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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古代架空] 霜下香 上/下部(帝師) 作者:意忘言 [打印本頁]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3     標題: 霜下香 上/下部(帝師) 作者:意忘言

  文案:

  從受盡寵愛的驕傲皇子變成流放邊境的落難少年,再到一代帝王,
  李成恆的身邊,一直有一個人,牽著他的手,陪他一起走。
  許過那個人海晏河清,天下清明,所以再艱難,也絕不退讓。
  繫著那人最重的感情,所以再痛苦,也不能放棄。

  成為他的老師,為他叛出家門千里相隨,陪他運籌帷幄南征北戰,
  蘇寂言知道,對這個唯一的弟子,他早已割捨不下。
  前路本已艱難,又怎能放他一人披荊斬棘。
  一起成長,一起擔當。始終相信,他們,終能連韁並轡,看江山如畫。

  主角:李成恆,蘇寂言

[ 本帖最後由 leungmon 於 2009-6-17 20:45 編輯 ]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3

上部

  第1章

  「殿下,快跟奴才們回去吧,皇上和娘娘都在等您……」

  「不回去!」

  「四殿下……前面不能去啊,那是迷蹤林…….」

  「都別跟,滾回去……」

  「殿下,危險啊,殿下……」

  「都給我滾!」

  「殿下小心!」

  飛馳中的駿馬被強勢地勒住,一時之間竟是止不住去勢將馬上的人摔了下來。

  「殿下!」

  「你沒事吧?」眾多侍衛趕到時,方才幾乎葬身馬蹄之下的青年已經走到了李成恆身邊,試圖扶他起來。

  「滾開,別碰我……」

  「你受傷了……」

  錦衣華服的少年用力推開扶持的手,試圖自己站起來:「不用你管。」

  蘇寂言好整以暇地恰好接住站立不穩的少年,觸手的熱度讓他心下一驚,這孩子分明正發著高燒,怎麼家丁還任由他在外馳馬?

  「你病了。」用力制住想再次甩開他的李成恆,蘇寂言索性扶著他靠在靜下來的駿馬上,這才看清他的衣飾,淺緋色的外袍上用銀線繡成了盤龍圖案,看來是這次隨駕前來的皇室子弟:「快跟你的侍衛回去吧。」

  隨後趕上的十多名騎士的呼喊證實了他的猜測:「四殿下,請隨奴才們回行營吧。」

  「不要!」

  「那就永遠都別回去了。」就在眾人還在為李成恆的倔強頗費腦筋時,侍衛群裡驟變突起,當中一個不起眼的兩個侍衛急遽發難,前後幾名侍衛竟無一倖免地被一劍斃命。

  「小心!」蘇寂言一怔之下反映過來,一把扯過身前尚自呆愣的侍衛,避開致命的一劍,倖存的十來名侍衛這才奮起反擊,將兩名殺手圍住。

  李成恆也顧不得繼續方才推開蘇寂言的動作,心急地要上前相助,怎奈扭傷的腳踝處陣陣的撕扯著,阻止了他的動作。

  眼看著又有七八個侍衛受了或重或輕的傷無法再戰,蘇寂言當機立斷地將心急如焚的少年推上馬,自己也隨即翻身落在他身後,用力扯住韁繩調轉方向,策馬朝霧森森的密林而去。

  不到一刻的時間,林中樹木竟是越見稀疏,但幾乎每株都是合抱粗細,李成恆正驚異著這反常的現象,卻感覺到身後的人呼吸愈顯粗重,韁繩也越來越松,忍不住回頭去看。

  「你,你怎麼了?」蘇寂言幾乎慘白的臉色讓李成恆的思維空了一瞬,下意識地握緊他脫力的手拉住馬韁,率先跳下馬。

  直到撕心的痛從腳上傳來才意識到自己也並非行動自如,然而還來不及細細感知磨人的疼痛就被眼前的情況驚住了,蘇寂言淡青的衣袍被染了大片的紅色,從左肩擴散開來,彷彿在宣告著駭人的傷痛。

  蘇寂言握韁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李成恆試圖讓他鬆開手竟也耗去了不少功夫。正想扶他下馬,卻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蘇寂言藉著他的扶持翻身下馬,方才混亂的思緒反倒清明起來:「把外衣給我。」

  這樣的要求固然不合規矩,但這樣的時候哪裡還能去計較。李成恆迅速地照著他的要求,將外衣疊好按住他的傷口,又拖著扭傷的腿搬動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塊,土塊。

  「還能走嗎?」蘇寂言看著他漸漸吃力的動作,不無擔心地詢問,從他和那些侍衛相處的樣子不難看出眼前這位四殿下是個養尊處優的主,不知還能不能堅持。

  「可以。」被蘇寂言方纔的要求弄得一身灰頭土臉的少年卻是毫不猶豫地應著,甚至還遲疑著伸手扶住一手按著傷處的蘇寂言:「我扶你。」

  原本波瀾不驚的眼中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起伏:「勞煩了……」

  李成恆默默搖頭,一手架起他完好的右臂,一手環繞過他的腰,拖著受傷的腿支撐著兩個人的體重,艱難地往蘇寂言指的方向移動。

  第2章

  疲極的駿馬被拴在大樹上,留在了原地。一時之間只剩下腳下堆積的落葉沙沙作響,蘇寂言忍住暈眩稍微側了身體,盡力減輕了李成恆的負荷。

  即便如此,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李成恆已不得不停了兩次才能支持著走出半里地。

  「停下來吧……」兩人再次靠著樹上時,蘇寂言終於不再沉默:「我方才設了個簡單的陣法,他們應該追不到這裡。」

  「嗯。」李成恆點頭,這才明白剛剛搬動的石塊看似無意,卻是能障眼的陣法,少許鬆了口氣,才細細端詳起這個差點喪身自己馬蹄之下的青年,並不出眾的衣著與溫和的五官相得益彰,眉目間卻有著堂皇的典雅氣息,並不像是一般不得志的寒門書生:「你叫什麼?我會讓人報答你的。」

  「不必了。」蘇寂言的臉色蒼白地像是隨時可能倒下,拒絕的言語卻是清晰地不容置疑。

  李成恆大約是沒有遇到過明知他身份還抗拒他的「好意」的人,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映,倒也不見被拒絕的羞惱,反而動作確實地扶著他靠著粗壯的樹幹坐了下來:「你知道了吧,我……呃、我叫李成恆……」

  大約是疑惑於話中欲言又止的意味,蘇寂言睜開了眼,等著他的下文。

  「你……謝謝你。」不知是不是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的原因,李成恆多少有些不習慣地別開了頭。雖然這個人並不恭敬友善,然而出手相助,護他脫險卻是抹不去的事實,這句感激縱然不是千恩萬謝,倒也確然發自肺腑。

  「蘇寂言,字君寒。」

  垂首的少年兀然抬頭,看進一雙澄澈了悟的眼,一瞬間竟然恍惚:「什麼?」

  「蘇寂言,我的名字。」蘇寂言重複了一遍,右手扯開自己的衣袖:「能幫我找些藥來嗎?……」

  「我……我不認識草藥……」李成恆的聲音裡有著窘迫,看著眼前為了救自己弄得半身鮮血的人,卻連這麼簡單的要求都不能達成。似乎是應該道歉的吧…….

  「對、對不起……」

  蘇寂言的笑容加深了幾分,與蒼白的臉色全然不符,低頭在地上找了片刻,指了指幾步之外的一株兩寸高的綠色瑤草:「就是那樣的……在周圍找就好,記得別走遠。」

  李成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知道最後那句囑咐是為了不讓他走出陣型,以免被發現。這個人自己身受重傷,卻還記得照看他的安危……

  「我馬上回來。」

  蘇寂言靠在樹上看著他一瘸一拐地努力低頭尋覓,唔,是脫臼吧,應該先給他接上……明明只是個孩子,卻偏要裝出趾高氣昂的囂張氣焰,大約也是不得已吧,果然是身在宮中自己便不是自己了……模模糊糊地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一個略帶焦急的聲音:「喂,你怎麼了,蘇寂言……」

  第一次有人指使他做事,這個人現在卻人事不知地昏沉著,李成恆看著還在溢血的傷口,不由急了,也不顧是不是會引來追兵,邊推著蘇寂言邊喊著:「快告訴我怎麼止血,喂…….」

  蘇寂言掙扎著撐開眼,模糊了視點,見在眼前不斷晃動的幾株植物,緩了口氣下意識地回答:「攪碎了敷上,唔……你的腳……別再著力……」

  「蘇寂言、蘇寂言……」李成恆見他越來越迷茫的眼,不敢再耽擱,一橫心抓了把瑤草塞到嘴裡,努力忽視怪異的味道,嚼了嚼按在他的傷處,如此反覆了多次,記得他昏迷前的話,也不再走動,在他身邊盤膝坐下,想了想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蓋在他身上。不知是不是方纔的草有什麼問題,抵不過睡意,竟也昏昏睡了過去。

  好癢……蘇寂言的意識漸漸清楚時,就感到肩背處傳來的陣陣麻癢,知道大約是那些草藥起了作用,不由慶幸那些刺客沒有在箭上塗毒,嗯……刺客……那個孩子……李成恆……

  「李成恆!」

  「唔……」

  身邊低弱的回應讓蘇寂言心下一驚,連忙叫醒他去探他的溫度,果然是明顯偏高了,解下他披在自己身上的衣物將他裹牢,翻開自己隨身的包裹,一陣挑揀選了幾粒丹藥給他服下,由於自己畏寒的體制,倒是隨身帶著治傷寒的藥物,這下也算物盡其用。

  「母妃……娘……」李成恆的眼中沒有焦距,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前一刻還柔和的神色轉為陰鬱:「恆兒會保護你……恆兒不怕……」

  「李成恆……」蘇寂言輕輕地喚著,知道他大約是陷入了什麼夢境,小心地褪下他的靴子檢查了一下,正如自己所料,他先前跳下馬時扭到了腳踝,稍微有些脫臼,握著他的腳活動了一下,依稀能看得出他似乎痛苦地皺了皺眉,蘇寂言抓住紅腫的腳腕用力一托,見李成恆只是痛得縮了一下身子,卻依舊沒有醒來,便自行察看起林中的方位。過了片刻,又坐下來折了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

  「你在幹什麼……」低啞的聲音打斷了蘇寂言的動作,李成恆略帶驚訝地看著地上用樹枝畫成的圖形,橫七豎八的線條構成了類似地圖圖案。

  「醒了就沒事了,我們出去吧。」蘇寂言扶著他站起來:「能走嗎?」

  「可以。」李成恆活動了一下腳踝,有些出乎意料地發現雖然依舊是腫著,但磨人的痛楚已經褪去了不少:「你是大夫?」

  蘇寂言失笑地搖頭:「粗通一二罷了。」見他跟在後頭不多言語,不由放慢了腳步,有些擔心地叮囑:「這林子難走得緊,千萬別走岔了……」

  李成恆極輕地答應了一聲,仔細辨認著方位,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這裡路都一樣,我們沒走錯嗎?」

  迷蹤林之所以成為禁地是因為誤入林中便很難找到方向,有許多人便是被困在林中再難生還,李成恆畢竟是個半大孩子,如今進了這林子,雖說強撐著不肯示弱,心裡到底有些發怵。

  前方走著的人聞言緩下了步子,再一會兒,竟是停了下來,轉回身等著他走到身邊,修長的手遞到他面前:「跟緊些,就快出林子了。」

  看著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握住自己右手的少年,蘇寂言的眼中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還是個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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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4

  第3章

  「看一下那些樹的樹冠,」蘇寂言的聲音溫和而沉穩,不再是甫見面時的淡漠疏離,不著痕跡地安撫著身邊的少年:「向南的一面往往翠綠而茂盛……而且,你方才在走過的地方做了標記的吧,我們沒有走重複的路……」

  被說穿了小動作的少年有些赧然,手往回縮了縮,卻被更緊地握住:「回去之後敷些消腫化瘀的藥,這兩天盡量不要著力,可記下了?」

  李成恆還未回答,就聽到蘇寂言接著說道:「好了。」

  什麼好了?豁然開朗的景象撲入眼簾,原來迷蹤林看似廣漠,另一頭也不過是在皇家獵場外圍的一個小鎮。

  蘇寂言牽著他走進市集,幫他雇了一輛車:「回去吧。」

  「你……謝謝你……」李成恆在車上坐下,卻遲遲沒有放下簾子,從來思辨出眾的人也一時口訥:「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會讓父、父親賞賜你的……」

  蘇寂言笑著搖頭:「日後自會重逢,寂言就此別過。」

  自會重逢……嗎……他到底是什麼人,分明也只是不曾束冠的青年,卻讓人不知不覺就想要信任,方才握著他的手,惴惴不安的心竟也真的能夠慢慢安定下來……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下一次的相見,他會是什麼樣子呢……不過不管他什麼樣,自己肯定會比今天好的,再不會這樣狼狽……

  李成恆自己不曾想到,這樣的心情,世人給過它一個確切的名稱,叫做……期待……

  然而更沒有想到的是,再次見到他,竟然是在狩獵結束後的宴席上,昨日布衣青衫的青年成了寬幅廣袖的世家子弟,李成恆這才知道,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便是名門蘇家的大公子。

  蘇家是士族的典範,而今蘇家大家長蘇洛更是高居右丞相之位,確切算來的話,蘇家的歷史甚至比大堯朝的歷史還要長。

  蘇寂言坐在蘇洛身後,面帶笑容向李成恆微微頷首。縱然平日裡不喜歡士族自詡清高的做派,李成恆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一身正裝的蘇寂言,舉手投足真真有著名動天下的風采。

  「原來世家也不是只有酒囊飯袋……」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道了一句,李成恆有些鬧不清自己飄忽的思維,彆扭地想要轉開頭。

  「恆兒,來見過太傅。」大堯王朝的統治者,李曦回過頭看到自己最疼愛的兒子意圖離席,連忙制止,一手摟著相伴十多年的妃子,指了指坐在左手邊第二席的宏淵閣學士:「梁愛卿,以後要多加督導。」

  這梁旭是太子太傅,並不負責教導一般皇子,李曦這樣講,分明就是要讓李成恆和太子受同樣的教育了,個中深意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中立派的梁旭尚不知該作何反映,那廂已有人開始主動請纓,這個說梁老先生年事已高,多加操勞於身體無益,那個說忝為天禧十二年狀元,願為皇上分憂。實則大多要打消試探高高在上的那位對這個兒子的另眼相看,其餘一些便是旁敲側擊試探著李曦是否有改立太子之心。

  一言驚起四座,李曦自己也醒悟自己的舉動有些操之過急,然而既然提及此事,又怎能立刻反口。轉而看了看依舊停在原地的李成恆:「恆兒,眾位愛卿所言有理,不妨你自己挑一位先生吧……」

  聖斷已下,眾人見東宮之事暫時不會再生波瀾,也就不再多言,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方才幾個躍躍欲試的也正襟危坐。等著看這位囂張跋扈出了名的皇子會為自己選個什麼樣的先生。

  向李曦施了一禮,李成恆從自己的位置上走下去,李曦見兒子竟是往蘇洛的面前走,臉色不禁差了不少,以蘇家為首的士族自視甚高,已經隱隱成為王權的威脅,如今自己最寵愛的孩子竟然還想要拜在他門下,若是將來真的傳位於他,蘇洛豈不成了帝師……

  「兒臣想要蘇寂言為師。」就在李曦想要變相制止的時候,李成恆的話把一干人從沉默中解救出來,蘇寂言也猛然抬頭,定定地看向站到了自己面前的李成恆。

  眾人還在奇怪李成恆怎麼會知道蘇家大公子的名諱,上座面色稍霽的李曦見能夠圓場,而蘇寂言也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學子,縱然是蘇洛的兒子,但既無功名在身,做個陪兒子讀書的先生,料也翻不了天。稍一思索便應許了:「蘇卿的公子想必也是學富五車的文雅之士,明日起就到書房供職吧,日後要盡心教導恆兒。」

  「草民遵旨。」蘇寂言從怔愣中回過神來,跪倒在地謝恩:「謝皇上賞識。」

  挑衣、下跪,蘇寂言的動作流暢優雅,一旁站著的李成恆卻忍不住想著他的傷還沒好吧,怎麼就跪下了……猶記得他傷在左肩,繞了半圈到他右手邊扶了他一把,彎腰一揖:「恆兒見過先生。」

  「殿下言重了……」蘇寂言注意到他的動作,微笑著還了一禮:「寂言自當盡心。」

  不過幾日時間,等回到京城,四皇子為自己選了一位尚未束冠的先生便成了皇宮內院討論最熱烈的消息

  對著父母憂心的臉,蘇寂言再怎麼八風吹不動也必須有問必答,等到說完幾日前的偶遇,倒是母親先反映過來,立刻就要檢查他的傷口。知道大兒子一向處事得當,蘇洛也沒了追究下去的心情,只問他怎麼打算。

  「寂言自有分寸,不會讓爹爹為難的。」蘇寂言明白父親的意思,無非是要他明哲保身,不要牽扯進儲位的爭奪之中。

  「那就好,四皇子不是好相與的主,自己多加小心。」蘇洛囑咐了一句,覺得自己的兒子應該能夠處理好這些事,也就不再多說。轉而教訓起兩個小兒子不要胡亂結交寒門子弟。

  就在許多人還在置疑消息的真假時,蘇寂言正式進了書房,官授從六品。其實依照蘇家的聲勢,從六品著實是屈就了,蘇寂言卻並無任何不悅,對於諸多世家子弟口耳相傳的四皇子種種跋扈的行徑,也都一笑置之。

  第4章

  「是要我誦讀這些書嗎?」在書房屬於自己的房間裡,李成恆瞥了一眼擺在自己面前的幾本書《論語》、《孟子》、《法經》、《莊子》,都是那些老頭常用的書,原以為這個人會有特別之處的,沒想到還是這一套……

  「說說你的看法」把鋪在桌上的書一本本收起來,疊在一旁,蘇寂言甚至悠閒地為兩人沏了清香襲人的新茶:「這些書你都看過,沒有想說的嗎?」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不知為什麼,浮現在李成恆腦海中的,卻是一句與策論毫不相干的詩……醒了神才發現蘇寂言一直含笑看著自己,不覺有些窘迫,一左一右拿起《論語》和《孟子》,想了想才道:「雖然大學士們都說應以仁德治天下,但世殊事異,《孟子》根本不能解決而今所有的問題。」

  「那麼以你之見,如何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呢?」蘇寂言並沒有斥責他離經叛道的觀點,反而遞出手邊剩下的兩本書:「是嚴刑,還是無為?」

  「都不能。」這一次,李成恆答得毫不猶豫,連方纔那一分遲疑都拋下了:「治世根本不是用一種學說就可以達成的。」

  讚許地點頭,在那次時間並不長久的相處中,蘇寂言就知道他並非旁人認為的那樣幼稚囂張,不可一世,如今更是確定了自己的看法,這個孩子不但有著柔軟的內心,也有不俗的見識。自己十多歲時,也不一定能這麼堅定地談自己的想法呢……雖然不知他為了什麼讓自己成為他人口中恃寵而驕的霸道皇子,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了自己來做老師,蘇寂言卻知道此刻自己想要教導他,看著他成長的心情,是毋庸置疑的。不涉及權勢的爭奪,派系的鬥爭,只是想讓他,得到應有的教導,不致寶珠蒙塵。

  「那治世該當如何?」蘇寂言的問題多了一份認真的意味,方才言之鑿鑿的李成恆卻一時語塞:「我……我也不知道……」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殿下是個好學生。」蘇寂言的笑容慢慢明顯起來。

  竟然是,得到了讚揚啊……猶自低頭沉默的人抬起頭盯著他,半晌眨了眨眼,猶豫著喚了一聲:「先生……」

  ……

  「先生,先…….」神采飛揚的少年見面前的人聽自己說著話竟走了神,不由心中不痛快起來,先生在想什麼事呢,連聽自己說話的閒暇都沒有……一邊動手推了推坐著的人。

  「怎麼了?」從飄忽的神思中回到現實,蘇寂言有些好笑地看著眼前一臉不滿之色的弟子,算來這句「先生」也聽他叫了半年多,聽著李成恆從最初別彆扭扭的稱呼到現在的坦然自若,蘇寂言發現自己似乎也習慣了有這麼個人跟在身邊口稱「先生」的日子。

  「今天父皇誇我的文章好來著,」剛從御書房回來的李成恆臉上還有著興奮,顯然是方才在諸多兄弟面前被李曦誇讚了:「還說他們寫的太空洞,言之無物。」

  蘇寂言的笑容很淡,得到父親的讚賞總是令孩子高興的,不過若這個父親身在萬人之上,隨著讚賞而來的恐怕就不僅僅是榮耀,它往往還意味著嫉妒甚或是危險。

  「先生,陪我下一局吧……」自從發現蘇寂言的棋藝出眾,李成恆幾乎每天都要千方百計地找理由磨著他對上一局,偶爾成功了便似得了什麼寶貝,這半年來,蘇寂言的棋藝竟也被他纏弄地益加精進。

  「擺上吧。」待會兒,或許應該告訴他收斂一些,免得被他那些兄弟當做了箭靶。蘇寂言在一旁坐下,遞給他一杯熱茶:「說吧,要我讓你几子?」

  「先生……」李成恆接過來,不滿地喚了一聲,還是不甘不願地嘟囔著:「兩子。」

  蘇寂言卻在他擺下第二顆棋子時擋住了他:「一子。」

  「唉?」李成恆有些詫異,落子的手停在半空,先生的棋力高出他許多,以往都是讓他兩子的。

  「恆兒,所謂的世事無常,可不是只有天意弄人。」

  李成恆有些莫名,但一開始對弈,注意力集中到了棋局之上,還來不及體會蘇寂言話中的深意,就被外間匆匆進來的貼身內侍打斷了,郭川沒跪穩就先秉道:「殿下,太子和梁太傅過來了。」

  當李成恆還在疑惑這兩個人怎麼會到他這裡來時,蘇寂言已經從座上起身,一撩袍角下拜道:「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這才發現自己的長兄竟然已經站在了門口,李成恆也不得不躬身相迎,在太子的「免禮」之中,迅速地扶起蘇寂言站到一旁。

  「聽說四弟這裡一向熱鬧得緊,今日過來瞧瞧,沒有打擾到四弟和蘇先生吧。」太子的話聽來冠冕堂皇,李成恆自然不會相信他是純粹看熱鬧來了,但一時想不到有什麼借口可以趕人,也就只好任由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旁跟著的梁太傅見桌上擺著的棋局,不禁蹙眉,傳言這個蘇先生只知帶著四皇子琴棋書畫,弄些小學之技,看來不假,他生性剛直,見有人視傳道授業為兒戲之事,不免氣憤:「蘇寂言,老夫一向稱你溫雅沉穩,不想你竟如此輕浮,老夫定要稟明聖上,斷不能容你誤了殿下前程。」

  太子李成謖面上不動聲色,梁旭教了他三年有餘,他自然知道梁旭古板剛直的性子,帶著他來這裡也正是為了這個。

  「梁大人言重了,寂言只是想教導四皇子殿下一個道理罷了。」蘇寂言拽住了想要上前反駁的李成恆,往棋盤邊走了一步,隱隱將他擋在身後。

  「哦,這棋局裡有什麼大道理?」李成謖狀似好奇地問了句,蘇寂言微微一笑,執起自己面前的白子落下:「四殿下可明白?」

  李成恆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中有鼓勵和信任,他慢慢地點頭,走到棋局前,原本形勢大好的黑子,竟在那一子白棋落下後,形成了被包圍的態勢,原來他已經走進了蘇寂言之前布的局,只是一直沉浸在可以贏的期待中不曾發現而已。

  「恆兒明白了。」李成恆抬頭看向依舊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先生是要恆兒記住,切莫被平和的假象蒙蔽,迷失在短暫的勝利之中。」

  「還有,」他的話停頓了下,很快地看了一眼依舊坐著的太子,嘴角勾起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先生想說,樹大招風。」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4

  第5章

  樹大招風,李成恆毫不含糊,字字清晰,說得李成謖面上一白,勉強笑道:「四弟果然天資聰穎,既然四弟的棋還沒下完,孤就不多叨擾了。」

  「縱使如此,蘇公子也不該使殿下荒廢學業,終日沉迷於此。這般作為,恕不能苟同。」梁旭猶是不贊同地搖頭:「老夫需得上報皇上,請皇上聖裁。」

  心思被說穿的李成謖反倒打起圓場來:「父皇今日還贊四弟文章做得好,太傅這樣說可是冤枉蘇先生了呢……」

  「老臣相信聖上自有決斷。」梁旭說著就要往外走,李成謖也快步跟上,這個梁老學士拗起來也不是他能左右的,看來今日這過節是勢必結下了。

  「我去找父皇,輪不到那個老頭囂張,」

  依舊站在門口目送兩人遠去的蘇寂言回身,這一次,卻沒有教訓弟子的出言無狀。反倒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這麼急做什麼,過來把這盤棋下完。」

  「可是,先生……」或許是蘇寂言的態度太過悠然自得,李成恆竟也開始覺得自己方纔的舉動有些過於急躁,即使眼中仍有猶豫,還是依著他的話坐到了對面。

  「這局棋……」棋盤上的黑子已經是窮途末路,大片大片地被圍死在局中,白子的合圍之勢已然形成,李成恆思索片刻,依舊不明白蘇寂言為何一定要他下完這局棋。莫非,還有轉機?

  蘇寂言笑而不答,只用眼神示意他落子,李成恆摸不出機關所在,只好根據自己的棋路下了一子。

  果然,是狂瀾難挽了,蘇寂言沒過幾著就佔據了絕對優勢,李成恆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黑子:「先生,我輸了。」

  「輸得徹底,」蘇寂言的語氣冷了下來,低著頭的弟子一驚之下抬起了頭,正看進老師滿是嚴肅的眸中:「輸了是因為你不經思考看錯局勢,錯了便有錯了的後果,如今你可還要去找皇上?」

  冷淡的面容,收了宛若春風拂面的笑容,背身站著的蘇寂言讓李成恆心中糾纏起複雜的情緒,明明,是想要幫他說話的,卻惹得他生氣了……是哪裡錯了……

  「我……」委屈的話在發覺那人隱隱顫著的肩時停住了,竟是,讓先生這般氣憤了嗎……李成恆默默地站著,開始仔細考慮起自己的作為。

  半晌,猛然抬頭的人疾步走到背對著自己的人跟前緩緩跪下:「先生……恆兒知錯了。」

  「錯在何處?」

  「不僅沒有思慮周全,還枉費了先生的一番教導,」李成恆低下頭:「先生讓我下完棋,要我明白做出任何決定,便要對產生的後果負起責任,恆兒卻莽撞依舊,愧對先生的教導……」

  還記得他半昏迷時的囈語,早在知道他母妃是屬國燕王的王妹時,蘇寂言就隱約猜到了李成恆表面的強勢不過是為了保護頗受帝寵卻性子柔和的母親。……眼神柔軟下來,蘇寂言輕拍他並不厚實的肩:「想要保護一個人,並不只是強勢就可以做到,更何況,魯莽和囂張不會讓你強大一分……」

  李成恆驀然抬起頭來,他知道……知道自己想……

  「先生……」

  「好了,知錯就好。」蘇寂言扶起他來,已是淺淺笑著。

  「那梁太傅……」李成恆猶不放心,擔心自己的父親真的聽了梁旭的話嚴懲蘇寂言。

  「皇上那裡我自會處理,別擔心了。來日方長,總有機會扳回來……」

  「那……我也一定可以贏過先生的……」李成恆容顏粲粲,神色也飛揚起來,指了指棋局:「總有一天……」

  是的,總有一天,可以贏過他,也可以不再看著他擋在自己前面的身影……

  「父親,我……」

  寒暑交錯,轉眼間當初站在身前說要自己為師的那個孩子,已有了超出自己的身量,面對父親的詰問,蘇寂言忽然之間發現自己竟是沒有了反駁的立場,是的,教給他自己所會的一切,護著他與那些兄弟叔伯明爭暗鬥,樁樁件件,都已經違背了自己當初的承諾,「明哲保身」,似乎對著那個孩子還帶著依賴的眼睛,他就無法做到這陪伴了他近二十年的四個字。

  「寂言,你是他的先生,更是蘇家的長子……」蘇洛微微歎了口氣,語氣嚴厲起來:「你把蘇家上下兩百條人命當做兒戲麼?」

  「父親,對不起……我……再不會了……」

  「過些日子我就為你向皇上請辭,你去江南接手蘇家的產業。」蘇洛自顧地下了決斷:「帶著小三一起去。」

  「……是……」越加艱澀的回答,默默看著父親離開書房,蘇寂言無力地坐進椅中,拂過桌上堆疊的書稿,許多是他和李成恆共同研讀過的,那個孩子,這兩年來真是成長了許多,離開的話,他也能好好地保護自己了吧……

  恆兒……

  第6章

  「看到了嗎,剛剛進去的就是四殿下呢……」

  「嗯,殿下真的好厲害,才十六歲就已經入朝聽政了呢……」

  「還有啊,自從蘇先生來了之後,殿下的脾氣也好了很多……」

  「而且殿下長得真像黎妃娘娘,好漂亮……」

  「啊……」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幾個宮女忽然住了嘴,有些畏懼卻又帶了一些期待地看向推開門左右觀望的少年,兩三個大膽的甚至想要端著茶盤送過去。

  沒到半個時辰的時間,這位俊逸非凡的殿下已經魂不守舍似的進進出出了好幾次……

  「先生!」站在門口的少年忽然動了起來,疾步走到方進門的人身邊,笑容滿面地拉過他,語氣中的抱怨反倒不及掩不住的撒嬌口吻:「先生,怎麼到現在才來,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呢……」

  蘇寂言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有些事耽擱了。」

  「那快進去,外面好冷。」李成恆被他不同以往的態度弄得一愣,觸到他透著涼意的手,還是反映過來拉著他往屋子裡走:「先生今兒怎麼不怕冷了……」

  「以後別這麼喊了……」蘇寂言的聲音越來越低,輕輕把門闔上,杜絕了門外或明或暗的觀望視線。

  「什麼,」李成恆一時反應不過來,訥訥地問:「那要喊什麼……」

  「從明天起,寂言就不是你的先生了,皇上已經恩准你拜梁太傅為師,與太子殿下一起……」

  「不要!」近乎粗魯地打斷蘇寂言的話,李成恆氣憤地拒絕:「你是我自己選的先生,父皇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去請父皇收回成命。」

  「不必了,」蘇寂言的語氣不急不緩,淡然地彷彿在討論今天的天氣不錯:「是我向皇上請辭的,下個月我就要離開京城了。」

  李成恆茫然,只能之間竟只能問出一句「為什麼」,呆呆地看著依舊淡定的先生:「是恆兒做錯了、做錯了什麼嗎……」

  「不,你是個好學生……」平靜的聲音裡似乎多了一絲不穩的氣息,像是精緻的瓷器上憑空出現的裂痕,氣急的李成恆卻沒有察覺:「那為什麼要走……我不同意!」

  「無不散之宴……」蘇寂言轉過了身,背對著咄咄逼人的弟子:「你不是孩子了……」

  「我不要……先生,不要走……」李成恆從背後緊緊抱住身前的人不肯放手,這個人,讓他懂得尊重,教會他隱忍和審時度勢,幫助他鞏固父親的賞識。

  不是個孩子了……先生說過,任性妄為,撒嬌耍賴,是在決意成長時就自動被放棄的權利……可是,不要他離開……「先生……」

  「收拾一下去找梁太傅吧……別再叫我先生了。」蘇寂言掙了掙,卻被緊緊箍住:「放手,不要讓我失望。」

  「先、先生……」李成恆的手漸漸僵直,終於鬆了開來:「我……我……」

  蘇寂言轉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卻見往日總是活躍的弟子仍是不動不動地低頭站在原地,眼中飛快掠過的情緒分明是不捨……

  一步步走出相伴三載的院落,走出自成一統的天地,蘇寂言沒有再回頭,李成恆終究要長大,而蘇寂言,再不能把族人丟在身後,自欺欺人地埋頭向前走……

  自從兒子從宮中回來,就一直沉默地收拾行裝,蘇洛自然看在眼裡,懊惱著三年前不該就此答應的同時,也慶幸總算還來得及在事情不可收拾前讓他抽出身來。

  「阿寂,阿爹知道你覺得四皇子是可造之材,這幾年那孩子對你倒也算得敬重,」蘇洛在一旁坐下,見一向看重的長子一言不發,心中也不好受:「可咱們家不能去蹚那起渾水,如今的局勢你也知道,黎妃是燕國來的,可今上……」

  蘇寂言放下手中的書卷,當然是知道的,李成恆的母妃是屬國的公主,如今燕國漸盛,隱隱有脫離大堯掌控之勢,照理說這儲君之位怎麼也輪不上他,可今上偏又對這母子二人恩寵有加,有朝一日真的紛爭起來,大概多數朝臣都不會樂見他登上帝位……蘇家在幾位皇子之間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某種平衡,偏他身為下一代的家主卻任著恆兒的老師,自然,是破壞了「均衡」的。「爹,再幾日過了年我就離京,塵埃落定前不會回來的。」

  「也好,我們蘇家在江南士林也算一呼百應,你的能力爹也放心的下。好好照顧自己」

  「寂言知道……」

  臨近大年,宮中太學也都不再授課,蘇寂言更是鎮日留在家中陪伴父母和兩個弟弟,也幫著剛滿18歲的小弟收拾些日常用品,有諸多同僚的宴請便一一推辭了,幾乎不出府門一步。

  「大少爺,宮中有書信來了。」蘇樂拿著一封信走進前廳,打斷了蘇寂言和小弟蘇悟言的談話。

  蘇寂言眉間微蹙:「送回去吧……」前些日子他三番兩次將李成恆帶出的文章,棋譜,書信原樣送回,這幾日不見書信,本以為他已經放棄了……

  說不清再次聽到宮中有來信是什麼樣的感覺,是該生氣他的不成熟,可是,揮之不去的期待是那樣分明地存在著……

  「少爺,不是四殿下,是黎妃娘娘……我看來人十分匆忙這才收下的。」

  「大哥,大概那小子搬了黎妃來作救兵吧。」蘇悟言湊上來看了一眼,興趣缺缺地道了聲:「我先去娘那兒等你……」今日是除夕,他們兄弟本是約好了去別院看望抱病臥床的娘親……蘇洛雖然位高權重,出去正妻郁氏,身邊妾侍卻不多,除了大弟蘇瑾言的母親,如今正代替娘親執掌家務的沈姨外,就只有小妹的母親羅氏。

  「嗯,我稍後就來。」蘇寂言看了蘇樂一眼,見他不像虛言,稍一遲疑,還是抽出了信紙。

  怎麼會……怎麼可能……不知是不是握得太緊,紙張輕微的撕裂聲讓蘇寂言猛然驚醒,大力地搖晃著蘇樂的肩:「四皇子呢?」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5

  第7章

  「啊……」一頭霧水的小廝茫然地看著臉色大變的自家少爺:「應該..是在、在宮裡吧……」

  窗外一道驚雷劈開了暮色已沉的天空,蘇寂言滿是迷霧的眼中一下清明起來,飛快地吩咐著:「蘇樂,去母親那裡,就說我有急事,晚些再去看她。」

  「大少爺,你要去哪裡……」蘇樂見他神色肅然,不敢不從,卻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少爺的樣子前所未有的認真,讓他禁不住有些害怕……

  「備馬,出城。」吐字清晰地說完這四個字,蘇寂言再不耽擱,大步穿過門廳往外去。

  實在是,不敢再多停留一刻,薄薄的紙上是觸目驚心的消息,燕國內亂,燕王身死,繼任者以燕王殘虐,民心不穩為由要求大堯遣送燕王唯一的胞妹黎七雅回國定罪。今日大朝,重臣都主合議,將黎七雅廢除妃位遣送回燕國,以保邊境一時太平。自皇上下旨至今已過了近四個時辰,那封信竟是黎妃臨去前托付身邊親信婢女交給自己的。

  「恆兒心高年少,妾自去後,唯求先生善加看顧。」那樣的言辭,分明是毫無回轉之地的絕筆,看來黎妃已知此去凶多吉少……

  恆兒他,這幾日承受了怎樣的重壓,他卻不知道,還將所有的信息都拒之門外……本已蜷緊的心更是狠狠地收縮著,我竟是不知,竟是不顧……

  灰沉的天色幾乎完全暗下去,夾著雪子的雨點接連不斷地砸下來,蘇寂言欲翻身上馬的動作在看到門外的景象時驟然頓住,一身風塵的人倔強地站在雨中,怔怔地看著他的動作,一身早已濕透了,卻是不肯挪一挪步子避雨。

  蘇寂言心中一酸,扔了馬韁將他拉到懷裡:「恆兒……」

  那雙眼中先是疑惑,漸漸便佈滿了委屈和傷痛,李成恆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抓住他的衣袖,緊緊地,不肯放手:「先生……先生……」

  比自己還高出一些的弟子攥著他的衣袖,也揪緊了蘇寂言的心,拒絕了門口要遞來雨傘的家奴,他站的很直,穩穩地,讓李成恆靠著。

  「娘再也不會回來了……先生……我再見不到她……」短短十幾日間經歷自己毫無預警的離開和母親的遣送,此刻的李成恆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在最親的人身邊訴說。

  驚訝於他的敏銳,蘇寂言知道黎七雅是抱著必死之心離開的,現時,他卻希望李成恆不要那樣聰敏,那樣,或許還可以抱著母親僥倖逃過一死的希望等待下去。

  「恆兒……還有希望……」

  已有些神志不清的李成恆卻淒然地搖頭:「不會了,她走的時候,笑的那樣好看……」

  心下透涼的蘇寂言抱住他軟倒的身體,和剛從別院回來的蘇樂合力將人抱回房中,親手替他擦乾頭髮,換過衣物,命人在爐上熬了驅寒的薑湯,收拾好自己的一身混亂後,便守在了一邊。

  窗外的漆黑逐漸換了青白……累極昏睡的人也轉醒。「先生……」低啞的聲音喚醒了坐在床前的人,蘇寂言下意識地伸手去探他的額,觸及一片溫熱才舒了口氣:「恆兒,可好些了?」

  李成恆點了頭,沉默下來,蘇寂言心下歎息:「已經誤了早朝,再休息一會兒吧。」

  「先生……」見蘇寂言轉身要走,李成恆終於輕聲叫住了他:「還是要離開嗎?」

  身形一僵,已聽到身後那人飛快地自問自答:「是我耽擱您的行程了,請放心,以後不會了……」蘇寂言心中儘是疼痛,抱著期望問他,卻不敢聽他的回答,便自己先拒絕了自己,這個小心翼翼的少年,是他一向驕傲的恆兒……

  想留下來,多想給出他想要的答案,可是這句話的重量,是蘇家上下的未來。他……說不出口。

  「蘇先生……成恆還要回宮向父皇覆命,不再叨擾了。」李成恆掀開被子起來,拿過床頭已被洗淨烘乾的衣物:「就此別過……」

  蘇寂言聽得身後一陣窸窣,李成恆已經穿戴整齊地站在面前,像是此前千百次那樣與自己告別,只是此次別過,便是會期杳渺。

  李成恆認真地跪下,行了莊重的禮數,才起身往外走,蘇寂言一陣目眩,竟要扶著桌才能站穩,心神恍惚地看向門外,卻見他已然杳杳而去。

  先生……既然留下來讓你如此為難,便替你拒絕了吧……只是,如果……如果恆兒當真求你,你會不會……會不會答應?

  新年的爆竹聲綿延不斷地響著,蘇寂言坐在房中幾乎頭痛欲裂,蘇樂看著他疲憊不堪的樣子暗自憂心,也不敢開口,默默地站在一邊。

  「蘇樂,關好門窗,吵得人心煩。」

  蘇樂應了一聲,心道這哪是外頭吵啊,是您自個兒心裡不痛快呢……可手上還是動作迅速地關門,關窗。

  「你也出去吧,告訴外頭我不想見客。」

  蘇樂「哎」了聲,看了看還是坐著不動的少爺,帶上門出去了。

  從旭日初升到星辰滿佈,蘇寂言都沒有踏出房門,蘇洛自朝宴回來,就聽下人回稟四皇子在府中休息過,自然想到這幾日紛紛擾擾的事,沒想到埋了他幾日,終究還是知道了。此刻知道他一日未出房門,正想來看看兒子,卻被突如其來的開門聲震住,眼看著雙目微紅的蘇寂言從房裡走出來,直直走到自己身前跪下:「阿爹,我要留下來……」

  第8章

  「你……」蘇洛退了一步,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說什麼!」

  「我要留下來。」蘇寂言目光炯炯,而今局勢瞬息萬變,李成恆今日或許尚是天潢貴冑,明日就可能淪為階下囚,他怎麼能放得下:「阿爹,蘇寂言……從此不是蘇家子……」

  這句話無異於晴天響雷,蘇洛在那一刻簡直要懷疑自己幻聽了,一向最不用旁人操心,獨當一面的兒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逆子!為了那不成器的毛孩子,你要我將你逐出家門?」

  「老爺!」

  「阿爹!」聞訊匆匆趕來的郁氏和蘇悟言只聽到「逐出家門」四字,不知發生了何事,只以為蘇洛發怒,連忙要勸。

  「你們問、問問他……」蘇洛氣得粗喘著,指著蘇寂言語不成聲。

  「阿爹,阿娘,寂言不孝,往後再難承歡膝下,」蘇寂言的眼中已有淚光,盈盈水光裡,卻依舊閃爍著堅定。說著重重拜倒。

  「大哥!」蘇悟言扶著搖搖欲墜的郁氏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昨日還是好好的,為什麼大哥要這樣做……

  「小三,照顧好爹娘……」蘇寂言說完這句就不再說話,只一個勁地磕下頭去,一聲聲,敲在幾人心中,反反覆覆……

  「你……不後悔……」蘇洛的聲音十分低,不見了方纔的氣怒,倒顯出幾分滄桑的老態。

  蘇寂言抬起頭,額上已是擦出血痕,看向父親和一旁的母親,小弟,心中的酸澀幾乎將他吞噬,仔細想了想,終於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值得,是不是會後悔,真的不知道,可是,走不開……把他扔在那裡,便是怎麼也走不開……

  「你走……」蘇洛揚起手,終於還是無力地垂下,轉過身命令妻兒:「你們都過來。」

  「少爺……」不知過了多久,一方乾淨的絲絹被遞到自己跟前,蘇寂言隨著那隻手看去,跟隨了自己多年的小廝眼圈紅紅地跟著跪了下來:「少爺。」

  「蘇樂,回去吧。」蘇寂言接過絲絹仔細地擦著自己的額,動作慢得離奇,一點一點,擦完了也就笑了,如往日暖風拂面的笑容……

  起身向外走去,一步步,很慢,卻始終沒有再回頭。

  蘇樂看著那個身影,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同了……少爺向來不算好的身體裡,像是藏了很多的力量,可是,又像是很脆弱,很害怕……

  出了府門,發現即使已經深夜,街上還是有著三五成群的行人,蘇寂言這才想到今天竟是新年。本該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時節。握緊了手中的玉珮,冰冷的質感硌著掌心生疼。呼出的熱氣在黑夜裡化作一團白霧,蘇寂言看了一眼夜色中隱沒的蘇府,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聖旨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四子李成恆,系燕國罪女黎七雅之後,然黎七雅既已自盡,今念其尚在年幼,封為恆王,即日赴封地就任。如無特旨,不得入京。」

  隨著聖旨而來的,是黎七雅的死訊,從邊境趕回的侍衛在大殿之上帶回了她的遺言:

  妾入大堯,君既不曾休離,縱身犯死罪,豈有回燕受審之理。折辱至斯,唯一死明志,惜稚子無辜,望君垂憐。

  李成恆默然地接旨,謝恩,平靜地看不出異常,並不抗議,也無怨懟。帶著身邊的內侍收拾自己的東西。

  「殿下……」

  「嗯。」

  「讓奴才來收拾吧……」郭川偷偷按了按眼角,不敢掉淚,上前接過李成恆的包裹,李成恆由他接手,轉頭整理起散落在桌上的書稿,一疊一疊地按著日期排放著。不時頓一頓,卻又很快醒神,繼續理著。

  郭川剛把衣物弄妥當,就看到他對著整整齊齊碼好的書稿發呆,暗自歎息著,一個月前這裡還是歡聲笑語呢,世事無常,說的也不過如此。

  「殿下,這些要帶走嗎?」

  「嗯……不,不用了。」手指眷戀地拂過最下邊發黃的紙頁,慢慢地向上,最終停留在最上方幾封未拆開的信上:「走吧……」

  這些,就留在這裡了,和我最好的回憶一起,留在這裡……如今要走的,是隻身一人的李成恆而已……

  「那……這個……」郭川指了指擺著另一邊小几上的棋盤,眼中不忍,殿下這是絕了心……

  「放著吧……」李成恆的話說得艱難,似乎要很努力才能轉過身離開,提著郭川幫他收拾好的東西向外走去。

  那方棋盤上,你教給我多少東西,如今,卻與我再無相逢之期了……再也不能見到,哪怕想念了,也沒有地方訴說……

  ……

  「殿下!」身後是一頭霧水的御林軍,郭川看著跳下馬車衝回院子的背影,幾乎要呻吟出聲,主子,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剛剛又是何必跟自己逞強啊……

  一直到了京郊,李成恆依舊不肯將後來抱進來包袱打開,郭川心知肚明地裝作無視,坐到外邊跟趕車的車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知道這些御林軍只送到他們出城,出了城後就由京營的人送他們到封地。

  但不管從沒出過京城的郭川怎麼問,車伕都不肯說他們的目的地——衡州的狀況。

  遙遙的已經可以看到京營的人了,感覺車身漸漸停了下來,李成恆掀開簾子正要下車,手中的動作在一瞬間靜止。

  路邊的人長身玉立,雖是顯而易見的憔悴,卻隱隱有著期待的神情,蓄著笑意的眼正看向馬車。

  「先生……」

  輕到聽不清的呢喃,李成恆努力看清眼前的景象,那個人……

  遠遠站著的人已經走到了近前,溫暖的笑意,從他眼底泛起,剝離著李成恆的淚,終至哽咽。

  「先生……」

  「嗯……」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5

  第9章

  御林軍和京營官兵完成交接,京營帶隊來的人拍了拍蘇寂言的肩:「君寒,先上車吧。」

  一旁跟著抹淚的郭川奇道:「蘇先生認識他?」

  「嗯,恆兒,這是魏將軍,是我的故交……」蘇寂言衝來人笑了笑:「讓子易見笑了。」

  「哈哈,哪裡。」魏揚爽朗地笑了:「說了多少次叫我魏揚就好,偏只你喜歡子易子易的喊……」

  「魏將軍,」李成恆迅速抹了把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勞煩魏將軍相送了。」

  「能讓君寒這麼為你……」魏揚看了他一眼,恢復了輕快的語氣:「都上車吧,日夜兼程的話,幾日便能到衡州。」

  蘇寂言依言上了車,郭川自覺地守在車外,從黎妃出了京,殿下這些天都不哭不笑的,如今,可算是令人把心放下了一大截。

  「先生,你怎麼會……」

  蘇寂言看著對面短短半個月裡消瘦了許多的人,只剩歎息:「我放心不下……」怕你孤單,怕你難以承受……

  堆積在心裡的悲苦和憤怒彷彿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李成恆閉上眼,任由眼淚流出來……許久,被溫熱的指腹輕輕抹去。

  即使很多年後成為帝王的人聽過千百真心假意的情話,即使身邊傾心相戀的人也在笑鬧夾纏間說過幾回,李成恆依舊覺得,年少時,這句算不得情話的情話最是動人心魄。

  進入衡州已經是幾天以後的事了,當輕車簡從的兩人跳下馬車來與魏揚告別時,連習慣了餐風露宿的軍人都不禁抱怨:「這衡州也太過荒蠻了,一路過來連客棧也不見幾家。」看向故友的眼中也添了擔憂:「君寒你……」這是何苦……

  蘇寂言隨意地四下看看,不減笑意地拱手道:「子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進了城就是恆王府所在,子易兄只奉命送我等至此,這就請回吧。」

  魏揚一揮手命兵士散開了休息,自己扯過蘇寂言到一旁:「君寒,你真想好了?」

  「這話問得未免太晚。」

  「不晚,你跟我回去,我幫你向蘇伯父求情……」大個子軍人拉住他的手一臉認真。

  蘇寂言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不過片刻,魏揚頹然地鬆開手:「你決定的事是從不會反悔的。……」相交十多年,哪裡會不知他的脾性。

  「先生,我們該走了。」一直站在一旁遠遠看著的人走了過來,面色似有不善地插入談話中,為什麼這個自稱「故友」的人一直扯著先生說個不停……

  「嗯,走吧。」蘇寂言沖魏揚點點頭,便轉身要走。

  「等等,有事的話,記得來找我。」魏揚上前抓緊了他的手,用力一握才放開:「一路平安。」

  蘇寂言微微詫異,收回手,沒有再說什麼。

  「遠寧」二字出現在視線裡,李成恆抬頭仔細看著,這便是他要長久停留的地方了……

  作為一州的重鎮,遠寧城著實貧陋,而衡州治下,遠寧、靖平、歸方、樂安四郡中,遠寧已是情況最好的一郡。

  城門口跪了一大撥四郡的官員,大約是聽說恆王今日到任而來迎接的,蘇寂言細細看了他們的官服,暗自蹙眉,竟然都是從五品以下的官吏,州郡大員一個未至,如此分明的示威根本是暗示李成恆只要做個閒差王爺就好。

  身邊的李成恆卻像沒有察覺,平靜地叫起,拉著他自顧自地往恆王府去。

  「你的母親……」一直不聲不響的人直到進了王府才忽然開口:「就葬在歸方。」歸方是四郡之中最靠近燕國的一郡,黎七雅在兩國交界處自刎明志,因為沒有明確的身份,只是就地下葬。

  李成恆的身體一顫,還沒說話就聽得他繼續說道:「何等聰慧的女子,你便是這樣回報她嗎?」他的母親,用自己的性命來交換帝王的情意,愧疚和對兒子的看顧。封為恆王,永不回京,雖是貶黜,未嘗不是變相的保護。

  語調不急不緩,蘇寂言說完,就著手整理起兩人的行李,李成恆跟過來,在一旁幫忙,說得很慢,很清楚:「知道了。」

  「那就從現在開始吧……」

  「啊……」李成恆一頭霧水地看向朝他點頭的人,才發現那人正笑著看向門外拿著幾張拜帖的郭川:「啊,是這樣。」

  「去請他們到前廳。」蘇寂言迅速地作出決定,幫著一掃頹唐的弟子整理著衣冠:「走吧……」

  第10章

  「五叔,不是說恆王一向到軍營與將軍們商量軍務的嗎?」穿著校尉軍服的小將有些疑惑地問著走在自己身前的將軍,時不時左右觀察著不算宏偉的恆王府。

  「別左顧右盼的,」倒是齊聚身邊的另一位將軍見他一臉好奇,回答了一句:「大概是蘇大人身體不好,以往也有過好些次來王府商議的。」

  「這蘇大人三天兩頭地生病,還能管事嗎?……」齊柯有些不以為意地說著:「我聽說蘇大人只是個被趕出家門的落魄子罷了……」

  「哎……」說話的人吃痛地叫出聲,立刻看向「行兇」的五叔。

  「叫你胡說八道,」齊聚冷不防用佩劍敲了敲他的腦袋:「哪兒聽來的胡話,叫王爺聽到了有你好果子吃。」這個胡鬧的侄兒,功夫雖是不錯,一張嘴卻總是惹禍上身。

  「唉,齊兄別太嚴厲,王爺不會跟個孩子計較的。」負責文職的周尚銘看那小將一臉苦相,也不由笑了:「那些流言哪裡能信,這衡州的多少事都是蘇大人在管著,他可不是什麼病弱的紈褲子弟……」

  「平常倒也沒什麼,今天麼……」齊聚瞪了自家侄子一眼:「蘇先生病著,王爺……」

  周尚銘聽到這裡也驀然想到,那一位若真病著,王爺的心情恐怕不是一個「差」字可以概括的了。立刻改口道:「也是,齊柯莫在亂說話才好。」

  「廢話,若是出了事你給他求情去……」

  「可別,你都不知道上次為了給我帶來的那個小鬼求情,王爺給我看了多久的白眼……」

  「……」

  靠近了正屋,幾人的聲音也就自動低了下去,果然只見李成恆一人坐在偌大的書桌邊看著什麼。

  「王爺……」

  「哦,你們來啦,坐吧。」李成恆從書本中抬頭看了一眼,招呼人上了熱茶,便又埋下頭去:「先暖暖身子,等我一會兒。」

  四人將茶杯都喝了個底朝天,苦思冥想狀的人才終於舒展了眉頭,高興地寫下了什麼,把注意力移了過來:「樂安郡的事安頓好了?」

  「是,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就是一些百姓遭了災,救濟的糧食已經發下去了。」周尚銘穩穩答道:「照王爺和蘇大人的意思招了不少流民和地痞到軍隊裡,如今都在齊聚手下受訓呢。」

  「那就好,先生昨日受了寒,這兩天的事你別去煩他,都報到你那裡,不能處理的你過來找我便是。」

  「好。」周尚銘料想也是如此,便不再多說,李成恆問了齊聚和副將一些邊防的事,才注意到一旁站著的齊柯,稍微留意了一眼,問齊聚道:「弟弟?」

  「哎,王爺這回可錯了,他是我大哥的兒子。」談完了公事,齊聚也輕鬆起來:「功夫不錯,正幫我訓著那批新招的兵呢。」

  李成恆笑著點了頭,卻沒有接話的意思,齊聚也就起身告辭:「那我們先回去了,歸方和靖平城還要去巡查一番才好。」

  「等等,那批新兵沒什麼問題吧……」與書房相通的內室轉出來一個人,聲音有些沙啞地問著,一邊還瞥了一眼李成恆。

  「蘇大人……」齊聚看了看容顏顯得蒼白的人,示意一旁的齊柯答話。

  「沒,他們雖然都是臨時招募的,可身手反而比一般人家的來得好些。」齊柯有些自豪地說著,那神情惹得蘇寂言也笑了笑:「我不是問這個,那些人在鄉里鄉間橫行不顧的,身手自然好些,咳咳,我是說……咳……」

  李成恆忙著扶他坐好,遞過去熱茶,更是一把抓過披肩搭在他膝上:「先生的意思是要多注意那些新兵的行為,不能讓他們鬆散了,擾了軍隊的戒律。」

  蘇寂言贊同地一笑,接過他遞來的杯子:「正是。」

  「我會多加注意的。」齊聚站起來保證道:「蘇大人放心。」

  「好了好了,」李成恆卻在一旁忙著想送客:「你們先回去吧。」

  「臣等告辭。」四年的時間足夠這些人摸透這位恆王的心思,紛紛告退出來。

  「先生怎麼不好好休息……」李成恆邊抱怨著邊拉著人往回走。

  「咳咳,你還有理了,怎麼又把人叫家裡來商議。」蘇寂言輕斥了句:「像什麼話。好容易這些年把衡州上下弄得齊心了,你可別偷懶。」

  「有什麼關係,齊聚他們反正也知道,先生病著,我才不會出去。」李成恆攤了攤手,輕歎了句:「先生越來越嚴厲了。」

  「你倒是越發無賴得緊……」蘇寂言白了他一眼。

  什麼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當四年前蘇寂言看到前廳站著清一色身著軍隊服裝的年輕將領時才深刻理解,大堯一朝重文輕武,文官又大多是由出身士族的世家子弟擔任,而在大大小小的戰場上積累戰功,摸爬滾打而擁有了軍職的,則多數是寒門子弟。如此一來,文武官員本就不甚親厚,而衡州地處邊境,駐守軍隊不是直屬兵部的統領,更加被當地文官所瞧不起,是以這些人一聽說新上任的恆王殿下竟在城門口被文官們施了下馬威,心裡反倒多了一分親近之意。許多下層將領紛紛遞了拜帖來見見這位恆王。

  恆兒這孩子從小就顯露的軍事天賦在那兩年得到了很好的磨練,也因此結交了不少軍隊的將領。這些年靠著軍隊的支持漸漸把衡州的大小事把握住了,如今衡州倒成了大堯朝難得的文武官吏一氣同心的地方。

  李成恆還在鍥而不捨地勸他回床上躺著,蘇寂言笑著隨了他的意思,指了指床邊示意他坐下:「恆兒,這些年辛苦了……」

  李成恆心頭一熱,為了和那些三大五粗的軍人打成一片,他架子沒有半分,事卻是沒少干。初初和那般固執的文臣共事時,氣更是沒少受。先生從來都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如今也算順風順水,這句話聽來卻叫人格外心酸。

  「辛苦的是先生……」李成恆為他整理好被子,輕輕地說著。那時的他只顧自己的感受,顧著自己難過,卻忘了先生要有多少掙扎才能走到他身邊,完全不知道先生忍著什麼樣的悲傷離開自己的家,陪他走到這篇荒涼的土地。甚至很多事還要先生幫他處理,連累得先生身體也更差了些:「都是恆兒不好……」

  「別這麼說……」蘇寂言按著他的背拍了拍:「看到現在的樣子,我很高興,等開春了一起去看看你母親吧……」現在的衡州,現在的你,讓我很欣慰。九泉之下的黎七雅想必也會開懷。

  「等先生身體好了再去吧。」李成恆想了想才道:「聽說最近燕國又不太平。」

  「燕國這兩年黎九琛可以說是隻手遮天,黎九琛挺有治國之才的,比前兩年反好強盛了很多,最近怎麼了?」蘇寂言有些好奇,也不無擔憂地問了句,衡州臨近燕國,若是兩國維持這樣的局勢還好,一旦真的打起來,最先遭難的必然是衡州的百姓。

  「嗯,有消息說黎九琛要反,還不知是不是真的……」李成恆不肯再多說:「哪就那麼快了……先生把病養好才是正事。」

  (汗∼∼為毛還是清湯清水的兩隻都已經有老夫老夫的感覺了啊∼∼恆恆,乃終於長大鳥∼用藍淋大的話說∼乃可以吃肉鳥∼∼果然還是應該雞凍一下才對咩∼∼∼決定鳥∼∼下章H∼∼恆恆有出乎意料的舉動喀∼∼)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6

  情人節番外——最美的情話

  最美麗的情話

  永恩帝一直以為,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兒一定要嫁給一個當朝才俊,至少也該是文武雙全的世家子弟。

  可是女兒出門去了一趟,回來竟說要嫁給無權無勢的商家子弟,還是遠在江南的臭小子,讓他這個當爹的怎麼放心地下,把從小捧在手心的孩子嫁到自己鞭長莫及的地方去。

  明明,明明想要讓她留在自己看的到,守的住的地方,明明,是要確保她不會受任何委屈地快樂著的。

  「父皇,我就是喜歡他嘛……」大堯朝最尊貴的少女不肯罷休地搖晃著父親的手臂:「父皇和爹爹以前答應過女兒可以自己作主的。」

  「悅兒,你嫁到那裡,可就再難看到我和清攸了……還有你爹爹,你讓父皇怎麼能放心……」似乎只要對著女兒酷似那人的神情,李成恆的拒絕便怎麼也說不出口。

  「可是父皇,悅兒總有一天是要長大的啊。」李清悅當然知道父親生怕自己傷著委屈著,可雛鳥也有飛離巢穴的一天……

  「是啊……」雖然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李成恆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一眨眼,悅兒也長大了……父皇也老了……」

  「才沒有,父皇和爹爹還正當年呢……」

  「小丫頭,不必拍馬屁,把他帶來讓父皇看看吧……」

  「那我明早就帶他進宮。」纏人的小姑娘終於收起撒嬌的功夫,抱著父親的脖子親了一口。

  李成恆寵溺地看著小女兒態畢露的孩子,這才聽出不對勁來:「他不是在江南嗎?」

  「啊,」一旁站著的李清悅稍稍有些赧然:「都是他說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非要跟我進京,我沒說身份,也不知道父皇准不准,就讓他在客棧等我了。」說罷更是低下了頭:「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坐在書桌旁笑著聽女兒訴說的人彷彿陷入了什麼回憶,不放心啊……當年,那個人也是這樣說的吧……嗯,說的是「我放心不下……」

  「父皇……」李清悅停下了話頭,看著笑意盈盈的父親,總覺得,父皇笑的,比之前,更多了一分暖暖的感情……

  「嗯……」站起來拍了拍女兒的肩:「明天跟我一起出宮去看看吧,以後,父皇就把你交給別人去擔心了……」

  這就是說……父皇同意了?李清悅反應過來才對著遠去的背景又叫又跳:「謝謝父皇!」

  漸漸走遠的永恩帝勾起了嘴角,凝視著夜空的眼中已是微微濕潤,江南的臭小子,算你運氣好,情話說得這麼動聽,連朕,也想哭了啊……

  ……先生……

  ……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6

  第12章

  這一拖延,他們卻再也沒能到黎七雅的下葬之地去拜祭,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當蘇寂言堪堪好起來,可以每日處理公務時,黎九琛竟然動作迅速地反了,不但將如今的燕王拖下王位,還為上次政變中屈死的許多人平冤昭雪。更是誰也沒有料到,黎九琛竟然以大堯逼死姐姐為由,要求擺脫對大堯的附屬關係。

  五日後,八百里加急的詔書傳到李成恆手中,李曦不但恢復了黎七雅的妃位,還昭告天下黎妃剛烈堅貞,堪為典範,追贈為嘉烈皇后。言辭之間對李成恆也多加安撫,雖未言明,卻似有召回的意味。

  李成恆接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偌大的王府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招呼宣旨的人,等到蘇寂言聽到消息從州郡衙門匆匆趕回來,全府的人竟都不知王爺去了何處。宣旨的公公和侍衛更是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就惹惱了這位王爺。

  蘇寂言禁不住有些著急,李曦當年下了那樣的旨意,間接葬送了黎七雅的性命,恆兒面上雖然鎮定,心裡卻實在是怨著他父皇的。怨他不肯為母親多做一些努力,就那樣放了手。而今看到這樣的旨,心中怎麼能不苦,怎麼能不恨……

  即使郭川保證說沒有人出過王府,蘇寂言心下仍是按捺不住的開始慌亂起來,哪裡還顧得了別人的目瞪口呆,簡單吩咐了一句好好招待,便徑直往府裡去了。

  王府雖說並不奢華豪大,但上下一通找過來畢竟也花了一個多時辰,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連郭川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看漏眼了,欲通知齊聚他們幫著在城裡找找,蘇寂言強迫自己定下心來,細細想了一遍,臉色突然大變地衝向後院,卻不要郭川他們相隨。

  剛進入那片梅林,蘇寂言就聞到了熏得人倒退一步的酒味,這片梅林是李成恆最初發現的,因為黎七雅喜歡梅花,李成恆便時常在這裡擺上一壺清酒,默默相對。

  正無奈地想著自己這也是急昏了頭,怎麼早些竟沒有想到這裡……不經意被樹下的身影駭了駭,獨自舞劍的青年一身蕭瑟,墨玉般的長髮也隨著風盪開在夜色裡,有點驚心動魄,神情卻似狂亂……

  「恆兒!」

  蘇寂言喊了一聲,看著那人發紅的雙目更是心疼:「停下來!」說著竟然不顧一切地想要去扯他。

  李成恆的劍尖幾乎劃到他的肩,才如大夢初醒般發現有人站在面前。也不顧想到底是誰,就要一把推開。

  蘇寂言怎麼肯放手,不僅動作確實地扔開他的劍,還牢牢環住了他的肩:「恆兒,冷靜下來!」

  「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做……」李成恆反過來抓住他的手,力氣之大差點讓蘇寂言吃痛不住地低呼,卻還是不肯放開他,右手輕輕抱住他的頸,不住地呢喃:「恆兒,恆兒…….」

  無比熟悉的微熱氣息落在耳邊,李成恆像是溺水的孩子攀住了救命的浮木,雙手緊緊地抱住那個一直一直陪著自己的人,滾燙的唇貼上他溫熱的肌膚,不斷地摩挲。

  蘇寂言一瞬間怔住了,伸出的手不知該推開還是該抱緊,心也在呼吸夾纏間酥軟起來,不忍心啊,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從懵懂莽撞的十四歲,到如今處事成熟的青年,看著他趟過黑暗,摸索著成長,看著他掩去傷痕,微笑著面對。從什麼時候起,想看著他成為優秀的人,這樣的心情不再單純,擔心和愛護的心已不能遏制,不可收拾。

  而那個孩子眼中越來越清晰的情意,早也不容他錯看……

  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滑過李成恆微微顫抖的背,終是慢慢地垂下了,因為李成恆呼出的酒氣皺了皺眉,就被按進懷裡,下一刻,便被深深吻住。

  濕滑靈巧的舌迅速地侵佔著自己的呼吸,蘇寂言只覺得連心跳都被帶動了,毫無規律的收縮起來。

  眸中都是那個人的影子,李成恆呼吸也急促起來,喜歡他,比喜歡更為明確的心意,便是世人所說的愛戀了吧……無數的聲音在心底叫囂著想要他……

  即使預料到了醉酒的人絕對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力度,在被狠狠進入時,蘇寂言仍是恨不能立時暈了過去,好不再承受那撕裂般的痛楚。

  被溫暖柔和的內壁□地包圍,李成恆抱緊身下的人深深地埋入,好熱……忍不住想要更多……是我的,你是我的……

  被反反覆覆地進入了多少次,蘇寂言不再清晰的意識已經完全不能記起,無邊無盡的黑暗和身體裡滾燙的熱液成為昏沉的記憶中最後的部分。

  身下的軀體從起初的略略僵硬,到後來的柔軟,李成恆的酒意漸漸散去時,狂亂的意識只能記得要牢牢抱著他,不能放手……

  而發現自己披頭散髮,一身凌亂,身下那衣衫破損,臉色慘白的人,實實是心頭最重要的人時,李成恆恨不得拿身邊的劍砍死自己,怎麼會,先生他……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身下鮮紅的血跡和可疑的白濁更是再再提醒著自己曾經做出了什麼事……

  「先生……」小心翼翼將身體微涼的人抱在懷裡,李成恆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一迭聲地吩咐郭川送來熱水,把所有下人都趕了出去。

  「天……」看著依舊昏睡的人因為他手上的動作攢緊了眉頭,被粗暴撕裂的地方還有刺目的血絲流出來,夾雜著粘稠的濁液。李成恆的心都疼得顫抖起來,愈加輕柔地繼續著清理的動作,暖暖的唇貼著那人失血的臉絮絮低語:「對不起,先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忍一下就好……」

  強忍著落淚的衝動,李成恆默默將他安置在床上,拂開他額前的發落下一吻,才百般不捨地帶上門出去。

  門外急了一夜好不容易見到主子回來,又等了半天的郭川終於看到他出來,總算安下心來,正想說些什麼,卻被他的動作嚇呆了:「王爺,您這是……」

  「你去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李成恆壓低了聲音,完全無視他伸來扶自己的手,一刻不離地盯著緊閉的門。

  「王爺,有什麼事您也不能跪在這裡啊……」郭川猶豫地向屋裡看了看,莫非是王爺做了什麼事惹得蘇先生生氣了:「蘇先生也會擔心的……」

  李成恆微微低下了頭,歎息般地說了句什麼,就再也不肯開口,更不肯起身。

  郭川無奈地遵令而行,心道反正蘇先生也捨不得讓王爺跪太久,至多到中午也就沒事了。也就放心地守在門外等著。

  小院裡再也沒有聲音傳出來,開始時郭川還能勉強自己不動聲色地安排府裡的各項事物,午後齊聚和周尚銘來了也還能定下神來招呼他們在書房坐著,可眼見夕陽就要下山了,兩人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再怎麼也無法冷靜下來,正好見府中的小婢女端著招待齊聚兩人的吃食經過,連忙攔了下來,端著進了院子。

  「王爺,已經一天了,好歹吃點東西……」見李成恆完全不為所動地直直跪著,郭川想了想,改口道:「就算王爺不吃也該讓蘇先生用些,蘇先生身體一向不好……」

  李成恆偏頭看了他一眼,郭川見他有鬆動連忙再接再厲,把手中的盤子端到他面前:「王爺不如送些進去……」

  「不,你送進去,不要吵醒先生……」李成恆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郭川正要再勸,轉念一想,山不轉水轉,不如去勸裡面那位,連忙點頭,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去,果然見到床上的人還沒醒來。不禁一頭黑線,王爺這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感情蘇先生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外頭跪著啊……

  第13章

  盡量壓低了聲音,郭川喚了兩聲:「蘇先生……」才見床上的人幽幽醒來。

  蘇寂言盡力想回應他一聲,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的可以,只好試圖撐起自己的身子,這一動作,昨晚的記憶就鋪天蓋地地湧上來,果然,身下不可言說的痛楚提醒著他昨晚的放縱,看看週身已經被清理地沒有了痕跡,那裡似乎也被抹上了涼涼的藥,也大概猜到是李成恆已經醒了做過清理。

  「蘇先生,奴才斗膽替王爺求個情,您讓王爺起來吧……」

  什麼起來,神思正游離的人疑惑地看了仍在喋喋不休的人一眼:「說清楚……」

  郭川等的就是他這一句,立刻將王爺從大早晨起就在門口跪到了現在,還不許他吵醒蘇寂言的事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末了還不忘替自己開脫:「蘇先生可千萬別說是奴才說的……」

  蘇寂言愣了愣神,跪著?這還是初春的天氣呢……一掀被子就要下床,卻腿一軟幾乎摔倒在地,幸而一旁的郭川扶了一把。

  嘗試著走了一步,牽扯著全身的痛從下身傳來,蘇寂言禁不住皺緊了眉,吸了口氣扶著牆拉開房門,階下跪著的,果然尚穿著一身單衣的弟子,見他出現在門口,凝重的面上更是浮現起複雜的表情,身體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去扶他,卻又盡力地克制住了。

  「起來。」

  郭川迅速報告了齊聚等來訪的事,眼色極好地退到院外。

  「先生……」李成恆仰起臉看他,擔憂著他蒼白的臉色:「怎麼樣,怎麼樣都好……只求、恆兒只求先生不要離開……」

  咬著唇艱難地說著,李成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夠提出這樣的要求。

  「恆兒,若是我不願的事……」蘇寂言一手伸向他:「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

  「先、先生……」這樣恍若從天而降般的驚喜讓李成恆的話都開始變得結結巴巴,這是說,先生,先生也……

  飛快地想要起身,這才發現因為跪得太久,身體幾乎僵硬了。

  「還不起來!」蘇寂言對著他說出那樣的話,心裡也有些羞惱,瞪了跪著的人一眼,李成恆鬆開握住他的手苦笑著撓了撓頭,才撐著地上爬了起來:「跪太久了……」

  「傻子……」蘇寂言斥道:「我若真氣了,也不是你跪著就能解決的。」

  「我知道,只是……看著先生那樣,心裡難受地不知怎麼好……」李成恆活動了一下手腳,聽他聲音很是虛弱,忙忙地扶住他靠著自己:「先生,還是進去休息……」

  「喜歡先生……」乾脆輕輕抱起步子艱難的人,李成恆開心地簡直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喜悅:「很喜歡很喜歡……」

  蘇寂言握了握他的手,片刻才放開:「齊聚他們該等急了,快去吧……」

  結果就是當齊聚和周尚銘看到他時,就發現,一向被軍營裡諸多將領戲稱為年少老成的人不僅在討論中時不時地傻笑,心情更是好到不像話,竟然主動表示過一段時間可以一起去四郡巡查看看防務,天知道這位王爺閒暇時間是絕對不願意離開王府的……

  「王爺,有什麼好事嗎?」生性大大咧咧的齊聚終於忍不住問道。這位王爺私下與他們交情不錯,既然談完了公事,說不定可以知道他笑的這麼古怪的原因。

  「嗯,沒什麼。」李成恆從再一次的走神裡拔出自己的神智,開始反省自己實在是太過失態了,然而嘴角仍是止不住地上揚:「對了,先生也一塊去,記得安排些稱手的人護著。」

  「原來如此。」齊聚沒奈何地瞥了他一眼,根本就不該問麼,除了蘇先生,王爺哪會有別的好事。不過一起去巡城罷了,至於高興成這樣?

  溫厚持重的周尚銘卻有些擔心:「蘇先生還是留在城內比較好,王爺也知道這燕國現在是虎視眈眈,城裡的事很多都需要蘇先生處理……」

  「這其實是先生的意思,四郡的城防都必須加強,這次明著是先生代替我去巡城,實則是讓我有時間暗中去軍營佈置城防,希望能瞞過燕國那些探子的耳目。」

  「原來如此,」周尚銘也知道這是個好辦法:「那王爺要喬裝成小卒?」

  「呵呵,麻煩各位配合了……」

  「這個自然……」齊聚滿口答應著:「那裡的駐軍將領大多也都是王爺熟識的,我讓齊柯那小子帶人跟著王爺和蘇先生去。」

  「也好,你和周尚銘給我把永寧城守好。」李成恆鄭重地說道,沒了玩笑的語氣:「別出亂子。」

  「是。」兩人也正了臉色,莊重地行禮,這位王爺認真起來還是很有些氣魄呢……

  十天後,一輛馬車從恆王府正門大模大樣地駛出,護在周圍的是一隊裝備精良的衛隊,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自動地讓開道,也有一些孩子很是好奇地探頭探腦。也很快被身邊的大人一把抓回身邊:「亂動什麼,小心衝撞了王爺。」

  周邊便有人了然寬慰:「您這是剛進遠寧城吧,不要緊的……這車裡不是王爺,是蘇大人。」

  「可這不是恆王府嗎……」

  「自然是恆王府,蘇大人是咱們王爺的老師,也住這王府裡頭。」那人跟他說了幾句,又轉頭去招呼自己攤子前面的客人,等銀貨兩訖了才又對著他道:「蘇大人很和善,對百姓也很照顧……」

  「那這架勢是做什麼呢……」外鄉人不解地問,好像要出城的樣子呢。

  「哦,蘇大人要去另三郡巡查,這大概是出發了吧……」攤主笑了笑:「對了,你如果沒有地方住可以去州郡衙門看看,那裡在招募流民做工,還包吃包住呢……」

  外鄉人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多謝小哥指點,我這初來乍到的還正愁不知怎麼好呢。」

  「謝我做什麼,這也都是蘇大人的恩德。」樸實的攤主有些面紅,連連擺手:「現在有地的就不用每年去服工了,只要少許交些錢糧讓衙門自己僱人,這可好,大家也有時間侍弄地裡的莊稼,每畝多收個幾斗也就足足抵得上交的那些還有多……」

  雖然沒有聽得太分明,外鄉來的人似乎也感染了那攤主人的開心勁兒,接連著點頭稱是。問明了州郡衙門的方向,高高興興地去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7

  第14章

  從熱鬧的大街上出來,一行人就加快了速度,一邊馬上作小校裝扮的李成恆也趁著沒人注意鑽進了馬車:「先生。」

  「怎麼?」靠在車上閉目養神的人聽到動靜睜開了眼,果見一身戎裝的人一臉笑容地看著他。

  「先生累了?」李成恆在他身邊坐下,硬是扶他靠著自己:「也不嫌硌得慌,車子可沒我枕著舒服。」

  蘇寂言雖然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卻是挑了挑眉:「你就進來找罵了?」

  「才不是,」李成恆飛快地答道,隨即說了方才在街上聽到的對話。一邊替他揉了揉額角。

  從出門就精神不甚好的人笑了笑,嘴角的弧度透露著真心的喜悅:「那就好。」

  看著蘇寂言眼中不遮不掩的暖暖笑意,李成恆覺得他能夠看到一些莫名的東西,不同于先生對著自己時的寵愛重視,而是更廣大,更包容的感情...

  「先生與從前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修長的手指恰到好處的按摩使蘇寂言的身體放鬆了不少,不在意地順著他的話問道。

  「嗯……以前的先生不會那樣笑……」笑容裡,透著懂得悲憫的心。

  蘇寂言稍稍偏過頭,挑起簾子向外頭看,繁鬧的市集已經漸漸被抽出新綠的田地取代,田間三三兩兩的農夫農婦,發現了路上的動靜,有些便直起腰來向著馬車揮手。

  心底油然而生的,是名為「自豪」的心情,驕傲,欣慰……他們四年的努力,那些原本難以承受的委屈和辛勞,都值得了……認真努力去讓一方百姓喜樂安康,讓一片土地欣欣向榮,這是在京中的名門少爺、蘇家寂言,無論如何都不會懂得的……

  「真好,是吧……」李成恆也跟著看出去,握住他的手相視而笑。「不過說實在的,這一年多往衡州來的流民越來越多,尤其永寧城,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話雖如此說著,眼裡卻也有著自得。衡州地處邊境,在如今大堯與燕國緊張的狀況下實在不是最好的去處,可在眼下的大堯境內,卻成了許多人心嚮往之的樂土。

  蘇寂言默默地點頭,能看顧的地方,也只有衡州而已……

  暫停休息的馬車有動了起來,李成恆也不再說話,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先生……我不想回去……」

  蘇寂言看著他:「為什麼?」如果回去的話,李曦出於愧疚的心情,對他想必會有諸多重用,而且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莽莽然的少年了。或許,會成為下一任君主也不一定……

  李成恆注視著他的眼睛,只有詢問,並未絲毫譴責,不由漾開了笑意:「先生不反對?」

  「反對什麼?」蘇寂言反倒有些奇怪:「這是你的選擇……」

  「我想要把大堯……變成很大的衡州,」李成恆看著窗外後退的農田,似是不經意地說著:「不要我們的衡州,融進現在的大堯……」

  蘇寂言驀然坐直了身體,原來,李成恆已經有這麼遠的打算了,在他還想著怎麼讓衡州更好些的時候,他的弟子,想到了大堯的未來……

  的確,現今的朝堂錯綜複雜,各種勢力的牽制千絲萬縷,即使李成恆回到京城,乃至登上帝位,要改變大堯的狀況恐怕也不是三年五載可以做到的。他們一手建成的衡州,也會被拖入這潭死水,再難保持今天的模樣。

  「先生……會怪我嗎……」抬起頭看他,一直都在身邊的人:「如果……先生希望我回去的話,我……」

  「恆兒,」清如水的眼中映出了年輕的弟子遲疑的神情,蘇寂言語氣鄭重:「我會陪你。」

  溫暖的吻接替了語言,李成恆擁住那人的肩:「先生……」有你在身邊,就有不退縮的勇氣。

  「總有一天,」蘇寂言淺淺回應著他的吻:「可以的……」是的,總有一天可以做到。

  「嗯,一定。」方纔的遲疑換了自信,李成恆鬆開手,指著窗外若隱若現的市鎮和遠山,像是忽然起了興致,李成恆略帶興奮地道:「先生,我們的太平盛世……你喜不喜歡?」

  儘管有些莫名,蘇寂言還是微笑著點頭。

  「送給你。」李成恆牽起他的手,交疊地放在膝上:「許你海晏河清,江山清明。」

  「那就不客氣了。」蘇寂言很快反應過來,微笑著點頭:「我收下。」

  笑得那樣好,以至於此後的歲月裡,即使面對著再殘酷的境地,李成恆始終記得遠在衡州時,他溫暖安慰的笑顏,記得他希望看到天下太平,然後,咬牙走過去。

  在視察完歸方之後,蘇寂言知道李成恆許諾他的,絕不是遙不可及的東西,即使兩國邊境局勢幾乎已是一觸即發,歸方的市井之間卻是十分平靜,不見絲毫負面情緒,城防也在有意識地暗暗加強,軍隊更是井然有序。

  「啊,那是蘇大人……」

  「蘇大人,聽說要打仗了,是真的嗎?」

  「蘇大人,我們會贏的吧……」

  「那還用說,蘇大人……」

  身邊的齊柯目瞪口呆地看著似乎瞬間圍攏上來的人群,下意識就要隔開眾人,蘇寂言手下稍一用力扯回了他,微笑著看向眾人:「諸位,衡州雖然不是銅牆鐵壁,但恆王和我,會一直與大家在一起。」

  「恆王!恆王!!」

  這樣的呼聲,是送給他們的,隨行的齊柯心底竟也湧起無限的感慨,這兩個人,真的是,很好的治理者啊……

  第15章

  在視察完歸方之後,蘇寂言知道李成恆許諾他的,絕不是遙不可及的東西,即使兩國邊境局勢幾乎已是一觸即發,歸方的市井之間卻是十分平靜,不見絲毫負面情緒,城防也在有意識地暗暗加強,軍隊更是井然有序。

  「啊,那是蘇大人……」

  「蘇大人,聽說要打仗了,是真的嗎?」

  「蘇大人,我們會贏的吧……」

  「那還用說,蘇大人……」

  身邊的齊柯目瞪口呆地看著似乎瞬間圍攏上來的人群,下意識就要隔開眾人,蘇寂言手下稍一用力扯回了他,微笑著看向眾人:「諸位,衡州雖然不是銅牆鐵壁,但恆王和我,會一直與大家在一起。」

  「恆王!恆王!!」

  這樣的呼聲,是送給他們的,隨行的齊柯心底竟也湧起無限的感慨,這兩個人,真的是,很好的治理者啊……

  大堯歷189年春,燕國起兵犯境。

  消息傳來的時候,李成恆一行已經到了靖平城,正和靖平守將討論戰期暫停四郡輪戍的事宜。蘇寂言也在加緊從與衡州相鄰的州縣購進糧草。

  終於到了這一天,反倒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吃驚,歸方的傳令兵帶來了消息,燕國軍隊離歸方已經只有兩日的行軍路程。

  「王爺,」齊柯立刻上前請命:「請讓我帶靖平的軍隊去救援。」

  「不,我去。」

  「王爺!」

  「傳令連夜整軍,明早出發。」李成恆不容置疑地下令:「快去!」

  話音剛落,人已不見了蹤影,齊柯往外看了一眼,夜色裡的靖平城依舊是一片祥和……

  「先生……」

  「恆兒,怎麼過來了?」蘇寂言安排完了徵糧和購糧的事宜,正準備回臨時的住處找李成恆,就看到他匆匆跑了進來。

  「先生,燕國……」

  蘇寂言猛然看向他:「歸方?」

  「嗯,先生……」看著蘇寂言洞察的眼睛,李成恆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平復下來:「我要去……」

  「……」蘇寂言定定地看住他,許久才轉向桌上擺著的地形圖:「知道了。」

  溫暖的手臂忽然環上腰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耳旁說著:「我會平安回來……」

  手臂間的人不知因為什麼而失了神,連身軀都有些輕顫,即使,知道這是他的責任,知道他必須要去,可是……

  「先、先生……」驀然被吻上的李成恆抱緊懷裡的人,加深了這個吻,原本蜻蜓點水般的吻漸漸撩起了綺靡的□,唇齒間儘是彼此的氣息。

  「恆兒……」意亂情迷的又豈止李成恆一個,蘇寂言用力回抱著他的肩……

  雖然明白了他的心意,李成恆卻從未再有過如那次一般的行為,怕他受傷,怕他不願,怕自己的情不自禁會帶給他哪怕一絲一毫的為難……先生……

  「先生……」李成恆勉強拉回的神智也在他再一次吻上來時全然崩塌,抱起他小心地放到一邊榻上:「可以嗎?」

  「嗯……」

  灼熱的吻在微涼的肌膚上遊走,李成恆的低喃充斥了耳畔:「先生……我會小心……」

  微微探入的手指在感受到那人些微的瑟縮後也不再堅持,反而溫柔地在入口處淺淺徘徊。蘇寂言攀著他的肩,努力地試圖放鬆自己,微微動了動。

  沒入了更多,李成恆溫柔地抱住他的腰,緩緩轉動了手指,開拓著□的通道,直到可以探入三根手指,才停了下來,探尋地看向身下面色潮紅的人。

  蘇寂言眼中已是一片迷離,些許的痛楚在李成恆萬分小心的動作下漸漸減緩,恆兒……

  無聲的默許,李成恆吻著他的眉眼慢慢進入,那麼柔和的眼睛,可總是有無限的堅定,是他的先生……

  蘇寂言眉間微蹙,李成恆的動作立刻停頓下來,轉而一點點吻過他的眼,唇,一路流連著,直到他再次放鬆下來。

  溫柔,纏綿,幾乎是緩慢到靜止的動作,很愛他,所以無論怎樣,都滿足地想要歎息……

  將倦極睡去的人輕輕擁在懷裡,滿是不捨和珍惜的吻滑過他的鬢邊:「很快就回來...」

  「小心……」一身戎裝的人出去後,低沉的聲音在空寂的室內迴響,消散在靜夜……

  「齊柯。」

  「末將在!」

  「啊,不必那麼大聲」李成恆拿過一旁的令牌放到他手上:「派人通知齊聚和周尚銘,在他們到達之前,你不許輕舉妄動,明白了?」

  「可是……」

  李成恆將自己的劍配好,語氣嚴厲了起來:「軍令如山。」

  「是。」

  整裝完畢的人迅速地翻身上馬,只看了他一眼:「幫我保護好先生……」話音未落,人已疾馳而去。

  「蘇大人,齊將軍到了。」靖平郡守匆忙進來回報,自從幾天前李成恆帶著全城大半的軍隊前去救援,蘇寂言理所當然承擔起了所有的決策,聽到回報的人微微抬頭:「讓齊將軍在城東角分別紮寨下營,我立刻過去。」

  說著看了看身邊的齊柯:「隨我去看看吧。」

  「是。」齊柯立即起身,感慨道:「終於可以去救歸方了。」

  蘇寂言眉宇之間平靜依舊,不見喜色,昨天的軍報傳來,燕國竟然出動了八萬大軍圍攻歸方,李成恆率軍苦戰兩日,全軍被迫退回了城內,兩軍僵持了三日,如今燕軍把歸方城團團圍住,城內局勢不明,也不知情況如何。

  「五叔,」齊柯一見齊聚便上前道:「王爺還在歸方城中,我們什麼時候出兵?」

  齊聚白了他一眼,上前見禮道:「蘇先生,遠寧和樂安的兩萬精兵我都帶來了。請先生下令吧。」

  「安營下寨。」蘇寂言環顧他身後隊列齊整的隊伍,穩穩說道。

  「啊,」齊聚摸不著頭腦地看向他:「不必停了,急行軍的話,天黑前就可以到歸方城外了……」

  「不得輕舉妄動。」蘇寂言舉起了令牌:「全軍,就地下營。」

  金色的調兵令在夕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映著蘇寂言溫和的面容格外嚴肅,齊聚竟也一時失神:「是。」

  「齊聚,跟我進來。」

  直到坐到了蘇寂言對面的椅子上,看著衡州的地形圖,齊聚還在為方纔的失神疑惑,怎麼一向溫和的蘇先生竟會有那樣的表情的……

  「蘇先生,雖然如今兩方僵持,但歸方只有一萬多守軍,若是燕國強攻,王爺他……」

  「燕國七萬大軍,如今衡州軍力不超過五萬,就算全部出動也沒有絕對勝算。」蘇寂言冷靜地分析著:「何況現在無法得知歸方城裡的情況……」

  衡州的軍隊,大多是李成恆一手壯大起來的,他怎麼能如此貿貿然把他的心血全部陷入一個不可期的結局。

  歸方城,他千百個希望能夠得到恆兒的消息,可是,他持著的那面令牌,懸著千萬人的身家性命,懸著李成恆五年來的努力。

  「可是萬一……」

  「洵州,有五萬戍軍。」蘇寂言的手指滑向一旁的洵州守衛圖,洵州的五萬戍軍,全部留在州府,如果可以借到洵州的守軍,不管是攻是守,都更有把握。

  齊聚驚異地抬頭,洵州並不屬於藩王的封地,而由州守負責,調兵則需要州守和守軍將領的合令。

  「洵州守將是太子的親信,不會同意借兵的,」齊聚回憶了一下洵州的情況,失望地道:「就算州守願意,恐怕也要上報,等到批示下來,不知是多少天後的事了。」

  「沒有時間等,」蘇寂言的手指在歸方上方徘徊:「一旦燕國查清城中虛實,歸方就危險了。」

  「那……」

  「先禮後兵,如遇反抗,」蘇寂言從地形圖上抬頭,目光如炬,直直看著齊聚:「格殺勿論。」

  「這……」齊聚稍一猶豫,立刻點頭同意:「我立刻出發。」

  「你不能去,」蘇寂言卻阻攔了:「王爺不在,你就是衡州主將。」

  「蘇大人,讓我去吧。」一旁站著的齊柯跪了下來。

  「我們也願意去。」齊柯身後的兩名士兵竟也異口同聲地跪下請命。

  「你們……」看著三人堅持的眼神,蘇寂言一時也不知該不該同意,這是一件危險的事,然而比起性命的危險,所背負的聲名則是——「叛亂」

  「我們是因為王爺和蘇大人才可以活下去,衡州的很多人都是……」一名士兵抬起了頭:「不能讓衡州出事,蘇大人,請讓我們去吧。」

  「齊柯……」

  「五叔,你不是常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麼,讓我們去吧。」

  「齊柯,點齊你手下兵士,半個時辰內出發。」沉默的蘇寂言下了決定:「不願去的,可以選擇編進其他隊。」

  「是。」興奮地站了起來,齊柯領了命就要往外走,卻被齊聚攔下了:「齊柯,如果失敗的話,你就不是衡州的軍人了,明白嗎?」

  成功了自然好,失敗的話,不管有沒有人相信,將他們當做流民暴徒,否認與這些人的關係,將是最有利於衡州的做法。

  「明白。」齊柯很快地回答,大步走出營外去了。而再一次出現時,身後跟著的,是由當初招募流民組成的二百多人,一個不少地站在了蘇寂言面前。

  「那麼,衡州的安危,就交給各位了。」蘇寂言微微屈身:「我只等十日,去吧……」合圍之勢最多僵持半月,燕軍出於糧草等的考慮,勢必會攻城,最多只有十天的時間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8

  第16章

  靖平到洵州,兩百人急行軍只用了三日的時間,如齊聚所料,在州守猶豫不決的時候,洵州守將查學靖毫不容情地拒絕出兵救援,理由是洵州也要加強防衛。

  「如此,將軍是不會出兵了?」

  「當然,衡州有恆王殿下在,何必我等出手。」許是聽到了李曦意欲召回李成恆的風聲,查學靖的話裡多了諷刺的意味:「恆王殿下可是很優秀的呢……」

  「得罪了。」齊柯手起刀落,在一屋子人尚未來得及反應前,已經動了手,身後精挑細選的幾名兵士也動作迅速地拿下了兩個副將。

  原本是在州府探討是否出兵事宜的幾人大駭,誰也沒有料到驚變突起,都只帶了隨身侍衛的幾人沒幾下就被通通綁到了一起。

  「你,你們殺害朝廷命官,該當、咳、該當何罪!……」洵州州守一介文官,何曾見過這種場面,即便平日裡與查學靖不和,此刻也不由憤恨道。

  「柳大人,我沒時間陪你研究法律,調軍令呢?」齊柯瞥了他一眼,平平都是文弱書生,這個柳大人跟蘇先生簡直是雲泥之差,想到十日之期已過四日,不由擔心歸方城的狀況,手下稍一用力,已經拉出一條血痕:「說。」

  見軍中兩個副將都不言不語了,柳世慶哪裡還有反抗的膽子,抖著手指著一個抽屜道:「那、那裡……」

  齊柯飛快找出令牌,果然與查學靖身上搜出的合成了一塊,轉身把幾名副將和柳世慶捆到了一起:「這兵我便借走了,多謝……」

  「等等!」

  齊柯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其中一個副將掙了掙,接著說道:「恆王本事果然不小,竟連此等謀逆之事都有人做的心甘情願。我倒是想見見這恆王了。」

  「是嗎?」齊柯看了他一眼,就要轉身:「那得等燕國退了再說了……」

  「我跟你去。」

  「什麼?」跨出門的腳步又被拉了回來:「你說什麼?」

  「我跟你去,抗燕又不止是衡州的事。」說話的人毫不迴避他的注視,穩穩地站著。

  「擔心的話可以把這個拿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腰間的副將軍令和佩劍,那人直直看住他:「徐卓宇絕不反抗。」

  「好!」齊柯一擊掌,回劍挑開了他手上的繩結:「我們走!」

  有了徐卓宇的幫助,剩下來的事便好辦了許多,徐卓宇稱查將軍與州守命令自己帶兵前往衡州救援,一切聽從恆王號令。

  只留下五千兵士維持日常秩序,徐卓宇帶著三萬多精兵與齊柯連夜出城,直奔靖平城。

  然而這幾日內已是風雲迭起,燕軍不知從何得知恆王也在歸方城內,在圍城第十一天時終於開始進攻,李成恆親上城樓指揮,直到晚上才算擋住了第一波的攻勢。

  在靖平的衡州軍隊大多情緒激昂,要求營救歸方,蘇寂言卻下了死令:「全體將士,不得邁出靖平城一步。」

  齊聚憂心如焚:「蘇大人,不如先讓我帶人去救歸方,等齊柯回來再趕去會合。」

  「不行。」蘇寂言斷然拒絕:「那等於是自己削弱了實力,給燕軍逐個擊破的機會。」

  「那我去接應齊柯。」

  「站住!」蘇寂言這幾日忙著安排靖平的百姓往永寧和樂安退,還要屢屢應付他們的請戰,早就精疲力竭,現今見齊聚都開始亂了陣腳,不由怒其不爭,拔高了聲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燕軍已經攻城三天了,難道我們就看著王爺孤軍奮戰嗎?」齊聚也是怒極攻心,用力捶了一下桌子。

  蘇寂言猛然站起:「軍令如山,豈容兒戲,你給我回營去!」這一次,是真的怒了,難道他不擔心嗎?那是他看著長大,一直護著的恆兒啊……

  齊聚驚見他的身子晃了晃,燭光下的臉色蒼白若紙,才慌了神,連忙去扶他坐下:「蘇先生,齊某魯莽了……」這個人的擔心,大概只會比他們多,不會比他們少吧...連他們都這麼急了,他卻還要勸著他們……羞慚之意浮了上來,齊聚低下頭道著歉:「蘇先生早些休息,若是您病了,可怎麼好?」

  蘇寂言扶著桌子平復著急促的呼吸,朝他揮了揮手:「你先回去,讓我再想想……」說完便揉了揉發脹的額角,注意力轉向了平攤著的地形圖。

  「王爺,」歸方的守將吳進凱挑開簾子進來:「燕軍已經停下進攻了,退回營寨了。」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又回到了桌上的報告裡:「城裡還有幾日軍糧?」

  「王爺和蘇大人上次巡查時購進了許多糧草,足可供應一月有餘。」吳進凱據實回報:「但城中將士這兩日諸多傷亡,恐怕……」如果燕國一直照這樣進攻下去,恐怕撐不過幾日了。

  「九千六百四十七……」

  「啊?」

  「城內將士的總數,」李成恆把桌上的報告遞給他:「包括你我,城裡還有九千六百四十七名軍人。」

  「王爺……」吳進凱看著他,有些疑惑地問:「永寧的軍隊為何不來救援?」

  「不知道。」

  戰袍尚未脫下的將軍再次愣住:「這……」

  「我是真不知道先生的打算呢,大概在計劃什麼吧……」李成恆笑了笑,又很快正了臉色:「不過,不管怎麼樣,歸方不能丟。」

  歸方...遊子歸來的方向……是衡州乃至整個大堯的門戶……

  吳進凱筆直地站著,李成恆拍了拍他的肩:「別那麼緊張,我們出去看看……」

  「是。」

  軍中的五六名軍醫正忙著為傷員包紮,上藥,街上三三兩兩地坐著從城牆上退下來的士兵,雖然已是夜晚,卻還有許多百姓自發地拿著食物,傷藥出來幫忙。

  李成恆微微笑著,這些人……都那樣相信著他……

  一些人看到他便圍了上來:「王爺……」

  連忙阻止要行禮的眾人,李成恆朝他們微笑:「謝謝各位,我們一定可以守住歸方的。」四周的人群彷彿也染上了他的信心,紛紛點頭,看向了他。

  曾幾何時,他也這樣期待著一個人的保證,好讓自己相信真的可以做到。李成恆稍稍抬起頭,看向還留著一些光線的天空,讓自己堅信什麼都可以做到的人,現在,在他身後的靖平城……所以,一步都不退。

  「一定會守住。」清晰地重複了一遍,李成恆環顧了四周:「可有親人在城裡?可有親人在靖平、永寧、樂安?」

  周圍大多數人都默默點頭,四郡相鄰,自然是有的,何況這裡還有幾千人是李成恆從靖平帶來的。

  「我也有,」李成恆沒有自稱「本王」,眼中多了溫柔的味道,聲音也有些低:「最重要的人。」

  「所以,大家一起努力,」李成恆解下自己的披風,蓋住了一個陣亡的士兵的身體,認真地彎了腰:「為了自己,也代替他們,守住親人。」

  「是!」

  轟然的應諾之聲驚動了樹上停歇的歸鳥,撲簌著翅膀飛了起來,李成恆朝靖平的方向看了一眼,先生,不管多久,在援軍到之前,歸方絕不丟……

  第17章

  靖平城裡,在蘇寂言的嚴令禁止下,駐守的軍隊不再輪番請戰,城裡平靜地如同幾年來的任何一個早晨,打開城門,擺出攤位,除了行人少了一些,巡查隊伍多了幾處之外,並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地方。

  蘇寂言看過永寧傳來的周尚銘親筆回報,知道永寧和樂安已經安頓好了靖平撤出的老弱婦孺,稍微安下了心,廣袖下的手按了按連日生疼的腹下,不經意地皺緊了眉。

  進門的齊聚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不由擔憂:「蘇先生,我去找個大夫來……」

  「不必,如何,齊柯回來了嗎?」蘇寂言迅速坐直了身體,抬手制止他:「沒什麼大礙。」

  「還沒有消息。」已經是第九天了,齊聚也有些忐忑不安,畢竟是自己的侄子,就怕他毛躁的性子會誤事,萬一真的失手,可怎麼對得起大哥一家……

  「蘇先生,蘇先生!」自從李成恆離開就一直跟著蘇寂言身邊伺候的郭川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來不及喘口氣就急忙道:「齊柯、齊柯回來了!」

  急著起身的人支著桌子撐著一陣目眩:「快,讓他進來!」

  齊聚也激動地直點頭:「快去!」

  「見過蘇先生,齊將軍……」齊柯一撩袍角跪了下來:「齊柯幸不辱命。」

  「久聞蘇先生大名,果然一見不凡。」一旁的徐卓宇不待介紹便出聲道:「不知是否有幸得見恆王殿下?」

  「蘇先生,他是洵州副將,」齊柯連忙解釋了在洵州發生的事:「這次多虧了他才能這麼順利。」

  「恆王在歸方城。」看了一眼青年清澈的眼眸,蘇寂言坦陳相告,頗有些苦中作樂的意思:「恐怕不克接見。」

  徐卓宇有些吃驚,這恆王竟然去了最前線麼……

  「這兩日燕軍已經開始不分日夜地持續輪番進攻了,歸方守備不足萬人,要一直抵擋太困難。」事實上,從李成恆到達歸方算起,這一萬多的兵力已經與燕國精銳大軍糾纏了二十多日,已是十分不易了。

  現在燕軍將人分出兩撥,日夜攻城,想要拖垮歸方守軍,想必是對方將領也開始惱怒於小小一個邊境小郡用了近一月還沒攻下。

  「如今靖平城裡兵力不下五萬,足可一戰,」齊聚按劍而起,屈膝請命:「請讓齊聚去援歸方。」

  「齊聚,連夜奔襲的話可行軍多少?」蘇寂言把代表衡州兵力的旗子從靖平的位置拔出,直直插向燕國的邊境城市元雅。

  「蘇先生?」齊聚的驚呼尚未出口,一旁的徐卓宇已經感歎:「好著!」

  蘇寂言看向他,徐卓宇也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指著元雅的位置接口:「元雅是燕國許多旅行商人彙集的重要商都,而且燕國進攻大堯,所有的糧草都必須通過元雅運進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徐卓宇看著另一支留在靖平城代表了自己帶來的隊伍的旗子,利落地拔了下來,在地形圖上來回看了看,最後照著歸方和元雅中間的山林插了下去。

  「這……」蘇寂言反而愣了,他原本只要齊聚帶人假意奔襲,引開燕軍再迅速回來,這三萬便留作兩手準備,進可攻,退可暫時救歸方,撐到朝廷援軍到來。

  「蘇大人,急攻元雅,離元雅最近的燕軍正是在歸方,匆忙救援,此處正是最好的埋伏之地。」徐卓宇雖然知道他在猶豫什麼,但燕軍回援十有八九會中了埋伏,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以浪費。

  一旁的齊柯不由發愣,不是在說救歸方麼,怎麼忽然就成了攻打元雅?齊聚卻已經反應了過來,計雖是好計,但從奔襲元雅到逼燕軍回援,恐怕沒有十幾日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歸方的情勢已經危在旦夕……

  這樣比正面對上燕軍肯定可以減少大半傷亡,對燕軍也是迎頭痛擊,理智告訴蘇寂言應該同意,只要恆兒多撐幾日,就可以做到……可是,恆兒……

  「蘇先生……」

  「蘇大人……」

  再次看向插了兩支小旗的圖,蘇寂言強迫自己定下心神:「齊聚,給你一萬五千去攻元雅,聲勢務必要大,待燕軍回援便迅速撤回。」

  「徐卓宇,」蘇寂言看著氣勢凌厲的青年:「三萬人馬,夠不夠?」

  「徐卓宇領命。」徐卓宇屈膝跪下,仰視著這個傳說中使衡州改頭換面的溫文君子,很直的脊背,很清晰很堅定的目光,睿智、仁愛、寬容……一瞬間覺得傳聞中多少詞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人。這個人,有一顆那些詞語描摹不出的,廣大的心……

  「去吧。」

  如此一來,靖平城中便只剩了五千兵力,恆兒,如果,真的天不從人願,我也認了。蘇寂言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桌上,只是把才纔的掙扎,換過了堅決。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8

  第18章

  「報……」

  李成恆一邊脫下鎧甲,一邊看向飛馳而來的探查兵:「情況如何?」

  「南門有一角被投石機擊塌了。」

  「什麼!」脫了一半的鎧甲又飛快地穿戴整齊,李成恆翻身上馬:「去州府把差役也全叫來。」

  「是。」

  一路疾馳到南門,情況卻沒有想像中壞,不僅周圍的將士依舊在拚死而戰,人牆後更是有許多平民裝束的百姓在幫忙修復被投石機擊中的地方。

  見局勢還能穩定,李成恆吩咐了一些事就自上了城頭,吳進凱一見他,幾乎額角抽搐:「王爺,快回去休息,您已經盯了快十個時辰了。」

  「哪裡睡得著,」李成恆一邊搭箭射倒城樓下一位小校裝扮的燕軍,一面答話:「箭還夠吧?」

  「夠,城裡這些天都在趕工造箭,很多人都來幫忙了。王爺你真不能再這麼著……」吳進凱邊說邊動手推他往回走:「您累倒了只會更麻煩。」

  「行了,哪那麼容易倒,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李成恆被他拉到一邊,只好出聲詢問:「燕軍那裡有什麼動作?」

  「這倒沒有,」吳進凱把他拉到射程以外,才開口道:「連續攻了八天七夜,攻勢也沒起先那麼強了。」

  李成恆笑了笑:「那就好,我就不信守不住。」

  「王爺,這靖平怎麼沒有動靜,蘇大人到底有何打算啊?」

  「你真問倒我了,」李成恆靠著城牆閉上了眼:「大概,有什麼出人意料的打算吧。」

  這不等於沒說麼,吳進凱很想這麼說,但看著他閉著眼微微笑著的樣子,還是忍住了,反正連王爺都猜不出的話,他還是別枉費心思了。

  「王爺……」疑惑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話,吳進凱一把扯過那人:「怎麼了?」

  「燕軍……」那人反被嚇了一跳,直直指著城下的燕軍。

  李成恆打起精神看去,也驚詫地睜大了眼,燕軍竟然慢慢停下了攻勢,收兵回營了。

  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吳進凱呆了一下,才緩緩轉過身看他,李成恆略一思索:「留下一千人巡查,其他人下去休息,三個時辰後輪替。」

  由於燕軍根本沒有停歇的攻擊,李成恆已經讓將士直接在城樓下安營,城中百姓對此並無不滿,對軍士也諸多照顧。

  退下來的將士大多疲極,李成恆自己依舊上了城樓,和吳進凱一起盯著燕軍的動向。任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下去。幾名守將大多還在城樓上,此刻也都聚了過來,一起商議著。

  「應該是靖平那邊有動作了,」李成恆沉思了一會兒,吩咐道:「去拿地形圖來。」

  「既然不是來救歸方,那應該是做了什麼使得燕軍為難了……」一旁的副將展開圖,分析道。

  「莫非……恐怕是這樣……」李成恆目不轉睛地盯住圖上的標示,反覆推敲著:「先生應該是去攻元雅了,燕軍大概是剛收到消息……」

  「可永寧只有兩萬兵力,」吳進凱擔憂道:「燕軍若是火速回防,恐怕大軍會有危險啊……」

  「雖然不知道先生用了什麼方法,不過肯定不止兩萬。」李成恆肯定地說道:「照日程算,從靖平到元雅,四、五日足夠了,之前二十多天先生肯定借到了兵。」他的先生,可不是會白白浪費一月時光的人……

  「果真如此的話。」吳進凱舒了口氣,:「燕軍應該兩日內就會退去了。」

  第二日傍晚,燕軍果然開始撤退,但直到大部全部撤走,竟還有包括傷員等近兩萬人留在城下,李成恆鬆了口氣的同時,也開始隱隱擔心,燕軍只撤走了四萬多人,可見攻打元雅的軍隊並不如自己想像中的強大,關心則亂,無法得知靖平的狀況,更無法聯繫蘇寂言,李成恆的心也懸了起來。

  先生……千萬,要好好的啊……

  此刻的靖平城中,蘇寂言也喜憂參半,燕軍果然退去,卻留下了兩萬人馬圍實了歸方,消息不能傳入,只好等待齊聚和徐卓宇的戰報。

  大堯歷189年5月,衡州守軍攻元雅,大敗燕軍於天輝關口,徐卓宇、齊聚夾擊回援燕軍,完勝。後回師,解歸方之圍。

  親手扶起傳信的士兵,蘇寂言轉身吩咐郭川:「隨我去迎接王爺……」

  郭川也是喜不自禁,連聲應是:「王、王爺……」

  風塵僕僕的人尚未換下一身戎裝,英挺的臉龐也佈滿了疲倦,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眼中都是笑意:「先生……」

  「恆兒!」蘇寂言聽得這聲喚,已然模糊了視線,恆兒,你做到了,你回來了……

  「先生!」李成恆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人,扔下佩劍就大聲喚人:「快去請大夫!」

  一旁的郭川也嚇得不輕,若是蘇先生出了什麼事,王爺指不定會怎樣呢,連先站起身來都沒想到,竟是連滾帶爬地去找人了……

  蘇寂言不過是一時暈眩,這幾日接連著的事情讓他很難好好靜下來休息,如今總算是放下了心,看李成恆急得不知怎麼好,反倒有些好笑,稍稍推了他一下:「做什麼就這麼急,不過是有些累了。」

  李成恆不肯放手,扶著他在一旁的榻上躺了下來,先把一身鎧甲換去,才到塌邊抱緊了他:「先生,我回來了。」

  熱氣氤氳,瀰漫了視線,蘇寂言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了語不成句的時候:「回來就好……」

  「參見王爺……」一路被拖過來的大夫戰戰兢兢地在門口行禮,蘇寂言本欲讓他退下,看了一眼身邊人擔憂的樣子,還是伸出了手,這幾天的確總是很不濟,多一點事就感到力不從心……

  「王爺,是……」

  「怎麼了,說清楚……」大夫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李成恆的心都涼了半截,喝問道。

  「這……」

  「怎麼是雙……」蘇寂言看他不敢說,乾脆右手搭在左手腕上聽了一回,他原本並不以為意,只當這幾天有些勞累,也不曾有時間細想,現在一探之下卻連自己也呆住了。

  「先生,你快說啊……」李成恆此刻萬分懊惱當初不曾跟著他學些醫術,心急如焚地看著他。

  「大夫,可確實?」揮退了一干侍從,即使知道自己的醫術也不差,蘇寂言還是疑惑地看著一臉呆滯的大夫問道。

  「確、確實是雙、呃,雙脈……」錢大夫在靖平城裡開了半輩子的醫館,在衡州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醫術,可這話還是說的底氣不足。

  「您先在府中住下,此事不得告知他人。」蘇寂言壓住疑惑吩咐道,一邊要李成恆送他出去。

  「先生,到底怎麼了?」滿頭霧水的李成恆送了錢大夫一出房門,便折回來問到:「要緊麼?」

  「不是。」蘇寂言從起先的驚怔中回過神,看著伏在自己身邊的弟子,這,要他怎麼跟他說……何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如此啊……

  李成恆抓緊了他的手:「先生,無論如何……告訴恆兒,恆兒來想辦法……」

  第19章

  有力的手掌渡過來暖暖的溫度,蘇寂言抽出手撫著他的發,他的恆兒,已經是個有擔當的男子了,如果,真的能有他們的孩子,那也好……最初的迷濛漸漸消散,不管怎麼來的,既然是真的,倒不如讓他平平安安地出生……

  「想不想要個孩子?」

  忽而轉換的話題讓李成恆一時反應不來,啊,什麼孩子?抬頭卻見蘇寂言一臉認真的等著他的回答,細細想了想:「喜歡自是喜歡,可先生問這個做什麼?」

  話一出口自己就恍然想到了什麼,先生,該不會想勸自己納妃吧……忙盯住那雙喜憂參半的眼睛:「先生,如果沒有你,恆兒什麼都不喜歡!」

  因著弟子的敏感笑了笑,蘇寂言輕輕搖頭:「不是那個意思,若是……若是你我的孩子,你可喜歡?」一橫心說了出口,蘇寂言暗笑自己什麼時候如此扭捏了,乾脆把才纔的診斷告訴了他:「可能是有了孩子……」

  啊?李成恆這回真的是愣了,半晌才艱難地問道:「先生是說懷孕?」是這個意思吧,還是他想得太多……

  看他這個樣子,蘇寂言倒笑出了聲:「是,大概有一個多月了……」算來竟是他們分別前的那晚……

  來不及想為何會如此,狂喜的心情已經佔據了李成恆的思緒,飛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李成恆簡直開心地不知怎麼好,他們的孩子,牽繫著他和先生的血脈……

  「可是……」蘇寂言見他喜形於色的樣子也不忍心打擊,但情況還是要說明了才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孩子,也不知以後會怎樣……」

  果然,興奮的人一聽到這句話安靜了下來,認真地看著他,清晰地道:「會有危險嗎?那我不要……」

  蘇寂言驀然間就有些氣,可他的樣子讓他怎麼忍心苛責,只埋怨道:「你當他是什麼,一會兒要一會兒不要的……」

  「可是先生……」

  「大概是以前長期服那些治寒疾的藥……」蘇寂言歎了口氣:「先別說這麼多,快去安頓軍隊,回來再說……」

  李成恆卻不肯離開:「讓齊聚去就好……」

  「胡鬧,如今可不止衡州的軍隊,你快去……」蘇寂言見他竟開始耍賴,不由推了他一把:「那個徐卓宇帶兵頗有方法,你能留下他才好……」

  李成恆在回來的途中已經聽齊聚說了這些天的事,自然也見過了徐卓宇,聽得蘇寂言這麼看重他心裡卻不是滋味起來:「先生……」

  蘇寂言看他一臉不甘不願,安撫地握了握他的手:「我累得很,你快去吧。」

  「那先生好好休息。」留下了齊柯和兩萬人駐守歸方,如今靖平城內還有近四萬的人馬,自然要好好安排,何況其中還有三萬洵州軍。李成恆明白他的意思,抱著他安置在床上,低頭吻了吻:「我一會就回來。」

  側耳聽了聽窗外傳來的震天歡呼,蘇寂言微微勾起唇角,修長的手撫在平坦的腹上,模模糊糊地想著這麼大的動作,朝廷不可能不過問,局勢多變,這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出生……若是當真可以也就罷了,若不能,以恆兒對他的心意,可又該如何是好……想著這些便隱隱地擔憂起來,前路如何,豈是平凡若他們可以預料……

  外頭早已經是一片歡騰,見李成恆蟒袍玉帶地出來,歡呼聲更是一陣接著一陣,李成恆走到齊聚和徐卓宇身邊,示意週遭的士兵安靜下來:「燕軍受此重創,相信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動作,成恆多謝諸位拚死而戰,得保衡州平安。」

  「恆王!恆王!!」山呼海嘯的聲音讓李成恆也動容地一笑,轉頭對齊聚吩咐到:「好生安排軍隊在城郊下營,你也陪他們熱鬧熱鬧去。」

  齊聚笑著應是,看了一眼身邊略有所思的徐卓宇,領命去了,周圍的士兵,不管是衡州軍還是洵州軍,都已歡鬧成了一片,李成恆示意徐卓宇跟自己走了幾步:「你有什麼打算?」

  「王爺,」徐卓宇在他身後停下了步子:「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李成恆的步子也頓住了,聲音冷了許多:「將軍何意?」

  「無他,只是想確定一下自己會是犯上謀逆的罪臣呢,還是開國建功的將軍……」徐卓宇笑得有幾分狡黠:「王爺覺得呢?」

  「大概,是後者。」李成恆轉過身來看著比自己還年輕了一些的將領,語氣輕鬆,不見了方纔的冷冽。

  「如此,徐卓宇願效犬馬。」似乎絲毫沒有意外,徐卓宇對著坦蕩承認自己意圖的李成恆,屈膝跪下。

  此後大堯永恩一朝風雲際會,雖然永恩帝本身對於領兵作戰有極高的才能,然百年間,被奉為「第一將」的,仍是此時這個笑如狡狐的男子。

  不到一月,朝廷宣旨的人從宮中內侍換到欽差大臣,李曦連下三道詔書召李成恆回京,詔書中對他擅自從洵州調兵的事卻並未嚴加職責,只說事急從權,一筆揭了過去,京中人人猜測李曦是有傳位於恆王的意思了。

  遠在衡州的李成恆也聽到了許多風聲,類似今上病重,意在召他回京繼位這樣的消息每天都會聽人說起,連齊聚、周尚銘也按捺不住來詢問過他的意思,李成恆卻一律以「燕國之患尚未解決」為由,既不說不回京,也不奉召啟程。

  「王爺這兒倒是樂得清閒……」齊聚看著閒閒坐著和蘇寂言對弈的人,有些坐不住:「王爺,又有人來宣旨了……」

  「嗯,知道了。」李成恆看了看對面昏昏欲睡的人,這棋還下不下了?無奈地抓過身邊的袍子幫他披上:「先生,等我一會兒。」

  蘇寂言這些日子被他盯著休息,倒真是嗜睡非常,乾脆地揮揮手,懶得出聲回答,自顧自地躺回榻上。

  跟著李成恆出來的齊聚有些疑惑:「蘇先生最近精神不好,可是病了?」

  「你個烏鴉嘴,」李成恆白了他一眼:「當然不是,今兒又是誰來了?」

  「是個內監,看起來很不年輕了。」

  「高總管?」即使猜到了是李曦近身的人,但看到從來不會離開皇帝身邊的內廷總管高恩全,李成恆還是有點驚訝:「怎麼是您來宣旨?」

  高恩全跟在李曦身邊一輩子了,自然知道他對這個兒子其實是諸多愛護的,李成恆小的時候,他也照顧過一陣,李曦那裡把他都派了出來,對李成恆這個兒子的袒護之意已經十分明顯了。

  「陛下病得重了,也知道王爺怨他,」高恩全看著六年未見的皇子,離京時的青澀少年如今已是優秀出眾的磊落青年,不禁感慨時光催人老,當年強勢的陛下,也只是奄奄一息的彌留之人了:「王爺隨老奴回去吧……」

  「高總管……」一貫用著的理由忽然說不出口,李成恆看著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沉默了片刻:「我不怨他了,不過,我也不會回去……」

  「王爺……」

  「不必多說,」打斷了高恩全的話,不再看滿眼祈求的老人,李成恆吩咐人帶他下去安排歇息:「您明早就回去吧,聖旨也帶回去,我這二十多年接得夠多了,這次,不接也罷。」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9

  第20章

  「王爺……」高恩全無奈地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想起了主子最後的囑托,抹了把微濕的眼睛,對著身邊留下來的齊聚道:「我要見蘇寂言蘇大人。」

  「蘇大人近日身體不適,不處理公務。」齊聚見李成恆回絕地徹底,也就試圖擋下來,反正王爺也不會讓他見蘇先生。

  「御賜金牌在此,何人膽敢阻攔?」高恩全拿出一面小小的金牌,厲聲道:「陛下有口諭給蘇大人。」

  齊聚還在猶豫,那廂剛從軍營回來的徐卓宇見兩人僵持,問了原委,稍微一想,道:「我正好有事要回報王爺和蘇先生,我帶他過去吧。」

  高恩全收起了金牌,打量了他一眼,默默跟著他往裡走,果然轉過一片花園就看到李成恆和蘇寂言正在門口說著什麼,便要徐卓宇暫且留在原地。

  「高總管還有什麼事?」李成恆一見他,面上笑容一僵。一旁的蘇寂言似是想了一下才記起他是誰,倒是客氣道:「竟是高總管來宣旨的?」

  高恩全不再推搪,直接道出來意:「陛下有話要老奴帶給蘇大人。」

  蘇寂言有些吃驚,看了一眼同樣疑惑的李成恆,沖高恩全點點頭示意他說。高恩全遲疑再三,看了絲毫沒有離開意思的李成恆,開了口:「願先生善為良相。」

  那時,纏綿病榻的至尊想了又想,終於艱難地說了這一句,要在自己身邊侍奉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帶到千里之外的邊境:「願他善為良相吧……」輕歎著,那個人對恆兒的影響,大概,是他怎麼也不能準確算出的了,若恆兒當真黃袍加身,只望他能顧念蒼生……

  李成恆看著內侍遞上來的東西,洵州和其他相鄰三州的調兵令……聖命恆王統管邊境五州,防禦燕國入侵。

  沒有期限,也不再要求他回京,等於是將邊境五州全部交到了李成恆手中……

  與身邊的人對視一眼,李成恆終於伸手接過:「兒臣,領旨謝恩。」蘇寂言也看著他,半晌終於轉過身回道:「請皇上放心,寂言知道了。」

  年老的內侍抹了淚,終於拱了拱手:「陛下還在等老奴覆命,老奴這就告辭了。」

  送走高恩全,徐卓宇轉了進來:「王爺,蘇先生……」

  「事情如何了?」見李成恆依舊兀自出神,蘇寂言接口問道。

  「洵州,鄞州都沒有問題,另外臨州和溪州的下級軍士也都十分贊成,但守將尚在猶疑……」

  「拿這個去宣命吧,」蘇寂言把才纔高恩全留下的聖旨交給他,歎了一句,原本要徐卓宇負責勸服周邊四州,將守軍連成一氣,這一道旨,來得正是時候。邊境五州軍隊的戰力是大堯除了京城以外最出眾的,大堯十九州,有三成兵力都在此五州中。

  徐卓宇有些驚訝,皇上的旨意竟然是這樣的?然而還是伸手接了過來:「是。」

  就在齊聚和徐卓宇用了近一個月堪堪將五州軍隊收編,撤換了太子的一干親信後,大堯境內換了滿目素白,李曦駕崩……

  「恆兒……」

  庭院中神思飄忽的人聽到聲音回過身來,見蘇寂言臉色白得有些過分,忙忙上前扶他:「先生怎麼出來了,要著涼的。」

  蘇寂言拍了拍他扶著自己的手:「生死有命,別想太多……」

  「先生……」李成恆解開自己的披風圍在他身上:「我沒事……」

  蘇寂言點點頭,任他擁著,李成恆見他眉間微蹙,便撫著他的胸口順氣:「是不是難受?」

  「有點,」蘇寂言忍了忍,似乎好了一些,方走了一步卻臉色大變地推開他,扶著牆角連連嘔著。李成恆跟過去拍著他的背,讓脫力的人靠在身前:「先生……」

  「沒,沒事了……」

  「回去吧……」李成恆扶著他往屋裡走:「從明天起又要忙了。」新皇登基,可謂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必定是將衡州視為心頭大患的。

  「先生……」扶著臉色蒼白的人在床上躺下:「不管怎麼樣,先生不可以太累了。」

  「哪裡這麼弱呢……」蘇寂言回了一句,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心裡不知為何就多了份安定,眼前的人已經不是當初需要他看顧的孩子,他早已能獨當一面,比起自己也絲毫不會遜色,抬高了手撫過他的眼,淺淺的黛色在燈燭下隱約可見,微微的心疼在胸口糾纏不去:「上來躺著吧。」

  雖然王府之中並無外人,蘇寂言也不願太過隨意,何況這兩個月來自己精神也著實不比平常,平日並不肯讓李成恆留在自己房中。訝異過後才想起點頭的人飛快地除了外袍在他身邊躺下,暖暖的掌心貼著蘇寂言的後腰擁住他。

  面上一赧,蘇寂言本欲掙開,卻在聽到那人柔柔的歎息和放大的笑容後止住了動作,這樣就能這麼開心嗎……

  那,便這樣了吧……閉上眼,彎了唇……寵愛,不捨,是什麼心情都罷,他不願眼前的人失了這樣的笑顏。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縱然大堯王朝已經是顯而易見的處處危機,這樣的時候仍舊歌舞昇平,一派祥和,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解決。

  然而派赴京城朝賀的人尚未出衡州地界,京中的封賞已經源源不斷地送到,一併到達的還有當今皇帝陛下的殷殷垂詢,和對兄弟分離的惋惜,決定改封李成恆為賢王,擇日進京受封。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蘇寂言等人還未來得及編出借口,燕國竟糟了旱災,再次在邊境地區屢屢進犯,搶奪糧草。

  回京受封的事自然是擱下了,宣旨的欽差見戰火就在眼皮子低下燃著,更是不願多呆,匆匆表示要回京復旨,逕自去了,渾然沒有用心查探兩國戰況。

  邊地駐軍本就較為強悍,又經過了一個多月來的訓練,指揮起來倒也算得如使臂膀,幾番快速行軍,掃滅了幾股入侵的燕軍,衡州軍驍勇善戰的名聲便傳得有了幾分誇大,由於並入了其他四州的軍隊,漸漸便有人稱這支軍隊為「恆軍」。

  蘇寂言熬過了整日噁心欲嘔的時期,精神也慢慢好起來,對著身前一身戰甲,專注地看著他的人,終究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聲名太盛便是將自己過早地置到了風口浪尖……

  「燕軍都退了……」

  青年微笑著點頭:「先生陪我去吧……」

  些許驕傲的顏色讓整個人多了幾分張揚的霸氣,看著他的眼卻柔和依舊,蘇寂言遲疑了片刻,還是點了頭,風口浪尖……他也是要陪著他的……

  臨近夜晚,永寧城郊卻是熱鬧異常,剛剛下了營的軍士們正地聚在一起,支起大鍋煮著勞師的食物。

  李成恆的到來顯然點燃了眾人的情緒,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他與士兵同甘共苦的作風已經感染了這些整日出生入死的兵士,眾多士兵站起來給他騰出位置,李成恆笑著謝了他們,並沒有坐下:「你們坐吧,我還得找齊聚去。」

  一邊的小校立刻應聲,指著不遠處一堆篝火旁圍著的幾人:「齊將軍在那邊,徐將軍也在。」邊起身帶他們過去。

  李成恆看了看身邊的人,見他臉色尚佳,便放心地笑了笑。蘇寂言若有所覺地看向他,正好見他轉回頭去,也就暖暖一笑,稍稍放鬆了腰背,靠著他虛扶著自己的手臂。

  第21章

  那邊幾人裡已有眼力好的看到他們過來,徐卓宇拉著齊聚迎過來,回了正事,邊讓著他們坐了,說起民間對恆軍頗多讚譽,也漸興奮起來。

  「何止啊,我還聽說民間都在說王爺和蘇大人就像是劉邦、張良呢……」齊聚學舌了幾句,惹得眾人先是掩口捧腹,隨後卻有人插口了。

  「不對,王爺可沒有劉邦那等小人行徑。」雖說勝者為王敗者寇,「漢高祖」的形象卻似乎引起了爭端。

  「那你說像誰?」齊聚回了句,多少有些不服氣的意味在。

  「叫我說,像劉備和諸葛亮……」篝火邊慢慢聚攏了不少人,有陌生的聲音岔了進來。

  「才不是,劉備肯定沒有王爺這麼厲害……」

  「那……」

  漸漸地竟然變成了大討論,蘇寂言有些失笑地推了推身邊的人:「別鬧了,讓他們各自回去休息吧……」

  李成恆扶著他站了起來,示意眾人安靜下來,畢竟也不是真的爭吵,很快就停了下來,蘇寂言正要勸他們回去,右手卻被緊緊握住,李成恆慢慢舉高了交握的手,環顧了周圍的將士:「不必像誰,我們會是自己的……一代君臣……」

  會是自己的一代君臣……

  君臣……

  不知是從哪裡開始,靜默的人群中響起了應和:「恆王萬歲……」

  許多沉默著的人這才恍然,是一代君臣啊……

  漸漸的便成了異口同聲的呼喊,比起如今昏聵的世道,這個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面對強敵也從來身先士卒的人,已是他們的信仰。

  不知是否太過激昂,火光下的一張張面容,都有些泛紅,看著那些樸實的,映著火光的臉,蘇寂言一時恍惚,直到李成恆看向他才發現手上的力度已經攥疼了與自己交握的人。

  「恆兒……」

  百感交集,這些人,給了他們怎麼樣的信任……即使是多少年過去,即使對著最疼惜的那個人孤寂的容顏,永寧城下這些滿是期盼的眼睛,始終能讓他忍下所有不捨,做出抉擇。

  蘇寂言不高的聲音幾乎淹沒在歡呼之中,李成恆卻認真地側耳聽著。

  「不要辜負……」

  「嗯。」

  似乎只是一夕之間,「恆王反了」的消息飛快地傳遍了大堯朝上上下下,僅僅是在第三天,周尚銘就呈上的檄文,洋洋灑灑近千字,很是振奮人心。齊聚、徐卓宇也加緊了軍隊的操練整頓。

  近日裡秋風漸緊,李成恆看到屋裡還亮著燈就知道那人定是還在操勞,加快了步子往屋裡去,那人果然一襲寬袍在桌前坐了,一手提筆寫著什麼,一手像是無意識般覆在腹上。

  「先生怎麼還沒歇下?」

  低頭專心的人這才發現他的到來,抬起頭招呼他:「回來啦。」

  「他們又拿什麼來煩先生了?」李成恆湊過去看,素宣上力透紙背的小楷顯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字體。

  「……古今之所以王者,必能外御夷狄,內定昇平。今恆王上承天意,下得民心,逐燕寇,立盛世,曰仁,曰義,曰智,曰勇。戰火若起,國將不國,生靈塗炭者,唯百姓而已。曷立心天地,安命生民,開萬世太平……且看明日域中,當是清明天下!」

  輕聲念著,李成恆漸漸睜大了眼:「這、這是……」

  「明日要發出去的勸降書,」蘇寂言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後背,坐了許久,腰背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李成恆幫他輕輕捶著:「先生……操心這個做什麼?讓周尚銘找個人來寫就好。」

  「你不是不喜歡今天那篇檄文麼……」想到他今日看著那篇文辭上佳的檄文卻不置可否的樣子,蘇寂言笑了笑:「莫非我寫的也不好?」

  「怎麼會……」立刻否認,李成恆扶他起來:「且看明日域中,當是清明天下……先生寫得真好……」

  蘇寂言藉著他的力站起身來,鬆了鬆腰背:「很晚了,快睡吧。」

  「先生……」大約是這兩日忙得腳不點地,李成恆的手臂依然溫暖,聲音卻有些低啞:「大軍明日就要開拔了……」

  一低眉,溫潤的氣息竟是貼著唇傳過來,李成恆小心地加深了這個吻,一手托著他的腰貼向自己,已然隆起了圓弧的小腹抵著他,隔著幾層布料也能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柔軟。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9

  第22章

  「先生……」溫柔的吻變得細碎,李成恆埋在他頸間絮絮低語:「我不放心……」

  怎麼能放心啊,恨不能時時待在他身邊……

  蘇寂言只覺得所有的責任、抱負在這一刻也只能融成了柔情:「傻子,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去戰場的可是你……」

  李成恆只是靜靜地擁著他,暖暖的手掌在他腹上摩挲著,沉默地吻著他的頸,久久不出聲。

  蘇寂言也任由他擁著,放鬆了身體靠在他身前:「恆兒,我不會有事的……」

  「嗯。」

  「你也要小心,別貪速冒進。」

  「嗯……我知道。」

  ……

  (為嘛這倆只已經簡潔成這樣了?汗一個……太默契的老夫老夫也不好辦啊∼∼∼)

  大軍從永寧開拔,不到一月時間已經連克十五城,幾乎與朝廷軍隊分庭抗禮,隔江對峙。各地駐軍也從開始的觀望,漸漸發展成越來越多的將領,兵士欲投向恆軍。城中百姓更是大多存了希望李成恆奪城的心思,隔江的京畿地區幾乎成了孤城。

  恆軍雖是叛亂,然而李成恆身為先皇最寵愛的兒子,之前又有先皇希望傳位於他的流言,繼承皇位本也不算悖逆之事,一時之間,連京中許多官僚也有些搖擺不定,不知是否要堅守孤城,以全名節。

  徐卓宇建議緩下攻勢,暫且保持對峙之勢,讓朝臣主動投誠,也好積蓄實力。李成恆縱然千般希望早些結束,但看到將士們稍顯疲乏的臉,又想到蘇寂言的話,還是按捺下了。

  徐卓宇和齊聚仔細研究了京城的情況,除去五千御林軍外,主要的守軍無疑是京營駐軍,駐軍由各地的精銳之師中挑選而來,雖不及御林軍顯耀,卻是實實在在的虎狼之師。

  當兩人把需要留意的京營駐軍情況呈報給李成恆時,「魏揚」這個名字便引起了注意:「這個人是駐軍主將?」

  「不,魏揚是真州魏家的公子,去年剛升任副將,此人雖是世家公子,在中下層的軍士中卻很得擁護,最近的防禦決策都是出自他手中。」

  「他的官倒是升得不慢。」李成恆笑著道:「六年前還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閒散將軍,如今已經是副將了。」

  想到這個人當初送他們出城時的樣子,便忍不住掛念遠在衡州的人,不知先生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濟之,有沒有什麼好法子?」看向身邊稍感訝異的徐卓宇,李成恆有些期待地問著:「這麼耗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

  「耗下去有耗下去的好處,王爺哪裡會不知道,」徐卓宇的回答帶了兩分促狹:「怕是擔心蘇先生急了吧……不過,辦法也不是沒有……」

  一旁的齊聚也來了興致,催著他快說。自從見識到這位同僚的謀略後,這個耿直的軍人便甘願與他共同擔任主帥的職務,很多時候還以他為先,打下手打得不亦樂乎。

  「擒賊先擒王,」徐卓宇制止了急著追問清楚的齊聚,停了停才又道:「當年有蔣干盜書,我們不妨學上一學。」

  「反間計……」齊聚脫口而出,雖然並不喜歡舞文弄墨,事涉軍事卻也頗有涉獵。

  「王爺,」徐卓宇看著不置一詞的人,對他遲疑的原因也猜到了幾分:「聽說王爺和蘇先生都識得此人,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王爺,」齊聚也知道當年魏揚護送兩人,不但沒有落井下石,還一路相護的事,這反間計畢竟……

  「讓我想想……」李成恆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來:「你們先回去吧。」

  「王爺,為天下,為蒼生,蘇先生也不會怪罪……」徐卓宇依言往外去,出主帳時還是低聲勸了:「王爺三思。」說罷也不再看他的反應,拉著齊聚快步出去巡營了。

  帳外雖還是黃昏,帳中卻已經要燃氣火燭了,李成恆在榻上坐了下來,隨著燭台中的燈燭慢慢暗了下去,也愈加心煩意亂:雖然先生交遊廣闊,但被先生引為知交卻很少,魏揚偏偏正是其中之一。若是當真這樣做了,先生是會難過的吧,即使……可以原諒……

  第23章

  兩人都知道李成恆的顧忌所在,也料到了他必不會就此答應,出了營帳後便相視一眼,避進了齊聚的營帳。

  「如何,齊兄以為可行否?」

  齊聚沉默了片刻,抬眼看他:「確可成功?」

  徐卓宇點頭:「那主將生性善疑,又嫉恨魏揚的聲望,巴不得除了這個眼中釘。」

  「那……王爺……」齊聚還是有些猶豫:「蘇先生……」

  「為了大軍少些傷亡,蘇先生也不會反對才是。」徐卓宇肯定地道:「倒是王爺這麼猶猶豫豫的,會誤了事……」

  「可是……」

  「如何?」

  齊聚咬牙,一手握拳,點了頭:「好,就照你說的辦。」

  說著拿出自己的調兵令,與徐卓宇寫好的信放到一起,招來手下的副將吩咐了幾句,就讓他去了。

  徐卓宇則收拾好自己的印信,交給他暫管,自己換上小卒的衣物,趁著夜色出了營地。

  第二日一直未見徐卓宇,李成恆原也不以為意,直到晚上齊聚來問他當晚的通行口令時才有些疑惑:「濟之呢?」

  「哦,他說有點頭痛,先睡下了。」齊聚飛快地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了出來,眼神卻有一瞬間的飄忽,巧的是李成恆一直想著昨天的事,也不曾注意到,隨口說了個口令就讓他下去了。

  出了營帳的人抹了把冷汗,心下不禁惴惴,今晚之事可別出什麼岔子才好。

  可惜上天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禱告,就在遣去埋伏的三千精兵出了營地不久,李成恆竟然來找他了。

  「王爺,夜深了,您怎麼還沒休息?」

  「睡不著出來看看,對了,濟之怎麼樣了?」李成恆一邊坐下,隨口問道:「可曾讓軍醫看過?」

  「應該沒事了吧,」齊聚真是有說不出的彆扭,他在李成恆麾下五年了,也不曾有過今日這般窘迫,要一向正直的軍人做出此類欺騙的行徑,還是太過勉強了。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沒事,我沒……」話音未竟,臉色已然變了,榻上還有徐卓宇的印信……李成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先是疑惑,但很快就想明白過來,面色一沉:「你們做了什麼!」

  「王爺,我們……」齊聚還在遲疑,李成恆已經猜了八分,重重地朝桌上拍下:「快說!」

  齊聚不敢再作隱瞞,一五一十地把計劃說了,好壞軍隊都已經出去近小半個時辰,哪怕王爺不同意也是枉然了。

  「胡鬧!」李成恆聽得心驚,再得知軍隊恐怕已經到了埋伏處,更是氣怒交加,連盔甲都來不及換上,就大聲吩咐備馬。

  兩日來沒有答案的問題就在方才變得無比清晰。為了什麼原因都好,傷害就是傷害,不能彌合,不會消失,會時時刻刻,讓他痛,讓自己後悔。一如當年父皇對母親的作為,他成為恆王,擔負起很多人的生死,在經歷過這麼多以後,即使可以理解,可以原諒,卻始終不能釋懷,更不能,贊同。

  那麼,又怎麼可以讓先生再受這樣的累……

  要阻止,不論如何,不要他們之間,留下永久的傷痕……

  徐卓宇的計劃堪稱滴水不漏,先讓齊聚以李成恆的名義約見魏揚,再假意投靠京營主將,以魏揚與敵軍私會的消息換取信任,待到魏揚當真應約出城,便是坐實罪名,到時兩方夾擊,腹背受敵,斷無回天之術。

  然而當李成恆中箭倒地,恆軍的三千人馬一片混亂時,他才知道什麼叫「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出先斬後奏的「反間計」,全然成了一場鬧劇。

  迅速地按照原計劃脫身回到營地,就見到齊聚身邊的副將在清點人馬,統計傷亡。連忙拉過他問道:「王爺呢?傷的重嗎?」

  副將臉色不是很好,大約還沒有從昨晚的情況中回轉過來,沉默地搖了搖頭,指著主軍帳。

  徐卓宇心下一涼,登時拔腿朝軍帳跑去,昨晚在暗處見李成恆以驚人的速度衝進戰陣,喝令停止。陣中本就是流箭飛矢,李成恆竟然沒有穿盔甲,更是讓他心膽俱裂。見到他中箭倒下的一刻,幾乎要控制不住局面。幸而齊聚隨後趕到,把人救了回來,否則他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主軍帳前還是一派安靜的氛圍,守衛見是他,便放了行。徐卓宇定了定神,掀開簾子進去,空氣中還有未散去的血腥味,齊聚紅著眼在一旁站著,李成恆已經陷入昏迷,三個軍醫處理傷口,上藥包紮,都忙的無暇他顧。

  一顆心這才算放下了小半,徐卓宇低聲問著情況。

  「左肩,下腹各中了一箭,若是明早醒得來就算扛過去了。」縱然知道這件事不能全部怪罪徐卓宇,齊聚還是忍不住沉了口氣:「半個月裡是別想起身了。」

  「卓宇自會向王爺請罪,」徐卓宇看著不省人事的人,聲音很是疲憊,經歷了這一夜的事,他看懂了王爺的心思,代價卻是太過沉重,暗自握緊了拳:「而今之計,只能盡快通知蘇先生了。」

  「可王爺必不願讓蘇先生知道……」齊聚尚在猶豫,呈報早已在昨晚寫好了,卻不知該不該遣人送出。

  「不可能,昨晚那樣的情況,京營的人大概都知道王爺受了傷,不用多久就會傳的沸沸揚揚,還不如早些將情況告訴蘇先生。」徐卓宇冷靜下來,逐次分析道:「蘇先生來了對軍心也是一種穩定。」

  「再者,王爺……」話到這裡便遲疑了一下啊,躺著的人,何嘗不想見的蘇先生……「總之,還是先派人去傳信吧。」

  齊聚點頭,無奈道:「只是蘇先生身體本就不好,這一來怕是要累倒。」

  眼見幾個軍醫都停下了動作,兩人忙上前詢問。

  「王爺這些天本就操勞得太過,大約要躺上一段時間了。」軍醫歎了口氣:「不過王爺到底年輕,應該能挺過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39

  第24章

  遠在京城的這場混亂還未波及邊境,蘇寂言連日來都忙於收編他們攻下的州郡,安置投誠的文武官員,幸好身邊還有周尚銘和齊柯可以分擔一些,當信使夜以繼日地趕回來時,一眾人正忙於中秋的晚宴,蘇寂言則在王府稍歇。

  說是歇息,其實也不過是在榻上靠著,桌上的一方小箋被壓在鎮紙下,蘇寂言按著日益酸沉的腰,彎了彎唇。

  雖然都是十萬火急的軍報,李成恆卻總愛順帶些可稱得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幾句家常的問候,一些調侃的笑話,甚至是信筆塗鴉的一些詩畫……

  「蘇大人,有急報。」

  齊柯的聲音隔著門傳來,門外守著的郭川還想攔下:「齊將軍,大人還在休息。」

  「讓他進來,」蘇寂言坐直了身子,稍稍整理了桌上的東西,開口喚道。

  齊柯急匆匆的樣子讓蘇寂言心下一緊,手中的書冊不由捏得死死地,齊柯不敢看他,伸手把軍報遞給他,方才來傳信的人已經將大體的情況告訴了他,想來這份軍報也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暗暗朝門口站著的郭川使了個眼神,卻發現眼前的人拿著呈報沒有任何他想像中的狀況,只是呆呆地怔著,他準備好的說辭也不知該怎麼說出口,一時之間,也只好跟著沉默。

  幸而蘇寂言很快開了口。

  「去把周尚銘叫來,郭川,你去備車。」平穩如昔的聲音讓齊柯放心了一些,暗自揣測大概王爺傷的也不是太重,應了一聲去找人了。

  郭川卻沒有離開,他日日在兩人身邊伺候,即使他們什麼都沒說,可是蘇寂言的不適,李成恆的反映,看在眼裡,哪裡還會看不清楚。可這件事再怎麼匪夷所思,也比不過蘇寂言現下的狀況要緊。

  「蘇先生,您……」

  蘇寂言的眼睛緊緊閉著,聽到他的聲音才猛然睜開,阻止道:「什麼都別說了……」

  「可是您的身體……」

  「我沒事,」蘇寂言驀然拍在桌上,這才發現手中死死捏著的那卷書都已經被攥得變了形,不由抬高了聲音:「快去!」

  郭川不敢再勸,諾諾應了聲,吩咐下人去準備套車,回到書房見齊柯和周尚銘還沒到,猶疑了片刻還是開了口:「蘇先生,把錢大夫也叫上吧……」

  蘇寂言抬頭看他,那一瞬間的眼神竟是茫然的,看得郭川一陣心驚,把才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對面的人這才似想起了什麼,朝他默默點了頭,飛快地整理著桌上略有些凌亂的各類紙張。

  緊趕慢趕地把該處理的事交待了周尚銘和齊柯,蘇寂言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出了城,一路輕車簡從,車裡除了他,就只有一個錢大夫,郭川和車把式坐在外頭,一旁隨從護衛的小將雖是個謹慎性子的,到底不是知根貼心的,完全按著蘇寂言的命令一路急趕,連午餐的乾糧都是在馬上解決。

  馬車中的錢大夫看了看靠在榻上的人,終於忍不住開口:「大人,這樣可不行,孩子近六個月了雖然稍微穩定些,可這樣趕路到底勉強了……」

  蘇寂言「嗯」了一聲,卻沒有叫人緩下來的意思,錢大夫搖了搖頭,無奈地把車上軟一些的東西都堆到了他腰後,抽走他手上的圖,退而求其次地道:「大人至少休息一下……」

  做了幾個月的王府專屬醫官,也大概知道了民間稱道的這兩個人之間其實有著更深的羈絆,雖則不合倫常,可是,是這樣的兩個人,就讓人怎麼樣也生不出一些不敬,更遑論鄙薄。如今見蘇寂言這般情況,想到他也不過只是個不滿而立之年的孩子,倒生了幾分對小輩的心疼愛護之意。

  「麻煩您了,」蘇寂言沒有再反對,一手扶著腹,側過身來靠著。

  雖說是休息,哪裡有長時間的安寧,不一會就有人來回報沿途經過的州郡和當地的狀況,往往是蘇寂言剛闔眼,就又要忙開。

  「還要多久?」

  領隊的小將看了看溫和的大夫,還是回報到:「加急趕路的話,還有兩日路程。」

  「你們還支持地住吧?」蘇寂言把批復好的政務交給他送抵當地府衙:「可能在明晚前趕到?」

  那小將信心滿滿地應諾:「卑職領命。」

  錢大夫恨不得打碎他的自信,不贊同地道:「大人,不能再這樣趕路了。」

  蘇寂言擺擺手示意無事,遣退了那名小將:「已經六日了,不能再拖。」

  伸手在他隆起的腹上輕輕一按,果不其然,蘇寂言吃痛不住地彎了腰護著腹部,卻強忍著沒有出聲。慈和的大夫嚴肅了面容:「非要趕就別再亂動,我替您扎幾針。」

  「多謝。」

  等到終於能下車,蘇寂言已經是一頭細密的汗了,腹中不住的墜痛和腰背的酸沉和在一處,讓他的腳步有些踉蹌。

  徐卓宇和齊聚都在帳外等著,一見到他就連忙上前:「蘇先生……王爺已經醒了,軍醫說只要細心調養就沒有大礙。」

  「嗯,我去看看。」

  他平日就畏寒,雖然批了厚厚的披風,兩人倒也不曾起疑,帶著他往主軍帳去。

  李成恆自從第二日醒來知道兩人已經送出了消息,就不曾給過他們好臉色看,徐卓宇更是愧於那一出「反間計」,不敢多言,今日總算是等到了救星,一路上也輕快了些,與齊聚一左一右引著他進了帳子,李成恆剛吃了藥睡下,軍醫也在一旁看著。見竟是蘇寂言到了,連忙起身讓他坐到床邊:「蘇大人,王爺身體強健,已無大礙了。」

  第25章

  「下去吧……」蘇寂言看著床上的人,朝幾人點頭。

  「是。」齊聚和徐卓宇帶著人出了帳子:「蘇先生,臣等在議事帳等候。」聽得他「嗯」了一聲,就挑起簾子出去了。

  蘇寂言定定地看著眼前毫無血色的臉,撫上他消瘦憔悴的頰,已是控制不住的顫抖,恆兒……恆兒……

  手指抖抖地解開他的衣襟,乾淨的繃帶一圈圈纏著,怎麼會……

  「先生……」

  細碎的呢喃漸漸變得清晰,李成恆只覺得昏沉中有一陣涼意覆在自己額上,這幾日來混在思緒裡的迷濛就消散在清涼中……像是在那人身邊……

  「恆兒,」蘇寂言俯下身貼近他耳邊,聽得破碎的聲音,只覺得心也跟著揪著:「是我……」

  太過真實了……李成恆勉強自己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落在那張滿是痛惜的臉上:「先生怎麼……先生!」

  躺著的人一急之下就要起身,卻扯動了傷處,悶哼一聲倒回床上。蘇寂言小心的按住他:「不,別動……疼嗎……」

  他看著自己的弟子,蒼白,虛弱,不復往日的英挺俊朗,眼神溫柔若斯,直直的看著他不肯移開視線。問出口的,竟是一句傻傻的話。

  李成恆握緊他的手,搖了搖頭,似乎想要坐起來。

  「不行……唉……你……」輕輕地歎了聲,還是扶著他靠著坐了起來。

  「先生,」李成恆緊緊牽著他的手,這才能好好看他,不一會兒就皺緊了眉:「先生太累了。」

  溫暖的手貼上沉重的腰,李成恆驀然變了神色:「他在動……」

  「嗯,」蘇寂言怕他再牽動傷口,扶著腰往他身邊靠了些,孩子一路上動的厲害,此刻靜了下來,只偶爾踢上一腳。

  李成恆臉頰貼在他的腹上,安靜地用單臂環著他的腰:「對不起……」

  「傻話……」順著他長髮的手指停頓了,隔了片刻才繼續:「傻孩子,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做這種傻事……」

  動作依舊溫柔,靠著他的人卻能感到微微的顫抖。貼近了,就可以聽到心跳……

  「知不知道,我有多……」有多擔心,有多害怕,那一剎那,恨不得拋下所有,管什麼責任,什麼道義,甚至,對那個自小護著自己,亦兄亦友的人有了怨恨。

  「我不會有事的,」李成恆抬起頭與他對視,堅定也溫柔:「先生放不下恆兒,恆兒也放不下先生……」那一年,蘇寂言曾說「我放心不下」,如今,他怎麼能丟下他……

  撫著那人肩,蘇寂言輕輕頷首:「躺下吧,不是剛服了藥麼?」

  「陪我。」

  不該答應的,可他笑了,出去吩咐幾句,小心的在他身邊和衣躺下:「好了?」

  看著身邊人滿意的睡去,臉上不由浮起笑容,溫和沉靜,溢了幾分憐惜,許多寵愛。

  李成恆受傷的消息在這幾日裡已經傳得十分離譜,京城中甚至有消息說恆王已死,恆軍不足為懼。

  幸而徐卓宇和齊聚嚴守營地,一切照舊,京中也不敢妄動,兩方倒也相安無事的僵持了這麼些日子。

  對於行兵佈陣,蘇寂言雖不如長期在戰場的徐卓宇等人精通,但到底也研究了許多時日,聽他們講了兩軍狀況,自然明白強攻並非上策,何況如今李成恆臥床,對己方的士氣也是很大的打擊。

  由於上次的「反間計」功虧一簣,京營的主將也因險些釀成大禍被問罪,已經革職查辦。京營的指揮權暫時移交魏揚。

  魏揚連日來命主力堅守不出,時不時派遣小隊人馬前來襲營,多數時候卻是虛驚一場,弄得營中整日嚴陣以待,全軍上下都疲憊不堪。

  蘇寂言點頭,魏揚不因成法,不拘小節,的確可能使出這樣的手段,但以他的性子和對下屬的態度,斷不會放任小隊人馬白白葬送性命。

  「徐將軍,如敵軍再來襲營,只管出擊,務必將對方全員俘獲。」

  徐卓宇不明所以,即使俘獲了小隊的敵軍也沒有什麼用處,是以這幾日他都命令將士堅守營地,怎麼……

  「去做便是,」蘇寂言笑了笑:「我自有辦法讓魏揚出戰。」

  儘管心存疑惑,在晚上幾乎例行公事般的偷襲中,齊聚和徐卓宇還是按照他的吩咐全力出擊,俘獲了前來偷襲的兩百多兵士。

  蘇寂言囑咐好生看守,就回了營帳,李成恆已經醒了,一雙眼緊緊盯著他看,半晌都不肯出聲。

  「怎麼了?」

  腰間的沉墜讓他不得不坐了下來,轉頭就見方才不言不語的人眼裡儘是擔心,再顧不得彆扭地問:「是不是不舒服?」一邊就想要起身。

  哭笑不得地按住他,蘇寂言溫言:「好好顧著自己,我沒事。」

  想起自己的傷還遠沒恢復到行動自如的程度,李成恆也只好心疼地勸著:「先生該休息了。」

  心中一暖,笑意便融了開來:「知道了。」

  「軍中的事由著齊聚和徐卓宇就好,我也沒什麼事了,先生別操心這些……」李成恆見他側身躺下,忙將被子蓋過去,一手輕輕揉著他的腰。

  暖意透過帶著體溫的被子,滲進了身體,腰上覆著的手更是恰到好處的讓他舒服了許多,蘇寂言往他身邊靠了些,身體不自覺的放鬆下來,軟軟的嗯了聲。

  一個吻落在眉梢,那人側了頭,親暱的在他鬢邊細吻:「喜歡……先生……」

  彎了唇,柔了心,十指相扣,烏髮交纏,他的恆兒,已是獨當一面的男兒……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0

  第26章

  朝陽升起的時候,京營中也有了動靜,對於那些依照自己命令去襲營的將士全部被俘的事,魏揚毫不遲疑地承擔了責任,對營中人心惶惶的下層兵士保證不會放棄他們。

  「將軍,此時出戰豈不是正中恆軍下懷?」忠心耿耿的家將提出反駁:「恆王既受了傷,我們只需堅守不出,恆軍自會亂了陣腳……」

  「不會了,」魏揚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照恆軍前幾日的情況來推斷,他們根本不會花大代價將小隊人馬全部俘獲,昨晚既出了這種狀況,必是恆軍內部有了變化。」

  「那我們也可以以不變應萬變……」

  「不必多言,點齊兵馬隨我出戰。」魏揚看了一眼城外連綿的營地,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可能,轉身道:「我自有分寸。」

  「報……」

  主將營顯然已成了臨時的中軍帳,不斷有各類呈報遞來。

  「魏揚在營外叫陣。」

  「來得好,」徐卓宇擊了一下掌,請令:「讓末將去會他一會。」

  「不,我去。」

  「不行!」

  徐卓宇還不及反對就被李成恆搶了話頭:「先生不能去。」

  蘇寂言看著他,嘴角便泛起熟悉的笑,前一刻還強勢的人便只能點頭,如同從前千百次那樣,他的決定,他總是不能拒絕。那麼,就只能接受。

  「我也去……」

  「來人,為王爺備車……」他由他,他便也不阻他。只是從來橫槍躍馬的人怕是不會願意坐在車中上陣的……

  李成恆看了看帳前的車,咬咬牙,雖然不甘不願,卻還是讓齊聚扶著坐了進去,幸而蘇寂言隨後也上了車,他才不致惱羞成怒。

  一旁馬上的徐卓宇幾乎失笑,王爺此時還真像個鬧彆扭卻礙於外人在場不敢表露的孩子。

  蘇寂言見他臉色不好,輕輕在他發上揉了揉,十足哄孩子的架勢,怎麼才說他長大了,就跟個孩子一般……

  「你啊……」

  「先生……」李成恆看著車上的軟靠,頗有些抵死不受辱的氣勢。

  「行了,過來陪我靠著可以吧……」說著就要來扶他,李成恆不敢讓他費力,只好眼一閉靠過去。

  「乖……」好心情地笑著,蘇寂言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

  「先生……」這一句就有些無奈的意思在了。

  「恆王殿下,陛下不曾錯待於你,殿下身為臣屬怎可如此欺君。」魏揚雖是武將,卻也是文辭極佳的貴介公子,此刻立馬停在陣前,話音未落,氣勢自成。

  這些話已不知聽過多少回,剛開始還有過氣憤委屈,想要辯駁的衝動,如今聽來不過如過耳清風,李成恆握住身邊人的手,暖暖一笑。

  「魏將軍,是非功過自有人評。」

  車簾掀起,蘇寂言的聲音便遙遙傳了過來,魏揚心下一歎,果然是你……

  君寒……

  「子易兄,別來無恙……」端坐的人微微拱手,臉上的笑容倒有七分真摯,畢竟是多年未見的友人,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下相遇,也免不了有一些久別重逢的感慨。

  熟悉的稱呼,那時的少年,也曾微笑點頭,喚一句「子易」,偶爾笑鬧,便似真還假地撒賴,如今的他,在千軍萬馬的敵陣,相似的容顏,卻已是不可折服的強大……

  「君寒……」禁不住,就有了當年柔和的口氣:「你……便是做了亂臣賊子也不肯反悔了?」

  身邊的人不自覺地縮了縮,自然而然地,修長的手指便握住他略冷的手。交覆的寬大袖袍下,體溫交融,不願他難受的心情,這樣明顯地傳遞著。李成恆回握著他的手,幾分堅定與驕傲。

  蘇寂言放下心來,聲音也帶了一些笑意:「自然不悔……」

  是的,他總是不悔的,他認識的蘇寂言,從來不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選擇了,便會一直走下去。六年前他走得義無反顧,如今又怎麼會後悔。

  那日李成恆戰場突然出現在戰場上,英挺不凡,舉手投足已是號令天下的氣勢,他才恍然驚覺,六年匆匆而過的時光,帶走了許多,那時脆弱的孩子,已成了多少文臣武將願意拋棄聲名追隨的人……

  再看向車上明顯臉色不佳的人,魏揚不禁疑惑他為何要救下自己,甚至受傷也在所不惜。總不成是為了當年的一路護送吧。

  「魏某謝過恆王相救之恩,」魏揚朗聲道:「既然恆王不願勝之不武,魏某自當堂堂正正與王爺一戰以決勝負。」

  「魏將軍,」不知何時,靠坐著的人已經直起身子,蘇寂言看著一臉嚴肅的弟子,默默扶住了他。

  「魏將軍可知為何恆軍所到之處軍民皆願歸順?」

  「世人皆言恆王仁德,」魏揚勾起了嘴角:「自是不忍萬千蒼生捲入戰火的。」

  這話裡已有了七分譏嘲,李成恆仁德英明,幾乎為全天下所稱道,魏揚此言卻暗指他為一己私利燃起戰火,枉對「仁義」之名。

  此話一出,恆軍中已有人憤憤不平,李成恆卻並無不悅之意,反而笑了:「不破不立,將軍何不拭目以待,假以時日,成恆定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

  第27章

  沒有為自己辯駁,沒有與他爭論「仁義道德」,李成恆的話很直白,他就是反了,可是,他許了一個未來,也許還很遠,卻真真正正可以觸摸……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話,魏揚沉默了片刻,不再冷嘲熱諷,轉而提起被俘的兵士:「還望王爺不要多造殺孽。」

  蘇寂言招來身邊的侍衛,讓他對徐卓宇說了幾句,不一會兒就見一隊士兵押著被俘的一百多人出來。

  「魏將軍,」不再是兒時親暱的稱呼,此時的蘇寂言,是千萬恆軍的統帥,指點江山,不遜於任何當世名將:「既然魏將軍信得過王爺,蘇某托大,想與將軍定個君子之約。」

  魏揚似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喚的是自己,頓了頓才應聲:「不知恆王爺的條件是什麼?」

  「休戰半月,」握了握李成恆的手,示意他不要反對:「王爺將全部戰俘交還,不知魏將軍意下如何?」

  「一言為定。」思索了一番,看了看被縛成一條直線的子弟兵們一臉期待,還是點頭答應了,看著往己方陣營走過來的士兵,向後揮手:「退兵!」說著便似毫不留戀地撥轉了馬頭準備回城。

  「子易……」

  身後的聲音恢復了溫和沉靜:「定要如此麼?」

  「我是軍人。」

  魏揚沒有回頭,只是淡淡應了句。隨即疾馳而去。

  蘇寂言輕輕歎了聲,對上身邊人盛著擔憂的眼睛,也就暖暖笑了:「回去吧。」

  「恆兒,」

  李成恆稍感訝異地抬頭,蘇寂言闔著眼許久不曾開口,他原還以為他倦了。

  「魏揚既應了休戰,你隨我去瀾州養上一段時間吧……」

  「可是,這裡的狀況……」李成恆有些猶豫。

  瀾州離京城只有不到兩日路程,如今已在他們的控制之下,若去了那裡,便能讓先生好好休息。可京城的局勢瞬息萬變,何況半個月後的戰況尚未可知。他身為主帥,總不好輕易離開。

  「營裡的事我交待過他們了,等你回來自有分曉。」蘇寂言示意他看車外,竟然不是回軍營的方向。而車外相隨的,則是自己的一隊親兵。

  「啊……」這一回是真的驚了,先生向來從容,何曾有過這般「劫人」的舉動。

  向來淡泊的容顏添了些許戲謔的笑意:「還有什麼『可是』麼?」

  愣愣地搖頭,既然先生安排下了,自是不必多慮的。他這一驚之下,竟是到了瀾州的暫住地才想起來問蘇寂言的安排。

  蘇寂言看著郭川帶著侍從收拾好退了出去,方在他身邊坐下:「那些士兵……」

  無需多言,李成恆已明白他說的是那些被放回去的士兵。可正是因為明白,他反而說不出話來。

  「先、先生是說……」

  「是。」蘇寂言沒有等他說完便應承了:「那些人裡,我動了手腳。」

  魏揚相信他是個君子,用半個月的休戰換回自己的士兵,可蘇寂言給他的,除了士兵,大概還有一個危機。一個隱藏著的,不知何時便會讓京營禍起蕭牆的危機。

  李成恆攥緊了手,蘇寂言雖然不以世家子弟自居,可是從來都用著世家的禮儀規範來要求自己。他的先生,是重信重義的如玉君子。

  一身高潔的先生,卻因為他放下一貫堅持的東西,染上塵埃……

  「先生……」

  「恆兒,這不是你的錯,」雖然神色裡掩不住倦怠,蘇寂言的語氣依然認真:「一起選的路,當然要一起走。有些事,你不能永遠為我擔待……」

  不能勸降,便是你死我活的敵人……我們要走的路,本已艱辛,阻在前面的東西那麼多,又怎麼能放你一人披荊斬棘……

  「先生……」

  顧不得傷口的疼痛,李成恆抬起手緊緊擁著他。聲音裡,滿滿都是不捨。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兩個父親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不輕不重地動了動,蘇寂言靜靜地半靠在他身邊,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身邊的青年,已經為他擔待了太多,多到讓他心疼,也讓他害怕……

  廊外風過木樨,桂香便混合著夜色瀰散開來,熏人欲醉。屋中的人柔軟了神色,宛若春風。

  四下烽火迭起的戰亂裡,這樣的寧謐便更形彌足珍貴,兩人對坐,即使是一局棋一本書,甚或清茶一杯,也有微笑相對的心情,等李成恆的傷口基本癒合,十五日的期限也匆匆走過大半,該是歸期。

  蘇寂言縱然有心陪他回去,身體卻是不能支持了,這些日子來的勞心勞力,混著情緒的起伏,已經造成了太大的負擔。隨行而來的錢大夫遲疑許久,還是老實回了李成恆。

  「蘇大人憂勞過度,理當清心靜養……」

  「先生……」李成恆喚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只看著他。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蘇寂言卻妥協了:「我留在瀾州。」

  李成恆低頭,看著他為自己繫上披風:「不會讓先生失望的。」

  蘇寂言聞言抬了頭,撫著眼前比自己還高出一些的弟子,一手按著他的肩:「恆兒,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劍眉朗目的青年像是有了一刻的羞澀,卻很快對他微笑,一如很多次出征之前的樣子:「等我回來。」

  極輕的笑聲傳到耳邊,李成恆飛快地在他鬢邊輕吻,轉了身大步走出去。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0

  第28章

  瀾州已是恆軍的領地,雖然每日也有一些事務,但當地都各有人員負責,怎麼也比不得在衡州時的忙碌。除了前線軍務不斷傳來外,連續幾日如此,蘇寂言才愕然發現自己竟然很空閒。

  初到衡州的那兩三年裡,他明著是恆王的幕僚,大小事務卻基本由他一手打理,等恆兒足當大任,又忙著擴大實力,改善衡州的狀況。待到用了那麼些年將衡州變成富庶之地,就迎來了燕國的叛亂,四處南征北戰至今。算來倒真是不曾有過清閒的時刻。

  若有所思地翻過一頁書,頓了頓,眉眼之間還是忍不住蔓開笑意,竟是在烽火中得了閒暇,也算得別有趣味。

  「蘇先生很開心?」跟在一旁的郭川見他笑了,也輕鬆地問道。

  「偷得浮生半日閒,豈非樂事……」

  雖說不懂這有什麼值得樂的,郭川還是很安慰,一旁的大夫也由衷地笑了笑:「蘇大人心境明朗,這幾日調理也頗見成效。」

  這位大夫對他與恆兒的事雖是心知肚明,卻並無厭憎之情,對他的身體也是盡心盡責地照顧著:「勞煩錢大夫了。」

  「蘇大人何出此言,衡州和天下的百姓,都在勞煩著大人呢……」老大夫誠心勸著:「大人可要好好保重。」

  蘇寂言想要微笑,卻被突如其來的心悸打斷,原本放鬆的脊背也挺直了。

  「蘇大人?」

  心中一閃而過的失落,隨著輕歎消散在午後的清風裡,蘇寂言一刻靜默,旋即展眉輕笑:「沒什麼,今日的軍報到了嗎?」

  「方纔到的。」郭川把密封好的呈報遞給他,一邊勸著:「起風了,先生回屋裡去吧……」

  晚秋的風已帶了涼意,蘇寂言撫了撫日見沉隆的腹,點頭應了,順手打開軍報,這十幾日來恆軍步步為營,如今已是收官的時機了,大堯王朝,在下一個春日到來之前,恐怕就將易主了……

  ……

  「蘇先生,王爺還送來了一個人……」郭川隨在身後,見他看了軍報久久不語,小心地稟了:「蘇先生要見見麼?」

  「蘇大人?」身前的人停了步子,這一回,連錢大夫都察覺出異樣了,跟上前詢問地看著他。

  「沒事……」一手把軍報交還給郭川,蘇寂言快步往屋裡走:「交給瀾州的駐將吧……」

  簡簡單單的呈報,郭川一目十行地看過,才在底下看到一行字。

  「魏揚戰死,破城指日可待。」

  ……

  「蘇先生……」

  院中秋風蕭瑟,屋裡那人微微一笑,卻是掩不住的惋惜傷痛,不見平日的融融之意,手扶書案,半晌才道:「罷了,將那人帶來見我吧……」

  不愧是魏子易,身為軍人就當忠君衛國,馬革裹屍方是男兒本色……魏家子弟,生而不折。罷了罷了,你終究得其所……蘇寂言唯有敬你如昔……

  「少爺……」

  「蘇樂?」雖然知道李成恆打發來的定是自己熟悉之人,驀然看到從小相伴的人卻還是吃了一驚,怔愣道:「你怎麼……」

  「大少爺,」蘇樂看起來很是激動,卻不知為何沒有上前,蘇寂言看了看自己很難掩飾的身形,也大約猜到了李成恆定是已經告知於他,不由稍覺尷尬地退了一步。

  蘇樂卻哭出了聲,上前一步跪下道:「大少爺,這麼些年了,老爺夫人還有三少爺他們都很想念你……」

  「蘇樂,你先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蘇寂言伸手扶起他來:「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上個月回鄉,前天正想回城的時候被恆王爺看到了,他說京城太危險,又說大少爺在瀾州,讓我到這裡來……」

  「這……蘇樂,那你就暫且住下,等京城安全了,自然就可以回去。」心下明白李成恆的用心,可自己現下的狀況,並不願身邊再多出什麼人來,便是自小服侍自己的貼身侍從也不例外。

  第29章

  「不……」一轉身,蘇樂卻又跪下了:「大少爺,讓我留在您身邊吧……」

  見蘇寂言仍在猶豫,連忙搬出李成恆的話來助陣:「恆王爺也答應了的……」

  蘇樂從小便是由蘇寂言救回府裡的,當年那種境地,蘇寂言不能把他帶走,心下終也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是相伴走過少年時代的侍從,李成恆大約也是存了這個心才會把他送來的吧……

  「快起來……」

  「少爺……」

  揉了揉額角,蘇寂言微微彎了腰,將人扶起來:「好,那就留下來吧……」

  蘇樂這才肯站起來,一見蘇寂言帶笑的臉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大少爺……」

  「蘇先生,」一旁站著的郭川怕他又勾出蘇寂言不高興的事,連忙插口道:「瞧這一路風塵的,奴才先帶他下去休整一番吧……」

  「去吧,」蘇寂言點頭,不著痕跡地揉了揉酸脹的腰,在一旁坐了下來,吩咐道:「讓來人等等,我有回信給王爺。」

  身邊的人都各自做事去了,四周倒一時安靜下來,他也不召人來侍候,自己動手備了紙墨,提了筆,才驀然發現不知該寫些什麼,恆兒的擔心,他自然明白,他的心情,恆兒又豈會不懂?

  不經意間,便淡淡笑了。

  安好,勿念。

  ……

  大堯歷189年冬,恆軍攻破京城,清遠帝自絕於宮中,恆王率軍入城,軍紀嚴明,秋毫無犯。

  蘇寂言看著手中的呈報,呈報中一片祥和,然而破城的混亂是可想而知的,隨著軍報而來的,還有一直不曾離開李成恆身邊的那隊親兵。

  「少爺,我們可以回京城了嗎?」蘇樂雖然想留在他身邊,對京城卻還是有一種類似「故鄉」的情結,見到這個陣仗,便開心起來。

  「嗯。」

  多少年積聚,多少年謀劃,他們的目的地似乎近在眼前,蘇寂言卻難有那樣單純的好心情,如果現今京中的局勢已經複雜到李成恆抽不開身回來,那麼,登基後要面臨的事更是只會比如今更沉重,更艱難。

  「收拾一下,立刻啟程吧。」

  「是。」

  雖然李成恆再三吩咐壓緩行程,兩日的路程依舊是不小的負擔,然而即使是這樣,似乎老天也沒有讓他們一路安寧的意思。

  連日的陰雨造成的不僅是嚴寒的提前降臨,還有始料未及的狀況。

  ……

  「大少爺,我不走...」花園的角門旁,下人打扮的兩人正在爭執,說爭執也不太貼切,似乎只是其中一個在堅持著什麼,另一個則是一言不發地站著

  「少爺,您...」

  「不要讓我說第三次,回京找恆兒,只能告訴他一個人。快走!」細看之下,被稱為「少爺」的人竟是一副僕婦打扮,而小廝打扮的另一人再三遲疑,終是一咬牙走出門去,躬身一揖至地,關上門飛快地離去了。

  蘇寂言見他走得遠了才鬆了口氣,關上門便腳下一軟差點摔倒在地,扶著牆勉強止住下滑之勢,慢慢走回供僕役住的下房,避開幾個俏麗的丫鬟,進了最角落的小隔間才撐著腰在地上鋪著的褥子裡坐下,抖著手解開衣帶,撩起衣襟在肚腹之上緩緩揉著。那腹部圓潤高隆,還可見皮膚下輕微的蠕動收縮,已是十分明顯的懷胎之象。

  「李嫂,我進來了。」用來隔出簡易單間的木板上傳來輕敲,蘇寂言忙掩好衣物,道了聲請進。

  「李家嫂子啊,最近天涼了,你一個有身子的人,總睡地上也不好,還是和我們睡一屋吧。」廚娘王大嬸看了看他身下的褥子,快到臘月了,這隔間也沒張床,也是難為這麼一個懷著孩子的人了。年紀輕輕的怕是會落下寒病。

  「多謝大嬸,不過我這樣實在不方便,這地上鋪了褥子也還可以支持...」蘇寂言笑了笑回道,何況他的狀況若是讓人知道還不知該惹出多大的麻煩...

  「唉,你也是個可憐人,身子重了還被賣進來做事,瞧你斯斯文文的,以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吧..我跟週二嬸說了,以後你就幫著她洗洗衣服被子的,也別進廚房幫忙了。」

  「蘇言謝過嬸子,實在是麻煩您了...」蘇寂言笑了笑,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付出的溫暖關懷卻讓他說不出文辭華麗的感謝,只有最簡單的話語。

  「好了,你歇著吧,明早就去後院,二嬸會給你安排的,只是千萬別招惹那些個夫人小姐和她們的丫頭,你壓著性子忍耐些。」王大嬸交代完便歎著氣出去了,年景不好,李家嫂子這樣懷著七個來月的身子,都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事。這幾天看她在廚房裡吐得一塌糊塗也真是可憐...

  關上門,蘇寂言花了些工夫才讓自己稍稍舒服一點,他懷下這個孩子至今雖也是十分艱辛,可以往再如何畢竟身邊都有人良醫良藥,小心照料,誰能料他們一路風浪地走過來,竟在這樣的時候出了意外,剛出了瀾州境,便遭了泥石崩塌,堵了山路,不但李成恆的親兵大多失散,還遇到慣匪,竟是被當做婦人賣進康州的縣丞家中,一時之間逃脫不得,現今的狀況,更不能隨意暴露身份,何況,哪怕說了也沒有人會信吧,大腹便便的婦人與傳聞裡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哪裡有半分相似...

  唯一慶幸的是蘇樂竟也在再三轉手後被賣到這家,兩人裝作不識混過幾日,終於讓他找到機會助他逃走,拿了他的佩玉回去送信。好在恆兒前幾日曾見過蘇樂,不至於會不信。

  略顯蒼白的手按著錢大夫的指導一圈圈在腹底輕揉,平復著腹中孩子的躁動。從康州到京城,雖然不過兩日路程,可蘇樂能不能立刻見到恆兒還是未知...孩子,要乖乖的堅持一下啊...

  「喂,說你呢...」趾高氣昂的聲音傳過來:「你,替我打盆水進來。那個老女人弄得我一身髒...」

  「是,夫人。」聰明地省去代表地位的那個「三」字,免得被另外找茬,正在洗衣服的蘇寂言躬身回應,轉身到井邊使力絞了桶水上來,送到艷麗的女人屋中,待她不耐煩地要他走遠點才吁了口氣,捂緊隱隱作痛的肚子靠在井邊喘氣,嘴角儘是苦澀的笑意,這讓人哭笑不得的亂子,但願不會傷到腹中的孩子……

  算來蘇樂離開已有三日,仗著以往諸多靈藥調理出的身子還能勉強支撐,孩子的動作帶來的痛楚漸漸擴散開來,蘇寂言把一旁洗完的衣物晾好,算是完成了這一日的工作,擦了擦手回到自己的隔間。他雖出身大家卻並不慣縱,初到衡州之時許多事也是親力親為,這些許家事還不至處理不來,但方纔提了許久的水似乎是岔了氣息,自己也能察覺到有些不妥。

  不過一刻,原本隱隱的痛更強烈了些,讓他幾乎撐不住地屈起了膝,極力安撫著孩子。不得不扶著牆慢慢放低身子,好一會兒才能托著肚子在褥子上坐穩。冰冷的觸感讓向來覺得自己與嬌生慣養打不上邊的蘇寂言也忍不住歎氣,再看向雙手,十指上已經凍出了斑斑紅紫,他生性畏寒,往日李成恆一到初冬便如臨大敵似地炭爐,暖包,錦裘齊齊上陣,恨不能將他整個裹住,而今想要一床暖被倒成了奢望,世事無常不過如此...

  腹中的孩子似有靈犀般動了動,彷彿在鼓勁,蘇寂言頗為安慰地彎了彎眼,好孩子,爹爹不會讓你出事的...

  把衣物被子都蓋在身上,還是不得一絲暖意,在這樣下去勢必會著涼,蘇寂言有些挫敗地縮了縮身子,腦海裡飄忽地懷念起李成恆一邊笑著打趣「先生你把我當暖爐呢」一邊擁緊他壓實被角的樣子。迷迷糊糊地盤算著日程睡了過去。

  清早醒來卻發現褥子上染上了一些血跡,低頭一探,驚見白色褻褲上的血色已經暈開一片,蘇寂言心下一涼,氣息不勻地咳了起來,臉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果真是寒氣入體,強忍著懼意探了探脈,孩子...似乎有滑胎的跡象...

  將隨身帶著的最後兩粒藥一起服下,必須另作打算了,不論如何要伺機逃出去,或可保孩子一線生機。

  「李家嫂子...李家嫂子..」

  「咳咳,抱歉,您、咳您說什麼?」正綜合考慮著時機和地形,蘇寂言被週二嬸拍了拍才回過神道歉。

  「唉,你這是受涼了吧?要實在不行就把孩子落了吧,你家裡人也不知道在哪裡...何苦這樣折騰?」

  「不...」望著水裡裂開了口子的手,不自覺地笑了笑:「我們很想要、咳...要這個孩子。」雖然恆兒總愛抱怨這個孩子害他身體差了很多,但也是期待它的到來的...

  週二嬸見狀也不多說什麼,看他咳得辛苦,把他面前的衣服移到了自己盆裡:「你歇一歇,這幾件我來洗。」

  「這...咳咳,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蘇寂言著實難受得緊,孩子又蠢蠢欲動,便撐著腰直起身在牆壁上靠著:「多謝您了。」

  「別客氣,我也有孩子。你很喜歡你家裡人吧,可惜這世道不好啊...」連年的征戰,多少是有些民不聊生的感覺了。

  蘇寂言知道戰爭中苦的永遠是這些百姓,但不破不立,要打破死氣沉沉、利益關係千枝萬蔓的朝堂,唯有徹底重組,注入生氣,這也就是恆兒和他的決定,雖然幾年裡難免要經歷剜瘡之痛,但痛過後才會有新生:「會好起來的。」

  「是啊,聽說新皇帝是個好人呢..」週二嬸怔了怔,不知為什麼,這句會好起來很輕,卻讓她忍不住覺得是可以相信的,彷彿他那麼說了,就真的會好起來。

  蘇寂言回以微笑,雖然恆兒還未登基,民間卻大多已經以「新皇帝」來代替「恆王爺」的稱呼了。

  「喂,你們幹什麼,想偷懶啊?」來取回乾淨衣物的俏麗婢女白了他們一眼:「也不知哪裡的野種...」

  蘇寂言默默低下頭,依舊端過自己的那盆衣服洗著,卻被隨後來到的二夫人摑了一掌:「你什麼樣子,這是瞧不起我的丫鬟?」

  「不敢。」蘇寂言忍著腹中一層層蔓上來的鈍痛,扶著腰半蹲下來去撿掉在地上的衣服,起身時被一陣暈眩弄得搖晃了一下,伸手想要扶住什麼東西卻抓了個空,只好盡力護住腹部...

  「先生!!」

  呵,這下連幻聽都出現了...

  預想中的劇痛並沒有降臨,隨即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先生,先生!...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恆兒...」睜開眼就看到往日神采飛揚的臉上儘是焦急憂慮:「咳咳...」

  「該死!誰幹的!」蘇寂言臉上明顯的指印和身上單薄的衣裳讓李成恆差點氣結,一腳踹翻地上的水桶,觸手摸到他冰涼的皮膚,又怨起自己的不分輕重緩急,連忙脫下錦袍將他裹牢,打橫抱進懷裡:「全部給我拿下。」

  「咳咳...恆兒!不許咳...胡亂傷人。」

  蘊著怒意的眼神低垂下來,對上懷裡的人又是一派暖意,只有緊緊抿著的唇顯示出不樂意,卻也在下一個片刻便敗下陣來:「知道了,先生好好休息,恆兒絕不亂來就是。」

  說話間已抱著他到了上房,李成恆此刻萬分慶幸自己從宮中出來尋他時留意帶上了信得過的太醫,並對他說過蘇寂言的情況:「太醫,快來看看先生...」一邊去握蘇寂言的手。

  「啊...」溫暖的掌心握住的手彷彿被刺痛似的縮了縮,李成恆一看之下更是難過,呵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暖著:「先生...」

  太醫已經在一旁跪下請脈,又探了探隆起的腹部,磕頭稟道:「王爺,有輕微的滑胎跡象,且太傅這幾日受寒操勞,暫時不宜奔波勞碌。」

  「那就在這裡住幾日。」李成恆毫不猶豫地決定:「要什麼藥就派人快馬回宮去拿,先生若有閃失,你提頭來見。」

  「臣遵旨。」

  「下去開藥。」李成恆的語氣裡已有一分急躁。蘇寂言額上過熱的溫度焦灼著他的思緒。

  「這...用藥若是對小世子...」周太醫也是進退兩難,不知該不該開發汗退熱的藥,乾脆明確說了出來。

  「周大人下去吧,」一直合著眼休息的蘇寂言不待李成恆說話就做了決定:「開些安胎的藥來就好。」

  「先生...」李成恆不肯依他:「你還在發燒!」

  「恆兒,」眼前目光灼灼盯著他不肯退讓的人,那樣彷彿糅雜了委屈和堅定的眼神,從許多年前開始,多少年來一直不曾改變,每每讓他自以為淡漠的心軟成一片,不忍駁斥苛責,也不忍拒絕:「好了,多加一味柴胡。」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1

  第30章

  「老臣告退,請大人好生休息。」周太醫開了方子交給一旁等候的侍衛,向兩人行禮後退了出去。

  「先生...」

  「恆兒...」

  片刻的靜默後,兩個聲音幾乎同時出口,蘇寂言微微有了笑意,蒼白的臉上也添了一分血色:「想說什麼?」

  李成恆也一愣,想說什麼呢,很擔心,很憤怒,可是知道他安然的這一刻都已不再重要,如果說還有什麼,大約是怎麼樣也揮不去的心疼吧...

  「沒什麼...」李成恆抱著他安置在內侍新打理好的床榻上,知他厭極熏香之氣,體貼地換下了暖爐裡帶著檀香氣息的香片,在床邊握住他的手摩挲:「冷嗎?要不要多生幾個爐子來?」

  「不用了...」蘇寂言往被子裡縮了縮:「你怎麼會在康州的?」從蘇樂離開至今不過死日,怎麼算也不可能來得及。

  「我...」李成恆似乎有些尷尬地幫他壓實了被子:「齊聚的人說跟你失了聯繫,我放心不下出來找你...正巧撞上蘇樂,就直接過來了...」

  「直接?」

  這種情況下,京中什麼事都要找他,他竟然什麼都沒安排就來了?

  蘇寂言一急之下就要起身,卻引得腹中孩子也不安分起來,不得不藉著李成恆握著他的手保持身體的平衡。

  「先生!」連忙扶起他靠在自己身上,溫暖的手掌安撫著躁動不休的孩子:「別擔心,我知道你的消息後已經讓徐卓宇回去了,周尚銘也已經從衡州趕來,暫時不會有事的。」

  「你...以後你就是一國之君,再不可如此行事。」事實既成,多說無益,蘇寂言由著他輕柔地替自己揉著,隔著衣物傳來的暖暖溫度是多少年不曾改變的,靠在李成恆的身子終究放鬆下來...罷了,等到了朝堂之上,恐怕再沒有這樣的時光。

  「知道了...先生休息一會兒吧。」李成恆不願讓他再多廢神思,乾脆拿了方才周太醫留下治療凍傷的藥泥在他身邊跪坐在地,執了他的一隻手小心地擦藥:「先上藥吧?」

  隱約能聽到外面嘈雜的聲音,蘇寂言略一遲疑,還是抵不過倦怠地點了點頭,恍惚中看了一眼門外徘徊的人影,半清醒地勸:「齊聚好像有事,你去看看吧。」

  「好,我一會兒就去。」李成恆壓低了聲音回著,細心地在凍出青紫的地方都上好了藥,細細察看了一番沒有不妥,撫平了那人散亂的髮絲,攏到耳邊,躺著的人不復以往的一絲不亂,憔悴的臉色,眼下淺淺的陰影,闔著的眼睫隨著稍顯急促的呼吸輕顫,讓他剛平復些許的怒氣急劇上揚,而門外越來越吵嚷的聲音似乎也影響了睡著的人,極不安穩地側了側頭。

  李成恆抬手招來貼身侍衛和府中遣來的丫鬟,輕聲吩咐自己的侍衛:「不許任何人打擾,有情況讓人通報於本王。」

  「是。」

  屋外空地上已經跪了一地的人,連身著官袍尚未換下的縣丞也在其中。李成恆見他厚絨官袍加身猶自抖抖索索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就將人踢翻在地:「來人,扒了袍子扔到後院去。」

  竟然讓先生數九寒冬只著一件單衣,竟然讓先生日日提水漿衣,竟然讓他不知怎樣才能顧得更周全些的人受這樣的苦,竟然讓他全副身心珍視著的人滿手凍傷地病倒...該死的人,該死的天氣,該死的...自己...

  「該死!」再也忍不住地咒罵出口,方才被他的忽然出現怔得戰戰兢兢的人群才有了反映,哀哀哭號起來。

  「滾!全滾到院子裡跪著去!」李成恆說著就要轉身回去,卻被一直跟在身邊的內宮侍從總管郭川扯了扯袖子,硬著頭皮指了指跪著最後方的人。

  瞇著眼看了一眼,李成恆才認出那是方才在蘇寂言邊上的洗衣婦,手一揮讓押著她的侍衛放行:「讓她跟朕進來。」

  週二嬸被帶到主屋邊上的房間,早已經嚇得手腳不知該怎麼放,一見李成恆就要下跪。

  李成恆示意左右把她扶起,盡量和顏悅色地放輕了口氣:「你不用怕,朕只是要問你一些事。」

  「是、是...」週二嬸尚自不能理解為何他們方說道新皇帝,轉眼皇帝就到了眼前,還一身煞氣,但見他對蘇寂言十分緊張的樣子也知道那個「李家嫂子」恐怕身份不凡,結結巴巴地把與蘇寂言有關的事一一說了,也不在乎語言顛三倒四,仍是不敢抬頭。是以沒有看到李成恆在聽到蘇寂言自稱夫家姓李後喜形於色的樣子,只知道新皇帝似乎不再一副要殺人的口氣。

  「帶本王去他住的地方。」李成恆想著把蘇寂言的行李整理過來,順口吩咐了人把她口中的「王大嬸」帶出來。

  但隨著小隔間裡的一切出現在他眼前,漸漸消融的暴虐之色又盤踞在眉宇之間,只是強自壓抑怒氣一點點收拾著蘇寂言的衣物和一些散亂的物品,不許旁人插手。整理完了便坐在褥子上怔怔地,侍從不敢多言,只好默默站著,直到匆匆跑來的一個小丫鬟打破了沉默:「那個大人醒了,叫王爺去...」

  郭川正要呵斥她的無禮,卻見到一直呆坐著的主子一躍而起衝了出去,也只好瞪她一眼,抱著李成恆理出的東西追過去。

  李成恆衝進房間,卻是一言不發地擁住蘇寂言,埋在他肩上不肯抬頭,蘇寂言掃了一眼跟進來的人,縱然許久不管事,一瞥之下威懾仍在,郭川恭敬地放下手裡捧著的東西,帶著眾人退了出去。

  蘇寂言這才拍了拍這唯一一個弟子的肩:「怎麼了?」語氣裡也帶出了三分寵溺。

  「先生...」李成恆悶悶的聲音裡似有千般委屈:「都是恆兒不好...」

  「胡說什麼,」蘇寂言看到桌上的包裹也猜了七八,抬起李成恆一直埋著的頭斥了一句:「怎麼如此...」

  未竟的話在看到弟子微紅的眼眶時化了一聲輕歎,瘦削的手慢慢撫著對方繃直的背:「跟個孩子似的...沒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嗎...等一會兒謝過二嬸她們,我就隨你回去...」

  明顯感到手掌下的背一僵,蘇寂言按捺下歎息的衝動:「說吧,你又做了什麼?」

  「沒,她們都在隔壁,我沒為難她們...」李成恆飛快地答,快得讓人忍不住起疑。

  「其他人呢?」準確地抓住重點,蘇寂言太瞭解這個相處十多年的弟子了。

  「在後面院子裡。」依舊是迅速的回答,只是在對上蘇寂言瞭然的眼神時不甘不願地添完了後半句:「跪著...」

  「幹什麼較這個勁,去讓人家起來吧...」蘇寂言說著就要下榻,李成恆立刻讓步:「我讓郭川去,先生好好躺著...」揚聲吩咐郭川放人,更是動作確實地在床沿坐下,攔住蘇寂言的去路。

  不一會兒侍衛就將縣丞一府眾人帶到了面前,嚇得七葷八素的縣丞驚見傳聞中即將成為萬乘之尊的人半是恭敬半是寵愛地遞出手中削地工整平滑的水梨給榻上之人,口稱「先生」時,恨不能早些暈過去。

  世人皆知當得起這人「先生」二字的,天下之大也不過蘇寂言一人。當年以方過弱冠之齡叛出家門,跟隨被貶到封地的恆王,四年積聚,兩載征戰,平定流寇,擊退關外虎狼之師,挽狂瀾於即倒。如今更是一路兵不血刃直抵京城,儘管有逼宮奪位之舉,民間卻多以二人仁厚親民,戰無不勝而諸多景仰。

  想到如此人物竟被賣到自己府中,雖是飛來橫禍,天子盛怒之下,恐怕難逃一死:「微臣該死,王爺饒命...」

  「恆王饒命...」

  ......

  「蘇大人饒命...」一片「恆王」、「王爺」甚至「萬歲」的呼聲中夾雜的清冷之聲讓蘇寂言接過梨的手勢頓了頓,李成恆也頗有些意外地問了句:「為何求之于先生?」

  抬頭的少年有幾分初生牛犢不畏虎的神氣:「王爺是因蘇大人受錯待而怒,草民自然應該向蘇大人求告,大人也自會答應。」

  最後一句讓蘇寂言也起了好奇之心:「哦,那麼為何我一定會應?」

  「大人以僕役之姿入府,所謂不知者無罪,家父並不知大人身份,縱使對大人多有得罪,至多不過苛待僕役之失,何曾有刀劍加頸之過?而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則大人輔佐王爺,自然希望王爺成為仁德之君,而非留下暴虐之名,草民向大人告饒,大人焉有不應之理?」

  「你叫什麼名字?」蘇寂言藉著李成恆的手起身,在他的扶持下靠在床頭,淡淡的語氣裡多了一分興味。

  「草民方慕遠。」

  李成恆也在他身邊坐著,看向跪著地上的少年,卻見他對口中的「家父」並無親厚之意:「方卿倒有福氣,令郎年有幾何?」

  「犬子十、十五有餘...」縣丞不敢抬頭,他家中幾房妻妾,這個兒子向來不受寵,怎麼今日倒有這般造化。

  「草民已過十六。」少年依舊是清冷的語氣,冷冷打斷父親的話。

  蘇寂言側過頭看李成恆,在對方的眼中也看到同樣的讚賞:「可願隨我進京?」

  「謝過大人知遇之恩,然草民不才,願曳尾於塗。」

  「咳咳...」蘇寂言不知是該惋惜還是該慶幸,看向一旁不置可否的李成恆,釋然道:「人各有志...」

  「那麼,你今日這番舉動,所求為何?」既打定主意不必強求,蘇寂言的問話中便多了一些好奇的探尋。這個孩子明知道他不會任恆兒亂來,卻說了那一番出彩的話,一不為求功名,二不為博父親的好感,想要的是什麼呢?

  「求亡母靈位在祖祠的一席之地,求方慕遠從此孑然一身,與方家再不相干。」少年的眼中決絕之色滿溢,迅速地回答,彷彿已經考慮了千萬遍般熟練,不帶一絲猶豫。

  「本王答應你。」不等蘇寂言開口承諾,李成恆已經點頭,看向依舊跪著的方縣丞,地上的人磕頭如搗蒜:「臣遵旨。」

  「本王與先生在此停留兩日,方慕遠,你明早過來聽旨吧。」李成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算是逃過一劫,立刻謝恩退了出來。

  「先生...」

  「孩子動得難受,你跟它說說話吧...」

  李成恆一聽,早把想說的事忘到腦後,扶起他擁著,一手在腹底小心地托著,另一手輕柔地一遍遍隨著孩子的動作安撫打圈:「痛嗎,要不要叫太醫來?」

  蘇寂言微搖了搖頭,就著他動作靠在他身前:「清官難斷家務事,那個孩子的事到此為止吧...」

  「先生是在擔心我...?」李成恆頓了一下就明白過來他的意味,當年他的母妃被廢去名號,從宗室玉牒上抹去,他也被貶到堪稱荒蠻之地的洵州,與這個孩子的情況倒是有三分相似,可是...

  喜悅的笑意從眼睛裡溢出來,照亮了整張臉龐,低下頭,輕輕地吻那人淺緋的唇:「不一樣的...」

  怎麼能一樣呢,那個孩子了無牽掛,才可以說出「孑然一身」的話,可我身邊一直有你。最尊敬的先生,最重要的親人,最親密的...愛人...

  我的身上,繫著你很多的愛,所以再艱難,也絕不放棄自己。

  被突如其來的吻打斷思緒,蘇寂言的臉上也泛起一絲赧意,輕輕推了他一下:「誰說要住下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不要。」李成恆卻固執起來,不但沒鬆開,反而收緊了手臂,貼著蘇寂言的背輕吻他的後頸:「先生要和我一樣...」

  沒頭沒腦的話,可是蘇寂言懂得...

  要一樣地...因為掌心裡放著的,是彼此一輩子的期待和重量。不能倒下,不能讓那個人的一輩子從此灰暗。要一樣地,珍惜自己...

  「恆、恆兒...別...」頸上酥麻的感覺瞬時擴散到全身,蘇寂言幾乎是有些顫抖地說著,不自知地動了動身子,卻感覺到身後的軀體倏地繃緊,灼人的□抵著他,呼吸為之一窒:「你...小心些孩子..」

  「先生……」李成恆的濕熱的氣息還在耳畔,蘇寂言稍微轉過了身子,卻被連著被子擁進懷抱,向來體貼的弟子竟似蘊了薄薄的慍怒:「剛剛說好了,不是嗎……」

  蘇寂言微微一怔,睫翼顫了顫,終是彎了眉眼:「好……」學著不辜負彼此的情意。學著將自己擺在和對方同樣重要的位置來保護和珍重,為的,是兩個人的完滿。

  即使懷裡的人背對著他,也能輕易辨別出情緒,李成恆在他鬢角輕啄,直到身前的人已有了勻長的呼吸也不曾有過動作。

  先生,恆兒不是那個處處任意妄為的孩子了,是不是也可以依賴著我,哪怕只是偶爾,縱然只有片刻,累了倦了的時候,也容許自己有一時的軟弱任性……

  由於李成恆的堅持,竟是當真浩浩蕩蕩一行人在縣丞府中住了兩天才啟程返京,若不是蘇寂言再三要求正常速度趕路,還不知他要把五日的歸程拖成幾天。

  「臣等恭迎恆王,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山呼般的聲音隔著簾子也震得蘇寂言有了難抑的激動,多少年籌謀,一朝成了現實反倒令人難以適從,他們為了這一天付出了多少,也許只有彼此能夠明白。下意識握緊了手,卻在下一刻觸及暖暖的手掌,李成恆朝他笑著,一手挑起車簾微微抬了抬:「平身吧。本王與丞相先行回宮,各位可各自回府,不必拘禮。」

  「恆兒……」清冷卻帶著些許倦怠的聲音從寬大的馬車中傳了出來,京中官員大多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即使有見過蘇寂言的也在印象中留了那個謙遜溫雅的蘇大公子,如今雖然至尊在旁,也難掩好奇之心,大多微微抬了頭想看看這位能讓未來的天子言聽計從的帝師。

  蘇寂言卻不肯露面,一則他不願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再者方才李成恆稱他為「丞相」已經打破了某種平衡,諸多大臣只是礙著即將登基的新皇鐵血的手段才不曾反駁,這次斷斷不能從了他的意思。因此只是掙了掙被他握住的手。

  李成恆回頭看他,執拗倔強卻掩飾不去渴盼……一如當年:那個位置高絕孤寂,如果你都不在,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那樣的眼神,屬於那個失去了母親在他身邊痛哭的孩子,也屬於那個信誓旦旦要許他一片清明天下的青年,蘇寂言的心漸漸酸疼,終於柔軟如春風下波瀾不驚的湖水。

  緩緩鬆開糾緊的手指,蘇寂言任由他牢牢握住自己再不肯放,單手理平了寬大厚重的冬衣,順著李成恆的攙扶向車外眾多臣子微笑致意,依稀是當年氣質如玉的公子……

  「下不為例。」放下車簾,放鬆了身體,蘇寂言發現自己似乎是越來越不能拒絕他的要求,總想要盡量依著他的意思,這句話聽起來怎麼也有些縱容的意味。

  「先生,今天住在宮裡吧?」李成恆不答反問,環過他的身子替他輕輕捶著腰。

  蘇寂言沉默了片刻,暗暗歎了口氣,點頭同意:「由你吧...」

  李成恆慢慢地幫他按著,聲音低了許多:「如果先生想回家……我陪先生去好嗎?」

  他雖然嚴令治下的軍隊不得擾民,對前朝舊臣也不許傷害,卻擔心有人會趁亂作為,已經派了一隊精兵守住蘇府,看似軟禁,實為回護。這兩日朝中已有許多人遞了蘇家和各大世家的參本,也都叫他一一壓下了。

  「不用了。」他的家,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放下一切選擇追隨他時,就再不是蘇家的長子:「不必特別關照他們,權勢太重,哪怕他們沒有貳心也容易叫人鑽了空子」

  「不會的,前幾天我尋了些事把和他們牽扯的人事都處理了,不會出亂子的。」李成恆執起他的手暖著,細細摩挲著滿是青紫的手背,彷彿是覺得方纔的話不夠清楚,加重了口氣承諾著:「我保證。」

  蘇寂言的身體一僵,抽回了被捂著的手,不復方纔的縱容,眼中添了絲決絕:「恆兒。」

  李成恆應了一聲,卻見蘇寂言只是看著他,過了許久也不再接口,直到李成恆幾乎以為他不打算再說什麼的時候,一直任由他動作的蘇寂言卻慢慢坐直了身體:「你許過我什麼?」

  那片荒涼無序的土地在他們手上成為大堯最富庶的天府,他承諾過的,是要大堯境內,朝廷治下。他們觸目可及的地方,都成為如今的衡州。

  許過清明天下……李成恆默然,是的,我許過你,許過自己,一片清明天下,可海晏河清不該是以先生的傷痛為代價……

  「我明白了……」

  蘇寂言頷首,暖了些許的手心覆上李成恆略帶著不甘和委屈的眼:「恆兒,無論將來如何,記得你許過我的東西……」蒼生何辜,既是你我一手奪下,那天下的責任,就已在肩頭。無論代價是什麼,都要擔負起……

  隨著車轆轉動減緩的聲音,宮門已近在咫尺,李成恆終於點頭:「是,恆兒記得。」

  (上部完)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1

  第31章

  下部

  大堯歷189年臘月,恆王臨朝視政,190年春登基,改元永恩。史稱永恩帝。

  「王爺請回吧,」巍峨的宮殿前站著的侍從戰戰兢兢,卻不肯讓開身子,只不斷地重複著單一的句子。

  玉冠白袍的青年靜靜的站著,並不反駁,卻也不肯移開一步,堂下正是風口,尚稱得上嚴寒的風吹動了衣袍,銀線繡就的盤龍便隱隱像是要飛揚起來。

  「王爺,夜裡風大,還是……」跟在身邊的郭川不免擔憂:「明日還有典禮……」

  偌大的宮裡陸陸續續亮起了溫暖的顏色,既然有了新一任的主人,前任的命運似乎也就不再重要,到了明日,這裡便將是新皇的屬地。

  「王爺……」

  晚來風急,青年卻站得筆直,絲毫不為所動。

  窗紙上漸漸暈出橘色的光亮來,一片光亮裡,顯得沉重的身影步子有些不穩,彷彿是遲疑了許久,終究推開門來:「進來……」

  方纔還是一動不動的人瞬間便有了欣悅的顏色,迅速揮退了身邊的隨從,小心地扶住門口的人慢慢走回去。

  「恆兒……」

  「嗯,」青年輕輕地應著,卻不曾抬頭看他,似是有十分的委屈。

  「你啊,」在榻上坐了下來,由著他圈著日漸粗重的腰,蘇寂言低低歎著:「難道還會不懂嗎?」

  埋頭沉默的人許久不語,末了還是不肯抬頭,卻是應聲了:「懂……」

  曾經是他牽著他,教會他許多,護著他成長;然後是他陪著他,漫長的時光,他們攜手並肩,一路辛苦,卻也一路喜悅;可是如今,他們走到這裡,他卻要放開手,為的,是讓他走去更遠的地方……

  「快回……」

  未竟的話留在了相抵的唇間,李成恆的吻纏綿卻也霸道,逼得彼此的氣息漸漸交融,蘇寂言闔了眼,慢慢環住了略略急切的青年。

  「先生,先生……」

  十指相扣,不住地細細吻著再熟悉不過的眉眼,一聲聲的呢喃裡逐漸多了情動的意味,指尖拂過那人的身體,竟也帶起他微微的顫抖。

  看進那雙向來清朗,此刻卻帶了迷醉的眸,再有多少不甘也放下了,這是他的先生……如果他能開懷,又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呢……

  何況,他還在這裡……

  一遍遍吻著,溫暖的手掌下已是微燙的肌膚,扶著他沉重的腰,竟連挑弄也是小心翼翼,不肯有絲毫傷了他的可能。

  「恆、恆兒……」幾乎是止不住顫抖地軟倒在他懷裡,蘇寂言只覺得連自己呼吸也變得粗重而斷斷續續,敏感的身體近乎戰慄,不一會兒就發洩在他手中。

  李成恆輾轉地吻著身下的人赧紅了的容顏,一手不厭其煩地在腹上一圈圈揉著,卻久久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恆兒……」迷離的眼中已經蒙著淡淡的霧氣,圈在他腰間的手一緊,李成恆暗自咬牙,抱著他躺下。

  「你……我……沒事的……」

  「先生……」聲音裡是壓不住的低啞,李成恆讓他側了身躺好,才小心地扶起他的腿試著探入,身前的人微微哼了一聲,慢慢容納了他。

  李成恆護著他緩緩動了動,一連串的細吻讓向來克制的人也忍不住逸出呻吟,微蒙著眼由著他動作。

  ……

  擁著的身體溫暖柔軟,離得那麼近,連呼吸也逐漸趨於一致,李成恆將頭埋在他頸間,傳出的聲音便有些發悶:「先生,我會做個好皇帝……」

  「嗯。」輕輕地應著,蘇寂言一下一下撫著他的髮絲。

  「所以先生會一直都在麼?」

  「……嗯。」

  天色漸亮,莊重的鐘聲漸漸響起,遠遠近近的,將相擁的兩人密密包圍,李成恆扶著他吻了一下,又一下,揚起了熟悉的笑容。

  散了發的那人淡淡笑著,定定點頭,支起身子拿起明黃的衣袍,仔仔細細為他穿上,身前的人已經比自己還高出一些,端得是氣宇軒昂,窗格裡的晨光透進來,將兩人週身都打上了光暈。

  李成恆靜靜地站著,並沒有動手幫忙,只在他最後為自己扣上玉帶時握住了那雙手:「我愛你。」

  這一句話,如果可以,他想要全天下都聽得到,學生也好,帝王也好,他愛著他,李成恆,愛著蘇寂言……

  微微一頓,蘇寂言認真地點頭,撫平了他衣袖上的褶子,送他走到門口,門外已是影影綽綽,可以想見有多少人再為這一場典禮忙碌,李成恆背著光朝他微笑,大步走開去。

  第32章

  儀仗隨之而去,辰輝殿中便漸漸安靜下來,蘇寂言扶牆而立,緩緩下拜,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遠處似乎也傳來「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山呼之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

  ……

  「眾卿平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右邊當先而立的,是徐卓宇和齊聚,跟隨其後的則是一眾恆軍的將領。殿外率領著親兵守衛的則是齊柯,昔時年輕的小將如今已是一萬羽林兒郎的統領。

  李成恆微微笑著,環顧的目光漸漸聚集在左首的空缺上,那裡,本該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溫潤如玉,犀利若劍,溫暖如春……

  前朝舊臣大多不瞭解新皇的作風,對這位九五之尊的印象,便只有他在初入城時就以迅速鐵血的手段拘禁了大部分重臣,卻又在兩日後登門造訪,請出若干文武,或升或貶地恢復了官職。然而環顧四周就會發現,有些人,並沒有出現在行列裡,也永遠不會再次出現。

  這似乎也並不是十分的出乎意料之外,即使是再仁德的君主,也不會容納前朝的全部舊臣,何況這位新皇改變大士族掌控朝堂勢力的決心早已是天下皆知。

  然而蘇家竟然沒有一人出現在朝堂上不得不讓他們重新估量局勢,蘇家上下與蘇寂言的終究是有著怎麼也不可能隔斷的血緣羈絆,然而,新皇登基,蘇家卻沒有得到照顧,反而至今被變相軟禁在府中,而蘇寂言雖然名義上是丞相,李成恆卻在其下設了出身寒門周尚銘為副相,以蘇寂言身體不佳為名,由他暫代一切事務。更為甚者,蘇寂言今日竟不曾出現在大典之上。李成恆徹底剷除士族勢力的決心之強烈由此可見一斑。

  摸不透李成恆的意思,在新朝第一日,被當做第一件大的奏請提出的,便是不但不會惹禍上身,還能借此討好新皇的立後事宜。在李成恆開口前,已經有七八名女子進入了候選人的隊伍。

  瓊王之女,宏侯爺的小孫女,喬閣老的孫女,也有人提及了新上任的左將軍齊聚的么妹。甚至,有人提議新皇登基,理應廣選天下秀女。

  唯獨徐卓宇家中並無女子親屬,倒是始終不曾加入這個話題,低著頭不知在想寫什麼,聽到李成恆一聲輕咳,才抬了頭。

  「眾位卿家,戰亂方平,國立尚且不足,若為此勞民傷財,朕心不忍,此事且容後再議吧。」

  「皇上體恤民情,臣等敢不從命。」徐卓宇見機極快地跪倒,似笑非笑地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人鬆了口氣露出感激的表情,束手退了一步站回了隊列中,並不理會四周投來的異樣目光。

  「先生呢?」匆匆忙忙進門的人隨手摘下披肩扔給一旁跟進來的郭川,轉頭問著辰輝殿中的內侍總管。

  看起來年紀頗小的人卻是十分老練明確地回了話:「蘇大人剛過午就去了梁大人府上拜訪。」

  李成恆稍感訝異地頓了頓,下意識問道:「哪個梁大人?」話出了口才想起剛從底層選拔上來的內侍又怎會知曉這些事,不由暗笑自己關心則亂。

  「是宏淵閣梁旭老大人。」

  躬著身子的內侍卻當真答了,李成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蘇樂呢?」

  蘇樂原本是不能進內宮的,但蘇寂言的身體這般狀況,身邊也離不開貼身伺候的人,李成恆便特別准了他留在辰輝殿。

  「蘇樂隨蘇大人一道去了。」

  「起來吧,你隨我去一趟梁府。」李成恆稍微放下了心,但還是旋身出了門,一旁的郭川和內侍連忙跟上。

  「叫什麼名字?」

  「奴才文勤」

  將眼前低眉順目的人打量了一番,李成恆的聲音裡添了一些冷冽:「你以前如何,做過什麼,朕都沒有心思計較。但從今往後,你若有絲毫異心,就休怪朕無情。」

  「奴才不敢。」

  李成恆移開視線,緊走了幾步,跳上一旁準備好的馬車:「走吧。」

  「陛下,」郭川到底在他身旁跟隨多年,對他的意圖已經能摸到幾分,到了梁府也不要人聲張,只讓人悄悄引了進去。

  他也曾請過梁旭,但他執意不肯為官,便也不曾勉強,是以梁府周圍已經沒有禁衛軍,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皇上!」面對正門坐著的梁旭首先看到了他,站起身來相迎,這位老大人雖然不願兩朝為官,卻並沒有像一些酸腐文人那樣對他橫加指責。也不愧是一代名士的風範。

  李成恆上前幾步,堪堪扶起正要拜下的蘇寂言,餘光看去,那小內侍竟也反應極快地扶起了梁旭。

  「朕微服而來,兩位又何必拘禮。」李成恆笑著說道:「先生和梁閣老在聊些什麼?兩位說來都曾是朕的恩師呢。」

  蘇寂言放開他的手,在末座坐下了,他穿了厚重的外衣,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身子也不十分明顯。

  「皇上,梁大人桃李滿天下,是天下學子共所仰望的名士。」溫和的話裡也隱約解釋了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蘇寂言不是看不出端坐的那人眼中的不贊同,卻還是開了口:「梁大人的掌珠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呢。」

  「哪裡,蘇大人過獎了,老夫老來得女,知硯這孩子自小在府中縱慣了,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梁旭話雖如此說著,眼中的神色卻是頗為自得,看來的確是將這個女兒視如掌上明珠的。

  「先生!」

  李成恆驀然站了起來,臉上雖還在笑著,卻是掩不住的僵硬:「先生,錢大夫和周太醫還在宮中等著,我們早些回去吧。」

  說著就逕自走下來,向梁旭道:「梁閣老也請保重身體,就不必送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2

  第33章

  托在臂上的手溫暖有力,蘇寂言微微一歎,還是順勢站了起來,任他扶著自己上了車。

  「恆兒……」

  李成恆沒有應聲,蘇寂言也就不再開口。一時之間,除了車轆轉動的聲音,寬大的車內便只餘呼吸的聲音。

  「先生就不曾想過我嗎?」沉默許久的人終究是忍不住,在這個人面前,他似乎永遠也只是沉不住氣的孩子。

  早上,這個人還曾親手為他整裝,還笑著聽他說愛,轉眼間,竟為他張羅著大婚的對象,那句「我愛你」,他當做了什麼……

  抬眼看著眼帶不甘卻仍是死死看著他不肯移開視線的弟子,蘇寂言張了張口,卻還是放棄了,我難道,不會痛麼?

  腹中的孩子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似是怯怯地動了動,並不劇烈,但即使是這樣的疼痛,在被衣物層層裹住的狹小空間裡,還是難以忍受的沉墜悶痛,竟讓他在下車時一陣暈眩地晃了一下。

  甩手走在前面的人腳步一頓,再動時已緩了下來,兩人便一前一後地進了內殿。

  蘇寂言解下外氅,要去解裡衣外層層束著的腰帶,孩子的動作持續帶來一陣陣的抽痛,輕輕吸了一口氣,試圖鬆開帶子,輕顫的指尖讓他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

  覆過來的手掌溫暖如昔,迅速地解了寬寬的帶子,幾乎是嫌惡地扔到一旁,李成恆半跪在地上,抬起頭看他,微微泛紅的眼圈,散去了怒氣,餘下的,滿滿都是心疼和懊悔。

  大雨中摟著自己的先生,病床上說「辛苦你了」的先生,千里奔波趕到戰場的先生……為了他叛出家門,為了他廢寢忘食,為了他殺伐決斷……全都是先生……怎麼會不曾想到他,怎麼會不在乎,又怎麼會不痛……

  「對不起……」低頭貼著高隆的腹,輕輕蹭了蹭,連呼吸都有些發澀,艱難地開口:「先生,我知道了……」

  酸楚的情感在這一句「先生」裡浸開來,襲入心間,蘇寂言撫著他的眉眼,安靜地搖了搖頭。

  一個吻,便落在發間。

  「不說了,嗯?」

  「嗯。」李成恆扶著他躺下,幫他輕輕揉著:「孩子,可不能像我這樣惹爹爹生氣……」

  彎了彎唇,蘇寂言淡淡笑了,這樣就好,恆兒……

  ……

  永恩元年二月,梁氏知硯以才德名冊後,入主桐耀宮。同月,冊封瓊王幼女為德妃,左將軍齊聚之妹為淑妃。

  一後兩妃,前朝舊臣,異性王侯,親信新貴,看起來不偏不倚,平和中正,然而朝堂上下暗自咋舌,梁旭雖是重臣,卻難得沒有枝蔓橫生的牽連關係,在天下學子中更是德高望重,一呼百應。

  李成恆全然沒有被他們左右,而梁知硯也的確是名滿京華的才女,於情於理,這個後位都不算虛得。

  而僅存的兩位異姓王侯中,瓊王的封地與衡州相鄰。衡州如今已是王朝最為富庶安泰的地方,吳進凱鎮守衡州,更是不會讓瓊王有絲毫異動。

  宏老侯爺在他登基前已經上表請求告老,將黎州的全部職權交還朝廷,一心做閒散侯爺了。

  於是最受矚目的,反而是齊怡,齊聚家中唯一的女孩兒,齊家兄弟兩人最寶貝的小妹。

  「皇上……」

  大個子的軍人跪在地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李成恆成為皇帝,他自然是信服的,否則當初也不會一意相隨。只是他在李成恆身邊多年,這樣的時間,長到足以讓心思並不細膩的軍人體味到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

  「齊聚啊,怎麼,有事?」李成恆迅速地翻看著桌上的折子,心下暗歎恐怕趕不及回辰輝閣去陪那人用餐了,隨手招了郭川近身,吩咐了幾句。

  郭川點點頭,退了出去,順手為兩人闔上門。

  「皇上,」齊聚一咬牙,還是衝口而出:「怡兒不適合進宮,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若是尋常臣子,定是千恩萬謝的,即使是心裡再苦,也不會在他面前說出這般話來。何況,縱然是有膽量說了,也必定是一邊把自家女孩兒說得資質鄙陋,難堪聖望,一邊口稱「萬死」。

  李成恆就有些想笑,到底是齊聚……

  聽得隱隱的笑聲,齊聚驚訝地抬起頭來,就見一身明黃的人難掩笑意。一顆心也立時放下了一半。

  「齊聚,朕也不瞞你。」李成恆斂了笑意,語氣鄭重,目光坦坦蕩蕩地環顧了四周:「在朕心裡,有些東西雖則重要,卻都比不得他。」

  甫抬起頭的人忙又低了下去,心裡明白是一回事,可親耳聽聞便是全然不同。他知道李成恆從來不矯作,可……

  「齊怡的事,不是朕決定的。」李成恆不知何時放下了筆,轉到下面親自扶了他起來:「是齊怡自己去和先生說的。」

  「怡兒她?」

  齊聚雖說疼愛這個么妹,可畢竟是差了不少年歲,並不是十分親近的,何況,他們雖然也與大哥一家住在一起,但他長年帶兵在外,大哥也有自己的事,又哪裡能想到齊怡竟然自己做了這麼大的決定。

  說起來齊怡見過蘇寂言的次數也不算多,也還只是在衡州的時候,燕軍二度犯境,他領兵征戰,齊怡曾經在王府住過幾日。

  「齊聚,」拍了拍他的肩,李成恆還是平靜的口吻:「先生說她既然這麼決定了,也未嘗不是好事,就答應了下來。」

  已經貴為左將軍的男子有些迷惑,這個妹妹,是在什麼時候,成熟如斯了呢?

  「皇上,我……」

  「好了,朕明白你擔心她,」李成恆想了想,還是說了:「朕也不是什麼豺狼虎豹,會好好待她的。」

  話雖是調侃,卻也帶了一些承諾的味道。齊聚怔怔地謝了恩,還是有些恍惚,但終是撓了撓頭退了出去。

  冊後大典如期而行,百年的宮殿繼新主之後,又迎來了後宮的主宰。閒置十多年的桐耀宮開始人聲鼎沸,浩浩蕩蕩地,竟連處於奉光殿偏後一些的辰輝閣都不復往日的清幽。

  李成恆下了朝回來,見榻上午憩的人隱隱皺著的眉,不由大怒,拂了袖就要出去。

  「做什麼去?」

  溫潤的聲音略帶了初醒的暗啞,成功地阻了步子匆忙的人,李成恆轉回來,半扶半抱著讓他坐了起來:「太鬧了些,吵到先生了?」

  「嗯?」不知是不是由於方才醒來的關係,蘇寂言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說什麼,拉了他坐下:「喜慶些才是該當的,你別多事。」

  李成恆這些年來手段也漸漸老練成熟,他連日來有些心悸,也就放心地把大部分事都拋了,安心養著。

  「今兒初幾了?」

  李成恆在他這裡磨了一個下午,還是熬不過郭川的三催四請,看他倚著榻上看書看得入神,也就去了書房接見禮部的來人。

  蘇樂正在一旁整理書冊,聽他發問,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隔了片刻才想起回答:「十四了。」

  蘇寂言也沒怪責,淡淡「嗯」了一聲,注意力又回到了書中。

  心裡卻是一時靜不下來,原來明日就是大婚了……

  翻了一會兒書,也就覺得無趣起來,李成恆日日依舊除了上朝的時間都陪在他這裡,倒叫他連多想的時間都找不著了。如今聽著外頭的熱熱鬧鬧,說全然不在意卻是假話。終究,是再難從容。

  「蘇樂,把窗合了,我睡一會兒。」說著也不要人扶,自起了身躺回床上。

  蘇樂放下了書冊,躡手躡腳地關好了門窗,自己在簾外守著,忽然就想起了許多年前,那時少爺也曾要他關好門窗,只是,那時的少爺還會嫌吵,抱怨吵得心煩,而如今,他只會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悄悄,便濕了眼眶,等到醒覺,才發現已經流了滿面的淚。少爺……

  第34章

  靜靜地過了十五,彷彿又恢復了原本的日子,李成恆依舊忙忙碌碌,在奉光殿和辰輝閣中來回,蘇寂言自覺身上一日重過一日,並不願意多動,每日只做些太醫規定的活動。

  「蘇大人,淑妃娘娘來了。」一旁的蘇樂隨了御醫去端藥,文勤挑了簾進來回稟,蘇寂言正被孩子的動作頂的難受,聞言也只好勉強直了身子,示意讓她進來。

  他的情況雖說知道的人不多,齊怡卻是其中一個,還在衡州時,她就看出了端倪,卻並沒有說破,而後接觸漸多,齊怡的細膩和聰慧他看在眼裡,也就沒有瞞她。她也的確沒有洩露一點,連齊聚和徐卓宇也只道他是身體不好才不再理政。認真算來,她能入宮,於他和李成恆,都是莫大的方便。

  然而她自請入宮時,蘇寂言實是不同意的,他家中並無姐妹,便有一些把這個女孩當妹妹看待的意味,自然不願她將來後悔。

  齊怡已經換了宮妃的打扮,不再是鄰家女孩的模樣,留下了侍女,獨自一個人走了進來。

  「蘇先生……」

  「齊怡,怎麼有空過來?」

  「蘇先生,」妃色衣裙的的女子淡雅地笑著:「這就是在怪責齊怡不曾早些來拜見先生了?」

  蘇寂言笑著搖頭,招呼道:「坐啊。」

  齊怡在他身邊坐了,像是考慮了一下,才道:「齊怡有件事要告訴蘇先生……」

  「哦,什麼事?」近來腹中的孩子佔去了他大多的精力,早就把政務擱下了,宮中的其他事項更是不會插手。

  文勤極知進退地帶上了門出去,房中一時也就只有齊怡稍顯躊躇的聲音。

  「其實皇上……」

  聽到事情涉及李成恆,蘇寂言也稍稍提起了精神,耐心地等著她往下說。

  秀雅的女子頓了又頓,臉上浮起了赧紅,還是一咬牙說了:「皇上並沒有碰過我們……」

  雖說是身份最為尊貴的女子,卻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並沒有太多勾心鬥角的手段。再者偌大的後宮算起來只有三位主子,也就少了是非。偶爾遇到了,也還能和善往來,相談甚歡。

  沒有被召幸這樣的事固然不足為外人道,可有了同病相憐的人,就不再難以啟齒。

  「蘇先生……」齊怡飛快地說著:「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先生能不要介懷……」

  留在她宮中的那一日,明黃衣袍的天子擺了一局棋,也不要人陪,獨自安靜地擺著。齊怡曾想勸他早些休息,卻見光可鑒人的棋盤上映著那人的眼,滿滿的,都是擔憂寂寥。

  哪怕是至尊,也終究有太多無奈。比如在那樣的夜裡,不能守著掛心的人,看他安枕好夢。

  她也只能暗自歎息,帶著所有侍婢退了出去。

  這於她算不得羞愧,如果說出來能讓眼前的人多一些真心的笑,未嘗不是一件划得來的事。

  而這一點,當她看到原本淡雅的人耳邊浮起淡淡的緋紅時,便更能確信。

  「齊怡……」蘇寂言有些遲疑,他臉色微紅,大腹便便,問著這樣的話難免像是施捨憐憫,卻還是開了口:「你真的不後悔麼?」

  端坐著的女孩正是好年齡,聽了這話,卻顯出全然與年齡不符的落寞,雖還在笑著,眼裡的神色卻是掩不住的黯淡。

  「嗯,就這樣吧。」

  「唔……」

  壓抑的悶哼讓齊怡正了臉色,連忙扶著他躺下:「我去叫太醫。」

  「不用了,」蘇寂言止住她,輕輕按著推揉了幾下:「沒什麼大事,何況我自己不也是大夫麼……」

  齊怡停了一會兒,見他的確沒有什麼異樣,才放心告辭。

  蘇寂言安撫下了腹中孩子的動作,累得不想動彈,只是看著雪白的帳頂,有些失神。竟連外頭吵吵鬧鬧的聲音也沒注意,直等李成恆到了近前才省起已經是夜幕沉沉了。

  見他撐著手臂要起來,李成恆忙大步過去扶,護著他坐好了才道:「聽說齊怡來過,有什麼事嗎?」

  「沒事,今天怎麼這麼晚?」

  李成恆有些驚訝,從十五以來是每到晚間蘇寂言就要人稱已經睡下了,不肯放他進來。他心裡自然明白,雖然在三人宮裡各留了一日,之後的時間,卻都是宿在奉光殿。

  誰知今日竟沒有人攔他,欣喜之下更添了擔心,怕那人身體出了狀況,直到此時聽得這句問,才知道這個人每日也都用特別的方式陪著自己,等他來,等他離開……

  「先生……」止不住地,就有些發酸……

  「以後早些回來吧。」

  「嗯。」

  雖然沒有胃口,蘇寂言還是讓他扶著自己,陪他用了一些晚膳,又讓太醫看過一趟,才回了內殿。

  李成恆心情顯是極好,連朝政上的事都搬出來說給他聽,蘇寂言溫溫笑著,也不去管額角鬢邊那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啄,由得他從身後摟著自己,淺淺睡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3

  第35章

  朝上的事越來越多,許多積壓了月餘的工作都提了上來,各類折子常常讓李成恆忙到深夜,卻似乎約好了一般,沒有一份提及仍舊處於半軟禁狀態的蘇家。

  蘇寂言即使想幫忙接手一些也是有心無力。腹中孩子的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當真是不急不緩,直到太醫說的產期快到了,還是毫無動靜,只每日不停歇地在他腹中左右踢打,讓他日夜都不得安生,坐不住也躺不住,怎樣都覺身子難受地不像自己的。不過幾天時間,竟是生生瘦了一大圈,李成恆看著他好不容易才養好一些的身體急速差下去,心裡的不捨實在無法克制,除了對著蘇寂言,每日裡臉色都不太好看,朝上因為些許小事被訓斥的也越來越多。

  外臣不知出了何事,郭川卻清楚,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告到他這裡,可看著上下實在是過得戰戰兢兢,也就趁著李成恆去上朝時隱晦地向他提起一些。

  蘇寂言原本不以為意,可三天以來日日如此,也不禁有些擔心朝政局勢,終於吩咐道:「怎麼鬧得這樣,去書房看看。」說著就有些困難地動了動,要從軟榻上起身。

  郭川連忙去扶,他身子沉重,即使郭川正當壯年也費了些氣力才將他從椅子上攙起來,蘇寂言起了身就有些吃不住,以往李成恆幫他起坐總是半扶半抱,郭川自是不敢的,只用力攙著他,他還要頗使一些力才能起來,靠著門稍歇了歇,蘇寂言想著既是起了,走走也好,才繼續向前走去,郭川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書房離兩人住的地方其實只一小段距離,蘇寂言走了大半卻有些發軟,看到側門出現在眼前時禁不住鬆了口氣,打起精神進了門,聽得前面還有朝臣在,本不欲讓李成恆知道,一旁郭川卻忙忙地去通報了,不一會兒就見李成恆三步並作兩步地往這邊趕,見他還撐著腰站著幾乎是衝到身邊,把蘇寂言扶了個結實,送到一旁椅上坐了,連聲吩咐人去拿靠墊,自己也急著在他身邊蹲下,雙手環過去輕輕敲著他的腰背:「有事讓郭川來叫我就好,先生怎麼來了。」

  正跟進門的郭川聽到這話頭皮一陣發麻,果然下一刻李成恆就轉頭斥他:「呆站著幹什麼,去告訴前面今兒先散了。」忙一溜煙兒地去了。

  蘇寂言拍下他的手:「說你這幾日脾氣大得很,怎麼了?」

  李成恆見他額上都有了細汗,知道他走得辛苦,一手繞過去托了托他的腰,接過下人遞來的軟枕塞在他身後,揮手讓他們退了下去,才小心地環著他擦了汗:「沒事,這起子人煩先生去了?」

  「找我訴苦呢……」蘇寂言看著他努力地在腹上輕揉試圖讓孩子安靜下來的動作,不由柔了心緒,撫著他的肩:「我沒事……」

  誰知這句話竟引得專心動作的人微微紅了眼眶,默默低下頭貼著他隆起的肚腹:「它鬧得先生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有些討厭它……」

  蘇寂言先有些想笑,見他一臉認真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恆兒……」

  許是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語氣,李成恆稍感訝異地抬頭,正對上蘇寂言柔和的眼:「恆兒,我沒事,真的。」

  「先生,先生……」

  絮絮的低喚帶來的熱氣和震動帶動了腹部的一陣輕顫,酥麻的感覺順著敏感的肌膚傳遍全身,蘇寂言氣息有些不穩:「你……起來……」

  見他喘得急,原本趴著不動的人立刻跪直了身子,一手擁著他替他順氣。蘇寂言好一會兒才平復下去,對自己過分敏感的身體也有些羞惱,輕輕推了他一把:「做什麼呢,扶我起來轉轉……」

  李成恆點點頭,穩穩地托住他的腰將人扶抱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大腹垂在身前,蘇寂言勉強保持著平衡,靠著他走了幾步,可肚腹動得厲害,還沒繞上書房一圈,倦怠的感覺就夾雜著下腹的隱隱墜痛席捲而來。

  身邊的人最先察覺到不對,乾脆打橫抱起他安置在榻上,輕輕揉著不時顫動的肚腹,不厭其煩地一圈圈打摩,這幾天蘇寂言也已經習慣他這樣的動作,雖然不能減輕多少痛楚,卻也喜歡柔柔軟軟的感覺,並不阻攔地仰靠在榻上,微微合上眼。

  李成恆本希望他可以像前幾日那樣半睡半醒地小憩片刻,也好過醒著難受,蘇寂言的反應卻不像往日,隱約的痛楚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漸漸加劇了,痛得蘇寂言指尖都開始發顫,李成恆慌得連忙要喊太醫。

  「別……唔……」蘇寂言扯住他的手,自己隨之悶哼了一聲,摀住沉沉墜痛的腹部。

  李成恆擁著他不敢再動:「先生,讓人叫太醫來吧,說不定孩子要……。」

  「不用……」蘇寂言喘著道:「起碼還得有兩三日……」孩子這幾天正往下走,這樣的墜痛也持續了兩日……

  「什麼?」李成恆急了,聲音竟都拔高了許多:「難道要這麼痛兩三日?」

  「你喊什麼……」忽而拔高的聲音讓蘇寂言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別這個樣子……」

  「我……」李成恆什麼也說不出來,一手托著他作動的大腹輕撫,反反覆覆地輕喃:「寶寶,別動了,乖一點……」

  第36章

  36

  說來也奇怪,這個一直磨磨蹭蹭的孩子,大約是聽到了另一個父親的心聲,或者,被絮絮叨叨的父皇煩的怕了,從午間到晚上,竟是越來越激烈地動作著,幾乎讓他承受不住。

  直到躺了下來,才稍微消停了一會兒,李成恆不敢放鬆,從身後把他擁住,不時起身幫他活動僵直的身子。過了子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身下一陣異樣的感覺,蘇寂言甚至有些呆滯地想要起身往身下看,奈何足月的孩子讓腹部高高隆起,他即使側著身也看不到自己的狀況,何況他如今起臥都要人幫扶,這一動只覺身下墜痛更烈,一股熱流順著自己的腿緩緩流下,腦海中有個聲音清晰地告訴自己孩子就要出生了,可全身竟全然無法動作,只能跟著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幾乎連開口呼喚的力氣也沒有。

  幸好一旁的李成恆睡得警醒,很快就察覺出身邊人的異樣,就著微弱的燭火看到他臉色慘白,立時驚醒過來,忙迭迭地抱住他坐起來:「先生,先生怎麼了……」

  這樣的移動雖然輕柔,卻還是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覺得身下更快地湧出了一陣暖流。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著:「孩子……呃啊!孩子……」

  比先前更劇烈的疼痛揪得蘇寂言皺緊了眉,細微的呻吟終於出了口:「孩子要出……啊……出來了……」

  「太醫!!」

  帝王難得的驚惶驚起了眾人,不過片刻功夫,錢大夫和太醫都從偏殿匆匆趕來,迅速地檢查了蘇寂言的狀況,就跪下磕頭請他迴避。

  「你……你出去……」已經痛極的人幾乎是咬牙說出這句話,手指蜷曲著揪緊了身下的被褥,極為掙扎地抬了眼看他。

  「不,先生……」急忙抱住全身都在微微顫著的人,李成恆急的眼圈都有些發紅,狠狠瞪了跪著的人:「摩蹭什麼?都給朕過來!」

  就在一來一去間,蘇寂言覺得自己幾乎要熬不過這樣的疼痛,比起前幾日的反反覆覆,現在的疼痛來得猛烈而持續。彷彿是剛剛停下,就又再開始。

  在那樣微小的間隙裡,他只能盡力讓自己用力呼吸,再也無力顧及其他。

  還是一路隨著他們進京的錢大夫先起了身,彎了腰仔細地檢查著孩子下來的狀況。周太醫見狀也不敢再勸,恭恭敬敬地在床邊跪了,指導李成恆把痛得意識模糊地人抱起來,形成了相對容易使力的姿勢。

  孩子在這兩天裡已經調整到了正常的位置,雖然羊水破的過於早了一些,好在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兩人擦了汗,開始要求蘇寂言用力。

  李成恆在身後緊緊抱著他,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原本柔順的髮絲已經被汗水浸濕,貼在額前,而往日清亮的眼,已經因為難以承受的疼痛而變得有些迷茫。

  「啊……恆、恆兒……」

  嘶啞的聲音發自那人口中,李成恆的心頓時無法自已地揪緊,靠在胸前的,那麼淡雅從容的先生,他怎麼可以……讓他受了這樣的苦楚……

  「我在,我在這裡……」

  「你出去……出去!」蘇寂言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卻十分堅定地重複著:「你……出去……」

  「可是,先生……」

  下一刻,懷裡的人竟艱難地掙了掙,雖然依舊沒掙開他的懷抱,卻讓他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堅持。但這樣程度的移動已經讓他痛得死死閉上了眼,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成恆原本攥緊了他的手,狠狠一咬牙,才鬆了開來。蘇寂言有著怎樣的堅持,他再清楚不過,就是因為清楚,因為懂得,才不敢更不忍違逆他的意思。

  「好,我出去……」

  放開了手,讓他靠在疊起的被褥上,眼看著蘇樂被叫進去死命按住了他的手,李成恆用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轉身,出門,看著那扇門在自己面前闔上,隔斷了他的視線,隱藏了那個人的痛苦。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4

  第37章

  37

  「陛下……」

  郭川隨在他身邊,還在猶豫該怎麼勸,李成恆卻已經搖頭:「朕沒事……」

  「陛下……」您死死盯著那扇門,簡直是要吃人的眼神,哪裡像是沒事的樣子了……何況,即使您真的沒事,進進出出的人可都被你嚇得「有事」了啊……

  緊閉的門裡還是傳來若有若無的呻吟,如果不用心去聽,根本不會注意到,李成恆的臉色卻越來越見蒼白,天光初亮時,幾乎已經泛著青白,當日輪值叫起的小內侍不敢上前,只得求救般看著郭川。

  郭川不是沒有看到,可這樣的關頭,即使讓這位主子坐到了朝堂之上也是枉然。側耳聽了聽屋裡似乎漸漸又低了下去的細碎呻吟,郭川招過內侍耳語了幾句,便讓他退了出去。

  李成恆已經開始不安地走動,見他晃到眼前,竟一把拽住了,連聲問著:「先生不會有事的,是吧?」

  「陛下,蘇先生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面前的人卻像是根本沒空理會他在說什麼,問完了又恢復了原本的狀態,差點與推門出來的小醫官撞個滿懷。

  郭川還來不及訓斥那人的慌張無禮,就被他手中滿是血色的水和帕子嚇了一跳,心裡暗叫不好,果見李成恆已經直了眼,一時倒像是沒了反應。

  「錢大夫說蘇大人情況還好,請陛下不要過於擔心。」

  原本還怔著的人聽了這一句卻好像猛然驚醒過來,咳了一聲,掙扎著就要推開攔在身前的人。

  竟然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份代表的尊貴和令行禁止,全力推開身前阻礙的人根本沒有開口命令,只是用著最簡單的方式努力靠近近在眼前的那扇門。

  眼見三個侍從都快要攔不住,郭川急忙上前,拉扯間,竟有溫熱的液體落到手背,太過奪目的顏色,駭得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至尊的那人,唇角還留著蜿蜒的紅色,淒惶而焦灼。

  齊刷刷跪下了一地的人,不敢再攔,卻也不肯讓開,李成恆抬腳踢開,就要推門。

  「啊呃……」

  壓抑不住的痛呼雖然還是極輕,卻彷彿在他手指上栓了千鈞的重量,原本搭在門框上的手漸漸滑落,終於一點點垂下來,落到身側死死握著。李成恆轉過身來,重新坐了回去……

  然後,便又是漫長的等待,不知道第幾次有人開了門出來,屋裡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來,竟是幾乎力竭的呻吟。

  郭川心驚膽戰地盯著主子,生怕他做出什麼事來,而李成恆卻像是神智清明了,並沒有出格的舉動,只是望著那扇門,目色溫柔,像是能夠穿過厚重的木板,注視著摯愛的人。

  「大人,已經能看到孩子了,再用力啊……」

  高聲的呼喊漸漸變得輕飄飄的,沒有了落進耳中的力量,蘇寂言只覺得身體不再受自己的控制,看著身邊忙忙碌碌,焦急說著什麼的太醫,只是一片茫茫然。

  下意識地轉頭,在門扉的開合間,許多人影一閃而過,卻有一道視線,緊緊追隨。彷彿揮之不去。

  「啊……」

  失神間逸出的痛呼奪回了所剩無幾的意志,耳畔還是催他用力的聲音,蘇寂言絞緊了身下的褥子向下推擠,在被劇痛拖進無邊的黑暗之前,似乎聽到了許多尖聲的叫喚,伴著清脆的一聲啼哭。

  在一片漆黑的昏沉裡,似乎有人握緊了他的手,不住地說著什麼,溫熱濕潤的柔軟感覺,一次次,印在手心。那樣的溫潤和纏綿,讓人忍不住要心疼。

  「先生……」

  「恆、恆兒……」

  會這樣叫他的人,在這個世上,只有一個,所以,可以毫不猶豫地回應,即使,不睜開眼睛,即使,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手一下就被抓緊了,過重的力度讓全身酸軟的人也覺得生疼,不由得就皺了眉,努力撐開了眼。

  「先生!」

  床頭的人,已經熬紅了眼圈,眼中的神采,卻是在自己看向他的那一瞬點燃,目不轉睛地盯著,不肯懈怠分毫。

  屋裡的大約是置了不少暖爐,雖然還是春寒料峭,卻沒有一些涼意,甚至暖得有些過頭,蘇寂言眨了眼,衝他笑一笑,就想要抬起手。

  耗盡了力氣後的那些虛軟,讓他連做出這樣的動作,也變得分外艱難,一旁的李成恆見狀,極快地握住他的手,輕輕托著,不肯放下,偏又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便維持著這樣的動作。

  躺著的人禁不住輕輕勾了唇,手掙了一下,就著被握住的姿勢,蹭去了他鼻尖細微的汗珠,瞧著他略帶了迷糊的表情,展顏一笑。

  唇上便被覆了一層溫熱,紅了眼眶的那人輾轉地吻著,細細碎碎,孩子一般不肯罷休,直讓他連喘息都亂了才肯離開,卻依舊跪伏在床頭,一點點陪他平復氣息。

  「孩子呢?」

  蓄著笑意的嘴角立刻垂了下來,李成恆稍微直起了身子,偏開頭不肯看他,恨恨道:「丟了。」

  「恆兒……」

  一時無心去釐清這個偶爾孩子氣的人在鬧什麼彆扭,蘇寂言就要自己起身。

  幾乎是沒有任何間隙的時間,便被環進溫暖的懷抱,李成恆的聲音還是有著不平的意味,轉頭對幾步遠處守著的郭川吩咐著:「去把太子抱進來。」

  吩咐完更是收緊了手臂,在他耳邊喃喃:「先生,再也不要別的孩子了……」

  蘇寂言靠在他身前,才開始明白過來,心中一陣酸一陣暖,反倒說不出話來,直到李成恆扶著他的手抱穩了孩子,才發覺自己的手,竟帶著控制不住地輕顫。

  新生的孩子並不漂亮,還帶著一點皺皺的感覺,看不出面容肖似誰多一些,即使被一番移交,也還沒有睜開眼,安靜地睡著。

  一時之間,天下地位最是尊崇的兩人就有些戰戰兢兢的。像是托著什麼千鈞重量的無價之寶,雖然生疏,卻是滿心的小心呵護。

  大約是溫柔的臂彎還帶著最熟悉的氣息,孩子便繼續香甜地睡著,全然無視帝王的威勢和些許懊惱不平。

  這樣視線自然也引不起蘇寂言的注意,氣息溫雅的人全心看著手中的小小孩子,柔軟地笑著:「取個什麼名字好?」

  身後的人沉默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有些遲疑:「叫清攸好不好?」

  蘇寂言側了頭想了片刻,低低地重複了幾遍:「清攸,李清攸……」

  「先生……」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人半晌才抬頭:「嗯?」

  「對不起……」

  饒是思維再敏捷,蘇寂言也沒有明白他的道歉所為何事,只好把眼光轉到他身上,疑道:「怎麼了?」

  身後的人輕輕搖頭,回了他一個微笑,然而手臂環得更緊了些,埋頭在他頸邊貼著,不再言語。

  大堯歷190年,永恩帝得子,賜名清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一後兩妃入宮不到兩月的時間裡,皇帝竟有了個兒子。而在臣下紛紛猜測的時間裡,李成恆的一系列舉措再再證明了這個孩子的地位,大赦天下,祭天告祖,雖然對孩子的生身之人並無封賞,但在提及時,卻是用了「朕之至愛」這樣的言語,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個孩子是否將成為整個王朝的未來主人。

  藉著這個孩子的出生,李成恆赦免了所有罪不及死的犯人,其中,自然包括被軟禁了長達四月之久的蘇氏一門。

  幾個月缺乏打理的府邸,已經不再是當年車水馬龍的景象,禁衛軍撤離的那一日,偌大的蘇府竟呈現出一番敗落的氣象。

  而府外繁華的大街上,早在新皇登基之初就回復了熙熙攘攘的熱鬧局面,只因為是大清早,人聲還沒有達到喧嘩的境地。

  青石路蜿蜒的盡頭,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只是仔細去看的話,便能發現趕車的把式目光精銳,絕非泛泛之輩。

  車窗邊的簾子被微微掀起,露出了車內的情景,雖然只是一角,卻不難看出華貴雍容的氣派,挑著車簾的人還十分年輕,卻氣勢自成,而靠窗坐著的男子面容溫雅,眼光直直地看著不遠處的府門。

  漸漸地開始有人出入,老態已露的管家拉開了中門,門裡站著的兩人互相扶持著看著老奴打理,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年輕男子來說了些什麼,大約是在勸慰。

  車簾被放下,車中坐著的天子有些囁嚅,期期艾艾地轉頭看另一個人:「先生……」

  蘇寂言拉攏了還有些厚重的外衣:「回去吧。」

  「先生……」

  「走吧,不是還召了人下午來議開科取士的事麼?」

  「嗯……」

  馬車轉了頭慢慢離開,初夏的風便吹起了已經放下的車簾,透著一些涼意,帶著許多清爽,已經閉上了眼睛的人彷彿若有所覺,透過飄飛的簾子朝後面看了一眼,露出一個笑容,隨即伸出手握住了身邊的人。

  那雙手很溫暖,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甚至有略帶了汗漬的濕意,他牽了十多年,始終不曾後悔,始終感到慶幸。蘇寂言這樣想著,便衝他一笑。

  第38章

  38

  那雙手很溫暖,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甚至有略帶了汗漬的濕意,他牽了十多年,始終不曾後悔,始終感到慶幸。蘇寂言這樣想著,便衝他一笑。

  回到辰輝閣的時候,已經是旭日東昇,先去看了睡得香甜的兒子,便一同到了奉光殿的書房,除了孩子出生前的那一次,這還是蘇寂言幾個月來第一次御書房,今日輪到一旬一次的沐休,長長的御案之上卻還是堆了不少奏折,李成恆頗為不好意思,有些手忙腳亂地收拾著,邊忙著解釋:「昨天清攸有些咳嗽,忙得忘了這邊。」

  他這個樣子,臉上還帶了一些可疑的赧紅,竟有些像是逃學後被夫子逮個正著的學生,蘇寂言看著他七手八腳的動作,不由低低笑出了聲。

  他這一笑,李成恆乾脆不再收拾,臉紅了紅,也笑得停不下來。

  跟進來的侍從正因為皇帝親自動手整理東西而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聽李成恆道:「你出去吧,今日不用人伺候了。」,心情還頗為愉悅的樣子,便急忙退了出去。

  召來議事的幾位臣子還沒到,李成恆忙著批昨日沒看的奏折,蘇寂言便在一旁坐了,隨手翻看了幾本,大多是一些瑣事,洋洋灑灑一大篇,真正有意義的不過寥寥幾句,不禁皺了皺眉。

  李成恆在一旁認真地批著,倒沒有不耐煩的神色,蘇寂言看著他,一時有些感慨,這個弟子,曾經是年少輕狂的,現在看到這樣的折子,卻是比他還要耐得住,這樣的變化,是多少年磨礪下的結果呢……

  經歷很多事,磨去曾經的稜角,承受很多委屈,顯出如今的圓融。

  「恆兒,」

  「嗯?」年輕的帝王從奏折堆裡抬頭,見眼前的人正看著自己,不由就笑了笑,眉目間多了溫柔的顏色。

  「你會是很好的帝王……」蘇寂言對上他的視線,語氣裡有許多驕傲,他的弟子,他的愛人,他的陛下……

  「先生……」

  這樣的認同和讚賞,讓一向臉皮不算薄的帝王也有些不好意思,多少年前,他曾說過「我一定會贏的」,贏了他,就可以站到他前面護著他,不用看著他的背影徒歎無奈。

  只是越長大,越明白他的強大,明白自己要努力的還太多。嗯,

  可是現在,忽然被這樣誇獎,滿心的歡喜裡,卻也生出了一些遲疑和害怕。

  從來都有些遙不可及的目標,彷彿就在眼前,才恍然發覺,似乎,已經沒了這樣的期待,或許是事情太多而未來太遠,或許是越發察覺到自己的不成熟,如今,他更想握住身邊這人的手,一起去承擔未知的以後,披荊斬棘,趟過灰暗,去看繁花似錦。

  「先生,明天一起上朝吧。」

  這句話,在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前的那個夜晚,曾經對他說過,那時,蘇寂言拒絕了,因為彼時尚在腹中的孩子,也為了說明新皇對士族的強硬態度。而此時,他身邊的男子輕輕點頭,清晰地答應了。

  「好。」

  蘇家終於解除了圈禁,成為永恩新朝最後一個被解禁的士族大家,沒有圈禁,但也不再有任何特權,雖然還略有薄產,卻成為了與普通民眾別無二樣的家族。

  然而比起立朝之初那些被連根拔起的大家大族,被軟禁了長達幾月的蘇家,竟然是一流士族之間境況最好的,彷彿這些月的擔驚受怕,就是為了情況緩和以後的這種寬容。

  而在解禁的第二日,因為身體不佳而從不曾上朝的蘇寂言出現在朝會之上,十分迅速地擔起了丞相的一切職責,沒有半點差錯或疏漏。言行之間,都是完美的輔國之相,更是不曾有一絲一毫提及蘇家。

  那樣迅速而準確,哪裡是離朝多日的人能做到的?朝臣們便心知肚明,這位名動天下的帝師,從來也不曾受到過錯待,而新皇對蘇家的這種處理,大多是因了這一位。

  左側空置的那個位置,而今便理所當然地站了一個人,剛過而立之年的男子溫和沉穩,統領著許多勢力融合了的朝局,也頗為得心應手。

  雖然官拜丞相,更兼為當朝太傅,卻並沒有給人「以勢欺人」,或是「隻手遮天」的感覺,蘇寂言的一舉一動,是近乎刻板的進退有度。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闊大的奉光殿上,郭川公式化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變化,群臣的拜謁後,便各自奏了一些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啟奏皇上,」在眾人以為朝會將如同往日一般結束時,隊列末位竟站出來一個毫不起眼的人:「臣有本奏。」

  李成恆抬了抬眼,略有些倦怠,今日已經耗了不少時候,他都有些乏了,不知先生會不會太累……這樣想著,便覺得底下站出來的那人,真是怎麼也看著不順。

  「所奏何事?」

  「臣啟皇上,古往今來,君臣有別,蘇相雖為皇上恩師,豈可久居宮中?且君為臣綱,吾皇既登大寶,雖應重師,卻當有別往日,若無君臣分野,來日必是朝將不朝。」

  此話一出,不僅是龍椅上的人冷了神色,連左右文武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蘇寂言久居宮中,雖然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卻沒有人敢於這麼大膽地提及,更遑論彈劾。心下紛紛暗歎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御史不惜命,竟敢公然上書彈劾此事,怕是仕途到頭了。

  果聽得高高在上的那人道:「此乃朕之家事,非卿職責所在。」

  「天子無私,皇上的家事便是天下事,臣忝居諫言御史,自然應當奏明。」本該退下的人卻像是個死性子,梗了脖子又上前了一步:「皇上既廢士族特權,蘇相病退多時,論功不在周大人和徐將軍之上,緣何官居正一品?」

  這般架勢,竟像是不顧惜身家性命了。

  「何況蘇大人也身在一等士族之列,與蘇家血脈相系,豈可身居重位?」

  李成恆臉色已經鐵青,他原以為年輕些的讀書人會少一些書生習性,如今看來,那種迂腐死節的教化,早就深深烙在了這些所謂的「士子」身上,難以磨滅。

  「來人!」

  「皇上,」

  清雅的聲音緊跟著響起,打斷了他要出口的話,蘇寂言一挑袍子,端端正正跪了下來:「請容臣一言。」

  李成恆見狀,幾乎是在「瞪著」跪著的人,眼神裡有點憤憤不平的意味,那什麼諫言御史,不去管朝中要事,專挑這些事來吹毛求疵,難道還要留著麼?

  卻還是耐住了性子:「先生起來說話。」

  蘇寂言點點頭,倒是真的站了起來,慢慢地,只是說了一句:「臣與蘇家,早已斷絕關係。」

  並不是多豪邁的言語,李成恆卻是心中一酸,密密地痛起來,不由狠狠剜了隊列最後的那人一眼。

  先生雖然離開蘇家,雖然平易近人,從不計較用度,卻保持著士族的一些習性,細小處,便能夠明白,他從來不曾忘記自己是蘇家長子,只有李成恆知道,在心底深處,那個人留了一片地方,放著他的家族,他年少時的那些信仰。是連他,也不能觸碰的。

  而這人,竟逼得先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樣想著,便幾乎有些切齒的厭惡。恨不能立刻將那人罷職賜死。

  隊列末尾的那人似乎也有些發懵,雖然早已聽說過蘇寂言叛出家門的事,卻是想不到他竟這樣堂而皇之地辯駁自己與蘇家再無關係。這樣的言論,多少有些背宗忘祖的意味在,這個身受最傳統教育的人,怎麼會說得仿若理所當然?

  「你……」

  蘇寂言退回了左列的首位,對身後聽不清內容的竊竊私語,只是淡淡一哂。

  「退朝!」

  站在階下的郭川不敢抬頭去看臉色鐵青的帝王,硬著頭皮唱了句「退朝」,就急忙跟上了拂袖而去的主子。

  「朕早該廢了這什麼諫言御史!」李成恆摘下玉冠隨手往後拋,嚇得郭川和一干內侍出了一身冷汗,這可不是摔壞了能重做一個的東西啊……

  「陛下息怒……」

  「奴才該死……」

  「都是混賬東西!」似乎還覺得不解氣,李成恆一路走一路怒氣沖沖,殿中內侍已經跪倒了大半,只餘得幾人不得不心驚膽戰地跟在他身後。

  郭川一邊替他更衣,餘光不時地往外看著,見到紫金袍角在門外一閃,終於偷偷鬆了口氣,放下心來。匆忙帶人收拾好退了出去。

  怒氣衝天的人還沒有注意到,依舊有些切齒地憤恨著。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蘇寂言也摘了朝冠,輕輕地說了一句,便在一旁安靜地坐了。

  何嘗不知道呢,只不過,往日裡滿心的帝王之道,遇到了他的事,總還是慌亂,沒有足夠的平靜去理智對待。

  李成恆轉了頭去看他,剛解了朝冠,髮絲還帶著些許凌亂,不似往日的一絲不苟。正低了頭開始閱折。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6

  第39章

  39

  李成恆轉了頭去看他,剛解了朝冠,髮絲還帶著些許凌亂,不似往日的一絲不苟。正低了頭開始閱折。

  表情認真而柔和的側面,還有微微彎曲的腰背,瞬間,便澆熄了那些怒火,李成恆從身後擁著他,貼著他的發,只是歎息。

  「對不起……」

  握筆的手頓了頓,蘇寂言往後靠了靠,貼近了那片溫暖:「沒關係……」

  雖然天子在朝上勃然大怒的舉動震懾了一些人的行動,一時之間,朝上再無人敢以蘇家和蘇寂言的關係為由彈劾蘇寂言,連帶著對士族大家的彈劾也少了許多,只剩下新臣還敢於奏些實在的東西,其他的大多是敷衍了事。

  對著這樣的無言的反抗,李成恆尚自不以為意,蘇寂言卻難免有些著急,新朝剛立,他們雖然有自己的幹事之臣,卻也少不得這些舊臣的支持。乾脆示意了周尚銘上奏,道是蘇寂言罔顧哺育之恩,人倫之情,實難居百官之首,奏請將他官降三級,改任吏部侍郎。

  周尚銘戰戰兢兢地照著他的意思上了書,果然第二日就見李成恆連上朝時也是陰沉著,正在猶豫要不要當著朝會提出此事,身前的蘇寂言已經站了出來。

  「皇上,諫言御史羅澤不辨黑白,污蔑於臣,臣請皇上從重處理,以儆傚尤。」

  此話一出,便引得一陣騷動,雖然沒有人明目張膽地怒罵,想來那些竊竊的言語也不會是什麼好話。

  李成恆心中疑惑,先生明明不許他處理那個什麼羅澤,怎麼今天又這樣說……

  「皇上,此事萬萬不可!」

  還不及反應過來,階下又站出了一人,竟然是武官隊列中的徐卓宇:「皇上,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諫言御史所言,句句屬實,丞相豈可以為一己之私而阻擋天下言路,使皇上如蒙雙眼,如塞雙耳。」

  若說方纔還在疑惑,現下也是全明白了,蘇寂言的反常,不過是為了替他自己安上一個「恃寵而驕,仗勢凌人」的罪名罷了。

  再想起昨晚被他一笑置之的奏折,便知道了這整件事都是早有預謀。心下除了心疼,還有一些壓制不住的氣憤,氣憤著他的辛苦,他的不信任……

  為什麼不相信我可以處理好這件事,為什麼要如此自傷……可知我,很擔心……

  李成恆忽而覺得,眼前發生的事像是一幕戲劇,他看著來來去去的朝臣為了方纔的事互相辯駁,或憤怒,或哀歎的聲音此起彼伏,只是,都落不到耳中。

  聽到聽不到,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都安排好了不是麼,他這個觀眾,只需要到散場時,說一句「准奏」而已。

  「臣請皇上將蘇大人官降二品,改任吏部侍郎。」

  「准卿所奏。」

  嗯,似乎想錯了呢,這一句話,說來也是頗艱辛的……艱辛到,讓他想要流淚。

  辰輝閣外,郭川已經來來去去地走了不知多少回,總算看到拐角處的人影時,幾乎要叩謝天恩。

  「蘇先生,皇上他把我們都趕了出來,不許人在身邊伺候……」

  蘇寂言「嗯」了一聲,要去推門,卻發現門從裡面死死抵住了。

  郭川和一旁站著的蘇樂等人苦笑著搖頭,蘇寂言問了奶娘所在,逕自去看了孩子,才回到依舊緊閉的門前。

  大多數隨從已經下去了,門外站著的,只剩下了郭川和文勤,蘇寂言聽不到屋裡的聲音,便索性整了衣冠,一挑袍子,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郭川大駭,連忙要攔,蘇寂言卻推開了他:「臣蘇寂言求見。」

  他這一跪下,郭川和文勤連忙也要跪,卻被他喝止了,要他們都退出閣外去。

  兩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眼底看到了進退兩難的意思。正在猶豫間,門猛地被拉開,李成恆冷著臉大步出來,也顧不得去管有誰在場,手上用力,半強制地扶起了跪著的人。

  把人拉著進了屋,辰輝閣的門隨即被重重闔上,震得幾隻鳥雀從院中的樹上驚起,盤旋了一圈,才隱沒在濃郁的樹冠中。

  李成恆死死抿著唇,不肯開口,卻一直看著站著的人。幾分氣憤,幾分疑惑,剩下的,便都是委屈。

  他不肯說話,蘇寂言便也沉默著。閣中一時沒了聲響,快到正午時分,日光透進來,顯得屋子裡明亮了許多。

  「為什麼?」

  沉不住氣的,終究是一臉不甘的帝王。李成恆低著頭,像是在仔細研究自己的手,一字一句地問著。

  蘇寂言走過去,輕輕拍了他的肩,他在世上唯一的,最重要的弟子,肩膀微微縮著,卻還是抬起了頭看他。

  那樣的眼神,幾乎只是瞬間,就讓他不知該從何說起,蘇寂言俯下身,手掌撫著他的臉,終於,緩緩吻上微微啟著的唇,出口的,是如歎息一般的低喚。

  「恆兒……」

  心中酸疼,只能緊緊抱著他:「恆兒,我還在啊……」

  李成恆闔上眼感受他的氣息,是的,他還在,還站在朝堂,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不曾放棄,不曾言及別離。而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傷與自苦,要他,怎麼能放心,怎麼能忍心。

  「先生,先生……」

  忘情地回應著,頗有些狠狠的感覺,用力吻這個相處了多年的人。彷彿這樣做了,就可以拋下所有的無奈和不快,可以不去理睬面前的許多曲折。

  「對不起……」

  彼時,他的父親為了國家,放棄了他和母親,他曾發誓,若有生之年會坐上這個位置,定要讓他愛的人安心無擾,絕不放開此生至愛。

  彼時,他握住那人的手,知道他便是自己傾心愛著的人,許給他清明江山,太平天下,也曾暗暗期待,終有一日,他會和他攜手看著江山如畫,絕沒有委屈和傷害。

  可是到了如今,他真的坐在這個位置上,或許會是百姓口中的仁德帝王,也或許,能成為青史留名的賢明君主,可是,終究,不是無所不能的。

  窗格外的陽光愈見明亮,搖曳的樹影下,也閃著點點光斑,隱約地閃動,搖晃。像是他一點一點,不能言明的思緒。

  「不是你的錯……」

  「先生,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可以讓你真正無憂,總有一天,我們之間,不再需要「對不起」……

  蘇寂言笑容溫暖,微微俯下臉,抵著他的額,輕輕地「嗯」了一聲。

  雖然幼稚而遙遠,既然他這樣堅信著,他便也願意相信,終歸,會有這樣的一天……

  「陛下……」郭川的聲音壓得很低,生怕成為他的怒火波及的對象,小聲在外頭說著:「淑妃娘娘求見。」

  辰輝閣原本就是蘇寂言在宮中的住處,淑妃前來,求見的自然只會是蘇寂言,他這個皇帝,認真算起來,倒也只是「客人」。

  這時刻剛剛下朝,他本該在奉光殿閱折子,卻因為對蘇寂言的行為惱了火,怒火沖天地來了這裡,對他生氣還下意識地往他的地方跑,這真是怎麼樣也說不通。

  可這些奴才,還要來打擾,真真是可惡。

  「滾進來!」

  郭川立刻推門進來,像是鬆了一口氣:「陛下,淑妃娘娘來看小皇子,不知陛下在此,現在閣外候著……」

  蘇寂言推了推他緊緊擁著的手臂,轉身吩咐道:「讓乳娘把清攸抱進來,另外,請淑妃娘娘進來吧。」

  郭川偷眼看李成恆,見他面色沒有不善,放下心來,諾諾應著出去了。

  「皇上,蘇先生,」像是為了映襯五月的初夏天氣,這一次,齊怡換了湖藍的水紗裙,進門時彷彿也帶起了一些清涼的意味。

  李成恆示意免禮,蘇寂言卻起身回應:「娘娘……」

  眉目清秀的女子瞥了嘴,似是不滿這樣的稱呼:「蘇先生……」

  蘇寂言笑了笑,語氣裡有一些妥協:「齊怡,不是說在學兵法麼?」

  齊怡目光黯了黯,很快卻又打起了精神:「看不懂啊,乾脆不看了,聽說小孩子要穿百家衣才能長得結實,我找了舊的衣料做了衣服。」

  李成恆聞言留意了一下,她手中的衣物果然是用舊了的面料做的,但也十分素潔乾淨,正巧乳娘抱著孩子進來,便一把抱了過來。

  「啊,這小子又重了呢。」

  「你天天抱怎麼可能感覺得出來?」蘇寂言像是好笑地說了句,伸手接過齊怡手上的衣服,招呼道:「多謝了,坐下歇一會吧。」

  「先生,你看他笑了……」

  李成恆彷彿忘了方纔的事,一心一意地逗著臂彎裡的孩子,蘇寂言走過去看,孩子的面容已經脫離了出生時的紅皺,柔嫩而光潔的臉上的確是一個大大的笑容,連點漆一般的眼眸裡,也閃閃地漾著笑。像是好奇什麼似的,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兩人。

  那樣的笑容,彷彿能讓人忘了所有愁苦無奈。

  天下父母心。

  蘇寂言一時間竟只能想到這一句,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是願意付出所有的,只為了這樣無邪無憂的笑,身在苦海也是甘之如飴。

  第40章

  40

  齊怡只坐了一會兒,抱了抱孩子就離開了,進退得體,禮儀規範,看來在宮裡的這些時日,學到了不少東西,十分的恬靜和平和,只是看著他們時,眼裡有些藏不住的感傷。

  李成恆看著她出了門,便忍不住問了:「先生,她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他與齊怡雖然相處不多,但也對這個女孩面上的活潑與時時揮不去的淡淡哀傷映像深刻,如果可以做到,他倒是十分希望能讓這個女孩得償所願。

  「怎麼想到問這個?」

  「她這是何苦,如果他們兩情相悅,我可以……」讓他們幸福一點,就當是,彌補一些我們的無奈。

  蘇寂言逗著孩子的動作停了下來,隔了片刻,輕歎道:「不可能的,她縱然千結寸心,那人卻是全然懵懂……何況,還隔著一聲『姑姑』……」

  他說完了,並沒有什麼哀歎或是惋惜,只是靜靜地抱過孩子坐了下來。

  李成恆想明白過來,也只是低低歎息,單膝跪了下來,擁住坐著的人,和懷裡的孩子。幾多慶幸,幾多珍惜。

  縱使悖逆倫常,他卻能得這人相守,甚至,蒙天之幸,擁有了骨血相連的孩子,

  「清攸乖,再笑一下,笑給父皇看看……」李成恆低頭,認真地哄著孩子,

  小小的嬰孩彷彿聽懂了他的話,竟真的又笑了,讓蘇寂言也跟著笑了出來。滿心的柔軟和喜悅,都附在這個笑容裡,傳遞出來。

  太傅居功自傲,新皇公正無私,予以嚴懲的事在蘇寂言的低調裡漸漸成為往事,吏部的事物本就繁雜沉重,他任著侍郎的職位,往往下了朝還要操心新政和開科取士的事,心思便擔得極重,時常是陪著李成恆挑燈到夜深,很多時候,就宿在了奉光殿,竟不能回辰輝閣看一看孩子。

  等到終於把開科取士,不計出身的文告發出去,回到辰輝閣中,腦海中幾乎是純然的一片空白,這樣的狀態持續到李成恆的手指捏到了他肩上揉著。

  「恆兒,今晚去桐耀宮吧。」

  李成恆聞言愣了愣,下意識地去看窗外,果然,一輪圓月明亮如玉盤一般懸在中天,皎皎光華,竟然,又是十五了。

  一旁的桌上,擺著的竟然是一盤盤月餅,不知不覺,竟已經到了中秋。新朝方立,李成恆以體恤民情,休養生息為由,下令一切從簡,罷了一整年宮中的所有慶典,宮人不敢不從,在人月亮圓的佳節裡,也沒有任何誇張的活動,只是默默奉上寓意著團圓的月餅。

  「先生吃點月餅吧……」

  他縱是問心無愧,這樣的時候,卻也心虛地想要找個地方藏身,只訥訥地看著桌上事物,起了別的話頭。

  蘇寂言笑著拂開他仍舊搭在肩上的手指:「忙了一天,我想先睡了,快去吧。」

  說著便轉過臉朝著裡面,像是準備歇息的樣子。

  床前的人摩蹭了許久,終究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推開門出去。

  月上中天,倦極的人卻沒了睡意,李成恆抬腳往外走,竟然傻傻地,討厭起每月都要圓一回的月亮。

  遠處的桐耀殿的正門匾額已經若隱若現,月色下的宮殿不復白日裡的雄偉,多了淡淡的銀色光暈,院中的梧桐高高地探出牆外,留了濃郁的樹影。

  桐耀,同耀。

  棲息在這巍巍梧桐之上的,縱然真的是那光彩炫目,耀人心神的鳳凰,卻不是他想要攜手並肩,同享榮耀的那一個人……

  「臣妾恭迎皇上。」

  盛裝的女子,眉眼間的那些喜悅下,是抹不去的哀婉。

  「起來吧。」

  李成恆別開眼。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回應。

  因為還有一個人,笑容淺淺,胸有丘壑,總是淡然的樣子,可是沒有人注視的時候,不經意的一個眼神,會讓他心疼到難以承受。

  一顆心,交付了他,因著他的笑喜悅,因著他的傷疼痛。全心全意尚恐不足,哪裡又能有多餘的氣力去回應他人。

  「皇后這裡一切可好?」

  把外氅解了交給郭川,李成恆隨口問著,後宮連著眼前的女孩,也不過只有三個主人,倒不至於鬧出什麼事來,只是宮中的各項人手用度調劑也都壓在這個名為自己「妻子」的人肩上,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負了「才女」之名的小小女孩罷了。

  他十七歲的時候,雖然被迫一肩擔起衡州的事物,身邊,卻是有那個人的。手把手地交給他許多事,看著他,時時指正,處處維護。

  想到這裡,便對低垂著眉眼女孩笑了笑:「明日朕撥幾個得力的人手過來幫你,平日裡有事的話也可以找淑妃商量著處理。」

  「謝皇上關心。」梁知硯點頭,眉目淺淡如畫:「臣妾自當盡心。」

  「有酒麼?」

  相對沉默良久,李成恆忽然站起身來問道,梁知硯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只知道點頭,竟連謙恭的自稱都忘了。

  「去拿一點來吧。」

  梁知硯更是訝異,雖然對自己的丈夫,這個國家的帝王瞭解不多,但在眾說紛紜的傳言中,他的滴酒不沾是公認的,即使是在舉國歡慶的慶典上,這個受眾人仰望的帝王也只是輕觸杯中酒,以示慶賀。

  醇香的酒很快被送進來,附著各式的月餅和其他點心。李成恆對她笑了笑,也不要她陪著喝,只是取了杯子自斟自酌,像是在品味酒香,喝一些,便停一會兒,喝得不快,也不多。

  梁知硯初時有些怯怯,見他面容平靜,漸漸也敢上前幫他倒酒,在一旁坐了下來。

  「皇上……」

  「嗯,」李成恆像是在回想著什麼,聽到她的聲音才回過神來:「什麼?」

  「臣妾聽說皇上為表徹底廢止前朝奢華,自行約束不可飲酒?」在各種不同的說法中,她挑了一條看似可信的。

  李成恆似是有些疑惑,不一會兒便笑了出來:「沒有這回事,朕不飲酒,是因為……」

  話音到這裡便頓了頓,人間帝王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多了一些淡得難以辨認的顏色,眨了眨眼,改了到口的話:「可不是這麼憂國憂民的理由呢。」

  擔心喝了酒會不知輕重地傷了他,所以,在他身邊的時候,寧願滴酒不沾。

  只不過,是害怕再傷了那個人……

  如此而已。

  卻越來越發現,這個高高在上,孤高無雙的位置,讓這樣的要求,都快要變成一種奢侈的願景。李成恆看著杯盞中透亮的清酒,笑容有些發苦。

  「知硯,對麼?」

  帝王第一次喚了自己的妻子,沉吟了片刻才道:「有朝一日,若是你想離開,便來對朕說吧。」

  「皇上……」正紅宮裝的女子驚異地看向他,卻對上一雙蘊了憐憫的眼,總是來去匆匆的丈夫看著她,絕沒有玩笑的意味。

  「記著朕今晚的話……」

  近乎木然地點頭,梁知硯不知道這句話代表了什麼意思,並沒有料到,真的有那麼一日,她懂得了那憐憫之中的深意,那個時候,再次想起這個暮色深沉的夜晚,心存的,已只剩淡淡感懷。

  在靜謐的這些時間,醇厚的酒香散開在空曠的殿中,絲絲縷縷地縈繞著。

  天色漸漸亮起來,透出琉璃般的青白,李成恆晃了晃剩下的半壺酒,起身整理著衣冠,扶起了要拜送的梁知硯:「朕這就走了,你自去休息吧。」

  梁知硯這幾個月來已經知道他必定是清早就離開的,還是按照禮節送了他。

  高大的背影在初升的旭日下被鍍了一層薄薄的光,站著殿中的女子隱隱察覺,看似可以依靠的身影邊,不會有她棲息的歸宿。

  「來人,去請淑妃過來一敘。」

  「是。」

  「陛下,去奉光殿麼?」郭川召來御輦,試探地問道。

  「不,回去。」

  離早朝還有一點時間,見他似乎來了興致,郭川也不多問,只命人轉了方向,朝辰輝閣去。

  離辰輝閣並不算遠,李成恆卻像是有些急不可耐的樣子,甚至沒等輦停下,就一腳踏了下來,飛快地進了閣中。

  蘇寂言也已起了身,正在整理朝服,見他匆匆地闖進來,不由擔心地問到:「出了什麼事?」

  他不願他人伺候穿衣,所以連蘇樂也並不在身邊,李成恆不出聲回答,卻徑直抱緊了衣衫尚未整理妥帖的人。

  蘇寂言稍顯愕然,這個熱烈而過於急切的擁抱出乎他的意料以外,李成恆緊緊擁著他:「我想先生了。」

  若說分開的時間,尚且還不到一個夜晚,可是從桐耀宮出來的時候,卻迫切地想要看到他,想要真真實實地感受他還在身邊,那樣的迫切,讓他根本不願去克制,急急地,便趕了回來。

  這一句話,化作一陣清風,拂過心底最柔和的地方,帶出的,都是這人的影子,年少莽撞的孩子,倔強孤單的少年,溫柔挺拔的青年,怕他傷心,便傻傻地去救敵方大將;怕他操勞,便在陪他睡下後再起來批折;點點滴滴的溫柔和貼心,因為愛了他,就變得理所當然,不見絲毫勉強。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6

  41

  似乎連脊背都變得酥軟,蘇寂言眼睫動了動,撫在他肩上的手指輕輕顫著,闔眼吻上眼前的人,這人從外間匆匆進來,髮梢處依稀可見濕潤,甚至,連唇角都帶著秋日清晨的點點涼意,卻一如既往地,讓他覺得溫暖如春。

  似乎連脊背都變得酥軟,蘇寂言眼睫動了動,撫在他肩上的手指輕輕顫著,闔眼吻上眼前的人,這人從外間匆匆進來,髮梢處依稀可見濕潤,甚至,連唇角都帶著秋日清晨的點點涼意,卻一如既往地,讓他覺得溫暖如春。

  李成恆立刻與他回應,氣息中也逐漸混入了更多的情慾,喘息著將吻落到他肩上。

  穿了一半的衣袍被扯落在地,蘇寂言勉強拉回的一些神智,也在嘗到他唇舌之間殘留的一些酒香後全然淪喪。

  彷彿能夠看到他在一夜清輝裡,對影獨酌。

  幾乎要被不斷湧出的酸楚淹沒,蘇寂言的手臂擁住了他的背脊,任由他挽著自己的腰倒在床上。

  密密地貼合,不再去想朝堂和後宮,甚至不再去管尚且虛掩著的門扉。至少,讓他們在錯過了本該團圓的夜晚後,能夠任性而放肆地擁有彼此。

  原本候在門口的蘇樂拉過袖子按了眼角,悄悄帶上門。

  郭川伺候李成恆多年,見他一人出得外殿來,也明白了,安排了人去前朝宣佈今日免朝,自己和文勤便守在殿外。

  連新婚次日都不曾免朝的帝王第一次的免朝自然引起了諸多議論,只是此時相擁的人已經不願去想,只想把彼此深深融進眼中。

  壓抑的呻吟也漸漸克制不住,在溫柔卻也激烈的動作中逸出來,交雜著兩人重重的喘息,在內殿迴響。

  在快要失控的律動裡,覆在身上的人雖然不比往日的細緻小心,卻依舊是萬分珍重的渴慕。

  幾乎痙攣的指尖掙扎著探過他的眉眼,卻在滑落唇邊時被輕輕咬住,近乎著魔一般,李成恆一一吻過他的手指,算不得光潔,指節上甚至有著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是這繁華世間,他唯一不能放開的……

  「先生……寂言、寂言……」

  低啞的聲音喚出在心底縈迴了無數遍的名字,蘇寂言猛然睜大了眼睛,隨著他的挺身重重顫著。

  被擁著躺下的時候,幾乎要努力張口,才能順利呼吸,蘇寂言忘了該斥責他的行為,只是脫力地枕在他的臂上。

  長久以來,他作為他的老師,想要教導他成為一個成熟而明智的人,到後來,他們一手奪下江山,成為天下共仰的人,他便更進一步,要他成為賢明傑出的帝王。

  他給自己擔上這樣沉甸甸的職責,身邊所有人,都尊稱一聲「蘇先生」,讓他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作為蘇寂言,他在作為臣子和老師的同時,更是李成恆相愛至深的人。

  「再叫一次……」

  李成恆順著他的發,歎息裡儘是滿足:「寂言,寂言……李成恆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能得一人經年相伴,何其有幸,那個人是你。

  「恆兒……恆……」

  扶起尚有些無力的人,李成恆親手整理了一室綺靡,才環著他重新躺下。

  「唔,做皇帝這麼久才明白一件事。」

  蘇寂言雖有些睏倦,卻還是頗有興致地回應他:「什麼事?」

  「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

  「胡說……」

  蘇寂言打斷了他的話,輕笑著低斥,不輕不重地在他身上拍了一掌,誰料竟引得他咳了兩聲。

  李成恆笑道:「先生好狠的心,」又作勢重重咳了一下,蘇寂言見他臉色如常,才安下心來。

  由於免去了早朝,書房積壓的事物又多了一些,原本午後召了周尚銘和徐卓宇來討論科考的文武考察,也只好順延到了傍晚。

  幾個月來,徐卓宇和齊聚兩人掌管軍中事物,漸漸顯露出不同的長處,齊聚與中下層的軍士打成一片,領軍之時也身先士卒,引得兵士們悍不畏死,徐卓宇則更長於統一籌措,不僅能把握大局,也能將軍中的各項瑣事都處理妥帖。

  因此前幾日的西北慰軍,李成恆派了齊聚前去,而關於武試的事則交給了徐卓宇。

  「現在大抵已經準備妥當,只等會期一到,就可以開始了。」

  周尚銘雖名義上是禮部尚書兼著副相,官位在蘇寂言之上,卻是從衡州起就在蘇寂言身邊辦事,自然明白這位「吏部侍郎」為了支撐起整個國家付出了多少,因而對他依舊是尊敬如常,詳細地回著話。

  「不如趁熱打鐵,現在就開始鄉試,等到明年開春,就可以舉行春闈了。」

  李成恆點頭,轉頭看著身邊的人:「先生以為呢?」

  「好,到時請梁老大人和徐將軍來主持文武,天下士子定會爭先而來。」

  梁旭因為成了國丈,雖然不再擔任宏淵閣的學士之位,卻受了「太師」的職位,位列三公。由他主持春闈當是最佳選擇。

  徐卓宇資歷尚淺,對此卻並未推辭,只是點頭時很是鄭重。

  到得第二日的朝上,這樣的計劃被提出來,也算在眾人的意料之中,只是蘇寂言身為帝師兼吏部侍郎,也是當年名重一時的佳公子,竟全然被排除在考官的名單之外,多少有些引人疑竇。

  一時間,連奏本都已經寫好,準備當堂力諫蘇寂言私德有虧,不應擔當主考官的言官們亂了手腳,只隨著大流諾諾應是。

  李成恆在心中冷冷諷笑,等到春闈過後,拔擢些可塑之才,這些人,他一個都不想再留。

  由於幾代以來都保持著世家大族的特權,普通民眾中能進入官府學校的並不多,這第一次的春闈,參加的大多數,依舊會是士族子弟,而為數不多的平民裡,大概也會是良莠不齊的狀況。

  這些情況李成恆也曾經和蘇寂言討論過,但一月後各地呈報上來的人數還是讓他淒慘地有些吃驚。

  「先生,這……」

  蘇寂言已經看過奏報,自然明白他因何為難,定了定神,還是安慰道:「這些年戰亂連連,尋常人家哪裡還有閒情去識文斷字,你也不必過於擔心,但凡這風氣一開,過得幾年總是會有成效的。」

  李成恆不是不明白,只是他畢竟沒有經過太大挫折,心裡總是有些惶惶,得了他這話,才慢慢安定下來。

  「只是這頭上的幾年,難免要艱苦一些了。」手下沒有得力的人,在朝中便不免掣肘,蘇寂言微微歎了一聲:「便再辛苦些年頭吧。」

  「同甘共苦,也算別緻。」

  日日同起同臥,難得的溫存讓李成恆前幾日壓抑的情緒終是漸漸好起來,此時聽了這話,反倒寬慰起身邊的人。只是這般寬慰,失之猾黠,反多了調笑之意。

  蘇寂言被他引得笑了出來,心情也舒朗起來,這麼多年也走過來了,又何懼再多等些時日。

  只是他們原本對春闈抱了不少期待,指望著至少能選出一些出身寒門的可塑之才來,也好壓一壓士族的氣焰,他們身邊,也好添幾個得用的幹事之材。

  終於耐著性子等到春闈結束,蘇寂言還是耐不下,換了裝,只帶了蘇樂和文勤,悄然出宮,到了梁府請見梁旭。

  梁旭雖然年紀不輕,對科舉取士的工作倒是重視得緊,親自取了重重簡拔出的百來份卷紙,認真地看著。

  聽得人報蘇寂言來訪,起頭不免驚訝,稍一想也明白過來,把人請進來讓了做。吩咐左右奉茶。

  蘇寂言也不避讓,當真坐了下來,大方問道:「梁老大人,不知此番春試,結果如何?」

  梁旭知他必有這一問,卻不曾想他問得光明正大,一時接不上話,苦笑了一下,才道:「蘇大人,這可不在吏部職權之內,老臣……」

  見他當真為難的樣子,蘇寂言想了想,笑道:「老大人所言有理,那下官換個說法……」

  說著便站起身來,朝宮中方向一躬道:「皇上掛心科考事宜,遣臣前來,還望老大人據實以告。」

  他昔年入宮任李成恆的老師時,梁旭也時常在宮中,對這一對師徒的事多少有耳聞,也知道李成恆對這個老師幾乎可以算是言聽計從。雖然不滿他偶爾放任散漫的教法,對他能把那個驕橫的皇子管得服帖也很是有些認同,只是那時他任著太子太傅,遇事總應當為太子多一分思量,故而與這個人並沒有什麼接觸。

  這些天即使很少上朝,也知道這個人自去年秋日被貶了官至今仍是頂著「吏部侍郎」的官職,朝裡有年輕一些的不清楚狀況,只道他被貶,對他的態度有些輕狂起來,卻不知他對帝王的影響力並不因此而消減。

  梁旭笑了笑,他老則老矣,這些事總還是能看得分明。蘇寂言並不避諱他知曉這層,想來也料定他會出手相助。

  42

  梁旭笑了笑,他老則老矣,這些事總還是能看得分明。蘇寂言並不避諱他知曉這層,想來也料定他會出手相助。

  想到自己大半輩子庸庸碌碌,只在學問上鑽研,眼看著朝堂裡越加混亂只好徒歎無奈,梁旭心裡也起了一些變化,這個當年不成氣候的六皇子,如今到真是有一番人君的氣派,若當真惠及蒼生,自己又何樂不為。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原本也是心中所願。

  「由這些卷宗來看,蘇大人以為何者堪稱治國良才?」梁旭將手中卷軸推了過去:「老夫也正想請教大人一番。」

  蘇寂言微微一笑,伸手接過來,挑了幾份認真看了看,便遞了回去:「梁老先生學貫古今,下官怎好班門弄斧。不過這幾篇文章裡倒是頗有些憂國憂民的心思在。」

  梁旭暗自記下了那幾份卷宗,點頭應了:「蘇大人過謙了。」

  「既然大人忙於閱卷,下官不敢叨擾,就此告辭了。」

  蘇樂和文勤一直在旁候著,聽他這麼說,很快上前伺候。

  梁旭見狀笑了笑:「恕老夫不能遠送,蘇大人走好。」見幾人走得遠了,才回身坐下,對一邊立著的管家道:「王伯,把這些都收了,收拾東西去釣魚吧。」

  身形稍顯佝僂的老管家聽令而為,卻有些疑惑:「老爺不看了?」

  「不看啦,」梁旭從中挑了幾份出來,交給他:「把這幾份送去禮部吧,我老了,也該歇歇了。」

  朝廷首開恩科,新科高中者,皆為天子門生,賜宴尚書檯,令禮部封賞,吏部選官。

  在選出的一眾官吏中,以庶民身份登上朝堂或選派外地的,竟佔了人數的一半。雖然並不是什麼十分重要的位置,然而代表著的意義卻是深遠而持久的。

  帶給天下的訊號和由此產生的影響,更是不可估量。這些都在此後幾十年裡一一展現,待到延光一朝,大堯維持百年之久的士族特權終於完全被根除,此後,官吏盡由科舉出,王朝新政深入人心,得到全面的推廣。

  然而此時,一手主導了這場巨變的君臣幾人,是有些失望的。

  李成恆一邊拿著吏部遞上的折子,與蘇寂言相視苦笑:「怎麼都是些無可無不可的位置?」

  「那些人的情況你也知道,雖然有些學識,畢竟沒有受過系統的訓練,放到真正要擔事的地方只怕不出一月就要被人尋出些錯來,鬧得個性命不保。」蘇寂言見他難掩失望,笑了笑,勸慰著:「等過些年歷練地好了,再用不遲啊。」

  「武舉還稍微好些,」徐卓宇看著平日裡威嚴的帝王露出難得一見的彆扭,終於開口接道:「軍中有不少人是皇上一路提拔上來的,現在也可獨當一面了。」

  「濟之,煩勞你們了。」

  徐卓宇心下一暖,笑了笑告退出去。從偏居一隅的恆王,到如今坐擁天下的帝王,李成恆到底還是那個懂得信任和尊重,能讓他不後悔捨命追隨的人。

  午後的太陽還是毒辣,徐卓宇瞇著眼看了看宮門的方向,不由劃出一個誇張的笑容:「喲,齊少將軍這是在做什麼?」

  忙得滿頭大汗的人無暇理會他的調侃,揮了揮手權作招呼,又低頭忙著檢查進出的物品。

  宮門口的禁軍是輪值的,但怎麼也輪不到他這個禁衛軍首領來親自守宮門,徐卓宇疑惑道:「你怎麼在這裡?」

  齊柯沒好氣地放下手中的東西,示意放行,在下一輛車進來前的空隙裡回應他:「檢查出入物品啊。」

  已是初夏的時節,他雖然穿得清涼,卻還是擼起袖子忙著,話中雖在抱怨,年輕的臉上倒沒有不耐的神色,見後一輛車到了門口,便又認真低了頭檢查。

  徐卓宇暗歎當年魯莽自負的少年也在長大,一邊皺了眉問:「怎麼回事?今天怎麼這麼多東西進來?」

  齊柯白了他一眼,似是不屑他的健忘:「後天是皇子的週歲了,皇上要大辦,東西自然多啦。我怕他們有閃失,過來看著點。」

  徐卓宇這才省起,李成恆雖然不主張鋪張,登基一年多來幾乎沒有操辦過什麼大的宴飲,對這個皇子的事,卻是恨不能辦得舉國同慶。頗有些孩子心性。

  「皇上難得大方一次,你可得好好盯著。」

  齊柯也笑了:「不知皇上什麼時候欠下的風流債呢……」

  嗯,這風流債恐怕是有些年了呢,徐卓宇笑著在心裡答,雖然不可思議,但要說有人能叫當今天子這麼在意,恐怕也只能是那個人而已。只是這樣驚世駭俗的話,還是留在心底吧。轉而拍了拍少年的肩:「那你忙著吧,我得回京營去,有什麼要我轉告齊將軍的?」

  「哦,姑姑說今年的省親她就不回家了,也省得五叔麻煩。」齊柯頭也不抬地轉達,在他看來,姑姑這麼說,便這麼是了,也並沒有感覺出有什麼不對。

  徐卓宇卻是有些奇怪,蘇寂言一直居於宮中,這一年多來,天子的心思恐怕大家都多多少少猜到了幾分,後宮幾乎形同虛設,有省親的機會誰不想回家住幾日,怎麼齊家小姐反而要留在宮中?

  「行,那你繼續忙,我先走了。」

  齊柯抽空朝他揮了揮手,又埋下頭去。徐卓宇心下暗歎,齊家這兩個人的實誠勁兒倒是如出一轍,不愧是一家人……

  王朝的唯一的皇子滿週歲的典禮,在李成恆的明示暗示下,成了立朝以來最奢華的慶典。蘇寂言皺眉看著不斷送進辰輝殿的東西,終於忍不住吩咐:「去請皇上過來一趟。」

  身旁的文勤還沒來得及應聲,虛掩的門已經被推開了:「先生找我?」

  明黃袍角一現,進來的,自是九五之尊,只是手中還抱著孩子,就少了幾分凌厲的尊貴。

  蘇寂言指著擺了一地的東西:「這是幹什麼?」

  那裡堆了許多禮盒,是百官送上的賀禮,雖然已經盡量堆得整齊,奈何因為禮盒大小不一,顏色也有區別,看起來依舊亂得很。

  李成恆低頭逗著孩子,不以為意地看了一眼:「呵,這些人送得還真是快啊。」說著將孩子交給了一旁的乳母,笑著招呼蘇寂言:「先生,不如來看看他們都送了些什麼……」

  蘇寂言眉峰緊了緊,已有三分薄怒,正待開口,卻聽到了兒子「咯咯」的笑聲。原來孩子在轉頭的時候看到了他,正笑著朝他張開手。

  心頭便是一軟,伸手接過孩子,輕輕蹭了蹭孩子溫暖的臉頰,終於歎道:「由儉入奢易,你會不知道嗎?」

  李成恆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忙放下手中的東西,笑道:「先生,這些禮收了可不是要給這小子的……」

  蘇寂言抱著孩子在一旁坐下,就聽得他繼續道:「我是個窮皇帝,自然是要收禮的。」

  七分猾黠,三分自嘲,他的父親雖然不算昏庸,卻只顧著維護朝堂勢力的平衡,一意地不作為,養肥了那些臣子,卻使國庫入不敷出。

  他繼位以來的確有很大的改觀,卻還是時常有捉襟見肘的感覺。很少能夠挪出錢來辦自己想辦的事。

  蘇寂言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不怪你,不過這樣做……」

  難免顯得匪氣十足……

  李成恆湊過來扶住他的手臂,承擔著孩子的重量,順勢在他額邊一吻,討饒道:「先生別生氣……」

  「你啊……」蘇寂言推了推他,算是默許了他的做法:「打算用這錢做什麼?」

  李成恆在他身邊坐下,露出一個笑容:「辦學好不好?」

  雖然太學已經開始接收平民學生,但有能力送孩子進太學的,不到萬一。如果朝廷能在各地多辦一些書院,相信科考的狀況會迅速好起來。

  周尚銘最初提出這件事時,蘇寂言也十分贊同,只可惜國庫空虛,戶部湊不出銀子,便一直擱置下來。

  如今這些朝臣倒是出手大方,送進來的不是珠玉便是古玩,全部加起來恐怕不下十萬銀兩,足以在京中辦上好幾家書院。

  蘇寂言沉默了片刻,點頭道:「也好,雖說只是杯水車薪,也……」

  李成恆見他話音未竟,好奇道:「怎麼了?」

  「沒什麼,」蘇寂言低下頭逗著孩子,輕鬆道:「聊勝於無,就這麼辦吧……」

  懷裡的孩子睜著眼,大約是認出了抱著自己的人,彎了眼笑著,藕節一般的手臂撲著要去拍他的臉。忍得他禁不住笑了。

  李成恆抓住孩子撲騰的手親了親:「嗯,你還真是個斂財的好寶貝……」

  蘇寂言拍開他的手:「別在這兒鬧了,前頭事情做好了?」

  見主子無奈地朝門口來,遠遠站在門邊的郭川低頭咳了一聲,忍著笑正打算推門,卻差點撞上拉開門進來的蘇樂。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7

  第43章

  43、

  見主子無奈地朝門口來,遠遠站在門邊的郭川低頭咳了一聲,忍著笑正打算推門,卻差點撞上拉開門進來的蘇樂。

  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寂言抱著孩子過來,把他送到門外:「快去吧,今天吏部還新擬了今秋各地輪戍的名單,鍾尚書等著交給你過目呢。」

  李成恆這才苦笑著應了,帶著郭川往奉光殿去。

  「文勤,把孩子帶下去吧。」李成恆見孩子在他手中睡得熟了,便小心地交給了他:「別弄醒了他。」

  眉目細長的內侍應了一聲,細心地接過孩子抱著,退了下去。

  「蘇樂,情況如何?」

  「少爺,三少爺他……」蘇樂雖知屋裡已沒了外人,卻還是遲疑著:「三少爺……」

  蘇寂言心中一沉,驀地抓緊了他的肩:「確有其事?」

  蘇樂一狠心,用力點頭:「都是真的。」

  「胡鬧!」

  桌上的杯盞微微一震,不知是不是因為氣憤,蘇寂言臉色愈發蒼白,脫力一般坐著,久久沉默。

  蘇樂眼圈一紅,跪了下來:「大少爺,三少爺一時糊塗,也是為了蘇家……」

  他聲音哽咽著,蘇寂言卻也無暇理會,只是匆匆道了句「起來」,就逕自走進內室。

  蘇樂不敢再多言,爬起來後便偷眼看他的神色,見他進去了,只好束手站在一旁。

  不一會兒,蘇寂言便轉了出來,手中持著一塊佩玉,連同一封信一起交給蘇樂:「你回去一趟,把這些都交給父親。」

  蘇樂擦了眼睛,連忙接過信,卻又聽他囑咐道:「一定要親自交到父親手中。」

  「是。」

  「還有,」蘇寂言看著他,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你就留在宮外吧,不用回來了。」

  眼看他又要落淚,蘇寂言不容反駁地繼續道:「你年紀不小了,不能總這麼留在這裡,把東西交給父親後,就離開京城,隨便去哪裡置些家業,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可是……」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蘇寂言打斷他的「可是」,將銀票塞到他懷裡:「你的路不在這宮裡。」

  蘇樂從他年少時就在他身邊,跟了他許多年,自然知道他雖然溫和,決定下的事卻不因任何人或事而改變。只得接過東西,端端正正地跪下來磕了一個頭。

  「少爺,您要保重。」

  蘇寂言背過身:「去吧。」

  文勤將孩子交給乳母回到外室,就見蘇樂匆匆出去,眼眶似乎還是紅的。正在疑惑的時候,便聽蘇寂言在內室道:「這裡沒什麼事了,下去歇著吧。」

  天色尚早,宮中卻早已點上了燈,文勤見內室獨坐的身影映在窗格上,沒有多說什麼便退了下去。

  等到李成恆回來,早已過了晚膳時分,聽他回稟說蘇寂言尚未用膳,不由提了心,讓他們傳了膳候在門外,自己悄悄進了內室。

  「先生……」他原以為蘇寂言睡下了,誰料他竟還在桌邊坐著,便輕輕喚了一聲。

  屋裡的燈光並不十分亮,李成恆走近了才發現他靠在桌上睡了,微微側著頭,眉宇間似乎有著解不開的情緒。

  「先生……」擔心嚇到他,李成恆半跪著擁住他才開口:「累了嗎?」

  蘇寂言睜開眼,見是他便笑了笑:「回來了,吏部……」

  這一句詢問,被一個吻打斷,李成恆輕輕蹭著他的唇:「繼續睡吧。」說罷竟然將他打橫抱起,往塌邊去。

  蘇寂言一時怔愣,竟忘了阻止,由著他把自己放在床上。

  「恆兒!」

  「蘇樂呢,怎麼不在你身邊伺候著?」李成恆無視他的惱怒,動作迅速地幫他解了外衣,蓋上薄被。

  「我讓他出宮去了,他不是內侍,何苦一直留在這裡?」

  李成恆想了想:「那讓郭川留下來照顧先生。」

  「不用了,」蘇寂言跟他說了幾句話,也略略醒了神:「他是內侍總管,自然應該在你身邊,何況我白日裡也要上朝,他跟著我做什麼?」

  李成恆還在猶豫,就聽蘇寂言正色道:「我有事跟你說。」

  外面郭川已經備下了晚膳,在門口詢問,李成恆打開門說了些什麼,才回到床邊,將一碗粥遞給他:「什麼事?」

  晶瑩的粳米煮的幾乎化了,糯糯地躺在碗裡。李成恆知他胃寒,雖然不想吵他睡眠,卻不放心讓他空腹睡下。蘇寂言也知道他的堅持,慢慢舀著將一碗粥喝完才繼續說話:「悟言的事你知道了?」

  「啊,」李成恆自知瞞不過去,便承認了:「先生,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只是小孩子心性而已……」

  「他比你還大兩歲呢,」蘇寂言打斷他的話:「怎麼不告訴我?」

  李成恆低下頭,吻在他髮鬢:「是我搶了他的大哥……」

  在得知蘇悟言做的事後,他恍然想起在少時蘇府見到的那個少年,比自己略大一些,卻十分喜歡黏在長兄身邊,「大哥,大哥」地叫著。在蘇寂言選擇離家的時候,那個少年會是難過的吧……算起來,是自己奪走了他的兄長,讓他過早地擔上了蘇家的重擔。

  「恆兒,別這樣說……」蘇寂言握住他的手:「這與你無關。」

  離開家人,拋下為人子女,為人兄長的責任,是他的選擇,與李成恆無干。

  「當然有關,」李成恆反手擁著他:「我和先生,是一起的。」

  蘇寂言笑容溫暖,收緊了交握的手:「那你打算怎麼處理?」

  李成恆接過碗放在一旁,片刻遲疑:「先拖一段時間,再私下斷了跟江南那邊的聯繫就好。」

  「恆兒,」蘇寂言拍了拍床沿,要他坐下來,才正色道:「你的心思我自是知道的,不過,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交給我可好?」

  他容顏清雅,在昏黃的燭光裡卻透著深深淺淺的暖意,李成恆一時恍惚,攜了他的手,只是點頭:「自然可以,只是……」

  蘇寂言微笑頷首:「等過了清攸的週歲便有結果。」

  李成恆看著他,定定出神,還記得,那時對魏揚設下圈套,眼前的人也是微微笑,若不是自己朦朧半醒,便不會知曉,他披衣對夜,一宿未眠。

  「不要勉強自己……」赭黃衣冠的人深深注視,終是輕歎讓步。

  雖然皇子深受帝寵這件事已經滿朝皆聞,然而滿週歲的慶典之盛大仍是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滿朝文武,後宮妃嬪,親貴命婦,竟然都在宴飲的名單之列。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子竟然不是由任何一位嬪妃抱出來,而是出現在當朝天子的臂彎中。

  素日裡嚴肅冷清的天子,染了淺淺笑容:「朕昔年在衡州聽說民間有行抓周禮的,不知眾卿可有耳聞。」

  大約是不多見這樣輕鬆的至尊,堂下人似乎都愣了愣,沒有回應。只有周尚銘從席間起身,恭敬回到:「回皇上,民間都有此禮,非獨衡州。」

  「哦,看來確有此事,」李成恆笑了笑:「今日清攸也滿了週歲,不如也來抓上一回。」

  他這樣提議了,自然不會有人反對。不一會兒,大殿正中就安置好了寬大的桌子,擺上各類諸如筆墨紙硯的東西。

  李成恆看了看桌上的紙筆,算盤,金銀,和銀質的小匕首之類,似是饒有興致:「嗯,挺多的,朕既然是他的父親,自然也該擺上一兩件。」

  眾人還在困惑,就見他轉身回了御案邊,竟將玉璽放到了桌上。這才從乳母手中抱過孩子放在桌上,滿意道:「開始吧。」

  蘇寂言坐在左邊席間,原本還以為他心血來潮,看到了這裡,便依稀明白過來。抬頭看他,果見他唇邊蓄著笑意,信心滿滿。

  滿殿人都注視著小小的孩子,李清攸卻並不知自己成了焦點,頗有興致地抓起每一樣東西看看,再放回去。渾然不顧自己的行為已經讓所有人提起了心。

  瑩白溫潤的玉璽被擺著一卷書邊上,等到孩子放下書抓起它,殿中幾乎再聽不到說話聲,連蘇寂言也目不交睫地看著孩子。

  這一回,孩子像是對手中的東西有了興趣,上下左右地撥弄了好一會,便一直抱在懷裡,咯咯地笑起來。

  李成恆一直在邊上站著,直到這時才抱起兒子:「子承父志,不錯不錯……」

  他連著說了兩個「不錯」,席中的文武自然也要附和。一時間,殿中便是一片讚歎聲。

  「殿下真是志存高遠。」

  「果真英雄出少年。」

  「殿下必將青史留名。」

  甚至已經有人恭維地稱呼了「太子殿下」。蘇寂言這才醒起,在孩子出生那時,李成恆就曾對身邊人道:「把太子抱進來。」只是那時他並不曾在意。如今想來,李成恆大約是鐵了心要定了清攸的地位。

  接著便聽得那人笑聲朗朗:「好,今日君臣同樂,不醉不歸。」

  蘇寂言也舉了杯,與身邊同僚們互讓一回,飲盡了杯中酒。抬頭,便對上那人遙遙遞來的眼神。幾分抱歉,幾分關切。

  罷了,他既與他攜了手,又何懼前路難測。上下求索,也是甘願。

  第44章

  44、

  即使是在這樣的喜慶時刻,當朝天子仍是十分節制自己的行為,只是淺淺飲了一杯酒,便自顧地逗弄起懷中的孩子。

  這樣的舉動持續到了宴席末尾,群臣自然識情知趣地起身拜謝退出去,蘇寂言也依例朝他一禮,先退了席。

  李成恆鬧不清他這是惱了還是累了,匆匆說完了場面上對一後兩妃的關懷之言,各自賞賜了許多物件,便著人送她們回宮。

  三人裡,齊怡心知肚明,梁知硯雖然不知內情,也能猜到他心有所屬,只有瓊王的小女兒對此表示了不滿,雖然也是不敢在至尊面前提及,一路回後宮時,卻是旁敲側擊示意另外兩人。

  「緋容,天家私事,豈容你我多舌,謹言為上。」

  梁知硯雖是略帶告誡之意,卻並沒有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更沒有以「皇后」的身份責罰。秦緋容即使心下不服,也不得不應了聲「是」。

  齊怡淡淡一笑,隨著兩人的目光看向坐上御攆離開的人。將孩子護在懷中,甚至拉起了袖子為稚嫩的孩子擋著深夜微涼的風。

  她原以為定是蘇先生更懂得照顧孩子,沒想到年輕的帝王一派溫柔細緻,竟是全然熟練的樣子,不見一絲生疏。

  「娘娘,臣妾先行告退了。」

  「兩位妹妹,閒來無事,不妨多去本宮那裡走動。」

  齊怡和秦緋容都連連稱是,向她福了身,各自離去了。

  李成恆回到辰輝閣的時候,蘇寂言已經換了衣衫,揮退了隨侍,在內間看折子了。

  燭光下的那人顏色認真,披了薄薄的單衣,細緻地在折子上注了什麼,連他進來了都沒有發現。

  「先生……」

  蘇寂言這才回頭看他,露出一個笑容:「都結束了?」

  李成恆在他身邊坐下,舒臂環住他的腰:「嗯。」

  「孩子呢?」

  「已經睡下了,」李成恆靠在他肩上:「大概打雷都吵不醒他。」

  「你要立清攸為太子?」

  李成恆從他肩上抬起頭,輕輕「嗯」了一聲,才道:「雖然知道做皇帝也不是萬事順遂,可總還是希望留給他。」

  站在最高的位置,也就要擔負起最重的責任。這一點,眼前這位帝師在很早的時候就教會了他。

  可那是他們的孩子啊,即使是一路掙扎過來的年輕帝王,明白天子的無奈。私心裡,總還是想把這個位置留給他……

  蘇寂言微微笑了:「若你沒有其他孩子,清攸遲早也是要……對了,你在玉璽上塗了什麼?」

  李成恆收了收手臂,貼在他背上笑了:「先生怎麼知道?」

  「清攸抱住玉璽的時候笑了一下。」

  「什麼都瞞不過先生……」李成恆湊在他頸邊吻了一下,才老實交代:「這兩天天熱,太醫院調了些祛暑的藥水,清攸好像很喜歡那個味道,我就在玉璽上塗了一些。」

  那些藥水是入浴時用的,他和蘇寂言都用了幾日,清攸膩在他們身邊,自然也習慣了那個味道。

  蘇寂言頓時哭笑不得,身為天子,竟然在舉國最莊重的信物上塗祛暑的藥水。實在是……

  「哪裡有你這樣給孩子抓周的。」簡直就是誘騙……

  「怎麼不行,反正那也是清攸抓的。」李成恆笑道:「再說,就算他抓其他的,我也有辦法叫那群老臣沒話說。」

  「清攸不是處於後宮,自然有人會說,隨他們去就是了,何必計較這些。」

  「偏要計較。」李成恆微惱道:「他們說名不正言不順,我就讓他是天命所歸。看他們還怎麼說。」

  名正言順的法子,並不是沒有。雖然不是親生,卻大可以種種理由讓清攸認在皇后名下,也能算是光明正大的「嫡子」,李成恆不願這麼做,大多也是因了不願讓他難過。

  蘇寂言笑著撫上他的肩:「不早了,歇下吧。」

  雖然不曾當場對「太子殿下」的提議做出什麼反映,第二日早朝上,那位恭維「天子殿下」的戶部侍郎卻因「政績卓著」而官升一階。

  這樣的訊號已經明顯到人盡皆知的地步,朝上開始遞折子建議天子早立太子,穩固江山的人便日漸多起來。

  李成恆推辭了一回後,便決定要「順應民意」,立長子李清攸為太子。

  然而這件事的影響並沒有持續很久,緊接而來的事情,更是大堯歷上舉足輕重的大變動。讓高門大戶,直至街頭巷尾,都沸騰起來。

  天子撥出宮中用度,並太子賀儀等進貢物品,在京中辦學,無論官私,都可入學。

  兩天後,原世家領袖蘇家,捐出大部分傢俬,以示對朝廷的忠心和對辦學的大力支持。世家大族聞風而動,面對朝廷的「注視」,即使心不甘情不願,也大多捐出了為數可觀的錢物。

  蘇家的行為,一時間成為眾人議論紛紛的焦點。蘇寂言對此卻未置一詞。更引得朝上朝下一片喧嘩。

  而蘇寂言則因倡導辦學有功,官復原位。

  「這樣的情況若是能持續下去,慢慢也能惠及各州。」

  淡青袍子的青年點頭:「先生,要不要進去看看?」

  被稱作「先生」的人點了點頭,卻又疑道:「怎麼進去,我們又不是學子。」

  京中第一座書院落成,李成恆興致所至,要拉著他出來看。兩人便換了常服,只命齊柯帶了幾人在後面遠遠跟著,出了宮來。

  李成恆將折扇在手中一合,笑道:「那就是夫子好了。」說著指了指邊上貼著的告示。告示上稱要招募夫子三名。

  「先生可不就是最好的夫子麼?」

  「可不敢當,」蘇寂言笑著應了一句,幫他理好衣襟:「進去看看。」

  書院中已經有了幾位先生,底下坐著的孩子雖年齡不等,但大多都還年少。隨著先生一句句地念著。

  書院的山長很快過來:「兩位這是……」

  「哦,我二人想在這裡某個差事,有些事想請教山長。」李成恆答得自然,蘇寂言彎了彎唇,算是默認他的話。

  山長應了一句,熱情地帶著二人看了一番,又道:「鄙書院是皇上……」

  「山長,我們都知道了,須得回去與家人商議一番……」李成恆打斷了他的話:「晚輩先告辭了……」

  山長也不再多言,有禮地吩咐僕從送了兩人到門口。

  「先生,」李成恆強忍的笑意終於憋不住般逸出來:「看來哪天我不做皇帝了還能謀個夫子的差使。」

  想到方才山長考教了他們的才學後極力希望他們留下來的樣子,蘇寂言也微微笑了:「你也不怕誤人子弟……」

  李成恆見他心情頗好,興致也提了起來,對後頭遠遠跟著的人示意了什麼,拉著他就往外走。

  蘇寂言推了推他的手,見他堅持,也就不再抗拒:「去哪裡?」

  「去看看天子腳下的繁華啊,」李成恆頗為自傲地回答,一邊笑著:「我們很久沒出來逛過了。」

  駐守衡州的時候,他們時常微服出遊,看察民情。除了能瞭解民間的狀況外,也是別有樂趣。

  蘇寂言聞言笑了笑,李成恆知道他大約也想起了那時的景況,拉著他走進一家書畫鋪子去:「反正都出來了,就到處看一看嘛。」

  他二人雖是日常服飾,但面料圖紋都是精工巧制,一看便知身價不凡。店舖老闆立刻迎了上來:「兩位要看些什麼?」

  「有什麼好字好畫不妨都拿出來看看。」兩人在一旁坐定,李成恆才開口道:「若是有零陵僧的,就再好不過。」

  蘇寂言正端了茶抿著,不由笑了:「他的帖子攏共也就那麼幾篇,哪裡還會有流傳在外的。」

  蘇家以端方為人所知,卻鮮少有人知道,他父親極為欣賞懷素的狂草。他自兒時起耳濡目染,雖然自己練了一手清俊的行書,心底裡卻也是極愛草字的。

  李成恆跟著他習字,自然知道他的喜好,辰輝閣裡已經收了好幾幅不錯的字。

  「問問有什麼打緊,說不定就有呢。」

  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蘇寂言也就由著他問,誰料店主竟真的應了:「兩位公子真是趕巧了,小店前幾日才收了一貼,我這就取來讓公子瞧瞧。」

  蘇寂言一怔,露出幾分驚訝的神情,與李成恆對視一眼,都有些訝異。懷素的字極是珍貴,留傳下的十幾帖裡大多都收在了內廷,在外頭的只有寥寥幾貼。這店家竟真的有,若是真跡,恐怕價格不菲。

  頗帶了幾分好奇和期待的兩人看著店主自得地展開卷軸,字跡奔放流暢,渾然一體。分明正是懷素的狂草。

  李成恆還在暗自稱讚,卻見蘇寂言已經瞬間白了臉色。連忙去握他的手:「先生,怎麼了?」

  微涼的手指已經緊緊捏成拳,卻被他攤開來裹進掌心,蘇寂言勉強笑了笑:「沒事。」

  「兩位公子……」

  「店家,」暖暖的溫度一直透過指尖傳上來,蘇寂言定了神,放開他的手,起身道:「這幅字我要買下。」

  李成恆在一旁默默看著他,此時才接口道:「店家請出個價吧。」

  店主原本想要大賺一筆,卻見李成恆眉宇之間儘是睥睨之姿,料想他二人定是京中權貴,唯恐得罪了去,只報了個中等的價格。

  李成恆付了錢收好東西,才看向蘇寂言:「先生,我們回去吧。」

  蘇寂言從他手中取過那幅字握在手中,沉默了片刻,終於說道:「嗯,回去...我要回去看看……」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7

  第45章

  45、

  他們所在的地方離蘇府也不過兩條街的距離,李成恆默默地陪著他走,步調漸漸加快,後來竟要邁大步子才能跟得上。等看到蘇府出現在視線中,居然有些氣喘吁吁。

  然而身邊的人,更讓他提了心放不下。

  還來不及喘勻氣息,便一把握住了身邊人的手:「先生……」

  眼中一貫的平和被惶亂替代,蘇寂言上前一步,卻像是不知該怎麼敲門,回過頭來看他,臉上恍惚是茫然的神情。

  李成恆看著他的動作,心疼得不知該說些什麼,也顧不得來去的路人,伸臂環住他:「寂言……」

  蘇寂言轉過身看他,慢慢地,終於露出一個微笑,低下頭,似乎是在看自己的手。

  李成恆只是沉默地環著他,並不開口催他,安安靜靜地等著他的動作。

  微顫的手緩緩抬起,終於扣響了門扉。

  門前還留著兩隻石獅,依稀可見當年繁盛的氣息,敲了門,卻是連應門的人都沒有。兩人在門口等了許久,才有一人緩緩拉開厚重的門,探出半個身子來看:「誰啊?」

  「是我……」力持平穩的聲音裡,那些顫抖仍是清晰可辨,蘇寂言努力笑了笑:「沈伯,是我。」

  「大……少爺……」

  沈伯驚得不知怎麼是好,一時間只是囁嚅著「大少爺回來了……」

  見眼前的管家已經濕了眼眶,蘇寂言忙上前了一步:「沈伯,父親在家嗎?」

  老淚縱橫的管家這才從激動的情緒中回轉,連連點頭:「大少爺,快進來。老爺和三少爺在書房下棋。」

  偌大的府裡,大多的物事還是舊時景象,只是少了來來去去的僕從和訪客,便顯得過於空曠而蕭條。老管家將他們一路帶到書房前,才退了出去。

  「是誰?」

  屋中的人大約是聽到了聲響,詢問的聲音年輕有力。話音方落,厚重的門扉已經被人從裡面打開。

  「小三……」

  啪……

  棋子掉落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打斷了片刻的沉默,蘇寂言看著門口的幼弟,一時竟是什麼也說不出。

  「蘇相。」

  蘇寂言一怔,像是過了許久才聽懂他的話,又喚了聲:「悟言……」

  李成恆緊跟在他身後,那些苦澀和痛楚,便一覽無遺地出現在他眼前,他看著他,恨不能立時上前帶他離開,卻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靜靜站著。

  「阿爹……」

  蘇寂言退開一步跪了下去,抬起眼看面前的父親,微微彎曲的脊背已經不復記憶中的高大挺拔,兩鬢間,已是霜雪之色。

  蘇洛只是站著,既沒有應聲,也沒有拒絕,蘇寂言心下感懷,恭恭敬敬磕了下去:「爹,寂言不孝。」

  「老爺……」

  郁氏大約是聽到動靜,在一個老婦的扶持下匆匆過來。到底母子連心,一見蘇寂言直直地跪在丈夫面前,已經心軟了三分,不由出聲求情。

  蘇洛終於歎了一聲:「你起來……」

  「爹!」

  蘇悟言的不滿還沒有出口,李成恆已搶先一步將人扶到了身邊:「先生,你受不得寒。」

  「草民參見皇上……」

  「蘇大人!」

  見他要跪,李成恆連忙去攔,奈何他手上還扶著蘇寂言,蘇洛卻已經拜了下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成恆親手將他扶了起來:「蘇大人,請起來。」

  蘇洛順勢站了起來,吩咐小兒子看茶。

  蘇悟言即使再不願,也不能違背父親的吩咐,轉頭將一杯熱茶重重放在李成恆面前。全然無視了一旁的兄長。

  「皇上聖駕來此……」

  「先生,蘇大人,都坐下吧。」李成恆扶著蘇寂言在一旁坐下,回頭打斷了他的話:「蘇大人,今天朕微服而來,這裡沒有什麼君君臣臣,只有父子天倫,兄弟之誼罷了。」

  他這麼說了,既是特許了蘇家人不必守君臣之禮,也強勢地定義了蘇洛與蘇寂言之間,依舊是「父子天倫」。

  見蘇洛沒有稱是,卻也沒有反駁。李成恆暗暗鬆了一口氣。

  蘇寂言按了按他扶著自己的手,輕輕回了一笑,這有點無賴的手段,讓他心中暖了起來。這個孩子,溫柔細緻,體貼尊重,種種的好,都給了他,卻還生怕不夠……

  「阿爹,」蘇寂言的聲音低低沉沉,多少說不出的感慨,都合在了一句話裡:「是孩兒不孝。」

  郁氏又落下淚來,見丈夫和小兒子都不答話,終於哭道:「寂兒,你這是何苦?」

  「蘇夫人,蘇家偷轉了家產相助江南士林鬧事,是國法難容,又怎麼能怪罪于先生。」雖是回答郁氏的話,李成恆正視的卻是蘇家的家主:「便是有錯,那也全是朕的過錯。」

  蘇寂言對此事的處理,是要蘇家立即斷了與江南方面的往來,並且主動將偷轉的家產盡數捐出,用於興建官學。若有不從,定要將相干眾人依律處理,不容寬待。

  之所以要蘇樂將信親自交到蘇洛手上,便是知道蘇洛為了蘇家上下老小,定會依言處理,但蘇寂言何嘗不知,經此一事,那些在心裡殘存著的,總有一日父子和睦的希望,也就全部破滅了。

  感到身邊的人攥緊了手指,李成恆只是握住他的手,將蜷曲的手指慢慢展開,緊緊收在手心。

  蘇寂言顫了一下,卻沒有掙開,抬起了眼,迎上父母的目光。

  他與這個人,不曾欺瞞頂上青天,不曾愧對如畫江山,更不想,逃避自己的心意。

  沒有放開交握的手,蘇寂言站起身,將一直握在手中的盒子交給了郁氏:「娘即使不願再認寂言這個不孝的兒子,也請收下這個……」

  「寂兒,快向你爹認個錯,他……」郁氏哭得接不下話,只是喃喃地要他認錯。

  蘇寂言將盒子放在她手中,終於轉向蘇洛:「爹,為宰輔者,天下為重。您的教誨,寂言未敢或忘。」

  「皇上與我,自衡州到京城,不曾愧對蒼生黎民,」蘇寂言說著,放開李成恆的手,重又跪了下去,端正地磕了三個頭。

  但這一回,他很快站了起來,而後,對身旁滿是憂心的人伸出了手:「即使阿爹不能諒解,寂言也是不悔。」

  「等等!」

  蘇洛的聲音有些發顫,看著腳步頓住的人,幽幽一歎:「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交握的手緊了緊,蘇寂言的聲音低沉卻清晰:「寂言知道。」

  「你……」

  蘇洛的話終是沒有出口,轉而吩咐蘇悟言:「去把東西拿來。」

  蘇悟言憤憤轉身,衣袍間帶起的風拂過蘇寂言身旁,似乎都帶著十二分的不滿。這樣的表達方式,宛如多年前的那個孩子,受了委屈,便任性地表現出來,要讓最親近的兄長知道。

  看著弟弟惱怒的面容,蘇寂言深沉的眼中卻浮起歉疚:「悟言……」

  他本應該,站在幼弟前面,為他遮風擋雨,如同被他喊著「大哥」的那些年裡所做的那般。

  「給!」

  青年將一塊東西強行塞入他手中,便不肯再說一句話。微涼的觸感讓蘇寂言微詫,低了頭,沉默著。

  蘇洛只是看了他一眼,極緩慢地站了起來:「去吧。」

  蘇寂言只是握住了手中的東西,似乎還在發愣,反而是李成恆微微彎腰,恭敬地一揖:「多謝蘇大人。」

  「恆兒……」

  轉過了一條街,隔著一個拐角,已經看不到蘇府。一直沒有說話的人卻忽然停下了步子,將手中一直攥著的東西攤開來:「阿爹……他、他還肯……」

  他那樣高興,甚至帶了展示的心情,彷彿孩子得到了最喜歡的禮物,急著要炫耀給同伴看一般。

  夕陽映下來,把日暮的京城渲染成一片淡薄的橘黃,照在他的臉上,是略帶了急切和欣喜的紅暈。

  躺在掌心的玉配,通體瑩白,角落處雕出了一個鏤空的「蘇」字,也許是在手中握得久了,甚至帶了暖暖的溫度。李成恆將雙手都覆上他的掌心,裹住了微微顫著的手。心疼也欣慰。

  即使先生從來不說,他又怎能不懂……

  「先生,我知道……」

  此刻開心地幾乎不知所措的先生,在那樣長久的時間裡,熬過的掙扎和傷痛。又豈是一句愛情能夠彌合。

  他無力給出的,正是先生無法忘懷的……

  而上蒼,終究不曾薄待他愛的人……

  忍不住,緊緊地,抱住他。幸好,幸好……

  第46章

  46、

  回到內城已經快到宵禁時間,齊柯將兩人護送到辰輝閣,正準備離開,卻遇上了迎面出來的齊怡。

  「小姑姑!」

  齊怡動作一僵,直直看向神采飛揚的青年,一時竟忘了該回應一聲。

  「淑妃,你怎麼在這裡?」

  李成恆的話打破了些微的尷尬,齊怡很快行了一禮:「回陛下,文總管來找臣妾,說太子殿下稍微有些發熱。」

  他二人原本只是想要幫她解圍,聞言卻不由急了。蘇寂言接口問道:「現在情況如何?」

  「已經退燒了,太醫正在裡面照顧著。」齊怡朝二人安慰地一笑:「臣妾先行告退。」

  「齊柯,你送淑妃回去吧。」

  「是,蘇先生。」雖然已經是禁衛軍的統領,但齊柯似乎是習慣性地對蘇寂言惟命是從。很快便跟在齊怡身後出去。

  偏殿裡,小小的孩子已經在搖籃裡睡熟了,錢太醫在一旁守著,不時幫他壓實錦被。兩人進了屋,錢太醫就要起身行禮。

  「錢大夫,別多禮了。」這位老人隨著他一路從衡州到京城,對自己和孩子的照料,除去那一份醫者父母心,還多了對晚輩的呵護。

  「太子殿下有點受涼,睡醒了就沒事了。」

  李成恆點點頭,探手試了試孩子額上的溫度,安下了心,收回手道:「錢大夫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早間再過來就好。」

  蘇寂言在一邊坐下,看著兒子粉嫩的臉龐,眼光也柔成了一片。這樣小小的孩子,會在他們身邊慢慢長大,有快樂,也有病痛,但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成熟的男子,也或許,要擔當起整個國家的重任……

  這是他們的孩子……

  「恆兒……」

  「嗯?」

  雙手捧上去,轉過那人的臉,唇齒觸碰時,年輕的眼中閃過的驚喜和詫異讓蘇寂言啞然失笑,舌尖滑過他的唇,輕輕轉著。

  一瞬的呆愣後,被吻住的人很快回過神來,幾乎是低吼了一聲,熱切地回應著他的吻,很快便將纏綿化作了激烈。

  李成恆幾乎是橫抱起他,踢開了內室的門。

  「先生?」

  稍稍抬起的頭被用力拉了下去,那聲壓抑著的,帶著詢問意味的低喚便中途折斷,李成恆看著身下的人。染了緋紅的面頰,還有,溫柔寵溺的眼神。

  僅存的理智再也發揮不了作用,他要著身下的人,幾乎是弄疼了他的力量。

  最迷亂的那一刻,聽到他低低啜泣,帶了顫抖的聲音很輕,那一句「愛你」,在耳邊繞了繞,然後,準確無誤地,直落心間。

  等到力竭地幾乎暈眩,才被緊緊摟在懷裡。李成恆將下巴擱在在他肩胛間,抬起頭來,反反覆覆,只是對他微笑。

  蘇寂言伏在他身前,實在無力多言,便任由他看著,沉沉睡了。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睡,竟然連早朝也錯過了。郭川聽得榻上動靜,打簾進來時,外頭已是透亮。蘇寂言知道李成恆定是放心不下,才會將貼身內侍留下來。心下淡淡感懷,清了清聲音問著:「他上朝去了?」

  郭川目不斜視,利索地伺候他起身,點頭應是。想起了主子的囑托,又忙道:「皇上上朝前去看過太子殿下,殿下已經沒事了。蘇先生不用擔心。」

  蘇寂言「嗯」了一聲,吩咐他退了下去。既然已經誤了早朝,乾脆也只換上了日常服侍,簡單地束了發,去看過孩子,才到正殿用了早膳。

  本想去書房找些事情來做,李成恆那廂已經匆匆回來了,蘇寂言見他臉色凝重,心頭也是突地一跳。

  「怎麼了?」

  李成恆略略緩下步子,本不欲他擔心,轉念想到即使今日瞞了下去,明日早朝他還是要得知。也就拉著他的手坐了下來。

  「今年雨水頗豐,關中連日陰雨,怕是要鬧水患。」

  今年的氣候狀況也持續了幾日,若僅為此事,李成恆不會如此焦躁,蘇寂言知他話尤未完,只是安靜地等他說下去。

  李成恆將郭川端來的茶水一口喝乾,才又道:「可氣的是工部和戶部那群人,各個爭相推諉。」

  他這話一出,也不必多加解釋了。蘇寂言多年來掌管著內政,對朝中官員不肯爭功諉過的事再清楚不過。想來無非是戶部推脫工部所費過高,工部緊咬戶部不肯撥資,導致工事艱難。

  平日裡這樣的行為他與李成恆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不影響大局,一鬆一緊也是可行之道。但如今汛期將近,李成恆難免心急。

  蘇寂言心下瞭然,既欣慰於他對百姓的擔憂愛護,又難免心疼他的焦急。攜了他的手握著。

  李成恆發洩了一通,也冷靜下來,暗責自己到底又讓他擔了心:「先生,離汛期還有一段時間,那些工事也未必修不好。」

  蘇寂言朝他笑笑,知道他的心思,正色道:「年年都築防,那些工事也不見得就有效,還是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嗯,我知道。」年輕的帝王淺笑低應:「我已經讓周尚銘暗中收購糧藥,若無事自然好,若當真有事,也能應付一陣。」

  「先生……?」

  李成恆看著他,等著他的意見,恍然還是當年全心仰賴先生的弟子。蘇寂言抿了抿唇,唇角還是忍不住勾了起來。即使知道眼前的人縱觀謀略早已不遜於己,卻還是忍不住出言囑咐。這樣的習慣,怕是改不得了。

  「先生?」

  「嗯,只是京中可能不夠,不如讓衡州也注意一下。」

  李成恆的表情似乎是僵了一下,卻很快恢復了往常的模樣:「還是先生想得周到。」

  看來他這一日誤朝,似乎錯過了不少內容。蘇寂言在他額上拍了一下,也不多問,知道他到時必不會瞞了自己。只是笑道:「去看看孩子。」

  李成恆只覺得有些奇怪,以往他要往兒子那邊去,先生也會要他先把正事處理了。怎麼今日反而先催著他去看孩子……

  想起了孩子昨日還在發燒,先生大約是心疼了,便挽了他的腰:「一起去。」

  蘇寂言拍開他的手,推了他一把:「快去快回,我先把這裡理個大概出來,你可別想偷懶。」

  李成恆討了個無趣,只好快步往偏殿去,沒到一盞茶的功夫卻又衝了回來。腳下步履匆匆,幾乎撞倒了替他開門的郭川。

  內侍總管摸摸鼻子,自認倒霉地退到一邊,就聽得主子興奮的聲音:「先生,先生,清攸會喊爹了……」

  蘇寂言了然一笑,對他點了點頭。李成恆正才明白他已經知道了。但還是抑制不住地描述起來。孩子怎麼笑,怎麼鬧,怎麼開口叫了爹爹……

  蘇寂言細細地聽他講著,直到他住了口才微微笑了,將理好的奏折推到他面前:「開心些了?」

  李成恆卻握住了他的手,不讓他收回:「先生,有你們在身邊……」我便是開心的……

  「快放手。」

  李成恆還在怔愣,蘇寂言卻已經掙開了手,正了正臉色,對著眼前的兩人道:「兩位將軍前來,可是有要事?」

  端坐的天子面上一僵,原是他一時興奮,忘了曾召徐卓宇和齊柯進宮議事,如今也怪不得他二人未曾請見。迎著徐卓宇瞭然的眼神,向來不算薄的臉皮上也是淡淡飛紅。

  「濟之,叫你查的事情如何?」

  「瓊王暗裡招了不少流民,衛隊已經超過了親王儀仗的規定。」徐卓宇收起了玩笑的臉色,認真地回答:「但他對外宣稱擴充衛隊只是為了抵禦燕國,以防突襲。」

  「看來瓊王倒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啊。」李成恆半是嘲諷地道:「怎麼只會套用朕的老招數,也沒點新鮮的。」

  他當年強佔軍權不還,恰逢燕國作亂,連新皇也不能指責。而今大堯日強,燕國根本不敢犯境,瓊王竟也好意思搬出這套說辭。

  蘇寂言才知道為何方才提及衡州,李成恆臉色怪異的原因,瓊王的封地緊鄰衡州,若是瓊王生了反心,恐怕衡州不但不能往外調糧,還要多加戰備。

  李成恆看著他,原本希望是自己多慮了,不欲他也跟著憂思,才暫且隱瞞下來,不意密報上的事竟然當真屬實,這下也瞞不下去,只好老實交代:「衡州軍方密報,瓊王似是有反意。」

  「皇上,若是僅憑瓊王的實力,根本不用擔心。」齊柯雖然多了些沉穩,到底還是沒有磨去少年心性:「讓末將帶人端了他的兵力就是。」

  徐卓宇無奈地笑了笑:「你都知道的道理,瓊王那隻老狐狸會不知道嗎?」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7

  第47章

  47、

  「皇上,若是僅憑瓊王的實力,根本不用擔心。」齊柯雖然多了些沉穩,到底還是沒有磨去少年心性:「讓末將帶人端了他的兵力就是。」

  徐卓宇無奈地笑了笑:「你都知道的道理,瓊王那隻老狐狸會不知道嗎?」

  齊柯雖然喜歡與他相鬥,卻也知道他的計謀戰策也是狐狸級別的,自己恐怕拍馬都追不上,乾脆揚聲道:「知道就知道,明槍明劍戰一場就是。」

  徐卓宇以手覆額,哀歎了一聲,齊柯勇則勇矣,頭腦也算得靈活,卻總是不愛多想。他憶起那時的少年,聽說了他要歸順,竟也就立刻信了。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懷。

  倒是李成恆在一旁回答了他的疑問:「他敢這麼明目張膽得拿燕國作幌子,恐怕早就與他們勾結串通了。」

  齊柯根本想像不到有人會為了權勢勾結外族,將自己治下的子民棄於不顧,聽幾人說出來,才知道情況與遠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不由往邊上看了看。

  齊聚出京勞軍,代為巡視邊務,恐怕要些時日才能回來,他本以為自己能獨當一面了,臨了才發現自己還是下意識地尋找依靠。

  徐卓宇微微低著頭,側臉看來很是認真,沒有往日不正經的模樣。

  「濟之,想到什麼?」

  「皇上,今天早朝不是說要派特使去黃河沿岸巡查嗎?」徐卓宇笑了笑:「黃河離瓊王所在的池州可不遠。」

  「你是說趁亂探查,見機行事……」李成恆眼中亮了亮,卻又很快黯淡下去:「計是好計,奈何……」

  威信不夠的,不能調動地方兵力,若是派下文官,恐怕又不知曉軍機。要找個既能統領眾人,又善變能謀的,恐怕不是易事。算來算去,竟是無人可派。

  「微臣願往。」

  「濟之,」李成恆還沒開口,蘇寂言先反對了:「京師乃天子所在,王朝重地。天下初定,齊聚將軍不在京中,你再離京恐怕軍心不穩。」

  徐卓宇沉默下來,看著齊柯躍躍欲試的神情,狠狠瞪了一眼,意謂「不要胡鬧」,齊柯垂下眼,知道即使自己請命,李成恆定也不許。

  李成恆卻像是想到了什麼,眼裡光彩更甚:「朕去。」

  「不行!」蘇寂言乾脆直接反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不許去。」

  齊柯愣了愣,像是沒有想到蘇寂言對著天子也會如此強硬。雖然是皇上的先生,但連他都知道,這樣的「不許」多少有些逾矩了吧……

  李成恆見蘇寂言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也就沒有再提:「到時再看吧,興許根本不會有水災呢。」

  他雖是這樣說,心裡恐怕並不這麼以為。蘇寂言看得分明,卻也不便當著眾人的面提出來。只是「嗯」了一聲,轉而提了別的話頭。

  齊柯縱然大大咧咧,卻也看得出氣氛的怪異,徐卓宇一說要告退,便很立刻跟著出來了。兩人快步穿過門廊,齊柯似是在想著什麼,竟連徐卓宇在身邊喚著他都沒有聽到。

  「齊柯!」

  「啊,什、什麼?」

  徐卓宇好笑地看著他:「在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齊柯轉頭看他,遲疑了一下才道:「那個,你、你不覺得蘇先生和皇上……」

  「嗯?」

  齊柯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恨恨跺腳,這隻狐狸怎麼變笨了。但要他明白地說出來,又實在太過為難,只好鼓了臉別過頭去:「沒事。」

  徐卓宇一時倒真是迷茫了,見他這副模樣才反應過來,想來這位「小將軍」是被那兩位的事驚住了。不由低低笑了一聲。

  「齊柯……」

  聽得他的輕笑,齊柯正要惱,卻聽到了他略顯嚴肅的聲音:「齊柯,你會覺得那是不可饒恕的錯嗎?」

  正等於是間接承認了他的猜測,齊柯一時之間愣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徐卓宇。被他盯著的人輕歎了一聲:「你啊,還是當做什麼都沒瞧見吧。」

  徐卓宇說完,似乎是有些感慨,慢慢地往宮外走。齊柯在原地呆了半晌,眼見他都走遠了,才想起來追上去:「喂,你幹什麼那種口氣……」

  他喊完了,見徐卓宇並沒有應話,漸漸地便低了聲音:「蘇先生和皇上……也很好啊……總之,什麼錯不錯的,皇上是好皇上,蘇先生更是好的先生……」

  徐卓宇像是有些驚訝,回頭看了他一眼,彎起眼笑了笑:「啊,沒什麼。快走吧。」

  齊柯疑惑地看著他,心道這人笑起來越發像隻狐狸了。嘴一撇跟了上去。

  在眾人的擔憂裡,入秋以來就開始的陰雨的天氣還在持續。工部報上來的工事進度卻依舊不盡如人意。李成恆一邊擔心著黃河會不會決堤,一邊又要關注池州的狀況,忙得不可開交。

  「恆兒,」蘇寂言披了衣服起來,見他還坐在桌前,不由心疼:「快去休息吧。」

  桌上擺了池州和周邊幾個州的兵力分佈,密密麻麻地寫了不少字,蘇寂言仔細看了看,才發現他正在分析燕國兵力可及的幾個地方。

  蘇寂言這幾日陪著他操勞,本就休息地不好。再加上天氣漸冷,便有些不適。李成恆抬頭見是他,不由暗責自己,懊惱道:「吵到先生了?」

  窗外已經漸漸泛出琉璃青,李成恆只留了身旁的兩隻燭台,不算明亮的火光下,年輕的臉上像是蒙了一層淡暈,雖然盡力掩飾,卻還是顯出疲倦。蘇寂言在他臉上拍了一下:「累成這樣還逞強。別看了。」

  李成恆看了一眼天色,無奈道:「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算了吧。」

  蘇寂言咳了一聲,卻還是堅持:「不行,快去睡一會兒。」

  「怎麼不多加件衣服?」見他只披了一件單衣,李成恆不再反對,很快起身,扶著他回到榻上:「著涼了怎麼好。」

  看著身旁很快陷入沉睡的人,蘇寂言不由輕歎。希望他勤政愛民,希望他不負天下,他當真做到了宵衣旰食,卻忍不住心疼……

  他果然,不是合格的帝師呢。

  持續了多日的擔心,在天氣轉入深秋時終於轉為現實,黃河決堤的消息傳到京城,李成恆反倒不再日日焦慮。

  因為已有準備,各項救濟和措施都逐一安排下去,奉光殿的燈幾乎連日連夜地亮著,進進出出的文武官員大多行色匆匆。

  然而驟冷的天氣使本以為可以控制的局勢變得漸漸超脫掌握,受災的地區除了要應付水患和饑荒,還要面對日漸肆虐的疫情。

  一時間竟連京中也開始緊張起來,搶購糧食、藥品的情況變得嚴重,造成了本不必有的麻煩。

  「先生,明日讓太醫來看看吧。」李成恆焦心地看著他:「你這幾日都……」

  「我沒事,」蘇寂言看著眼前的人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先開了口:「京中的事物,路上的安全都要好好安排。」

  李成恆驀然抬起頭:「先生?」

  「之前不讓你去是不希望你輕易涉險,」蘇寂言就著他的手喝了水:「如今災情嚴重,若是池州再有亂,恐怕是雪上加霜。」

  「濟之的法子險則險矣,若是能夠奏效,便是黎民之福。」制止了他要說的話,蘇寂言接著道:「我知道你沒忘記這件事,所以欽差也一直沒派出去。去吧……」

  李成恆扶著他躺好,自己也在一旁擁住他。

  他百般努力,希望可以成為好的帝王,即使涉險也在所不惜,除了不想愧對蒼生,也還因為,那是先生的心願。

  他們曾經相許的,要江山清明,天下太平。

  「我明日召濟之他們過來商議,」李成恆沉默了片刻,緊緊擁住了他:「先生,我會平安回來的。」

  「嗯。」

  「所以,答應我一件事。」

  蘇寂言被他緊緊抱住,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他。李成恆一臉認真:「先生要好好的。」

  蘇寂言怔了怔,這句話,他許多次對他說,每一次,都是鄭重。他也鄭重地,答應了許多次。只是這一次,他不知該怎麼應。李成恆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沉默,急急地看著他,又說了一遍。

  蘇寂言微微笑了:「好了,明早就讓錢大夫過來看看,放心了?」

  李成恆這才放下心來,重新收攏了懷抱,在他頸邊蹭著:「對不起……要讓先生受累了。」

  他若離京,京中諸事,還有各地事務的居中調劑,都要落到蘇寂言身上。

  「傻話。」蘇寂言又拍了他一下,靠著暖暖的溫度闔上了眼。

  錢大夫趕到辰輝閣的時候,李成恆已經去了奉光殿議事,只蘇寂言一人在塌邊靠著,素手執卷,一派閒適。

  「蘇相。」

  「錢大夫請坐,」蘇寂言放下了手中書冊,才驚訝地發現他身後竟還有一人站著:「這位是?」

  「蘇相,他醫術了得,是太醫院新進的太醫。」錢大夫頓了頓:「他說與蘇相是舊識,希望能見您一面。」

  48

  錢大夫趕到辰輝閣的時候,李成恆已經去了奉光殿議事,只蘇寂言一人在塌邊靠著,素手執卷,一派閒適。

  「蘇相。」

  「錢大夫請坐,」蘇寂言放下了手中書冊,才驚訝地發現他身後竟還有一人站著:「這位是?」

  「蘇相,他醫術了得,是太醫院新進的太醫。」錢大夫頓了頓:「他說與蘇相是舊識,希望能見您一面。」

  蘇寂言稍顯疑惑,仔細地看了站在他身後的年輕人。那人也抬起了頭,並不迴避他的視線。

  稜角分明的臉龐,漸漸和記憶中的一張臉重疊起來:「魏放?」

  「看來蘇大人還記得我這個『故人』哪……」那人似乎想笑一笑,笑容卻沒有能夠定型:「大人別來無恙。」

  蘇寂言一時似乎是怔住了,猶豫著不知該說些什麼,魏放反倒一臉淡漠,年過中年的太醫這才知道此「故人」非彼「故人」,恐怕不是這麼好見的。眼看快要到正午,終於遲疑道:「蘇先生,不如先讓微臣請脈吧。」

  蘇寂言很快回神,招來文勤吩咐:「先將魏大人送回太醫院,錢大夫,請跟我進來。」

  文勤躬身應了一句,就要引著魏放出去,而方才看起來不好相與的人並沒有出聲反對,倒是真的跟著他退了出去。

  「蘇先生,這……」

  蘇寂言由他搭著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恍惚回到了兩年前,衡州城中,大夫一臉驚異,他卻是如許茫然。不過這一次,倒不是全然沒有察覺。

  「果然,」蘇寂言收回目光,淡淡笑了:「還有一件事要煩勞錢大夫。」

  錢太醫從驚訝中回身,連忙應諾:「蘇先生請吩咐。」

  「這件事暫時不能讓皇上知道,」蘇寂言端正了臉色,認真道:「皇上若問起,就說仍是寒疾反覆,調養些時日就好。」

  錢太醫在他們身邊多年,怎能不知蘇寂言對於天子的意義,聞言不禁猶豫:「蘇先生,陛下……」

  「皇上即日就要親赴受災州縣視察河工,」蘇寂言抽回了手腕,目色溫柔:「這也不是一兩日的事,等他回來再說不遲。」

  錢太醫遲疑了片刻,也知道蘇寂言看似溫和,其實很少有人能拗了他的意思,想來視察河工左右不過兩三個月,終於點頭應了。剛囑咐了蘇寂言一些事,就聽得外頭一陣珠簾翠玉的響動。

  還沒等人打起簾子,李成恆已經快步進來:「先生……」

  錢太醫正要行禮,李成恆已經不在意地揮手示意免了,關切道:「先生情況如何?」

  把計劃好的話重複了一遍,才見李成恆稍稍放下心來,吩咐他開好藥方煎來。

  蘇寂言笑著阻止:「這麼些年反反覆覆的,我自己配些藥就可以。」

  李成恆雖知道他不願讓人近身伺候,卻不肯全然讓步:「至少讓錢大夫搬到偏殿住幾天,不然我怎麼放心得下。」

  這幾乎就是耍賴的口吻了,蘇寂言思及過些時日只怕也是必要的,便隨了他:「那就偏勞錢大夫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8

  49

  錢太醫從衡州來時,妻子就已經離世,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也在年前嫁給了京營的一個校尉,家裡倒是別無牽掛,很快應了下來,回太醫院收拾各類藥材去了。

  「都計劃好了嗎?」

  李成恆見他果然精神還好,便把各項安排多對他說了,兩人商討著又變動了一些,才算安排妥當。

  「周尚銘他們是你慣用的幾個人,不會出什麼亂子,京營方面,我讓濟之留下來。」李成恆揮退了伺候的人,替他盛了一碗湯:「禁衛軍有齊柯帶著,也不需要多操心。」

  「不行,讓齊柯帶兩千禁衛軍跟著你。」蘇寂言反對道:「宮中留下一千人足夠了。」

  三千禁衛是當年從李成恆的直屬親兵中選拔出來的精銳,效忠的不是皇朝,不是皇家,而是李成恆一人。

  「恆兒……」

  李成恆握住他的手,略一思索道:「齊柯留下,我帶一千人走。」

  蘇寂言還要再勸,李成恆已經將藥膳送到了他手邊:「那些人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有沒有齊柯在都一樣,何況地方都還有駐軍,我帶一千人足夠了。」

  「先生,別讓我擔心。」

  「好吧……」輕歎了一聲,蘇寂言還是應了:「你也要多加小心。」

  李成恆在他唇上輕輕觸了一下,抬眼看他,鄭重點頭:「我知道。」

  在黃河決堤的一個月後,永恩帝李成恆親赴深受水患的州縣,督察河工。然而數十年間,街頭巷尾相傳的,卻並不是這次巡查,而是其後,年輕的帝王以出其不意的手段,結束了長達五個月的瓊王之亂。終於將王朝最後一份流失在外的權力收入手中。

  然而此時,並沒有人知道,這一場看似平常的巡查下,所要掩蓋的秘密。

  出京的時候,是連日陰雨中難得的晴天,禁城外,臨行的天子端坐馬上,接過蘇寂言奉上的踐行酒,不是往日的沾唇即離,而是一飲而盡。

  蘇寂言微微笑著,將空了的酒杯放回盤裡,挑起袍角跪了下來,身後隨行的百官見狀紛紛跪下。

  「臣恭送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成恆心下輕歎,做了個虛扶的手勢:「眾卿平身,朕離京期間,由蘇相代為監國,見此令如見朕,不得有違。」

  郭川連忙爬起身,從他手中接過雕龍玉牌,雙手捧與蘇寂言。

  蘇寂言重新跪倒,亦是雙手接過,謝恩後站起身來,回到臣工的首列。舉起了手中玉牌。他紫金衣袍,廣袖上,銀線熠熠生輝,臨風振袖,肅然而立,恍然便是一呼百應的統帥之姿,竟連李成恆也一時失神。

  山呼萬歲的聲音漸漸平復下來,李成恆看著最前列的人,終於笑了笑,撥轉了馬頭:「出發!」

  「蘇先生,該回去了。」束手躬身立在一旁的,自然還是天子的內侍總管,蘇寂言看著遠處飛揚的塵土,心中卻似失了什麼,泛起層層不安。

  「蘇相?」

  周尚銘也上前來,見他臉色如常,才請示道:「現下……」

  「讓他們各自散了回府去吧。」蘇寂言收回心神,淡淡吩咐:「明日早朝照舊。」

  「是。」

  「蘇先生,陛下吩咐過,不能讓您受寒……」眼看群臣大多散了,蘇寂言卻還沒有回宮的意思,郭川不由著急,那位主子可是千叮嚀萬囑咐……

  「蘇先生……」齊柯見他還站著,也跟了過來:「是不是該回宮了?」

  遠處已經平靜下來,一行人已經去得遠了,蘇寂言最後看了一眼,終於點了頭:「回去吧。」

  一眾臣工裡,只有徐卓宇還站在不遠處等著,蘇寂言知道他定是有事要說,便笑道:「濟之也一起走吧。」

  出京的一路尚算順利,李成恆等人一到京郊就去了帝王儀仗,雖名為巡行,所到之處卻並不多作停留。

  代替齊柯統領禁衛軍的段誠也是年輕小將,他們原本便是李成恆手下的親兵,對這個年輕帝王的能文善武很是敬服,這一次由李成恆親自帶領,顯然是樂壞了,各個摩拳擦掌希望有好的表現。一行人只用了十幾日便到了池州。

  沿河的幾個州郡,雖然滿目淒楚,倒也還維持著秩序,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惶恐。由於京中運出了數量可觀的救濟糧藥,災後的情形依舊在控制範圍內。

  只是時至初冬,在臨時搭建的草棚低房裡,許多人都凍得瑟瑟發抖,甚至有一家幾口縮在一堆乾草裡取暖的狀況。

  李成恆提了提韁,放慢了速度。這都是大堯的子民,是他的子民……

  身後的一眾禁衛雖然是鐵血軍人,卻也不禁動容。見李成恆沉默不語,也都默默跟著緩下了速度。

  馬上的天子已經換了尋常衣袍,常人看來,也就是一隊軍人經過,是以路旁的人只是往後縮了縮,退得離官道更遠了一些,就不再注意他們。

  卻也有人根本沒有避讓,那婦人緊緊抱著懷裡的孩子,不住地推著地上躺著的男子,像是不能置信一般,越來越用力。

  李成恆別開了眼,終是有太多無奈……恍然便想到,若在這凜凜寒風中掙扎著的,是他心心唸唸的那人,他恐怕,恨不能掀了這天地……

  可是這裡的,掙扎在生死之間的千萬人,於他們相愛的那人,何嘗不是至為重要的,重要到不能容忍他受傷,不敢想像他離去……

  馬蹄緩緩踏過,身後那婦人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李成恆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

  愛民如子,這四個字說在口中輕輕鬆鬆,若真是做到,要有多沉重……

  李成恆別開了眼,終是有太多無奈……恍然便想到,若在這凜凜寒風中掙扎著的,是他心心唸唸的那人,他恐怕,恨不能掀了這天地……

  可是這裡的,掙扎在生死之間的千萬人,於他們相愛的那人,何嘗不是至為重要的,重要到不能容忍他受傷,不敢想像他離去……

  馬蹄緩緩踏過,身後那婦人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李成恆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

  愛民如子,這四個字說在口中輕輕鬆鬆,若真是做到,要有多沉重……

  他與先生,努力了那麼久,放棄了那麼多……

  「讓開!」

  後面似乎有軍隊趕上來,速度極快地疾馳而至,李成恆示意段誠帶人退到一邊,趕上來的軍隊見到李成恆等人時似乎略略一頓,卻也沒有多加注意,很快揚鞭加速離去。

  「皇上,他們也太囂張了些。」

  李成恆看著遠去的軍隊,淡淡一哂:「他們不是池州守軍編制,你去查查看是哪裡來的軍隊。」

  經他一說,段誠才回想起方才過去的隊伍裝束的確不同於正規的地方軍:「難道是瓊王的衛隊?」

  李成恆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加快了速度,眼中逐漸凌厲起來。

  池州是沿河受災較重的州郡,但比池州更為嚴重的州郡也不是沒有。李成恆進了池州城就緩下了速度,顯然是有在這裡停留的意思。

  段誠等一干心腹自然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卻也不免擔心:「皇上,行轅留在池州恐怕會過於惹人注意啊。」

  池州是瓊王的封地,留在這裡無疑是打草驚蛇,何況池州雖然也按地方駐守的規定留有駐軍,畢竟在瓊王的勢力範圍內,李成恆留在池州恐怕不是上上之選。

  「瓊王若有反心,朕不管在哪裡他都會疑心,何必躲躲閃閃。」李成恆笑了笑,跳下馬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怎麼就不能留在池州?」

  年輕的天子將韁繩丟給一旁的校尉,整理了衣冠:「傳旨,朕親往督察河工,行轅停留池州府。」

  段誠畢竟年輕,被他這樣一說,倒多了幾分熱血沸騰,一抱拳應道:「末將遵旨。」

  池州府只得到了皇上巡幸的消息,本以為聖駕還在途中,是以當下屬來報皇上已經到了府門前時差點背過氣去,跌跌撞撞地迎到門外,就見一隊人馬好整以暇地佇立門前。

  當先站著的人雖然只是普通的將領服飾,眉目間卻是縱橫之氣,加之身後的人一臉恭謹,池州府哪裡還能不識來人身份,當即跪倒:「臣應成青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知皇上駕臨,未能遠迎,實屬死罪……」

  「起來吧,」李成恆抬了抬手:「不知者無罪,應卿不必自責。」

  應成青暗自放下心來,連忙將人迎進府裡,只是一千名禁衛說多不多,說少也絕不少,一時之間該作何安置便也成了問題。

  「應卿,你這太守府衙恐怕暫時要借朕一用。」李成恆吩咐道:「分出八百人到城外五里紮營,如遇災民,當盡力幫扶。」

  段誠應了一聲「是」,便又聽得他道:「其餘諸人,隨朕留在府衙便可。」

  他只留了兩百人在身邊,這無疑是顯示了對臣下的信任,應成青既感動又是戰戰兢兢,提了神留意李成恆的吩咐。

  李成恆卻像是全然沒有注意到,留下段誠打點,自己已經帶著幾個侍衛先行進了大門。段誠交待了副將一番,連忙跟著進去,隨在一旁:「皇上,不如讓他們在城西紮營,也方便些。」

  「城內紮營,無端擾民,你是想讓朕回京被先生訓斥麼?」李成恆半是玩笑說著,轉身吩咐一旁站了許久的池州太守:「好了,派人去衡州、嘉州、潤州傳訊,著百官依秩來見。」

  應成青行了禮告退,門外已經又有一人進來,瞥見李成恆剛卸了軟甲,一手揉著額頭,連忙要往外退。

  李成恆一抬頭,已經認出了那是專門負責京中奏折傳遞的侍衛,笑罵道:「做什麼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快給朕進來。」

  他在軍中主事時,就與這些軍人達成一片,既然出了京城,少了許多虛禮,也沒有什麼架子,跟出來的人許多還是他當年的親兵,這些時日也熟知了他的性子。來人聽他這麼一說,也並不惶恐,訕訕一笑,閃身進了屋,向他見了禮。

  「京中情況如何?」

  那人將懷中的東西奉上,才回到:「京中一切如常,蘇大人說有幾份緊要的折子要封呈皇上御覽。」

  李成恆並不急著打開,反而問道:「先生好嗎?」

  問出了口才想起自己問得毫無道理,蘇寂言雖然將折子封呈,卻不一定有時間見他派去的信使。

  誰知那人竟真的答了:「蘇大人說一切都好,請皇上安心。」

  李成恆應了一聲,心裡不舒服的感覺卻比方才更甚,半晌才攤開奏折細看,隨意地吩咐道:「你下去吧。」

  段誠與那人對視了一眼,一起退了出去。

  「舒厲,怎麼了?」段誠捶了他一拳:「怎麼心不在焉的,不是累垮了吧?」

  那人是和段誠一起從軍,一起從衡州軍中被選拔為李成恆親衛的,齊柯挑了他二人跟來,也是覺得兩人配合一貫默契,凡事也能有個商量。

  「蘇相好像有些不適,」舒厲看了看緊閉的門,壓低了聲音道:「我看到錢大夫在勸他多休息。」

  「那你怎麼不說!」段誠一急,就要回身去推門,卻被舒厲一把攔住:「蘇相不讓我說,說皇上此行事務繁雜,不許讓皇上分心。」

  段誠被他一攔也沉默下來,撓了撓頭,又問道:「蘇相病得嚴重嗎?」

  「似乎是還好,太醫也只勸他不要太過操勞,」舒厲想了想:「要不等過些天再說?」

  「也只好這樣了。」段誠權衡了一下,看來蘇相病得也不重,只能等此間事了,再向李成恆請罪了。

  幸好第二日起,池州府裡很快忙碌起來,從沿河三州趕來的官吏帶來了治下受災的情況分析,李成恆也親自趕到沿河工事處察看。

  京中的簡報像是應景一般日漸簡潔,有時甚至只有一封平平淡淡的請安折。李成恆知道蘇寂言不想讓他掛心京中事務,想來是自己一力承擔了。

  日日面對災民和受災地區的慘狀,對心裡想著要做個好帝王,想著海晏河清的人來說,畢竟也是一份過於沉重的差使。

  李成恆處理著四州的各類事宜,稍有閒暇便將沿途見聞或是趣事寫下來,當成每日的功課一般傳回京中。偶爾也能得蘇寂言一兩句說教甚或是調侃嬉笑的言辭。幾乎能想到那人笑著給他回信的樣子。

  那些關懷和無奈的神情即便是透過紙張也是輕易便能體察,李成恆將信紙壓在桌上,回頭再看那些公務,便仿若那人又在身邊,盈盈微笑,淺淺鼓舞。如同多了一雙手,幫他托起這份沉沉的重量。

  而暗中派出的兩路人馬,也陸續有消息傳回,瓊王已經通過「正常」的方式,得到他到了池州的消息,相信很快就會到。

  另一方面,一隊暗探已經在衡州守軍的協助下,扮作行旅商人進入了燕國境內,據傳回的消息來看,燕國在邊境暫時不會有大規模的動作。但在元雅卻屯兵近十萬。

  想來即使燕國仍在觀望,尚無與瓊王「合作」的意思,也會趁著他與瓊王爭鬥的時機在邊境幾個州大肆搶掠一番。

  「段誠,」李成恆見他正盯著遠處發呆,不由好笑:「看什麼呢?」

  「啊,參見皇上。」段誠直起身來才疑惑道:「方纔過去那人好生眼熟。」

  李成恆見他還盯著那人的背影,也留意看了一下,回過頭來卻對他笑了笑:「看來有貴客臨門了。」

  段誠尚不明所以,李成恆已經笑著看向匆匆跑來的應成青:「應卿何事慌張?」

  應成青見年輕的天子笑瞇瞇地看著自己,不由暗斥自己的慌亂:「啟稟皇上,瓊王爺求見。」

  50

  李成恆點了點頭:「請瓊王爺到後堂一見。」

  應詡青諾諾應著出去,還依稀聽得李成恆在身後對段誠笑道:「說曹操曹操便到了,走吧。」

  大堯建國之初,曾以輔國大功封了兩位異姓王,一是宏王蕭賾,另一個就是瓊王秦毅任。到如今已世襲超過百年,期間宏王因貪墨和督下不嚴,被削去王位,降為宏國公,但為了顯示朝廷的仁厚,依舊保有黎州的封地。

  而李成恆登基後,宏老公爺以年老體衰,膝下只有一女,並無子嗣為由,向朝廷交還了封地,成了一位閒散公侯。

  如今真正掌握一方軍政的,其實只有瓊王秦維寅,他名義上的岳父之一,德妃秦緋容的父親。

  「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原本在廳裡坐著的瓊王一行人剛聽得門口動靜,就見李成恆帶著兩個侍衛走了進來,連忙跪下行禮。

  李成恆像是心情極好,親自彎腰扶起他來:「快快請起,瓊王爺一向可好?」

  「勞皇上動問,臣惶恐。」

  他就勢站起來,李成恆才有餘暇端詳他的容貌。算來上一回相見還是十年前,他還是不知世事的皇子,隨在父親身邊看到進京朝見的瓊王。

  秦維寅雖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卻保養得宜。十多年過去,竟與記憶中的形象沒有太大區別。

  「不知皇上駕臨,臣接駕來遲,萬望皇上恕罪。」

  李成恆揮了揮手,立刻有人奉上茶水,放在兩人身邊:「此處不是禁城,王爺不必拘禮,坐下用茶吧。」

  秦維寅告了罪坐下,就聽得李成恆讚道:「池州新綠,唇齒沁香。果然名不虛傳。瓊王爺真真好福氣啊。」

  「托皇上洪福罷了。」

  「池州物產豐厚,瓊王爺托的可不是朕的福,而是這千里沃野的福氣哪。」

  秦維寅聞言站了起來,連連躬身道:「臣惶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千里沃野,自然也是皇上的恩澤。」

  「說得好,」李成恆哈哈笑起來,依舊讓他坐下:「不是說了不必如此拘謹麼,坐下吧。卿乃朕之肱股,池州的事,還多有仰賴。」

  「臣自當盡心竭力,為皇上分憂。」

  「好,好。」

  李成恆連著說了兩個「好」,才對應詡青道:「王爺遠道而來,應卿速去安排,讓王爺早些歇下。」

  見秦維寅謝了恩隨著應詡青出去,兩人走得遠了,段誠才憂心地上前一步:「皇上……」

  方纔還談笑自若的人身體晃了晃,臉色也不復方纔的健康,輕輕咳了幾聲:「沒事,去準備一下,晚上朕要宴請瓊王。」

  「皇上,還是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多事之秋,不要途生事端,」李成恆打斷他的話:「不過是尋常的傷寒之症罷了。」

  段誠聽他堅持不許,也沒有辦法,只得低頭應了,吩咐副將去準備晚間的事宜。

  然而這一場各懷心思的宴會還是沒能按照預計進行。午後,應詡青幾乎是一頭衝進來,當即被舒厲和一個手下攔住:「應大人,何故擅闖?」

  應詡青這才停下步子,卻還是一臉焦急,連額上的汗珠都來不及抹去,拱手道:「下官有急事啟奏皇上,請將軍為我通傳。」

  李成恆被段誠勸著休息了一個多時辰,便聽到院外的爭吵,招手喚了人來:「出了什麼事?」

  「皇上,河上工事出問題了。」

  身旁伺候的小校還沒出門,舒厲已經急急進來稟告了,應詡青跟在他身後,寒冬的季節裡倒出了滿頭的大汗。

  李成恆心中一提,應詡青已猛地跪下:「皇上恕罪,河上工事崩毀,事出突然,臣不及通報擅入……」

  「你說什麼!」李成恆倏地站起來,幾乎不能置信。這些天來他不止一次去察看過工事,進度一直都很順利,而且這幾日來雨勢已經小了很多。怎麼會,忽然……

  「臣該死,皇上恕罪……」

  「現在情況如何?」李成恆一刻怔愣,很快反應過來,看著底下磕頭如搗蒜的人,厲聲吩咐:「備馬,朕去看看。」

  「皇上不可啊,」應詡青忙不迭地爬起來:「現在河上情況未明,皇上怎可輕易涉險。」河工崩毀,他作為一州太守自然要負起不小的責任。可天子若是再出事,他就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李成恆的性子起來,怕是連蘇寂言都要細細開解才能勸下,哪裡是應詡青能攔得住的:「不必多說,舒厲,立刻備馬。」

  「段誠,你留在這裡,替朕招呼瓊王爺,」李成恆稍稍定下心神,取出金令交給他:「許你暫時節制城中兵馬之權。」

  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有用,段誠迅速屈膝接過令牌:「是,末將領命。」

  應詡青見他一意前往,情知他若有事,自己絕不能安然。連忙也牽過一匹馬,策馬跟上去。

  而在另一邊的院落裡,秦維寅看著數十騎疾馳而去,不經意地笑了笑。

  這就開始了。逐鹿中原,狩獵天下,由今日起。

  原本便有些陰沉的天又開始下起雨來,一個侍從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秦維寅揮了揮手,帶著人進了屋。

  河工崩毀,使得這十幾日來有所好轉的狀況驟然壞下去,岸邊來來往往的,除了負責河工的官兵外,還有許多災民。

  李成恆匆匆趕過來,還穿著日常的服飾,督工的臣屬並沒有認出他來,只道是州府的人到了,工事上的官員也都不以為意地繼續指揮民眾將碎石搬開來。

  李成恆帶來的人已經快速加入了救援的人手中,只有舒厲帶著幾個人緊跟在他身邊,不敢擅離。

  「皇上,」舒厲亦步亦趨地跟著:「小心……」

  隨著雨勢漸大,越來越多的人躲到臨時搭建的棚子下,舒厲見李成恆依舊沒有去避雨的意思,不由急了:「皇上,雨下大了,去那邊避一下吧。」

  「舒厲,」

  李成恆臉色鐵青,眼中不知是怒是急,反倒顯得沒有了波瀾。舒厲在他身邊近一月,此時也被駭得一愣。

  往日裡平易帶笑的聲音變得陰沉,在凌厲的風雨中也十分清晰,幾乎是生生撕開了雨幕:「去把負責守夜的人給朕帶來。」

  「是。」

  「參、參見皇上……」被帶到另一邊避雨棚裡的人一聽說要見他的人是當朝天子,立刻跪了下去:「皇上饒命,饒命啊……」

  「你細細說來,河工因何崩毀?」

  「下臣,下臣實在不、不知啊……」

  李成恆讓舒厲將人帶來,負責河工的官吏也匆匆跟了過來。見手下人只是跪在地上,嚇得口不成言,不由大覺丟臉。

  「皇上,臣定當盡早查明此事,」他看了一眼跪著的人,又道:「此處尚是一團混亂,臣斗膽懇請皇上先回行轅。」

  「舒厲,將他,還有昨日輪值的士兵都帶回去。」李成恆頓了頓,對著方才開口的人道:「善後的事交給你,朕的侍衛也留下來幫忙。限你三天處理好這裡的事來見朕。」

  「臣遵旨。」

  河工崩毀的消息很快傳開來,有人蓄意破壞,搗毀工事的言論也不脛而走,李成恆聽說後,只是沉吟了片刻,卻沒有下令追查謠言的來源。

  而幾乎是在探馬到京的同時,京中竟也開始流傳起瓊王破壞工事,意圖謀反。錢太醫進宮問診時,正碰上蘇寂言將封好的折子交給信使。

  「請回稟皇上,京中一切安好。」蘇寂言想了想,示意錢太醫稍待,又坐回桌邊,匆匆提筆寫了幾句,一併封好了交給那人:「朝中宮中,請皇上都不必掛心。」

  那信使似乎也十分匆忙,很快行了禮退出去。錢大夫這才走到近前:「蘇先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如告知皇上……」

  蘇寂言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微微隆起的腹部,將手掌覆了上去:「池州形勢正緊張,我如何能說。」

  「可是……」再過得一兩個月,就是想瞞也是瞞不住了啊。

  「錢大夫,還請多擔待些時日。」蘇寂言笑了笑:「您也看到了,京中並不平靜,現在不是時候……」

  錢太醫歎了一聲,也知道如今的情況不容絲毫差錯。

  「對了,錢大夫是不是要回衡州一趟?」往年到了這時,他都是要帶女兒回家祭奠亡妻的,想來今年也是如此。

  錢太醫原本也在猶豫,此時聽得他問,一時更是放心不下:「蘇先生,這……」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必擔心,」蘇寂言笑著坐下來:「何況,我也粗通醫術,不會出什麼事的。」

  「那……蘇先生請多保重。」

  蘇寂言點頭應了,又囑咐他不必行程匆忙,才讓文勤送了他出去。

  「郭川,那信使還說了什麼?」

  郭川將那信使送到殿外回來,就見蘇寂言已經打開了各部的奏折,見他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抬頭問話:「皇上怎麼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8

  51、

  「郭川,那信使還說了什麼?」

  郭川將那信使送到殿外回來,就見蘇寂言已經打開了各部的奏折,見他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抬頭問話:「皇上怎麼了?」

  聽他篤定的口氣,堂堂內侍總管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將那信使的話告訴了他。李成恆不肯延醫,舒厲等人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又不敢抗旨對蘇寂言說起,因而要信使先告知郭川,讓他見機行事,決定是否要稟報。

  方纔問到李成恆的情況時,那信使支吾了一陣,蘇寂言便也猜到了幾分,雖擔心他的身體,卻也能大概想到他這樣做的意圖

  唯今之計,他必須將京城的局勢牢牢把握住,盡力為他減輕些負擔,除此之外,也只能期待池州的事能早些結束了。

  然而池州的狀況似乎開始變得一發而不可收了,官府用了幾日時間才把惶惶的民眾安撫下來,新的工事正在著手進行中。然而城中早已不復往日的熙熙攘攘,舉目望去,儘是一片蕭條。

  李成恆與瓊王日日把臂而談,倒是把應詡青這個真正的「主人」晾在了一旁,一派祥和的翁婿情深。池州府中各路官員來來往往,儼然一片忙碌。

  然而這也沒有持續多長的時間,繼李成恆居住的院中亮了一整晚的燈後,瓊王竟在守備嚴密的太守府中離奇失蹤。

  應詡青立刻前來請罪,並嚴令封鎖城門,逐一盤查。

  「不必了,咳……」李成恆打斷他的回報:「舒厲,你立刻前往衡州,詔令吳將軍嚴守衡州,防範燕軍,不得有失。」

  「末將遵旨。」

  「段誠,你持諭令接管池州守軍,違令者,殺無赦。」

  「是。」

  「皇上,這……」

  「瓊王謀逆,從即時起,全城戒備。」李成恆掃過去一眼,將手中密報攤開,冷道:「應卿還有何事?」

  「臣、臣……」

  「既然無事,從速召集池州府的官員到此見朕。」

  「是,是。」應詡青從沒見過他冷肅的樣子,本就被瓊王謀反的消息駭住,聽到他吩咐,忙諾諾地應了,一路小跑著去召集手下官吏。

  「咳咳,咳……」

  「皇上,」貼身的一個侍衛惴惴地喊了一聲,李成恆一揚手阻止了:「其他事等回京了再說。」

  那侍衛轉身倒了一杯熱茶給他,才發現當朝天子已經釋去了一身寒氣,微微笑著:「很快了……」

  懷中那方素箋之上,熟悉的字跡清雅有力,勸他不要操之過急,囑他千萬保重自身,最末了,那人說,彼及冬去,桃李春風,共迎君歸。

  淺淡的字句,一思及,卻能讓滿面肅殺的容顏柔和下來。寒梅還是桃李,都沒有關係,你在那裡,便好了。

  「池州上下,在籍、有品秩的官員一百一十九名,在池州城中的有六十八名,全部在此候命。」應詡青雖然唯唯諾諾,事到臨頭卻也頗有效率,很快就將城中官吏集合到了太守府中。

  「瓊王謀逆,相信諸位卿家已經都知道了。」李成恆命他們各自站了,才道:「池州雖是瓊王的封地,卻也是我大堯的河山。諸位將要作何打算哪?」

  「臣等誓死追隨皇上,共討逆賊。」一眾官員聞言復又爭先恐後地跪下,紛紛表示效忠之意,生怕比別人晚了一步便顯不出忠心來。

  李成恆示意身旁站著的侍衛拿出一本冊子來:「這是朕的密探在瓊王府中偶爾得到的,裡面記載了瓊王和池州和京中各位高官的來往記錄,還有互相收受的程儀。」

  他話音方落,下面眾人已經自動噤了聲。心中紛紛咒罵瓊王拖人下水的舉動,一邊盤算著待會兒該怎麼為自己脫罪。

  然而李成恆並沒有讓他們費這個力氣去苦思冥想,他只是笑了笑,隨意地將手中的冊子丟進了一旁燃著的暖爐中,火苗很快包圍了那本書冊,書頁漸漸地捲起了角,化成了輕飄飄的灰燼。

  大冷天裡汗濕衣襟的眾多官員悄悄鬆了一口氣,底下的人混跡官場多年,也都知道這舉動十有八九隻是為了安撫、收買人心,皇上想來早已看過了那冊子。但既然他當眾這樣做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是暫時保住了,至於榮華富貴,恐怕也只好自求多福了。

  瓊王叛亂,而天子竟身在虎口,不免讓人心生不安。身邊官吏不斷勸說聖駕先行返京。李成恆一概不理。

  他這裡一動,瓊王便更得三分士氣。何況天下初定,難以支持久耗,他必須要爭取速戰速決,如何能退?

  這些「逆耳」的「忠言」聽多了,也不免厭煩。李成恆便下令各級官員不許再勸,違令者,便是長他人志氣,以同謀逆罪論處。

  然而此趟出巡,他的身體似乎是專門來與他作對的,在連續十來天的忙碌中,即使是他是當朝至尊,真龍天子,還是不可避免地病倒了。

  在下午的議事後,他正要起身去軍中看看,竟毫無預兆地跌坐回去,人事不省。

  這一來段誠等人再不敢耽擱,一邊忙著找來城中據說最好的大夫,一邊飛馬回報京城,告知監國的蘇寂言。

  等李成恆醒來,探馬已經離城良久,情知不可追回,也只好將段誠訓斥了一通,讓方才為他把脈的大夫進來。

  「皇上,此前是否有過氣血攻心之症?」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床榻前的大夫鬢髮已是斑白,看著他的時候並無畏懼或是退縮的情緒。

  身旁的段誠立刻解釋道:「這位章大夫是宮中告老的太醫,聽說醫術十分了得。所以末將自作主張……」

  李成恆白了他一眼,自作主張,他自作主張的事還少了?

  段誠被他一瞪,摸摸鼻子退到了一旁。

  「兩年前有過一次,」李成恆雖然惱他未經許可將消息傳回了京城,也知道他們只是替他擔心。聽他說這章大夫可靠,便不再隱瞞:「其後並沒有不適。」

  清攸出生時,的確把他嚇得不輕,但後來一直忙著別的事,也沒有什麼不適,他便一直不曾在意。

  「原本是無礙的,只是皇上近來操勞,且心中憂思,是以病氣入體,少不得要仔細調養一段時日。」

  章大夫就事論事,對李成恆不滿的眼神也並沒有投以太多的注意力。他的醫術並不差,若不是這麼「沒眼色」,當初也不會被太醫院「踢」出來「告老」,既然已經辭官為民,更是不願彎曲自己的意思去迎合病人。

  「咳,有沒有快些治癒的法子?」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夫不知道所謂『快些』的法子。」

  他一副無畏無懼的樣子,倒弄得李成恆有些訕訕,只好吩咐了段誠帶著他下去開藥方煎藥。

  「皇上,外頭有個人說是神醫,在府門口求見皇上。」段誠剛送走了人回來,舒厲已經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回報。

  「什麼?」李成恆聞言,氣不打一處來:「段誠,你在城中洩露了消息?」

  「末將不敢,」段誠雖然實誠,卻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皇帝病了的消息不能四處宣揚,只派了人暗中將幾個有名望的大夫帶來。

  李成恆坐起身來,思忖了一番,又問道:「來的是什麼樣的人?」

  「二十來歲的年紀,相貌很是清秀,」舒厲回憶了一下,簡短地描述了來人的樣子:「啊,對了,他說他叫方慕遠,是神醫的弟子。」

  「告訴他這是誤傳,打發出去,派個人跟著他……」李成恆一項項吩咐著,忽而腦中一個停頓:「等等,他說他叫什麼?」

  舒厲正記著他的吩咐,忽聽他問還怔了怔,才道:「哦,好像是叫方慕遠。」

  「讓他進來。」

  雖然不知他為何改變了主意,舒厲還是很快下去執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方慕遠已經被帶到了李成恆面前。

  「草民參見皇上,」方慕遠見李成恆半靠著坐在床上,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訝異,十分恭謹地行了禮。

  「起來吧,」李成恆示意侍衛給他看了座,笑了笑道:「朕怎麼不知道方公子還有個神醫師傅?」

  「皇上日理萬機,這等小事怎能勞皇上掛心。」

  「哦,那你是有什麼好的藥方要進獻麼?」

  「草民沒有,」方慕遠十分「坦陳」地回答,彷彿這是理所當然一般。

  一旁的段誠和舒厲已經擰起了眉,這小子,這不是擺明了欺君麼?他們看著方慕遠,打算等到李成恆一下令,就趕緊將他拖出去,免得惹得李成恆更氣。

  然而李成恆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到一旁:「康州一別,已有兩三年,方公子像是變了。不知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他語氣和緩,彷彿遇到故交的口吻,段誠等人這才退到門口,但仍是不敢放鬆地注視著屋裡的情況。

  「皇上,求您放了他。」

  饒是李成恆知道他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求見自己,卻也一時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震住了,全然沒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

  52、

  「皇上,求您放了他。」

  饒是李成恆知道他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求見自己,卻也一時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震住了,全然沒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

  「誰?」

  方慕遠已經從座位上起身,一撩袍子跪了下來,聽李成恆這一問,幾乎是咬了咬牙,才道:「魏放。求皇上開恩,放了他。」

  李成恆稍稍回想了一下,確認自己並未曾聽說過這個名字,抬起頭卻又是一愣,當年聽說將要有殺身之禍時都不曾緊張哀戚的人竟然已經紅了眼圈,連連磕頭。

  「你先起來,朕的確不曾扣押過你所說的魏放。」好歹是自己和先生都十分欣賞的孩子,李成恆見他當真傷心,也多了幾分認真:「他是何人?」

  方慕遠還在遲疑,李成恆已經要人將他扶了起來:「你說說看,也許朕可以試著幫你找到他。」

  他一臉坦然,絕不似作偽,方慕遠呆了片刻,知道是自己病急亂投醫了。只看了魏放留下的書信就以為他定是去找李成恆了。

  「草民失禮,」他整了整面容,才謝罪道:「請皇上恕罪。」

  「無事,只是這魏放到底是何方人氏?你不妨說來朕聽聽。」李成恆卻不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立刻追問道:「為何你會認定是朕拿了他。」

  方慕遠知道以他的能力,哪怕自己不說,恐怕不過幾日的時間也就能查出來。一橫心道:「魏放是前朝將領魏揚的手足胞弟。」

  「是他……」乍聞這個已經在久遠記憶中的名字,李成恆也是一瞬失神:「魏放要為他報仇?」

  「我不知道,」方慕遠雖然心思縝密靈巧,卻也還是個尚不足弱冠的少年,何況事涉掛念的人,知道要他不在這裡,不禁亂了心神:「我回來的時候只看到他留了書信說要完成兄長的一個遺願,等事情做完自然會回來。」

  關心則亂,李成恆笑了笑:「他既然要你等他,自然不會做出什麼殺人放火的事,你安心等著就是了。」

  是的,關心則亂,如果李成恆知道此時他們談論的人就在那人周圍,恐怕就不會如此安然了。

  「打擾了皇上休息,草民告退了。」方慕遠靜下心來,想想也覺得李成恆說的有理,就要起身告辭。

  「等等,」李成恆卻又笑了:「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由得你來來去去?」

  他若有所指地往門口看了看,段誠和舒厲一人一邊,站得筆直,目光如炬。聞言「唰」地挺劍出鞘,肅然按劍而立。

  方慕遠已經定下了神,知道李成恆定不是想要他的性命,乾脆不再開口。

  李成恆見他不肯配合,只好自說自話:「左右都是要等,你在這池州府中等著也是一樣的。」

  他剛剛醒來,提了這麼久的心神到底有些撐不住,輕咳了幾聲道:「去給方公子在園子裡安排個住處。」

  這簡直就是強迫的行徑了,當然,因為強留的人是天子,這份強迫也就成了不得不接受的榮耀。

  是以當李成恆喝了藥歇了片刻,再次將人召進來時,方慕遠雖然還是恭敬,神色之間已經有些難看。

  「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方慕遠,你可知先生當初怎麼看你的?」李成恆歇了半日,看起來精神好了一些,對他的神情並不在意,卻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方慕遠再不滿,也不能明著忤逆君王,只好想了想,搖了搖頭:「草民不知。」

  「先生說你胸有丘壑,是宰輔之才。」這一次,李成恆將身邊的侍衛都遣了出去,獨留了他一人在屋中,燈燭下的天子似乎眉宇之間都多了和善,不復日間的氣勢,帶著一些笑容,彷彿在回想:「可惜心無牽繫,就像寶劍無鞘,恐怕有失仁愛,終要傷人傷己。」

  少年一怔,當時他一心只想著要離開那個「家」,沒有注意其他事,沒想到蘇寂言竟對他有這樣一番評價。

  李成恆也沒有要他答話的意思,接著說道:「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朕不知道這幾年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你已找到了當年缺失的東西。」

  「如何,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一片安靜裡,李成恆的聲音似乎在縈繞,方慕遠默默坐著,似乎是看著燈花凝了神,許久才道:「皇上,草民……草民粗鄙,不堪驅使。」

  「這可不像是你會說的話呢,」聽到拒絕的言辭,李成恆卻也沒有過多驚訝。

  方慕遠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天子。三年前匆匆一見,他對李成恆和蘇寂言,其實並沒有過多的瞭解,卻是毫無理由地相信,他們兩個人,能給這個國家以新的希望。

  而今坐在對面的人,的確將這個國家引入了新的路途,也許走得還不夠穩,卻已經能隱隱看到前路的光明。

  只是,高官厚祿,位極人臣,並不是他心中所求……

  方慕遠跪了下來:「方慕遠不求聞達,還望皇上恕罪。」

  「那麼,你心中所求為何呢?」李成恆掩口輕咳,復又開口:「茂林修竹,精舍二三,與他相對而坐?」

  方慕遠猛地看向他,一時竟沒有回答。李成恆抬了抬手,做了個虛扶的姿勢:「起來吧,這沒什麼不好,朕也這麼想過……」

  只是,每次想到,都有太多的東西緊隨而來。

  衡州城下,那麼多信任的跟隨,一路進京時,那麼多期待的目光,甚至是現在,河邊那些上演著的生離死別,和那些經歷了生離死別還依然願意相信朝廷的民眾……

  所有的這些東西緊緊相隨,以至於那樣的念頭早就沒了容身之地。他和他,並沒有選擇的餘地。何況他知道,即使真的有,那個人,大約依舊會選這條路。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想要天下人,都有一份安定,都能懷抱一些美好、光明的希望。

  「好了,城裡這些天不太平,你在這裡等到那人回來了再走吧。」

  晚間的風透過窗子滲進來,雖然不大,也讓兩人一個激靈。方慕遠順手關緊了窗子,隔絕了冷風,屋子裡便更形安靜。

  「蒙皇上不棄,臣願效犬馬。」

  忽然響起來的聲音讓李成恆有了瞬間的迷惑,方慕遠已經坐回了他對面:「臣答應。」

  既然身在此世,總有些事,是應當擔負的。少年看著眼前一臉病容卻仍自強打精神的帝王,不由心生慚意。

  李成恆露出欣喜的神色,他不再自稱「草民」,而改成了一個「臣」字,便十分明確地說明了自身的態度。

  「好,」李成恆撫掌笑道:「你我君臣共勉,定當還大堯一個盛世。」

  天子與庶民的談話,除了當事的兩人,沒有人知道確切的內容,只知道從第二天起,方慕遠被委以參贊的職務,開始加入對池州軍政事務的決議中。

  「皇上,你不能再這樣下去。」方慕遠放下手中的軍報:「章大夫說過要您喝了藥就去休息。」

  「咳,瓊王的動作不尋常,」李成恆把手中的另一份軍報攤開來,要段誠和舒厲等也靠過來看:「你們看,瓊王與池州軍相持了幾日,彼此各有損傷,照理說燕國也該有動靜了,偏偏駐紮在元雅的軍隊紋絲不動。」

  「無論如何,皇上應該好好養病,需知病去如……」

  「病去如抽絲,朕又何嘗不知,」李成恆端起藥來喝完,悠悠道:「朕倒是想慢慢抽這絲,可是瓊王和黎九琛怕是等不及了啊……」

  何況,京中想來已經接到瓊王謀反的消息,朝局恐怕不易穩定……

  其實京中倒遠沒有他想像中的危及,因為對瓊王會反的可能性做了足夠的預計,消息傳來時,蘇寂言很快召開大朝會,代表天子傳檄天下,又令京營嚴加防守,安定了文武百官的心。

  「本宮知道了。」梁知硯稍稍福了身:「請蘇相放心,本宮會好生處理。」

  德妃秦緋容聽聞父親叛亂的消息,嚇得花容失色,跑到中宮大哭,梁知硯不敢擅作主張,便來詢問蘇寂言的意思。

  蘇寂言本已打算歇息,聽到通傳又整理好了與她相談了一番,囑咐她將德妃軟禁在住處,既是看管也是保護。不能讓有心人做了文章去。

  「如此便多謝娘娘了。」蘇寂言回了一禮,看著郭川送她出去,才舒了一口氣,緩緩扶腰在一旁坐下。

  文勤見狀忙為他遞了熱水:「蘇相,回去休息吧?」

  蘇寂言擺了擺手,靠著椅背闔眼停了一會兒。前兩天的大朝會後,腹中就一直有些鈍痛,服了錢大夫留下的藥就舒緩了不少,他原本沒在意,今天卻又有加重的趨勢。

  腹中的孩子已近五月,看來也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抗議父親的疏忽了。他輕輕按了按微隆的地方,眼中滑過一線溫柔。

  孩子,再堅持一段時間就好。

  「蘇先生,池州有信使到。」

  郭川的聲音傳進來,蘇寂言心中頓時一凜,例行的信使今早已經來過,此時又有人來,想來是有特殊情況。

  「進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9

  53、

  「蘇先生,池州有信使到。」

  郭川的聲音傳進來,蘇寂言心中頓時一凜,例行的信使今早已經來過,此時又有人來,想來是有特殊情況。

  「進來。」

  文勤本以為他要歇了,卻又聽得他開口吩咐,連忙扶他坐好,在他身後放了一個軟枕。來人已經夾帶著外頭的冷風進來了。

  郭川正要去關門,就聽得身後「啪嗒」一聲,案上的硯台砸落到地上,濺開了大片的墨漬,蘇寂言直挺挺地站著,文勤連忙上前去扶。

  慢了一拍才想到,方纔那信使說的,好像是「皇上病重」。嚇得七魂丟了六魄的內侍總管步伐不穩地趕上前:「怎麼回事?」

  那信使也被幾人的反應嚇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完了池州的情況,不敢抬頭看蘇寂言的臉色。

  郭川見蘇寂言眼神不對,暗自叫遭,忙向一旁站著的文勤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將信使帶去偏殿休息。

  「郭川……」

  「蘇先生,」郭川頭皮發麻,還是搜腸刮肚地找話來安慰:「皇上吉人天相,肯定能夠化險為夷……」

  蘇寂言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竟兀自咧出笑聲來:「他、他竟然敢……竟然……」

  只是那聲音裡十足都是心焦,聽得郭川一顆心幾乎像是被吊了起來:「蘇相,蘇相!」

  筆直站著的人恍若未聞,臉色鐵青地推開他的扶持就要轉身,郭川連連叫苦,既不敢違拗他的意思,又不敢放開,亦步亦趨地跟上前去。

  「蘇相,小心小皇子……」

  等到內侍總管終於想到這個「法寶」,卻是已經遲了,蘇寂言毫無預警地軟倒了身體,他即使緊跟在後,也只來得及撲過去,堪堪做了一回緩衝的「肉墊」。

  那廂文勤將人帶下去再回來,還沒到門口,就已經聽得一聲悶響,不由大驚失色:「蘇相!」

  郭川已經嚇得魂不附體,若是蘇相有個三長兩短,那一位還不知會怎樣啊。

  「快!快傳太醫!」

  他和兩個心腹將人抱到榻上,這一番移動下,蘇寂言竟然依舊未醒,只是蹙緊了眉按著腹部,輕微地掙動著。郭川怕他無意識下傷到孩子,只得將他的手按在身側。

  「郭總管,錢太醫不是已經回衡州鄉下去了嗎?」身旁年紀尚小的內侍忍不住問:「蘇相說過這幾天不要人問診。」

  他年紀雖小,做事卻也很是伶俐,因此被郭川挑來帶在手下,培養著打算將來接替自己。

  這一提醒,更是讓老內侍頭疼,心頭猛地一跳,只好狠瞪了他一眼,怒道:「事急從權,不要管那麼多了。」

  而年輕許多的文勤還沒趕到太醫院輪值的地方已經想到了這點,一見宮內輪值的人是錢太醫曾經帶進宮的年輕人,不由大大鬆了口氣,一把拉住他往外走:「快,蘇相暈倒了。」

  魏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卻並沒有立刻起身:「蘇相確定要召的是區區在下這個太醫麼?」

  他怪異的腔調讓文勤一愣,然而很快又抓住他的手,已經沒時間多想了:「快跟我來!」

  心急火燎的內侍和他身後不急不緩的太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樣的情況持續到兩人進了殿中。

  一直平穩的太醫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一手捏緊了藥箱的帶子,腳下步子也變得飛快,文勤迷茫地看著他,這才注意到空氣中似乎有極淡的血腥味。

  年輕的太醫一手揮開眾人,探手搭上微微掙扎的手腕,不過片刻便變了臉色,猛然掀開錦被。

  方纔郭川幾人已經幫蘇寂言解了厚重的衣物,肚腹的微隆便顯而易見了,圓潤的弧度令太醫也一時驚怔,竟直勾勾地看著不置一言。

  最先回神的內侍咳了一聲:「太醫,快些救人。」

  只是這一會兒的功夫,蘇寂言已經幾次輾轉,眉間的難耐之色越見明顯。身下的被褥也染上了大片的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

  魏放似乎是抿緊了唇,用力閉了閉眼,才迅速拿出銀針,辨准穴位提針紮了下去。

  幾針過後,蘇寂言已經不再掙扎著翻轉,看樣子是陷入了沉沉昏睡,幾個內侍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一些,當即按照魏放的吩咐,各自幫忙,將蘇寂言的身體抬起來,疊著軟枕墊高了後腰。

  魏放思索了片刻,提筆寫了方子,交給他們去熬藥,才冷著臉回到塌邊,伸手在已見圓隆的腹部上下按了按:「錢太醫有沒有說過他懷的是雙胎?」

  他連番動作做下來,都是一言不發,郭川猛聽他問話還愣了愣,根本沒注意到他問的內容。魏放一邊繼續著手上的動作,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

  「沒、沒有……」

  「根本就是胡鬧,這麼著折騰……」魏放收回手,冷冷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幾乎是切齒道:「他怎麼不乾脆把孩子打了!」

  郭川從沒見過這樣大膽無禮的太醫,對他放肆的言辭竟也沒顧得上反駁,只是照著他的吩咐將屋中又加了暖爐,在裡面放上了寧神的香片和藥物。

  年輕的太醫又「哼」了一聲,甩袖在一旁坐了下來。郭川和文勤趕他也不是,留他也不是,彼此都有些迷茫。這太醫的架子還真是大……

  魏放瞥了他們一眼,倒是發了話:「等他醒來我有事對他說,說完了自然會走,你們杵在這裡做什麼?」

  「蘇相……」

  爐子裡的藥材蒸騰開來,滿屋裡都瀰散起淡淡藥香。郭川被他的話噎住,文勤卻已經驚喜地喊了出聲:「您醒了。」

  「你們……」

  腰腹的痛楚似乎傳到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蘇寂言只覺得連轉過頭都是一件費力氣的事,只好開口問:「誰在那裡?」

  文勤正猶豫著要怎麼告訴他擅自請了太醫的事,魏放已經一把掀開了帳子:「是我。」

  蘇寂言嘗試著覆上腹部,果然已經能感受到微弱的胎動,憶起信使來報的事,也知道方才必然是有些凶險的。

  只是,能化險為夷,竟然是靠了眼前的這個人麼……

  魏放見他神色複雜,不由出口譏諷:「怎麼,在考慮要不要殺我滅口?」

  「放肆!」一直沒有成形的呵斥終於出了口,郭川怕蘇寂言再動怒,忙推著他往外去:「走走,到偏殿候……」

  青年的臉龐與塵封記憶中的那張臉其實是十分相像的,只是更多了一些溫雅,少了武將的凌厲之色,蘇寂言輕輕歎了一聲:「等等……」

  「蘇相?」

  「你們下去吧,」蘇寂言沖郭川點了點頭,示意讓魏放到近前來:「多謝。」

  「你……怎麼,怎麼……」

  見他一臉難以啟齒的樣子,蘇寂言反而微微勾了唇角:「怎麼和皇上在一起?還是怎麼有了孩子?」

  魏放不易察覺地紅了臉,旋即低下頭粗聲粗氣道:「誰管你,反正你這樣下去,孩子肯定也是保不住的。」

  蘇寂言臉色瞬間黯了下去:「我何嘗不知道……無論如何,這次多謝你了。」

  「要不是二哥,二哥他……」青年的話被斷在半空,抿了抿唇,還是沉默了。

  他的二哥,至死不曾有過怨憤,還要他……

  「是寂言愧對了子易兄。」

  「自然是,只是……只是……二哥他不曾怪你……」魏放似乎是瞪了他一眼,聲音裡是明顯的不甘心,聽他輕咳了幾聲,便恨恨地打開爐子,又扔了幾味藥材下去。

  「二哥他說你沒有做錯,還說……說皇上會是個好皇上……」

  「子易他……何苦……」

  「他說他有身為守城將領的職責,你也有自己的選擇,根本不是你的錯。」魏放語速飛快地說著,像是生怕自己反悔一般:「他在破城的前夜對我說這些,是要我找個機會就轉告給你。他說,你是個死心眼、遇事只會在心裡放著的人,如果不告訴你這些話,他怎麼也不能安心地走……」

  蘇寂言沉默地看著他,似乎想要坐起來,卻沒有成功。魏放說完,便從藥箱裡拿出一疊東西來:「這是哥哥要我給你的。」

  他見蘇寂言沒有伸手接,便乾脆塞到了他手中:「二哥要我說的都說完了,我明天就要出城,你……你自己小心。」

  他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終於把手中捏著的白瓷小瓶放在桌上:「裡面有幾顆藥,不到不得已還是不用為好。」

  蘇寂言對他笑了笑,並沒有挽留的意思,依舊說了一句「多謝」,看著他推開門出去,對郭川說了幾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模模糊糊地,彷彿能聽到那人的聲音——不怪你,不是你的錯……那人重信守諾,視信義如生命,他說不怪,那便是坦坦蕩蕩,無怨無恨。奈何橋上若是遇到,也會笑著喊他一聲「君寒」,邀他共飲一杯。

  蘇寂言側了臉,心裡一陣暖一陣疼,張開手蓋住了眼,溫熱的液體便一點一點,順著指縫滑出來,說不出的酸澀。

  子易,這世間千萬人,都可以說我沒有做錯,你可以,魏放也可以。可是我知道,那些光明正大的理由,其實都只是附加。究根結底,只因蘇寂言不願負他。不願負他,便只能負了你……

  當初不願,現在,更是不能。

  「來人……」

  文勤推開門進來,蘇寂言已經扶著床沿直起身體:「去京營召徐將軍和齊少將軍來見,另外,今日之事,不得外洩一字半句。」

  他神色肅然,幾乎全然去了方纔的病容,一派溫雅從容。只有定神去看,才能覓得鬢角壓不住的細汗。

  54、

  「朕說過什麼?死守衡州!!」

  「臣罪該萬死……」

  「你是該死!」李成恆一掌劈了過去,煞白了臉,眼中都是血絲,自齊聚從邊境調派了部分邊軍直接趕到衡州,他們已經連續幾夜不曾好好休息,反覆討論著最合宜的對敵策略。如今眼看就要成功,吳進凱竟然因為一份矯詔棄了衡州趕來……

  齊聚聞言連忙上前,跪下求情:「皇上,國家當此危難,不可臨陣斬將啊。何況吳將軍也是擔心皇上安危……」

  李成恆連連喘著,抓緊了手中的地勢圖,幾乎是全身都在發抖,厲聲道:「整軍,回援京師。快!」

  「報,啟稟皇上,屯守元雅的十萬燕軍已經過了衡州城,直逼池州。」

  果然……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方慕遠在心裡歎了一聲,方才聽聞衡州守將接到偽令,帶兵入池州護駕,七萬燕軍聯合瓊王一部長驅直入,直取京城。他已然猜到瓊王此舉必有後招。

  而那「後招」,自然是要讓李成恆無暇北顧,只需拖上一段時間,待拿下京城,瓊王搖身一變成了「天子」,李成恆和池州,便只能是「逆賊」。

  「皇上……」

  方慕遠看著他血色全無的臉,心下也是黯然,李成恆和蘇寂言的感情他見到過,明知道至愛之人身處險境,卻不能去救,這樣的無奈,沒有親身經歷過,怎麼會懂得?

  「整軍、迎戰!」

  這幾個字,李成恆幾乎是咬著牙根說出口的,瓊王可以不管衡州、池州百姓的安危,他卻不能。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他的子民。

  「是!」

  廳中一眾將領齊聲應諾,這些人裡,有些還是隨著他抗擊過燕軍入侵的。當年他將蘇寂言放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卻差點將他陷入險境,這麼些年過去,他成了這萬里江山的主人,卻依舊護不住他高枕無憂。

  先生,京城若有失,恆兒……也斷然不會獨存世間。

  李成恆一臉肅殺,眼中卻是徹骨冰寒。方慕遠有意上前一步,扶住了他一邊手臂:「皇上,快些處理完這裡的事,京城才有希望。他還在等皇上吧……」

  李成恆一個激靈,驀然轉首看著他,洶湧的絕望和憤恨被他的話壓制下來,慢慢恢復著情緒。

  是的,他愛的,不是只能等著他去保護的人。那個人文韜武略,不遜任何人。一定……一定可以等到他回去。

  一定要……

  大堯歷191年,永恩二年冬,瓊王秦維寅盡起瓊軍,並七萬燕軍,過衡州,邕州,以「清君側」之名,直逼京城,所過之地,或無力抵抗,或首鼠觀望,唯潭州拒之甚急,然終無力挽回,至永恩三年初,燕軍、瓊軍合圍京師。

  勾結外族,背國棄民。這番狼子野心,在史官筆下自是罪名鑿鑿,天下人共同唾棄,然而當時,全力抵抗者,能有幾何?

  兵臨城下的局面使得眾多臣子開始托病在家以求避禍,往日汲汲營營的高官厚祿,恨不得立刻撇清。

  朝中變得人心惶惶,蘇寂言不得不召開大朝會,嚴令百官各守職權,有違令、敷衍者,立斬不赦。

  與此同時,京營兵馬也逐一調配,與齊柯的兩千御林軍合到一處,統一由徐卓宇掌管。城中進入戒嚴狀態。

  投敵叛國者,殺;無端異動者,殺;散佈流言者,殺。

  蘇寂言握緊了手中的天子劍,神色冷峻地宣佈了這「三殺」條令,隨即指出證據,請天子劍斬殺了禮部和戶部的兩名侍郎。

  血濺丹陛的事多少年不曾有過,底下的文武官員很快噤聲,第二日上朝,便不敢再多有遲疑。

  宮中恍惚便滿是肅殺之氣,朝局暫時穩定下來,京營在徐卓宇的佈置下拉開防線,瓊王也一時突破不得,兩方僵持不下。

  燕國幾乎啟用了全國大部分兵馬,除了留在池州與李成恆纏鬥的那十萬,還有京中這七萬精銳。原以為京營兵馬最多不過三萬,奪下京城當易如反掌,誰想圍城半月,城中竟然猶如鐵桶,滴水不進。

  而此時,池州卻傳出李成恆死於戰亂之中的消息,照理說京城被圍,已是探馬不能出,信使不能入,這樣的消息自然也傳不進來,然而在攻城時,瓊王竟命人在城外齊聲高喊:「永恩皇帝駕崩了——」

  守城將士士氣一落,當日負責守城的齊柯已經大聲反駁:「逆賊修得造謠,三軍將士,不可聽信謠言。」

  若今日徐卓宇在城上,定是要反唇相譏,至少也要利用這時機引出將士的血性,給瓊王一個下馬威。然而齊柯生性淳厚,這簡單的反駁只能抵擋一時,勉強擋下了這一天輪番的攻城。

  到第二日早朝,已經有朝臣在私下議論這一消息的真假,蘇寂言昨日倦極,沒來得及召見齊柯,竟也到臨朝前才聽聞這件事,腳下步子不由一亂,低斥道:「胡說!」

  腹中待著兩個孩子,雖然才六個多月,卻也是十分沉隆了,郭川每日為他束腹,都是一番心驚,見他眉頭緊蹙,更是擔憂。

  「蘇相,要不免了早朝吧?」

  腹中的孩子像是在回應這句話,頗為有力地動了起來,蘇寂言只得緩下步子,同時狠瞪了身旁的內侍總管一眼:「不可。」

  此時若是取消早朝,便是對謠言最有力的佐證,漫說他絕不能信,便是恆兒當真、當真……此時此刻,他也不能退這一步了。

  這樣的想法一出現在腦海中,便是一陣尖銳的疼痛,如同一塊黑布劈頭蓋臉地罩下來,眼前似乎是瞬間黑了,他不得死死不扣住一旁的門框,不讓自己倒下去。

  郭川要去扶他,卻被他推開了,依舊堅持到:「去奉光殿。」

  「蘇相!」

  眼看他從袖中掏出那只瓷瓶,想起那個膽大的太醫臨走時的囑咐,郭川終於忍不住勸:「您不能……」

  蘇寂言服下一顆,又將瓷瓶收回袖中:「走。」

  朝中已經有竊竊私語變成了兩方的互相駁斥,一邊指責對方聽信敵方謠言,動搖國之根本。另一邊則反駁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皇上生死不明,就當及早扶太子登基,由重臣輔政,解決目下的危機。

  臨朝監國,並不能坐在御座上,按制可以在御座下手置一張位置,蘇寂言到的時候,兩方已經吵得不可開交,郭川咳了一聲,一邊的站殿內侍立刻拉長嗓子制止了文武百官的吵吵嚷嚷。

  「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是自然的,」蘇寂言臉色冷了下去,抬高了聲音:「但,天無二日,尊無二上。」

  他此話一出,已經表明了立場,一國不能有兩君,國君仍在,論及太子登基便是形同謀朝篡位,罪在不赦。

  然而京師被圍半月有餘,朝中躁動的情緒已經不易控制,即使在蘇寂言發話後,依舊爭執不休,漸漸連原本中立,明哲保身的許多朝臣也開始偏向於立太子、求和的立場。

  蘇寂言冷眼看著,大致記下了每個人的偏向,又說了幾句「共勉」之類的話,平靜地散了朝,讓郭川暗地裡把徐卓宇、周尚銘等人留了下來。

  「蘇相,要會辰輝閣嗎?徐將軍他們在書房等候。」

  郭川收拾好當日的奏折捧在手上,正要招來輦車,卻被蘇寂言阻止了:「不,先去桐耀宮。」

  「是,」雖然心中疑惑,郭川卻沒有猶豫,著人小跑著去通報了。

  「蘇相?」

  京城被圍,內朝外廷都開始惶亂不安,這桐耀宮中卻似無事一般,宮女內侍井井有條,雖說後宮不得干政,這樣的平靜卻也令蘇寂言不得不心生讚賞。

  「娘娘,無事不登三寶殿,」蘇寂言揮退了身旁跟著的人,屈膝跪了下去:「臣,有事相求。」

  「蘇相,這是何意?」

  後宮裡主子不多,但口舌卻不少,對他和李成恆的關係,梁知硯即使不願聽,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初初知道的時候,的確是心有不甘,雖不曾想過為難他,卻也是有意避開的。但她從小受的便是忠君愛國的教導,事涉國家危亡,她從未想過拖累朝政。所以上次才會暗裡幫蘇寂言處理德妃的事。

  她也很快斥退了隨身伺候的人,親自去扶跪著的人:「蘇相請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蘇相但有吩咐,直說便是。」

  蘇寂言身子沉重,只靠了方纔的藥丸維持著,知道強撐無益,便順勢起來坐下,感激到:「娘娘宅心仁厚,臣代天下萬民謝過了。」

  梁知硯笑了笑:「蘇相要本宮做些什麼?」

  「殺德妃,囚太子。」

  饒是淡定如梁知硯,也被他的話駭得一跳:「什麼,蘇相不是說過不能讓德妃出事?而且……太子尚在襁褓,這……」

  蘇寂言暗自伸手捂緊了腹部,露出一絲苦笑:「此一時彼一時也,那時皇上佔盡上風,瓊王難成氣候,自然不能讓德妃出事。如今兵臨城下,德妃卻是萬萬留不得了。」

  當時留她,是朝廷和天子的寬容仁德,現在留她,則是對求和派的妥協默認了。

  至於清攸,他又何嘗願意……

  「蘇相?」

  「娘娘,容不得猶豫了,過一會兒我就讓人把太子送來,娘娘安心在此等候,這幾日也盡量不要見外人。」蘇寂言已經站起身來:「太子殿下,就拜託娘娘了。」

  「等等,」梁知硯既沒答應,也沒反對,只是在蘇寂言快要推開門時喚了一聲:「蘇相,本宮只問一件事?」

  蘇寂言放下手,搭在門扉上,並沒有回頭:「娘娘請問。」

  「太子殿下,是不是你和陛下的孩子?」

  「娘娘說笑了。」

  蘇寂言笑了笑,卻聽得身後的女子又問了一聲「是不是?」,那聲音依舊是平靜的,幾乎沒有太大的起伏。他閉了閉眼,復又推開門。

  「是的……」

  當朝最尊貴的女子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召人進來,也不說話。忽然淡淡笑了,原來是這樣……

  她從來,便不是局中人。

  是夜,德妃意圖謀害中宮腹中皇子,險些至使皇后流產。皇后死裡逃生,賜下鴆酒白綾,並以同謀罪名,囚禁淑妃和太子。

  宮人稱,秦緋容留下遺言,道為父效命,雖死無憾,但恨未能成功。

  於是第二日朝會,百官都得到消息,瓊王謀害皇家嫡子,欲立庶子為幼主,好一手遮天,甚或取而代之。

  這樣一來,昨日上疏請太子及早登基的眾臣便都有了同謀的嫌疑,一時不敢就此事再上折進諫。

  徐卓宇和齊柯等人日夜探討守城策略,兩軍對壘數十日,都是互有損傷,京師得不到外界消息,儼然成了一座孤城。

  唯一能夠猜到的,便是此時此刻,池州定然也是一場混戰。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9

  55、

  徐卓宇和齊柯等人日夜探討守城策略,兩軍對壘數十日,都是互有損傷,京師得不到外界消息,儼然成了一座孤城。

  唯一能夠猜到的,便是此時此刻,池州定然也是一場混戰。

  李成恆心急如焚,幾乎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形勢圖,渾然顧不上一旁尚自冒著熱氣的藥,神氣之間的冷肅讓邊上幾人都是一驚。

  方慕遠暗歎了一聲:「皇上,對敵之策既已定下,皇上不如早些休息……」

  李成恆「嗯」了一聲,卻並沒有起身,反而又將當日的情報拿過來在桌上攤開:「你們先下去吧。」

  薄如蟬翼的宣紙上,消息已經很是簡單。

  ——京城被圍,燕軍攻之甚急。

  京城戒嚴,城中狀況不得而知,但從前幾日的圍而不攻,到今天的攻之甚急。隨著池州狀況的不斷好轉,京中承受的壓力便越來越大。

  眼看池州的局勢已能掌控,深入大堯境內的燕軍定然是殺紅了眼,恐怕京中人心已經開始動盪了,先生雖是天子劍在手,要長時間維持朝政和民心不亂怕也是千難萬難了。

  淺淺的墨跡似乎都化作了寒風,捲裹著血雨腥風直撲過來,李成恆死死扣住了桌沿,卻還是抵擋不住身體的虛軟,往地上栽去。

  不小的聲響引得外頭守衛的段誠和舒厲立刻衝了進來,看清屋中發生的事更是大駭,急忙請來大夫。齊聚和方慕遠聞訊趕來時,李成恆已經幽幽轉醒。見是他二人,便點了頭示意他們上前。

  「齊聚,池州的事,一定要盡快解決,明日由前鋒衝亂陣型,中軍盡快消除威脅,揮師進京,尾翼跟進。」

  「可是,皇上……」

  「拜託了。」

  齊聚的「可是」還沒能說完就已經被打斷了,李成恆似乎不想管他要說什麼,只自顧自地下著命令:「明日帥印交由你,務必在兩天內剿滅池州的燕軍。」

  「方慕遠,大軍破敵後,會直接北進,城中善後事宜就暫時由你負責,」李成恆稍微支起了身體,鄭重道:「後方的事,朕全權托付給你了。」

  聽他話中的意思,竟然是要將軍中事務全部交給他們二人了。多少年來,李成恆一直都以主帥的身份親臨戰場,何況此戰關乎京城安危,若不是當真不支,他恐怕不會下這樣的命令。

  方慕遠正在憂心,李成恆已經微微笑了,像是看出了兩人的擔憂,玩笑道:「放心,朕不會出事的……」

  病容憔悴的帝王若有所思地偏了偏頭,正對上窗外抽芽的嫩枝,毛茸茸的綠色已漸漸擴大,連成一片新綠,點染了初春的寂寥。

  收到的最後那一封信裡,他說,彼及冬去,桃李春風,共迎君歸……

  還要留著這條命,回去見他。

  方慕遠見他並無不妥,才放下心來,扯了齊聚告退出去,正迎上匆匆進來的段誠,又頓下了步子。

  「皇上,城外有密探回報蘇相以謀害中宮為名,囚禁了淑妃娘娘和太子殿下。」見屋中都是李成恆左右心腹,他也不隱瞞,義憤地稟道:「這簡直……」

  李成恆已經聽不進後頭的激憤之言,囚禁太子……先生是遇到了怎樣的情況,才會做出這個決定……

  方慕遠狠狠瞪了段誠一眼,拉起他道了句「出去守著」,便要把人趕到門外。

  「可是方大人,外頭有人找你……」推推搡搡間,段誠終於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連忙提高了聲音道:「他說他叫魏放……」

  「你……」方慕遠再顧不得推他,憤憤道:「你怎麼不早說……」

  齊聚見屋裡幾乎是一團混亂,也知道蘇寂言必定不會當真對妹妹和太子不利,連忙制止兩人:「都出去,別擾了皇上休息……」

  「好了,慕遠,快過去見見他吧,」李成恆似乎是累了,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出去:「都下去。」

  幾人退到院外,那邊舒厲已經帶了一個人進來,那人青衣素潔,身上背了藥箱,不是魏放又是何人。

  「魏大哥!」

  「慕遠……」那人上前仔細看了一番,終於瞇了眼笑道:「你還是入仕了。」語氣中並無不滿,倒像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口吻。

  方慕遠低頭「嗯」了一聲,魏放已經拍了他的肩頭:「這又不是錯,別這樣,嗯?」

  少年老成的天子臂膀微微紅了眼圈,低下頭幾不可察地咬了咬唇:「魏大哥,你到現在才回來,我以為……」

  一旁的齊聚暗歎,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還真是叫人說不清道不明,眼前的青年運籌帷幄,殺伐決斷,卻在這大夫面前乖順地不可思議。

  段誠和舒厲已經被齊聚帶了出去,魏放看著緊緊捉住自己衣袖的那隻手,無奈地笑:「我回家鄉去祭拜了兄長,告訴他,他交待我的事我都去做了,還有……他掛念的那個人,我也不怪他了……」

  「你是說……蘇相?」

  魏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奇道:「你怎麼知道?」旋即又想起他如今是李成恆的心腹能臣,對這些故聞,自然也能瞭解一些。

  「其實,蘇相他……」

  「你不用說了,」魏放見他欲言又止,倒是不忍心他為難了:「我說了不怪他,便不會再為難於他,何況,他現在又是那樣的身子……」

  這一次,疑惑的人換成了方慕遠:「什麼叫那樣的身子,他不是正在監國嗎?莫非也受傷了?」

  「你們還不知道?他還……」魏放說了一半才注意去看周圍,幸好舒厲等人離得尚遠,方慕遠連忙拉著他往自己屋裡走:「還什麼?」

  「他還懷著雙胎,算起來要有七個月了……」一進了屋,魏放便不再小心翼翼,連忙道:「我發現了之後就要信使傳口信了,不是早就應該到了嗎?」

  方慕遠呆愣了片刻,才苦笑著搖頭:「京城被圍,這一個月來早就是音訊全無了,全靠城外的密探傳些零星的消息回來……」

  他親眼見過蘇寂言懷胎的樣子,是以這消息雖然是違逆天理,卻也不會讓他無所適從,只是想到那廂還在病中的人,就難免心中發怵,這消息,到底該不該告訴那一位,便是該說,又要誰去說,要怎樣說……

  「天意弄人……」

  他一臉苦惱,甚至還帶了一些惋惜悲憫,讓魏放也不由擔心:「怎麼了?」

  「皇上病重,京城被圍,這事……要怎麼……」方慕遠在一旁坐了下來,饒是他智計百出,如今的狀況,也不免捉襟見肘,難以顧全了。

  魏放反而沒有那麼憂心:「我留了一些藥給他,要撐過這個月應該沒有問題,你們動作快些也就是了。」

  他本意是勸慰方慕遠不必過於擔心,原本呆坐的人卻像是驀然驚醒,彷彿是這才發現了什麼事一般,忙忙地牽起他往外走:「對了,你是神醫嫡傳弟子,快些去給他看看吧,我還真怕他聽了這消息要急死。」

  魏放被他叮囑了一路,進了內室才靜下心來,李成恆大約是方才喝了藥睡下,雖然眉宇之間極不平靜,聽得響動卻沒有醒來。舒厲遠遠站在一旁守著。

  「他病了好些天,」方慕遠輕聲道:「我可不敢再告訴他那件事……」

  搭上腕脈,便自然有了醫者的神情,魏放看了看大夫留下的方子,不由皺緊了眉:「方子是不錯,卻太過保守了些,要在平順的時候自然可行,現在的情況,這樣拖拖拉拉地反而不利於恢復……」

  方慕遠心下一定:「魏大哥,能很快好起來麼?」

  「他底子深厚,應該可以撐過去……」魏放打開藥箱,取了幾支金針,運指如風地紮下去,過了片刻收回,又提筆寫了方子交給方慕遠,李成恆竟依舊沒有轉醒。

  「那蘇相的事?」

  「還是告訴他吧,他該知道的……」魏放在他尾指上紮了一針:「他很快就會醒,你說吧,我出去抓藥來煎。」

  方慕遠苦笑,知道魏放雖說不再怪李、蘇二人,一時也很難放下心結,全然釋懷,否則依他口口聲聲「醫者父母心」的性子,便不會放任蘇寂言這個情況危急且不遵醫囑的「病人」繼續亂來,而孤身離開京城。

  皇上啊皇上,對這個人,微臣是絲毫沒有辦法,可不是不盡忠啊……

  「皇上,您醒了……」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心裡道了句「這不是廢話麼」,便端正了臉色道:「什麼事,計劃有變嗎?」

  「不,不是,」方慕遠難得地語不成句:「是京城……」

  「京城怎麼?」李成恆把身體撐起來一些,疑道:「太子被囚肯定是先生的計劃,你們不必擔心這個。」

  方慕遠苦笑,也不再迂迴,一橫心將魏放的話複述了一遍,只有選擇地瞞下了胎息不穩,險些滑胎的一節。

  李成恆已然怔住了,過了許久,才猛然直起身:「我要回去……」

  方慕遠已經示意了舒厲上前,見他驚得連自稱都忘了,更是心驚:「皇上,您要盡早趕回京城,就該好生休養,才能……」

  李成恆看著他,卻不像是聽進去了,抓著他的肩膀,連眼角都泛了紅色:「我……」

  「您若是躺下休息,過幾天也就能回去,若是執意亂來,恐怕只能到奈何橋尋他們去了……」清冷的聲音隨著藥香飄過來,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李成恆死死扣緊了手掌,接過藥一飲而盡,卻忍不住嗆咳出來,咳得撕心裂肺。

  魏放垂了眼眸,掩去一絲不忍:「皇上,請容草民行針……」

  「三天……」

  咳得幾乎直不起腰的人抬頭看他,神色淒厲,眼裡是冰寒的決斷:「三日之後,朕一定要回去。生死不計……」

  56、

  「生死不計……」

  蘇寂言壓低了聲音,直視著對面的兩人,一字一句,都是清晰:「明早……百官都要到場,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百官罷朝,彈劾蘇寂言擅權專政,囚禁太子是大大違制,要求蘇寂言交還天子劍,改由德高望重的老臣攝政。

  蘇寂言急召兩人入宮,一開口已是死令,這個「擅權」,他擔便擔下了,這局勢,卻不能動盪。

  「是!」齊柯率先響應,按劍站了起來,大步向殿外去:「末將遵命。」

  廣袖下的手輕輕按住了腹中躁動的孩子,蘇寂言迎上徐卓宇帶著試探的眼神:「濟之,還有事?」

  「蘇相,您……」徐卓宇看著他淡然自若的樣子,禁不住地略略懊惱,這個王朝最為年輕的上將軍,從不曾置疑過自己能力的人,此刻卻有些失神,不知隔了多久才恍然想起,這樣的感覺,似乎叫做自責……

  蘇寂言依舊微微笑著:「怎麼了?」

  「蘇相,對不起……」

  蘇寂言一怔,些微酸澀,這個人幾乎是王朝所有軍人的理想,沉著睿智,驍勇善戰,因為什麼而道歉,他自然知道,只是,這哪裡是他的錯……

  「蘇相,從密道出城吧……」明知會被拒絕,卻還是忍不住提了出來:「您不能出事,哪怕為了皇上和……」

  自從得知魏揚留給他們的是前朝絕密,從京營到城郊的密道後,徐卓宇是第一次這樣勸他,若不是實在無奈,又怎麼會……

  「我知道,濟之,我不會有事的……」蘇寂言的聲音淡淡的:「可我也不能走……」

  臨朝監國,代表的是帝王和朝廷的權威,他若是走了,原本就已經渙散的朝臣便再難齊心。

  「那太子殿下……」

  「濟之,多謝你,但京城是國之根本,絕對不容失守。」蘇寂言打斷了他的話,鄭重道:「我和太子,誰都不會走。」

  「蘇相,梁大人和蘇大人求見。」

  蘇寂言一愣:「哪個蘇大人?」

  郭川已經禁不住滿面焦急:「是蘇洛蘇大人和梁旭老大人在宮外求見,太學和士林幾千學子都在宮外長跪。」

  「有請。」事到如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沒有退讓的餘地:「濟之,你先去巡防吧。」

  徐卓宇應了一聲「是」,卻還是猶豫了片刻:「蘇相,城外我會派人打點,如果……」

  「徐卓宇徐大人,」蘇寂言皺了皺眉:「沒有如果……」

  蘇寂言按緊了腹部緩緩站起來,雖然換了春衫,層層疊疊卻也還能稍稍掩飾,年輕的將領紅了眼圈,執意道了句「我會打點。」,才橫下心快步離開。

  郭川也紅了眼:「蘇相……」

  「有請兩位大人。」

  「是……」

  蘇洛和梁旭被內侍引著,一路行來,宮中雖然處處都是緊張的氛圍,卻也不是想像中的惶亂,同朝為官二十餘載,都已是年華不再的老人相視看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一些讚賞。

  「梁大人,父親,」蘇寂言已經迎了出來,攔住要跪下的兩人:「二位有何指教?」

  梁旭一撩袍子,還是跪下了:「老臣不才,不能上馬殺敵,國難當頭,願聽蘇相差使,老臣絕不會顧惜殘軀。」

  蘇洛看著眼前的兒子,面容肅穆,目光銳利而謹慎,沒有慌張,也不見畏懼。有禮地問著話,當之無愧的一朝宰輔。

  當年的孩子,表面的雲淡風輕下,藏的都是漫不經心的自矜和驕傲。絕不像此時,慈悲而淡然。

  那一副肩,擔了半個國家的重量,終究是過於單薄了,是他的兒子啊……

  「蘇相,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等誓與京城共存亡。」

  「父親……」蘇寂言扶起了梁旭,卻見父親又跪下了,明白了宮外那幾千人是福非禍,到底放下心來:「寂言多謝二位相助……」

  天色漸亮,東面的城牆上,已經映出了清晨的霞光。蘇洛與梁旭相護攙著,慢慢往宮外走。他們兩人,一個代表著士族大家,一個為的是寒門學子,彼此不屑了半生,如今卻是並肩作戰的同伴了。世事之多變無常,大抵如此……

  紅牆金瓦,時值春日,翠玉般的綠點綴其中,一團錦繡。兩人走出宮外,都長長舒了口氣。大好江山,豈可拱手送與他人……

  「國家養士百年,仗節死義,俱在此時。」

  蘇洛和梁旭舉臂高握,提高了聲音,在空曠的宮門口傳得很遠很長,一遍遍迴盪過來,便是重重疊疊,振聾發聵。

  幾千人的靜默裡,不知從哪裡開始,重複起了那句話,到旭日初升時,滿城已儘是「仗節死義,俱在此時」的聲音。

  文人士子的血性,似乎也激起了民眾的精神,紛紛自發地加入他們。前幾日拒不上朝的官員似乎也攝於這樣的氣勢,個個整理冠冕,封折返朝。

  徐卓宇不惜讓密探上朝,將察明的池州方面的狀況一一詳述,以求安定人心。齊柯則手持天子劍,鎮守朝堂。

  燕軍久攻不下,早已不復最初的閒適,不僅時時散佈各種謠言,更是日夜攻城,讓京中不得片刻喘息。幸好將士激憤,竟也一日日撐了下來。

  徐卓宇派出的密探,得知李成恆已經完全掌控了池州局勢,大軍開拔逼近京城,更是讓京中士氣大振。

  「再緊一些吧,」眼看郭川連連搖頭,蘇寂言也不由苦笑,輕輕按上被白絹死死裹緊的腹部:「再緊一些,今日大朝不容有失。」

  腹中的孩子卻不肯體諒父親的無奈,在狹小的空間裡轉動著身體,一個動,另一個便也不甘寂寞地加入進來。

  蘇寂言臉色一白,額角都是壓不住的細汗:「再纏一層。」

  「蘇相……」郭川抖著手要纏,卻驚在當場,一手抓著白絹不知該做什麼動作。

  「快些吧,」蘇寂言在腹上慢慢打圈,試圖安撫孩子,一邊扶著桌站起來:「我還可以撐一……」

  帳外的人定定地站著,灰頭土臉,風塵僕僕,身上是普通守城將士的衣物,扔了手中長劍,將他死死抱住,按在懷裡。

  徐卓宇想要笑了笑卻沒有成功,只拉著郭川一起退了出去,要他去宣佈朝會推遲一個時辰。

  緊擁的兩人都沒有開口,肌膚相觸的溫度理應是真實,只是這樣的真實的擁抱太過美好,便恍惚如在夢境。只有狠狠擁緊,才敢確信。

  朝服下的身體難以自制地顫著,消散的理智一點點回到身體中,李成恆大驚失色,連忙鬆開手臂,上下檢視著。

  暖暖的溫度一抽離,便惹得蘇寂言不適地動了動,絲絲縷縷的刺痛從腹下泛起,再難遏制,即使緊咬了下唇,還是逸出低低呻吟。

  「先生……」

  微啞的聲音極力壓抑,李成恆小心翼翼地覆上他的肚腹,柔軟的肌膚被層層的絹帛壓制著,硬硬地鼓脹著,時而還能感受到孩子細微的動靜。

  蘇寂言合掌覆上他的手背,握住了那些止不住的顫抖,李成恆牢牢抓住,與他十指交握,眼裡的濕潤再也控制不住,一行行滑下來。

  「先生,先生……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微涼的手指,緩緩抹去了交錯的淚痕,蘇寂言的聲音很低很輕,仿若夢中失神般的呢喃:「我也……有些累了……」

  心彷彿被一隻手緊緊地攥住,酸澀著縮成一團,動一下都是揪心的疼。他的先生累了,真的累了……

  「再也不會了……」李成恆幾乎是毫無章法地撞上去將人重新擁住:「先生,再也不會了,以後我都在,一直都在。」

  腹部的抽痛讓蘇寂言全身一僵,幾乎要痛呼出聲,卻也從這一番如夢的境地中醒過神來,溫厚有力的手臂不是虛幻,身邊的人確確實實,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他唯一的弟子:「恆兒,恆兒……」

  李成恆已經細心地解開了緊緊纏繞在腹部的絹帛,眼看著圓隆的腹部一點點出現在眼前,因為長時間的束縛,竟顯出一些淤紫,不禁將臉貼了上去:「對不起,對不起……」

  你苦苦支撐的時候,我總是不在……

  你擔盡心思,受盡辛勞,我都不在……

  蘇寂言搖頭:「我知道,都知道……」

  「蘇相?朝會……」見時間已經一點點過去,連推遲的時間也快到了,郭川不得不在殿外提高了聲音。

  李成恆鬆了鬆手臂,站起身來:「先生,我去吧。」

  腹中的孩子得了伸展的空間,這一會兒的功夫裡似乎安靜了一些,李成恆要叫人取龍袍來,卻被蘇寂言伸手攔住:「你從密道回來的?」

  徐卓宇堅持要派人在城外打點,卻陰差陽錯地撞見了飛馬趕回的李成恆和幾個侍從,幾人在城外徘徊許久卻不得其門而入,才被密探認了出來,徐卓宇得報後立刻出城,將他們帶了回來。

  李成恆點點頭,一手扶著他:「前朝密道的事,我也只有小時候聽父皇說起過,竟然是真的……」

  「是子易留下的圖……」蘇寂言要推開他的手,又將絹帛纏到腰間:「你身為主帥卻擅離軍隊,傳出去於軍心不利,於池州也是一種不安定的可能,何況現在朝中的局勢我還控制得住,你留在這裡。」

  李成恆卻不願放手,在他隆起的腹上不斷摩挲:「軍中有齊聚在,池州那邊更不會有問題,我留了方慕遠在那裡。」

  略微熟悉的名字似乎是引起了蘇寂言的一瞬失神,但他很快否決:「不行,京中情況錯綜複雜,任何一點動靜都可能引起更大的動亂。你留在這裡,其他事等我回來再說。」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49

  57、

  加蓋著「監國」印璽的詔令還是一條條被頒發下去,卻沒有多少人知道,其實按下印璽的那人,已經不再是日日臨朝的丞相。

  李成恆拗他不過,卻也不肯他再多操勞,既然不能上朝臨事,就把凡舉商討軍事,批閱奏章的事攬了過來,蘇寂言想到徐卓宇他們既已知曉,也就不再阻攔。

  隨著齊聚大軍的節節逼近,燕軍已然狀若瘋虎,明知十有八九會被圍剿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卻把攻勢打得更為猛烈。世人大抵都逃不過這樣的心理,越是在絕望之中,越不肯放下唯一的一線生機。

  「按急行軍的速度來算,至多還有兩天,三萬前鋒就能趕到,」李成恆壓低了聲音,將大軍的行軍線路大致地畫了出來,指給徐卓宇和齊柯看。

  徐卓宇沉吟片刻,與齊柯對視一眼:「臣盡力而為。」

  在那樣強烈的攻勢下,他實在不敢保證什麼……

  內殿裡的輕咳透過厚重的簾子傳過來,並不十分真切,李成恆眉目之間的憂色重了幾分,很快把圖紙都遞給徐卓宇:「濟之,交給你了。朕……」

  「臣明白。」

  齊柯跟著身前的人往外走,驀然回想起,當年的恆王府裡,也是類似的情況,王爺記掛著蘇先生的身體,不肯離開王府。

  沉沉浮浮這麼些年過去,王爺成了皇上,蘇先生成了丞相,走在前面的這個人從叛將成了王朝軍人的榮光和驕傲,連他自己也不再是那時的莽撞少年,可是,有些事情,始終都沒有變過……

  其實皇上這個時候回來,也幫不上什麼忙吧,若是當真京城失守了,說句大不敬的話,至多就是共死罷了……只是,也許,有的人,對於另外的、特定的那個人,只是存在,便已是安心。

  「想什麼呢?快走吧。」

  年輕的少將軍「哎」了一聲,看著回過身來等他的軍人,莫名便覺得能夠鎮定安穩,緊走幾步飛快地跟了上去。

  京城之中一片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然而燕軍出其不意的連連攻擊讓徐卓宇也禁不住扶額,京營再勇,又怎麼經得起連日連夜的重擊和消耗戰。

  守城的戰爭從年初熬到春去,終於在固守了兩個月後,被燕軍攻破北門,徐卓宇親自披甲,在此之前,他已將外城的民眾全數撤往內城,京營將士退守內城門,而眾將之首的那個人,銀甲金盔,身邊明黃旗旛獵獵作響,正是燕軍口中已「駕崩」的帝王。

  幾乎是瞬間,就有人歡呼起來,在這樣的時候,天子無疑是所有人的寄望。他站在那裡,就代表著一份希望和一種信念。

  外城中,尚有齊柯帶著幾千精兵與燕、瓊何軍周旋,城外,已是清晰可聞的馬蹄陣陣。

  李成恆在山呼海嘯的「萬歲」聲中走過,凜凜一身肅然。一旁自有人大聲宣讀著詔書,痛斥瓊王叛國叛君,規勸謀逆者放下兵刃,切莫再為虎作倀。

  從內城到禁城宮門,這一段路他們走了很長的時間,京城的繁華在經歷了這一番洗練後也並不曾消減多少。

  蘇洛和梁旭身後站著幾千士子,投過來的目光裡是清晰的崇尚,早已不復三年前的張狂不屑,李成恆卻都無力顧及,提了馬韁,抿緊了唇一路巡過去。

  形勢已是一目瞭然,徐卓宇匆匆吩咐了副將幾句,策馬趕了過來:「皇上,您先回去吧,齊將軍坐鎮中軍,恐怕還有幾個時辰才能到……」

  李成恆鄭重地看了他一眼,終於扯了扯嘴角,道了句「多謝」,撥了馬頭疾馳而去。

  「先生怎麼樣?」

  「蘇相早晨還好,方才聽了回報,喝藥睡下了。」

  李成恆知道他定然放心不下,故而一見到援軍,就派人回來傳了信,聽郭川這麼說,便將佩劍交給郭川,放輕腳步,挑簾進了內室。

  榻上的人靜靜側臥,臉色在日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蒼白,睡得並不安穩,淺促的呼吸讓李成恆揪起了心,替他理好散著的髮絲,掖好被角。

  窗外的雀鳥輕鬧,正是鶯飛草長,桃李春風,可是說要與他共的這人,卻滿身病倦,那滿目的春光,他要來還有何用。

  掌心輕輕貼上沉隆的腹部,慢慢揉轉,腹中的孩子似乎終於開始懂得體諒父親的苦心,微微動了兩下便安靜下來,也在這一片暖融中睡了。

  李成恆略想了想,便出去招了郭川絮絮吩咐了幾句,才又回到塌邊。淺淺的吻如同點水一般拂過淡色的唇,卻不料打亂了那人的氣息。

  微微驚訝的人懊惱地為他攏好被子,啞聲抱歉:「吵醒你了……」

  「沒,睡得有些乏,」蘇寂言要支著身體坐起來,卻被李成恆輕輕按住了,一手蒙上他的眼睛:「先生閉上眼,我有好東西送你……」

  這時不時冒出頭來的孩子氣讓蘇寂言微微抿了唇笑著,順勢閉上眼。

  蓋在眼瞼上的掌心溫暖而乾燥,很是熟悉的厚實感覺,驀地讓人心安。若不是那奶聲奶氣的一聲「爹爹」,他幾乎以為自己又睡著了。

  「清攸……」

  甚至不等李成恆去扶他,身子沉隆的人已經坐了起來,急忙忙地伸手要去抱塌邊趴著的孩子。

  李成恆不敢讓他費力,一手抱起孩子放到他腿上,一邊看著孩子不要撞到他。

  孩子雖然近一個月不曾見到父親,初時難免怯怯,卻很快被父子天性蓋過,張著手臂不停地喚著「爹爹」,一邊在兩個父親臉上看來看去……

  蘇寂言眼角微紅,一個月了,他把這小小的孩子扔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裡,狠下心不去看他,也不敢問起。即使明知他不會有危險,午夜夢迴,被腹中的孩子鬧醒過來時,也總是心驚,生怕不在身邊的孩子有一些意外。

  抓住軟軟的手按到唇邊,蘇寂言抬頭看塌邊的人:「都沒事了……」

  日落西山,金光的餘暉裡已經傳來震耳的呼聲,看到郭川喜氣洋洋地轉進來,李成恆克制著洶湧的酸楚,輕輕「嗯」了一聲,抱起扒在他身上戀戀不捨的兒子:「先生,我出去看一下,很快回來。」

  蘇寂言抓住了他的手,緊緊握了一下:「你答應過我……」

  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李成恆微微闔目:「好……」

  永恩朝之初,瓊王勾結燕軍作亂,圍京兩月有餘,帝親征破敵,解京城之圍,生擒瓊王及一干部下,燕王黎九琛求和,終永恩一朝,再不敢越邊境一步。

  善後的工作繁複而龐大,李成恆歷數了瓊王派人搗毀河工,致使民眾死傷無數;結黨營私,投敵叛國等數項重罪,宣佈處以極刑,就將剩餘的事全權交給了從徐卓宇和從池州趕來的方慕遠。自己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蘇寂言身邊。

  蘇寂言聽他說起方慕遠的變化,便不再多說,默許了他的行為。

  魏放在軍中忙忙碌碌當了兩天的「軍醫」,終於還是一咬牙提著藥箱進了宮,蘇寂言見例行來做檢查的太醫是他,也並不十分意外,頗為友好地笑了笑,由著他捏住自己的手腕探脈。

  倒是魏放咬牙切齒地探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那個藥,你……你吃了幾次?」

  蘇寂言本就精通藥理,知道他給的那些藥,都是強提體力的重藥,非到不得已不會服用,但饒是他這樣謹慎,一個多月下來,一瓶藥也只剩下了一半。

  魏放垂下了眼眸:「我……我去開方子來……」

  蘇寂言並沒有焦急的神色,見李成恆接過魏放遞來的藥,便就著他的手喝完了,魏放見他沉沉睡了,便放下了手中的針。

  李成恆會意地放下帷帳,轉身看他。魏放輕歎,視線透過帷帳看向榻上,幾多歎息:「如果……他和孩子……」

  孩子才只有七個多月,此時出生必定是多有不足的,甚至能否成活都不能確定,然而蘇寂言的身體卻是再也負荷不起更多的時間了。

  李成恆定定看著他,似乎想要看出來一些玩笑的意思,然而年輕的醫者神色端正,眉目間的不忍難以忽視。

  解了玉冠散著發的天子微微低頭,避開了帶著憐憫的視線,英挺的身軀緊繃著,少了明黃衣袍的遮蓋,便多了一些柔軟,那樣幾乎是一觸及就會疼痛的柔軟感覺,讓魏放也不忍去直視。只是垂著眼,等著他的抉擇。

  「他……」

  當然是他,只能是他……

  這世間那樣大,未來的路那樣長,如果他都不在,他要怎麼樣走下去,這錦繡江山,要與誰攜手同看。此後長空萬里,天地蒼茫,若是再也找不到他,又有哪裡,還能是他棲息之所?

  他的聲音有些啞,魏放默然,許久也只是點一點頭:「我先走了……我……會盡力的……」

  李成恆牽了嘴角,慢慢將臉埋下去……

  腹中的孩子安安靜靜地,沒有多大的動靜,偶爾卻也會踢上一兩下,叫父親不能忽視自己的存在。

  至尊的天子細細地感受著,模模糊糊,便能勾畫出一雙孩子的影像,明眸皓齒,對著他和先生,甜蜜微笑……偏殿裡彷彿還傳過來清攸軟軟糯糯的笑聲。時而夾雜著一兩聲帶著嬉笑的「爹爹」。

  本該靜謐而甜美,卻平白洶湧起萬千心酸……

  對不起,我的寶貝們……

  ……

  題外:寶貝們下次就可以出場鳥……

  58、

  魏放思考了很久,還是說要再多幾日,以便對藥的成分做一些改動,囑咐李成恆要時刻注意,若是有不妥,立刻遣人去找他。

  對於李成恆的日日陪伴,蘇寂言似乎並沒有什麼疑惑,兩人相對而坐,或各自看書,或聊些閒話,蘇寂言有精神時,也會讓他擺上棋盤,兩人對上一局。

  而孩子偶爾的吵嚷更是讓辰輝閣一時間熱鬧起來,時常讓兩位父親哭笑不得,卻也是無限歡喜。

  朝中卻是日日熱鬧非常,人人都忙著與瓊王撇清關係,並搜腸刮肚地指控瓊王的各項罪證,以表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幾天的時間裡,以各種罪名參劾瓊王的奏折便堆起了幾乎半身的高度。方慕遠挑出了重要的幾分來給他看,年輕的帝王眉宇間並無戾氣,不鹹不淡地翻了翻,便告訴他這類折子以後不必拿來給他。

  「可是這罪名……」如果屬實的話,恐怕是要株連九族的了。

  枝頭綠意濃濃,快要轉夏的時間裡,人間帝王神色冷淡:「那又如何?」

  我即使能讓他死上一萬次,又有什麼用?

  死一次還是一千次,有什麼不同。在這場混亂中消逝的那些生命,依舊是永恆地離去了,造成的那許許多多的傷痕,大多已經不能彌補……

  他能給的,不過是一個「大快人心」罷了……

  明黃色的綾帛被攤開在桌上,舔滿硃砂的筆尖重重落下,李成恆微微側首,去看斜靠在軟榻上的身影,那人面容平靜,無喜無怒。

  三族之內,殺無赦。

  「告訴那些臣工,都不必再奏了,」李成恆將朱墨未干的中旨交給他:「其餘的人,都赦了吧。」

  方慕遠接過來磕了頭,也不由去看另一邊的人,蘇寂言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放下手中的書冊偏了偏頭,正迎上他的目光。

  「方公子,」蘇寂言剛一動,便有一雙手將他扶起來靠著自己,緩緩地揉著酸軟無力的腰背,他笑了笑繼續,索性往後靠一靠,接著道:「許久不見。」

  方慕遠想起那晚李成恆告訴他當年蘇寂言對他的論斷,再想起此刻太醫局中等著自己一同回去的那人,心中便是一暖,不由歎服這個人的確有著看透人心的能力。

  「蘇相,臣會努力……」

  蘇寂言與身側的人相視一笑,目送他起身離去。希望這個王朝,會在他們手中,越走越穩,越來越好……

  迴廊上,慢慢傳來滴滴答答的雨聲,打在樹葉上,再一滴滴落下來。便有下人來回忙碌地關上門窗,點上明燈。

  「我們出去走走吧……」

  李成恆先是愣了一下,這半個月來,蘇寂言的身體幾乎是每況愈下,這幾日更是臥床休息,很少走動,忽而有了這樣的興致,倒叫他有些意外。

  蘇寂言似乎心情很好,自己動身坐了起來,按了按他的手臂:「怎麼了?」

  「啊,好……」

  沉隆的肚腹讓蘇寂言有些無所適從,雖然已經有過清攸,但畢竟時隔兩年,此時的身體反而不如從前,加之這一回竟還是雙胎,心中其實也猜到了大概。李成恆不肯說,他便也不問,任由他十二時辰地膩在自己身邊,千百般小心地護著。

  李成恆彎腰為他換了鞋子,小心地扶著他起來,迴廊上自然是淋不到雨的,兩人走走停停,竟也不覺走出了一些距離,遠遠地已經能看到御花園的景致。

  雖然隔著雨簾,李成恆卻看得真切,園子裡立著的人,正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只是身邊還有一人,不停地說著什麼,連雨水落了滿身都無暇去顧及。

  見身側的人尚側著身子看廊外的雨,李成恆稍稍偏過了身:「雨下大了,回去吧……」

  思緒飄忽的人靠上他的手臂,淡淡笑了笑,腹中卻猛然抽緊,在下一個瞬間便是全身一震,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試圖保持身體的平衡。

  「先生!」

  李成恆支撐住他不斷下滑的身體,將他打橫抱在懷裡:「太醫,快傳太醫!」

  「恆兒,沒、沒事……」

  懷裡的人身子沉重,卻還幾乎維持著往日的重量,除去高高隆起的肚腹,全身的骨骼彷彿都能硌疼了他……

  李成恆牢牢護著他,努力克制著雙手的顫抖:「太醫很快就來……」

  腹中一陣撕扯般的劇痛讓蘇寂言攥緊了手,上方的青年嘴唇緊抿,眼中刻著的都是焦灼與痛心。直到把他安置到榻上,依舊不敢放開手。

  「恆兒,別擔心……」

  「嗯,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蘇寂言輕輕一歎,反握住他的手:「抱我起來……」

  他淡淡地笑著,李成恆便無法拒絕,「嗯」了一聲在床邊坐下,托著他的身體抱進懷裡,輕撫著繃直的腰背。

  圓隆的腹部緊緊貼著身體,孩子的陣陣動作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顫抖的手指慢慢撫過腹尖,祈禱著孩子不要再鬧。

  腹中的孩子卻像是故意搗亂一般,劇烈的動作讓兩人都是一陣怔忡,蘇寂言慢慢放鬆下來的身體又瞬間僵直,斷斷續續地喘著,只覺得這突如其來的疼痛全然不同以往,簡直要讓他失聲痛呼。

  「孩子……」

  李成恆低頭靠上他的臉,額頭抵著額頭,彼此觸到的,都是一片汗濕:「孩子也會好好的……」

  蘇寂言抬了頭,輕輕觸了觸他的眉眼:「嗯……」

  魏放剛回到太醫院沒多久便又被急召來,匆匆提著藥箱趕進來就發現了不對勁,屋中已經瀰散開一股腥濁的味道,混合著寧神的熏香,讓人驀然心驚。

  蘇寂言靜靜躺著床上,李成恆則抱緊了他的上身,不斷絮絮說著什麼。走近了才能聽到已見粗重的喘息和細碎的呻吟。

  這兩個孩子,果然是要等不及要來到這個世間了……

  「蘇相,羊水已經破了,我要為你行針加快產程……」魏放一邊說著,已經掀開了薄被,蘇寂言只著了單衣,如今被汗水濡濕,緊緊貼在隆起的腹上,勾勒出十分圓隆的弧度。

  「皇上……」

  「我不出去,」還沒等魏放開口,李成恆已經一口拒絕,這一次,絕不再讓他一個人掙扎……

  腹中的疼痛一波接著一波,蘇寂言努力抓回神智,緊緊握了握他的手,如果這便是訣別,他還有話,要對他說……

  「恆兒……」

  「我在,先生,我在這裡……」李成恆低下頭,吻上他濕潤的鬢髮:「我在的……」

  每一次到來的疼痛都像是一個巨浪,帶著他沉沉浮浮,要全力掙扎著找回呼吸,才不至滅頂,蘇寂言努力睜著眼,看著眼圈紅紅的弟子,他的愛人……

  「不管怎樣,你、你要好好的……」

  身體不受控制地挺起,再落下,孩子卻全然沒有向下走的趨勢,只是一刻不停地在他腹中踢打。

  魏放已經出了一頭冷汗,蘇寂言的身體根本承受不起長時間的消耗,哪怕是過程順利,只怕也要精疲力竭,何況現在……

  「呃……」似乎是被孩子磨去了所有的忍耐力,再一次的陣痛襲來時,原本壓抑著的呻吟終於從唇邊逸了出來,攪得李成恆收緊的心更是一陣揪疼。

  孩子毫無章法地亂動,劇烈的疼痛似乎看不到盡頭一般,比清攸出生時不知艱苦了多少倍,更不必說他現在的身體已經虛弱到完全不能負荷這樣的痛楚。

  孩子終於肯往下用力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斷斷續續的呻吟已經低不可聞,李成恆心如刀絞,眼中的淚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落了下來,涼涼地貼著臉龐滑過。

  「魏放……」

  混亂的氣息,顫抖的語調,當今天子定定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動作,即使是心痛欲絕,卻依舊目光堅定。

  魏放無奈閉了閉眼,死死握住看著打顫的另一隻手,就要下針……

  放棄吧,這兩個孩子,與這塵世,到底是無緣的……

  「藥……」

  微弱的聲音阻攔了手上的動作,魏放頓了頓,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藥箱,那只熟悉的白瓷瓶裡,是救命藥,還是催命符……

  他不肯動,蘇寂言便轉向身後的人,他已經沒有力氣給他一個笑容,然而那雙眼中,朗朗青山,皎皎明月,都是溫潤,也都是堅持。

  下腹劇烈的痛楚席捲而來,蘇寂言卻依舊看著他,直到被注視著的人咬緊了唇,狠狠一點頭……

  蘇寂言艱難地吞下了藥丸,魏放又掀開早已濕透的單衣,認準穴位紮了幾針,不過片刻,渾圓的腹部便開始隨著他的挺身用力不斷起伏。

  蘇寂言閉上了眼。這種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已經受過一次,那一次,上天將清攸帶給他,這一次,他也想,把這兩個孩子帶到人世,看一遭萬丈軟紅,盛世繁華。

  微涼的液體一點點滑過,蘇寂言扣住了交握的手,對上那雙眸子,從少時的桀驁,到如今的沉穩,這個孩子,努力地,成為他想要的弟子,他想要的愛人,他想要的帝王……都是他的要求,他的期待……

  彷彿是全身都在顫抖,一刻不歇的劇痛讓他久久不能緩過氣來。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下身被地生生撕開。艱難的呼吸間,便覺得孩子慢慢剝離,擠出他的身體。

  他幾乎沒有時間去聆聽孩子的哭聲,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老內侍的歡喜:「皇上,是位公主……」

  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腹中的疼痛似乎是已經熟悉了,只是這一次,更為強烈,幾乎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手指微微地抬了抬,卻又無力地垂下。

  以為能陪著他走下去,直到油盡燈枯,可是到現在,竟還是要留下他……一個人,去走漫漫長路……

  「蘇相,用力啊……」

  「還有一個孩子,用力啊……」

  「不!先生,我不許……不許……」

  「先生……寂言……」

  遠遠近近的聲音都變得不真切,只有李成恆的呼喚,像是能夠自動地辨認方向,找到歸屬,每一句,都穿過迷霧,準確地落在耳中……

  蘇寂言突然用力抬起上身,幾乎翻出李成恆的懷抱,持續了極短的時間,繼而便如靜止了一般,頹然落下。

  身下的孩子,被魏放握住了肩,輕輕一旋帶了出來,如同初生的貓咪一般,發出一聲嗚咽。

  ……

  戳手指∼望天……

  其實∼我還想再拖半章的……然後∼想到不遠處對著我「微笑」滴期末考∼還是∼加快趕工好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50

  59、

  孩子脫離身體的那一瞬,頹然落下的身體被緊緊擁住,沉沉的眼中,映出李成恆帶了茫然的神情。

  他放心不下……

  蘇府門口,倔強悲痛,一身桀驁;京城郊外,歡喜開心,滿是期待;衡州府中,漸漸成熟,溫柔體貼;禁城深宮,細心照料,深情無悔……

  世事紛繁,可是到底,他還是當年那個希望他留下卻不敢等待答案的孩子……要他怎麼才能放心得下……

  十多年的路,他們步履維艱。腳下的,前方的,總是泥濘,總是坎坷,可即使磕磕絆絆,也總算,能一路攜手相伴……

  曾幾何時,也有期盼,要這世間正道得彰,歡笑多過苦難;要他愛的人彪炳青史,成就帝王業……

  到現在,許許多多的期望都淡去,卻只求這荊棘遍佈的路能夠再長一些,這並不完美的相伴能夠更久一些……

  好讓他,拂去那些茫然失措,牽住那雙緊張汗濕的手……

  李成恆一直抱著他,甚至連魏放幫他做好了清理都不曾發覺,只當懷裡人無意識的顫動時,才分出了注意力,拂開他額間凌亂濡濕的發,不時輕撫起伏微弱的胸口。

  滿殿裡都是搖曳的燭火,將每個角落都照得有如白晝,此時已是更漏將盡,薄薄的光亮,便透過窗格,一點一點,映進來,與燭光融在一處。

  「皇上……」

  仿若失神一般,李成恆轉頭去看魏放抱在手中的孩子,輕輕吻上榻上的人:「先生……我們都會好好的……」

  「他……」

  「他會好起來……」打斷了魏放的猶豫,李成恆只是笑了笑:「一定會……」

  榻上的人眉目如畫,沉穩而平淡。李成恆伸手覆上他闔著的眼,低低喊了一聲:「魏放,幫我一個忙……」

  瓊王處斬,永恩帝告宗廟,宣告將池州收歸轄下,永不設藩。京中官員和地方要鎮守軍的調換,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方慕遠和徐卓宇,倒像是棋逢對手,一文一武,儼然一時之選。

  而中宮即將誕育皇子的消息,衝去了瓊王叛亂的陰影,更是顯得朝廷內外一團欣喜和樂。連清靜了許久,只有兩位主人的後宮,都開始有命婦頻繁出入。

  辰輝閣臨近奉光殿,幾日來竟也能聽到車馬轔轔的聲音,好幾次都惹得李成恆的奏折看到一半便丟下,卻不知為何並沒有阻止。

  「陛下,皇后娘娘求見。」

  李成恆活動了一下手腕,為一旁榻上的人整理好被子,似是有些疑惑,終於點了點頭:「請她進來吧。」

  正紅宮裝的女子素面淡雅,盈盈行了一禮:「臣妾參見皇上……」

  「起來吧,」李成恆示意了一下,便有人將她扶起來,到一旁坐下:「有事嗎?」

  見他全心注視著沉沉昏睡的人,並不避諱她的視線。梁知硯微微笑了笑:「臣妾恭喜皇上喜得麟兒,不知二殿下和公主可好?」

  李成恆像是沒有什麼意外,「嗯」了一聲道:「你既已猜到,朕也不必瞞你……他們雖不是你親生,也願你以後也能善待他們,否則……」

  梁知硯並沒有給他機會說完這一句話,她站起來身,微微一福:「陛下多慮了,臣妾來,是想問陛下,那時的話是否還算得數?」

  明黃的身影似是一怔,慢慢抬頭看了她一眼,這個女子,有著「京城第一才女」的封號,不見得鋒芒外露,入宮幾年的時間裡,幾乎沒有任何作為。先前的大亂中,卻是睿智忠誠,不輸男兒。

  他自然是知道的,感激的,也暗自想過,將來清攸繼位,這「皇太后」的位置,她也能承擔得起。可是如今她問他討要的東西,卻是離去。

  他回想起大婚時含羞帶怯的女孩,想起這個女子總是在初一十五,安靜地等待,他來或是他走,也並不十分動容。些許微笑,些許失落。

  他曾允過她,若有一日想要離開,盡可來找他。許多她理應得到的,他從很久以前,就給了別人。

  那便去吧,這些高高的位置上,總是有太多無奈。她既然要走,他當然要允。

  月夜下,秀雅的臉龐似乎染了一層光,淡淡的白,盛裝的女子還在等著他的回答,李成恆輕笑:「天子一言,重逾九鼎。朕可不想被先生責罵失信……」

  「謝陛下隆恩。」

  梁知硯低了身子拜下去,再站起來時已經一臉釋然,天下間最尊貴的女子又如何?對他而言,終究比不得那人眉間青山,舒展如笑。

  「知硯拜別皇上……」

  在內宮才當稱「陛下」。從此,他便只是她的「皇上」,她的君主。

  大堯歷192年4月,永恩帝得長女李清悅,次子李清祈,然生母不詳。同月,孝賢皇后梁氏難產,薨,歸葬於望陵。

  甚至沒有等到孩子滿月,李成恆已經為他們賜名,鄭重地祭祖告廟,並為兩個孩子祈福,赦免瓊王三族之內的女眷幼童,改以流放。

  朝中的秩序開始恢復,京城經此一役,雖說遭到戰火波及,卻未損根本,依舊是以往的車水馬龍,比肩接踵。

  梁旭以年老體邁為由,懇請致仕還鄉。李成恆依例挽留卻還是堅辭,便也就許了,親賜了許多物品,並「使女」一名,送他還鄉。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去,只除了辰輝閣中一直不肯轉醒的人。魏放日日前來看診,卻也日日都垂頭喪氣地離開。倒是李成恆看起來越來越平靜,每日裡上朝下朝,閱折擬旨,閒來便抱著孩子在床邊逗弄。

  方慕遠得知,不由更為憂心,魏放雖不懂李成恆,卻深知方慕遠,能叫他這樣緊張,李成恆的情況定好不到哪裡,咬了牙加重了刺激心力的藥劑。

  「四天了……先生……」

  「你還沒有休息夠嗎?是不是太累了……」

  「悅兒和祈兒已經沒有前兩天那麼醜啦,尤其是悅兒,隱約都能瞧出你的模樣呢……」

  「你不想起來看看他們嗎……先生……你不想看看我嗎?」

  「先生不是總放不下恆兒的嗎……」李成恆將他扶起來靠在身上,慢慢將藥哺了進去,小心地擦去嘴角的殘漬:「我會等你……一直等……」

  懷裡的人消瘦到可以一隻手環住,李成恆將臉埋在他頸間慢慢地蹭了蹭:「先生……先生……」

  往日會淺淺笑著推開他的人安安靜靜的,連氣息都是微弱,胸口的起伏要靠近了才能察覺。

  然而蜷著的眼睫微微震動,似乎努力想要睜開……

  黑暗裡,他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向前走,卻總是辨不清方向,總覺得整個身體都要飄起來,全然不能站穩。

  卻有溫熱的液體,落到身上,彷彿懸著千斤的重量,拽住了飄忽的身體,穩穩地落到地上,讓他能夠再次掙扎著尋找出口。

  輕顫的眼上印上一片柔軟的溫度,面前的路似乎越來越亮,奮力向前,便落入暖暖的一片橘色。

  床邊的人埋了頭,卻還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蘇寂言想要笑一笑,眼角卻緩緩滑出一行濕潤……

  輕輕抬了抬手,便對上驀然睜開的眼,那人眼中,驚喜和不敢置信交替閃過,終於狠狠抱住他,用力壓進懷裡……

  「恆……」

  輕不可聞的一聲呼喚,被重重的吻吞噬,李成恆強行探入他口中,淡淡的藥香彷彿更加大了刺激,一貫溫柔的吻變得如疾風驟雨一般激烈而肆意,李成恆甚至在他舌尖輕咬,直到兩人呼吸不穩才肯放開。

  「不要離開我……」四天的壓抑和提心吊膽,從絕望邊緣被拉回來的人近乎狂亂,把他整個鎖在懷裡不肯放鬆:「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

  蘇寂言靠在他身前,伸出手來與他交握,慢慢點了頭。

  窗外天色微明,外間已經有內侍在詢問是否早朝,蘇寂言勉強抬手,幫他撥開垂下的髮絲,攏在耳後。

  李成恆捉住微涼的手指,在指尖輕吻,看進他眼中:「我知道……這就去了……」

  蘇寂言頷首,歇了片刻才問道:「他們還好嗎?」

  兵臨城下都不曾惶恐的人有些遲疑,問出的話帶著小心,低啞的聲音裡是藏不住的輕輕顫抖。

  未足月就出生的孩子,如今睡在偏殿,有兩個太醫輪流照料著,李成恆很快點頭:「他們好好的,過會兒我讓人抱過來?」

  「是女孩?」

  「不,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李成恆飛快地應著,餵他用了些湯藥,一邊起身整理者龍袍:「先生再歇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他的急切讓蘇寂言微微疑惑,卻說不清哪裡不對,全身的困頓席捲上來,稍一遲疑,點頭應了。

  再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卻不是初生的孩子,而是床頭嘻嘻笑鬧的李清攸,他無力起身,文勤便抱著孩子放到他身邊,這一錯身,才看到簾子外站著的人,俊雅的年輕太醫和他身邊的老者正談論著什麼。

  「蘇相……老臣罪該萬死……」

  戰火四起,他才知道京城已經被圍困,等到一路趕回來,竟得到蘇寂言早產,昏迷不醒的消息,只恨自己當初的決定太過草率……

  蘇寂言有些愕然,轉而笑著要文勤去扶他:「錢大夫,這是什麼話……」

  魏放也在一旁攙扶:「前輩,蘇相和孩子不都沒事嘛……」

  蘇寂言順著他的視線看到另一側,小小的搖籃裡,並排躺著兩個孩子,大約是因為不足月,都顯得有些瘦弱,微紅的肌膚,半闔的眼眸……

  魏放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便小心地抱起一個,在他床邊坐下,放低了手臂好讓他看到:「這個是姐姐……」

  文勤把李清攸交給一旁的乳母,接口道:「陛下賜了名,冊封為悅言公主。」

  女孩兒雖然瘦弱,卻也微微睜開了眼,晶亮的眼眸帶著水氣,卻沒有哭,反而漾著歡快。蘇寂言心中一軟,莫不是應了這個名字,真是個讓人快樂的孩子哪……

  抬了手,撫上嬰兒幼嫩的臉頰,喃喃念著她的名字:「清悅,清悅……」

  他正要讓文勤把另一個孩子也抱過來,李成恆卻恰巧打了簾子進來,聽得他喊著女兒的名字,便大步過來,眉宇間都是喜色。

  方纔要出口的話便頓在半途,眼前的幾人幾乎隔住了他的視線,那一頭的搖籃裡,少了一個孩子,另一個的身影便忽然顯得孤寂起來。

  殿外樹葉搖動,原本該是吹面不寒的楊柳輕風,卻驀地讓他生生一凜,心頭滑過一絲冰冷,那一日,孩子微弱的嗚咽不可遏止地在耳邊迴旋。

  60、

  殿外樹葉搖動,原本該是吹面不寒的楊柳輕風,卻驀地讓他生生一凜,心頭滑過一絲冰冷,那一日,孩子微弱的嗚咽不可遏止地在耳邊迴旋。

  李成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忙示意郭川將搖籃中的孩子也抱過來,小小的男孩兒閉著眼安靜地睡著,微曲的眼睫扇了扇,終於慢慢地睜開眼。

  魏放在一旁束手站著,見蘇寂言專心看著懷中的孩子,似乎鬆了口氣,上前行了一禮,送上剛煎好的湯藥:「二殿下雖然有些體弱,卻是不妨事的,多調養些時日也就好了,你……你不必擔心。」

  「這裡沒什麼事了,你們也回去歇著吧。」將孩子交到乳母手中,李成恆順勢接過藥,在床邊坐了下來。

  蘇寂言倚著床半坐,似乎有些出神,見幾人都退了出去,也就一點一點由著李成恆餵了湯藥。

  見他精神尚好,李成恆便饒有興致地說起了這些天發生的事,說到梁知硯求去,說道欽天監為兩個孩子選出的許多名字。

  「先生,不要再嚇我了……」

  「不要生病,不要昏迷,不要離開我……」李成恆蹲跪在他床邊,與他對視,將略顯蒼白的手緊緊合攏在自己手心,帶了一些氣急敗壞,像個任性又過於急躁的孩子:「也不要再有孩子……」

  看著他無力為繼,艱難產子,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守著他沉沉昏睡,氣息微弱。那樣的疼痛,幾乎全然吞噬了所有的期待和欣喜。

  他甚至不敢想像,若是這個人再也不醒來,他能不能面對他們的孩子,用這個人的性命換來的孩子……

  蘇寂言彎了彎唇,支起身替他解了玉冠,默默撫著他的發,輕輕點了頭。這兩個孩子來得意外,起頭的兩三個月裡一直瞞著他,便是怕他擔心反對,後來,倒是時勢所迫,想說也說不得了……

  瞧著英挺的眉宇間壓制不住的倦色,蘇寂言稍微一想,便往內側移了些,拍了拍床沿:「上來睡會兒……」

  相擁而眠,卻不是一貫的愜意舒適,反而很快陷入了不知名的夢境,手腳都冰涼得不能動彈,轉身去看身側,深不見底的潭水裡有人掙扎著哭泣,沉浮期間將要滅頂,他奮力去捉那人的手,卻是怎麼也夠不著。天邊似乎是有雷電一閃而過,照亮了一方,嬰兒帶笑嬌弱的臉龐一晃,便再也不可阻攔地沉入水中。

  蘇寂言拚命想要睜開眼,離開這夢境,可怎麼也做不到,額上已經浮出一層冷汗,終於聽得熟悉的聲音在一旁急喚。

  「寂言……」

  「你怎麼了,先生,怎麼了?」

  李成恆小心地揉著他的背,他剛回來就發現他陷入了什麼噩夢,眼睫顫動卻似乎醒不過來,只好心急地喚醒他。

  猛然撐開的眼眸瞬間迷茫,在一迭聲的呼喚裡才漸漸恢復,蘇寂言搖了搖頭,張了口卻還是沒有出聲。

  而那一瞬間的空白和死寂,讓李成恆心驚不已,不敢放鬆地輕拍他的背:「夢到不好的事了?」

  蘇寂言依舊搖頭,卻好像已經平靜下來了,抬了頭看他,些微疑惑:「這麼晚,你去哪兒了?」

  李成恆稍一愣,這才想起自己的外袍還披在肩上,便低頭在他鬢角一吻:「方纔醒了,就去看了看孩子們……」

  「祈兒還好嗎?」

  不知是不是燈光太過昏暗,李成恆似乎是怔忪了一下,眼裡的光黯了黯,才揚起笑顏:「他很好,睡得跟小豬一樣……」

  蘇寂言「嗯」了一聲,就著這樣的姿勢,安靜地伏在他懷中。

  十多年了,他從不曾騙過他,可是方纔的話,分明不是真的。

  孩子們睡在偏殿,不過一牆之隔,走過去也就是三兩步。他發間的清露,衣衫上的涼意,卻又從何而來?

  而那雙眼中,悲惋愛憐,點點都是說不出的情懷,即使燭光搖曳,也足以讓他看得清楚明白。

  絲絲的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蘇寂言咬了咬唇,不動聲色地闔上了眼,極力遏制著心中不斷探出頭來的想法。

  「先生,我去朝上了,記得喝藥,不要讓孩子累到……」模糊中,李成恆似乎將他移到了床上,卻也沒有點燈,只是摸索著穿上衣服,在他唇上觸了觸,抽身離開了。

  蘇寂言緩緩睜開眼,在昏暗中望向窗外,隔著層層的幔帳,青白的顏色隱約可見,他靜靜看著,晨光一點點掙脫黑暗,籠罩了整個宮闈。

  「文勤,去把孩子們抱過來……」

  「怎麼回事,怎麼會忽然都發起燒來,還高燒不退?」

  年輕的太醫一手提著藥箱,快步趕過來,連聲詢問著帶他進殿的小內侍,一把抱起了一個孩子,細細檢查起來。

  等到確認孩子並沒有高燒,又要去抱一直哭鬧著的男孩。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偌大的殿中,竟然一個下人都沒有,連方才帶他進來的內侍,此刻也低了頭跪著,不言不語。

  「這……怎麼回事?」

  「我也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冷的聲音從簾後傳了出來,卻不是往日的從容淡定,蘇寂言在文勤的扶持下竟是下了床,一步步走過來。

  「為什麼兩個孩子都好好的,你卻一直迴避我?」

  「為什麼下意識地先把悅兒抱給我看?」

  「為什麼放著一直在哭的祈兒不管,也要先檢查悅兒的狀況?」

  蘇寂言強撐著走到他身邊,抱過榻上一直哭泣不休的孩子,又看了看他手中眉眼淡淡的女孩兒,終於對上他躲閃的視線:「為什麼?」

  「我……只是順手……」

  魏放的話停在半空,初生的嬰兒的確不易分辨,可明黃和淡粉的襁褓,一目瞭然地說明了一切。他看著蘇寂言從孩子的衣物內取出一塊涼玉,孩子似乎舒服了,在他的拍撫下慢慢安靜下來。

  而自己臂彎裡的孩子,眉眼帶笑,依舊是快樂無憂的小小公主,哪裡有什麼高燒不退?

  最先將女兒抱給他看,甚至放著更為體弱的,一直哭鬧的尊貴皇子,先緊張起睜著眼睛四下張望著的小公主。

  許多瑣事湊到一起,便能拼湊出一份真實。而蘇寂言要的,正是這個真實……

  「我……」

  「他在哪裡?」

  聲音裡的平和都一一退去,剩下的,便是掩不住的顫抖,蘇寂言扶在桌上,撐著身體:「他還在嗎……」

  年輕的醫者垂下眼,緩而又緩地搖頭:「對不起……」

  那個小小的嬰兒,在他手中掙扎著喘息,努力呼吸。卻是終究無緣成為這個人心心唸唸的孩子……

  搖搖欲墜的身體重重一震,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再難支撐地軟下去。魏放大驚,連忙與文勤一起,將他扶到榻上。

  握住他的手腕就要下針,蘇寂言卻搖頭,闔上眼抽回了被握住的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可是……你……」

  「我沒事了,你……便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榻上的人睜了睜眼:「文勤,你送他回去,還有,讓他們都散了吧……」

  殿中的內侍和宮女,都被文勤以訓導的名義留在了殿外,如今殿中空空蕩蕩,倒顯出幾分悲慼。蘇寂言背過了身:「等皇上回來再喊我……」

  文勤應下了他一連串的吩咐,引著魏放往殿外去。彼此望去,都是眼角紅紅。殊不知背著光的那人,早已是淚水成行。

  春日的氣候一變再變,蘇寂言的情況似乎也在不斷反覆,等到終於能起身走動,竟已經到了孩子的滿月。

  李成恆似乎是期待著從此平順,把滿月的筵席辦得聲勢浩大,連著幾日宮門口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蘇寂言卻像是被這場病奪走了太多氣力,只是輕輕淡淡,笑過便了,之有看到孩子時,會多生出些笑意。

  「先生,等夏祭的事了,我們去行宮住幾日吧……」

  他繼位以來事務繁忙,算起來竟是一次也沒有去過行宮避暑,如今朝中局勢平穩,更有徐卓宇和方慕遠等人可用,才提起這件事來。

  蘇寂言在一旁看著折子,李成恆雖然還不許他返朝理事,卻也時常在他精神的時候拿些事來與他商議,聽得他天外飛來的一問,也只是應了一聲,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微熱的溫度便從身後擁了上來,李成恆似是有些不滿他的忽視,起身在他耳邊蹭了蹭:「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陛下……蘇相……」

  「什麼事?」

  「蘇老大人求見,」郭川似乎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動作,只是本分地躬身回答:「現在殿外等候。」

  正要出口的一個「好」字被擋了下來,蘇寂言握了握他的手,給了他一個笑容:「你去看看孩子們吧,我一會兒就去……」

  「快請……」

  辰輝閣原本是帝王召見要臣,通宵處理政務的臨時居所,蘇洛也曾幾次在此議政、留宿,如今見兒子容顏清減地坐在一旁,心中一時翻湧,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李成恆制止了他的跪拜,示意郭川帶著內侍、宮女退下,自己也關上了門出去,只留下父子二人相對,蘇寂言張了張口,喚了一聲「爹」便一時無語。

  然而這一聲已經夠了,蘇洛對他笑了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阿寂……」

  「阿爹,我……」

  「爹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蘇洛拍了拍他的手:「爹老了,在這天子腳下待了大半輩子,如今該享享清福了……」

  「我進宮來只是想看看你,」他想起那天月下,傲然挺立的兒子,用自己的身軀,支撐著半個國家。幾乎讓人難以直視:「雖然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但你如今也是做爹的人了,要好好保重自己……」

  蘇寂言心頭一跳,愣愣地抬頭,卻對上了父親慈愛的笑:「宮裡的這點事,還瞞不了我……阿寂,爹不怪你……」

  蘇洛起身擁抱了兒子:「好了,我們明天就啟程了,你將來得了空,也回家去看看……」想了想又囑咐道:「蘇樂也跟著我們回鄉,文勤是個可用的人,你留在身邊吧……」

  叱吒半生的人抬了手,終於把溫厚的手掌落在兒子頭上:「你走到哪裡,將來如何,也都是我的孩子……」

  已經有多久,不曾見過這樣的父親……蘇寂言怔怔地點頭,目送著他的身影,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挺直,卻彷彿恢復了少年時期,那些暖暖的溫度。

  那是他的父親,無論何時,身在何地,都不能改變的深深羈絆。

  而他的孩子,不論身在何處,也依舊,是他的孩子……

  李成恆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將一件外袍搭在他肩上。蘇寂言微微出神,方纔他進來,素袍之上,銀線繡就的騰龍都似沒了精神,這一個月來,他竟是消瘦了這麼多,自己卻還沒有發覺……

  「帶我……去看看他……」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50

  61、

  燭光下的天子先是疑惑,很快又似明白了什麼,臉上現出驚慌的顏色,卻被蘇寂言反手擁住:「我們的孩子……帶我去看看他……」

  「先生……」

  「你要瞞我一輩子嗎?」蘇寂言努力笑了笑:「我原想,你不願我知道,我便不知道也好……我們好好待他,讓他快快活活地長大成人,期待著這一輩子,他都會在我們身邊,是我們的孩子……」

  蘇寂言緩緩撫上他的臉,目光遠成一線:「可是恆兒,天下間的父母,誰又不是這麼期待著的呢?」

  院中有幾棵栽下不久的樹,不知是誰先握住了誰的手,只覺得掌心的溫度漸漸融合起來,護住了生生撕裂的傷口。

  李成恆放低了身體,竟是席地坐了下來,轉頭看另一隻手的主人:「這裡……」

  不粗的樹幹上,有一塊極小的淺白,蘇寂言也坐了下來,才看清米粒般大小的字跡。

  「蘇清祈」三個字,峻拔揮灑,分明是多年慣看的字體。

  祈兒,我的孩子……

  爹爹來看你了……

  「先生……」

  掌心溫度變幻,李成恆已經抽出了手,慢慢地按在他背上:「先生……」

  手指顫抖著撫上那幾個小字,蘇寂言伸手抱住了他的頭。

  幾乎可以想見,他披衣獨坐的夜晚,就著冷月的清輝,一點點,刻下屬於這個孩子的名字……

  你真是個傻孩子……

  瞞著我,為我背負起這份心傷,把陌生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給出同樣的愛,甚至,繼承人的地位,還要對我喜笑顏開……

  會有多痛?

  這裡,是我們的那個孩子,清祈……

  他是我們的孩子……即使你再努力,總有一半親情,你不能給他,總有一份心痛,你不能替我……

  而殿中那個無辜的孩子,即使我們再努力,終了這一生,我們和他,總也都會有遺憾。

  他們安靜地攜手坐著,直到夕陽西下,李成恆才起身,幾乎是將他攔腰橫抱起來,回到內室。

  「把那孩子送回去吧。」

  蘇寂言久久沉默著,久到李成恆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麼,卻忽然開口了:「他父母怕是急壞了。」

  片刻的靜默,似乎連空氣都凝滯了,蘇寂言定定地看著他,他親手教養的唯一弟子:「你殺了他們?」

  李成恆微微抬頭,迎上他的目光,眼中的自責和擔憂一閃而過,卻只是頷首。

  蘇寂言猛然站起,睜大了眼看著他,似是不能置信一般,許久才恍惚坐下:「出去……你出去……」

  李成恆卻彷彿站定了一般,任他推了兩下也不肯動:「先生……」

  「出去……我要想想……」

  月夜下的天子站得筆直,掌心平貼在門扉上,抿緊了唇並不言語,不一會兒就有內侍抱著披肩匆匆趕來,試圖搭在他肩上。

  這動作像是驚醒了他,素袍的人按了按肩上的衣物,擺手揮退侍從,轉進了偏殿。

  並頭躺在一起的孩子依舊睡得香甜,渾然不知方才發生的事,一旁守著的太醫和乳母見是他,忙要起身行禮,不知是誰撞到了搖籃,竟惹得兩個小傢伙都醒了過來。

  清悅依舊是睜著眼好奇地看他,一旁的另一個孩子,似乎也熟悉了他的容顏和氣息,揮舞著伸出手來,試圖碰到他。

  萬千複雜的思緒慢慢沉浸了下去,他制止了乳母的動作,俯身抱起孩子,輕輕拍哄著,正對上門口的人,那雙眼裡浸潤著許多情感,竟讓他在一瞬間什麼看不清楚。

  「恆兒……」

  「先生要怎樣都好,只要……」

  一旁的兩人已經識趣地退了出去,蘇寂言任由他急急擁住,並不掙脫,卻打斷了他的話:「齊怡很好,將來定能母儀天下……」

  「朝中的事,方慕遠也已經很熟悉了,可以重用……」

  「清攸將來若要承大統,就千萬不要太寵著……」

  「悅兒還小,你有空便多陪陪她……」

  「恆兒,你……」

  他每說一句,李成恆的心便向下沉一分,等聽到最後一句,已是心痛欲裂,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先生,你若是氣恆兒,盡可以懲罰,只求你別走……」

  蘇寂言輕撫著他的肩,低低歎息:「恆兒,我沒生氣,也不怪你……」

  「留下來,我們一起好好照顧他們……」

  清攸,悅兒,還有他懷中的孩子……

  站著的人默默不語,在他額上輕吻,卻終於還是搖頭。

  「你還是怪我……」

  「恆兒,你後悔嗎?」

  李成恆近乎絕望地看著他,在他的注視下,想了又想,緩緩搖頭:「我不後悔。」

  蘇寂言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一下:「我知道你不會……」

  「恆兒,這個國家,你目光所能看到的,和不能遠及的地方,都有你的子民,他們都是你不能卸下的責任,」蘇寂言撫上他的臉:「讓你治下的每個人都幸福安康,生活無憂,我不會那樣苛求……」

  「幸福和苦難,總是並行,除去一些難以抗拒的天災橫福,多數時候,是靠自己來選擇的,皇帝不是蒼天,不能保證每一個人在每一步都做出正確的選擇,永遠只有快樂……」

  「但是,如果他們的不幸是因為你做了錯誤的決定,如果你的選擇造成了他們的痛苦,這樣,算不算失職?」

  「如果你的抉擇都以我為先,那朝中的事,國家的抉擇,在將來,會有多少錯誤?」

  「如果要你的子民背負我們的錯誤,情何以堪?」

  人立天地間,前後左右那麼多事,那麼多人,都會彼此影響,而帝王的影響力,更是普通人難以估量,難以抗衡。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李成恆已經閉上了眼,只有緊緊攥住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打斷他的話。蘇寂言一點一點順著他的長髮,問話雖凌厲,手指在髮絲中穿行,卻是柔軟而溫存。

  「你那樣做,我卻一點都不想怪你,甚至會覺得貼心……」蘇寂言的聲音低低的,似乎有些難過和疑惑,卻也有著釋然:「你瞧,我已經不是合格的老師,甚至,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丞相了……」

  捨不得啊……捨不得怪他,捨不得生氣……即使不能再站在他身邊,也還希望,能是他合格的愛人……

  緊閉的眼輕顫,李成恆收緊了手臂,卻被輕輕拍了拍,蘇寂言平緩的聲音帶了一點難以察覺的顫抖:「恆兒,我不應該再站在朝中……」

  「我會讓你知道我在哪裡,也或許,會回來看你……」蘇寂言終於吻上他的眉眼:「我不知道以後會是怎樣,但是現在,不要留我在這裡……」

  並不是每一次做錯,都有機會重新來過。如果下一次的錯誤,便是國家的不可挽回,到那時,我要怎麼留在你身邊?我害怕那個時候,便也是我們之間的不可挽回。

  「你曾經,要許我一片清明江山,現在,就讓我走得稍微遠些,去看看這一片江山,好嗎?」

  年輕的天子久久不動,蘇寂言的擁抱溫暖寧靜,一如如昔,可是一直都對他放心不下的人,現在,終於要推開他,為的,是萬千蒼生黎民,一片大好河山,還有他們兩人的,一世無愧……

  「會讓我隨時都找得到?」

  「會。」

  「會回來……」

  「會……」

  李成恆緩緩鬆開手臂,疊上溫柔絮語的唇,輾轉纏綿:「我愛你……寂言。」

  「嗯……」

  大堯歷192年,永恩帝次子李清祈夭,5月,左相蘇寂言積勞成疾,病逝宮中,帝大慟,扶棺哀泣,罷朝三日。終永恩一朝,閒置左相、太傅銜。

  194年,拜吏部尚書方慕遠為右相,兼領太子少傅。

  203年,太子李清攸始臨朝聽政,方慕遠加太師銜。

  207年冬,永恩帝崩,舉國上下,縞素滿目。帝在位17年,治下甚嚴,吏無敢謗議內廷之事,然與民休息,輕徭薄賦,民無不稱其仁德。

  208年,李清攸繼位,改元黎安,是為天承帝。是年,右相兼領太子太師方慕遠告病,辭官。帝挽留再三,終不得。准。

  這樣……就完結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6-17 20:51

  番外

  說書場

  帝師

  要說咱們當今大堯天下,論及帝師,再有名也有名不過這二人,一者前朝的太傅蘇大人,另一位就是當朝太師方大人。

  客官莫要不信,就說那蘇寂言,不滿弱冠的年紀就成了那時四皇子的老師,後來恆王,也就是四皇子受到母親牽連被貶至衡州就封,蘇太傅也是毫不猶豫地叛出蘇家,跟著恆王到了封地,聽說蘇洛老大人大發雷霆,甚至跟蘇太傅斷絕了父子關係呢。

  蘇老大人哪能不氣啊,蘇太傅當年是國中有名的公子,前途無量啊,竟這麼隨著恆王去了那不毛之地,為人父母的,肯定再氣憤不過了。

  你說衡州好?唉,你們年輕的人是不知道啊,那時的衡州,可不比現在的好,那可是百里無人煙的不毛之地,再說這恆王和蘇太傅兩人,真真是臥薪嘗膽,勵精圖治,用了好些年才把衡州變成如今的天府之國啊。

  不說別的,就說跟燕國的仗,當時可就是九死一生哪,恆王的軍隊,那是一刀一劍拚殺出來的。要不然徐將軍、齊將軍能對一個青年死心塌地嗎?

  這恆王繼位以後,廢除士族特權,雖說對蘇家也沒怎麼留情,對蘇太傅卻是一直敬重有加,言聽計從。聽說蘇太傅病了那會兒,先皇顧念蘇太傅並無家眷,還將昔日恩師接到宮中,親自端湯奉藥,對老師從不以帝王自居。

  說近了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了,這京城被圍的時候,先皇還在池州巡視,那時候多少人哭著求著要和燕國簽合約,擁瓊王輔政啊,可蘇太傅一個人,竟是把各方的壓力全定下來了,硬是沒有簽這城下之盟,等到了先皇回京啊。

  可惜好人不長命,蘇太傅也因此積勞成疾,不久就去了。先皇十分緬懷,太傅死後還一直把左相的位置空置著,到駕崩都沒有再拜左相。照我說,那是咱們先皇覺得沒有一個人,能夠越得過蘇太傅去。

  場下似乎有些唏噓,眾人面上也都露出悲傷的神色來,隔了片刻才有人出聲問說書人說到的另一位。眾人轉移了注意,那說書人也來了興致,又接口說上。

  這位客官,你問那方慕遠方大人?方太傅自然也是一代良臣賢相,這些年來他做的事定下的條例,再再是無人可比的,把他排在第二,其實主要是他自己一直認為自己作為太傅或是丞相都不如蘇太傅。

  唉,其實誰一誰二的都沒什麼打緊啦,您幾位還沒聽說吧,方太傅也要告老還鄉啦,他說自己能教給新皇的都已經教了,也該到放手讓新皇自己走穩的時候了。還說要少讓家裡人操些心,多留點時間陪陪家人。

  我聽我在方府伺候老夫人的阿姐說啊,方大人前天去跟老夫人請安時說笑來著,說是皇上都放手了,我何苦累死累活撐著。看來先皇這一去,方大人也是倦啦。

  「喂,你這無憑無據的可別瞎扯啊,方大人正值壯年,告什麼老,還什麼鄉……」場下喝茶的漢子裡有人起哄了。

  眼看一屋子的人迅速分成贊成和反對的兩派,紛紛駁斥對方的觀點,臨窗一桌上的兩人相視一笑,還是深秋時節卻已經披了厚裘呢的人先站了起來:「倒像是那個孩子會說出的話……」

  「管他們那麼多做什麼……」另一人的抱怨還沒成句,就連忙去扶,臨出門了還仔細地替他繫好披風:「你昨日有點咳嗽來著,小心些別再受風。」

  「……知道了……」

  「既然他都要『告老』了,不如去他府上待兩天,你的風寒也好讓魏放看看……」

  「隨你……」

  公主

  聽說咱們當今皇上今年新添了一位公主,長得玉雪粉團似的,可叫聖上疼到了心窩裡。那咱今日就來說說這宮裡的千金小姐們,雖說這小公主是聖上的寶貝疙瘩,可要說咱們天承皇帝的公主,那是一位都比不得先皇的長公主。

  哎……別吵別吵……

  看來大傢伙兒也都聽說過這位長公主的事哪,這位公主,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一點兒也不過分,早些年許多老大人都玩笑說,若是她真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恐怕先皇都會命人給她搭梯子去摘呢。

  聽說先皇一生娶了一後兩妃,鮮少留戀後宮,只留下一兒一女,卻都不是這三位所出,有人說是宮女的孩子,也有人說是先皇在封地時相濡以沫的女子留下的孩子,這都不知是真是假,只這長公主得寵的事,是的的確確不摻一點假的。

  各地的進貢,宮裡最好的貢品莫不是由公主先行挑選,剩下的才分賜了各宮,就連先皇自己吃的用的,都不定有悅言公主的好呢。

  就說這大家都知道的,凡是有出門的大小事,皇家出巡祭天狩獵的,公主再得寵,哪裡能次次跟著。可是這悅言公主哪次不都是跟先皇同乘,小時候連上下車還都是先皇親自抱著的呢。

  哎,眾位,你們還別不信,我家小姨子的小姑是宮裡放出來的宮女,聽她說啊,這先皇雖然仁德,可是這一發起火來,除了早年就過世的蘇相,便是誰都勸不下。

  有一次連方丞相和太子殿下都在御書房罰跪,還是伺候先皇的老公公靈機一動請來了才十二歲的悅言公主,這位小公主是先皇心尖子上的人物,哪裡見過他發怒的樣子,差點就被他的樣子嚇哭了,先皇立馬就沒了怒氣,千方百計才哄得小公主連笑帶鬧地,小公主見哥哥還跪在地上又不開心了,先皇也只好讓他們起來,鬧到最後什麼事都沒有了。

  要說最奇怪的還是這位悅言公主的駙馬。誰都知道她是先皇的心肝,都以為她肯定要嫁個當朝才俊,誰料到這小公主偏偏要遠嫁江南的商戶。可就是這樣,先皇還是寵著由著,你們沒見前兩年這公主下嫁的時候,先皇親自送到了城頭上,把公主交給了駙馬,還說以父親的身份請駙馬好好照顧他的女兒呢。

  「那以前的太子殿下就不氣?」靠前的一桌坐著一個小姑娘和一個青年,大約也是兄妹:「我爹爹要是只對哥哥好我就要生氣的。」

  「這位小姑娘,你可是剛到京城的?」那說書人看新鮮似的看了他們兩眼:「今上就這一個嫡嫡親的妹子,哪裡能不寵著,再說先皇就這兩個孩子,平日裡吃住讀書都在一塊兒,感情哪裡能差了去。有個那麼剔透的妹妹,誰能不喜歡啊?」

  「而且啊,我聽說這個悅言公主的駙馬可有能耐了,與今上也是親似手足的。」

  「我還聽說……」

  「那是……」

  彷彿是說到了大家都知道的事,一群人吵吵嚷嚷起來,把說書先生的聲音都壓了過去。恰好進門的兩人站著聽了一會兒,竟被人拉去評理,青衣人格開幾人,略微懊惱地護著笑不可遏的人轉身出了門。

  「你才剛好一些,那些人真是……」李成恆細心地幫他整理了衣領和攏袖,才算放下一顆心來。

  「你真這麼寵著悅兒?」

  「先生……」

  李成恆看著被扯亂的袖子,半是玩笑半是無奈地歎氣:「可憐天下父母心,怎麼身在高處寵個孩子都能有那麼多人盯著。女孩子家麼,生就該寵著的……何況……」

  「何況什麼?」蘇寂言幫他理著髮帶,微微好笑地問著。

  「沒什麼……」略略壓低了頭,李成恆任由他的手指打理著自己的發,熟悉的溫度在髮絲間穿行,帶出一片柔軟溫暖。

  「恆兒,你有白髮了。」心中一酸,蘇寂言的手指在他的髮帶上停頓了下,才悠悠道:「是我不該離開,對嗎?」丟下剛認識了自己的孩子遠走,即使勸說自己那是為了蒼生黎民,是為了他們一直嚮往著的海晏河清,午夜夢迴時,依舊懷著愧疚驚醒,耳邊都是孩子稚嫩的呼喊。

  「不是。」李成恆立刻抬頭,竟連髮絲散了滿肩也顧不得了,捉著那人微顫的手印上淺淺的吻:「寂言,我只是想要她能任性些,她想要的都給了她……」

  因為看著你的堅強卻無能無力,因為看著你離開卻不能挽留,每每你來你去,短短的相處和漫長的別離,你總是淺淺淡淡,可眼裡的感懷和不捨,又怎麼會比我少了一分……

  因為你不願任性,因為我不能任性……所以要她沒有任何遺憾,彷彿這樣了你我也就是開心的。

  「傻孩子……」蘇寂言重新幫他順著有了幾許白色的長髮,嘴角的笑意再不去掩飾:「知道麼?這一世,我都很開心。真的。」

  即使是孤身在外的那些年裡,觸目所及,總是希望多過悲傷,耳中所聞,總是你的仁德與聖明。為了你許過我的東西,為了無愧於心的頂天立地,你有多努力,我都知道……

  多慶幸能遇到你,多慶幸有你相伴……

  蘇寂言此生無悔,亦無憾。

  「那明天還來聽嗎?這人還挺有煽動力……」李成恆也笑了,張開手把他微涼的手指暖在掌心。

  「不了,我們去看看悅兒吧。上次青染還說有事找她夫君幫忙。」

  「也好,那丫頭見了你定是樂瘋了,江南的冬天比京城好很多,你也好輕鬆些。」

  「……」

  身後的茶館裡依舊吵鬧著,渾不知談論的主角曾近在咫尺,當然,也不知令天下易主的兩雙手是如何緊握住並一直交握著走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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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KCANDYBECKY    時間: 2009-6-23 01:10

好長的一篇呀...少少悶...劇情還OK
作者: skel    時間: 2009-8-22 16:00

呵~~~不錯!
不過這兩人給我的感覺就是:苦中作樂!!!
作者: MABEL4506    時間: 2009-8-23 23:48

覺得怪的地方是
已經是戀人的一對了 還彼此叫的是老師和學生的稱呼 好像一直不是戀人狀態很怪
再是男人生子一點都不遮掩 大家都知道的 這真的很怪
作者: 練雨    時間: 2009-9-29 01:05

長長的文文~
兩人的背景和愛情似乎注定了無法開心的命運
可是依然相儒以沫
作者: handG    時間: 2010-11-15 22:17

其實看得出作者有點避重就輕.....
因為不知道怎處理男男生子的問題....
就乾脆放在一邊....視若無睹....
這也好的.....最起碼是不過不失....
讀者能自欺欺人地想想.....
或許這件事在架空的時代中比較容易接受.....

反而兩人的感情.....我明白了恆一直說的先生二字....
一聲先生.....是他們的開始....也是他們一生的羈絆.....
成為愛人不代表這層關係消失.....
因為看過"此生為君留"...所以很明白先生二字的重要.....
反倒是寂言說的"恆兒"....
身為帝皇之子....儘管是多麼親近的人....也不能自呼其名.....
很大的bug呢~~~

其實bug一直存在....但作者不捅穿....
我也樂得看下去....起碼文風自然....我看得高興~~

謝謝分享....
作者: vulrmp    時間: 2018-3-7 19:23

能遇到真正相知相惜相伴一生的另一半,是很幸運的
作者: 顏小晴    時間: 2018-3-10 19:23

故事的劇情內容跟人物的刻畫我都滿喜歡的
但就是有些地方上下連接不太起來,感覺轉場的有些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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