𨪜𨪜第十九章
𨪜𨪜一聲脆響，慘白的臉立時腫起清晰指痕，耳際狂鳴，司非情卻連呼痛的力氣也沒有了，頭一偏，輕輕咳著血，勉力張開酸澀的眼皮，茫然看著一臉怒容的俊雅男子，那不是孟天揚麼？……怎麼不見凌霄？……
𨪜𨪜殷紅的血，發白的唇，刺痛了孟天揚雙眼，懊惱地一擰自己大腿，手已不自知地摸上紅腫的面頰，拭去司非情嘴邊血跡，輕喟無語，明明氣極，可那記耳光竟比打在自己臉上還痛……
𨪜𨪜突來的一巴掌之後又變得溫柔起來，司非情呆呆地反應不過來，眼光游離著，驀然見到牆角花奴屍身，心遽然一揪，低喘道：「怎麼，怎麼回事？……你，你又怎會在這裡？……」
𨪜𨪜孟天揚也不答話，默默擦淨司非情下頜最後一絲鮮血，直視他明淨無塵的雙眼：「你不願意見到我麼？呵，他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當然要出這口氣——」雖是在笑，卻滿含艱澀。
𨪜𨪜司非情腦海昏昏沉沉地，也不太明白孟天揚在說什麼，但那辛酸的苦笑入耳，他胸口益發壓抑，咳了聲，甚是疑惑：「……你是說凌霄嗎？咳，不是，不是你請他帶我來這裡治病的麼？……他哪裡，哪裡有搶？……」
𨪜𨪜他一連說了好幾句，已疲倦之極，微微垂下眼瞼，無力再說什麼。孟天揚張著嘴，倒似從未見過司非情這個人一般，好一陣發愣，陡然一拳打上床沿，餘力震及司非情傷口，肋骨斷裂處奇痛，他忍不住低低呻吟。
𨪜𨪜「好，好……」指著司非情，孟天揚臉容扭曲：「原來還是我錯了，哈哈，也對，是我請他救你的，哈哈哈，是我自作自受……」仰著頭，笑得幾乎流出眼淚。
𨪜𨪜「……孟……天揚？……」雖不清楚孟天揚為什麼會大笑，可那似乎帶著無限悲愴的笑聲讓司非情難受得幾近窒息，唇瓣微啟，一縷血絲沿嘴角淌落。
𨪜𨪜狠狠抱起綿軟乏力的司非情，孟天揚吻咬著他嘴唇，熱熱的血流進口中，也辨不清是司非情吐出的血，還是被他咬破了唇滲出的血，只知道腥鹹的滋味順喉而下，一路苦到心底……
𨪜𨪜你究竟要我拿你怎麼辦才好？雙臂摟得更緊，孟天揚一分分舔盡司非情唇上鮮血，嘶聲道：「我該怎麼辦？你說啊——」
𨪜𨪜大力到疼痛的擁抱，肺裡的空氣彷彿都被完全擠出，司非情眼前驟黑，竟自暈了過去。
𨪜𨪜孟天揚一驚，忙抵上他心口，摸到他微弱心跳，鬆了口氣，長歎一聲，也不知該恨該憐。
𨪜𨪜正暗自神傷，聽得門外一個女子聲音輕輕喘息，他一抬頭，見是昨日被他震傷的月奴。
𨪜𨪜「……他，他怎麼啦？……」月奴扶著牆壁費力走進，她一直在自己房內臥床養傷，適才風雅樓下屬殺入時未曾迎敵，倒免遭殺身之禍，半昏半醒間聽到內室有動靜，便掙扎著入內，見司非情一動不動地躺在孟天揚懷裡，一急，連咳不停。
𨪜𨪜默然凝望著懷中氣若游絲的司非情，孟天揚一言不發。
𨪜𨪜月奴盡力壓下翻滾氣血，搖了搖頭道：「你不要傷他……咳，他是失去了從前的記憶，才，才會這樣對你的，咳咳，你……」
𨪜𨪜孟天揚全身顫了一下，緊盯月奴：「你說什麼？什麼失去記憶？」
𨪜𨪜「我家主人想留下他，可他卻一心要離開這裡，回去風雅樓……咳，你沒有看到他額上那道傷疤麼？那是他被逼到無奈想自行了斷，自己用香爐砸的，可惜醒來後，他卻忘記了從前一切，還，還喜歡上了主人，你，你別怪他……」月奴撫胸微喘。
𨪜𨪜心神已被這突至的意外震到一團混亂，孟天揚垂首，果見司非情額角有條淡淡疤痕一直伸入髮際，他手指微微顫抖著撥開頭髮，那隱在發間的傷痕卻極深，可想而知當時一擊是何等用力……他嘴唇翕張，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𨪜𨪜一片驚惶中，只聽月奴續道：「……他那手指也是為了，為了要護住你送他的琴才斷的……」
𨪜𨪜指尖深嵌入肉，孟天揚牢牢盯著司非情臉上紅腫的掌印，突然一聲低吼，一巴掌摑上自己面頰，登時高高腫起。他轉頭瞪著月奴：「你卻為何要告訴我這些，不怕我遷怒你麼？」
𨪜𨪜月奴一怔，隨即微露苦笑：「是，我不該背叛主人，告訴你這許多事情……你殺了我吧……」麗眸閉起，輕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昨日瞧見你的眼淚罷……」
𨪜𨪜——想不到，你這個可惡的風雅樓主竟也會傷心流淚……
𨪜𨪜孟天揚半晌無言，最終輕歎，拉過床上絲被，小心翼翼地裹起司非情，抱著他向外走去，經過月奴身畔時一頓，沉聲道：「我不殺你，等凌霄歸來，若要報這屠城之仇，你叫他盡可去風雅樓找我，諸般恩怨正要做個了結。」
𨪜𨪜腳步聲越行越遠，月奴身體一晃，沿牆跪坐，頭一低，數點淚水濺上衣擺。
𨪜𨪜****
𨪜𨪜這是哪裡？司非情緩緩睜眸，困惑地環顧四周，很熟悉的擺設，卻不是九重軒……那天他醒來後，就發現自己已被那孟天揚帶下山，他身負重傷也無力抗拒，只得任由孟天揚抱著他往東行去。一路上也不曉得吃了多少丹藥，卻始終時暈時醒……只是此刻，身在何處？
𨪜𨪜房門一響，孟天揚捧了藥碗進來，微笑道：「你醒了？藥剛熬好，過一下再喝吧……」放下碗，在床邊坐定，見司非情張著眼睛不作聲，他心裡暗歎，面上笑容不改，柔聲道：「你不認識自己原來住的臥房了麼？這裡是風雅樓的總堂，你之前在此都住了好久……你好好想想……」
𨪜𨪜難怪覺得很眼熟……司非情腦間倏地又是一陣暈眩疼痛，喘了幾聲：「我頭好痛……凌，凌霄呢？為什麼都看不到他？」勉強抬手，抓住孟天揚袖角：「你告訴我——」這一路行來，他已問過無數次，孟天揚卻一直緘口不答。
𨪜𨪜孟天揚斂了笑意，默默地握著他冰涼手掌，司非情等了片刻，聽不到他說話，好生失望，輕輕抽回被孟天揚握在掌中的手，望向床頭燭花愣愣出神——
𨪜𨪜蒼白的孱弱不堪的容顏，怔忡的滿含憂慮的眼神，孟天揚無奈苦笑著，明知司非情是失了記憶，心頭仍如針扎般痛了起來，目光移上他額頭傷痕，一閉眼，悠悠吐了口氣，重啟眼簾，溫和一笑：「他去替你找治傷的藥了，過得幾日就會來此，你不用著急……」
𨪜𨪜司非情聞言情緒稍定，雖覺孟天揚的話有些牽強，卻也無精力多想。孟天揚撫著他臉頰，心下憮然，這些日請遍大江南北名醫，也無一人能救得司非情……他灑下重金，幾乎將所有藥鋪裡珍藏的靈芝丹參盡數購了回來，也不過多續一段時日罷了……
𨪜𨪜我最後還是完成不了你的心願，沒法讓你健康地活下去……喉嚨一熱，眼裡酸酸的，竟似要落下淚來，孟天揚舉袖擋住自己臉，雙肩微微抖動著——司非情……一直以來，我都以為等你病好歸來，就可以和你一起活下去了，但我萬萬沒想到，你的病確實好了，可你卻仍將在我面前逝去，而且有一半是我給你的傷……
𨪜𨪜我真的好不甘心，你此刻還念念不忘那個害得你斷指失憶的無恥之人！我也好想讓你回憶起從前和我在一起的一切！可既然你頭痛，你想不起來，我，不會逼你的……我不要你在離開人世前再感到痛苦。
𨪜𨪜凌霄一定會來的，就算他不來找我報仇，我也會用盡一切方法讓他來此，這樣你就可以見到他了，你高興嗎？……我不想讓你帶著遺憾失望死去，儘管我恨他！
𨪜𨪜是的，我恨凌霄！我絕不會放過這傷害你，欺騙你的人！我絕對要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不過那都是在你離去之後的事了……
𨪜𨪜端過藥碗，扶起司非情，孟天揚微微笑著：「該喝藥了——」
𨪜𨪜苦澀的藥汁流進喉間，司非情微愣注視著孟天揚，那溫柔的、可親的，像春風般和煦的笑容……
𨪜𨪜他見過，從前見過好多次……
𨪜𨪜花菲草長的西湖邊，俊雅男子一掌擊退狂奔駿馬，扶起踉蹌倒地的他，便是如此溫文地笑著……
𨪜𨪜華麗舒適的馬車內，也是同樣的人，面含同樣的笑容，久久凝望著他……然後車簾放落了，隔斷了彼此視線……
𨪜𨪜孟天揚，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們原先在一起的場景嗎？是我去凌霄城之前的回憶嗎？可我，總覺得還漏了些什麼，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唇輕張著，藥力和傷痛卻同時發作，司非情垂落眼簾，在孟天揚懷裡漸入夢鄉。
𨪜𨪜****
𨪜𨪜一縷陽光自紗窗透進臥房，照著司非情慘白如雪的面龐，微微染上些許血色，卻也將肌膚下的青筋血管映得分外清晰，整個人都似已僵硬，唯有鼻翼輕動，生命彷彿正隨著每一口呼出的氣息流逝。
𨪜𨪜孟天揚挺立床前，雙眼瞬息不眨地望著奄奄一息的司非情，驀地裡渾身戰慄起來，越抖越厲害，最終承受不住般慢慢半跪下去，頭埋入臂彎裡，逸出幾聲沉悶的嗚咽——
𨪜𨪜從五六天前起，那些湯藥補劑便再也無法奏效了，司非情成日昏睡如死，偶爾醒來時，會盯著他看，嘴唇略動，似乎想說什麼，可往往還沒發出聲音便已又暈了過去……
𨪜𨪜司非情正在漸漸逝去，就在他的眼前……肩劇烈兩下震動，淚急速染濕衣袖——司非情，我曾說過要好好照顧你，可我卻挽救不了你的生命，你，會不會怪我？……
𨪜𨪜「……孟……孟天揚……」細到幾不可聞的呼喚傳進耳裡，孟天揚一震，剎那間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隨即在袖上拭了眼淚，微笑著抬起頭。
𨪜𨪜「司非情……」輕摸著近日內迅速消瘦的臉頰，孟天揚心裡又是一陣錐痛，忍住哽咽，柔聲道：「是有哪裡難受嗎？還是餓了？……」
𨪜𨪜孟天揚！司非情直直盯著他俊雅溫和的面容，胸口鼓蕩卻說不出話語——這些天，我居然斷斷續續想起了好多我們在一起的情形，你第一次吻我……還有，在藏花館，我摟著你的脖子親吻你……
𨪜𨪜以前的我不明白，可現在我知道，你應該是愛著我的，對不對？而我卻那樣狠狠地劈了你一劍，你一定很痛……對不起……
𨪜𨪜如果我早點想起這些，我絕不會對你出劍的……可是，我仍然會擋在凌霄身前，因為我不想他受到任何傷害。我明明知道，天下恐怕沒人能傷到凌霄，但我還是忍不住衝了上來……也幸好我擋在中間，凌霄的手劍才沒有斬中你……
𨪜𨪜你會不會生我的氣？你對我那麼好，那樣照顧我，可我卻喜歡上了別人……我也不清楚為什麼，可我真的很喜歡凌霄，在我失憶醒來時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哀傷的、默默流淚的他，就為他心疼，想安慰他，想讓他快樂起來……這，算不算是喜歡？
𨪜𨪜凌霄為什麼總會時不時露出憂傷笑容？此刻又在哪裡？……不知不覺，心神已飛到了凌霄身上，司非情呆呆凝望著窗外明媚日色——沒有冰雪，沒有寒風，這裡不是天山，不是九重軒……
𨪜𨪜「……想出去曬曬太陽嗎？……」見司非情出神看著窗外，孟天揚站起身，吩咐一直守侯門外的雲蒼去準備軟榻。他倒是疏忽了，司非情在房中悶了多日，想必極不舒服罷。
𨪜𨪜取過張薄毯覆上司非情冷冰冰的身子，孟天揚輕輕抱他起床。
𨪜𨪜……
𨪜𨪜身體被小心放落鋪滿厚厚墊褥的軟榻，明朗陽光令司非情一時不適應地瞇起眼，片刻才緩緩張開——熟悉的院內景致，記憶中，他也曾躺在同樣的榻上，任太陽暖暖照在身上……只是當時才方入夏，如今卻已是秋天了吧……
𨪜𨪜虛弱的神情憂鬱的司非情，孟天揚沉默著，突然似想到什麼，精神一振：「非情，我去下就回來。」
𨪜𨪜司非情仍自怔怔，也未留意他來去。神思恍惚間，聽到腳步聲近，微抬眼，不由一愣，卻是在凌霄城時服侍過自己起居的那個艷麗少年，正端了碗參湯給他。
𨪜𨪜這少年怎麼也被帶了回來？司非情瞧著七少爺，也不張口喝湯，猛然間那寫著孟天揚名字的遍地白紙浮現腦海，心似乎豁朗——
𨪜𨪜七少爺見他不喝，將瓷碗放在榻邊小几上，垂手退到一邊。
𨪜𨪜記起來了！是七少爺！是我向孟天揚要求帶上他一起去凌霄城的七少爺！許是臨終前的迴光返照，司非情眼裡竟流轉著神采，毫無血色的臉也微透紅暈，記憶的碎片紛飛而至，盤旋飄舞著充塞了他全部頭腦，他輕輕喘息著，手指無意識地揪緊自己衣衫——還差一點，他肯定還有一些事情沒有想起來，一些最重要、卻被遺忘得最徹底、藏匿到心底最深處的事情……
𨪜𨪜模糊的、奇怪的影子在腦海不住翻騰湧現，如湖底碎冰般掙扎著要浮出水面——
𨪜𨪜「非情——」溫和親切的呼喚響起，司非情全身一凜，轉首看孟天揚抱了張古琴含笑走來……
𨪜𨪜啊！是了，我想起好多次這個場面，卻始終看不清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原來是琴。
𨪜𨪜是琴！！！
𨪜𨪜他睜大了眼睛牢牢盯著古琴，孟天揚還道他傷痛發呆，坐到榻沿，微笑道：「氣不氣悶？我彈琴給你聽可好？」
𨪜𨪜和當時一模一樣的話！司非情整個人顫抖著——接下來，一定是那首呱噪如蛙鳴的《碧宵吟》……
𨪜𨪜熟悉的奇濫無比的琴聲如他所料響遍院內。沒有聽到司非情像他預計中被逗笑，孟天揚微覺失望，彈至一半即停了下來，道：「怎麼樣？」
𨪜𨪜抖動的唇，沉黑的眼，司非情視線死死不離琴身，似乎根本未聽見孟天揚的話——
𨪜𨪜悵惘歎息著，孟天揚澀然笑道：「你又在想凌霄麼？……不用急，我已接到回報，他正日夜兼程趕來風雅樓，這一兩天內便可到……」頭一低，茫茫摸著古琴——司非情，你就這樣掛念他麼？我好不甘心……可是，只要你高興，什麼都無所謂了……
𨪜𨪜一片死寂中，司非情喃喃道：「……你應該叫附庸風雅樓主才對……」
𨪜𨪜「司非情？——」突如其來的一句若驚雷般震得孟天揚一時竟無法動彈，半天才醒悟，難以置信地抓住司非情雙肩：「你剛才說什麼？你，你想起來了麼？……」心情激盪，再也說不下去。
𨪜𨪜——我想起來了！真的都想起來了……
𨪜𨪜冰涼的指撫上琴弦……這不是原來那張焦尾琴！
𨪜𨪜那曾陪伴我許多日夜的焦尾琴早已被凌霄的手劍化為灰燼！
𨪜𨪜一堆木灰，滿手的鮮血，血肉模糊的半截斷指，凌霄驚惶狂亂到極點的眼神……
𨪜𨪜天靈宛如被鑿開一個缺口，塵封的記憶潮水般湧入……
𨪜𨪜眼簾一闔，血絲溢出唇角——
𨪜𨪜我真的什麼都想起來了……
𨪜𨪜冰冷的總是輕*譏笑我的凌霄！嚴厲的督促我練功學劍的凌霄！殘酷的似要撕裂我的凌霄！瘋狂的拗斷自己手指的凌霄！也是溫柔地愛著我，在我面前默默流淚的凌霄……
𨪜𨪜濺落一地的刺眼血污……斷裂的手指……滿頭滿眼迷濛的血光……
𨪜𨪜是因為我快死了嗎？才讓我想起那些我不願回憶的、深深埋藏在靈魂盡頭的往事嗎？
𨪜𨪜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總是那麼憂傷地靜默地看著我，為什麼你即使笑的時候也帶著無法言語的悲哀……
𨪜𨪜「……凌……霄……」
𨪜𨪜手無力垂落榻邊，血蜿蜒染紅青衫——
𨪜𨪜張大了口，孟天揚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週身抖如寒風落葉，猛地用盡全力大吼。
𨪜𨪜「司非情——————」
𨪜𨪜沒有回應，黛青人影靜靜地躺著，彷彿入了夢鄉——
𨪜𨪜「司非——情——」嗓音已嘶啞，緊握雙拳，孟天揚死命咬著嘴唇——你就這樣離我而去了麼？……
𨪜𨪜「——司非情？！」清冷如冰的一聲驚呼，孟天揚一抬頭，狠狠望著飛仙般縱落院中的雪衣男子——
𨪜𨪜雪白衣衫激抖飄揚著，凌霄俊美面容比榻上的司非情更慘白駭人：「……他，怎麼了？……」
𨪜𨪜——我來晚了嗎？司非情，不要死！我已經找來能救你的人了啊！不要死！
𨪜𨪜衝上一步，想一看究竟，孟天揚身形展動已攔在凌霄面前，一字一句道：「不許再碰他！」
𨪜𨪜
𨪜𨪜
𨪜𨪜第二十章
𨪜𨪜目光如刀劍交錯半空，殺氣頃刻瀰漫院落——
𨪜𨪜「這就是要我救的人麼？」一觸即發的局面被清脆話音驟然打破，孟天揚側眸，才發現院中不知何時又多了兩人。
𨪜𨪜望了眼毫無聲息的司非情，紫衣青年突然一笑，原本斯文的臉竟因之璀璨生輝：「想不到凌霄城主所愛之人居然如此平凡，哈哈……」一撩袍角，向榻邊走近。
𨪜𨪜「做什麼？」孟天揚一掌揮出，卻被一股柔和力道消於無形，他一驚，直視那同紫衣青年一齊現身的中年文士。
𨪜𨪜「得罪了，只是我家少主人全身藏有毒物，樓主貿然出手，還怕毒蟲無眼，誤傷了樓主。」收掌入袖，中年文士彬彬有禮地拱手一揖，倒叫孟天揚怒氣無從發作。一轉頭，看到呆立一側的七少爺，那文士微微一怔，眼裡帶上幾分恍惚。
𨪜𨪜凌霄請此人來救司非情？孟天揚驚疑不定，見紫衣青年俯身探著司非情鼻息，一時也不敢妄動。
𨪜𨪜「如何？」凌霄近前，顫聲道。
𨪜𨪜直起身，紫衣青年從懷裡掏出個小小鐵盒，慢慢打開，指甲利索挑起一條細如髮絲的金色小蟲，放落司非情眉心——
𨪜𨪜「這是什麼東西？」孟天揚震駭得看著那金蟲蠕動間，漸漸通體變紅，竟似在吸司非情的血一般，他自然也聽說過蠱術，卻從未親眼得見，此刻只覺噁心中又一陣發毛。
𨪜𨪜紫衣青年也不理他，等金蟲全然轉為血紅，指一挑，已將蟲收回盒中，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這叫春蠶，能救得他性命，哼，也不知道是哪個鹵莽之徒，竟然將這重傷之人隨意搬動，害我紫冥白走一趟天山，還要平白無故多趕幾千里路。」嘴角微撇，橫了孟天揚一眼。
𨪜𨪜「……什麼？你說能救他？……」孟天揚又驚又喜，也不在意那紫冥話裡奚落：「他，他還沒死麼？」
𨪜𨪜紫冥臉一沉：「我要救的人，又怎麼會死？」望瞭望天色，轉身面對凌霄：「待到日正天心，我就將春蠶植入你體內，哈哈，你便可以同你這心愛之人相守到老了。呵，卻不知你打算何時除去我要你殺的人？……」
𨪜𨪜凌霄聽得他那句相守到老，寒眸掠過一絲痛楚，還未說話，孟天揚已漸聽出端倪，截道：「這春蠶入體跟救他性命又有何干係？」
𨪜𨪜有些不耐煩地皺了下眉，紫冥仍是不緊不慢地道：「蠱蟲融入血中，才可為所愛之人續命——」
𨪜𨪜「那又何必是他？」孟天揚回首怒視凌霄，冷冷一笑：「你斷他手指，逼得他想一死以求解脫，卻還假惺惺地裝什麼有情有義？哼，你以為他想起了一切，還會願意要你這傷害他的人來救嗎？」
𨪜𨪜雪衣一顫，凌霄退後兩步，臉蒼白一片，卻無言以對。
𨪜𨪜紫冥目光閃動，瞧著兩人詭異氣氛，不禁輕輕笑了起來。孟天揚旋身，神色肅然：「我自可替他續命，不用那虛情假義之人。」
𨪜𨪜噗嗤一笑，紫冥輕彈著手中鐵盒，也不答話。
𨪜𨪜「我一定要救他，至於他將來是恨也好，怨也好……我也不在心上……」凌霄長長一歎，冰冷眼瞳凌厲如劍投向孟天揚——那是我唯一可以償還司非情情意的方法了……
𨪜𨪜「啊哈哈，有趣有趣……」紫冥笑得滿面生輝，一指頭頂日色：「我也不來管你們，但時辰快到，你們就快快分個輸贏吧，哈哈，這春蠶可只有一條。」
𨪜𨪜一直望著七少爺出神的中年文士聞言，一蹙眉，少主又在捉弄人了，不知人命關天麼？看來他多年來的教育實在失敗，剛想開口，紫冥一擺手，竟是氣度威嚴，他生生又將話嚥回腹中，暗自搖了搖頭。
𨪜𨪜時辰將至了嗎？凌霄和孟天揚俱是一凜，瞳孔微微收縮，雪衣與錦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𨪜𨪜凝重的煞氣籠罩整個院落，天色似乎一下昏暗，誰也沒有發覺榻上司非情眼睫輕輕顫動著……
𨪜𨪜空氣好沉悶，壓得胸口生疼……我剛才暈過去了嗎？我還在院裡？那是孟天揚！啊，是凌霄……
𨪜𨪜雙眼陡然大睜，司非情眼光再也離不開那白衣勝雪的俊美男子，那讓他已分不清是恨是愛、卻捨不得移開視線的人……只是，他們兩人在做什麼？！又像那次在九重軒前一樣對峙著！
𨪜𨪜「你醒了也好，這兩個傻子正為你決一勝負呢。哈哈，你好好看著吧！」紫冥貼在司非情耳邊又輕又快地說道，一彈身，又站回原處，笑嘻嘻地看著聚氣斂神的兩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𨪜𨪜什麼？司非情勉力撐起身子，張著嘴，喉嚨一陣抽搐，竟喊不出聲——又要動手麼？可是，這一次，我沒辦法上去阻止啊！！！
𨪜𨪜我不要你們動手！我不要你們任何一個受傷啊！
𨪜𨪜誰幫我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𨪜𨪜口中像堵塞著硬物般發不出聲音，眼看著兩人緩緩揚起手掌，熱血衝上司非情咽喉，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揮手，打落榻邊小几上的瓷碗，參湯四濺，碗碎成幾片，但全神貫注於將臨決鬥中的眾人都未留意這小小聲響——
𨪜𨪜你們快停下來！不要動手了！司非情驚駭地望著渾身散發濃烈殺機的兩人——為什麼？我已經快死了，你們為什麼還要動手？
𨪜𨪜為什麼還要動手？是不是我死了，你們就可以停下來？是不是我死了？你們就不會再傷害對方？……
𨪜𨪜先於意識，手已撿起一片碎瓷，毫不遲疑向頸中劃落——
𨪜𨪜沒有預料中的切膚之痛，只是微微一陣涼意，像雨絲滴在脖上，眼角依稀瞥見幾點飛灑而起的血珠，濺上了疾衝過來的兩人衣衫——
𨪜𨪜真的不痛！司非情輕輕笑了，溫熱的暖流淌過肩窩，滑進胸口……溫暖的讓他安心的感覺……
𨪜𨪜彷彿第一次被孟天揚抱上馬背時靠住的胸膛那樣溫暖……好像和凌霄一起入浴的溫泉那般盈盈圍繞著……
𨪜𨪜我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像個普通人一樣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親手結束自己最珍惜的生命。可我一點也不感到後悔，是真的，一點不後悔……
𨪜𨪜姐姐，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捨棄自己的性命，但現在，我想我可以瞭解你當時的心情。原來為了一份情，人真的是甘願為另一個人放棄生命的……
𨪜𨪜只為了一份情……
𨪜𨪜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澈明淨的眸子依依不捨地瞧著孟天揚震駭扭曲卻依然溫文可親的俊雅容顏，叫他安心信任的容顏……慢慢移向凌霄——
𨪜𨪜你，怎麼又哭了？
𨪜𨪜痛楚的佈滿婆娑淚痕的臉，墨冰似的染上千古哀傷的眼……
𨪜𨪜讓我心酸的淚！凌霄……
𨪜𨪜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時光真像我至今做過最長的一個夢。如果前半段是我不想回憶的噩夢，那後半段就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美夢……忘不了拉你陪我在大雪中堆雪人，忘不了月夜 下偷偷吻著睡夢中的你，忘不了溫泉池裡與你的無盡纏綿，忘不了我站在崖邊大喊著喜歡你……
𨪜𨪜忘不了……即使浮生如夢，我也不想忘記你在夢裡對我的好。即使此刻仍在夢中，我也還是想替你擦去眼淚……
𨪜𨪜指尖顫抖著，短短的方寸距離卻似隔了千山萬水，終於撫上俊美臉容，拭去一點晶瑩——
𨪜𨪜「……凌……霄……不要……哭……」
𨪜𨪜以後都不要再哭了，因為我沒辦法再幫你擦眼淚了……淚水自純淨無塵的雙眼滑落，流經嘴角，猶帶一絲淡泊如柳的笑。
𨪜𨪜****
𨪜𨪜一抬手，扔掉空空如也的鐵盒，紫冥輕舒了口氣，伸著懶腰，笑道：「大功告成——」
𨪜𨪜「少主，你既然決心救他，先前又為何多生事端引那兩人爭鬥？害得那位公子險些送命……」中年文士無奈地搖著頭，望著仍圍在軟榻邊的兩人。
𨪜𨪜「燕南歸，你這是在教訓我麼？」紫冥一翻白眼，神色卻無絲毫不悅，反嘻嘻一笑：「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在他心裡哪個更重要一些罷了，才好決定將春蠶植入誰體內……你莫忘記，這春蠶也是毒蠱，若不慎放錯了，可是會叫人生不如死的。」
𨪜𨪜他說到最後已是一臉嚴肅，燕南歸微微一歎，也不便再說什麼，心下卻頗不以為然，少主才智固然出眾，可惜行事總帶幾分邪氣，不過也只能怪他自己教導無方……
𨪜𨪜紫冥眼光一閃，似已知他心思，嘴角揚起：「你不用自責，我天生就是這個脾氣，有好戲豈能不看？哈哈。可我倒是沒想到他居然自裁，好在他身負重傷使不出力，血流了不少，卻只是皮肉傷，倒讓那兩個傻子白白哭了一場，啊哈哈哈……」
𨪜𨪜大笑聲飄蕩滿院，凌霄和孟天揚不約而同扭頭瞪著他，恨不得將這惟恐天下不亂的紫冥痛打一頓，剛才竟敢害得他兩人驚到魂飛魄散，此時還在說風涼話。
𨪜𨪜微一聳肩，紫冥悠然道：「瞪我作甚？我救了你們心愛之人，該感激我才是。」
𨪜𨪜孟天揚哼了聲，不去理他，回頭替沉睡中的司非情擦去頸間漸漸凝固的血跡，敷上金創藥。紫冥眼睛一轉：「他最後掛念著的人雖不是你，你也不該對我不理不睬啊，嘻嘻……」
𨪜𨪜一挑眉，孟天揚正待發作，紫冥卻已朝著凌霄笑道：「凌霄城主，我答應你的事已經辦成了，你可得盡快去京城取下我要的人頭才是——」
𨪜𨪜他話音未落，只聽頭頂一聲長笑：「何必那麼麻煩？你要我的命還不容易？只怕你不捨得殺我罷了。」
𨪜𨪜朗朗大笑響徹空中，一人輕飄飄自牆外樹頂躍入院內，華服金冠，舉手投足之際貴氣天成，一雙黑眸顧盼間，銳利如鷹，緊盯在紫冥面上，竟對餘人視若無睹。
𨪜𨪜「你怎麼來這裡了？」紫冥臉色甚是難看，一掃笑容，冷冷後退兩步。燕南歸也不覺動容，移步擋在紫冥身前。
𨪜𨪜「紫冥，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一年前你不告而別，以為能逃得過我嗎？呵呵，我龍衍耀想要的人，自然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的。」
𨪜𨪜傲然昂首，龍衍耀突然身影一晃，已繞過燕南歸站在紫冥面前，鼻尖幾乎要貼上他臉龐，在他耳邊用只有紫冥聽得見的聲音低笑道：「你以為在身上藏滿毒物，我就碰不了你了麼？你還真是幼稚，呵——」一伸手，便攬住他腰身。
𨪜𨪜「放肆——」一聲怒叱，卻是燕南歸發出，他雙掌一錯，按向龍衍耀後心。龍衍耀竟不回頭，肩頭微晃，已摟著紫冥飄出丈餘，笑道：「你家少主都未出聲，你緊張什麼？哈哈，啊————」
𨪜𨪜笑聲突轉驚呼，血光一閃，紫冥疾退三尺，袖裡寒刃倏地消失，冷眼看著龍衍耀：「你再糾纏不清，我下一次也不必顧忌誓言，一定親手殺了你。」
𨪜𨪜龍衍耀回手一抹胸前鮮血，笑容不改：「你的劍法越來越厲害了，呵呵，我療好傷再來找你。」足尖輕點，越牆而去。
𨪜𨪜他倏忽來去，一下沒了蹤影，只有笑聲遠遠隨風飄進：「還有，你要殺我便自己動手，千萬別不忍心，叫他人代勞，哈哈哈……」
𨪜𨪜「呸，鬼才不忍心殺你，若不是，若不是我發過誓，哼哼」紫冥氣得滿臉通紅，見凌霄冷淡如冰地負手佇立，他一咬牙：「這人頭我自己來取，不用勞煩城主了。」
𨪜𨪜凌霄不置可否，孟天揚卻嗤笑起來，紫冥眼一橫：「笑什麼？哼，我救了他，你還欠我一份人情呢。」
𨪜𨪜孟天揚一愣，心想倒是沒錯，紫冥嘿嘿笑道：「我這人喜歡爽快，也不用你說什麼大恩大德，今後一定湧泉相報這些廢話，燕南歸，你替我看看這風雅樓有什麼好東西能入眼的，就當我救人的酬勞吧，想必樓主你也不會小氣吧，哈哈……」
𨪜𨪜他要人報恩，竟比追債還緊，孟天揚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燕南歸微微一笑，突然指著七少爺：「那就請樓主將他贈與我家少主吧。」
𨪜𨪜七少爺在一旁早已瞧得眼花繚亂，猛地聽到這一句，不禁怔住。紫冥已先叫了起來：「我要他來做什麼？」
𨪜𨪜燕南歸眼光落在七少爺面上，又泛起些許恍惚，見七少爺露出狐疑戒備表情，回過神來：「少主，這少年樣貌與主母生前有幾分相似……」
𨪜𨪜紫冥啊了一聲：「是嗎？」他甫出世，母親便撒手人寰，從未見過母親模樣，但知燕南歸必不會相欺，上下打量著七少爺，親近之意油然而生，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可不能任他在此受人奴役——」
𨪜𨪜驀然躍近七少爺身邊，一按他後頸穴位，面色頓寒，他自進院後，便不曾聽這艷麗少爺出過半點聲音，早覺蹊蹺，哪知竟是被封死了啞穴。雙眸不由瞇起，誰竟敢加害這與他亡母相似之人？一把拉起七少爺的手：「我瞧你在這風雅樓也必不得意，不如跟我回苗疆，我自有辦法讓你重新開口。可好？」
𨪜𨪜回苗疆？！七少爺一震，直直看著孟天揚，卻見他正與凌霄半跪在榻邊幫司非情拭著身上血跡，連頭也未向這邊抬一下。默默半晌，七少爺眼一閉，兩行淚水潸潸而下。
𨪜𨪜「你哭什麼？」紫冥皺起眉頭。
𨪜𨪜舉袖一擦眼淚，七少爺再度看了孟天揚一眼，轉身向院外走去，一路頭都不回地走得極快，紫冥一呆之後，同燕南歸一齊跟了上去。
𨪜𨪜直到三人走遠，孟天揚站起身，目光閃動，無聲歎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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