里急召,匆忙要赶回写意山庄,谁知道途中在此地落脚,便遇上了飞天蝙蝠和赵八。那赵八和他们有些交情,为人侠义,心肠也不坏,他二人也是担心赵八的情况,才想等人醒来再行离开。
穆襄有礼地说道:「陆小门主和令舅该也是应这次八大派之约而来,或许等确定赵兄弟无恙后,便同我与小寒一起上路如何?八大派之约尚有几日,滥沧山附近一路风光明媚,若不嫌弃,便让我俩尽地主之谊,带两位游览一番。」
莫秋扯了扯笑,客气而有礼地点头答应穆襄。
日落时分,韩寒上楼探视赵八,将赵八一起带了下来。
一剑叫了一桌菜,听闻这东平城里最出名的大王肉包子皮嫩馅多,吃过的人都称赞,还让掌柜的去买了一大盘来。
这赵八穿了件红红亮亮的铺棉小袄,虽然五官生得平凡,却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那对眼睛清而不利、媚而不俗,加上嘴角眉梢都带笑,愣是叫人越看越是顺眼。
赵八看着掌柜的刚端出来的大白肉包,眼睛一亮说道:「肉包子!这盘给了我可好?我房里有个人不肯下来,正饿肚子呢!」
莫秋一直注视着白嫩嫩的包子,本来盘算他和舅舅两人、韩寒穆襄两人,那赵八就只一人,这样多出的一颗包子会变成他的,他能吃两颗。谁知才伸手想拿而已,一大盘包子居然瞬间从他眼前消失,而后他听得自己舅舅豪气说道:
「尽管拿去成了,可别让人饿了肚子,这桌上菜还多着,不缺这盘!」
赵八顿时对一剑有了好感,笑嘻嘻地端着包子往楼上跑去。莫秋没抓到包子的五只手指像插豆腐里般插入坚硬的木桌表面,脸色冷到极点。
韩寒一脸吃惊,喃喃地道:「想不到你年纪这么小,内功就已经如此厉害!」
穆襄声色不动。
一剑则是没察觉莫秋包子落空的哀怨,径自盯着赵八的背影瞧。
一剑想了想,又想了想,才道:「我总觉得这赵兄弟长得和某人有点像……可一时片刻想不起来……」
「像谁?」莫秋缩回手,狠狠地嗤了声。
「猴子吗?」
韩寒听得莫秋这话,拍桌笑道:「陆小门主你这形容实在贴切,没错,那赵小子活脱脱就泼猴一只,这里跳那里窜的!」
「小寒!」穆襄念了友人一声。
「啊!」一剑忽地拍额一叫,脑中灵光闪过。
「想起来了,是小七,他和小七那对眼睛有够相像!」
一剑顿了顿又说:「可那张脸就不像,要不,我真要以为他是小七兄弟了!」
韩寒接口说道:「说不定是像的,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要不延陵大哥待会儿叫他拿下来给你看好了。」
听得韩寒这般说,一剑才想说既然戴人皮面具出门便是有原因,拿下就不用了,谁知这时莫秋的脸色突然发白,刷地站了起来。
「咋了?」一剑吓了好大一跳。
韩寒和穆襄也一惊。
莫秋面色惨然得望着一剑,双唇开开合合,喉间发出古怪声响。
「咋了咋了?」一剑连忙把人拉下来,紧张地把莫秋额上的冷汗擦去。
「……舅舅……你曾说过小七舅舅易容术出神入化……」莫秋喃喃说道。
「是啊是啊,」一剑忙着帮莫秋擦汗,「一叶说过小七做出来的人皮面具戴上脸便像是第二层肌肤,谁都摸不出来,他那些面具张张叫价千金。」
「嘎啊——」这回换韩寒跳了起来。
「我买过两张,其中一张就是赵猴子脸上戴的!这高人从来无人知他来历姓什名谁,原来二位竟知其为谁!」
穆襄无奈,立即把友人拉了下来。
「你问这些做什么?」一剑道。
「……没什么……我只是听韩大哥提起人皮面具,所以想到这事罢了。」莫秋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搪塞说道:「……舅舅我饿了,先吃饭吧!」
其实从涵扬一役开始,莫秋便有些事情想不通。没想到竟在此得到可能的解释。人皮面具……他怎会没想到……即使易容术再如何高超,连双目也能改变,但人会变,人心难变……或许,他和陆誉都被骗了。那个他们一直以为的人,并不是他们所想的人……
一剑以为莫秋真是饿了才会脸色发白,他立刻朝莫秋的碗里迭东西,碗迭满了还挟肉挟菜往莫秋嘴里塞去。
稍后赵八回来,与大伙儿相谈甚欢。他们说起这些天的事,谈论飞天蝙蝠的处置,稍后穆襄更约赵八一同上写意山庄,而莫秋只是静静地吞着东西,没有说话。一剑偶尔忧心地摸摸莫秋的头,为他挟菜盛饭。
而后便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莫秋下定了决心。
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他没有太多机会可供挥霍。虽有这么一点小差错,但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陆誉即便离开了铁剑门仍是与他处处为敌,那个人处心积虑想他死,那么他,也不会宽容到让那个人逍遥自在地活。
苏解容,是关键。
这一仗,他绝对不能输。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09:43
浪荡江湖之铁剑春秋(四)
正文 第一章
莫秋一整个晚上走神,直至回到房中后才好了些。
一剑坐到桌边拿出赤炼刀擦拭,莫秋趴在床沿沉思,两人静了好一会儿后,一剑想起一件事,忧心开口道:「差点忘丁,丁丁说你让他们前去魔教分舵相助少林,他们几个都还小,你怎没告诉我,让我同他们一起去?」
莫秋在床上翻了个身,挪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闭眼说道:「十七八岁哪算小,更何况他们几个在同辈弟子中也算武艺高超,加上又有少林的人在场,你无须担心。」
一剑想了想,心里虽觉得莫秋说得没错,仍是忍不住说道:「可在我眼里,你们个个都只豆丁那么一点大!」
莫秋笑出声来。「豆丁也是需要建功立业的呢,舅舅护他们护得这么紧怎成!这回出来要不趁机做些事给铁剑门几个老头看,以后门里哪有咱讲话的余地?」
一剑明白莫秋的意思,想了想,遂点头同意。
莫秋转头睁眼,望着烛光下正专注擦拭着赤炼刀的一刻,烛火昏黄,让一剑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芒之中。一剑刚毅的轮廓在这时显得柔和许多,而那把绽着红光的宝刀也似乎淡去刚硬,一切朦朦胧胧安详静谧,让莫秋仿佛身在梦中。
「舅舅,」莫秋喃喃道:「你以前说过,只要我练到赤霄诀第五重便要将赤炼刀给我,可我这辈子不但永远都到不了第五重,怕是再过些时候这身功夫就得废了,你那刀这辈子与我无缘了吧!」
一剑刚好擦完赤炼刀。他将锐利宝刀入鞘后望着自己这心血微微一笑,跟着来到床前坐下,将刀给了莫秋,爱怜地摸了摸莫秋的头。
莫秋抓着刀柄抽出半截刀身,看了看又抚了抚,一副很舍不得的模样。要不是刀气过利伤人无形,他直想象平日蹭一剑那样拿脸颊蹭蹭这把刀,来个最后诀别了。
一剑道:「我探过你的经脉,你无须停止练赤霄诀也无须自废武功,只要由我领着你继续练,有朝一日驾驭这把刀不成问题。」
「咦?」莫秋一愣。
一剑解释道:「赤霁诀常人练不得没错,可你的奇经八脉早已重塑,如今经脉不仅宽阔,更是坚韧非常,赤霄诀虽会让你吃苦头,却不会伤你太多。我盘算过了,只 要有我以内力疏导你体内乱窜的极阳真气,你便能免去真气暴涨的痛楚一重一重练下去。再过两三年,你的经脉便能强韧到完全适应这些炽烈真气,那时就算没我帮 助,也不会再有大碍。」
莫秋喜出望外,他本以为自己将来只能是个废人了,如今听得一剑如此说,欢喜得从床褥间弹了起来,将一剑扑倒,猛往这人怀里赞。
莫秋声音明显高了起来,难掩喻悦地喊道:「没关系了,舅舅你别浪费自己的内力,我只要知道还能继续练下去就好了,那点痛不算什么,我可以自己练的。」
「说这什么傻话!」一剑敲了敲莫秋脑袋。「你那天痛得脸色发白差点要厥过去还不算什么?真气冲撞经脉这种痛连个硬汉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你!」
莫秋偏着头看着他舅舅,眉眼弯弯地笑:「我只是外表看起来不行,可骨子里比硬汉还硬。舅舅你前两天探过的不是?嗯,昨晚也才刚试过。」
莫秋这一语双关,说得一剑脸上又是一阵红。
莫秋也不逗一剑了,只是笑了笑,一手抱着一剑的腰,一手把赤炼刀攒进怀里搂紧了。「你已经说要把刀给我,那我就收下了,你不许再要回去。」
一剑开口想再说话,可他一吸气胸口一动,莫秋便晓得他想讲什么。
莫秋说道:「我会记得的,第五重之前不使这把刀。」
一剑赞许地摸了摸莫秋的头。「还有,你这脾气或许还是会无法控制,舅舅再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之前你先忍忍。」
莫秋问道:「你脾气坏也是因为这门功夫吗?」
一剑大笑了声:「俺脾气坏是因为本来脾气就坏!」
「也是,莫秋趴在一剑胸口上,随着一剑的呼吸起伏,笑着说道:「我小时候你就这样了,一直都没变过。」
一剑手掌揉了揉莫秋柔顺的发丝,莫秋舒服地闭起眼,享受从一剑身上散发而出的暖意。
邻间的房空着,可一剑没再赶莫秋回自己房里睡。夜也深了,莫秋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仍占在一剑胸膛之上不肯离开。
一剑拉起棉被把莫秋盖了个仔细,指风一弹灭了烛火。莫秋的呼吸没一会儿便平稳了起来,这么趴着也亏他还能睡得着,一剑有些想笑,把人慢慢往旁边放下,可没一会儿莫秋又黏了上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剑听着莫秋的呼吸声,感觉心里有些儿甜。
前些时候明明还彼此冷着张脸,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的,如今竟能睡在对方身旁,如此安稳。
眼下就只剩了了八大派密议这事,他们便能回去重头开始。
一剑忍不住摸摸莫秋水嫩的脸蛋,低声说道:「你不成亲了,俺真的很开心……」
隔日一剑带着莫秋前去找穆襄等人,得到赵八突然失踪的消息。穆襄与韩寒决定留下等赵八,而一剑考虑了一下,说道:「少林弟子在附近发现魔教分舵,小秋昨日 已经派了弟子前去相助,其实我一直放心不下那几个小鬼头,既然这样,那你二人等等赵少侠,我带小秋先往那处看看。」
「咦?」莫秋诧异了声。
「怎么?」一剑问道。
「没……」莫秋把声音咽下去。他要继续阻止一剑那便太过明显,一剑只是没有防人之心并非笨人,若让他把事情想通那可就糟。
于是他俩别了穆韩二人,先一步离开客栈。
莫秋背上背着一剑的赤炼刀,他的随身佩剑则换给了一剑。
因为私心不想别人看到他舅舅的俊朗面貌,所以莫秋还是把假胡子牢牢黏在一剑睑上。而一剑因颊上那两坨红晕没褪也觉得有些丢人,遂随莫秋去,也没想过要反抗。
莫秋带着一剑沿着蜿蜒小路慢慢地走,他心里本盘算若是迟些到,说不定事情早处理好了,谁知他们才靠近魔教所在之处,便听得兵器剧烈相交之声。
此处为写意山庄所在的滥沧山山脚,乌衣魔教势力庞大分舵众多,各省各镇都有隐密据点,但一剑实在没想到这些人竞大胆到在写意山庄下设起分舵!
一剑眉头一皱,朝莫秋说道:「你留在此处,我去看看!」而后也没等莫秋回应,抽了背上的剑便飞身跃出。
此处看来不过是个朴实农村,村庄外围还养了许多鸡鸭鹅等,村子里头竹篱房舍简单清静,间有荆钗妇人抱着垂髫小童由窗口偷偷往外张望。
村前一弯清水流过,河岸浅滩上三二十人正在打斗,原本碧绿清透的河水被鲜血染红,尸首或倒或卧,情形惨不忍睹。身着黑衣的乌衣敦众节节败退,少林高僧带领 一行弟子,偕同铁剑门等派一路将这些人逼往村子里去,而后村里孩童的哭声响起,又有几个老人与妇孺拿着铁耙扫帚跑出来应敌。
一剑一愣,止住了步伐。
「快进去!」其中一名乌衣教众喊着:「烟花哨已放,立刻便会有兄弟们过来支持,你们别出来!」
少林寺一名高头大马的僧人手中禅杖一挥,便朝那名喊话的男子打去,暍道:「谁来都没有用,乌衣教灭我少林,老衲今日便要你们血债血偿!」
谁知同在这时一阵挟带刚劲内力的清亮笛音骤然响起,回荡山林之间,激起河面水波连连,令得僧人下手力道一顿。
一抹黑影从天而降,银白铁笛横入禅杖与那名乌衣教众之间,伴随铿锵一响,拨开那记重击。
「右护法!」乌衣教众大喜过望。
「立即退下,带着其它人离开此处!」那被称作右护法之人淡淡一笑。
那人黑绸之上绣着暗红云纹,乌发以红绳系起,衣饰精致,容貌华美,一柄铁笛在手,秋波微转,顾盼间尽是风流。
这么一个人物突然出现在山野之间,任谁都会为之失神,便在此时那人手中铁笛一转翩然若蝶,朝那呆住的僧人袭去。
一剑本也是愣着,但立即回过神来,大喊了声:「小心!」
那僧人猛地回神,举禅杖一挡,将对方杀招隔开。然那人铁笛又如银蛇缠绕沿禅杖而下,直击僧人紧握兵器的五指指节,僧人措手不及被这么一打,骨节险碎,禅杖竞就这么脱手飞了出去。
「苏解容!」一剑大喝一声,跃入二入之中迎向劲敌。
苏解容显然一愣,但随即勾起嘴角。「呦,大胡子!」
一剑以剑迎向苏解容的铁笛,怒道:「俺瞧你也是条汉子,怎就自甘堕落入了旁门歪道,与正道中人为敌!你这模样若是俺姊泉下有知,不知会有多伤心!」
「苏解容生来便是乌衣教人,奉我圣教教主为天,教主一声令下要我等灭谁便灭谁,我等唯教主圣令是从。」苏解容一招直取一剑心窝,一剑轻而易举横剑格挡,两股真气在兵器相交间碰上,又是轰天震地的一阵巨响。
「魔教教主滥杀无辜,他叫你杀谁你便杀谁,难道心里一点公理正义都不存了吗?」一剑大喊:「你这是非不分之人,俺姊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苏解容被一剑这般破口大骂,神色虽是不变,但眼底光芒却黯了下来。
一剑直视着他,那目光清澈澄透,干净得没有一丝污染。
「师叔祖!」在一旁与其余乌衣教众混斗的铁剑门弟子听得二人激斗发出如此巨大声响,担心地朝身旁同门大叫:「别管那些人了,先帮师叔祖!」
「壮士,老衲也来帮你!」那名僧人举杖再入战场,少林弟子与铁剑门弟子同时参入,顿时竟变成十数人围攻苏解容一人的场面。原本离去的乌衣教众见右护法陷入困境竟也不逃,转身再度冲了回来。
一剑皱眉,心里还在想以多欺少有违侠义,正要放声喝止之时,苏解容目光一冷,举起铁笛置于唇间,顿时一声尖锐笛音响起,不成调的古怪音律夹杂强劲内力猛烈散出直击周身众人。
一剑首当其冲,当下肺腑一阵剧疼,真气翮江倒海骤乱四散,耳边听那奇异的音调不停地响,脑袋里头竞像有座大钟拼命地撞,痛得意识涣散难以集中。
一剑强运内力抵抗,压抑心头翻腾出招袭向苏解容,然稣解容脚下几招移行幻影身形变幻莫测,巧妙避过一剑气势万钧的猛烈剑招。
魔音穿脑,一些年纪尚轻的弟子即便捣住耳朵也阻止不了这阵强烈音波,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倒地,翻滚痛苦不已。
那名因痛楚而眉头攒在一起的僧人朝一剑使了个眼色,一剑会意,僧人由左攻向苏解容,苏解容一闪避过,原本该撞上右边一剑的利剑,可他忽地一个翻身跃至一剑剑上,足尖轻点剑尖。
一剑翻腕挽起剑花,银光闪烁直逼苏解容双足,苏解容又是一跃,纵身踢向一旁僧人,试图从二人合力围攻中破出一道生口。其间笛声未停,忽而刺耳、忽而幽然、忽而如泣如诉、忽而雄壮激越。
那僧人呕出一口血,一剑身形也摇摇欲坠。
苏解容止住笛声反手重击僧人,跟着转身直逼一剑而去。然便在他的铁笛即将伤到一剑之时,身旁突然傅来一个声音:
「你真下得了手?」
苏解容回头一望,只见莫秋不知何时竟已近了他身,脸上带着略嫌冰冷的浅笑。
苏解容还来不及反应,莫秋忽地反手拔出背后赤炼刀,顿时一片红光大作,强烈刀气夹杂狂风朝他而来。
当下胸前衣帛碎裂之声傅来,苏解容胸口一痛、心中一凛,立即往后跃去。
谁知僧人便在他身后守着,百斤禅杖一挥,他躲避不及,左肩被禅杖狠狠打中。
他受创后没有迟疑,脚下步伐挪移,立即退出禅杖挥舞范围,然一剑一个侧身长剑指出,巧劲挑开他手中铁笛,剑光一闪,措手不及之际,利刃已然搭上他的颈侧。
苏解容脸色冷了下来,他看向收起赤炼刀朝他走来的莫秋,眼底浮现淡淡怒气。
然苏解容才想开口,莫秋却早他一步喊道:「舅舅,制住他!」
一剑几乎是在听入莫秋的话的同时,一记手刀猛地朝苏解容脖子砍去。
毫不留情的力道伴随猛烈剧痛袭向苏解容,苏解容几乎来不及发声,那含在嘴里的句子模糊地说出了口,伴随着一记白眼,送到一剑跟前。
「你个棒槌……」苏解容晕厥前说。
「咋?」一剑愣了一下。
苏解容倒地,其余乌衣教众也被迅速制伏,莫秋走至苏解容身前轻轻踢了踢他,确定人真的晕了以后,悄悄吐了口气。
「小秋……」一剑开口。
「什么事?」莫秋抬头,绽了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给一剑。
「这家伙骂了我声棒槌……」一剑收起剑,双臂环胸,清亮的双眼望着莫秋。
莫秋心中一跳,以为一剑察觉了什么,摒息以待,等着一剑接下来的话。
谁知一剑却摇头说道:「要骂也是骂卑鄙无耻下流吧!毕竟俺藉你那招声东击西阴了他,他输得冤枉!」
莫秋不动声色接话道:「理他做什么,魔教里有几个正常的,咱哪会懂得魔教中人的想法!」
一剑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莫秋的解释。
而后一剑皱皱眉再说:「但你不是说不用这把刀的,咋又用了?知不知这样很危险!」
莫秋道:「我危险总比舅舅危险好吧!」
这时几个少林弟子同那名高壮僧人走了过来,打断他两人的对话。
一剑方才没注意看不晓得,等对方靠近了,才发觉那名僧人已有些年岁,只是这人虽年过半百双眼仍炯炯有神,耍起禅杖来更是虎虎生风。
僧人对一剑一鞠,说道:「老衲了嗔,谢两位施主相助,擒得魔敦这一干人等。」
一剑朝了嗔点了头,莫秋则是拱手说道:「大师不用客气,在下铁剑门陆莫秋,这是我舅舅延陵一剑。舅舅听闻少林发现魔教魔窟,遂议我先遣弟子前来,我俩迟些才到,虽然中间又杀出个魔教右护法,但幸好大家都没事。」
了嗔点头示意,同莫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门主、师叔祖!」村子里传来铁剑门弟子的叫唤声,一剑抬头望去,只见几名弟子陆续押出藏身在农户之中的乌衣教余孽,其中不乏老弱妇孺及残兵伤患。
一剑一看丁丁好玩地把一个哭个不停的小孩高高抛起再接住,吓得孩子的娘花容失色,眉便拧了。他怒道:「丁丁你做什么!小心摔着那孩子,快放下!」
丁丁被一剑吼得一抖,手一软,差点没接到孩子,还是旁边同门连忙上前把那小孩给抱了,才免得那孩子真的摔着。
一剑又暍了声:「陆丁丁!」迈步往前而去。
「是!」丁丁立即双手放到背后,连忙往后退。
一剑他们走到村子里,但见一地跪的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小妇老,他困惑地转头问莫秋道:「是不是搞错丁!虽然这村里有魔教之人混杂,但这些不过是些老人小孩,不全是魔教中人吧!」
了嗔忿忿开口道:「他们的确是魔教中人没错,施主千万别被这些人的表象给骗了!这些老的年轻时皆为乌衣教教众,这些妇人都是乌衣教人的妻妾,而就算是小的,长大后也是会随父母进入魔教危祸武林,如今落在我等手中,速速了结了好!」
了嗔一记禅杖直往其中一名面容恐惧的老者击去,那老者惊恐地叫了声,双目圆瞪得快掉下眼眶。
一剑一个出手握住了嗔禅杖,不赞同地道:「大师杖下留人!」
了嗔怒道:「少林寺一夕之间被魔教妖孽所灭,血流成河无一生还,若非我等出外布道不在寺中,则难逃一死。鸟衣教势必血债血偿,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了嗔加重劲力于铁铸禅杖之上,硬是要往那老人头虏砸去,一剑臂上劲风忽起,运内力与其抗衡。他不是偏袒魔教余孽,只是觉得即便非我同道中人,也非个个作恶多端,如此轻率便取人性命,他做不到。
了嗔一声大暍,劲气暴涨,内力震开了身旁几名小沙弥,他禅杖一转由一剑手中脱出,紧接着便朝一剑挥下,与他打了起来。
「舅舅!」莫秋一惊,心里大骂。这和尚真是恩将仇报,竟对付起一剑来,也不想想方才是谁将他从苏解容手中救下的!
一剑与了嗔交手数招,招招皆是砰砰作响,这时在附近追捕其余乌衣教众的其它门派弟子也赶了来。
这些人本是认识了嗔的,一见有人对了嗔动手,便跃向前来相助了嗔,谁知一剑三两下便将了嗔制伏在地,其间不过半刻。
「延陵一剑你竟偏帮魔教中人,莫非你也是魔教奸细!既然如此,那要杀要剐随你便,少林寺弟子听着,等老衲死后,你们必不能饶过这狗贼!」
「师父!」小沙弥们群情激愤,几乎要朝一剑扑了过来。
「你个死秃驴!」一剑愤怒地咆哮了声,当下所有人心肝一颤,都被那吼啸吓了一跳。
一剑吼道:「是非不分,滥杀无辜,佛门中人有像你这样的吗?!当年俺上少林吃斋,那主持智丈大师是多么慈悲的一个老人家,他那样连鸟窝给风雨打下来都抱着窝里破蛋哭上老半天的人,若是知道自己门下弟子因为要报少林灭寺之仇而随意杀人,定是会哭到连投胎也不去了!」
当头棒暍打醒了嗔。了嗔想起已经圆寂的住持,不禁红了眼眶喃喃开口道:「智丈师叔……」
别派弟子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形,在一旁交头接耳窃窃不休。
莫秋走向前去把一剑拉开,眼一横,示意那些小沙弥将了嗔扶起。
少林寺的弟子们怒视铁剑门所有人,莫秋根本无视于他们,只是缓缓对一剑道:「这么吧,八大派密议便要到了,这里既是写意山庄山脚,我们便暂先将这些人押上山去。到时天下英雄都到场,再商议要怎么处置这些人。」
当下旁边的其它门派弟子暍道:「了嗔大师都没说话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这毛头小子几两重,口气竟如此之大!」
莫秋的温柔视线一离开一剑脸上,立刻变化得冷漠。他淡然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气势凛冽深沉。
「在下铁剑门门主,陆莫秋。」他说道。
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写意山庄地势险峻,位于群山之巓,依山而建,大刀阔斧削石而成,入庄之路颠簸难行,宛若山中要塞,遗世独立。
他们一行人带着乌衣教余孽沿着山路往上走,因其中老幼者多,原本习武之人以轻功花费个把时辰即可到达的路程,竟爬了将近三个时辰。
走在后头押解的黄山弟子因此沉不住气,踢了遥遥落后的老人两脚,骂道:「老家伙,走快点!」可话音一落,一剑那对炯炯大眼横扫过来,那名弟子连忙缩头闭嘴,连个屁也不敢再放。
直至夕阳西斜之时,众人才到达写意山庄大门口。大门前几名写意山庄的弟子迎向前来,而后一剑与莫秋及麾下的铁剑门弟子被客客气气领往东侧的一处院落。
写意山庄弟子将他们带到院子前头便停了下来,说道今后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任何一弟子即成,说完便要退下,可一剑一招,人又止步了。
那弟子笑脸迎向一剑,彷佛完全没看见一剑一脸落腮胡状似凶狠的模样。
一剑说道:「还请这位兄弟好生安置乌衣教人,那其中有几个丁点大的孩子,如果他们吵闹不休的话可能只是肚子饿了,只要拿点东西喂喂应该就会安静下来。」
写意山庄的弟子答道:「明白了延陵大侠。」
那人退下以后,一剑推开东小院的门,领着莫秋与那八名弟子走了进去。
写意山庄颇为礼遇他们,说是客人暂住之所,但一进门先是宽广院落,举目再见两处华美楼阁,且左右一为江南水榭图景、一为奇山巨岩布置,巧妙融为一体,大气中显出风雅别致之感。
丁丁「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莫秋哼了一声把人全赶往左边,再和一剑进入另一头的屋子。
关起房门放下行囊后,莫秋直接往床上倒去。耳边依稀传来邻栋丁丁和其它师兄弟嬉闹喧哗的声音。
「吵死人了。」莫秋翻了一圈,而后好奇地摸丁摸床上被褥。
被褥布料不是普通的软滑,卷起来盖在身上,既轻盈又不厚重,莫秋盘算回去以后自己的被褥不如也换成这种,一剑如今皮肤可滑嫩,要是被那些又旧又硬的粗被子给磨伤,那他可舍不得了!
一剑打开雕花木窗,一阵清风吹来,夹杂院子里的白梅香气,他深深一吸气觉得精神舒爽,才想叫莫秋也来闻闻,谁知一转头却见床上的莫秋竟拿被子把自己裹得像颗蚕蛹似地,只露出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
一剑忍不住笑了出来。
正在沉思中的莫秋疑惑地转过头来,然见着一剑正对着他笑,眨了眨眼,便也露齿朝着一剑笑回去。
莫秋笑时左脸颊上的窝窝显了出来,又是那白白的蚕蛹样,一剑盯着这个人看了好一会儿,两人相互凝视许久,直到莫秋察觉自己的模样太过可笑,才赧然由被子中挣出。
莫秋招了招手,一剑走到莫秋身旁坐下。莫秋整个人没骨头似地往一剑身上一靠,说道:「我得去见见司徒无涯及其它门派掌门,舅舅你同我一起去吗?」
「不去了,那老秃驴实在晦气!」一剑说:「你自己小心点。」
一剑只是想把莫秋平安送到这处,八大派密议是八大派掌门之间的事,他无意插手。再者莫秋当初说要借机磨练,一剑虽然不放心,也是得放开手的。
「嗯。」莫秋点点头,在一剑身上又赖了一阵子之后,才翻下床步出门外。
一剑走到窗边,看着莫秋停在院子里头召唤其余弟子的身影。
写意山庄里白梅开得好,冷香沁骨,缀于枝头。一剑注视着莫秋,看着他走到白海树下,看他冷然浮现脸上,带着无畏无惧的从容自若。
莫秋身有傲骨,纵使前头磨难多少,也不轻易让自己低头。凝视那犹若雪里白梅昂然而立的身影,一剑的眼眶有些热。
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头,将莫秋淬炼成了材。
一剑脸上缓缓带起了笑。那个那么小、那么孱弱,几乎死在姊姊腹中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苦尽而甘来。
莫秋到大堂去拜会了武林盟主司徒无涯与黄山、青城、湘门等派掌门,而后发现华山来的人竟是李长缨。
李长缨笑着走过来,对莫秋说他那义父赵大雄前些时日收了个小徒弟,谁知小徒弟来时是长了痘的,如今华山上下没生过的几乎都被沾到,连他义父也不例外。
大夫说越大的人发痘越是厉害,赵大雄这回烧得简直每天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是以这回师母才派长缨与几名师兄弟前来赴会。
莫秋与长缨相视一笑,而后便以晚辈的身份与诸位掌门谈论起时势来。
然而在场的都是前辈,李长缨还好,在江湖上已经阅出名堂,说话也有份量,剩下便只他默默坐着冷板凳,安静不语。
当众人谈到这回预备围攻魔教总舵,要使用火药杀对方个措手不及,而无人继续接话时,莫秋这才悠悠开口。「这批火药是铁剑门负责,几日前已先行运到,由写意山庄收管妥当,诸位还请放心。」
青城掌门一看莫秋年岁,开口便像长辈教导孩童一般地道:「不知陆小门主这火药份量可算足?这一战武林群雄只准胜不准败,半点轻忽不得!」
大批火药取得不易,但铁剑门冶铁练剑便总备有炸山采矿所用的火药,司徒无涯也是知道这些,才会主动捎信与莫秋联络,要他此行务必前来。
面对青城掌门那不太信任的声音,莫秋也没发脾气,只是淡然说道:「举个例子来说吧,那些炸不平您整座青城山,但半座也该绰绰有余。若您不信这火药威力,要不先送去青城派炸炸,若您那山会倒,那应该就能成了。」
长缨笑了一声,但随即正色。青城掌门则是脸色一青。
「卒苦陆小门主!」司徒无涯厚沉的声音响起。「这批火药让铁剑门破费了。」
莫秋抬头一看,只见那坐于主位之上,全庄惨遭乌衣魔教所灭的武林盟主周身戾气。他对司徒点了一下头,说道:「为了武林将来的宁静,铁剑门义不容辞,这点火药只是敝门心意,应该的!」
司徒颔首,再说几句表面称赞之话,莫秋也客气回了几句。而后众人目光又离了莫秋,停驻在司徒无涯摊开的那张羊皮地图上,继续讨论八大派部署问题。
莫秋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辰差不多,遂称尚有要事告辞离去。
他此行虽是为八大派密议而来,然而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
与陆枸杞的三个月之约已将到期,他势要拿到陆誉身上的门主令牌。
陆柯杞可下是个好相与之人,如今藏剑院虽表面上尊他为门主,但他知道倘若到时没能将令牌夺回,天罗七剑必反,血染铁剑门。
正文 第二章
莫秋没回自己与一剑的右方楼阁,而是直接走入左边弟子们所居之地。
天色已暗,一剑屋里看不见灯火,或许是睡了。
莫秋心里惦了一下那个人,而后入厅坐上主位,一名弟子立即斟丁香茗端上。
他喝了一口茶,凝视黄汤中浮沉的茶梗,沉思半响后道:「兴许要在此地留上一段时日,门内可有事情?」
除了莫秋带来的那八名弟子,早些时候入写意山庄的十来人也站在大厅之中,莫伙一问,便有人走出答道:「回禀门主,师姊传信,一切安然。」
莫秋点了点头。「苏解容呢?」
「我派了两个人牢牢守着他,还给他服了软筋散,现下功力全失,不怕他翻腾。」丁丁说道。
厅内十来名弟子皆立于两侧,就唯独丁丁一人坐在椅子上,莫秋对这人大刺刺地在他眼前坐下没多说话,只是在听见「软筋散」三字时略略皱了下眉头。
「话说写意山庄建的那石牢可真是厉害,居然往山里头挖去!」丁丁想起押送苏解容入牢房时看见的景象便咋舌。「里头弯弯曲曲像迷宫一样,若不是有人领着,我们真是进去了就出不来。」
莫秋啜了一口茶,写意山庄送来的上等茶叶冲开时香气四溢,饮下更是齿颊留香,然即便是如此珍贵香茗,仍没让莫秋心思多作停留。他道:「照各派掌门誓除魔教的情形看来,苏解容这条命肯定是留不住。明日让人去把那石牢弄弄,毕竟是咱们抓回来的,别亏待了人家。」
莫秋说罢,顿了顿。「还有……」
就在这时莫秋神色一变,突然将手中杯盏往弟子中的一人射去,但那名弟子仿佛早有防备般向后一跃,躲过莫秋的杀蓍。
莫秋冷笑。「还有,我这儿不容陆誉细作,既立誓效忠于我又吃里扒外者,杀无赦!」
那名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弟子抬起头来,直视莫秋的眼里露出凶光,抽出佩剑奋力往莫秋奔去。
坐在莫秋旁边的丁丁一个跃身挡在莫秋身前,手中铁剑横劈,砍中那人肩膀。那弟子被丁丁所发出的劲力远远弹出,落到门边后连翻了两个跟斗,恨恨看了莫秋一眼,咬牙负伤逃离。
「追!」莫秋说道,「不留活口!」
所有弟子得令,纷纷朝着院外奔去,但唯独那陆丁丁还站在莫秋身前。
丁丁比莫秋高了一点,也壮了一点,被他这么一挡,莫秋根本看不见外头情形。他抬起脚贴住丁丁的屁股,往前一推,丁丁措不及防向前摔了出去。
「叩!」额头撞地,发出了好大的声响。「唉呦!」丁丁痛得嚎叫一声。
「挡在我前头干啥,碍事!」莫秋啐了声。「现下人都跑远,啥都看不见了!」
「我保护你啊!」丁丁爬起身来含泪说道。
莫秋嗤了声,走至门口探了探。然所有人早巳不知去向。
丁丁捣着额头走到莫秋身旁,顿了顿,问:「欸,我说门主,你方才那句话是说给陆誉听,还是讲真的?」
「哪句?」
「不许亏待苏解容那句。」
「真的。」莫秋淡淡答道。
「欸,」丁丁睑又苦了。「那迷宫可难走了,我明日要吩咐便得再进去一次,要是踏错步伐走不出来怎么办!」
「走不出来最好。」莫秋说。「省得烦!」
他如今都还无法了解一剑作什么要自己对这家伙好些?陆丁丁跟自己根本打八字不和。要化敌为友?光想到那个「友」字,莫秋就头皮发麻。
「你明天跟不跟我一起去看苏解容?」丁丁又问。
莫秋摇头。
「你不是他儿子吗?」丁丁说:「他都要死了,见他一面又如何!」
「鬼才是他儿子。」莫秋哼了声。铁剑门里除了陆枸杞以外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在这些人眼中他还是苏解容所生,因被陆誉收为继子才侥幸登上门主之位。
然莫秋不理会这些。
铁剑门里,实力最后会证明一切。
一剑听见院子里傅来的嘈杂声便醒了过来,他本想出外看看,但又想起该信任莫秋有独自处理事情的能耐,于是缓缓卧回床上。
没多久,木门被轻轻打开,跟着悉悉索索的褪衣声响传来,而后有人掀开被子爬了进来,温热的身躯贴上一剑的背,伴随一声满足且疲累的叹息。
一剑感觉莫秋圈在他腰间的手正微微发抖,他随即抓住莫秋的手,渡了自己体内的真气予他。
「吵醒你了?」莫秋低喃。
「我没睡太熟。」一剑说。
「我这疼一下子便好了,你别浪费真气在我身上。」莫秋的脸颊贴在一剑背上,即使是这么难熬的真气暴涨时刻,有这个人如此温柔待他,也不难受了。
「舅舅有分寸的。」一剑如是说。
然而一剑所谓的分寸,便是将莫秋暴乱的真气收归气海后,待他完全不疼了,再引他修习一轮赤霄诀,将自己多年修练的内力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到莫秋身上。
是以莫秋身上不疼了,可心却暖得发痛。这个人啊,向来不懂吝啬为何物,他只是不停的给,给到自己要不了了为止。
「方才外面那么吵,是昨了?」一剑收功后,拍了拍莫秋的手。
「没事,发现了个叛徒,让人去追了。」莫秋还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揽着一剑不放。
「叛徒?」
「嗯,陆誉的人。」
「自己小心点!」一剑叮咛。
「知道。」莫秋蹭了蹭一剑的背。「睡了舅舅,我好累。」
莫秋的声音带着鼻音,撒娇似地说着,一剑本来想叫他好好躺着别搂着自个儿的腰,可后来还是没说,随了莫秋去。
夜很深了,莫秋兴许明日还得早起。当莫秋平稳的呼吸声传来,一剑想想那就别再吵醒这人,就这么睡了吧……
八大派订的日子虽然还没到,但各大派陆陆续续地上了写意山庄。
莫秋每日鸡啼即起,前往议事大厅与那些武林前辈周旋,而一剑则是待在东小院里,翻着韩寒搜罗来的武学古籍,认真寻找莫秋真气逆行的解决之法。
他拿自己做试验,一会儿点穴截断真气,一会儿放任内力乱窜,然后痛得睑都扭了,再拿一幅人体脉络图站在窗边吹冷风皱眉思考。
这日,莫秋回来时便见着一剑这模样。
莫秋一把将一剑手中的图纸抢了扔到桌上,迅速解开一剑身上被制住的穴道。他狠狠瞪了一剑一眼,不悦地说道:「舅舅你做什么又这么折腾自己,不是说了慢慢来便好!赤霄诀再疼也死不了人,可你这么胡乱封穴的,要不慎走火入魔该怎么办!」
气血忽地一通,酸麻痛的感觉让一剑身躯一萎,可他立即又把腰杆子挺直了,说道:「舅舅身体硬朗得很,这点小事不成大碍!」
莫秋横了一剑一眼,朝他胸口檀中穴一按,当下酸得一剑眼眶里一泡泪都快掉下来。
「这样还没事?」莫秋的声音冷了下来。
「欸。」一剑叹了口气。可他还没说什么,莫秋又压着他的胸口揉了起来。
莫秋说:「舅舅你别这样了,这真气隔三差五地逆行暴涨并不是你的错。我已经渐渐能抓着诀窍不让自己受真气影响,相信再过不久就能完全控制了。」
一剑点点头,把莫秋放在他胸口的手抓下来握住。
他望着莫秋说道:「我出来前已经飞鸽给小七,他师父的灵药既然能让你长得这么大,肯定有法子再医你这毛病。只是不知为何,至今尚未接到小七回音。」
莫秋心里猛地一颤,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或许是小七舅舅有事在忙吧!他那么本事,有本事的人向来最是不得清闲。」
一剑大笑一声。「说得也是!」
跟着一剑望望窗外那株白梅顶上的天色,问道:「对了,天都还没黑,你今儿个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莫秋再横一剑一眼,嗔道:「因为留在院内的弟子慌慌张张跑去找我,却什么话也说不清楚,我才事情没完便急忙跑回来。然后,就让我看见你在『自残』!」
莫秋「自残」二字说得咬牙切齿,一剑看着莫秋明明是关心自己却硬是逞强张牙舞爪的表情,心里说不清的滋味。他忍不住大手放到莫秋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莫秋束好的乌发被揉得乱七八糟,像树上鸟巢似的,可他却一点也没有从一剑魔掌中挣开的打算,反倒是一剑停留在他发间越久,他便像是被捋顺毛的小猫般,紧绷的神情越来越放松。
一剑带笑又把他的发丝整了整,而后睑一侧,竖耳听了听小院外的动静。
一剑说道:「今日是八大派聚会写意山庄的日子,不少武林人士都到了,主院那头的动静这里几乎都能听见。正事要紧,舅舅没事,你回去吧!」
「嗯。」莫秋从鼻子哼了声。
他重新束好发,临行前望了一剑一眼,什么都不知道的一剑还是那般信任他,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而后摆摆手议他快走。
的确,天下群雄齐聚的大会,照自己先前对一剑的说法,是此行出来的目的。
然而,在各派掌门和所谓的武林盟主之前该做的门面功夫他都已经做足,从现下起,该去完成他那个最主要的目的了。
对于讨伐魔教这事莫秋兴致并不高,这些所谓的前辈有勇者无谋,有谋者又嫌此次说是密议的大会过于张扬,记取前次涵扬之鉴没有前来。至于那浑身戾气的武林盟主司徒无涯则是被仇恨蒙昏了头,如此之人肯定无法冷静待物。
不是莫秋不给这些前辈面子,而是用膝盖想了想,铁剑门还是供给火药与财力便好,他门主之位如今尚未坐稳,实在不想在这节骨眼把心腹弟子们通通推出去送死。
莫秋离了东小院后没有往大会所在去,而是来到一处隐密的地牢前。
主院之俊是一片无人看管的山壁,莫秋站在一株根部埋在山壁之中往上窜生的巨大青松之下,抬手朝山壁三长两短地敲出声响。
静待片刻,青松阴影旁隆隆作响,忽地开出了一道门来。
莫秋钻进里头,顿时霉味扑鼻迎来,阴暗笼罩隔绝日光,那段曾经被陆誉关在地下石牢的讨厌记忆再度浮上,让他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石牢内一名写意山庄弟子迎向前来。「陆门主是来看苏解容的吗?」
莫秋点头,那人遂道:「还请陆门主紧跟在下,此座地牢又称百步迷宫,迂回盘旋,若走失了便很难再出来。」
莫秋跟在那名弟子身后,借着石壁上火把的光芒沿着小道往底下前行。
莫秋暗自记下步伐。此处每个转角皆有七个岔口,按三、二、六、七的步法排列,虽然简单,却是一步错便无法挽回的阵势。把人关在此处是司徒无涯的主意,毕竟乌衣教被称为魔教自有其原因,所有人不敢轻忽以待。
经过几个铁栅栏,里头空荡荡的,莫秋问道:「原先在这里的人呢?」
那弟子回道:「司徒盟主方才命人提走,也就早陆门主一步而已!」
莫秋想了想,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走到百步迷宫最深处,再拍开一道石门,门一打开,里头两名铁剑门的弟子立即站了起来,朝他拱手恭敬道:「门主!」
莫秋视线越过二人,直至那因服了药而无力地靠着石壁坐着,似笑非笑看着他的魔教护法苏解容身上。
「你们先出去,没我吩咐不许进来!」莫秋下令,叫所有人退了下去。
他安静环视这迷宫深处的石牢一遭,和外头的铁牢不同,此处宛如一个小小厢房,被褥厚实、桌椅俱全,床头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看来这陆丁丁的确有把自己的话放心上,没亏待了这人。
「这么多天,舍得来了?」那人开口了。酥磁的声音万番好听,让人舒服到了骨子里。
莫秋走向前去,一把撕开那人脸上覆着的人皮面具,露出对方原本的脸来。
虽常听一叶与一剑提起他们这个兄弟,但莫秋从未想过两人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
见到小七真面目的那刻莫秋微愣了一下。那是张剑痕斑驳的脸,虽还看得出五官英挺的模样,伹交错纵横的伤痕实在让人心惊到无法注意这人原本的好相貌。
「……你……为何要假扮成苏解容?」莫秋问。
「知道我是谁?」小七脸上笑着,可是眼底全无笑意。
莫秋望着这个陌生男子,开口道:「小七舅舅。」
「这声舅舅不敢当!」小七眼神逐渐冰冷,声音也沉了下来。「你必是之前就知道我的身份,既知我是谁,却又将我关在此地,到底为何?若是想拿我性命威胁魔教,我劝你直接省了这份力气,兰罄那个人从不受威胁,可你们要杀了他教中一人,依他性格便是百倍偿还。」
莫伙垂下头,沉声不语。
小七忽尔冷冷一笑。「你该不会也没告诉我那兄弟,你抓的苏解容其实是我。」小七的语气,是肯定的。
莫秋抬起头,望进小七眼里,一字一句地道:「我只想借你性命,引一人前来。」
「谁?」
「陆誉!」莫秋声音中透露狠决。只差最后一步了。
那人离了铁剑门后仍没忘掉自己,一剑走后的日子自己几度遭袭。陆誉对他恨之入骨,他对陆誉亦然,他们之间只有一人死,才得了结这段恩怨。
小七一怔,冷然道:「人命可不堪你这么玩。陆誉不是普通人,你要一个不小心把大爷我的命给赔进去,大爷找谁哭去?」
「你将苏解容扮得维妙维肖,连陆誉这个枕边人都瞒了过去,定是与苏解容相热。我也想找出苏解容本人,只可惜时间不够了。」莫秋将人皮面具完好覆回小七睑上,遮住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庞,握了握拳头,缓缓退出石牢之外。
石门关起时,小七的声音传来。
「人说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你说我兄弟要是知道你算计了他手足,会怎么对你这件衣服?」
莫秋静了半晌,缓缓说道:「我会……向他解释……」
局势如此,他既已走到这步,便再无退路。
莫秋才走出百步迷宫,在青松下等待的铁剑门弟子便立即冲向前来。
「门主,出事了!」那名弟子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虽说出事,但仍不慌下乱平稳地将事情始末清楚说来。
「司徒无涯与几派掌斗气走与之意见不合的几位掌门,下令诛杀我们所抓回的乌衣敦教众,后来那日东平城客栈的赵八突然冒出,并在穆襄与韩寒的相肋下救下十余人。接着司徒无涯拆穿了赵八的真实身份,力战之下将其擒住。」
「什么真实身份?」莫秋疑惑。
「赵八真名为赵小春,乃魔教教主座下左护法!」弟子恭敬道。
「……」莫秋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那小于长得一副猴儿样居然是魔敦左护法?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右护法苏解容所在的石牢。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莫秋想了想,立即道:「将穆韩二人请至东小院,让他们等等,我还有点事,办完立即回去。」
「是!」
莫秋回到别院的时候,正巧碰上开了门往外冲的一剑。他立即伸手挡了,问道:「上哪儿去?」
一剑一脸义愤填膺,吼道:「那司徒无涯把俺们恩人给抓了,说什么他是魔教护法,俺现下要去救人,你别挡俺!」
「不行!」莫秋摇头。
「咋地不行?」一剑又吼。
莫秋被吼得耳朵都痛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剑拖回大厅当中,长袖一挥关门落锁,对坐在厅里的穆襄和韩寒点点头,拉来一剑说道:
「司徒再怎么说也是武林盟主,和他为敌便是与武林为敌。我听弟子说看不惯他作风的几位掌门也只能甩头走人了事,更何况这写意山庄里穆大哥和韩大哥都无法救下那人,我们又能奈司徒如何?」
穆襄苦笑道:「实在汗颜,家父家母云游前已将山庄全权交给司徒,我与小寒能使的力有限。」
「难道眼睁睁看司徒杀了赵八?」一剑眼睛瞪得比牛大,直勾勾望着莫秋。
莫秋本来无意管这事,毕竟一剑所谓的救命恩人其实不但没救着他,反倒是差点害他吃不着一剑,可看一剑这么焦急的摸样,最终忍不住放软声音道:「别担心。」
莫秋转问穆襃:「我记得那日客栈中,似乎也有黄山和青城弟子?」
穆襄点头。「可黄山青城也栽在魔教手中过,一直是和司徒同一阵线。」
「无妨。」莫秋一笑,而这个笑容,让穆襄猜到他想做什么。
「稍后我和你一起过去与诸位掌门谈谈。」穆襄也笑。
一剑看了这两人几眼,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会意过来。「我去找华山和湘门,长缨只要有理就说得过,湘门曾说要还我一个人情。」
韩寒想了想。「我家老爷子和司徒不和,走了有一会儿了,我叫人去把老爷子请回来,他辈份比司徒高,说不定能救得赵小子。」
一剑这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心想那赵八为人仗义,哪可能是魔教护法;又想穆韩二人说那日擒回的乌衣教人被司徒等杀了一半,脚底便是一阵恶寒直窜头顶百 汇。所谓正道,绝非如此滥杀无辜,从来只有人要杀你,你才能举剑迎敌。那些人他救不了,剩下的这个绝对不能让他死。
然而这时,莫秋顿了半晌,突然再道:「穆大哥,除此之外,劳烦你再加派一些人手巡庄。魔教两名护法如今皆陷写意山庄,我们又灭了他们一处分舵,加上如此多武林人士同众写意山庄,兰罄若非传言的重伤失踪,接下来可能便会有所动作。」
厅中三人视线刷地全移至莫秋身上。
莫秋一笑,眼神深不见底,幽然冷寂。「这只是我的猜想,当然,希望它不会成真。」
然而除了莫秋以外,在场真无人想到这事。
事情真的发生了,而且来得毫无预警,令人措不及防。
司徒无涯山庄被灭,未婚妻子又被魔教掳走,认定赵八知道其妻下落,于是将赵八囚于别处牢房拷打一日一夜逼间。
这头,莫秋与几位掌门邀司徒前去商谈赵八之事,费尽唇舌,才说服司徒暂先放下与魔教的恩怨。
那头,潜入地牢探视赵八的韩寒受赵八所托,下山去找他那名留在客栈等他的友人,谁知最后又面无血色跌跌撞撞地奔回写意山庄。
被莫秋料中了,蔺罄早就率领麾下教众,无声无息地包围所有下山通道,并且沿路洒上毒粉,与韩寒一起下山的弟子没能回来,而韩寒随后也陷入昏迷。
魔教教主别号「毒手谪仙」,不仅武功出神入化,所调出的剧毒更是无人能解。
莫秋睑上的笑渐少,心里只惦着……这样的话……那个人还会来吗……
可后来有一个人突围而入,是赵八那唤名云倾的友人。他是来救赵八的,但却因为中了乌衣教的剧毒而败在司徒手里,连同赵八一起被司徒生擒了。
两个人,一个目前被司徒用鞭子打得体无完肤,身上的伤还渗着血水,一个身中剧毒却拼了命也要带对方离开。
一剑大发雷霆,手中铁剑举了便要朝司徒砍去,司徒虽是武林盟主,可一剑看人只看对错,从不看对方身份,莫秋急忙制住过于冲动的一剑,两人拉扯间原本已经压制下来的真气又开始作动,令得莫秋按住胸口咳了好几声。
「小秋——」一剑大喝。
「韩斋来了。」莫秋说道。这等事根本不用以武力解决。魔教大军来犯,若一剑与司徒打起来而有所损伤,那之后与魔教的大战便会少一分生机。
韩寒的爷爷韩斋,这个无论辈份或威望都此司徒还高的前辈两三句话便制止了司徒。
赵八与云倾一如莫秋所想,交由铁剑门押入别处地牢看管,与苏解容分开两地,而且穆襄也悄悄将赵八的随身兵器与地牢钥匙交给赵八。
莫秋低声将一切利害讲给一剑听,又说了穆襄所为,一剑脾气才渐渐消了下来。
莫秋安抚一剑。「乌衣教即将攻山,只要他二人到时趁乱逃出,那便安全了。」他想了想又补道:「我不会派人看着他们。」
这些日子来写意山庄上的众人过得胆颤心惊,魔教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会攻上山,他们困于山巓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各门各派唯有分派弟子轮流巡视防守,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回报。
这日天将亮之际一剑和其它弟子守完夜回东小院,打开房门却见莫秋歪着头睡在紫檀圈椅之上,他手中还拿着写意山庄的布置图,想来是接连几日都没睡,才累得连自己进房都没醒来。
一剑轻轻抽掉莫秋手中的羊皮图卷,把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舅舅你回来了啊……」莫秋连眼睛都没睁,咕哝地说着,话都糊成一团。
一剑把莫秋的外衣脱下,连同自己解下的衣衫扔到一旁,而后爬上床拉起被子把两人盖好。莫秋随即翻过身来搂住一剑的腰,整个人窝进一剑怀里。
一剑瞧莫秋这模样可心疼了。
他这几日只是巡巡山庄内外,砍砍一两个趁机偷袭的乌衣教人,但莫秋却整日与司徒等人关在议事厅里,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冲下山去而不被魔教一网打尽。
瞧莫秋下巴越来越尖,两颊养起来的肉又消了下去,一剑就心酸酸,感觉没把莫秋给护好,让他在这处吃苦头。
一剑抚着莫秋的头发,莫秋气息平稳了下来,已经慢慢睡去。一剑心想若有法子他真想立刻将莫秋送离,等与其它人除了为非作歹的魔教之后再去接他。以前嘴里虽总喊着要莫秋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可当莫秋真陷入险境,他竟是万分不舍得了。
一剑叹了声,喃喃念道:「延陵一剑啊延陵一剑,你怎能有此私心!」
如今所有人都身在险境,可他却只想着如何能先将莫秋送离。
突然「砰」地一声,不知是什么撞到雕花窗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莫秋双眼瞬间大睁从床上跳起,睑上哪还有什么睡意,根本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我去!」一剑阻止莫秋越过他下床的动作,取下床头的剑独自走到外头。
然而当他发现那撞到窗子的东西时,却是大大一愣。
「……」一剑嘴巴张了张。雪地上有一只鸽子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咕噜噜地叫着,而牠屁股上头竟横插过一枝箭。
一剑把鸽子抓回了房里,紧张地道:「爪上铁环纹有天香楼暗记,是一叶的信鸽。但竹筒里的信笺似乎途中被魔教给射掉了,也不知一叶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莫秋说:「兴许只是问你何时要回兰州去,舅舅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一剑觉得莫秋说的也有道理,心里头才平静了下来。莫秋朝一剑伸手,一剑遂把鸽子递给他,而后说道:「这只鸽子倒也厉害,竟然能通过重重包围到写意山庄里来,若要牠带消息出去搬救兵,说不定能成!」
一剑这么说的时候,莫秋正用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起鸽子的头,但没想到莫秋才碰了牠一下,原本温驯的鸽子突然振翅乱飞,夹着那根箭在房内上下扑腾起来。
一剑连忙伸手去抓去捞,可却屡屡被逃开去。
莫秋随即抓起桌上的杯子往那鸽子疾射而去,「砰」地一声,可怜的鸽子立刻被砸中,连叫都来不及叫,从半空中栽了下来。
「中了!」莫秋双眼登地一下大张,喜孜孜地跑去拾起那只鸽子,跟着又跑回来问一剑:「吃不吃烤鸽子?」
「呃……」这鸽子被莫秋一扔,已经身受重伤昏了过去。
「你若不吃那全给我吃可好?」莫秋满脸笑容地问。
一剑只能点头。
莫秋见到吃的总是容易失去理智,瞧他刚才看见鸽子就眼睛发亮时,一剑便该想到……根本不用期待屁股中箭又被莫秋盯上的鸽子,能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飞离写意山庄……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10:01
正文 第三章
西边一阵轰然巨响,地面剧烈摇晃,议事厅上的众人抬头往外一看,耳边传来刀枪剑戟之声,有人喊道:「魔教攻来了!」
莫秋手握赤炼刀,手攥得发白,虽曾答应一剑在功力足以驾驭此刀前不能将刀出鞘,然今日不同以往,唯有背水一战,才能得生机。
莫秋往穆襄韩寒看了一眼,那二人朝他点头,与众人一同冲出门去。
即便在写意山庄周围布下杀伤力极强的火药,然乌衣教人却一下子便突破西墙坊守,往主院这头攻来。
那些身穿黑衣犹如鬼魅的教众双目血红。有的身上伤痕累累,有的肩上还连着被炸断的手臂,然而他们却不停地前进,犹如从地狱深处爬出的修罗恶鬼般,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有嗜血杀人的本性。
一名赶向前去的八大派弟子被对方徒手撕成了两半,血淋淋的半身掉出红白掺杂的肠子,莫秋听见旁边有人呕了一声,哇啦啦地吐了起来。
穆韩二人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莫秋与诸派掌门纵身向前,执剑朝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乌衣教众杀去。
然而不论如何砍杀,这些乌衣教人竞似感受不到疼痛。不远处又是一阵痛苦悲号傅来,青城派掌门面上溅着乌衣教人身上喷出的黑血,痛苦地掩脸倒地,指缝间飘出阵阵皮肉被烧融的白烟。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砍也砍不死!?」谁的声音发疯似地吼着。
司徒无涯大喊:「这些是兰罄所养的毒人,大家当心别碰到那些毒血!」
两名毒人身形迅速一前一后朝莫秋跃来,莫秋一个翻身踢开前方毒人,同时手腕一转赤炼刀削落后方毒人颈上头颅,再往前一个斜劈,将扑过来的人横空劈成两半。
「直击要害!」莫秋放声向周围同道喊道,声音镇定冷然。
山巓风大,但午时一刻过后,会有半个时辰风缓之时,莫秋感觉吹在面颊上的刺骨寒风渐渐缓了,写意山庄四周也慢慢燃起袅袅白烟。
他们早算到魔教会以毒攻山,遂等这些人大举进攻之际燃起能解百毒的万灵丹,如此一来没了毒物威胁,这些乌衣教人便不足为惧。
「杀啊——」
身旁有人砍红了眼,一个毒人被剁成了数块。
莫秋停了下来,在这百人厮杀血流成河的战区中举目左右眺望,忽然远方传来一声呼唤:「小秋!」
莫秋在茫茫人群中看着了那个紧张地喊着他名字的人,他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立即挥刀斩开挡在他身前的黑衣人,纵身飞向前去。那人展开手臂,飞扬的白衣在将起的狂风中宛若一抹云彩,他稳稳落入了一剑怀里。
「舅舅。」莫秋唤了这人一声。回到他身边便好了,莫秋转身背向一剑,守在一剑身后,与他力抗四面八方涌来的强敌。
刀光剑影,银红两色光芒交错,赤霄剑法一招凌厉过一招,他二人心有灵犀并肩对敌,剑招滴水不漏毫无空隙。而原本刚猛非凡的剑法也因刀剑相依相护,添了一丝柔情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这场杀戮中有多少人丧生,当写意山庄上血流成河,原本势如破竹的乌衣教终于有败退之迹。他们由山庄内打到山庄之外,众人奋战不休,暂要一举歼灭为祸武林的乌衣魔教。
远处的司徒无涯大喊一声:「兰罄在此,别让他逃了!」
莫秋与一剑看去,只见山庄外两座高耸山峰相连的吊桥上,一名黑衣男子背着人往对岸奔去。当他们追击,那赵八却是手握双剑,晶亮的眼带着笑,截在众人面前。
「赵小春,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敢说自己不是魔教中人!J司徒怒道。
「若要说到你明白,恐怕得到百年后!」赵八不改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脸无畏无惧地说道。
一剑心头一紧,顿时明白。「赵小子竟要替那二人断后!」
「魔教此次大伤武林中人,司徒无涯不会放过他们。」莫秋说道。
一剑握紧了剑,正色道:「既然有人要退,就无须赶尽杀绝!更何况有借有还,当日若非赵八相救,俺们说不定早让飞天蝠蝠除了,就算他当真是魔教中人,今日,俺们也得还人一命!」
各派掌门在场,所有人皆以司徒无涯马首是瞻,然因一剑的一句话,他身旁正与魔教中人厮杀的穆襄与韩寒相继停下。
那二人下令约束门下弟子不得伤害赵八,而莫秋明白一剑意思,立即同道:「铁剑门的人也听着,赵少侠为人光明磊落,救过俺与俺舅数次,于铁剑门有大恩。今日谁都能打能杀,就是赵少侠不能伤!」
铁剑门弟子立即喊道:「遵门主口谕!」
莫秋穆襄韩寒三人话一出,便是在天下人面前与武林盟主为敌。而没料三派当下起而反之,司徒无涯顿时脸色铁青。
司徒无涯怒而率领其余门派往赵八攻去,赵八为司徒无涯的吃鳖大笑不已,寒山派、写意山庄、铁剑门弟子转而向那些狂性大发的乌衣教余孽扫去。不能杀,但也不能救,江湖规矩如此,他们只能如此还赵八一个人情。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子响划破天际。莫秋猛地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怎么?」一剑横剑挡住一个乌衣教毒人,问道。
「舅舅,这里交给你了!」莫秋脸色微变,竟没说缘由就往写意山庄内奔去。
一剑一愣,急忙喊道:「这么危险的时候你咋地胡乱跑!」
「我去了结一件事。」莫秋一窜便是数丈之远,声音传至一剑耳边时已然淡去。
一剑放心不下,横劈竖砍了几个人后,望了眼正力拼司徒的赵八,随后急急往莫秋离开的方向追去,边追边喊:
「惦着你的身体啊——你还拿着赤炼刀——快给俺回来——」
莫秋的身影消失在写意山庄的高墙之后,一剑一个纵身随之翻墙跃下,然不过弹指剎那,竟就追丢了莫秋。
「小秋!」
山庄里还有许多弟子正与鸟衣教众奋战,一剑心急如焚,四处寻找莫秋身影。
他窜上窜下从前头找到后头,又从后头找到前头,其间还因过于分神不慎被个毒人咬了一大口,他眼睛瞪大一手抓住那毒人脑袋,把那人从他手臂上拔开后丢出几尺远,接着继续小秋小秋地喊。
「格老子的!」一剑忍不住破口大骂,这危急时刻了结什么事去,什么事比得上他的小命重要!他现下可是一个不慎便会真气暴涨,倘若那时又被乌衣教盯上,那就奶奶的全完了!
「小秋你快给俺回来,不然要是被俺抓到,俺绝对打烂你的小屁股!」一剑怒不可遏地仰头咆哮。
「哥啊——」
「咦?」突然,一剑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叶的声音。
他眨了眨眼,手中长剑一挽,又逼退了个朝他扑来的毒人。愣愣地想了想,应是自己听错才是,这处可是写意山庄,离兰州一大段路来着,一叶哪会跑到这处来。
「哥哥啊——」那个声音竟然又大了起来。
「啊!」一剑吓了一大跳。
前头花丛处冒出了几颗人头匍匐前进,其中一个探出头来惊恐万分地望着四处血泊的,不是他家一叶是谁!
「哥哥在这里!」一剑朝一叶大喊,连忙冲向前去砍光四周毒人,把妹妹给护牢了。
一叶身旁的两个是他的手下,见着一剑便喊了声:「大当家的!」这两人面色青惨还不停发抖,样子没比一叶好到哪里去。
一叶是趁着乌衣教攻山之际冒性命危险冲上山来的,他山路走到一半就中毒了,幸好两个手下有带解毒丹药在身,这才没让他死在半山腰。
一叶脸色惨白地用力拉住一剑衣襟,也没发现自己的力道大到已经把一剑脖子勒出了一圈白,只是慌乱说道:「怎么只有你一个,小七呢、小七呢?他没事吧?」
「小七?」一剑不解地望着妹妹。
「你没接到我的飞鸽傅书?」一叶脚下一软,险险厥过去。
一剑连忙撑住妹妹。「是有只信鸽,可竹筒被乌衣教乱箭射掉,鸽子小秋吃了。」
一叶紧紧抓着一剑的衣襟,他急得失了方寸,只听一剑说莫秋吃了他的信鸽,便开口吼了出来:「那小狼崽子吃掉我的鸽子?他居然吃掉我的鸽子!?」
一叶头晕目眩。「我接到消息就来了,怕赶不及还先飞鸽!可原来一切不过是白费功夫,我就知道他早晓得了,那小子那么聪明,肯定早晓得了!你猜我在山下见到谁?陆誉、是陆誉啊!那小子狼心狗肺,居然想拿小七诱陆誉上钩!」
「一叶你究竟说些什么?什么拿小七诱陆誉上钩,小七不是在浮华宫吗?」一剑被搞得一头雾水。
「不是啊!」一叶都快哭出来了。「小七在这里,他被你们给抓着!还给你们关起来了!」
「谁敢抓老子的兄弟!」一剑一听,虎目一睁,怒得七窍生烟。「他在哪?我同你去救他!」
一叶都快厥了,可他还是死死撑着,咬牙说道:「哥,你记得当年俺们被延陵家收养,可回头去找小七,小七却不见了的事吗?」
一剑点头。
「小七他那时……遇上了苏解容……」一叶眼眶红了,「苏解容那时曾经照顾他一段时日,是以苏解容油尽灯枯之时,小七答应那人顶他护法之位,魔教有事便出来相护。这些事他本来打死不说的,要不是前阵子我硬逼他讲了,我们一辈子都不会晓得。」
「哥,你们抓的苏解容其实是小七,小秋早猜到这事,但他要拿苏解容诱陆誉上钩,所以瞒着你不让你晓得。」一叶喊道:「小七在哪里,你们有没有对他怎样?我听说司徒无涯前几日处决了十几名乌衣教人,小七是不是也在里面?咱那兄弟,咱那兄弟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剑听完面色铁青,浑身发冷,汗湿衣衫。「难怪小秋那时间我……小七的易容术是不是已达出神入化之境……」
一剑的手发着颤,不只他的手,连他的身躯也无法控制,气得抖了起来。
「俺知道小七被关在哪里。」他吼道:「随俺来!」
一剑的声音震怒,低沉而压抑,他的眼里彷佛要喷出火来,带着妹妹往主院之后那关着他兄弟小七,自己却未曾踏入一步的隐密地牢奔去。
风又起了,山巓飘着小雪,山崖旁那些红梅被刮落不少,随着白雪旋上天际又落下来,一地红白相掺,仿佛点点鲜血一般。
百步迷宫洞口已开,青松前立着几名铁剑门弟子,皆是陆誉心腹。
莫秋飘然从天而降,扬起些许梅雪。那些弟子一见莫秋到来,不说一句抽起长剑杀向莫秋。
莫秋神情冷漠,手中兵刃一闪,开出一条血路直入百步迷宫,而他的身后陆陆续续有手下弟子到来,与陆誉那些心腹交战。
莫秋心里只有一人,其它小卒入不了他的眼。
百步迷宫崎岖蜿蜒,深入山中湿冷阴寒,越往里头密径越是宽阔,然也越难辨方向。所谓百步,便是不识布局者百步之内离去尚有生机,但百步之后洞穴死路即多出路变少,要逃出生天遂再无可能。
莫秋直追入深处,才看见陆誉身影,心中情绪突然暴涨激荡,手中赤炼刀更因此嗡嗡低鸣起来。赤炼刀的威力远比他所想还大,莫秋几乎无法维持清明,只是看着陆誉的背影,那滔天的怒意便叫他完全无法控制。
陆誉止步回过头来,莫秋怒视着他。他不动,陆誉也不动。
岩壁两旁火把上火光明亮,亮到莫秋能清楚看见陆誉那缓缓勾起的嘴角,那左脸颊上同他一般的梨窝,还有他那冷酷无情的嘲讽浅笑。
从他这头到陆誉那头不过数十步距离,然却是父子之间无人跨越得了的鸿沟。
陆誉手中无殇剑一鸣,身影一闪直逼莫秋眼前,莫秋迅速举刀横挡陆誉杀招,陆誉银剑朝赤炼刀滑下,激迸点点橘红火花。
莫秋奋力将刀推出,铿锵一响内力激荡将两人弹开,但不过剎那陆誉竟再次逼近莫秋,近身对战快如闪电,电光石火间已拆了数十招,且招招不给莫秋喘息机会直逼要害。
莫秋动作矫捷,身段灵活更胜陆誉一筹,他功力虽不及陆誉之高,然赤霄诀乃极为霸道的盖世武功,加上刚劲不摧的赤炼刀在手,片刻之间陆誉竞无法从他身上讨到半点便宜。
他二人短时间无法分出高低,刀剑碰撞,莫秋身形挪移,越战越往里去。
只是时间越久,莫秋身上被剑气所伤的血痕也渐渐增多,强敞当前他片刻分不得心,偏偏这时肺腑问真气猛烈震荡,一口血强压不下喷了出来。
陆誉冷笑一声剑尖直讨莫林心窝,莫秋急急挡下,陆誉忽地左手成拳,击中莫秋胸口,莫秋顿时被击出数尺之外,落地时又喷了一口血。
便在这时,绵延不绝的山内密道中传来一声狂啸,那狮子吼声之强,连陆誉也微微蹙起了眉。
一剑与一叶追着迷宫步道内的打斗痕迹而来,一剑跑在前头,当他远远看见莫秋被陆誉毫不留情的一拳击中之时,怒得放声咆哮。
「格老子个陆誉——你这没心没肺的混帐又打俺家外甥——俺今日绝对不饶你——」
一剑纵身向前,抓起莫秋掉落地上的赤炼刀便朝陆誉砍去。
陆誉眉头紧皱,莫秋还好,那不是他的对手,然而这延陵一剑便真是难缠了!他今日目的并非这些无关紧要之人,当下神情一冷,拆了两招之后立即向后跃去。
一叶抓起莫秋问道:「小七呢?你把人关哪里了?」
莫秋一语不发地望着一叶,神情一如他那没心没肺的爹一般冰冷无情。
一叶难以置信到这个时候这小狼崽子还不肯说出小七的下落,他心里一怒反手狠狠搧了莫秋一巴掌,莫秋被搧得侧脸往岩壁上撞去,一叶力道毫无节制,让他磕得半张脸血淋淋。
「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叶急得哭了出来。「早知如此,当年就该任由你死在姊姊肚子里!」他擦去眼泪扔下莫秋,转身急追一剑和陆誉而去。
莫秋挣扎两下起身,今日与乌衣教一战早让他体内真气不受控制地翻腾,可他不想认输、不想低头,他还能撑下去,他要亲自手刃陆誉,他要杀了那个从不肯给他一天安宁,从没认过他这个儿子的父亲。
他要报这十六年来的仇,他要罪有应得的陆誉死在他手里。
莫秋撑着岩壁往前走了两步,可真气猛地四散狂冲,令他眼前一黑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莫秋咬牙,不管这晕眩,一步一步地往深处走去。
陆誉早从看守百步迷宫的写意山庄弟子口中拷问出迷宫走法,他一路直闯尽头石室,颤抖着手拍开囚禁着苏解容的沉重石门。
喀啦喀啦的沉沉声响,在机关带动下,石门缓缓向上升起。
石室内坐着一个人,那人低垂着头彷佛睡着了,神情安稳平静,暖暖的烛光映着他的脸,在他那浓密的羽睫投下一圈光影。
「解容……」陆誉跨着艰难的步伐,心心念念十数年的人便在眼前了,他的心狠狠地痛了起来,就快了、就快了,他们就快可以脱离这一切……一生一世永永远远相守下去……
「解你娘个乌蛋!」身后一声暴吼,一剑举刀往陆誉劈去。
陆誉立即回身抵挡,一个飞踢击中一剑腹部,一剑闷哼一声倒退几步。
「陆誉你个鸟蛋敢打俺哥——」满脸泪痕的一叶赶了上来,手中乌金铁扇刷地一张,便往陆誉旋射而去。
陆誉侧身一闪,铁扇竟朝着那动也不动的苏解容飞去。
「啊——J一叶放声尖叫。
陆誉面色一白,拼了命地飞身向前徒手将铁扇打下。铁扇边缘锐利犹若剑刃,陆誉毫不犹豫拦下的结果,竟是生生将他手臂刨了一块肉下来,顿时鲜血淋漓。
陆誉喘息着,扔下扇子走向前去,对着那一直紧闭双眼的苏解容说:「我来接你回去了解容……你别担心,我再不伤你,也不让任何人伤你……跟我回去……」
对手臂上那道见骨的伤口视而下见,陆誉弯下身子将苏解容抱起,那小心冀翼的举动,是谁都未曾见过的,独属于苏解容的温柔。
便在陆誉移动苏解容的当口,苏解容身后的岩壁内忽有三枝短箭凌厉破空而来。陆誉连退二步闪过两枝,而最后一枝则直接穿过他的左肩,令他闷哼一声。
「舅舅——快走——」莫秋的声音急急传来。
被陆誉所闪过的两枝银箭射中石室外岩壁上正燃着的火把,火把被急劲的短箭射落地面,点点火星即起,由一分二、二分四,迅速散开,硝烟之味也瞬间弥漫四周。一剑猛地回头,吼道:「你竟在此埋了火药!」
莫秋胸前一大片血红,他惨白着脸色奔来,喊道:「无论如何,先除陆誉!」
一叶喊道:「哥,别管他,先救小七!没时间了!」
一剑愤怒地看了莫秋最后一眼,握紧赤炼刀直逼陆誉而去,喊道:「格老子的放下俺兄弟,俺兄弟不是鸟蛋苏解容,你快给俺放了他!」
一叶同时赤手空拳攻向陆誉,莫秋也急急加入战局。
引信点燃火药,石室之外突傅轰天巨响,顿时山摇地动,岩壁上碎石滚滚滑落。爆炸声更是轰隆轰隆接连响起,而且越来越近,震耳欲聋。
「舅舅你们快走——」莫秋红着眼声音嘶哑地喊道:「迟了就出不去了——」
莫秋在地道之内几乎布下半数火药,稍早西墙不过一点便炸成那样,这时要尽数引燃,石室内所有人都将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报仇的念头从见到陆誉起便占据了他一切心神让池无法自主,莫秋直至走到石室外见着这此人齐聚陷阱之中,才猛然惊醒。
他应该早些说出口的,他应该早些说出口的!
「先救小七!」一剑吼道。
突然之间,陆誉怀里的人猛地睁开眼,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往陆誉喉间抹去。
陆誉惊觉怀中之人暴涨而起的杀意,顿时将人往外一推,那人落到地上,睁开的眼灿亮如星,却不是他所熟悉的,苏解容的眼眸。
「你是谁!」陆誉周身发寒。「解容呢!」
那人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喝道:「藏剑院陆丁丁!」可这般神气地说完才看了一眼外面,立刻窜了起来喊道:「门主,地道要塌了、要塌了!」
「陆莫秋!」陆誉往莫秋看去,眼里燃起了冰冷的怒火:「你把他藏哪去了!」
莫秋咳出血花,再度冷笑攻向陆誉。「一个你永远也找不着的地方。」
一剑一愣,通体冰寒。「你杀了他?」
陆誉无殇剑直往莫秋面门而下,一剑推开莫秋,替他挡下。
丁丁见没人肯理会自己,觉得小命重要,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了出去。
一叶这时惊觉脚下再也站不稳,烟硝味弥漫熏人双眼,轰隆之声不绝于耳,而石室之外落石越来越大,这百步迷宫隐隐有坍塌之势。
陆誉狂喊一声,双目通红朝莫秋逼去。「你杀了他,我就让你给他陪葬!」
一剑急忙护住莫秋,奋力将莫秋阻挡于自己身后。然而陆誉如同疯了似地不守不防,任凭一剑的刀落在他身上,一味攻向一剑身后的莫秋,不肯轻放。
「舅舅——」
一剑被陆誉一个回刃划过胸口,顿时鲜血喷出,莫秋大骇,慌乱地喊了一声。
石室那道巨大而沉重的石门因迷宫剧烈震荡而缓缓落下,那道门要是一关上,便无法再度由内开启。
一剑一望,大喝道:「一叶!」
一叶回头看了他哥一眼,如壮士断腕般咬牙应道:「知道!」
生死一瞬,一剑背向陆誉,他与一叶雨人抓住莫秋,运起软劲发掌击向莫秋胸口,莫秋被这两股强大却温和的内力猛地向外推,宛若乘风而去一般,只感觉头上背上砸下落石点点,而后远远摔出石室之外。
石门落了下来,轰隆轰隆,震耳欲聋。
「舅舅——小舅舅——」莫秋远远看着那两个人。
然而那两人望向莫秋最后一眼,神情悲伤,仿佛在说着:从今以后,自己保重。
莫秋放声大喊,拼了命地想跑向前去,地道却忽地坍了下来,巨大落石夹杂飞扬尘土而下。
他声嘶力竭地往那落石底下奔,他的舅舅和小舅舅都在里面,他们还在里面、还在里面啊——
「舅舅——舅舅——」莫秋哭喊着。
原本有着火把的步道忽地火光全都熄了,他脑门猛地传来一阵剧痛,而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
倒地之时,他的眼不死心,颤了两下……
那两个人还在里面……他要回到他们身边……
要回到……他们身边啊……
正文 第四章
一声沉沉的咳嗽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将一剑悠悠从昏睡中唤醒。
伸手不见五指,乌黑的一片,耳边犹有小石子从石壁上滚落的声音,鼻间全是火药的刺鼻烟硝味,扬起的鏖土已慢慢落下。一剑不知知自己昏过去多久,或许只是弹指片刻,但他却觉得似乎已过了许久。
他动动四肢,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背上胸口都湿成一片,那是给陆誉砍的。
一剑觉得脑袋不太灵光,他晃了晃敲了敲,失去意识前只记得石室整个塌了下来,巨石朝着自己砸下,而后一叶扑向自己……一叶……
「一……叶……」开口声音沙哑万分,他试着再加大声音喊着:「一叶……一叶你在哪……」
「咳……」闷闷的咳嗽声许久之后响起。
一剑朝着那咳嗽声靠过去,四周都是落石,他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双眼适应了黑暗,却让他在这蒙胧之间瞧见了难以承受的景象。
他的妹妹,浑身是血,胸口以下都被石块压住,只能轻轻地咳着,微张的双唇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涣散地半睁着眼。
一剑整个人慌了,他绕过一块半个人高的落石在一叶身边蹲下,摸着一叶冰冷的面颊,低喘两口气,眼眶里的泪水就这么掉了下来。
「一叶……一叶你忍着!」一剑的声音在颤抖。「哥马上就救你,马上把你拉出来!」
一剑立即扒起那些石块,一直到将一叶胸口上的落石扔开,一叶除了胸口上的重担,才深深喘过一口气来。
「哥……咳……」一叶嘴里喷出了血花,紧紧抓住一剑的手。
一剑眼泪掉得凶,他喘着大力吸了一下鼻子,握了一下一叶的手,望了一眼压在他双腿上足足有半人高巨石,哽咽落泪道:「你再忍一下,哥立刻就把你腿上的石头搬开。」
「会不会疼……」一叶气若游丝地问着:「其实我很怕疼……你不知道……」
「不会!」一剑鼻音浓重地说:「一下子就好了,不疼,绝对不疼!」
他放开一叶的手,皱着脸皱着眉,起身来到巨石旁边,大力吸了几口气,而后攀着巨石两侧,十指深深陷入石壁当中,咬牙使出所有力气,缓缓地将这块常人根本抬不起来的落石抱起。
一剑手臂上青筋爆起,背上的伤口因这剧烈使力而血如泉涌。他吃力地一步一步移动步伐,万分困难地把巨石往旁边移开了去。
放下落石,一剑立刻回到一叶身边,他不敢去看一叶那几乎变形的腿,只是搂起一叶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将体内真气输给一叶,低头不语掉着泪,死命护住妹妹那微弱的心脉与气息。
一叶感觉到睑上沾着温热的液体,他伸出无力的手想摸摸一剑,可原本轻而易举便能做到,如今却怎么也摸不着。
一剑抓住一叶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一叶轻轻地说:「哥,我没事……没事……你别哭……你哭我会心疼……」
「是哥害了你,」一剑含泪道:「要不是要救哥,你也不会被压住!」
「没事……没事……」一叶反复说着。「不是压着你……就好了……」
一叶又咳了声,问道:「陆誉……在哪……死了没……小心他再出阴招……」
一剑从刚才起整个心思便放在一叶身上,这时听一叶这般讲,才分神望望旁边。
石室角落处有一截衣袖,一只雪白皓腕搭住碎石之上,一剑对一叶说:「那鸟蛋在角落,我等等去看!」
一剑将真气缓缓灌入一叶体内,直至一叶气息平稳了些,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好。
跨过大大小小的落石,一剑捡起地上熄灭了的火把点上放到一旁,让这石室当中有了一点光亮,而后来到陆誉身边。
一剑低头凝视着这个人,心中万般复杂。
陆誉紧闭双眼倒卧石堆当中,身上也是大人小小的落石,而那只被铁扇削落大片皮肉的手臂就露在外头,软软地垂在石头上。
这个生了莫秋的人,为了一个苏解容半生尽毁,如今也许,还得和他们一同死在这地道尽头。明知不该救,或许一脚踩上他仍有起伏的胸膛了断了他更好,然而,一剑无法落井下石。
他搬开几块颇沉的落石,从石堆当中慢慢将陆誉拖了出来。他心想,放到旁边就好了吧,扔得远点,眼不见为净,就算真要死在一起,他也不想多看这岛蛋一眼。
就在一剑搬动陆誉的同时,原本昏迷的陆誉突然一动,翻身跃起五指成爪直扣一剑咽喉,一创毫无防备,竟就这么生生被制住要害。
陆誉目光阴惊,眸底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他开口,只是问着白己心里那唯一在乎的问题。「他在哪里?」陆誉轻咳一声,声音嘶哑破碎。
一剑静静看了陆誉一眼,伸手一拨,便毫不费力地将陆誉往一旁拨开,陆誉摇晃一下,跌坐在石堆之上,唇边渗出点点血红。
「……你五脏六腑俱被乱石砸伤,打不过俺的。」一剑说。
陆誉仰头看了一剑一眼,冷冷笑了声。
一剑不想理会陆誉,他知这人已经不行了。他慢慢回到妹妹身边,将人搂进自己怀里。「冷不冷?」一剑低声问。「你脸跟手都像冰块一样。」
「不冷……」一叶得到一剑继续渡来的真气,轻轻喘了一口气,这才有了说话的力气。
一叶吃力地转头,望向陆誉那方,他看着那令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如今也同自己凄惨,嘴角渐渐勾起微笑,心里快意了起来。
可这还不够,他和他哥所受的苦,哪是这人一些皮肉之伤便能抵偿。
「……你……想知道苏解容在哪里?」一叶硬撑起力气,对着那人说道。
陆誉立即转过头来。
一叶忍不住想笑,他胸口很疼,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仍压着低低笑了两声。
「……你啊……被小秋那小王八羔子给骗了……」一叶吸气声嘶嘶,已有些不好。
「苏解容根本早死了,你先前看到的那个,是俺兄弟易容假扮的……小王八羔子抓了假的苏解容来,诱你入陷阱,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要你插翅难飞……」
「不可能!」陆誉怒道:「解容怎么会死!」
「苏何,字解容,南城人士,生有好姿容,众倾之……」一叶喃喃念着:「……然其心中一生只存一人,失之而狂,终成疾,药石无灵,病死南城竹林内。」他恶劣地说着,看着陆誉的脸色愈发惨白,心里极其为痛快。
「苏解容死时,榻前只我兄弟一人,他的坟就在苏家竹林之内,若陆大门主……不、我忘了你门主之位已经被亲生儿子夺去,陆前门主,你要不信尽管亲自去南城看 看,那墓碑是我兄弟亲手所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黄土底下埋的……是谁的尸骨……」一叶越说越快意,但最后却是一口气缓不过来,伴随着嘶嘶吸气声,竟有鲜 红的血从他口中溢了出来。
「不可能!」陆誉骤地站了起来,他紧握拳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别再说了!」一剑骇然,连忙点住一叶胸口几个大穴,但却怎么也止不了不断从妹妹嘴里呕出的鲜血。「别再说了一叶!」
「哥……」一叶抓着一剑的手,血含在喉咙里,开口的话有些模糊不清。「哥……你恨不恨俺……」
「俺咋会恨你,你胡说些什么!」一剑泪水再度落下,可他忙着擦拭一叶呕出的血,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眼泪。
「如果那年观音庙前我没有拦下娘,没有和你一起作了延陵家的孩子,说不定我们和小月还在乞丐窝里,三个人开开心心……小月不会给人欺负、不会给人画花脸,你不会碰上小秋那混蛋,我也不会碰上那冤家……如果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好……」
小月是小七在乞丐窝里时的名字,那名字自他回来后便不许人再叫,一叶已经意识涣散,迷迷糊糊了。
「俺不恨你,俺不恨你,俺一点都不恨你!你是俺最好最好的妹妹,当初没有你,俺早死在路边了!」一剑下停说着。
「俺是弟弟啊……」
「是弟弟、是弟弟!」一剑连忙点头。
这时,一叶突然浑身绷紧,激烈地抽搐起来,一剑急忙紧紧抱住一叶,边哭边压着他,不让他扑腾得太厉害。
后来一叶的抽搐渐渐缓了,而他原本平稳的气息,也渐渐弱了。
一叶喃喃说道,眼皮也慢慢地阖上。「……俺好累……俺想回家……回俺的乞丐窝……」声音,越来越弱,直至连用力吸着气的胸口,也没了起伏。
「一叶——」一剑狂喊。他摇动着妹妹的身躯,然不管怎么叫唤,他的妹妹,已无力再睁眼。
「一叶啊——」一剑放声痛哭。
莫秋掹地惊醒,发觉自己竟置身于百步迷宫之外。
天色已暗,四周许多写意山庄的弟子举着火把立在一旁,迷宫入口一排人站着,不断地从里头搬出大大小小的落石来。
莫秋一下子从地上窜了起来,但他还没站稳,强烈袭来的晕眩便令得他摇摇晃晃。
「小心、小心!」丁丁立即扶住莫秋。「你头上被砸破了个口子,我刚刚才帮你包好,还满脸血的,别一下子跳这么高!L他紧张地说道。
莫秋望了丁丁一眼,握着他的手臂骤然抓紧。「我舅舅他们呢?」他声音抖着。
「还在里面!」丁丁瞟了百步迷宫一眼。「魔教退兵后我就立刻去找人来了,可是百步迷宫已塌,要救人不是那么……欸……你别这么冲动……」
莫秋根本没让丁丁说完,他一听说人都还在里面,便摇摇晃晃往迷宫入口奔去。
不断地排开人群,莫秋跌跌撞撞地摔了几次,鲜血由头上的绷带渗出,和落下的泪水一起,湿了他的脸。
直到最里头,看见了崩塌后堵住通往石室入口道路的那些巨大落石,莫秋浑身发冷,一阵晕眩令他几乎站不稳脚步。
正同穆襄和几名弟子一起,吃力地搬运落石的韩寒立即走了过来,担忧地问道。「你伤成这样怎么进来,快到外头休息去!」
莫秋抽出被韩寒握住的手臂,喘着气走向坍塌的石堆,奋力挖出一块又一块阻止他去路的大石。
「我舅舅在里面——」莫秋落下泪来,原本干净的睑如今血泪交杂污脏不堪,他没像别人先用铁锹松动土石,而是慌张地以十指拼命挖扒。
韩寒一惊,原想制止,然穆襄却抓住韩寒,摇头说道。「随他去,你过来帮我!」
韩寒又望了莫秋一眼,只得点头。
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大大小小的落石搬出,然百步迷宫却似永远没有尽头,怎么拼命也到不了最深处的那间密室。
莫秋拼了命地挖、拼了命地挖,遇到几人都难以搬离的巨石,他更是催动内力碎开,嘴角渗出血丝,体内真气翻腾,可他完全不顾。
他的舅舅、他的小舅舅还在里面,那两个从小到人一直护着他疼着他的人,因为他所造成的错误,如今被埋在里头生死不知……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不杀陆誉了、不杀陆誉了!」莫秋心神俱碎,急急吼道:「舅舅,我再也不杀陆誉了!只要你和小舅舅回来,我谁都不杀,什么都不计较了!」
「看到密室石门了!」突然有个攀在落石上方的弟子大叫。
穆襄韩寒和莫秋三人立即抬起头来,往那被挖出一角的方向而去。
穆襄大喊:「先从这里挖起!」
他们加紧清除的速度,然好不容易把上方的落石全部清空,却发现最后横亘在他们眼前的,竟是密室那道有万斤之重,谁都难以破开的坚硬石门。
韩寒试着拍开门上机关,然而石门却毫无动静。他接着又将耳朵贴在石门之上,用力地搥了几下,喊道:「延陵大哥,你如果在里面,应我一声!」
莫秋紧紧抓着胸口衣襟,自韩寒拍上石门起,忍不住摒住气息,努力听着里面的动静。他深怕若是喘得太大力,会听漏里面的人任何一声回应。
然而,许久、许久,却都没有回音。
「延陵大哥!」韩寒急得又掹搥石门。「你应我一声!」
穆襄的神情黯了下来。「小寒你先下来,这石门坚不可摧,开门悬钮又坏,你让我想想办法……」
「不行,拖延下去,他们说不定连最后一丝生机都没了!」韩寒说道。
这时石门之后突然传来拍击声响,莫秋气息一窒,死死盯着那道门不放。
「你们通通退开……」模糊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穆襄立刻将趴在石堆上头的韩寒拉了下来,这时莫秋突然冲向前去,韩寒顺手扯住莫秋手腕将他带退。
莫秋急着想向前再听那声音,他咬牙喊着:「放手!」可韩寒怎么都下放。
这时被隔开的另一端突然传来沉闷巨响,而后不仅石门隐隐晃动起来,甚至连这地道也微微震动。穆襄立即向后头的弟子喊道:「你们全都退出去——」
最后一声轰天震响砰地响起,石门应声四散碎裂开来。
地道中烟雾弥漫,朦胧火光里,门后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满身污血,怀里抱着个同他一般浑身血垢的人。而被他抱着的人动也不动,紧闭着双眼,一双脚不自然地软垂着,随着对方行走的步伐轻轻晃动。
莫秋几乎无法呼吸了,他睁着那双因染血而变得殷红的双目,一步一步,踉跄走到那二人身前。
一剑怀里的一叶面容灰槁死白,莫秋伸出因挖掘落石而伤至见骨的手指想碰触一叶,忽地面门一阵掌风袭来,一剑震怒喝道:
「不许你碰他!」
莫秋愣愣看着那毫不留情朝他击来的大掌,泪水不住挣脱眼眶,滑落脸庞。
疾掌停在莫秋面前分毫,一剑使尽了所有气力,才在这狂怒中让自己停下这掌。他笔直凝视莫秋,那怒火与恨意燃烧之炽烈,完全无法掩藏。
一剑奋力克制,缩回了手,看着莫秋的脸,他颤抖的双唇开合,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我怕你有意外,一路送你至写意山庄,谁知这一切所为,却亲手将我的 妹妹送上黄泉……你心肠怎就这么狠,几番算计身边的人。我害死了我兄弟,也害死了一叶,就为你一个、就为你一个,我失去所有亲人!」
一剑说到最后愤然吼了出来。「陆莫秋,俺俩从此恩断义绝,从今而后别让俺再看到你,否则俺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一剑说罢赤红着双目决然转身离去,目光从此由莫秋身上移开。
「舅舅——」莫伙在一剑身后大喊。「舅舅你别走——别留下我——」
他慌乱不已,急忙冲向前去想抓住一剑。
然一剑已全然心碎,莫秋抓住他的手臂,他振臂一挥,竟毫不留情地便将莫秋震了出去。
莫秋狠狠撞上岩壁,掉到满是碎石的地面,他挣扎起身,不住地哭喊:「舅舅你别走!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走,我以后不会了——」
一剑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迷宫步道当中,一次也没有、没有回头。
再也……没有以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人都离开了,黑暗的地道内只留了一支燃着的火把,而后火把烧啊烧啊,慢慢地熄了。
那一点点的光明逝去,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一剑的离开,陷入深沉得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莫秋呆然坐在地上,十指上的血点一点地滴在地面,他恍惚地想着血什么时候能够流干,可最后却是连血也止了。
石室当中缓缓走出了一个人,那个人从他眼前经过,衣衫轻轻飘动,没有停留地越过他往外而去。
莫秋慢慢地抬头看着那抹身影,隐约中那人与一剑决然而去的背影重迭,而后待莫秋回过神来,他已经跟在那人身后走了数里之远。
白色的,淡漠飘然的背影。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望着这人,不停地想这人为何不肯抱自己,就像陆丁丁的娘抱陆丁丁那般,还会温柔地笑。
他随着陆誉走,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
突然间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是啊,这世间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他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两个人,从此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陆誉站在一片竹林间,不知何时下的雪,在地上铺了软软一层,陆誉手里挽着一个竹篮,也不知是何时取来,莫秋完全记不得了。
「为何要跟着我?」陆誉问。
「为何不杀了我?」莫秋问。
陆誉不说话,又举步再走,莫秋跟在他身后,没有离开过。
陆誉停在一座旧坟之前,那墓碑都巳裂了,可坟头上的草修得干干净净,仿佛有人时常来探那般。他在地上摆了买来的酒,抚着墓碑,手指轻轻碰触刻在上头的名字。
莫秋仰头,雪花掉进了他灼热的眼里。
陆誉倒一杯酒在墓前,饮一杯酒入喉,三巡过后,他说:「我以为只要你死了,他就会回来,可现下即便杀了你他也不会回来,我杀你何用。」
无殇剑出鞘的声音嗡嗡作响,莫秋低下头,一抹鲜血从陆誉的喉间喷了出来,洒在写着苏何二字的破旧墓碑上。
陆誉缓缓倒地,松开无殇的手碰倒了置在地上的酒杯,陈年的竹叶青酒香弥漫竹林之间。
莫秋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天上飘下的雪都在陆誉身上盖了薄薄一片,他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靠近。
他先碰碰陆誉的脚,然后慢慢地覆了上去。
抱着逐渐冰冶的人,莫秋不懂地问道:「……为什么要生下我……」
明明这个人已经不会响应他,莫秋还是固执地等着。
直至许久许久,他才小小地叫了一声:「……爹啊……」
一剑抱着一叶出了写意山庄,走过那迂回难行的山间小径,踏上平地的那刻,眼前突然迎了两人上来。
「大胡子公子!」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扶着个男子,叫了一剑一声。
一剑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的两人,他清楚记得那女子是涵扬时候跟在小七身旁的侍女,那么被这女子所搀扶着的,睑上剑痕交错的人是……
「……小七?」一剑忐忑问道。
小七困难地点下头,他直视着一剑怀里的一叶,在素蘅相扶之下一步一步走向前来。
「俺以为……俺以为……」一剑说不出话来。
「丫头们趁乱救了我。」小七的声音虚软,他颤颤伸手抚向一叶脸庞。「我兄弟这是怎么了?」
一剑哽咽一声,掉下泪来。
小七脚下一软,这骤变令他一下子撑不住身体,竟整个人往后倒去。
素蘅急急将小七揽住。「公子!」
这时远处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一名紫衣女子驾着马车朝他们而来。
他们没再说话,素蘅扶着小七上了马车,也一起将抱着一叶的一剑请上车。
然而,前途遥遥,接下来又可到哪里去……
小七倚着窗,脸望着窗外,不敢看向一叶。他无法接受一叶已死的消息。
小七的肩膀起伏着,压抑的哭声在许久之后才一点一点从紧闭的唇瓣中溢出。
一剑抱着一叶,素蘅从水袋中倒了点清水在白巾之上,递给一剑让他擦脸,一剑接过后轻轻地抹起妹妹脏污的面颊来。
一剑低声说:「他说想回乞丐窝去……」
小七再也忍不住,堂堂七尺男儿,竟就靠在窗边大哭起来。
快速往前奔驰的马车车轮碾过一处结冰水漥,马车大大震了一下,一剑一时没抱牢一叶,竟让妹妹从怀里跌出,滚落车厢之上。
一剑连忙将人抱了回来,急急忙忙察看跌坏了哪里没有,满脸泪痕的小七也回过头来,一张哭皱了的睑紧张地望着一叶。
一叶的手指在这时,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一剑大骇,死死盯着一叶手上那几乎微乎其微的小小动静。他看错了是不是,刚刚……好像……
「一叶诈尸了!」一剑朝小七喊道。
小七慌乱地从车厢那一头爬到一剑这头来,他抖着手抓住一叶的手腕急急切脉,胸口激烈起伏,而后脸上出现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个棒槌,他根本没死,你怎么说他死了!」小七朝一剑大吼了声,而后对素蘅吼道:「回天丹,回天丹拿来!」
一剑人都愣了,喃喃说道:「他明明胸口没了起伏,我看了好久,都没有起伏……」
「那是一口气堵了,他心脉还在跳啊——」
素蘅被小七乱吼乱叫吓得手忙脚乱,她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紫色小瓶,倒出两颗带着紫气的药丸给小七。
小七捏开一叶的嘴把药塞入,可不管怎么试,一叶就是咽不下去。他急了,最后竟是抢来素蘅的水袋仰头灌了一口,扶起一叶四唇相贴,慢慢将水渡入,而后舌头一顶,「咕噜」一声,让一叶吞下了药。
小七白着脸从一叶嘴上离开,太过激动而气喘不已的他往后一倒,浑身瘫软。
「只要吊着一口气、只要吊着他一口气就行……」小七望向一剑,问道:「我前些时候给你的珠子你有没有带在身上?」
「有!」一剑立刻从怀里掏出那颗内嵌七色莲花的透明琉璃珠。
小七朝素蘅道:「告诉子问,我们回浮华宫。」
说完,小七回头盯着一剑,仔仔细细地道:「你给我听好了,我要你拿这颗珠子上浮华宫,把一叶交给宴浮华,叫她救活一叶。但你绝对不能说珠子是我给的,若不然那女人翻了脸,一叶再无生机!」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10:03
正文 第五章
两年后,樊州。
大雨滂沱,像是天上打翻了水盆,又凶又猛下个不停。
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走在夜半无人的石板子道上,冰冷的雨水淹至脚踝,涉水而过时水波激荡,一步一步地往街尾那座灯火通明的姚琴坊走去。
姚琴坊是这两年新开的一家酒肆饭馆,其内酒醇饭香,送菜的姑娘更是个个妖娆多姿,此处多为达宫贵人或江湖侠客群聚之所,几乎是一夜千金,若没些银两,进得去可是出不来的。
是以当这个穿着蓑衣遮头盖脸的男子踏入姚琴坊时,众多人都静了。
大厅之中,各路英雄齐聚,正中堂上摆着十几柄待偿而沽、削铁如泥的宝剑。
那些个宝剑无一不是出自当世名家之手,未出鞘时利气内敛如君子儒雅,但剑一出鞘,其上剑芒大作,把把皆让在场的江湖人士为之着迷。
剑即江湖。武功高者用剑,相辅相成,威力更上一层;武功低者为剑所用,仗剑江湖,亦能得人景仰。无论用剑或为剑所用,能得一把神兵利器,便越能在万丈红尘中留下自己姓名。
蓑衣人的来到只让这场盛会稍静一下,没一会儿那堂上主人便拣出今夜要开卖的第一把剑,举之放声道:
「各位皆知铁剑门是铸剑名家,历代门主更是个中高手。这把剑乃铁剑门前任门主陆玉所铸。陆玉这人脾气古怪,所铸之剑皆不取名,但把把都是分金断玉锋利无比的奇剑。这无名剑若非之前的主人肯割爱,在场的各位英雄恐怕很难看到。」
那人招来一旁随从,才想将剑拔出与随从试剑,好让众人看看无名剑的威力,哪知一阵嗓音突如平地起雷,宏亮响起。
「那把剑我买了,把它放回架上去!」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方才人内的蓑衣人脱下湿漉漉的蓑衣,目光如炬,盯着堂上卖剑之人。
二楼栏杆旁倚栏而立的姚琴坊女子当中,谁轻轻低呼一声。
只见那蓑衣人脱下遮盖样貌的蓑衣后,露出了张刚毅俊朗的脸庞来。即便站得有些远,但楼上的姑娘们仍能清楚看到那人的好相貌。
一袭银灰色上好织锦勾勒出那人修长匀称的身形,只见他容貌英挺俊朗,眼眉间尽是昂然气魄,举手投足又带起君子气度,粗犷与儒雅巧妙相融,顿时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灰衣人从怀中掏出三百两银票,小厮接下后立即呈了上去。银票上盖的是全国最大通宝票号的章,假不得。
卖剑之人喜出望外,因手中之剑再怎么好顶多也只值一百两。但场中不少人是冲着陆玉这把名剑而来,一看还没喊价便给人夺了去,当下骚动起来。
「我出三百五十两!」坐在最前头的一名样貌潇洒风流的公子哥儿喊道。
灰衣人再掏出一迭跟票,卷了卷往卖剑人弹去,朗声道:「二千三百两。」
那抢声喊价的公子哥眼睛当下就红了,他不甘看中的宝剑被人抢去,招了家丁便凶神恶煞地住灰衣人走去。
哪知道不过弹指瞬间,在场之人都来不及看清是怎么发生,那名公子哥连同三名家丁才沾上灰衣人衣角一点点,灰衣人好像身形也才那么一侧,那几人便全飞了出去,落到姚琴坊外的滂沱大雨中,一个压上一个,四个堆成了一迭。
原本躁动的大堂倏地全部静下,除了屋外淅沥沥的雨声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灰衣人走到台前,凝视着那把剑。
众人的目光皆停驻在这人身上,只见这武功高强之人身上似乎多了万般光华,煞是耀眼夺目。而那把所谓名师所铸之剑与这人比起,似乎也不再那么起眼了。
灰衣人注视着宝剑,眼眶忽地一红,撩开下襬双膝跪落,而后朝那把剑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爹,孩儿不孝,来接您回家了!」灰衣人起身,双手捧剑,恭敬地将剑收入木盒当中背起,而后转身对在场人士拱手说道:
「承蒙各位成全。」
之俊便披上蓑衣,离开姚琴坊。
灰衣人走后,坊内骚动再起。照理说如此高手绝非默默无闻之辈,然当中却无人知其来历。众人纷纷猜测,一时说法纷纭。
二楼边的桌子旁坐了两个人,一个猴头猴脑往下探着,直至那蓑衣人离去,都不曾收回自己的视线。另一人,手中紧紧握着的杯盏早已碎成碎片,深深扎入掌心之中,殷红的血渗了出来,染红白色瓷盏。
那往外看的人回过头来见同伴如此,整个人跳了起来,连忙把同伴的手扳开。
「我就知道……」那人无视于自己流出的血,也感觉不到痛。他脸色些许苍白,皲裂干涩的双唇颤抖,喃喃说道:「我就知道只要放出外公的消息,就能守到他来……」
整整两年三个月的时间这个人无消无息……
他用尽一切方法,倾尽所有力气,就是无法找到这个人。
八百多个日子日思夜念、饱受煎熬,然而这人却像是从人间消失一般,决意不让自己找到。
他知道舅舅不愿见他……若一剑愿意见他,这些日子就不会音讯全无……
因他当年的一意孤行害了多少一心为他付出的人,被他移花接木另囚他处的小七在写意山庄的那场混乱中失了踪,前去救小七的一叶更因他所埋下的火药而当场丧命,而一剑受不了这些打击……心碎离开……
一剑不想见他也是当然,然而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
他想再见一剑一面,想知道小舅舅的坟在哪里,他想向这二人说他知道自己错了,他想告诉他们,他已经抛下了所有的恨,而今的他,只想回到他们身边。
偶尔,他在夜里会梦见一叶笑着骂他小狼崽子,拿扇子敲他脑袋;偶尔,还会听见一剑温柔地喊他小秋。可每当醒来俊发现身边早已没了人,心里的懊悔,总是深深折磨着他。
那年,他得到铁剑门却也失去两个亲人,他在八百多个怆痛的日子里反复煎熬,原来曾经有人对他那么的好,他却不珍惜,利用践踏了他们的感情。
他觉得什么都不再重要了,费多少气力才登上的门主之位,花多少心思才拥有的江湖地位,只是浮云遮眼。
他想回去,他想回到一剑温暖的身边去。即便一剑要他一命还一命,偿还自己所犯下的错,只要那个人能原谅他,一切他都甘之如饴。
兰州。
大雨仍是倾盆而下,毫无歇止之意。一剑背着木盒站在堤岸边,看了汹涌的大水几眼。五月正当汛期,潮水暴涨,若这雨再不停,恐怕得尽快让河岸居民撤离。
他转身往自家方向走去,想起前些时候曾让天香楼的掌柜去同知州说过防洪之事,跟着他忙起他爹的事便没去管,也不知事情谈得如何。修堤防洪兹事体大,一个没弄好将影响两岸百姓,或许,他明日该招掌柜前来问问才是。
延陵家旧宅斑驳的大门还没重新上漆,锁在叩门铜环上的生锈铁链也尚未拿掉。一剑没由前门进入,而是绕了一圈从后门入宅。
他这两年一直待在浮华宫。那年一叶伤重险险命丧黄泉,他照小七所说拿着那颗珠子叩门求见浮华宫宫主宴浮华。
那颗琉璃珠是浮华宫前几任宫主所散出去的,江湖上仅有三颗,但每得一颗都可叫浮华宫做一件事,即使要天下改朝换代拱异姓为王,浮华宫出必须倾尽全力为其完成。宴浮华便是深知这三颗珠子会动摇浮华宫根基,才命底下宫人拼命找回。
那年小七好不容易找着一颗,可遇着他,知道他与一叶正和陆誉的铁剑门恶斗,没说一句便将珠子给了他。
也幸得小七那时的动念,当年他们带着奄奄一息的一叶前往浮华宫时,宴浮华请了最好的大夫,用罄浮华宫的灵丹妙药,一点一点地,将一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后,因为宴浮华那儿子宴阙总在他身边跟前跟后,宴浮华心念一动竟请他收宴阙为徒,将所有武艺倾囊相授。
宴阙与他同为阳年阳日阳时所生,筋骨奇佳,经脉纯阳,天生力大无穷,是最适合修炼赤霄诀的身子骨。加上宴浮华对他与一叶皆是以礼相待客气非常,一剑得人恩惠自当相报,遂收宴板为徒悉心教导。
跟着相处下来,一剑觉得这运筹帷幄的宴宫主顶多算是御下甚严,有些难以捉摸罢了,就不知小七为何好似不敢得罪她。后来他这么间小七,小七只是瞥了他一眼,哼哼两声;再问一叶,一叶也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最后他也不问了,努力教了小阙两年的武。直到一叶收到消息,说似乎有他们爹遗骸的下落,他这才离开浮华宫回到兰州来,继续打探。
原来当年几位叔叔惨死,曝尸荒野,尸首早被野兽叼去。而他爹被陆誉囚在铁剑门,死后尸骨磨成了灰,被陆誉铸成了剑。
那剑卖出铁剑门后没了消息,直至最近才被他寻得。
这几个月修葺完成的主屋已恢复了前任家主在世时的恢弘模样,一剑推开后门进入时,望着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红灯笼,有些恍惚。
每每回到旧宅,一抬头,总是以为能看见长廊那头姊姊搀着娘亲走来,远远地朝着他笑,而后转首,便能见着爹站在树下和几位叔叔议事。
那些时候他们过得多么愉快,天天还有莲子羹喝。
可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谁都不在了。
会对他和一叶笑着的亲人,都不在了。
屋内管家听见动静,撑着伞走了过来。
「大当家的,别在这淋雨,当心着凉。先进屋吧!七爷来看您了。」阿福是当年在延陵家做事的老仆福伯的孙子,为人忠厚老实。这些年阿福和阿福爹还有福伯都一直住在宅子里,替他们守着这个家。
一剑走上长廊,将身上的蓑衣解下,阿福立即接了过去,并递来干净的巾子,
他拿巾子随意抹了脸,而后说道:「我去祠堂,夜已深,你让七爷先行休息去。」
阿福点头离去。
一剑走到祠堂里头点起油灯,恭敬地将手中的剑放到写着他爹名字的牌位前,跟着点了三炷香拜过,而后跪在历代祖宗面前,低垂下头。
「孩儿一剑不孝,有负爹和延陵家历代先祖的期望,不但没能光耀赤霄坊,还使得赤霄坊关了门。」
想起当年之事,一剑眼眶随着说出的话,慢慢红了。那年若非自己执着要留在奉城照顾那孩子,爹也不会因为去寻自己而遭了陆誉毒手,更牵连几位叔叔葬身荒野。
「……孩儿不孝。」一剑声音哽咽。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他长跪祠堂。虽然不是延陵家所出血脉,但他和一叶早将自己当作是延陵家的人。
他的爹是延陵冀,他的娘叫徐凤儿,而他的姊姊,名为延陵一花。延陵家不只给了他和一叶栖身之所,更让他们知道了何谓亲情。
他们一辈子,都是爹和娘的孩于。纵使不是他们所生,这一切,也不会因之而有所改变。
一剑走入大厅时,天已经快亮了。
他见厅里主位上的两把椅子不知何时被搬走,换了张能横躺的长榻上去。
而那榻上歪歪斜斜地躺了个人,一把黑绢扇盖在脸上,屋外大雨下得淅沥哗啦,那人打呼的声响也几乎同雨声那么大。
屋外一阵风吹入内来,夹杂湿冷寒气,一剑走上上前去拍拍对方,说道:「不是叫你先去休息,怎么在这睡着。」
他回头对两旁立着的仆人道。
「七爷的房没整理起来吗?」
下仆还来不及答话,小七便拿下遮脸的扇子眨眨眼,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他打了个大呵欠,露出那排白牙和两颗小虎牙,搔了搔头发,用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具脸道:「我只是想坐一下等你回来,谁知等太久就睡了过去。」
一剑瞧小七眼下淡淡透着一圈黑,忍不住问道:「你又是几天没睡?」
「七天……八天……忘了。追一只人蓼王追了大半个月,累死了!」小七喃喃道,双眼无神,表情很呆。
一剑间:「宴宫主要的?」
小七摇摇头。
「我要送回师门去的……我那师弟……」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外头一声雷响,打得他从恍惚中清醒,随即将话题带开去。
「不说这个了,说说别的。这几个月江湖上突然多了几帮人打探你的下落,就你这回回兰州路上便让人给盯着了,你晓不晓得?」
一剑眉头紧皱。
「谁在盯俺,盯俺做啥?」
小七摇头晃脑地道:「还能有谁呢,不就那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小秋。他这两年从没放弃过找你,三个月前你一出宫他就嗅着了你的味道,那小王八羔子不知是不是天生属狗的,鼻子这么灵……」
这个名字早已成为了一剑的禁忌,小七还要继续讲,一剑脸色立变,吼道:「别在俺面前提起那人的名字!」
小七看了一剑一眼,他原本只是试探,但没想到一剑还是一点都不想听到有关莫秋的事情。虽然小七觉得事情早过去那么久,何况自己没事、一叶的脚伤也康复得差不多,然而无奈他这兄弟从小就是牛脾气,不打算原谅就真不原谅了。
小七见一剑还想吼,连忙道:「不讲了、不讲了!讲讲一叶吧,你走了没多久,他也嚷着要出宫,想来再几天便要来了。我给他找了这榻子来,以后他做事时要躺要坐都方便,还有几顶铺了厚垫的轿子跟马车在外头,让他好用。」
一剑僵着张脸点了点头,说:「你也留下来休息会儿,睡饱点再回去。」
「得,我自个儿来,你也去休息吧!」小七朝旁边守了很久的管家喊了声:「阿福,你七爷的房收拾好了没,带爷去睡了!」
阿福露出憨厚的笑容,领着小七往里头走去。
一剑没有睡意。小七走后许久,雨渐渐停了,他走到门口双手负于身后,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和被染得金黄的云朵,静静想着事。
有些人,决定离开了,便永远不会再回去。
那个曾经令他一想起就甜如蜜的名字,如今只剩心痛而已。
那年写意山庄,一叶双腿皆碎浑身是血的惨况夜夜在他梦里重现,小七惨白着脸失声恸哭的模样还萦绕在他脑海。
他一手养大、最在意最心疼的人,几乎毁了自己两个兄弟。
即便如今早已事过境迁,一剑还是无法忘记。
若不是自己没有能耐教好那孩子,也不会议身边的人因那孩子满腹的诡计而差点葬身黄泉。
他不能原谅那人,也不能原谅自己。
一叶双腿虽然已经行动自如,但一剑永远不会忘记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一叶断骨再续时,不能睡不能躺、日夜痛苦哀嚎的声音。
正文 第六章
午时才过,一剑正想出门往天香楼去,谁知天香楼的掌柜便寻来了。
这两年多时间一叶不在,十八省天香楼总管没一个疏于职守,一剑只能说一叶看人的眼光很好,各地分店都经营得有声有色。
掌柜有些紧张地捧了张拜帖过来,一剑收下后问了声:「这是怎么?」
掌柜擦擦汗说道,「知州说想见天香楼后头的老板一面,要谢谢您捐给官府那笔修缮河堤的银子。现下正在天香楼等着。可有件事得先同大当家的讲……」
「什么事?」一剑问。
「大当家的您不知道,」掌柜的一脸苦恼地说:「您吩咐衙门开口要什么,咱们就给什么,可这知州派人几万两几万两地来取,但却不见有人修整河道。这么下去天香楼垮是无所谓,怕是姚河真决了口,这兰州城老百姓便要遭殃!」
一剑一听,眉头拧了起来。
「我记得兰州知州是个清廉爱民的好官,怎变了?」
「大当家您记着的肯定是前任知州,前知州高龄七十,不久前仙去了,这知州是年初刚来的,那胃口……欸……」掌柜的揉了揉眉心。
「得,我同你去看看!」一剑没有耽搁,立即与掌柜出门,往天香楼走去。
里三层、外三层的天香楼不仅外表气派辉煌,内部更是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厨子的手艺无人能比,珍鹾美膳叫人齿颊留香,无论何时楼内总是冠盖云集,楼外皆是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不绝,非一般酒肆饭馆可以比拟。
一入里天香楼,美酒佳肴女儿香,尽欢而散花费千金者也不在少数。
是以当一剑伫足于知州所在雅间之外,听闻房内传来的靡靡之音时,便知掌柜所言非虚,这新任知州的确有待商榷。
掌柜为一剑推开了门,一剑跨步走入。
厢房内正拿着一对色目意淫面貌姣好的琴师与歌妓的知州先是有些不悦被人打扰,但看清楚来人后,随即收敛睑上表情。
知州名为张叹,约莫四十上下,身着五品青色公服,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毫下见方才的猥亵神色。他身后站着的两名捕快一见有人闯入,作势要拔刀。
张叹随即喊了声:「无礼!」而后朝着一剑拱手,说道:「这位必定是十八省天香楼楼主玉叶公子了吧,人说玉叶公子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笑如沐春风、一睇目眩神迷,今日得见,果然惊为天人啊!」
一剑本来跨向前去的步伐差点缩回来,浑身寒毛直竖,顿时感觉冷上几分。
他与张叹四目相对好一会儿后,道:「俺不是玉叶公子,俺是玉叶公子他哥。」
「唉?」知州大人显然有些弄不明白情况。
但他随即示意请一剑入座,一剑也就坐上他对面的位子。
望着一桌好酒好菜,一剑毫不做作,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大口喝下。
「不知如何称呼?」
「敝姓延陵。」一剑道。
「延陵先生,」张叹点头入座,而后那官架子随之也起了来,一点都不知客气如何写地说道:「承蒙先生帮助,修缮兰州大堤的费用部分有了着落。只是近年大旱频 传,国库空虚,朝廷原本该下来的饷银至今迟迟不见,而修堤之事已无法再拖延。不知先生可否看在兰州百姓的份上,再贷出部分银子?待朝廷饷银一下来,本官便 会立即奉上。」
迂迂回回从不是一剑的性格,他直接了当间道:「依你估计,全部需要多少?」
「这……」张叹略有难色地想了想,而后缓缓比出了五只手指头。
「五十万两?」一剑觉得应该不会是五万。
站在一剑身后的掌柜简直要昏倒了,五十万两有多少,把这十八省最大的天香楼整个卖了,也没那么多可凑数。
张叹见况一下子喜上眉梢,险险没跳起来,他直点头道:「没错没错,正是五十万两。不过这五十万方方可解燃眉之急,汛期过后还有许多后续得做,到时……」
「当家的……咱没那么多……」掌柜低头轻道。
一剑伸手止了掌柜的话。他望向那狮子大开口的兰州知州,面色肃穆认真万分地说道:「为人父母官者,当以百姓安居乐业为要。大人为了兰州百姓而来,天香楼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在下希望大人记着一点,百姓为要。」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张叹点头如捣蒜。
一剑得到对方的承诺,安下了一半的心,遂道:「只是天香楼一时半刻也筹不了这么多银子,或者,稍晚我让人先送十万两过去,剩下的四十万两慢慢再行筹措。」
张叹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延陵先生您这说笑吧,洪汛在即,本官正万分需要这笔银子招募民工夯土筑堤,先生您一延,可会坏事的!」
一剑眯了眯眼,大掌朝桌上一拍,站起身来就要吼人了。
他爹当年曾道民不与官斗,斗到最后吃亏的终究是底下百姓。他今日也早有扔银子去投海,没想过要回的打算,可这知州未免也太不知趣,得寸进尺起来!
一剑突如其来的变脸,让没有防备的张叹受到惊吓。一剑只见张叹脑袋往后一缩,他身后的两名带刀捕快立即踏向前来,作势拔刀。
一剑说:「俺看在你是读圣贤书的人,这才跟你好好说话。十八省天香楼的确是拥金无数,可花也要花在有用的地方。银子你可以拿,但事情绝对要做,你莫不是想取了这五十万两,而后弃官走人吧!」
张叹脖子又缩了缩。
一剑这回可看出来了,这人脸上不就是被拆穿的表情吗!
「你个鸟蛋官!」一剑指着张叹鼻子骂。
「你要是走了,兰州百姓该怎么办!」
张叹随后整了整神色,一下子便恢复了平静,说道:「延陵先生误会本官了,本官只是忧心十万两数目太小,心急接下来的部分什么时候能收到罢了!若让延陵先生误会,还请先生见谅本官这是忧心百姓之故。」
一剑狐疑地看了看这人。
张叹急急又道:「那接下来的四十万两何时可筹措到?」他这回表现真是心急如焚且大义凛然的模样。
一剑顿了顿,转过头去问掌柜。
「多久时间?」
掌枢猛摇头,说不出是不想出借,还是没有银子。
「你别一直给俺摇头!」一剑怒道。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澄澈淡漠的嗓音:「那四十万两,就由铁剑门来筹措吧!」
一剑一愣,怔怔回首,望向声音来处。那以往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声音,今日如何在此地听见。
他……是又作梦了吗……梦见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难以忘记的人……
天香楼绘着点点白梅的绢纸糊木门缓缓由左右打开,门外站着个身形欣长的人影。那人身上紧紧覆着件月牙色织锦长披风,披风上无任何花纹缀饰,但当其走入屋里,摇曳间流光轻盈自披风间滑过。衣襬轻晃,带起一室暗香。
遮去面貌的披风帽沿叫一双纤纤素手拉下,随后露出了张令人惊叹的容貌来。
那人青丝如瀑,眸若秋水,眉浅淡烟似柳,唇上颜色薄红,色若天仙绝秀。
他缓步走来,腰杆挺得那么直,似不会为任何人所折。而眉宇中带着的一抹飒飒英气,则为其七分淡漠、两分欲语还休的轻愁中,添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气度。
张叹从这人一进门起,魂就被夺走了一小半,待看清这人容貌,魂便被勾走了一大半,他双眼发直喃喃说道:「哪里来的美人儿……」
掌柜一惊,深吸了一口气:「……小当家的!」
一剑恍惚了好一会儿,与那抬起头来的人儿视线相对。这孩子又长大了点,都快与他同高了,举手投足有着气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门哪派的青年才俊来着。
可那下巴怎还是这么尖,脸颊上的肉跑哪去了,没好好吃饭是不?莫非铁剑门里谁又饿着他了!
但才这么一想,一剑面色整个化得铁青。
不,现下已经无人能和他作对了。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到了伤心无力处会嚎啕大哭,被自己捧在掌心里细细呵护的小小孩子了。这人能耐多大他不会忘记,若非这人,自己的妹妹也不会承受那些苦楚。
他恨恨啐了声,暗道:『延陵一剑,你又忘了教训了吗,不过是一张臭皮囊罢了,怎竟还让他给迷了去!』
「舅舅……」莫秋深深凝视着一剑的容颜,隐隐带着渴望与贪婪的目光纠结在一剑身上,不肯移开。
「俺不是你舅舅,别叫俺舅舅!」一剑一掌重重击上桌面,怒火高炽之下,坚硬非常舵八角桌瞬间应声四散爆裂。
除了莫秋仍是不为所动之外,在场众人皆是吓得脸色苍白。尤其那知州张叹,一片碎木由他颈旁划过,只差分毫,那凌厉的力道就能把他脖子射出一个大洞来。
「舅舅,我找了你许久……」莫秋低声说着。呢喃的语调不敢太大、不敢太高,彷佛怕这一切其实是场梦,惊碎了梦境,便不知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再将一剑找回。
一剑双唇抿得死白,越过莫秋笔直往外走。
两人擦肩而过时莫秋急急伸手捉住一剑衣袖,然一剑一个震气,不但狠狠碎了那片衣袖,更将莫秋虎口震得进裂出血,腕骨错位。
一剑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将莫秋留在原地。而莫秋不敢断然追上,他只怕又惹得一剑更加生气。
莫秋静静望着一剑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一剑为止。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他告诉自己。
他设想过最糟的情况,是一剑一掌取他性命为一叶陪葬。而今一剑只是震碎桌子,他应该满足了。
这时,厢房内有个不长眼的,讲起话来。
「那个、这位小……」张叹见莫秋生得绝色,本以为他是女儿家,但后来惊觉这人气度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又穿着男子衣饰,于是改口道:「这位小公子是延陵先生的外甥对吧?你二人可真都是人中龙凤,生得叫作一个……」
莫秋回眸,那双冷冷的眸子仿佛千年寒冰,只轻轻一扫,便叫张叹周身发寒。
门外陆续走进几名铁剑门弟子,那些看来就十分不简单的人,一个个恭恭敬敬站在莫秋身旁,垂首等待他的差遣。
「就凭你,也想占我舅舅便宜?」
莫秋朝他笑笑,那或许是不带任何含意的,但看在张叹眼里,却叫在官场纵横许久直觉敏锐的他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遇着了,要不得的人了……
而后他听得莫秋淡淡地道:「你们两个好好看着他,直到他将整座兰州大堤修补完成为止。顺便查查他动了多少我舅舅捐给兰州百姓的银子,花一两,便剁他一根手指,花百两,剁他四肢,直到他身上多出来的地方都切光为止。」
「尊门主口谕!」被莫秋挑中的两名弟子恭敬说道。
张叹浑身都软了,双眼一翻,往后厥了过去。
一剑离开天香楼后,气冲冲地在外头兜了好大一圈。他以为自己在天香楼遇见莫秋不过是凑巧,所以在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之后,才慢慢地踱回家去。
他跨入后门,阿福神色略异地迎向前道:「大当家的,有客人在厅里等您。」
「又有客人?」一剑觉得这两日他回到家里后,好像一堆事都找上了门来。
走入了大厅里,厅内两排接待宾客用的黑木椅上坐了一个人,那人有些不安地凝视小几上茶盏飘出的袅袅白烟,神色苍白着。
一剑才跨入大厅,那人随即站了起来,遥遥向他望来的眼里,有着一剑无法忘怀的深深眷恋。
「怎么又是你!」一剑朝对方吼了声,巨大的声响震得梁柱略略动摇,落下灰尘来。
莫秋本欲向前,然而一剑那拒人千里的模样早言明一切。一剑不想他靠近分毫,不想见他的睑,甚或若他开口,也觉厌恶。
莫秋开口,声音中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找了你好久,可是都找不到你的人……你去哪儿了……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谢陆大门主您的关心。」一剑脸色铁青地道:「托陆大门主的福,这些年再好不过!」
「舅舅……」莫秋眼眶慢慢红了。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完全取下铁剑门,门内上下对他无敢不从。然而没一剑在身边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他想着或许有一天两人能再遇上,所以拼命地找、拼命地找,如今终于找着了,但眼前人对他一如当年的厌恶。
他心里害怕着,哪还有方才天香楼内雍容自得的模样,他心里恐惧着,完全失了面对兰州知州时的气焰。
他的机会仅这么一点了,再错过这个人,这一辈子,也许永无可能了。
莫秋撩开下襬,双膝笔直落地,他跪在远远那处,一寸一寸地朝着一剑移来。
一剑的眼一下子便红了,但他立即别开脸去,放声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受不了你这么大的礼!」
「我知错了。」莫秋跪在一剑身旁,他甚至连手都不敢伸出,半点也不敢碰到一剑衣衫。
然这话不听还好,一听一剑火便冒了起来。他一掌挥向莫秋,却在掌风即将搧及莫秋脸庞时,生生地止下。
莫秋那对明亮的眼眸深深凝视着他,没有躲、没有闪,即便一剑那掌是要他的性命,他也不会逃开。
一剑手握成拳,攥得手背上青筋浮现。他压抑道:「你老是说你知错,可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原谅了你,你便再犯,有错不改又有何意义!俺已经不再是你舅舅了,陆大门主你还是早点走,否则你再出现俺面前,俺怕是就会一掌杀了你!」
一剑愤然甩袖,转身离去。他踏在廊上的步伐一步比一步重,碎了廊上无数板砖。他的心似那些迸裂的板砖,早在那年的写意山庄上,就被这个自己一心一意教出的孩子给生生撕裂,碎得再无法拼凑起来。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莫秋在一剑身后喊道。
「我错在囚禁小七舅舅,以他引陆誉上钩;我错在隐瞒百步迷宫内遍地火药,害死了小舅舅;我错在仗着舅舅你怜我疼我,设计了这一切,伤透了你的心。」
「舅舅、舅舅,小秋真的知道错了!」莫秋奋力喊着,流出的泪水湿了他的脸庞。
「小秋从今尔后不会再做任何一件令舅舅伤心的事了,舅舅你相信我,你信我啊……」
可是,一剑没有回头。
莫秋撕心裂肺地喊着,完全无法可想,他以手指天,落泪道:「我陆莫秋在此发誓,若此后再做出任何有违正道、让舅舅伤心之事,甘愿万箭穿心、肠穿肚烂,死后落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莫秋不停喊着:「你信我、你信我啊……」
然而已经太迟……一剑已远远离去……
他们今生早已缘断,永不可能了……
莫秋在厅里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被阿福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门。阿福不是不知道莫秋是谁,然而延陵家的主子是一剑,一剑说什么,他便只得做什么。
莫秋没有离去,阿福将后门关上后,他默默在门前跪了下来。
他想要一剑原谅,他想要回到一剑身旁。
他不想离开。若离开了,他这生这世,再与死无异。
后门是条小巷,虽不似前门大街那般人来人往,但由于连接两条要道,平日还是不少人来往经过。那些人对着莫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莫秋却置若罔闻。
他跪着,双目凝视那扇被关起的木门,想着门里头的那个人。
一连几天,木门都没打开过,这时节总是突然狂风暴雨大作,隔日又是艳阳天,如此交替折磨着,莫秋却只是静静跪着毫无离开之意。
丁丁带来一壶水,递给嘴唇都裂出血来的莫秋,可莫秋没接下,他的眼还是那般殷切那般眷恋,凝视着那道斑驳木门。
丁丁说:「你这样跪着,他又看不见,至少起来喝点水、吃点东西,喘口气再继续吧!」
丁丁好说歹说,但他家门主天生是个拗脾气的,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改,最后丁丁无奈,只得独自一人黯然离开。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10:04
正文 第七章
第九日,一顶软轿停在延陵家后门口,轿夫撩起门帘,轿内之人被搀扶着缓缓下轿。
那人经过莫秋身旁,惊讶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儿个做作。
「唉呀,瞧这是谁呢?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铁剑门门主怎么跪在人家后门口,挡人进出啊!」
莫秋慢慢抬起了头,多曰滴水未沾令他神色苍白憔悴,眼前景物模糊摇晃。
他以为自己看着了幻影,当那张轻佻的脸与斜飞的凤目出现在眼前时,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揪住了对方衣襬。
然干涩的嘴张了几张,话没说出口,只有一滴泪水缓缓沿着脸庞滑落。
「……小……舅舅……」
一叶神色一冷,将莫秋的手用力打开。
那手背上的刺痛和温热的肤触让莫秋缓缓回过神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叶,睑上神情越来越是激动。
一叶打了人,莫秋随即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叶怕这小狼崽子是要扑向前来咬他,脚步不甚稳地在轿夫搀扶下连连后退。
谁知莫秋急了,嘴里竟不停地喊:「……别……走……别走……」
这时莫秋膝盖离地不过半寸,身子一软便猛地往前倒去,整个人跌在门前沙子地上,掀起尘烟漫漫。
「……小舅舅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莫秋喃喃念着,慢慢地又爬起身来,他浑身脏污不堪,脸上有几处见血的擦伤,可他的神情是欣喜愉悦的,他的眼亮了起来,举着因长跪而僵直得几乎无法走动的双腿,一步一步朝一叶迈去。
「你给我等一下!」一叶喝道。
莫秋立即停下步伐。
「什么我还活着?」一叶双目圆睁,怒问道。
莫秋眼神忽地有些空洞,他想起那年情景,喃喃地说:「百步迷宫坍塌,你在舅舅怀里动也不动,我以为我害死了你……小舅舅……你没死……原来你没有死!」莫秋激动得不只声音,连双手都隐隐颤抖。
一叶连连呸了好几声,啐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我延陵一叶长命百岁,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莫秋说道:「是……是……我死了你都不会死……」说着,又是一滴泪水落下,糊得脸上那些灰尘泥沙更是难看。
见着莫秋这样,一叶就算再心狠,也说不出什么伤人的话了。瞧这小子的模样,莫不是这些年都以为自己害死了他吧……啧……
他们二人互相凝视了许久,最后莫秋低声开口问道:「……小舅舅……你和舅舅这两年过得好吗?」
一叶没有回答。
「我……不该做那些事……不该……让你和舅舅伤心……」莫秋垂下头,低声呜咽。一叶还活着……太好了……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到这个将他照顾到大,教他一切事物的人。一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莫秋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既然舅舅和小舅舅都不想见他,那他也该走了……倘若这两人见着他总是这么讨厌,那他便不该坏了这两人的心情。
他,是该离开的。
他已经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要那个人好,而不是要令那人难受。他不该一意孤行勉强这两人,或许放开手,他会一个人痛,但他所爱的人,都能开心了。
莫秋独自一人艰难地走,忽然再也撑不下去,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而后,谁将他搂住,他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香气的怀抱里。
他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人这样揽过他。
他抬头,望见了一叶那张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容颜。他张嘴,想再喊一声小舅舅,然而意识却慢慢渺远,陷入昏迷。
「所以你就这么把他给抬到房里来了?」小七声音斗地高了起来。
「嘘嘘嘘!」一叶连忙捂住小七的嘴,要他噤声。
「嘘你奶奶个熊!」小七把一叶的手从自己嘴上拔开,怒道:「一剑出去了,不在家,我喊得再大声他也听不见!」
「不早说!我方才把人带进来的时候一路偷偷摸摸,就怕被哥发现。」一叶整个人松了口气,原本踽偻的背也直了起来。
小七望着被放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莫秋,好一会儿才说:「写意山庄上的石头其实是压坏你的脑袋,不是压坏你的脚吧!」
「你才脑子被压坏了!」一叶啐了声,搧搧扇子道:「我也想硬下心肠不理他死活,可你不知道,他一句话说到我心坎里,我就撑不下去了。」
「哪句话?」
「他问我,我和哥这两年过得好不好。」一叶这么说,小七也静了。
一叶再道:「我还算过得去,骨头碎了就碎了,捱几下疼不就又好了。更何况那些日子我那心肝跟前跟后,夏天拿扇为我搧风,冬里替我暖被怕我冷着,我活到这把年纪都没这么好过。
可可就不是了,失魂落魄的,比我还痛。听不得任何关于铁剑门的事,谁一提起莫秋就动怒,这两年简直是在自我折磨,叫人看不下去。
更何况当年小秋会那样也是被他亲爹逼的,那情形要换成是我,恐怕只会做得此他还狠。说到底,他那性子也是我刻意教出来的,他会这样……真不是他的错。」
小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叶摇了摇头又说:「从接到你的飞鸽数起,小秋跪在外头不吃不喝起码也八九天了。那孩子小时候少吃一顿饭都像要他命似的,你数数这都几顿了,要他舅舅再不原谅他,我瞧这么下去,他绝对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小七接了一句道:「或许他是以退为进,博你同情。」
一叶睨了小七一眼。
「像吗?若他真是耍小手段,你会放着正事不干守在这宅子里,不回去向你那宫主师姊复命?」
小七挠了挠脑袋说:「一剑这回气得也太久了些,咱俩即便想帮,也不容易。」
一叶说:「他那师父阿牛阿牛地叫他,真不是叫假的。」
二人无奈,相视无言,只得找椅子坐下,泡茶喝了,慢慢想方法。
莫秋是一剑的心头肉,割了那块肉,只有血流不止,没有结痂痊愈的一天。
他们的哥哥要能开心,要能像以前一样无忧无愁、畅快欢笑,唯有让莫秋回来,完整哥哥被伤了的心。
这两目天气好了点,一剑忙着往兰州大堤去,和几个民工工头商讨补堤堵口之事。晌午过后他没从前门也没从后门入府,而是像偷儿似地翻墙入内。
落地后,一剑脑袋不禁又往后门方向探去。已经十天了,那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这些日子一剑刻意让自己忙禄得无暇它想,他不能让自己心软,于是决定不去看,直到那人捱不住饿,便会知难而退。
可是,即便心里气着,却无法阻止内心的担忧。
十天了,该不会有事吧……后门之外半点动静也无……他心里挣扎好一会儿,想道:『要不、要不偷偷瞧上一眼就好……』
正当一剑举步想向后门踏去时,身后突然傅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哥,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一叶被人搀扶着,从长廊上走了下来。
一剑吓了一跳,立即定住步伐僵硬回身,说道:「你来啦,俺、俺、俺只是想过去看后门关紧了没,要是没关紧就不好了!」
一叶心里暗笑,故意坏心地道:「你回来得太晚,那小王八羔子昨夜晕了过去,叫铁剑门的人抬回奉城了!」
「什么!?」一剑差点没跳起来,神情顿时慌张不已。他想问莫秋要不要紧,可又挣扎着不愿开口,直至最后把自己的睑憋成猪肝色,都没问出口。
「真是对冤家。」一叶低低咕哝了声。
「你不在浮华宫养病,回来兰州做什么?」一剑脸色不太好地问。
千叶刷地声摊开扇子搧了搧,说道:「养什么病,你徒弟成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地孝敬他师叔我,快把我养成猪了。我这也是惦着天香楼的生意才回来,再说赤霄坊也要重开了不是?你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一剑点头,「小阙那孩子着实乖巧,我离开前叫他照顾你,他真记心上。」
「是啊是啊!」一叶搧搧风,目光往旁睨去。
「和某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截然不同。」
一剑这时发觉一叶身旁有个陌生少年。那少年搀着一叶,虽然头低低的没说过半句话,身上穿着,也和府中下人一样,但一剑就是感觉这人有些许不同。
「这孩子是你带来的吗?」一剑突然间。
「怎我以前没见过他?」
一叶啊了声,说道:「不就旺伯的孙子,哥你忘了,他出世时你还抱过他呢!」
一剑搔搔头。
「是吗?记不得了。这孩子没几岁吧,看起来比福伯的孙子小上很多啊!」
「阿旺,大当家的问你话呢,答去!」一叶往旁边的人看。
那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往前踏了一步,顺从答道。
「阿旺今年十八。」
少年独特的清亮噪音中带有些许柔柔低哑,仔细听来犹如羽毛拂过肌肤一般,让人从骨子里兴起一阵痒。一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想这声音还真勾人!
「叫阿旺啊!」一剑朝少年笑道:「这名字挺好,叫起来响亮。」
少年恰恰抬起头来,见到一剑温和的笑容倏地眼眶一热,鼻子发酸起来。
一叶说道:「阿福平时打理内外忙不过来,不能照顾你周全,阿旺从今起就给你当小厮了。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去做,不用给旺伯面子!」
「胡说什么!」一剑大手往一叶头上搧去,可力道再小不过了,他的手停在一叶脑袋上摸了摸,说道:「进去了,你的脚可不能站太久。」
一叶笑笑点头,一剑从少年手中接过一叶手臂。
少年的手短暂与一剑擦过时,突然颤了一下,那颤抖之猛烈,让一剑吓了一跳。
「怎着?」一剑问。
「没、没有!」少年急忙将被碰到的手背到身后,头低了下去,不敢多看一剑一眼。
「我、我只是……」
少年吞吞吐吐急忙想解释,哪知这时那不争气的肚子竟「咕噜噜——」地传出饥饿的声响。
那响声一声大过一声,一剑一脸愕然,而少年则是连去死的心都有了。
「原来是肚子饿了。」一剑会意点头。
「来,跟我走,你知道厨房在哪吧?我刚好也饿了,大当家的下碗面给你吃!一叶你也一起吧!」
一剑态度和蔼,一手托住一叶,另一手则豪迈地揽住少年的肩,把两人往厨房带去。
少年被这么一揽,整个人都僵直得不会走了。从后院到厨房小小一段路,就不知偷偷吸了几次鼻子。
「欸,哥你下的面能吃吗?别糟蹋那些面和我的肚子了!」一叶睨了同手同脚的少年一眼,直想摇头叹息。
人说铁剑门新任门主陆莫秋如何少年英雄,写意山庄一役后与武林群雄力抗魔教迅速蔓延的势力,见不平则帮之,遇弱者则助之,江湖中人听闻其名没一个不竖起大拇指叫好,哪知这人遇上他的哥哥,却成了这副鸟样。
一剑走后,莫秋的确为他做了许多改变。
前天一叶在后门见他即便跪着,周身仍是一股逼人气势,他那时还道这孩子长得真可怕,连自己都快认不得他了。
哪知无论外表如何改变,气魄如何炽炎,对着自己心里那个人的时候,这孩子始终都还是当年那模样。
一点都不坚强,脆弱得不得了。只要多关心他一些,他的泪水就没办法止住地拼命落下。
一剑喝醉了。
用膳时一剑拍开了一坛酒,那被他煮得糊烂的面没吃几口,便开始喝起酒来。
一叶在叫他将一剑送回房时说,因为当年的事,一剑心里有了一个结。只要想起他的事,不小心便会喝多。
一叶低声告诉莫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结,他外婆是外公心里的一个结,他娘是苏解容心里的一个结,苏解容是陆誉心里的一个结。
而他,是一剑心里打得最死、最难以解开的那个结。
莫秋把一剑扶上床躺好,低声说道:「舅舅,我在这里啊!我回到你身边了,你别伤心……」
一叶和小七给了他一张人皮面具和一颗化功丸,言明只要他肯化去内力戴起人皮面具,心甘情愿在延陵府中当一名小厮,他们就让他留在一剑身边。
莫秋吞下了那颗药,因为他知道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一剑重要。那两人肯让他回来,对他而言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为了一剑,什么都值得。就算永远都只能这般待在他身边,就算从此失去武功成为废人,他也甘愿。他所有的都是一剑给的,能换回这个人,他在所不惜。
看着这人睡着的时候眉头紧蹙,莫秋心疼着。
他想伸出手碰碰一剑的眉,想为他抒解忧愁,可举起的手几番停顿。因为他怕眼前只是一戳即破的梦境,要真碰着了,便会化作烟雾散去。
便在这时,一剑眉头越皱越深,最后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用力拉开衣襟,乱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
莫秋吓得立即缩回手,可又见一剑不似已醒的模样,便试探问道:「怎么了?」
一剑边拉腰带边嚷:「热死了,俺要脱衣!」
腰带被他扯着扯着,打成了死结,一剑越脱越是气愤,几乎要直接撕起衣衫来。
好一会儿,莫秋才说:「你醉了,我来吧!」
一剑抬头看了莫秋一眼,似乎在想他床头这人是谁,好不容易想了起来,却是大笑道:「小阙你咋从宫里偷跑出来?要你娘发现,你可惨了!」
莫秋知道一剑醉得厉害,他也没同一剑说白,便低下头慢慢解起一剑的衣带来。
因这样的姿势,莫秋几乎要窝进一剑怀里,一剑身上总是有股暖暖的味道,像夏日骄阳蒸融起的青草香,在他怀里,便犹如被暖阳拥抱,令人心安不已。
似乎也才是不久的事,他曾抱住这个人,窝在他身旁闭着眼不愿睁开。那时一室旖旎,春光美好,这人赤裸的身子抚摸起来是多么令人销魂……
莫秋脱下了一剑的外衣,一剑燠热得消,舒服地低吟了声。
然一剑一声无意的低吟,却引得莫秋指尖一颤。
莫秋呼吸有些急促。
他与这人不知多少次肌肤相亲,每一回都是叫人心魂荡漾难以自持。他见着一剑扯得大开的亵衣露出结实平滑的胸膛,上头还缀着两颗令人想入非非的浅红茱萸,一剑睡得一脸酣然且毫无防备,令他心底窜升的欲念越来越是炽烈。
莫秋想起那些与他曾经有过的亲密,想起进入这人体内那紧窒而火热的蚀骨滋味,一股颤栗竟就直直往下身冲去,让他差点就呻吟了出来。
莫秋咬起唇,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他吞了一口口水,感觉实在万分难熬。一剑突然一个翻身,手竟搭到了他的身上,害得他魂都飞了。
莫伙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说……反正都脱一件了……一剑也说热……那不如连亵衣也一起脱下来好了……
让人仰躺好,白色的衣带一点一点地解,交错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揭开,有些削瘦却是平滑紧致的肌理在他眼前展现。
他又咽下一大口口水,慢慢把手往下滑,开始要解开那包藏在亵裤底下,令人遐想无限的神秘桃花源。
门外长廊突然响起了有点奇特的脚步声,魂都被一剑给勾走的莫秋完全没听见,他的双眼只注视着一剑有着蜜般温润色泽的胴体。直至那一重一浅的脚步声来到没被关上的房门前,莫秋才猛地回过神来往房外看去。
一叶站在门外哼哼两声,手往脖子一抹,做了个杀无赦的动作。
莫秋立即缩回手,讪讪远离床边,别开视线叫自己不再去看一剑。
正文 第八章
天方蒙蒙亮起,莫秋轻轻地打开房门,老旧木门开启时的咿呀声响在宁静的晨间显得有些剌耳。他不想吵着一剑,于是刻意放缓动作,端着装有肮脏衣物的木盆,慢慢地往院子后头那口水井走去。
莫秋蹲了下来,仰起头便看见了院子里冒出新芽的枯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止不住的笑意在他脸上荡漾。
他昨夜和一剑睡在一起,虽然只是睡在小厮偏间,但已经是这么近。以后无时无刻只要想见到,一剑便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在不可触及的远方了。
莫秋从井中打水倒入木盆内,高兴得只差没哼出曲子来。
这时井旁那棵枯树上冒出了个人影,丁丁一记倒挂金钩,双足如同蝠蝠般勾在粗树枝上头,说道:「下人的活也能干得这么眉开眼笑,门主你不要紧吧?」
莫秋没有理会他。
「你真的不打算回铁剑门了吗?」丁丁问。
「暂时没这个打算。」莫秋盯着木盆微微摇晃的水面,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那门内事务怎么办?」丁丁不免疑惑。
「铁剑门上下百来人现下都只听你的,咱和青城派的事也还没完。」
莫秋不以为意。
「总会有人处理。」
他人在这里,手下没完的事自有几名信得过的心腹操控,陆丁丁的姊姊陆明明自从去年亲手了结意图再度顚覆铁剑门的陆遥之后,已成了他的左右臂膀。他早飞鸽回奉城,让陆明明自行处理一切。
丁丁还是不太放心,追着莫秋东问西问,莫秋也难得心情好地一一说明白。
铁剑门的声势如今早比过去大上一倍不止,陆誉去了以后他为了能找到销声匿迹的一剑,倾尽全力大刀阔斧整顿了铁剑门一番。
他学着滴水不漏地处理一切,学着行事让众人心服口服。对内,他让陆枸杞将藏剑院交给了陆丁丁,掩剑院则由陆明明所接管;对外,他行侠仗义、济弱锄强,心里惦着一剑最初对他说过的话。
一剑曾说,他想他成为顶天立地的铮铮汉子,有骨气,忍得痛,能像他一样去保护任何一个他想保护的人。
他一如一剑当初所望,让陆莫秋这个名字响彻大江南北。
他想成为一剑想让他成为的人,而后留在他身边守着他、护着他,一生一世不离,永远都在他的身边。
莫秋和丁丁谈了一会儿正事,才想起还有脏衣裳得洗。
丁丁学蝙蝠吊着吊着无聊了,便看起莫秋洗衣来。
莫秋的亵衣亵裤和外头穿的下人衣衫不同,用的是自己家里的好料子,鹅黄色丝绸摸来绵密软滑,穿来凉爽透风。
可就在莫秋拉起裤子过水搓揉时,丁丁忽瞥见他的绸裤胯下有块十分明显的污渍,愣头愣脑开口问道:「裤子上面那块白白的是什么?你吃东西掉在裤子上吗……」
丁丁话还没说完,莫秋手中那拿来捣衣的木棒倏地就朝他飞了过去。
丁丁立即被旋转飞来的木棒狠狠打中脑袋瓜子,凄厉地叫了一声:「呜喔——」悲惨地从树干上摔了下来。
「我最讨厌有人在我洗裤子的时候问东问西!」莫秋神色阴沉地说。
挑水、劈柴、洒扫庭院、擦拭桌椅,莫秋做着所有杂活,日复一日,没有怨言。
他最爱在整天的事情做完后,坐在后院长廊的栏杆上,吹着春末的风,等一剑回来。
他看到一剑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一直傻笑,而后跟在一剑身后回到房里,为他解衣,烧水给他沐浴,服侍他就寝。
在经历过那么多事后,这已经是他最大的满足了,即便有时候仍想要更多,但那些欲望贪念都在未破壳之前便让自己生生扼掉。
他只有这个机会而已,若被一剑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一剑便会立即将他扫地出门,再也不许他靠近。莫秋已经知足,如此下去,已经很好了。
这天一剑出门时,莫秋还是老样子,手里拿着条布直往大门抹,眼巴巴地看着一剑离去的背影。
一剑走出没多久,回头瞥见莫秋可怜兮兮的模样,突地有些不忍,于是踅了回来。
这孩子脸上几点麻子,生得朴实,做事勤快而且听话。他来府里也好一阵子了,从来没见他出府过,一剑觉得这孩子挺得他欢心,看着他那睁着大眼的殷切样子,忍不住便问:「阿旺,想不想跟大当家去堤防看看?」
莫秋差点跳起来,他手里拿着搌布,有些局促地看着一剑,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剑见他这模样,提醒道:「你该先把搌布拿回去放好吧!」
莫秋于是赶忙跑进厅里将搌布扔了,然而急匆匆跑出来时却大意被门坎绊到,整个人往地上摔去。一剑及时接住了他,莫秋抬头看见一剑对着自己笑,魂都飞了,也陪着傻笑起来。
兰州,北边接壤高山,有姚河从山上来,加上河水在兰州处突然转了个大弯,河泥淤积,汛期常于此处发灾。
一剑自幼长于兰州,对姚河常年泛滥淹没两岸民居之事记忆犹新。兰州几代皆设守堤民兵,他爹在世时也曾多次参与巡堤补堤之务。一剑这回是照着他爹当年的作 法,投入一切人力物力,供守堤多年的兵头调度。连他自己也加入夯土筑堤之列,希望能在下一波洪汛来前,将兰州大堤修整完全。
莫秋跟着一剑来到兰州大堤,一整排绵延不绝的高耸堤防上,站了数以百计的兰州居民。其中部分为徭役,部分为临时招来的民兵,而部分……
在土塘间赶着驮土驴子缓缓爬上丈高大堤斜坡的陆丁丁眼尖看着了莫秋,正欢欣雀跃地朝他招手。
莫秋眼神忽地凌厉一瞪,那陆丁丁随即萎了下去,继续赶他的驴子送他的土,让堤上的兵夫夯土实堤去。
莫秋知道一剑缺人手之后,便从铁剑门调了些人过来。他只希望能在暗地里帮忙一剑,好让一剑不至于太累。
一剑才到,兵头便立刻走来同他讲事,他只好同莫秋说道:「你自己四处看看,若无聊就回家去。」
莫秋点头道:「晓得了。」
一剑离开了,边走边拿着水道图和兵头比划,没看清楚跟前道路还踏到沟里给绊了一下,但随后又不在意地往长堤上爬去。
这个人真是很在意这条河的。莫秋这样觉得。
一剑曾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一剑期许自己,也期许他能成为那样的人,却不知自己早已做到。
他关心兰州百姓,担心姚河决口会让这些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从来不懂得要留有私心,他的一切一切,全以百姓为先,早是大侠所为。
看着几度反复潜入水中打入木桩,不辞辛苦只为稳固这片大堤的一剑;看着湿淋淋地起身,衣衫一脱随意丢置,又同其它裸着上半身的汉子夯土捣实的一剑;看着汗 流浃背地工作,汗水在烈阳之下闪闪发光,却又露出愉快笑容和旁边人说话的一剑,莫秋似乎有些明白了,明白一剑一直以来的坚持。
敲打声纷杂的兰州长堤,众人虽皆疲累,但却不曾停下手边的工作。和旁人笑语三两声,偶尔接过民家特意熬来的消暑绿豆汤,上上下下齐心一致,全是为了自己的家园和城里的亲朋好友所努力。
莫秋静静地凝视一剑,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堤旁农田里一群小孩正嬉闹着。天很蓝,风很凉,耳边有些吵,心情很宁静。
原来,一剑眼里的风景,一直是如此美丽的模样。
向晚时分,夕阳西斜,长堤上的大伙儿结束了一日的辛劳工作,慢慢地都散了。
一剑下了长堤往家里方向走去,路过河边农田,发觉今早和他一起来的莫秋竟弯着腰站在田边,认真地看一群小孩在沟渠里掏泥鳅。
「怎着,你也想抓泥鳅吗?」一剑停在莫秋身边。
莫秋抬起头,脸上有些茫然,原来那黑黑圆圆像条软棒子似的东西叫泥鳅。
「来吧!我小时候也抓过,小孩子都很爱玩泥鳅和稀泥的!」一剑去拿了两个木桶来,脱下脚上靴子,往田里头走去。
莫秋讷讷看着一剑,他本想回道自己都几岁了哪还是小孩子,没想却在一剑回头笑着,朝他伸出手来时,愣愣地连鞋也没脱,便走入了田里。
田间阡陌交错,灌溉水田的沟渠多不胜数。一剑选定了一处,要莫秋学他一般先将头尾两端堵住,跟着努力弯腰将渠里的水全部舀干,露出底下的烂泥巴来。
一剑的双臂深入烂泥之中翻找,莫秋也学他一般挽起袖子努力搅。
「抓到了!」一剑大喊一声,没几下便翻到了几只泥鳅。他脸上有着难掩的兴奋,想来也是很久没摸泥鳅了。
可莫秋却是抓不到诀窍,努力了一会儿,最后好不容易和泥巴一起挖出一只黑溜溜的泥鳅,可泥鳅很不给面子地啪地一跳,溅了他满脸泥,迅速从他手中溜走。
「……」莫秋无言。
一剑看见莫秋不但一张脸全花,还连半条小泥鳅也没挖着,竟大声地笑了出来。
「啧……」莫秋不甘心,低头继续摸泥鳅。
若不是他武功全被小七一颗臭得要死的药丸给化了,凭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铁剑门门主一枚,会抓不到一只小小泥鳅!
过了半个时辰,天也黑得啥也看不见,一剑瞧莫秋赌气猛往泥里掏的模样,笑得直颤。跟着他靠过去捉住莫秋的手,两个人四只手在泥里和,教这孩子用最简单的法子,连泥带泥鳅捧进桶子里。
一剑说道:「好了,这不就抓到了吗?」他笑得眼都弯了。
莫秋先是愣,垂眸看着自己似乎仍留有这人身上余温的双手,勾起了唇角。
突然,烂泥中扑腾了声,一尾大泥鳅从烂泥里钻了出来,莫秋眼一亮,一剑也发现了,立刻弯下腰抓去。
那泥鳅比普通泥鳅大上三倍不止,黑背黄肚,长得是又粗又圆。
「那里、那里!」莫秋紧张地叫着,手指指着钻来钻去的泥鳅。
一剑也没看过这么大只的,不由得跟着大泥鳅满沟渠跑,最后竟逼得泥鳅往田岸上跳,钻进了田鼠坑里。一剑努力不懈,将手伸入田鼠坑又抓又掏,最后奋力一拔,将那尾几乎快半个手臂粗的大泥鳅给扯了出来。
他望向莫秋,朗声大笑,一旁不知何时也同他们捞泥鳅虾蟹的民工们更是为一剑鼓起掌来。
莫秋的心涨得满满的,明知道这人是对着阿旺这张脸笑,而不是对着自己,但他就是无法克制心里那种又酸又甜的美好感觉,开心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后来,有人架起了大锅,把那些泥鳅放进去,和着一些小虾小蟹,生火全煮了。
其中还有汉子大声说道:「泥鳅虾蟹汤好啊,这么补的东西吃下去,明年这时候说不定会多蹦几个小萝卜头出来了!」
一群筑堤的大男人说着荤素不拘的笑话,谁还搬来了两大坛呛烈白干,大碗大碗地倒,大口大口地喝。
一剑喊道:「欸欸,方才那尾大泥鳅谁给俺吃去了,俺怎么捞不到?」
「没哩!」有人拿杓子捞啊捞,把那尾泥鳅给捞了出来,抛到一剑碗里。
一剑分了一半的大泥鳅给莫秋,喝了两口酒,带着满脸止不住的笑看着莫秋。
莫秋低头吃了两口滑嫩的泥鳅肉,鼻子一酸,怕眼泪掉下来,连忙拿起白干就往嘴里灌去。
那寻常人家喝的酒毫不醇顺,莫秋这么一灌,喉头像被火烧着了似地,最后不只眼泪,连鼻涕都给呛了出来。
莫秋一直咳,大伙儿便一直笑,一剑不断拍他的背脊替他顺气。
后来就着篝火,一伙人说说笑笑,直至锅空酒也空,才一个拉着一个,在晚风明月相送下,醺然归家去。
一剑醉醺醺地好不容易顚回家门外,才举起了手准备叩门,木门却从左右两边自己打了开来。
而木门后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衣拿着扇子,一剑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个满脸阴郁的人是谁。
「嘿嘿嘿嘿……」一剑一个劲地傻笑。
「你这个……」一叶见一剑满身酒味地归来,本想骂人的,但看他哥哥歪着头,一脸无辜单纯地看着他,还有他哥背上那个流着口水哼哼唧唧不知咕哝着些什么的莫秋,那气竟就完全无法发作起来。
「你怎么带他去喝酒了,他才几岁啊!」一叶走过去摸了摸莫秋的脸。
莫秋脸蛋红通通地,早就醉得乱七八糟,然而一发觉有人碰他,眼睛立刻睁开,目露凶光。但随后瞧见是一叶,所有凶狠神色瞬间退得一干二净,还打了个酒嗝,同一剑一样儍傻笑了起来。
「舅甥俩一个样……」一叶啐了声,立即招来家丁,将这两个路都没办法走的醉鬼给送进房去。
莫秋半睡半醒间,觉得身上像点起了一把火似地,令他浑身燠热不已。
莫秋睁开朦胧双眼,第一个进入眼帘的是安稳睡着的一剑,莫秋这才晓得自己原来尚在梦中没有醒来,若非如此,一剑怎么会躺在自己身边。
伸出手,抚摸一剑的脸庞,摸得到骨头的下颔肌肤是那么真实。
一剑闭着双眼睡着,神情温和,嘴角还有一丝笑。他侧身朝着自己,微微拉开的衣襟还露出平滑温润的肌肤。
莫秋鼻子轻轻嗅了嗅,似乎还能闻到一剑身上的味道。些微的汗味、些许的酒味,混着一剑身上天生的淡淡体味,如同一张网,将莫秋紧紧困在其中无法动弹。
如今是在梦中吧,在梦中的话,无论自己对这人做什么都可以的是吧!
白天的时候他必须忍耐着不去触碰一剑,但现下是夜晚的梦境当中,已经不需压抑了对吧……
莫秋这样想着,看着这个睡得香甜的人,难以自持地朝他伸出手去。
微颤的手指接触到一剑裸露的胸瞠,慢慢地整个手掌贴了上去,感受一剑平稳跳动的心。结实平滑的肌肤一如往昔,再上等的丝绸也无法带给他如此滑腻的手感。
他轻轻抚着,伸入衣衫底下,接触到这人乳首时心颤了一下,而后轻柔地捻着,直到那地方慢慢地立了起来为止。
一剑仍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莫秋无法克制地凑向前去,吻上那他日思夜想的丰厚双唇。他的气息喘了起来,亲吻、亲吻、再亲吻,一剑的齿列被他一点一点撬开来,他将舌头伸了进去,压到一剑身上,双手在这具令他着迷不已的胴体上游移。
他解开了一剑的衣衫,也解开自己的,他的下身只是碰触这个人,便难以承受地坚硬起来,肿胀到叫人疼痛的地步。
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为何这是梦呢,为何这一切不能成真呢?
他多想回到这个人的身边,多想天天吻着这个人,多想夜夜拥着这人做尽所有事,多想这人也能回应他,就像无数次梦中情境,将一切毫无保留,全部都给了他。
一剑睡得迷迷糊糊地,感觉似乎有什么又热又滑溜的东西缠着自己,他被侧翻了过去,而那东西越来越硬,还从后头往自己大腿间猛捅。
一剑恍惚间发觉自己身陷热滚滚的泥沼里,四周有一大堆小泥鳅在泥里翻腾。
他迷迷糊糊地低头,突然发觉腿间有条好大好大的泥鳅在那里钻来钻去。
「喝,泥鳅王!」一剑鬼叫了声。
他哪曾看过这么肥美的大泥鳅,当下第一个反应便是不能让它给逃了,双手也在同时迅速往下一抓,使尽吃奶力气把在他腿间钻来钻去的泥鳅大头猛力往前一扯。
突然之间,一阵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在他耳边炸开来。
「啊啊啊啊啊——」
一剑被惨叫声一震,猛地从梦中惊醒,当下所有景象瞬间消逝,哪里还有什么泥鳅沼泽。
他神情呆滞地眨了眨眼,发觉只有惨叫声仍在继续。
他缓缓回过头去,看见阿旺不知道为什么万分痛苦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双手护着……好像是那个东西……整个身子蜷曲了起来,痛得不停颤抖……
一剑愣愣地,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房门突然被由外头踹开,穿着单薄亵衣睡眼惺忪的一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又困又慌张地问道:
「昨了、咋了?发生啥事?谁在半夜鬼叫鬼叫?」
一剑低头看着自己沾着不明白浊的手掌,而后抬头,呆呆地望着妹妹说道:「俺梦见一条很大的泥鳅,然后、俺好像,把阿旺当成那条泥鳅……给用力扯了……」
「俺的娘啊——」一叶立即瞥向蜷成一团痛得在床上滚过来又滚过去的莫秋,脸色刷地惨白。
肯定断了……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10:05
正文 第九章
天香楼里有道鳅鱼鲜汤,作法是泥鳅洗净,虾去头尾,加水、生姜、盐、独门药材,煮沸后文火慢炖,上桌后味道鲜美嫩滑,凡老饕与男客必点之。
老饕是当然,天香楼总是能吸引无数饕客,然为何强调男客?那是因为这汤在医书中早有记载,益气助阳,滋阳补肾,治阳萎早泄。一句概括之,壮阳。
大夫来看过,幸好莫秋那小东西没给一剑的蛮力拉断,只要休息个几天就没事。
一剑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连连向莫秋赔不是。
莫秋一句话都没责怪过一剑,他只是用那张惨白的脸对一剑笑笑,说道:「大当家的别放心上。」
莫秋这话一出,一剑更是自责,根本忘了是谁先往他身上捅,才会被他当成泥鳅抓,反倒是将莫秋的伤当作自己的责任,家中长堤两处跑,分神照顾莫秋。
莫秋几日小解都是一片红,有些怵目惊心。但毕竟重创过后一剑的心思可说全放在自己身上,虽然被抓得差点断掉,他还是很开心。
拜前些年那些灵丹妙药所赐,这副身子强健得很,第三日便能下床行走。
这天接近中午的时刻,莫秋远远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往这里走来,他知道一剑抽空来看他了,便赶紧跑回床上躺好,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眼巴巴朝门口望。
一剑端着午膳踏入门内,莫秋慢慢起身,虚弱地朝他喊了声:「大当家的!」
一剑忧心地走过来,托盘搁在矮几上,扶住莫秋说道:「别动,我托着你再慢慢起来,小心伤口。」
一剑担心莫秋的伤,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温柔到莫秋整个人陶陶然。莫秋其实挺能忍痛,这等伤对他而言根本也不算重,然而被一剑关切的眼神一看,他便全身都软了,床也爬不起来了。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太久。
躺在床上让一剑喂了四天,第五天的中午,一剑便没来看他了。莫秋明白装模作样躺了这么久,还从一剑身上骗得不属于自己的温柔,是该认命回去当下人了。
这天他驼着背,提个水桶拿着搌布往厅里去,但因伤势没好全,所以走路时一瘸一瘸还双脚开开,姿势有些难看。
在快接近大厅的时候,莫秋便听见一阵笑声,他站在长廊外头往厅里探去,见到的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一剑背上挂了个少年,那少年生得明眸皓齿俊俏非凡,圆圆的脸上带着点稚气,湖水蓝的薄长衫随着动作翻飞,煞是好看。
一剑一脸宠溺地随少年在自己身上折腾,一叶大剌剌坐在长榻上与他们对话,其间悠然和乐、笑语频频,彷佛无人能闯入其中一般。
「哥哥昨天还念着你呢,你今个就自己跑来了!」一叶说道。
「真的吗、真的吗?师父你想我啊,我也很想你呢!」小阙笑着,天真无邪的脸庞上笑容单纯无垢。
「师父想你,想你有没有照师父吩咐天天蹲足一个时辰的马步。你这孩子此谁都贪玩,基本功不练,成天就想往外跑!」一剑甩着背上的人,逗得小阙咯咯地笑。
小阙说道:「是娘让我来的啊!阿央说师父欠缺人手,娘就拿令牌给我,要我领几个弟子来帮你。娘还说你需要多少银子尽管到家里票号取去,师父的事,就是她的事哩!」
「还不是宫主疼你,才肯卖我们这么大面子!」一叶故意说得酸溜溜的。
小阙立刻便道:「娘疼我,可我疼你们两个啊!」
「呦,宴小宫主这么说,要让央小子听见,不吃醋死了。」一叶说。
小阙笑得眼都眯起来了。
「阿央也疼你们两个啊,和我一样!」
莫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苦涩非常。他一个人站在大厅之外,与厅内的欢乐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他想进去,但哪有资格进去。他在延陵府中不过是个小厮,哪点比得上那被一剑捧在手心上宠着的人重要。
一剑瞥见了愣在门口的莫秋,立即朝着他走来。
「你怎么起来了!」
小阙仍然赖在一剑背上,他的小脑袋从一剑背后探了出来,好奇地看着莫秋。
「这人是谁?」小阙问。
「府里头的杂役。」一剑对小阙说。
莫秋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虽然明白那的确是自己如今在一剑心目中的地位,但由一剑嘴里说出时,他仍无法坦然接受。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一剑宠着爱着的人了。
他只是一个相貌平庸,长着满脸麻子,还不幸伤了那东西,连一剑身上那小子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的下人而已。
「喂,你叫什么名字?」小阙问道。
莫秋的目光扫向小阙,心里一阵厌恶。这个只有一张脸长得能看的死小子干啥黏着他舅舅不放,一剑新收的徒弟?呸,他才不承认!
小阙被莫秋恐怖的阴鸷的视线一扫,突地打了一阵寒颤。他不明白自己那话问得有什么不对,惹得这人不快。但这人眼底的狠意一下子又消失无踪,瞬间的转变让还来不及反应的小阙呆了好一下。
「小的名叫阿旺。」莫秋咬牙道。
「啊,阿旺,」小阙把下巴靠在一剑肩上,歪着头天真无邪地问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啊?」
莫秋当然不可能在一剑面前说出自己心里那点事,而小阙却突然对莫秋感了兴趣,放弃黏住一剑,改成绕着莫秋团团转。
幸好在莫秋耐心用罄之前,一叶直接把小阙拎了开去,要不面对这个霸占了自己心上人的小混蛋,莫秋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拿洗衣棒往他头上扔去。
雨又开始下了,天色阴沉,乌云盖顶,淅沥哗啦的雨声让人心烦意乱。
隔日一早一剑带着小阙去巡堤,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独自留在府中做杂事。
莫秋坐在屋檐下动作缓慢地洗衣,长廊外冰凉的雨水不断喷溅到他脸上。他想着稍早小阙兴高采烈地跟一剑出门的景象,心里泛起酸楚,但下一刻立即自嘲起来:
「你啊,拿什么和人家比,人家那是浮华宫的小宫主,是他收的徒弟,而你只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下人。还想争什么宠,根本没那资格!」
莫秋正自言自语说着话的时候,一剑从前廊走了过来。
莫秋闻声抬头,一剑朝他露出个笑容,当下他不只心酸,连眼都酸得要掉泪了。
「大当家的不是带宴少爷去玩儿了,怎这么早便回来?」莫秋甩了甩手站起来,随意往身上的粗衣擦去,留下两个湿漉漉的水印子。
「雨下得太大,四处水蒙蒙,小阙觉得无趣,我便先带他回来了。只是待会儿还得要再去大堤一趟才成。」一剑说着,缓步走向莫秋。
一剑一直觉得这孩子聪明伶俐,不论吩咐什么事都毫不拖延立即办好,他前两日对一叶提起要让这孩子去天香楼学管帐,做些轻松点的工作,一叶也答应了。
今日忙着出门差点忘了这事,一剑趁着这趟回来本来想对他说这好消息的,然而才靠近一些,莫秋却连话也没响应,转身便走。
一剑觉得有些奇怪,遂问:「怎么了,阿旺?」
其实明明不关一剑的事,明明都是自己的错,然而莫秋一听见一剑朝自己喊出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时,竟压抑不住地低吼出声:「别叫我这个名字!」
一剑愣了一下。他敢肯定莫秋在生气,却不知这人在气什么。
莫秋走了两步,立即被一剑拦下,一剑站在莫秋身前,看着这只矮他一些的少年迅速低头,然而那来不及隐藏的神情早被他看见。少年脸上,带着一丝委屈。
莫秋生生压抑下自己的怒气,也压下遇上这人就脆弱了的心,他轻轻吸两下鼻子,说道:「对不起,我不该对大当家的这么说话。」
一剑愣愣地看着莫秋,方才那一瞬间,这熟悉的情景,让少年的模样与那人重迭在一起。他想起了那总是对他发脾气,而后又硬生生克制自己,朝他认错的人。
一剑张了张嘴,一个不能说的名字堵在嗓子眼,让他眼眶微微热了起来。
他举起的手原本想放在这人发上,轻轻安抚,就像自己以前常做的那般。他知道自己做事总想得不周全,稍不经意便会惹这人伤心,然而伸出的手却突然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之后才收了回来。
「不打紧,你去忙吧……」一剑低低叹了一口气。
他转身离开这叫阿旺的少年,往前厅方向走去。
方才差那么一点,便叫出了那个名字。
小秋……
他心里唯一的人。
已经病入膏肓了吗?原来这些日子这么在意这个少年,无时无刻想对他好,想照顾他,竟是在这少年身上寻找莫秋的身影。
他真的想见他、真的想见他了。
他想念他的小秋朝着他笑的样子,然而,那日天香楼内,也是自己亲手推离了他。甚至他在门外跪了那么久,刮风下雨烈日曝晒,都是他不让他进门来。
那人,如今如何了呢……
是不是好好的,有没有人照顾他?
他心里也是很想他……
然而、然而……
雨又下了,而月下得又急又大,令得前些时日已经高涨的水流更加湍急。
夜深时刻,风声雨声在窗外呼啸,一剑方才要睡下,却听见外头隐约传来仓促的敲锣声。他打开门仔细听着,惊觉那声音竟是喊着:
「不好了……发水了……姚河快决堤了……」
一剑心中大骇,急忙披上外衣往外走去。这时阿福带了个人匆匆忙忙往他跑来,那人是夜防民兵,见着一剑还没开口,一剑立道:「边走边说,情形如何了?」
那人浑身湿透,惊魂未定地道:「大雨让上游山洪爆发,滚滚黄泥倾泄入河塞住这几日好不容易疏通的河道。河道被截断,大水无处可泄,怕要冲出两岸堤防了!」
一剑同那人快步往外走去,这时原本应该睡了的小阙也跑了出来,他揉揉眼急喊:「师父捎上我啊!」
一剑点头招了小阙,这时候多个人多份力,于是三人便一起前往兰州大堤。
天色昏暗,几乎已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一剑才靠近堤防,便听见轰轰水流声如万马奔腾而过,激流湍急之速,连长堤也为之震动。
民兵忙着将之前准备的土包拼命往大堤上迭,然姚河激起的水涛几乎都已经打到脚边,耳旁大河怒吼,所有人既恐又乱,可为了兰州城内的亲人,他们仍是努力地刨土装袋,送上长堤去踩实成墙。
一剑和小阙天生力气大于常人,他们两个肩扛三袋重土,手抱一包,也是拼命地一直迭,就怕晚了慢了,水势冲破堤防而出,会害了兰州城里的百姓。
一剑见情况危殆,转头拉了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道:「立刻回去叫守城士兵将城门关紧用土包挡住,这堤怕是撑不下去了,千万别让水淹到城里!」
那人看见一剑便是一愣,目光忽地别开,脑袋畏畏缩缩地直躲。
一剑也一愣,发觉跟前之人似乎挺面熟,可一时间却想不起究竟在哪看过这人。
这时离一剑稍远的小阙爬到堆得有膝盖高的土包上头,照那些民兵的吩咐奋力地在土堆上跳,要把这些临时筑起的土包墙压实。
可雨中湿滑,小阙才跳没两下,忽地脚下靴子一溜,竟整个人就往河中滑去。
小阙吓得声音都发不出来,旁边好几个人大叫出声。
一剑慌张回过头去,只见右方土包墙缺了一块,一个白色身影弯腰靠在那凹陷处,吃力地将差些被急流冲走的小阙给拉了回来。
一剑有些呆,小阙惊魂未定,紧紧抓着白衣人的衣襟,白衣人脸上神情复杂,想要推开,却又不得不将浑身都软了的小阙给揽住。
一剑的目光移至白衣人身上,大雨直落,让他看不太清对方的相貌,但也因为如此,让他惊觉对方的身形似乎是自己所熟悉的。
「门主——」被一剑抓住的那个小喽啰拉着嗓子朝白衣人鬼叫喊道:「门主——是师叔祖自己抓住我的,我没有对他泄露身份啊——」
一剑一震,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吓得像鹌鹑一样的少年,凑近一看,发觉原来竟是曾经在铁剑门里见过的铁剑门弟子。
他嘴巴合不起来,愣愣再抬头,往白衣人方向看去。
只见那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人微微垂下了头,踌躇半晌,慢慢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揭掉,露出一张白玉脸庞来。
「……小……小秋……」一剑努力望去,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莫秋白衣上沾满了泥,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丝而下,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的一只鞋不知掉在哪里,气息微喘,胸口起伏着,竟是急急赶来的。
但即使外表与气势不再是那日天香楼内叫人几乎无法直视的模样,即使他如今浑身湿透又衣衫不整,但他的眼睛在雨里仍是那么亮,容貌仍是美得令人心颤。
莫秋淡淡对一剑身边的铁剑门弟子道:「照我舅舅说的话做去!」
莫秋松开小阙,同时一剑比松开铁剑门弟子。那弟子领命后飞也似地往长堤下逃,急急赶回兰州城去。
一剑不敢相信莫秋这些时日竟一直在自己身边,那名叫阿旺的少年原来是假的,而这张他看了一段日子,甚至还有了好感的容貌,也只是张人皮面具。
想到自己居然又被这个人所骗,那被掩埋在心底还未愈合的伤口又狠狠痛了起来。
一剑怒气无法遏抑,放声吼道:「你易容待在我身边到底是何居心?我身边还有什么值得你纡尊降贵假扮小厮计谋夺取的吗?你这回又想杀谁害谁?若你再敢动我兄弟或我徒弟,就算你是我爹唯一的外孙,我也不会轻饶你!」
一剑朝莫秋怀里的人喊道:「小阙,快过来!」
一剑犹若将他视为洪水猛兽一般,莫秋双唇颤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阙看了莫秋一眼,发觉莫秋脸上竟是快哭出来的神情。可他不敢不听师父的话,立即松开手往一剑方向跑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留在你身边没有任何目的。」莫秋突然放声大喊:「我只是想见你!」
只是想,见见你……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仿佛在响应莫秋的吶喊一般,黑蒙蒙的天边突然落下一声响雷,轰隆巨响。
落雷银光划破天际,也照亮对立着的两人。
莫秋眼眶红着,顺着脸庞落下的不知是雨是泪,他的脸颊被冰冷的雨水冻得苍白,双目直直地看着一剑,不肯放开。
小阙一路往前冲,偏偏这时却被突如其来的落雷声给吓到,他脚下又是一滑,整个人往土包堆摔去,过大的力道来不及止住,竟猛地连人带土包就这么撞入河里。
小阙惊得整个人都僵了。
一剑大骇,立即扑向前去抓住小阙。
然而缺口处水流又大又急,一剑和小阙立即被冲了出去。
一剑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要救小阙,他在湍流中奋力回身,使尽最大气力将小阙举起往河岸抛去,跟着自己就在那剎那间被大水远远带离河岸。
山洪爆发,姚河河水夹带大量断枝残干与土石泥沙,滚滚河水奔流冲击,一剑空有一身武功,面对如此恶水也难以脱逃。
接连被几段树干撞击,沉到河中与迎面而来的碎石相碰,一剑感觉五脏六腑几乎快碎了,而这滔滔河水却似乎永无到头之时。
「舅舅!」
载浮载沉间,浑身是伤的一剑似乎听见了那个人的呼喊。
「舅舅!」
他睁开眼,听见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近,而后几乎到了身旁。
「小秋!」一剑张嘴,却喝进了满嘴泥沙。他拼命探头往四处看去,循着声音来处,想看见那个人的身影。
而后,竟在不远的激流当中,看到那抹奋力向他游来的身影。
莫秋是跟着一剑跳下河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完全没有想到别的,见一剑为救小阙落河,接住被一剑抛回的小阙,下一刻,他便跳水追一剑而去。
姚河水急凶险,但莫秋不管,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这个人,若失去了他,那他这生即便苟活下去,也再无任何意义。
一剑已在自己眼前,莫秋拼命地追、拼命地追。河水灭顶,他努力再游起,河中无数碎石往他身上撞,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看着浮浮沉沉的一剑,心里只是害怕……快见不到他了……快见不到他了……
若他沉入了河底,那他们就永远永远,都无法在一起了……
「小秋!」
莫秋听见一剑叫他了,已经很近,很近的距离,他快游到他的身边了……
然而便在莫秋惊喜着终于碰到一剑对他伸来的手,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抓住一剑时,一截随水漂流的巨木却从后猛力撞上了他,将他与一剑再度分开。
「小秋——」
莫秋遭受重击,眼前只觉白光一闪,气力彷佛瞬间全被拔去。
他的身躯被河水卷了进去,带离一剑身边。
莫秋想再回去,他心里着急惦念,却发觉自己连移动一根手指也无法做到。
他在大水间听见一剑撕心裂肺的吶喊,恍惚间想道,是不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事让一剑伤心了……
对不起,舅舅,对不起……
莫秋开口想对一剑道歉,但一张口,浑浊的黄水却冲入了他的口中,盖过他的口鼻。
对不起……舅舅……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让你这么伤心……
我会改的、我会改的……
我想回到你身边……我不想……你为我伤心……
正文 尾声
一剑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猛烈地咳嗽,鼻腔口间仍有姚河泥沙的味道,然而左右一看,自己哪还是在河里。
他回到了家中,被安置在床上,一叶和小阙都守在他的床边。
可是……可是……一剑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地问:「……小秋……小秋他……」在哪儿呢,怎么不见他在房里?
一剑只记得大水汹涌间莫秋沉了下去,他整个人几乎疯狂,拼命地游向莫秋,将那个曾经以为无法再碰触的人紧紧抱住,想着不会再放开了,直至凶猛的河水冲得他筋疲力尽,失去意识为止。
一剑心里头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问不出口。
一叶望了他哥一眼,而后摇了摇头,别了过去。
小阙缩在床旁的椅子上,脑袋耷拉着,埋进双膝之间。
一剑颤颤地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胸口不停起伏着,而后眼眶红了。他摊开自己的双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是他松开了莫秋吗?所以才没和他一起被救起来?他不相信自己昏迷后竟然放开了莫秋,他本以为即便赴了黄泉,他的手也不会松开。
一叶低声说道:「我听小阙说,你以为他留住你身边是别有居心。」
一剑抬头,眼神茫然无措。
一叶偷偷瞧了他哥一眼,见着一剑的神情,心里痛了一下,立即别开脸去。
一剑喃喃说道:「他说、他说他没有任何目的……他只是想见我……我……应该相信他的……」
「你是该相信他!」一叶低吼了声。
「那孩子为了想留在你身边,不但答应我易容不与你相认,甚至吞下小七给他的药丸,甘愿散去一身功夫。他如果别有目的,根本就不需那么做!
对他而言,你的原谅比一切更加重要,铁剑门他不要了,一身功夫也不要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与容貌也可舍去,只为了能留在你身边。哥,小阙亲眼见到他为了救你跳入大水之中。他一心一意待你,你就如此待他的?」
一剑眼泪掉了下来,放声痛哭。他悲恸地不住喊道:「俺应该早点原谅他的、俺应该早点原谅他的!俺早就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他不知道迷宫会塌下来压着你,甚至小七他都护得牢牢的。都怪俺的牛脾气,是俺不该、是俺不该……」
一剑哭得鼻涕眼泪齐流,整张脸都皱了。
「……小秋……俺的小秋啊……舅舅害了你……舅舅不怪你了……你回来啊……」
一剑伏在棉被上痛哭失声。他错了、他错了、他真的错了。没什么事比看着莫秋好好的更重要,若不是他坚持不见莫秋,莫秋也不会出此下策易容待在他身旁,而后为了救他,葬身茫茫大水当中。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若莫秋真的已经改过,这世间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一叶看一剑这模样,眼眶一红,眼泪差点也滚了下来。他连忙用手搧了几下,把泪水搧干。
门外一抹白色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便站在那处。
一叶朝门口望去,对那杵着不动的人喊道:「还愣着在那里干嘛,没听见你舅舅说已经原谅你了吗?」
门边那人踌躇半晌,慢慢地走进门来,行进间白衣犹若雪莲绽开,简单不繁复的素色长衫衬得他一身出尘不染。
他开口,低低喊了一声:「舅舅。」
他柔和酥磁的嗓音缓缓送出,听得哭得不能自已的一剑噎了,慢慢从棉被中抬起头来。
一剑脸上交错纵横的都是眼泪,英挺的鼻子下还挂着两行鼻涕。他双唇微张,愣愣地看着朝着他走过来的白色身影。
莫秋不敢走得太急,他心里头七上八下地,然而他的视线却紧紧地停留在一剑脸上,看着这人哭成这样,他的心也痛了起来。
莫秋跪在床前,柔顺地伏在一剑身上,他轻轻环着一剑的腰,指尖仍不停颤抖。
「舅舅我没事。」莫秋说道:「你在大水中一直抱着我没放手,后来他们沿着河岸找,一起捞起了我们。」
莫秋低声问:「舅舅你真的原谅了我了是不是?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你不让我做什么我就不会去做,我永远都会听你的话,你别再扔下我……」
「小秋……」突然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一剑不敢置信,他看向一叶,一叶向他点头,而后他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小秋回来了,没有死,没有离开他。
一剑如同踫触珍宝似地,抚摸着莫秋黑丝绒般的滑顺发丝,他摸着莫秋的脸,擦去莫秋眼角渗出的泪滴。
一剑不停点头说道:「舅舅不会扔下你,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伏在一剑腿上的莫秋捉住一剑的手,就着跪在床前的姿势,缓缓地将满脸鼻涕眼泪的一剑拉了下来,在一剑唇间烙下一个吻。
莫秋对着一剑露出了笑,他的眼晶晶亮亮地,绽着水光,眼底有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眷恋,还有对这人至死不改的深情。而一剑忍不住心中激动,回吻了莫秋。
靠这两人很近的小阙还是窝在椅子上,他的眼睛也亮晶晶地看着这两个在他眼前亲来亲去的人。
一剑和莫秋历经生死再度重逢,彼此眼里除了对方以外,再容不下其它。
他们完全忘了房中还有其它的人,正当小阙想探头过去问他师父和他师父的外甥在干嘛时,一叶突然从后头捂住小阙的嘴,把这好奇的孩子揪了出去,关门。
大水过后,姚河沿岸赤地千里,两岸农田几乎全毁,但兰州城外这片急弯却因一剑与兰州居民合力抢修得宜,比其余地方少了大半损伤。
之后,一叶一声令下,天香楼打开大门发粮赈灾,一剑则加派人手为居民重整田地,莫秋更是命令门下弟子固守兰州,维持灾后安宁。至于兰州知州张叹,莫秋清空了那家伙的家产,八十万两银用于灾民身上,当然,没让他舅舅知道。
而后,延陵冀骨灰所铸的无名剑迁入祖坟,当年被陆誉一手所灭的赤霄坊起炉再开,延陵家尘封已久的大门也上了新漆重新再启。
莫秋以赤霄坊小当家的身份,亲自发帖江湖各大派。赤霄坊与延陵家大门重开那日,武林各派几乎都派人前来道贺,兰州百姓感念一剑恩情更是携家带眷地到访,当日宾客云集,绵延几里络绎不绝。
当年锻造功法独步天下的赤霄坊重现,再度名动江湖。
待诸事底定,也已是三个月过去。这些日子莫秋将铁剑门事务暂交陆明明与陆丁丁姊弟打理,自己则在延陵府中住下。
这日早上起来,一剑已经出门忙去,同一叶去了天香楼一趟,过午收到弟子通报,才回府中批阅陆明明快马送来的文书。
下午一剑抓着只巴掌大小的红鹂鸟跑进书房,见着莫秋急急便道:「小七那小子在信上说给你吃的那化功丸其实是假的,还说那其实是找来要治你真气逆转的药,你快运功看看功力是不是恢复了,还有还有,是不是内力也运转自如了!」
莫秋放下笔,笑望一剑。
「我前些日子就发觉古怪,体内真气几度散去又几度聚起,而目内力化得至纯,身体亦轻松许多。后来才想到小七舅舅说要散我功力也许是吓唬我,他拿给我吃的或许是什么珍贵灵药。」
「这个小七真是!」一剑皱起眉头。
「怎么连这个也拿来开玩笑!」
莫秋低声说道:「但若不是如此置诸死地而后生,你也不会原谅我。」
一剑一时噎了,放开红鹂鸟让它飞回主人身边,而后慢步踱至莫秋身旁。
一叶那日故意使计说莫秋葬身河底,害得他一个大男人哭得鼻涕眼泪简直是用喷的,可正如莫秋所言,若没发生那些事,他又怎么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困在死胡同里走 不出来。人生没有多少个十年可蹉跎,既然莫秋已经改过,那便好了,他不应该想那么多,逼死自己,逼死莫秋,还让身边的人为他们伤心难过。
「好了、好了!」一剑摸摸莫秋垂下的脑袋,说道:「以前那些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既然已经回来,那就要开开心心的,成天愁眉苦脸像什么样!」
莫秋迟疑了一下,轻轻伸出手,试探般地往一剑的腰揽去。一剑不躲也不闪,心中没有任何芥蒂,任莫秋给揽了。
莫秋吸了一下鼻子,眨了一下眼睛,心里头酸酸甜甜的,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他靠在一剑身上,揽着自己好喜欢的人,静静地嗅闻着这属于他的干净气息。
他自幼总是孤独一人,见着别人有的,便拼命也想求到。
他曾经想从陆誉身上得到无法属于自己的亲情,曾经以为漏夜带他逃离铁剑门的陆遥会对他好。他不断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后也不断被自己所伤。
直到后来遇到了一剑,一剑无边无际的宠爱与细心呵护将他从深渊中拉了出来。而后因一剑而发现总是对他骂咧咧的一叶,其实也是一心一意地为他着想,即便自己害他断了双腿几乎无法行走,一叶也没怪过他。
这两个人给了他他所渴望的一切,是以那些因为从来无法满足而拼命掠夺的贪念,也因这二人的关爱与包容,而慢慢散去。
他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所有,一切已经足够。
只是在这之间……还有一点尚未恢复原样……
一剑揉揉莫秋的脑袋,就像以前那般,把莫秋束好的发丝弄得一团乱。
越靠近一剑,莫秋便越想完全独占这个人。然而自自己恢复身份回到一剑身边后,一叶就叫人把他的东西全部从一剑房内偏间搬了出来,搬到院子的另一头。
「那个……舅舅……」莫秋想说他已经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地抱着枕头睡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可以让他回他身边睡了吧?
只是这时,小阙突然从门外探了颗脑袋瓜子进来,眨了眨眼问道:「师父,你不是说要教我武功吗,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
一剑搔搔脑袋笑道:「对啊,还真给忘了。你等等,师父马上就来!」
莫秋的话还停在嗓子口,一剑便把他扒开,朝小阙那里去。
莫秋眯了眯眼,记下宴阙这爱搅事的小子了!
小阙功夫正在起步,自然而然一剑便得多花心思在他身上。虽然这两人真的没怎样,但当莫秋听见仆人谈论昨日那啥小公子练功练累了在大当家房里睡,还抢了大当家的棉被把大当家踢下床时,整个人差点没被妒火烧到焦巴。
莫秋每回看见小阙牙关都会很痒,如果不是看在他娘曾经救了一叶的份上,说不准真会把那小子生吞活剥、拆解入腹以解其恨。
傍晚,莫秋经过院子时,又看见那个拿着巨剑轻松挥舞的人。
小阙将那把巨阙大剑舞得赫赫生风,他的剑招同一剑一样刚强利落,和自己剑势中所挟带的一丝阴狠绵柔截然不同。
「赤霄七式……」莫秋眯了眯眼。想起这家伙竟然和一剑同为极阳之身,还是一剑宝贝得不得了的徒弟,莫秋心里那些个不爽快又全升了上来。
他低低哼了声从长廊走过。幸好这两年自己脾气有些收敛,想到家里人都宠这小的宠得不得了,不想打坏这一团和气,便忍下不去计较。
只是当莫秋要绕道离开时,小阙却眼尖见着了他,还「啊」了一声,急急忙忙收剑往他这头跑来。
「那个、那个!」小阙喘吁吁地拦住莫秋。
莫秋横了小阙一眼,冷淡地道:「宴小宫主有何贵干?」
「一叶同我讲过你跟师父的关系了!」小阙突然爆出这么一句。
莫秋心下一冷,以为这小子下句话便要开口阻挠他与一剑,谁知下一刻小阙却道:「一叶说你与师父两情相悦,还早就已是师父的人,所以不管谁靠近师父,你都要吃醋生气!」
莫秋脸黑了下来,小舅舅同这小子说这些事干嘛?
「我很久以前就听过你的名字了。」小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莫秋,像只小狗似地。
「那时候我就好想见你,可没想到你却好讨厌我,我很伤心呢!」
莫秋本想回应「你伤心与我无关」,但小阙给了莫秋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开心说道:「后来我问一叶,一叶就说只要我乖一点、对你好一点,你就不会讨厌我了。」
莫秋心下早有些不耐,他正想举步离开,没料小阙这时却朝他叫了声:
「师娘!」
莫秋一愣。
小阙笑着说道:「我会听你和师父的话,努力学武功,不让你和师父丢脸。你让我继续跟师父习武好不好?别讨厌我好不好?」
小阙嗓音纯净清澈,张着亮亮的眼睛看着莫秋,莫秋愣了好一阵子,直到小阙都快急了,这才轻轻应了声:「……嗯。」
小阙高兴地大喊:「谢谢师娘!」
莫秋走离两步,而后又回头瞟了小阙一眼,道:「师娘这两个宇没人的时候可以叫,但有人的时候不许叫,知不知道?」
「知道了师娘!」
莫秋在小阙欢天喜地的恭送之下摆驾离开。他虽没太大响应,神情也是冷的,但其实早在听见小阙那句「师娘」时,就心花怒放了。
莫秋往外走去,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露出左脸颊上的梨窝来。
他突然觉得其实这宴阙也没什么威胁性,还有那么一丁点讨人喜欢。不知自己之前看不顺眼他什么!
朝外走了几步,莫秋猛地止住步伐。走错路了,他要去书房!昏头了真是……
夜深了,窗外有风,长廊上灯火摇曳。
一剑在外奔走一日,回房时看见书房仍亮着,于是走了进来。
莫秋也许是累了,竟伏在案上睡着,手里还拿着笔,铁剑门送来的文书被压在脸下,连自己走进的声响都没吵醒他。
「小秋、小秋。」一剑摇了摇莫秋,莫秋睁开惺忪睡眼,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莫秋一脸憨然,脸颊还因压在文书上太久,印了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上去。瞧他这个样,一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说道:「怎在这睡!」伸手一揽,便拦腰把莫秋抱起,要将人送回房去。
莫秋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落入一个安稳的怀里,他抬头,见着一剑垂首敛眉,低低地朝着他笑,眼角一分柔情、眉梢一分蜜意,看得莫秋心神晃摇无法自持。
又作梦了,又梦见舅舅来找他了!真是既甜蜜又残忍啊,明日晨起又得洗裤子了吗?当莫秋如此想,爪子便像梦境中总会做的那样,慢慢滑入了一剑的衣襟当中。
一剑抱着莫秋往外走了几步,身上随即传来怪异的感觉,莫秋拉开他的衣衫摸过来又摸过去,还有湿湿滑滑的东西从锁骨舔过,然后被咬了好几下,跟着莫秋那只手又从他胸膛乳首滑过,拧了拧,往下胁而去。
腋窝可是一剑的死穴,被莫秋这么一摸一揉,当下腰就软了。
「小秋!」一剑喊了声,踉跄一步几乎无法站稳。他连忙靠在门边把莫秋给放下让他站好,脸上七彩缤纷地。
双脚落地的同时莫秋也醒了一大半,他愣愣地看着一剑把自己的手从他的衣襟当中抽了出来,还看见一剑神情古怪满脸通红。
莫秋眨了眨眼,好一下子才看清眼前情况。
一剑胸前大开,脖子以下布满点点咬痕,发丝微乱,气息微喘,眼中一片水光。
莫秋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急忙往后一退,手足无措地不敢看向一剑。
一剑见莫秋这样心里倒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他低声说:「是不是太累了所以又犯病了?小七说梦行症只要积郁在心便容易复发,你药有继续吃吗?还是明天我叫阿福给你抓去?」
莫秋想说自己的病早好了,只是老是被春梦所困扰而已。他没想到今日睡着睡着竟把现实当成了梦,对一剑上下其手起来。
莫秋低头说道:「没事,我回房去了,舅舅你也早些休息。」
他与一剑虽然和好了,一剑对他的亲近也没有抗拒,但莫秋始终没敢跨过最后那步。那步中间像是横亘着道悬崖,一是一跳就过去,二是一跳就摔死,因为经历过那么多的事,莫秋变得小心翼翼。
他知道一剑喜欢他在意他,但却不知道一剑的喜欢是不是还和当年的喜欢一样。毕竟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是当年模样,他也不敢随便推倒一剑了。
莫秋讪讪退开,跨出门去。然而一剑在看见莫秋脸上落寞的神情时,难以克制地伸出手去,急急扣住莫秋。
莫秋讶异地回头。
一剑的脸比莫秋还红。
「舅舅……」莫秋讷讷地喊了声。有些胆怯,眼眶有些红。
「你小舅舅说怕你故态复萌,所以要我别成天兜着你转。」一剑慢慢地把莫秋拉回自己身边,他温柔地抚着莫秋的脸庞,看着莫秋凝视着自己时,那么专注而认真的神情。
「可如果那样会让你伤心,那俺不想做了!」
一剑也好想这个人,因为不想再失去,所以他也变得小心翼翼。他听了妹妹的话,不和莫秋同床,还听妹妹的话,摸摸手可以,但亲嘴绝对不行。
他们之前分别了那么久,加上这些时日的压抑,一剑已经完全无法忍耐。
当两人这般凝视,近得气息交融,一剑感觉身上似乎被莫秋点着了一把火,再也难以控制。
一剑吻住莫秋,莫秋身子一下子软了。如同化作一弯春水,融化在一剑怀里。
书房的门被关起,案桌上的书册被扫下,一剑将莫秋放到桌上,不停地吻着他。
一剑的舌深深探入莫秋口里,莫秋反客为主吸住一剑的舌,不让他离开,他十指伸入一剑髪中揉着,抱着他激烈亲吻。
反复的戳刺,带起暧昧水声。一剑顶着莫秋的部分缓缓硬起,莫秋伸手往下,握住那顶在他小腹之上的灼热,不断捋动,一剑气息渐喘,越发难以控制。
几乎连解下衣衫的余裕也无,相隔了这么久才能再度触碰到对方,沉寂的欲望一触即起,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一剑拉下莫伙的亵裤,单手揉着莫秋的臀。另一手则被莫秋握着,指节一点一点地被舔湿。
一剑一声粗喘,慢慢分开莫秋臀瓣,将手指伸入。他揉着抚着,撩拨起莫秋的所有情欲。莫秋双手环住一剑颈项,气息不稳地任一剑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而后手指抽出,火热的昂然抵住入口。
莫秋难受地扭着腰,啮咬一剑的耳廓,沙哑酥磁地低喃:「进来、进来。」
一剑握着莫秋的腰,猛地一下完全顶至深处。莫秋身子一僵,被填满的感觉令他难耐地呻吟出声。
一剑缓缓撞击莫秋,深深进入,酥麻的感觉让莫秋完全无法制止自己的呻吟,激动得脚趾蜷曲,分身顶端射出了半数白浊。
一剑抱着莫秋,一下一下地顶,坚定而有力的抽送不断持续,难以承受的极致快感,让莫秋失神,陷入翻涌的欲海中难以自已。
夜很深,长廊外只有风声,雕花木门内,一声又一声令人脸红心跳的沙哑低吟幽幽溢出。喘息声越来越重,撞击声越来越快,陡然拔高的呻吟之后,书房内的动静慢慢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轻轻响起,柔柔的嗓音说着:「到榻上去好不好?」
而后静了一会儿,又兴起了些许不算是挣扎的挣扎碰撞声,还有令人遐想的低低喘息。
「……嗯……别夹得我这么紧……舅舅你夹得这么紧,我疼啊……」
「你轻点、轻点……俺的腰啊……」另一个低沉的噪音响起,那人声音听起来虽有些痛苦,但随着越来越快的撞击声响,那人的喘息声也慢慢地变了调。
啧啧水声,浅浅低喘,无尽的欲念,却也是满满的爱恋。
罗帏帐内春光点点,将深沉寂静的黑夜化作旖旎无限。
而后,直到夜都快过去,书房内还是……
「啊啊啊……不能这么折……会断……小秋……你快下来……」
「不会的舅舅,小秋哪舍得让你断……」轻轻的低笑声,透过木门传出。
- 全书完 -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10:15
浪迹江湖之铁剑春秋番外
正文 南城遗事(一)
【第一章】
陆誉并不常到南城,若不是那日收到了妹妹的信,或许,他便不会遇见那个令他一生难以忘怀的人。
南城湖畔,正是春暖花开时节,他点了一壶酒,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
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湖畔杨柳依依。
原是清净的下午,他一杯酒端至嘴边,却叫湖畔嘈闹的声音坏了一切宁静。
湖边一名乌衣青年拉着衣摆走得急促,身后跟着七八名拿着丹青书轴的中年妇女,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丰腴,却是动作利索,追着那名青年不放。
青年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引起湖边一阵骚动。
多少路过的姑娘家朝着他抛手绢,含羞带怯,只盼那人回头看她们一眼。
陆誉一杯酒举了许久也没喝落,一旁的小二缓缓靠了过来,远眺窗外,如同闲聊似的说道:「那啊,是千金公子苏解容,他后头追着的是本地最有名的媒婆们。客官外地来的吧,这场景几乎三两天便要上演一次,南城名胜啊,没见过吧!」
小二话落,他一转头,小二已经到别桌去了。
把酒喝完,他放下银子离开酒楼。
南城,热闹繁华的地方,风徐徐地吹,有种仿佛不在人间的疏离感。
牵着马匹,沿着湖岸缓行,他不会在此待上太久,打算见过妹妹后便离去。方接下铁剑门主之位,顶上那些老头个个想压制他,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是以此处的悠闲对他而言,实过于格格不入。
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地一个黑色身影猛地撞来,他手中缰绳一松,而后抬起头来,见到了一张深刻入他心的脸庞。
那人看看自己,又看看他。忽地一笑,神采飞扬的面容犹若湖边三月的春光。
那人剑眉斜飞入鬓,眸似春水盈盈,些许天真掺着些许邪气,有着谁都无法比拟的容貌,有着笔墨难以绘出的风姿神采。
那刻起,注定了他一生的陷落。
千金公子苏解容,回顾百万,一笑千金。生有好姿容,众逐之。
那日,他湿淋淋地走到妹妹在南城的居所。
苏解容强抢他的马,只扔下两锭金子给他。
他怔怔地望著对方策马离去的背影,指尖贪恋金子上对方留下的余温。
他眼里的南城风景不同了。三月湖面的潋滟水波,全化作了那人眼底明媚。
妹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面如死灰。
陆誉心里有了一块软弱的地方,他告诉妹妹:「我会照顾你。」
妹妹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子像在看著他又像在看著谁,而后轻轻睡了过去。
夜里,他望著星空。无边无际的黑夜让他想起苏解容。
他从来不懂得笑,老头们总说他弯起嘴角时像在讽刺人。可苏解容笑得好看,那人对他的笑如同糖渍莲子般,一点一点地,渗入了他的心里。
虽然那人也抢了他的马。
他压著胸口,胸中有著不停跳动的东西,一声一声地响得很大。
仰望夜空,眼里全是那个人的笑容。而后,失神地在屋顶之上吹著凉风睡去。
「啾--」陆誉打起喷嚏,困惑自己为何会染上风寒。
走在街上时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接近,他一转身小擒拿扣住对方伸来的手,对方迅速翻腕与他拆了几招,待他察觉那是谁,对方却已拿著趣味兴饶的眼神看著他。
「伤风了?」苏解容看著陆誉红通通的鼻子,无关紧要地说。
「啾--」他又打了声喷嚏,鼻涕流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苏解容放声大笑。眼前这人虽与他素昧平生,但昨日他强借了这人的马逃离那群恐怖的媒婆。他本不该这般嘲笑对方,但这不知是谁家的公子,生得相貌清秀玉树临风,脸上却不合时宜地挂著条鼻涕,想忍都忍不住了!
陆誉几乎贪婪地看著这个放肆大笑的人,这人的笑容如蛊似,在他心底扎了根。
苏解容把陆誉扔下,跑去抓了帖药,塞给陆誉。而后又请陆誉喝酒,拍开封泥的竹叶青以炭火温热,四溢香气令人迷醉。
苏解容与他交谈,如同多少年的好友一般。
这人喝了酒后话便多了起来,说天指地什么都讲,而他只是静静地听,偶尔搭上一两句,大多时候都是看著碗里的酒,和酒中偶尔会映出的,苏解容的面容。
最初是五六天,而后是三四天,最后是两三天。开始是苏家总管来请,渐渐地换他提酒前去,最后苏解容直接往他处住来,笑得邪乎,说什么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他的心颤抖了起来。。。。。。狠狠地。。。。。。
一日不见。。。。。。
「唉!」
相识的第三个月陆誉离开家中太久,必须返回铁剑门,而苏解容深深叹息起来。他们一起躺在屋顶上,看著满天星光璀璨,苏解容喝了口酒,自言自语说道:「你说我们怎就不早些认识,这地方能同我这般喝酒的人也只你一个,如今你回奉城,我酒瘾又犯了怎么办?」
「我半个月后再回来。」他淡淡地道。即便事情再多他也回来。为了这人。
苏解容翻了个身,以手支额侧身望著他。
陆誉能直到这人如今是以什么样的神情,温柔且毫无防备地凝视他,所以他一点也不敢回过头看这人。
陈酒醉人,所有在心底骚动叫嚣的心思在这时刻无法隐瞒,只需侧望一眼,那不可见人的情感便会泄露。
他感觉对方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划。
他浑身一颤,气息骤乱。
那听声音便直到已经醉了的人莞尔笑道:「我好久以前就在想,这个人的脸生得怎么这么好,简直要把我这千金公子的名头给比下去了。可又想不知这张脸摸起来怎样,是不是比我的脸还滑?」
他克制住纷乱的心绪,问道:「那摸了如何?」
「滑不溜丢!」苏解容大笑了声。他接著灌了酒,望了一会儿陆誉,见友人没有反感的表情,实在忍不住了,遂又叫了声:「唉!」
「怎么?」陆誉应道。
「你在南城这些日子,多少也听了我家的那些闲话吧!」
陆誉没回话,苏解容对他这反应倒也不意外。他明白陆誉本就是性子凉淡之人,遇著不感兴趣的话题,大可自己讲上半个时辰都不吭一句。
苏解容自个儿又讲了起来:「我父母早逝,家中现下只剩我一个,苏家每任长子都有责任,一到十八就。。。。。。嗯。。。。。。不成亲留下子嗣便不行,所以我家那老总管卯起劲来找媒婆替我和八字说媒,弄得我老是被满城追著跑。」
「你为何不成亲?」陆誉问。
苏 解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说了你可别笑。我名为苏何,这何字便是我娘的姓。我爹娘在南城湖畔相遇,一眼钟情,我爹爱煞了我娘,所以以我娘的姓为我 的名。我从小这么看,便想哪一天也能在湖畔遇著那么个姑娘,同我爹我娘那般,取她的姓给我儿子当名。我想啊,我总有一天会遇著那个姑娘吧,若是遇上,第一 眼、第一眼便会知道。。。。。。」
「。。。。。。」他低声说道:「我们也是南城湖遇见。。。。。。你还把我推入湖里。。。。。。」
苏解容忽然说:「是啊,要不是那日你穿著男装扮成个男的,我立刻便把你压回苏家强娶为妻了!」
苏解容说的是玩笑话,可陆誉却满腹苦涩笑不出来。
如果自己是名女子,如果自己能在那时便让这人遇到,那又怎么会变成如此情景?无论如何想亲近这人想碰触这人,却都只能以兄弟相称。
明明便在身边,却似远在天边。。。。。。
苏解容似乎也发觉气氛有些僵,以为友人不喜被自己这般倜调侃,顿了顿,便道:「唉,说真的我同你不过认识三个月便像在一起十多年似,你有没有姐妹还没初出阁的?性格和你像不像?若然相像,那就太好了,我即刻到你家下聘!」
「。。。。。。我是有个妹妹。」陆誉攥紧拳头,脸上却是一脸淡漠。
「当真!」后来和苏解容又说了什么,他记不清楚,也不想记得。他唯一记著的便是自己不停喝酒,原本香醇的竹叶青,落入喉中却尽是苦涩。
还有他第一次觉得刺眼,对苏解容那惑人的笑靥。
「我有个妹妹,不如你来提亲吧。。。。。。」他好似这般说过。
「让你当小玉的夫婿,总比将你拱手让给别的女子好。。。。。。」
苏解容睁著因醉意而迷蒙的双眼,疑惑地看著他。
「因为,我是唯一能与你喝酒的人,而你,你是唯一会和我说话的人。。。。。。」
苏解容想了想,迟钝而缓慢地点下了头。
被门内杂事绊住,他再回来时,已经一个月过去。
驾马在官道上狂奔,心理思著念著,都是那人的盈盈笑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见不著那人的面,酸涩苦闷难以解除。
他已然深陷。。。。。。已然深陷。。。。。。
甚至来不及拴好马匹,陆誉便急忙踏入屋里。
院子还是那般荒凉,然一阵笑声随风传来,他缓缓抬头,见到的是凉亭之内一对璧人并肩而坐。
妹妹小玉性子与他一般冷凉,笑时微微牵动嘴角,脸上神情淡然。
苏解容一脸眉飞色舞,修长细白的手指指东指西,像是想逗佳人开怀大笑,可佳人却是怎么都热切不起来。
陆 誉定在当场,怔怔地望著院子里的情景。耳边突然又响起苏解容说过的那段话:「。。。。。。遇著那么个姑娘,同我爹我娘那般,取她的姓给我儿子当 名。。。。。。」苏解容侧眼往外头一瞟,看见是他,立即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由衷的灿然笑意。「阿誉你怎么这么晚才回?!」
陆誉按著自己的胸口,说不清心底升起的是什么滋味。
那般的痛、那般的难受。原来他甚至见不得这人与任何一个女子一起,想起这人始终是要成亲,始终要拥著别的女子度过一生,他便无法承受。
他从来没这么愤怒过,为何苏解容身边的人,不能是他。
陆誉脸上神情冷冽凛然,瞥了这二人一眼,转身离开院子,拉了马匹跃上。
不明所以的苏解容在后头急追,最后趁著马儿刚起步还没跑得太快,一把将陆誉拉了下来。
陆誉出掌打上苏解容肩头,眼里充满了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他怒视著苏解容,苏解容被他一掌击了出去跌落一旁。苏解容看著他,愣愣地,眼底闪过一抹受伤的神情。
「别再来了!」陆誉听得自己这般说。
只要看著这人,自己便再无法是自己。
阳春三月的南城风光绚丽,如同这人或人心弦的绝好相貌。
他怕这个毫不防备的人只要再让自己前进一毫,多得一份微笑,他便再也无法放手,要将这人纳入自己怀里,紧紧地抓牢,从此不放。
「我总有一天会遇著那个姑娘吧,若是遇上,第一眼、第一眼便会知道。。。。。。」
这人还在寻觅,但他已遇到。
落入湖中的第一眼起,便深刻入骨,再也难以忘记。。。。。。
苏解容黯然离去,不知自己得罪了他什么。
陆誉静静坐在屋里,窗外阳光满地,却洒不进这阴暗角落。
小玉走了进来,坐在他身旁,他发觉他要好生克制,才能不让再度暴涨而起的怒气支配,?这个妹妹一巴掌。
那个被他埋在心底的人对著别的女人笑,而那女人,是他的妹妹。
「那个人,绝不可能爱上男人。」小玉声音微弱,彷佛一开口,便要用尽自己残余的力气。
陆誉一震。
「我听到了你们那日的对话,所以我想,倘若我能和他成亲,便能替你留下他了。」
陆誉不懂,他望向妹妹,他以为。。。。。。
「答应我一件事,别放开自己喜欢的人。陆家的人喜欢上一个人,就是一生,错过这人,遗憾便是一世。。。。。。答应我,别让自己遗憾。。。。。。」
后来陆誉才知道,他的妹妹曾喜欢过一个人,但却因为自己的身子,回绝了那人白首之约。那人因爱生恨,迎娶别名女子为妻,大红花桥甚至从旧屋门前而过,他的妹妹结郁心中,从此一病不起。
陆家的人,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小玉仍爱著那人,那人却已拥著别人。
「哥哥,你是这些年来唯一来看过我的人。」小玉说著:「所以,我想你能和他永远永远,都在一起。。。。。。」
妹妹那夜发起了高烧,她的眼变得死灰浑浊,他离去的这些日子她的醒来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由始至终只想说的唯有一句:「别放手、别放手。。。。。。我的一切都给你。。。。。。别像我一样,孤伶伶地一个人死去。。。。。。」
妹妹咽气的那一刻,他坐在床前。
直至鸡啼破晓,他都这般望著,不眨眼,看著这世间与他最亲近却又疏离的人,从他眼前逝去。
「我不放手。。。。。。」他告诉妹妹。
苏家最后给铁剑门陆家下了聘,因为前些时候苏解容几番独入陆玉这未出阁闺女的宅子,人言可畏,所有流言蜚语不堪入耳,坏了清白姑娘名声。
苏解容几度寻访皆不得见陆誉,他听闻陆誉留书出走,那人不但没有一字词组的解释,更将身上的责任留给病方初愈的妹妹,抛下一切断然离去。
那很像是陆誉会做的事,苏解容想着,失笑。
然而想起那日陆誉勃然大怒离去,他又觉不解,更觉遗憾。
他在家中的年迈总管以死相胁之下娶了陆誉的妹妹为妻,而陆玉因必须继任铁剑门门主之为要他入赘,他也答应。
在他而言所谓的入赘不过是同妻子从南城搬去奉城,他还想着如果去了奉城,说不定哪天陆誉回了陆家,自己可以见上他一面。还能问问,自己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后来他想,媒婆追了他那么久他都没答应,却在总管要他娶陆玉的第三天便点头,多多少少,也是希望能得到陆誉谅解之故。
不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那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在意的朋友。
他总觉得看到那人的第一眼时,便似认识了他很久。若非如此,也不会轻率抢了对方的马;若非如此,也不会隔日街上见着那人,立即向前搭讪。
他不想承认,但是,那人离去的这些日子,他着实想他。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陆誉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镜中人的脸庞,看了最后一眼,他闭起双眸,将过往一切从脑海中抹去。
从今而起,他不再是那个仗剑江湖的男子,不再以将来能睥睨天下为首要,他只想停留在小小的铁剑门里,守着那个将与他共度一生的人,以他所说着为天,以他所想为地,如此下去。
再度睁开眼,铜镜里映出一张模糊容颜。他浅浅地笑了,左脸颊上一个梨涡显露,里头有着他向来不轻易表露的喜悦。
执笔画眉,轻点胭脂。他心甘情愿为那人换上嫁娘服,抹去一切骄傲,他心甘情愿为那人成为女子,洗手做羹汤。
艳红喜帕盖上,再度掀开之际,他便能是那人的妻。从此世间再无陆誉这人。
三拜过后,他回到房里等待。
喝得醉醺醺的苏解容回到喜房,揭了他的盖头,轻轻吻了他。
那一刻,他凝视着这人的清浅容颜,红了眼眶。
妹妹给了他自己的身份,让他与所爱之人成亲。所以,他们能白头到老了是不?
带着妹妹所希冀的,与这人相守至死,永远不放。
似乎是泪水,落了下来,苏解容慌乱地拿着衣袖擦拭他的脸颊,而后弄花了他抹上的胭脂痕迹。
他的夫婿轻声问道怎么了,小心翼翼的口吻之中,饱含前所未有的温柔。
正文 (二)
第二章
苏解容有支银白铁笛,那笛系在腰间,走时在他乌衣上左右晃动,偶尔他会拿起在手中把玩,十指翩然,宛若白蝶,叫人目不转睛。
苏解容还是喜欢喝竹叶青,尤其是南城酒庄所产。
陆誉每个月都会命弟子送十坛上好佳酿回来,他不想让苏解容忆起南城美酒,与起归乡冲动,他想和这人一辈子一起,他愿为他做尽所有的事。
入夜后,苏解容一如往常坐在凉亭之中看着星星,桌上的竹叶青差不多喝光,他拿着另一壶本想送上,但却远远地看见他惬意饮酒的侧脸,愣愣地停下了步伐。
该说是着迷,抑或眷恋?
往往只要这个人一个抬眉一个笑靥,他便无法自主,心神晃摇。人世间为何要有这样的感情,他的心满满地,似乎有什么要涨出来,这样的情感,叫人觉得可怕。
苏解容执起铁笛,修长的指尖轻按笛孔,柔软的双唇轻轻靠在笛上,一点一点地吹出不成调的曲子。
苏解容抬头,见着了远处的他,绽开笑容朝他招手。
那人眉若远山黛,眸似春水柔,清浅容颜带着一丝醉意,微醺的神情飘渺俊逸。黑色长衫在星光月色下朦胧淡着光辉,彷佛不似世间人。
那人低头摸索音律,尽管吹出来的曲子直叫人掩耳皱眉,但那人脸上如斯温柔,于是所有零散破碎的曲调听在他耳里,一声一声,便幻化作了天籁。
陆誉来到苏解容身旁放下竹叶青,不发一语地坐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人?笛。
片刻后苏解容停下笛声,有趣地问道:「瞧你听得这么入迷,好听吗?」
他点头,引得苏解容大笑。
「整个铁剑门能容忍我笛声的也就只有你一人了!」苏解容说:「我是天生不懂音律,宫商角征羽,一个抓不齐,当年我师父教我这门功夫时险险没让我气死,娘子你真是贴心,竟然说为夫这曲子吹得好听!」
陆誉只是淡淡地笑。
苏解容有些愣了,伸出手来模着陆誉的嘴边,说道:「你哥哥也在这里有个窝窝,你们两个笑起来一般好看。」
陆誉朝苏解容伸手,要来那支铁笛。他吹起一曲旋律悠然的曲子,衬着满天星光与夏末凉风,让人感到心神宁静。
苏解容嘴边挂着浅笑,饮着特意凉镇过的美酒佳酿,望着从上到下完全挑不出一丝缺点的新婚娇妻。
他当初娶她进门时本还想过那个该让他一眼钟情的姑娘没法找了该怎么办,但越是与小玉相处,越是觉得那些再也不重要。他这妻子不仅温柔体贴,事事顺他心意,更是生得貌美如花,放眼南城没一个姑娘比得上。
只是除了。。。。。。她大病初愈身子尚弱,成亲以来,尚未能碰触佳人软玉馨香。。。。。。
陆誉曲歇,苏解容也喝得茫茫然了。
苏解容半睁着眼问道:「真是好听的曲子,叫什么名?」
陆誉略微迟疑,顿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诉衷情。。。。。。」
苏解容气色微滞。
那夜,是他们再次的亲吻。沾染酒味的唇辗转吸吮,四瓣相贴,像是想将对方揉进自己怀里似地,津液相接,不留半点缝隙。
苏解容动情了,对这个看似柔顺却又淡漠不已的女子。
他已经开始在想若他们有了孩子,他真可以取她的姓,成为他孩子的名。
原来所有情愫并不是第一眼便可以决定,地久天长,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将这些情感酝酿。
陆誉感觉自己被一把抱起,苏解容扫落凉亭石桌上的酒菜,将他放了上去。
黏腻的吻不停落下,苏解容醉了,陆誉觉得自己也醉了。
这些日子同床共枕,多少次夜里醒来望着身边熟睡的人想要碰触,然而不断忍下,终至今日心中情潮溃堤涌来,让他灭顶,再无法自这汹涌的情感中脱身。
陆誉张开的双腿靠在苏解容腰间,苏解容有些热的掌心沿着他的脚踝撩起裙摆缓缓地往上抚去。赤裸在风中的修长双腿滑腻惑人,苏解容呻吟了声,将陆誉的腰拉得更近,直接靠在自己胯边。
陆誉感觉这人推荐的灼热抵着自己,感觉这人忘情地贪索着他的吻。
苏解容一手扣着他的颈项舌尖撩拨着他,一手流连在他大腿内侧越来越往内探,直至这人几乎要碰触到他那不属于女子所有,却因动情而热了起来的分身时,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推开了这人。
情浓缠绵之际毫无防备苏解容被这么一推,竟整个人撞往凉亭栏杆,生生往外翻出摔倒在地。
陆誉一把将被高高撩起的裙摆拉下,紧抓住不知何时被解开的右襟,脸色苍白。
「怎。。。。。。怎么了。。。。。。」苏解容愣在当场,站起身来问道。「我弄疼你了?」可他明明就什么都还没开始!
陆誉从石桌上下来时,神色除了一片的白之,还添上了苏解容所熟悉的冰冷。
他们兄妹俩都是一个样,打算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时,便会变得像冰块一样冷飕飕。
可苏解容还是不懂自己哪里得罪了妻子。
陆誉并没有看向苏解容,他只是紧紧地抓着衣襟,双唇微微颤抖。
他在最后一刻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份,这人抱的、亲的,是佯装成妹妹的他,可他在这身罗裙底下毕竟还留著男人的身体。不论胭脂点得多么漂亮,不论身段放得多么柔软,他终究还是男子,而不是这人所以为的女儿之身。
「。。。。。。我。。。。。。不喜欢。。。。。。」陆誉恍惚间听见自己绝望的声音道:「我不喜欢你碰我。。。。。。以后。。。。。。不要了。。。。。。」
那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得说出的话语。
然而听在苏解容耳里,却变成了另一种意味,一种咬牙切齿的拒绝。
苏解容愣愣看著他,眼里因这夜柔情而燃气的那一丁点火光,慢慢地熄灭。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苏解容落寞笑道。声音里,尽是对自己的嘲讽。
无论哥哥或妹妹,都是这般难以捉摸。一连两次,他都栽在这对兄妹手里。
而且因为付出的感情一次比一次真,所以一次比一次,伤得要深。
「我也是会疼的,你知不知道。。。。。。」苏解容低声说。
你们知不知道。。。。。。
那夜在凉亭里发生的事被铁剑门弟子撞见,传到几个老头耳里。那些人合起来一起反对他,因为铁剑门从没有女子为门主。
他是陆家的子孙,背负著陆家的责任,陆家的劲敌赤霄坊时时刻刻等著击垮铁剑门,他虽舍去了男子之身,却没舍去整个铁剑门。
那时,他以女子身份带著门主令牌回?,前途多舛他不觉如何,穿上罗裙成了女子,但骨子里那份骄傲不变,他只想将祖先交至他手上的铁剑门发扬光大。
然而铁剑门里反对之声却远比他想的还大,三院令他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他想这样也好,就暂时将自己的视线与全副心思由那人身边抽离。
他从来没怕过什么,从来没畏惧过什么,然而却在碰上了苏解容,初尝相思之后,所有担忧与患得患失,全都藏入了自己那颗不能坦然面对对方的心里。
一再一再地深陷,以一再一再地无可自拔。
那日以后,陆誉甚至不敢和那人同床。
在无数难以成眠的夜里翻过身,见那人在自己身旁。明明只要伸出手便能触碰的距离,却让他胆怯。
于是,分房以后,苏解容与他渐行渐远。陆誉也越来越见不著他的人。
明明知道那人想要什么,但那人所想要的,却是自己永远无法给出的。
陆誉忍得很辛苦,他也好想能像当初那般亲密靠近,然而一旦过于接近,或许这好不容易筑起的一切,又要像海市蜃楼般逝去。
慢慢地,他忙于铁剑门的事务,苏解容越来越常对下人自嘲自己是铁剑门里可有可无的人物,偶尔在院子里遇见,擦肩而过的时刻对方也不再为自己停留。
他不知该怎么做。他既慌又乱,却只能站在那人背后凝视那人的背影。
苏解容不知道他多想靠近他,只是。。。。。。无法跨出那一步。。。。。。
「那个人,绝对不可能爱上男人。」死去的妹妹明白,陆誉也明白。
陆誉什么都可以给,名利权势、富贵荣华。然而可悲的是自己能给的,却是对方永不需要的。
秋末,苏解容在桌上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回乡扫墓,甚至没知会任何一个人,便独自走了。铁剑门乌烟瘴气,他待不下去。
苏解容不知道陆誉也跟在他身后离开了铁剑门,骑着匹老驴一路走一路晃,偶尔兴起抓起笛子便吹起五音不全的曲调,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是捂耳逃开,甚至有人开口大骂,可苏解容不在乎,他甚至觉得有趣,大笑起来。
陆誉不知多久没见到他这么笑了,他不想打扰他的心情,站在这个男人的身后,远远地看着他。
千金公子,一笑千金。那些人不明白那是多难得的笑容,是他已经期盼许久的。
他们走入了一个大城,他看着苏解容叹、他看着苏解容笑,他看着苏解容楞楞停驻在月老庙前,盯着小贩摊上的一缕红线半响,而后嗤笑一声走开。
那天,苏解容在酒肆饭馆里遇到个小乞儿。
乞儿浑身肮脏穿着破烂,奇怪的是一张脸干干净净。他趴在栏杆外望着苏解容桌上香喷喷的饭菜,口水淌成了河。
苏解容好笑地朝那乞儿眨了眨眼,那乞儿微微歪了一下头,也眨了眨眼。
苏解容好奇问:「为什么你浑身脏兮兮的,可脸这么干净?」
乞儿开口了:「小哥哥说,脸擦干净,大爷们就会给小月东西吃!」
乞儿有着张粉粉嫩嫩的面颊,眉目秀巧圆润可爱,配上那开口声音如金玉清脆相击,一下便让苏解容有了好感。
「你叫小月?」苏解容脸上神情忍不住柔和了起来。他很喜欢孩子,看着这般单纯无心机如同小兔子一般的孩子,他的心便软了。
乞儿点了点头,那双像是嵌了两颗黑色琉璃珠的眼睛看着苏解容,问道:「那大爷你会给小月东西吃吗?小月脸擦得很干净了!」
苏解容一笑,身形轻移,便将小月从栅栏外拎进了饭馆内坐好了。
苏解容摸摸小月的头,摸出了几只虱子,掐掉后说:「家里人呢?小哥哥呢?」
小月慢慢把一颗大包子塞进嘴里,哽了一下差点噎死,苏解容好整以暇地替他拍背,而后才听得小月含糊道:「小哥哥跟大哥哥都不见了。」
孩子原来是乞丐窝来的,问他几岁,一下子比五、一下子比六、一下子比七。本来有两个比较大的孩子会照顾他,可这些日子突然不见了,兴许是遭遇了不测。
苏解容不知怎么,看上这孩子的第一眼便觉得喜欢。
他的感觉向来很准,他想把这孩子带在身边。风吹雨
这孩子生得好,心思又万番单纯。若是放任他在街上流浪行乞,或许会像他那两个突然失踪的哥哥一样,等不到长大便被人生生扼杀。
承诺要带他回去,天天给他包子吃的时候,小月张嘴一笑,开心的眼、开心的眉,还露出了两颗小小虎牙来。
苏解容摸摸小月的头,又掐死了两只虱子。
陆誉隔着人群熙来攘往的大街,望着那满脸笑意,温柔地呵护着眼下之人的苏解容。他看着那人抱着乞儿要了间房住下,看着小二拿了银子出外买了套干净衣裳。他缓缓走近他们的房,听见里面的嬉笑声音。
「小哥哥长得就这样啊,一点点高。」薄薄木门之后,乞儿欢快的笑声随着阵阵水声传来。「然后大哥哥再高一些,脸黑黑的,眼睛很大。」
「噢,有木炭那么黑吗?」苏解容说:「别再玩水了,起来擦擦。」
「木炭是什么?」随着一阵水声,那乞儿又问。
「嗯。。。。。。」苏解容顿了顿,也不会解释。
过了许久,小二再度送来一些简单酒菜,门扉开启,躲在暗处无法走出的陆誉冷冷地看着屋内景象,苏解容衣衫半解,发丝略微凌乱,那乞儿洗干净后正坐在榻上,小小的手扯着苏解容乌黑的发玩着。
孩子不会节制力道,似乎扯痛了苏解容,但他一点也没有生气,脸上满是宠溺。
他差点便忘了,这个人从前总是念着要给孩子取妻子的姓氏为名。
这人之所以要娶妻,也是为了生下子嗣之故。
别人家的孩子他都如此之宠,肯定更想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慢慢拉拔照顾,和妻子一起看着孩子长大的吧!
看着心爱男子的笑,陆誉不甘,但却无法不承认这人所眷恋的一切,都是自己所无法给的。
他的心微微揪着,一点一点地,剧烈疼痛起来。他也想这人对着他笑,可这人宁愿把所有温柔都给出去,也不愿留一点希冀与他。
门扉再度被紧紧关起,房内传来的笑声刺耳无比。
苏解容一个笑靥一根头发,都是属于他的。
他不会让任何人夺走,谁也不行。
苏解容带着新收的干儿子小月四处溜达赏遍冬初美景,在外晃荡了月余之后,才终于想到回铁剑门。
然他才回到自己房里,妻子还没见到,便让三院长老派来传唤的弟子给招了去。
苏解容抱着小月站在议事厅中,厅里只有几个胡子花白气焰嚣张的糟老头。
一番唇枪舌战过后,也给人侮辱得差不多。
苏家虽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可在南城也是百年望族,这些人一口来历不明、一口带了个私生子回来,苏解容之前为了不让妻子难做已经忍气吞声许久,怀里的小月脸色慌乱,他瞧见自己的小兔子给人吓着,火气一下子上来,大闹议事厅一番后忿忿回房。
苏解容回来时,陆誉坐在他的榻上等着他。
这里是天下院书房,陆誉房中鸳鸯被还盖着,然这人的味道却早已淡去。
陆誉声音轻柔,但却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他低声说道:「让那孩子离开铁剑门。」
苏解容把孩子放下,让他出去外头玩,而后对陆誉应了声:「不可能!」
「铁剑门的人都只能姓陆,那孩子来历不明,不能入陆家。」
「少将?对门下弟子的态度拿来对我,?是铁剑门门主,可我不是?那些弟子,那孩子我已经收为义子,我只说一次,他会留在我身边。」
陆誉望着苏解容,一句话开不了口。「那我呢,那我呢?」
苏解容不想看见他,他只能离开书房。院子里玩着石子的孩子被招进书房里,那孩子从他身边跑过时,他瞥了那孩子一眼,心中恨意弥漫。。。。。。
你把所有的好留给了别人。。。。。。那我呢。。。。。。
隔日清早,许久没回他俩厢房的苏解容踢开房门,冷着张脸走了进来。
陆誉正在画眉,一笔一笔地,为苏解容装扮这张容颜。
苏解容开口问道:「小兔子呢?」
「铁剑门里没有兔子。」陆誉语气还是那般平淡。
「你明知道我说的是小月!」苏解容站在门边,初生的晨曦轻轻洒在他身上,仿佛一圈金黄色的光,让人有些无法直视。
陆誉点上胭脂,抿了抿唇,起身拂过月牙色的凤尾裙,整个人像是一团烈焰,不愠不火地在冰冷深处燃烧着。
「我说过铁剑门容不下来历不明者。」陆誉说:「我让人把他带出去了。」
苏解容攥紧双拳,他快步向前几乎要给这女子一个巴掌,然最后还是生生忍下,低声咆哮:「他才多小,哪里得罪?了?还是说我又得罪了?!」
苏解容面对着这张和那个不留只字片语离去的男人几乎一样的容貌,心里积累已久的情绪在这时猛烈爆发。
他朝陆誉怒道:「我收养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碍着?什么?小兔子心思单纯,独自一个在外头要怎么活下去?我与他投契领他回来,可?竟然连个小小孩子也容不下!」
苏 解容已然无可忍耐。「若不是我家里人以死相逼,我如何会娶?这般怪里怪气的女人为妻!?和?哥哥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发脾气,以为只有自己是人,其他人活该 任你们践踏。如今我说白了,苏家世代单传,娶?就是为传承香烟,可?为我妻,不但与我分房而睡,更不让我碰?分毫!如此女子,我要?何用!不如休妻,还自 己个清净!」说罢愤怒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陆誉回不了一句话,只是僵直地站在当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抿白的双唇微微发颤。
他想追出去,双腿却似生了根扎在原地。
他甚至来不及告诉那个离开了的人,他找了一户好人家,让一对膝下无子的农家夫妇好好照顾他的小兔子。
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分享他的好。他的笑、他的回眸、他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解容。。。。。。」他低声唤着那个人的名。
若我能够,我的一切都能给你。。。。。
苏解容离开了铁剑门,他无法忍受与陆誉相处。
虽然他的妻子冷艳绝伦,虽然他的妻子温柔之时让人隐隐心动,但那些全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一个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的小鸟依人。
她脸蛋不必太漂亮,双手不必太灵巧,她只要能天天朝着他笑,他便会带着她踏遍三江五岳浏览人间风景,一生一世,怜惜呵护着她。
苏解容四处找他的小兔子,可惜找不到了。陆誉不知道把小兔子送到多远的地方去,他只要一想起小兔子朝他干爹干爹叫的模样,就难受起来。
他在外头晃荡几个月,整个隆冬都感觉刺骨的寒,无论穿多厚重的皮裘,烧多少盆的火炉,还是驱不走寒冷。
后来他走着走着,发觉自己回到了南城。
他沿着南城湖畔漫步,突然怀念起旧时多少媒婆追在他身后跑的模样。
他有武在身,可那几座泰山似的福泰身躯却能缠得他脱不了身,想着想着低着头,他笑了起来。
突然撞着了什么软软的东西,随着一声柔柔的轻叫响起,他和对方跌到柔软的草地上。
他抬起头,那瞬间,春暖花开。
南城湖水波粼粼,岸边绿柳摇曳,一张带着些许慌张的芙蓉脸庞烙印在他脑海里。他的眼、他的心,全盛满了一袭柔弱影子。
而后他知道了。。。。。。
甚至无须开口、甚至无须姓名,从相遇的第一眼起,世间万物全变了颜色,他见着了那个,他以为这辈子都将无法遇见的人。。。。。。
「这位公子。。。。。。」
「嗯?」他眼前的人额边落下一滴冷汗,可他已然着迷,只能痴痴应声。
「你压倒我的手了。。。。。。」姑娘微微一笑,脸色苍白。
「啊!」苏解容大骇,急忙起身,结果不慎被湖边青草绊倒,整个人往那姑娘身上扑去,把人给扑倒在绿草如茵的湖堤间。
岸边过往的行人两三,个个停下脚步。谁和谁窃窃私语,说着:「千金公子回南城来了。。。。。。还扑倒个姑娘家。。。。。。真是造孽。。。。。。又毁人名节了。。。。。。」
姑娘的手腕被弄得脱臼,苏解容抱着脸色苍白的人急忙奔回家里,老总管将姑娘的骨头推回正位后,不发一语地摸着山羊胡子,与他对看。。。。。。
其实直接送去医馆妥当些,为何要带回家里?
他静静地任总管看,半点都无法解释。。。。。。私心。。。。。。他起了私心。。。。。。
「老爷当初也是这样。」老总管八十几岁了,回忆起过往时神情悠远。「直接便把夫人抱回府邸了。少爷你就这点和老爷相像。。。。。。」
第一眼,便知道了。
姑娘名叫延陵一花,大家闺秀端庄娴淑,回眸一笑温柔似水。
她低着头说父亲逼婚,要她嫁给不愿嫁之人,她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她想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于是独自一人从家里走了出来。
父亲怒得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说她太过浪荡。然而她不想盲目成亲。嫁鸡随鸡恪守妇道她懂得,只是那鸡也得是自己挑喜欢的。
一花说的话苏解容完全统一。苏解容整整望着低垂着头的一花,一花抬起头来偷偷瞧了苏解容一眼,两个人的脸蛋在那瞬间,一起红了。
老总管在旁边站着,说道:「那咱家这只鸡,姑娘您就随意吧!」
夜里,苏解容房里灯火燃着,老总管进了来。
苏解容案上放着一封写了许久,捏来捏去都已经皱了的休书。
老总管说:「这个生不出来不打紧,接着的生得出来就好,犯不着休妻阿少爷!」
苏解容说:「你知道一心一意怎写么?」
总管拍拍少爷的肩。「老人家只知道三妻四妾该如何写。少夫人独自不争气,少爷再娶一个得了。幸亏那延陵姑娘也看上你这张脸,鸡不可失!」
苏解容惨惨笑了一声;「我是注定要负了她的。。。。。。」
一花在苏家住了下来,苏解容离开铁剑门后在外游荡许久,因为一个延陵一花,也回到了南城老宅。
一花细心体贴,待人又温和善良,有她在的时候即便多么心烦意乱也能平静。
一花绣工了得,竟有人远从兰州寻她而来,要她绣鸳鸯锦被,那人是诸多挑剔,看得一旁的苏解容也火气大了起来。可一花从不生气,她声音轻柔一一回应对方。
后来锦被完成之日,那人欢天喜地的走了,那些挑剔似乎全都不见,只剩下对锦被的喜欢。苏解容看着,一花微倾着头,脸上带着一抹纯真。别人的刁难她一点也不气,她只是看见好的,从来不去在意坏的。
苏解容想起那句话,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这个女子的眼睛里事事皆美,至真至善。她的眼睛之所以清明,是因为看着所有美好的事物,她的笑容之所以纯净,是因为大千世界原本如此。
苏解容对她的爱恋从初见的波涛汹涌难以控制,直至今日的长川万里悠远不停,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个人。
他知道他等到了,那能与他紧紧契合的,共度一生的人。
苏解容久久不回,直至最后,陆誉放下手边的一切事物,寻他而来。
他原本想着,若能舍弃自尊先向对方低头,一切也许不会继续变糟。
他所有的已经仅存一点,若再失去,便什么也不剩。
所以他得抓紧,抓紧那一点点熄灭了却仍烫人的灰烬。
然而他来到南城,见到的却是难以承受的景象。
苏解容的桌上,放着一封休妻书。
陆誉有些恍惚的拿起那封信,慢慢走到外头。
城里、城外,他独自一人寻着。
他知道是自己不够好,所以那人才从他身边逃离。他想他该对那人赔罪,只要自己先低头,他相信一切便可挽回。
春雨下了,朦朦胧胧恍若烟雾,将整座南城罩在一片烟雨之中。
陆誉站在街角,看着那人笑脸盈盈的撑着芙蓉纸伞,与一名女子相偕走在街上。
他们二人谈着天,苏解容高兴的比手划脚。芙蓉花淡淡的红,像他二人脸上轻易羞怯。
苏解容的肩一半露在伞外,细雨淋湿衣裳,他却将女子护的好好的,一丁点雨也没让对方淋着。
那个人的眼、那个人的眉,万种柔情,只对着身旁女子绽放。
他们说说笑笑从陆誉面前走过,这个曾经与他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男子,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他望着那二人的背影,死死不放。他们走一步,他跟一步。
蒙蒙春雨景致如画,那一点一点地雨滴却都像利剑刨向他的心,让他鲜血淋漓。
他一生所系,至死不悔的人,有了别的女子。
苏解容身旁那原该是他的位置,却被别人所占去。
苏解容笑得开心,陆誉却颤抖得几乎无法自己,他手中紧抓着被雨水湿透的休妻书,发红的眼眶里,一滴无法掩藏的泪水落下。
他为这人做了多少,甚至甘愿舍弃一切只为成为他的妻,这人却什么都看不到。
不甘与绝望铺天盖地的涌来。神秘
为什么不看他了。。。。。。为什么不看他了。。。。。。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深爱着他的人啊!为何眼里只有别的女子,不看他了。。。。。。
苏解容走入房中,屋外细雨还在下,他望了一会儿天,喃喃念着浑身湿透了,关上门,脱下衣衫,转了个身,却见阴影处静静站了个人。
方才雨中出游的欢喜情绪全都消失,他整个人像是陷入冰窖里,眼前发黑。
苏解容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他望着那冷冷不说一句话的人道:「你怎来了?」
陆誉慢慢的从暗处走出来,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犹若鬼魅。
他伸出手触碰苏解容的脸,那没有温度的手指令苏解容微微一缩,皱起眉头来。
陆誉清澈却冰冷的眸子里兴起狂风暴雨,苏解容突然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能改。」陆誉低声道。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苏解容说:「我遇着喜欢的人了。」
「因我不肯与你同床,所以你找上别人,你让那女人上了你的床?」陆誉问。
苏解容不悦的道:「别无理取闹,一花不是那样的人,我和她清清白白!」
「既然她不上你的床你也能对她笑得那么温柔,为何却不肯那般对我?」陆誉气息不稳,他几乎是低声咆哮了出来。
苏解容没见过这人失控的时候,他愣愣的看着妻子,好一会儿才说道:「。。。。。。因你。。。。。。不是那个人。。。。。。」
陆誉低声笑了,血色尽失的脸,笑容骇人。
他拿出那封墨痕晕染开来的休书,看着眼前的人。
苏解容从来没觉得这人有如此可怕的时候,那冰晶一般的眸子锁着他,令他无法动弹,里头的恨意漫天,似乎想将他撕碎吞没。
他不知自己有何处愧对了这个人,使得这人拿这样的眼神来看他。
皱成一团的休书在陆誉手上震碎开来,一点一点地纸片落到地上,令人吃惊。
苏解容不知他的妻子竟然有此功力,他还以为她身子骨孱弱,仍在病中。。。。。。
「你不会回铁剑门了对不对?」陆誉轻声问道。
「。。。。。。算是我对不起你。」苏解容如此回道。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呜咽。
苏解容听见陆誉问:「。。。。。。你想知道,我为何不与你同房吗?」
朝他伸来的手是那般快狠,苏解容不过愣了一下,便被扣住咽喉。
他急忙抓住那双被冰冷细雨带走温度的手臂,而后发觉这双几乎要成了枯骨的手,是那般瘦弱。
他妻子的手,不该是那样,他犹记那时她撅笛吹奏,白玉一般的肌肤弹指可破,柔润色泽让人恍目。
身上的穴道被制,苏解容被丢到床上去。衣衫撕裂声传来,冷冷的指尖抚过他的胸膛,他愣愣的看着他的妻子,看着他伸手捂住他的眼,最后映入眼帘的那幕,是这人疯狂的几乎狰狞的面容,和眼底那抹脆弱的火光。
青涩的吻了下来,毫无章法的,只是四瓣相贴。
他可以知道他的妻子从来没对谁这么做过,只是鲁莽而令人发疼得生涩吻着。
脸颊上有些湿,当他想着那渗到嘴边咸咸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时,亵裤被一把扯下,没有半点遮掩的双腿上起了细小疙瘩,他开口想说话,却在同时膝盖被抓着抬起,而后后臀那个令人感到羞耻的地方突然被割坚硬灼热的东西抵住。
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生生贯穿,那撕裂痛楚猛地传来,令苏解容惨叫出声。
陆誉强硬的动作,凶猛的深埋到底而后狠狠抽出,毫不留情的闯入苏解容紧窒的甬道中。
流下的血湿了底下被褥,血腥味弥漫,陆誉不但没因此停下自己的动作,反而就着鲜血的润滑,更快更深,仿佛要将自己全部埋入身下人的体内那般,一抽一撞,直达这人五脏六腑。
他的爱、他的恨,已经交缠在一起无法分开。
他的心、他的眼,只能容得下这人。可为何这人只看着别人,不再看着自己。。。。。。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还要早遇见他。他们成了亲的。。。。。。他是他的妻啊。。。。。。
反复贯穿,不断索讨,没有欲念,只是想完完全全占有这个人,让这个人成为他的,直到身下人承受不住晕厥过去的那刹那,他望着被自己折磨得凄惨万分的人,才停住了动作。
身体的那部分还接合着,他的下半身仍能感到这人体内一点一点的微弱抽搐,那般的炙热,那般的柔软,紧紧地包容裹附着他,两人间没有一丝缝隙。
他缓缓趴在苏解容背上,张开双臂温柔的揽住她。
他这生唯一所爱的人。。。。。。为何不肯爱他。。。。。。
心里的痛,该怎么对这人说。。。。。。
他伏在这人肩头,低声啜泣。「。。。。。。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我只爱你一人,别离开我。。。。。。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10:15
正文 (三)
【第三章】
陆誉将陷入昏迷的苏解容带回铁剑门,苏解容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醒来想明所有的事后在他面前狠狠吐了一回。
他知道这人在说他恶心,男人与男人,竟如此交媾。
可陆誉不在乎,这人对他的厌恶早已不重要。他所想的,只是将这人留在自己身边,每天看一眼,一眼也好。
陆誉没再碰苏解容,但苏解容却几次想强行离开。于是陆誉卸下这人四肢关节,要这人只能躺在床上。但即便像虫子一般蠕动,这人仍爬到门口,想要逃离他。
渐渐的,每回只要看见他,苏解容眼里的厌恶便会加深,直至成了恨。
苏解容一心一意想要离开,想离开他,到心系之人身边去。
他与他势同水火,再无法相容。然而每回看到苏解容,他的心仍然还是会痛。一天比一天,疼痛。
那年的秋天,陆誉在所有人反对之下,替苏解容向延龄家提亲,对象是铁剑门宿敌延陵冀的女儿,延陵一花。
延陵冀大发雷霆,不愿答应,铁剑门长老各个都骂他疯了,江湖上谁不知赤霄坊延陵家与铁剑门陆家世代不和。
但他执意如此。对外,他倾尽全力与延陵冀对上,封他后路逼他嫁女;对内,他不顾一切处死几名谋逆弟子,施计废去一名长老武功。
他的心狠手辣让延陵冀将女儿赶出家门断绝父女关系,他的所作所为让铁剑门所有弟子闭起了嘴,没人敢多说一句。
如今唯有延陵一花才能牵制的了苏解容。他知道苏解容不会松手,就如同他不会对他放手一般。
秋末了,夜很凉。今日铁剑门热闹了一整天,延陵一花入门了。
他温热一壶竹叶青,闻着酒味。前一段时间南城送来的酒没人喝,都被堆在酒窖里;苏解容回来以后不喝了,那人不喜欢他经手过的东西。
偶尔,陆誉会在这里看星星,回想当年他们初见,大口喝酒胡乱说话的模样;偶尔,他会喝几口酒,忆起他们成亲后那段时间,那人温柔待他的模样。
然而一切都已过去,那些美好永远无法回来。
苏解容站在凉亭之外,陆誉发现了,慢慢地回过头来。
苏解容穿着大红喜服,颜色那么艳,叫他几乎无法直视。
可他还是忍着、他还是看着,这是多久以来苏解容第一次来找他,他等了这人多久。。。。。。
苏解容拿着一只羊脂白玉环,在原地站了约莫半刻,才缓步走向前来。
他将白玉环递向前去,声音毫无平起伏。「这环,是我娘留下的,她曾说要我交给。。。。。。我的媳妇儿。。。。。。」
苏解容突然咬牙道:「若不是一花劝我来,我不会来,可我与她的婚事的确是你一手促成。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做,但该谢的我还是会谢,我谢你让我能和一花一起,可若你能放我俩离开,我会更感激,从此立个长生牌位拜你!」
陆誉伸出骨瘦如柴的手,低声说:「替我套上。」
苏解容一愣。
陆誉再说:「我不要你感激。替我套上、」
苏解容套上了,替他套上了那只不是太昂贵,却千金难买的玉环。
而后苏解容送走了,把陆誉留在冷清的夜里,回去新房了。
苏解容走前说:「一花是我命中注定的女子,我见着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我不知你为何要这么做,但我与你根本不可能。我。。。。。。真的曾试着好好待你,只是,我以为我可以,但终究不行,你不是那个人。。。。。。」
苏解容说了许多话,一字一句,都深深地刺入他的心里。
他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不了解怎么都这样了,却还没死去。。。。。。
他握着手上的羊脂玉环,轻轻靠在胸口。
他敢太过使力,怕碰得太大力玉便会如同他的心一般,在孤寂的冷风中碎去。
◇◇◇
陆誉从来没有喜欢过延陵一花,延陵家最后肯让这个女儿嫁过来,打的也是掌握苏解容便能牵制他的主意。
陆誉刻意对一花好,延陵翼不知怎么养的这女儿,天真到了蠢,对人没有戒心,见他这被夫婿所抛弃的正妻时总是愧疚,总是带着苦涩笑容看他。
然而这样一个人可怜,只是让陆誉更加憎恨。
这个女人,抢走了苏解容的心。
过了冬,春天似乎不远了,院子里一些小草苗正努力冒着头,一点一点的翠绿,铺满了地。
当暖和的春风吹来,陆誉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他有好一阵子没见到苏解容了,他总压抑着自己别去看他,那个人的眼里早已没了自己。
然不见,总更是思念,他的心全盈满了那个人,思思念念,夜不能眠。
他想着,一眼便好、一眼便好。只要见一眼那人的笑,便能叫自己继续撑下去。
而后他去了,却见者自己不想见到的情景。
他忘了,那人已经有了心爱的女子。
那人搂着别人,站在花圃间,紧紧相依。
苏解容低下头在延陵一花的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妻子娇笑连连。
细碎的、温柔的、情意绵绵的话语随着暖风轻轻送来。
「哎,你怎么笑得怎么好看。。。。。。好看得我都不想让人见到你了。。。。。。你啊你啊。。。。。。只要见着你,便会让我性情好上一整天。。。。。。」
「。。。。。。等我们离开这里,一定会过得更快活。到时肯定是对人人称羡的鸳鸯,恩恩爱爱永不相离,叫谁看了谁便嫉妒。。。。。。」
「。。。。。。孩子的娘啊,你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儿子。。。。。。真让为夫等得心急啊。。。。。。」
一花说了什么,而后。。。。。。「哎,你才会是我孩子的母亲。。。。。。提那人做什么。。。。。。」
「。。。。。。真生得出来我也不要。。。。。。恶心透顶。。。。。。不许扫兴。。。。。。别再提他。。。。。。」
别再提他。。。。。。
陆誉定在当场,听着苏解容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话,静静地,听着。
他在他们恩爱相守之外,独自吞着苏解容如针般尖锐的言语。
原来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所爱的人将自己的事当成了笑话来讲,用来逗他的妻子欢欣。
陆誉奔以为自己已体无完肤不会伤得更重,却在这是才知道,原来还会有这样的疼痛。。。。。。他为他所做的一切,穿上女子衣裳,擦上胭脂水粉,抛弃男儿之尊,甘愿嫁他为妻、在他眼里确实恶心透顶,而后被他嘲讽到一文不值。。。。。。
真的。。。。。。倾尽所有去爱的啊。。。。。。
一直与苏解容低头私语的一花忽然抬起头来,见着了他,轻轻一怔。
她想开口,他却无法停留。他低下头,转身离去。
一滴泪水落在白色的绣花鞋尖,水啧痕迹深深地烙在碎花之上。
不,那不是他的泪。那只是,草尖滴落的露水。。。。。。
◇◇◇
夜已深了,梆子不知敲了几下,陆誉的房里弥漫陈年竹叶青的酒香。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醉眼迷蒙地望着眼前杯盏。
那夜,那个人第一次亲吻他时便是这种香气,轻啜着,便似又回到了当时,那人轻轻吻他的气息。
陆誉突地一把扫开桌上的酒坛杯盏,喘着气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在冷清空荡的房里走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他一手撑地,却被满地尖锐锋利的瓷器碎片所伤。他怔怔地举起手,看着穿过手心的碎片。即便这么痛了,可是他的酒没醒,他的心,也没。
陆家人一旦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或许过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都不能忘。
他的妹妹,那将自己的身份让给他的妹妹不知忘了没。
她下葬的那天,碑上没有写上她的姓名。她无法入陆家宗祠,因为她将陆玉这个名字给了他。
可是他却。。。。。。可是他却将苏解容拱手让给了别的女人。。。。。。
他知道苏解容一直想离开,只要时机一成熟,苏解容便会带着延陵一花离开,或与到时他将没有办法可阻止,因为即便打断那人的腿,他不像留在自己身边,就是不会留。。。。。。
在苏解容眼里,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个囚禁他的人,一个他所憎恨的人。。。。。。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姐姐,你睡了吗?我是一花!」
陆誉抽处手中碎片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开口道:「进来。」
一花推门入内,看到满室狼藉的她显然有些惊讶,随即转身将房门关上。
「姐姐,解容今天说的那些话都是心口不一,他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上放去。」
一花担忧地道。
陆誉看着这女人姣好的面容和柔顺的样貌,他不明白延陵一花哪里好,是脸吗?是细腻的心思吗?还是入黄莺出谷的清脆嗓音?
他怔怔看着一花,看着她如花一般娇嫩的唇瓣开开合合,不停地为苏解容解释。
而后他缓缓抚上一花的脸庞,女子肌肤如何细腻,这便是苏解容要的吗?
「姐姐,你的手流血了!」一花担心地抓下陆誉的手,拿出怀中帕子替他包扎上。「怎么伤成这样也没说,很疼吧!」
一花抬头看着陆誉,眼里微微漾着水光:「很疼吧!」神秘谁
陆誉恍神之际,突然见着一花左手戴着一只白玉环。他心头一颤,扣住一花的手腕,冷声喝道:「玉环怎会在你身上,你偷我的东西!?」
「不是。。。。。。」一花疼得身子萎了下去,泛起泪来。「玉环是解容给我的!」
「怎么可能!他说玉环是他娘给他的,留给苏家媳妇的!」留给他的,只给他一人的!
一花难受地说道:「玉环是一对。。。。。。」
他知道延陵一花接下来想说什么了。玉环是一对,留给苏家媳妇的,但我见你独自一人实在可怜,所以便劝解容分了给你。。。。。。
「你住口!」陆誉愤然吼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何曾说过需要你的施舍!你见我如此,心里暗自高兴是吧!你来这里奚落我,因为自己能独占解容,所以来看我笑话是吧!」
「不是的姐姐,我不是。。。。。。」一花慌乱解释。
「别叫我姐姐,你让我恶心!」陆誉眼里布满绝望与伤痛。
他赤红着眼,无法承受这一切,为何无论他怎么做,都是错。
他以为为苏解容娶回了延陵一花,苏解容便会留在他身边,他曾经妄想只要能分得些目光便可,然而如今他才明白,倘若这样下去,倘若这女人真的生下苏解容的孩子,苏解容一颗心从今以后,将永远无法有他的存在。
他与苏解容,永远没有可能。
一花脸上显露害怕的神情,她频频望着门口,想朝那里去。
陆誉紧紧抓着她,抬起她的下颔,逼她迎向他。
「你有多好。。。。。。」陆誉茫然不解地问道。「女子究竟有多好。。。。。。我倒想试试是不是真的这么销魂浊骨,让他舍不得放开。。。。。。」
一花觉得陆誉的面容不再是以往那冷漠而有礼的模样,那显露的狰狞似乎要将她撕裂,冷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姐姐。。。。。。」一花的泪滚落了下来。
陆誉将一花往里头拖去,死死地扣着她,任凭她如何挣扎也不放。
他早已绝望。
他想自己醒来,但无论如何挣扎,却总陷在冰冷的泥沼当中。
他想要有一个人也同他这般,尝尝遍体鳞伤的滋味。
他想将这个沉醉在美好梦中的女子拉下来,让她知道自己的感觉。
挺身进入延陵一花时,她的惊恐、她被背叛的神情、她的愕然不解,都让他觉得快意。他没有的东西,她也不配拥有。
凭什么她认为他得靠她的施舍,才能得到那人丝毫回应。
「你的丈夫,曾经也像这样辗转承欢于我的胯下。」他恶毒的言语,包含在平淡的声调之下。「他什么都没告诉你是不是。。。。。。瞧你、瞧你在我身下这么yin荡,要是让他知道你也和我这么做了,你说,他还想和你当对鸳鸯,于你比翼双飞吗?」
一花痛哭地挣扎,不断落泪。
然而,他心中本该觉得快意的。。。。。。为何。。。。。。为何见了她的泪,见了她看向自己的悲怜目光,他便无法继续下去。。。。。。
延陵一花不配、不配当苏解容的妻。。。。。。然而自己唯一能从苏解容身上得到的,却是她分予他的。。。那只一模一样的羊脂玉环。。。。。。
◇◇◇
天方亮之际,酒醒后的陆誉苍白着张脸将一花赶离他的房间。
那日,一花独自离开铁剑门,没带任何细软,守门弟子还以为她只是出外片刻。
苏解容四处找不着心爱的女人,跑来兴师问罪。
陆誉正在议事厅与门下弟子商谈要事,苏解容指着他喊道:「一花呢,你把一花藏到哪里去了!我就知道你心肠恶毒,在我身边的人,你一个都不肯放过!」
苏解容发起疯来,当着所有弟子的面朝陆誉脸上狠狠打了一拳,众人大骇,陆誉只是静静地接受了苏解容那拳。
苏解容问不出所以,转头便要向外走去,然陆誉知道若不阻止他,他一离去将永远不再回来。陆誉轻轻一抬手,弟子们堵住苏解容的出路,而后他加入战局,不再心软,将苏解容生擒下。
「我也不想如此对你,是你逼我的。」他望着怒不可揭的苏解容道。
他将苏解容关入不见天日的石牢。除了自己以外,谁都看不着他。唯有这样,这人才真正属于了自己。
然而这人从不放弃离开,苏解容敲着石牢,敲得双拳几乎碎裂,他日夜吼着,吼到嗓音沙哑破碎。
他知道他们是在互相折磨,然而他无法放手,即便这人会恨,他也要将他囚在自己身边,直至百年不分,阴司地府再见。
弟子们找来了一种药,一日一点,蚀心腐骨,日久成瘾,沾上便难以戒掉。
陆誉撬开苏解容的嘴,在他憎恨的目光下,一滴一滴让他饮下。
苏解容眼里的火焰因他而渐渐熄减,眼神逐渐浑浊。苏解容不再嘶吼,不再试图离开,只会在自己每日到来的时刻,匍匐在自己脚下,乞求着那腐蚀心智的药。
可是过了那刻以后,苏解容的眼,还是不会看向他。
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
只要能在这人身边,纵使这人不理会自己,也已经足够了。
后来陆誉放出了苏解容。那药一饮数月,散去了苏解容一身武功,磨去他的心智,将他变成了行尸走肉。
偶尔陆誉在议事厅议事,苏解容会走进来,伏在他脚边,等着他的药。
他走到哪里,苏解容会跟到哪里。
苏解容慢慢忘了延陵一花是谁,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陆誉是谁。
偶尔他们会静静地凝视对望,他凝视着苏解容眼里的自己,发现自己终于在这人眼里,找到了自己。
「解容。。。。。。」他轻轻喊着这人的名。这便就是他们的一生一世了。
◇◇◇
那日,弟子们前来禀告,二夫人回来了。
陆誉没想过她还会回来,他以为她被自己那般对待,早似别的失贞女子般,寻处无人之所,自我了断去了。
一花被弟子带进书房,腹部微凸,五个多月的身孕再也藏不住。
陆誉望着她的肚子,看着她面对他这个向她施暴的人,不但无一丝厌恶恐惧,她的眼甚至比以前更加清明,仿佛能看透所有一般,带着那为人母的,柔和光芒。
「我有了你的孩子。」一花轻声说:「我曾经想将孩子拿掉,但孩子牢牢地留在肚子里,他告诉我说他想被生下来,他想来到这人间。」
「孩子不是我的。」陆誉说。
「解容只碰过我一次。」一花平静地道。
他望着延陵一花,眼神还是那般淡漠冰冷。
一 花抚着肚子,缓缓道:「我听道了传言,他们说解容病了,变得痴痴傻傻,谁也不认得。姐姐。。。。。。无论如何我只认你这个姐姐。。。。。。我知道你真心真 意喜欢着他,别再伤他了好吗?给自己和解容一次机会,重新开始好不?解容他并不是不在乎你的,他心里也有了你,他只是没有发觉而已。。。姐 姐。。。。。。」
陆誉不明白这个女子怎能说出这些话来,他唇角勾起了笑,那冷冷的,带着嘲讽般的笑容在脸上轻轻荡开。有那么一时片刻,一花迷惑失神。
「赤霄坊多年与铁剑门作对,你父亲处处阻扰着我。你横在我与解容中间强行抢走他,现在假称有了我的孩子,又回来想别有所图。」他笑道:「延陵一花,你知不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这时一身脏污的苏解容摇摇晃晃从屋外走了进来。他双眸半垂神色灰稿,目光呆滞地走至陆誉脚边如同烂泥趴下。他扯着陆誉的衣摆,向他要求那能止他瘾头的药水。
「。。。。。。解容。。。。。。」一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颤抖着走到丈夫身前缓缓蹲下,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怎么会这样。。。。。。姐姐。。。。。。」她猛地抬头,泪水盈满眼眶。
陆誉没有回答。
「解容。。。。。。解容。。。。。。」一花低头轻轻晃着丈夫的肩头,而她的丈夫却是一味地拉扯陆誉的衣摆,像头等待主人施舍骨头的狗一样,嘴角流着唾沫,眼巴巴地望着。
「解容!」一花伤心地大喊了声。
苏解容楞楞地回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女人。
一花泪水决堤而下,用力将丈夫搂进怀里,抱着他说道:「我不该离开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对不起,解容,我不该离开的!」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香味,苏解容被人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听见有人用好生温柔的声音,对他说着话。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凌乱不已,但那些片段中总是有个女子,甜甜地朝着他笑,轻唤他的名。
苏解容被放开,那个哭成了泪人儿的女子,容貌一点一点地,与自己记忆中的人儿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他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再记起的名字。
「一花。。。。。。」他呆滞地看着她,喃喃说道。
「是我、是我!」一花含泪说道。
苏解容楞住了,他的气息慢慢粗喘了起来,而后他低头看着衣衫破烂的自己,再看见自己扯着的那片衣角,和那个高高在上洁白无暇,却冷淡俯视着他的陆誉。
苏解容想起了这些日子是如何在众人面前对这人摇尾乞怜,饮鸠止渴地贪求那一点药。更响起这些日子是如何没了自尊、没了自己地人人践踏欺凌。
所有的记忆在这时间猛地全部回到脑中,苏解容凄厉地仰天狂啸,再无法承受一切,发狂似地往书房外冲了出去。
一花不顾自己挺着五个月的身孕,急急追着苏解容而去。
陆誉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倒在梨花椅上。
「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挽回余地?」他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低低笑着。
延陵一花所谓的重新开始,不过是痴人说梦。
◇◇◇
一花是痴人,她爱苏解容成痴。苏解容是痴人,他眼里只有一花。
陆誉自己也是痴人。即便什么也得不到,却不肯放手。
她和他和他,注定一世纠缠,注定至死方休。
无论陆誉如何冷嘲热讽,一花从不回嘴。直至,他让一花留下来。
其实他大可杀了延陵一花,但又或许这般兜兜转转下来,他只是想有人能阻止他,阻止他再爱苏解容,阻止他继续疯狂。
陆誉不再拿蚀心散给苏解容吃,苏解容早已无法控制自己,只要瘾头一犯,便疯癫在铁剑门内大喊大叫。一花终日不离,挺着身孕陪在苏解容身边,她替苏解容清理一切,包括那些因药反噬,无力控制而泄出的秽物。
一花总是笑着看着陆誉,也看着苏解容。她绝口不提陆誉那日酒后所犯的错,她只将一句话挂在嘴边。
「一会好的,会好的,解容会好起来,一切也都会好转的。」
一花空间时总是拿着针线绣花,偶尔陆誉会看上两眼。而后有一天,陆誉的案桌上摆了一只天蓝色的荷包,里面装着另外一只,苏解容所给的羊脂白玉环。
陆誉将两只玉环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会好的,会好的。。。。。。」曾几何时,那一花念在嘴边的句子,他也相信了。
陆誉曾学针线,在那似乎遥久的以前。
他还曾为苏解容补过衣裳,或许苏解容早已不记得了。
天蓝色的荷包换了一直宝蓝色的荷包去,里头摆着上好的安神药物,是陆誉四处搜罗而来的。
一花开心地掉了泪,她将荷包放入苏解容怀里。
苏解容也很开心,他以为那是他最爱的妻子所给。
苏解容的神智渐渐清楚了,偶尔陆誉从院子外头经过,会听见这对夫妻如同以前那般小声说着情话;偶尔他往院子探去,会见到苏解容趴在一花明显突出的肚子上,温柔地笑着,喃喃念着孩子将来的名。
一花说她不会告诉苏解容孩子的爹是谁,总会有办法的,她不想他们之间的关系继续坏下去。
会好的。。。。。。
在一花温和的言语之下,他竟也同一花那般,开始有所期待。
一花说:「我们重新开始,谁都别再恨谁,解容终究会知道你的心意,因你与我一般,都是那么深爱着他。」
◇◇◇
十月的秋,一花肚子已经七个月大,苏解容再也不肯让她跟着,因为他害怕自己失控时会伤到一花和一花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自己的孩子。
陆誉站在小院外,看着苏解容跌落花圃之间,浑身抽搐,低声痛哭哀嚎。
苏解容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因为一花正在屋里睡着。他不愿一花担心,独自咬牙隐忍,尽管四肢百骸剧烈疼痛袭来,尽管鼻涕眼泪糊得满脸,他仍忍着。
陆誉奔不该靠近,他根本连一步都不该踏出,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朝着那个人迈向前去。
他伸手截住苏解容的穴道,将真气渡入苏解容体内。他多希望这人能好起来,多希望将这人折磨得几乎成了废人的,不是他。
苏解容一把推开他的手,狼狈地爬起身来,身上发上全是草屑。他难受不已,却不肯接受陆誉的帮助,眼里冒起怒火,几乎要朝陆誉扑去。
苏解容恨道:「你来做什么,滚出这个院子去!将我害成这样难道还不够,你还想要什么?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若不是一花苦苦哀求,这个地方我连一日也不想待下去!」
苏解容又说:「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我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待我!」
陆誉直视着苏解容,开口了。「我要你的心里,有一处属于我的地方。」他所有希翼,不过就这么一点点。他因遇上他而变得卑微,他的情意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不可能的!」苏解容大声咆哮。「我不可能爱上一个男人!」
苏解容再也无法忍受与陆誉同处一地,他心里恶心,失控地往别处逃去、逃得远远的,远离这个已经成为他午夜梦回时最可怕梦魇的男子。
一花听见声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来不及阻止苏解容的离去,只能来到陆誉跟前。
「姐姐。。。。。。」一花望着他,心里满是担心。
「别叫我姐姐!」陆誉忍不住朝这个人低吼了出来。「你骗我,你说能够重新开始,但一切根本完全不可能!我和他怎么可能,不可能了!」
苏解容说的,他不可能去爱一个男人。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啊。。。。。。」一花眼里锭着泪花,神情是那般温柔。「一辈子那么长,他总会知道的。。。。。。」
陆誉看着一花,看着这个用花言巧语蒙骗他心的女子。
苏解容的话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而后这个女子再给他希望,这两个人聊起手来,让他在无穷无尽的轮回里伤了又痛痛了又伤,几乎无法呼吸。
陆誉神情冷冽。「他的神智已逐渐清醒,等到孩子生下,他也完全清醒,她便会带他离开铁剑门,从此双宿双栖了对吧。」
「不是、不是!」一花急忙说道。
「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凌辱你才怀的,而不是他的。你不告诉他只是为了你自己,而非你所说的那些什么将来、什么重新开始!」陆誉将方才被苏解容所伤的气完全发在一花身上,他放声怒道:「延陵一花,她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我怎么会相信你,我怎么会相信你!」
他抓住一花的手臂,力道大得一花脸色惨白起来。
「你说什么!」苏解容的怒吼声在他们身后传来。
而后。。。。。。发生了什么。。。。。。那情景有些模糊,模糊到陆誉几乎记不清了。。。。。。
躲在小院墙外没有离去的苏解容发了疯似地朝他奔来,一花一脸仓皇地看着他与苏解容,那泪水在秋天冰凉的风里闪躲。
苏解容手中握着的剑,似乎是从他腰间的剑鞘所抽出。
「不要--」谁的声音凄厉喊着。
结束了吗?要结束了吗?当路与看着冰冷的剑尖朝着他刺来,他想,这么也好,一起下黄泉吧。
或许过了奈何桥、或许喝过孟婆汤,让所有爱恋不复记忆,才能忘却今生纠纠缠缠的一切。
来世,不再见。
长剑贯穿陆誉胸口的那刻,他一掌朝苏解容胸口击去。
他看见苏解容眼里漫着,此生此世再无法解的恨意。而他,亦同。
突然,苏解容的眼,换成了一花的眼,一花不知何时推开了苏解容,站在他的面前。
陆誉那掌击上一花胸口,一花眼里有着深深的眷恋,但她张开口还来不及出声,血便溢了出来。
「啊啊啊--」
一花倒地,轻轻闭上了眼,脸上仍带着一抹温柔。
苏解容跪倒在地放声哭喊,他抱着一花拼命摇晃,然而,一花确实安安静静地,再也无法给予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一丝回应。
苏解容的剑只差一寸,便要了他的性命。
殷红的血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他望着那两人,静静地站着。
苏解容大哭、苏解容大笑。。。。。。
他胸口的血似乎永远都止不住了,如同无法停止的眼泪一般,静静地淌着。
「可以的,可以的,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解容心碎了,他心死了。他闭起了眼,缓缓倒在冰冷的她身旁。
延陵一花骗了他,她骗了他。
最后一眼,是那深深恋了一世之人,疯癫离去的背影。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他们。。。。。。永远不可能了。。。。。。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年初相遇,谁说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完》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10:21
浪迹江湖之铁剑春秋番外
正文 南城遗事(一)
【第一章】
陆誉并不常到南城,若不是那日收到了妹妹的信,或许,他便不会遇见那个令他一生难以忘怀的人。
南城湖畔,正是春暖花开时节,他点了一壶酒,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
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湖畔杨柳依依。
原是清净的下午,他一杯酒端至嘴边,却叫湖畔嘈闹的声音坏了一切宁静。
湖边一名乌衣青年拉着衣摆走得急促,身后跟着七八名拿着丹青书轴的中年妇女,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丰腴,却是动作利索,追着那名青年不放。
青年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引起湖边一阵骚动。
多少路过的姑娘家朝着他抛手绢,含羞带怯,只盼那人回头看她们一眼。
陆誉一杯酒举了许久也没喝落,一旁的小二缓缓靠了过来,远眺窗外,如同闲聊似的说道:「那啊,是千金公子苏解容,他后头追着的是本地最有名的媒婆们。客官外地来的吧,这场景几乎三两天便要上演一次,南城名胜啊,没见过吧!」
小二话落,他一转头,小二已经到别桌去了。
把酒喝完,他放下银子离开酒楼。
南城,热闹繁华的地方,风徐徐地吹,有种仿佛不在人间的疏离感。
牵着马匹,沿着湖岸缓行,他不会在此待上太久,打算见过妹妹后便离去。方接下铁剑门主之位,顶上那些老头个个想压制他,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是以此处的悠闲对他而言,实过于格格不入。
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地一个黑色身影猛地撞来,他手中缰绳一松,而后抬起头来,见到了一张深刻入他心的脸庞。
那人看看自己,又看看他。忽地一笑,神采飞扬的面容犹若湖边三月的春光。
那人剑眉斜飞入鬓,眸似春水盈盈,些许天真掺着些许邪气,有着谁都无法比拟的容貌,有着笔墨难以绘出的风姿神采。
那刻起,注定了他一生的陷落。
千金公子苏解容,回顾百万,一笑千金。生有好姿容,众逐之。
那日,他湿淋淋地走到妹妹在南城的居所。
苏解容强抢他的马,只扔下两锭金子给他。
他怔怔地望著对方策马离去的背影,指尖贪恋金子上对方留下的余温。
他眼里的南城风景不同了。三月湖面的潋滟水波,全化作了那人眼底明媚。
妹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面如死灰。
陆誉心里有了一块软弱的地方,他告诉妹妹:「我会照顾你。」
妹妹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子像在看著他又像在看著谁,而后轻轻睡了过去。
夜里,他望著星空。无边无际的黑夜让他想起苏解容。
他从来不懂得笑,老头们总说他弯起嘴角时像在讽刺人。可苏解容笑得好看,那人对他的笑如同糖渍莲子般,一点一点地,渗入了他的心里。
虽然那人也抢了他的马。
他压著胸口,胸中有著不停跳动的东西,一声一声地响得很大。
仰望夜空,眼里全是那个人的笑容。而后,失神地在屋顶之上吹著凉风睡去。
「啾--」陆誉打起喷嚏,困惑自己为何会染上风寒。
走在街上时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接近,他一转身小擒拿扣住对方伸来的手,对方迅速翻腕与他拆了几招,待他察觉那是谁,对方却已拿著趣味兴饶的眼神看著他。
「伤风了?」苏解容看著陆誉红通通的鼻子,无关紧要地说。
「啾--」他又打了声喷嚏,鼻涕流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苏解容放声大笑。眼前这人虽与他素昧平生,但昨日他强借了这人的马逃离那群恐怖的媒婆。他本不该这般嘲笑对方,但这不知是谁家的公子,生得相貌清秀玉树临风,脸上却不合时宜地挂著条鼻涕,想忍都忍不住了!
陆誉几乎贪婪地看著这个放肆大笑的人,这人的笑容如蛊似,在他心底扎了根。
苏解容把陆誉扔下,跑去抓了帖药,塞给陆誉。而后又请陆誉喝酒,拍开封泥的竹叶青以炭火温热,四溢香气令人迷醉。
苏解容与他交谈,如同多少年的好友一般。
这人喝了酒后话便多了起来,说天指地什么都讲,而他只是静静地听,偶尔搭上一两句,大多时候都是看著碗里的酒,和酒中偶尔会映出的,苏解容的面容。
最初是五六天,而后是三四天,最后是两三天。开始是苏家总管来请,渐渐地换他提酒前去,最后苏解容直接往他处住来,笑得邪乎,说什么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他的心颤抖了起来。。。。。。狠狠地。。。。。。
一日不见。。。。。。
「唉!」
相识的第三个月陆誉离开家中太久,必须返回铁剑门,而苏解容深深叹息起来。他们一起躺在屋顶上,看著满天星光璀璨,苏解容喝了口酒,自言自语说道:「你说我们怎就不早些认识,这地方能同我这般喝酒的人也只你一个,如今你回奉城,我酒瘾又犯了怎么办?」
「我半个月后再回来。」他淡淡地道。即便事情再多他也回来。为了这人。
苏解容翻了个身,以手支额侧身望著他。
陆誉能直到这人如今是以什么样的神情,温柔且毫无防备地凝视他,所以他一点也不敢回过头看这人。
陈酒醉人,所有在心底骚动叫嚣的心思在这时刻无法隐瞒,只需侧望一眼,那不可见人的情感便会泄露。
他感觉对方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划。
他浑身一颤,气息骤乱。
那听声音便直到已经醉了的人莞尔笑道:「我好久以前就在想,这个人的脸生得怎么这么好,简直要把我这千金公子的名头给比下去了。可又想不知这张脸摸起来怎样,是不是比我的脸还滑?」
他克制住纷乱的心绪,问道:「那摸了如何?」
「滑不溜丢!」苏解容大笑了声。他接著灌了酒,望了一会儿陆誉,见友人没有反感的表情,实在忍不住了,遂又叫了声:「唉!」
「怎么?」陆誉应道。
「你在南城这些日子,多少也听了我家的那些闲话吧!」
陆誉没回话,苏解容对他这反应倒也不意外。他明白陆誉本就是性子凉淡之人,遇著不感兴趣的话题,大可自己讲上半个时辰都不吭一句。
苏解容自个儿又讲了起来:「我父母早逝,家中现下只剩我一个,苏家每任长子都有责任,一到十八就。。。。。。嗯。。。。。。不成亲留下子嗣便不行,所以我家那老总管卯起劲来找媒婆替我和八字说媒,弄得我老是被满城追著跑。」
「你为何不成亲?」陆誉问。
苏 解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说了你可别笑。我名为苏何,这何字便是我娘的姓。我爹娘在南城湖畔相遇,一眼钟情,我爹爱煞了我娘,所以以我娘的姓为我 的名。我从小这么看,便想哪一天也能在湖畔遇著那么个姑娘,同我爹我娘那般,取她的姓给我儿子当名。我想啊,我总有一天会遇著那个姑娘吧,若是遇上,第一 眼、第一眼便会知道。。。。。。」
「。。。。。。」他低声说道:「我们也是南城湖遇见。。。。。。你还把我推入湖里。。。。。。」
苏解容忽然说:「是啊,要不是那日你穿著男装扮成个男的,我立刻便把你压回苏家强娶为妻了!」
苏解容说的是玩笑话,可陆誉却满腹苦涩笑不出来。
如果自己是名女子,如果自己能在那时便让这人遇到,那又怎么会变成如此情景?无论如何想亲近这人想碰触这人,却都只能以兄弟相称。
明明便在身边,却似远在天边。。。。。。
苏解容似乎也发觉气氛有些僵,以为友人不喜被自己这般倜调侃,顿了顿,便道:「唉,说真的我同你不过认识三个月便像在一起十多年似,你有没有姐妹还没初出阁的?性格和你像不像?若然相像,那就太好了,我即刻到你家下聘!」
「。。。。。。我是有个妹妹。」陆誉攥紧拳头,脸上却是一脸淡漠。
「当真!」后来和苏解容又说了什么,他记不清楚,也不想记得。他唯一记著的便是自己不停喝酒,原本香醇的竹叶青,落入喉中却尽是苦涩。
还有他第一次觉得刺眼,对苏解容那惑人的笑靥。
「我有个妹妹,不如你来提亲吧。。。。。。」他好似这般说过。
「让你当小玉的夫婿,总比将你拱手让给别的女子好。。。。。。」
苏解容睁著因醉意而迷蒙的双眼,疑惑地看著他。
「因为,我是唯一能与你喝酒的人,而你,你是唯一会和我说话的人。。。。。。」
苏解容想了想,迟钝而缓慢地点下了头。
被门内杂事绊住,他再回来时,已经一个月过去。
驾马在官道上狂奔,心理思著念著,都是那人的盈盈笑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见不著那人的面,酸涩苦闷难以解除。
他已然深陷。。。。。。已然深陷。。。。。。
甚至来不及拴好马匹,陆誉便急忙踏入屋里。
院子还是那般荒凉,然一阵笑声随风传来,他缓缓抬头,见到的是凉亭之内一对璧人并肩而坐。
妹妹小玉性子与他一般冷凉,笑时微微牵动嘴角,脸上神情淡然。
苏解容一脸眉飞色舞,修长细白的手指指东指西,像是想逗佳人开怀大笑,可佳人却是怎么都热切不起来。
陆 誉定在当场,怔怔地望著院子里的情景。耳边突然又响起苏解容说过的那段话:「。。。。。。遇著那么个姑娘,同我爹我娘那般,取她的姓给我儿子当 名。。。。。。」苏解容侧眼往外头一瞟,看见是他,立即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由衷的灿然笑意。「阿誉你怎么这么晚才回?!」
陆誉按著自己的胸口,说不清心底升起的是什么滋味。
那般的痛、那般的难受。原来他甚至见不得这人与任何一个女子一起,想起这人始终是要成亲,始终要拥著别的女子度过一生,他便无法承受。
他从来没这么愤怒过,为何苏解容身边的人,不能是他。
陆誉脸上神情冷冽凛然,瞥了这二人一眼,转身离开院子,拉了马匹跃上。
不明所以的苏解容在后头急追,最后趁著马儿刚起步还没跑得太快,一把将陆誉拉了下来。
陆誉出掌打上苏解容肩头,眼里充满了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他怒视著苏解容,苏解容被他一掌击了出去跌落一旁。苏解容看著他,愣愣地,眼底闪过一抹受伤的神情。
「别再来了!」陆誉听得自己这般说。
只要看著这人,自己便再无法是自己。
阳春三月的南城风光绚丽,如同这人或人心弦的绝好相貌。
他怕这个毫不防备的人只要再让自己前进一毫,多得一份微笑,他便再也无法放手,要将这人纳入自己怀里,紧紧地抓牢,从此不放。
「我总有一天会遇著那个姑娘吧,若是遇上,第一眼、第一眼便会知道。。。。。。」
这人还在寻觅,但他已遇到。
落入湖中的第一眼起,便深刻入骨,再也难以忘记。。。。。。
苏解容黯然离去,不知自己得罪了他什么。
陆誉静静坐在屋里,窗外阳光满地,却洒不进这阴暗角落。
小玉走了进来,坐在他身旁,他发觉他要好生克制,才能不让再度暴涨而起的怒气支配,?这个妹妹一巴掌。
那个被他埋在心底的人对著别的女人笑,而那女人,是他的妹妹。
「那个人,绝不可能爱上男人。」小玉声音微弱,彷佛一开口,便要用尽自己残余的力气。
陆誉一震。
「我听到了你们那日的对话,所以我想,倘若我能和他成亲,便能替你留下他了。」
陆誉不懂,他望向妹妹,他以为。。。。。。
「答应我一件事,别放开自己喜欢的人。陆家的人喜欢上一个人,就是一生,错过这人,遗憾便是一世。。。。。。答应我,别让自己遗憾。。。。。。」
后来陆誉才知道,他的妹妹曾喜欢过一个人,但却因为自己的身子,回绝了那人白首之约。那人因爱生恨,迎娶别名女子为妻,大红花桥甚至从旧屋门前而过,他的妹妹结郁心中,从此一病不起。
陆家的人,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小玉仍爱著那人,那人却已拥著别人。
「哥哥,你是这些年来唯一来看过我的人。」小玉说著:「所以,我想你能和他永远永远,都在一起。。。。。。」
妹妹那夜发起了高烧,她的眼变得死灰浑浊,他离去的这些日子她的醒来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由始至终只想说的唯有一句:「别放手、别放手。。。。。。我的一切都给你。。。。。。别像我一样,孤伶伶地一个人死去。。。。。。」
妹妹咽气的那一刻,他坐在床前。
直至鸡啼破晓,他都这般望著,不眨眼,看著这世间与他最亲近却又疏离的人,从他眼前逝去。
「我不放手。。。。。。」他告诉妹妹。
苏家最后给铁剑门陆家下了聘,因为前些时候苏解容几番独入陆玉这未出阁闺女的宅子,人言可畏,所有流言蜚语不堪入耳,坏了清白姑娘名声。
苏解容几度寻访皆不得见陆誉,他听闻陆誉留书出走,那人不但没有一字词组的解释,更将身上的责任留给病方初愈的妹妹,抛下一切断然离去。
那很像是陆誉会做的事,苏解容想着,失笑。
然而想起那日陆誉勃然大怒离去,他又觉不解,更觉遗憾。
他在家中的年迈总管以死相胁之下娶了陆誉的妹妹为妻,而陆玉因必须继任铁剑门门主之为要他入赘,他也答应。
在他而言所谓的入赘不过是同妻子从南城搬去奉城,他还想着如果去了奉城,说不定哪天陆誉回了陆家,自己可以见上他一面。还能问问,自己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后来他想,媒婆追了他那么久他都没答应,却在总管要他娶陆玉的第三天便点头,多多少少,也是希望能得到陆誉谅解之故。
不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那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在意的朋友。
他总觉得看到那人的第一眼时,便似认识了他很久。若非如此,也不会轻率抢了对方的马;若非如此,也不会隔日街上见着那人,立即向前搭讪。
他不想承认,但是,那人离去的这些日子,他着实想他。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陆誉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镜中人的脸庞,看了最后一眼,他闭起双眸,将过往一切从脑海中抹去。
从今而起,他不再是那个仗剑江湖的男子,不再以将来能睥睨天下为首要,他只想停留在小小的铁剑门里,守着那个将与他共度一生的人,以他所说着为天,以他所想为地,如此下去。
再度睁开眼,铜镜里映出一张模糊容颜。他浅浅地笑了,左脸颊上一个梨涡显露,里头有着他向来不轻易表露的喜悦。
执笔画眉,轻点胭脂。他心甘情愿为那人换上嫁娘服,抹去一切骄傲,他心甘情愿为那人成为女子,洗手做羹汤。
艳红喜帕盖上,再度掀开之际,他便能是那人的妻。从此世间再无陆誉这人。
三拜过后,他回到房里等待。
喝得醉醺醺的苏解容回到喜房,揭了他的盖头,轻轻吻了他。
那一刻,他凝视着这人的清浅容颜,红了眼眶。
妹妹给了他自己的身份,让他与所爱之人成亲。所以,他们能白头到老了是不?
带着妹妹所希冀的,与这人相守至死,永远不放。
似乎是泪水,落了下来,苏解容慌乱地拿着衣袖擦拭他的脸颊,而后弄花了他抹上的胭脂痕迹。
他的夫婿轻声问道怎么了,小心翼翼的口吻之中,饱含前所未有的温柔。
正文 (二)
第二章
苏解容有支银白铁笛,那笛系在腰间,走时在他乌衣上左右晃动,偶尔他会拿起在手中把玩,十指翩然,宛若白蝶,叫人目不转睛。
苏解容还是喜欢喝竹叶青,尤其是南城酒庄所产。
陆誉每个月都会命弟子送十坛上好佳酿回来,他不想让苏解容忆起南城美酒,与起归乡冲动,他想和这人一辈子一起,他愿为他做尽所有的事。
入夜后,苏解容一如往常坐在凉亭之中看着星星,桌上的竹叶青差不多喝光,他拿着另一壶本想送上,但却远远地看见他惬意饮酒的侧脸,愣愣地停下了步伐。
该说是着迷,抑或眷恋?
往往只要这个人一个抬眉一个笑靥,他便无法自主,心神晃摇。人世间为何要有这样的感情,他的心满满地,似乎有什么要涨出来,这样的情感,叫人觉得可怕。
苏解容执起铁笛,修长的指尖轻按笛孔,柔软的双唇轻轻靠在笛上,一点一点地吹出不成调的曲子。
苏解容抬头,见着了远处的他,绽开笑容朝他招手。
那人眉若远山黛,眸似春水柔,清浅容颜带着一丝醉意,微醺的神情飘渺俊逸。黑色长衫在星光月色下朦胧淡着光辉,彷佛不似世间人。
那人低头摸索音律,尽管吹出来的曲子直叫人掩耳皱眉,但那人脸上如斯温柔,于是所有零散破碎的曲调听在他耳里,一声一声,便幻化作了天籁。
陆誉来到苏解容身旁放下竹叶青,不发一语地坐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人?笛。
片刻后苏解容停下笛声,有趣地问道:「瞧你听得这么入迷,好听吗?」
他点头,引得苏解容大笑。
「整个铁剑门能容忍我笛声的也就只有你一人了!」苏解容说:「我是天生不懂音律,宫商角征羽,一个抓不齐,当年我师父教我这门功夫时险险没让我气死,娘子你真是贴心,竟然说为夫这曲子吹得好听!」
陆誉只是淡淡地笑。
苏解容有些愣了,伸出手来模着陆誉的嘴边,说道:「你哥哥也在这里有个窝窝,你们两个笑起来一般好看。」
陆誉朝苏解容伸手,要来那支铁笛。他吹起一曲旋律悠然的曲子,衬着满天星光与夏末凉风,让人感到心神宁静。
苏解容嘴边挂着浅笑,饮着特意凉镇过的美酒佳酿,望着从上到下完全挑不出一丝缺点的新婚娇妻。
他当初娶她进门时本还想过那个该让他一眼钟情的姑娘没法找了该怎么办,但越是与小玉相处,越是觉得那些再也不重要。他这妻子不仅温柔体贴,事事顺他心意,更是生得貌美如花,放眼南城没一个姑娘比得上。
只是除了。。。。。。她大病初愈身子尚弱,成亲以来,尚未能碰触佳人软玉馨香。。。。。。
陆誉曲歇,苏解容也喝得茫茫然了。
苏解容半睁着眼问道:「真是好听的曲子,叫什么名?」
陆誉略微迟疑,顿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诉衷情。。。。。。」
苏解容气色微滞。
那夜,是他们再次的亲吻。沾染酒味的唇辗转吸吮,四瓣相贴,像是想将对方揉进自己怀里似地,津液相接,不留半点缝隙。
苏解容动情了,对这个看似柔顺却又淡漠不已的女子。
他已经开始在想若他们有了孩子,他真可以取她的姓,成为他孩子的名。
原来所有情愫并不是第一眼便可以决定,地久天长,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将这些情感酝酿。
陆誉感觉自己被一把抱起,苏解容扫落凉亭石桌上的酒菜,将他放了上去。
黏腻的吻不停落下,苏解容醉了,陆誉觉得自己也醉了。
这些日子同床共枕,多少次夜里醒来望着身边熟睡的人想要碰触,然而不断忍下,终至今日心中情潮溃堤涌来,让他灭顶,再无法自这汹涌的情感中脱身。
陆誉张开的双腿靠在苏解容腰间,苏解容有些热的掌心沿着他的脚踝撩起裙摆缓缓地往上抚去。赤裸在风中的修长双腿滑腻惑人,苏解容呻吟了声,将陆誉的腰拉得更近,直接靠在自己胯边。
陆誉感觉这人推荐的灼热抵着自己,感觉这人忘情地贪索着他的吻。
苏解容一手扣着他的颈项舌尖撩拨着他,一手流连在他大腿内侧越来越往内探,直至这人几乎要碰触到他那不属于女子所有,却因动情而热了起来的分身时,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推开了这人。
情浓缠绵之际毫无防备苏解容被这么一推,竟整个人撞往凉亭栏杆,生生往外翻出摔倒在地。
陆誉一把将被高高撩起的裙摆拉下,紧抓住不知何时被解开的右襟,脸色苍白。
「怎。。。。。。怎么了。。。。。。」苏解容愣在当场,站起身来问道。「我弄疼你了?」可他明明就什么都还没开始!
陆誉从石桌上下来时,神色除了一片的白之,还添上了苏解容所熟悉的冰冷。
他们兄妹俩都是一个样,打算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时,便会变得像冰块一样冷飕飕。
可苏解容还是不懂自己哪里得罪了妻子。
陆誉并没有看向苏解容,他只是紧紧地抓着衣襟,双唇微微颤抖。
他在最后一刻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份,这人抱的、亲的,是佯装成妹妹的他,可他在这身罗裙底下毕竟还留著男人的身体。不论胭脂点得多么漂亮,不论身段放得多么柔软,他终究还是男子,而不是这人所以为的女儿之身。
「。。。。。。我。。。。。。不喜欢。。。。。。」陆誉恍惚间听见自己绝望的声音道:「我不喜欢你碰我。。。。。。以后。。。。。。不要了。。。。。。」
那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得说出的话语。
然而听在苏解容耳里,却变成了另一种意味,一种咬牙切齿的拒绝。
苏解容愣愣看著他,眼里因这夜柔情而燃气的那一丁点火光,慢慢地熄灭。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苏解容落寞笑道。声音里,尽是对自己的嘲讽。
无论哥哥或妹妹,都是这般难以捉摸。一连两次,他都栽在这对兄妹手里。
而且因为付出的感情一次比一次真,所以一次比一次,伤得要深。
「我也是会疼的,你知不知道。。。。。。」苏解容低声说。
你们知不知道。。。。。。
那夜在凉亭里发生的事被铁剑门弟子撞见,传到几个老头耳里。那些人合起来一起反对他,因为铁剑门从没有女子为门主。
他是陆家的子孙,背负著陆家的责任,陆家的劲敌赤霄坊时时刻刻等著击垮铁剑门,他虽舍去了男子之身,却没舍去整个铁剑门。
那时,他以女子身份带著门主令牌回?,前途多舛他不觉如何,穿上罗裙成了女子,但骨子里那份骄傲不变,他只想将祖先交至他手上的铁剑门发扬光大。
然而铁剑门里反对之声却远比他想的还大,三院令他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他想这样也好,就暂时将自己的视线与全副心思由那人身边抽离。
他从来没怕过什么,从来没畏惧过什么,然而却在碰上了苏解容,初尝相思之后,所有担忧与患得患失,全都藏入了自己那颗不能坦然面对对方的心里。
一再一再地深陷,以一再一再地无可自拔。
那日以后,陆誉甚至不敢和那人同床。
在无数难以成眠的夜里翻过身,见那人在自己身旁。明明只要伸出手便能触碰的距离,却让他胆怯。
于是,分房以后,苏解容与他渐行渐远。陆誉也越来越见不著他的人。
明明知道那人想要什么,但那人所想要的,却是自己永远无法给出的。
陆誉忍得很辛苦,他也好想能像当初那般亲密靠近,然而一旦过于接近,或许这好不容易筑起的一切,又要像海市蜃楼般逝去。
慢慢地,他忙于铁剑门的事务,苏解容越来越常对下人自嘲自己是铁剑门里可有可无的人物,偶尔在院子里遇见,擦肩而过的时刻对方也不再为自己停留。
他不知该怎么做。他既慌又乱,却只能站在那人背后凝视那人的背影。
苏解容不知道他多想靠近他,只是。。。。。。无法跨出那一步。。。。。。
「那个人,绝对不可能爱上男人。」死去的妹妹明白,陆誉也明白。
陆誉什么都可以给,名利权势、富贵荣华。然而可悲的是自己能给的,却是对方永不需要的。
秋末,苏解容在桌上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回乡扫墓,甚至没知会任何一个人,便独自走了。铁剑门乌烟瘴气,他待不下去。
苏解容不知道陆誉也跟在他身后离开了铁剑门,骑着匹老驴一路走一路晃,偶尔兴起抓起笛子便吹起五音不全的曲调,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是捂耳逃开,甚至有人开口大骂,可苏解容不在乎,他甚至觉得有趣,大笑起来。
陆誉不知多久没见到他这么笑了,他不想打扰他的心情,站在这个男人的身后,远远地看着他。
千金公子,一笑千金。那些人不明白那是多难得的笑容,是他已经期盼许久的。
他们走入了一个大城,他看着苏解容叹、他看着苏解容笑,他看着苏解容楞楞停驻在月老庙前,盯着小贩摊上的一缕红线半响,而后嗤笑一声走开。
那天,苏解容在酒肆饭馆里遇到个小乞儿。
乞儿浑身肮脏穿着破烂,奇怪的是一张脸干干净净。他趴在栏杆外望着苏解容桌上香喷喷的饭菜,口水淌成了河。
苏解容好笑地朝那乞儿眨了眨眼,那乞儿微微歪了一下头,也眨了眨眼。
苏解容好奇问:「为什么你浑身脏兮兮的,可脸这么干净?」
乞儿开口了:「小哥哥说,脸擦干净,大爷们就会给小月东西吃!」
乞儿有着张粉粉嫩嫩的面颊,眉目秀巧圆润可爱,配上那开口声音如金玉清脆相击,一下便让苏解容有了好感。
「你叫小月?」苏解容脸上神情忍不住柔和了起来。他很喜欢孩子,看着这般单纯无心机如同小兔子一般的孩子,他的心便软了。
乞儿点了点头,那双像是嵌了两颗黑色琉璃珠的眼睛看着苏解容,问道:「那大爷你会给小月东西吃吗?小月脸擦得很干净了!」
苏解容一笑,身形轻移,便将小月从栅栏外拎进了饭馆内坐好了。
苏解容摸摸小月的头,摸出了几只虱子,掐掉后说:「家里人呢?小哥哥呢?」
小月慢慢把一颗大包子塞进嘴里,哽了一下差点噎死,苏解容好整以暇地替他拍背,而后才听得小月含糊道:「小哥哥跟大哥哥都不见了。」
孩子原来是乞丐窝来的,问他几岁,一下子比五、一下子比六、一下子比七。本来有两个比较大的孩子会照顾他,可这些日子突然不见了,兴许是遭遇了不测。
苏解容不知怎么,看上这孩子的第一眼便觉得喜欢。
他的感觉向来很准,他想把这孩子带在身边。风吹雨
这孩子生得好,心思又万番单纯。若是放任他在街上流浪行乞,或许会像他那两个突然失踪的哥哥一样,等不到长大便被人生生扼杀。
承诺要带他回去,天天给他包子吃的时候,小月张嘴一笑,开心的眼、开心的眉,还露出了两颗小小虎牙来。
苏解容摸摸小月的头,又掐死了两只虱子。
陆誉隔着人群熙来攘往的大街,望着那满脸笑意,温柔地呵护着眼下之人的苏解容。他看着那人抱着乞儿要了间房住下,看着小二拿了银子出外买了套干净衣裳。他缓缓走近他们的房,听见里面的嬉笑声音。
「小哥哥长得就这样啊,一点点高。」薄薄木门之后,乞儿欢快的笑声随着阵阵水声传来。「然后大哥哥再高一些,脸黑黑的,眼睛很大。」
「噢,有木炭那么黑吗?」苏解容说:「别再玩水了,起来擦擦。」
「木炭是什么?」随着一阵水声,那乞儿又问。
「嗯。。。。。。」苏解容顿了顿,也不会解释。
过了许久,小二再度送来一些简单酒菜,门扉开启,躲在暗处无法走出的陆誉冷冷地看着屋内景象,苏解容衣衫半解,发丝略微凌乱,那乞儿洗干净后正坐在榻上,小小的手扯着苏解容乌黑的发玩着。
孩子不会节制力道,似乎扯痛了苏解容,但他一点也没有生气,脸上满是宠溺。
他差点便忘了,这个人从前总是念着要给孩子取妻子的姓氏为名。
这人之所以要娶妻,也是为了生下子嗣之故。
别人家的孩子他都如此之宠,肯定更想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慢慢拉拔照顾,和妻子一起看着孩子长大的吧!
看着心爱男子的笑,陆誉不甘,但却无法不承认这人所眷恋的一切,都是自己所无法给的。
他的心微微揪着,一点一点地,剧烈疼痛起来。他也想这人对着他笑,可这人宁愿把所有温柔都给出去,也不愿留一点希冀与他。
门扉再度被紧紧关起,房内传来的笑声刺耳无比。
苏解容一个笑靥一根头发,都是属于他的。
他不会让任何人夺走,谁也不行。
苏解容带着新收的干儿子小月四处溜达赏遍冬初美景,在外晃荡了月余之后,才终于想到回铁剑门。
然他才回到自己房里,妻子还没见到,便让三院长老派来传唤的弟子给招了去。
苏解容抱着小月站在议事厅中,厅里只有几个胡子花白气焰嚣张的糟老头。
一番唇枪舌战过后,也给人侮辱得差不多。
苏家虽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可在南城也是百年望族,这些人一口来历不明、一口带了个私生子回来,苏解容之前为了不让妻子难做已经忍气吞声许久,怀里的小月脸色慌乱,他瞧见自己的小兔子给人吓着,火气一下子上来,大闹议事厅一番后忿忿回房。
苏解容回来时,陆誉坐在他的榻上等着他。
这里是天下院书房,陆誉房中鸳鸯被还盖着,然这人的味道却早已淡去。
陆誉声音轻柔,但却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他低声说道:「让那孩子离开铁剑门。」
苏解容把孩子放下,让他出去外头玩,而后对陆誉应了声:「不可能!」
「铁剑门的人都只能姓陆,那孩子来历不明,不能入陆家。」
「少将?对门下弟子的态度拿来对我,?是铁剑门门主,可我不是?那些弟子,那孩子我已经收为义子,我只说一次,他会留在我身边。」
陆誉望着苏解容,一句话开不了口。「那我呢,那我呢?」
苏解容不想看见他,他只能离开书房。院子里玩着石子的孩子被招进书房里,那孩子从他身边跑过时,他瞥了那孩子一眼,心中恨意弥漫。。。。。。
你把所有的好留给了别人。。。。。。那我呢。。。。。。
隔日清早,许久没回他俩厢房的苏解容踢开房门,冷着张脸走了进来。
陆誉正在画眉,一笔一笔地,为苏解容装扮这张容颜。
苏解容开口问道:「小兔子呢?」
「铁剑门里没有兔子。」陆誉语气还是那般平淡。
「你明知道我说的是小月!」苏解容站在门边,初生的晨曦轻轻洒在他身上,仿佛一圈金黄色的光,让人有些无法直视。
陆誉点上胭脂,抿了抿唇,起身拂过月牙色的凤尾裙,整个人像是一团烈焰,不愠不火地在冰冷深处燃烧着。
「我说过铁剑门容不下来历不明者。」陆誉说:「我让人把他带出去了。」
苏解容攥紧双拳,他快步向前几乎要给这女子一个巴掌,然最后还是生生忍下,低声咆哮:「他才多小,哪里得罪?了?还是说我又得罪了?!」
苏解容面对着这张和那个不留只字片语离去的男人几乎一样的容貌,心里积累已久的情绪在这时猛烈爆发。
他朝陆誉怒道:「我收养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碍着?什么?小兔子心思单纯,独自一个在外头要怎么活下去?我与他投契领他回来,可?竟然连个小小孩子也容不下!」
苏 解容已然无可忍耐。「若不是我家里人以死相逼,我如何会娶?这般怪里怪气的女人为妻!?和?哥哥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发脾气,以为只有自己是人,其他人活该 任你们践踏。如今我说白了,苏家世代单传,娶?就是为传承香烟,可?为我妻,不但与我分房而睡,更不让我碰?分毫!如此女子,我要?何用!不如休妻,还自 己个清净!」说罢愤怒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陆誉回不了一句话,只是僵直地站在当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抿白的双唇微微发颤。
他想追出去,双腿却似生了根扎在原地。
他甚至来不及告诉那个离开了的人,他找了一户好人家,让一对膝下无子的农家夫妇好好照顾他的小兔子。
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分享他的好。他的笑、他的回眸、他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解容。。。。。。」他低声唤着那个人的名。
若我能够,我的一切都能给你。。。。。
苏解容离开了铁剑门,他无法忍受与陆誉相处。
虽然他的妻子冷艳绝伦,虽然他的妻子温柔之时让人隐隐心动,但那些全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一个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的小鸟依人。
她脸蛋不必太漂亮,双手不必太灵巧,她只要能天天朝着他笑,他便会带着她踏遍三江五岳浏览人间风景,一生一世,怜惜呵护着她。
苏解容四处找他的小兔子,可惜找不到了。陆誉不知道把小兔子送到多远的地方去,他只要一想起小兔子朝他干爹干爹叫的模样,就难受起来。
他在外头晃荡几个月,整个隆冬都感觉刺骨的寒,无论穿多厚重的皮裘,烧多少盆的火炉,还是驱不走寒冷。
后来他走着走着,发觉自己回到了南城。
他沿着南城湖畔漫步,突然怀念起旧时多少媒婆追在他身后跑的模样。
他有武在身,可那几座泰山似的福泰身躯却能缠得他脱不了身,想着想着低着头,他笑了起来。
突然撞着了什么软软的东西,随着一声柔柔的轻叫响起,他和对方跌到柔软的草地上。
他抬起头,那瞬间,春暖花开。
南城湖水波粼粼,岸边绿柳摇曳,一张带着些许慌张的芙蓉脸庞烙印在他脑海里。他的眼、他的心,全盛满了一袭柔弱影子。
而后他知道了。。。。。。
甚至无须开口、甚至无须姓名,从相遇的第一眼起,世间万物全变了颜色,他见着了那个,他以为这辈子都将无法遇见的人。。。。。。
「这位公子。。。。。。」
「嗯?」他眼前的人额边落下一滴冷汗,可他已然着迷,只能痴痴应声。
「你压倒我的手了。。。。。。」姑娘微微一笑,脸色苍白。
「啊!」苏解容大骇,急忙起身,结果不慎被湖边青草绊倒,整个人往那姑娘身上扑去,把人给扑倒在绿草如茵的湖堤间。
岸边过往的行人两三,个个停下脚步。谁和谁窃窃私语,说着:「千金公子回南城来了。。。。。。还扑倒个姑娘家。。。。。。真是造孽。。。。。。又毁人名节了。。。。。。」
姑娘的手腕被弄得脱臼,苏解容抱着脸色苍白的人急忙奔回家里,老总管将姑娘的骨头推回正位后,不发一语地摸着山羊胡子,与他对看。。。。。。
其实直接送去医馆妥当些,为何要带回家里?
他静静地任总管看,半点都无法解释。。。。。。私心。。。。。。他起了私心。。。。。。
「老爷当初也是这样。」老总管八十几岁了,回忆起过往时神情悠远。「直接便把夫人抱回府邸了。少爷你就这点和老爷相像。。。。。。」
第一眼,便知道了。
姑娘名叫延陵一花,大家闺秀端庄娴淑,回眸一笑温柔似水。
她低着头说父亲逼婚,要她嫁给不愿嫁之人,她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她想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于是独自一人从家里走了出来。
父亲怒得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说她太过浪荡。然而她不想盲目成亲。嫁鸡随鸡恪守妇道她懂得,只是那鸡也得是自己挑喜欢的。
一花说的话苏解容完全统一。苏解容整整望着低垂着头的一花,一花抬起头来偷偷瞧了苏解容一眼,两个人的脸蛋在那瞬间,一起红了。
老总管在旁边站着,说道:「那咱家这只鸡,姑娘您就随意吧!」
夜里,苏解容房里灯火燃着,老总管进了来。
苏解容案上放着一封写了许久,捏来捏去都已经皱了的休书。
老总管说:「这个生不出来不打紧,接着的生得出来就好,犯不着休妻阿少爷!」
苏解容说:「你知道一心一意怎写么?」
总管拍拍少爷的肩。「老人家只知道三妻四妾该如何写。少夫人独自不争气,少爷再娶一个得了。幸亏那延陵姑娘也看上你这张脸,鸡不可失!」
苏解容惨惨笑了一声;「我是注定要负了她的。。。。。。」
一花在苏家住了下来,苏解容离开铁剑门后在外游荡许久,因为一个延陵一花,也回到了南城老宅。
一花细心体贴,待人又温和善良,有她在的时候即便多么心烦意乱也能平静。
一花绣工了得,竟有人远从兰州寻她而来,要她绣鸳鸯锦被,那人是诸多挑剔,看得一旁的苏解容也火气大了起来。可一花从不生气,她声音轻柔一一回应对方。
后来锦被完成之日,那人欢天喜地的走了,那些挑剔似乎全都不见,只剩下对锦被的喜欢。苏解容看着,一花微倾着头,脸上带着一抹纯真。别人的刁难她一点也不气,她只是看见好的,从来不去在意坏的。
苏解容想起那句话,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这个女子的眼睛里事事皆美,至真至善。她的眼睛之所以清明,是因为看着所有美好的事物,她的笑容之所以纯净,是因为大千世界原本如此。
苏解容对她的爱恋从初见的波涛汹涌难以控制,直至今日的长川万里悠远不停,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个人。
他知道他等到了,那能与他紧紧契合的,共度一生的人。
苏解容久久不回,直至最后,陆誉放下手边的一切事物,寻他而来。
他原本想着,若能舍弃自尊先向对方低头,一切也许不会继续变糟。
他所有的已经仅存一点,若再失去,便什么也不剩。
所以他得抓紧,抓紧那一点点熄灭了却仍烫人的灰烬。
然而他来到南城,见到的却是难以承受的景象。
苏解容的桌上,放着一封休妻书。
陆誉有些恍惚的拿起那封信,慢慢走到外头。
城里、城外,他独自一人寻着。
他知道是自己不够好,所以那人才从他身边逃离。他想他该对那人赔罪,只要自己先低头,他相信一切便可挽回。
春雨下了,朦朦胧胧恍若烟雾,将整座南城罩在一片烟雨之中。
陆誉站在街角,看着那人笑脸盈盈的撑着芙蓉纸伞,与一名女子相偕走在街上。
他们二人谈着天,苏解容高兴的比手划脚。芙蓉花淡淡的红,像他二人脸上轻易羞怯。
苏解容的肩一半露在伞外,细雨淋湿衣裳,他却将女子护的好好的,一丁点雨也没让对方淋着。
那个人的眼、那个人的眉,万种柔情,只对着身旁女子绽放。
他们说说笑笑从陆誉面前走过,这个曾经与他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男子,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他望着那二人的背影,死死不放。他们走一步,他跟一步。
蒙蒙春雨景致如画,那一点一点地雨滴却都像利剑刨向他的心,让他鲜血淋漓。
他一生所系,至死不悔的人,有了别的女子。
苏解容身旁那原该是他的位置,却被别人所占去。
苏解容笑得开心,陆誉却颤抖得几乎无法自己,他手中紧抓着被雨水湿透的休妻书,发红的眼眶里,一滴无法掩藏的泪水落下。
他为这人做了多少,甚至甘愿舍弃一切只为成为他的妻,这人却什么都看不到。
不甘与绝望铺天盖地的涌来。神秘
为什么不看他了。。。。。。为什么不看他了。。。。。。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深爱着他的人啊!为何眼里只有别的女子,不看他了。。。。。。
苏解容走入房中,屋外细雨还在下,他望了一会儿天,喃喃念着浑身湿透了,关上门,脱下衣衫,转了个身,却见阴影处静静站了个人。
方才雨中出游的欢喜情绪全都消失,他整个人像是陷入冰窖里,眼前发黑。
苏解容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他望着那冷冷不说一句话的人道:「你怎来了?」
陆誉慢慢的从暗处走出来,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犹若鬼魅。
他伸出手触碰苏解容的脸,那没有温度的手指令苏解容微微一缩,皱起眉头来。
陆誉清澈却冰冷的眸子里兴起狂风暴雨,苏解容突然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能改。」陆誉低声道。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苏解容说:「我遇着喜欢的人了。」
「因我不肯与你同床,所以你找上别人,你让那女人上了你的床?」陆誉问。
苏解容不悦的道:「别无理取闹,一花不是那样的人,我和她清清白白!」
「既然她不上你的床你也能对她笑得那么温柔,为何却不肯那般对我?」陆誉气息不稳,他几乎是低声咆哮了出来。
苏解容没见过这人失控的时候,他愣愣的看着妻子,好一会儿才说道:「。。。。。。因你。。。。。。不是那个人。。。。。。」
陆誉低声笑了,血色尽失的脸,笑容骇人。
他拿出那封墨痕晕染开来的休书,看着眼前的人。
苏解容从来没觉得这人有如此可怕的时候,那冰晶一般的眸子锁着他,令他无法动弹,里头的恨意漫天,似乎想将他撕碎吞没。
他不知自己有何处愧对了这个人,使得这人拿这样的眼神来看他。
皱成一团的休书在陆誉手上震碎开来,一点一点地纸片落到地上,令人吃惊。
苏解容不知他的妻子竟然有此功力,他还以为她身子骨孱弱,仍在病中。。。。。。
「你不会回铁剑门了对不对?」陆誉轻声问道。
「。。。。。。算是我对不起你。」苏解容如此回道。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呜咽。
苏解容听见陆誉问:「。。。。。。你想知道,我为何不与你同房吗?」
朝他伸来的手是那般快狠,苏解容不过愣了一下,便被扣住咽喉。
他急忙抓住那双被冰冷细雨带走温度的手臂,而后发觉这双几乎要成了枯骨的手,是那般瘦弱。
他妻子的手,不该是那样,他犹记那时她撅笛吹奏,白玉一般的肌肤弹指可破,柔润色泽让人恍目。
身上的穴道被制,苏解容被丢到床上去。衣衫撕裂声传来,冷冷的指尖抚过他的胸膛,他愣愣的看着他的妻子,看着他伸手捂住他的眼,最后映入眼帘的那幕,是这人疯狂的几乎狰狞的面容,和眼底那抹脆弱的火光。
青涩的吻了下来,毫无章法的,只是四瓣相贴。
他可以知道他的妻子从来没对谁这么做过,只是鲁莽而令人发疼得生涩吻着。
脸颊上有些湿,当他想着那渗到嘴边咸咸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时,亵裤被一把扯下,没有半点遮掩的双腿上起了细小疙瘩,他开口想说话,却在同时膝盖被抓着抬起,而后后臀那个令人感到羞耻的地方突然被割坚硬灼热的东西抵住。
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生生贯穿,那撕裂痛楚猛地传来,令苏解容惨叫出声。
陆誉强硬的动作,凶猛的深埋到底而后狠狠抽出,毫不留情的闯入苏解容紧窒的甬道中。
流下的血湿了底下被褥,血腥味弥漫,陆誉不但没因此停下自己的动作,反而就着鲜血的润滑,更快更深,仿佛要将自己全部埋入身下人的体内那般,一抽一撞,直达这人五脏六腑。
他的爱、他的恨,已经交缠在一起无法分开。
他的心、他的眼,只能容得下这人。可为何这人只看着别人,不再看着自己。。。。。。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还要早遇见他。他们成了亲的。。。。。。他是他的妻啊。。。。。。
反复贯穿,不断索讨,没有欲念,只是想完完全全占有这个人,让这个人成为他的,直到身下人承受不住晕厥过去的那刹那,他望着被自己折磨得凄惨万分的人,才停住了动作。
身体的那部分还接合着,他的下半身仍能感到这人体内一点一点的微弱抽搐,那般的炙热,那般的柔软,紧紧地包容裹附着他,两人间没有一丝缝隙。
他缓缓趴在苏解容背上,张开双臂温柔的揽住她。
他这生唯一所爱的人。。。。。。为何不肯爱他。。。。。。
心里的痛,该怎么对这人说。。。。。。
他伏在这人肩头,低声啜泣。「。。。。。。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我只爱你一人,别离开我。。。。。。
正文 (三)
【第三章】
陆誉将陷入昏迷的苏解容带回铁剑门,苏解容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醒来想明所有的事后在他面前狠狠吐了一回。
他知道这人在说他恶心,男人与男人,竟如此交媾。
可陆誉不在乎,这人对他的厌恶早已不重要。他所想的,只是将这人留在自己身边,每天看一眼,一眼也好。
陆誉没再碰苏解容,但苏解容却几次想强行离开。于是陆誉卸下这人四肢关节,要这人只能躺在床上。但即便像虫子一般蠕动,这人仍爬到门口,想要逃离他。
渐渐的,每回只要看见他,苏解容眼里的厌恶便会加深,直至成了恨。
苏解容一心一意想要离开,想离开他,到心系之人身边去。
他与他势同水火,再无法相容。然而每回看到苏解容,他的心仍然还是会痛。一天比一天,疼痛。
那年的秋天,陆誉在所有人反对之下,替苏解容向延龄家提亲,对象是铁剑门宿敌延陵冀的女儿,延陵一花。
延陵冀大发雷霆,不愿答应,铁剑门长老各个都骂他疯了,江湖上谁不知赤霄坊延陵家与铁剑门陆家世代不和。
但他执意如此。对外,他倾尽全力与延陵冀对上,封他后路逼他嫁女;对内,他不顾一切处死几名谋逆弟子,施计废去一名长老武功。
他的心狠手辣让延陵冀将女儿赶出家门断绝父女关系,他的所作所为让铁剑门所有弟子闭起了嘴,没人敢多说一句。
如今唯有延陵一花才能牵制的了苏解容。他知道苏解容不会松手,就如同他不会对他放手一般。
秋末了,夜很凉。今日铁剑门热闹了一整天,延陵一花入门了。
他温热一壶竹叶青,闻着酒味。前一段时间南城送来的酒没人喝,都被堆在酒窖里;苏解容回来以后不喝了,那人不喜欢他经手过的东西。
偶尔,陆誉会在这里看星星,回想当年他们初见,大口喝酒胡乱说话的模样;偶尔,他会喝几口酒,忆起他们成亲后那段时间,那人温柔待他的模样。
然而一切都已过去,那些美好永远无法回来。
苏解容站在凉亭之外,陆誉发现了,慢慢地回过头来。
苏解容穿着大红喜服,颜色那么艳,叫他几乎无法直视。
可他还是忍着、他还是看着,这是多久以来苏解容第一次来找他,他等了这人多久。。。。。。
苏解容拿着一只羊脂白玉环,在原地站了约莫半刻,才缓步走向前来。
他将白玉环递向前去,声音毫无平起伏。「这环,是我娘留下的,她曾说要我交给。。。。。。我的媳妇儿。。。。。。」
苏解容突然咬牙道:「若不是一花劝我来,我不会来,可我与她的婚事的确是你一手促成。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做,但该谢的我还是会谢,我谢你让我能和一花一起,可若你能放我俩离开,我会更感激,从此立个长生牌位拜你!」
陆誉伸出骨瘦如柴的手,低声说:「替我套上。」
苏解容一愣。
陆誉再说:「我不要你感激。替我套上、」
苏解容套上了,替他套上了那只不是太昂贵,却千金难买的玉环。
而后苏解容送走了,把陆誉留在冷清的夜里,回去新房了。
苏解容走前说:「一花是我命中注定的女子,我见着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我不知你为何要这么做,但我与你根本不可能。我。。。。。。真的曾试着好好待你,只是,我以为我可以,但终究不行,你不是那个人。。。。。。」
苏解容说了许多话,一字一句,都深深地刺入他的心里。
他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不了解怎么都这样了,却还没死去。。。。。。
他握着手上的羊脂玉环,轻轻靠在胸口。
他敢太过使力,怕碰得太大力玉便会如同他的心一般,在孤寂的冷风中碎去。
◇◇◇
陆誉从来没有喜欢过延陵一花,延陵家最后肯让这个女儿嫁过来,打的也是掌握苏解容便能牵制他的主意。
陆誉刻意对一花好,延陵翼不知怎么养的这女儿,天真到了蠢,对人没有戒心,见他这被夫婿所抛弃的正妻时总是愧疚,总是带着苦涩笑容看他。
然而这样一个人可怜,只是让陆誉更加憎恨。
这个女人,抢走了苏解容的心。
过了冬,春天似乎不远了,院子里一些小草苗正努力冒着头,一点一点的翠绿,铺满了地。
当暖和的春风吹来,陆誉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他有好一阵子没见到苏解容了,他总压抑着自己别去看他,那个人的眼里早已没了自己。
然不见,总更是思念,他的心全盈满了那个人,思思念念,夜不能眠。
他想着,一眼便好、一眼便好。只要见一眼那人的笑,便能叫自己继续撑下去。
而后他去了,却见者自己不想见到的情景。
他忘了,那人已经有了心爱的女子。
那人搂着别人,站在花圃间,紧紧相依。
苏解容低下头在延陵一花的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妻子娇笑连连。
细碎的、温柔的、情意绵绵的话语随着暖风轻轻送来。
「哎,你怎么笑得怎么好看。。。。。。好看得我都不想让人见到你了。。。。。。你啊你啊。。。。。。只要见着你,便会让我性情好上一整天。。。。。。」
「。。。。。。等我们离开这里,一定会过得更快活。到时肯定是对人人称羡的鸳鸯,恩恩爱爱永不相离,叫谁看了谁便嫉妒。。。。。。」
「。。。。。。孩子的娘啊,你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儿子。。。。。。真让为夫等得心急啊。。。。。。」
一花说了什么,而后。。。。。。「哎,你才会是我孩子的母亲。。。。。。提那人做什么。。。。。。」
「。。。。。。真生得出来我也不要。。。。。。恶心透顶。。。。。。不许扫兴。。。。。。别再提他。。。。。。」
别再提他。。。。。。
陆誉定在当场,听着苏解容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话,静静地,听着。
他在他们恩爱相守之外,独自吞着苏解容如针般尖锐的言语。
原来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所爱的人将自己的事当成了笑话来讲,用来逗他的妻子欢欣。
陆誉奔以为自己已体无完肤不会伤得更重,却在这是才知道,原来还会有这样的疼痛。。。。。。他为他所做的一切,穿上女子衣裳,擦上胭脂水粉,抛弃男儿之尊,甘愿嫁他为妻、在他眼里确实恶心透顶,而后被他嘲讽到一文不值。。。。。。
真的。。。。。。倾尽所有去爱的啊。。。。。。
一直与苏解容低头私语的一花忽然抬起头来,见着了他,轻轻一怔。
她想开口,他却无法停留。他低下头,转身离去。
一滴泪水落在白色的绣花鞋尖,水啧痕迹深深地烙在碎花之上。
不,那不是他的泪。那只是,草尖滴落的露水。。。。。。
◇◇◇
夜已深了,梆子不知敲了几下,陆誉的房里弥漫陈年竹叶青的酒香。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醉眼迷蒙地望着眼前杯盏。
那夜,那个人第一次亲吻他时便是这种香气,轻啜着,便似又回到了当时,那人轻轻吻他的气息。
陆誉突地一把扫开桌上的酒坛杯盏,喘着气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在冷清空荡的房里走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他一手撑地,却被满地尖锐锋利的瓷器碎片所伤。他怔怔地举起手,看着穿过手心的碎片。即便这么痛了,可是他的酒没醒,他的心,也没。
陆家人一旦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或许过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都不能忘。
他的妹妹,那将自己的身份让给他的妹妹不知忘了没。
她下葬的那天,碑上没有写上她的姓名。她无法入陆家宗祠,因为她将陆玉这个名字给了他。
可是他却。。。。。。可是他却将苏解容拱手让给了别的女人。。。。。。
他知道苏解容一直想离开,只要时机一成熟,苏解容便会带着延陵一花离开,或与到时他将没有办法可阻止,因为即便打断那人的腿,他不像留在自己身边,就是不会留。。。。。。
在苏解容眼里,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个囚禁他的人,一个他所憎恨的人。。。。。。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姐姐,你睡了吗?我是一花!」
陆誉抽处手中碎片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开口道:「进来。」
一花推门入内,看到满室狼藉的她显然有些惊讶,随即转身将房门关上。
「姐姐,解容今天说的那些话都是心口不一,他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上放去。」
一花担忧地道。
陆誉看着这女人姣好的面容和柔顺的样貌,他不明白延陵一花哪里好,是脸吗?是细腻的心思吗?还是入黄莺出谷的清脆嗓音?
他怔怔看着一花,看着她如花一般娇嫩的唇瓣开开合合,不停地为苏解容解释。
而后他缓缓抚上一花的脸庞,女子肌肤如何细腻,这便是苏解容要的吗?
「姐姐,你的手流血了!」一花担心地抓下陆誉的手,拿出怀中帕子替他包扎上。「怎么伤成这样也没说,很疼吧!」
一花抬头看着陆誉,眼里微微漾着水光:「很疼吧!」神秘谁
陆誉恍神之际,突然见着一花左手戴着一只白玉环。他心头一颤,扣住一花的手腕,冷声喝道:「玉环怎会在你身上,你偷我的东西!?」
「不是。。。。。。」一花疼得身子萎了下去,泛起泪来。「玉环是解容给我的!」
「怎么可能!他说玉环是他娘给他的,留给苏家媳妇的!」留给他的,只给他一人的!
一花难受地说道:「玉环是一对。。。。。。」
他知道延陵一花接下来想说什么了。玉环是一对,留给苏家媳妇的,但我见你独自一人实在可怜,所以便劝解容分了给你。。。。。。
「你住口!」陆誉愤然吼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何曾说过需要你的施舍!你见我如此,心里暗自高兴是吧!你来这里奚落我,因为自己能独占解容,所以来看我笑话是吧!」
「不是的姐姐,我不是。。。。。。」一花慌乱解释。
「别叫我姐姐,你让我恶心!」陆誉眼里布满绝望与伤痛。
他赤红着眼,无法承受这一切,为何无论他怎么做,都是错。
他以为为苏解容娶回了延陵一花,苏解容便会留在他身边,他曾经妄想只要能分得些目光便可,然而如今他才明白,倘若这样下去,倘若这女人真的生下苏解容的孩子,苏解容一颗心从今以后,将永远无法有他的存在。
他与苏解容,永远没有可能。
一花脸上显露害怕的神情,她频频望着门口,想朝那里去。
陆誉紧紧抓着她,抬起她的下颔,逼她迎向他。
「你有多好。。。。。。」陆誉茫然不解地问道。「女子究竟有多好。。。。。。我倒想试试是不是真的这么销魂浊骨,让他舍不得放开。。。。。。」
一花觉得陆誉的面容不再是以往那冷漠而有礼的模样,那显露的狰狞似乎要将她撕裂,冷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姐姐。。。。。。」一花的泪滚落了下来。
陆誉将一花往里头拖去,死死地扣着她,任凭她如何挣扎也不放。
他早已绝望。
他想自己醒来,但无论如何挣扎,却总陷在冰冷的泥沼当中。
他想要有一个人也同他这般,尝尝遍体鳞伤的滋味。
他想将这个沉醉在美好梦中的女子拉下来,让她知道自己的感觉。
挺身进入延陵一花时,她的惊恐、她被背叛的神情、她的愕然不解,都让他觉得快意。他没有的东西,她也不配拥有。
凭什么她认为他得靠她的施舍,才能得到那人丝毫回应。
「你的丈夫,曾经也像这样辗转承欢于我的胯下。」他恶毒的言语,包含在平淡的声调之下。「他什么都没告诉你是不是。。。。。。瞧你、瞧你在我身下这么yin荡,要是让他知道你也和我这么做了,你说,他还想和你当对鸳鸯,于你比翼双飞吗?」
一花痛哭地挣扎,不断落泪。
然而,他心中本该觉得快意的。。。。。。为何。。。。。。为何见了她的泪,见了她看向自己的悲怜目光,他便无法继续下去。。。。。。
延陵一花不配、不配当苏解容的妻。。。。。。然而自己唯一能从苏解容身上得到的,却是她分予他的。。。那只一模一样的羊脂玉环。。。。。。
◇◇◇
天方亮之际,酒醒后的陆誉苍白着张脸将一花赶离他的房间。
那日,一花独自离开铁剑门,没带任何细软,守门弟子还以为她只是出外片刻。
苏解容四处找不着心爱的女人,跑来兴师问罪。
陆誉正在议事厅与门下弟子商谈要事,苏解容指着他喊道:「一花呢,你把一花藏到哪里去了!我就知道你心肠恶毒,在我身边的人,你一个都不肯放过!」
苏解容发起疯来,当着所有弟子的面朝陆誉脸上狠狠打了一拳,众人大骇,陆誉只是静静地接受了苏解容那拳。
苏解容问不出所以,转头便要向外走去,然陆誉知道若不阻止他,他一离去将永远不再回来。陆誉轻轻一抬手,弟子们堵住苏解容的出路,而后他加入战局,不再心软,将苏解容生擒下。
「我也不想如此对你,是你逼我的。」他望着怒不可揭的苏解容道。
他将苏解容关入不见天日的石牢。除了自己以外,谁都看不着他。唯有这样,这人才真正属于了自己。
然而这人从不放弃离开,苏解容敲着石牢,敲得双拳几乎碎裂,他日夜吼着,吼到嗓音沙哑破碎。
他知道他们是在互相折磨,然而他无法放手,即便这人会恨,他也要将他囚在自己身边,直至百年不分,阴司地府再见。
弟子们找来了一种药,一日一点,蚀心腐骨,日久成瘾,沾上便难以戒掉。
陆誉撬开苏解容的嘴,在他憎恨的目光下,一滴一滴让他饮下。
苏解容眼里的火焰因他而渐渐熄减,眼神逐渐浑浊。苏解容不再嘶吼,不再试图离开,只会在自己每日到来的时刻,匍匐在自己脚下,乞求着那腐蚀心智的药。
可是过了那刻以后,苏解容的眼,还是不会看向他。
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
只要能在这人身边,纵使这人不理会自己,也已经足够了。
后来陆誉放出了苏解容。那药一饮数月,散去了苏解容一身武功,磨去他的心智,将他变成了行尸走肉。
偶尔陆誉在议事厅议事,苏解容会走进来,伏在他脚边,等着他的药。
他走到哪里,苏解容会跟到哪里。
苏解容慢慢忘了延陵一花是谁,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陆誉是谁。
偶尔他们会静静地凝视对望,他凝视着苏解容眼里的自己,发现自己终于在这人眼里,找到了自己。
「解容。。。。。。」他轻轻喊着这人的名。这便就是他们的一生一世了。
◇◇◇
那日,弟子们前来禀告,二夫人回来了。
陆誉没想过她还会回来,他以为她被自己那般对待,早似别的失贞女子般,寻处无人之所,自我了断去了。
一花被弟子带进书房,腹部微凸,五个多月的身孕再也藏不住。
陆誉望着她的肚子,看着她面对他这个向她施暴的人,不但无一丝厌恶恐惧,她的眼甚至比以前更加清明,仿佛能看透所有一般,带着那为人母的,柔和光芒。
「我有了你的孩子。」一花轻声说:「我曾经想将孩子拿掉,但孩子牢牢地留在肚子里,他告诉我说他想被生下来,他想来到这人间。」
「孩子不是我的。」陆誉说。
「解容只碰过我一次。」一花平静地道。
他望着延陵一花,眼神还是那般淡漠冰冷。
一 花抚着肚子,缓缓道:「我听道了传言,他们说解容病了,变得痴痴傻傻,谁也不认得。姐姐。。。。。。无论如何我只认你这个姐姐。。。。。。我知道你真心真 意喜欢着他,别再伤他了好吗?给自己和解容一次机会,重新开始好不?解容他并不是不在乎你的,他心里也有了你,他只是没有发觉而已。。。姐 姐。。。。。。」
陆誉不明白这个女子怎能说出这些话来,他唇角勾起了笑,那冷冷的,带着嘲讽般的笑容在脸上轻轻荡开。有那么一时片刻,一花迷惑失神。
「赤霄坊多年与铁剑门作对,你父亲处处阻扰着我。你横在我与解容中间强行抢走他,现在假称有了我的孩子,又回来想别有所图。」他笑道:「延陵一花,你知不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这时一身脏污的苏解容摇摇晃晃从屋外走了进来。他双眸半垂神色灰稿,目光呆滞地走至陆誉脚边如同烂泥趴下。他扯着陆誉的衣摆,向他要求那能止他瘾头的药水。
「。。。。。。解容。。。。。。」一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颤抖着走到丈夫身前缓缓蹲下,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怎么会这样。。。。。。姐姐。。。。。。」她猛地抬头,泪水盈满眼眶。
陆誉没有回答。
「解容。。。。。。解容。。。。。。」一花低头轻轻晃着丈夫的肩头,而她的丈夫却是一味地拉扯陆誉的衣摆,像头等待主人施舍骨头的狗一样,嘴角流着唾沫,眼巴巴地望着。
「解容!」一花伤心地大喊了声。
苏解容楞楞地回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女人。
一花泪水决堤而下,用力将丈夫搂进怀里,抱着他说道:「我不该离开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对不起,解容,我不该离开的!」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香味,苏解容被人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听见有人用好生温柔的声音,对他说着话。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凌乱不已,但那些片段中总是有个女子,甜甜地朝着他笑,轻唤他的名。
苏解容被放开,那个哭成了泪人儿的女子,容貌一点一点地,与自己记忆中的人儿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他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再记起的名字。
「一花。。。。。。」他呆滞地看着她,喃喃说道。
「是我、是我!」一花含泪说道。
苏解容楞住了,他的气息慢慢粗喘了起来,而后他低头看着衣衫破烂的自己,再看见自己扯着的那片衣角,和那个高高在上洁白无暇,却冷淡俯视着他的陆誉。
苏解容想起了这些日子是如何在众人面前对这人摇尾乞怜,饮鸠止渴地贪求那一点药。更响起这些日子是如何没了自尊、没了自己地人人践踏欺凌。
所有的记忆在这时间猛地全部回到脑中,苏解容凄厉地仰天狂啸,再无法承受一切,发狂似地往书房外冲了出去。
一花不顾自己挺着五个月的身孕,急急追着苏解容而去。
陆誉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倒在梨花椅上。
「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挽回余地?」他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低低笑着。
延陵一花所谓的重新开始,不过是痴人说梦。
◇◇◇
一花是痴人,她爱苏解容成痴。苏解容是痴人,他眼里只有一花。
陆誉自己也是痴人。即便什么也得不到,却不肯放手。
她和他和他,注定一世纠缠,注定至死方休。
无论陆誉如何冷嘲热讽,一花从不回嘴。直至,他让一花留下来。
其实他大可杀了延陵一花,但又或许这般兜兜转转下来,他只是想有人能阻止他,阻止他再爱苏解容,阻止他继续疯狂。
陆誉不再拿蚀心散给苏解容吃,苏解容早已无法控制自己,只要瘾头一犯,便疯癫在铁剑门内大喊大叫。一花终日不离,挺着身孕陪在苏解容身边,她替苏解容清理一切,包括那些因药反噬,无力控制而泄出的秽物。
一花总是笑着看着陆誉,也看着苏解容。她绝口不提陆誉那日酒后所犯的错,她只将一句话挂在嘴边。
「一会好的,会好的,解容会好起来,一切也都会好转的。」
一花空间时总是拿着针线绣花,偶尔陆誉会看上两眼。而后有一天,陆誉的案桌上摆了一只天蓝色的荷包,里面装着另外一只,苏解容所给的羊脂白玉环。
陆誉将两只玉环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会好的,会好的。。。。。。」曾几何时,那一花念在嘴边的句子,他也相信了。
陆誉曾学针线,在那似乎遥久的以前。
他还曾为苏解容补过衣裳,或许苏解容早已不记得了。
天蓝色的荷包换了一直宝蓝色的荷包去,里头摆着上好的安神药物,是陆誉四处搜罗而来的。
一花开心地掉了泪,她将荷包放入苏解容怀里。
苏解容也很开心,他以为那是他最爱的妻子所给。
苏解容的神智渐渐清楚了,偶尔陆誉从院子外头经过,会听见这对夫妻如同以前那般小声说着情话;偶尔他往院子探去,会见到苏解容趴在一花明显突出的肚子上,温柔地笑着,喃喃念着孩子将来的名。
一花说她不会告诉苏解容孩子的爹是谁,总会有办法的,她不想他们之间的关系继续坏下去。
会好的。。。。。。
在一花温和的言语之下,他竟也同一花那般,开始有所期待。
一花说:「我们重新开始,谁都别再恨谁,解容终究会知道你的心意,因你与我一般,都是那么深爱着他。」
◇◇◇
十月的秋,一花肚子已经七个月大,苏解容再也不肯让她跟着,因为他害怕自己失控时会伤到一花和一花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自己的孩子。
陆誉站在小院外,看着苏解容跌落花圃之间,浑身抽搐,低声痛哭哀嚎。
苏解容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因为一花正在屋里睡着。他不愿一花担心,独自咬牙隐忍,尽管四肢百骸剧烈疼痛袭来,尽管鼻涕眼泪糊得满脸,他仍忍着。
陆誉奔不该靠近,他根本连一步都不该踏出,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朝着那个人迈向前去。
他伸手截住苏解容的穴道,将真气渡入苏解容体内。他多希望这人能好起来,多希望将这人折磨得几乎成了废人的,不是他。
苏解容一把推开他的手,狼狈地爬起身来,身上发上全是草屑。他难受不已,却不肯接受陆誉的帮助,眼里冒起怒火,几乎要朝陆誉扑去。
苏解容恨道:「你来做什么,滚出这个院子去!将我害成这样难道还不够,你还想要什么?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若不是一花苦苦哀求,这个地方我连一日也不想待下去!」
苏解容又说:「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我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待我!」
陆誉直视着苏解容,开口了。「我要你的心里,有一处属于我的地方。」他所有希翼,不过就这么一点点。他因遇上他而变得卑微,他的情意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不可能的!」苏解容大声咆哮。「我不可能爱上一个男人!」
苏解容再也无法忍受与陆誉同处一地,他心里恶心,失控地往别处逃去、逃得远远的,远离这个已经成为他午夜梦回时最可怕梦魇的男子。
一花听见声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来不及阻止苏解容的离去,只能来到陆誉跟前。
「姐姐。。。。。。」一花望着他,心里满是担心。
「别叫我姐姐!」陆誉忍不住朝这个人低吼了出来。「你骗我,你说能够重新开始,但一切根本完全不可能!我和他怎么可能,不可能了!」
苏解容说的,他不可能去爱一个男人。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啊。。。。。。」一花眼里锭着泪花,神情是那般温柔。「一辈子那么长,他总会知道的。。。。。。」
陆誉看着一花,看着这个用花言巧语蒙骗他心的女子。
苏解容的话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而后这个女子再给他希望,这两个人聊起手来,让他在无穷无尽的轮回里伤了又痛痛了又伤,几乎无法呼吸。
陆誉神情冷冽。「他的神智已逐渐清醒,等到孩子生下,他也完全清醒,她便会带他离开铁剑门,从此双宿双栖了对吧。」
「不是、不是!」一花急忙说道。
「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凌辱你才怀的,而不是他的。你不告诉他只是为了你自己,而非你所说的那些什么将来、什么重新开始!」陆誉将方才被苏解容所伤的气完全发在一花身上,他放声怒道:「延陵一花,她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我怎么会相信你,我怎么会相信你!」
他抓住一花的手臂,力道大得一花脸色惨白起来。
「你说什么!」苏解容的怒吼声在他们身后传来。
而后。。。。。。发生了什么。。。。。。那情景有些模糊,模糊到陆誉几乎记不清了。。。。。。
躲在小院墙外没有离去的苏解容发了疯似地朝他奔来,一花一脸仓皇地看着他与苏解容,那泪水在秋天冰凉的风里闪躲。
苏解容手中握着的剑,似乎是从他腰间的剑鞘所抽出。
「不要--」谁的声音凄厉喊着。
结束了吗?要结束了吗?当路与看着冰冷的剑尖朝着他刺来,他想,这么也好,一起下黄泉吧。
或许过了奈何桥、或许喝过孟婆汤,让所有爱恋不复记忆,才能忘却今生纠纠缠缠的一切。
来世,不再见。
长剑贯穿陆誉胸口的那刻,他一掌朝苏解容胸口击去。
他看见苏解容眼里漫着,此生此世再无法解的恨意。而他,亦同。
突然,苏解容的眼,换成了一花的眼,一花不知何时推开了苏解容,站在他的面前。
陆誉那掌击上一花胸口,一花眼里有着深深的眷恋,但她张开口还来不及出声,血便溢了出来。
「啊啊啊--」
一花倒地,轻轻闭上了眼,脸上仍带着一抹温柔。
苏解容跪倒在地放声哭喊,他抱着一花拼命摇晃,然而,一花确实安安静静地,再也无法给予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一丝回应。
苏解容的剑只差一寸,便要了他的性命。
殷红的血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他望着那两人,静静地站着。
苏解容大哭、苏解容大笑。。。。。。
他胸口的血似乎永远都止不住了,如同无法停止的眼泪一般,静静地淌着。
「可以的,可以的,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解容心碎了,他心死了。他闭起了眼,缓缓倒在冰冷的她身旁。
延陵一花骗了他,她骗了他。
最后一眼,是那深深恋了一世之人,疯癫离去的背影。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他们。。。。。。永远不可能了。。。。。。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年初相遇,谁说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完》
作者:
Ian
時間:
2009-5-19 10:23
最后一眼,是那深深恋了一世之人,疯癫离去的背影。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他们。。。。。。永远不可能了。。。。。。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年初相遇,谁说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完》
浪迹江湖之铁剑春秋番外之八月十五
正文 第一章
这年,是燕荡山焚山过后、魔教教主失踪、乌衣教由邪教迈入正道的第二年。
夏夜,热风吹来不但没有带起半点凉爽之意,反而更让人心烦意乱。
铁剑门一行人由岭南风尘仆仆回到奉城,莫秋翻身下马立即往内走去,他身后的弟子则连忙吩咐厨房传膳。
月色昏暗,长廊上挂着的灯笼被夏风吹得摇摇晃晃。
莫秋今年已经二十。这两年里他身形又拔高不少,身子骨也更加厚实,远望可谓丰姿俊秀、飘逸潇洒,然而当近望他的容貌,见着那双辗转顾盼间说不尽风采的明眸,和总是勾着浅笑的两瓣姣好薄唇,便是神仙要心魂动摇。
风撩起莫秋耳际发丝,轻柔抚过他芙蓉似的精致脸庞。
一排巡逻而过的门内弟子看见这幕景象后,闪神的闪神、顿下脚步的顿下脚步,最后还后头的撞上前头,整排人跌成了一团。
莫秋入了偏厅,脸上神色还是不太好。
没多久便有人将热腾腾的饭菜送上,满满一桌珍馐美味香气四溢。
他举着吃了半桌的菜却发现自己实在食不知味后,便缓下了筷子,愣愣看着一盘臭豆腐发呆。最后他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走出偏厅。
藏剑院院首陆丁丁是第一个收到莫秋回来消息的人。他三步做两步快快到了莫秋用膳的偏厅,然而看见满桌剩菜时,不由得一跳,连声问道:
「怎么剩这么多菜?饭居然还有两桶,你以前可是都吃三桶的!你病了吗?还是这回去岭南被人欺负了!你告诉我,我叫人去踏平那些家伙的老巢!」
丁丁说着说着,袖子都挽了起来,一脸愤然模样。
莫秋轻轻瞟了他一眼,说道:「没胃口。」跟着便回房了。
铁剑门乃江湖八大派之一,这几年在他手中威望更是如日中天,这回受他的武林盟主干爹赵大雄所托前往岭南调解三江九寨的纷争,那些人见到他不是恭恭敬敬倒水斟茶就是一脸谄媚阿谀奉承,他不欺负人就不错了,谁有胆子敢『欺负』他?
莫秋走后,丁丁立即望向随同莫秋去岭南的几名弟子,而那几名弟子也真是乖巧伶俐,立即一人一句地说:
「是师叔祖!」
「啊?」丁丁愣了一下。
弟子们掩着嘴,小小声地开口。「门主处理好岭南的事后特意跑到兰州去找师叔祖,可是师叔祖居然出远门,而且还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门主等了两天,结果就变成这个样了。」
另一个弟子点头道:「就是啊,前天还会笑的,吃饭也是吃三桶,可越等脸就越臭还吃越少,到今天就只剩一桶了!」
莫秋在床上翻来覆去,夜已深,他却还是无法入眠。
赤霄坊和铁剑门一个在兰州一个在奉城,其间相隔的不是短短路程,二十快马加鞭也要几日才能到达的距离。
因为喜欢腻着那个人、搂着那个人,无时无刻都眷着那个人,想要一睁开眼睛便能看见他,所以自己大半时间都留在兰州,而将奉城铁剑门这头交给陆明明和陆丁丁姊弟俩打理。
可前阵子陆明明有了身孕,她那没过门的丈夫发现后立刻把人挟着带回夫家去了,逼得莫秋不得已只得抛下心爱的舅舅奔回铁剑门。
这回为了岭南的事情莫秋忙了两个月,加上之前杂物缠身的一个月,他整整三个月没见着一剑的面,真是孤单寂寞痛苦难捱到快疯掉,而这回自己特意跑回兰州又得到人早不在了的消息,更是让他郁闷非常。
莫秋郁闷地道:「居然跑到北方去,明明知道我会回去找你,却离开兰州!我已经三个月没见到你、三个月了啊……多想留在你身边、多想见你几面,可你想的竟是和我一点都不一样!真是可恶!」
明明在外叱咤一方,是个被称之年少有为的少年英豪,可却因与心爱之人失之交臂,而闷闷地自己同自己闹起脾气来。
铁剑门门主陆莫秋这几日心情非常不好,虽然表面上与上门求剑的客人们应对自然,可弟子们个个是如坐针毡。门主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看着弟子们微笑,嘴里说着「人骨炼剑也不是不可行」云云了!
厨房的大叔大婶也很担心,因为知道门主要回来,所以那些菜啊米啊鸡啊鱼啊一下子买得太多了,若照这样子下去,山一堆的东西是要给谁吃去。
这日晚上莫秋淋浴过后便灭了烛火往床上躺去。
他深深吐了一口气,嘴里喃喃念着:「实在是太难看了……」自己这几日究竟在做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这般无赖撒娇是要做给谁看!
莫秋闭上眼,又叹了口气,在有些漆黑有些寂寞的夜里慢慢睡去。
夜半,厢房木门悄悄被打开,一个黑影无声无息朝床边靠近,正当黑影朝着床上的莫秋伸出手时,莫秋忽地睁开双眼,眼中凌厉光芒闪过,那人原本以为莫秋已经睡着,此时突然一愣,莫秋也趁势抓过站在床边的人,狠狠压到身下。
「你怎么会来的?」莫秋夜里根本睡不好,只稍一点动静便会醒来。
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一剑笑了声,说道:「我一回到家,就发现丁丁守在大厅等我,他说你很想我,想到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要我赶紧来奉城找你。」
「陆丁丁那个多事的家伙!」莫秋的脸小小红了一下,随即松开一剑,怕把他舅舅给压疼了。
他翻身躺到一剑身旁,顿了顿后说:「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只是……」只是想你想得吃不下饭罢了。
一剑摸了摸莫秋的脸颊,喃喃道:「真的瘦了……」跟着,他从怀里掏出个鸽蛋大小的东西,递给莫秋。
靠着透入厢房内的些许月光,莫秋瞧见那东西的模样。他有些诧异地从一剑手中将其接过来细细端详。这东西像铁又像矿,通体漆黑,外表凹凸不平,凹处平滑、凸处粗糙,而平滑之处在夜里居然一闪一闪地,如同星子般发着银白色的细碎光芒。
「这是……陨铁?」莫秋简直爱不释手,不住把玩着。
莫秋听过这种东西,但从未见过。陨铁乃天外飞来,数量稀少十分罕有,是铸剑时最求之不得的上乘材料,珍贵甚于珍珠玛瑙。就说一剑拿来的这一小块好了,便可能叫一群最顶级的铸剑师相争,打到你死我活。
一剑说:「我之前瞧见赤霄坊一个老师傅用此种陨铁炼剑便喜欢上了,几番同那师傅交涉,但对方无论如何不肯割爱。后来我磨了他几个月,发誓不是用来铸剑,他才肯透露地点。」
一剑想要这种陨铁,因为这种铁至纯至黑又闪闪发亮,像极了莫秋笑起来的时候,天上星辰全落在他眼底,璀璨闪烁的模样。
「喜欢吗?」一剑摸着莫秋的发丝问。多久没见到这人了,心里头真是想得紧。
莫秋将陨铁还回一剑手中,故意嗔道:「你就没想过我会回去找你,没想过我问遍所有人却不知你下落时会如何心急?你为了找这点东西跑得不见人影,也不留下半点讯息,我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天天心神不宁的,哪还喜欢得起来!」
一剑一愣,连忙道:「俺不是故意不交代下落,是因为那老师傅不许。俺也以为此番快快便能回来,谁知去的那不知是啥鸟子深山,终年积雪不融,俺找了很久很久……」
莫秋看一剑那紧张劲差些没笑出来,可还是故意寒着张脸不说话。
「小秋……」一剑挪向莫秋半寸。
正文 第二章
「我很生气。」莫秋随即退了半寸。一剑身上带着方沐浴过后的香气,一下子便教他心猿意马起来,他要是不后退一些,恐怕饵还没放下,鱼尚未上钩,自己就先扑上去坏事了。
莫秋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张开口,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舅舅你让我担心了这么久,你说,该怎么『赔』我?」
「啊、嗯?陪你?」一剑十分单纯地脱口而出。「我出门前把赤霄坊的事都弄妥了,要不我留在这里陪你三个月吧!舅舅也有点想你了!」说到后头那句,一剑都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真的?」莫秋喜出望外,声音抖地高了起来,但后来想起这根本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连忙冷下声调道:「要陪我三个月是你说的,可我说的赔不是你想的那个陪。我要你赔偿我这些日子来对你的挂心和思念!」
「啊?」一剑想了想,脸又红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以手臂钩住莫秋的颈项将人带了过来,而后在莫秋的唇瓣上亲了一亲。声音小小的,发出「啾」地一声。
「这样赔,成吗?」一剑问道。有些窘。
「舅舅你这番敷衍我,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吗?」莫秋气息有些急促,但又被一剑这般蜻蜓点水的纯纯的吻弄得直想笑。
一剑以为莫秋嫌不够,红着脸低下头又要亲第二次,莫秋却止住一剑的动作,说:「这么吧……」莫秋心跳有些加快,开口的声音也愈亦沙哑。「以前在床上,总是你几次才到我一次,这回,舅舅你全从了我吧……」
一剑的脸顿时红到像那生儿子时每家都会分到的红鸡蛋,眼睛还瞪得大大的,莫秋的那句「从了我、从了我……」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个不停。
一 见眼前俊美的眉目竟因为自己的话而发起呆来,莫秋心绪一荡,整个人再也把持不住地朝一剑吻去。「你啊……除了我,不许在别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你真 是……」莫秋碰触到一剑的厚唇,啮咬吸吮时,忍不住呻吟出声。「好想把你咬碎了吞进肚子里……把你全都变成我的……」
一剑还是有些呆,直到莫秋灵活的舌头探进他的口腔内扫过齿列和敏感的上颚,他才在一阵激灵当中回过神来。
早是生死相许的两人,彼此心意相通。莫秋一直以来便深深爱恋着一剑,而一剑心里除了莫秋这生亦再也装不下他人。
三个月只容思念不得相见,让这次情潮来得汹涌无比,莫秋白玉般的手指深入一剑衣衫当中抚摸着这人的肌肤。
一剑虽多年习武,但身形却不似一般练武之人虎背熊腰,莫秋手指所碰触的是肌理紧致、平实滑腻的肤触,一旦摸了,便不舍得放手。
莫秋主动地解着一剑的衣衫,吻够了他的唇后,沿着颈项一路啃食至他的锁骨,莫秋有些心急难耐,外衫退至一半便不去理会,专注地玩弄起一剑胸前两颗小红点起来。
一剑既是尴尬又是手忙脚乱。往往一成了莫秋的事、没了自己的份,他的两只手便不知该往哪里放,唯有脸越来越热,心跳得越来越快的份。
欲望化得深沉,盛夏燠热的夜里殷切渴望触碰对方的急切,让两具紧紧相贴的胴体蒸腾出了热汗。
莫秋将一剑压在身下,伸出两指侵入一剑臀间秘所,一剑僵了一下,那脸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蔓延至全身,连背上肌肤也兴起了淡淡红润色泽。
当喜爱的人难得一句话不吭,顺从地任你鱼肉,若还忍得下去那不是脑袋有问题,便是那里有问题了。莫秋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是以见着一剑这模样,他只能撑着手指胡乱捣两下,便急色地抽了出来,把自己涨得发痛的欲望抵了上去。
刚开始,是缓慢却又强硬地进入,莫秋听见一剑轻轻地发出疼痛又难耐的喘息,而后那紧窒的后穴忽地一个收缩,莫秋打了个冷颤没拿捏好分寸便整个撞到了深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颤着问道:「是不是伤着你了?」
原本一直用着的膏药放在兰州没拿来,莫秋有些犹豫,稍微往后一挪想离开了,但这时背对着他脸朝下的一剑却传来闷闷的声响。
「没事……你……继续……」一剑哑着的嗓音中有着情欲的味道。
莫秋低下头,暂缓着埋在一剑体内的动作,伸出舌舔舐一剑背上沁出的薄汗。他的舌头又轻又柔,偶尔用牙咬咬一剑的肩胛骨,跟着一手扣住一剑的腰,一手握住这人的分身缓缓套弄,所有的动作像在撒娇、在讨好,在说着自己的爱意和眷恋有多深。
直到紧紧扣着自己的内壁适应了入侵的外物,不停被伺候着的分身也渐渐硬了起来,莫秋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些,浅浅推入,而后,摇晃的力道越来越大,侵入得也越来越深,只是莫秋始终把持得很好,怕一不小心便伤了一剑。
天旋地转的感觉无法形容,如同生过来又死过去一般,啧啧的水声由交合之处传来,压抑的喘息在房里隐隐回荡。
莫秋心里满足、身上快活,咬着咬着、舔着舔着,不小心便在一剑身上留了几个深深的牙印。
深深浅浅的进出一剑原本是忍着的,可莫秋忽地碰着了他难以忍耐的那处,让他迸出了一点呻吟。
柔软的内穴突如其来一阵绞紧,箍得没准备的莫秋一阵激荡,倾泄而出。他喘了两口气慢慢地将半软的分身抽出,而后将趴着的一剑给翻过身来。
一剑脸色酡红,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神因为染上了情欲,而带着茫然醉态。他的欲望仍未消退,仍高高昂起着,汗湿的蜜色肌肤闪烁着水光,看得莫秋忍不住又吞下了一口唾沫,下半身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莫秋心想,这个人这辈子真是来克他的,不然怎会一遇上这人,他就连自己的心也管不了了呢!
莫秋将手覆盖上一剑的分身,而后缓慢套弄起来。
正文 第三章
一剑被这突如其来的快感弄得震了一下,抬起头见莫秋嘴角挂着笑意正朝着他望,便放弃挣扎又躺了回去。
今夜是做什么都要随他的,一剑也就随便莫秋怎么弄了。
被上下捋动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让一剑闷哼了几声,而当莫秋另一只手沿着茎部揉上那对囊袋时,一剑大腿明显地便会一紧,而当那双手往下移至会阴按了按,再滑上来轻轻地捏一捏时,一剑感觉便像是松了口气般懈怠下来。
莫秋反覆而又熟稔地挑起一剑的情欲,直到堆累到最高处,分身颤抖着亟欲释放之时,莫秋突然双手一松,改趴到一剑身上,激烈地吻起他来。
趁着一剑欲望高涨又被吻得迷迷糊糊的,莫秋把一剑带了起来,让一剑往他身上坐下去。
然而当光溜溜的臀部碰上又热又硬的东西时,一剑一个激灵地醒了过来。
「咦?」一剑的手搭在莫秋肩上,脸蛋红通通,硬生生止住动作不肯继续坐下去。
莫秋也不急,只是一下一下地往上碰,眼神带着笑,带着露骨的欲望。「怎么了,你不是说随我的吗?怎么又反悔了?」
莫秋的声音又软又柔,像羽毛划过耳际般带起一点痒。莫秋的笑又甜又无邪,像春风一样搔动一剑的心,让一剑毫无招架之力。
莫秋这模样十足地勾引人,惹得一剑也是难以克制。话是自己说出口的,想反悔也不行,而且底下那个还正剑拔弩张地抵着他。反正……反正自己都说了随他的,抱着这样的想法,一剑脸一红眼一闭,咬牙便打算用力朝那处坐下去。
莫秋见着一剑的神情,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柔柔笑道:「别总露出这样神情,好像我老欺负你似的……」
只是莫秋这话说到一半便说不出来了。
这时一剑已经一手搭住莫秋的肩,分开双腿,另一手扶着莫秋那又热又烫还微微颤着的东西缓缓坐下。
方才才被进入过的地方不太困难便吞入了那热楔的一半,正当一剑松了口气时,搭在莫秋肩上的手心却因为汗水一滑让他整个人极度不稳地往下落去。突地连根没入,猛地被撑到极限的感觉让一剑眉头一皱,倒抽了一口气,低吟出声。
莫秋也被一剑突然这么一坐,弄得闷哼了声差点泄了。
他握住一剑的腰,在一剑耳际轻喘了一声。「舅舅你真是折腾死我了……」
说罢,便猛力地顶起一剑来。
鲜少以坐姿被进入,这样的感觉远比趴着或躺着进去得都还要深。一剑的肌肤上起了一点一点的小疙瘩,这种几乎完全被穿透的感觉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莫秋不停地将他往上推,落下时深深地嵌入他体内,莫秋不断地在他耳边呢喃……好喜欢……好喜欢……
喜欢谁?一剑喘息着,意识已被一波又一波欲望打得凌乱不堪。
喜欢……你啊……莫秋低声笑着,更大力地顶起身上这个已经管不住自己呻吟的人来。
因为多月不见相思成疾的结果,莫秋忘情地拥抱了那个人。
方开始还好,他还克制得住,但后来在看到那人被翻过来又翻过去,被自己弄得浑身虚软浑身通红,媚眼带春光纵容自己为所欲为后,便什么都忘了,压着他的腿根整个人欺了上去,脑袋里的理智都被兴起的热度给烧得一丝不剩。
等再度回过神来,那人已是累得晕厥过去,身上每寸肌肤几乎都是自己的咬痕,双臀间不停流出着红白交杂的淫靡浊液,凄惨万分的模样。
莫秋心里磕登一声,连忙唤人抬热水来,亲自替一剑清洗,手忙脚乱上了金创药。望了眼天色,他才愕然发现自己竟折腾一剑过了一日一夜,忘情拥抱一剑的结果,宣泄了相思之苦,却是弄惨了这个人……
房里弄出的动静不小,一剑却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那张俊朗的脸庞如今透着苍白,万分疲累。
莫秋忧心地在一剑身旁待到天色大亮,偶尔查探伤势,却发觉伤口的血尚未止住。他心里懊恼,自己练赤霄诀后容易冲动的性子这几年间虽然也能控制自如了,但偶尔还是会遇上失控的时候。而这失控,向来都发生在一剑身上。
正当莫秋不安地想着或许该让大夫来瞧瞧时,门外弟子轻敲三响,低低禀告:
「门主,有客到访。」
莫秋低头多看了这人几眼,眷恋地抚了抚这人瘦了不少的脸颊。这也好,趁他还睡着去请个大夫来吧,要不这人若醒来,那处定是死活不给人看的。
莫秋起身走到外头去,小心翼翼关好房门,转头却见那弟子身旁,有个陆丁丁正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莫秋此时已经不是在房内那张对着一剑总透露柔情密意的脸蛋,而是面对外人时一张似笑非笑却又隐隐透露疏离的冷淡面容。
丁丁道:「以前就觉得了,不过这两年是越来越明显。」
莫秋瞥了丁丁一眼。
丁丁自顾自地道:「你也就在师叔祖面前会笑到像春花儿开,一旦离了师叔祖那脸就冻得让人发寒。」
莫秋道:「铁剑门上下也就你敢同我讲这话!
丁丁听见莫秋的话低头想了想,突地开心了起来,跟在莫秋身后一路走出莫秋的小院,边走边跳,说道:「那可不、那可不!我是谁啊,随你一路过来的生死之交啊!」
莫秋问。「来的是什么人?」
「两个小孩。」丁丁说。
「小孩?」
丁丁说:「一个叫做赵小春的。」
赵小春的名字在江湖上是个忌讳,黑白两道都知道。
这人是个神医,没有救不活的人,武林中不少高手都受过他的恩惠,只是这人为前魔教教主兰罄的师弟,前几年和他大师兄将江湖弄了个天翻地覆,去年燕荡山一役后离了江湖不问世事去,所以莫秋有些意外会再度听见他的名字。
大厅里有两个生人。
正确来说是两个年纪四五岁左右的小小孩童。
两个都穿着同样的素白绣花衫子、银白小云靴,一身清淡颜色,但瞧料子薄透非常,微风轻来衣摆缓缓飘起,看来怕是民间难有的上等衣料与绣功所制。
其中一个孩子桃花眼灵动非常,脸颊圆圆,细皮嫩肉,满脸春风般的笑,正好奇地打量着铁剑门上下。门内女弟子奉上凉茶,他一张口,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姊姊!」惹得那女弟子一阵心动,差些没给迷得伸手往他那粉嫩面颊拧去。
另一个长大后定是个美人胚子,小小年纪便是粉雕玉琢,五官秀致非常,只是神色冰冷,一对冰晶般的眸子干净清澈,没有任何这年纪孩子该有的童真稚气。
看守大厅的几名弟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小孩子耶,小孩子来找门主和师叔祖……」
而两团粉团则是旁若无人地喝着茶,偶尔桃花眼的那个玩玩另一个的手指,嘴里头喊着:「云倾、云倾,待会儿去吃大王包子好不?」笑得挺是开心。
莫秋来到大厅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他愣了一愣,但多看几眼,心里便有了主意。莫秋也不是不识得赵小春和另一人,只是那两人当年离去时也二十来岁,如今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但无论风韵外貌却都有那二人的影子在,想必其中自有其古怪。
莫秋坐上主位,接过弟子端来的茶盏,对这二人颔首道:「赵大夫和端王大驾光临,实叫铁剑门蓬筚生辉。」
赵小春眸子闪了一下,饶有兴趣地望了望莫秋。「陆门主许久不见,生得可是一年比一年好了啊!」
莫秋淡笑:「哪比得上端王。」
小春笑声悦耳,揽着云倾道:「你是美人儿,我家云倾本来也是美人儿的,不过现下成了小美人了。」他语气中无丝毫狎玩之意,如今又是娃娃模样,原本该是调笑意味的言语说来,倒成了十成十的称赞。
小春突如其来的一抱,弄得手中凉茶泼了几滴至云倾衣衫上,云倾秀致的眉稍稍一皱,可也片刻便松开。
云倾开口,原本冷漠冰凉的语气,如今却是奶声奶气地煞是好听。他道:「来这里做什么的忘了是不?该说的该做的还不快去,扯些什么!」
「啊!」小春叫了一声。「是了是了,差点什么都忘了!」他茶盏一放面色一正,朝莫秋说道:「其实我前一阵子就该来看你了,不过因为师父和云倾都不放心我出门,所以才拖延至今……」
莫秋没问小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心里还担心着房里昏着的那个人,这回正道神医赵小春来得恰好,遂截断小春的话,道:「既是拖延得了,便是不太重要了。」
「啊?」小春呆了呆,不懂莫秋意欲为何。
莫秋带着小春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云倾留在大厅里没跟来,莫秋还特意吩咐斜对门的天香楼做几笼包子过来,不敢待慢这贵客。
进到屋里,小春见着趴在床上盖了条薄被昏迷不醒、脸色还惨白得像鬼的一剑时,紧紧皱起了眉头。
莫秋见一剑还未醒来,方才和小春应对的冷漠面容一下子全垮了,忧心浮现脸上,连脱口而出的声音也显得惶惶然。「舅舅已经昏睡几个时辰了,不知怎么竟都没醒来的迹象。他的伤口我仔细擦了金创药,但血似乎没有完全止住。」
小春知道人在江湖难免打杀受伤,有时遇到厉害一点的敌人甚至连命都会没了。他之前就碰过不少这样的事,所以见一剑这模样便神情严肃地向床走去,边走边问道:
「你舅舅这是伤到哪里了,被何种兵器所伤?」
莫秋愣了一下,回道:「伤到了屁……」
从莫秋和小春进门开始,一剑已经隐约有苏醒的迹象,当小春走到床边抓起一剑的手腕,察觉生人气息且脉门一下子被扣住的一剑忽地睁眼,爬起身来反手扣住小春莲藕般白嫩嫩的小手臂,而且拧起了双眉有些意识不清地看着房里的两个人。
半抬起身子的缘故,盖在一剑身上的薄被滑落下来,蜜色肌肤上密布的点点吻痕与红色牙印也一同暴露在两人眼前。
莫秋心儿怦通了一下,吞了口唾沫,他舅舅这模样着实诱人。
小春眨了眨眼,看看一剑身上痕迹,再转头看看一剑的小外甥,突然明白了一切,整张脸都扭曲了。
「奶奶个熊!」小春对他身边的莫秋道:「你这兵器很厉害啊!」
一剑猛地惊醒,他满脸通红地松开小春,慌乱间将被子拉来裹好,吼道:「你是谁家的奶娃娃,什、什么兵器……」
小春回眸笑道:「小爷名字叫做赵小春。」
「赵小春?」一剑听到这个名字,人呆了呆。
「嗯,」小春点点头,发现一剑疑惑地看着他,遂解释道:「因为受了点伤,缩成这般大小好疗伤。」他接着奇怪地问:「大胡子你的胡子怎么不见了?」
「啊?」一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愣呆地道:「不只胡子不见了,俺全身毛几乎都被搞没了。眉毛还是贴的。」
「啥?这么惨?」小春鬼叫了声。「得得得,今日碰上我赵小春是你运气好,我等会儿立即替你配付药,三日便能长回来。话说你是怎么弄的,这浑身没毛也忒惨了些!」
一剑才想答话,突闻莫秋咳了声。「赵大夫,我舅舅的伤势比较重要!」
小春眼珠子转了转,唉呀了声笑起来。「没错,我怎么就给忘了。来,胡子,你好好给小爷趴了,让小爷看看你伤得怎样了!」
正文 第四章
莫秋额际跳了两跳,伸手将它压了下来。「不是只要把把脉就成了,赵大夫你还想看什么?」
小春没理会莫秋,径自伸手拉扯一剑的被子,搞得一剑手忙脚乱脸蛋红通通。
莫秋突然后悔叫这赵小春进来了,他舅舅的身体岂是外人可以看的,正当他想把这小奶娃抓了往外扔之时,赵小春突然又正经起来把他往外赶,说道:
「出去出去,没见过人像你舅舅脸皮这么薄的,你要继续在这儿,月亮都升起来了我也问不了诊!」
而后莫秋便给人赶到了门外。
小春回到床前,却见一剑把身上被子裹得死紧,明明凄惨无比,却硬要咬牙说道:「俺没事,不用看了。」
一剑脸上的表情羞愤难当。昨日被莫秋缠着整整做了一昼夜,似乎是伤到了那儿,如今坐着都还一抽一抽地痛,可他哪能把那地方露给人看,就算对方是大夫也不成。
小春瞧一剑这模样猛地竟升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蹦地跳到一剑床前,握着一剑的手,深深地道:「我懂!我都懂!」
那声调之哀怨,让一剑都愣了。
小春含泪说道:「我家那口子也是这样,兴头一来就不管人死活。我从遇见他起,多少寒暑了,八月十五总是裂了又好好了又裂,都没得歇息的。」
一剑那张脸白过来又红过去,隐约知道所谓八月十五指的是什么。
小春紧紧抓着一剑的手,心有戚戚焉地说:「可是,胡子,你的伤一定得治。这裂啊裂的,年轻时还好,老了可就惨了。我是行医的,眼里屁股都不是屁股,只是个伤处。你别想那么多,就给我看了吧!」
小春一脸诚恳,那番话说下来不啻也道出这人处境和他一样,一剑心里一个激动,回握了小春的手,泪眼朦胧地喊了声:「赵小子!」
「大胡子!」
两人互望片刻,一剑闭起了双眼,视死如归地说:「那好吧,俺的屁股就让你看!」
小春出来时,脸色惊疑不定,手中的湿巾子不停在十指上擦啊擦。
「我舅舅如何了?」莫秋立即趋向前问。
小春瞥了这人一眼,咳了声说道:「他没事,等会儿我留几瓶药给你。你手先伸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莫秋停顿片刻,这才将手腕伸出。
小春三指搭在莫秋腕上,不稍片刻脸上便五彩缤纷。他收回手,说道:「我想你也知道百里七是我七师兄,他寻来替你筑基的药都是神仙谷所出。」
莫秋点头。「在下深感感激。」
小春摇头。「说说那些药你怎么用的。」
莫秋道:「第一味为药浴,断断续续用了半年多,后来舅舅失踪,便停下;第二味药……」莫秋顿了顿。「服至一半时,我深陷险境命在旦夕,为求保命便尽数吞食,没想到误打误撞让我撑了下来……」
小春瞪大眼,然后又搔搔头,最后道:「有没有空厢房?我得看看!」
莫秋点头,带他入了一间空房。
片刻后,两人出来时,小春都快晕了,嘴里喃喃道:「难怪、难怪!」难怪大胡子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却给他这小外甥弄得下不了床。
原来当年莫秋最后服下的那些灵药药性太强来不及被完全融入体内,于是便乱生乱长,往那地方长去,加上莫秋不过及冠之年年纪尚轻,若不赶紧遏止,恐怕还会继续长下去……
「奶奶个熊……」小春突然觉得大胡子好可怜,要是云倾也长成那么样,别说裂开而已,他的八月十五直接就裂成两半了。
小春走了两步路,回头看看长相柔美的莫秋,再走两步路,又看看身形只比他家美人儿纤细一点的小美人,短短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几下。
如果说他和云倾现下是初生的小黄瓜,那胡子是普通黄瓜,胡子他这外甥便是土壤肥沃又灌溉有成的农地生出来的大大大黄瓜了……
娘啊……可怜的大胡子……
一剑从厢房里出来时脚步还有些虚浮,一张脸红得跟什么似,身上衣衫也穿得凌乱。
小院间花团锦簇,花开得正好,莫秋正和小春谈着事,原本带了些冷凉的调子在瞧见跨出房门的一剑后低低喊了声:「舅舅!」,脸上神情也似满园的花般柔和起来,看得一剑心都软了。
小春也瞧见了一剑,咧嘴便道:「你能起来便好了,小爷还赶着去寒山派看咱家小寒儿,药方子都交代你外甥,这便不留了。」
小春说得很赶似,一径便往外走去,莫秋走过来握住一剑的手,携着步履不稳的一剑一起送贵客离开。
「还疼吗?」莫秋低声问。呼出的气便吹在一剑耳边,弄得一剑忍不住痒,缩了脖子。
「呃……赵小子那药好,不疼了……」一剑结结巴巴地。
莫秋那对秋水般的眸子柔柔往一剑身上飘,手指抚过一剑略微凌乱的发丝,细心整了整,压低嗓音说道:「赤霄诀的真气比你我想得还要蛮横,我这回没把持住再加上……所以才把你伤成这样,赵小春方才开了药方给我,可也说若我再这么欺压你,你身子再健壮也会吃不消……」
莫秋顿了顿,抓着一剑的手紧了一下。「以前三四回,你总让我一两回,我想,你以后也别让我了……赵小春说我比别人来的……嗯……所以……小秋日后也不会争着想要在上头……舅舅你不用再让着我了……」
一剑这么一听,心里那个激动啊!「小……小……小秋!」
其实谁上谁下根本不是问题,只是这几年来一剑他这心爱的人身子板一直抽,连底下那地方也欲发龙精虎猛,他们两人皆为男子,一剑心里头本就没谁该上谁该下的问题,可哪知后来却是自己先吃不消了。
如今莫秋竟主动提了这事,一剑一下子眼眶便红了。这孩子、这孩子如今真是乖巧伶俐,竟这么设身处地为人想了。
「小秋……」一剑眼里含起了两泡泪。
「舅舅……」莫秋路走着走着,便依进了一剑怀里。
「奶奶的……」小春猛搓自己的手臂,搓下一堆鸡皮疙瘩。他发现自己直接被这二人忽视了,还得被迫听一大堆肉麻到掉渣的话。
当他们走至大厅之时,莫秋发现陆丁丁正一脸好奇地往娃娃身形的云倾走去,还伸出手指,不知死活地朝对方水嫩嫩的脸颊就是一戳。
莫秋开口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云倾身上发出阵阵银光,跟着丁丁立即惨叫出声,而后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丁丁一张脸和一只手被扎得满满的都是细如牛毛的梅花针,活像只刺猬似。莫秋闷咳了声,差些没笑出来。
「铁剑门驭下不严,还请两位包涵。」一剑连忙把丁丁扶起来,连声道歉。
云倾「嗯」了一声,眼也没抬。
一剑发觉丁丁抖得不成/人样,还猛往自己身上蹭,开口正想问针上是否有毒,小春便会意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梅花针上沾了点麻药,几个时辰后便解了!」
丁丁哭丧着张脸望向他家门主,手和脸又痛又痒的着实难受,可莫秋却没半点可怜他的心,翻了翻白眼,双唇开合,无声道:「自找的!」跟着便把丁丁从一剑身上扒开,扔给身旁的弟子带进内堂去,省得继续丢人。
端王东方云倾是什么人,这家伙连人也不会看,以为对方模样是个五岁稚子便年幼可欺。他铁剑门怎会出这个傻蛋?
可最傻的还是他自己,居然因为当年舅舅几句话希望他与陆丁丁结交为挚友,也以为这家伙是个可造之才,还一路让他当上铁剑门三院首之一……
小春牵着云倾走了,莫秋和一剑送他们至门口。他们坐进马车里,马车帘子还未放下,小春的倦意一上来,头一歪便在云倾身上睡着了。
云倾把小春抱好,让他躺在自己身上,那双冰冷清澈的眸子也因小春而染上了一点温度。他朝一剑与莫秋颔首,而后车帘放下盖去二人身影,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街道那一边。
虽然赵小春没有言明,但莫秋心里却明白这人是小七请来的。
一剑那兄弟近来虽鲜少出现,但心里总挂记着他们。而他,也因为一剑,才知道有些人,真能无所求地待另一个人好。
远望那离去的二人,莫秋把玩着手中一剑辛苦寻来送他的玄黑陨铁,心里有种平静而恬淡的满足。
过往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他偶尔午夜梦回还会忆起,然而他也已明白,再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他,当他拥有心中所爱,这个人,便能让他坚强。
「舅舅……」莫秋闭上眼,靠在一剑肩上呢喃了声。
一剑摸了摸他的发丝。
虽然莫秋看不见一剑的表情,但他却是知道这人定是笑着的。
为这片刻间不言而喻的幸福。
——全篇完——
作者:
dh2001j
時間:
2011-11-29 23:03
標題:
謝謝你提供這篇文!
謝謝你提供這篇文!
我一直在看這篇故事呢 作者文筆真的很好
我看了既感動又開心
謝謝你喔!
我很愛這系列的故事呢!
作者:
洛平
時間:
2013-6-7 21:35
莫秋的個性,其實不太惹人喜歡,太像他爹陸譽了,但幸而有他的大小舅舅教導他
人生路才不致於走偏
陸譽對蘇解容的愛是很令人同情,但卻不令人感動,太偏激了,造就太多悲劇了
還有我最愛最愛的小七小七,即使跑龍套我也好喜歡
作者:
君問
時間:
2013-6-8 09:47
緒慈的文寫的真的很不錯
內容及文筆都是我喜歡的
而且他寫的文真的都好長
但又能吸引人看下去,
很棒的文....
作者:
calmtsang
時間:
2013-6-8 22:24
不知為何,我覺得陸譽好可憐啊...
若換另一種方式,或者就能得到蘇解容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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