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五】
那次晚會之後,赤司隔段時間就會帶著清水千回出席一些晚會和公眾場合。赤司並不如某些富家子弟那樣是紈絝弟子、頻繁上花邊新聞的公子哥,相反地他對自己的私生活保護得很好。他總是在各個地方獨來獨往,這樣的人開始帶固定女伴出席活動絕對是一種公開性的告示。
赤司征十郎有交往對象了。
這個消息火速在上層社會裡傳了遍,幾次以後清水千回的名字也凳上了八卦雜誌。
「赤司先生您好,這一位是……」
「我的交往對象,清水千回。」被這麼問及時,赤司總是大大方方地介紹。一開始清水十分拘謹,哪怕她明白自己的妝容造型不會有一絲問題,但她還是怕面對他人異樣的目光——那種把驚訝和不屑清晰傳遞出來的不善的目光。
但清水怪不得別人,她自己都覺得應該有更好的人出現才配得上赤司。
赤司卻全不在意,在有一次一位多次試圖將女兒介紹給他的宴會主人語氣裡微微表現出有些陌生的清水家族的輕蔑和不滿時,甚至極「不禮貌」地打斷了他,將手中的雞尾酒杯放到服務生的託盤上,然後摟住滿臉窘迫的清水,與她離開了會場。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敢當著赤司的面輕易談及清水千回。
「啊,那位是清水家的小姐吧,清水宮正的女兒。當年清水家在服裝行業也是巨頭呢,但自從清水小姐出生後那家人把全部精力放在陪伴女兒身上,生意上不怎麼關心,也就一落千丈了。」後來得知這件事的另一位長輩說,「有時也挺羡慕清水宮正這樣十足的家庭主義者。」
*
當赤司提出週末會有場聚會的時候,清水千回以為又是那樣需要她打扮得十分精緻去出席的社交場所。
「這回有化妝師嗎?」熬了幾個夜做計畫的清水有些疲憊,便用帶著期待的口氣詢問,
「……」赤司愣了一下,「啊,只是朋友間定期聚餐,不用那麼拘謹。」
話雖這麼說,但清水理所當然地將赤司口中的朋友想像成同樣出身名門的二代們,所以周日她看到一身便服出現在清水家門口的赤司時,驚訝得一下子控制不好自己的面部表情。
「最初是為了慶祝其中一個人的生日,我提過的,黑子哲也。但是後來演變成了每年一次的聚會,即使我們分散在全國各地也一直會抽空聚在一起。」
自從有一年黃瀨涼太冬天要去歐洲拍片子後,他們便把聚餐提前到了秋天,後來發現秋天的東京氣候更宜人也適合打籃球,就這麼保留了下來。
「前陣子他們不知在哪裡聽說了你,吵著要我把你帶去。」
清水千回從沒有如此緊張過。在那些華麗的舞會、典禮上她更多關心的是自己是否得體與傲人,讓人看起來與赤司是否般配,但這一次她開始害怕赤司的朋友們是否會認可自己。
她很清楚前者是赤司不得不去應付的場合,而今天他才是真正要把她帶入自己的圈子。
「都是很好相處的人,你不用那麼緊張。」替清水千回拉開車門時,赤司這麼說道。
一直陷在思索中的清水這才看到他們的目的地是籃球場,一時間她為自己穿了平底鞋感到萬幸,否則和這裡的氛圍實在是格格不入。
除了赤司好像所有人都已經到了,清水千回遠遠地就能感受到球場邊長凳上一群老友聚在一起熱鬧非凡的氛圍。這叫她萌生出「要不今天還是算了,下次大家規規矩矩坐在餐桌上再認識好了。」的想法,相比起來那樣她還更放鬆些。
正當她要說出口的時候,赤司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走進籃球場。那邊桃井已經看到了赤司的到來,站起身誇張地揮手,隨後剩下的人也轉頭熱情地打招呼。
赤司征十郎把清水千回拉到身邊:「清水千回。」
瞬間減少了和大家的距離,清水千回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不由自主地往赤司身邊靠了靠,然後朝著大家大大地鞠了一躬:「初次見面請……請多關照!」然後滿臉通紅地抬起頭。
這些年不論是奇跡的時代還是各自高中的院校舊友都陸陸續續成家立業,每次有隊員傳來好消息大家總是起哄著要先見一見獲取好友芳心的對象。如今赤司是他們中最晚成家的人,在他到來之前幾個人聚在一起八卦地揣測過,但都意見很統一地以為會是什麼姿態高傲的大家閨秀。
其中每次都能提前把隊員們的妻子形象猜個八九不離十的桃井五月——阿不,應該稱為青峰五月這,次也信誓旦旦地說著「絕不會錯」。此時看著漲紅臉的清水千回,幹愣著把準備好的歡迎詞全然忘在了腦後。
「我……說錯什麼了嗎……」久久得不到回應的清水千回尷尬地扭頭看著赤司。
「啊啊不,大家只是太驚訝了。」首先反應過來的是黑子,「你和我們想像的不太一樣。」
「嘛不要介意清水桑哈哈哈,我們實在是對赤司君的女朋友太好奇了。我叫黃瀨涼太,剛剛說話的是黑子哲也。」
從驚訝中走出來的五月溫柔地笑出聲:「我是以前的經理,叫我五月好了!這是青峰大輝,那邊那個吃個不停的大個子是紫原敦。」
而之前已經和清水打過照面的綠間真太郎,這會兒只是微微點頭作為打招呼。
「什麼嘛,真太郎早就見過了也不說。」
綠間往旁邊垮了一步躲開了黃瀨想搭上肩膀的手,推了推眼鏡說:「不打擾你們的興致。」
「喂,還打不打籃球啦。」紫原敦抱著已經吃光的美味棒空盒子,無聊地轉著籃球,發問道。
「三、二、一——」
男人們作完準備運動後就在球場上跑開了,青峰五月和清水千回就坐在剛才的長椅上津津有味地看著比賽。
「五月是我的名啦,這裡就我們兩個女生,不用對我用敬語喲。」
清水向來對溫柔的人有極大的好感,特別是五月這樣溫柔美麗又稍許年長一些的女子,於是慢慢放鬆了一些:「五月姐可以嗎?」
「呐還是很感興趣,千回和征十郎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應該是……今年年初吧。」
被清水的一句「應該」逗笑,青峰五月一個沒留神錯過了場上的第一個進球。
場上青峰大輝不滿地叫道:「是三分球你怎麼翻了兩分,不要只顧著八卦啊!」
「就是,等下晚飯的時候我們一起聊嘛!」黃瀨也跟著起哄。
「別理他們,一到球場上就跟十五六歲一樣。」她悄聲跟清水千回抱怨道,「平日裡一個個……」
後面的東西清水千回沒仔細聽,她的目光完全被球場上的赤司征十郎吸引了。有時下班後她會和赤司一起健身房,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運動時的赤司。奇跡的時代和高中時洛山籃球隊一直作為傳說在學校間流傳了很久,加上交往初清水收集的那些採訪和資料都讓她清楚地知道,當年的赤司在籃球界是多麼耀眼的存在,儘管她沒有機會親歷那個時代。
可當她真的親眼見到赤司在籃球場上的身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當日的少年們如今已是大變了模樣,每一個人都徹頭徹尾呈現著成熟男子的氣概。歲月好像沒有帶給他們任何負面的東西,儘管這些年很少會有機會參加什麼籃球比賽,但是再聚首的時候彼此的默契、傳球間的信任以及各自擅長領域的發揮都絲毫不減當年。
青峰五月發現清水並沒有聽她說話,順著她的目光一看便了然。「千回是第一次看征十郎打球嗎?」
「啊,」察覺到自己走神的清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比起這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開心的赤司君呢。」
青峰五月敏銳地捕捉到了清水千回對赤司的稱謂,輕微地皺了皺眉頭。
「五月醬∼要跟我換嗎!」中場休息的時候黃瀨舉著水杯問青峰五月。
被那邊聲音吸引的五月剛想回答,就看到青峰大輝從後面狠狠一腳踹向黃瀨涼太:「你這傢伙別打擾我老婆孩子休息。」
「痛痛痛痛痛——誒?」
「恭喜,大輝。」
「比起真太郎你更過分啊喂!」
「太好了我家小哲有小弟了。」
「誰答應做你兒子小弟啊哲也!」
……
*
「相處得還好嗎,和大家。」送清水千回回家的路上,赤司征十郎問道。
想到剛剛在綠間家進行晚餐時候種種有趣的話題和好玩的遊戲,清水千回情不自禁地點頭說:「很開心,很久沒有和那麼多人一起開心地玩過了。」
她好像突然看到了赤司征十郎的另一面——會開懷大笑的、和朋友們玩鬧說笑的赤司征十郎。這與無論是和她單獨在一起的還是出現在公司、公眾面前的赤司都截然不同。
「我好羡慕他們。」
到了清水宅門前,赤司將車挺穩,卻並不急著下車,他側目看著籠罩在陰影裡的清水千回,「相信你也能和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
「不是這個意思啦嘿嘿,」清水跟著電臺裡的音樂在腿上輕輕點著節拍,和這群人相處了一天她仿佛也被感染一般,整個人處於輕鬆快樂的狀態,「是羡慕他們和你那麼親近。」
但在這快樂中還是隱隱夾雜著讓清水無法掩蓋的失落。當她親眼見證了赤司和他親友們的相處後,才明白自己所熟悉的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赤司。
哪怕她幾乎日日陪著赤司,卻仍然做不到像他們那樣的親密無間。
清水千回是一個很要強的女子,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她極擅長選擇一個適合自己並能發揮出自己價值的道路,然後盡所有努力做到自己想做的事。這是她第一次對她所面對的一切那麼的無能為力。
「我真想早出生幾年,早到能與十幾歲的赤司君相遇的時候。」她有些疲憊地閉上眼靠在座椅上,「見證你們的奇跡,在看臺上給赤司君喝彩,像每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那樣期待著走廊裡和你的相遇,然後唯唯諾諾地紅著臉擦肩而過。每節課下課嘰嘰喳喳討論你們的女生群裡一定會有我的身影,可能也不會出國了,絞盡腦汁努力要和你考到一個學校。啊,說不定還會用不同的字體抄上十幾封情書,挑出最完美的那一封戰戰兢兢地交到你手上,然後害羞著頭也不回地跑開。」
「我多想早些愛上你,從過去到現在,去愛你所有的喜怒哀樂、成熟與不成熟的模樣。不管結局如何,至少想住進你的記憶裡,赤司君,那樣是不是可以和你近一點。」
她對兩人錯開的年月無能為力,清水千回憎惡這樣的無力,卻也只好做著這樣永無可能實現的假設和幻想。
「征十郎。」
「嗯?」
「你不是說要離我近一些嗎。我早就不對你用敬語了,千回。」
六
【六】
這並不是清水千回曾經千百次設想過的自己將終身大事託付於他人的場景,她不求什麼豪華浪漫,清水千回骨子裡不是什麼矯情柔弱的女生,時機到了甚至不需要所謂的定情信物,戒指可以慢慢選,婚禮可以以後辦。
至始至終她想要的只是一個靈魂的拍檔。
赤司的求婚恰當地滿足了她的所有要求,但是清水千回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麼。
那天是赤司的三十一歲生日,不如年少時候每一日以可見的速度飛快成長,這一年赤司並沒有太多的變化。生日過得多了,好像也沒有什麼新奇和喜悅,赤司和清水便在家買了些與平日不同的食材,隨意慶祝一下。
「好快呀……」清水千回在廚房裡忙活著處理食材,她將菜刀從刀具架上取下,輕聲感慨了一句。
兩個陌生人從謹慎到熟知,到這樣徹底闖入對方的生活,成為彼此日常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不過一年而已。這一年比從前的每一年都要更加平淡無奇,沒有什麼起伏,每一日不過是在重複昨天。
這樣的細碎和平凡用了整整一年慢慢碾碎,揉進了清水千回的骨血。
「我終於還是逃不掉這樣的平凡嗎?像所有人一樣。」
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頭看向客廳的方向。赤司正拿著她剛剛隨手搭在沙發背上的大衣掛到一旁的衣帽架上,然後好像看到了衣服上沾了什麼東西,就把它拿下來扔進了垃圾桶。
這就是人們說的宿命吧,那麼多人甘於平凡可能也都是因為掙扎過卻最終不過是個逃不脫吧。清水千回笑著將視線放回砧板上的洋蔥,繼續小心翼翼地切著。
或許自己已經是這芸芸眾生裡很幸運的人了,如果一輩子得這樣,那就這樣吧。
赤司感受到了從廚房傳來的視線,便抬頭望去,正巧清水轉頭,兩人的視線便沒來得及對上。
回想著剛剛沒曾停下過的刀板聲,心想也不害怕切到手嗎,這丫頭。
或許是經常聽Ivy這麼叫喚,或許是兩人本身不算大卻也不能無視的年齡差,他不知不覺習慣了在心底稱呼清水千回「丫頭」。
赤司起身走向廚房,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喜歡上了清水千回做的飯菜,一點的變動和進步他都能立刻辨別出來。但他很少看著清水做飯,而對方似乎也從來不需要他等,總能早早做好一切準備等著他回來。
他駐步在廚房前,看到清水正掀開鍋蓋拿著一個勺子,想要嘗嘗湯的味道,可能有些太鹹,她皺著眉頭將散出來的一縷頭髮撩至耳後,另一隻手拿起水壺打算加些水。
——家的味道。
「我們結婚吧。」
清水千回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赤司投來的重磅炸彈沒能一下子炸清醒她。「什麼?」她愣愣地問。
赤司倚在門框上,只是微笑著看著清水。
廚房的白光燈沒有絲毫浪漫的氣息,電視還播報著今日新聞,清水千回穿著居家服還系著方格子圍裙,鍋裡剛澆下的涼水「呲呲」發著響聲。
她想起來缺了什麼——一種儀式感,神聖的儀式感。
半晌,清水緩緩開口:「征十郎在向我要生日禮物嗎?」
「不,」赤司用著清水很少看到的溫柔而不僅是隨和的表情,回應道她的玩笑,「我在求婚。如果你沒有準備別的禮物,勉強也可以算是一個。」
「……太巧了,我正好沒有準備。」下一刻酸澀的感覺快要衝上清水的眼眶時,她轉身解下圍裙,掛上牆壁,然後迅速調整好情緒回頭,對著赤司燦爛地一笑——像所有聽到求婚時驚喜感動的姑娘那樣,笑著揶揄,「戒指呢?玫瑰呢?牛排還是我親自煎的,征十郎也太不走心了吧。」
赤司從口袋拿出剛剛從抽屜取出的盒子,打開說:「確實沒有準備好,這是打算放在婚禮上的對戒,如果你覺得太誇張,過兩天一起去選你喜歡的。」
清水千回走上前取下偏小的那一枚戴上了無名指,作為日常戒指確實太過誇張,但也確實漂亮得令人驚歎。大小上也正好,赤司的溫柔和細心總是體現在生活的點滴裡,清水壓根不記得她什麼時候告訴過赤司自己手指的粗細。
她抱住赤司,然後越過他的肩頭逆著光端詳著手上的戒指:「征十郎,你愛我嗎?」
緊貼的身體有了一絲僵硬,清水太過熟悉赤司的懷抱,這一點的變化又怎會逃過她的感知。
你愛我嗎?這在情侶間一日都能被提及很多次的句子,清水千回一共開口問過赤司兩次,每一次都鼓足了勇氣。走出校園的清水經常感慨自己的勇氣和衝勁都在學生時候花了精光,僅剩的那些她都很謹慎地用在所有人生的重要關卡上,在這件事上也一樣。何為關鍵?一為開始,一為結束。
好像過了很久,赤司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兩隻手輕輕撫著清水的背,似是憐惜,又像是安慰。
這一年裡清水非常清楚這個看似隨和的赤司,其實是個很絕對的人。做事如此,說話也一樣。他極少給模棱兩可的答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時連善意的謊言也不會多給,而當有赤司無法回答或是不願回答的問題時,他給的便只有沉默。
如同此刻的沉默。
「那征十郎要記得,」他聽到清水的語氣有些顫抖,「結婚後試著……愛我試試。」
*
赤司征十郎和赤司千回選在情人節那天舉辦了中規中矩的草坪婚禮,午後是盛大的儀式,下午是女士小姐們飲茶談天的時間,而男士們則把婚禮變成了商會,聊著國家大事,也聊起了經濟形勢,儘管場合並不合適還是有些談起了生意。
而到了晚上則沒有邀請那些上層社會的朋友和赤司商業上的熟識,僅僅叫來了兩人的朋友和親戚在室內進行了晚餐。
「好像沒有看到你說的導師。」晚餐後的派對歡聲不斷,花園裡四處閃著柔和的燈光,赤司征十郎環視了周圍,對千回說道。
「嗯,Arron說突然接到的安排要在德國交流,短時間裡都走不開,打算把新婚禮物寄來呢。」赤司千回好像一點也不意外,「他總是這麼忙。」
「有機會一起去看他,經常聽你提起來,見不到總有些遺憾。」
赤司千回不多向赤司征十郎提起自己留學時候的事情,但有一個名字卻經常提及,就是她的研究生導師。據她說來是一個慈祥和藹的老爺子,卻又在學術上對一切追求極致的完美以至到了苛刻的地步,這些年既是千回的老闆,又是她的精神導師。「是一輩子要感激的人。」她常常這麼說。
「是很遺憾,但也還好。」到了時間煙花準時在夜空中綻放,赤司千回在陽臺上抬頭看著天空中的璀璨,興奮地指給赤司征十郎看。「其實我並不是很希望他來,Arron看到現在我的樣子,說不定會很失望的。」
那一瞬間,赤司沒來由地突然很心疼眼前的千回,他不知這種情感從何而起,便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摟住她。
草坪上的人不知誰喊了一句,大家的目光都聚了過來,一時間口哨喝彩起哄毫不亞於煙花炸開的聲音。
這是一對絕妙的佳人,在所有最美的新娘裡,赤司千回仍然美的很耀眼,於是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一副郎才女貌的景色,沒有人無法不對這樣的美好報以祝福。
除了Ivy。從她知道千回就這麼答應嫁給了赤司征十郎後一句話也沒說,幹撂了千回三天沒有搭理她。
第三天半夜Ivy打電話給赤司後,第四天紅著眼睛找到了千回,說:「伴娘只許有我一個。」
千回抱著她笑紅了眼睛。
「征十郎,我們會幸福吧?」
在所有人的祝福裡,赤司莫名想起了三個月前那個將他從睡夢中驚醒的電話。他收緊了雙手,在千回耳邊輕輕說:「會的,你會的。」
*
「赤司君,可能有些失禮,但請讓我把下面這些話說完。千回把你們要結婚的消息告訴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傻的像個智障,你見識過的。
「但是我不想祝福你們,赤司君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我瞭解這丫頭。
「所以你一定要盡自己所能地對她好,你要知道她是被別人這麼小心翼翼地託付給你的。
「如果騙她都不願意,那至少讓她過得好一點,將來回憶起來,至少快樂都是真的。」
「……我明白。」
七
【七】
赤司千回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計較自己沒有蜜月的新婚,她將全身心投入到新房裝修的收尾工作中。
求婚過後沒多久,赤司就以原先住的套間太小、赤司宅太遠太大為藉口在靠近郊區的便利處買下了一塊地皮。他將施工隊給的房屋結構書和裝修樣本給千回選擇時,是想著年後動工,還能趕在春季入住。
千回很認真地翻閱了手上的兩本冊子後,合上說:「這是我的本行呀,征十郎何必外包給裝修隊去複製商品房呢。」沒有得到明確的回復,她有些擔心,「Ivy認識最好的裝修隊,我在本科的時候選過室內裝潢的課,課題得過獎的,你不放心的話……」
說著說著聲音小了下去,末了千回搖了搖頭,「算了。」
話音剛落,赤司從千回手中抽回冊子:「這兩天我就辦好副卡給你,有什麼需要隨時和我說,就按照你喜歡的風格裝修就好。」停頓了一下,他補充著說,「不著急,別太辛苦。」
當赤司千回真正開工的時候,自然就把這句讓她感動萬分的「別太辛苦」拋在了腦後。她熬了幾天幾夜一口氣做好了房型圖紙,將自認為萬無一失的電子稿拿去給赤司審核時,赤司淡淡地回復一切都好,此後的裝修千回就再沒問過赤司的意見,權當給他的驚喜處理。
千回推掉了所有指名給她的項目,全心撲在了自家的建設上。
「你一向工作起來很拼,可是這回也太誇張了吧。」Ivy給千回照例沖上每日下午的第二杯咖啡,忍不住說道。
赤司千回看了看手錶,快到了和施工團隊見面的時間,接過咖啡聳了聳肩說:「自己家當然再仔細也不為過,裝修方面要學的還很多,何況我也想給自己的職業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什麼?」
千回咽下了咖啡,不敢抬頭正視Ivy的眼睛。「沒有和他商量過,是我自己想……還在考慮。」
Ivy拿起千回桌上密密麻麻的計畫表,她一邊壓抑著自己的怒氣,一邊認真掃視著一旁細細列著今後幾天要跑的材料店和裝潢書籍。過了一會兒她加重了手上的力氣,將紙捏出了褶皺,然後狠狠拍在了桌上,「所以我才那麼討厭姓赤司的你。」
Ivy第一次看到清水千回是在一節全校性的公共課上,十分喜歡那教授授課方式的她恰好路過便以旁聽者的身份進去蹭課。
那節課的主題是什麼她已記不太清楚,只是教授很能侃,不知不覺就把話題轉到了各國年輕人完全不同的婚姻觀上。
教室不是很大,卻因為是文化類學科坐著很多對異國風情文化感興趣的理科留學生。
「反正我是不想結婚,兩人彼此相愛,生活融洽,何必需要一個儀式來證明彼此的關係呢?」
「我女兒今年已經三歲了,但是我和我女朋友都不想結婚,可能這輩子都不想結婚,這一點都不影響我們的感情。」幾個歐美國家的學生紛紛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同Ivy想的一樣,這樣的婚姻觀這幾十年來在西方世界再普遍不過。
「當然要結,甚至想越早結婚越好。家庭的感覺畢竟和獨身不一樣,有責任也有安心的感覺。」
「聽說東方許多國家女人婚後都是家庭婦女,如果這是結婚的好處那我也願意立刻結婚,家裡有這樣的夫人太幸福了。」讓教授出乎意料的抱著這樣想法的西方學生遠多於在座的東方學子。
女性們也很快加入了討論,有的將這樣的行為是性別歧視的一種,有的則感慨東方女孩們對愛的詮釋與自己的全然不同。
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好像在當今社會年輕人的腦海中比過去更加來得強烈,他們將這稱為是叛逆之後對回歸家庭的渴望,「想要的婚姻是回家就能見到,不然結不結婚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知道有個愛自己的女人在家裡等著,才有強烈要回家的感覺。」
Ivy是對這樣想法完全無法理解的在座女士之一,努著嘴搖著頭,帶著憐憫的眼光掃視著教室裡不多的東方面孔。
「其實在東方也很少見了。」那時候的清水千回遠不及後來一口流利的倫敦腔英語來得地道,即使在日本國裡英語算得上優秀,她一開口還是立刻就能讓人判斷出她的國家。
好漂亮的日本姑娘,可惜了。Ivy在心裡默默地想。
「我認真讀了這麼多年書,周遊各國開拓眼界,漂洋過海追求更深奧的知識努力在自己的領域有所造詣,不是為了將來某一天被好好圈養在籠子裡,去為男人們打造一個對家庭的幻想的。」
這話一出徹底打破了Ivy在過去了解中對日本女性固有的唯唯諾諾、以丈夫為天毫無志向形象的印象,她便抱著極大的興趣去接近清水,認識她、瞭解她,最後完全無法控制地成為了她最好的朋友。
在Ivy的記憶裡,清水千回是一個打破了日式形象禁錮的日本女生,在隨後的交往裡她發現清水遠比她想的更有主見,甚至在許多很前衛的問題上有比地道的西方女生有更加獨到的見解。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方女孩子,無人能質疑清水的美麗,但在Ivy眼裡清水的思想和個性才是讓她在大家心裡立體起來的原因。會有人因為你的美麗而喜歡你,而思想則讓人尊重你。
如果說以Ivy為首的極其典型的女權主義西方女子對日本等國家姑娘們以丈夫為尊的行為是無法理解,那麼清水對於自己國度的那些傳統則完全抱以諸如憎惡和厭倦等更為強烈的情感。
「我不能忍受無法追逐自己夢想的人生。」
Ivy曾一度把清水這樣的憤慨認作是對自己民族不自信的表達,直到有一天她聽清水這麼說:「不那麼強烈地提醒自己,我怕有一天會忘記。回去之後我怕終有一天會隨入波流,被大環境鞭打著走,慢慢的或許就真的成為了你們口中的傳統日本婦女。我沒那麼厭惡,我只是害怕而已。」
你曾那麼害怕,又為何心甘情願將自己送入地獄之中。
可是生氣管生氣,Ivy還是拜託這個拜託那個的幫赤司千回聯繫到了所有她知道的最好的工程師。
「這麼個團隊,再造個埃菲爾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兒了。」千回不好意思地說。
「所謂強強聯手的關鍵在於強,每個人都很強。丫頭,你是我見過最出色的設計師之一,最出色。」Ivy意有所指地回復,「你知道你要放棄的是什麼嗎?」
千回卻裝作沒有聽見,若有所思地看著最終的設計稿紙:「你說,在陽臺上放個吊椅怎麼樣?」
*
「你和你老公的家,他從頭到尾沒出現過,到是本小姐忙前忙後四個多月,千回你考慮考慮嫁給我得了。」
赤司千回擰上檯燈的最後一個螺絲釘,聽著Ivy的抱怨不由笑出了聲:「將來你的新房我也參與全程。說來征十郎能不插手過問也是對我的信任吧?」
「……」Ivy站在赤司家門口,對幾個月來辛苦的成果滿意地點了點頭,「為了你這句話,我也得把找對象提上日程了。」
一直到全部裝修完畢,衣物日用品全部擺放妥當,幾周的通風時間過後,赤司才正式走進自己家門。
走入玄關的一刹那首先浮現在他腦海裡的想法,是一種懊悔,遺憾為什麼沒能參與進來一起佈置這個家。
除卻信任,他將這一切全部交予千回負責的原因還有他的忙碌,讓他無法從會社中繁忙的事務裡抽身出來,去應對只會加重負擔的裝潢。此刻赤司看著一旁一臉期待興奮望著自己的赤司千回,突然很不理解自己過去的想法。
佈置自己的家,怎麼會成為負擔呢?
但赤司也覺得自己不曾插手也是好事,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做才能比如今千回做的更好了。不像赤司宅的過於奢侈華麗,又不如他獨居時樸素到單調的色彩,沒有哪裡的修飾太過誇張多餘,同時也沒有任何一個空間空白得讓人覺得不適。
當赤司走進更生活化的區域時,才發現恐怕千回在這屋子上下的苦功遠大於他所能想像的浮于表面的美麗。所有的設施都極具生活化的特點,無論他走到哪裡想拿什麼東西,一定都會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紙盒、道具、毛巾、廢紙桶,可若不去注意,它們又像是原本就屬於這設計的一部分,融合在這房屋的每一處從而絕不突兀。
赤司千回用畢生所學想方設法地打造了一個赤司征十郎可能會滿意的房子。
而赤司征十郎卻只是覺得他幸運地選對了人,選對了神明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那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理解自己、進入自己世界的女子。
兩個人裡總是不能絕對公平的,她使出了渾身解數不過為了能達到他眼中的剛剛好。
只是若能成為赤司「完美」的一部分,赤司千回並不想去計較其它得失罷了。
「征十郎在笑什麼?」
「在笑自己。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竟有一瞬想法……」
「以為我是個花瓶?」赤司千回趴在樓梯的欄杆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赤司,笑笑接了口,「你是在誇獎我的美貌,還是許可了我的智商?」
偶爾她也開始打趣起了赤司,相處起來遠比之前輕鬆許多。「快來,三樓是臥室。」
赤司千回對邁上樓梯的赤司征十郎招手道,「你的房間我大致按照赤司宅佈置的,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就只做了很小的變動。寫字臺書櫃移到書房去了,所以就沒設立工作區。」
「你的東西呢?」
千回愣了一下,打開走廊對面的房門,「要來我房間看看嗎?」
赤司沒有回話,千回一時竟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正確與否,新婚夫婦不曾同房是兩人心照不宣的共同選擇,此時此刻的沉默卻轉成了一種尷尬。
打破寧靜的是赤司,卻把話題陡然一轉:「前兩天Ivy打電話給我說你要辭職?」
千回松了口氣:「還沒決定。」
「其實你不用辭職,我想父母那裡都不會有意見的。」
「那你呢?」千回回到赤司房間裡拉開窗簾,走到陽臺上,「征十郎你真的希望我繼續工作嗎?」
「……」赤司跟著走上陽臺,從上往下欣賞起了種滿植物的花園,「你喜歡你的工作。」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千回的問題。
赤司千回將手擱在圍欄上拖著臉,享受著午後的春風在臉上暖暖的觸感:「是的我很享受我的工作,即使忙得顧不上三餐與睡覺,可是我喜歡它的一切,這不僅僅是一種自豪和滿足。」
赤司不是很能理解千回所說的這種情感,他無法將喜歡二字與自己的工作聯繫在一起,儘管它確實能帶給自己某一方面的滿足。可他相信著千回的話,因為幾次他見到的工作時的清水,快樂是那麼顯而易見。
「我只是更喜歡你而已。」
不工作就不工作吧,就如當初對Ivy的許諾,赤司有信心能讓千回即使在家裡也比絕大多數的家庭婦女過得幸福快樂許多。
很大程度上他做到了,赤司千回好像很能適應在家裡的生活,她將維持日常生活的一切運轉視作了一種樂趣。赤司從沒在她臉上見到過煩悶和寂寞,相反地每天迎接他的都是朝氣勃勃的笑容。
這是他喜歡的婚姻的模樣。
而他仿佛也做到了當初的承諾,赤司千回應該是快樂的,每當他看到千回興致勃勃在花園裡種下當季新鮮植物而忙活時,赤司甚至覺得千回應該是更滿意這樣的生活的,也許久而久之對著平淡生活的喜愛會超過她工作時的快樂。
赤司千回怎麼可能喜歡這樣的生活呢?那個曾經野心勃勃志向滿滿的女生,怎麼可能真的甘心于這樣的寧靜和平庸呢?她只是……
她只是更愛他罷了。
很久以後,當赤司征十郎再也不能在回家時見到清水千回燦爛的笑臉時,他才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八
【八】
赤司家的喬遷會辦了兩次,一次在新家招待家人和二人的好友,一次經Ivy提議在院子裡辦了個小型派對,感謝那些參與建造的設計師們。
「你是Chelsey的丈夫嗎?」赤司回來的時候派對已經開始了一會兒,見有不熟悉的人走進院子,一位褐色頭髮的男子上前問道。
赤司沒有猶豫地握上那人伸出的手,卻不能克制地皺起了眉頭。向來在任何地方他並不需要多加介紹自己,而站在他身邊的千回則被稱為「赤司先生的女友」,到現在的「赤司夫人」。這是他第一次聽人叫自己為「Chelsey的丈夫」,並沒有什麼錯誤,卻讓赤司有一種說不出的不悅。「您好,我叫赤司征十郎,請多關照。」
「我是Axel,我們團大部分是外國人,日語都不是很好,等下還請多包涵。」
赤司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向對方做了個邀請回到派對的手勢,說:「It is not a good feeling to be despised.」
「Sorry, I thought……」名為Alex的男子抱歉地聳了聳肩,「Right, her husband can never be too perfect.」
「你們在說什麼?赤司君既然回來了不來參加派對嗎?」 Ivy看到Alex停留在門口便拉著千回走來看看。
Alex擔心赤司仍介意自己方才的話,補充了一句:「……or too kind」
赤司笑著沖他點了點頭,在走向自己身側的千回額頭輕輕一吻:「明天早上有會議,我得看資料,你們請隨意,有什麼需要隨時叫我。」他拿過千回手中的酒杯,向Ivy和Alex舉杯示意然後飲盡,又回頭對千回叮囑道,「別喝太多。」
千回剛點頭答應,Ivy卻一把勾住她的脖子說:「安心,這是你家。這丫頭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
千回狠狠踢了她一腳,制止了她的話。
*
怕影響明日要正常上班的赤司的休息,派對十點不到就結束了。
赤司千回送走所有客人回到屋子裡的時候,正巧碰到下樓倒水的赤司。
「不是叫你不要喝那麼多嗎?」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優酪乳,遞給千回。
千回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開玩笑道:「誰讓你不來看好我?不過……神智還是蠻清楚的。我去洗個澡!」見赤司神情不對,她趕緊跑上樓去。
留下赤司在原地無奈地搖了搖頭。
其實按赤司的酒量喝上幾杯並不會影響第二天的會議,而資料也沒有多到需要看上整整一晚的地步。
他也沒有小氣到真因為Alex一句話而生氣,而是潛意識裡想要避開院子裡的那個團體,那個所有人都圍著千回、拿崇拜的目光看著她的地方。
這不僅僅是她的工作,更是她的世界吧,赤司心裡想道。一個他一竅不通,完全融入不進去的世界。他赤司征十郎怎麼可能畏懼社交,再大的場面他也能應對自如。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討厭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事務,赤司習慣了在任何場合佔據受人敬仰的絕對高地。
好像不是什麼禮貌的習慣,赤司半靠在床上,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書,自嘲地笑了笑。
這時房門被打開了。
「我還以為你在書房呢……不忙了嗎?」
「忙完了,你怎麼臉比剛剛還要紅,吹風機吹的嗎?」
床邊凹下去了一塊,千回不客氣地坐了上來,「結束前才喝的威士卡,估計這會兒上頭了?」
赤司合上剛剛才打開的書,準備起身:「……那還不快點去睡覺。」
千回卻突然用雙手抵住赤司的肩膀,制止了他起身的動作,然後換了個姿勢正對著赤司說:「我就是來睡覺的呀∼」
「……你喝醉了?」赤司輕輕地把千回搭上來的手移開,「我扶你回去。」
「回哪兒去?我們是夫妻你要我回哪兒去?」見赤司沒用力,千回掙開了他的手,順勢環上了赤司的頭頸,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剛剛不是聽Ivy說了嗎?我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畢業派對上她都吐了兩回了我還好好的呢。」
「……」
千回埋在赤司的脖子裡:「但是你好像不喜歡,我以後也沒機會喝了。」說完這句話千回收回手,移到他的鎖骨處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解開了第一個扣子。
解到第二個的時候赤司再一次握住了千回解扣子的手,這次加重了力氣,「你喝醉了。」口氣也不似剛剛那麼和緩。
千回蹬掉了拖鞋整個人爬上了床,跨坐到赤司的腿上,她對上了赤司的雙眼,好像是在讓對方確認自己眼中是清醒還是渾濁。千回試著抽回手卻沒有成功,於是用另一隻手直接抽開了自己的腰帶。「雖然酒量好到不會醉,但還是有壯膽的作用。征十郎,我後悔了,我不該多此一舉搞什麼兩個房間。」
「你讓我住進來好不好?」
赤司吃驚地微微瞪大了眼睛,手上一松,千回就抽回右手,然後慢慢將已經鬆開的浴袍向後褪下。
當浴袍快褪到胸脯以下的時候,赤司仿佛這才晃過神來地,攏住了散開的領口。「你到底在幹什麼?」
千回雙手捧住了赤司的手按在胸口,俯身向前,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一笑:「當然在誘惑你呀∼」
「下去。」
「征十郎你好像一直拿我當小孩看呢。」酒好像確實有讓千回過濾赤司語氣中不悅的能力,她完全不緊張地回看著他,「要我提醒你嗎,我早成年了。快六月了就是下半年了,那離年關就近了,過了年關我就二十五了,四捨五入也就三十了,三十就是社會上說的老女人了,怎麼,你對個老女人下不去嘴嗎?」
一番毫無邏輯的話卻將赤司逗笑了,剛剛有些凝固的氣氛也頓時消散不見,「強詞奪理。」
千回越來越靠近赤司,見他終於不似剛才那麼抗拒自己,索性吻上了他的唇,幾秒後起身問道,「即使這樣,即使是這樣的我,你也毫無興趣嗎?」
赤司沉默不語。
千回早已習慣了赤司的沉默,這是這一次她卻突然眼前一酸:「我明白了,失禮了。」在眼淚即將由下巴滴到赤司胸口的時候,千回即時用袖子抹了一下,準備離開。
「想走了?」
「是啊,再有勇氣又有什麼用,是清醒了。」
赤司的手突然扶上千回的背,重重地摁向自己,讓她重新趴回自己身上,「你現在說、要、走、了?」
在赤司千回反應過來之前,赤司的大手拖住她的後腦勺,下一刻又一次吻住了她——這一次是由他完全掌控的吻,第一次,讓千回手足無措不知用哪裡呼吸。
原來接吻是要張嘴的。
等到她想明白赤司話裡的意思時,她已經轉身被壓在了赤司身下。被巨大陰影籠罩的時候,千回無法自製地從心底竄上一陣恐懼,儘管這就是她今天來赤司房間的目的。
……好像場面有點失控了。
「知道害怕了?」她呆滯的反應被赤司看得分明,「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了?」被激起的赤司慢慢冷靜下來,冷冷地問,「既然沒想清楚,何必來招惹我,招惹一個三十多歲、完全正常的有生理需求的男性的結果是什麼,現在才知道害怕了?」
眼淚還掛在千回的眼角沒有完全擦淨,她咽了咽口水:「……我沒有。」
「你沒有?」赤司威脅性地向外扯了扯千回的領口,卻見她顫抖著雙手摸上自己胸前,不太穩卻堅定地繼續解開扣子。
「那你……要我嗎?」
赤司沒有回話,直接咬上了千回的鎖骨以作回答。
*
第二日照時起床上班的赤司醒來時並不習慣枕畔有人的感覺,卻仍然小心翼翼地以防驚醒還在沉睡中的千回。
等吃完早飯重回房間拿領帶的時候,赤司驚訝地發現千回已經起床了。
見床鋪被千回掀開了一半,赤司走上前想順手拉好被褥,卻在走近床邊的時候愣住了。
聽到房間裡有動靜,正在刷牙的千回從盥洗室走了出來,看見赤司下意識地臉竄了通紅。
又不是初高中生,臉紅什麼。她對自己的反應有些鄙夷,便想掩蓋地往回走。
下身的酸痛讓她只隨便套了件赤司襯衫而光著的雙腿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直到千回撐在盥洗臺上才好了一些。
等千回洗完臉,赤司才走進衛生間,從背後抱住她:「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啊?」
「……」
「告訴你我是第一次嗎?」
「……」
「有什麼區別嗎,還是因為是第一次你就不碰我了?」赤司千回從鏡子裡凝視著自己身後的男人,「感覺有些吃虧了。」
「……對不起。」
「征十郎為什麼要道歉,你本來就得對我負責的呀∼」她輕鬆地回答,說了之後才明白赤司在指什麼,「啊……沒那麼疼的,真的。」
感覺到赤司並沒有要鬆手的意思,清水掰開他環著自己腰的手,轉身正對著赤司:「不去上班嗎?我們家以後只有征十郎一個經濟來源了呢。」
「……」赤司低頭吻上千回剛剛一直在說個不停的嘴,「早安。」
直到聽到這句話,赤司千回才發現自己找到了她最想要的。
去像所有夫妻一樣。
「早安,征十郎。」
九
【九】
赤司千回就這樣把所有衣物用品移到了赤司的房間內,一邊感歎著自己給自己留下的麻煩,一邊慶倖還好當初設計的時候把赤司的房間建造地足夠大。
「要是知道這麼容易,我應該早幾個月就鼓足勇氣把征十郎……」千回忍不住嘲笑自己,但又連忙在心中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
或許上天所有的安排都自有他的順序和主張,早一步晚一步可能都得不到想要的結局。
就好比她二十四歲這一年才遇到三十歲的赤司征十郎一樣。
「那對面的房間用來幹什麼呢?」
「隨你。」赤司突然出現在門口,回應了千回的自言自語。
她將剛剛卷好的領帶放入收納盒,歪頭想了想:「午後的陽光很是不錯,或許未來會成為孩子們的陽光室。」
「啊。」赤司點了點頭,將手上的涼水遞給千回,「我和真太郎約好了等下出去喝酒,如果晚回來了你先睡吧。」
千回很快就把陽光室的想法興致勃勃講給了Ivy聽,一股腦兒地把憧憬說完,卻又歎了口氣:「前兩年在學校裡還覺得自己是個孩子,轉眼間居然都得開始給自己的孩子做打算了。」
「是啊,你現在三句話不離赤司,我已經可以預想到你三句話不離開孩子的未來了。」
Ivy開玩笑地回擊她,她覺得千回如今的日子相比過去無趣了許多,但見她臉上絲毫沒有不滿和乏味,Ivy一句抱怨都說不出口。
千回躺在Ivy的腿上,樹蔭遮去了夏日的炎熱將綠蔭投在她們的身上,千回恍然覺得這與過去在英國時,兩人趁著難得的好天氣在草坪上曬太陽的日子一模一樣。
「你還記得我曾經多麼為日本婦女們抱不平的樣子嗎?我那時候是真的很可憐她們,為了家庭捨棄一切。」
「……」Ivy捏起嗓子模仿著當初千回的口音,「『被圈養在籠子裡,為男人們營造對家庭的幻想』?」
千回被她的模樣笑到,伸手輕輕打了Ivy一下,「我理所當然地以為這社會剝奪了她們追逐夢想和成為自己的權利,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沒有人能去剝奪什麼。我知道你一直想教育我點什麼,但是Ivy啊,我沒有捨棄一切,而是家庭成為了我的一切。」
「講道理,不怪西方男子都想娶日本姑娘,我現在覺得我要是個男的,我也希望娶你這樣的女人。」
「所以不用為我打抱不平呀,那個男人……就是我對家庭全部的幻想。」
Ivy沉默了一陣,不知回答什麼。好一會兒才用力去推膝頭千回的腦袋,「快走開啦,我可不像你這麼清閒,午休時間要到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在千回起身後她捶了捶有些發麻的大腿,在地上跺了兩腳準備離開,卻又轉身給千回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頭髮,「什麼時候無聊了,就再像這樣來找我好了。」
無聊?與其說是無聊,不如說寂寞來的更準確一點。
赤司千回沒有許多好朋友,連普通朋友都不算多。小的時候為了學習更多更多的東西和提高成績,她將一切的時間都花在了讀書和與家人團聚上。
並不是所有人都和赤司征十郎一樣,能兼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人緣、數不清的技能、優異的成績和令人稱道的榮譽。他能僅僅有條處理好學習、工作和娛樂,但千回不能。
人們用天才形容赤司,某些程度上來說千回之算得上是很有主見的書呆子。從小就勵志在建築學上有所造詣,便鉚勁了學習有關的一切。而除此以外她幾乎沒有任何興趣愛好,自然也不可能和赤司一樣有志同道合的知己。
但過去她太忙了,忙著考試,忙著升級,忙著這個那個設計,忙著接一個又一個的活兒,千回無暇去思考有一日空下來了她最想要去做什麼。如今她有著大把大把的時間,卻連個揮霍的方式都沒有。
一日一日,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空落落的房子裡,望著擺鐘上的指標慢慢移動著。千回的每一天分為兩個部分,赤司在的時候,和赤司不在的時候。
她也試著去找些事情做,於是重新拿起了畫板和畫筆在閣樓上臨摹起了油畫,也時常外出買一些當季的種子在花園裡擺弄,新鮮的花朵摘下來後她照著網上的樣子學起了插花……
有次一起外出吃飯赤司誇了一句飯店新出的點心很不錯後,千回買下了整套烘焙工具折騰起了西點。
有時她自己都很羡慕赤司,有一個人能愛他到這樣的境界。
於是赤司每天下班回家看到的總是千回忙碌的身影,忙碌在廚房與客廳之間,忙碌在閣樓上在花園裡。
大大的別墅裡四處都有鮮花的清香;時不時會有烤箱「叮」的清脆聲音預示著又有成功或者失敗的成品出爐;牆上多出了幾幅畫框,遠遠比不上赤司高價在拍賣會上買下的那些珍品,卻一直以可見的速度迅速進步著,成為了可以媲美藝術品的點綴。
赤司慶倖於沒有錯過這場婚姻,在他的記憶裡很久很久不曾有過家庭的溫暖了,千回彌補了他的一切遺憾,又遠超出了他的期待。慢慢地,除了不得不去的場合,赤司參加宴會等社交的次數減少了許多,也有很久沒有和綠間一起喝酒了。
「今晚也不出來嗎?加奈(綠間妻子)都要懷疑我是不是和你鬧矛盾了。」
「嗤,」赤司被綠間的話逗笑出聲,「行啊,你不早點說,我快到家門口了。」已經從停車區走出大半的赤司決定索性回家和清水說一聲再去,可是遠遠看到屋子裡面暖暖的燈光,站在街角就聞到了曲奇的香味,他突然不願意離開了。「真太郎,還是明天吧。」
「……你這人……」綠間的聲音裡有些無奈和不解,「總說什麼千回在家等你,我看是你離不開她吧。」
赤司被綠間的話怔了一下,在街角停住了腳步,他不記得那日後來是怎麼結束的和綠間的通話,而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十幾米開外處坐在家門口長椅的千回身上。
她盤著頭髮,穿著一件有些寬鬆的白襯衫和深色牛仔褲,極像是要去參加課外活動的高中生。夜幕降臨後的秋夜涼意襲人,也不知道她在門口已經坐了多久,只見她正專心地解開袖口的紐扣,想把挽起的衣袖放下。
「你在這裡做什麼?」
千回聽到聲音抬頭,眼中的亮光讓赤司看得分明:「等你呀,估摸著該回來了。」
你看,我沒騙你。赤司在心底回應了剛剛綠間的話。
「那在家裡等不就好了。」
「晚飯早做好了,沒什麼事做,就出來等你。」
赤司一直以為千回一個人在家也能生活的很好,至少她會像自己以為和看到的那樣享受著一個人在家的日子。這一瞬間他隱約覺得好像不是這個樣子,他從來沒見過等待著自己歸來時的千回的模樣,她看著是那麼的寂寞。
赤司握住千回冰涼的手把她拉進自己的懷中,然後將原本搭在手臂上的西裝披到了她身上。
「還好啦,我沒有等很……」
剩下的字眼被赤司的吻堵在了唇齒中,千回隱約覺得今天的赤司有哪裡不一樣,這些日子他對千回的回應越來越多,卻仍鮮少主動。她用赤司授予的方式去加深這個吻,深情這種東西誰都是吝嗇的,千回付出這麼多,說無私和不求回報都是假的。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曾聽人說愛情發生在女人身上所表現出的是勇敢,在男人身上是膽怯。
赤司抱著千回單薄的身體,從心底油然而生了一股心疼。那麼心疼這樣付出著的、放棄著的她,卻無法去愛她。他不愛她,卻已然無法離開她。
赤司並不如他所說的那樣不懂愛,在大學裡和工作後他都曾有過女友。他的人生井井有條,在每個時段裡做好該做的事,戀愛也是如此。赤司征十郎是教科書般的好男友,事到如今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記不清她們的容貌,卻依稀記得自己在每一段感情裡都認真地喜歡過。
他也像每一個深愛著女友的男人那樣對她們無微不至地關心愛護過,他也說過愛,並認為這就是愛。
而那些愛情最終還是以相似的平淡面貌落下帷幕,赤司想要一個最普通的家庭,卻沒有人愛他卻甘心平凡。
「沒什麼。」赤司攬住千回往屋內走去。
赤司都不曾回憶過從前的感情半分,卻依然在心底承認著那樣的感情是喜歡。
年紀大了,就連對待自己也開始畏手畏腳了嗎?他默默地嘲笑著自己。
可他唯獨不愛赤司千回。
他不敢說愛赤司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