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2
發新話題
打印

[浪漫言情] 空心大男人 作者:千尋

  第十章
  
  她的臉、她的眉、她的唇、她的鼻,每一個地方,章赫之都看得很仔細。
  
  她在笑,笑容甜美,頭髮被迎面吹來的海風吹得亂紛紛,礙眼的盲人手杖在石子地上左右點著,她一手扶著紅磚牆,雪碧的手指頭在牆上畫出層層波浪。
  
  心在躍動,他想衝上前,對她說哈羅。
  
  可他硬是按下衝動,深呼吸,穩穩走向前。
  
  「你好,我叫章赫之,你的新鄰居。」站在她家門口,他朝她伸出手,才想起她看不見,迅速收回手,也收回……微微的心痛。
  
  新鄰居?作家先生?
  
  商天雨的頭偏了偏,不動聲色,用嗅覺「感應」眼前的男人。
  
  她的片頭動作誘出章赫之的笑容,他想抱她入懷,想把她的嬌憨收進懷裡,她……是個讓人容易衝動的女生,害她必須一再克制自己。
  
  「你怎麼了?」他問。
  
  他醇厚的聲音讓商天雨驚訝,她不知該怎麼歸類自己的感覺,是熟悉還是過敏?
  
  「沒事,我只是覺得你身上的味道像一個人。」她尷尬地解釋自己的定格。
  
  「接下來你會不會說,我的聲音也像那個人?」
  
  是像啊!她那麼熟悉阿譽,以為他的聲音是舉世無雙,沒想到閉上眼睛,才發現有人和他雷同。
  
  「小姐,你搭訕的技巧實在不怎麼樣。」男人的聲音隱含笑意。
  
  「我的確想說你的聲音很像,可是台詞被你搶走了。」
  
  「那……」他頓了一下,容許衝動出籠,抓起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
  
  前一秒鐘,商天雨被嚇掉,以為他有什麼不軌,但後一秒,他的動作讓她知曉,他只是體貼細心。
  
  「送一句台詞給你。」
  
  「哪句?」
  
  她說話時,細細的手指頭隨著他的引導,滑過他的五官輪廓。他的眉很濃、臉部線條有點硬,他的唇很柔軟軟得她的食指在上面輾轉流連,捨不得離去。
  
  心悸陣陣,章赫之猛地抓住她的手,阻止突發慾念。
  
  商天雨也發現自己過火了,悄悄收回手指頭,害羞的把兩隻手藏在背後。
  
  「你可以說——你的五官也像那個人。」他的手握緊拳頭,因為它們不由自主,想再次握住她纖細的指頭。
  
  她嘟嘴,笑開。「你實在很糟糕,老是搶走我的台詞。」
  
  「我和那個人,真的很像?」他的眼睛閃閃的,閃過濕氣,緊盯她每一份表情,小心而仔細。
  
  「不……像……」她違反心意,不讓每句話都教他稱心如意。
  
  「談談那個人吧,我對味道像我、聲音像我、五官像我的男人很好奇。」
  
  他靠近她,隱隱地,商天雨又聞到熟悉的味道,讓人安心的味道。
  
  「他叫做蔣譽。」
  
  沒道理對他說的,他是陌生人,老師有教,看到陌生人應該保持謹慎,但那些東一點、西一點的熟悉感,沖淡了他的陌生成份。
  
  「蔣譽?很熟的名字,我在哪裡聽過……」章赫之吸氣,認真想。
  
  「我知道,在商業週刊上面對不對?阿譽是個很棒的商人,許多雜誌裡都有他的介紹,他長得很帥,笑起來超溫柔,他對人好好哦,只要我想的,他都會替我辦到。」
  
  說到蔣譽,她就滔滔不絕,可以說上一整天都不嫌累。
  
  「那麼溫柔的蔣譽在哪裡?」
  
  「低眉,她輕搖頭。「我離開他了。」
  
  「為什麼要離開?」他追著她的話,這個答案,他要。
  
  「我……」他問得她回答不賴,若是可以,她哪肯自他眼前走開。
  
  見她不說話,他催促,「他做錯事了?他對你不再溫柔?他讓你沒有安全感?他愛上別的女士,或者他有暴力傾向,他……是同性戀?」
  
  「沒有沒有,通通沒有,他非常好!」她嘔,背對他,沒有人可以批評她們家阿譽!
  
  章赫之繞到她面前,彎腰看她,她的情緒全反應在臉上。他淺淺笑開,一個不懂得隱藏心事的女孩,怎有人蠢到被她蒙騙?
  
  「生氣了?」他柔聲問。
  
  「對,你踩到我的界線。」
  
  她板著臉,嘟起嘴,真的生氣,不是佯裝怒意。
  
  「哪一條?譭謗阿譽那一條?」
  
  「誰都不可以說他的壞話!」
  
  「收到,保證以後不再犯。」
  
  他的口氣裡有五分誠意,表情上有三分戲謔,起伏盲胞只能接收到他語調裡的誠意,看不見他的惡意表情。
  
  商天雨嚴肅的說:「你最好記清楚,不然你會變成拒絕往來戶。」
  
  「記住了,阿譽是聖人,是完人,任何人都不可詆毀誣嘰,行了吧?」
  
  「勉強。」
  
  「不過我倒是記起來,讓我覺得很熟的不是蔣譽,而是段譽。」他轉移話題。
  
  「段譽是誰?」哪個不懂事的男人,竟和阿譽取一樣的名字?
  
  「天龍八部的男主角之一。」
  
  「天龍八部是什麼?」
  
  「武俠小說,金庸寫的,很有名,你沒看過嗎?」
  
  原來是小說,對了,他是寫小說的嘛,當然滿腦袋都是故事。「沒看過,我是文盲。」
  
  「真的假的?」
  
  「不信,拿本書放在我面前,我讀給你看。」她對開自己眼睛的玩笑,食髓知味,上癮了。
  
  「你的眼睛……」他欲言又止。
  
  「從小就這樣,沒關係,早就習慣了。」她不需要同情。
  
  他深深望住她的臉,無奈搖頭,輕輕在心底低喚——小騙子。
  
  「走路會不會撞到牆?」他刻意讓語調輕鬆。
  
  她又皺眉,像是人格受到侮辱一樣。「不要小看我,瞎子也有自尊。」
  
  「要不要試著走兩步看看?」
  
  「走兩步太小兒科,我直接走二十步給你看!」
  
  她立定方向,收起手杖,向前,齊備走,一二三四五六……走到第八步的時候,她撞上一堵軟牆。
  
  軟軟的牆上有她熟悉的味道,軟軟的牆壁和她熟悉的那堵一樣高,偎近軟軟的牆,軟得讓她想安心依靠。
  
  「瞧,還是會撞牆吧,你需要善心人士幫忙。」他拉起她的手。
  
  商天雨這才回神,告訴自己他不是阿譽,而且阿譽的青鳥殘了翼,再飛不高、飛不遠、飛不出小小的盲人世界,所以他不是阿譽,她也不是小青鳥。
  
  輕咳兩聲,掩去尷尬,她說:「你作弊。」
  
  「你怎麼發現的?我以為我作弊作得很高竿。」他故作驚訝。
  
  她斜挑眉,雖然看不到,殺氣還是有的。「你在嘲笑我是笨蛋?」
  
  「我沒有。」
  
  「你一定覺得愚弄瞎子很有趣。」
  
  「我沒有。」欲加之罪啊。
  
  「那你怎麼會以為我撞上人形牆,不會發現那是臨時搬過來的道具?」
  
  好吧,對不起,我道歉,為了愚弄一個漂亮的瞎子。」
  
  「我接受。」她笑他也笑,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兩個人,在漁村,在暖暖的午後,第一次碰面。
  
  咖啡廳裡,蔣譽和杜絹面對面坐著?
  
  三分鐘……或者更久,他們靜靜看著對方,不說話。
  
  杜絹的視線在上司兼前未婚夫身上掃過一遍又一遍,咬唇,低頭,用小匙子攪動杯裡的咖啡。
  
  最後,她輕歎氣。不能再定格下去了,她沒打算在這裡耗掉整個下午。
  
  「所以這是你的決定?」她抬眼,矜淡的五官看不出太多情緒。
  
  「對,我很抱歉。」
  
  「如果你可以告訴我,抱歉對我有什麼具體意義,我會更加感激。」她不是諷刺,而是說出現實。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有任何幫得上忙的地方,他願意為她盡力。
  
  「離開公司吧。」
  
  他的「被害人」角色被描繪得活靈活現,愛慕他的職員們恐怕已經在背後替她釘小人,再加上蔣昊成天擺著「婚姻不幸」的苦臉,護主心切的屬下,對她這個「遊走」在兩個優秀男人間的貪婪女生,批評得很……殷切。
  
  唉,人言可畏,一向不畏人言的她,第一次倍感壓力。
  
  「為什麼要離開?你做得很好。」
  
  她搖頭,不想解釋面臨的尷尬。
  
  「你和二哥打算辦手續離婚嗎?」
  
  「不行。」
  
  「理由?」
  
  「危害公司形象。」當初也是這六個字,讓她非得穿著禮服走上紅毯,和一個非常不熟的男人結成夫妻。
  
  「你們要繼續扮演福氣?」很扯,面子居然比裡子重要。
  
  杜絹搖頭。她和蔣昊是無解習題,至少目前無解,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耐心等,等待事過境遷,等到八卦雜誌對他們的「三角故事」失去興趣,才能處理下一步。
  
  「不談我,談談你吧。為什麼捏造身份,待在跳跳身邊?」
  
  剛才,她聽完他所有的故事,從離開希臘到美國,跳跳的父親、跳跳的病情再到跳跳的電話錄音,他說自己如何拼出答錄機裡面的線索,如何找到跳跳,又是如何搖身一變,變成作家先生,接近眼睛看不見的跳跳。
  
  很精彩的故事,精彩到讓人難以想像,它就發生在自己身邊。
  
  「我不想把她嚇跑,我想要留在她身邊,慢慢勸她接受治療,她畢竟是晴天的妹妹,我對她有責任。」很冠冕堂皇的說法,沒有人可以反駁。
  
  「杜絹卻微笑搖頭。「我跟在你身邊很多年了。」
  
  「你想說什麼?」
  
  「或許我不是你愛的女人,或許我並未深探過你的心思,但我對你這個人,還算認識頗深。你,在說謊。」
  
  「我幹麼對你說謊?」他嗤笑。
  
  「或許,你也對自己說謊。」謊話這種東西啊,只要態度夠懇切,往往能唬得過很多人,包括說謊者本人。
  
  「我對自己說謊?」蔣譽好看的濃眉拉到一塊兒,臭臉再現江湖。
  
  「跳跳看不見了,她已經沒有能耐躲你,你甚至可以拿出阿譽的身份,直接命令她立刻去接受治療,跳跳那麼聽『阿譽』的話,說不定你一開口,她就馬上乖乖進開刀房。」
  
  她說得他無語。
  
  「其實,你想試試看,對不對?」杜絹微笑看著他,不像秘書,反而像老師。
  
  怦怦!他的心開始無端跳快,似乎是為了她即將要給的答案。「試什麼?」
  
  「試試如果你不是蔣譽,她不是晴天的妹妹,你們之間,會不會發展出其他可能性?」
  
  「你在胡扯什麼?我們的身份這輩子都不會改變。」他大聲駁斥,心越跳越快。
  
  「何必為難自己?愛情不是你想要喊停,或用理智就可以阻止的東西。」她看著他的眼神像在對待小學生,讓他全身不舒服。
  
  「為什麼你和阿焎那麼像?」
  
  「我們像?不會吧。」蔣焎是反應靈敏、創意蓬勃的名導演,而她是個固執、不知變通的機械式秘書。
  
  「你們都熱愛分析別人的愛情。」
  
  「也許你對跳跳的感覺根本不需要別人分析,它已經明白攤在所有人眼前,局外們毋需揣測便能一目瞭然,是你自己缺乏勇氣,假裝看不見。」
  
  蔣譽擰眉不語。
  
  「我記得一通電話,跳跳就讓你從最熱愛的合約中分神;她到公司,男同事們還沒跟她說上話,就讓你的眼神嚇得縮回好感;你沒時間陪我挑禮服,卻有時間陪她看電影;全家人在選筵席菜單時,你帶她去陽明山看風景;你丟下重要的臨時會議,決定參加跳跳的舞蹈表演,你把所有的應酬通通推開,原因是,有個肚子餓的跳跳等你回去下廚。」
  
  「你在跟我算帳嗎?」他硬撐,不去面對心裡崩了一角的兄妹大石。
  
  「不,我在舉例,證明她在你心中佔了第一位,她可以帶給你的快樂,遠遠勝過報表上面的營業額,她是你最重要的女生。」
  
  蔣譽爬了爬頭髮,說著肯定,表情卻很不肯定。「跳跳當然重要,她是晴天的妹妹。」
  
  「也許你的盲點就是晴天吧,晴天不會回來了,如果她真的愛你,她絕對希望你能找到另一份愛情,另一個專心對待你的女生。同樣的,沒有不愛妹妹的姐姐,當她知道你們可以在未來的旅程裡相扶攜,一定深感安慰。」
  
  「你想說服我什麼?」
  
  「我想說服你愛情難得,它已經走到你跟前,請不要找一些無聊的理由推開它。倘若晴天是上帝給你的一扇門,那麼跳跳就是另一扇窗,雖然上帝為你關上門,弛卻沒要求你把自己鎖在永遠的陰暗空間裡,它給了你窗戶,只要你勇敢一點推開窗,就能擁有新鮮空氣、陽光、雨水,還可以從窗口跳出去,重新擁抱光明美麗的新世界。
  
  「你說這些,沒辦法得到任何好處。」他試圖找出杜絹說這些話的背後用意,很商人心態,但這是合理懷疑。
  
  她失笑。
  
  「我要辭職了,你給不了我好處,甚至幫不了我解決問題。」
  
  「那麼……沒道理。」照常理推論,跳跳勉強算得上杜絹的敵人。
  
  「我只是勤儉成性,捨不得看你浪費愛情。」愛情啊,一種她不相信卻以各種形式存在的東西。
  
  「你變得很多話。」
  
  「希望我的話對你有所幫助。先走了,我還有一點事。」
  
  杜絹離開後,蔣譽在咖啡廳裡又待了四個鐘頭,想著杜絹的話、阿焎的話,想晴天、想跳跳,想著自己心底緊緊牢牢的死結。
  
  他想很久,直到月亮代替太陽,溫柔照耀。
  
  章赫之是親和型人物,不管誰,都可以和他輕易相處。
  
  他不過加入小鎮生活幾天,鎮裡的婆婆媽媽、大嫂大姐都對他很有好感,輪流送來東西,蘿蔔糕、炒麵、炒飯、雞蛋、水果、煎魚,所有能在小鎮餐桌上看到的食物,都多了一份在他家裡。
  
  他也來者不拒,一律奉獻微笑兩枚,不花錢、不費工,只要把嘴角往兩邊滑動,就可以換來眾人的熱情,實在很划算。
  
  這點,他就和阿譽相差好多,多到在他不靠近自己的時候,商天雨會忘記他身上的熟悉。但也是因為他的親和,她很快和他變成好朋友。
  
  他們上次約好要挖開院子裡的地瓜叢,看看裡面有沒有地瓜,沒想到土挖開,下面的地瓜瘦得像四季豆。
  
  阿桂嬸說:「沒有施肥,地瓜長不大啦!」
  
  於是今天章赫之扛了一大袋肥料出現,大方的咧,不當自己是客人,把肥料放下,就往二樓商天雨的房間走。
  
  開門、關門,他的視線落在窗前矮櫃上,小小的五斗櫃擺了十來瓶各種不同口味的罐頭。阿桂嬸在,她還吃罐頭?
  
  視線轉開,走到床邊,小小的身子蜷縮在棉被裡面,像煮熟的蝦米。
  
  她的頭髮散在枕頭上,黑黑的長睫毛在眼下落出一排黑色陰影,烘烘的嘴唇有著漂亮顏色,她的皮膚很白,要不是微微的呼吸帶動胸口起伏,她就像一幅靜止的畫作。
  
  他莞爾,坐到她床邊。
  
  「起床了。」他拉拉她的頭髮。
  
  半夢半醒間,商天雨聽見阿譽的聲音,笑彎兩道漂亮眉。
  
  「我要吃燒餅。」她說。阿譽家對面的中式早餐店,燒餅上沾了滿滿的芝麻,香得不得了。
  
  「不好。」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不好?阿榮譽與怎會對她說不好?她要什麼,通常還沒開口,東西就會先一步出現在眼前的啊……眼……前……
  
  猛地睜開眼,世界還是灰暗一片。
  
  她看不見、她住在海邊漁村,她躺在硬得有點難睡的小床上,而阿譽……阿譽不會出現。
  
  小小的失望浮上眼簾。她在做夢嗎?朝聲音出處伸手,涼涼的空氣繞上她的手指頭,然後溫暖的大手掌握上她的。
  
  「你是誰?」她心慌的問。
  
  「章赫之。」她的驚疑不定讓他不捨,放輕語調,他輕聲說。
  
  「作家先生?」她側著耳朵問。
  
  「對。」這次,他的聲音不那麼阿譽了。
  
  商天雨鬆口氣,露出笑臉。對啊,怎麼可能是阿譽,他和杜絹正在美國,那是是不錯的環境,很適合新婚生活。
  
  要不是腦袋裡面的臭東西作怪,她一定要繼續扮演阿譽的小妹妹,帶新婚夫妻去看她的大宅門,出手闊綽的老爸把房子搞得很豪華咧!
  
  「你想到誰?蔣譽?」
  
  動口兼動手,章赫之拿起桌上的梳子替她整理頭髮。
  
  「對。」又是個熟悉得讓人說不出話的動作。
  
  「我們的聲音真有那麼像?」
  
  「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以上。」
  
  「不是誇大其詞吧?」
  
  「沒有。」
  
  「不信。」
  
  猶豫半晌,她還是說出口。「不只聲音像,連梳頭髮的動作都像。」
  
  他的手在她頭上停頓三秒鐘,尷尬說:「梳頭髮不都是這樣?哪個人梳頭髮的動作還會特別不一樣?」
  
  「你們都習慣把頭髮抓起來,先把發尾打結梳順了,再從上面往下梳,你們的動作都很輕,你們都是一梳從頭梳到底,你們都是……」
  
  「停。」他突然阻止。
  
  「怎麼了?」
  
  「我心裡不是滋味。」
  
  她微偏頭「看」他。「為什麼?」
  
  「我覺得不是我和那個阿譽很像,而是你在我的體貼中複習阿譽的溫柔。」他的口氣裡,有濃濃的嫉妒。
  
  「真是這樣?她在他的體貼中複習阿譽的溫柔?不對,雖然她是瞎子界的新收,但她的聽力和觸覺真的很不錯。
  
  「過來。」她抓過他的手,為了證明自己沒錯,把他帶到電話旁邊,拿起話筒交給他,然後摸索著上面的按鍵,熟練地撥下號碼。「仔細聽哦。」
  
  他把話筒貼在耳邊,不久裡面傳來聲音。
  
  「這裡是蔣譽的家,我不在,有手機的打手機,沒重大事件的待會兒打,如果有要事卻沒手機號碼,留話吧,記住,廢話少說,講重點。」
  
  他才聽完,話筒就被她搶走。
  
  「嗨,阿譽,是我啦。這次是為了證明你和我朋友的聲音很像,才打這通電話給你。」商天雨停了很久,才又接著說:「你和杜絹很幸福吧?杜絹是很棒的嫂嫂呦,相信你們可以經營出幸福家庭,記得你答應過我,以後要生一個小跳跳,千萬不能食言啊。前兩天作家先生陪我在院子裡挖地瓜,我以為會挖到又圓又大的地瓜,沒想到,挖出來的地瓜全都瘦巴巴。
  
  「我覺得,地瓜這種東西真有哲理,不挖,不知道曾經下過多少苦心,要翻了土,讓裡面的果實見了天日,才會曉得,原來啊,努力不夠。愛情也是這樣吧,總要走到最後,答案揭曉,才恍然大悟,兩個人有緣無份。」她擠出微笑,掛掉電話,回頭,撞上人肉牆。
  
  「你沒走?」她訝異。
  
  「我為什麼要走?」
  
  他眼底有著說不清的情緒,一通電話,讓他眉頭染上幾抹愁雲。
  
  原來她覺得自己努力不夠,才讓愛情見不了天日,原來有緣無份是她對他們之間的認定?
  
  心澀,他想擁她入懷。
  
  「阿樂每次看我打電話,就覺得無聊,轉身跑掉。」
  
  他立刻打住衝動說:「小男生沒定性,我不一樣。」
  
  她橫他一眼。「好,你屌,你夠老,給你拍拍手,給你放煙火,高興了沒?」
  
  他抓住她的手,憂心忡忡。「前幾天你說你會頭痛,經常嗎?」
  
  「還好啦。」她撇撇嘴,不愛回答。
  
  「為什麼痛,發生頻率密集嗎?」他和姜醫生討論過了,頭痛不是好現象。
  
  「沒為什麼啊,我體質特殊嘛。」幹麼算?最好痛過就忘,明天醒來又是一尾生龍活虎。
  
  「為什麼不看醫生?」

  「喂,你很愛問問題,又不是小學生。」她鼓起腮幫子,慢慢摸回床上坐下。「快幫我吧,頭髮還沒梳好。」

  他悶不作聲,拿起梳子,走到她身後。

  「你會不會梳髮髻?」氣氛僵了,她知道,只好沒話找話說。

  「你當我是美發師?能梳馬尾就很厲害了。」他隨口回她。

  他果然不是阿譽,阿譽的髮髻梳得超級強。

  「你打那麼多電話給他,他從不來看你,為什麼還要打電話?」

  他突如其來提問,她直覺回答,忘記應該隱藏真心。

  「你愛他,對不對?」章赫之的口氣沉重,想再次證實某些事情。

  「對,很愛。」她滿足歎氣,彷彿,能夠愛他,是件天大地大的幸運事情。「你告訴過他你愛他嗎?」他坐到床上,從後面摟住她的肩膀,她自然而然往後靠,穩穩的胸口、穩穩的安全感,忘記他們其實還不算熟。

  「沒有。」
 
  「為什麼不說?」下巴靠上她的頭頂,他貪婪地汲取她的味道。

  他們一直是親暱的,他以為這叫兄妹之情,手足友誼,沒有任何多餘想法,誰知道她的離開,讓他驚覺,沒有她的胸口,真空虛。

  「不能說。」

  「為什麼不能說。」

  是他的態度太誠懇?是他給的友誼太溫馨?不了,但他的溫柔扭開了她的語言開關,讓她變得聒噪。

  帶著兩分衝動和三分不顧一切,商天雨把自己的故事全翻出來對他說一遍,從零歲到現在,每件事都不遺漏,清楚地交代了自己的病,自己的愛情,晴天的愛情和阿譽的愛情。

  「雖然阿譽愛晴天不愛雨天,但如果我決定硬要賴在阿譽身邊,他不會拒絕,可是我只能陪他一年兩年,之後他必須再次面對死亡,這對他太殘忍,比較起來,杜絹是更好的選擇,她是個理智而體貼的女生,重點是,杜絹給得起他幾十年,給得起他平順的人生。」

  她怎麼可以事事為他著想?偶爾,她該自私自利的。抱起她,他把她放在膝間,輕輕搖晃。

  商天雨沒有反對他的過度親密,因為他的聲音像阿譽、胸膛像阿譽、連抱人的動作都像阿譽。

  「我啊……愛不起他。」她把耳朵貼在他的心臟上方說話,聽取他有規律的心跳聲,篤篤篤,聲聲篤定。

  「沒有愛得起或愛不起,只有要不要盡力追尋。女孩,追求愛情,你需要更多勇氣。」

  他的聲音太溫柔,溫柔到她不想離開他的擁抱。

  他親親她的額頭,滿是心疼。她愛他,居然可以愛到這麼保密……不捨、憐惜,他不想放手了,想一直把她攬在懷間。

  「喂,你為什麼買一大堆罐頭?」他轉移話題,把氣氛拉松。

  「秘密。」她抬起下巴。憨笑地對他搖頭。

  「說出來分享。」

  「我們有這麼熟嗎?」今天,她已經說得太多,太過。讓陌生男人對自己太熟稔,不是好事。

  「沒有嗎?」

  「我想,還沒有。」她笑笑,伸出手,在床邊摸枴杖。

  「要去哪裡?我幫你。」反正他還滿喜歡當她的全自動交通工具。

  「我要去便便,你要幫我嗎?」

  他笑得很痞。「你不介意的話,我無所謂。」

  「咧!」她吐舌頭,朝他扮了個可愛的鬼臉。

  這天早上,他們的友情向前邁進一大步。

  第十一章

  阿桂嫂要請假到台中去幫女兒做月子,章赫之義不容辭接下照顧商天雨的責任,不斷忙進忙出。而閒得發慌的女生又在摸電話。

  他忍不住瞪她,她對那個「阿譽」……好得沒話說。

  「喂!」他的聲音在她耳邊爆開。

  商天雨馬上搗住耳朵,滿臉不高興。「你弄錯了。」

  「我弄錯什麼?」

  「我是瞎子,不是聾子,不必靠那麼近。」

  他沒答話。只是把話筒拿起來交給她。「想打就打。」他歎氣,這傢伙一天要打多少次電話給阿譽?

  「打什麼?」她裝糊塗。

  「打給你的阿譽,對著一個住在美國,接不到電話的男人喃喃自語。」苦笑,她是他見過最沒膽的女生。

  商天雨卻搖頭。「才不要,等一下你又要說無聊話。」

  「我哪有?」

  「還沒有!什麼『沒有愛得起愛不起,只有要不要盡力追尋』之類的。」她的愛情不需要閒雜人等給建議。

  他立刻舉雙手發誓。「這次我保證不發表任何意見。」

  「半句評論都不說?」她瞇眼。

  「不說。」他伸手把嘴巴拉上拉鏈,動作做完才想起來。她看不見。胸口處,又泛起疼痛灼熱。

  「那我勉強同意你旁聽。」她愉快地按下電話號碼。

  看著她熟練的動作,一股酸氣衝上章赫之鼻翼。憑什麼,她這樣愛他?

  「阿譽,又是我,我過得很好啊,在小魚村裡我認識很多新朋友,阿樂、阿文、阿浩、阿桂嬸……大家都對我很好……」說到這裡,滿肚子的話突然斷掉,許久,她歎氣。「阿譽,我好想你哦,白天想,晚上想,有人的時候想,沒人的時候也想,我很想留在你身邊,很想大聲告訴你,我不愛當你的青鳥,不愛帶給你幸福,我希望自己就是你的幸福……」說著,她忍不住哽咽。
  
  床的另一頭略略下沉,下一秒,她被圈進懷裡,聽見深深的歎息。

  章赫之由著她哭,由著她在他身上糊滿眼淚鼻涕,他替她掛掉電話,抱著她,輕輕搖晃,在她耳邊唱歌,唱著人們最熟悉的兒歌,一首接一首。

  商天雨的心臟溫度突然添上十度,暖了,暖洋洋的心,透過血液把溫暖送到四肢百骸,暖暖,懶懶的。

  阿譽是習慣這樣做的——當她難過時,背著她,一面走,一面晃。

  那個時候,她還好小,小到和他同床共枕也枕不出曖昧味道,小小的她很大膽,當著晴天的面就對他說:「長大,我要當你的新娘。」

  他和晴天從沒把她的童言童語放在心上,誰知道她的心是真的,感覺是真的,連願望也真實得讓人想為她實現。

  該給自己和跳跳一個機會嗎?他可以從窗口跳出去擁抱藍天?杜絹的話在他心底衝擊。

  「為什麼唱兒歌?」商天雨問。

  「你不喜歡?」他軟軟的嘴唇靠在她額際。

  「喜歡,小時候我不睡覺,硬要插在姐姐和阿譽中間當電燈泡,你有沒有不以為然?」

  「我為什麼要不以為然?」

  「阿譽是姐姐的男朋友,愛上姐夫不道德。」

  他又歎氣。愛情如果能和道德掛勾,世上哪來這麼多愛情問題?退開一步,他試著用杜絹的觀點看待兩人。「他們結婚了?」

  「沒有,姐姐活得不夠久,不然阿譽一定是我的姐夫。」

  「他畢竟不是。」

  「赫之,你真好。」偎近他,她需要他的體溫。

  「接著呢?」

  「接著什麼?」

  「當電燈泡之後。」他喜歡與她一起回憶過去,那個回憶裡,有他,有晴天和雨天,有他們共同交織出來的幸福甜蜜。

  「阿譽不愛電燈泡,想用催眠曲打發我睡覺,他很土,流行歌不會唱只會唱兒歌。」

  說從前、道從前,她的心漬上蜂蜜,甜甜的,香香的,像窗外吹過的夜風,涼涼的晚風裡,帶著夜來香的芬芳。

  「他把你哄睡了?」

  季節正式進入秋天,太陽落入地平線,氣溫下降好幾度,他拉起自己的外套,把她包在胸前。

  「嗯,我從他那裡學會很多兒歌。」

  「唱幾首來聽聽?」

  「不要!」

  「為什麼不要?小氣。」他用食指點點她的額頭,嘴角彎了。

  「我有全世界最好的耳朵和最差的喉嚨。」窩在他懷裡,安心,舒意。

  他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笑意。「你唱歌很難聽?」

  「我擅長用歌聲殺人於無形。」她很自豪的說。

  「唱來聽聽,我需要一點刺激。」他學過九陽真經,內功已臻上層。

  「我幹麼娛樂你!」她朝他扮鬼臉,半點都沒有身為瞎子的自覺。

  「小氣。」他捏捏她小巧的鼻子。

  「作家先生,昨天晚上我在想你,你的聲音低低的,帶著讓人安心的頻率,我想你的臉,有沒有兩道濃眉?」

  他很大方。「你可以摸摸看。」抓她的手來到正確的地方。

  她的食指劃過他的眉。「很濃的眉毛,肯定很有男子氣概。」

  「沒錯,你說對了。」他的眉毛不輸張飛。

  「然後啊,我又想你的眼睛長什麼樣子?大大的,小小的,長長的還是圓圓的?」

  「你小心一點,不要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我可以讓你碰一碰。」

  商天雨碰了,碰到兩個長長的眼睛,才碰完,又有新問題。「你的鼻子呢,蓮霧鼻還是酒糟鼻?」

  「還滿挺的。試試嘍?」他又引領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

  這下她不客氣了,摸上他直直的鼻樑、軟軟的嘴唇、硬硬的下巴,和扎人的鬍鬚。

  這張臉,她碰過,但觸覺記憶不如視覺記憶,需要很多次練習,才能讓自己熟悉。他們是朋友,經過上次的溝通,他們進一步變成知心,他知道她所有秘密,她也想多瞭解他幾分,以示公平。

  「糟糕。我發覺你和阿譽有張相似的臉,加上很像的聲音、很像的五官、很像的身高和身材……」

  她還沒有歸納完,他先出聲制止。「我抗議!」

  「抗議什麼?」

  「抗議我長得比阿譽帥,你卻避生就輕,說我們長得很像;抗議你分明是透過我在思念阿譽,卻說昨天晚上睡不著,是為了想念我的聲音。」

  商天雨頓時笑彎柳眉。

  「抗議不成立,我沒騙人,我真的在想你的聲音,你說過的話,你做過的事,雖然想著想著,會不小心把你和阿譽重疊,但你不能怪我,我又沒看過你,況且怪一個目不視物的瞎子,不厚道。」她裝出弱勢團體相。
  
  「我夠厚道了,容許你在我身上想像別的男人。知道嗎?對正港男子漢來說,這是嚴重侮辱。」

  「侮辱?這麼嚴重?」她挑眉。

  「對,非常嚴重。」

  聳肩,她很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好吧,我道歉。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期待我們之間的友誼。」

  他放開她,換個方向,坐到她面前,看著她期待的笑臉,驟然決定——他要推開那扇窗。

  吸氣,鼓起勇氣。他說:「我以為我們之間不是友誼。」

  「不是友誼,是什麼?」她困惑。

  「當我女朋友吧。」他輕聲說,輕輕的語調裡,有著無比堅定。

  她搖頭。「不想。」也是輕輕的動作裡,有著無比堅定。

  「為什麼?」

  「因為……就是不想。」

  「你現在腦袋不清楚,沒關係,我很慷慨,給你足夠時間思考,在你願意給答案之前,我們先當朋友吧。」

  他的說法讓商天雨鬆口氣。「我要到哪裡,才能再找到像你這麼棒的朋友?」

  「難嘍。」他寵溺地揉揉她的頭髮。

  商天雨在床上醒來,一夜無夢,睡得飽足又舒服。

  翻身,她壓到一隻長手臂,順著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手臂往上摸啊摸,啊——啊!她摸到身邊的男人!

  瞬間僵硬,心跳加速。

  袂見笑、嚇絲嚇症、天壽骨、有宿鬼……她可以想像阿樂的嘴裡可以吐出多少罵人的話,說不定還會拿把柴刀追殺赫之。

  昨天,他給她喝了點酒,她是爛咖,才幾口就開始發酒瘋,於是他再度見識到她殺人於無形的歌聲,能熬過昨夜,據說全賴什麼九陽真經的幫助。

  不過她也真隨便,竟和一個剛建立友誼的男人同床共枕?淺淺笑開,她豁出去了,反正沒多久好活,就這樣吧。

  名譽、快樂,她選擇後者。

  昨天的發瘋,讓她嘗到肆無忌憚的快樂。她唱歌、她跳舞、她在他懷間說了一件又一件的陳年往事,沒記錯的話,她還吻他,把他當阿譽,滿臉又親又吻。

  「嘿,想對我性騷擾嗎?我是不介意啦,只要你不後悔就好。」

  章赫之憋著氣,眼看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視線一路往下滑,胸口、肝臍……他發現自己才搭起來的新「帳篷」。

  「對不起。」她立即縮手。

  「喂。」他莞爾,翻身側躺,支著頭,笑望她惺忪睡臉。

  「怎樣?」她趴過身,臉轉向他那邊。

  「我把晴天、跳跳和阿譽的故事聽完了。」

  「所以?」

  「我想發表感言。」

  「請說。」

  「你不想和我交往,是不是因為害怕失去?」

  失去?商天雨怔住。沒錯,她一輩子都在失去,先是失去晴天,接著失去媽媽、爸爸、阿譽,好像……好像她的生命從來就留不住任何人。  

  「失去,是滿讓人恐懼的感覺。」她不否認。
  
  「傻瓜,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失去,你怎麼可以對它感到恐懼?」
  
  「胡扯,多數的人一輩子都在得到,得到愛情、得到友誼、得到名利、得到尊敬、得到……很多很多東西。」
  
  「我沒胡扯,每個人,每分每秒都在失去,失去光陰、失去青春、失去金錢,甚至我們講話當中,也在失去無數的細胞和氧氣。」
  
  因此,她的失去很正常?
  
  他接話。「失去並不可怕,駭人的是,在失去舊東西時,不能奮力抓住新事物,如果你夠認真勤奮,你會理解,失去和獲得往往是一體兩面。」
  
  不對,他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活,話才能說得這麼愜意輕鬆,如果他和她一樣倒霉,就會明白,她能失去的東西不多,獲得的能力薄弱,必須加倍珍惜稀少的存貨,否則就一無所有。
  
  見她不語,他又說:「你失去姐姐,卻得到母親的專心栽培;你失去快樂無憂的青春期,卻緊緊抓住了舞台,讓你有個盡情揮灑的空間;你以為失去父親,卻不知道他對你的愛從未更動,他愛你,一如從前;至於阿譽……你怎麼知道,你真的失去他了?」
  
  「抓住?我連自己都快失去了,還能抓住什麼?」她搖頭再搖頭。
  
  「你可以抓住我。」
  
  她不想抓住他,她沒有權利製造別人的傷慟。把臉壓進枕頭裡面,悶悶的聲音從枕頭間傳出。
  
  「知道什麼讓我很累嗎?就是我掙扎再掙扎,雨天永遠是雨天,只會沉重陰霾,不會晴朗愉快。懂嗎?現實不是我用華麗動聽的字句就可以掩飾過去的。」
  
  「你要談現實?好,我告訴你什麼是現實。現實是,你有一大群喜歡你的人圍著你、疼著你,他們不在乎你的眼睛看不看得見,只想多碰碰你、找更多時間和你在一起。
  
  「現實是,有個擅長製造華麗動聽字句的作家先生,真心希望和你建立特殊交情,希望因為你快樂而快樂、因為你的痛苦而痛苦,分擔你所有情緒。
  
  「現實是,即使你想要逃避自己的病,不願意面對疾病的恐懼,你仍然逃避不了別人對你的關心。」他口氣急躁。
  
  「你在欺負我!」商天雨突然迸出話來,阻止他往下說。
  
  「冤枉。」
  
  「你就是!你欺負我不會寫文章,頭腦不清楚,說出來的話不像你那麼鏗鏘有力。」說不贏他,他乾脆耍賴。
  
  他歎氣,無條件承受她的強詞奪理。「我沒有。」
  
  「你欺負我看不見你的表情,說話氣勢弱,怎麼爭都爭不贏你。」
  
  「我哪有跟你爭,我是想告訴你,只要念頭轉換,情況就會不一樣。」
  
  「哪可能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比如,你同意我當你的男朋友,那麼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和我手牽手,可以光明正大賴在我的胸口,就算賴著我的時候,你心裡想的不是我。」
  
  話出口,章赫之就懊惱了。
  
  他讓謊話越演越真,讓自己深陷泥淖裡面,他在爭取不同身份、不同機會的同時,也讓自己和阿譽涇渭分明。
  
  現在他開始擔心了,有朝一日謊言揭穿,她會怎麼想?
  
  「我怎麼……」她歪歪頭,手撫上他的臉。「聽見你的口氣裡面,有嫉妒?」
  
  她聽錯,他口氣裡面的不是嫉妒而是憂心忡忡。不過,說謊就像滾雪球,只能越滾越大,沒有抽絲剝繭的可能。
  
  「當然。」他抓住她的手,貼在胸口,讓自己徹底融入角色中。「我嫉妒死了,那個阿譽什麼都不必為你做,你就可以愛他愛到不知所措,而我對你這麼好,你卻什麼都沒感覺到。」
  
  「誰說我沒感覺?我都知道,但是……不可以。」商天雨搖頭搖得很篤定。
  
  「為什麼不可以?」
  
  「如果我得到你的愛情,有朝一日,你將和阿譽一樣,失去自己的快樂。我喜歡你、珍惜你這個朋友,所以我不要你傷心,就像我喜歡阿譽,卻不想要他擔心一樣。」
  
  原來她對阿譽有一百個考慮,而每個考慮結果,都是離開。
  
  他伸出長手臂,把她摟進懷裡,圈啊圈,用手臂圈、用心圈、用情圈。她怎知,她的不捨也在他心上蔓延。
  
  「你有沒有聽過,世界上有一種叫做『自私』的東西?」
  
  「聽過。」
  
  「偶爾,你該為自己自私,不要設想未來、不要憂慮未知、先愛先贏。」
  
  「說實話,我有想過霸佔阿譽,讓他陪我走最後路程。」她的自私只在心底想想,她習慣用幻想滿足現實的不足。
  
  他忍不住輕吻她的發。「為什麼沒有付諸行動?」
  
  「他有未婚妻了,他的未婚妻是個很棒的女人,阿譽失去晴天,不能再失去杜絹,命運刻薄他一回來,不能再度對他惡劣。」所以,她站在命運那邊。
  
  「於是你作主選擇,你和他之間的停損點?」
  
  笨蛋……輕輕地,他罵她。
  
  「對,我到他身邊,完全姐姐的遺願,姐姐一直想為他跳『青鳥』,可惜力不從心,阿譽很疼我,我回鎮不了他,只好送給他懷念和快樂。」
  
  是啊,她送禮,他收禮,他的確因為她,重新讓快樂啟動。
  
  只是他和她都沒估料到,她轉身,快樂就當機,他的生活頓時失去定義,對得而復失的他,是殘酷。
  
  「你怕自己的病情讓阿譽擔心,為什麼不就醫?」科學昌明的時代,疾病不再是詛咒或神鬼傳奇了。
  
  「我不能住院。」
  
  他奇怪。「為什麼?」
  
  她悶悶的說:「小時候我調皮,有一次摔跤,腿縫七針,還沒拆線我又跑去游泳,弄到傷口感染,痛得半死又不敢跟大人說,拖到最後發高燒送醫院,差點兒變成蜂窩性組織炎。那是我第一次住院,回家的時候,媽媽告訴我,花花死掉了,它是小狗,也是我的好朋友,它分享我所有不敢告訴爸媽的心事。」
  
  「住院和小狗死掉是兩回事,你把它們扯在一起,太牽強。他否決她。
  
  她不滿的嘟嘴。「我的故事還很長。」
  
  「好,洗耳恭聽。」
  
  「後來我得到流行性感冒轉為肺炎,住院兩個星期,天天打抗生素,打到脾氣暴躁。我很怕自己回家,發現誰又不見了,就鬧著爸媽、姐姐放下工作,天天到醫院陪我。可是,姐姐在醫院裡面昏倒,我們以為她是被我鬧到累垮了,爸爸說,反正都在醫院,順便做做健康檢查吧。那次檢查,發現姐姐得到血癌。」
  
  她把晴天的死歸咎於自己?他的心抽著、疼著,那麼小的她,竟承受著這種罪惡?
  
  「那不是你的錯。」他急道。
  
  她苦笑,不回答。
  
  「姐姐去世後,我們舉家搬到美國,我開始吞維他命、吃很多的保健食品,我不碰反式脂肪、不吃煎炸燒烤和食品添加劑,我告訴自己,不能生病住院、不能再拖累任何人。我照顧媽媽也照顧自己,我發誓要把兩個人都照顧得很好,可是我為了舞蹈比賽不眠不休,體力透支的結果是休克,被送進醫院。
  
  「清醒後發現自己在醫院躺了整整二十七個小時,醫生說我嚴重營養不良,很扯對不?我是養生,我不吃垃圾食物,怎麼還會搞到住院?我吵著回家,把Ross弄到很火大,沒辦法啊,經驗教會我,我住院就會有人倒大楣,果然,一個星期之後,我媽媽死了。」
  
  還要舉證嗎?她的親人很少了,禁不起她一次次消耗、證明。
  
  「只是巧合。」
  
  「一次叫做巧合,連續三次……我通常會說,那叫注定。」
  
  他輕斥。「迷信。」
  
  「世上有很多事沒辦法用科學來解釋。」
  
  「那不代表你可以把幾次巧合算在自己頭上。」
  
  「不算在我頭上,算在誰頭上?他們都死了啊,小狗、姐姐、媽媽……我的親人只剩下阿譽和爸爸,我不要他們遭殃,反正我已經這樣了,情況再差都難不倒我。」
  
  他喃喃自語。「我寧願遭殃,也不要你放棄治療。」
  
  「連你都這麼想,他們一定也是吧,所以欺騙是最好的辦法。」
  
  於是她讓商伯父相信,她是為了他的新婚妻子而生氣,讓他以為她正在某個地方、忙著下一場表演?
  
  「你對自己不公平。」
  
  她突然壓低聲音。「告訴你一個秘密。」
  
  「說。」
  
  「我的賭運很差,差到令人匪夷所思。」
  
  「多差?」
  
  「我買彩券從來沒中過。」
  
  「買彩券沒中過的人比中過的人多。」
  
  「我對統一發票也沒中過,最強的一次,連續對了一千多張,竟連兩百塊都沒中。」
  
  他不以為然。「又如何?」
  
  「媽媽去世後,爸爸為了彌補拚命塞錢給我。有一次,他給我十萬美金,要我替自己買生日禮物,結果我跑到拉斯維加斯,把所有的錢換成籌碼,我在吃角子老虎面前不停把籌碼往機器丟,相信嗎?我連一次都沒有中!整個晚上,我把爸給的錢全部輸光光。瞧,我的賭運差不差?」
  
  他沉默,靜待她往下說。
  
  「醫生說,手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賭運奇差無比的我,不甘心死在手術台上。」
  
  「跳跳。」他開口。
  
  「怎樣?」她側著耳朵,認真傾聽。
  
  「我的運氣很好,只要是從我手上交出去的工作,都會開出亮眼成績;我不買樂透,去年有人起哄要集資買,我跟了,結果算來算去多一張,分攤一張樂透收錢很麻煩,於是我掏錢買下,隨手抽走一張,然後,合資買的那堆,連半張都沒中,我抽掉的那張中了上百萬。」
  
  「哇,好強!」她給他拍拍手。
  
  「我的成績不是頂尖,但每次大考,都能考在前面,我知道這種話說出來很欠揍,但是我沒說謊,我念的書很少,考出來的題目恰恰好都是我讀過的那部分;我走到哪裡都有貴人,幫助我的事業一帆風順……」
  
  「真羨慕你的好運道。」
  
  「我願意和你分享。」
  
  「什麼?」她沒聽懂。
  
  他認真的承諾,「我把我的好運氣送給你,讓手術成功機率從百分之五十提升到百分之百,你非但不會死在手術台上,還會在手術醒來後,一張開眼睛,就看見一個帥氣英俊的作家先生告訴你,他很愛你。」
  
  商天雨聞言咬唇,手壓住胸口,淺淺的淚光閃過。殘翼青鳥不值得他專心的。
  
  「怎麼了?」他問。
  
  「我開始害怕了。」
  
  「害怕什麼?」
  
  「害怕自己太喜歡你,害怕因為你的喜悅而歡愉,因為你的憂愁而哀慟,害怕我被你影響太多,害怕依賴成性,到最後……連朋友都當不成。」
  
  她的心在阿譽那裡,她的愛情印上專有標記,她還不起他的感情,她怕歉意堆積出壓力,這不是她要的友誼。
  
  他勾起手,把她勾入懷中,下巴頂在她的頭上,嘴唇印上她的發,他看見她的多慮,輕笑。「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生性多疑的小東西?」
  
  就算他們影響彼此太多,就算她的依賴變成戒除不去的惡習,他們之間……永遠不會「連朋友都當不成」。
  
  第十二章
  
  「二十二歲的你,不應該那麼傷悲。」他說。
  
  「人的身體隨著歲月成長,靈魂因挫折而成熟,我碰到的不如意太多,害我的靈魂早衰。
  
  「這種話,晴天或你母親聽見,一定很哀傷。」
  
  「傷心?不會。她們都靜止了,她們在時間洪流中停住,只有我還繼續動著、呼吸著、痛苦著。」
  
  他敲她的頭。「如果有機會選擇,相信她們不願意靜止。」
  
  「晴天說,她喜歡當我的姐姐,要一輩子保護我;媽媽說,我是她的小寶貝,要生生世世疼愛我;爸爸說我是他的小情人,有我,他就不去搞外遇……知道嗎?做不到就不能下承諾,給了希望再給失望,很過份。」
  
  所以她不對他許下承諾,她讓兩個人分別站在友誼兩端,誰也不准越界?
  
  章赫之坐在地上,雙腳打開,讓她坐在自己身前,伸展雙手,自她身後將小小的她鎖進身體裡。
  
  她的髮香真實、她的聲音真實,無奈擁抱她的感覺,讓他覺得虛幻,彷彿下一刻,她就要消失。
  
  他在恐懼,因為她的病、她的固執。
  
  商天雨又擠出笑。「作家先生,你有沒有酒?」
  
  「想喝酒?」
  
  「對,我要喝很多酒,把自己變得易燃物,然後,火柴一劃,轟!照亮整個天空。」她把雙手張開。
  
  「有什麼好處?」
  
  「我要把自己燒掉,為世間幸福男女演出短暫的絢麗。」
  
  「燃燒自己、照耀別人?不必了,當偉人很辛苦。」她不必當偉人,只要乖乖當他的小青鳥,為他帶來幸福就行。
  
  「喂……」她敲敲他的胸膛,很好摸。
  
  「怎樣?」他握住她不安份的手。她很笨,不知道男人的性感地帶不可以隨便Touch,否則下場難料。
  
  她反手抓住他,把他大大的掌心壓上自己臉龐。「我不是想當偉人。」
  
  「然後?」她細緻柔嫩的皮膚,在他指間注射動情激素。
  
  「我是想抱怨。」
  
  「可以啊,抱怨是正常的情緒發洩。」他樂意傾聽。
  
  「我覺得死掉的人最討厭,我又不是小貓小雞小狗,她們怎麼可以說丟掉就把我丟掉?」
  
  控制不住地,她搗住臉。

  「嗯。」他把她整個人翻過來,坐到自己大腿間,像抱小孩一樣,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盡情哭泣。

  他順著她的背,一下下,順著她的淚,也順自己的心。

  「我討厭阿譽,為什麼要娶杜娟,我討厭老天爺不讓我活久一點,我很憤怒連醫生都要我堅強勇敢,我生氣自己,氣得好累……」

  「我懂。」這樣才對。有心事應該找個人倒,壓抑不健康。

  「阿譽笨,我講好多次『跳跳愛阿譽』,他都聽不螞蟻,有時候忍不住,我真想對他說:「阿譽,我愛你,這是告白,不是你以為的廉價口頭禪。」我甚至設想好,如果他被我的話弄得尷尬,手足無措了,就拍手大笑說:「哈哈,嚇到你了吧,看你還說不說我是笨蛋?」」

  「你是貨真價實的笨蛋。」喜歡要說出來,男人是駑鈍級動物,常常要逼了,催了,才能壓搾出真心。

  「阿譽愛晴天不愛跳跳,但他愛屋及烏,愛到願意負起額外責任。他不喜歡當保母,因為晴天,他當了,他對女人過敏,但知道藍衣那女孩是跳跳,二話不說收留。為了晴天,阿譽的溫柔供給,不設限度,讓我充分享受當晴天妹妹的優越,他的寵溺教導我,不必害怕在他面前任性,因為他會全數包容,只要我是商天雨,他就無條件對我好。」

  錯!跳跳的認知大錯特錯。

  他喜歡她,不單因為她是晴天的妹妹,他不是被勉強才願意接收她的任性,他的寵溺是因為寵她讓他驕傲得意,他喜歡有個人可以疼,可以抱,可以無限制對她好。

  她從來不是他的額外責任。

  「我也是。」他直覺回答。

  他突如其來的話讓她頓住。「什麼?」

  「我說,我也是。」

  「是什麼?」

  「你可以在我面前恣情任性,不必擔心。因為我會無條件包容,你可以在我面前鬧情緒,發脾氣,沒有關係,因為我會體諒你,你可以盡情耍無賴,因為我會覺得很可愛,你可以不斷對我提出非份要求,我會盡全力辦到,因為滿足你,便滿足了我自己。」

  「赫之……」商天雨被他的話驚嚇到。他對她,怎麼可以這麼好?她咳兩聲,不自在的說:「你,你是不是要說:『哈哈,嚇到你了吧?』」

  「不是,我要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喜歡你,不管你是誰的妹妹。』」他圈住她的手臂加上力氣。

  「不公平。」她低頭,努嘴。

  「哪裡不公平?」他失笑。第一次說情話,她的反應不是感動,而是批他不公平?

  「作家先生,你的專業能力太高竿,把情話講得那麼感人肺腑,害我弄不清楚那是真心話還是台詞。」

  「我想賺錢,會把台詞留著對電腦說,不會浪費時間給你這只呆頭鵝。」

  「可我很喜歡聽呢。」真的好聽,若是阿譽對她說這樣的話……她一定會快活得想死掉。

  他趁機又推銷自己。「當我的女朋友,我會天天講,講到你的耳朵長繭。」

  「我以為當作家的都很聰明,你怎麼會那麼笨啊,先生,我活不久了,看見我櫃子上那些罐頭嗎?」她搖搖頭,決定好心點告訴他事實。

  「看到了。」

  「那些罐頭的有效日期都壓在每個月初,我在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去大賣場選的。」她挑很久才挑齊,六月一日的玉米罐,七月一日辣椒醬,八月一日的鳳梨片……不多不少,每個月都有一瓶做代表。

  「做什麼?」

  「我把它們按照順序排好,在我眼睛二十四小時都看不到的那天起,我從第一罐數到第十二罐,多買的,通通都丟掉。」

  「不懂。」

  「當眼睛完全看不到的時候,代表腫瘤已經大到壓迫視覺神經,從那個時候開始算起,我的生命剩下頜以數十二個月。十二瓶罐頭,十二個月。每經過一個月,我就扔掉一瓶,這樣子,我就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

  「誰告訴你的?」

  「網站上寫的。」

  他抗議。「網站上面很多亂七八糟的訊息,錯誤是正確的好幾倍。」

  她笑笑不應。

  「我還剩下九個罐頭,九個月之後,我就要跟你說拜拜了,用九個月經營一段愛情,對誰都太過份。」

  「算你有良知,回家整理行李,明天我陪你到台北,到美國,我們一起把九個月變成九十年。」他推開她的身體,要把她拉起身。

  「不要。」她固執地把手圈在他的脖子上,不想離開他的體溫。

  「為什麼不要?」

  她的臉巾在他額邊,「累了。」是他說的,她可以在他面前恣情任性。

  「什麼累了?」

  「活得很累,生存是件辛苦的事情,我,放棄。」她伸出食指搖兩下,充當投降白旗。

  他歎氣,因為一個又累又灰心的女生。

  章赫之是說到做到的男人,所以商天雨不怕在他面前任性,不擔心在他面前發脾氣,她耍無賴,她當嬌嬌女,而他在滿足她的同時也滿足了自己。

  他好像不必工作,成天跟在她身邊,說些有的沒的,他笑兩聲,她笑四聲,她的快樂是他的Double。

  若是他把她惹火了,她就會用手背敲敲他的胸口說:「喂,對我好一點哦,再不久,我就要倒數五、四、三、二、一,咻,架著宇宙飛船飛到外星球,那時候,你就看不到我,只能思念我。」然後拉開嗓門唱歌,用那種很慘烈的歌聲懲罰他。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他牙癢癢,冷聲問:「你是外星人嗎?」

  「對啊,嘎啦瓜馬星人。」

  這一秒她回完話,下一秒就跳起ET舞,把他嚇出滿頭大汗,心臟提到胸口。全世界就她最敢,眼睛看不見,還敢隨時隨地讓過動的手腳張揚。

  「對你的頭!知不知道,你的左手邊有桌子,右手邊有椅子?」隨便撞幾下都會撞出淤青腦震盪。

  「我又沒撞到。」強吧,她有外星老媽保佑,沒事沒事。

  「當然沒撞到,因為有一個道具兼撿場,你跳舞,他忙得半死。」他氣喘吁吁說。

  「對嘍,有赫之在,我怕什麼?」她相信,他不會讓她受傷。

  她的任性居然是對他信任的表現?他該哭還是該笑。

  挪開桌椅,他埋怨,「我是全世界最辛苦的觀眾。」

  「我同意,所以這個世界上,我只跳舞給你看。」

  一句話,她便收服了他。還氣?不氣了,還惱?有什麼道理惱,她的信任只會誘發他的幸福感。

  「下次要跳舞,先給點時間清場。」他把她拉到胸口,收著。

  「好。」

  「說到做到。」

  「嗯。赫之,好舒服哦……」她深吸氣。

  「我的胸口很舒服?」那麼,他不介意讓她每天,每分,每秒窩在裡面。

  「才不是。」她把他推開,紅紅的笑臉裡看不見蒼白。

  這麼健康的女生,怎麼會邁入死亡?他真的不懂。

  「不然是什麼?」

  「能夠跳舞,盡情搖擺四肢,很舒服。」

  「真的那麼喜歡跳舞?」

  他還以為她學舞是被逼,痛苦多於喜樂。

  她笑。「以前很討厭,討厭為了扮演『晴天』,逼自己那麼累,可是每天跳,在汗水淚水中,磨出舞技也磨出醜對舞蹈的信心,所以我得到一個結論!」

  「什麼結論!」

  「再討厭的事,只要每天自我催眠,騙自己其實很喜歡,然後一天做一點,慢慢的,就會真心喜歡。」

  他用食指推開她的腦袋,「那就努力啊。」不到兩秒鐘,她的腦袋又自動回到他的胸口,她賴他,賴得自然而然。

  她老說不公平,這才是不公平,她不喜歡「章赫之」卻愛上章赫之的胸口,她不想當章赫之的女朋友,卻享盡人家女朋友的權益。

  惡質吧,這種女生。他真替章赫之不平。

  「努力什麼?」

  「每天自我催眠,騙自己說你其實很喜歡章赫之,然後每天愛我一點點,慢慢的,你就會真心愛上我。」他盜用她的句型。

  她仰起臉望他,紅紅的嘴唇誘人。「如果愛上你那天,我就要死了呢?」

  他想親她,又怕被批評欺負弱勢團體。「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比你早死?」

  「當然不會,你那麼健康。」

  「你看不見我,你只是『以為』我很健康。」

  「你不健康嗎?」憂鬱畫上眉間,商天雨在心底架構劇情。所以他才和她一樣,選擇這個連空氣都飄著淡淡鹹味的小漁村,度對最後光陰?

  「對,我的眼白是青色的,皮膚是橘色,如果你肯再和我靠近一點,就會發現我的左腳開始出現腐爛跡象,我的代謝出現重大問題,再過不久,我也要坐宇宙飛船飛回外星球,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坐同班機。」

  她聽出來了,他在玩她。「你很煩,知不知道說這種話會讓人擔心!」

  「那你知道,你不肯就醫,老說些天方夜譚,有多讓人擔心?」

  她低頭,扯著他的鈕扣,頰邊掛著抱歉,「對不起,我對你真任性,我知道任性的女人多讓人討厭,可是你對我太好,好到我以為你會無條件包容。」

  好啦,幾句話,她又堵上他的嘴巴。

  摸啊摸,她摸上他的大手,把他的手拉到面前,用自己兩隻小小的手心包裹,冰冰的,她的手,溫溫的,她的心。

  任性,讓女人好幸福。

  「我有個同學長得很美艷,金髮碧眼,身材媲美名模,我們都叫她小妮可基熳,她是標準的千金嬌嬌女,她有很多男朋友,但總是交往不久,她很納悶,為什麼自己條件這麼棒,卻等不到好男人?」

  章赫之對小妮可基熳一點興趣也沒,可他還是很捧場的問:「她的脾氣不好嗎?」

  「嗯,她太任性。」

  「怎麼說?」

  「她上課發燒,我們要送她去醫務室休息,她不要,非要打電話叫她男朋友來送她回家,可是她男朋友也在上課啊,她才不管,對著手機生氣,說:「如果你五分鐘不出現,以後就不不准出現在我面前。」」

  「果然很任性,不過生病中,可以體諒。」

  她搖頭。「有次我們去買東西,她大包小包買好多,硬要男朋友來接她,還打手機說謊騙他說她出車禍了,要人家趕快來救她,不久,她男朋友趕來了,發現她根本沒事,他氣瘋了,原來那時候,他正在進行一場面試。」

  「這就有點離譜。」

  「離譜的事才多咧!她睡不著,凌晨三點打電話要男朋友幫她唱催眠曲,男朋友發燒,她偏要和對方開著敞蓬車去兜風,害人家的感冒轉成肺炎,她突然想吃中國菜,不管多晚,都要男朋友馬上替她端過來……她常常說自己倒霉,永遠碰不到好男人。」

  「好男人也需要好女人。」

  「我跟她說同樣的話,結果,她哭花眼線告訴我,「我才不是耍大小姐脾氣,只是在享受被寵愛的感覺。」那時候我不懂,現在,我懂了。」她緩緩點頭。

  「懂什麼?」

  「那是一種對寵溺無限的沉迷,而且,始作俑者是男人。」

  他一臉不贊同。「這種話太強詞奪理。」

  「要不是讓阿譽哄著,寵著,我不會在離開後,那麼痛苦,要不是你對我無條件包容,我不敢對你予取予求,卻自私地不給回報。瞧,女人都是男人寵壞的。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哪兩個?」

  「第一,和我保持距離,不要再受我欺凌……」

  「我選擇第二個。」他想都不想,直接說:「沉迷吧,我願意對你無上限寵溺,我願意愛你疼你把你寵壞,並且不要求回報。哪天,你覺得罪惡感太深,就和我回台北看醫生,如果醫生太高明,沒收你的宇宙飛船,到時候,我發誓,你要去把那個阿譽從杜娟手裡搶回來的話,我一定昧著良心當幫手。」

  她鼻子酸了起來。「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對你好,不難,對你不好,才困難。」

  「你和阿譽真的很不一樣,阿譽從來不會說這些好聽話。」

  是嗎?原來,她的病逼出他的潛能,他可以不擺臭臉,他可以甜言蜜語,他甚至可以忘記,她是晴天的妹妹。

  「那麼晴天和跳跳都很委屈。」

  「阿譽不說,但是他做;阿譽的嘴巴不好,但是他的人很棒。」無論如何,她都會站在阿譽那邊。

  章赫之又不滿了。「我說我也做,我的嘴巴和人一樣好。」

  「對咩對咩,當情人,你比他更高竿。」她丟給他一個甜得化不開的笑臉。

  「如果他不介意,我很樂意給他技術指導。」

  「那杜娟一定很感激,她會發好人卡給你,表彰你對他們婚姻的盡心盡力。」

  「我要收集幾張好人卡,才能換到你的愛情?」

  他的話讓商天雨停電三秒,發電機再度發動時,她問:「完蛋了,你身上是不是偷藏了黑粟花的蠱?」

  「為什麼?」

  「你讓我染上毒癮了,我戒不掉你的溫柔,戒不掉你的呵護,哪天你不在了,我怎麼辦?」

  「我怎麼會不在?」

  「所有我愛和愛我的人,到最後都會離開。」這是經驗不是胡謅。

  他捏捏她的臉,許下承諾,「我在,除非你叫我離開。」

  「這是承諾?」

  「是承諾也是宣示。」他一把抱起她放在椅子上,輕聲問:「讓我背你,好不好?」

  他懷念以前,背上軟軟暖暖的感覺。

  「好。」她喜歡背背,喜歡阿譽寬寬的背,貼在上面很安全,作家先生,也有相同的背吧?

  她張開手臂,張揚笑臉,他轉身讓她附在背上,聞到讓人熟悉的味道。

  怎麼辦?越來越喜歡他了,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善變的女人,同時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在阿譽背後劈腿。

  章赫之背起她走出家門,他一路走一路說話,他有很好的形容詞,形容這個她熱愛,卻看不見的小漁村。

  前面的路上有人在收魚乾,空氣裡有魚腥味,也有豐收的味道……學校下課,髒兮兮的小孩子像蝗蟲般湧出,校門口賣芋冰的小販身邊,圍了一堆吵鬧不休的小孩……賣菜的大嬸穿著花洋裝,嘴巴擦了紅唇膏,要去活動中心唱卡拉OK……

  他是她的眼睛,告訴她,這個世界正在進行,不管開心不開心,他們都只能向前走,不能回頭。

  「你很無聊,都不必賺錢哦?」阿樂背著書包朝他們跑來。

  以前他覺得姐弟戀沒什麼不好,現在覺得很糟,因為姐弟戀,姐姐很閒的時候,弟弟還被關在學校裡,然後就會出現一個吃飽沒事做的男人誘惑姐姐劈腿!

  章赫之不理他。

  「跳跳,下來走啦,你都不知道很多人在看你們呴!」阿樂氣急敗壞的又追上去。

  商天雨卻笑著搖頭。「我又看不見,至於前面的明眼人,他都無所謂了,我有什麼好怕。」

  事實上呀,她愛靠在他的背上,愛勾住他的脖子貼在他頸上,愛不停地聽她說話,愛和他變成連體嬰,相偎相依。

  「我真的無所謂。」章赫之也笑。

  阿樂凶狠的瞪他。「知道你的臉龐很厚啦!跳跳是小姐,你不要害人家說她的八卦。」

  「你擔心被傳八卦嗎?」他不跟阿樂說話,偏頭問背上的女生。

  「不怕。」

  「怕不怕人家說你是我的女朋友?」

  「不怕。」愛傳就讓人家去傳吧,造福大家的茶餘飯後也不錯。

  「怕不怕傳到阿譽耳裡,讓他認妹夫?」

  妹夫?想太多,商天雨大笑。「不怕。」

  「很好,都不怕的話,我們可不可以甩掉囉嗦的小男生?」

  「怎麼甩?」

  他們聊他們的,絲毫不把阿樂放在眼底,氣得他臉紅氣喘,腫脹的臉頰像河豚,恨不得和眼前的男人幹架。

  「我跑快一點,把他甩掉!」

  夭壽!他們討論得很光明正大哦,也不想想誰是原生野雞,誰是飼料雞。

  「可是你背著我,跑不快。」

  「不相信我的體能?」

  「不是啦,阿樂是青春期小孩,像猴子一樣,成天跳來跳去,精力旺盛沒處發作的時候,還會想找人打架發洩精力,而你……」

  「我怎樣?」

  商天雨在人家背上,很殘忍的批評。「你是中年體殘學院的院生,一定跑不贏他。」

  中年體殘學院?太瞧不起人了,雖然他長年坐辦公室,但是人參也吃掉不少條,體力沒問題的啦!

  「是嗎?試試看。」章赫之朝著阿樂挑兩下眉毛。

  「不要太勉強。」商天雨比較擔心中年男子。

  「放心,我的骨質密度是三。」

  「哇,真了不起。」正常人是零到一,他的骨頭是架鋼筋灌水泥嗎?

  「飯前血糖呢?」

  他的胰島素也分泌正常。「八十九。」

  「血壓?」

  「六十八、一百零三。」

  「身高體重?」

  「一百九、七十八。」

  「很標準,健康寶寶。」

  「不要叫我健康寶寶,請叫我飛毛腿。」

  說著,他很小人的不通知一聲就開跑,商天雨在他背上顛簸著,用力抱住他的肩膀保持平衡,她不停笑,笑得咯咯響,笑的岔氣。

  她的笑娛樂了他的心,心理影響生理,這場體能競賽,他注定要贏。

  很厲害呦,他背了個她還能跑得比青春期的孩子還快,伏在他背上,她聽見阿樂的吼叫聲漸漸遠了。

  她還以為中年男子遠遠拋下青春期猴子,卻不知道是他使詐,跑著跑著拐進小巷子,三鑽兩鑽,鑽進沒人的空屋裡,阿樂老早超過他們了,沒發現他們躲著,還拚命往前追。

  章赫之很神氣的想,知道了吧,老男人不只體力不遜於青春期小男生,連頭腦都要比小公雞高明幾分。

  商天雨在他背上聽著他的喘息,聞著不知道打哪裡飄來的香味。

  她認得,那是夜來香,夜裡才會散髮香甜的花朵,甜香和他的體香,誘發了她的任性,她在他背上,吻了他的臉頰。

  他定格,傻傻地回味頰邊溫暖,浮起一抹笑。

  第十三章

  蔣昊在午後出現,他出現的時候,蔣譽提著幾包魚乾從外面回來,兩人在大門口碰頭,蔣昊開門見山,對弟弟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必須回台北。

  兩個面色凝重的男人對坐,蔣譽抿唇,一語不發。

  「怎樣?」向來沉穩的蔣昊,口氣裡有一絲焦慮。

  「什麼怎樣?」

  「你回不回去?」

  他搖頭。「沒辦法。」他還找不到方法說服固執的跳跳回台北治療。

  「公司怎麼辦?」

  「二哥可以處理的很好。」

  「我不行,我要放假。」杜絹帶著恨離開他,他是白癡,他的感情、談的冥頑不靈、他的剛愎自用,需要用大鐵槌才敲得破,杜絹敲了,但反作用力太大,她傷了自己。

  「為什麼要放假?」

  「因為杜絹走了。」

  「她去哪裡?」

  「回老家。」

  「你們婚約結束了?」

  「沒有。我必須去她的老家,把丟掉的那一段找回來。所以你必須回去主持公司。」蔣昊的口氣不是商量。

  「我沒辦法。叫阿焎回來吧。」跳跳沒處理好,他走不開。

  「阿焎不是管理公司的料,何況,你欠他。」

  打蛇打七寸,一句話攻得蔣譽沒話說。二哥沒錯,是他讓阿焎失去詹沂婕,經過很多年了,阿焎始終找不回他的幸福。

  「那……大哥?讓大哥回來主持?」

  「不要指望他,就算他和我們盡釋前嫌,但他的生活重心在美國,他認定姐夫的事業才是他該盡力的。」

  蔣擎是蔣昊、蔣譽、蔣焎的異母哥哥,他和蔣欣是父親的元配所出,青少年時期,蔣欣嫁到美國,他跟著移民,要不是他深愛的女人在台灣,也許他這輩子再不會踏上台灣。

  蔣譽歎氣。「二哥,對不起,我真的不能走,跳跳在這裡。」

  「阿譽,跳跳愛你,是不是?」這個小女生他見過,在很多年以前。

  「是。」他回答得篤定。

  她的心情,「章赫之」聽過無數回,聽一次、感動一分,聽兩次,感動成雙成對,他對她的感動,已遠遠超過他在世上所有。

  「你呢,愛她嗎?」

  當然愛,不只是手足之愛,不是哥哥對妹妹,而是男人對女人。

  同處的日子讓他看清楚太多事,跳跳的心情與愛情,他的感動與感激,事實擺在眼前,他們都不能離開彼此獨自生活下去,他們都需要對方的照顧與慰藉,才能得幸福。

  他反省又反省,不斷向自己正式,然後,得到答案。當妹妹的跳跳在多年前離開他的生命,而後長大的跳跳出現,他看待她的眼光已然與以前相異。他愛她,不管有沒有晴天在中間;他要她,不管她的未來有五十年或八個月。「我愛她。」他說得無分毫懷疑。

  「確定?」

  「不必懷疑。」

  「那麼,你該做的是把她綁回台北,讓她接受最專業的治療,你失去商天晴的時候,年紀太輕,現在你有能力了,可以讓她得到最好的照顧。」

  他理解造化弄人,讓弟弟碰上兩個生病的姐妹花,但阿譽不能再次錯失愛情,命運對他苛刻,他就必須強勢爭取。

  「我知道。」他早就聯絡不少名醫,組織成醫療團體,問題是東風吹不動,他能怎麼辦?

  「知道為什麼不去做?」

  「她有心結。」跳跳對生命的罪惡感,讓他無處使力。

  「你愛她,就該幫她把心結打開,不要讓她失去更多機會。」

  他願意,但眼前……

  「阿譽,不要讓自己重蹈覆轍,你承受不起的。」蔣昊語重心長的勸道。

  蔣譽不語,蔣昊歎氣,接口說「你曠職夠久,這段日子我接手你丟下來的燙手山芋,現在是你負責任的時候。

  逼迫手足不對,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完成,跳跳是阿譽的責任,而杜絹……是他的責任。

  他起身離開,並不擔心,他知道弟弟有能力,絕對能夠找到解決方案。

  看著二哥的背影,蔣譽深吸氣。

  他變了,再不熱愛工作與成就,那些上上下下的圖標勾不出他的怦然心動,他只想留在跳跳身邊,安安靜靜過生活,像所有的老夫老妻那樣。

  叩,他聽見開門聲,回頭,發現跳跳。

  他快步走近她,捧起她的臉,在她白皙的臉上,找到兩串新淚。

  她聽見了,謊言全數拆穿!

  她會不會什麼解釋都不肯聽就跑掉?如果他抱她,她會不會反應激烈?她會不會太生氣,用傷害自己來嘔他?她會不會哭著要他離開?

  亂七八糟的思緒頓時卡在鬧到中央,下意識地,蔣譽挪動腳步,擋在出口處。

  但跳跳沒有出現他預占中的動作,只是垂著頭、靜靜垂淚,像她跳的櫥窗娃娃,天一亮就定格,安靜地待在櫥窗裡,供路過的旅客觀賞。

  他耐心等著她的反應。

  但她似乎比他更有耐心,眼淚一顆顆掉下,落在紅色絨毛拖鞋上,那是他替她買的,她不知道它的款式俗不可耐,只是覺得它的觸感溫暖柔軟。

  她的眼淚算了他的心,PH值小於七。

  「對不起。」他率先投降。

  「你是作家先生還是阿譽?」她問得傻氣。

  他居然是阿譽!不,她不該這麼驚訝,他有阿譽的聲音、胸膛,有阿譽的溫暖與溺愛,她隱約知道,只是不斷找線索否認自己的疑惑。

  她要自己認定阿譽婚姻幸福,她要死扣著自己沒帶給阿譽困擾,她……其實早就知道的。

  她是縮頭烏龜,她自欺欺人,她那麼爛,爛到沒有立場質問阿譽的欺騙。

  「都是。」他拉起她的手,她沒有甩開,緊繃的心,鬆了一塊。

  「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如果我耐心聽,你願意告訴我嗎?」

  「好。」他拉她坐下,她照做,他靠得她很近,她沒有退開,再進一步,他把她納入懷間,她乖乖趴在他胸口。

  這樣,他算不算過了第一關?「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她點頭。

  「我沒有和杜絹走完婚禮,到最後為了公司形象,和杜絹結婚的人是二哥。」

  他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傳來,穩穩定定的,讓人安心。

  她驚訝的仰起頭,「阿昊哥哥和杜絹?她一定很難堪。」

  「臨時換新郎,她的確很難堪,不過她很勇敢,撐得過的。」

  「可是……」

  「我知道你要說不公平,對,我很抱歉,可是當我發現你並沒有坐在觀眾席上時,我急著找到你,顧不了那麼多了。」

  她又低頭,小小聲問「為什麼要找我?」

  「你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你。」他損失不起她,失去跳跳,他便失去生命的定義。

  「我們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在一起。」她說出重點。

  「但你出現了,短短三個月,讓我覺得人生可以被期待。」

  「期待什麼?」

  「快樂——一種我失去很久的東西。」

  所以小青鳥做得很好,她真的把快樂帶進他的生命裡?

  她點點頭,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到處找你,希臘、美國、你的學校……Ross提供我重要線索,於是我回台灣,找到姜醫生,弄清楚你的病。接下來,我很感激你打電話給我的答錄機,我在裡頭找到許多蛛絲馬跡。」

  「有一通電話,阿樂不耐煩的催著你說『再不出門,興達港的黃昏市場都快關了。』於是我知道你在高雄縣;接著我聘徵信社尋找你,一個眼睛看不到漂亮妹妹,是很容易被打聽出來的。」

  她沒有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你是阿譽?」

  「我有很多疑惑,比如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生病,是不是覺得我沒辦法讓你依靠?你為什麼躲避醫療,是對姜醫生沒信心,還是對手術感到恐懼?這些事在我當阿譽的時候你不說,我猜也許換個身份,你會願意告訴我。」
  
  他拉她坐在自己的膝間,圈起她的腰,把她整個人密密包裹。

  「你為了這個隱瞞身份?」

  「對,這是我的想法,但杜絹有另一套解釋。」

  她又驚訝的抬頭。「杜絹?你們在婚禮之後見過面?」

  他滿足的摸摸她的臉,然後,很緊很緊的抱住她,像從前一樣。「見過,我必須告訴她,我的決定和對她的抱歉。」

  「她還好嗎?」

  「她會很好的,我對她有信心。」杜絹是個堅韌女性。

  「那就好。杜絹怎麼說?」

  「她說,我在欺騙自己,說我潛意識裡想試試,如果你不是晴天的妹妹,我不是阿譽,我們會不會發展出另一種可能性。」再回頭思考杜絹的話,他不禁要佩服她的觀察力,當時的他,連自己都騙不進去。

  「然後?」

  她沒有對他的欺騙憤憤不平?她是個脾氣多麼好的女生,愛上這麼好「喬」、不懂得利用局勢拿喬的女孩子,是他的運氣。

  「然後我確定,蔣譽愛上跳跳,百分之百、童叟無欺。」

  這種情況,她是哭好還是大笑比較合宜?當她快死的時候,老天爺居然送來這份大禮。商天雨的心亂了,亂紛紛的念頭在腦袋裡面糾纏。

  她該高興的,因為有阿譽,她的生命將會幸福難計,她該開心,因為最愛的阿譽也愛自己,她該得意,因為這個男人,為了不能失去她而逃開一場盛大婚禮……她對他,不再是晴天的妹妹,而是讓他人生值得期待的跳跳,他說愛她,說得不容懷疑。

  問題是,她怎麼能收下他的愛情?幾個月的性命經營不出幸福啊!她搖頭。「宇宙飛船的船票買好了,連出發日期都已經確定,我不能自私自利。」

  「丟開無聊的迷信,為我把腦袋裡腫瘤弄掉,好不好?」他緊握她的手。

  她說著一說再說的話。「我的運氣很差。」

  「我的運氣很好。」他不介意分享。

  「我害怕再次巧合,我不要你或爸爸出事。」

  「我們不會有事,我保證。你擔心的話,我去請法師來開壇作法,讓各路神明保佑我們。」很白癡的說詞,但只要她安心,再荒誕的話他都說。

  「可是……」

  「為了我,為了未來,冒險一次!」他幾乎是懇求了。

  商天雨不應話。困惑了,她抓不準明天,抓不準他們之間會往哪個方向進行。

  最後,她還是被阿譽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雖然,她仍然迷信,仍然害怕自己缺乏幸運,但為了阿譽和得來不易的愛情,她決定豁出去。

  手術定在六天之後,都安排好了,只等她換上病人衣服。

  應該回公司主持大局的蔣譽請出老將軍坐陣,為了兒子的終生幸福,早已交出實權的蔣家老爸乖乖回到寶座,認命操勞。

  唉,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幸福還不是要老爸賣命才換得到。

  商天雨的東西整理好了,臨行辭別,阿桂嬸一把眼裡一把鼻涕,阿樂更是滿臉臭,一隻腳把紗門踢得嘎嘎作響,三不五時就朝蔣譽的方向丟去白眼。

  「你要常打電話給我,不可以忘記我會擔心。」阿桂嬸抓起圍裙擦眼淚,胖胖的手指頭把眼睛揉得紅通通。

  「我知道,等眼睛好了,我會回來看你們啊。」說完,商天雨喚阿樂,可他不理人,她連聲喊,「阿樂、阿樂,你在哪裡?」

  被叫急了,他不甘願的回答,「厚,幹麼啦,林北很忙。」

  「我想抱你。」她伸出兩隻手對著空氣,臉上儘是撒嬌。

  哇靠,抱什麼抱啦!會給人家誤會,也不動動大腦,她最愛的那個死阿譽就站在旁邊,不怕轉過頭就給她算賬哦!

  「給我抱一下嘛——」

  見她的手在空中揮半天,他才別彆扭扭的走到她身邊。

  商天雨抱住青少年,頭靠在他胸口,柔聲對他說:「阿樂的胸膛很舒服呢,以後一定會有個善良、很愛阿樂的女生靠在這邊,阿樂要對人家好一點哦。」

  北七哦,舒服就多靠一下,幹麼七早八早就離開,他又沒給她收費。

  「等我動完手術,阿樂一定要到台北看我。」

  他不想說話,只想「蒜曉」,把那個阿譽的祖宗八代全抓出來問候一通。看不見就看不見嘛,幹麼非叫跳跳去開刀?開刀很危險,他是不知道有那種會把剪刀丟在病人腦袋裡的北七醫生哦!

  「我放假就去。」他彆扭說。

  「台北的女生很漂亮,說不定有可愛的小護士會喜歡我們家阿樂。」

  又要北七,他只喜歡跳跳,其他的女人都不要啦。

  「阿樂在生氣嗎?」她把頭靠在他肩上,有點委屈。

  他酷酷地丟下字。「沒。」

  「阿樂不要氣我,你是跳跳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她取悅他了,醜醜的酷臉拉出微笑,雖然她說的不是「最好的男朋友」,不過沒關係,阿譽會老,他會長大,總有一天,他的條件會比阿譽好,到時如果跳跳反悔,男朋友想換人,他一定馬上舉雙手報到。

  「我給你的符水,要記得拿去泡澡。」師父是說要灑在身上啦,不過他覺得泡澡大概效果會更好。

  「知道。」

  「進開刀房前要念十句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他像坐在廟前的老阿嬤。

  「知道。」

  「開車小心一點。」他打死不說再見。

  「知道。」跳跳話應完,才發覺不對,又不是她開的車,幹麼叫她小心一點?直到阿譽出聲,她才曉得阿樂在對阿譽說話。

  「謝謝你的關心。」蔣譽回答。

  這不算融冰啊,阿樂居然跟阿譽說話耶?商天雨笑瞇眼,甜甜的笑臉讓阿樂看呆了。

  道過再見,商天雨和蔣譽上了車,阿樂追在車後送了好一段路,才放下高揮的右手,在心底,悄悄對跳跳說了再見。

  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牆、白色的跳跳、白色的哀傷。

  她把病情拖壞了,檢查出來的報告很傷腦筋,蔣譽沉痛,卻主張隱瞞病人,但姜醫生認為她有權利知道病情。

  他說「商天雨越能勇敢面對,手術成功率越高。」

  這個主張讓商天雨知道自己的狀況,不樂觀,但她不得不闖闖看。

  這幾天,她有阿譽陪在身邊,片刻不離,為她說笑話,他們東扯西聊,說過去、論未來,還說等她病情好,要找時間去看看媽媽和晴天,也許把媽媽的骨灰盒晴天一起安葬。

  他們扯著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的未來,計劃起明天、明年,說著說著,商天雨忍不住掉淚,因為心感安慰,也因為如果這是最後旅程,她很開心身邊有人陪。

  「我要帶一大把紅玫瑰給姐姐。」她說。

  蔣譽記得,晴天最愛他送的紅玫瑰,他說過,要為她蓋一間種滿玫瑰花的城堡,可惜來不及實現承諾。「好,很大很大一把。」

  「我要告訴姐姐,阿譽是超好的男人。」

  「多謝誇獎,我要告訴她,我會好好照顧她的跳跳,比她照顧得更好。」

  她像在懺悔一樣低下頭說「姐姐總是對我很好,可是我對她很糟。」

  「你哪裡對她很糟?」

  「小時候,我要什麼她都讓我,連跟男朋友約會,都要把我帶在身邊。」

  說起這個,他就不得不附和她了。「對,我交女朋友沒那麼窩囊過,一面談情說愛一面當保姆,那個時候,我真恨你,恨得牙癢癢的。」

  她點頭,然後很難過的悶聲說「現在我還要搶姐姐的男朋友,說不定輪到姐姐恨我很得牙癢癢。」

  「搶?你會不會太看得起自己?」

  他推推她的笨腦袋,這傢伙,滿腦子裝的全是罪惡感。

  「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是誰,想搶就可以搶走的男人?錯,若我看不上眼,你再有錢、再漂亮都沒用!重點是,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是你的責任。」他的額頭碰上她的。

  「責任?」

  「你要擔負我的下半輩子,我比你老,會比你更早得到老人癡呆症,到時候,你要推輪椅帶我到處逛,還要幫我在手上戴銀鏈,寫上姓名住址和電話,如果我丟掉,就要趕快把我找回來。」

  她皺眉。「聽起來很可怕。」

  「人家說脾氣不好的人容易高血壓,我臉臭、脾氣爛,如果中風的話,你要每天帶我去做復健,幫我擦澡換尿片。」

  她打他。「你不要嚇我。」

  他隨便她打,反正打是情、打越多情越濃,這樣她才會捨不得撇下他。「我工作那麼累,說不定早就有肝病,肝病很麻煩,你有沒有看過《食物密碼》?到時候,你要照書上寫的,一餐一餐做給我吃。」

  「停停停!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搗起耳朵不想聽。

  「怕了?」

  「怕。」她點頭。

  「那你還肯不肯愛我,介不介意和我在一起?」

  「我要和阿譽在一起。」這種事,哪需要考慮!就算他得老年癡呆症、高血壓、糖尿病、花柳病、艾滋病,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他這才滿意。「所以你沒有搶走誰,你是在幫晴天負責任,她做不到,你要幫忙她。」

  「是這樣嗎?」她懷疑。

  「是這樣。」他篤定。

  「那以後,姐姐當大老婆,我做小老婆。」她習慣孔融讓梨,手足相親。

  「你自己拿紅玫瑰到墳前跟晴天討論吧,誰打誰小我沒意見,你們姐妹自己去喬,不過……聽說男人都比較寵愛小老婆,你認為晴天真的喜歡當老大?」

  他用了另類方案解決她的罪惡感。

  商天雨也覺得自己很蠢。明天進開刀房還能不能走出來都是未知數,居然討論起順序排行?

  「商伯父明天回台灣,如果來得及,他會送你進手術室。」他最後還是決定通知商伯父,手術風險太高,不管是商伯父或跳跳,他都不希望兩人遺憾。

  「我爸?你為什麼告訴他?」

  「不要氣他,天底下的孩子都不知道父母有多辛苦。」

  她撅嘴。「聽起來,你很喜歡他?」

  「我是喜歡他。」蔣譽坦承。商伯父不是壞人,只是不知道如何應付失去親人的男人。

  「你們要不要去約個會?如果我老爸不排斥雙性戀,我不介意你當我後母。」

  她對他擠鼻子。

  他親她一記,繼續玩下去。「放心,我不會虐待繼女。」

  商天雨噗哧笑開。「其實,我沒氣他。」

  「我知道。」如果氣,她怎會介意那些無聊詛咒,延誤病情。

  「他……還好嗎?」

  「不差,但他很想你。」

  「阿譽……如果他趕不及,可不可以幫我傳話,告訴他,我不起他。」

  「他趕不及,等你動完刀,親自告訴他。」這些話,他說得很心虛,檢驗報告搾乾了他的自信,這幾天,他反覆掙扎,考慮著要不要放棄手術,他很害怕,怕自己是劊子手,毀了她最後幾個月生命。

  她不是個愛奢望的人,所以馬上轉移話題。「如果我醒來,忘記你是誰,怎麼辦?」

  「再當一次作家先生,讓你再一次愛上我。」

  「如果到最後我決定去當仙女,你怎麼辦?」

  蔣譽突地把她摟得緊緊,然後故作輕鬆的說「我和晴天密謀過了,商媽媽歸她,跳跳歸我,所以仙女名單裡,對不起,沒有商天雨。」

  「我會努力贏過這場手術,但是萬一——」

  「沒有萬一。」他切斷她的話。

  她拍拍他的大手,「讓我說吧,我希望能把每件事都安排好。」

  就像她安排他和杜絹的幸福?傻氣,世上沒有人或事可以被安排,若不是走到最後一步,沒有人能知道自己被定在哪裡。

  他這麼想,卻沒這麼說,說的是——「你想安排什麼?」

  「不要為我哭,我要你開開心心送我到媽媽和姐姐身邊。」

  他想也不想的搖頭,他不可能不哭、不可能開心,她在強人所難。摟緊她,把頭埋進她頸窩問。

  「我是外貌協會會員,如果手術後我不幸變成植物人,可不可以……在第一次感染的時候就放棄急救?」她扯著他的袖子,問得痛心。

  他不回答。

  「下葬的時候,阿譽可不可以幫我換上青鳥的舞衣?不管在不在你身邊,我都會努力當阿譽的小青鳥,為阿譽帶來幸福。」

  他繼續保持沉默。

  她自顧自往下說「等我變成貨真價實的青鳥,我會在人間尋覓,為阿譽找個好女生,讓她愛你、疼你,在未來幾十年裡,照顧你。」

  「我不需要誰照顧。」

  「要的,阿譽對工作太拚命,需要一個女人來照顧身體;阿譽的心靈很空寂,需要人傾聽他的心聲。打勾勾,如果我找到這樣的好女人,我會讓她穿著藍色小洋裝出現在阿譽面前,如果阿譽心動了,就努力追求她,好不好?」

  她伸出大拇指、小指,要和他做約定,但蔣譽固執不肯,大掌一包,把她的小手包在掌中間。

  「阿譽,我很擔心你……」

  「你該擔心的是如何打贏明天的戰爭。」

  「我當然會盡全力贏,不過是想讓自己更放心,沒有後顧之憂地往前行。」

  她拉開包裹自己的大手,稚氣地推出拇指小指.

  蔣譽定定看著她,酸氣襲上鼻心。手術成功率那麼低,她的賭運偏又奇爛無比,交代後事難道真的成了她可以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不想放手,不想讓死神暫在面前嘲弄他的愛情。兩顆淚水滑下,他不准自己哽咽,別開臉,仍擁她在懷間。

  「阿譽,我說的每件事,只是在預防萬一。」

  抹去淚,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我知道。」

  「我的舞蹈老師說,只要把準備做到一百分,成功地機率就會大幅提升,為了我的成功,阿譽是不是該容許我為自己做好準備?」

  對、對、對,她說得都對,只不過,他怎會使她的準備範圍?

  商天雨無視他的歎息,摸索著,拉起他的手,折出一個和自己相同的動作,小指勾小指,拇指壓拇指,她強迫他承諾。

  「除了準備,我們沒別的事情好做了嗎?」他不想手勾手傷心。

  「嘎?」她沒聽懂。

  他說了,「所有的檢查通通做完了。」

  「對,早上抽完租後一次血了。」

  「你要到晚上九點才開始禁食。」

  她點頭。「護士小姐是這樣交代的。」

  「我們還有十二個小時,為什麼不好好利用?」交代後事,愁容相對,都不是最好的方式。

  「利用?」在醫院裡面?她不懂。

  「我們出去玩吧,吃好吃、看好看、玩好玩的,今天我當你的眼睛,帶你領略台北風情。」

  就這樣,他們向醫院請假,在不知道明天存不存在的時候,把握起最後。

  他們去北投泡溫泉,去金山吃芋圓,去饒河夜市喝藥燉排骨,去百貨公司買漂亮洋裝。他們玩得很累,晚上,兩個人雙雙躺在單人病床時,她問「明天,我可不可以穿我的新洋裝進手術房?」

  隔天,是雨天,諸事不順。

  從一大早,商雨天的點滴就漏了,她的體溫偏高,沒事苦了起來,苦得蔣譽一團亂。

  她莫名暴躁,莫名發飆,莫名地為難蔣譽,而且直到她被推進手術室前,她父親都沒趕到醫院。

  九點半,她進開刀房,蔣譽的眼皮跳得很厲害,握住她的手心不斷出汗,恐懼在心底蔓延。

  尾聲

  百花盛開,墓園旁的雞蛋花開出亮眼金黃、紅的、橘的、粉的九重爭相競艷,美麗的春天一如墓碑上女孩的美麗笑臉。

  蔣譽一襲深黑色西裝,白色襯衫結上紫色領帶。紫色,是女孩最喜歡的顏色。

  他捧著一大把長莖玫瑰,九百九十九朵,是花店小姐推薦的,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天長地久。

  這是很好的推薦,因為他們的愛情止於若干年前,停在不變的永恆點,他沒忘記她的笑顏,而她,除了他,再不會愛上別人。

  不褪色的愛情,不改變的情人,是不是符合了天長地久的條件?

  「嗨,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他問,語調裡有淡淡的哀愁。

  然而他發現,原來時間會把濃烈的哀愁轉淡,讓胸口的疼痛不再深郁。

  「我聽過一個論調,是公司裡面的員工告訴我的,他說,天堂裡有喝不盡的瓊漿玉液,酒後駕車也不會收到紅單,真的嗎?那麼,在那邊開PUB一定會倒閉。」

  講到最後,他輕輕笑開。果然是奸商啊,走到哪裡都不忘記能夠做什麼生意。

  「除了PUB,交通警察和計程車都會沒事幹,那他們在那裡,日子那麼漫長,要做什麼?你一定要說,在天堂裡什麼都不必做,只要每天開開心心唱歌跳舞就可以……唉,我開始擔心了,像我這種勞碌命,是不是登不上天國的天梯?」

  他把玫瑰花束拆開,將玫瑰花一朵朵插在墳上,種滿韓國草的綠色墳墓,點綴起點點鮮紅,熱鬧精彩。

  「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想知道,是不是住進天堂就會無憂無慮,沒有哀愁的人生是不是會比較愜意?」他頓了頓,接話。「你要說我笨了對不?這麼簡單的問題幹嗎問,答案就是一整個對,不必懷疑,可是最近我發現,有憂鬱不是壞事……」

  一顆雨水落下,阻止他的話。

  蔣譽仰頭,厚厚的雲蓋滿天際,天空陰了兩日,悶得人發慌,好不容易下雨,感覺舒服多了。

  雨下大,但綿綿密密,像絲,涼涼的雨水貼在臉頰邊,帶著冰涼的清爽宜人。

  跳跳最討厭雨天,老說自己的命很壞,淚水叮叮咚咚掉不完,就是名字裡帶了太多水,可偷偷又愛淋雨。

  那時他嘲笑她。「你以為自己是絳珠草投胎的林黛玉哦,你哪有淚水叮叮咚咚掉不完?」

  她撅嘴不依。「我都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對,他沒忘記,她是越傷心就要笑得越陽光的跳跳,捨不得阿,捨不得她總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哭泣。

  他的跳跳,他對她的愛一天比一天增多……

  開刀前,他們約好要做很多事,跳跳說「等我眼睛看得見了,我要回到舞台上面。」

  他同意了,交代下面的員工找資料,規劃出成立舞團的要點。

  跳跳說「我想舞蹈教室,教小朋友跳舞,把小朋友帶到國際上,讓大家看看,台灣小孩也很棒。」

  他說沒問題,然後放出訊息,要朋友幫忙找地。

  跳跳說「如果我的病好了,我就要跟阿譽結求婚,我會送阿譽又大又亮的鑽石戒指,阿譽一定要答應娶我哦!」

  他大笑。「通常,我不會讓女人失望。」

  他說謊,他通常讓女人失望,這輩子,他只沒讓兩個女人失望,一個是晴天,一個跳跳。

  但約定的事,他們都沒做,舞團沒成立,教師沒開,跳跳也沒向他求婚,但他不火大,因為他從來就沒本事對她發脾氣。

  雨下得更大了,他的黑色頭髮垂到額前,閃閃的雨滴在他的睫毛上掛了雨簾,有點狼狽,卻也有著浪漫的淒美。

  窸窸索索,身後傳來聲響,他回頭。

  遠處,一個穿這藍色小洋裝的女人撐起一把藍色小雨傘,細細的小腿沾上地上的水珠子,她也抱著一把紅玫瑰,輕輕巧巧地向前走來。

  他曾經和跳跳約定,如果看見這樣一個女人,如果他心動了,就要努力追求。

  說到做到!他的信譽一向很好。

  蔣譽拉起嘴角,展開溫柔笑臉,朝藍衣姑娘走去。

  「對不起,我遲到了。」
  
  傘下的女孩仰起頭,甜甜的臉掛上微笑,那是跳跳,和他做過約定的女孩,她恢復了健康,重拾了夢想。

  現在回過頭想想,當時實在好大膽,居然敢把賭注下得這麼大,但也幸好下了,因為到最後,他們都是贏家。

  「沒關係,我可以先和晴天說悄悄話。」

  「沒說我的壞話吧?」

  「不敢。」

  「厚,這麼可憐哦,講得好像我很凶。」

  「我不敢說你的壞話,是因為晴天愛記恨,她會把我的話一筆一筆記下來,等我上天堂後,再來個秋後算賬。」

  商天雨笑開眉,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

  一把小小的傘撐住了他寬寬的肩膀,雨絲不停飛躍進來,他不怕,她也喜歡。

  雨天,使她的天氣呢,有阿譽這個超好運男人在,會替她擋去所有不幸。
  
  「你告訴媽媽和姐姐,我們要結婚了嗎?」媽媽的骨灰遷葬了,是阿譽一手包辦的。

  「有,她們要我們把喜帖送到這裡,她們想分享喜悅。」

  「你告訴她們,我會在婚禮上跳姐姐的成名曲--櫥窗娃娃嗎?」

  「說了,晴天要你好好表現,不可以丟她的臉。」

  「你有告訴她們,我會把『晴天』生出來嗎?」

  他繼續點頭。「有,她說要你認真生,不要太隨便,最好生漂亮一點、聰明一點、可愛一點,然後送女兒去學舞蹈的時候,把晴天小時候的舞衣送給『小晴天』當見面禮。」

  「我就說吧,媽媽和姐姐對我最好了。」她驕傲的咧!

  「不是只有媽媽姐姐對你好吧?」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瞭解瞭解,阿譽對我更是好上加好。」

  兩個人相視而笑。
  
  他們一起走到商天晴和商母的墳前,商天雨才插上玫瑰,滿肚子的話就嘰裡咕嚕滾出來說個沒完。

  「姐,我去看禮服了耶!老爸說要出錢,既然他要出錢,我哪有客氣的份,當然要挑最貴的,我挑了件象白色的,是姐姐最喜歡的顏色,姐姐來不及穿的,跳跳幫你穿……」

  蔣譽微笑,他也有話對晴天說,只不過這些在心底默禱就好。

  有憂鬱的人生未必不愜意,跳跳訓練了我,讓我理解,原來有個人可以擔心,牽掛,讓自己為那個人白了頭髮,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雨下大了,雨天浸潤大地,豐沛世間,這是個需要晴天也需要雨天的世界。

  如果你失去晴天,請不要害怕,在地球某個角落,一定有個雨天等著和你重逢。


【全書完】


  想知道蔣擎與賀惜今令人心疼得故事,請看花園系列1059王牌小女人之《心機男的小茉莉》上
                                                  1060王牌小女人之《心機男的小茉莉》下

  想知道蔣焎與詹忻婕如何將友情變深情,請看花園系列1079《偷生桃花種》
論壇贊助計劃大家一起來幫論壇吧~

TOP

 11 12
發新話題

當前時區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5-8-1 05:36

Powered by Discuz! 6.0.0Licensed © 2001-2014 Comsenz Inc.
頁面執行時間 0.026677 秒, 數據庫查詢 7 次, Gzip 啟用
清除 Cookies - 聯繫我們 - ☆夜玥論壇×§ - Archiver - WAP
論壇聲明
本站提供網上自由討論之用,所有個人言論並不代表本站立場,並與本站無關,本站不會對其內容負上任何責任。
假若內容有涉及侵權,請立即聯絡我們,我們將立刻從網站上刪除,並向所有持版權者致最深切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