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筋……
冷靜,冷靜……大人不與小孩子計較,現在發火太沒面子了。
龍帝努力努力讓自己的臉色不至於那麼難看,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來:「乖,乖,把我的手放開,等會給你好東西玩。」
想不到如此笨拙的哄騙居然有用,龍帝乘孩子放開手的剎那把龍印點上他的額頭。
按下第一片龍鱗,封住他的外貌;按下第二片龍鱗,封住他體內肆虐的妖火;按下第三片龍鱗,讓那龍之印護住他的身體。
足足布下了三重龍王印,才看到那囂叫於孩子體內的妖火漸漸熄了。
妖氣褪去,便見孩子的外貌也起了變化。囂張的紅色隱沒了,一雙昏昏欲睡的大眼睛變成貓一樣的淺灰色,髮色也恢復成平常的黑亮。
「小鬼……」對了,小傢伙還沒有名字呢,總不能一直叫他小鬼吧。
算了,起個容易叫的名就行了。阿貓阿狗的確實有點難聽……嗯……
龍帝略一沉吟便說:「這樣吧,賜御姓『龍』,賜我封號『九玄』為名,嗯……屬火的小鬼,就叫你『龍九炫』吧。」
小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又抱住了他的手指,咯咯笑著,樂不可支的模樣……
十八年,還有十八年要對著這個小鬼……
龍帝這才發現前途多難,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風不知從何處漏了進來,床前的燈火晃了一下,蓮焰閃爍。龍帝募地驚覺自己出神了很久。
身邊九炫很安靜地睡著,手還緊緊握著自己的。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的九炫真是有趣啊,也比現在乖多了。小小的,胖乎乎的手;淺灰色的眼睛喜歡追著他的銀髮滴溜溜地轉,笑起來瞳孔顏色淺淺的,像隻貓咪;還有,喜歡玩弄他手指的惡習。
龍帝狐疑地瞥了一眼九炫的手:現在這個樣子,難道是小時養成的壞習慣?
不由的,他開始在燈下反省起自己的啟蒙教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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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平緩行進在運河上,兩岸垂柳如煙,偶爾有一兩樹桃花李花,紅紅白白的,在朦朧綠意中爭芳鬥艷。
用膳過後,墨塵習慣性靠在軟榻上打盹。午後的暖陽從雕花的窗欞間投進來,在他臉上印下斑駁的光影,懶洋洋的天氣容易讓人也變得懶洋洋的。
這幾天,九炫的傷勢略有好轉,四人這才啟航前往京城。龍帝顧著照顧他兒子,都沒有時間來和他鬥嘴了。可惜少了個娛樂的對象,墨塵頓時覺得無聊得緊。而無心小狐狸又整天神經兮兮的,不知在緊張什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是一聲尖叫差點把墨塵從榻上震下來。
自從九炫來後,無心時不時發出這等驚心動魄的慘叫聲。
「又怎麼了?」揉揉額頭,墨塵苦笑著望著將他的睡意驅趕得無影無蹤的女子。
「怎麼可以這樣……公子……怎麼可以這樣……」無心帶著一臉悲痛欲絕的表情,小碎步奔到墨塵身邊。
「你又看見什麼了?」墨塵暗暗歎了口氣,不用說,一定是又讓她看到什麼不該看的事了。
「我剛剛想把乾淨的衣服送進去,發現龍帝殿下,龍帝殿下他居然一手托著碗,一手拿著小匙,餵那個某人吃飯……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信……天界第一神將的龍帝殿下,那麼高貴傲氣的龍帝殿下,居然會去服侍別人……天啊……」無心兩眼水汪汪,似乎因為打擊過度,連聲音都顫顫的。
再歎了口氣,看來,有必要讓這個戀慕龍帝的小狐狸明瞭一些事了。
「無心啊,嗯……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墨塵努力選擇溫和的措詞,以免傷害他家無心可憐脆弱的心靈,「龍帝他……對自己喜歡的人有強烈的保護欲,這個在天界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像當年他對青帝的過度保護,就讓很多上仙既痛恨又無奈。而現在,我想是九炫讓龍帝的保護欲又發作了。」
「喜歡……難道龍帝殿下會喜歡那個傻瓜?」
「也許吧,九炫可是龍帝一手養大的,不可能沒有感情吧。」 墨塵微笑著敲敲無心的腦袋,打趣說,「怎麼,妒忌人家了?」
「……我沒有……」無心迎著他露出個粲然的微笑,一個轉身,嘴裡便開始嘀咕起來:「哼哼……我要在那個叫什麼炫的飯菜裡下毒,哼哼,看他還能不能老在龍帝面前晃悠……哼哼……早日歸天的好……省得拖累龍帝殿下……」
「咦咦,無心,你說什麼?」
「嘿嘿……沒有,公子……沒有什麼……」
望著她的背影,墨塵不由搖頭苦笑。
這個小妮子,沒有什麼的話,幹嘛一路冷笑著往膳房走去?分明是心裡有鬼。
此後幾天,九炫都備受折磨,一會兒忽冷忽熱,一會兒又週身其癢難耐。四個人一同用膳,卻只有他一個人吃壞肚子。離京城只有幾日行程,一路上吐下瀉,弄得本來早該好的傷一拖再拖,連龍帝都懷疑他是不是水土不服了。
九炫則是有苦說不出,雖然猜到是哪個人搞的鬼,無奈沒有確切的證據,不便在別人的地頭上鬧起來。
一行人就在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起波瀾的情況下挨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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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城牆連綿千里,古寺的鐘聲恢弘而悠遠。
東風無意,搖落了遍地榆錢。飛簷下不斷被風吹響的,是一串串懸掛著的玉製鈴鐺。玉石墜著,晃著,撞擊著,叮咚,叮咚,叮咚,響聲清脆又蒼茫,不知驚醒了多少京華的夢幻。
當四野的風旋起,攜帶著城外細細的黃沙和城內柔柔的柳絮飛揚於大街小巷時,更覺春城無處不飛花……
墨塵他們到時,整個帝都都迷失在三月的芳菲中,喧囂與清冷,古老與繁華,莊嚴肅穆與熱鬧喧嘩,皆共存於這片天子腳下的土地上。
京城三月的群芳會,車如流水馬如龍。
四處人潮湧動,花香鬢影。
把無心和九炫兩個小輩留在畫舫上看家,龍帝拽了墨塵出來。說是要依靠他的靈敏感覺尋找上位花仙。
墨塵無法推辭,只有在出門前便闔上攝魂奪魄的雙眸,一路跌跌撞撞跟著龍帝在洶湧人潮中「尋花問柳」。
看過了「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的牡丹,賞過了玉堂春睡的海棠,觸目所及儘是天下名花仙種:那艷治的芍藥,素雅的白蘭,妖嬈的紅杏,還有灼灼其華的粉桃,如月如雪的白梨……不多時,兩人已經花香染衣,順帶被沾了一頭一身的花氣。
墨塵倒不顯得焦躁,龍帝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
「怎麼搞得,偌大一個群芳會,居然找不到一個上位花仙?那些花仙都朝聖去了麼?」
墨塵拈起一朵小小的桃花,輕輕嗅著,花香還沒品到,卻聞出龍帝的火氣來。
「我也覺得奇怪,明明看出那花有幾百年的修行,卻怎麼也喚不出她的元神來。」墨塵朝著龍帝微微一笑:「也許真的都朝聖去了。」
「荒謬!她們的神主青帝都不在天庭了,還能朝拜誰啊?」龍帝難掩心中因失望泛起的煩躁,一路趕來京城,便是希望可以從花仙口中打探到摯友的下落,現在希望成了泡影,叫他一時難以控制地發起火來。
「不過,如果所有京城的花仙都這樣的話,倒可以看出些端倪。雖說不能確定她們的隱沒和青帝有關,但一定在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麼異變。或者,我們不妨猜測,有什麼人鎮住了這幫花仙,讓她們離開或者藏起來……」墨塵的心思比較縝密,分析起事情來也井井有條。
龍帝一時沉默下來,良久,才眸光閃爍:「據我所知,鎮得住她們的除了織錦,還有一個人。不過我想他應該不可能到這個地方來的。不,是他來了的話,我不可能察覺不到……」
「你說的難道是……」墨塵也不由神色微變。
「月昭,天帝月昭!」龍帝嘴角扯過一抹冷冷的笑,「他來了,我不可能不知道。那個狂妄無忌的傢伙,天界史上最傲慢任性的天帝!織錦這筆賬我還沒跟他清算呢。」
「是的,天帝下凡的話,人間必有異相,他所到之處有五色祥雲擁簇,雲間會降下滾滾天雷,我們不可能沒有察覺的。」墨塵頓了頓,又道:「那只有第一種可能,也許是青帝降生在這裡,是他令所有花仙惟命是從的。」
龍帝眼睛一亮:「阿織,阿織真的降世在這裡了麼?可是,自我下凡以來,從沒感覺到織錦的花氣,他身上帶有獨一無二的香氣,以前只要他在,方圓百里便暗香浮動,如同開了滿山遍野的香花一樣。照理說,現在離他這麼近,應該有所察覺才是。」
「你說,會不會轉世之後元神有了改變?」
「應該不會,像織錦和我這種上仙,元神已修行到一定境界,即便轉世,都能夠保持以前的外貌和一部分法力。」龍帝輕輕歎了口氣,「唉,織錦到底在哪個地方呢?感覺似乎很近,卻又無從尋起。」
「假如我們的猜測沒錯的話,京城這個地方,便要多待些日子,慢慢找了。」
龍帝點頭,抬眼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圍在一簇簇嫣紅奼紫面前品頭論足。
紫陌紅塵,如此喧囂繁雜,那朵遺失在凡間的仙葩又在何處靜靜吐著芬芳?
畫舫中的兩人,雖然說不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卻也是相看兩相厭。
九炫自從前些日子吃虧以來,對這個外表柔美俏麗內心詭異叵測的女子,簡直是畏如蛇蠍。無心呢,本來就不爽龍帝對他的好,見幾番非難都嚇不走他,心裡更是恨的牙癢癢。
乘龍帝和墨塵不在,兩人都想一血前恥,於是……
龍帝和墨塵踏上畫舫,就看見無心和九炫各自祭出看家兵器,一副蓄勢待發,劍拔弩張的模樣。
墨塵轉過身拚命忍笑,龍帝卻一臉愕然。
「你們幹什麼……」
「沒有……」
「沒有。」
雙方忙把刀刀劍劍,暗器毒藥等什物往身後藏。
「炫兒,誰說你可以練劍的?傷還沒好全就亂動,快給我進去!」龍帝一聲呵斥,九炫如同接到大赦令似的飛逃而去。
剩下小無心,面對著墨塵似笑非笑的眼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墨塵衣袖一捲,無心藏在身後的瓶瓶罐罐就全到了他手上,他看著其中一個,有些嘖嘖稱奇道:「咦咦,這不是薺子粉麼?讓人渾身奇癢難耐的東西啊。還有這個,聽說一點點,就讓人腸穿肚爛呢……」
一樣一樣解說下來,末了,墨塵晃晃手中一個瓶子,微笑問道:「這個我倒沒見過,無心,你說是什麼?」
無心瞄了一眼,臉刷地紅到了耳根,回話的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公子,你就不要作弄我了……」
「呵呵……那你以後就不要為難別人了。」
「我哪有?」無心癟著嘴。
嘖,小狐狸還不認錯麼?
墨塵瞇起好看的眼睛,轉身對龍帝說:「瀲,九炫前些天身體的異狀,也許不是水土不服,我想……」
「公子——」無心大叫一聲,匆匆拉開了墨塵,在他耳邊悄悄說:「公子,不要告訴龍帝殿下,我不再犯就是。」
「哦,哦。」
龍帝一臉困惑地看著這一大一小兩隻狐狸,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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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的夜晚,熠熠的一片燈火輝煌,繁華頹靡勝過江南名城許多。
不知是誰提議出來逛夜市的,四個人一同走在京城的鬧市中,不想引人注目都難。
兩個天上的嫡仙,一個嬌俏的小狐精,還有一個俊逸的人中龍鳳,即便是京城,也難尋得這等出色的人物。
黑衣的墨塵,白玉髮簪鬆鬆挽起一灣黛色流泉,容貌端莊,氣質高貴;著了一身妃子紅衣裙的無心,倚在他身旁,更襯得容姿俏麗,神采飛揚;冷漠清高的龍帝,素來都是白衣銀髮,容顏氣質清冷如冰雪;重傷初癒的九炫,此時是一身藏青色的衣裳,修長挺拔的身姿在四人中尤為顯眼,年紀輕輕便一派沉穩淡定的神態,不緊不慢地跟著龍帝的步伐。
四人悠悠閒閒,旁若無人地從喧鬧中掠過。
一路談笑風生,一路招搖過市一般引起旁人側目。
「公子,公子,跟緊我,不要走丟了。」天色愈晚,人漸漸多了起來,無心引著後面三人左穿右插。
墨塵暗暗歎了口氣,因為眼睛不爭氣,在人群中只靠著無心引領和自己的感覺躲避路人,就跟瞎子沒啥兩樣。不僅看不到京城夜市的繁華景致,還要在人潮中受罪,實在是不想來啊。
「不要走得那麼快……」又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幾乎跌了出去,墨塵忍不住低聲提醒前方興致高漲的傢伙,小狐狸覓得機會和龍帝一起遊逛,自是樂不可支,何況,還要花費精力和九炫爭風吃醋,那裡還顧得了他呢。
墨塵已經數不清被人推搡了幾次,有無意的,也有見他容姿出眾,故意擠過來的。等他好容易在流水般湧來的人群中站穩腳步,已經感覺不到無心的氣息了。
「無心……無心……」
四下無人應答。
不會……真的……走丟了吧……
墨塵站在熙熙攘攘的路中央,哭笑不得。
「龍帝殿下快來看,這裡有荷花糕買哦。」無心興奮地扯了龍帝過去。
龍帝走近了,反而被另一樣東西吸引住:「這是什麼?」
九炫努力想了想:「燒餅吧。」
無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個叫月餅。」
「這個又是什麼?」
「我想是一種包子。」九炫老老實實答道。
「我覺得像饅頭。」龍帝拿起來仔細研究。
「這個叫水晶包!」
無心差點暈倒,天,這兩父子還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什麼都不懂啊。
「咦,無心,墨塵呢?」龍帝忽然問。
「哎呀!我把公子弄丟了!」無心這才驚叫起來,左右望望,那裡還有墨塵的影子,「龍帝殿下,你們自己逛,我去把公子找回來。」
一溜煙連無心都沒影了。
剩下的兩人忽然有些沉默,沒有了無心在旁邊攪和,龍帝和九炫倒不知要和對方說什麼了。
靜靜走了一會兒,龍帝忽然拿起小攤上一樣玩意:「咦,這不是你以前最喜歡玩的東西麼?有一次還為了它和其他小孩大打出手。」
九炫接過那個小小撥郎鼓,有些不好意思:「也算不上喜歡,那時看別人都有得玩,而我沒有,所以看不慣就跑去搶別人的。」
「打到別人跑來家裡告狀,我還以為是為了什麼呢。」龍帝想想也覺得好笑,不禁笑出聲來。
走了兩步,龍帝慢慢斂了笑容,浮起幾許內疚的神色:「好像我從沒為你買過什麼,小孩子喜歡的玩意,我一樣都沒給你買過。」
「以前很羨慕別人的,經常可以吃到冰糖葫蘆,棉花糖這樣的東西,不過後來就不喜歡了。」
「因為炫兒長大了……」龍帝似乎輕輕歎了口氣,清澈的眸子認真地看著他:「現在有想要的東西嗎?」
九炫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想要一塊水玲瓏。」
「水玲瓏?」龍帝困擾地想了想。
「是的,在有水的地方會嗚嗚地叫,靠近你時會發出好聽的叮咚聲,像潺潺的流水一樣。以前你給過我一塊,不過在對掌時碎掉了。」
「那個是買不到的,你要那個作什麼?」龍帝感到奇怪,很久以前他出於無聊,把這樣水族的寶玉給了九炫當玩具。感應到水氣的存在就會發出聲音的水玲瓏,在水族裡不算罕見,但現在也不是一時半刻就弄得到的。
「……」
九炫似乎有點難以啟齒。
「這位公子,那個還要不要?」緊張的小販忽然追上來,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好。」龍帝匆忙給了銀子,把東西塞到九炫手裡,「水玲瓏現在買不到,以後我再給你找一塊吧。」
「嗯……」
——如果可以一直呆在你身邊,那我就不需要水玲瓏了。
「炫兒,發什麼呆呢?那邊好像有人賣紙鳶,過去看看吧。」
九炫輕輕點了點頭,大步跟上那個纖塵不染的白影。
——因為只有在你身邊,水玲瓏才會發出動聽的流水聲,那樣,我就不怕找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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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一片喧鬧的人聲,感覺到川流不息的人潮從身邊擦過。
墨塵歎口氣,一點點朝路邊挪去。還是找個地方歇歇地好,等無心找過來吧。
「喂喂,這位公子,你不能擋別人的路啊。」頭頂上,一把大嗓門叫嚷著。
「抱歉,抱歉……」墨塵低頭歉疚地說,順著聲音側身把路讓了出來。
「咦……你的眼睛……」粗獷的聲線忽然靠得很近,彷彿那人正在眼前審視著他,「看不見嗎?」
不是看不見,是不敢看,在這麼熱鬧的地方,我還不想讓人魂飛魄散。墨塵無奈地點點頭。
前方的人惋惜地嘀咕起來:「可惜啊,長得神仙也似的好看,卻雙目失明……」
有些啼笑皆非,墨塵稍稍抬起頭,正要說話,身邊的人便豪氣地說,「和人失散了啊?來來來,我帶你走回去。」然後不由分說就拉住了他的手。
「多謝,麻煩您帶我到路邊人少之處就可以了。」
「好說,好說。喂喂,你們讓開,給我讓開!喂,你!不要擋道!」那人開始大聲吆喝起來,一路上就好像馬賊進村一樣,通暢無阻,轉眼到了路旁。
還真是快啊……
「真的只送到這裡就可以了?」十萬分不放心地看著墨塵如同弱柳扶風般站著,感覺風大點,人都會被吹跑了。
墨塵輕輕舒了口氣,人氣少的地方讓他輕鬆很多。
「有勞您了,我在這等朋友來就行了。」溫文爾雅的笑顏有那麼一瞬擄去了身邊人的呼吸。
「我不放心,我陪你等好了!」那人隨即爽朗地笑開,用力拍拍墨塵的肩膀。
「多謝……多謝……」
好大的力氣,墨塵只覺得差點被打成內傷了。
此時,人潮忽然騷動了起來。
噠噠噠……幾騎突出人群,疾馳而過,後面緊跟著一大群持長槍的將士,人潮瞬時被迫分出一條路來。
「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駕到————」
一聲響亮的號令壓倒喧鬧的人聲,嘩啦啦,所有人都慌張地下跪恭迎,四處靜了下來。
遠處緩緩行來一駕龍輦,兩匹棗紅色的駿馬拉著,朱紅的翔龍在車身躍躍欲飛,黃金色的帷幔款款垂到地上,繁複的紋飾讓人目眩神迷。
一身黑地龍紋服飾的青年騎著駿馬跟在龍輦旁邊,冷俊的面容,神情傲傲的,冷冷的,望著前方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眉間有一分難掩的自傲。
何處傳來梨花的香氣,幽幽地,隱隱約約流動在肅然的氣氛中,為這不平常的靜默平添了幾許溫柔。
「雁兒,燈會到了麼?」龍輦中傳出淡泊溫和的聲音,一隻手隨著揭開了帷幔。月白的衣裳,淡若浮雲的氣質,龍輦中的人有一雙狹長寧靜的眼眸。
馬上的青年忙俯低了身子,在他耳邊輕聲說:「皇兄,還沒呢。」
「哦……」眸光不經意向外一掠,大道上跪滿了平民,正想放下帷幔,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幾丈外的柳樹旁,有一抹黑影卓然而立。
那是……
流泉的烏髮,沉冷的黑衣,如雪如月的容顏上,雙眸是微闔著的。只是,彷彿欠缺了點什麼,很熟悉,卻想不起來為何如此眷戀……
再一眨眼,已經失去那人蹤影。
「皇兄,皇兄,看到什麼了?」身邊皇弟開始用手在自己眼前晃動著,他怔了一下,忙收斂心神:「沒有,我們繼續走吧。」
放下帷幔之前,又望了那邊一眼,月下楊柳隨風輕搖,卻那裡有黑色卓越的身影?
是自己眼花麼?
龍輦漸漸遠去,人群這才喧鬧起來。
「果然是皇親國戚,好大的排場,你說是不是?」偉岸的男子回頭問道,「咦,人呢?剛才還在的。」
身邊空空如也,哪裡還有倚在柳樹下彷彿風也吹得走的修長影子?
奇了,不會真遇上神仙了吧,怪不得雙目失明卻長得那麼漂亮,身上也沒什麼煙火氣。
那人搔搔腦袋,尋到了合理解釋,心裡也就釋然了。
遠處,梨花白得如同浸融的月色,飛簷上翩飛的黑衣象燕子的翅。墨塵凝視著前方大道上緩緩行進的紅色龍輦,嘴角浮上淺淡的微笑:「人生何處不相逢,你說是麼,無楨?」
皎潔的月讓浮雲掩沒,點點星子悄悄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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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裡很靜,無心和龍帝出門去了,剩下的兩人更顯靜默。
九炫在拭劍,黑色的劍身如墨,在燈下泛著沉冷的光澤。
墨塵在看燈,紗罩圍起一簇小小的蓮焰,輕吐著妃色的火舌。
「那把劍叫『劫火』。」
九炫抬頭,看見面前的玄衣人用一對絕美的眸子凝視著他,這麼說。
「天宮兵器庫裡排名第七的魔劍——劫火,沒想到他送了給你。」
天宮?一個怪異的名字。九炫不懂。
墨塵自顧自地笑了笑:「有一年,我在梅花下舞劍,瀲彈琴。我們互相鬥法,後來,我的劍折了,他的琴裂了,彼此不分上下。那時,他還掌管著天宮兵器庫,我看中了這把『天魔劫火』,想向他索取。他卻說什麼也不給,讓我遺憾了好久……」
九炫擺弄著手中墨劍,看見它古樸的劍刃上流動著隱隱鋒芒,心中暗道:這劍,真的如此珍貴麼?
「他把這麼珍貴的兵器給了你,可見他還是很看重你的。」九炫聞言投來灼灼的目光,墨塵遂悠悠道:「我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他,清楚他自在逍遙的脾性,他留在這兒,只不過為了尋找一個人……」
九炫想起年少時,每每看見瀲望著一池蓮花,恍然出神的樣子,他,一直在想念某個人吧。
心忽然掠過一絲刺痛。
墨塵瞥了九炫一眼,繼續道:「找到之後,他便會離開。」
慣於翱翔天際的銀龍,即便眷顧,也只是一霎那的停留。等他騰雲駕霧而去時,一界小小凡人又怎麼留得住他呢?想要追趕,又那裡有他風一樣的速度?
九炫一震,五指握緊了劍,沉聲道:「那時我會追上去的。他上天,我便跟上去,他入地,我也一道去。天下地下,我龍九炫只聽他一個人的話!」
這樣強烈的氣勢,這樣深重的執念,讓人不由想起了那兩個人……
墨塵彷彿從蓮焰中望見了兩隻白蝶,蹁躚著撲火而去。
無法捨棄的眷戀,用一生的時間去追逐,他們都是紅塵中的癡子,都是參不透的那一個。
幽幽一歎,墨塵正視著九炫說:「那麼,變強吧,強到有一天可以和瀲並肩而行。他的身邊從來沒有弱者的位置,一味地追逐,總有一天會被他摒棄。因為你還沒有資格和他並駕齊驅!」
九炫細細品味著墨塵的話,這個神秘的人物,他和瀲一樣,身上有一股不同於常人的氣質,他和瀲,是同一類人,而自己顯然不是……
正沉默間,無心和龍帝回來了。
龍帝一臉失落,想來仍未尋得青帝的下落,正悵然若失中。
無心卻附到墨塵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墨塵倏地抬起眼眸,神情不變,一雙墨瞳卻波光流轉,絕美非常。
悄悄引了無心進入另一間軒室,他這才輕輕歎了一聲:「他,天命將盡了麼?哎,這個癡兒……」
「公子,據說七皇子是在那天游燈會之後病倒的,病情日重,藥石罔醫。現在京城滿街都是求醫的皇榜,太子許諾,醫得好七皇子的人,榮華富貴,一生享用不盡。看來,這位太子也不算太薄情。」
「無心,你還記得當年流金水榭裡的那只白蝶麼?」
「哦……那只喜歡在公子身邊做夢的蝴蝶呀,它不是在很久以前投火自焚了嗎?忽然提它作什?」無心不以為然道。
「那時它不知作了個什麼夢,忽然間撲火而去,讓我搶救不及,被燈火焚成灰燼。而今,它又轉生為人,曾經的夢境還成了真。」
「難道他是那個七皇子?蝴蝶的夢裡,他就是七皇子,死了之後,又轉生成真正的七皇子?哎呀,我都被搞糊塗了。」
「這便是輪迴不息,美夢成真吧。」墨塵微微笑了。
「什麼美夢啊,還不是一樣要死。那個七皇子我看過,活不了幾天了。」無心撇撇嘴。
墨塵沒有說話,靜靜凝視著前方燈盞。飛蛾在燈火的紗罩外撲騰不休,不明白它為何那麼嚮往死亡。是為了得不到的光和溫暖,還是骨子裡就這麼癡癡嚮往著?
「為一個人續命要耗損幾年的修行……」箏語般清越的聲音忽然悠悠道。
「公子,你不是要?」無心大驚失色。「不行,這等逆天而行的作法會讓自己元神大傷的。一百年的修為只能為凡人延續一年的性命……這,這怎麼可以!」
「那又有何不可?」墨塵的微笑在燈火下有種看透紅塵的灑脫。
無心見墨塵心意已定,遂咬咬牙道:「好,公子要救他,我也不攔你,不過我取他的性命,你也不要攔我!」
俏麗的面容霎時泛起濃濃殺意,紅色水袖舒展,人就要掠出船外。
「回來!」身後冷冷一聲呵斥,墨塵衣袖輕揚,已擋住了她的去勢。
「以前我是如何教你的?你是個修仙之人,怎麼可以妄動殺機?」
「成不成仙我不在乎,我只知道現在公子要做一件天大的傻事,無心雖然不才,卻也要盡力阻止!」揚起頭,無心一臉倔強。
「無心……」墨塵搖搖頭,似乎對她的固執無可奈何:「幾千年的修行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麼,若可以換無楨一生幸福,倒也值得,畢竟,我曾經虧欠過他。」
「幾千年的修行啊,公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吶。況且,那個人的幸福又於我何干?對我來講,他的命和路邊的花花草草,飛鳥蟲魚差不多。」無心看著墨塵,翦水雙瞳亮亮的,裡面似有水波流動,「我在意的,是那個當年收留我,還教我修行成仙的人,他對我好,凡人的生死在我眼裡怎抵得過他一根頭髮?公子,你若因他而元神大傷,那我不如趁早了結了他!像那種只剩了一口氣的人,殺他實在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無心!什麼時候你的心這麼狠了?」墨塵寒了臉,繼而歎了口氣道,「你先回悠狐宮吧,好好閉關修行,讓自己冷靜一下。」
「公子……」見墨塵真的動怒了,無心不由拉著他的衣袖,眼眶都紅了。
「一切我自有分寸。」闔上眼睛,墨塵揮揮手道,「走吧,我處理完凡間的事之後,也會回去的。」
無心低頭,努力不讓眼中的淚掉落,一步步踱了開去。
「無心……」
募然轉身,無心看見墨塵倚在靠椅上交疊起雙手,靜靜地微笑:「不要做讓我傷心的事……」
不知為何,她為那個寧靜無爭的微笑而心碎,忽然間竟有種訣別一般絕望的預感。
洩憤似的跺了跺腳,無心斂了雙袖,纖影化為一道紅光穿窗而去,無言的緘默,最後只遺落了一行清淚。
天邊有星子將墜未墜,而意欲逆天而行的那個人,又將付出何等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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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夜很深了,禁宮內的一處仍燈火通明。奴僕們進進出出,個個神色凝重。
乍一聲厲喝卻撕開了禁宮的沉寂——
「如果醫不好他,你們一個兩個提頭來見我!」太子筱雁看著皇兄氣息越來越微弱,禁不住心急如焚。
腳下,一幫御醫戰戰兢兢,嚇得面如土色。
七皇子無楨蒼白著臉,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服侍在旁的宮女和御醫額上都滲著密密的汗珠,這個時刻,稍有差池,就是人頭落地的大事,任誰的心都提到了喉嚨口。
筱雁在殿內來回踱著步,一會兒催促下人快把藥煎好,一會兒又輕手輕腳走到床邊,憂慮的看著他的皇兄。
任誰都看得出來,七皇子的病情是熬不過今夜的了,卻沒有一個人敢告訴筱雁。
握著皇兄冰涼的手,筱雁不禁後悔萬分:「如果不是我帶你去看燈會,就不會這樣了……」
夜風從殿外蕩進來,吹得白色紗幔狂舞不已,燈火在一陣激烈的搖晃後,熄了。寢宮內忽然靜了下來。
筱雁把視線從皇兄身上移到左右,倏地一驚,不知何時殿內的下人全都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莫非有刺客!
筱雁心中凜然,手悄悄摸到劍把,張口便要大喝。
「莫慌,我並非刺客……」一縷低徊優雅的聲音適時傳入他耳際。
猛回頭,眼角瞥到一襲墨色的衣裳,待筱雁要看清這個不速之客的真面目時,一隻手及時掩住了他的眼睛。
方纔那個柔和的聲音又再次在耳邊響起:「我是來救你皇兄的。答應我,不要看我的眼睛,我便放開掩著你的手。」
筱雁定了定神,點頭應允。
手依言放下之後,筱雁看見一個秀頎的身影從身邊擦過,站到床前。烏髮如泉,柔柔亮亮地從髮髻上披散下來,直垂到腰際。即便從背面看去,那個人也有著不同常人的高雅氣質。
烏髮黑衣,這個感覺太熟悉了。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察覺到的事實:皇兄喜愛的人,每一個都是這樣烏髮黑衣,然後,有一雙絕美的眼。
還記得那時候,宮裡的女子為了討皇兄的歡心,紛紛披上了一襲玄衣。今天,這個一身玄衣的人是否也有一雙傾城絕色的眼眸?
而他說救得了皇兄,真的麼?筱雁狐疑著。
墨塵在床前望了無楨好一會,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白梨下的誓言,如今還記得麼?
——來生,我願與你一同眠於梨花樹下,化為夢裡纏綿的一雙蝶。
無楨,這一次,你又修了幾生幾世,才能重新為人呢?而前世的東西,你還記得多少?
五千年的修行凝為五色斑斕的一顆狐珠,悠悠從口中吐出。
墨塵就要把那顆狐珠放入無楨口中,手卻被筱雁拉住了。
「你給他吃什麼?」筱雁神色緊張。
「延命的藥。」輕輕一笑,墨塵道:「我給他五十年的壽命,我知道你心裡掛著他,那麼以後,你要好好珍惜這五十年,你和他能夠在一塊的時間也就這五十年了,莫像上次一般讓你皇兄傷心欲絕。」
聽到墨塵這麼說,筱雁有如被晴天霹靂擊中一般,呆住了。恍恍忽忽地,眼前彷彿湧現了許多模糊的景象。
「我要這江山,還有……你的性命!」
燈下,那鋒利的劍刃流光溢彩,寒芒盡露。
靜寂裡,他的皇兄平靜地笑了笑,而後抬眸:「我的命可以給你。」
劍光生寒,一片血光掠過,他倒在了自己懷裡。
臨死前,他猶在自己耳邊輕聲問道:「雁兒,你恨不恨我?」
——雁兒,你恨不恨我?
我怎麼會恨你?皇兄,我怎麼忍心親手殺了你?那是什麼時候?我被野心和恨意蒙蔽了雙眼,向你舉起了利劍。
原諒我,皇兄,如果再有一次機會,讓我和你重生在一起,我決不會,決不會這樣對你。
剎那間,筱雁無法分辨這潮水般湧進來的影像是真,是假,是夢,是幻,只覺得最後那一聲絕望的吶喊在胸前迸了開來,心猶如被撕裂過一樣痛楚。
珠子入口即化,無楨輕咳了一聲,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眼睫輕顫了幾下,朦朦朧朧間他似乎看到一雙深邃的墨瞳,正溫柔的看著自己。
墨塵隨即用衣袖在他臉上拂過,在他還來不及認清眼前的人是誰時,便再次沉沉睡去。
「皇兄他好了嗎?」筱雁這才回過神來。
「嗯。」墨塵頷首,「不過,臨走前我還要取走一樣東西。」
擁有一份恆遠的記憶,對今生的無楨和筱雁,都不是好事。
有些東西,是時候了斷它了……
溫柔而又無情的手指,拂過無楨額頭的時候,將一個困了他幾生幾世的夢抽了出來。
幽幽地一縷白煙裊裊化出,在墨塵眼前凝成一羽白蝶。
「無楨,你纏綿幾生的夢,就是這麼美麗的一隻蝴蝶麼?」墨塵在心中輕歎。
眼前的蝴蝶,是這個人不悔的癡心,是這個人不捨的記憶,可惜,今天他必須奪走這一切了。
無楨,你與我,就如同流水與游魚,只能匆匆相見,然後匆匆話別。
無論你或者我,誰眷戀的回望都是一種不幸。
流水與游魚,本該兩相忘。
離開那裡時,墨塵神色疲倦,連聲音也帶著幾分暗啞:「筱雁,如果你真的愛他的話,就忘了今晚的事,這一生都不要向他提起。」
因為,對無楨來說,我仍是個禁忌。
夜風中,那襲黑衣孑然離去。
那邊,無楨很快恢復了意識,對著筱雁欣喜若狂的表情,有些悵然若失。
「雁兒,我方才做了一個夢……」
「什麼?」
「好像是個美夢,不過我忘了……」
「皇兄,皇兄,你怎麼哭了?」筱雁忽然驚道。
「沒有,雁兒,皇兄不知怎的,悲傷難抑……」
不自覺的,無楨已經淚流滿面,彷彿有什麼珍愛的東西,失去了,再也尋它不著。
「皇兄,皇兄,是不是我之前的做法惹惱了你?請你不要悲傷,其實我並不想要這片江山,我只想用手中的權力令你過得快樂些……」
筱雁手足無措的解釋著,那聲音彷彿一縷纏繞了千年的絲,繞著,繞著,終於穿過了重重宮闕,結在城外那棵梨花樹下。
到底,失去是一種幸福,還是不幸,也唯有未來才能驗證了。
那一個初春的夜晚,無楨的一個夢死了,那只飛過輪迴的癡情的白蝶,那個梨花下纏綿悱惻的夢,死在夜半之時。
夢殤了……
冷寂的長街,東風已老,柳絮漫天,夜風攜帶著白色柳絮和細細塵沙,穿過大街小巷,低訴著春夜的惆悵。
墨塵從沒像今夜一般覺得冷,春季裡,憑的讓人覺得淒涼。
難道是他方才損耗了五千年的修行?還是因為他剛剛埋葬了一個深愛自己的人的夢?
五千年,五千年的修為換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不值麼?不,沒有什麼值不值得,至少他有那麼一世是幸福的。
墨塵默默忍耐著體內一陣陣氣血翻騰,自損功力的做法就如同將自己身體裡的血活生生抽去一般,輕咳了兩聲,他對著冷寂的夜悠然一笑。
墨色的衣裾擦過白裡泛青的粗糙石面,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墨塵在靜寂的京城裡一個人走著,走著。
穿過了無人的祭壇,穿過了白日繁華的街道,畫舫在楊柳岸邊靜靜停泊著。
九炫和龍帝似乎還沒歇息,暖融融的燈火下,隱隱聽見龍帝清冷的聲音低徊如歌:「炫兒,傷好了沒有,胸口還會不會痛?」
無甚起伏的語調,卻透露了太多不尋常的關切和擔憂。
隔著雕花的窗欞望進去,似乎還能看見龍帝伸手輕輕撥了撥九炫的前發,詫異地說:「咦,你小時候貪玩跌傷的那個疤還在呢……」
而那邊,九炫卻有點窘,臉漲的紅紅地。想說沒事,卻又沉溺於對方的溫柔,一時間喉嚨哽住了,半響作不了聲。
還是別去打擾他們吧。
墨塵打消了主意,轉身又悄悄走了出去。
天上懸著滿天星子,心頭卻掠過一絲悵然。
原來,幸福是如此簡單而又容易得到的事。看似遙不可及,卻又近在咫尺。
那些沉迷紅塵的癡兒,有生之年都在拚命追逐著自己所思所愛,如同瞬息而死的蜉蝣,撲夜而去的螢火。而那永不死心的子青蚨,也在沒日沒夜地渡著茫茫滄海。
生命苦短,剎那曇華。一彈指已是一輪迴。所以由不得自己猶豫,由不得自己後悔,只怕稍一遲疑,已是白駒過隙,時過境遷。
指尖拈起一朵飛絮,仰頭,是漫天狂舞不息的白絮,紛紛揚揚,舖天蓋地地落下來,看起來就像當年奈何谷裡的那一場雪。
有道是:古佛拈花方一笑,癡人說夢已三生。
而我呢?萬年來我又渡過了凡人的幾生幾世?萬丈紅塵,看遍了無數繁華凋落,荒蕪獨生。活膩了,活厭了,活累了,獨自一人尋尋覓覓,何處有他的影子啊?
夜夜有夢,夢裡有雪,雪中有他,卻為何離他越來越遠,夢裡的微笑也越來越憂傷。
楊箏,楊箏,碧落與黃泉,你究竟去了那一方?
剎那間,墨塵心痛不能自持。
伏在江岸上,堤下江水滔滔,唯見它毅然東流而去,長恨難盡啊……
遠處,開滿荻花的江岸,悄悄燃起幾點飄忽的鬼火,暗紅色的小鬼躲在水草間竊笑連連,一隻蒼白的手制止了它們的喧嘩。
「呵呵……你們也感覺到陛下的氣啊,他終於回來了呢。」一隻小鬼興奮地跳上他的肩,在那簇火焰般的發間嬉戲。「噓……不要鬧,千萬別驚動了那個人。」
揮揮手,趕下那只胡鬧的小鬼,黑衣血鬢的俊美青年整整衣裳,優雅一笑:「走,去接我們的陛下吧。」
小鬼們一哄而起,爭先恐後遁入土裡,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年也一揮衣袖,化為一簇妖火遁去。
第十一話 看拭手,補天裂
遠處,從雲層中透下了天光,淡金色的,很快染紅了周圍的雲海。
天,已經亮了。
不知不覺,墨塵在城中走了整整一夜。夜露打濕了他的衣裳,許是沾了水氣,連眼睫也感到絲絲沉重。晨霧依舊很濃,模糊了視線,只望見遠方的天,在曦照中漸漸亮堂起來。
叮噹叮噹叮噹,一陣風捲到身後,搖動了飛簷上的玉鈴。肆無忌憚的響聲敲碎了昨夜的沉寂,也擾亂了那顆原本就已不寧靜的心。
風裡,有不尋常的氣息呢。
墨塵驟然轉身,前方的空中飄浮著一個輕裝少年。風,彷彿臣服在他腳下,托著他輕盈地立於虛無之處,還溫柔的鼓起他的衣裳,讓那衣袂、袖子在霧氣中恣意飛揚,如詩如歌……
少年對著他一拱手:「我是風仙羽無,狐辰王殿下,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他——」少年揚了揚衣袖,微風撲面,一縷清雅沁人的香氣幽幽瀰漫開來。
似蘭非蘭,沒有梅的高傲,蓮的清雅,菊的孤芳自賞。雍容而大度,淡泊無爭卻足以艷壓群芳。
墨塵記得這個味道,很久以前,天翔祭上,那朵花中之花特有的香氣,也是這一路行來,他和龍帝千方百計想尋找的。
「青帝?!」墨塵脫口而出。
京師繁華靡麗,觸目所及多是朱門粉牆琉璃瓦,雕樑畫棟富貴家。這座坐落於城之東南的院落卻是青磚藍瓦,別有一派灑然出世的味道。
小院清淨,庭前一樹梧桐,鬱鬱蒼蒼的,在艷陽裡投下重重綠蔭。牆邊花圃裡植有幾株白蘭,鴛鴦籐爬滿了整面後牆,綠蔓青蕪,生機盎然。
前方一間居室,面面紗窗,雕欄環繞,墨塵嗅到空氣中有縷若有若無的幽靜香氣,從屋子裡隱隱透出來。進到室內更是暗香浮動,裊裊繞繞。
居室中窗明几淨,沒有什麼華貴擺設。只在南面窗下放了一張琴桌,安了一張斷紋古琴,映著窗外紅紅白白的桃花李花,美妙如畫。
東面似乎連著一間寢室,風仙羽無將墨塵送至裡屋門側,微微掀開草青色紗簾,便止步了。
「他在裡面等你。」語氣平淡如風,略垂下的修長眼眸卻洩露了一絲難言的沉痛。
墨塵掀簾而入,眼前一張楠木穿籐的床上,月色的紗帳重重垂掩著一個青衣人影。
那是怎樣一隻蒼白消瘦的手?血脈在薄薄的皮膚下若隱若現,細瘦得可憐的手指徐徐撩開了阻隔兩人的一層輕紗,將一切朦朧美麗的膩測都消抹殆盡。
「好久不見,狐辰王。」沉柔如水的微笑,在那張已經憔悴不堪的臉上,綻放出令人心碎的美麗。
墨塵的心在望見這個人時彷彿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青帝殿下……是你麼……」
是的,無論他多麼不相信,眼前的人確實是他和龍帝遍尋不著的青帝——織錦。只是,他的模樣和當年初見時已經大相逕庭。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容顏,骨瘦如柴的身軀,蒼白如雪的臉色,還有灰白的發……天啊!是什麼讓這個一身琅繯仙氣,優雅美麗的天人憔悴如斯?是誰,把他折磨成這樣的?
像眼睜睜看著一株國色天香的仙葩在狂風暴雨中凋落一般,墨塵久久不能平息內心的痛惜,以至於怔怔站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青帝先伸出手,溫和地拉他坐到自己身旁。
「狐辰王,你的臉色不大好啊。」
「無妨,昨夜損耗了一部分修行,現在仍有一點氣血沸騰,只是……」墨塵觸及青帝的手,那麼瘦弱冰冷的手指,彷彿瀕死的人一樣。有意識把自己的氣灌輸給他,卻猶如石沉大海,空蕩蕩的,一下子消融無蹤。
「不用費心了,沒用的。」青帝輕輕掙開手,把十指攏進寬大的衣袖中,安靜地交疊在膝上。「你是不是覺得氣息就像被一個無邊無際的深穴吸進去一樣,轉眼就消失了?還有,我的元神現在很衰弱?」
墨塵驚異的點頭。一切正如他所說的,青帝的元神衰弱得令人心悸。
微微一笑,青帝坦言道:「我的身體其實已經病入膏肓,現在就靠月昭一口仙氣維持著。只是元神仍在不斷衰歇中,月昭篡改了生死,一樣超越不了輪迴。」
「但是,天界上不是傳言你因為得罪了天帝而被貶下凡?」
「呵呵……」青帝睿智的眼眸閃過幾分慧黠的光亮,「關於我和月昭的傳言,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那個慌是我編的。」
「可龍帝他……」
青帝忽然靜了下來,繼而說:「映蓮啊,我最怕的就是他擔心。編這個謊也是為了瞞過他。不過,他的一意孤行還真在我的意料之中呢。」說到這,那蒼白的雙唇浮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沉靜的眼眸中閃爍的是對摯友的瞭解和關切。
「他也用了移魂之術下凡尋你,已經在凡間呆了十八年了。」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墨塵不禁歎息:「原來我們真的離你很近很近,龍帝他,真的很想念你……青帝殿下沒想過見他一面?」
青帝沒有答話,那雙墨若點漆的眸子寧靜而又略帶憂傷:「你知道我為何讓風仙把你領來?」
悠悠歎了口氣,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袖,淡青色的袖口上繡著幾朵白梅,疏疏淡淡的,別有一番雅致韻味。青帝秀頎的眉峰微蹙著,低垂的眼睫彷彿將死的蝶,猶自在僵冷的枝頭一顫一顫地掙扎。
「我有幾百年沒見過蓮了,自他出征以來,我們就分隔兩地。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讓我沒有機會見他,跟他好好說說話……那一日,當風仙羽無告訴我你們來了京城之後,我幾乎想要在蓮面前現身了……」清澈沉穩的聲音在此時有一瞬的停頓,而後,那個人抬起頭來,雙眼清澈如水,微笑寧靜而溫柔:「我……最終還是沒有,雖然,我也很想念他……」
墨塵彷彿看見那寧靜的眸子中有水波流過,在道出想念的時候瀅瀅如水,璨若晨星。
溫柔的聲音在稍作停頓之後又徐徐接了下去:
「——但是,生離與死別,狐辰王殿下,你認為那一樣更痛苦呢?」
墨塵大震,只覺得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為何他會有如此坦然磊落的神情,憔悴的面容,嬴弱的身軀,卻難掩那一身清越光華。那微笑如此優雅,彷彿月光一般,讓人無法移開眼睛,那睿智的目光,彷彿可以洞悉一切。他直言思念時的坦誠,他發問時的尖銳,他隱瞞真相時的安詳寧靜,他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獨自承受一切,思念,卻不忍相見。
生離與死別,那一樣更痛苦?在青帝心中,早已有明確的答案了吧。
一時間,墨塵竟不敢,不忍再看那高潔的容顏,他和那個人如此相像,溫柔而堅忍,獨自承擔痛苦的樣子更是無處不像。
墨塵用手掩住臉,卻發現自己的手在不住的顫抖,心底有個傷口撕裂了開來,飄著不息的白雪。
「抱歉,青帝殿下……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顫抖的聲音從手指間逸出,洩露了他此刻的脆弱無助。
伸手輕輕撫慰著他,青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皚皚雪色之中,他著了一身玄衣,孑然立於眾仙中間,這個有著絕世風華的狐辰王,卻有一雙美麗而滄桑的眼睛。是的,美麗卻滄桑,在那年輕的臉上,總隱隱帶著一絲看透繁華的倦意。那深邃的墨瞳,雖然煙行媚視,雖然艷驚紅塵,卻偶爾在喧囂的背後,讓人窺見深藏其中的蒼涼倦怠。
生離與死別,對他來說,又是那一樣更刻骨銘心?
「抱歉……我讓你想起往事了。」青帝輕輕歎著,讓他靠著自己的肩休憩,聽他斷斷續續地敘說著往事。
墨塵嗅著他柔順衣料中沁出冷冽的香氣,清清爽爽的,讓人心神寧靜。
「你說那女子殺了楊箏之後,又帶走了他的魂?」良久,青帝開口問道。
「是的,魂魄在黃泉呆不久,很快就會輪迴轉生,除非那個人是十惡不赦之徒。我以為楊箏會轉生在凡間,所以一千年,兩千年一直在下界不斷尋找。」
「天界呢?你找過嗎?」
「有,但沒有他的蹤跡……」
「墨塵,你有無想過,也許楊箏根本就沒有轉生,也許,他已經魂飛魄散了……」
「當我絕望的時候,我總會這麼想。也許我這輩子都找不到他了。」 闔起眼,墨塵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也許我和他,也如同那流水與游魚,怎樣的刻骨銘心終不過是霎那的相聚。我讓無楨忘了我,因為終此一生,我都不可能愛他。」低抑的聲音掩在瀑布般的發間,餘音渺渺,「但是……誰能讓我忘了他呢……」
「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墨塵。」青帝的眼透著睿智的光芒,「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楊箏的魂被那個女子藏了起來。就像我一樣,沒有進入輪迴。」
霎時間,那雙驚艷的墨瞳流光溢彩,鋒芒畢露:「難道我一直都找錯了方向,我應該先找到櫻重雪,她自然會知道楊箏的下落。」
「是的,那個女子看來並非凡人。」青帝點頭默許。「不是仙既是妖。」
墨塵像是忽然振作起來,五指往虛空中一抓,紅光一閃,手中已抓著一片妃色的薄絹。
「當年我和她爭搶楊箏的魂魄時,從她衣裾上撕下來的。這塊薄絹不知是用何種絲物織成的,千萬年來絲毫不見腐朽,顏色還鮮艷如初。」墨塵把薄絹遞給青帝。
青帝仔細端詳了一陣,又拿近嗅了嗅,忽然眉間輕蹙:「這個味道……」
「怎麼了?」墨塵神色凝重。
「雖然我不能確定這片薄絹是何物織成,但是這個味道我記得。」青帝的眉頭深鎖了起來,「彼岸花,這是彼岸花的味道。」
彼岸花?墨塵有一會兒失神:記憶中楊箏跟他提過,這開在黃泉彼岸的花朵,嫣紅如霞,常常在對岸就灼亮了亡魂的眼睛。
果然,青帝也接著說:「雖然眾生茫茫,但這種花只長在一個地方……」
「黃泉彼岸?!」墨塵驚覺。
「是。人間和黃泉只隔了一座奈何橋,過了奈何橋,就是黃泉帝王重華的國度,在那邊,長滿了這種花。」青帝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墨塵,黃泉這個地方是連天帝都不敢輕易逾越的禁地,若天帝是掌管著生者的命運,那麼黃泉之君王便是亡魂的主宰。沒有人知道黃泉之國有多麼廣袤無垠,就算是我,也只見過奈何橋畔那一小片地方而已……」
墨塵聞言朗聲道:「我知道黃泉凶險,但如果櫻重雪在那裡,楊箏一定也在那裡!我要去找他。」
青帝似乎無奈的歎息了一聲:「墨塵,有句古語道:過了奈何橋,生死便由不得自己了。雖然你修行深厚,萬事還是要小心為上。」
墨塵揚眉一笑,先前的悒鬱一掃而空:「輸贏天定,我願用畢生的修行賭一把。黃泉之國我是闖定了。」
站起身,墨塵拱手向青帝辭別,卻又再次俯身道:「不過,在走之前,我想為青帝殿下做一件事。」
望向青帝消瘦容顏上那對溫和柔靜的眸子,墨塵認真道:「我讓你見龍帝一面。」
青帝一震:「不,我不能見他。」
「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讓你見他而不洩露你的行蹤。」墨塵伸手撩起紗帳,附在青帝耳邊低語了幾聲,青帝頷首微笑。
「那就請青帝殿下靜候我的消息了。」墨塵微笑,遂轉身離去。
走出居室,方才在外面等待的少年已經不知去向,院內灑了一地陽光,白花花的,有些耀眼。墨塵忽聽一個人冷冷喚道:「狐辰王!」
抬眸一望,不遠處那棵梧桐樹下,有人正冷傲地看著他。
金光絢麗的,是他的髮冠,上面垂著五色琉璃珠,在那張高貴俊美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華光錦簇的,是他一身金色的衣袍,繁複瑰麗的紋飾讓人想起日出時的雲彩。
修長入鬢的眉峰掩著一對燦金色的眼瞳,習慣於高高在上的眸子用那特有的銳氣和霸道,冷冷看著墨塵。
這個人怎麼會在這裡?
墨塵先是一愣,隨即躬身行禮道:「狐辰王楊墨塵見過天帝陛下。」
擺擺手示意免禮,年輕的天帝開口第一句話卻是:「不要把織錦的行蹤告訴龍帝。」
墨塵按耐下心中詫異回道:「微臣答應了青帝殿下,決不洩露他的行蹤,就算是龍帝也一樣。」
天帝點點頭,眼中似乎還有絲不悅:「如果龍帝追問起,你就跟他說,織錦是我的,叫他死了這條心回水晶宮去,我不會讓織錦見他的!」
墨塵哭笑不得,這,這是什麼話,雖然聽說這任天帝和龍帝之間素有芥蒂,但沒想到竟是這種糾葛。
笑了笑,墨塵依言離去。
身後,那座青磚藍瓦的小院落在一片陽光燦爛中沉寂著,墨塵這才發覺,原來院落的四周被人布下了巧妙的結陣,所以同在京城,他和龍帝一直感覺不到青帝的存在,不過,青帝本身的氣息也已經很微弱了,那麼衰弱的元神……
輕歎了口氣,墨塵竭力把腦中繁瑣的事情理出個頭緒來。一夜之間,恍如隔世。找到了青帝,還意外見到天帝,雖然只是一個白影而已,本尊應該還在天翔雲宮裡。
還有楊箏……
想到這,墨塵內心壓抑不住一陣心潮起伏,莫名的亢奮由心臟散至四肢,多年來的期盼終於有了眉目,令他冷寂已久的心不由激動起來。
楊箏楊箏,我就要見到你了,也許,這次不用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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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帝已經不知是第幾次暗自歎氣了,他望望還矗立在窗前生悶氣的天帝一眼,開口道:「陛下……」
「叫我月昭。」天帝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氣乎乎地說。
「月昭,時辰不早了,你也該回天翔雲宮了。」青帝溫和勸道。
「我一回去,你是不是立刻就去見龍帝?」
酸啊,那語氣裡怎麼這麼重的酸味啊。青帝啞然失笑,想他一進門就臭著一張臉,還以為是在大殿上又被那幫老臣們嘮叨煩了,原來是打翻了醋罈子。
「我不可以見蓮麼?」故意在他面前挑起,因為發現他生氣的模樣實在有趣。
「我不准!」
果然,一眨眼便見他來到床前,撩起月色紗帳神色激憤,高挑的身材擋住了窗外的陽光,陰影像座大山般壓下來。
難道他沒發現自己和蓮很像麼?一樣是睥睨天下的強者,一樣的倨傲自持,卻也有相同的一觸即發的火爆脾氣。不過,蓮是那種滲了幾分孤冷清高的傲,月昭的,便是十足任性加狂妄的傲。或許是太相像了,這兩個人一直水火不容,相看兩厭。
應付這種類型的人,青帝實在是駕輕就熟啊。
「這次不見他,我想再也沒有機會了。」先是低下頭,繼而婉轉的說:「你知道我的時間已不多。」
天帝霎時像個洩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來:「織錦,織錦,你知道我會想盡辦法為你續命的。」
「你也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不滅的。」青帝悠悠道。
「有!因為我是天帝!」固執而任性的語氣。
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啊。青帝闔上眼睛,正要說什麼,卻感覺一陣暈頭轉向,轉眼已經被人推倒在床上。
「做什麼?」青帝詫異的問。
「不要說話,我把仙氣分給你。」
青帝一抬眼,便看見月昭額上亮起一線金光,繼而,那只嵌於額頭眉心的天眼緩緩開啟,金光如水般流瀉出來,耀得人睜不開眼睛。須臾,那只天眼完全開啟,一時室內彷彿掛上了另一輪紅日,光芒四射,蓬蓽生輝。
月昭輕柔地解開青帝的衣裳,十指在那月色般晶瑩的肌膚上一路撫過,神情卻越來越沮喪:「明明我在這裡,這裡和這裡都設下了封神咒,為何你的元神還是繼續衰竭下去,仙氣不斷外洩,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織錦,你到底有什麼瞞著我?」
躲開上方那雙忿忿不平的金色眼眸,青帝笑笑說:「在你的天眼面前,我能有什麼瞞著你呢。」
「有,你的本命花去了那裡呢?你說被人盜走了,但我睜開天眼都找不到。你一直這樣衰弱下去,每次我追問你原因,你總是笑得這麼狡猾!從以前到現在,有什麼事都自己藏在心裡,病到這個地步了還不肯依靠別人。難道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
真的生氣了?青帝暗自歎了口氣,被兩隻、不三隻貧忿的眼睛死盯著看,委實有些恐怖。「月昭啊,你現在是天帝了,不可以隨便動怒哦,會招來天雷的。」
「我就是很生氣!」天帝終於發飆了。「我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現在是眾仙之長,織錦,你不要用這種看小孩子的眼光看我!」
彷彿被狂雷擊中,「砰」地一聲,木幾上一個琉璃膽瓶碎掉了,藍色的碎片伴著飛濺的清水灑了一地。
霎時,一道矯健的身影出現在紗簾後面,迅疾如風,飄忽如雲。
「青帝殿下,發生了什麼事?」風仙羽無憂慮地跪在門外。
「下去,不要來煩我!」屋內隨即傳出天帝的咆哮聲。
靜寂了一會,方聽見那道溫和沉穩的聲線從一片火藥味中傳來:「羽無,我沒事,你先退下吧。」
「是。」和來時一樣,羽無走得如同一陣風,無聲無息地從簾外消失。
青帝無奈地撫著額際,勸退了風仙,這才撐起身,迎上那個「一臉我很生氣」的男人。
「月昭長大了,當然不是小孩子了。何況,小孩子也不會做那種事。」輕輕笑著,青帝附在他耳邊私語了幾句。
只見天帝的表情由暴怒變成呆滯,又轉為羞赫,一張俊臉眨眼間便紅了個透,活像個紅彤彤的桃子。
哎哎,還說不是小孩子,這個模樣分明就是當年在蟠桃園拿桃子丟他的那個金衣小童。青帝斜睨著他,努力忍呀忍住嘴角要揚起的一絲笑意。
那個紅著臉的人呆了半響,忽然揚起一雙金瞳,眼裡一片愉悅的光亮,「反正你就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想來天帝此時早把怒氣丟到了九霄雲外,心裡只剩了青帝那句溫柔曖昧的私語,獨自陶醉不已。
伸手攬過那人的頸,雪白的枕上金色和灰色的發傾瀉而下,猶如薄薄山泉,在那生機勃勃,燦爛耀眼的金色映照下,更顯得青帝的發了無生機,形如枯槁。
「我會找到辦法救你的,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天庭裡正在培養你的本命花,再等多些日子,就可以把你的元神移過去了。」
面對月昭一臉喜滋滋的表情,青帝只能回以微笑,手指撫過他額上的天眼,心裡莫名地流進一陣痛楚。
你不明白的,月昭,有些東西來得太快,而有些東西真的無法挽留……
現在只要闔上雙眼,便可以感覺到本命花的根繫在裂縫中竭力生長,一點點填補著空隙,修補結界的裂痕。仙氣不斷從那裡被抽出去,吸入異界的無底深淵中。
從來沒有想過,仙界會有衰亡的一天,正如誰也沒想到,天界自認完美堅固的結界會出現裂痕。
當自己站在天之邊界,看著前方如山巒一樣起伏連綿的雲層,發現天的盡頭原來是如斯寂靜和恆遠時,才恍然覺悟,即便是仙人的力量也很渺小,敵不過歲月無情的浸食。
那一日,在芙蓉城中斬下自己的本命花,再親手把它種進結界的裂縫中去,就預見到自己的敗亡了。
也深知前路迢迢,唯有心如鐵石,方能拭手補天裂。
只是,只是,還是放心不下他啊……
「你走神了……」
溫柔的吻印落在他的頸項,小心翼翼的,帶著幾許虔誠和膜拜,生怕驚醒了那微闔的眼廉,說話的人卻帶著幾許不滿:難道我就那麼像個小孩,讓你在這種時候都可以走神??
青帝淡淡笑了,無語地環上他的頸項,在那只通天徹地的天眼上烙下一吻。
天眼還未完全開啟,所以你看不到我的未來,這是我最慶幸的事。
所以,也請你原諒我,這次又騙了你……
紗帳內一片風光旖旎,唯有望見前方命運者,方察覺到沉痛。
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
往後的路,你要一個人走下去了。
第十二話 只恐夜深花睡去
天將破曉,月昭醒來的時候,看到織錦在他臂彎中睜著眼睛,靜靜望著前方發白的曙色。他沉思的樣子讓月昭很不安,彷彿那個人就要從窗欞透進來的曙光中消失一樣。
「在想什麼?」
「呵呵,在想你會不會是下一個『君王從此不早朝』的昏君。」那樣沉靜優雅的人,說出口的話卻一招就讓月昭梗得臉紅耳赤。
「我知道你又要催我回去天翔雲宮。」月昭癟著嘴。
「沒有,我只想知道你欠了幾天的奏折沒批而已。」看到月昭一臉不情不願的表情,織錦無奈地歎了口氣。就算逼你回宮也辦不了事啊,還不是把奏折改得一塌糊塗。
被人抓住痛腳,月昭也拽不起來了:「也,也就三天而已。」
在這位老師面前他還不敢撒謊,因為從沒有騙倒織錦的時候。
「哦?那把十天前的給我看看。」織錦坐起身,微笑道。想來不止三天沒批吧……
月昭伸手在虛空中晃了晃,嘩啦一聲,那張楠木床上瞬時堆滿了奏章。
「果然……很多……」織錦看著兩人中間小山也似的奏章,眼裡帶著幾許了然的笑意,斜瞥著他。
隨手翻開一本,觸目以及是硃筆潦草如天書的批復,一連翻了幾本,都批得不知所云,更有甚者,該治水的反倒下令降雨,該嚴懲的卻判了輕罰。
織錦邊看邊無奈地搖頭,拿起筆正要幫他改正,忽然瞥見一本更奇怪,除了月昭的硃筆批示外,還在奏折下方描了幾朵小花小草。
織錦盯了那些可愛的花花草草半響,好容易才忍住笑,指著奏折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耶?」月昭一愣,瞄了一眼自己的「傑作」,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天批得很無聊的時候,忽然想起以前你幫我改的習作,就隨手畫上去了。」
「噗……」織錦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想當年他是月昭的老師時,為了鼓勵他勤作文章,每每在習作的最後寫上幾句嘉獎的話語,偶爾也會畫幾朵小花小草以示獎勵。
想不到他居然學以致用,拿來批奏折!織錦一時又好氣又好笑。
「你這個朱批還真獨特,說不定讓臣子們揣摩半天都不懂你的意思呢。」織錦笑了笑,瞟見天色不早了,便不再與他說笑,攏了攏散亂的頭髮,用硃筆認真幫他批起奏折來。
沉默裡唯有毛筆落在紙張上的沙沙聲響,和著窗外幾聲清脆的鳥鳴,靜溢而又怡然。
織錦批得專心,橫裡一隻手伸過來,捧起他的頭髮,回頭一看,原來是月昭手裡拿著一把木梳,正輕輕幫他梳著頭髮。
「我幫你把頭髮束起來。」
他點頭一笑,繼續手頭的工作。
「都灰白了,原來那麼烏黑柔亮的……」
月昭的話忽然哽住了,只見手中梳子一梳之下,一把灰白的頭髮便駭然落了下來,再梳一次,又是如此。
他坐在織錦身旁,怔怔望著眼前尤自忙於披閱奏折的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有什麼,像這脫落的頭髮一樣,在他心中投下了駭人陰影。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太自信了,是否忽略了發生在那人身上的一些事。
織錦正專注於眼前的奏折,一雙手卻從身後把他擁進了懷裡,剛要回頭,就瞥見那個年輕的天帝把臉埋到自己的肩上。
「怎麼了?」
「織錦,我是天帝,天帝掌管天下蒼生,是吧?」低抑的聲音從自己發間傳來,有些猶豫,有些惶恐。
「當然……」摸摸月昭的頭髮,織錦輕聲回答。
「那我想要誰生就生,想要誰死就死,對麼?」
織錦沉默了,良久,才拍拍他的頭笑道:「即便神仙也有無法達成的願望呢。」
這世間,紛紛擾擾,雲起雲滅,而生命始終是無法真正把握和任意玩弄的禁忌。
天帝也如是。
「我要回去了。」月昭忽然悶悶說,「你的本命花還很脆弱,我要回去看看。」
「嗯,把批過的奏折帶上。」 一堆小山也似的卷宗推了過來。
「……」月昭幾乎瞪圓了雙眼。
「我都幫你改過了。」看到月昭不能置信的表情,織錦忍不住撥撥他額前的頭髮,笑道:「反正好過你的鬼畫符。」
臨行前,月昭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一臉正經道:「記住,不要去見龍帝。」
織錦不由失笑:「我不會讓他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的,回去吧。要錯過早朝時間了。」
月昭確定了一下那深幽的眸子裡沒有謊言的光亮,遂揮揮衣袖,把一大堆奏折都攏進袖子裡,左腳邁出又收了回來,再次叮囑他:「不要騙我喔,不然我會很生氣的,我很快就回來看你。」
「嗯,嗯。」織錦耐心地點頭。
又囉嗦了半響,那秀頎高挑的身影終於在金光中隱沒。
在月昭最後的印象中,織錦一直微笑地望著他,恬靜而安詳地微笑著,陽光從窗欞中投射進來,在那個人的周圍渲染出一圈金色光暈,讓他有那麼一瞬忘記了心裡曾有過的不安和惶恐。
後來,在沒有他的漫長歲月中,那個鳥語花香的早晨,還有織錦最後沐浴在陽光中的微笑,一直清晰地留在了月昭的記憶中,永遠的美麗和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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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最出名的一間水閣位於倚綠湖上,三面環水。水磨楠木圍成的雕花欄杆,簷下張著帳篷,垂著白綾飛沿。靠著欄杆,擺著斑竹桌椅。正面樓上連著一間略矮的小閣,左右掛著兩領銀鉤紗幔,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裡面放的是一張琴台。
墨塵死磨硬拽了龍帝過來,說什麼他要去黃泉尋人,此去也許一年半載都回不來了,所以硬是要龍帝給他送送行。
龍帝正納悶那送別宴為何不在畫舫上擺,墨塵已經搬出了一大串理由。
第一, 這間水閣有全京城最好的酒——「梅魂」。
第二, 這間水閣有全天下最出名的琴師。
酒好不好龍帝不清楚,但聽到有天下第一的琴音,龍帝不由冷哼了幾聲。聽過了織錦的琴,天下還有什麼能稱得上第一呢。反正,龍帝是很不以為然的。
當下,龍帝掃了閣內一眼,拉著九炫毫不客氣入了座。
青衣美婢不多時便呈上了酒菜。菜色無外乎常見的幾樣。酒卻很特別,用粗陶罐子裝著,罐子外面糊了黃黃的一層泥土。拍開封口,一縷誘人的酒香滲著幾許梅花的香氣撲鼻而來,讓人未飲已醉。
婢女們把陶土罐裡的酒細細引到白玉的小瓶中,再一瓶瓶呈上來。
墨塵拿了一瓶,笑笑說:「你知道這名酒『梅魂』是怎麼釀成的麼?聽說,每年冬至雪下得最猛的時候,釀酒師傅便裝好了酒,在罐子外面和著雪水和梅花瓣,抹上厚厚一層黃泥,然後把罐子埋進老梅樹底下。第二年挖出來,就是香氣特異的梅魂酒了,不過……」
龍帝聞了聞酒香,沒聽墨塵說完,已經咕嚕嚕灌下了一瓶。
「瀲,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墨塵停住話題,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我覺得這酒還可以,不過還比不上阿織那邊的『月醉』就是了。」龍帝晃了晃瓶子,又是一個空了。
九炫好奇地拿起一瓶,卻刷地一下子被龍帝奪了下來,只見他板著臉訓道:「炫兒,你傷還沒好,給我一邊喝茶去。」
九炫訕訕地拿起茶杯,旁邊幾個婢女已經開始掩嘴偷笑了。這下九炫更是窘的臉都紅了。
「好了,好了,還是我陪你喝吧。」墨塵見龍帝又在行使父親的特權欺負小輩,不由有些同情可憐的九炫。
「哼,你不要先醉了就好。」
「難道你不知道我向來好酒量的麼?」
兩人互不想讓,喝了幾輪,樓上便開始傳出叮叮咚咚的瑤琴聲,想來琴師已經開始彈奏了。
那琴音開始很細,很輕柔,彷彿和風掠過池塘,那荷花輕輕一顫,只驚起了棲息在花瓣上的蝴蝶,連水波都是細細的,碎碎的,而後又恢復平靜。
漸漸地,琴音響了起來,可以聽到泉水潺潺流動的音色,那山澗流過的地方,開滿了紅紅白白的杜鵑,俏麗的山鳥在林間嬉戲,花草上蜂飛蝶舞,眼前恍然似一片初春的景色。
而後琴音又一轉,蘆花飛了漫天,放眼望去,地上似舖了一層白淨的雪。天是無盡廣闊的藍,偶爾,幾隻水鳥從遠處的蘆葦叢中驚起,白翼一振,便點破了蒼藍……
龍帝喝著喝著,不知不覺就停下手,似在傾耳聆聽那行雲流水般的琴音,又像陷入琴音製造的幻境中。
墨塵唇際掛著若有所思的淺笑,望向龍帝的眼神,卻滲了幾分同情。
這琴音是如斯溫柔,如斯美妙,彷彿在天宮上聽織錦撫琴一樣。無由地,龍帝竟想起以前和織錦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快樂無憂的一朝一夕。
小時候,龍帝經常扛著柄大刀去芙蓉城找他,一路上不知嚇壞了多少纖弱的花仙。遠遠地,花仙們看見龍皇子刀上的銀光,都一溜煙躲得不見蹤影。
織錦有時也覺得好笑,明明那麼可愛的一個人,給外人的印象卻是如此冷漠和難以親近。織錦自己倒是很喜歡逗他的,每次看見龍帝又急又怒的模樣就覺得很有趣。
龍帝卻一直想不通織錦為何要屢屢捉弄他,性格那麼溫和的人,說了也沒人會相信,是自己在他手下屢戰屢敗。
那個時候,天界素聞龍帝酒品不好。有一次,他在天界慶典上醉倒了,到處找人單挑,嚇得天界上仙紛紛倉皇逃竄。他那把九尺七寸長的雷牙風爪舞起來,連宮闕的屋頂都要被掀翻了,無人敢輕攖其鋒。後來,還是一個機靈一點的上仙,去芙蓉城請了織錦過來。沒有人知道織錦用了什麼方法制服了他,等一切平息後,躲在殿外偷窺的仙人們看見織錦一臉優雅嫻靜的笑容,扶著龍帝走了出來,方才囂張得像只鬥雞似的龍帝,此刻溫順得和只小貓差不多。
從那以後,上仙們再也不敢請龍帝去喝酒了,織錦也因此名聲大振,天界的人暗地裡稱他為「伏龍」——降伏龍帝也……
身邊有人輕輕碰了碰他,龍帝倏地回過神來,原來是九炫見他呆呆握著杯子定住似的,不由擔心地搖醒他。
回頭,那邊墨塵已有幾分醉了,伏在案上,白皙的肌膚上有一抹淺淺淡淡的紅,彷彿窗外的桃花映紅了他的臉頰。
「喂,墨塵,彈琴的人叫什麼名字?」龍帝推了他一把。
墨塵模糊應了一聲,一雙冷麗的眸子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抬眸望來,竟有些攝魂奪魄的味道:「他是你絕對想像不到的人物……」
「哼。」龍帝顯然對這個答覆很不滿意。
這時,閣子裡又傳出悅耳的琴音,龍帝沒再細想,心神又沉浸入那清冽的曲調中。
輕輕地,墨塵忽然在旁邊和著調子唱起歌來:「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曉來庭院半殘紅。惟有游絲千丈、罥晴空……」
龍帝不由皺眉。
「墨塵,你喝醉了,不要打擾我聽琴。」
恰好墨塵唱到:「慇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
看著龍帝,他忽然微微一笑,玄色衣袍一擺,人已去到閣子外。
止步,回眸,微笑,而後向龍帝他們點了點頭,那一襲黑衣轉眼間已翩然掠出倚綠湖。
龍帝和九炫都有些愕然,看到他蜻蜓點水似的飄過湖去,這才明白方纔那一回眸是向他們道別來著。
遠遠地,只聽他的歌也唱到最後一句:「……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這隻狐狸,怎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龍帝被他弄得一頭霧水。
樓上的琴音也不知何時停歇了,閣子裡忽然靜了下來,一陣風穿廳而入,掀起樓上的白色紗幔,一張斷紋古琴擺在琴台上,琴師已經不知所終。
飄飄渺渺,一縷熟悉的香氣隨風而至,悄悄在龍帝身邊縈繞著。
龍帝倏地一驚,縱身掠上那間琴閣。
難道……方才彈琴的是阿織?
撫著古琴上冷冽的七弦,上面彷彿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龍帝觸摸著,呆住了。
「你一定要來,不然,你會後悔的。」淺淺的笑,話裡,若有所指。
「他是你絕對想像不到的人物……」
他曾對墨塵的話嗤之以鼻的,現在想起來,他話中有話,暗藏玄機。而自己覺悟得太遲了。
怎麼會沒想到呢,普天之下,能彈奏出這種音色的人,只有一個——
織錦……
龍帝的心如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深深切切地痛了起來。
阿織,你不肯現身是有什麼苦衷嗎?難道連我都幫不了你?
我是為了你才來到凡間的呀。
波光瀲灩的芙蓉城之水,曾經掩映著他溫和的笑顏,深邃寧靜的龍瞑之淵,也曾遺留下那高雅的芳香。
昨日種種,恍惚間全湧上了心頭。
我不是你最親密的好友麼?而今,我在你面前,你卻對我避而不見。
手,不由攥緊了白色的紗帳,紗帳後仍殘留著青帝若有若無的香氣,而伊人已逝,再也無從尋覓。
十八年的尋尋覓覓,十八年的切切思念,全毀在這一瞬間。
阿織他不需要我……
深深刺傷龍帝的,是這份致命的無力感。
九炫擔憂地望著龍帝,那個一向冷漠,彷彿事事皆不關心的人,在剎那間變了臉色,然後一臉失魂落魄。
「父親……」
茫然地抬起頭,龍帝眼中沉澱著太多的痛苦,讓九炫莫名地心驚。
窗外,雨後的天空瀅瀅如洗,彷彿放眼就可以望得到頭,對岸的楊柳氤氳在水汽裡,朦朧出一抹醉人的綠。
桃花謝了,李花凋了,紅白二色的落英躺在路旁,任人踐踏。
「我們回去吧。」倦倦地,龍帝說。
飄忽的身影,衣袖飛揚,掠過門前的珠簾時,激起一陣叮咚亂響。
不該錯過的人,終是被他錯過了。
龍帝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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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方纔的彈奏彷彿耗盡了青帝大部分的氣力,現在伏在風仙懷裡,他忍不住咳嗽起來,原有的淡定從容已被病魔驅趕得無影無蹤,蒼白的臉頰也染上了病態的紅暈。
深深吸了口氣,忽然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匆匆掩上的衣袖也承不住嘔出的鮮血。剎那間就在蒼青色的袖子上描出簇簇紅梅。
「青帝殿下……」風仙羽無停住了腳步,心痛地看著那觸目驚心的血痕。
「沒關係,快走吧,回去晚了讓天帝知道,不知會暴怒成什麼樣子。」青帝溢血的唇際浮起淡然的笑,似無奈,似欣慰。「我很高興,今天終於見到蓮了。他看起來很好的樣子,身邊還有個老實的孩子跟著……」
透過白色紗幔,可以清楚看見他的一舉一動,皺眉時,生氣時,正經時,談笑時……已經幾百年沒見的人,方才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卻要拚命抑制自己不衝出去叫他。
手下行雲流水地撫著琴,眼睛卻一直望著他,曲子彈完後,青帝只覺得有什麼酸酸澀澀的東西湧進了自己的心,眼睛在剎那間模糊了起來,幾乎連龍帝的樣子都看不真切了。
望著遠方,青帝浮起眷戀的神色,像在對風仙說著,又像在自言自語:
「蓮……他其實也很怕寂寞的,別看他強悍又冷漠,有時他也很依賴人,保護欲又超強。」彷彿想起幸福的事,他低頭微微笑了,「以前有我在他身邊,他不怕寂寞,現在有那個孩子在,想來也可以滿足他過分的保護欲吧。」
「……蓮……他已不需要我了……」那個微笑著的人有些落寞地說著,「我不見他,也許他會非常生氣,但生離總好過死別,你說是麼?」
「殿下……」自己都這樣了,還在擔心別人麼?羽無感覺到懷裡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軀是如此嬴弱,然而,依附在裡面的靈魂卻如斯堅強,堅強到讓人不忍目睹的地步。
「我們回去吧,羽無。」青帝疲倦地靠在風仙肩上,安靜地闔上雙眸。
「是。」
抱著他穿梭在白雲深處,駕御著風,盡量把速度控制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內。望著他安詳閉目的模樣,羽無不禁有些恍惚。
風仙天性散漫無羈,而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甘願束縛在他的身邊呢,為這一縷醉人的香氣折腰,為這個美麗的靈魂臣服。
「你就是風仙羽無?今年是你來接我去天翔雲宮麼?」 青衣仙人對著他溫文爾雅地笑著,「我是青帝織錦。」
也許,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已經臣服於他腳下了。與其他上仙不同的謙和風度,睿智深邃的眼眸,這個世界上,真有如此美麗的人?相處以後,方知道他的靈魂比外表更讓人心醉神迷。
但是,為何是他無法長壽?難道連上天也妒忌?
「請飛快一點……」
「啊?」驚慌地回過神來,風仙匆忙應道:「殿下您的身體……」
「我還撐得住。」伸手攏了攏頭髮,他仰臉笑了笑,「這風……很舒服……」
風很清爽,涼涼的,掠過臉頰,調皮地掬起他的頭髮,彷彿一雙修長的手在把玩著。
天很寬廣,藍藍的,在遠方無盡延伸,不知什麼時候,才飛得到盡頭。
雲很淡,絲絲縷縷的,彷彿天宮仙女們飛揚的輕紗,向著天的盡頭繾綣而去……
天界、紅塵都如斯美好,風很清,天很藍,雲很淡。
如果可能的話,真想多看一眼呢。可惜,似乎沒有時間了……
「羽無……」
「在。」
「不急著回去了,就這樣飛下去吧……」青帝深深地看了遠方一眼,微笑著,「如果你飛不動了,就找個有花有草有山有水的地方放下我,人間很美麗,哪一處都是風景如畫……」
「是,青帝殿下。」不想哭的,卻忍不住愴然淚下。
加快了速度,在雲間肆意穿行,讓迎面的風迅速把眼淚帶走,不要讓那個人看到,眼淚對他是一種褻瀆。應該微笑,微笑著送他離去。
殿下,羽無會陪你到最後的……
掠過耳際的風,怎麼像在哭呢?
唉……
月昭,如果你回來見不到我,會怎樣呢……
如果你知道我騙了你,又會怎樣呢……來不及跟你解釋了……
這風很溫柔……讓人想睡去……
金髮金瞳的年輕臉龐在眼前漸漸退化,時光荏苒,彷彿又回到了許久以前,蔥蔥鬱郁的桃林中,有一個任性的金衣小童叉著腰嚷道:「我是天帝皇太子月昭!你是何人?」
「微臣乃芙蓉城青帝織錦……」
一切恍如昨日,遇見他,在那片蔥綠的桃林裡,如陽光穿透了綠蔭,柔亮的金色投進心裡,
心湖忍不住就漾起了溫柔的波瀾,微笑也不知覺地抹上唇際。
幾千年的歲月彈指而過,而今回首,卻只記得那個稚嫩的容顏,那個任性的聲音……
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
「月……昭……」
我……終是改變不了那個結局呢……
羽無感覺到一直輕輕拽著他衣裳的手指鬆開了,心裡禁不住一陣酸楚,有淚悄悄漫進了眼眶,模糊中,他看見前方出現了一片綠色。那裡有山巍峨而立,有水蜿蜒流過,有青翠的竹子隨風搖曳,還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長在路旁……
那裡,就是您想要的休憩之地麼?青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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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仙在竹林中吹笛。
竹影婆裟,風過處,揚起漫天針葉,沙沙沙的,像在啜泣。
林子深處有山,山色如黛,無言地沉綠在暮色裡。
林前有溪,溪水潺潺流過,繞著開滿野花的小徑,漸行漸遠。
風仙用心地吹著笛。
在很久以前的每一個春日,都是他吹著笛子為青帝傳遞花訊,人間百花聽了,便次第地開,一時間草長鶯飛,奼紫嫣紅,好不熱鬧。
可惜,今年春走得早,夜卻去得遲,只恐,只恐那夜太深,露太重,而花又已經睡去了。
風仙孤獨地吹起笛子。
笛聲悠揚,繞過了竹林,越過高山,涉過小溪,告知天下百花:你們的王已經不在了……
第十三話 回首向來蕭瑟處
——夢崩潰了,誰將在絕望中醒來?
「砰……」
天帝手裡的玉壺摔了個粉碎,甘泉仙露灑了一地,身旁瑩瑩碧綠的,是一株仙姿國色的蘭。
剛才似乎聽到織錦在叫我……
迷茫地抬起頭,心頭莫名閃過不祥的預感。
織錦,織錦在哪?
下意識睜開天眼往下界一望,天帝的臉色刷地一下子白了。
小院人去樓空,那裡還有青帝的影子?
「風仙羽無,我不輕饒你——」隨著一聲怒喝,金光暴長,天帝剎那間已消失了蹤影。
下界,隱隱響起轟隆震耳的雷聲,一陣壓過一陣。
「怎麼回事?大白天打起雷來。」京城裡的人都驚呆了。
「娘,你看那邊的雲好奇怪,五顏六色的,全都跑到一個地方去了。是不是神仙下凡啊?」
「小孩子不要亂說,這晴天霹靂的,不是好兆頭,快點回家去。」
驚雷陣陣響徹在京城天空,暮色濃艷,集結了四方彩雲。一道淡金色的人影從雲間遁下,閃電般直撲竹林而來。
「風仙羽無,你給我出來!」人還未到,聲音已經遠遠傳來。
勁風把竹子壓得低低地,竹葉四處飛散,掃得人的臉生疼。
風仙羽無靜靜地坐在溪邊吹笛,彷彿天和地仍和方才一般寂靜,暮色燃燒下,只有悠揚的笛聲在林間流淌,而天際的狂雷,山頂的怒雲和眼前的金光都不存在似的。
那個眾仙之長萬靈之尊的男人一步步走來,強勁的罡風壓迫下,竹子痛苦地掙扎著,終是扭曲、斷裂,發出困獸般的辟啪聲。
一聲驚雷打在羽無面前,激起水花四濺,灑了他一頭一臉。
那個人來了,帶著壓倒一切的力量和怒氣,停在水那邊。
腳下細細流淌的溪水忽然滯了一下,然後逃離似的開始倒流。
「織錦在哪?」天帝瞪著一對金色眼眸,壓抑著怒氣問道。
羽無放下唇邊笛子,沒有說話,晶瑩的水滴凝在眼下臉頰,宛如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