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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咒迴)愛麗絲不做夢》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咒迴)愛麗絲不做夢》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960個瀏覽者
文案
  
有棲夢子總覺得自己被詛咒了,否則實在無法解釋她這金魚般差勁的記憶力
長則數日,短則幾秒,記憶悄悄從腦海裡溜走,就算是費勁思索,也只能想起一點點回憶 想不起過去,自也不會做夢,不過這倒是問題不大。憑著寫滿了重點要事的日記本,姑且還是順順利利地活到了25歲的生日,工作也好生活也罷,都分外正常地推進著
結果第二天日記本就丟了
好不容易重新尋回,日記本上卻出現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請記住,你將成為六眼的妻子。」
同一天,她還恰好與自稱早就和她相識、但卻一次都沒有在筆記本的記錄中出現過的六眼先生相遇了
有棲小姐很奇怪
她怎麼記得,身為詛咒師的後代,她是為了殺死六眼而存在的呀?
  
◎食用指南
1.輔助監督(?)x五老師
2.主打劇情向,一如既往慢吞吞廢話很多的風格
3.笨人是錯別字大王,如果看到蟲蟲可以盡情地挑出來quq
4.非常非常美麗的封面是@川芎老師畫的!
  
內容標簽:近水樓台 成長 異想天開 大冒險 咒回 正劇
一句話簡介:不做夢,但好像擅長胡思亂想?
立意:時刻都要立足於現實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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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逆夢

  【記錄——2015年1月13日,東京練馬區,公寓內】

  有棲夢子在鬧鐘響起的三秒鐘前就醒來了。

  大腦清醒得厲害,大概要感謝昨晚睡前忘記關上的窗,足以讓此刻鑽入室內的清晨冷風吹散殘存的困倦。

  不過,就算是早早醒來,也絲毫不影響她被意料之中響起的鬧鈴嚇到原地跳起,然後相當狼狽地滾到了地上。與木地板的親密接觸又讓她更清醒了一點。

  既然鬧鐘在這時候響了,那麼今天應該是工作日吧?……哦不對。

  她現在調崗到練馬區來當輔導監督了,和以前天天坐在辦公室裡整理檔案的標准無趣社畜生活不同——這份工作隨時加班,根本沒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

  再左右瞧一瞧吧。常穿的襯衫馬甲和西褲齊整地掛在衣架上,看來今天確實是工作日沒錯,但理應配成一套的西裝外衣卻怎麼也沒找到。

  缺覺的大腦昏昏沉沉,夢子一點也想不起這身衣服到底有沒有搭配西裝外套了,幸好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囫圇地先從衣櫃裡翻出一件厚重的羊絨外套披上,洗滌劑的味道沉沉地壓在肩頭,她開始懷疑自己上次把這件衣服塞進洗衣機的時候是不是忘記放水了。

  算了算了,這全都不是什麼大事。

  繞到床的另一邊,拿起床頭櫃上的台歷和筆,在一月這頁的數字「13」上畫個崎嶇的叉。

  雖然1月13日這才剛剛開始,但既然她睡醒了,基本就等於這天過去了。

  轉身走出房間,剛邁出兩步就被橫倒在地的掃帚絆了個踉蹌。有棲夢子懷疑這掃帚就是想謀殺她。

  這麼想著,感覺筆直細長的塑料掃帚也變得猙獰可惡了起來。她氣呼呼地衝它做了個鬼臉,壓根不想把它扶起,索性徑直邁了過去,伸手拉開左側的移門。迎面而來的清晨冷風把她吹得更加清醒,晾在衣架上濕漉漉還未干透的西裝外套啪嗒啪嗒打在臉上,她趕緊闔上了門,嚇得猛喘了好幾口氣。

  啊,忘記了!這扇門是通往陽台的!

  再轉身打開背後的門,洗衣機和擺滿架子的洗滌用具赫然出現在眼前。雖然想不起來接下來到底要干什麼,但她猜想自己應該又開錯了門。

  繼而拉開通往廚房的門、通往雜物間的門,甚至連冰箱都被打開了兩次,夢子總算是抵達了目的地。

  她也終於想起來了,其實她是打算去洗漱來著。

  下次還是在每扇門上都貼好名字吧,這件事可不能再忘記了。趕緊先記下來。

  夢子下意識把手伸進口袋裡,在一片空空蕩蕩中摸索了好一會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的筆記本昨天剛剛弄丟。

  「……啊,好煩!」

  她惡狠狠地對著空氣怒罵了一句,用力擰開水龍頭,捧起水,澆在臉上。

  深紅色的發絲被完全濡濕,陰冷地貼在額頭上,看起來近乎透著漆黑的色澤,讓右耳邊那捋淡金發絲顯得更加突兀——甚至比她的金色眼眸還要更加突兀。

  把額前濕淋淋的發絲一並捋到腦後,用掛在定型噴霧瓶口的皮筋把短短的還碰不到肩膀的發絲勉強扎好。綿密純白的洗面奶泡沫從掌心的揉搓中浮起,軟軟的,有些不真實。但她終於感到這一天開始了。

  有棲夢子知道自己的記憶力很差,差到完全影響生活的程度,仿佛駭人的疾纏繞於身。可她並沒有得什麼病。

  醫院去了無數次,各種各樣先進的或是怪異的儀器在她腦袋上擺弄了遍,她相信自己已經成為了東京醫學界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惜不是什麼美名。

  也許是遭了什麼詛咒?這種可能性也不是不可能,可惜她還沒驗證過。

  人們常說,三歲以前的記憶難以停留在腦海中。

  夢子倒是還記得自己小屁孩時期的一切,其中甚至包括蹣跚學步的丟臉往事。但在吹滅四周歲的蠟燭之後,回憶便破破爛爛,什麼都很難想起了。

  如果說糟糕的記憶力沒有對她的人生造成影響,這絕對是謊話。但仔細想想影響似乎也沒那麼誇張。

  腦袋過分遲鈍,也可以用別的來彌補。

  憑借著勤快的筆頭,夢子把一切待辦事項和重要事件全都記進了筆記本裡,甚至連細碎的小東西也記錄其中——比如住處的房屋平面圖和通訊錄以及與自己有過社交關系的每一個人的簡短信息。

  聽起來好像有點誇張,但這麼個「外置腦袋」確實有效,姑且讓她順順利利地活到了二十五歲的現在。

  結果她的筆記本丟了,就在前天。崩潰了一整晚也沒用,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下去才行了。

  等到了辦公室,向保潔大叔問一問吧。什麼都能忘,唯獨這件事得停留在腦袋裡才行。

  夢子把這句話在心中默念了二十遍,扯下束起的發繩掛到原處,穿過客廳,在拉錯了僅僅三個櫥門之後,就順利地把冰箱門打開了。只剩1/8大小的草莓蛋糕擺在正中央,便簽紙條壓在下方,她看了一會兒,認出這是自己的字跡。

  「生日蛋糕,1月10日購入,注意保質期」

  像征著二十五周歲的數字蠟燭「25」還插在這片小小的蛋糕上,夢子掰著手指頭好好計算了一番。

  從生日的10日到今天,攏共過了三天而已。對於一塊草莓奶油蛋糕來說,三天時間應該……

  好吧,她真的不記得蛋糕的保質期有沒有三天這麼久了。

  總之,先把蛋糕搬出來。聞一聞再嘗一嘗,怪味道倒是沒有,她干脆當作這片蛋糕還完好無損。

  再說了,以她的記憶力,就算它當真害得她上吐下瀉了,估計也不會想起是蛋糕的錯吧。

  1/8的蛋糕只能把肚子填到八分飽。夢子還想再吃點什麼,可惜冰箱裡沒有別的食物了。她實在懶得在廚房的八百個抽屜中覓食,索性就這麼出門了。

  沿著老舊的鐵制樓梯向下,每一步都能把台階砸出哐當哐當的響聲,微微顫動的樓梯扶手震得掌心發麻。手機裡的導航APP還保存著從公寓到辦公室的路線,不用再苦思冥想也可以抵達目的地,總算是給這個不順遂的早上增添了一點順利。

  擠三站的電車,出站後再步行三分鐘,人行道右手邊那棟看起來頗有幾分老舊的高樓是咒術師協會在練馬區的支部。

  兩個月前——也有可能是三個月或是四個月前,反正肯定不是今年的事情——她的轉崗申請被正式批准,從陰暗潮濕的地下檔案室調到了練馬區支部的辦公室。

  坦白說,咒術師們的辦公場所沒比檔案室好上多少,但至少她徹底擺脫了「檔案管理員」的頭銜,順利地當上了心心念念的輔助監督。

  穿過昏暗未開燈的大堂,徑直走到電梯廳,夢子按亮向上的呼喚鍵,轉身匆匆忙忙跑向前台後方的員工休息室,問起了筆記本的下落。

  「就是一本黑色皮面的、特別厚的、還掛了一只毛絨海龜的本子,田中先生您有見到過嗎?」

  「有毛絨海龜的?」保潔大叔擰著眉頭,琢磨了一會兒,搖搖頭,「別說毛絨海龜了,我連真海龜都從沒見過哩!」

  「唔……好吧。」

  意料之中的答復。

  說不沮喪是假的。夢子扯了扯嘴角,努力打起精神:「如果您撿到了,可以盡快給我嗎?我在八樓工作,不過有時候我可能不在辦公室……抱歉,請您稍等一下。」

  渾身上下摸索了三個來回,她摸出一張名片,畢恭畢敬地奉上。

  「直接打我電話就好。多謝您!」

  保潔大叔用指尖捻著名片的一角,接過了這張方方正正的硬卡紙,眯起眼仔細打量一會兒,這才從鼻子裡輕哼出了一口氣,算是知曉了——反正他的哼聲落在夢子耳中就是這麼個意思。

  以防萬一,她又連連鞠躬好幾回,帶著諂媚的笑容退回到了電梯廳。向上的按鈕依舊亮著,不知道停留在哪一層的電梯直到這會兒還是沒有落到一樓來。她耐心地等著,開始神游天外。

  電梯廳的燈光稍許黯淡了一瞬,不太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嘿,愛麗絲!」

  不是以羅馬音呼喚她的姓氏時生硬的Arisu,而是更像歐美電視劇的主角用標准英語說出的Alice,尾音會分外輕快般上揚著。夢子愣了愣。

  這聲音有點陌生,她也不太確定是不是在喊自己。

  裝作對這聲呼喚並不那麼在意,她慢吞吞地挪動視線,回頭望了望,可後方空空如也。

  呼喚著「愛麗絲」的男人,此刻已經繞到她的身旁了,很突兀般向她靠近了些。

  他個頭很高——甚至有點太高了。比夢子高出了大半個腦袋,足以蓋住壁燈,難怪剛才燈光都隨之暗淡了。他故意用手臂頂了頂她的肩膀,笑似的看著她。橘黃色的燈光為他的白發鍍上了一圈溫暖的色澤,深黑墨鏡倒映出的是她困惑的眼眸。

  「有一年沒見了喲!」他說著,話語間也滿是笑意,還對她眨了眨眼,「有想我嗎?」

  一年……一年?

  夢子努力搜刮記憶,可印像裡她好像沒有見過眼前這人。

  也許見過,只是她想不起來了。

  心跳猛得抽搐了一下,說實話她有點慌。但正是在這種緊要時刻,她絕對不可以表現出半點異樣。

  趕緊揚起眉梢,而且一定要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微張開嘴,演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慢吞吞點著腦袋,用偽裝的欣喜語調說:「是呢——真是好久不見了!」

  她的演技顯然成功了。對方釋懷一笑,把雙手揣進了外套口袋裡:「上周六是你的生日對吧?有點遲了,不過還是祝你生日快樂。禮物嘛,等我們把眼下這樁麻煩的事情處理掉之後,我再拿給你。你且等著吧!」

  「啊——好期待呀……謝謝你。」

  居然還准備了禮物嗎,看來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同小可?

  一位一年未見的、且知道她生日是哪天的池面帥哥,到底會是誰啊?

  同僚?前任?或者是被她悄然遺忘的現男友?她記得自己現在好像是單身……是吧?

  現在夢子是真的慌了,匆忙把手伸進口袋裡。

  在她的筆記本上,肯定記錄著這麼一號人物的存在,只要能在本子裡找到的話——

  ——啊不對,筆記本不是弄丟了嘛!

  夢子的手僵硬地在半空中停頓了幾秒鐘,頗不自在地畫了個看不見的半圓,這才收進外套口袋裡。向上的三角形按鈕依舊亮著,電梯遲遲不肯到來。

  盡管她真的很想表現出游刃有余的自在感,可沉默還是彌漫在了彼此之間,尷尬氛圍昭然若揭,不認識的池面也一點一點耷拉下了嘴角。盡管中途他確實扯出了一個微笑,可怎麼看都好勉強。

  夢子不覺得自己有多擅長讀懂別人的表情,不過她怎麼感覺,他好像不是很高興?

  「愛麗絲。」

  還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他卻忽然出聲了。「你記得我是誰吧?」

  啊——這——問得這麼直白,真的會有人坦誠以待嗎!?

  莫名罪惡的羞恥感一下子就翻滾上來了,梗在夢子的喉間,卡得她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硬著頭皮,她點了點頭。

  如此拙劣的演技,注定派不上什麼用場。

  池面帥哥眯起眼,審視般的目光繞著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圈,而後給出結論:

  「愛麗絲,我覺得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怎麼可能!」羞恥感消失無蹤,嘴硬的回答脫口而出。

  拜托,她可沒臉在當事人面前坦白這麼丟臉的事情!

  當然了,嘴硬說謊也有夠丟人的,不過沒關系沒關系——她已經開始自我安慰起來了。

  雖然對方的名字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但她都帶著如此垃圾的記憶力成功混到二十五歲了,總有辦法能糊弄過去的。只要多說點模棱兩可的話、多傻呵呵地笑幾聲,肯定可以度過這無比尷尬的時刻,誰都不可能發現她……

  「你真的還記得?那麼——」

  他忽然跨出一步,站到夢子的面前,如同一塊高大石碑,正等待著對她下達審判。

  「——說,我叫什麼名字!」


第2章 輔助監督

  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但眼下在這無比緊張的時刻,夢子只想到了電視答題節目——並且是進行到了最後一輪決賽,距離百萬元大獎僅剩最後一個問題的最關鍵的時刻。

  這麼想著,從天花板上撒下的燈光儼然也變成了亮度極高的鎂光燈,聚焦在她的身上,照得她的頭發都在發燙。僵硬的後背猛得一熱,浮起的一層薄薄冷汗讓她好不自在,心跳聲也好像變成了鼓點,正激昂地催促著她趕緊作答。

  「快!快!有棲選手,距離最終大獎僅剩這一步之遙,快點說出你的答案吧!觀眾們都等不及啦!」

  如果夢子當真置身於電視答題節目的現場,她相信自己一定會聽到激動得面紅耳赤的主持人在耳邊說出這麼對她說,妄圖用熱情的話語給她打上一針雞血,順利撬開她那閉攏的緊張雙唇,得到最後的答案。

  但現在不是電視答題節目,當然也不會有觀眾熱切的視線或是鎂光燈的聚焦,更加沒有人催促她。

  這裡有的只是駭人的寂靜而已,以及讓夢子忍不住瘋狂冒汗的羞愧感。

  啊。後悔了後悔了,剛才真不該逞強的!

  遲來的羞恥和懊惱最為猛烈。她好想在地上打個大洞,蒙頭躲進裡面去。可腳下的地面是無比堅硬的瓷磚,就算再怎麼頭鐵,肯定也沒辦法砸出洞來——也就是說,夢子無處可藏了。

  而更可怕的是,眼前的男人早已在悄無聲息之間摘下了墨鏡,以一種質問般的目光盯著她,漂亮的淺藍色眼眸讓夢子根本不敢多看。很心虛地,她一點一點挪開了視線,只敢盯著腳下瓷磚的接縫了。

  僵硬別扭的氣氛持續了好一陣,最後還是由他打破的。

  「愛——麗——絲——小——姐——」

  他一開口,就把每個字都拖得好長,怎麼聽都像是在對她故意施加壓力。

  「其實你把我忘得一干二淨了吧?」

  「哈哈哈——」夢子的冷笑也被不自覺拉長了,而後話語才急匆匆地脫口而出,「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話剛說出口,她又後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逞強什麼。

  大概是人一旦說了謊,就要用無數個謊言彌補吧。

  事到如今,無論是多說點模棱兩可的話,還是多傻呵呵地笑幾聲,似乎都派不上什麼用場了,糊弄的余地也早已不存在。夢子知道自己必須要給出回答才行了,不自覺抿緊了顫抖的嘴唇,深呼吸了好幾個來回之後,才終於出聲。

  「您是……呃。」

  連聲音都在顫抖,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

  「是,長得很帥的那位咒術師先生!」

  相當投機取巧的諂媚回答,不過絕對算不上是什麼錯誤答案,畢竟對方長得很帥,這一點的確是事實沒錯。

  至於咒術師的身份嘛,純屬是她瞎猜的。

  能在這種時候來到這棟大樓的,不是輔助監督就是咒術師。鑒於眼前這位先生一看就有著一拳捏死八只咒靈的體格,想必不會是和她一樣的輔助監督。

  狡猾的逃避回答固然可恥,不過這話確實哄得對方很開心。他笑了起來。

  當然了,也有可能是他意識到了夢子確實喊不出他的名字,干脆一了百了,徹底死心了吧。

  直到這時候,電梯才終於抵達一樓,在清脆的「叮」一聲中遲遲地敞開大門。

  終於等到逃脫的機會啦!——這樣的歡呼才剛從夢子的心頭冒出來,咒術師先生便跟上了腳步,與她一並步入其中。

  電梯轎廂內狹窄方正的空間把尷尬感濃縮了好幾倍,無言的沉默也顯得更加煎熬。夢子努力放空大腦,不去想自己剛才耍的愚蠢的小機靈,只死命盯著慢吞吞爬升的樓層數字,暗自祈禱著快點抵達八樓。

  「把手伸出來。」

  祈禱還沒實現,倒是先聽到了他的聲音。

  電子屏幕上,數字依舊停留在「3」。遲疑了一下,她才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五指踟躕般蜷著,被他輕輕掰直。他的手意外的很溫熱,在觸碰時,幾乎讓人感到滾燙。

  就這麼指尖當作筆,他在她的掌心中寫下透明的幾個字,平直的筆劃落在掌中,微微有些癢。夢子很想縮回手,卻被他倏地握住了,完全沒有抽身的余地。

  他大概寫了三個字。寫完之後,又猛得抬起手來,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掌心,像是要把這幾個字拍進她的心裡。火辣辣的刺痛感害得她更加沒辦法縮手了。

  「現在記住我的名字了吧!」他得意似的笑著。

  「嗯——」

  夢子的這句應聲聽起來輕飄飄的,既不像是肯定,似乎也不是否定。

  她實在不好意思坦白說,他寫得實在太快,以至於自己一個字都沒看懂。

  事實確實羞於訴說,不過她那遲鈍的表情已經暴露一切了。他誇張地猛嘆一口氣,看起來簡直失望透頂。

  「是『五條悟』啦。」他不太有耐心地重復了一遍,「五、條、悟。」

  夢子趕緊點點頭,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哦——」

  這回的恍然大悟可不是演技,不過她還是不知道五條悟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

  余光短暫一瞥,轎廂電子屏幕上的數字依然是圓滾滾的「3」。夢子誠惶誠恐地向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

  「五條先生您好,我是輔助監督有棲夢子,還請多多指教。」

  「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唔……多多自我介紹總不是壞事,對吧?」她訕笑著,「抱歉,我的記憶力很不好。日後還請您多擔待了。」

  「沒事。」

  盡管說著滿不在意的話,可他的臉色卻陰沉下來了,抿緊的嘴角透著些許沉悶感。話題也立刻歸於沉寂,只余下呼吸聲停留在方形的空間中。

  這是在對她生氣嗎,因為她坦白地說出了自己的差勁記性?但這種小事真的值得生氣嗎?夢子有些想不明白。

  她默默收回了手,余光瞥見到的數字「3」依舊停留在原處。

  只是眨了眨眼,樓層數字跳到了「8」,直向下墜的重力壓得雙腿酸澀。等到電梯門完全敞開了,她走出轎廂,可五條悟還停留在原處,向她微微頷首。夢子還沒能說出道別的話語,電梯門便合攏了。

  原來他不打算來八樓嗎?剛才走進電梯的時候,他並沒有按下樓層數字,還以為他的目的地和自己一樣,都是八樓。

  這點無關緊要的奇怪小事,夢子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她很快就把這事忘記了。

  再者說,堆了滿桌的事件報告已經足夠叫人頭大了。

  自從調崗到輔助監督以來,外勤沒跑幾次,正經的詛咒事件也沒能處理多少,大多數勞動時間全都花在文書整理和行動溝通上了。估計這是新人必經的路途,當然夢子更希望自己能夠趕緊跳過這個痛苦且無聊的階段。

  仔細看看,貼在「待辦事項」一欄下的便簽紙上寫著這是她本周必須完成的文書工作,具體是——

  關於1月11日在光之丘公園內祓除湖底一級咒靈的事件報告

  咒術師協會練馬區支部2014年度經費使用情況(初稿)

  咒術師冥冥小姐的月度稅務申報(注意:務必與她上月的實際行動情況比對)

  與練馬區政府人員協商路面損壞的賠償金事宜

  真是每一件事都讓人頭大到不行。

  夢子收起嘆氣的衝動,把寫著所有待辦事項的便簽紙挪在了眼前的電腦屏幕上,伸伸懶腰再抻抻手臂,等渾身上下的筋骨都舒展開了,這才拿起筆,開始奮筆疾書。

  謝天謝地,發生在光之丘公園的事件並非由她全權負責的,只需根據任務日記整理出一份像樣的報告就好了。這不是什麼需要動用智慧的工作,也壓根用不著回憶什麼細節,就算是缺了寶貴的筆記本也可以輕松完成。

  洋洋灑灑寫上好幾頁,最後不要忘記在落款處簽上自己的姓氏。一筆劃下去,斜斜的A實在寫得太大,以至於緊隨其後的risu都只能委屈巴巴地擠在角落裡了。

  再添上日期,就可以把這份報告交上去了。今天是2014年……啊不對,已經是2015年了。

  筆頭頓了頓。四下翻找好一會兒,到處都沒找到塗改液,她只好把寫錯的「4」塗成一個難看的黑色圓圈,在旁邊改正了。

  「有棲——」

  坐在前排的清水一二三用手指卷著黑色長發,眯起細長的深灰眼眸,笑眯眯地往他她桌邊靠過來了。

  「一起去吃午飯嗎?」

  感謝清水小姐格外簡單的名字,以及總是乖乖地把自己的名牌掛在辦公桌上的好習慣,她順利成為了整個辦公室裡夢子最容易認出的同事。

  已經到午飯時間了嗎?夢子後知後覺地這才看了一眼時鐘。

  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上午的時間真是轉瞬即逝。她其實挺樂意和清水一起度過午間時光的,可一想到等待著自己的工作,她就怎麼都悠閑不起來了。

  「對不起,我這幾天好忙。」夢子合起手掌,對她慘兮兮地一笑,「下次有機會再一起吧,好嗎?真是太抱歉啦!」

  「不要緊,用不著道歉啦。」

  清水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完全沒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才剛走開沒多遠,她忽然又折返回來了。

  原本還喧鬧的辦公室悄然間空無一人,只能聽到她的聲音。

  「你聽說了嗎?最近會有一些比較大的人事調動。」

  「是嗎?」夢子懵懂地搖了搖頭,笨拙一笑,「完全沒聽到任何風聲。」

  反正與自己無關。她想。

  對夢子來說能從檔案室來到此處,已經是相當大的調動了。更多的認識調動,這種好事(也要可能是壞事)估計還要等待好久才會再次落到她的頭上吧。

  「說起來,你今天上午怎麼是和五條先生一起來的?」

  很忽然的,清水又說。

  她的問題如此突兀,打了夢子一個措手不及。她遲鈍地點了點頭,磨磨蹭蹭的小動作算是對這問題給出的答復。

  不過,五條先生的全名是什麼來著?她又有點想不起來了。

  一直忘記別人的名字可不行啊。

  想問問清水的,可一抬眸,她也已經走了。空落落的辦公室裡只余下夢子,她的呼吸聲甚至能在此處激蕩出回音。

  五條先生,五條……哦對,他叫五條悟。

  五條悟,五條悟,五條悟,五條……

  ……啊。

  她意識到了一件重要大事。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來,身為詛咒師有棲家唯一的後代,她的職責是殺死五條家的悟。


第3章 也許是使命吧

  「你要殺死五條家的六眼。」

  夢子還能記住這件重要大事,純粹只是因為在自己僅剩不多能夠清楚記住的童年記憶中,早已下地獄的族人們念叨過這樣的話,而且說得義正辭嚴的,仿佛這就是有棲家天生的使命。

  非要殺死五條悟的理由,這會兒實在有點想不起來了。說不定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特別的理由——就好像天性邪惡的反派毫無原因地犯下惡事那樣。

  至於為什麼能把這麼重要的事忘到現在才堪堪拾回,這……應該要怪最近多到讓人無法喘息的工作吧?

  有棲小姐堂而皇之地為自己找了這麼個無傷大雅的借口。

  再說了——她又接著想——雖說現在才想起這件重要大事,多少是有點遲了沒錯。但不管怎麼說,既然她想起來了,那應該也不算太壞?

  現在的職業能夠離咒術師更進一步,這就說明自己在無意識中的確有在朝使命達成的方向前進嘛——實際上想當輔助監督的初心和家族使命毫無關系,純粹是因為之前在檔案室的工作無聊又低薪。但這有有什麼要緊的?

  只要耐心且勤懇,沿著眼下的這條路繼續前進,實現使命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根本不必過多擔心,她知道殺死五條家的悟的辦法。那就是……

  「有棲,區政府的工作人員打電話來了哦,是要和你溝通我們的咒術師把道路砸壞的事。」清水站在桌邊,用手掩著電話機的聽筒,衝她揮了揮,「轉到線路8了,辛苦盡快接聽咯。」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午間時光一溜煙消失無蹤,喧鬧聲不知不覺回到了室內。夢子回過神來,忙亂地點了點頭,在堆滿紙張的桌面上尋找起電話機的蹤跡。

  明明記得和政府人員的電話溝通約在了下午三點,怎麼提前打來了?

  夢子郁悶地這麼想著。惱怒感才剛冒出頭來,忽然瞥見了擺在桌面一角的小鬧鐘,電子屏幕上的數字寫著明晃晃的「3」。

  居然是自己一不小心發呆了太久,真是罪過!

  罪惡感讓夢子趕緊加快了速度,可惜還是沒能快到哪裡去。費了好一會兒,她才順利接起電話,電波那一頭已經是滿不耐煩了,她只好對著空氣點頭哈腰,被政府人員明裡暗裡抱怨了好幾句,羞愧到耷拉的腦袋都快要碰到地毯了。

  說實在的,她從沒有比此刻更像是一個標准的東亞社畜了。

  勉勉強強安撫好了電話那頭的區政府,再三保證未來的行動絕對不會再對城市設施造成任何傷害,她總算是能把待辦事項中的「與練馬區政府人員協商路面損壞的賠償金事宜」這條劃掉了。

  毫無疑問,與政府那幫墨守陳規的家伙對話,絕對是精神打擊。

  癱在扶手椅上放空大腦不願再多思索一秒鐘的夢子如是想著。

  可惜,不再多動大腦費勁思考,這種好事是不太可能降臨在新任輔助監督的身上的。余下滿滿當當的待辦事項都忍不住在嘲笑著她這天真的念頭,無聲地催促她趕緊開始干活。

  忙裡偷閑,發呆了整整五分鐘,夢子還是沒有緩過勁來,但她現在只能乖乖地坐直身,繼續與文書工作搏鬥。

  印在白紙上的文字與電腦表格中的阿拉伯數字密密麻麻,就這麼盡數鋪開在面前,只消看上一眼就足夠讓人膽寒了。夢子盡力打起精神,努力抑制住蠢蠢欲動的睡意。

  她的工位在角落裡,是距離窗戶最遠的位置,從來都曬不到日光,也無法知曉太陽究竟運轉到了什麼位置。她坐了好久好久,辦公室的燈逐一熄滅,只余下電腦屏幕的冷光還投在她的臉上,刺得眼睛干澀生疼。

  不過是恍了恍神,夜晚就已經悄無聲息地到來了,為困倦營造出最佳的溫床。眼皮變得好沉好沉,疲憊的大腦不堪重負,悄悄墜入昏沉之中。

  稍微睡一會兒吧,就一小會兒。夢子想。

  結果一睜開眼就是白天了。

  這是什麼現實主義恐怖故事嗎?

  夢子盯著自家公寓挑的天花板,總感覺這一切有點微妙。

  棘手的工作全都干完了嗎?她是怎麼從辦公室回到家裡的?完全沒有一點印像了。

  亂糟糟落在臉頰上的發絲帶著清爽的柑橘味洗發水的味道,毛絨睡衣很溫暖地包裹著她,今日份的黑色襯衫和西裝馬甲也已經早早地掛在床邊。

  所以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完成了這堆事情的來著?依舊沒有印像。

  難道是夢游了嗎?或者是有了不得的田螺姑娘大發慈悲降臨到了這間小小公寓,扛著她一路回到家?

  可能性似乎很多,不過貌似哪一種都不太合理。

  夢子索性不去想了,抬手按掉三秒鐘後即將響起的鬧鐘,換上得體但總讓她覺得無比束縛的襯衫,轉身給日歷上的數字「14」畫上一個歪歪扭扭的叉。

  走出房間,又被倒在地上的掃帚絆了個踉蹌,可她依舊不願意把它扶起來。打開左手邊的門,被風吹得干透的西裝外套吸飽了冬日的寒意,冷冰冰地往臉上拍。她猛吸了一口氣,用力關上。

  可惡,又忘記這是陽台的門了!

  費勁地打開一扇又一扇其他的門,綿軟的泡沫從掌心中浮起又衝走。披上和昨天一樣的羊絨外套,沿著老舊鋼鐵樓梯往下走,順利擠上早高峰的電車。抵達練馬區支部的時候,沒有忘記向保潔大叔問起小海龜日記本的下落,可惜結果依舊是一無所獲。盡管是意料之中的結果,但果然還是免不了沮喪。

  這個早上發生的一切充斥滿了熟悉的既視感,仿佛昨日重現,夢子忍不住開始懷疑,擔心自己是不是陷入時間循環之中。

  當然了,時間循環只是她的胡思亂想而已,畢竟她有很多證據——其中包括了空空如也失去了最後1/8草莓蛋糕的冰箱置物架,以及今天在電梯廳沒有遇到那位祝她生日快樂的池面帥哥。這些現實足以說明她的時間尚未變成環形,依舊在正常地繼續向前推進。

  說起來,那位池面帥哥……

  夢子慢慢吞吞挪到辦公桌邊,放下包時,不小心碰歪了本就放得歪歪扭扭的鼠標,熄滅的顯示屏倏地亮起,昨晚做到一半的預算表猛得彈了出來,嚇得她都不敢喘氣了。

  雖說她確實是難得地沒有忘記尚未完工的預算沒錯,可這麼冷不丁地與煩人工作打了個照面,實在是有夠恐怖的。她趕忙關掉了顯示器,癱坐在椅子上。

  要是能不做這麼煩人的差事該多好啊!——她怨念滿滿地這麼想著,很可惜只能停留在「想」這個階段而已了。

  交給她的工作是怎麼也躲不開的,想要罷休不干顯然不可能。夢子最多期待一下發生什麼突發事件,緊急到足以讓她放下手頭一切要緊事,比如像是……

  比如像是,小行星撞擊地球,地震與海嘯齊發?或者是史上最惡毒的詛咒重臨於世,所有人都必須嚴陣以待不可?

  不得不說,在心裡醞釀著這幾個駭人的可能性,多少有點不吉利,但只要能夠短暫地躲避惱人工作,不管怎樣都好啦!

  夢子憤憤想著。

  上天大概是聽到了她的祈願——也有可能是素未謀面的田螺姑娘在幫忙,前提是田螺姑娘同樣擁有實現願望的本事。

  在夢子罷休地把手放到鼠標上時,上司(很抱歉她已經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忽然喊她過去,說是有重要的會議,所有人均需參加。

  莫非史上最惡毒的詛咒當真重臨於世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她匆忙站起身來,捧著紙筆,追趕上司的腳步一同步入會議室,不忘把啟動的錄音筆塞進口袋裡。

  挑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空空如也的肚子在無人留意的時刻擰出一聲微弱的空洞聲。夢子真的很想專心聽上司說話,可思緒還是忍不住飄到了「我今天忘記吃早飯」這件重要大事上了。

  一旦想到早飯,她的思維就停不下來了。

  肚子好餓,好想吃飯。

  上司好像在說著什麼「詛咒師」「京都高專的學生」「相當緊急」之類的話,可惜半個字都沒被她聽進心中。坐在會議室的軟凳子上,夢子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飛到樓下的便利店裡了。

  想起最近新上架的牛肉飯團,加熱後甜味的醬汁會滲進米飯裡,燙呼呼的,和剛出爐的手作飯團毫無區別,好吃到估計能一輩子被她銘記。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裹在飯上的海苔總是濕濕軟軟。畢竟是便利店冷藏櫃裡的商品,不太適合寄予多余的期望。

  不過,都這麼餓了,只吃牛肉飯團,是不是有點太寒磣了?不管怎麼說,都應該好好款待自己才行嘛。

  「可惡的……這很重要……會和東京高專的……」

  這點只言片語也從耳邊溜走了。

  說到款待的話,一定得是拉面才行。夢子想。

  她記得原宿有家有名的拉面小店,就在竹下通小路附近,緊挨著賣可麗餅的小鋪,位置卻相當隱秘,要穿過一道不起眼的小門,再走到二樓,才能嗅到豬骨湯的香味。

  銀座也有好吃的面,敞亮的店面就在路邊,不過是流水素面。每次面條乘著清水流到面前時,都會害她好一陣手忙腳亂,生怕一筷子撈下去只夾到清水——如果落得這個結局,多少就有點狼狽了。

  還有還有,吉祥寺的……

  「在座的各位,有哪位是畢業於京都的咒術高專畢業的嗎?」

  總算有這麼一句話切實地聽清了。與此同時,所有的視線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夢子一愣,此刻的沉默氣氛讓她感覺好狼狽。

  比夾不起流水素面還狼狽。

  遲鈍了片刻,又把剛才那句話好好琢磨了一會兒,在眾人的注視中,她慢吞吞舉起了手。

  「那個……我就是從京都高專畢業的。」


第4章 雙倍社畜

  夢子一直以為自己的「京都咒術高專畢業生」的身份注定只會在提出轉職申請的時候派上用場。

  她就是個平平無奇只能看到咒靈的普通青年,僅此而已。沒什麼大本事,也沒有術式,只有漏鬥般的拙劣記憶力,連自己當年是怎麼考上高專的都想不起來了,實在沒想到這段經歷居然能夠在此刻派上用場。

  雖然她直到這會兒都還沒搞懂自己到底是被扯進了什麼復雜事態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上司緊繃的嚴肅面孔一下子就舒緩了,不經意間抬起的眉毛透著如釋重負的既視感。

  他忽得站起身來,大步流星走到夢子身邊,毫無預兆的迫近架勢嚇得她不爭氣地抖了抖,腦海中的所有美食幻影也一並消失無蹤了。

  她看著上司抬起了手,鄭重其事的。下一秒這只手便重重落在了她的肩頭,害得她又是一抖——這次只是物理層面的顫抖而已。

  「那麼,這個重要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今晚就出發前往京都支援!」

  這句話好像按到了夢子腦袋裡的某個隱形開關,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嗯!」

  所以是什麼任務來著?

  「那位咒術師向來是比較我行我素的,但如果是有棲你的話,應該可以應付他吧。」

  夢子挺起胸膛:「如您所願!」

  那位咒術師又是哪位?

  「加油啊,有棲。你剛轉職為輔助監督,這次的任務對你來說可能負擔很大。如果撐不住的話,隨時都可以反饋給我。」

  夢子演出信心十足的模樣:「我沒問題的,您盡管放心就好!」

  能不能再為她重復一遍任務詳情呀……

  稀裡糊塗地接下了一份貌似非常重要且艱難的工作,夢子多少有點懵。她開始後悔剛才裝得自信滿滿了。

  當然了,事已至此,再懊惱也沒有用。如坐針氈地熬過了後半段會議,她迫不及待地立刻衝到了辦公桌旁。沒做完的年度預算顧不上半點,此刻啟動錄音筆才是至關重要的大事!

  擰著眉頭,支著下巴。錄音筆記錄下的聲音聽起來頗有幾分沉悶,話語的尾音尤其模糊,很像是被厚重布料蓋住了,只能勉強聽清。夢子反復聽了好幾遍,總算是把這件事捋順了。

  簡單來說,就是京都咒術高專的幾位高年級學生加入了詛咒師的行列裡,至於是被蠱惑還是純粹的墮落,目前尚不可知。原本以為和幾年前東京咒高叛逃的夏油傑有點關系,但貌似並非如此。眼下最棘手的,是駐守京都高專的其中一位輔助監督在事件調查的過程中下落不明。

  人手緊缺,從東京高專調度人員前去支援也還是不夠,於是協助的差事就被分配到了各區支部。

  然後,就落到了夢子的頭上。

  為什麼非要找京都高專的畢業生不可,她多少能夠猜出理由——不用想,肯定是出於「對京都地區相當熟悉」之類的原因吧。

  遠赴京都支援,夢子倒是沒有異議,況且還能避開煩心的文書工作,可沒有比這更好的好事了。

  沒有半點遲疑,她把未盡的工作盡數移交給了清水一二三,並且收獲了清水小姐苦哈哈的笑容。

  「一路小心,有棲。」道別時,清水笑著向她揮了揮手,「祝你武運昌隆。」

  只是作為輔助監督的自己,連事件現場都不會踏入,更加無需加入戰鬥。對她送上武運昌隆的祝福,總有種莫名的違和感。

  想到這裡,夢子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嗯,借你吉言。我會小心的。」

  預定好深夜飛往大阪的航班,落地後會有同事幫忙載她前往京都高專,著實是曲折的路程。

  至於更加便捷快速且直達京都的新干線……單程五位數的車票費用足以構成不選擇新干線的理由。

  考慮到去年幾乎赤字的財政情況,練馬區支部能願意報銷她的機票錢而不是打發她去坐最最廉價的夜行巴士,已經算是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懷了。

  正式離開東京之前,夢子沒有忘記再打探一下筆記本的下落,可惜結果依舊不出所料——正如她游走在公寓裡收拾行李的途中被放倒的掃帚又絆了三次一樣不出所料。

  難道一輩子都沒辦法找到筆記本了嗎?她不想表現得太悲觀,可總忍不住冒出這種喪氣的念頭。

  也不知道是受到了沮喪念頭的影響,還是純粹因為她運氣太壞,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沒一件是順心的。

  搭電車前往機場然而遭遇列車晚點,決定換乘出租結果高速大堵車,好不容易踩著點辦理好值機手續狂奔到登機口,航班卻毫無征兆地延誤了,廣播裡空乘的聲音模糊不清,她根本沒聽清延誤原因是什麼。

  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在候機廳坐了好久好久,又擠進廉航小飛機與氣流一起顛簸上一個半小時。狹窄的座位害她只能委屈地曲起腿,想要安眠更是不可能了。夢子第一次懷念起年度預算的報告了,至少繁雜的數字足夠催眠。

  但說實在的,這點委屈倒是也無所謂。

  最讓夢子感到無比罪惡的,是這趟延誤的航班害得來機場接她的同事苦苦多等了三個小時。遠遠看去,舉著寫有「有棲夢子」牌子的身影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條細長細長的人干,連魂魄都要被空調風吹走了。

  「真的真的,真的太抱歉了!」

  夢子愧疚地低著頭,躬下的身子幾乎快要變成對折的形狀了。

  「聽到飛機會延遲起飛的時候我就想著應該和您說一聲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完全忘了這回事……真的很抱歉,非常抱歉,請原諒我吧!」

  「沒有沒有沒有——」不知道為什麼,同事也開始鞠躬了,甚至把腦袋壓得更低,仿佛犯錯的那一方是他,「我也應該提前和您確認一下的,是我考慮不周。」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夢子愈加俯低,腦袋快要碰到瓷磚地面了,「怪我。怪我。是我的錯。」

  啊。我越來越像個標准的社畜了。

  她悲哀地想。

  這番彎低身子的拉扯持續了好一會兒,最後以夢子酸痛得不行的後背告終。她艱難地直起身子,握住了對方伸來的手。

  「您好,初次見面,我是本次東京分部派來支援的輔助監督有棲夢子,您直接稱呼我為有棲就好。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還請多多指教。」

  「您好,有棲小姐。我是東京高專的輔助監督伊地知潔高。本次行動還要仰仗您的幫助了。」

  「哪裡哪裡哪裡哪裡——」

  對話似乎又要往卑微社畜的方向靠攏了。夢子趕緊打住,捂著嘴,半個字都不說了,默默跟在伊地知身後,走向停車場。

  時值凌晨,都市也已歇息,在廣播電台的輕柔樂聲中,車輪碾過大阪與京都的邊界線。

  夢子把頭倚靠在車窗上,循環往復的漆黑街景從眼前掠過,疾速而模糊,像是被拉長成橫線的色塊,重重疊疊交雜在一起。

  如果這是一部劇情片,她想,她應該要在抵達京都地界的瞬間浮起千萬種復雜的情緒,並且回憶起自己曾在此處度過的童年與少女時光,說不定還會掉下幾顆懷舊或是感傷的眼淚,就像電視劇裡常演的那樣。

  可實際情況是,夢子的內心毫無波動,畢竟她早就忘記京都這座城市長什麼樣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倒是有夠感傷的。

  小時候,多數時光都是在東京的有棲家舊宅度過的。那些日子並無特別,倒也沒什麼值得懷念的。

  後來,為什麼去了京都,她想不起來了;為什麼再度回到東京,她也已經忘記。

  回憶裡充滿未知,仿佛巨大謎團,只是她懶得解開。

  伊地知的駕駛技術很棒,車平穩地滑行在公路上,根本感覺不到顛簸。夢子原本不打算睡覺的,可坐在這麼個安穩而愜意的空間裡,她的眼睛還是不受控地粘起來了。

  就眯一會兒吧。一小會。

  意識墜入沒有邊界的空洞裡,所有的聲音與時間似乎都掉進了空洞的最底部。也許過了很久,或是不太久,她聽到了沉悶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伊地知,你不叫她起床嗎?」

  「有棲小姐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我實在是不好意思……」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滿不在意的語氣。

  慢慢睜開眼。沒有夢的睡眠如同短暫的暈厥,除了依舊昏沉的大腦之外,留不下半點睡過的痕跡。夢子困倦地垂眸,車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急促地「咚咚」聲在耳邊響起,有人在敲打她這一側的車窗。

  「哈——嘍——」

  白發的咒術師靠在窗邊,高個子別扭地向一側彎著。

  「太陽要把你的腦袋燒焦了喲。」

  這不是在說胡話嘛。夢子想。

  窗外是凌晨兩點半的漆黑夜空,唯一的光源來自於停車場旁邊的路燈。

  太陽和她不一樣,沒必要在凌晨時分趕來京都出差。甚至在這個新月的夜晚,月亮都不曾露面過。

  但說出這話的咒術師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漏洞,以一本正經的表情盯著她——考慮到他用繃帶遮擋住了眼睛,說不定他並沒有在盯著她吧。

  白發、高個子,雖然看起來有大半張臉都綁著繃帶,但僅憑露出的下半張臉,貌似是個池面,那就姑且稱之為中二病的池面先生好了。

  說起來,怎麼又是一位白發的咒術師?

  夢子懷疑自己又陷入昨日重現的狀態之中了,不過上一次遇到白發池面早已是前天的事,所以嚴謹地說起來,這可不能算作是「昨日」的重現。

  莫非最近很流行這種淺白的發色嗎?她接著胡思亂想起來。

  已經好久沒買過雜志了,她懷疑自己早就和尖端的時尚潮流徹底脫軌,所以才總覺得走在街頭的小青年們穿得奇奇怪怪。但不得不說,白發確實很酷。

  到底是淺白發色很酷,還是有著一頭白發的這位中二病池面先生本人很酷,這個問題的答案,夢子目前還沒能琢磨透。

  她挑起鬢邊的一縷發絲,深紅色之中摻雜了幾縷淺金,若隱若現的,幾乎看不真切。

  要是自己也染成白發的話……

  她想像了一下,但從腦海中跳出的形像卻是記憶力差勁的老婆婆。她果斷打消了這個念頭。

  還是別追趕這股潮流了吧。

  夢子垂下手,隨意地捋了捋一頭短發,不再磨蹭,趕緊下了車。

  「抱歉,我現在睡醒了。」

  她躬了躬身,公式化地伸出手,熟稔話語說得飛快。

  「您好,初次見面,我是本次東京分部派來支援的輔助監督有棲夢子,您直接稱呼我為有棲就好。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還請多多指教。」

  伸出的手只抓到了冬日的風,中二病池面的嘴角快要耷拉到地上去了。

  「初次?見面?」

  他故意把每個字都扭成奇奇怪怪的音調。

  「愛麗絲,你又把我忘掉了嗎?」


第5章 究其本質

  咦……又是愛麗絲嗎?

  夢子習慣性地摸了摸發梢,希望自己沒有露出笨蛋特有的愚蠢表情。

  這個稱呼聽起來怪怪的,卻又好熟悉,她想應該就在不久之前聽到過。

  而且一定是很近很近的「不久之前」,她甚至可以把時間範圍縮小到本周——啊等一等,保險起見,還是縮小到今年之內吧。

  所以,到底是在什麼時候聽到有人用「愛麗絲」叫她的來著?

  盡管不太願意承認,但她似乎又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給你一個提示。」

  中二病的白毛池面主動說道。他顯然是看出了她的尷尬神情究竟意味著什麼。

  但奇怪的是,他僅僅只說了這一句話而已。難得的貼心還沒順利傳到夢子的心中便停滯在了半空,如同他那突兀地伸到她面前的右手。

  得益於高大的身材,他的手掌也相當寬闊,倏地湊近到眼前,夢子差點以為他這是想要捏住她的腦袋,心裡一慌,下意識後退了小半步。

  毫不意外,這般戒備姿態讓池面先生相當失望,沮喪的腦袋歪歪斜斜地耷拉著。此刻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神,可夢子總覺得他正蹙緊眉頭可憐兮兮地盯著自己。

  相當心虛的,她重新往前邁了一小步,總算是把剛才退縮的那點落差重新補上了。夢子格外乖巧地站在原地,努力露出滿懷期待的認真表情,等待著他給出提示。

  等了十秒鐘,等待半分鐘,好像等了很久很久,他還是不說話,只有橫在彼此之間的手晃來晃去,意味不明。

  真該慶幸停車場裡沒有時鐘。要是任由滴答滴答的聲響彌漫在彼此之間,那一定會讓氣氛變得更加焦躁的。

  難道是她現在的表現也惹他不爽了嗎?夢子有點納悶,但也沒好意思直白地把這話問出口。

  眼前的寬闊手掌依舊左搖右晃,攪動著凌晨的晚風,讓那冷冰冰的寒意直往她的臉上撲,鼻尖好像要凍僵了。她飛快地捏了捏鼻子,直到這一刻才開竅了。

  其實這晃來晃去的手,就是他想要給出的提示吧!

  但光是這一只手的話……

  夢子眯起眼,不自覺地前傾著身子,想把他的手看得更清楚一點,努著嘴的認真模樣仿佛在解開一道難題。

  雖然湊近了些,但她也沒能找到什麼特別的新發現。

  微微張開的五指依然如舊,看起來粗長而結實,一如既往,很有種能夠一掌捏死八只咒靈的既視感。

  他的指尖是有些鈍鈍的,並不是那麼精致的輪廓,非要說的話,多少和他的臉不太符合。可夢子又覺得,他生來就該是擁有這樣的手的。

  幾乎是下意識的——也有可能是有點昏頭了吧——她也抬起了手,同他的手掌比較起來。

  他們的手與手之間隔開了好幾釐米,就這麼比較實在不公平。但即便是拋開距離與近大遠小的物理理論,他的手還是比她大了一圈。

  真好啊。有這樣的手,肯定能一次性拿穩八個文件夾。

  夢子冒出了這種很沒出息的社畜念頭,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正在悄悄靠近,猝不及防地輕輕碰上。

  「噫耶——來擊掌吧!」

  他們的掌心都已經碰在一起了,他這才遲遲地給出邀請,反射弧多少是有些長了。

  但沒關系,夢子的反射弧更長。

  眼前的大手還在惡作劇似的晃來晃去,五指時而合攏,又時而誇張地張開。也許冒出這種念頭有點不合時宜,可她莫名想到了海豹,不過她也記不得海豹在游泳時是不是也像這樣張開爪子的了。

  所以重點是手嗎?還是手指?

  手……手?嗯——

  鑽進衣領裡的風激得夢子猛得一抖,踟躕在腦海中的那點困惑和迷茫大概也被吹走了。她好像想到點什麼了。

  「啊!」

  感覺答案就在嘴邊了!

  夢子攥緊拳頭,對著空氣猛捶了幾拳,悄然漲紅的耳廓也不知是出於心焦還是羞怯。

  最後一拳落在空中,她總算想到了。

  「手治塚蟲!」夢子興奮地大聲說,「您是手治塚蟲先生嗎?」

  「不是。」

  果斷的答復宛如一盆冷水砸在她的腦袋上。

  「而且人家叫手塚治蟲。」

  很好,又是一記重擊。夢子快要喘不上氣了。

  「再說了,重點不是手,而是數字啦。」

  他的手輕輕拍在夢子的腦袋上,可惜沒能讓她開竅。

  「……數字?」她還是迷迷糊糊的,「數字是什麼意思?」

  他撇了撇嘴:「唉。這還想不起來的話,你干脆叫我鐵臂阿童木算了。」

  鐵臂阿童木,這玩意兒夢子還是知道的,畢竟這可是童年時期最經典的動畫形像之一。她下意識地把眼前人的腦袋安在了阿童木的身上。

  圓滾滾的機械身體、能夠噴射助推的雙腿,搭配上白毛的池面腦袋……噗,這是什麼怪東西。

  笑出了聲,夢子才意識到不對。她趕緊捂住了嘴。

  「對不起嘛……我的記憶裡真的很差。」她訕訕笑著,深紅的發絲襯得她的臉色愈發尷尬得蒼白,「如果您覺得被冒犯了,我會向您道歉的。」

  「你不是已經說過對不起了嗎,這你也忘記了?」

  他的話語像是揶揄,卻沒有半點讓人厭煩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是笑著說出這話的。但夢子依然覺得很罪惡,即便她不是故意遺忘。

  盡管不太順利,不過最後還是順利得到了解答。他伸出的手代表了五,他叫做五條悟。

  五條家的悟,前天在電梯前祝她生日快樂的五條悟——她必須殺死的五條悟。

  夢子已經開始頭疼了。

  連對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真的還要再貫徹自己的使命嗎?

  毫無意義的家族使命什麼的,這種東西還是趕緊毀滅吧!

  「在想什麼呢?」五條悟誇張地俯低著身,歪過腦袋,從下往上打量著她的表情,「要哭啦?」

  「沒有。」夢子抿了抿唇,「我會記住你的。一定。」

  「嗯。」

  五條悟心滿意足,重新站直身,向伊地知擺了擺手,打發他先去休息。

  「我可不想在這裡還繼續壓榨你的勞動。雖然我平時也沒少壓榨就是了。」他大剌剌說著,轉頭看向夢子,對她說,「你現在應該很精神吧?畢竟剛剛睡醒嘛。載我到歌姬那兒去吧。」

  「好的。」

  沒想到剛抵達京都高專就要轉移陣地了,連熟悉的紅色鳥居都還沒看到。夢子倒是沒什麼怨言,畢竟載著咒術師滿城亂跑正是輔助監督的職責之一——稱之為「最重要的工作內容」也不為過。

  夢子從伊地知手中接過車鑰匙,畢恭畢敬地感謝他今日特地來機場接自己過來,最後不忘再添上一句晚安(其實現在都快到早上了)。

  坐進車裡。在室外站了一會兒,她已經有點不熟悉車內的氣味了,就連皮質座椅也讓她感到陌生。她擰動車鑰匙,儀表盤與車載廣播亮起橘色的光。她依舊覺得眼前的一切很陌生。

  「剛才。」很忽然的,聽到五條悟這麼說,「你做噩夢了嗎?」

  夢子愣了愣,在片刻沉默後,意識到他說的是自己來時在車上睡著的事。

  「沒有。」她轉動方向盤,沿著狹小的出口駛出,「您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叫醒你的時候,你露出了超級嚇人的表情。」

  「……有嗎?」

  完全沒有印像了。

  五條悟也沒有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既然沒做噩夢的話,那就是做了個好夢?」

  「……也沒有。」

  許是行駛到了電波難以覆蓋的位置,車載廣播中輕柔的樂聲突然變成了嘈雜噪音,如同揉亂千百張塑料紙,刺得耳朵都在發痛。夢子關掉了廣播。

  她還是有些暈乎乎的,短暫的睡眠並不能彌補她的疲憊。她也不覺得困,只是感覺浮在眼前的景物與落在耳中的話語帶著一點不真實感而已。

  她掐了掐指尖。麻麻的。

  「抱歉,我不做夢。」夢子告訴他。

  「為什麼要道歉?」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抱……」

  習慣性的道歉險些脫口而出。夢子閉緊了嘴,不再說了。

  為什麼下意識道歉,她不清楚。不做夢的原因,她倒是很明白。

  夢,這東西聽起來似乎很神秘,但說到底只是現實的映射。停留在腦海中的記憶在夜晚重組成絢爛的夢境,所知曉的一切都會以不同的姿態重新上演。

  夢子記不住事情,枯竭的記憶無法組成任何美好的或是可怕的東西,於是她的睡眠只剩下空洞而已。

  幸好夢不是生活必需品。

  五條悟仰著身子,後腦勺貼在後排座位的頭枕上,很愜意的模樣。

  對於他來說,這輛車多少有些狹窄了,坐在後排的他顯得格格不入,如同新手做出來的PS圖。

  「我認識一位咒術師。」他隨口說,「她的術式是操控夢境化作現實,所以總是能夠輕松地沉入夢裡。不過反倒是因為這麼個術式,她多數時候都要強制自己保持不眠的狀態——否則就太容易做夢了。」

  「是嗎……感覺很厲害。」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術式。

  或是她聽說過,只是忘記了。

  真神奇,她想。

  對話到此沉寂了。

  失去了車載廣播,車內只余下了車輪碾壓柏油路面的聲響而已。信號燈閃爍在車窗邊緣,漾成淡淡透明的光。他們也許會就這麼沉默著抵達終點,如果五條悟沒有突然發出嫌棄叫聲的話。

  「……什麼東西在戳我?」

  他忽得坐直了身,把手伸進座位後背的靠墊之間,摸索著摸索著,掏出了一個扁扁的方形東西。他打量了好幾眼。

  「愛麗絲,這是你的嗎?」

  他把手裡的東西遞到前面。

  行道燈開始倒計時了,閃爍的數字總讓夢子覺得緊張。她勉強分心往後方瞄了一眼。

  五條悟手裡到底拿了什麼,她其實沒有看清。她只看到了毛絨小海龜垂在半空,一晃一晃的,像是在空氣中游泳。

  這這這,這不是——

  夢子猛一腳踩住剎車。


第6章 小海龜筆記本

  橡膠輪胎摩擦在馬路上,拖長的尖銳聲響很像是某種怪物的尖叫,比柏油的顏色還要更深一度的輪胎印曾在地面上,拉扯出難看的兩道痕跡,被慣性驅使著,一直延伸到了信號燈的正下方才堪堪停住。

  依舊是慣性作祟,夢子整個人都被壓在了方向盤上,就連系緊的安全帶也沒能順利把她拉住,一時險些沒喘過氣來。領帶無意間壓住了喇叭,猛然炸開的鳴笛聲嚇得她慌忙挺直了後背,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背部某塊肌肉,但她已經無心因為這點疼痛呲牙咧嘴了。

  她匆忙回頭,看著五條悟手中的東西。

  扁扁的、方形的,無疑是筆記本沒錯,且因為內頁額外貼了很多便簽,把整個本子撐得胖胖的。閃爍的信號燈在黑色皮面上暈出一圈黯淡的光,照亮了封面上用金色油性筆寫下的「Arisu」,寫得長而斜的字母「A」霸道地占據著封面的最中心。掛在邊角的毛絨小海龜自在地晃蕩著,揚起的嘴角卻很像是在嘲笑她這個不稱職的笨蛋主人。

  怔怔地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夢子還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她並非沒有認出這是什麼,她只是覺得難以置信。

  「愛麗絲,把車停在這裡的話會被罰款喲。」五條悟很耐心地提醒她。

  後知後覺地,夢子這才注意到,她那一腳剎車害得疾馳的車停在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禁止鳴笛的告示就懸掛在頭頂,也像是嘲笑。她心虛地摩挲著方向盤,驅車逃到了兩條街之外的某條不知名小巷旁,這才總算松了口氣。

  此處貌似也不是可以停車的地方,但她也顧不上了,轉身從五條悟手中接過筆記本,再次打量起來。

  無論是封面,還是掛在本子上的小海龜掛件,都如此熟悉,和她記憶中的別無二致。

  翻開看看,鋼筆寫下的字跡如此熟悉,記錄著工作以來的每日簡述和各種待辦事項——其中包括她想到了很多次,卻一回都沒有付諸實際的「在每一間房間的門上掛起名牌」。

  毫無疑問,這就是她的筆記本沒錯。

  失而復得,世上一定沒有比這更讓人欣喜的事了!但欣喜歸欣喜,夢子忍不住想,自己的日記本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不是她的車,也不是她居住的城市。她實在無法想像,小小一本筆記本怎麼在這一刻才願意出現在自己眼前。

  難道它一直都藏在她的口袋裡,無意間漏了出來,然後掉進後排座位的夾縫裡了?不應該吧。就算她的腦袋再怎麼不靈光,也不至於沒發現口袋裡裝著筆記本。

  好不容易想到的可能性,才剛冒出頭就被夢子自己否定了。其他合理的可能性,她也一點都想不到,只能無奈地翻動書頁,暗自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把這件怪事也寫進筆記本裡。

  粗略翻動著密密麻麻寫滿的紙張,每日的簡述記錄結束在了2015年的1月10日,生日的草莓蛋糕被她畫在了日期旁邊。夢子習慣性又往後翻了一頁,空白紙張上出現陌生的字跡,以狂放而自在的筆鋒寫著她不熟悉的話語。

  「請記住,你將成為六眼的妻子。」

  ……這什麼東西?

  夢子眯起眼,盯著這幾個字看了好一會兒,而後才不自覺地抬起眼眸,視線順勢落在了坐在後排的五條悟身上。

  可能是沒有留意到她目光中滿滿的困惑,或是根本就沒有被她那溢出的情緒放在心上,五條悟坐得依舊自在,還愜意地翹著腿,心情很好似的揚起了嘴角。

  「怎麼了嗎?」他輕快地問。

  夢子不想表現得草木皆兵,可她總覺得五條悟的這副做派透著一點得意的既視感。

  「那個,五……呃,五條先生。」她卡了卡殼,差點又說不出他的名字了,「這是您寫的吧?」

  她攤開筆記本,舉到五條悟面前,生怕他看不清,還特地打開了車頂的燈。橘黃色的燈光倒是溫暖,可對於閱讀來說,實在不太合適。書頁折過薄薄的一層影子,蓋住了黑色字跡,實在難以看清,幸好五條悟根本沒打算去看。

  「為什麼覺得是我寫的?」他反問道,「你覺得我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嗎?」

  「嗯……嗯!」

  前半句拖長的支支吾吾來自於夢子搖擺不定的遲疑,而後半句堅定的應聲無疑是她的肯定答復。

  大概是直覺吧,盡管這只是和五條悟有記憶以來的第二次見面,可她就是覺得,他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面對這番沒由來的指控,五條悟當然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接受。他憤然抱起手臂,反問夢子有什麼證據。

  「我不會落進自證的陷阱裡的,現在應該是你來證明是我寫下了這句話才對。」他說得毫不留情,「你知道的吧,誰主張誰舉證。」

  「……」

  夢子撇了撇嘴,有點懊惱。現在她倒是希望自己沒有記住誰主張誰舉證這一理論了。如此一來,說不定還能留下一點辯駁的余地給她,而不是像此刻這樣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究竟是誰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下了意味不明的話,這個問題或許要變成未解之謎了。干脆當作是某位小屁孩的惡作劇吧。

  剛剛浮起的疑惑輕飄飄地散去了。夢子關閉頂燈,消失的燈光讓視線忽得昏沉了一瞬。

  即便是在此刻的昏暗之中,本子上的字跡依舊顯得格外清晰。她不再多看,抬手撕下了這一頁。突兀的撕裂聲衝撞在車內的小小空間裡。

  五條悟忽然向前傾了傾身,伸出的手停滯了片刻,又重新放回到了口袋裡。

  「干嘛撕下來。」他努著嘴,「覺得太礙眼了嗎?」

  礙眼?倒是沒想到這一點。

  夢子慢吞吞搖頭:「有這句話在,會影響到我寫字。」

  不算太充分的理由,但五條悟也沒有再說什麼了,只是重重呼出了一口氣。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夢子無心去琢磨咒術師先生的想法——她知道自己想不明白。撕下的那張紙,一時無處可放,只好先疊起來了。

  對折,然後再對折。讓它縮成八分之一的大小,再繼續折疊。

  折到第七次時,薄薄一片紙張已經鼓得如同小球了。她用指尖捏住紙球略長的兩端,費勁地一壓,勉強完成了最後一次折疊。

  這顆費盡心思造就的小球轱轆轱轆被她丟到了外套口袋裡,接下來的命運可能是順手扔進垃圾桶,或者是一直躺在口袋裡直到被洗衣機的漩渦攪成紙漿。

  既然結局就是如此,那費心折疊八次的意義是什麼呢?夢子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微妙的問題。

  但就算真的想到了,她大概也不會再深入思索吧。現在還是她的工作時間,繼續磨磨蹭蹭下去可不像話。

  重新發動引擎,行駛在無人的凌晨街道上。偶爾能夠見到游蕩街頭的晚歸白領和醉酒的男人,但多數時候只有沉默氛圍陪伴在身邊。

  依著導航的指示,夢子在一棟小平房前停穩了車。

  在京都高專的學生叛變為詛咒師的當下,布滿結界的校園已不復往日的安全了,高專的勢力暫且移動到了此處——多少顯得有點委屈。

  推開小平房的舊木門,再沿著樓梯抵達地下室。庵歌姬早已等著他們了。

  夢子還記得歌姬,不只是因為她的臉上有道帥氣的疤。

  在學生時代,她們是前後輩的關系。沒記錯的話,自己還為她支援過幾次祓除行動。

  上次與歌姬見面大概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夢子難免拘謹,就連寒暄都說得頗不自在。

  和夢子的尬笑相比,五條悟的自來熟仿佛已經抵達了嶄新的維度。

  「哈!怎麼覺得你在這裡顯得格外和善?」繞著歌姬轉悠著看了好幾圈,他毫不留情地放肆大笑,「平常根本不是這樣的嘛!」

  歌姬眯眼睨著他,表情微妙:「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眼裡的『平常』是什麼樣的。」

  「誒?真的不想知道嗎?」

  「不想。我只有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討論。」

  一般來說,當咒術師說出這種話的時候,接下來就該是咒術師的時間了。夢子識相地後退幾步,順手關上了門,再一路後退到地下室的角落,窩進了老舊灰黃色的單人沙發裡。蜷起身子時,穩穩當當塞在外套內袋裡的筆記本壓到了肋骨,差點害她沒喘上氣,只好先把本子拿了出來。

  再次翻開,翻到畫著草莓蛋糕的那一頁,再往下是丟失的空白。夢子費力地回憶著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勉強把這片空白補上了。

  歌姬和五條悟之間的咒術師對話也許還要持續很久。透過門上那片小小的玻璃,能看到他晃來晃去的腦袋。

  他們會說些什麼呢?她無法想像,於是收回目光,視線又落回到了自己的筆跡上。

  一頁一頁向前翻動,熟悉的或是忘卻的回憶緩慢復蘇。想起兩年前的今天,還在檔案管理員崗位上勤懇工作的她一口氣整理了重達八公斤的舊檔案,氣惱到這一天的記錄裡滿滿都是怨念。還有清水一二三在她轉職到練馬區支部的那天送給她的小賀卡,就貼在那天的記錄旁。

  繼續向前,逐漸變得稚嫩圓潤的字跡讓她有些陌生,某一頁裡還夾著橫濱的葉子,可她連橫濱在什麼地方都記不得了,干枯泛黃的葉片也無法帶來那一年的夏日模樣。直到翻閱到了扉頁,夢子還是沒能回憶起關於橫濱這座城市的半點事情。

  合攏筆記本,紙頁揚起的微風吹亂額前碎發,心跳也隨之顫動了一下。

  似乎,有什麼地方很違和?

  夢子翻開筆記,字跡再次鋪展在眼前。飛快地看完了五年來的所有記錄,又逆著重新看了一遍,她想要找到……但是沒有,哪裡都沒有。

  在往日的一切記錄中,從未有過五條悟的存在。


第7章 他的存在

  夢子會把自己經歷的一切都記下來,這個習慣是從高專畢業之後開始的。

  她通常以簡練的語句記錄寫下重要的大事或是零碎瑣事,偶爾也會寫成一堆充滿主觀色彩的廢話。筆記本變成了她的外置大腦,承載著她空空如也的腦袋裡無法存放的東西。有時候,文字比她的記憶力還要更加靠譜一點。

  現在夢子能夠想起前幾天與五條悟見面時他所說的話語了。他說的是,他們一年沒見了。

  在她的記錄之中,從沒有出現過五條悟這個名字的存在,或者是類似的白發咒術師的描述。無論是一年之前還是更早的過去裡都沒有。

  就算是翻到最末頁,在她整理的「人際關系清單」中也沒有他的存在。他仿佛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是自己又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嗎?還是……

  記憶與現實的鮮明落差明晃晃地擺在面前,多麼怪異。

  夢子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可轉念一想,卻又懷疑是不是自己想了太多。相悖的念頭拉扯著思緒,她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地下室的空氣多少有些潮濕,襯衫也吸滿了這股濕漉感,很難受地往下墜。

  只是恍惚了片刻,她並不覺得自己發呆了多久,可再度抬起眼眸時,雙手插兜的五條悟已經站在她的眼前了。

  咒術師的時間在她未曾留意時悄然結束。非要說的話,接下來就該是輔助監督的時間了。

  夢子沒有動彈。她還在糾結著日記本與五條悟的事,好一會都沒回過神來,只仰頭看著他,似乎他笑眯眯的嘴角裡就藏著答案。

  「你在睜著眼睛睡覺嗎,金魚愛麗絲小姐?」嶄新的稱呼出現了,他還貼心地附上了解釋,「既能睜眼睡覺,記憶力又只有七秒,你肯定就是金魚沒錯了。」

  這簡直是過分不實的控訴,藏在夢子心裡的辯駁忍不住脫口而出了:「我沒有在睡覺,而且我的記憶力不止七秒。」

  起碼也有七小時這麼長吧——金魚哪能記住七小時這麼久!

  「哦——?」他挑了挑眉,看來完全沒被說服,「那我叫什麼名字?」

  「……呃。」

  上一秒還憤懣不已的情緒倏地僵住了,大腦都隨之空白了一瞬,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更糟糕的是,她真的被他問到了。

  明明不久之前還在想著與他有關的事情呢,怎麼這會兒半點都想不起來了?她的笨蛋腦袋絕對是出了什麼問題吧!

  夢子莫名的一陣不安,這也有可能是當面被戳穿的心虛感在偷摸摸作祟。

  努力回想,能想起見面時他所說的那句生日快樂,還有舉起來晃個不停的手,正是為了提示他的名字……所以他叫手什麼來著?手什麼蟲什麼嗎?

  想來想去,還是什麼都沒想到。夢子悄悄抹了抹額頭,襯衫愈發潮濕地貼著皮膚。她已經感覺汗流浹背了。

  一貫算不上精湛的演技,這時候壓根沒辦法派上用場,她都不確定自己抽搐的嘴角到底有沒有順利擠出笑容了。

  反正五條悟臉上的笑容是已經消失無蹤了,氣惱似的撅著嘴,但這副顯而易見的惱怒反倒讓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憤怒。

  悄無聲息地,他抬起一只手,繃緊的中指蓄勢待發,在夢子反應過來之前,便已彈到了她的額頭上。

  嘭——簡直是驚天動地的巨響。

  盡管動靜大得可怕,不過痛楚倒是一點沒有。非要說哪裡受傷了,大概也只有夢子的自尊心吧。

  「幾小時之前還說一定會記住我呢。這不會是什麼大話吧?」他又曲起手指了,「撒謊可不好哦,愛麗絲。」

  「沒撒謊沒撒謊!」夢子趕緊捂住額頭,匆匆忙忙說,「您這樣是不是太沒有教師的做派了,五條先生?」

  「只要能讓你想起來就沒關系。反正教育就是要伴隨著痛苦才具有意義嘛~」

  「……這麼說顯得您更不像是一個合格教師了。」

  她小聲嘀咕著,跟在五條悟的身後,一同踏上筆直向上的樓梯。

  眼下的好消息是,夢子總算想起他的名字了。壞消息自然是,她的疑問愈發增加。

  日記本裡缺失的他的存在,還是讓她很不安。

  所以,究竟是她的記憶力出了問題還是筆記本出了問題呢?

  仔細想想,無論是記憶力還是筆記本,這兩者似乎都是依賴著夢子自己才存在著的……也就是說,實際上有問題的是她嗎?

  心髒毫無征兆地猛抽了一下,空落落的心悸感讓夢子不得不放慢腳步。她用力地喘了幾口氣。一樓走廊的燈光已然從頭頂投落,多少有些刺眼。她難受地眯了眯眼,仰起頭,看著五條悟的背影,忽然很想喚他一聲。

  准確地說,不只是「很想」而已。話語已經脫口而出了。

  「五條先生。」

  這次倒是很順暢地喊出名字了。

  五條悟的影子微微晃動著,落在她的肩頭。

  許是因為他就站在燈光裡,逆著這點略顯昏暗的明亮,夢子總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似乎是笑著的,卻又好像不存在任何表情,只有淺藍色的眼眸清晰如舊。她遲鈍了片刻,卻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麼在遲疑。說出口的話語也很不像是由自己親口所說,仿佛只是她的聲音鑽入了空氣之中。

  她聽到她的聲音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學生時代認識的哦。」無需多余的思索,五條悟說,「是一年級的時候吧……我們還是同級生呢,雖然根本不在一個地方讀書。」

  「哦……」

  完全沒有印像了。

  「所以,我們具體是怎麼認識的?」其實她的疑問還是沒有得到解答。

  五條悟歪著腦袋,頭頂上翹起的那幾根白發也隨之抖了抖。他摸著下巴想了想,但也沒有思索太久,只說:「我忘記了。」

  夢子眨了眨眼,有點意外。

  她實在沒本事一眼就看穿他人是否在說謊,只是沒由來地覺得,五條悟是什麼事都能記得清清楚楚的那種人。

  輕易便忘卻了重要大事,這應當是她的「特權」。

  「干嘛擺出一副很不相信我的表情啊?」他笑了起來,「我當然也會忘記事情嘛。知道嗎,學會遺忘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哦。」

  「是嗎……」

  這麼說的話,總記不住事情的她,豈不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嗎?可夢子實在沒辦法為自己的生活貼上「好」的標簽。

  但是——她又忍不住想——原來其他人也會忘事啊。

  可能是幸災樂禍的心情正在偷偷作祟,夢子居然為此感到了一點點病態的安慰。但她也知道,為此而慶幸可不好。這點小小的欣喜還沒能順利漫開,就已先一步被她掐滅了。

  邁出小平屋,天際線已亮起一點淺色的光,不過城市尚未醒來。行駛在破曉的道路上,街景乘著晨光從車窗前掠過。都已經到了這時候,她期待的思鄉之情還是沒有從心中浮現。

  說實在的,要是沒有導航的提示,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行駛在了哪條路上。

  至於被熟悉的景色喚醒舊日記憶什麼的,這種好事也不會降臨在她的身上。她麻木地繼續向前行駛,恍惚間感覺自己快要和這輛車融為一體,徹底化身成載具了。

  咒術師先生的下一站是京都的咒術高專——之所以特地加上了「咒術師」這一前綴詞,完全是因為五條悟說他打算一個人去學校裡找找線索。

  「愛麗絲你就到處逛逛玩玩吧,或者找個地方補覺也沒關系哦。」他攤著雙手,一副無所謂的做派,「作為上司來說,我這人可是超和善的!」

  夢子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伊地知的疲倦面孔,不由得對五條悟的說辭產生了些許質疑。

  不過,反駁上司(雖然他們之間不存在那麼嚴謹的上下級關系)這種大事,她一向是做不出來的。她只坦誠地搖了搖頭。

  「我沒空玩的。」她說,「既然您需要獨自行動的時間,那麼我可以先去調閱本次事件的行動報告嗎?」

  「沒問題。」

  「好的。等您這邊結束之後,需要我開車來接您嗎?」

  「嗯。」他頓了頓,「愛麗絲,你現在說話的方式真的好像一個輔助監督。」

  她都已經是輔助監督了,說起話來就應該像個輔助監督才對吧?

  夢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誇獎自己,更想不好該怎麼回應才比較好。保持沉默多少顯得失禮,想了想,她索性提起了其他事。

  「現在可以進入學校嗎?我以為那裡正處於戒備狀態。」

  「算是吧。」五條悟滿不在意地一聳肩,「對我來說沒有影響。」

  久違地,她想起了一點以前的事:「讀書的時候老師們總說,咒術高專是最安全的地方。」

  「怎麼像flag一樣?」

  「是呢。」夢子撲哧一笑。

  確實和flag沒差嘛。

  「『某地是最安全的地方』,這種話和『等危機結束我就和你結婚』一樣不靠譜。」

  她玩笑似的說,但五條悟卻忽然傾身,朝她靠近了些。

  「誒,你覺得危機結束就結婚這話不靠譜嗎?」他問夢子。

  突如其來的疑問讓她有點懵,只遲鈍地點了點頭:「嗯……挺不靠譜的。」

  「什麼嘛,只有我覺得這很浪漫嗎?」

  五條悟仰面倒回座椅上,柔軟的靠背被他壓出沉悶的聲響。從車窗空隙間吹入的風卷起了夢子深紅色的短發,他注視著飛揚的這縷發絲,仿佛它真有這麼有趣。

  「度過危機後相伴終生,沒有比這更浪漫的啦!」

  他說。


第8章 奈特米爾

  在京都高專的結界旁停穩了車,夢子耐心地等待著五條悟下了車。在他關緊車門後,她才沿著小路重新駛回主干道。

  出於職場禮節,她知道自己應該陪同老板——在眼下這個場合她的老板當然是五條悟——一起下車,站在車邊目送著他離去,直到他的背影徹底走到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而後才能誠惶誠恐地收回目光,驅車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之所以沒有這麼做,首先是因為她沒想起來還有這一迂腐的職場禮節,其次是她確實很著急。

  比起繁文縟節,她更想趕緊獲取更多關於本次事件的信息。

  在出發前往京都之前,她不是沒有了解過本次的事件,但有可能是她記不太清了,或者是那時候沒有機會和時間深入研究,現在想來,能回憶起來的也就只有這起事件的大致梗概而已。除了「京都高專的學生叛逃為咒術師且負責調查的輔助監督不幸失蹤」之外,其他什麼細節都不清楚。

  希望失蹤的輔助監督可以留下一點有用的信息吧。她暗自期盼著。

  京都的街道窄窄的,連風都被這狹窄的空間擠得凌冽,夢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車輪,實在不想因為自己糟糕的駕駛技術而被京都腔的老太太們以拐彎抹角的方式批判一通。

  就這麼磨磨蹭蹭地前進著,抵達目的地的時間居然比預期之中稍早了一些,真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她穿過大堂,徑直走到三樓,很輕松地就找到了一台空電腦。

  只要不是過分老舊的事件,一般都能在檔案處的系統中找到記錄。尤其是近代發生的一些事件,無論是綜述報告還是調查日記,甚至連現場照片都一應俱全——考慮到咒靈和殘穢無法被鏡頭捕捉,所以相關照片通常只是某個陰森的場景或血淋淋的受害者而已。

  以夢子自己的做事習慣來說,她更喜歡在案件結束之後再把所有相關內容一股腦地丟進系統裡去。

  也有很多同僚喜歡實時同步信息,仿佛一款自動存檔的游戲,時刻散發著懶惰的有棲小姐所不能匹敵的勤奮光芒。

  夢子把笨重的鍵盤拉近了些,敲入關鍵字「京都咒術高專」。只需等待上幾秒鐘,與此處相關的所有信息就會盡數跳出。

  所以處理本次事件的這位輔助監督,究竟是一了百了派,還是勤快更新派呢?加載速度好慢,真叫人覺得緊張……啊,有了!

  最近一次的更新時間是前天凌晨,正是輔助監督失蹤前的不久——好耶!

  夢子真的很想這麼振臂歡呼,不過周圍實在是太安靜了,要是真發出歡呼的怪聲音,保不齊會被管理員轟出去。

  勉強收斂了些,她只握緊了激動的拳頭,滑動鼠標繼續看下去。

  本次叛逃的學生共有四位,是臨近畢業的四年級同學和三年生。叛逃時間倒是一致,都是在年末突然不再出現,還把校服丟在了宿舍裡。

  從照片記錄上看,黑色外套皺巴巴堆起的樣子真的很像一團海帶。金色的螺旋形紐扣也被扯下來了,丟進教室的桌肚裡,頗有種怨氣滿滿的既視感。

  負責這些事前調查和記錄撰寫的輔助監督之一名叫伊阪,不幸失蹤的也是他。不知道為什麼,夢子在記錄裡怎麼也沒找到他的名字,只見到姓氏「伊阪」而已,不過這也無妨。

  在最新的記錄中,伊阪得到了一條投訴消息,說是有一群奇奇怪怪的青年聚集在中京區的廢棄俱樂部裡,經常發出喧鬧聲響,相當擾民。

  而這間廢棄俱樂部,正是伊阪最後可知的目的地。但那裡如今已經徹底空置,別說是古怪青年們了,甚至連伊阪本人也不見蹤跡。這就是當下最新的事件進展。

  看到這裡,現狀算是徹底明白了,但接下來該怎麼行動才好呢?夢子拿不定主意。

  她不太樂意只當個咒術師身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萬能小幫手——盡管輔助監督的本質就是如此。

  千裡迢迢前來京都當個工具人,多浪費啊。

  話雖這麼說,但要是自己現在再去廢棄俱樂部調查的話,會不會被當成是不信任他人的調查結果呢?說實在的,這才是她最擔心的問題。

  京都已不再是她熟悉的城市,這裡也沒有多少她熟悉的人,她不確定自己的行動會被旁人打上怎樣的標簽。

  不過,他人的評價好像也無所謂吧?

  夢子忽然意識想到了這一點。

  反正她還只是個新人監督,就算是哪裡做得不太合適,腆著臉皮笑一笑就算過去了,「抱歉我才剛接手這份工作」是個萬能的借口,且她幸運地處在說出這話也不會被人討厭的階段。

  就算拋開新人的身份不談,她也大可以說,自己的做派正是東京的風格。如此一來,估計也沒辦法再對她挑刺了吧。

  她想了不少,可惜一時半會兒還是拿不定主意,總之先把俱樂部的地址記下來吧。

  夢子左右瞄了兩眼,確定此刻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這才躡手躡腳地從口袋裡掏出圓珠筆的便簽紙,飛快寫下潦草字跡。

  奈特米爾俱樂部,中京區松……松什麼路來著?

  上一秒才剛剛看過,沒想到這會兒就忘記了。夢子都懶得譴責自己的笨蛋腦袋了,一鼓作氣寫完地址,不再多磨蹭,背上包起身離開。

  真正下定決心前往俱樂部,是在關上車門的瞬間,好像是這聲沉悶的重響驅散了她的那點踟躕。

  與糾糾結結所耗費的時間相比,驅車前往中京區的路程倒是算不上什麼了。好像只是恍了恍神,緊閉的深色大門就已出現在了眼前。被剪斷的鐵鏈掉落在地,攪亂了滿地的厚重灰塵,看來高專的咒術師確實是來這裡調查過了。

  夢子仰起頭。正午的日光刺得眼睛有點不舒服,她下意識地眯起眼,視野也隨之被擠壓成了一條細縫,只能勉強容納破舊燈牌上花體的「nightmare」幾個字母。

  nightmare……所以俱樂部叫奈特米爾啊。

  夢子覺得自己好像知道這個英文詞的意思,但這會兒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她加快腳步,推門步入室內,突如其來的漆黑環境依然讓眼睛很不舒服,鑽入門縫裡的灰塵味道讓她想打噴嚏。她還是只能眯著眼,摸索著掏出手機,順便搜索了一下舊燈牌上的單詞,結果卻顯示該詞彙不存在——甚至連與之相關的任何關聯信息都沒有。

  什麼嘛,原來互聯網也沒有那麼無所不能嗎?

  無奈地聳聳肩,夢子主動把這個未解之謎丟到了腦後,擰亮手電筒,向裡走去。

  與門廊前積攢的那堆灰塵相比,室內干淨了不少,至少沒有飄在空氣中的粉塵撓得鼻子發癢。

  但嚴格來說,這裡也不算多整潔。

  拋開破爛的舊家具和搖搖欲墜的水晶吊燈不說,幾大包白色垃圾袋正突兀地敞口躺在牆根旁,裝著的全都是未分類的垃圾。煙頭摁在空空如也的便當盒和啤酒易拉罐裡,散發出廚余垃圾特有的腐爛味道。

  就算是墮落成詛咒師了,也應該好好履行自己作為公民的指責,至少把垃圾分類好再打包吧。就這麼大剌剌地把垃圾扔在這裡,是指望著事後來到這裡的人幫忙收拾嗎?真是有夠任性的。

  暗自在心裡這麼抱怨了一番,她邁步走上樓梯。

  即便是在二樓,還是能夠隱約聞到樓下堆放的垃圾的味道。殘穢只余下了少少的半點,根本無法追蹤。老舊的台球桌上留有桌球滾過的綠色軌跡倒是鮮明,滿滿當當的球袋沉沉墜著,桌面上還剩下一顆黑色的八號球。夢子把僅剩的這顆球推進了球洞裡,清脆的哢噠一聲回蕩在耳邊,許久之後才終於停息。

  同一樓一樣,這裡也沒有特別的發現,她只在一根廊柱的背後找到揉成一團的睡袋。這足以構成詛咒師們在此逗留的證據,但無法說明他們的去向,更不能由此拼湊出輔助監督伊阪的去向。

  果然只能得到這種結果啊。

  夢子疲憊地仰著頭,輕輕嘆氣。

  畢竟是意料之中的結論,她也沒必要因此覺得失望。

  還剩下通往天台的那段樓梯未曾走過,她估摸著在那裡也不會得到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但雙腳還是邁上了台階。纏在門把手上的鐵鏈輕易就能取下,也不知道這麼薄弱的防護究竟能夠阻擋住誰。

  夢子暗自在心裡這麼嘲諷著,推開了通往天台的門。

  豁然開朗的自在感是一點也沒有的。周圍盡是比這棟二層建築高出一頭的小樓,唯一面向道路的那側也被過分茂盛的行道樹遮蔽了視線,把此處壓縮得像是一片天井,只能仰起頭才看得到不規則的橙紅色天空……

  誒?橙紅色?

  夢子揉揉眼睛,總覺得不可思議,可眼前的晚霞依舊。

  不知不覺間,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時間過得是不是有點太快了?來到俱樂部門前時,明明才正午吧,這裡也根本沒有大到能夠耗上幾個鐘頭的面積……難道是一不小心被垃圾袋的臭味熏得暈過去了?

  在夢子想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天際線的一抹紅色讓她忍不住側目。

  與晚霞的天空不同,那是人造的紅色,如此鮮紅,在風中舞動,如同男孩節的鯉魚旗。

  但那並不是旗幟,只是一頂突兀的、紅色的帳篷。


第9章 深紅帳篷

  在橙紅色天空的映照下,同為紅色的帳篷顯得尤其突兀,撐起的三角形狀總是會被風吹成不規則的模樣。夢子似乎能夠聽到防水布翻動時嘩啦嘩啦的聲響,但其實她與帳篷隔了好遠。

  這頂帳篷就支在遠處一棟居民樓的天台上,緊挨著水塔,看起來似乎要比那高高的金屬鐵罐還要更加高一點。

  為什麼要把帳篷放在天台上呢,難道是要體驗一下城市露營的感覺嗎?但就算是想要露營,緊挨著水塔也不是什麼絕妙的位置吧?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

  無論是帳篷本身,還是它所在的位置,一切都透著異樣的違和感。

  夢子本不想多在意的。她知道自己的職責不是探究城市露營的優劣之處,可那人造的鮮紅顏色如此刺眼,即便是移開了視線,她還是忍不住投去目光。

  還是去看看吧。她想。

  從這個高度望過去,紅帳篷所在的方向倒是能夠輕松確定,具體方位就實在沒辦法准確測定了。勉強估摸出一個大概的距離,夢子摸索著朝目標方向前進。

  重新回到地面,房檐與屋頂盡數被藏在了視野的死角之中,建築物的高牆與雜亂交錯的老舊天線徹底遮擋住了天際線,走在人行道上,根本瞥見不到紅色帳篷的蹤跡。

  夢子像是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盡管街燈早已亮起。環繞在身旁的燈光從各個方向投下她的影子,或淺或淡的黑影重疊在她的腳下,看起來奇形怪狀的。

  她走了很久,或許也不太久,直到鑲嵌著淡綠色磚塊的公寓樓出現在眼前,才停住腳步。

  貌似就是這裡了吧?

  她仰起頭,費勁地看向樓頂。

  毫不意外,從這角度當然是完全看不到大樓頂端的模樣的。

  說實話,擺放著紅色帳篷的那棟樓到底有沒有淡綠色磚塊,夢子早就想不起來了。剛才站在酒吧的天台上,她沒有留意這點小事——如今想來,這明明是重要的大事才對。

  試探性的,她推開了大樓的防盜門。

  說是防盜門,其實根本沒有上鎖。防盜功能微乎其微,只余下看似堅固的門鎖勉強起到一點觀賞性的左右而已。

  此處似乎是一棟公寓樓,大堂空空如也,只有一側牆面擺滿了八角形的信箱,格外別致,只是緊挨在一起的樣子太像蜂巢了。

  穿過大堂之後,才能看到向上的樓梯。夢子在室內轉悠了一圈,除了這道螺旋形的樓梯之外,就沒有找到其他向上的道路了。電梯也不見蹤影,明明這棟公寓樓足有十三層高。

  難道這棟樓是什麼獨特的個性建築嗎——個性主要體現在累垮雙腿的螺旋式樓梯?或者開發商預算吃緊,所以連一部電梯都懶得安裝?

  走在台階上,夢子冒出了一大堆胡思亂想的吐槽。

  倒是要得益於這些亂糟糟的念頭,她居然一點也沒覺得累,就這麼一路順暢地抵達了公寓樓的頂層,氣息依舊平穩,只是這螺旋的樓梯讓她莫名有種原地旋轉了好幾圈的眩暈,踟躕在胸口的惡心感害得她想要干嘔。

  待會兒下樓的時候,也要再次重溫一下同樣的感覺嗎?拜托,放過她吧。

  夢子疲憊地耷拉著肩膀,是一點也挺不起身子了,只能拖著步伐走向通往天台的門。纏繞在門把手上的鐵鏈仍舊和裝飾無疑,根本不用費心就能打開。

  敞開門的瞬間,凌冽晚風撲面而來,倏地吹亂了她的短發。夢子被凍得猛打了個顫,哆嗦著邁出腳步,步入天台。

  走出室外,風便也沒有那麼不近人情了,但低溫依舊。她攏緊外套,鑽過發間的寒意讓她的思緒也變得稍稍遲鈍了些。

  盡管遲鈍,她還是一眼捕捉到了那抹紅色。

  防水布翻動的聲響嘩啦嘩啦,如同暴雨落在房頂。微弱的嗡嗡聲摻雜其中,這說不定是風吹動水塔的動靜。

  從此處看去,倒是一點也不覺得這帳篷有多大了,與龐大的水箱相比,只是個渺小的造物而已。夢子彎低身子,緩緩拉下帳篷上的拉鏈,透過這道逐漸敞開的縫隙,窺見到的仍是一片深紅。

  夜晚的街燈與月光透過紅色防水布,於是帳篷裡的空間也染成了紅色,這是合情合理的現狀。深黑的人形躺在這片空間的最底部,看起來是個男人,有著她所不熟悉的面孔。與她同款的西裝不自然地皺著,只露出一截蒼白的脖頸。

  深紅、黑色,然後是一點點的白。有些突兀的搭配,但不衝突。她在原地頓了頓,才蹲下了身,慢慢地向他靠近。

  她倒是沒覺得害怕,盡管眼下的場景有十足的理由可以為之恐懼。

  帳篷裡沒有什麼怪味道,男人的身上也沒有氣味,這應該算得上是個好征兆。夢子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脖頸上。

  冷冷的,盡管脈搏微弱,但還在跳動。

  這家伙是誰來著?對於這張臉完全沒有印像。翻翻筆記本,也沒找到類似的面孔。

  既然被藏在了這裡,估計是個重要人物。夢子不再猶豫,雙手合十,像模像樣地鞠了一躬,把手伸進了他的西裝裡。

  「抱歉,冒犯了。」

  先在外套左側的內袋裡好好摸索一番,可惜空無一物。再挪到右側口袋,男人硬梆梆的冰冷胸膛壓得她的指尖都有些發麻了,可惜還是一無所獲。

  ……啊。真不順利。

  夢子垮著臉,不情不願地把手挪進了他的西褲口袋裡,感覺自己更加像是個小偷了——而且還是有點變態的那種小偷。

  謝天謝地,這回終於不是空手而歸了。

  有點破舊的錢包就藏在他的褲口袋裡。翻開,裝錢的夾層空空如也,只余下了駕駛證和京都高專的工作證,車鑰匙也沒有摸到。印在兩張卡片上的名字相同,都是「伊阪明」。

  伊阪……失蹤的那位輔助監督嗎?原來他的全名叫這個呀。

  她恍然大悟,雖說這個發現貌似不是很有價值。

  對照著駕駛證上的照片好好比對了一下,倒地的昏迷男人的確是伊阪明沒錯。夢子趕緊把他從帳篷裡拖了出來,順便把這個消息同步給了其他人。

  關於同步這一消息的對像,夢子好好琢磨了一番。

  身為輔助監督的自己找到了同為輔助監督的伊阪,照理說應該通知輔助監督伊地知前來幫忙支援才比較合適,但問題是,夢子根本沒有留他的電話,想要聯絡也無從下手。

  誰會知道伊地知的號碼呢……五條悟嗎,或者歌姬小姐?還是找歌姬問問吧。在這兩個人裡,她顯然更可能有歌姬的聯系方式。

  夢子摸出手機,單手點開通訊錄。在聯系人列表的最上方,赫然出現了五條悟的名字。

  以姓名字母排序,他的名字無論如何都不該排在第一位才是。而且,她是什麼時候得到他的聯系方式的來著?完全忘記了。

  這破手機,又出問題了吧?

  沒空糾結了,夢子撥通了五條悟的電話。

  通話音只持續了半秒,而後便是熟悉的聲音,帶著輕快的音調。

  「中午好啊愛麗絲。」

  夢子愣了愣,抬頭看著今晚纖細的月亮:「已經是晚上了,五條先生。」

  「哦對……這裡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他似乎走在什麼狹窄的地方,能聽到話語的回聲,「找我有事嗎?」

  「我想問下伊地……呃。我找到伊阪先生了。」

  仔細想想,伊地知估計也會把情況再同步給五條悟。既然如此,那也沒必要再多繞圈子了。

  「他還活著,但情況不好。」她頓了頓,請求指示,「接下來應當怎麼處理?」

  「送他去醫院吧。我馬上抓個幸運兒代替你進行現場調查的。」

  「明白。」

  送去醫院……指令倒是清晰,但著實不是什麼輕松的工作啊。

  夢子垂眸,看著不省人事的伊阪明。

  他和她差不多高,身量卻是她的一點五倍,整個人又壯又結,要怎麼才能把他扛在肩上帶到樓下,實在是個艱難的問題。但很快她便意識到了,自己根本用不著擔心這種事。

  因為,她根本扛不動伊阪明嘛。

  既然如此,索性返璞歸真好了。

  繞過手臂,用力拽緊,夢子用盡力氣,拖著他在地面上慢慢滑動,不由得開始慶幸起他的身上沒有開放性傷口,且外套也足夠結實。就這麼咬緊牙關,一路把他從天台拽回到室內,連脫線的聲音也沒有聽到。

  身後響起了清脆的「叮」一聲,恰巧抵達頂樓的電梯敞開大門,明亮的轎廂簡直像是動畫片裡直升天堂的通道。她卯足了勁,硬是把他拖進了電梯裡,這才安心地大口喘氣。

  透明的電梯門合攏,載著他們一樓向下。螺旋的白色樓梯從眼前掠過,仿佛也在螺旋著向下。

  難得的喘息時間結束得好快。才喘了沒幾口氣,她們居然就已經抵達了一樓。

  從電梯移動到車邊,又是一重巨大考驗。坐回到方向盤前時,她也快暈厥了,徹底脫力的雙手不受控制地狂抖不止,險些連安全帶都扣不上。真是糟透了。

  但不管怎麼說,至少順利地找到了失蹤的同僚,且把他搬到車上的時候,他的脈搏仍在跳動。單單以這幾點來說,就已經很不錯了。

  如果硝子能在這裡就好了。

  驅車前往醫院的路上,夢子總是冒出這樣的念頭。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想這種事。

  因為,她又不認識叫做硝子的人。


第10章 極北之北

  順利抵達醫院時,夢子已經覺得自己累到只剩下半條命了。在費勁地把伊阪明搬到急診區之後,她懷疑自己剩下的那半條小命大概也要不保。

  要不也把她一起推進手術室急救一下吧?她甚至冒出了這種絕望的念頭。

  以她完好無損的狀態,送進手術室當然是沒必要的。至於折損的體力,完全可以在醫院等待區的長椅上完全恢復。

  夢子癱坐在角落裡,意識已然快要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聲音也好,燈光也罷,就連穿梭在面前的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全都變得分外遙遠。

  好像看到歌姬趕過來了,拍拍她的肩膀問了幾句什麼,但她也不確定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而後,大概沒過多久,又出現了掩面哭泣的高專學生,就坐在她的對面,垂下的黑發擋住了面容,夢子始終沒看清她的長相。歌姬坐到她的身旁,也安撫似的拍拍她的肩膀。她們的話語繞在夢子耳邊打轉,她能聽清一些,不過大多數的字句都溜走了。

  似乎聽到了「叔叔」、「脫離危險」、「家人」之類的話。夢子看著那孩子聳動不停的肩膀,好像有點搞明白現狀了。

  這是伊阪明在高專就讀的侄女,名字叫做曉,似乎在為了叔叔的情況而不安著,一直抽抽嗒嗒的。

  「我沒想到叔叔會……我以為他們不會對輔助監督下手的。」她說,「前輩們之前說,就算是成為了詛咒師,也不會傷害任何人的。他們想要的只是……」

  「那幾個學生有找過你,是嗎?他們也希望你加入詛咒師的行列嗎?」歌姬放慢語調,努力讓自己的話語聽起來不像是咄咄逼人的追問,「他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唔……他們……」

  藏在手掌下的眼眸似乎有所躲閃,伊阪曉動了動唇,卻沒有出聲。遲疑了很久之後,才終於聽到了極微弱的應聲。

  「前輩們說,成為詛咒師,就可以得到很多現在他們得不到的……財富呀,權力呀,之類的。」

  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

  成為詛咒師,與財富和權力有關嗎?夢子不解地眨了眨眼,感覺眼角有點刺痛。

  詛咒師有棲家可沒有錢,大概也不曾有過權力。要是覺得墮入邪惡之道就能得到不曾擁有的東西,未免太天真了一點吧?

  夢子只在心裡這麼想著。她當然不會把這些話說出口。

  恍惚之間,歌姬與伊阪曉的對話似乎又向前推近了一步。她完全錯過了之前的話語,只是看到那孩子緊緊咬著下唇,無比艱難似的。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她才說:「前輩們告訴我,如果想要加入他們的行列,就去北區的更北邊找他們。」

  「如此關鍵的信息,為什麼之前幾次詢問的時候你都沒有告訴我們呢?」

  「……抱歉,歌姬老師……」

  她依然低著頭,道歉的話語都在顫抖。歌姬繃著面孔,也許是很想責備她,可嚴厲話語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抬手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悄悄向夢子投去了目光。夢子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自在的體力補充時間該結束了。她站起身,快步走出等候區。

  去北區的更北邊……這是什麼意思呢?說實在的,她一點也想不明白。總之先寫進筆記本裡吧。

  必須承認,詛咒師就是一種喜歡說謎語的生物。夢子試圖把自己帶入到詛咒師的角度去思考這句意味不明的話語,可是毫無頭緒。

  唉。連這點小事都解不開,算得上是詛咒師失格嗎?

  不對……她真的算是詛咒師嗎?

  夢子不常思考這個問題,但此刻的思緒卻不受控制地往這個方向奔去。

  她是詛咒師家族的後代,也背負著每個詛咒師想要實現的使命,她甚至有用實現使命的「武器」,這毋庸置疑。但是……

  但是,她到底算是個什麼呢?

  使命有時想不起來,目標的身份也會忘記,就連每天在做的事情似乎也都相當正確。

  說到底,對於自己而言,完成使命、殺死五條家的六眼的意義是什麼呢?

  夢子不確定自己是否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可現在她已開始思考。很可惜,她沒有得到答案。

  現在還是她的工作時間,要是再胡思亂想可就不合適了。她甩甩腦袋,強行中斷了亂七八糟的念頭。

  解開詛咒師的謎語,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夢子找到了京都北區的地圖,不太靠譜的互聯網這回總算是給了她一個不錯的答復。這張地圖簡明卻詳細,不只是主干道和狹小的輔路,就連山間小道和不為人知的景觀地點都全部標注了出來。

  恰在地圖的最上方,某個小小的寺廟圖標旁,寫著「北原寺」的字樣。

  北區的更北……應該就是這裡吧?

  說不准是她的直覺終於發揮了作用,也有可能只是焦躁的心情在作祟,夢子覺得自己的想法八成沒錯。

  不用想,肯定就是這裡了!

  趕緊把踟躕和憂慮統統丟到腦後,她果斷地發動了汽車引擎,驅車往北駛去。

  雖說踟躕全都被丟掉了,但果然還是殘存了那麼一點在她的心中。

  她正糾結著,如果真的在北原寺找到了叛逃的高專學生們,她應該請哪位咒術師前來處理比較合適。

  於情於理,都該聯絡五條先生才對,畢竟他是為了這起事件而專程前來京都幫忙的。哪怕只是為了使此次出差實現價值最大化,也該讓他出場才行。

  不過,不管怎麼說,歌姬前輩才是高專的教師,要是跳過她去和五條先生溝通,會不會顯得她太不懂人情世故了?雖說「新人監督」和「東京做派」的借口不是沒辦法派上用場,但在昔日的前輩面前,她真的不想用這麼不真誠的說辭搪塞對方。

  這點渺小卻不可忽視的糾結讓夢子開始頭痛了,根本沒辦法拿定主意。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了兩下,害得她又是好一陣心虛。好不容易等到一個紅燈,她這才膽戰心驚地捧起手機,哆哆嗦嗦解鎖屏幕,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歌姬前輩」這幾個字,差點汗流浹背了。

  「歌姬前輩:如果找到線索了,就讓五條跟進後續吧。」

  咦,居然連前輩本人都這麼說了嗎?

  夢子愣了愣,這突如其來的一錘定音讓她莫名有點輕飄飄起來了。

  也就是說……自己剛才是白擔心了嗎?

  顧不上糾結太多,她趁著紅燈閃爍的間隙敲下了回復。

  「Arisu:明白。歌姬小姐還有其他事要忙嗎?」

  「歌姬前輩:嗯。伊阪的侄女剛才有點精神崩潰了,大概是太自責了吧。作為指導老師,我是在沒辦法放著她不管。」

  「Arisu:了解。辛苦了。」

  後方忽然傳來洪亮的喇叭聲,嚇得夢子險些心髒停跳。

  她這才發現眼前的信號燈早已轉綠,可她的車還依舊停留在橫道線前,也難怪會被催促了。

  不再磨蹭,繼續驅車向前。穿過人跡寥寥的商店街,駛過小小的山頭,從一片枯黃的竹林之中穿過,四方形的廟宇屋檐在夜空中露出蹤跡。夢子停下車,踏過枯葉,慢步向前靠近。

  此處實在僻靜,連竹子被吹動的聲音也如此微弱,踏著滿地殘穢,死寂的寺廟一點一點向她而來。透過紙糊的障子,是昏沉的淺淡燈光,人影撲朔著,盡管看不真切,但她幾乎可以斷定,詛咒師們就在這裡。

  她不再繼續前進了,適時地停住腳步,撥通了五條悟的電話,以盡量簡明的語句把情況解釋了一遍——說是簡練,她還是彙報了足足三分鐘有余。

  「好,我馬上就到。」

  「明白,辛苦……」

  夢子的話才說到一半,身後已然響起了剎車聲,車燈把她的影子拖得好長。

  「我到了哦。」

  五條悟的聲音同時從背後與聽筒的另一端響起,有種微妙的時差感。

  來得這麼快,早就超脫「馬上就到」的範疇了吧?

  夢子默默掐斷電話,向他道了聲好。

  「「帳」已經布下了。」她告訴五條悟,「沒有驚動到裡面的人……我想沒有。」

  「干得不錯,愛麗絲。」

  像誇獎小狗似的,他拍了拍夢子的腦袋,害得她耳邊的那縷金發也頗不自然地抖了兩下。

  「唔……多謝您的誇獎?」

  「這周圍沒什麼居民。」五條悟四下環顧了一圈,「看起來也沒必要再進行疏散了。你們就在這裡等著我回來吧。」

  這話是說給夢子和剛剛才摸索著關掉車燈的伊地知說的。

  如果要說輔助監督這份工作最為麻煩的部分是什麼,那當然是如同此刻的時間——咒術師已前去戰鬥,可自己卻只能守在安全(姑且)的角落裡,別的什麼也做不了。

  發呆或是休息,當然是不行的。咒術師正奮戰在緊要關頭,你倒悠哉游哉,那還得了?

  產生多余的憂慮,其實也沒必要,畢竟不是每一次行動都會以最糟糕的結局收尾,要是過分擔憂,反倒害得自己不好受。

  夢子倚靠著車門,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吐息飄忽在夜晚的冷風中,凝成了一團白霧。

  她不打算發呆,也不情願滿心憂愁,空空如也的肚子擰出一聲酸唧唧的尖叫,尤其響亮。

  ……好餓啊。

  夢子努力回想著上一頓飯究竟是幾點鐘吃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恰在這時,伊地知遞來了一個塑料袋。

  「這是我先前在便利店買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

  她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伊地知大人遞來地塑料袋,滿懷感激的謙遜頭顱都快垂到地面上了。

  能在這種時刻雪中送炭,哪怕他買的是她最討厭的涼拌蘿蔔絲和南蠻雞肉,她也會感恩戴德地吃下去的!

  好消息是,塑料袋裡既沒有蘿蔔,也沒有沾滿塔塔醬的雞肉塊。

  更好的消息是,夢子只是隨手一摸,居然就順利找出了牛肉飯團——正是她最愛吃的那一款,感動到她都快掉眼淚了。

  「謝謝您,伊地知先生!」她睜大了一雙金色眼眸,無比誠懇地看著他,「真的,特別特別感謝你!」

  伊地知被誇得慚愧,也不自覺地一點一點低下了腦袋:「只是小事而已。」

  無論如何,能在此刻吃到最喜歡的東西,可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夢子迫不及待拆開包裝紙,正想一口咬下去,忽然聽到伊地知在喊她。

  「其實,我有個疑問。」

  他忽然說。

  夢子的動作一頓,只咬下了一大口空氣。她趕緊把飯團推遠了些。

  「請說。」

  「有棲小姐,您是詛咒師的後代嗎?」


第11章 無人知曉

  夢子聽到了「噗嘰」的一聲,柔軟的米飯被擠出了海苔的邊緣,啪嗒啪嗒掉進落葉堆裡。

  在片刻的愣神之後,她才意識到,是自己不自覺收緊的手掌將飯團捏成了怪異的形狀。

  慌忙松開手,這團奇形怪狀依然如舊。她盯著腳下一片破碎的葉子,莫名覺得自己的應聲很像是一聲苦笑。

  「不是的。」這幾乎算得上是條件反射的答案,是她早就准備好的回應,「為什麼問我這種問題?」

  伊地知只是微微頷首:「沒什麼。」

  「其實我也是咒術師家族的女兒。我只是沒有術式。」

  「是嘛。」

  「我有咒力的,雖然沒有術式。可能因為不太有名,所以你沒有聽說過有棲家。」

  「哦——」他了然般點點頭。

  「而且有棲家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原來如此。」

  夢子停住了。她其實已經不想再絮絮叨叨地說下去了,可還是有種莫名的衝動強迫著她繼續自證。

  「也許您沒有聽說過。」話語過分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要衝到空中,「有棲家其實是咒言師的一支。」

  「我了解了。」

  始終波瀾不驚的、甚至近乎敷衍的應答。

  夢子的心跳好快,急促得足以擾亂呼吸,一股沒由來的燥熱填滿了空空如也的肚子,她一點也感覺不到飢餓了。她不敢去看伊地知的表情,也不情願看到自己的臉。

  啪嗒啪嗒,從飯團裡散落的米粒又掉入了落葉堆裡。

  「伊地知先生,您為什麼問我這種問題呢?」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把說過的話語又重復了一遍,但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她扭轉視線,終於注視著他了。

  「是五條先生拜托你來問我的嗎?」

  這算得上是一句合情合理的指控,伊地知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變化,很像是一塊不會動的畫布,平面而直白地鋪開在夢子的眼前。唯一在動的是他的嘴唇,也許是想要說點什麼,但帳的破碎聲蓋住了他的回答。

  「好——完工完工!」

  五條悟邁著懶散的步伐走來,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登場時機有多麼不合時宜。

  「那幾個傻兮兮的高專生已經被我打暈在裡面沒法動彈了,教唆他們當詛咒師的笨蛋成年人也是一樣,記得叫人把他們扛回去哦……哎——呀?」

  說著說著,他忽然停下來了,視線在夢子與伊地知之間轉悠了好幾圈,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加快腳步走了過來。

  「怎麼怎麼,你們倆吵架啦?」

  他一臉笑嘻嘻,絲毫不見憂愁,好像這根本算不上什麼大事。

  「吵架可不好哦。同為輔助監督,你們要好好相處才行呀!」

  五條悟又靠近了一些,不由分說擠進他倆中間,一手攬過夢子的肩膀,一手摟住伊地知的脖頸,像個老好人似的,硬是把他們倆拉近了些。

  「實在不行的話,打一架就好了——打架總比拌嘴好!那麼,你們倆打算誰先動手?」

  夢子無話可說,伊地知也沉默了,只有五條悟滿懷期待,看看夢子又看看伊地知,好像他們二人已經站上角鬥場了。

  「……我不打算和有棲小姐動手,也沒吵架。」伊地知一臉無奈,本就慘兮兮的面孔又添上了幾份苦相,「無論是動手還是拌嘴,應該都不好吧,五條先生?」

  「是嗎?但吵架很煩的。比起聽兩個人哇哇大叫,我當然更喜歡拳拳到肉的打架啦!」

  破案了,原來「打架總比拌嘴好」這一結論,純粹是基於五條悟先生的個人喜好而得出。

  被他的手臂這麼緊緊摟著,夢子沒由來地浮起一陣燥熱感,臉頰也被這股熱意捂得難受。她試探性地左右晃了晃,卻沒能挪動半分距離,只好暫且放棄了掙扎,耐心等著五條悟笑過三輪之後,才松開了手。

  所以,到此為止,事件就算是結束了嗎?

  對於夢子來說,也許是吧。

  北原寺的善後工作由京都高專的其他咒術師接手了。

  他們似乎是新來的教師,對於他們的面孔,夢子一點都沒有印像,他們也沒有認出她來。

  按部就班地寫完與自己相關的事件報告,再最後前去醫院拜訪一下蘇醒的輔助監督伊阪明,她就該啟程回東京了。

  至於墮落為咒術師的高專學生們將會被如何處置,又是誰唆使他們走入邪門歪道的,這些她一點也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她。

  一切都像是被倏地高高地拿起,而後又輕輕放下,結束之際,連半點波瀾也沒有掀起,除了以自己的雙眼所見到的,她無法知道更多。

  這種像是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夢子不喜歡。但這就是現實沒錯,於是她告訴自己——也可以說,她是在安慰自己——如此醜聞的確不該讓更多人知道詳情。

  「愛麗絲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五條悟忽然湊近身邊,好奇地問她。

  他怎麼總是神出鬼沒的?夢子疑惑地想。

  「今晚吧。」她說,「在京都停留太久沒有意義。」

  「我和伊地知也是今晚回去,說不定我們買到了同一輛新干線的車票喲。」

  「沒有這種可能性。」夢子誠實地說,「部門預算不足,我的計劃是搭夜行巴士。」

  想到來京都時搖搖晃晃的廉航飛機,她現在覺得還是搖搖晃晃的大巴車更好一點。

  也許「夜行巴士」從來都沒有納入到五條先生的出行方式之中,他稍稍思索了一會兒,才發出了長長的「哦——」一聲。

  「坐一整晚的巴士是不是太慘了一點?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了。」

  他說得好像這種交通方式已經是時代的棄兒了。

  「干脆和我們一起坐新干線回去嘛。車票的話,就讓高專報銷好了,是吧伊地知?」

  話題一下子拋給了站在角落裡的伊地知。看著他那驚訝到幾乎大難臨頭的表情,夢子完全能想像出跨部門的費用報銷是件多麼麻煩的事情了。

  出於同為輔助監督的惺惺相惜,以及自己不怎麼值錢的尊嚴,她真的不好意思麻煩他人幫忙。但那可是疾速又舒適的新干線,根本用不著彎彎繞繞,從起點直達東京,甚至連打盹的時間都沒有留下,簡直舒適到不行。這樣的誘惑未免太難抗拒了。

  理智與情感開始打架,夢子實在拿不定注意。等到回過神時,她居然已經和五條悟一起坐在月台的長椅上了。

  ……誒?所以她這是稀裡糊塗就答應了新干線的邀請了嗎?

  她有點懵,眼下的現實莫名有種不真切感。可她確實坐在軟綿綿的椅子上,晚風吹入地上站台,凍得叫人直想發抖。她的行李箱就在身邊,電子屏上的數字顯示下一班列車會在五分鐘後抵達。

  五條悟低垂著頭,似乎正在小憩。站台的風微微吹動著他的發絲,纖細的發絲如同飄忽在空氣之中。夢子忽然留意到,他的腦袋特別圓潤,像是小熊玩偶。

  你是詛咒師的女兒嗎——這個問題,究竟是不是他讓伊地知問的?

  直到現在,夢子依然想不出答案。

  有棲家是詛咒師的家族,這件事本不該有任何人知道,可為什麼……

  「尊敬的各位乘客,現在向您播報。」

  廣播響起嘈雜的機械女聲,電流音摻雜其中。

  「因突發人身事故,本次列車將延遲抵達,具體到站時間另行通知,感謝您的耐心等候。」

  而後是用標准英文的重復播報,風裡摻雜著一股淡淡的鐵鏽味道,也有可能只是錯覺。

  「居然有人選擇在這裡了斷生命啊。」五條悟悶悶地說著,話語帶著濃重睡意,「有點太任性了吧?」

  「是吧……」

  夢子不確定怎麼回答比較合適,只好先這麼應聲了。

  很突兀的,伊地知的聲音從身旁響起。

  「我以前聽過一種說法。」伊地知說。

  先前許是沒有留意,夢子直到這會兒才注意到他也在此處,很丟臉的被突然出聲的他嚇了一跳。

  ……伊地知先生怎麼也神出鬼沒的?她忍不住想。

  「聽說,如果是在國營鐵路公司運營的線路上做出想不開的事情……」

  真不愧是他,竟然能把臥軌自殺說得這麼委婉。

  「……是無需支付賠償金的,新干線正巧隸屬於國營鐵路公司。」他頓了頓,「反之,同樣的行動發生在私營鐵路公司,則會被索取高額的賠償金。」

  「啊——原來如此。」夢子慢吞吞地點著腦袋。

  「所以經常流傳一種說法,選擇國營鐵路公司了斷生命是家族榮譽,但要是躺到了私營鐵路上,就變成家族恥辱了。」

  「啊哈哈。」

  真是絕妙的地獄笑話呢。

  談話間,列車已然駛來,潔淨純白的車身上沒有半點灰塵,只見到了一點濕漉漉的水漬。夢子沒有多想,提著行李步入其中,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五條悟坐在對面,只要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了,墨鏡與白發、還有很寬松的黑色外套,落在余光的一角。她努力地控制著目光,讓自己注視車窗,哪怕這片透明玻璃並不有趣。

  子彈頭的列車緩緩啟動,數秒後才會突兀地加快。少年時代生活過的這座城市正在以比列車更快的速度從窗外掠過。

  在京都停留了幾天,她還是沒能拾回任何熟悉感。她以前在這些交錯的道路上走過嗎?根本想不起來了。

  眼皮好沉重,被酸澀感充滿,疲倦感突如其來。她本不想睡的,卻不自覺闔上了眼。

  只要醒來,就能抵達目的地了。她想。

  心髒疾速鼓動,她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一陣熱意籠罩在皮膚的表層,她好像出汗了,可胸腔裡是冰冷的。

  她睡著了嗎?她還清醒嗎?

  聽到了聲音,遙遠卻真實。漆黑的視野中漂浮著一點點金色的光暈,她看不清。聞到了梧桐樹的木頭香氣,一定有人在呼喚著她的名字。

  有棲夢子,沉入了她未曾見過的夢中。


第12章 フバフバ-夏末的夢

  「愛麗絲,對吧?」

  有人在呼喚你的名字,於是你睜開了雙眼。

  你在夢中。這是你的夢。

  夏末的陽光是金色的,透過寬大的梧桐樹葉,散落在通往鳥居的白磚參道上。少年注視著你,以淺藍色的蒼穹眼眸。他向你靠近了些,又倏地退遠,很困惑的表情。

  「你的術式好怪。」

  這是他在細致打量之後給出的結論。

  他到底是看到什麼了?你想不明白。

  不過,你的術式很怪,這一點你早就知道了。

  「多謝誇獎,五條同學。」你眯了眯眼,「那麼,你看到我變成特級咒術師的未來了嗎?」

  他輕哼一聲,抱著手臂:「把我當成能夠看穿未來的預言家了嗎?」

  「沒有哦。」你搖頭,「只是覺得六眼一定什麼都知道。」

  「哼哼,這倒是事實沒錯。」

  他坦然接受了誇獎,與你一起走在通往校舍的路上。重重疊疊的鳥居投下間斷的影子,時而才能遮蔽陽光,仿佛遙遠的太陽正在閃爍。

  今年的夏天太熱了,各種各樣的蟲子都冒了出來。

  你一腳踩扁了三只百足蟲,脆脆的外殼被碾壓出「哢嚓」的聲響,黑紅色的□□把台階染成難看的顏色。還有條蛇從你們面前爬過,還來不及為之驚訝,它就消失在了草叢裡。你聽到了五條悟在抱怨,但抱怨的對像不是京都高專過於原生態的校園環境。

  「明明姐妹校交流會都沒辦法舉辦了,還非要差遣我們跑來京都參加,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累人的了,怎麼還要幫你們學校追緝墮落為詛咒師的學生啊。」

  他故意拖沓著腳步,滿不情願的。黏糊糊的語氣讓他的怨念聽上去更像撒嬌。

  「說起來,有多少人被策反了來著?」

  「五位哦。」

  你故意用歡快的語調說,把右手舉到他面前,張開的五根手指動來動去。

  「不管發生什麼,交流會總歸會舉辦的。所以呀,如果五條同學對於『來京都參加姐妹校交流會』這件事不滿意的話,今年就請好好加油。」你安慰他——其實語氣一點也不像是安慰,「爭取贏下比賽,明年讓我們千裡迢迢去東京吧。」

  他輕哼一聲:「這是肯定的。」

  「你的另外兩位同學呢?」你想起自己只被安排來接五條悟到校舍,順口問道,「我記得東京高專的一年級生也是三個人,和我們這裡一樣。」

  「他們明天過來。」

  「好。」

  昨天迎接了東京來的前輩歌姬和冥冥,明天還要再重復同樣的接待工作啊。

  你已經想嘆氣了。

  雖說「接待東京來的同學」絕不是什麼艱苦的差事,但難免麻煩。你真希望能像你的同學一樣,根本不聽老師的差使,自在地在校園裡玩鬧……就像現在這樣。

  隔得遠遠的,已經能聽到你那慣愛鬧騰的雙胞胎同學的尖銳笑聲了。他們居然在互相丟著一只死老鼠,咯咯的笑聲聽上去簡直也像老鼠的叫聲。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你和五條悟。

  說不定注意到了,只是壓根沒放在心上,依舊笑個不停。

  你好無奈。

  都十五歲了,怎麼還這麼幼稚呀?

  加快腳步,你衝到他們面前。

  「清水一崎,清水俊二,可以請您兩位在這種時候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嗎?」

  恐嚇兄弟倆的最好方式,就是直接喊出他們的全名,雖然他們從來不會被你嚇到。不過他們總算是把注意力從死老鼠上收回來了,轉過頭來看你。

  清水家的雙胞胎長得一點也不像,但幼稚鬼的性格卻是如出一轍,真該歸功於神秘的生物學。他們同時聳了聳肩,表現得好不委屈。

  「我們很正常啊。」一崎故意撅起嘴,把散落在額前的短短黑發捋到腦後,好像真有這麼可憐,「我們只是在正常地玩死老鼠而已。愛麗絲要一起來玩嗎?」

  「不要。而且玩老鼠這件事本身就很不正常了。」

  俊二瘋狂嘆氣,仿佛失望透頂:「啊——愛麗絲小姐真的好無趣!」

  「……雖然無趣,但是正常。」

  五條悟聽著這段沒有營養的對話,捂嘴偷笑起來,對著你扯了扯嘴角,食指在空氣中畫了兩個圓。

  你知道這副看好戲的表情是在說「你們京都的高專生就是這樣的嗎?」。

  於是你也學著他的表情和動作,這樣的回應則是「你和你的小伙伴們可不要被清水家兄弟的幼稚帶跑哦」的意思。

  把五條悟一路送到宿舍,再禮貌地躬一躬身——這點禮貌並非本心,只是出於職責所需罷了。到此,你今天的接待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當然了,到了明天,你還要將這套動作和相似的對話再度重復一遍,不過對像是遲遲抵達京都的夏油傑和家入硝子。這一天清水家的兄弟總算是沒有在東京的同級生面前相互丟死老鼠取樂了,你感覺自己的面子勉強保全了一點,總算能松了一口氣了。

  東京高專的一年級生都已到齊,名義上的姐妹校交流會也該就此開始了,但在高年級學生墮落為詛咒師徹底叛逃的當下,根本沒有閑空再去關心學生的個人素質提升。

  照舊召集兩地學生聚集,只是為了向外界表示一切正常而已。實際上,姐妹交流會的比賽已經被無限推後,根本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重啟。你乖乖地跟著大家一起參加到作戰會議中,但你覺得這回你大概也沒辦法派上用場。

  每次說起那些叛逃的高年級學生,老師們總是會氣得面紅耳赤,也免不了痛罵他們幾句。

  最開始,他們的罵聲還像是失望的嘆息。說到了最後,就徹底變成辱罵了,從「這群沒骨氣的小子」罵到「寬松世代出生的孩子果然是廢物」,完全忽視了還有未成年的學生們在場。

  默默堵住耳朵,你環視過室內的每一個人。果不其然,今天伊阪先生也沒有參加到這起事件中。

  想想也是,自己身為京都高專的輔助監督,結果侄女伊阪曉居然在臨近畢業的這一年變成了墮落的詛咒師的一員,血脈相連的羞恥感讓他根本不願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也有出於避嫌的考慮。

  既然覺得羞恥的話,倒是好好幫大家一起找到叛逃的學生們嘛,完全從這起事件中躲開算是怎麼回事?逃避又沒用。

  你憤憤然這麼想著,盡管你真的完全明白伊阪明的心情。

  「先前聽其他同學說過,那幾個叛逃的家伙還曾游說過低年級的學生加入他們的行列。私下裡,他們和你們接觸過嗎?」校長朝你坐著的方向瞄了一眼,而後又轉頭坐在你對面的東京高專的同學們——主要是在看五條悟,「還有東京的呢,尤其是五條少爺?」

  「噗……」

  不用疑惑,這就是你發出的聲音。

  五條少爺這個稱呼太好笑了,充滿了違和的腐爛氣味。你真的忍不住了。

  趕在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你的身上之前,你趕緊抓起眼前的杯子,用力咳了好幾下,裝得好像只是被茶水嗆到了。還好誰也沒有留意你。

  「之前曉前輩……哦,就是四年級的伊阪曉,伊阪先生的侄女。」清水一崎補上了很累贅的一句解釋,而後才接著說,「先前貌似有暗示過類似的意思,不過那是在她逃離高專之前的事情了。你說是不是,俊二?」

  俊二誇張地噘著嘴:「你這不是把話都說完了嘛,還把話題拋給我干嘛?」

  「就算是配角也要有登場的時候嘛。」

  「說誰是配角啊你這家伙——」

  眼看著話題馬上又要變成雙胞胎的吵架現場了,歌姬趕緊把他們倆拉到了角落裡去,匆匆說自己最近並沒有和那些同學有過接觸。你也趕緊搖搖頭。

  「他們的游說範圍還沒有到東京。」五條悟一開口說話你就想笑,「而且我也不認識幾個京都高年級的家伙。哎,說起來,他們怎麼沒去游說歌姬?」

  他肯定是故意拋出這個疑問的,因為在歌姬投去氣惱的目光之前,他就已經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面孔了,故意把應聲拖得好長好長。

  「啊也是。因為歌姬很弱的嘛。」他故作了然般點點頭,「嗯嗯,就是這樣。」

  「五條悟,你能不能有點長幼尊卑的意識啊!」

  「對不起一點也沒有哦~」

  他笑得沒心沒肺,於是你也更想笑了,但你還是得抓住暴怒的歌姬前輩,否則眼下的場合可就真的要亂得不行了。

  年長的咒術師們好像總能撇開這些事不關己的喧鬧聲響,從頭到尾都沒有勸架或是呵斥你們。他們只是在思索,思索著這一整起事件。

  現在已知的是,叛逃的五位學生徹底變成了詛咒師,未來終將犯下罪孽。這一點從他們故意扯掉校服上的漩渦形紐扣就足以看出了。

  但不知道的是,他們究竟會做出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滲透到了什麼程度。藏身之地也一無所知,他們簡直像是人間蒸發。

  如果當真「蒸發」,那可就太好了。如此一來,誰也不用擔心他們會鬧出怎樣的動靜了。

  你感覺到校長的目光落在了你的身上。你覺得他正在思索重要的事情,可他的目光只想讓你躲起來。

  「伊阪曉、還有其他幾個叛逃的家伙,都沒有和你聯系過,是吧?」

  沒有呼喚你的名字,他直接如此問道,似乎不曾留意過你不久之前給出過的否定答復。你只好再次搖了搖頭,而他依然看著你。

  「那麼,你就去追隨他們的腳步吧。」他說,「當個間諜,欺騙他們,說你也要成為詛咒師,把他們目的和藏身地全都套出來。這種事,能做到吧?」

  一定是厭倦了這種什麼都做不了的感覺,校長渴望的是主動出擊。他想要趕緊為這場鬧劇畫下句點。

  在校長已做出決定的放下,你沒有太多選擇,只需要點點頭或者搖頭拒絕就好了,用不了發表意見。莫名的衝動讓你好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大腦空空如也。

  「怎麼?」校長擰著眉頭,額頭皺起的波瀾滿是不快,「不願意嗎?」

  伴著校長的話音,所有人都轉而看向你。你還是沒辦法給出肯定或者是否認,但你總算能夠開口說點什麼了。

  「沒有。但是,是這樣的,校長先生。」

  你必須表現得足夠禮貌,因為你知道你將說出的話語是徹頭徹尾的質疑。而在長輩們看來,質疑總是不禮貌的。

  「首先,我不確認怎麼才能與叛逃的前輩們取得聯系——抱歉,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們,所以請讓我繼續叫他們『前輩』吧,這個稱呼絕沒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意思。

  「其次,如果我很突然地說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不會讓他們起疑心嗎……不瞞您說,我實在沒有能夠迷惑他們的信心。」

  你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試著笑了一下,不過你也不知道此刻你臉上的表情到底算不算是笑容。校長也只是斜斜地睨了你一眼,從鼻腔中噴出的一聲沉重呼氣如同輕哼。

  「為什麼迷惑不了?他們不可能懷疑你。」他如此篤定,「你就是他們最想要得到的伙伴。」

  他笑了。

  和你抽搐的弧度截然不同,他的笑意發自內心,如此真切,如此鮮明。你想起你來到高專的第一天,說自己一定會成為咒術師時,他也露出了同樣的笑——如此不加掩飾的鄙夷嘲笑。

  「你可是詛咒師的後代啊,愛麗絲。」


第13章 フバフバ-夏末的夢

  你是詛咒師的女兒,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即便你根本想不起關於那個罪惡的家的一切,你依舊無法否認這個現實。肮髒的羞恥感流淌在你的血液裡。

  於是,你徹底失去了辯駁的余地,對於計劃的擔心也就此消失無蹤。

  校長說得沒錯,以你的身份,不會遭受任何的懷疑。你確實可以成為最棒的誘餌。

  只要確認了叛逃的高專學生們的窩藏地,你的工作就算是結束了,接下來的戰鬥會交給人完成。畢竟這起事件對於你的同級生來說,確實是場不錯的試煉——對你來說當然就不是了。

  暫且脫下了校服,在完整聽過了一遍作戰計劃後,你記住了所有的細節。出於通訊所需,東京的夏油同學把他的一只咒靈借給了你。

  「它叫阿露。」

  他指著剛剛放進你掌心裡的那團小小綠布。只在手中停留了幾秒鐘,它忽然鼓了起來,一團極淺的黑色霧氣撐起綠布,像是風中的鬥篷,在空氣中盤旋了幾圈,這才纏繞在你的手腕上。

  「無論被帶到什麼地方,阿露都會找到我。」夏油傑告訴你,「只要循著它行走過的軌跡,就能知道它曾經停留在何處。」

  「換句話說就是,不管我被帶到了什麼地方,你們都能夠知道,對吧?」

  他點點頭:「沒錯。」

  「哇哦——真是讓人安心了不少。」

  其實你並沒有感到太多的安心,但你還是發出了這樣一聲誇張的驚嘆。

  慢吞吞脫下校服,在衣櫃的最底層翻出一件寬松的衛衣套上。

  現在實在不是穿衛衣的季節。剛一套上,你就覺得熱了,浮起的薄汗讓衣袖緊緊黏在你的皮膚上。好難受。可你也想不到還能穿別的什麼了。

  畢竟要當誘餌嘛,就得特立獨行一點才好。你還在考慮要不要把頭發弄得更凌亂一點,感覺這樣會讓你顯得更加像是一個叛逆的叛逃者。一崎和俊二在你的背後偷偷咬耳朵,商量著等你走出學校了,要把你的校服藏到什麼地方才好。

  明明是悄悄話,但他們的說話音量連你都能聽到,簡直像是正大光明的討論了。

  「不許偷藏我的校服。」你瞪著他們,努力演出生氣的模樣,「這不道德。」

  兄弟倆的表情一下子垮下去了,失望地擺擺手:「愛麗絲,你真的很沒意思。」

  你懶得和他們爭辯了,疊好校服,放進紙袋裡,糾結了半天,這才鄭重其事地雙手遞交給歌姬,拜托她幫忙保管。

  選擇了歌姬前輩的理由很簡單——本校的前輩們全都被遣返回家了,東京來的同級生大概扛不住清水家兄弟的坑蒙拐騙,看起來冷冷淡淡的冥冥前輩說不定會對你的請求予以拒絕,只剩下歌姬看起來最靠譜了。

  「前輩,我能不能避免補買校服的命運,就全靠您了!」

  「沒問題。」

  「多謝您了,前輩!」你抓住歌姬的手,用上了你最誠懇的諂媚話語,「您絕對是我親生的前輩沒錯啦!」

  歌姬好像很疑惑。

  「親生的前輩是什麼?」

  「唔——」

  說到底,前後輩的關系,本來就和親生不親生沒關系嘛。不過你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要去解釋拍馬屁的話語,那可太怪了。

  邁過鳥居,走下台階。可能是你的步伐有點遲鈍,衛衣的帽子沉沉地往後墜了墜,拽著領口也直往後方扯去,勒得你呼吸不暢。你索性戴上了帽子,深紅色的長發全被攏進了衣服裡,在耳邊摩挲出唦啦唦啦的微弱聲響。校長在台階的盡頭等著你。

  你和校長不是關系親密的師徒,平常幾乎不說話,連見面的機會都少得可憐。但他既然等在了這裡,必然是想要對你說點什麼。

  如果可以的話,你真想裝作沒有看到他,正好罩著腦袋的衛衣帽子也足夠構成遮擋視線的理由。你悄然加快腳步。

  「愛麗絲。」

  校長難得的喊了你的名字。

  都被點了名,就實在沒辦法裝作視而不見了。你灰溜溜停住腳步,低頭向他道好,而他只是揚了揚下巴。

  「我不希望你在此次事件中動用術式。」他說。

  不被允許使用術式……看來這些天沒辦法睡個好覺了。

  你恭順地把頭壓得更低:「明白。」

  「泰格麗思女士最近身體還好嗎?」

  「好多了。」話題終於不在你的身上,你不由得松了口氣,「但如果想要繼續咒術師的工作,多少比較困難。」

  「那就是要准備回西伯利亞養老了吧。」

  校長的話語不像是疑問,倒更像是自顧自地給出了一個結論,甚至稱之為命令都不算誇張。你莫名的脊背一涼,只覺得好不自在。

  「她對我說過,想繼續留在這裡休養。她已經在京都生活了二十年了。在她心裡,這座城市就是她的家。」

  你頓了頓,本不想再接著說的,可話語還是固執地說出了口。

  「我會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就像她養育我那樣。」

  你始終低著頭,卻沒有得到回復。就這麼戰戰兢兢地等了好一會兒,寂靜照舊。你試探性地抬起頭,眼前卻誰也不在了。

  怎麼走得悄無聲息的?你無奈地扯扯嘴角,只好接著邁步向前。

  一路走到結界的邊界,早早來到此處的清水家的兄弟正在等著為你送行。

  意外的,居然是很正經的送行,而不是臨走前送給你什麼惡作劇。

  以無比端正的姿態——但你怎麼看都覺得他們像是裝成大人模樣的小屁孩——清水一崎叮囑你千萬要小心,萬萬不能逞強;清水俊二提醒你絕對不可忘記下個月就要交的特級咒靈研究報告,否則你的期末成績肯定會很難看。這種事你可沒有忘。

  「最後,祝你武運昌隆啦!」

  雙胞胎的默契讓他們說出的話語也異口同聲,說完便重重地拍打著你的手掌,簡直是無比粗暴的擊掌。掌心火辣辣的,刺痛感倒是無比真實。

  你合攏拳頭,向他們用力揮一揮,這才重新收進口袋裡。

  「知道啦。放心好了。」

  盡管你這麼說著,但你也不確定一切是不是真的能夠「放心」。

  邁出結界之前,你忍不住再度回頭。

  今天是個糟糕的陰天,視線中的一切都顯得灰撲撲的,梧桐枝頭長滿綠葉。東京來的同級生們站在樹下。

  夏油傑向你揮了揮手,好像說了句「辛苦了」之類的話,於是你也揮揮手,算是對他的感謝。

  無意間,又與五條悟對上了視線,想起前天與他見面時,他說你的術式很怪。又想起老師稱呼他為「五條少爺」——每次想起這四個字,你都忍不住要笑了。

  趕在嘴角不自覺地牽扯起笑意之前,你趕緊邁出了最後一步,步入結界之外。

  如果還能回到這裡就好了。你想。

  說是要當誘餌,具體該怎麼做,你完全沒有概念。姑且跑到伊阪明的家裡順利要到了他侄女的號碼,但毫不意外沒有打通。

  估計是墮落成了詛咒師,所以連這種現代科技都不願接納了吧。

  啪——你合攏手機。

  「伊阪先生,還有其他辦法能夠找到曉前輩嗎?」

  擺在你們之間的茶水早已冷徹,泛著灰撲撲的棕色。身為長輩的伊阪明在你的面前顯得前所未有的局促,不停搓著手,仿佛此刻正立足在西伯利亞的雪原上,只能以這種方式汲取到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沒有。」他搖搖頭,「沒有了。」

  你歪過腦袋:「是嗎?好吧。我其實也能理解您的想法,侄女變成了詛咒師,這確實很讓人丟臉。」

  「……唉。」

  「而且和詛咒師扯上關系的話,總歸免不了麻煩。所以您想把自己完全從這件事裡摘出去的心情,我真的完全明白啦。」

  伊阪明的呼吸猛得一滯,下意識抬眼看你,只半秒鐘就挪開視線,雙手交疊著。看到他的反應,你想你已經打擾得夠久了。一口氣喝完茶水,你穿上外套准備離開。

  「我覺得。」把你送到玄關時,他說,「我覺得,她會主動來找你的。因為你是他們渴望得到的詛咒師。」

  「是嗎……」

  這麼說,是想讓你安心嗎?但這可真不是一句動聽的話啊。

  你聳聳肩膀,告訴他:「但我一直都會是咒術師。」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咒術師。」

  雖然什麼有用的信息都沒有得到,但最後居然能夠收獲這麼一句好聽話。你總算覺得心情好多了,邁在人行道上的步伐也不由得輕快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變成你最為自在的日子。

  找不著伊阪曉,也沒見到其他叛逃的前輩們。在把所有可疑的地點全部盤查過一遍之後,你就無處可去了,「只好」在街頭游蕩。

  街邊娃娃機裡的娃娃被你抓了個遍,但有只毛絨小海龜你怎麼也抓不上來。整條街的藥妝店都被你逛完了,你甚至能在心中列出一張「京都最便宜化妝品購入指南」的表格。一間電器行正在轉播著美國的電視節目,畫面中是被颶風摧毀的房屋,灰黑色的雨水幾乎將城鎮完全淹沒。

  今年京都的夏天雨水很少,也沒有遭受台風的侵襲,就只有純粹的燥熱而已,沒想到同在北半球的美國卻在飽受颶風摧殘。電視機裡的男主播無比憤慨,粉白的脖子都漲得通紅,每一個單詞的尾音都被他說得上翹起來。

  「去年是席卷各州的暴雪,那個冬天讓我們的國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根本來不及喘息,今年又是卡特琳娜颶風來襲,遇難人數節節攀升。在我看來,這一年——2005年,就是這個國家的末日了!」

  你有點想笑。你覺得每一年都能聽到同樣的說辭。

  2001年雙子塔被撞毀的時候,新聞說這就是美利堅最後的盛世。

  2002年,伊朗的一架載客飛機在山區墜毀,美國的陰謀論者說這是一場巨大的獻祭。

  每一年的每一場重大事件,都能被冠上奇奇怪怪的絕望和陰謀。眼看著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已經過半,沒想到還在重復相似的論調。真無聊。

  你沒興趣再看這位紅脖子大叔繼續發表蠢話了,慢悠悠走著,在心裡盤算著是不是應該繼續進行你了不起的藥妝店探險事業。

  說實話,要是再繼續這麼自在下去,當然是不行的。

  就在老師們對你的悠閑做派快要容忍到極點時,烏鴉撲棱著翅膀落在你的面前,丟下一封小小的信,端正的字體寫著「致愛麗絲」。

  你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貝多芬的鋼琴曲,也叫作《致愛麗絲》。不過你的名字Alice,而貝多芬的曲子是寫給Elise的,讀起來相似,實則大相徑庭。

  一旦想到,就很難忘掉了。你哼著這首憂傷的曲調,翻過小小信箋。

  「如果那個地方已經不再接納你的話,就和我一起來吧。

  曉」

  落款處用極小的字寫下了一個地址,你眯著眼看了好一會兒,才認清了寫的是什麼。

  如願以償,終於上鉤啦!

  這個好消息沒有讓你覺得輕松多少。更煩惱的事情就在眼前,你根本沒辦法松一口氣。你不是沒有考慮過信上的話語是什麼意思,但那時候的你沒能想明白。

  後來,你知道了,在你邁出高專結界的同一天,校方對外宣稱你也逃離了學校——當然,這是後來的事了。


第14章 フバフバ-夏末的夢

  照著信上的地址,你來到了鑲嵌著淡綠色磚塊的公寓樓下。

  ……嗯。這棟樓,很眼熟呢。

  去年,閑著沒事翻便利店的雜志時,你在2003年度優良建築設計獎的金獎名單中見過這棟公寓。聽說能夠摘得優良建築設計獎的房子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不知道這棟公寓如何。

  在裡面轉悠了一圈,你的疑惑得到了答案。

  這棟十三層的公寓沒有電梯,只有一道螺旋向上的白色鐵質樓梯而已,把「不吉利」和「不便利」兩大元素占了個遍。

  十層以上的建築物,居然可以不安裝電梯的嗎?你開始懷疑這棟樓是不是違反了建築搭建的准則,可惜再怎麼懷疑也不能變出一部電梯來。

  沒辦法了……踏著台階,一步一步向上吧。

  前三層,你還能夠輕松以待,體力尚且充沛。

  走到五層的時候,你就已經喘不上氣了。

  好不容易數到第十樓,你的胸腔與雙肺痛到幾乎爆炸,大腿肌肉哆哆嗦嗦,每一步都變得無比沉重。

  終於抵達頂樓,你根本不想歡呼,只能勉強保持站姿,在原地休息了好一會兒,這才繼續走向天台。

  通往天台的門沒有鎖,一下就推開了。映入眼中的是紅色帳篷,拉開,熟悉的面孔投來目光。

  雖然只見過一次,但你認出她就是伊阪曉,而她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想起你是誰。

  「啊——」她比你遲了半分鐘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是你啊,夢……」

  你猜到她會說出你的全名,但你真的不想在這個糟心的時刻再聽到任何煩心的元素了,果斷打斷了她。

  「您叫我愛麗絲就好了。」

  「好。」伊阪曉痛快改口,「小愛麗絲。」

  「曉前輩這是住在了天台上嗎?」

  「沒有。我只是在等你。」

  她親昵地勾住你的肩膀,好像你們已經培養出了多麼濃厚的革命友誼。

  為什麼離開了高專、現在高專的老師們對他們是什麼態度、打算怎麼處置叛逃的學生,伊阪曉問了你很多很多。你編造了一些謊言,也說了一些實話——比如像是老師對他們的辱罵。

  只要摻雜一點真實,哪怕是再拙劣的謊言,也會變得無比可信的。

  「你果然應該來我們這裡。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不一樣了。你的術式如此獨特——你可是詛咒師的女兒啊!」

  當伊阪曉說出這話時,她的眼中滿是狂熱的光芒,這樣的執著是你沒有見過的。她握住你的手,如此冰冷。你真不想贊同她,也不想承認自己是詛咒師的孩子,但你只能點頭。

  遠處的天際線,俱樂部的紅色燈牌閃爍著,如此鮮明,寫著花體的「nightmare」。

  nightmare……噩夢的意思。

  你也希望這一切都是噩夢。可這就是你的現實。

  你的現實是,你要跟著伊阪曉去往北區的更背面,那裡是叛逃學生們的窩藏地。

  「其實就是間破廟。住著多少有點委屈,不過以後我們能夠實現更偉大的目標的。」她說得信誓旦旦。

  你不想應聲,只好扯開話題:「曉前輩為什麼想要成為詛咒師?」

  「知道嗎,我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遇到了一位詛咒師,他明明那麼厲害,卻沒有殺死我。他說我也可以更加強大,前提是拋開我的『束縛』。」她吃吃地笑了幾聲,「啊,說起來,我覺得那個人說不定是你的族人,因為他有著和你一樣的姓氏。不過你的家族是不是已經徹底覆滅了?」

  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倏地炸開了。你不受控制地蜷起身子,翻湧而上的惡心感讓你差點嘔吐。

  你無法應聲,也無法作答。幸好她還在侃侃而談,絲毫沒有留意到你的異常。

  她說,她已經想明白了,為什麼詛咒師即便是沒有天賦,也能夠那麼強大,而咒術師卻總是要依賴天賦,倘若天資不足,一切都只是空談。

  「就是在於底線啊。底線。」

  她瞪大著眼,像個蒼白的骷髏,咧開的嘴裡牙齒不停動著。

  「我們被『正義』束縛了,正義的想法讓我們根本不能去研究更有趣的、更嶄新的術式。但只要打破這道束縛,就會像是一拳擊穿了天花板那樣。再也不會有『上限』禁錮我們了。突破正道的局限,其他什麼不都能夠輕松得到了嗎?無論是財富還是權力,甚至是他人不曾擁有過的、最為特別的力量……不過,愛麗絲,你想要的,一定和我不一樣吧。因為你已經很獨特了。」

  惡心感還盤旋在你的胸腔裡,嘴唇都在麻木著,你快要感覺不到你的臉了,勉強發出的一句應聲聽起來也像是莫名的冷笑。

  「那麼,愛麗絲,你是為了什麼而加入我們的呢?」伊阪曉拋出疑問,又自說自話地給出了解答,「為了重振你的家族嗎?」

  你不想回答,但你不得不回答。

  「……是的。」

  不是的。不是這樣。

  你在心中尖叫。

  那個死去的家和你無關。從始至終,只有泰格麗思才是你的家人。只有泰格麗思,只有她才……

  陳舊的香爐裡積攢著灰燼的味道,被風吹動時,地面上也會沾染灰塵。北原寺方形的屋檐暴露在夜空中,障子後方是搖曳著的淺淡燈光。你看到了燈光中的幾個人形,也許是他們正在等待著你們。

  惡心感終於褪去了些,至少你可以正常地直起身子了。心髒跳得好快,你想你多少有些害怕吧。

  解開纏繞在腕上的綠布——你記得它叫阿露。

  既然有名字的話,就以名字稱呼它吧。就像你也總是讓身邊人只用名字叫你。

  阿露飄在空中,黑霧般的本體藏在黑夜中,看不真切,在風中微微抖動著,悄無聲息地消失無蹤。你偷偷瞄了伊阪曉一眼,她並未注意到此處的動靜。這倒是好事一樁,但你還不能因此而松一口氣。

  在支援趕來之前,你絕不能露出馬腳。

  於是,就算再怎麼不想提及與詛咒師有關的任何事情,你此刻也只能和她談起這個話題了。問起其他人成為詛咒師的目的,問到未來要做些什麼,只要能讓她暢所欲言,無論是再怎麼惡心的問題,你也要說出口。

  「未來啊?倒是沒想到『未來』這麼遠,不過最近確實有可以做的事情。我打算去偷學校書庫裡那幾本封存起來的禁書。」

  她說著,忽然轉頭,狡黠般對你眨了眨眼。

  「既然是被封存起來的,那一定很有價值,你說對不對,小愛麗絲?」

  她狡猾的眼神如此可愛,說出口的卻根本不是什麼好事。你真想為她重新套上名為正義的束縛,盡管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做到。

  你無法改變她的想法。

  推開寺廟正殿的大門,繞過陳舊損壞的佛像,破碎的金身散落得到處都是。佛祖巨大的頭顱也掉落了,橫躺在通往側殿的通道盡頭,慈悲地笑著,細長的眼睛像是在注視著你。這樣的目光讓你難以前進。

  伊阪曉已經跳上了佛像的頭顱,沾滿塵土的靴子一腳踩在那肥厚的耳垂上,發出沉重「咚」的一聲。

  她轉過身來,瞪得渾圓狂熱眼眸幾乎能夠迸發出詭異的光,向你伸出了手。

  「來吧,愛麗絲!」

  跨過這顆頭顱,就能抵達叛逃前輩們的窩藏之地了,你的任務得以完美完成——你會真正成為那些迂腐年長的咒術師眼中「墮落為詛咒師」的學生,而非聽從他們的命令套取情報的「間諜」。他們可以借著這個理由將你驅逐出學校,甚至將你處死。

  你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你無法邁出這一步。

  你不想握住她的手。

  你沉默了,僵在原地。而她仍然注視著你,嘴角的笑意在一點一點變質。

  支援為什麼還沒到呢?快來個人吧,任何人都好。

  只要能夠打破此刻的局勢,無論是誰,你都會……

  天頂發出吱呀響聲,倏地破了一個大洞,磚塊掉了滿地,將腳下的金身碎片盡數蓋住。你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形,看到他的瞬間你就又想笑了。

  「很好,我果然是第一個抵達的!」

  以冠軍之姿登場的五條悟,給出的發言也像是拔得頭籌的冠軍,仿佛這是一場競速比賽。

  你以為揚起的灰塵會落在他的肩頭,把他變成灰撲撲的樣子,但是沒有。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欣賞著你此刻仿佛見到救世主般的眼神。

  欣賞得滿足了,他才說:「任務完成。接下來就交給我吧。要是受傷了,記得去找硝子喲!」

  他自顧自開始宣告起你的工作已經結束。

  其實你知道的,他說的話沒有什麼權威性,且只有這起事件的咒術師告知她任務結束,才算是真正的結束,但你還是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寺廟。再度復發的惡心感無法抑制,你大吐特吐,酸水淌了一地,一度懷疑心髒是不是也會被一起嘔出來,幸好這幅丟臉模樣誰也沒有看到。

  在這一天的深夜,你順利回到了高專。校服擺在床邊,誰也沒有藏起。你迫不及待地穿上,直到此刻才感到一切都變回正常了。

  是的,都正常了。

  姐妹校交流會正常進行,你和清水兄弟被打得相當慘烈,還因為術式沒好好派上用場,被兄弟倆好好地抱怨了一番。看來明年還真是要千裡迢迢跑去東京了。

  特級咒靈研究報告還沒寫完,直到截止日期的最後一天都還是空空一片,你只能慘兮兮地泡在書庫裡奮筆疾書。

  還有,你再也沒有見過曉前輩,以及其他叛逃的學生。

  京都咒術高專的高年級學生墮落為詛咒師,這起事件的結局如何,你始終不知道。試著詢問老師,他們緘口不言,只是對你笑笑。伊阪先生也很久沒有來過學校了,你開始懷疑他會不會從高專辭職。

  「那幾個高年級生,好像被處刑了。」

  就算正在忙著抄你的報告,俊二說話時還是故意擺出了一副駭人面孔。

  只要俊二露出這種表情,說出的話八成都是不可信的。你自然而然地覺得,這次他也是在糊弄你。

  「才沒有嘞!」他忽然沉下面孔,壓低了聲說,「高層無法容忍學生的墮落,他們的家族也迫不及待想要和污點劃清界限。就算高層不給出處刑的決定,他們的家人也會——」

  他說到這裡就停下了,呲牙咧嘴地用手掌抹過脖頸。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你試著平靜地看待這個結果,可你的心跳還是好快。你看著書本上的文字,但那些字根本無法讀進腦海中。筆尖在紙頁上寫下歪歪扭扭的難看字跡,你都不知道你究竟在寫什麼。

  「俊二,曉前輩也被處刑了嗎?」

  「曉前輩啊?她好像沒有。」

  很莫名的,你松了口氣:「是嗎……」

  「她精神崩潰了,貌似被送到治療中心去了。估計還想從她那邊問到點什麼吧,畢竟她算是這次事件的主謀嘛,伊阪先生也因為這事正在接受審查呢。真希望他快點回來,我和一崎還想讓他幫忙載我們去大阪玩呢!」

  他的話語愈發情況,而你的心沉沉下墜,仿佛快要沒入地底。

  所有人知道,你是詛咒師的女兒。

  即便你根本不記得那個家發生的一切,即便你被正派的咒術師收養長大,即便你對他們發誓說你一定會走上正道,在他們的眼中,你依然是個小小的、不堪入目的詛咒師的後代。

  所以,你的未來,絕不能走錯一步。


第15章 做個好夢

  「本次列車即將抵達——東京站,東京站。」

  車內的廣播聲像是突然從空氣中炸開的,倏地鑽入夢子的耳中,害得她的四肢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她緊張地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要從座椅上摔下去了。

  好消息是,她依然穩穩當當地坐在軟綿綿的椅子上,加熱得過分的坐墊把她整個人都捂得暖烘烘的。

  盡管廣播正在說著列車將要到站,此刻卻還疾馳在軌道上,車輪與鋼鐵摩擦出光滑聲響。鐵道兩旁的街道與樓房疾速掠過,建築物上的廣告牌在夜空中顯得格外醒目。夢子還是覺得嘴唇麻麻的,干澀得離譜,只是扯動了一下嘴角,都能感覺緊繃的皮膚正在裂開破口,能舔到鐵鏽的味道,但她沒感到特別的痛楚。

  心跳也是好快,喘息被牽扯得遲緩。她盡力坐直身子,用手搓了搓臉。

  臉頰熱乎乎的,一定是被車廂內的暖風空調烘得發燙了,但她終於能感覺到臉的存在,這應該算是個好消息。

  夢子習慣性搓搓手臂,垂下了眼眸,無意間與五條悟對上了視線。她莫名覺得他在看著自己,不過隔著深黑色的墨鏡鏡片,也沒法准確地知曉他的視線究竟落在了何處。

  被這麼盯著,她忍不住冒出一陣心虛,偷摸摸移開了目光,想要裝作無事發生,可「五條少爺」這個稱呼又不合時宜地跳進了腦海中。她努力壓下嘴角,藏不住的輕笑聽起來像是哼聲,毫不意外地鑽進了五條悟的耳中。

  「干嘛。」他拖長了話語的尾音,一邊說著,一邊翹起了腿,儼然擺出了審判的姿態,「我的臉很好笑嗎?」

  夢子更加心虛地移開了目光:「沒有沒有沒有……」

  她本來還想演出游刃有余的諂媚模樣,最好再添上幾句臭屁的話,比如像是「啊我只是一睜開眼見到您的帥氣不由得為此偷笑了而已」之類,不過這種發言實在太叫人羞恥了,她實在沒辦法正正常常地說出口,只好保持著尷尬的笑容,暗自期待列車趕緊到站,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同他道別了。

  子彈頭的列車仍在軌道上疾馳著,走不到盡頭。最後的這點距離簡直就像是瓶底剩余不多卻怎麼都用不完的護膚品,終點遙遙無期。夢子懷疑廣播正在欺騙她。

  現在這種狀態,怎麼想都算不上是「即將抵達」吧?

  還好,五條悟沒有再揪著這個話題不停發揮了,但依然看著她,似乎是想要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

  「愛麗絲。」

  他忽然喊了夢子一聲,這個突兀卻已然熟悉的稱呼還是聽得她滿不自在。她機械般摸了摸座位旁的扶手,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應聲。

  當然了,五條悟是不會等到她回應之後再繼續話題的。只停頓了幾秒鐘,他就自顧自地接著說:「你剛才是不是做夢了?」

  他的詢問平平無奇,卻嚇得夢子臉頰一熱。她慌忙捂住臉,視線不自覺朝他所在的方向瞟了好幾眼,快要坐立不安了。

  「呃……」她沒有回答,只試探性地問了句,「難道我剛才說夢話了嗎?」

  她試著想像說夢話的自己會是怎般蠢樣。光是簡單地在腦海中描繪了一下,就已經羞憤得想要跳窗了。

  姑且算是個好消息,高速行進的新干線列車無法開窗,她的逃逸計劃就此死在了萌芽裡。由此而來的壞消息自然是,她只能繼續待在五條悟的目光之中,臉頰快比發梢更紅了。

  「如果剛才我打擾到了您的話,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請原諒我。」

  「沒有哦,你睡覺的時候還挺安靜的。」五條悟歪頭看著她,像是在欣賞她此刻的窘迫神情,「所以在想,這一次你會不會做了有趣的夢。」

  有趣的夢……

  夢子無法回答,盡管她知道這個簡單問題的答案。

  她想起了,在自己的夢中,五條悟也像現在這樣看著她——就是在天頂崩塌之後,他好事般盯著她看了好久,只因她露出了見到救世主的表情。

  列車驟然減速,緩緩泊入月台。在她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車門已經打開了。五條悟站起身,衣擺揚起的微風吹動了發梢,也把她的臉頰吹得冰冷。

  在這一刻,夢子忽然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回答的時機。

  沒能說出口的答案還在心裡,可心口反倒有些空落落的。她失神了片刻,而後才站起身來,取下擺在行李架上的背包和箱子,快步走出溫暖的車廂,還來不及長舒一口氣,先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凍得猛打了個噴嚏。

  忘記了,這座車站也是設立在地上的,城市的晚風會毫不留情地吹入,把此處變成西伯利亞。

  夢子趕緊取下搭在手臂上的羊絨外套,哆哆嗦嗦披在肩頭,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裹緊才好。遠遠的,能看到五條悟正在向她揮手——而神出鬼沒的伊地知先生又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下次再見啦,愛麗絲!」

  「下次再見」,這是一句常能聽到的客套話。通常只要說出了這話,大概率難以再有下一次的見面。可他的話語如此切實,夢子不由得想,說不定他們下次很快就能見面了。

  遲鈍地——但並未遲疑,她也抬起了手,輕輕地揮動在初春未至的晚風中。

  「下次見,五條先生。」

  五條悟對她輕快一笑,走向遠處,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間。以他那樣顯著的身高,居然也會被人流淹沒,真是奇妙。

  這個嶄新的發現讓夢子多少有些意外。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本想著等體溫回暖之後再走出車站,可站著不動反倒更冷了。她原地蹦跶了兩下,快步邁向出口。聽著閘機哢噠一聲吃掉了她的單程車票,響亮而突兀的聲響害她以為自己的手也會被一起吃掉。

  盡管夜已深,風也冷,但這座城市還未陷入睡眠,到處都能看到店鋪的霓虹燈牌,年輕人與歡鬧聲一並穿梭在人行道上。夢子無心閑逛,只在回家的路上隨意走進了一家連鎖餐廳,點了碗足以把喉嚨燙傷的滾燙烏冬面,囫圇吞下之後,又重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踏上熟悉的鐵質樓梯,腳步聲被放大得格外響亮。推開門,窗簾緊閉的公寓黑洞洞的,像是走進了巨大怪獸的腹中。她懶得開燈,索性就這麼摸黑往前走,不出意外地又被橫著地上的掃帚絆倒了。

  前幾次,她都只是被絆了個踉蹌而已,這回卻是摔了個結結實實,全身上下的骨頭統統撞向木地板。比起疼痛,倒是骨頭與木頭的衝撞聲更加駭人。

  不能再懶惰或是視而不見了,得趕緊把掃帚扶起來才行。夢子暗自這麼思忖著。

  思忖歸思忖,她卻一點也沒有動彈,索性就這麼躺在地上,仰面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如此漆黑,如同她一直以來的睡眠,昏沉得什麼也看不見。

  但在數小時前的睡眠中,她看到了綺麗的、鮮明的畫面。她做夢了——人生之中第一個夢。

  在今天之前,夢子從沒做過夢。她不知道夢該是怎般模樣的。

  大家都說,夢境帶著荒謬狂亂的不真實感,所見所做全都不符合邏輯。待到醒來之後,夢境也會疾速褪色,只在腦海中留下寥寥數筆的印像。

  夢子還記得她的夢,甚至記得比自己的現實生活還要清晰。那個夢也如此真實,一切都以第一視角在她的眼前鋪展開,無論是踏上台階時胸腔酸澀的痛楚,還是佛像那細長而慈悲的目光,甚至連屋頂破裂後見到五條悟的那個瞬間、在她心中湧動的欣喜感,所有全都如此真切,仿佛……

  ……仿佛,夢境其實是現實。

  但夢就是夢,僅僅只是夢而已。她很清楚這一點,可她還是忍不住回味夢裡的一切。

  以前在京都高專讀書的日子是怎樣的,夢子完全想不起來了,同級生的名字也毫無印像。難道這個夢是摻雜了她從沒能清楚記住的過去和尚未忘卻的未來,由此誕生的現實混雜體嗎?這個猜想倒是合情合理,畢竟夢的本質就是現實的反映,在夢中重新拾回遺忘之事,也是很常聽說的事。

  所以……她真的是在一年級的時候見到了五條悟嗎?

  此刻的記憶還是空空蕩蕩,她什麼也想不起來。

  冷冰冰的地板硌得後背難受。夢子挪了挪軀干,但仍舊躺著,還不想起來。

  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毛絨小海龜在黑夜裡游泳。她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撐開筆記本,只能勉強用指尖拂過紙頁,費勁地翻動著往昔的記錄,無比艱辛——其實只要站起身來開燈就好了。

  往日的記錄中,並未有她進入京都高專的2005年。夢子又忘記了,她是在畢業之後才開始用筆記錄的。

  所以,在此之前的回憶,她記不住,也沒有寫下來,仿佛這段人生從不存在。但京都夏日的風、重重疊疊的鳥居、還有可笑的刻板稱呼,甚至連那丟來丟去的死老鼠都如此有趣,她好想記起一切。

  夢子把筆記本捧在懷中,努力閉緊雙眼。

  快睡著,快點睡著。

  倘若再次陷入睡眠之中,她一定能夠再次回到那個夢中吧。


第16章 金魚腦袋

  鬧鈴聲從遙遠的臥室深處響起,在傳到夢子耳中之前,她就已經醒來了。

  她被又冷又硬的木地板凍醒了。

  後背快要散架了,連接著骨頭的關節說不定已經消失無蹤,但又有種硬梆梆的感覺,似乎她的脊背已與木地板同化為一體。夢子艱難地坐起身,挪動軀干時,居然聽到脊椎骨發出了哢嚓哢嚓的聲響。

  ……果然不該任性地在地板上睡覺的。

  夢子暗惱地想著。

  現在她有點後悔了。可惜,她的後悔無論是多是少,統統都派不上用場。

  窗外天光大亮,在地上睡了一夜的笨蛋事跡徹底成為既定事實,她只能掏出筆記本,在空白頁寫下「千萬不要在除了床以外的地方入眠」這句叮囑,以免未來的自己頭腦一熱又跑去什麼更加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陽台或是廚房的瓷磚地面上睡覺。

  艱難地站起來,身體和四肢前所未有的遲鈍,連腳都抬不起來。夢子用力晃晃身子,雙腿被帶動著向前挪了挪,總算是前進了幾寸,這番狼狽的模樣像個復健的病人。

  就這麼一路磨蹭到衣櫃前,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艱苦征途。軟綿綿的床鋪在晨光中顯得那麼美好又幸福,她真想倒進這一團綿軟中愜意地歇息一會兒。

  但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躺下了,十有八九沒法再站起身來,說不定還會就此沉淪在柔軟的溫暖之中,徹底墮落為翹班的糟糕社會人。而這是萬萬不行的。

  勉強換好了衣服,隨手系上的領帶歪歪扭扭,要不是出門前照了下鏡子,估計真要帶著這副邋遢模樣走進辦公室了。

  扯散,再度纏繞在手指之間。這條深紅色的纖細領帶和她的發色很相似,夢子總覺得自己喜歡這條領帶,純粹是出於愛屋及烏的心態。

  系緊領帶,這種事只需要憑借肌肉記憶就好,根本用不著多余的思緒。多余的思考能力足以輕松地挪用到其他事情上——譬如像是,回憶一下昨晚究竟做了怎樣的夢。

  不管怎麼回想,關於昨夜閉上雙眼之後的記憶都是漆黑一片,她什麼也想不起來。唯一清晰記得的,是再度睜開雙眼時見到的清晨日光。

  昨夜夢子並未做夢。時間的概念又掉入了黑漆漆的睡眠洞窟中,倏地消失無蹤。

  沒能成功做夢,這完全是情理之中,畢竟她過去也不曾擁有夢境。她根本不必為了沒有的東西而感傷。

  夢子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一下子就覺得好受了不少,可惜上班的心情一如既往的沉重——這就不是自我安慰幾句就能輕松調理好的了。

  磨磨蹭蹭出門,沿著鐵質樓梯走到底樓,再擠上早高峰的滿員電車。她想她開始習慣這一切了,現在就算是不看導航App裡的歷史軌跡,她也能夠順利地……

  ……誒?地鐵站的八號口前面開了家新的麥當勞嗎,怎麼記得以前從沒見到過呢?

  金黃色圓滾滾的巨大「M」字招牌就豎在眼前。夢子愣了愣,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再往左邊瞄一瞄。平常她總會在出站後再左拐幾十米,去老奶奶家的店鋪買三明治,可現在望過去,卻只見到了一間百元店而已。

  難道是新開的麥當勞擠占了三明治的銷售市場,害得老奶奶的生意一落千丈,徹底無法在此處繼續經營下去了嗎?可惡的流水線快餐,簡直和入侵物種沒差嘛!

  夢子惡狠狠地這麼想著,感覺那圓滾滾的字母也變得張牙舞爪起來了。她果斷打消了在麥當勞解決早飯的念頭,轉而到街對面的便利店買了一大袋牛肉飯團,打算把今天一整天的食物一次性全部搞定。

  走在街頭,從小巷間穿過的風把掛在手腕上的塑料袋吹得唦啦唦啦響個不停。她盡量無視著這點惱人的噪音,專心往前走。

  就這麼走著走著,她稍微發現了一點不對勁。

  比如像是,從頭頂橫跨而過的鐵軌,每當有電車駛過時,不只是柏油路面,甚至連空氣都會連帶著震動出咯噔咯噔的聲響,仿佛一場小型地震的降臨。

  再比如,眼前這塊寫著復雜漢字的中華料理餐廳的紅色招牌,她好像沒有見過,那招牌上的字她居然也一個都不認識。

  嗯……難道她的記憶力已經差到足以讓她變成文盲了嗎?有點害怕起來了。

  更不對勁的是,她已經走了整整十分鐘,居然還沒有見到練馬區支部熟悉的陳舊辦公樓。可平常她下電車後走到辦公室的話,只需要一半的時間。再仔細看看,眼前的這些大樓和店鋪,怎麼全都如此陌生呢?不對勁,這真的不對勁……難道是她走錯車站的出口了嗎?

  夢子停在原地,心情復雜。

  說真的,她一點也不想承認自己走錯了路——尤其是在得意洋洋地認為自己已經順利習慣了這道通勤路線的當下,夢子真的太不願意推翻這點難得的小小自信。

  可惜,再不情願也沒用,迷路就是不爭的事實。她只能趕緊掏出手機,乖乖打開導航地圖,重新確認自己的位置,可這張小地圖她也有點看不明白。

  無論是離她最近的這條小路,還是緊挨在身邊的主干道,她怎麼全都不認識?

  細細琢磨了半分鐘之後,夢子搞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沒錯,這場意外是從走出車站的那一刻開始的。她確實走錯了路,但並非走錯了車站的出口。

  她下錯車站了。

  且不是一兩站,而是驚人的五站,此處根本不是練馬區——怎麼走到中野區的地界裡了啊!

  啊好煩……好煩好煩。

  才得意忘形了幾分鐘就遭到報應了,真的好煩!

  一路跑回到車站,她總忍不住怨念滿滿地怒罵現實,塑料袋發出了更加響亮的唦啦聲,這下實在是沒有辦法再忽視了。

  就這麼繞了巨大的一個圈,好不容易才抵達辦公室,夢子居然還能勇奪今日打卡上班第一名的桂冠。

  當然了,這個「桂冠」什麼用處都沒有,只是個純粹的樂子而已。

  辦公室的燈也沒有打開。如果不是她到了,估計室內還是無比昏暗的狀態吧。大家都去什麼地方了,難道全部外出了嗎?

  不對。難道今天壓根就不是工作日?

  心跳猛得一抽,夢子瞬間慌了,趕緊看向桌上的電子鐘。碩大的阿拉伯數字下方寫著今天的日期,方方正正的字母「WED」無疑是星期三的縮寫。

  也就是說,今天是工作日沒錯。她松了口氣——雖然這也算不上是什麼好消息。

  放下包,暫且先把礙事的發絲扎起來吧。鬢旁的碎發總會散落下來,她之後不停地將這幾縷頭發捋到耳後。

  離開了辦公室幾天,許久未見的她的辦公桌看起來也顯得清爽了不少。待辦事項的板子上半張便簽紙也沒見到,只有已辦事項的那一列凌亂地粘滿了她先前貼上的紙條。

  接下來該干點什麼才好,她不知道。總之先把這次出差的報告寫掉吧。再不動筆的話,她真的會忘記事件詳情的。

  從櫃子裡抽出一張稿紙,夢子提筆寫下「關於前往京都進行支援的出差報告」幾字。正文內容才剛寫了一筆,漂亮的黑色長發忽然落在了她的桌上。

  「早上好,有棲。」清水一二三和往常一樣,親昵地靠在桌邊,笑著同她問好,「怎麼樣,這次出差還順利嗎?」

  很難得的,她今天把名牌掛在了西裝的外套上,印成黑色的「清水」二字被垂落的長發遮擋著,總看不真切。

  清水……清水?

  夢子好像想到了些什麼,可此刻的大腦認仍是空空蕩蕩的。而清水依舊笑著,似乎在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應。夢子趕緊停下了無用的思考,也對她一笑。

  「非常順利,一定是因為在出發前得到了清水小姐的祝福。」說著說著,她忽然意識到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啊!抱歉,我這一趟出差忘記帶伴手禮給你了!」

  更加糟糕的是,伴手禮這件事,還是因為此刻見到了清水,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的。在這會兒之前,她完全沒想起這點人情世故,真是糟透了。

  所以,現在跪下來向清水告罪還來得及嗎?

  夢子飛快地從辦公椅上站了起來,目光飛快地搜尋著視線範圍中最適合讓她土下座的空間,愧疚的話語一刻也不敢停下。

  「虧清水小姐您勤勤懇懇地替我做完了年度預算,我居然忙得連禮物都沒想到給您帶,真的真的太對不起了!我是笨蛋!下次要是您出差或是請假的話,就盡情地把工作交給我吧,我絕對不會搞砸的。相信我!」

  她句句都說得無比誠懇,但四下張望的模樣又讓她顯得賊頭賊腦的,實在是無比鮮明的反差。

  清水被她一本正經的可憐模樣逗得笑個不停,好不容易坐回到辦公椅上,還是忍不住笑意,震得椅子都在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要是您的椅子塌了,我也會幫您立馬修好的!——夢子差點都要這麼說了。

  「沒事啦,不需要什麼禮物。我們指尖相互幫助,這不是應該的嘛。」清水向她擺擺手,「而且,我以前一直住在京都,對那裡太熟悉了,不需要什麼特別的伴手禮。」

  夢子眨眨眼:「這樣啊……原來您也在京都待過嗎?我對這件事一點都沒印像。對不起,我的記憶力真的太糟糕了。」

  清水沒有應聲,只是笑了笑,眯起的眼眸裡似乎藏著什麼,夢子看不真切。

  既然清水曾經在京都生活,那麼,她們過去會不會見過你?她真的好想問問清水更多關於京都的事情,可上司(夢子今天也沒想起他的名字)正在向她招手。

  說起來,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夢子放下筆,跟在他的身後,走進一間小會議室。他們談了好久好久。

  上司具體說了點什麼,其實夢子完全想不起來了。上司這種角色所說出的話語,就算當下聽得再認真,不多久之後也總會從耳朵裡鑽出來的,慢悠悠飄到空中,半點痕跡也不留下。

  他們好像說了很多,大概都是和這次的出差有關的事。貌似也說起了此次對五條悟所提供的支援行動,這部分她一點也記不得了。

  唯一聽得比較清楚的、也切實地落入了大腦中的話語,是上司對她說,他收到了一則與她有關的人事調動請求。

  「是五條悟先生提出的調動需求。他希望你可以轉到他的手下工作,擔任咒術高專的輔助監督。」


第17章 人事調動

  啊。我被左遷了。

  這是夢子聽到人事調動的消息後,下意識冒出的念頭。

  一旦往左遷這個方向思考,她的思維就怎麼也停不下來了。她一下子想了好多好多,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身為詛咒師後代的身份是不是當真暴露了——按理來說,應當不會。

  人人只當有棲家是岌岌無名的咒言師家族,從來沒有人會對這個家給予過多關注。夢子很清楚這一點。

  所以,她才能正常地入學京都的咒術高專,畢業後在咒術界混了個平平無奇的檔案管理員的工作,如今又順利地轉職為輔助監督。

  一切的順風順水,全是因為無人知曉她的本質。

  「你可是詛咒師的女兒,愛麗絲。」

  似乎是夢中的聲音冒了出來。那鄙夷地翹起的嘴角倏地跳到眼前,恍然間仿佛面前的上司就在對她這樣笑著。空空如也的胃擰出一陣酸澀的痛楚,她有點惡心得想吐。

  「有棲,你沒事吧?」其實上司並沒有笑,他看起來反倒怪緊張的,「你是覺得冷了嗎?」

  聽到他這麼說了,夢子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發抖,不受控制地顫抖不停。

  她一點也不覺得冷,渾身上下都浮著一不容忽視的熱度,呼氣滾燙得像是火龍的吐息。她飛快地抹去額角的薄汗,濕漉漉的冰冷觸感也讓她覺得不自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別扭地搖搖頭,算是給出了答復。

  「你也不覺得冷就好。說實話,我還覺得這裡的空氣很悶熱嘞!」

  上司大剌剌這麼說著,孩子氣地把辦公椅往前一蹬,轱轆轱轆挪到中央空調的控制面板旁,不停戳著向下的小三角按鈕,發出刺耳的嗶嗶聲。

  「這下舒服多了,是吧?」他倒好像很得意似的。

  正對著頭頂的排風口猛得吹出一絲冷風,穿過她的發間,不由分說地鑽進襯衫衣領裡。現在她是真的想要發抖了。

  考慮到上司的面子,她強忍住了發抖的衝動,勉強扯了扯嘴角,裝出一副愜意模樣——實際上已經凍得好想奪門而出。

  對了,他們剛才在談什麼話題來著?思考能力估計是被凍住了,夢子連自己說的上一句話是什麼都記不得了。

  「關於剛才說到的、你的人事調動這件事……」

  哦對對對,他們是在談人事調動來著。

  夢子坐直了身,稍稍向前靠近了些,想將他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些,可上司接下來只是說了點對她的公式化褒獎而已——恰如其分,正是上司這種角色會說的那種最容易左耳進右耳出的發言。她真的已經盡量專心聽了,可腦袋裡還是空空一片。

  所以說,他想要表達的到底是什麼?

  「所以說,我想先了解一下有棲小姐您的想法。」

  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廢話說得差不多了,他終於切入正題。

  「雖說是五條先生難得主動提出的調動請求,但這並不是強制性的人員變動。一切都以你本人的想法優先。」

  「哦……好。」夢子慢吞吞點著腦袋,好像想明白了點什麼,「既然會參考我的意見,也就是說……這不是左遷?」

  上司也愣了一下:「啊?」

  「不是要把我發配到誰也不願意干的崗位上去吧?」她眨眨眼,「不然還能有什麼理由讓我調崗呢?」

  「嗯——我也不清楚調崗的理由,五條先生沒有詳細說明。可能是覺得你在京都支援的期間表現不錯吧。」

  「嗯……是嗎?」

  沒由來的,她總覺得這種說法不太靠譜。該給出怎樣的答復才算合適,她也實在決定不好。

  內心一旦糾結起來,人也不免變得扭扭捏捏的了。

  既然擺脫了「左遷」的誤解陰霾,無論是留在練馬區支部還是調任到東京的咒術高專就職,似乎都不賴。

  不知道有沒有看出她的糾結心情,上司自顧自借著說:「當然,這次調動不算升職。薪資方面,估計會維持現有水平吧,總而言之,這肯定不是左遷。」說著說著,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你就放心好了,別想太多。」

  「啊哈哈……是是是是。」

  這番發言的本意大概是想要安撫她,卻害得她更加拿不定主意了。既然兩方都差不多,她還不如……

  「你要殺死五條家的悟。」

  很久很久以前的話語,忽然在這一刻跳入腦海之中。陰冷的室內空氣讓她再也控制不住戰栗,連指尖都在發顫。

  與這句話語相關的回憶不由分說在眼前鋪展開來,仿佛深冬的冷風拂面而過。

  風中摻雜了草木氣味,是舊家的庭院裡種著的松樹被切斷了多余的枝條,啪嗒啪嗒掉在草地上。長輩一邊對她說著,一邊摁著她的腦袋,蒼老的手掌如此粗糙,掌心深深凹陷的溝壑鉗住了她的發絲,扯得頭皮都在發痛。

  在夢子所剩不多的記憶中,就包含著童年時代的這段回憶,如此清晰,仿佛與她破敗的記憶力不在同一個次元。

  真不願想起這句話,也不太情願在此刻思考自己的使命。她只想閉起眼,脫離這繁雜的一切。

  「嗯……」不經意發出的應聲像是鼻腔間微弱的共鳴,夢子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我接受此次調動。」

  「好。」

  如同變戲法似的,上司從不知何處抽出了人事調動的任命文件,拿起夾在西裝口袋上的圓珠筆,哢噠一聲按出筆頭,一並推到夢子面前。他的神情看不出多少失望或是沮喪,也見不到惋惜的蹤影,看來剛才對她說的那些誇獎都只是場面話罷了。

  視線飛快地掃過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許是心裡想了太多繁雜的事,她明明專心在看,那些熟悉的文字卻好像怎麼也讀不明白。

  算了,索性不看了,她痛快地翻到末頁,找到空白的簽字處,一筆寫下字母「A」。

  「咳咳——」上司故意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從喉嚨裡擠出的刻意動靜讓夢子忍不住側目,「有棲小姐,請用漢字書寫你的名字。」

  「……啊。」

  夢子僵硬地拿著筆,看看白紙上歪斜誇張的碩大「A」字,又抬眸望向桌對面的上司,那微妙的表情讓她更加不知所措了。

  完全忘記了擺在面前的是一份正經的文件,居然按照習慣寫上了英文的簽名,世間還有比這更丟人的事情嗎?

  「這……這份文件應該不是獨一無二僅此一份的吧?」她笑得尷尬,抽搐的嘴角都酸痛起來了,「應該還能再打印一份新的吧,對吧,對吧?」

  「因為文件是從高專送過來的,上面還有五條先生的簽名,所以確實只有一份。」

  上司這番無感情的平靜發言如同駭人的現實主義恐怖故事。夢子慌忙低頭,剛才沒有細看文件,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就在應該由她簽字的那片空白區域的旁邊,是筆鋒瀟灑的「五條悟」三個字——非常瀟灑,並且一筆都沒有寫錯,這才是重點。

  「沒事的,你就把寫錯的字母劃掉,在旁邊重新寫吧。」

  「……好。」

  在這麼重要的文件上隨意塗改,真的沒有問題嗎?夢子總覺得不太靠譜。

  但一想到連名字都沒寫對的自己更加不靠譜,她的這點不安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

  在A上用力劃下三道斜線。其實夢子真的很想把寫錯的字母完全塗黑,藏在圓珠筆畫下的圓圈裡,可這樣一來只會顯得欲蓋彌彰。她勉強壓下這股偏執的衝動,深呼吸了一口氣,重新拿起筆。

  記得寫漢字。記得寫漢字。記得寫漢字。

  她把這樁頂頂重要的大事在心裡重復了三遍。

  自我洗腦絲毫沒用,一落筆,寫下的居然是小小的「木」字。她一直寫到第四筆才意識到不對勁——怎麼寫成「夢」了,這個字又不在她的姓氏裡!

  有棲夢子從沒覺得自己這麼愚蠢過。

  如此重要的文件,塗改一次也就罷了,要是改兩次的話,實在是有點不妙了吧……

  太丟人了,太心虛了,她都不敢去看上司了。想必他此刻也在後悔著不久之前對她所說的誇獎了吧。

  「沒事。」上司倒是心平氣和的,實在出人意料,「劃掉重寫就好。沒關系的。」

  ……這都沒關系呀?

  夢子有點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比如像是把他人的批評扭曲成自己渴望聽到的話語之類的疑難雜症。但上司的表情還是那麼平靜,她也只好收起了多余的擔憂。

  不管是練馬區支部還是咒術高專,辦事風格倒是都挺隨性的呢。

  又劃下三道斜線,夢子的筆尖頓了頓。平常總愛用英文簽名,有點想不起有棲二字的漢字寫法了。她灰溜溜地翻到文件的第一頁,終於找到了黑色墨水印刷的她的名字。這次總算沒錯了。

  與一旁瀟灑狂放的簽名相比,方方正正的有棲夢子四個字寫得莫名幼稚。再加上寫錯的兩筆塗改污漬,更讓她的簽名顯得不堪入目了。夢子趕緊合攏文件,不再多看,雙手遞給了上司。

  「那麼,就祝你未來一切順利了。」

  「謝謝您。」她笨拙一笑,「人事調動是什麼時候開始生效呢,下個月一號嗎,還是下周?」

  「是今天。」

  上司也笑眯眯的。

  「從你簽完文件的現在,調動申請就生效了。快點收拾東西去咒術高專吧。」

  「……了解。」


第18章 辦公技巧

  把辦公桌上的東西一樣一樣放進紙箱裡,夢子覺得自己很像是晨間職場劇的女主角——就是那種憤然丟下辭職信,不等老板的答復就自信而颯爽地捧起紙箱,踏著細高跟鞋走出灰暗職場的女主角。

  和晨間職場劇不同,她可沒有憤然辭職。收拾桌面不過是出於工作地調動而已。她也不覺得自己能算得上是什麼女主角。

  她甚至連高跟鞋都沒有,穿在腳上的這雙靴子只會在地面上摩擦出橡膠聲,和颯爽英姿沒有半點關系。

  聽說她的人事調動,同僚們慣例地送上了祝福,而後又重新投入工作之中,剛才的祝賀像是丟進水裡的小石頭,激起兩圈波瀾後就消失無蹤,只有清水一二三還靠在她的桌邊,輕松的姿態一如既往,看著夢子一點一點把紙箱填滿。

  她看了好久好久,卻始終沒有出聲。在這樣的氣氛下,夢子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微妙的沉默就這麼彌散在彼此之間。

  「吶,有棲。」

  把鋼筆塞進紙箱角落時,清水忽然喚了她一聲。夢子遲鈍地抬起頭,恰巧對上了她灰色的雙眼。

  從這雙眼眸的倒影中,她看到了淺淺的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露出了哀傷得近乎快要落淚的表情,可她分明不覺得多麼難過。

  只是正常的工作調動而已,這不是什麼難過的事。

  或者,是因為清水的神情如此悲傷,所以才讓自己的倒影也染上了相似的色彩嗎?

  夢子眨了眨眼,眼眸中倒映出的小小的自己也動蕩了眸光,倏地向她靠近,消失在了余光的邊界之中——清水抱住了她。

  清水的懷抱是溫暖的,帶著些許綿軟的不真切感,仿佛她仍置身在一團空氣中。

  這樣的親昵舉動,對於夢子而言是極少有的。她完全想不起上一次給予她擁抱的人是誰了。

  呆愣了片刻,這個擁抱仍帶著不真切的觸感。夢子笨拙地抬起手,輕輕搭在她的背上。意識有些飄飄忽忽了,即便指尖已然觸碰到了切實的暖意,夢子還是覺得掌心之中空無一物,只握著虛晃的空氣。

  「知道嗎,有棲。」清水小聲說著,喃喃的話語似從遠方而來,「未來我們一定還會再相見的。」

  「嗯。我知道。」感覺氣氛滿是離別的悲傷,夢子忽然想開個玩笑,「我只是調到了咒術高專工作而已,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說不定再過不多久,我們又可以在同一個辦公室聚首了喲!」

  這句蹩腳的玩笑話只逗笑了夢子自己。清水並未應聲,也許是沒有聽清她說了什麼。

  收拾好了剩下的東西,夢子捧起紙箱,意料之外的重量差點讓她站不起來。這下,她更不覺得自己像是晨間職場劇裡的颯爽女主角了。

  原本以為離開之前,自己還會再最後環顧一圈這間不算多麼熟悉的辦公室,滿心滿眼都是感傷。可事實是,直到走進電梯裡,她都沒有回頭一次。

  感傷什麼的,這種情緒自然也是半點都沒有。此刻她的心情大概只比平常下班時稍微沉重了那麼一點點而已。

  清水一路送她走到這裡,也該說出道別了。

  電梯門緩緩合起,一點一點遮擋住了她揮動的手,把門外的身影擠壓成一條纖細的影子。她的模樣快要看不真切了,只能聽到她說:「再見,有棲。」

  咚——當轎廂門徹底合攏時,總會發出這樣的聲響。鏡面的門倒映著夢子的模樣。夢子一怔,空蕩感遲遲地此刻才來到心中。

  她想,她現在確實有些感傷了,鏡子中映出的這張的面孔如此悲哀。

  挪開視線,她不太想看到這樣的自己。

  從八樓直達底層,這段垂直的距離下落得相當順暢。邁出大門時,她一眼就看到了街對面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以及坐在其中的社畜面孔。趕緊一路小跑過去,踏著綠燈閃爍的最後一秒順利地踏上人行道。抬手敲敲車窗玻璃,夢子盡量揚起她最燦爛的微笑。

  「伊地知先生,真不好意思,又麻煩您來接我了。」她這麼說著,趕忙躬了躬身,「或者我來開車,您在後排休息一會兒怎麼樣?」

  伊地知凄慘一笑,嘴角揚起的弧度中還摻雜些微辛酸的欣慰感:「沒事,真的關系。尤其小姐您能願意接受調動的請求,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

  「啊沒有沒有沒有——」

  一不小心,對話又快掉入社畜的謙虛循環之中了。夢子主動地先行停下了自己的社畜發言,也不再多客氣什麼了,飛快地拉開車門,把紙張和自己穩穩當當地安放在了後排座位上,扯過略有些卡得發緊的安全帶扣在身前,這根結實的帶子著實勒得她呼吸不順。

  通往咒術高專的路途比想像之中更加漫長。這段寂靜的車程中,伊地知幾乎沒和她說過什麼。難得地開口一次,是問她以前有沒有去過東京的咒術高專——夢子還以為他又會問起自己是不是詛咒師的後代。

  如果真的問了這個問題,那她一定會拒絕回答的(就用「你這樣的詢問是對我人格的侮辱」作為借口好了,她暗自在心裡盤算著)。

  不過……伊地知現在提出的這個問題,她貌似也,答不上來?

  她真的記不起自己有沒有來過東京的咒術高專了。記憶中沒有與之相關的片段,她的筆記本裡也見不到任何記錄。於是她想,她應該是沒有去過那裡的。

  但在她的夢裡——無比真切的夢裡,她和清水家的兄弟在姐妹校交流會上慘敗。那時,她有些懊惱地想著,果然自己一語成讖,明年當真要千裡迢迢跑去東京參加交流會了。

  如果那個夢是源於她記不住的過去,也就說明,慘敗是真的,要去東京的咒術高專也是真的嗎?

  想得越多,夢子越覺得迷茫。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卻又模糊得像是一團看不清的迷霧,即便試圖伸手抓住,也會從指間溜走。

  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她只能搖搖頭。

  至於這個應答會被認作是「我不知道」還是「我沒來過」,就全看伊地知的想法了。

  車越行越遠,遠離都市,穿過郊區。這樣的距離已經長得超乎夢子的預期了。要是再繼續開下去的話,都能抵達北海道了吧?

  正這麼琢磨著,車終於慢慢減速了,在一尊石燈籠前穩當停下。她勉強松了口氣,但一想到這一路而來所經歷的漫長路途,就怎麼也沒辦法懷揣輕松的心情了。

  新的工作地距離現在居住的公寓如此遙遠,遠距離通勤就夠嗆人了,真不知道明天該幾點起床才行……以輔助監督的加班強度,說不定她真的得住在咒術高專裡了。

  「如果有棲小姐願意的話,可以選擇住在學校裡。此處的宿舍對輔助監督也是開放使用的。」

  跨上台階時,伊地知忽然對她這麼說道,聽得夢子一愣。

  難道是她的心聲暴露到空氣之中了嗎?不應該吧——這種事怎麼可能!

  夢子這麼安慰著自己,可還是免不了感到了一點點的羞恥。她加快腳步,跟上伊地知的步伐。

  「伊地知先生也住在學校裡嗎?」她順便問道。

  他搖了搖頭:「我不太想把私人生活和工作混雜在一起。」

  「哦……」

  那還推薦她住在學校裡呀?

  偷偷藏起這點小小怨念,夢子不再吱聲了,繼續沿著千鳥居的台階向上前行。

  仔細一看,東京的咒術高專倒是和京都的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如出一轍的石燈籠和鳥居,還有蜿蜒向上幾乎望不見盡頭的樓梯。校舍想必也是古舊的木質結構,雨後的陰天可以在柱子下找到顏色詭異的各種菌菇,是絕對不能吃進肚子裡的有毒物種,以前和清水家的……

  思緒中斷在了此處。

  她以為自己還在思考,但大腦已陷入空白。直到步入屋檐的陰影下,夢子才意識到,腦海之中只有空空蕩蕩一片。伊地知正在說著什麼,她也沒有聽清。

  快認真點吧。

  夢子用力掐著指尖,切實的痛感終於讓她回過神來。

  她聽到伊地知說,雖然同為輔助監督,但高專的工作與支部有所不同,會更加繁瑣和細節,支援的對像也不只是學生而已,大部分的後勤工作也在輔助監督的管轄範疇之中。

  說完,伊地知甩給了她十八個excel,每一個的體積都大到令人發指。夢子似乎知道他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調到咒術高專是好事了。

  excel表格已經足夠叫人頭大,而真正讓人頭大的對像,此刻才堂堂登場。

  「咦,愛麗絲來了呀?」

  五條悟一下子來到他們身後,步伐輕快如風,幾乎快要蹦跶起來了,話語也是同樣輕飄飄的。

  「在這裡要好好加油喲。」

  「好的好的。」

  夢子努力擠出一點笑容,盡管這十八個表格真的讓她怎麼也笑不出來。不過伊地知的注意力好像從表格上稍稍挪開了,轉頭和五條悟確認起接下來的日程安排。

  「今晚有御三家的會議,所以你們得載我去爛橘子集市。」他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拆著和果子,一手打了個不響的響指,「我這邊倒是不著急,你們要是有重要的事就先處理吧。等你們搞定了,再送我過去就好。」

  「好的。謝謝您,五條先生。」

  伊地知頷了頷首。在他回頭的時候,夢子似乎聽到他念叨了一句「今天的五條先生可真貼心啊」之類的話,耷拉下的嘴角簡直像是要被感動哭了。

  不妙,在這裡的工作也許會是一樁很麻煩。

  夢子的心中拉響了警笛。

  可是,就算再怎麼麻煩,她也已經來到這裡工作了。這由她自己做出的決定。

  她沒有覺得後悔,也不想後悔,早早地掏出了筆記本,恨不得把伊地知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下來才好,筆尖寫得飛快,幾乎要冒出火星子了。

  短暫的交接結束,夢子頓感醍醐灌頂。她的社畜技能樹得到了一次徹徹底底的成長。在闔上筆記本的瞬間,她對伊地知的敬佩之情已經快要溢出來了。

  「不愧是伊地知前輩,辦公技能好厲害!」

  她真的不想表現得太過諂媚,但也真的沒辦法把這句誇獎藏在心裡不說出口。

  身後一直響個不停的哢嚓哢嚓聲——沒錯,這是正在吃零食的五條悟發出的動靜——與她話語的尾音一起停下了,時機巧合得近乎微妙。

  果然,五條悟的確放下了手裡的栗子饅頭,正仰著腦袋看她,悄然揚起的嘴角不知道在笑什麼。

  令人困惑的笑意持續了三秒鐘,他說:「愛麗絲,你剛才叫他什麼來著?」


第19章 不是前輩

  「剛才?」

  夢子被五條悟問得有點懵了。十秒鐘之前才剛剛發生的事情一下子煙消雲散,她費勁地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想起自己說了什麼。

  「呃。」蹙起眉頭,她費勁地琢磨了一會兒,這才慢吞吞嘀咕道,「我剛才叫他……伊地知前輩?」

  她都有點不自信了。

  說真的,夢子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可不知道為什麼,卻好像戳中了五條悟奇奇怪怪的笑點。他忽得鼓起了臉,嘴角被拉扯成了一個微妙的弧度,顯然正處在一種「忍住不笑」和「忍不住笑」的微妙狀態。

  憑借著五條先生驚人的自制力(其實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他順利地將上述這種搖擺不定的狀態固定在了「忍住不笑」的階段。才啃了一半的栗子饅頭當然也不顧上吃了,他迫不及待靠近過來,緊挨在伊地知和夢子中間,像是要和他們咬咬耳朵。

  「愛麗絲,你知道我和你是同級生,對吧?」他的手晃來晃去,還不忘補充一句,「不過我比你年長一歲來著。」

  夢子默默往旁邊挪了兩釐米,尷尬地抿著唇:「嗯——我知道的。」

  其實她完全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

  但好消息是,她現在知道了!

  「然後呢。」五條悟的手指依然動個不停,在她與伊地知之間指來指去,「伊地知他是小我兩屆入學高專的後輩。」

  「啊……」

  好像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了,因為夢子的臉已經開始燒起來了。

  但五條悟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她那瞬間變得無比別扭的表情,只是竊喜一笑,立刻下達結論:「也就是說,愛麗絲你才是伊地知的前輩喲!」

  在真相揭曉的這個尷尬瞬間,夢子卻不由自主地分心了。她想起了不久之前見過的梗圖,是一只貓咪站立在宇宙裡,星球和繁雜的公式從它身後飛快閃過,而貓咪一臉呆滯模樣。

  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就是那只呆滯小貓,飛快地從她腦海中掠過的是被瘋狂刷新的世界觀。

  原來伊地知只是看起來比她年紀大啊。

  在冒出這一念頭的同時,夢子抬眸看向了伊地知。她有點知道他此刻擺出了怎樣的表情——伊地知的反應將會決定她的回應。但在這麼尷尬的氣氛之下正大光明地去觀察對方的態度,這不是讓眼下的場景更加古怪了嘛。夢子掙扎著收回目光,視線只從他的西裝衣領上掠過了而已。

  在這團別扭的空氣中,只有五條悟笑個不停,這副輕快神情落在夢子眼裡,怎麼看都像是喜好混沌的小惡魔模樣。

  要是為他的白色腦袋加上惡魔的尖角,再把三叉戟放進他的手中,一定會更像的。

  總感覺尷尬的氣氛持續了好久好久,但她還是想不到該說什麼才好。總之先和伊地知先生道個歉吧,雖然這點小事也沒什麼好道歉的。

  「伊地知先生比我更早入行,所以稱為前輩也無妨吧?」她想順便給自己找回點面子,「各位不覺得僅憑年齡去判定長幼尊卑,是落後的糟粕嘛嗎?」

  「嗯——」

  她的發言倒是勾起了五條悟的興趣。他像模像樣的思索了一會兒,贊同般誇張地點著腦袋。

  「確實,我真的很討厭那些把自己當作了不起大人物的臭老頭,他們這種人最愛用自己的年齡壓別人一頭了——當然了,他們也就只有年紀能拿得出手了。」他聳聳肩,「不過,我還是會希望年紀小的後輩在我面前表現出足夠多的尊重。」

  他這話乍一聽煞有介事,然而仔細琢磨一下,夢子就意識到了不對勁:「……您有沒有覺得您和自己描述的『臭老頭』沒什麼差別?」

  「當然不一樣啦。」五條悟依舊笑得燦爛,坦蕩蕩如是說,「我該出門了,你們誰載我去爛橘子集市?」

  他的手指又開始調皮地動來動去了,指尖在伊地知和夢子之間搖擺不定,像是要隨機抽選一個幸運兒當他今晚的司機。

  略微遲疑了半秒,夢子舉起手:「由我來吧。」

  今天已經無意之間打擊過伊地知一次了,她實在不好意思害他繼續飽受工作的摧殘。

  「好哦!」五條悟振臂歡呼,推著她直往門外走,「趕緊出發吧。」

  所謂的爛橘子集市,特指咒術界高層的商談會,地點通常在東京都內固定的幾個地點輪換,今晚的聚集地定在了輪換地點之一的市郊茶樓。在導航裡設定好目的地,接下來只要照著電子女聲的指引前行就好。

  此處的深夜倒是寂靜,一路駛過,並未見到多少人影。兩側街燈的光從車窗邊緣掠過,總會短暫地在擋風玻璃上漾開淺橙色的光暈。這輛車的廣播好像壞了,就算把開關摁到差點凹進去,也沒有聽到半點樂聲,有些老舊過失的電子屏幕就這麼黯淡著,害得此刻的寂靜更無法忽視,耳邊只有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偶爾響起的導航指示,

  來自後排的聲音,夢子一點也沒聽到,包括故意。看來五條悟是個氣息很輕的人,說不定他根本不需要呼吸——連這種離譜念頭都從她的心底冒出來了。

  但生物總是要汲取氧氣的。夢子猜想,他大概只是手腳很輕罷了。況且專心望著窗外,確實不需要發出什麼特別的聲響,也沒什麼車店說。

  「停車。」

  才剛為此刻的沉默找到充足理由,就聽到五條悟這麼說了。幾乎是條件反射,夢子一腳踩死剎車,慣性推著她壓在方向盤上,多少有點難受。

  車就這麼突兀地停在道路的正中央,離下一個信號燈足有數百米。她實在不想掃興,也不情願質疑上司的決定,但她還是得說:「五條先生,這個位置不能停車。」她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我們會被罰款的。」

  准確地說,這筆罰款只會從司機夢子小姐的錢包裡飛走,同乘客五條先生並沒有什麼太大關系。

  「是嗎?沒事。」他沒怎麼把這點擔憂放在心上,只是指著窗外,「先去那邊。我想看看那間房子。」

  他的指尖敲打在玻璃上,哢噠哢噠的聲響無比規律,如同行走的時鐘,指向的則是街角盡頭那間被枯樹掩蓋起來的漆黑舊屋。在看清那腐朽得幾乎快要爛出大洞的房頂時,夢子感到自己的心跳猛得抽緊了一下。

  ……為什麼偏偏要去那個地方?

  她努力控制著面部肌肉,藏起所有下意識想說出口的質疑與否認,不讓自己露出半點異樣的表情,攥緊方向盤的雙手卻顫抖不止,連指尖都已發白。她絲毫沒有察覺到。

  「明白。」

  這句簡短的分明已說出了口,卻好像還緊緊卡在她的喉間。她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粗重的呼吸聲如此刺耳,真想就此停止呼吸。

  繞了一圈路,在前方調頭後再左轉。導航的電子女聲反復重復著「行進方向錯誤,將重新規劃路線」的提示,有夠聒噪。

  這段短短的路程就在機械聲中走到了盡頭。陰暗的舊屋就在眼前,夢子把車停穩,緊盯著方向盤圓潤的邊緣,不願抬頭,直到聽見了身後的開門聲,才終於感到自己可以喘息了。

  「那我就在這裡等您。」她說。

  五條悟都已經跨出車外了,聽到這話時卻頓住了動作,不滿似的努了努嘴:「你一個人留在車上,不會覺得害怕……」

  夢子毅然打斷了他:「不會。」

  「那我一個人站在這種破房子前面會害怕的。」

  不由分說,他直接拉開車門。

  「快,陪我一起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甚至連車門都敞開來了,拒絕的余地就此消失無蹤。夢子實在想不到其他推辭的借口,只能不情不願地解開安全帶,與他一同踏入今夜的晚風裡。

  從這個距離望去,終於能把舊屋看得更加真切些了。

  破敗模樣展露無遺。漆黑的舊屋沒有燈光,也看不到有人居住的跡像,估計是被廢棄的住宅。如今還存在於此的,只有荊棘枝條,扭曲著纏繞在緊閉的鐵閘門上,爬入荒蕪的庭院,尖刺與藤蔓糾纏成細細密密的深綠色模樣,環繞著幾近坍塌的舊屋瘋長。更深處是無法窺探的黑暗,點亮的街燈無法照亮這裡。

  五條悟抱著手臂,站在纏滿荊棘的鐵門前,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好像這裡是游戲地圖中尚未解鎖的神秘地塊。而夢子始終低著頭,死死盯住腳下的枯黃雜草,沒有吱聲,也不想抬頭去看這片漆黑的空洞。

  快點回去吧。這裡一點也不好玩喲。

  她真想對五條悟說。

  「誒,愛麗絲。」看了整整五分鐘,他居然還是興致不減,指著最大的這棟舊屋問她,「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是嘛。」

  五條悟失望地聳聳肩,慢悠悠後退著。夢子默默地手放進口袋裡,捏住了車鑰匙——她已經准備好迅速撤離此處了!

  可僅僅只退了小半步,五條悟就停住了。他好像找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又向前靠近了些。

  好不容易松懈了一點的心情轉瞬之間又被吊起來了,夢子真的好想尖叫,恨不得拽住他的衣袖把他釘在原地,可他已然停下腳步,抬手抹去門邊名牌上厚厚一層的灰塵。

  空氣一定停滯住了,或者只是她的呼吸難以繼續。五條悟忽然笑了笑,俯低身子,誇張地端詳著鑲嵌在鐵門旁的名牌,片刻後才回過頭,注視著她那蒼白的臉色。

  「哎——呀?」

  五條悟故意拖長了聲,話音中也滿是刻意的驚訝,向一旁側了側身,讓這塊名牌也暴露在夢子的視線之中,話語如同輕笑。

  「這上面,寫的是『有棲家』誒。」


第20章 荊棘舊家

  沒錯,佇立在五條悟面前的荒蕪建築物,正是有棲家的祖宅。

  如他們所見,這是廢棄的幾近坍塌的老古董,在二十年前正式成為無人的居所,一點一點淪落為眼前的破敗模樣。

  如今,這片土地與搭建其上的房屋,所有權均隸屬於夢子。她當然不會因此變成大富豪,成為屋主純粹只是因為有棲家只剩下她一人而已了。

  為什麼五條悟想要來到這棟舊屋前呢?想不明白。

  難道只是疑惑於世間怎會有如此荒蕪卻依舊屹立於此的建築物嗎,還是早已知曉了這裡是有棲家,才特意過來的?夢子沒有答案。

  如果能夠揣摩出他的心思就好了。她想。

  從五條悟的神情中,總是找不到半點端倪。纏繞的繃帶也藏起了他的眼神,夢子更加無法看穿他的內心。

  盡管心思難以讀懂,但話語和動作都是一眼可見的,清晰且直白。

  他又指了指那塊名牌,刻意放緩的語氣像是在對沒聽清話語的小孩子說話:「所以,這裡就是愛麗絲的家,對吧?」

  事到如今,要是再遮遮掩掩,實在沒有意義——像「哇以前在這破房子裡住的人居然也姓有棲這可真是太巧啦」或者「知道嗎五條先生其實有棲是個挺常見的姓氏喲」這種蹩腳的愚蠢謊言,也還是別說出口了吧。

  艱難地點了點頭,想逃避的心情還在作祟,夢子別扭地眯起眼,現在她一點也不想知道五條悟的心思了。

  但不管在想什麼,他都很配合地應了長長的一聲「哦——」,一下子就接受了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你家還蠻有趣的嘛。好想進去看看。」他費勁地歪過身,用肩膀輕輕碰著夢子,「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啦。

  夢子對他抱歉地笑笑:「我沒帶鑰匙。」

  如此委婉的拒絕,五條悟完全沒聽出來。

  「沒事的!」他衝自己豎起大拇指,好一副自信模樣,「我一點也不介意翻牆!」

  「……」

  夢子欲言又止。

  這種事好像不是你不介意就萬事大吉了吧?

  她暗戳戳在心裡想。

  礙於下屬的憋屈身份,她實在是沒辦法痛快地把這句怨念滿滿的吐槽說出口,索性讓沉默作為自己的答案。但五條悟似乎把這誤解成了默許,邁步就打算往裡走,嚇得夢子趕忙拽住他的衣袖。

  「實不相瞞,我家房子是表裡如一的又髒又破。」她擺出一本正經的嚴肅面孔,「相信我,這裡絕對不是什麼有趣的探險地點。」

  他完全沒把最重要的後半句話聽進心裡:「沒事啦,無論是髒還是破,我全都不介意的。」

  「所以這不是您介不介意的問題啊……」夢子急了,拽著他直往後退,「您的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再不趕過去的話,您會遲到的。」

  本以為這番催促說辭絕對可行,可五條悟怎麼看都還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完全沒有把她的催促放在心上。

  「遲到也沒關系,本來就不是什麼重要的會議。」

  在他心裡,明顯還是對未知有棲家的好奇占據了上風。

  「但我希望您可以准時到達。」一字一頓,夢子沉聲說著,「要是遲到了,作為輔助監督的我會被質疑是否有在認真完成工作。」

  這句威脅一半是誇張,但另一半確實是事實沒錯,雖說她還沒有因為這種原因而挨罵過。

  無論是出於怎樣的理由,她都不希望挨批。這向來不是什麼美妙的體驗。

  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算是好奇如五條悟,也不再繼續糾纏了。

  失落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他輕哼一聲,肩膀都垮下來了,慢吞吞跟著她挪回車邊,拖沓的腳步聲回蕩在無人的街道上。他顯然是故意發出這麼響亮的聲響的。

  姑且順利地回到了車上,可惜五條悟的疑問還是沒有結束。化身為擅長發現盲點的華生,他問夢子,為什麼不說那棟纏滿荊棘的舊房子是她的家。

  「難道……」他向前傾身,靠在她的耳邊,刻意壓低的聲音像是在說著悄悄話,「你忘記了嗎?」

  「沒有。」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忘記的。

  要是真把祖宅忘掉了,估計有棲家的亡靈估計會從地獄裡爬出來,鑽進夢中都要向她問責吧——前提是亡靈當真存在。

  如此簡短的答案實在沒法滿足五條悟的疑問。他依舊執著:「所以你干嘛不說?」

  「抱歉其實是因為我家實在是太破了這麼丟臉的事情真的不好意思被您知道所以才自作主張沒有主動提起。」

  一口氣說完這一大堆話,她差點無法呼吸,滾燙的臉頰肯定是因為缺氧,和她此刻因為撒謊而緊張狂跳的心髒絕對沒有半點關系。

  大概是被如此大量的話語震懾到了,也有可能是真的被她說服了,五條悟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這才坐回到座位上,笑似的注視著車窗外的風景。

  陳舊的祖宅被一點一點甩在車後,夢子不自覺地把油門踩得很重,沒有注意到時速表上搖擺不定的指針正停留在一個相當危險的區間。直到後視鏡的倒影中再也見不到歪斜的屋頂和枯樹蒼白地指向天空的枝條,她才終於松了口氣。

  也是直到這會兒,她也感覺到緊繃的腳尖快要發麻了。她稍稍放松了些,抬手按下車載廣播的開關,什麼聲音都沒有流淌出來。

  忘記了,這台車的廣播有點問題。

  「吶,愛麗絲。」

  夢子用了兩秒鐘時間才把這個稱呼和自己聯系在一起:「怎麼了,五條先生?」

  「不修繕一下你的家嗎?感覺馬上就要塌了喲。」

  他的好奇真是一點也沒有消失。

  不過,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疑問,倒是沒關系。

  滴答滴答,打亮的轉向燈響個不停,就算回正了方向盤也沒有停下。夢子把控制杆撥回原位,此刻又車內又只剩下寂靜而已了。

  「太花錢了,不是很有必要。」她告訴五條悟,「而且,那個家太大了,我一個人住沒有意義。」

  「有棲家也是咒術師的家族吧?」

  滴答滴答,聲音又響起來了。夢子再次撥回轉向燈的控制杆:「是的。」

  車裡開始冷起來了,或是她的心沉入谷底,一點一點變得陰冷。

  是為了引出這句問話,所以才問起了修繕事宜嗎?

  夢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感覺自己像是不用誘餌都能上鉤的愚蠢小魚。

  無論是冰冷的空氣還是她冰冷的淺笑,五條悟仿佛都沒有察覺。

  「我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有棲家的咒術師。」他的語調輕快如舊,「所以你們家是什麼類型的術師來著,式神使之類的嗎?」

  「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咒言師而已。」她不想說太多,但說出的這一句話不是謊言。

  有棲家最初是咒言師的一支,而後才墮入黑暗,與詛咒師同流合污,用一語成讖的言語向他人施與詛咒。

  家族的墮落歷史,夢子知道得很少,少得近乎為零——也有可能只是她記不起來了。

  無論是怎樣,都無所謂了吧。就和她無聊的使命一樣。

  在心裡想著無所謂,但真有那麼無所謂嗎?一定不是吧。否則她此刻不會煩躁地摳弄著指尖能觸碰到的一切。

  方向盤的皮墊被她挖出了難看的半月形洞坑,無數次捋到耳後的那縷金色碎發總會再次掉入視野之中,怎麼也無法忽視。車輪又從柏油路面的白色實線上碾過去了,夢子沒由來地感到一陣慍怒。

  「我以為您知道有棲家的事情。」在長久的沉默後,她說,「您之前應該托伊地知先生問過我了。」

  「嗯?」似乎聽到了笑聲,「愛麗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透過車內後視鏡,能看到五條悟微微歪過的腦袋。他聳起了肩膀,很茫然似的笑著。

  他的每一個小動作都透著恰到好處的困惑,夢子卻並未察覺。她只直直地盯著眼前的道路,此刻明顯錯位的異樣情緒讓她覺得不太舒服。

  好像對他說了奇怪的話。真是糟透了。

  「沒什麼……」她喃喃說著,「對不起,五條先生。請別把剛才的話放在心上。」

  他滿不在意地攤著手:「沒關系,你不用總向我道歉。這樣會顯得我很小氣的。」

  「嗯。明白。」

  行道樹的影子接連掠過車窗,恍恍惚惚蓋住他的面容,神情愈發看不真切。也許他確實壓抑地抿緊了雙唇,也有可能這只是影子帶來的錯覺。

  得益於先前的超速行駛,最後他們還是准點抵達了市郊的茶樓——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五分鐘。

  這下顯然不必挨罵了,保不齊還能得到誇獎呢。雖然稱贊對於夢子來說也不重要。

  「會議結束之後,還要麻煩你送我去其他地方。」臨走時,五條悟對她說,「所以,三小時後請在這裡等我。在我開會的這段空閑時間,你可以在周圍玩一會兒。啊不過……」

  環顧四周,五條悟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聲。這裡是名副其實的市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早早閉門的店鋪而已,亮起的燈光也稀稀疏疏,實在找不到任何好玩或是有趣的地方。

  估計是想要緩解說錯話的尷尬,他對夢子比了個她看不懂的手勢:「總之,你隨心所欲就好。一會兒見!」

  「了解。」

  隨心所欲啊——

  這個詞聽起來倒是頗有自由意味。可惜就是有點太過自由了,反倒襯得她的大腦愈發空空如也,根本想不到該做點什麼才好。

  三小時,一百八十分鐘。如果將單位轉換到秒,一定會是相當巨大的數字,而這正是她要度過的漫長時間。

  那麼……要回那個破舊的家看一看嗎?


第21章 夏日記錄

  去舊宅看看,這一念頭其實來得相當突兀。即便是在三秒鐘前,夢子也沒想到過要重新踏入那荊棘遍地的破房子。

  時間正好、距離正好,就連回想起舊宅的時機也恰到好處,仿佛一切都在促使著她快點回家看看。但她仍然坐在熄火的駕駛座上,並未旋動車鑰匙。

  車窗外是漆黑的陰沉夜晚,連星星也見不著。她不怕黑,只是不太想步入這樣的黑夜中,更不情願披著夜色穿過荊棘叢,只為看一眼她早已記不清如今模樣的房子。

  再說了,她能自由行動的時間也就三個小時而去,減去往返路程,所剩時間也不多。還是別多操心了吧。

  這麼想著,她的動力終於跌落到了最低谷,回家的念頭就此悻悻打消。

  也許在開始尋找推脫借口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想去了吧。

  在口袋裡摸索一番,夢子掏出筆記本。

  她總覺得自己在不久之前走進過那個破舊的家。如果是這樣,那麼一定……

  ……找到了。

  她的金魚腦袋難得地終於發揮用場了。

  正如所想的一樣,上次去往有棲家舊宅——那棟破敗的屋子早就住不了人了,夢子實在不想把踏進舊屋的行為稱作是「回家」——是幾個月前的周末,她的筆記本中確實留有那天的記錄。

  「2014年8月12日

  連續下了三天的暴雨,所以前去確認了有棲家舊屋的情況,果然屋頂開始漏水了。離開前在漏水的位置放了水盆接著,估計這不是長久之計,下次可以找維修工修繕屋頂。書房狀態良好,濕度適中,防潮劑均已全部更換,但我還沒有確認書籍的保存情況(那些書裡記載的都是詛咒和咒靈之類的內容,還是不看為妙)。

  庭院徹底荒蕪,荊棘堵住了通往深處的道路。這次看下來,房屋的整體狀況不是很好,恐有坍塌的可能性,考慮三年內加固翻修一下。現在水電煤氣均能正常使用,地基略微有些腐爛,下次去主屋的時候,務必踩著右邊深棕色的那塊木板走進去。左半邊的地面馬上就要碎了。」

  方方正正的筆跡是熟悉的模樣,但去年盛夏時的連日暴雨,她絲毫沒有印像,也不記得踏入舊宅的事情了。

  寫在筆記本上的文字,直白利落得像是出自第三人之手,多少有些過分簡單了。她實在沒辦法憑借這些字句想像出有棲家的如今的模樣。

  大概去年自己並未在舊宅停留太久,寫下的記錄只有寥寥幾段而已,尚未瞥見到的最後幾句話也是同上文一樣的平鋪直敘。她繼續看下去。

  「和之前一樣,這個家裡找不到1994年之後的痕跡,現存的所有儲存的食物和日用品的生產日期最晚到1993年12月。我想,舊宅是在我四歲生日之後開始變得空無一人的,但我還是沒能想起更多關於這個家的事情。

  另外,地下室裡那扇把手上綁了紅緞帶的門,還是沒辦法打開。」

  把手上綁了紅緞帶的門……啊,這個她倒是有點印像。

  那是一扇推拉式的老舊紙門,是淺淡素雅的顏色,門上還畫著無數金色的飛鳥,用深紅色緞帶厚厚包裹的把手在這片淺色中顯得尤其突兀。

  小時候,她常見到長輩們輕松地拉開這扇門。門後究竟放了是什麼,她一直都沒機會去看。這幾年來,或許是因為地質結構的變動,房屋的幾根主梁也稍稍歪斜了些,壓得門框變了形,許多房間的門都打不開了,好奇心也只能被藏在房間一角,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

  前幾次回家的時候——她不知不覺用上了這個自己並不想使用的詞語——都是為了知曉關於家人的事而去的嗎?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每當遭遇這種棘手的茫然空白,夢子總會停下思考。她也知道這麼做沒什麼意義,但她還是合起了筆記本,腦袋漲得發痛。

  幸好,這只是生理性的頭疼而已,而不是因為祖宅的事煩躁不安。她長長吐出一口氣,伏在方向盤上。

  感謝往日的記錄,看著由自己寫下的文字,四舍五入也算是讓她重新回到舊宅拜訪了一次。如此一來,她姑且算是盡到屋主的責任了。記錄裡說舊宅需要在三年內進行翻修,那她就等到明年再回去吧。

  夢子任由自己這麼懶懶散散著,根本沒有因此而冒出多余的罪惡感——也完全不覺得自己是什麼不肖子孫。

  思緒似乎又快飄到家族賦予她的使命上了。她盡量放空思緒,抬起沉重的眼皮,瞄了眼時間。

  距離會議結束還有兩小時五十分鐘,時間過得比她想像得慢了好多。環顧四周,寂靜黑夜依舊,眼下除了欣賞各家店鋪如出一轍的卷簾門之外,也沒有其他娛樂活動可做了。夢子干脆地閉上了眼。

  還是睡一會兒吧,也不知道今晚的超時勞動會持續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夢子不希望帶著昏沉的大腦行駛在馬路上,那肯定很危險。還是先好好休息為上。

  要是能夠順便再做個夢,那自然是更好不過啦。

  她總是容易忘記事,但在新干線列車上所做的夢,她一直沒有忘記,甚至連夏日陽光下梧桐樹葉的脈絡是怎般模樣,全都歷歷在目。

  為什麼沒有忘記呢……是因為自夢醒以來她才經歷了二十四小時而已嗎,還是夢境中的記憶本就不易從腦海中溜走呢?

  夢子想不到答案——虧她的名字裡還有個「夢」字呢。

  暫且先拋開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吧。如果世上存在著睡眠之神,請保佑她今晚也能沉入夢鄉,讓她繼續上次那個夏末的的夢吧。或者贈予嶄新的夢也無妨,她不會介意的。

  快做夢吧……快做夢快做夢快做夢……

  強烈的心理暗示是否真的幫助她觸碰到了夢境邊緣,這個問題實在不便回答。在耳邊響起的咚咚將她驚醒,轉頭看去,五條悟正站在車旁,誇張地歪過腰,直勾勾正盯著她看。

  感謝五條先生這不加掩飾的譴責表情和肢體動作,夢子一下子就想起來了,她還沒有打開車門的鎖。

  趕緊換上抱歉且諂媚的笑,夢子旋動車鑰匙,冰冷的引擎重新運轉起來,鎖緊的車門也發出清脆的「哢噠」一聲。她殷勤地幫五條悟拉開車門,鑽入車內的冷風害她好想打噴嚏。

  「您這麼快就出來了,是會議結束得很早嗎?」

  這純粹是為了緩解尷尬氣氛的廢話,可他卻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哪有結束得很早。我可是被拖堂了喲。」

  說著,他輕哼了一聲,好像很不滿似的。

  至於他不滿的對像究竟是說了胡話的夢子,還是害他這個點才疲憊離場的爛橘子們,這就不得而知了。夢子只覺得他的話語充滿違和感。

  被拖堂……意思是會議結束的時間延遲了嗎?可距離他下車,不是才剛過去十分鐘而已嗎?

  余光掃過車內時鐘,方方正正的紅色數字讓夢子差點叫出聲來——居然已經過了三個半小時!?

  只不過稍稍眯了一會兒,時間怎麼會過得如此之快?這簡直是無比現實的恐怖故事了。

  眼下的事實驚得夢子說不出半句話。她覺得自己又變成身處宇宙的呆滯貓貓頭了。五條悟抓住這個機會,對她落井下石起來。

  「哎呀,是睡過頭了嗎,愛麗絲?」

  他的話音都像在笑。

  該怎麼說呢……她其實沒覺得自己睡得有多死,可時間悄然卻飛速的溜走確實是事實沒錯,她沒有半點斑駁的余地,只能羞愧地低下了腦袋。

  「抱歉。」她小聲咕噥著,分外窩囊,「我……」

  「嗯——?」

  被拖長的質疑聲忽然傳來。五條悟靠近她身邊,被繃帶遮擋住的雙眼顯然正在注視著她,一切盡在不言中。夢子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別扭地改了口。

  「……我把剛才那句道歉撤回。」

  五條悟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忽然抬起手,揉搓著她的腦袋:「真棒。乖孩子乖孩子。」

  他的手掌寬闊,粗長五指的存在感分外強烈。她以前總覺得這樣的手是能夠一口氣捏死八只咒靈的,此刻卻輕輕穿過她的發間,輕柔地摸了摸。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長滿皺紋的手將她的頭發扯得生痛的過往小事,哪怕此刻她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疼痛。

  夢子不討厭這種被摸摸腦袋的感覺——當然她也不會承認自己好像有點喜歡。總之,她必須要說:「五條先生,我不是小狗。」

  不管怎麼想,她都覺得五條悟這是拿出了哄小狗的做派來誇獎她。

  「嗯嗯,我知道。」他雖然迎著聲,但好像根本就沒認真聽她說了什麼,依舊念叨著,「所以才說你是乖孩子嘛。」

  他特意在「孩子」這個詞上咬了重音,可夢子還是覺得他像是在哄小狗。

  本著稱職本分的下屬精神,夢子耐心地等待他摸到心滿意足了,這才重新驅車前行。下一個目的地是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不過只要有導航的話,一切都不成問題。

  不用開太久,穿過三兩個街區之後,就能停下了。路右側那棟空蕩蕩的黑色建築物是五條悟要去的地方,如此漆黑,仿佛一處巨大空洞。

  街燈亮著,也切實地落在了建築物的外牆上,卻沒能照亮分毫。燈光似乎被吸入其中,她始終看不清建築物的具體模樣,明明此刻她正注視著這棟高樓。重重疊疊的樓層與深黑玻璃令人眼花繚亂,怎麼都數不到盡頭。

  從這棟建築物裡,沒有感覺到詛咒的氣息。夢子甚至不覺得此處有任何人存在。為什麼要去這種地方呢?

  「我要在這裡停留比較長的一段時間,你先回家吧。」他推開車門,「我會讓伊地知來接我。」

  「了解。」

  夢子松了口氣,迫不及待踩下油門。說真的,她已經不想計算今天的加班時長了。

  「對了,愛麗絲。」五條悟把她叫住。

  隔著透明的車窗玻璃,街燈暈成了光圈。他就站在那棟建築物前,如此清晰而深切,可那棟大樓卻一點一點變得模糊,搖曳著、扭曲著,變得更像是望不穿盡頭的空洞。

  你真的要走進這樣的地方嗎?夢子真想問他。

  她窩囊的詢問未能說出口,因為五條悟還有話要對她說。

  「愛麗絲,請記住我的話。」

  他指向身後的空洞。

  「你現在還不可以走進這個地方。」


第22章 不眠夜晚

  一句很奇怪的警告——這是在聽完五條悟的話語之後,夢子下意識想要給出的評價。

  如果沒有他的這句提醒,她會獨自踏入這個怪異如空洞的建築之中嗎?

  在已然知曉不該步入此處的前提下,夢子實在沒有辦法給出這個假設性問題的答案。

  那麼,現在的她是否會做出違背他的警告的行動呢?

  這個疑問總算不再是假設性的質疑了,可她依然答不上來。

  她知道的,嚴正的警告雖然聽起來駭人,但也難免會帶來額外的好奇心,空空洞洞的黑暗說不定也因此變得有趣起來。夢子強壓下無用的多余情緒,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她翻出筆記本,飛快地記下了這句叮囑,「五條先生,您也務必小心一點。」

  五條悟對她擺著手,似乎一切全都游刃有余:「不用擔心我。那就下次見咯。」

  「再見。」

  夢子看著他步入黑暗的大樓之中。只是眨了眨眼,他的背影忽得消失不見,像是噗呲一聲關閉電源的電視機。也許這是什麼了不得的術式所實現的神奇效果吧,她想。

  她沒有術式,不懂咒術師日常移動時會使用怎樣的操作——也無心去考究這麼復雜的東西。

  驅車回家,走進臥室前又被掃帚絆了個踉蹌。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她這次終於及時地找回了平衡感,沒有凄凄慘慘地摔向地面。可她明明記得昨晚把倒了好幾天的掃帚重新扶起來了,怎麼今天又倒了?

  腦袋困得不行,夢子實在沒心思去考究這個問題了。她連惱怒的精力都沒有,直接捏著提手,把礙事的掃帚丟掉了陽台上,毫不猶豫地撲進綿軟的床鋪。

  終於可以好好地——

  區區三個小時後,工作日的鬧鐘響起,夢子掙扎起身。用力拍下靜音按鈕的瞬間,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快要飛走了。

  昨晚(准確的說應該是今天早晨),她也沒有做夢。時間確實太短他,但她確實享受到了分外香甜的睡眠,香甜到她根本不願脫離這片軟綿綿。

  真想賴床啊,一點也不想去上班啊……可惜不行。如此罪惡的事,她實在做不出來。

  也不知道是毅力帶動了身體,還是肌肉記憶促使著她行動,夢子最後還是站起身來了。麻木地做完了一切早間准備工作,蜷起身子鑽進車裡,直至這會兒知覺都還沒有歸位。

  就這麼迷迷糊糊地行進在通勤道路上,她也開了不知道多久。但當咒術高專的紅色鳥居出現在眼前時,她意識到了一件重要的大事。

  這樣下去是萬萬不行的。她想。

  長時間通勤和無休止的加班,這兩者絕對不可以同時出現。要是繼續這樣下去,她肯定要過勞死了!

  沒什麼好猶豫的了,夢子立刻上交了留宿高專的申請表,當天就被分配到了二樓最靠裡的宿舍,室內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灰塵氣味,看來已經很久沒有住過人了。

  難得想起了伊地知所說的。他說,住在學校意味著把私人生活與工作混雜在一起,但她自己對此倒是挺無所謂的。

  她的私人生活向來無趣寡淡,最喜歡的事估計只有發呆而已,愛好也根本不存在——不管喜歡上什麼,很快就忘記了,喜好仿佛根本沒存在過。

  如此看來,她的生活與工作相比基本沒差,正如她在任何一張床上都能輕易睡著,畢竟一切都沒什麼區別。

  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還是工作更有趣一些。

  可能正是冒出了這種有點窩囊的念頭,夜晚躺在高專宿舍的床上,夢子失眠了。

  這是久違的失眠,久違到她都能想起上一回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大腦空空如也的糟糕體驗是發生在什麼時候,正是幾個月前她專職為咒術高專的申請正式審批通過的夜晚。

  那晚會睡不著,想來大概是過分興奮的心情在作祟。所以她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麼今天也會陷入夜不能寐的無趣狀態。

  難道現在她也過分興奮了嗎?沒有吧。

  只不過是換了個睡覺的地方而已,這種事有什麼好高興的。

  耗費了整個白天的時間辛勤排版完的八份excel表格也不值得讓人高興,更何況為了這堆文書工作她還加班了兩個鐘頭,這更加讓她笑不出來了。今天唯一的好事,只有接五條悟出行的工作交給伊地知了——所以她才能在學校裡做了一整天的文書工作。

  在失眠的當下,再去考究失眠的原因,其實意義不大,反倒胡思亂想得太多了,害得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那點困倦感倏地消失無蹤,她剛數的綿羊也失去了作用,實在可惡。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數到了八百八十八只呢!

  輾轉反側,大腦始終清醒。難以入眠的現實讓心情莫名焦躁起來,被窩也變得熱烘烘起來。夢子踢開被角,把半個身子敞在外頭,只待了半分鐘,就被凍得又灰溜溜地鑽回了被子裡,沒捂上多久,再次覺得無比悶熱。狹長木板拼成的天花板像是在注視著她,怎麼看都叫人覺得頗不自在。

  看來一向溫暖愜意的床鋪今晚也要背叛她了。

  夢子抬手抹去額角的薄汗,不再遲疑,從床上爬了起來,把外套披在肩頭,輕輕推開門,走出宿舍。

  失眠的具體原因毫無頭緒,只好暫且歸咎於精力過剩,於是她的精神寄托也就此變成了「通過適量的運動消磨精力以順利入眠」。

  走在漆黑的長廊上,每一步都會讓木板發出極微弱的吱呀聲。月光透過窗戶,撒下極淺的一點亮光,淺得連影子也映不出來。窗外只有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唦啦唦啦的,很像雨水砸向地面時會鬧出的動靜。夢子向外頭望了一眼,這才發現原來並未下雨。

  豈止沒有雨水,今日甚至還能算是個晴朗的夜晚,不過看不到半點星星。

  沿著樓梯向下,角落裡的自動販賣機自顧自暈開白色燈光,機械運轉的聲響微弱得幾乎聽不到。這樣的昏暗與寂靜莫名讓她覺得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以前她走過這條路嗎?沒有印像了。

  如果不久之前所做的夢是她記不起的回憶中的一部分,那她應該來這裡參加過姐妹校交流會,所以也應當在這裡留宿過才是。但這個結論成立的前提是,她所預設的「如果」是真切的事實。

  東京的咒術高專讓她覺得有那麼一點熟悉,但這點虛無縹緲的熟悉感源於夢中的京都高專。今天的時間全都耗在工作上了,她還沒有——說不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沒辦法好好看過此處的校園。

  干脆就用現在多余的精力完成這樁未盡之事吧。夢子這麼想著,卻被一樓盡頭房間亮起的燈光吸引了視線。

  臨近春假,各地詛咒高發,高專的學生全都外出執行任務了,照理說今晚宿舍裡只會有她一個人,所以這盞亮起的燈光究竟是屬於誰的呢?

  有些困惑,也稍稍有些緊張,夢子邁步靠近。在這幾十步的短短距離之中,她設想出了各種各樣的糟糕可能性,從「有人出門前忘記關燈了真是太浪費能源了!」到「保不齊是什麼會掘地的怪物躲過眾人的視線侵入了高專宿舍」,奇形怪狀的想像全都出現了。

  事實是,沒有人忘記關燈。這點燈光確實是為了照亮房間而存在的。

  同樣,身處咒術高專內部,也大可不必擔心此處發生怪物侵入事件。這裡可是很安全的。眯起眼仔細看看,坐在寢室裡的只有五條悟一個人罷了。雖然他的個頭確實是大了一點沒錯,但可不能把他納入到怪物的範疇之中。

  透過沒有合攏的門縫,夢子看到他捧著一沓厚厚的文件,躺在單人沙發上的姿勢倒是愜意,眉頭卻緊縮著。他久違地沒有戴墨鏡,也沒有纏上繃帶,但夢子還是覺得自己沒辦法讀懂他的想法。

  既然不是什麼危機事件,那就可以放心了。她松了口氣,悄悄後退。

  還沒退遠兩步,門縫間穿出呼喚聲,毫不意外,依舊呼喚她為「愛麗絲」。

  「有事找我的話,就直接進來吧。」五條悟分外大度地說。

  悄無聲息的逃離行動就此中斷。夢子灰溜溜地走回到門縫前,只盯著地面,尷尬一笑。

  「抱歉,打擾到您了。其實沒什麼事,我只是看到燈還亮著,有點好……我是說有點擔心。嗯。擔心。」差點就說錯話了,幸好改口得足夠快,「既然是您的話,就不必擔憂。那我先告辭了。」

  「你也還在工作嗎?」

  逃離行動二度失敗,這回夢子才往後邁了半步就被五條悟的這句詢問逼停了腳步。她趕緊收回腳步,明知道隔著門,但還是下意識搖了搖頭。

  「沒有。我只是出來走走。」她突然意識到五條悟剛才的詢問中出現了「也」字,趕緊補充了一句,「您工作辛苦了。」

  「是啊——太辛苦了!」

  他肯定伸了個懶腰,這句應聲聽起來像是被拉扯到了無限長,還摻雜著一點軟綿綿的不情不願。

  「幫我把門打開吧。」他說,「現在應該不算是適合散步的時間,走在這裡不會怕黑嗎?」

  夢子推開門,恰好與他對上視線。她習慣性低下頭。

  「不怕。而且這裡也不是特別黑。」

  如果和市中心的夜晚相比,這裡簡直像是失去電力的昏暗郊野。但要是真和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放在一起比較,高專的夜晚確實算得上明亮了。

  「一點兒也不怕黑嗎?真棒真棒。」看來他還是擺脫不了哄小狗的語氣,「獎你一朵小紅花。」

  五條悟抬起手,在空氣中畫了幾個圈。夢子猜想他想畫的大概是小紅花的形狀——就是滿分試卷上老師總愛畫的那種。

  但她也必須承認,五條悟畫出來的東西,怎麼看都沒有小紅花的既視感。不過她還是收下了,小聲對他說了一句謝謝。他只是擺了擺手,夢子猜想這是「不客氣」的意思。

  「既然你收下了我的花……」

  她猜錯了。這樣的開場白絕對與不客氣背道而馳,倒像是「得寸進尺」。

  五條悟丟下手裡的文件,啪一聲丟在桌上,揚起的風吹動了夢子鬢邊的那縷金發。

  「陪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好嗎?」


第23章 花與夜游

  收下了他的花……還有這回事嗎?

  夢子在原地站了三秒鐘,這才反應過來,五條悟所說的花貌似是指他剛才虛空畫下的小紅花。

  在想明白的瞬間,她很不爭氣地沉默了。

  嗯……有沒有可能,他是說了句冷笑話?

  這種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夢子是真的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

  她當然也知道,自己不該在五條悟的面前露出無奈表情的——尤其是在他變成自己上司的當下,這種表情絕對會讓她原地失業。

  真的,道理她真的全都懂,可她的嘴角還是不受控制地往兩邊拉扯了過去,壓低的眉梢也滿是困惑。

  「五條先生。」她慢吞吞地開口,一邊說著一邊還在心中組織語言,「我個人覺得,剛才您送給我的那個,嚴格說起來,應該不算是『花』吧?」

  大概是她的措辭足夠委婉,也有可能是五條悟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描述不夠准確。他反思般慢悠悠點著頭,忽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盆栽,稍稍糾結了一下,塞進夢子的手裡。

  「也是……那把這個送給你。」他補充道,「這可是真正的花沒錯了。」

  夢子低頭,看著手中這幾片長得茂盛的碩大葉子,嫩綠色的形狀有些眼熟,但她完全想不起這是什麼植物了。長長的莖快要戳到她的臉上,只能勉強後仰著身子,才勉強躲開了這柔軟的綠色長矛。

  該怎麼說呢,這確實是花沒錯了,就是……

  「不要這麼嫌棄嘛,只是繡球花而已啦,而且養了很多年了,絕對算得上是植物界裡的古董了。」

  五條悟之所以說了這麼多,大概是看她總是向後躲閃著,所以才誤以為她一點也不喜歡吧。

  「等到初夏的時候。」他又添上一句,「開出的花會是藍色的喲,你就等著看吧!」

  「是嘛……」

  手指有點酸了。難怪這麼沉,裝在深棕色花盆裡的一定都是歲月的重量吧。

  夢子把這盆繡球花往上提了提,依舊後仰著身子。她實在不喜歡葉子摩擦著臉頰時帶來的癢癢感覺。

  盆栽與五條悟,這兩個元素放在一起如此突兀。她忍不住悄聲嘟噥了句:「原來您還喜歡養花呀。」

  「不算喜歡。是以前別人送給我的。」

  「哦……」

  她明知道自己不該問的,但話語還是脫口而出了。

  「女朋友送的?」

  他好像笑了一下:「差不多。」

  「哦——」

  貌似得知了一個了不得的八卦。夢子很識相地點點頭,抿著嘴,做了個拉上雙唇的動作,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下,她確實是收到了花沒錯。看來實在沒有拒絕夜游邀請的余地了——雖然原本也沒打算說出多麼堅決的拒絕。

  把花放到宿舍,她與五條悟一同步入黑夜裡。

  除卻昏暗的夜空與不同的地點,此刻真的很像是夢中和他一起走在京都的校園裡。如果能順勢想起一些自己早已忘卻的事情,那可就太好了。

  夢子這麼想著,大腦卻還是空空如也,沉寂的記憶並沒能伴隨著步伐一同出現。她安靜地聽著五條悟的話語,聽他說正在確認今年即將入學高專的新生少得可憐,聽他抱怨這幾年來咒術師人才多麼稀缺,可上層還是一如既往的固步自封,越來越叫人討厭。

  「不過,從以前起,咒術師預備役就很稀缺了。現在入學的人數和我們當年也沒什麼區別,一樣只有可憐巴巴的幾個人而已,一只手就數得過來。」他伸出左手,在夢子眼前晃來晃去,「這樣下去,咒術師世界絕對會陷入超級老齡化的危機,像我這種難得的天才,估計要工作到八十八歲才能退休。」

  「有道理呢。」

  其實她對這類事情不很了解,自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除了公式化的應聲之外,也答不上更多了。但沒關系。

  和他走在一起,她覺得很自在,可能是因為他總會說些她所不知道的、有趣東西吧。

  穿過庭院的小徑,偶爾從樹枝的間隙中露出蹤影的是教學樓的古舊屋檐。

  這條路,夢子沒有印像,路盡頭長得古怪的大樹她也不認得。一旁的石榴樹尚未煥發新芽,枯枝被去年結的果實壓得垂低,干癟的小小黑色石榴掉了滿地,無意間踩過,會被擠壓出干脆的聲響。

  就像踩扁一只百足蟲。

  她來過這裡嗎?她沒有來過這裡嗎?

  還是想不出答案。

  「想什麼呢,愛麗絲?」

  五條悟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清脆的聲響一下子帶回了發散的注意力。夢子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搖頭,說著沒什麼。

  「騙人不好哦。」哄小狗的口吻又出現了,「撒謊的話,鼻子會變長的。」

  「真的嗎?」夢子慌忙捂住鼻子,「為什麼會變長,原理是什麼?」

  「是匹諾曹的故事啦。不記得了嗎?」

  夢子沒有回答。她的沉默算得上是默認,於是五條悟順勢向她說起了這個童話故事。配上他一驚一乍的口吻,以及關鍵時刻戲劇性的停頓,頗有教育意義的子供向預言變成了超現實的恐怖故事。她又想摸摸自己的鼻子有沒有變長了。

  幸好,這裡不是童話世界,夢子也不是木制的人偶,她的鼻子好端端地就在原位,一點變化都沒有。

  「所以,千萬不可以說謊喲。」五條悟還在嚇唬她。

  「我知道了。」她頓了頓,「五條先生,想請教您一件事,可以嗎?」

  「可以的。用不著這麼拘謹,現在又不是你的工作時間。」

  不過,依然是您的工作時間呢。她想。

  在對方的工作時間一起悠悠閑閑散步,這種事仔細想來多少有點罪惡。但夢子決定拋開多余的罪惡感,終於說出了一直想說的那個問題。

  「我以前來過東京的高專嗎?」

  風似乎停滯了一瞬,不過下一秒便重新吹拂起來。五條悟把手藏進了口袋裡,無奈地聳聳肩膀,估計是猜想到她會問自己了。

  「來過的。二年級的時候。」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噗嗤一笑,「你還帶了不錯的『特產』回京都了呢。」

  「特產?」

  五條悟衝她比了個大拇指,無比驕傲:「就是來自咒術高專的處分哦!」

  「啊……」

  真的嗎?

  夢子感覺自己的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了。

  處分什麼的,她一點也沒有印像了。真有這種事發生過嗎?

  好希望五條悟只是在說玩笑話而已,但在剛剛說完匹諾曹故事的當下,想來他八成是不會給出謊言的。

  處分……不會吧?這個事實可太難接受了。

  夢子一直以為自己的學生時代始終遵紀守法,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呢。原來現實和她的認知截然不同嗎?

  不過,既然不記得這件事,說不定意味著只是個小小處分而已,小到對她現在的人生毫無影響?她努力往積極的方面思考。

  不得不說,積極的思維方式多少確實派上了用場。這麼想著想著,她總算能釋懷了一些,不過五條悟還是以看好戲般的表情偷瞄著她。

  實在不能怪他。夢子那從疑惑到震驚再到絕望、最後一點一點恢復到釋然的表情變化實在太有意思了,無論是誰,都會忍不住看上好久的。

  看也看夠了,估計還在心裡偷笑了好久,五條悟這才心滿意足收回目光,問她怎麼突然開始在意起了這點小事。

  「擔心會在學校裡迷路嗎?」他的猜測意外的居然還挺合理,「要是擔心的話,可以找伊地知要學校的平面圖。」

  「可以嗎?好的,我了解了。謝謝您的告知。」

  夢子禮貌地點點頭。她確實也挺擔心自己會不會迷路。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

  小路就將走到盡頭,緊接著而來的風景依然是陌生的。夢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夢,和她在新干線列車上沒能告訴他的回答。這其實不是什麼大事,但一直以來都梗在她的心頭。

  「之前,我沒有告訴您。」她頓了頓,終於能把這話說出口了,「其實我那時候做夢了。」

  他大概沒聽明白:「你是說什麼時候?」

  「回東京的時候,新干線列車上。」

  「哦——是嘛。」

  五條悟笑了。他在笑什麼呢?真是猜不出來。

  也許,他是在為了從不做夢的她高興吧,輕輕晃悠著腦袋,任由風把短發吹亂。

  「還記得做了怎樣的夢嗎?」

  「嗯。」一點也沒有忘記,「做了關於京都高專的夢……我也夢到您了。」

  「別用敬語。我不是你的前輩。」

  這句話莫名突兀,他忽然俯低身子的動作也突兀。距離倏地縮短,五條悟向她靠近了些。夢子分明看到了他揚起的嘴角,可為什麼覺得他嘴角的弧度帶著一點莫名的焦躁呢?

  是錯覺吧,肯定。她這麼想著。

  「夢到我的什麼了?」他的語速稍快了一點,「告訴我吧。」

  突如其來的問句總會讓大腦陷入短暫的空白。她必須思考片刻,而後才能給出答案。

  「在夢裡,我帶你去了京都高專,老師叫你『五條少爺』,特別好笑……啊。沒什麼,請忘記這句話。」

  改掉敬語的過程比意料之中順利,「你」這個稱呼輕而易舉便說出口了。

  「還有,你在姐妹校交流會上把我打得很慘。我們見面的時候,你也是叫我愛麗絲。」不知不覺,夢子停下了腳步,仰頭看他,「為什麼總這麼稱呼我呢?」

  這個問題,她一直都想問五條悟。而他依舊笑著。

  「因為愛麗絲就是愛麗絲啊。」他說。

  意義不明的回答。

  夢子始終沒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即便夜游已然結束,即便清醒地躺回到了床上,她還是想不明白。無眠的夜晚能讓她有足夠多的時間進行思考,或許在天亮之前,她就能摸索出答案了吧。

  盡管心中如此想著,眼皮卻一點一點闔上,似乎有什麼綺麗的光景漫入視野之中,是藍色而遙遠的、如同天空的存在。有人在呼喚她。

  如願以償。

  伴著昏昏沉沉的睡眠,夢子來到了她的夢境之中。


第24章 フバフバ-不法的夢

  「愛麗絲,你在看什麼呢?」

  你正在看天空——蒼色的夏日天空。但你的重點不是天空,而是掠過天空一角的那幾只黑色烏鴉。

  不過,在硝子出聲詢問之前,你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分心抬頭了好幾次。你趕緊收回視線,對她抱歉一笑。

  「我的耳環昨天掉了。」你告訴硝子,「在學校裡找了好久都沒找到,所以想著會不會被烏鴉叼走了。我的耳環上有一塊金色的寶石,那可是烏鴉最喜歡的亮晶晶物體。」

  「是嗎?你可真倒霉。」硝子習慣性地把手伸進口袋裡摸煙,「寶石耳環什麼的,肯定很貴吧?」

  「不貴哦。寶石是假的,只是單純很好看罷了。」

  「那就好,至少你的錢包沒有遭受重大打擊。不過還是祝你早點找到。」

  「借您吉言。」

  你像模像樣地對著硝子躬了躬身,感覺自己像是職場劇中對著上司點頭哈腰的卑微社畜。不過你和硝子之間可不是這麼嚴苛的上下級,否則你們倆也就不會在姐妹校交流會的第二天、在你們的同學都奮戰於個人賽的此刻,悠悠閑閑地走在原宿的街頭了。

  穿過竹下通小路,每走五米,就能與八百個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擦肩而過。

  真不愧是東京最著名的地點之一,即便是在這工作日的炎熱午後,此處也聚滿了人。可愛的女孩子們從你們身邊穿行而過,賣飾品的小店裡播放的音樂也同樣可愛。打折的藥妝店貼滿降價的黃色標簽,但價格不比京都便宜。你只小小地心動了半秒鐘,就立刻打消了購買欲。

  這次是你有記憶以來第一次來東京。泰格麗思說,你小時候大概是一直生活在東京的——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她並不那麼確定。

  總之,這一定是你第一次走過這條頗為有名的商業小路,此處的熱鬧讓你覺得就算是什麼都不買,兩手空空走在人群之間也會無比高興。

  昨天,你還去看了東京塔,乘著觀光電梯一路向上,從頂層瞭望台還能俯瞰東京灣。你真希望京都也能有這麼漂亮的高塔,不過仔細想想,京都貌似從來都不是這種摩登又漂亮風格,如此看來你的期望注定要落空了。

  「嘶……東京塔——!」

  小路走到盡頭,你聽見身旁的高中生捂嘴偷笑,斜眼瞄著你,竊聲這麼說著。

  此處是原宿,距離東京塔有十幾公裡的直線距離,從這裡根本不可能看到那矚目的紅色塔尖。而從你身便走過的那幾個高中男生,頭頂才到你的下巴。他們要仰著頭才能看到你。

  你遲鈍了半秒,意識到他們所說的東京塔,指的就是你。

  很久以前就聽說過了,個子高的女生會被戲稱為東京塔,而這絕對不是什麼好話。可你覺得東京塔沒什麼不好的。

  如此美麗紅色建築,不是很棒嗎?而且你的頭發也正好是紅色的。

  盡管你如此想著,但「東京塔」的稱呼和那不加掩飾的譏笑聲還是壓垮了你的後背,這個夏日的午後一點一點變得陰冷起來。

  東京塔……果然還是別像東京塔了。

  你縮起肩膀,真想縮小一些,再小一點。小到不那麼突出,至少不要好好地突出在人群之外。

  在你的自我縮小至極限之前,後背卻被猝不及防地猛拍了一下,害你倏地挺直了身。而這一記重擊的始作俑者硝子小姐,正在悠閑拋著手中的煙盒,對你揚起一笑。

  「我們咒術師就是要體格健壯一點才行嘛。」她說,「你看傑和悟,他們倆是不是都個子超大的?」

  「……是呢。」

  你想起昨天跟在夏油傑和五條悟的身後一同走向教學樓,兩個人健碩的體格把你的視野當得嚴嚴實實,半點日光都透不進來,不由得笑了出聲。

  竹下通小路走到盡頭,人流也倏地減少了,不過賣可麗餅的小店依然大排長龍。在小店的檔口旁,豎著新店開業的廣告牌,貼在上面的圖片出乎意料,居然是豚骨拉面。

  拉面店和可麗餅店緊挨在一起,真是奇怪的搭配,讓你很好奇。不過昨天才剛吃過拉面,你實在是不想再享用這醇厚的美味了。

  下次再來吧,你想——如果有下次的話。

  「對了,愛麗絲。」硝子小跑到吸煙點,從煙盒裡甩出一支香煙,「今天的個人賽,你怎麼也不參加?」

  尼古丁煙霧從點燃的煙頭裡緩緩浮起。你往旁邊挪了一步,走到上風處。

  「和我昨天沒有參加團隊賽的理由一樣。」

  其實你不想嘆氣的,可說著說著,還是不由得吐出了一口沉重的嘆息。

  「一崎和俊二說我在去年的姐妹校交流會上給他們拖後腿了。他們嫌我在使用術式的期間機動性太差,不用術式的話贏面太小,今年實在是不想分心再保護我了,但又覺得二年級就他們倆來東京會很無聊,說什麼都要我跟著一起來,所以——」

  你聳聳肩,一切盡在不言中,逗得硝子笑個不停,差點被煙嗆到。

  「這完全沒有團隊精神啊!」

  「就是說呀!」你也跟著抱怨起來,「也毫無同學情誼!要我說,他們昨天團隊賽會輸,就是因為沒帶上我。說不定今天也……」

  硝子口袋裡的震動聲打斷了你的話:「啊。個人賽的最終結果出來了。」

  「什麼什麼!讓我也看看!」

  你趕緊湊近硝子身邊,死死盯著她的手機。

  日光太亮,屏幕太暗,小小方塊電子屏上的文字一點也看不到。你們跑到屋檐下,恨不得把手機貼在眼睛前面,這才勉強看清短信上的文字。

  果不其然,今年的冠軍獎杯也落入東京高專之手。

  「下一次」的機會來了——明年的夏天也要接著來東京咯。

  「好嘛……」現在嘆氣的變成了硝子,「又到我工作的時間了。」

  悠閑的散步時間到此結束。硝子得趕回去救治傷員了。至於你,你也要趕回去嘲笑輸得慘兮兮的清水家兄弟了。

  「看,叫你們不讓我參加比賽。現在好了吧,被打得這麼慘。」

  你戳戳一崎腦袋上的大包,又揪了揪俊二腫得不行的耳朵。這對長相完全不像的兄弟今天終於擁有了相同的相貌——全都腫成豬頭了。你放肆地揚起嘴角,但笑得最響的還得數五條悟。

  「要是愛麗絲也參賽的話,今年就能達成『京都豬頭大滿貫』了!」他得意地說。

  京都豬頭大滿貫是什麼怪東西啦?你無奈地努了努嘴。

  「沒有參賽真是抱歉呢,五條少爺。」你禮貌地對她點點頭,「這不能怪我。得責怪這兩位清水先生才行。」

  你說著,又戳了戳兄弟倆臉上的傷,痛得他們嗷嗷直叫。

  「可是可是,愛麗絲你在使用術式的時候不是什麼都看不到嘛,根本沒辦法留意周圍的情況,還得靠我們倆才能遠離危險呢!」

  「就是就是!」俊二也開始幫腔,「雖然術式很厲害,但是機動性這麼糟糕,也沒辦法贏啊。」

  「有著奇怪且不實用的術式可真是太抱歉了呢。」

  你嘴上道歉,手頭的動作卻片刻不停,戳得一崎和俊二抱頭逃竄,就差沒有向你求饒了。

  不過,其實你也知道,就算有你在,比賽也不一定能勝利。你可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王牌,只是平平無奇的三級咒術師罷了,且這個等級估計在未來的五年內都不會迎來變動,實在沒辦法對抗咒靈操術和無下限術式。

  風從身後拂過,帶著一點別扭的沙沙聲。你轉過身,抓住了即將砸向你肩膀的一顆石榴。

  又青又生澀,分外渺小的一顆石榴,還不如你的拇指大,本該在枝頭汲取日光與營養,然後想盡辦法變成一顆充盈著酸甜滋味的大石榴,此刻卻蔫蔫地躺在你的掌心裡。倒也不是什麼人惡作劇把它摘下來了,在三分鐘之前你就看到它掉落在地。估計只是被風吹落了吧。

  至於這顆小石榴為什麼會朝你飛過來,這確實是惡作劇無疑。

  始作俑者五條同學撇著嘴。看來他完全沒料想到自己的精准投擲會半道崩殂。

  「你的背後長眼睛了嗎?」他踢著腳下的幾片葉子,很失望似的,「居然一下子就抓到我朝你丟過來的東西了,這可真是——」

  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他的懊惱模樣讓你有點得意起來了。不過得意可不好,所以你只是笑了笑,把石榴丟回到他的手裡。

  「我背後當然沒有長眼睛,只是動用了一點小機靈而已。」

  你告訴他。

  所謂的「小機靈」,就是時刻保持咒力充盈的狀態,將這股力量包裹全身,任其探知到外界的異樣動靜。

  這種事,聽起來很麻煩,做起來也麻煩,幸好你是難得的擁有超大量咒力的咒術師,倒是能夠省力一些。

  況且,在多數時候都不被允許使用術式的情況下,這是少有的能讓你顯得「有用」的戰術之一。無論多麼麻煩,哪怕再怎麼不可實現,你都會乖乖去做的。

  「啊——?」

  現在垮著嘴角滿臉懊惱的,變成一崎和俊二了。

  他們一人攥住你的一只手臂,搖來又晃去,怨念都快從豬頭腫臉上溢出來了。

  「愛麗絲,你有這麼厲害的本事,怎麼不早點說呀!」俊二正在對著天空干嚎,「要是早點知道了,就讓你一起來參加比賽了嘛!」

  「是啊是啊!勝算肯定能增加啦!」

  你被晃得暈暈乎乎,連話語都好像在搖晃了:「我說了呀。五月的第一個周三我就和你們說過這事了。」

  「呃——」

  尷尬的支吾聲只持續了幾秒鐘,又變回凄慘干嚎了。

  「哎呀,忘記了嘛!我們和愛麗絲你不一樣,沒辦法把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啦!」

  話雖如此,但敗局已定。你慶幸著自己沒有變成豬頭,而清水家的兄弟還在怨念滿滿地復盤著今日的失敗,聽得耳朵都累了,直到你走回到二樓最裡間的你的寢室,才終於聽不見他們的碎碎念了。

  明天要回京都,今天就可以開始收拾行李了。晚上估計還能痛痛快快地在東京玩一會兒,不過誰也沒想好該去玩什麼。

  既然身處東京,果然還是要留下一點很「東京」的回憶才好啊。


第25章 フバフバ-不法的夢

  「去年在京都的時候,我們一起打了棒球吧?」夏油傑說著,向你看了一眼,估計是把你當成了備忘錄,「東京的夏天有點太熱了,不太適合劇烈運動。」

  「確實,東京更熱一點。」你切實地開始發揮其備忘錄的作用,「不過去年京都也挺熱的,是最近十二年來少有的酷暑。說不定是受到了卡特琳娜颶風的影響吧——把美國的暑氣都吹到東亞來了?」

  五條悟朝你甩甩手,揚起一陣滿不在意的風:「颶風可沒辦法飛過太平洋。」

  說的也是。

  你聳聳肩膀,算是贊同了他的挑刺。

  劇烈運動不行,但看運動總是可以的。東京的國王隊與北海道大熊隊的棒球賽正好今日開賽,還能乘此機會造訪頗負盛名的東京巨蛋體育場,倒是不錯的安排。那就訂下今晚比賽的門票吧,再拜托伊阪先生載他們去到那銀色球狀的體育館前就可以了。

  去年的事件確實鬧得很大,不過伊阪明順利通過了審查,得以兢兢業業地繼續著輔助監督的職業。曉前輩現在怎樣了,你仍然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比賽是九點半結束嗎?」伊阪先生又和你們確認了一遍,「那麼,九點半我會把車這裡等你們。」

  「多謝伊阪先生!」

  「多謝多謝!」

  雙胞胎特有的一唱一和出現了。

  盡管他們一直表示雙胞胎的異口同聲這種事很玄幻,根本不會存在,可他們平常明明總是不自覺說出相同的話。你合理懷疑,他們堅持這番主張只是為了糊弄你。

  到得有點晚了,入口處滿是亟待入場的觀眾。慢吞吞地龜速入場,閑聊也變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夏油傑隨口說起,如果退場的時候從正面出口出去,就可以體驗到巨蛋體育館特有的強風了。

  「啊,為什麼?」俊二很納悶,好奇地左右瞄了瞄,「剛才走進來的時候完全沒感覺到風啊。」

  你豎起手掌,一記手刀輕輕落在他的腦袋上:「他說的是從正面出口退場,我們剛才走的是側面的入口。倒是好好聽人說話嘛!」

  「哎,這有什麼關系。只要有你認真在聽就好了。」

  俊二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吊兒郎當的態度一如既往。他勾住你的肩膀,又摟著一崎的脖子,拉著你們輕快地向前蹦跳,於是話語也變得無比輕快。

  「愛麗絲什麼都記得!愛麗絲的腦袋超好用!」

  說著這話的俊二拉著你蹦跳不停,就連說話的語調都像是歡呼,多少有點歡快過頭了。

  你知道自己的記憶力很好,好到近乎病態,只要是出現在視野中的一切,哪怕不用心去看,你也可以記住。

  這是事實,所以你不會去否認。

  所以,你也不好意思告訴他,其實你並不是什麼都記得的。在你的記憶中,曾經出現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那是……

  「怎麼全是人……我已經擠得累了。你累嗎,愛麗絲?」硝子努力靠在你身邊,好像這樣就能走得輕松一些,還能聽到她在小聲嘟噥,「這場比賽這麼熱門的嗎?」

  「今年的賽季馬上就要結束了嘛,比賽越看越少喲。」

  五條悟這麼說著,即便走在人群之中也是好一番輕松姿態,但你覺得道路擁堵的原因有一半要歸咎於他的高個子和漂亮臉蛋——另一半當然是因為體育場內窄得可憐的通道。

  擠來擠去,擠來擠去。實在擠得累了,你拋棄了共進退的戰友情誼,灰溜溜地獨自退了回去,跑到出口處的咖啡店買了杯加濃冰美式。一口灌下去,冰冷的苦味與超濃郁的咖啡因衝上天靈蓋,你不由得猛打了個顫,難得在盛夏時節感受到了這般來勢洶洶的寒意。

  如此可恥的逃避行為成功讓你錯過了這場比賽的開球儀式。今天開球的嘉賓是最近大火的偶像劇男演員,幸好你對他不感興趣,錯過也就錯過了,一點都不覺得可惜。

  你慢悠悠踱步到看台座位,放下咖啡時,冰塊碰撞出了格外清亮的聲響,硝子只瞄了一眼,就忍不住擺出牙痛的表情了。

  「這麼晚了還喝咖啡,不擔心睡不著嗎?」

  「她呀,還是不睡覺比較好喲。」一崎探頭過來,笑嘻嘻的,「可別忘了她的術式是什麼。」

  「你快回到原位去。像這樣湊過來會很擠的!」

  你把這個嬉皮笑臉的家伙推開了,繼續專心看著比賽,雖然你看不太懂。

  復雜的棒球規則,你一字不漏全都知道。

  可「記得」和「理解」是不同的,就算能把規則倒過來背誦一遍,你還是不懂這項跑來跑去的運動到底哪裡有趣——至少今天不懂。你只好跟著大家一起歡呼、一起喝倒彩。就這麼從眾了一會兒,你好像也對這場比賽興奮起來了。

  這股興奮勁來得緩慢,消失得卻是飛快。國王隊主場爆冷,輸得凄凄慘慘,比賽結束得比預計時間早了整整一個小時。

  球迷們罵罵咧咧地走在退場通道上,你的同學們也個個喪氣不已。相比之下,不喜歡棒球的你看起來反倒輕松又愉快。但你不擅長說安慰話,只默默嗦著杯子裡的咖啡,苦澀味道害你的後背都在發冷。

  出口近在眼前,遠遠的已經能看到貼在門邊「注意風速」的警告標志了。每個穿過小門的觀眾都像是被室內的風吹出去的,可裡頭分明平靜無風,為什麼大家都像是被無形的風推出去的呢?

  而且,他們過門瞬間的表情也各有不同,有緊鎖眉頭一臉猙獰的,也有驚訝般張大了嘴的,一不小心摔倒在門口的小男孩笑個不停,好像對他來說,就連疼痛都是有趣的。

  想不明白的你很是納悶,直到你也親自穿過了這道門。

  門外是夏夜的東京,門裡是這座城市最大的體育場,一股強勁的無效力量在你跨過門檻的瞬間出現,推著你直往前走,像是體育場將你從腹中吐了出去。

  從身後卷起的風把你束起的長發吹得亂糟糟,深紅色的發絲幾乎全都貼在了臉頰上。你慌忙快走幾步,步入無風的室外,可身體還在不自覺前傾著。大家回頭看你,都忍不住笑出聲來,於是你猜想自己肯定也露出了奇奇怪怪的表情。

  換做平時,聽到了這樣的笑聲,你多多少少肯定會覺得羞恥。但想到不久之前他們還沉浸在主場戰敗的陰霾之中,此刻的笑聲倒也無妨了。

  「風確實挺大的嘛。」你也笑了笑,捋著凌亂的長發,將碎發盡數整理到而後,「為什麼會有風呢?」

  五條悟對你打了個響指,開始扮演起老師的角色:「因為巨蛋體育場的圓頂是靠壓力吹起來的,所以室內和室外存在壓強差。聽明白了嗎愛麗絲同學?」

  他的手指在你眼前晃來晃去,分外惱人,你趕緊趕緊閃到一邊,把「明白了」這句話念叨了好幾回,才順利讓他罷休。

  許是比賽結束得實在太早,你們回到車旁時,完全沒有看到伊阪先生的身影。一崎惡作劇般用力拉了拉車門,你猜他大概是想表演出叫天不應回不了家的絕望戲碼,卻不曾想竟然順利拉開了車門。

  哢噠一聲——車載香水的松木香味漫在空中,硝子留在車上的打火機還躺在安全帶旁。你們面面相覷,多少有點尷尬。

  「你們家的輔助監督怎麼還翹班了?」

  五條悟說這話的語氣好像嘲笑。你真想反駁他幾句,不過夏油傑已經搶先了:「現在應該算是伊阪先生的加班時間。而且是我們告訴他比賽九點半結束,他趁著這段時間休息也是無可厚非。但忘記鎖上車門,這確實是不小的疏忽。」

  這話說得真是太棒了!

  你默默在心裡給夏油豎起大拇指,可五條悟仍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看來他不喜歡這種論調。

  也不知道伊阪先生什麼時候回來。你掏出手機,嘀咕了一句:「那我打電話叫他……」

  「哎,等一等!」

  一崎按下你抬起的手,俊二合攏了你的手機。當他們做出這種超乎常理的行動時,通常意味著不會有好事發生。

  你下意識的警戒心尚未來得及完全豎起,他們就已經擺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樣,沉吟著,念叨起神秘兮兮的發言——但一唱一和的對話聽起來更像是某種漫才組合的脫口秀舞台。

  「沒有老師在,也沒有輔助監督在。諸位,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

  「真的!這可太太太難得了!絕不能放過啊!」

  「所以說,我們要不趁此機會干點有趣的事?」

  「比如——」

  兄弟倆的視線順勢落在了敞開的車門上,你的內心開始驚呼不妙。

  「干脆搞個大的!」

  「干點什麼才好呢?」

  「我想一想哦——」

  「有了有了,我們開車去兜風吧!」

  ……啊瘋了嗎?

  你心中的不妙在這一刻終於變成了無比切實的尖叫。

  史上最糟的預感成真啦!


第26章 フバフバ-不法的夢

  你很清楚,說出「開車去兜風吧~」這種瘋話的清水家兄弟連半張駕照都湊不出來,而你本人對汽車不感興趣,所以也完全不懂。

  至於東京的小伙伴們,他們看起來不太像是會開車的樣子,卻意外的相當支持這個壞主意。

  「是嘛是嘛聽起來好像是很有趣」、「我還沒坐過同齡人開的車呢」、「所以我們去哪裡」、「絕對要去給遠點的地方才算值啦」,這樣的發言不絕於耳,聽得你頭都大了。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小心髒慌亂地猛跳了好幾下。

  說真的,你已經想要溜走了。

  臨陣脫逃什麼的,這種事當然是沒辦法實現的。才剛剛往後方退了一小步而已,你就被抓住了手腕。大家以好事般的神情盯著你,真是有夠叫人緊張的。

  「……怎麼?」你的聲音開始不爭氣地發抖了。

  「愛麗絲,還是由你來開車吧。」俊二開始慫恿她,「仔細想想,我們之中只有你的術式能夠啟動這輛車——你看,我們連車鑰匙都沒有。」

  既然如此,那倒是把這個壞主意撇到一邊去嘛。非要執著於實現它干嘛。

  「我拒絕。」你的答復相當果斷,「就算我的術式可以作用在現實物體上,我也不想做這種違法的事情。」

  「沒事的啦。你的術式很厲害的嘛!」一崎滿不在意地擺擺手,一本正經說,「我對你可是抱有百分百信任的,而且出去兜風多酷呀!」

  「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可太有意思了。我們干脆去熱海吧?啊不過這麼晚了哪裡還會放煙花嗎?」

  「總之先去那兒看看嘛!」

  「這不是信任與否的問題啊……」

  你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只能向其他人投去求救的目光,希望他們能夠理解你的苦心。可轉頭一看,硝子也染上了和清水兄弟同樣的激動表情,五條悟則是捂嘴偷笑個不停,怎麼看都像是在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至於你心中的正義化身夏油君,他居然也煞有介事般點了點頭,不管怎麼看都像是被這不靠譜的建議哄騙到了。

  可惡,為什麼你小子也叛變了呀!——你真想揪著夏油傑的領子質問他。

  當然了,你向來是不好意思說出「你小子」這種詞的,也不可能拽著同級生的衣領大聲嚷嚷。要是做出了這種事,你大概率會落得慘淡退學的下場。

  但如果照他們所說的,當真無證駕駛在路上兜風(甚至還要去到熱海那麼遠的地方!),你的退學結局將變成百分之百觸發的固定事件。

  你好無奈,感覺自己快和眼下的現實格格不入了。

  「不會只有我一個人現在還保有理智吧……」

  沒有人回應你的呢喃聲,看來確實只有你還殘存一點理智了。你還想試著再為自己爭辯一下,卻忽然注意到五條悟的視線正落在你的身上。

  「我說,你啊。」

  他就站在你身邊,和此刻嘰嘰喳喳討論著究竟要怎麼去熱海的喧鬧噪音也稍有些格格不入,卻沒有過分理智的你那麼突兀。他看著你,就像是上一個夏天,你們站在京都高專的鳥居前,他說你的術式很怪的那一刻。

  「總是乖乖地守規矩,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會很無聊嗎?那些老家伙可不會因為你表現得足夠乖巧就忽略你的身份。」

  他的聲音很輕,卻足以砸入你的心中。你想反駁,可你說不出任何話,因為這就是事實。

  既然是事實,那你又如何能夠否認呢?

  你很想撇下嘴角,也很想低下腦袋,可你更不想表現得那麼悲哀。所以你只是笑了笑:「抱歉,對於我來說,除了遵守規則之外,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他聳了聳肩,好像不太喜歡你的說辭:「這有什麼好道歉的?」

  「我的習慣而已。」

  「那就改掉吧。沒必要為了不是你的錯而道歉。」他用手臂碰了碰你,笑得狡黠,「反正那些爛橘子總會對你帶著成見,那你就做點出格的事情唄。偶爾一次又不要緊。」

  可能是他狡猾的笑意實在是太有說服力了,也有可能是大家的游說真的不好拒絕,半推半就的,你最後還是坐到了駕駛座上。

  至於副駕駛位,居然空空如也。你人都傻了。

  「至少得有個人在旁邊幫忙看著路吧?」你回頭看向窩在後排的同學們,心都要碎了,「萬一出事了那不是很糟?」

  「可是。」硝子慢吞吞開口,「感覺坐在副駕駛會很危險。」

  「知道危險的話就別玩這麼可怕的惡作劇了嘛……」

  你怨念滿滿的嘰咕聲還是沒能喚醒大家的理智,於是你開始懷疑是不是國王隊的慘敗害得他們徹底失去了判斷能力。

  眼下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他們終於推選出了副駕駛的人選——你心中的正義化身夏油君成功在連續五輪的猜拳中敗下陣來,無奈地坐到了你身邊。

  「對了,愛麗絲,你在使用術式的時候,是不是看不到現實的一切,最多只能聽到聲音來著?」俊二神秘兮兮地從後排探身過來,「我和一崎老是在琢磨這件事,思考有什麼辦法能夠讓你在使用術式的期間依然可以知曉周圍發生的事情。別說,我倆剛才還真想到了!」

  「……真的?」

  這確實是好事一樁,但你將信將疑。你總覺得以這對兄弟倆的腦回路搗鼓不出什麼正經的主意,不過你還是姑且聽了一下。

  事實證明,你的疑慮不無道理。兄弟倆神秘兮兮的新方法,居然是用膠帶把你的眼皮粘了起來,用物理手段保持你的眼睛睜開。

  好消息是,如此一來你確實能夠觀測到周遭發生的一切了。壞消息隨之而來,才過了半分鐘,你已經感覺自己的眼睛干燥到快要掉出來了。

  而且,這樣真的還能使用術式嗎?你相當懷疑。但在一崎和俊二的奮力慫恿與硝子的加油鼓勵之下,你還是勉強一試了。

  不久前攝入的咖啡因已經快被消化完了,而且在今晚之前,你已經三天沒有睡覺了。

  所以,即便是在這般不自在的狀態之下,你應該也可以順利地入眠。

  你握住方向盤,依舊睜著眼,大腦已然開始沉睡。數秒鐘後,你看到了綺麗的色彩,但那不是真實的。

  你的術式需要依托睡眠而存在,其本質是無窮無盡的想像力。你想像著汽車緩緩起步,想像自己多麼擅長操控這台高速運轉的機器。

  只要你開始想像,那麼一切都可以實現。

  幻想覆蓋在現實的視野之上,沒有插上鑰匙的汽車咆哮出引擎的轟鳴聲,涼爽的空調風吹滿車廂,儀表盤也亮了起來。耳邊的聲音變得很遙遠。你盡力不去感知那些多余的、讓人分心的聲音與感觸,你只需要專注於你的沉睡就好。

  因為這趟非法的長長旅途,就行駛在你並不安穩的睡眠中。

  駛過單行道,一路衝上高速。指示牌從現實視界的一角掠過,而後清晰地落在你的想像中。你轉動方向盤,拐入通往熱海方向的路線。身後的聲音依然清晰,你聽到清水家的兄弟又開始說起那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

  「其實我們本來應該是三胞胎來著。」

  這是清水家的兄弟慣愛說起的話題,就像是無比得意的珠寶,總要拿出來給人看看才行。

  你在不同的場合已經聽他們說起這事整整七回了,所以你輕而易舉就能猜出接下來他們會說什麼。

  和之前七次一樣,他們會興衝衝地告訴大家,在他們母親產檢的時候,b超檢測出了三顆跳動的胎心,可實際出生的只有他們兄弟倆而已,另一個孩子不翼而飛。而後一崎一定會說,肯定是第三個兄弟在誕生之前的自我「獻祭」,才順利讓他和俊二成為了如今這般出色的咒術師。

  「要是那孩子也出生了,保不齊名字會叫俊三吧。」一崎忽然說。

  這句話倒是嶄新的,你從沒聽過。你稍稍分心了些,但依舊棲身在沉睡之中。

  算是意料之中,俊二聽到這番發言之後就開始嚷嚷起來。透過車內後視鏡,還能隱約看到他惱怒地揮個不停的雙手。

  「為什麼不能叫三崎,非要叫俊三啊!」

  他發出控訴,襯得一崎的口吻愈發無奈委屈:「因為我是一,你是二,接下去肯定就是三了嘛。」

  「我不是在說一二三的事!」俊二伸出手,想去抓他的頭發,「我的名字怎麼說都是獨特的,才不要被其他人占去嘞!」

  「你先把這話說給那位叫岩井俊二的導演聽吧。」

  「你——!」

  眼看著兄弟倆又要打起來了——和他們同窗近兩年,這種事你見怪不怪了。幸好硝子幫忙拽住了他們倆,否則可就有得好折騰的了。

  其實,就算無人介入,他們也會早早停手的。因為在下一個路口,他們就見到了警察的蹤跡。

  車內倏地噤聲了,一崎扯下貼在你眼皮上的膠布,視野在短暫的黯淡之後,再度被你的想像填滿。俊二在你耳邊念經般嘀咕個不停,叫你不要緊張,也先別醒來,務必堅定地說你們肯定不會被經常攔下來,還發誓你們絕對能夠順利抵達目的地。

  你感覺他很緊張,而他說出的話半句都沒有實現。

  你們當真被警察攔住了,一場盤問等待著你們。


第27章 フバフバ-不法的夢

  想想也是,一輛車上載滿了看起來年紀不大的高中生,甚至司機也是高中生,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奇怪的。

  「您好。我們只是在兜風。」

  夏油傑率先出擊,以笑眯眯的溫和語調對警察先生如是說。

  怎麼說呢……這確實不算謊話。他們真的在兜風。

  警察先生相信了嗎?你不知道。你只覺得他的話語中滿是疑惑。

  「開車的這孩子,是困得睜不開眼了嗎?」警察質疑道。

  嗯,是哦,我正在睡覺呢。

  你在心裡這麼想著,當然不會把這個事實說出口。後排傳來窸窸窣窣的雜音,似乎是誰靠了過來。

  「他們倆是姐弟,所以眼睛都長得很小。」是五條悟在說話,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居然把你說成是夏油傑的姐姐了,「雖然小是小了點,不過還是能正常發揮作用的,就放寬心吧!你說是不是,傑?」

  「是——啊——」

  夏油傑的應聲還是笑眯眯的,可聽起來多少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於是你想像著你點了點頭——你的腦袋當真上下動了動。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你們成功應付警察了嗎?估計還是沒有,否則他也不會叫你拿出駕駛證給他看了。

  駕駛證……駕駛證……有的,你一定有。

  在你的口袋裡,有你的駕照。你還不能醒來,你要把它拿出來。

  四肢好沉重,費勁地抬起,簡單的動作變得無比困難,但你確實摸到了硬硬的東西。你把它遞給了副駕駛的夏油傑,他會幫忙把這張駕駛證給警察看。

  「你叫夏油愛麗絲,是吧?」

  警察例行公事般確認著,你也只能努力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嗯」。雖然你根本不叫這個名字。

  「眼睛確實長得很小嘛……啊,我沒有別的意思。」肯定是看到了駕駛證上的照片,警察小聲地嘀咕了這麼一句,「88年生的……確實已經滿十八周歲了。」

  其實你今年才十六歲,且因為你是90年生人,甚至算得上是這輛車裡最為年幼的了。但你可不能讓你的真實年齡出現在這張駕駛證上——如果被警察發現十六歲的你開車上路,那麼你會蹲大牢。

  不管怎麼說,憑著這張駕駛證,警察的疑慮總算徹底打消。他不再盤問什麼了,只叮囑幾句注意安全小心行駛,便放你們通行了。

  大家笑眯眯向警察先生道別。稍稍駛遠一些後,車內爆發出巨大的笑聲。

  「居然說愛麗絲是夏油的姐姐,五條你這招還真不錯啊!」

  「哼哼。這不過只是本天才的一點小小智慧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要我說,夏油愛麗絲這招才是最妙的!」

  「可是愛麗絲的眼睛一點也不小嘛。傑倒是小眼睛沒錯。」

  「拜托不要再用這種事實傷害我了,硝子。而且我的眼睛沒有小到看起來就像沒睜開。」

  聽著重重疊疊的話語,你也有些想笑了。俊二又用膠帶把你閉起的眼皮貼了上去,於是你看到了和雙胞胎們笑成一團的硝子,還有得意地揚著下巴的五條悟。一旁的夏油傑正在端詳你的「駕駛證」,許是很感興趣吧。

  正如對你而言慢熱的棒球賽,直到此刻你才感到這趟惡戲般的旅途多麼有趣,即便正在進行的是超乎規則的不法行徑,你也不覺得這是什麼重大的錯誤了。

  你只是很享受這一刻,很喜歡他們的喧鬧聲。你也渴望能夠去到熱海——那是他們想要到達的目的地。

  熱海沒能見到,你們在橫濱的海邊被截停了。蒼白著臉的伊阪明一臉痛苦地望著你們,想必他經歷了一場痛苦的心理折磨。你知道你必須醒來了,也一定要停下術式了。

  沒有鑰匙的汽車緩緩停下引擎,先前被隨意手剎旁的你的駕駛證消失無蹤。你們統統下了車,聽完伊阪先生長達十分鐘的哀嚎(以及對於自己這回保不齊真會丟掉工作的恐懼),又被緊接著趕來的夜蛾校長好好教育了一番,想必接下來就該迎接自家校長的暴怒了。

  你唯一慶幸的是,這一路上你恪守交規,沒撞到人也沒弄壞車。一崎和俊二努力想要擔下主要責任,可惜還是免不了挨批一頓。

  在這個混亂的夜晚結束後,你們每人帶著自己的處分灰溜溜地回了京都。至於你的懲罰嘛,當然是短期之內不准再使用術式。

  用不了術式,自也就沒辦法處理任務。你樂得自在,干脆每天都去醫院探望泰格麗思了。

  「連詛咒事件都介入不了,這次估計真的會被退學了喲。」

  坐在病床邊,你對泰格麗思說。

  退學可是大事一樁,要真落得這種下場,你大概會哭吧。但畢竟這事尚未發生,所以你還能笑嘻嘻地摘著果籃裡的草莓葉子。

  也許是你笑嘻嘻沒個正形的樣子也逗笑了泰格麗思,或是她本來就不會對你說的這樁重大危機危機感到多麼緊張。她只是扯了扯嘴角,說:「如果他們真的不允許你再去學校,那你就把我推到校長的面前。他不可能會拒絕一個將死老太太的請求。」

  你不確定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你想,也許你應該配合地笑幾聲,或是說幾句打趣的話,可忽然收緊的喉嚨如此酸澀,你根本笑不出來,也很不願去看病床上的泰格麗思,即便你知道如今的她是怎般模樣。

  這是泰格麗思罹患癌症的第四年。

  最開始的時候,醫生說乳腺癌容易治愈,只要積極治療就會無妨。也許醫生的話沒有錯,因為你一度確實盼來了她的好轉,可伴隨著癌細胞的擴散,泰格麗思極速地消瘦下來,肌肉消失無蹤,余下巨大的骨架久久纏綿在病榻上,曾經美麗的黑發一點一點變得蒼白,像是褪色的棉絮。

  最喜歡的帶血牛排,她一口也咬不動了,紅菜湯的酸甜滋味難以停留在她的舌尖,果籃放到腐爛也沒辦法激起她的胃口,只有滴答滴答的吊瓶為她維生。

  於是,你不得不面對現實——她不再是你記憶中強大而美麗的模樣了,甚至不像曾經那個強悍的咒術師。她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

  昨天,你帶她去醫院旁的照相館拍了遺照,那裡只提供和服,你不得不為她換上這身不屬於她的民族的服飾,她一點也沒有為此生氣或是難過,只笑著和你說,這張照片馬上就能派上用場了。你真希望自己聽不懂這句話。

  繼續麻木地摘下草莓的葉子,粉色汁水染紅了指尖。你機械般重復這個動作,即便你知道泰格麗思根本沒胃口去吃你收拾好的草莓。

  「嘿,親愛的。」

  你回過神來:「嗯?」

  「這次去東京,你想起些什麼了嗎?」

  「沒有。」你輕輕搖頭,「東京很有趣,但我對那裡毫無印像。不敢想像我的童年是在那裡度過的。」

  你笑著聳聳肩。泰格麗思沒有笑,她的頭顱無力地倚靠在病榻的軟枕上,就這麼斜斜地歪著,總讓你想起那位癱瘓的物理學家,濕潤的灰色眼眸注視著你,你不知道這層濕漉漉的水光是她眼睛滲出的液體,還是她的淚水。

  泰格麗思從未哭過,曾經即便是被咒靈捅穿了肚子,她也只是憤怒地冷著臉。你不想她為了任何事落淚。

  「愛麗絲。」她又喚你。

  「怎麼啦?」

  「我很擔心你。」

  「……沒事。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怕我死去之後,所有人眼中的你,就只會剩下『詛咒師的遺孤』這一個標簽。」她頓了頓,喘了幾口氣,才接著說,「可我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愚蠢,因為你告訴過我,你的同學們都把你當作普通的咒術師看待。我想再過幾年,大家就會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如今,他們只是礙於我的面子,所以才沒有做出更過分的事情。沒有我的最初幾年,你一定會過得很辛苦。要忍耐啊,愛麗絲。」

  你努力笑了兩聲:「這可不一定啦!」

  「我和你說過的,以你的身份,就算是當個普通人,也會無比艱難,所以你要成為咒術師。答應我,你一定讓咒術界的高層知道,你和你的詛咒師家族不同。」

  「嗯。我記著呢。」

  泰格麗思心滿意足地笑著,探出干枯的手,想要撫摸你的臉龐,可她已經說了太多,也太疲憊了,指尖變得無比沉重。你趕緊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如枯枝的手。

  「西伯利亞快要入冬了,土地估計已經凍得很結實了。親愛的,幫我掘墓的時候,要多費點勁才行。」

  「沒關系,我會提前在夢裡挖好你的墳墓。」你告訴她,「我會好好把你送回俄羅斯……」

  「蘇聯。」

  泰格麗思固執地糾正你的錯誤。

  「你明明記得的,可不能故意惹我生氣。」

  你假裝滿不在意:「那你也該知道,鐮刀和錘子的旗幟早就從紅場撤下了。」

  她或許是想惱怒地瞪你一眼,卻實在沒有力氣了,疲憊垂下的眼眸注視著你的指尖,她像每個垂垂老矣的人那樣,開始念叨你終於長成了大人。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啊,那都是1994年的事情了。你還是個小小的孩子,站在家人的屍體旁,一句話都不會說。如果不是找到了出生證明,誰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如同清水家兄弟總愛說起消失的胞弟的故事,泰格麗思也愛說起你們以前的事。你知道她的下一句會是什麼,但你還是耐心聽著。

  你喜歡聽她說起你們初次相遇的故事。

  「高層說你是詛咒師的後代,絕對不能留下,可我不想看著一個孩子在我眼前死去。爭執了好久好久,最後我說,我會撫養這個孩子。天啊,你知道嗎,那時大家都在嘲笑我。他們說,泰格麗思,你太老了,都可以當那孩子的祖母了,四十五歲沒有結婚的女人,怎麼還能成為母親?但是,看吶,我這做的不是很棒嘛。」

  她輕笑起來,而後說起的話語,你從來都不曾聽過。

  「當然,這很辛苦,我也後悔過。你那時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話也說不來,根本就不像個正常的四歲孩子,我甚至擔心你是個笨蛋。幸好你很出色。也幸好我沒有真的丟了你。我知道你有點怨恨我,恨我為什麼沒有改掉你的名字,讓你繼續保留詛咒師家族的姓氏,害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詛咒師的女兒。」

  「您這是……」

  質疑未能說完,泰格麗思的目光讓你停住了話語。

  「姓氏、名字,這是我們無法選擇,卻不得不一生背負的東西,對於你來說更是這樣。我不知道你的家族發生了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選擇在同一天死去,只留下你在這個世上。沒有人知道答案,甚至連你也忘記了關於那個家的一切。可你無法擺脫已經發生的過去,而且你一定會拾回的你無法想起的記憶。等到了那一天……」

  泰格麗思不知從何處爆發了力氣,緊緊握住你的手。她的呼吸也在顫抖著,眼角淌下淚水。

  「愛麗絲——我親愛的女兒,祝願那個家的回憶不會讓你痛苦。」


第28章 舊日檔案

  驚醒時,背後濕漉漉的。

  一陣無法忽視的煩躁熱意浮在皮膚上,唯獨右手冰冷無比,兀自顫抖著,好像那枯枝般干涸的手掌還緊緊握在她的指尖上,可此刻夢子的掌心之中分明空無一物。

  厚重的黑色窗簾蓋住玻璃對側明亮的天色,室內只剩下昏沉而已。

  夢子知道現在是白天,可她仍覺得自己處在黑夜之中,即便鬧鐘上的時針已經指向了數字「8」,她遲鈍的大腦好像仍是尚未醒來。

  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被汗水濡濕的睡衣很快降下了溫度,陰冷地貼在後背上。真難受啊。

  她扯下睡衣,略顯倉皇的動作害得好不容易才減緩的心跳一下子又疾速鼓動起來了。她用手按住胸口,心髒的跳動如此清晰。

  如同剛才的夢境一樣清晰。

  她想,她得償所願了,因為昨夜——准確來說,應當是今日凌晨所做的夢——的確是上一場夢的延續,盡管那並非她所預期的完美接續,而是一年後的事。

  所以這次的夢也是往日記憶的一部分嗎?夢子答不上來。

  眼下,她能夠清晰知道的是,自己沒有術式。一直以來都沒有。至於夢中的她究竟使用了怎樣的術式,夢子想不明白。

  名叫「夏油愛麗絲」的駕駛證……那肯定是虛假的,所以夢中她的術式是憑空造物嗎,又或者是別的什麼?

  學生時代的事,她也想不起來了。筆記本裡只存在十八歲從咒術高專畢業後的記錄,在此之前她根本沒有記錄一切的習慣。泰格麗思,這個名字也如此陌生……這個人當真在她的人生中存在過嗎,是她又忘記了重要的事嗎?

  一如既往,這個問題的答案,她答不上來,筆記本也無法給到任何線索。虛晃的夢境與現實記錄像是脫了節,破敗的記憶從來都派不上用場。既然如此,那她為什麼還要寫下一切呢?

  大腦空空如也,只浮起了一陣沒由來的惱怒。夢子猛得抄起筆記本,想要把它狠狠往地上砸去,可抬起的手卻怎麼也沒能落下來。小海龜掛件在半空中蕩來蕩去,金屬鏈條碰撞出格楞格楞的摩擦聲響,黑線繡成的嘴角微微上揚,仿佛正在嘲笑著她。

  她想,自己確實該被嘲笑。

  被一時的憤怒刺激得只剩下了衝動,而這份衝動才剛進行到一半,卻又悻悻地停手了,真是足夠成為窩囊的笑料。夢子遲疑著收回手,把筆記本捧在懷中。

  隔著厚厚紙頁,心跳的頻率依舊如此清晰。小海龜貼著她的手臂,溫暖的毛茸茸觸感像是對她給予的安慰。

  其實夢子知道,小海龜不過是區區一個掛件而已。一個玩具掛件當然做不出什麼嘲笑的表情,也給不了太多的安慰。此刻從心中一切奇奇怪怪的念頭,都只是她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已。

  她當然也知道,筆記本並非一無是處。如果沒有了這些日常大事小事的記錄,她的生存難度絕對會是現在的數倍不止。

  深呼吸吧。還是先放輕松一點好了。

  在夢中見到的一切,說到底不過是夢罷了,僅此而已。也許確實是回憶的一部分映射,但也可能只是純粹的想像。

  要是被虛晃的夢境困住,這可就太可笑了。

  這麼想著,夢子終於收拾好了心情,套上襯衫打好領帶,用力拉開沉重的窗簾。日光倏地灑在臉上,繡球花的葉子輕輕觸碰著手腕,略有些癢。她抬起手擋在眼前,可還是被過分明亮的陽光刺得有些難受。

  見到了日光,她的生物鐘就此正式被調整到了白天的狀態。距離標准的上班時間還有幾十分鐘的閑空,大可以趁著這點時間悠悠閑閑地吃個早飯。但她決定放棄「進食」這個選項,選擇疾走在通往檔案室的路上,空蕩蕩的肚子讓身體變得好輕,腳步也顯得如此輕快。

  毫不誇張地說,要是再走快一點,她真的能夠飛在空中。

  對於泰格麗思此人,她果然還是很好奇。既然筆記本中毫無線索,如果還想知道與泰格麗思有關的事,就只能依托檔案系統了。

  向詢問五條悟泰格麗思的事,這個選項也短暫地從夢子的腦海中冒出來過——如果找他的話,說不定還能順便確認一下處分的事情呢。

  兩全其美的期待沒能實現。倒不是因為五條悟不樂意幫忙,只是他的寢室裡空空如也,也不知道究竟是去了什麼地方。夢子在門口等了兩分鐘,還是沒見到人,鼓起的問詢勇氣消失無終,也就不好意思再叨擾他了。

  還是接著朝檔案室前進吧。

  大約迷路了十分鐘,且繞了長達八百米的大圈,她終於推開了檔案室的大門。

  啟動老舊的電腦,大箱子主機的轟鳴聲簡直如同火箭升空時才會鬧出的動靜。顯示器上,開機加載的進度條正在緩慢爬動。夢子左右望了望,確認這會兒沒有其他人在,這才曲起腿,把腦袋枕在膝蓋上,視線追隨著進度條,耐心等待著。

  經歷了起床時過山車般的焦躁心情,現在就算是面對遙遙無期不知何時才能碰到終點的進度條,她也完全可以用無比平和的心情對待了。

  從0%到100%,似乎用了整整八百秒有余,但只要能順利開機就算是萬事大吉。她拖著鼠標,在屏幕上轉了一圈,順利找到檔案系統的入口,點了進去。

  輸入關鍵字泰格麗思……有了!

  從屏幕上跳出來的第一條相關信息,正是泰格麗思的個人檔案。

  心髒猛得抽動了幾下,不知道究竟是興奮還是緊張正在作祟。掌心不知為何有些濕漉漉的,鼠標一下子滑走了,夢子趕緊掏出口袋裡的手帕,貼在手上用力搓了搓,又深呼吸一口氣,這才按下鼠標,過分清脆響亮的哢噠一聲如同在室內炸開一般,怎麼也無法忽視。

  跳出的新窗口是個空空如也的白屏,半分鐘之後泰格麗思的照片才一節一節刷新出來,最先看到的是那雙細長的灰色眼眸,微微低垂著,和夢裡一模一樣。

  不過,在夢中,泰格麗思並未像相片中那樣居高臨下般注視著鏡頭。她的雙唇嚴肅地緊緊抿起,突起的高顴骨為她多少添上了點生人勿近的威嚴意味。深黑色長發盤在腦後,挺括莊重的正裝太具有蘇聯的風格了,讓她看起來像個無比驕傲的戰士。

  夢子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她並未意識到自己露出了笑意。

  嗯,果然和夢裡一模一樣。她想。泰格麗思就是照片上的這副模樣。

  但夢裡的她更加瘦弱,灰色眼眸深深凹陷下去,望著她流下淚水。

  為什麼,為什麼要哭呢?因為病入膏肓嗎,是因為放心不下嗎?

  她在夢中稱呼自己為女兒,她垂下眼眸的哀戚模樣當真像是一個母親。在昨日那個夢之前,夢子一定無法想像照片上這個強悍而倨傲的女性會露出那般柔軟而哀傷的神情。

  母親……是陌生的角色。

  在夢子有限的幼年記憶中,「母親」是不存在的,停留在腦海中的印像是母親已經死去,至於去世原因,她並不知道。

  不是不記得,而是不知道。

  父親是個很高大的男人,有著和這個家所有人一樣的金發和淺金眼眸,陰沉的臉總是漫著鐵青色,不會笑,也不常說話。

  不只是他,家裡的人其他人也不常言語,就算偶爾開口,說出的大概率不是什麼特別溫情話語,於是屋子裡總彌漫著沉沉死氣,寂靜得不像是一個正常家該有的樣子。

  小時候夢子以為這個家總是沉默,是因為他們是使用咒言的家族,所以有限的咒力和話語,要用在最有效的、最惡毒的詛咒之上。

  最近幾年,她想得更明白了。沉默不只是為了節省咒力而已,更是因為家中擁有咒言術式的愈發減少。無言便可成為遮羞布,遮擋自己無能的事實。

  「你得把這個家的惡名刻在歷史裡。一舉成名的方法很簡單,你要用……」

  頭皮又開始痛起來了。誰在扯她的頭發?

  「殺死那個……」

  快停下……別去想了!

  想要記住的事情永遠無法停留多久,不願回憶起的記憶為什麼總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夢子捂住耳朵,嘈雜的聲響變得更加惱人。屏幕上,泰格麗思的照片忽得變模糊了,她慌忙用袖子抹了抹屏幕,眼前的一切卻毫無變化。

  遲疑了兩秒鐘,似乎是什麼溫熱的東西從眼角滾落。泰格麗思的臉龐復又清晰,威嚴般注視著夢子。

  是了,泰格麗思已經去世了……這是事實。讓她有點難過的事實。

  夢子把臉埋在臂彎間,襯衫吸走了尚未溢出的眼淚。深呼吸幾口氣,胸腔深處的酸澀此刻才緩緩浮起,連呼吸也變好似刺痛。她就這麼伏了一會兒,而後才直起身,用力揉了揉臉。

  快把心情擺正吧。她可不是為了哭哭啼啼才來這裡的。

  抹掉最後一點多余的水分,重新抓起鼠標,那副威嚴面孔被拖拽到了窗口的最上方。夢子盯著屏幕,從頁首看到頁尾,每個字都看到了,卻都沒有讀進腦子裡。她灰溜溜地把頁面滑回到最頂上,重新閱讀起來。

  這次,她總算是讀明白了。

  准特級咒術師泰格麗思,全名泰格羅尼亞·阿列克謝·安德裡耶夫,舊貴族阿列克謝的獨生女,1949年出生於蘇聯,1990年就任京都咒術協會的副部長,2006年因晚期癌症在京都第三綜合病院去世,後埋葬於其在西伯利亞的舊別墅。人物關系——居然是什麼也沒有嗎?

  這一欄上寫著的「無」字鮮明且清晰。夢子有些意外,這個結果似乎和她夢中的很不一樣。她還以為……好吧,其實她也沒有在想什麼。

  繼續看下去。往下是一大片空白,更詳細生平與過往處理的詛咒事件一欄空空如也。

  難道是還沒加載出來嗎?

  懷著這個念頭,夢子耐心等待了一會兒。果不其然,文字終於一點一點加載出來了。仔細看看,屏幕上只有寥寥幾個字。

  「此部分待後續進行補充」

  ……什麼嘛!

  夢子冒出了一股無名的惱怒。

  眼前明晃晃的這幾個字和巨大的空白天窗,顯然是負責彙整本條信息的檔案管理員留下的未盡工作。也不知道是哪個懶惰家伙負責處理的,真想按著他的腦袋讓他快把如此重要的內容補上!

  疑慮完全沒有得到解答,多少讓人有點失望。她不甘心地反復滑動鼠標滾輪,仿佛這麼做真能讓空白的欄目被填滿,但除了泰格麗思的照片在不停的上下滾動中消失又出現之外,根本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就算滑動到最末尾,頁面上也只會出現本條檔案信息的修改記錄而已。上次更新時間是2010年1月10日,編撰人為——

  心髒猛得一抽,她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編撰人:有棲夢子

  啊……啊?

  啊——!?!


第29章 未解之謎

  夢子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刻、這種場合下看到自己的全名。

  幾分鐘之前,她信誓旦旦地在心中大放狠話,說著要按住整理這條檔案的人的腦袋,脅迫對方把這塊最為重要的內容補上。

  這番惡狠狠的暴躁念頭簡直就像是一支回旋鏢,而鏢尖在經歷了加速度的旋轉之後精准且狠厲地扎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上……真是一起巨大的悲劇。

  真的,現在夢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大腦空空一片,也就只有內心還殘存一點鮮明的情緒——當然是後悔無疑。

  倒也不是在後悔這由自己經手的、不堪入目狂開天窗的糟糕工作。她主要在懊惱著自己為什麼非要把頁面拖動到最下方,害得這條編輯記錄展露在眼前。

  要是沒看到的話,不就可以當作這個事實從來都不存在了嘛!

  她不自覺冒出了這種逃避般的念頭,想著想著,又忍不住對事實質疑起來,暗戳戳琢磨著,反復思索泰格麗思的這條個人信息有沒有可能不是她編撰的。

  五年前她確實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檔案管理員沒錯,工作內容簡單低級又枯燥,在系統中彙整咒術師的個人檔案,顯然就是她這種小嘍啰要做的事。而且編輯記錄都已經這麼明確了,居然還要為此質疑,這也不失為逃避行為的一部分。夢子知道逃避實在羞恥,但她也實在是不願意相信這個垃圾的、稱之為狗屎都不為過的爛尾工作,是她本人負責的。

  先努力回想一下吧,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好吧,她想不起來了。

  夢子別扭地擰了擰身子,默默掏出筆記本——看嘛,她的記錄總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現在倒是該感謝頁面上的這條編輯記錄了。依著最近更新的日期,她一下子就精准地翻到了對應時間段的記錄,一如既往方正到近乎死板的字跡映入眼中。那天她只記下了短短的幾句話而已。

  「2010年1月10日

  暴雨的第三天,第八檔案室漏水了,大量九十年代的事件調查報告受損,無法翻閱,導致手頭正在進行幾位咒術師的信息暫時無法錄入至檔案系統,只能等待報告修復完整後再進行操作。

  氣像預報說這場雨會一直下到明天。不想在下雨天出門,所以不知道今天該怎麼給自己慶祝生日才好。工作太忙了,還沒有訂蛋糕,下班前記得打電話給面包房預定一下。

  PS:上司正在辦公室裡嚷嚷「早就叫你們早點把舊檔案錄進系統裡了怎麼一直慢吞吞的現在好了吧檔案都泡水裡了!」。比起這個,應該先改造一下破得不行的檔案室才對吧?這家伙真是個蠢蛋,難怪我總記不住他的名字。」

  一板一眼地寫在本子上的「蠢蛋」二字莫名好笑,在五年後的今天看來,也是那麼惡趣味滿滿。夢子一點一點低下了腦袋,用筆記本蓋住了臉,偷摸摸笑出了聲。

  在附加的記錄中直言上司是蠢蛋,好好笑。

  而且泰格麗思的個人檔案中的這塊巨大天窗也不是因為自己在工作上多麼不用心,純粹只是現實條件受限而已。這一點絕對是最值得高興的!

  暗自竊喜了好久,一直笑到嘴角肌肉都微微酸痛了,夢子才終於止住這小人得志般的笑意,重新面對現實。

  現實就是,她對泰格麗思的了解只能局限於剛才讀到那句短短的生平,其他一切全都無從得知,也無法知道她究竟是怎樣的咒術師了。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啊,那都是1994年的事情了。」

  夢中泰格麗思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

  是了,1994年的泰格麗思到底做了什麼、又處理了怎樣的事件,眼下也難以知曉了。

  1994年……

  總覺得不久之前,這個年份也曾盤旋在她的腦海之中。是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嗎,還是聽誰說起了這一年的事?

  沒有費勁地思索太久,她回想起來了,就在前些天(要讓她說出具體是哪一天,那可就太困難了)路過有棲家後,她翻找到了去年勘察舊宅時寫下的記錄,那時她得出的結論是,舊宅是在1994年被廢棄的,理由是屋內不存在任何那個年份之後生產的物品。

  不可避免的,她也意識到了,自己只能清楚地記得吹滅四歲生日蠟燭之前的所有事情。在那之後的記憶破敗不堪,幾乎無法在她的腦海中停留,而那支蠟燭正點燃在1994年。

  好像……嗯。有點怪。所以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她嘗試去思考,但大腦卻無比遲鈍。她什麼也想不明白了。

  夢子逐漸覺得一切都有種難以言說的違和感——無論是她的夢還是她的現實,都滿是違和。

  她想她有些困惑,說不定也應當為此警覺,可總有種莫名的直覺浮在心中。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種感覺,也完全描述出不來。這直覺會給她一種奇妙的安心感,像是在告訴她,根本無需在意一切。

  盯著空蕩蕩的頁面看了好久,照片上的泰格麗思也像是在注視著她。夢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關閉這個窗口的,總之泰格麗思的模樣倏地就從屏幕上消失不見了。她一頓一頓地戳著刪除鍵,老舊的鍵盤被擠壓出難聽的嘎吱聲,搜索欄歸於空白。她又輸入了幾個字,卻停在了中途,光標跳動在「清水」二字的後方,像是在催促著讓她快點決定好檢索對像。

  清水……她想調查清水家的誰呢?是清水一二三,還是清水家的一崎和俊二兄弟?

  她完全沒想好。

  違和感似乎又探出頭來了,但很快就被不知名的安心覆蓋住。思維開始緩慢停擺,夢子的指尖抵在回車鍵上,卻怎麼都敲不下去。

  來電鈴聲猛得響起,從口袋的開口裡漏了出來,超乎預料的強烈震動讓整件外套都開始顫抖起來了,夢子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無意識地手忙腳亂了一會兒,才終於掏出手機。

  「您好我是有棲有事請講!」

  慌慌張張說出的話語簡直就像是來電留言之前的提示語音一樣死板。

  可能是被她干巴巴的話語驚訝到了,也有可能是過快的語速確實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聽明白。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響起伊地知的聲音。

  也是在這個時候,夢子才想到,現在大概是上班時間了吧。

  表示不確定的「大概」和「吧」字其實都可以刪掉,現在真的已經是上班時間了。不過伊地知並不會知道她正窩在檔案室裡不務正業,來電也只是拜托她幫忙處理剛剛分配過來的工作罷了。

  「有個孩子失蹤了。」伊地知告訴她。

  他說出這話時的語氣分外鄭重。夢子知道這是一件嚴肅的大事——但凡是涉及到未成年人的事件,沒有哪一樁是不重大的。

  盡管心裡很清楚這一點,可她還是不由得想,為什麼不能由警察來介入這起事件。

  不管怎麼說,咒術師都算不上是被政府認可的組織,就這麼貿貿然介入,別的不說,失蹤孩子的家屬真的會願意放手任由他們調查嗎?如果是她的話,估計會……

  「失蹤的是咒術師的孩子,並且「窗」的同事恰好在那個時間段觀測到了異常的咒力波動。」伊地知的聲音冷不丁從電話那頭鑽了出來。他好像總能知道她在想什麼,「事件簡報我已發送至你的郵箱,請注意查收。」

  「啊好的好的好的沒有問題。」夢子隔著電波不停點頭,心虛得都不好意思抬起眼睛了。

  「負責本起事件的咒術師是一年級的秤金次同學和星綺羅羅同學,兩位會在一小時後從伊豆回到東京,先帶他們去事件發生的現場吧,後續的輔助支援辛苦你了。」

  「明白明白明白……」

  夢子一股腦說著,總感覺後背隱隱作痛,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正點頭哈腰著呢。

  後背弓得如此之低,也難怪會難受了。

  掛斷電話,順手把電腦也關掉吧。闔上檔案室的大門時,她還是沒決定好自己究竟想要查詢清水家的誰的檔案。總之先把這件事寫在筆記本上好了,說不定明天她還能得空溜到這裡來繼續今日未盡的事業。

  先一路小跑去辦公室,把郵箱裡收到的事件簡報打印出來,隨手卡進破破舊舊的文件夾裡,在奔向停車場的途中一目十行地飛快掃過簡報內容。

  在視線中晃來晃去的紙張害得文字暈成了一團團模糊的黑色圖案,根本讀不明白,好不容易抵達車上了,又得匆匆趕去車站,這起事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半點都沒搞懂。

  但是這也沒關系——堵在車站前最後一個路口前,她開始安慰自己——反正到時候給一年級的兩個同學簡述事件情況的時候,她就可以順水推舟地好好讀一遍簡報了,沒關系沒關系。

  她輕快地想著,而這點輕松下一秒鐘就消失無蹤了。

  被擁堵的車流逼迫著第無數次踩下剎車,慣性會帶動著她的身體直往前衝。領帶壓在了喇叭上,突兀響起的鳴笛聲讓她變得像是個暴躁又沒耐心的司機。夢子慌忙坐直了身,希望這副端正的姿態足以抵抗周圍車內投來的嫌棄目光。

  也是在這一刻,她意識到了兩個重要的壞消息。

  其一,她不認識秤金次,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樣。

  另一個壞消息當然是,她也不認識星綺羅羅。


第30章 規則違反

  眼下的現實情況似乎很糟……不對,根本就是糟透了。

  在這個緊迫關頭,夢子不合時宜地在腦海中開始做起了算術題——其實也沒有那麼不合時宜。

  飛快地探出窗外瞄幾眼,再看看導航app上的剩余路線,可以確定的是,她距離最近的車站出口還有一百米。如果繼續以此刻的烏龜速度行進,約莫八分鐘後可以挪動到車站前。

  也就是說,她還有整整八分鐘的時間可以用瘋狂補習一下秤金次和星綺羅羅是何許人也!

  這點時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總之是一秒鐘也不能浪費了。

  趕緊先掏出筆記本,但裡面並無相關內容,只寫到和伊地知進行了基本的交接工作。夢子又瞄了瞄車外,堵得水泄不通的窄窄單行道看來一時半會是不會發生變化了。她小小地糾結了半秒鐘,沒有把車熄火,只是用力踩住剎車,探身去拿放在後排的筆記本電腦。

  先前伊地知給到她的交接文件全在電腦裡,想必學生名冊也在這些文件之中吧。可問題是,上車的時候為什麼要把電腦放在後排呢?她真搞不懂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

  夢子費勁地伸長手臂,恨不得把整個人抻成拉面才好,關節都快要脫臼了,可指尖與電腦指尖總存在著那麼一點微妙的距離,怎麼也碰不到。安全帶把上半身緊緊固定在了座椅上,勒得她快要喘不上氣了。

  要是能夠回到過去的話,她絕對不會再隨便亂放電腦包的——更加不會把它放在裡駕駛座最遠的斜對角位置上!

  當然了,回到過去這種好事僅僅只能局限於想像而已,顯然是無法付諸實際的,她的懊悔也全然派不上用場。

  眼下的實際情況是,她與電腦之間就差了一釐米而已,且這一釐米她實在是無法克服。她不得不又糾結了半秒鐘,頂著前所未有的強烈罪惡感,動手解開了安全帶。

  這絕對不是一時衝動作祟。思來想去,夢子還是覺得,就是這條安全帶局限了這最後的一釐米。

  沒事的,沒事的,只是解開一小會兒而已,肯定沒事。她開始這麼安慰自己——稱之為自我洗腦也無妨。

  等拿到東西了,她立馬就會當回遵守交規的好孩子的。況且現在情況特殊,所以只是小小地違反一下規則,怎麼想都沒關系……吧?

  這番洗腦是否真的派上了用場,倒是不好確定。反正夢子已經開始行動了。

  一點一點,向後挪動身子。果然限制了她的行動範圍的罪魁禍首正是安全帶,現在她的指尖已經能碰到電腦包的提手了。只要再靠近一些就好了——

  夢子確信自己精准抓住了電腦包。

  她也可以確認,在她握緊右手的瞬間,窗外的車流也在緩緩後退……啊。不對!

  是她的車正在向前滑行!

  剛才注意力完全集中後排的電腦上了,絲毫沒有注意到腳上的力氣正在一點點松懈。她趕忙抓起電腦包,借著轉身的慣性把它丟掉了副駕駛座位上,順勢踩死剎車,恨不得把這片結實的鐵皮踩到凹下去才好。

  意料中駭人的碰撞聲並未響起,車順利地在最後一刻停住,白底綠字的牌照只差兩釐米就要碰到前車的車尾了。這可真是足以媲美商業電影俗套套路的驚險反轉。夢子很不爭氣出了一身冷汗,仍心有余悸,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都在抖個不停。

  真不敢想像夢裡的她可以在沒有駕駛證的前提下一邊睡覺一邊開車,即便這只是個夢,想來也有夠嚇人的。

  能順利地在恰到好處的緊急時刻停下車,這絕對是今日難得的幸運。更幸運的是,前車的車主似乎也沒有發現後方的車和他貼得相當緊,他正在駕駛座位上搖頭晃腦個不停,應該是在聽什麼鬧騰的歌曲吧。

  總之,沒有造成巨大事故,想要的東西也順利拿到了,就算過程異常艱辛駭人,也全都無所謂了。

  只要結果是好的,那就一切都好!——她想起了這句諺語。

  自我安慰難得地派上用場,夢子松了口氣。緊密的車流直到這會兒也還是沒有疏散開,正好能趁著這點空檔打開電腦。

  戳戳電源鍵,屏幕並未如意料得那樣亮起來,黑漆漆的屏幕只映出了她茫然困惑的表情。再試著長按一會兒,居然還是沒有半點變化,聽不到零件運轉的聲響,就連散熱板摸起來都是冷冰冰的。

  如此冰冷,就和夢子現在的心一樣冷。

  所以,電腦這是壞掉了嗎?但上車前不還是好端端的嗎?

  趕緊闔起電腦,不再去看屏幕上映出的呆滯面孔了。

  實不相瞞,她已經無心去琢磨這台老舊電腦究竟出現了怎樣的故障——反正她也想不明白。

  她只是忍不住想,既然電腦都沒辦法打開,那麼自己剛才努力伸手拿包,甚至還為此觸犯了交通法規的行為,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意義?

  這個問題實在也不方便深想,一旦琢磨起來只會害她心情復雜,她也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在對現狀氣憤還是懊惱了。

  手機也是在這個時候震動起來的,響得如此突兀,夢子很不爭氣地被嚇了一跳。

  偷瞄一眼,亮起的屏幕上赫然跳出了「伊地知潔高」這幾個字,是他發來了短信。

  可能是這條短信並不怎麼短,在預覽界面內並沒有露出正文內容的半個字,只有空蕩蕩的一個白色窗口停留在鎖屏界面上。她心虛地喘了好幾口氣,看著屏幕飛快暗淡下去,還是沒敢去點開這條消息。

  就當她是個窩囊廢好了,可她實在不希望在這個時候收到伊地知的消息啊……

  夢子真的不想去猜他發來短信的用意,可大腦還是自顧自轉了起來,琢磨著一切可能性。

  譬如像是,伊地知想要確認她是不是接到了秤金次和星綺羅羅?

  又或者是兩位同學在車站苦苦等待良久都沒有見到輔助監督的蹤影,氣呼呼地向伊地知奉上了投訴,而他正是要將投訴話語轉達到自己的耳邊?

  考慮到眼下正是執行任務的關鍵當口,這些絕對是他最有可能向自己確認的事了。

  ……不管是哪種可能性,她全都好不想面對。

  伏在方向盤上,夢子無比頹廢地這麼想著,嘆氣聲已然填滿了車廂內的每一個角落,就連引擎轉動的聲響也像是在為她感傷了。

  感傷歸感傷,就算再怎麼不想面對現實,她還是得面對現實才行。而且不能再拖延了,現在她就得拿起手機解鎖屏幕,屏住呼吸,點開這條也許像征著災厄到來(倒也沒到「災厄」這個等級吧?)的短信。

  「伊地知:有棲小姐,兩位一年級同學的聯系方式如下,請查收,我已和他們簡單說過今日的安排,屆時您直接聯系他們。先前忘記及時和你同步,想必也給你造成麻煩了吧。真的非常抱歉。」

  在這段文字的下方,赫然正是秤金次和星綺羅羅的號碼。夢子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

  居然不是監督工作或是怨念傳達,而是切切實實的幫助嗎?甚至來得這麼是時候,絕對是天降支援沒錯了!

  夢子興奮地對著空氣猛錘了好幾拳。要不是駕駛座太過狹小,她真的要在這裡跳起舞來了。

  啊——謝謝您,神明大人。也謝謝您,伊地知大人!

  她迫不及待,在心中大聲呼喊。

  也許是她的心聲一不小心變成了切實的聲音,又也許是她不小心按到了語音轉文字之類的輔助按鍵,夢子好不容易從這巨大的欣喜之中抽身出來,正想著給伊地知送上一條感謝的回復,卻發現屏幕上已然出現了一條由她發送的消息。

  「Arisu:啊——謝謝您,神明大人。也謝謝您,伊地知大人!」

  這條消息在八秒鐘前發送,一旁小小灰字顯示為「已讀」。根本來不及撤回——甚至連為此尷尬的時間都沒有,手機又振了振。

  是伊地知的回信來了。

  「伊地知:有棲小姐,您這是……?」

  省略號意味不明,他想表達的意思也同樣不明。夢子也不願意想得太多,但總感覺手機那頭的他肯定露出了「我很不安」的表情,正如現在的她一樣。

  「Arisu:……對不起,我的鍵盤出了一點問題。」

  「伊地知:了解。沒關系。祝您今日工作順利。

  「Arisu:謝謝您的諒解。也祝您一切順利。」

  默默收起收起,夢子感覺大腦前所未有的空白,一無所有到了連尷尬的心情都生產不出來的程度。

  為什麼心裡的想法會切實地變成短信回復呢?她一點也想不明白。難道在某個瞬間,自己又忘記重要的事情了嗎?

  ……算了。

  最煩心的危機已經解除,眼下沒有什麼再值得讓她煩心的了。只要結果是好的,那就一切都好。

  想著這句諺語,抬眸望向車外。狹窄的單向車道已然變得空空如也,一眼就能望到道路盡頭,後方同樣空蕩一片,只余下她的黑色轎車停在柏油路面上。

  數秒鐘前擁擠的車流,仿佛從來都不曾在這條單行道存在過。


第31章 貫穿傷口

  一路順遂地抵達車站前,夢子才撥通了伊地知給她的電話。

  本著「一切隨機」的公平想法,她閉著眼隨便在兩個號碼中戳了一個,惴惴不安了好一會兒,直到電話那頭響起相當粗重的男性聲音,她才確信自己撥通的是秤金次的電話。

  轉職到咒術高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和學生單獨進行溝通,要說不緊張的話絕對是謊話,但夢子也知道自己根本沒必要緊張——拜托,她才是長輩嘛。

  總之,先把早早准備好的簡短自我介紹說出口,再向他們確認一下現在所處的位置。一邊講著電話,她一邊四下張望著,幸運地一眼就在車站出口的大門旁見到了拿著手機的壯碩青年。

  按照年齡來說,秤金次其實完全是能擠進「少年」的行列之中的,但看著豎在眼前怎麼也無法忽視的巨大塊頭,夢子實在沒辦法把少年這個詞和他聯系在一起。星綺羅羅就站在他身邊,盯著門框的一角,看起來像是在發呆,也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什麼。

  他大概是很久沒修剪過頭發了,劉海長長地耷拉在眼前,鬢邊的碎發也蓋住了耳朵,發梢染成了一點點綠色,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種水生動物,和秤金次一樣沒穿校服,光是站在那裡,就足夠看出和路人的不同。

  大多數咒術師都會有與普羅大眾格格不入的既視感,但夢子自己其實也說不出這種不同是具體是怎麼回事。她搖下車窗,向他們招了招手。

  「哇,還真是新來的輔助監督呢!」

  星綺羅羅靠在駕駛座一側的車窗邊,也不急著上車,只是好奇地盯著夢子,感嘆了一句。

  「五條老師這回總算是沒有騙人了。」

  這話說的……

  夢子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主動伸手幫他們拉開了後排座位的車門,隨口嘀咕了句:「他的信用度很低嗎?」

  「五條老師呀?沒錯,他在小事上信用度非常低。哎,小金,你先坐進去。」綺羅羅推著秤金次上車,「不過大事上還是能信任一下的。」

  「是嗎……」

  那麼「大事」和「小事」又該怎麼區分呢,這兩者之間的界限究竟是什麼?

  夢子忍不住在心裡琢磨著,但並未將疑問說出口。她知道自己正在思索著愚蠢的問題,當然不會好意思在綺羅羅的面前吐露自己的笨蛋念頭。

  至此,她今天的工作算是順利地完成了第一階段。盡管中途相當不順利,但想必接下來一定不會再有什麼大問題了吧。

  夢子無比自信地這麼想著,驅車駛入寬闊的四車道,順勢把裝著事件簡述的文件夾遞給了綺羅羅。

  「本次的事件大致就如文件中描述的那樣,兩位可以提前了解一下。」她說,「現在,我們要去的地方正是……」

  「吶吶,有棲小姐,我們能先去藥妝店嗎?」

  綺羅羅忽然靠近了過來,抱著駕駛座的頭枕,像是害怕她聽不清似的,特地與她貼得特別近。而秤金次從上車開始就一直盯著手機,沒和她說過半句話,不知是什麼如此具有吸引力,夢子實在搞不明白,只好專心去聽綺羅羅的話語了。

  「你看嘛,我新打的唇釘發炎了,超痛的。」他指著嘴邊的兩顆銀色唇釘給夢子看,可憐兮兮地努著嘴,「要是不趕緊吃點消炎藥,我的嘴就要爛出洞了。」

  時速表的指針一點一點向右偏轉,這種時候實在不便分心。夢子只飛快地瞄了一眼,果然綺羅羅的嘴角紅腫得厲害,光是看著就叫人覺得牙酸。

  「可以的。」反正只是繞路去趟藥妝店而已,不算是什麼大事,「不過,綺羅羅同學,出於安全考慮,你最好還是坐回到位置上。不要忘記系好安全帶。」

  「誒,我都坐在後排了,就不用系了吧?」

  他眨了眨眼,有點不太情願似的。

  關於後排乘客為什麼必須系上安全帶,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知道原因的,可她這會兒連半點都想不起來了,腦袋空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公式化地把剛才的叮囑重復了一遍。

  既然後排安裝了安全帶,那當然意味著這是必要的啦——她甚至還想這麼說。不過這句話實在是有點太過沒有禮貌了,她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

  可能是她的勸說實在太過枯燥,綺羅羅一動不動,還是保持這幅有點別扭又好像有點親昵的姿態靠在駕駛座旁,看著後視鏡裡的自己,偶爾也會扭頭看看夢子。

  「有棲小姐,你也打了洞呢。」他發現了夢子耳垂上的小小洞眼,「我覺得耳洞愈合起來比其他地方快多了,而且一點也不痛,你說是嗎?」

  「……是的。」

  支支吾吾的回答。

  被綺羅羅的好奇目光注視著,夢子實在羞於承認,但她確實想不起打耳洞時的感覺了,當然也記不得這個貫穿傷口是怎麼一點一點愈合的。

  不過,心甘情願地添上兩道傷口的原因,十之八九是因為想要戴上漂亮的耳飾吧——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了。

  又照了會兒鏡子,大概是終於看夠了鏡子中的自己,綺羅羅終於乖乖坐回去了,但安全帶還是在夢子的又一次提醒之下才系上的。

  有些像是報復似的,他用手臂碰了碰秤金次,叫他也趕緊系好安全帶。

  「你這麼大塊頭,要是出事的話,死亡概率說不定會更高。」他煞有介事般說著。

  秤金次完全沒把這番無釐頭的發言放在心上:「非要說生存概率的話,我一定會是這裡所有人中生存率最高的。」

  「真是自信呢秤同學——」綺羅羅故意揮動著手中的文件夾,揚起的風把秤金次的頭發吹得略微凌亂,「別盯著手機了,快看卷宗。」

  「你念出來吧。我在聽。」

  「哦。」

  綺羅羅的這句應聲不情不願的,果然緊接著的是他的抱怨。

  「天天都在玩麻將,小金你都不覺得膩嗎?」

  「等我玩到積分排名全國第一的那天大概就會膩了。」

  「好嘛好嘛。」

  難怪秤金次一上車就盯著手機,原來是在打麻將嗎?沒想到現在的高中生喜歡的是這種類型的游戲。

  夢子心中的這個不解之謎總算是解開了。她順便也想起來了,最近似乎確實是上架了一個新的麻將游戲,前不久經過秋葉原的時候還看到了大幅的宣傳海報。

  至於游戲叫什麼名字,她當然是一點都沒有印像了——對於有棲小姐來說,還能記住麻將新游戲上線,這已經是分外難得的事情了。

  正好由綺羅羅念著事件簡報,她也順便分心聽了一下。

  其實這起事件算不上太過復雜。咒術師菱田家六歲的次子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消失無蹤,直到現在都不見蹤影,同時「窗」在該區域探測到了異常的咒力波動。考慮到那孩子尚且不會使用術式,似乎也還不明白咒術的真諦,初步的猜想是其遭遇了詛咒。

  就是這麼簡單的起因及現狀,但性質確實復雜。夢子默默聽到最後,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為什麼只派了一年級的學生去處理這起事件。

  如果是她的話,應該會請至少一級咒術師進行第一輪的調查,視後續情況,說不定還要派出更專業的咒術師才行。

  不過,她只是個小小的輔助監督而已,現場的調度和她完全無關,她也根本不懂人員配置這種復雜的問題。還是別對上頭的意見指手畫腳了吧。

  夢子正這麼想著,身後的綺羅羅卻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又想向駕駛座的方向靠過來,卻被安全帶拉住了,只能努力伸直手臂,無比焦急地拍著她的肩膀。

  「啊——我們錯過藥妝店啦!」

  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剛剛才擦肩而過的藥妝店已經徹底消失在後視鏡的角落裡了。

  夢子干笑了兩聲,搭在肩膀上的雙手簡直如同對她的問責。她偷摸摸向前靠了靠,恨不得把整個身體都貼在方向盤上,連眼睛也只能別扭地眯起來了,因為她心虛得根本不敢與鏡子裡的綺羅羅對上視線。

  「抱歉……真的特別特別抱歉。」她訕笑了幾聲,「不過藥妝店到處都是嘛,用不著多久就能遇到下一家店了,對吧?」

  綺羅羅噘著嘴:「有棲小姐,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請求太麻煩了?

  看著如此委屈的表情,夢子罪惡得都想跪下來向她謝罪了,硬著頭皮笑得尷尬:「沒有沒有沒有怎麼會呢,我只是……」

  ……真不想承認,其實她把要去藥妝店的這件事忘得一干二淨了。

  「我,呃,只是一不小心把油門踩得太重了,所以才……嗯。總之就是這樣。」她磕磕巴巴地說著,這句生疏的謊話害得她的語言中樞也變得貧瘠了,「你幫我一起留意一下吧,好嗎?我不太擅長分心去做事,難免會忽視掉路邊店鋪的。」

  「現在我們旁邊就有一家藥妝店。」

  「啊是嗎?」

  她居然又一次完全忽視了藥妝店的招牌。

  但好消息是,這回她的反應還算快。

  奮力踩下剎車,在駭人的摩擦聲與慣性消失後,車完美地停在了距離藥妝店二十米遠的地方,後車牌堪堪與店鋪的落地窗齊平。四舍五入,她這也算得上是把車停在藥妝店門口了。現在總算是有臉面對綺羅羅了。

  「我在車上等你。」她默默抹去額角的薄汗,「盡快回來,可以嗎?畢竟還有事件等著你們調查呢。」

  「收到!沒問題!」

  綺羅羅豎起兩根手指,衝她比了個敬禮的手勢,拉著秤金次一起下車。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店內,夢子才猛松了口氣。

  自信得太早了……今天真是怎麼都不順利呢。


第32章 殘穢調查

  「有棲小姐~」

  綺羅羅喊她時,輕悠悠的語調很像是在唱歌,有種莫名的歡快感。他到底是在為了什麼而高興呢,難道是因為對即將處理的事件充滿了期待嗎?

  說真的,夢子猜不出來。她也沒覺得多高興——畢竟今日只是一如既往的平凡一天而已。

  「買到想要的東西了嗎?」她隨口問道。

  「買到了喲。」綺羅羅揮了揮手裡的消炎藥膏,「而且還買了別的東西。」

  說著,他把手裡裝得滿滿當當的購物袋放在了副駕駛座上。夢子並沒有特意去看,但從袋子邊緣露出了零食包裝袋的彩色一角,再一聯想到購物袋放下時裡頭發出的沙拉沙拉的聲響,她合理推測袋子裡裝的全部都是零食。

  雖然有的藥妝店確實是會售賣飲料和零食沒錯,但為什麼要在這裡買呢?沒記錯的話,藥妝店的零食可不便宜。她開始替綺羅羅的錢包感到心疼了。

  「正好遇到打折了,所以買了不少。」關上車門前,綺羅羅從購物袋裡抽出了一支巧克力,塞到夢子手裡,「吶,送給有棲小姐,謝謝你專門為我繞路。」

  「唔……也謝謝你。」

  她遲鈍了一下,這才誠惶誠恐地接過巧克力,包裝紙上是一只紅色的海龜暢游在巧克力的海洋中,構圖荒誕卻又可愛。

  肚子完全不餓,現在也還沒有吃甜食的心情。夢子把巧克力放進口袋裡,重新回到路途之上,抵達菱田家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再看一看事件簡述。菱田家並非什麼歷史悠久或是傳承深厚的家族,是直到近幾代才成為咒術師的「初心者」,自然不會擁有豪華的古舊宅邸,一家人就住在遠離市中心的三層小屋裡,此處離本區最好的私立小學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那所小學正好就是失蹤的次子所就讀的學校。

  「那孩子有咒力也有術式,未來十之八九會走上和父母一樣的咒術師道路。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要把小孩送到最好的私立學校去讀書?簡直就像是在為孩子謀求一個更好的、非術式的未來嘛。」

  在敲響菱田家的大門前,綺羅羅忽然這麼說道。

  這句疑問大概只是他的好奇在作祟。

  聽他這麼說了,夢子也意識到了這點違和感。她想了想,可惜沒能想到合適的答案。

  身為他們之中唯一的長輩,卻連學生的疑惑都沒辦法解答,這可真是太丟臉了。夢子尷尬地笑笑,打算用沉默把這件事敷衍過去,恰在這時聽到秤金次說:「上最好的學校不意味著謀求非術式的未來,也許只是想要孩子度過一個輕松且優秀的童年。而且這不是今天的重點,沒必要把事情復雜化。」

  「好好——」

  綺羅羅不情不願地拖長了聲應著,把這點多余的好奇心完全收了起來。夢子也不由得松了口氣——自己的無知沒有展現出來就好。她抬起手,輕輕叩在門上。

  菱田家的大門泛著松木般的淺棕色,實際上卻不是木制的,堅硬得很像是包了一層鐵皮,指節敲打在上頭,被反彈過來的衝擊力撞得差點散架。夢子努力藏起驚愕表情,飛快地收回手。她想自己已經把門敲得夠響了。

  門的另一端最初是空無一物的寂靜,而後才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凌亂地向他們迫近。

  伴著吱呀一聲,敞開的門縫露出男人焦急的面孔,充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她,滿懷期待般緊握她的手。

  其實夢子並沒有認出他是誰,單憑年紀判斷,他大概就是失蹤孩子的父親了吧。記得他好像是二級咒術師,名字叫……叫什麼來著?

  算了,就叫他菱田先生吧。

  菱田先生的手冷冰冰濕漉漉,像是剛抓了一把雪。

  這個季節早已沒有雪了,夢子相信他應該只是緊張到手腳冰涼了而已,就連指尖也顫抖著,正如蒼白的雙唇,看起來總像是要吐露些什麼激動話語似的,可視線卻忽得一轉,落在她背後的綺羅羅與秤金次身上。

  慌亂的視線很突兀地變得僵直,他的嘴角還在抽動著,擰成憤恨的模樣。他倏地甩開了夢子的手,暴怒而起。

  「為什麼只找了學生來調查啊!」他大叫著,頭發都炸開了,「我的孩子失蹤了,起碼要讓一級咒術師負責才行。就這兩個——」

  他豎起手指,顫抖地指著綺羅羅和秤金次,惱怒得連面孔都扭曲了。

  在他說出更多不動聽的話語之前,夢子抓住了他的手,一點一點壓了下去。她依舊保持著禮貌的笑意,盡管她一點也不想對眼前的男人予以過多的禮貌。

  雖然她自己也覺得本次任務應當讓等級更高的咒術師負責,但這並不意味著她非要站在這裡乖乖接受他人嫌棄。

  「您知道的,最近詛咒高發,咒術師都在連軸轉地工作。同樣,您也該知道,我們咒術高專的學生向來是很優秀的。」她用力按住菱田掙扎的手,笑眯眯的表情變成了真切的笑聲,「還是說,您對於高專的人員調配有任何疑問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替您轉達給校長。」

  校長叫什麼名字來著?算了,也想不起來了。

  菱田先生終於冷靜下來了。但不是因為夢子這番近乎要挾的話語,而是他的夫人投來了冰冷的、痛苦到近乎絕望的隱忍目光。她拽住他退到後方,向他們道了歉。

  「各位請進來吧。」她始終垂著眼眸,「如果有什麼想要知道的話,直接問我就好。」

  總算是順利地走近了菱田家。事件調查的分工,也早在車上就決定好了。秤金次會和菱田夫婦確認問詢一些細節,房屋內部的調查則交由綺羅羅負責。在他們看來,這些也是很有必要的工作。

  至於夢子嘛……說實在的,這種時候身為輔助監督的她應該坐在車上耐心等待的,能被請進家中屬實是意料之外。所以她的工作便成了一邊啃曲奇一邊喝茶,順便旁聽菱田夫人和秤金次的對話。

  哎,這可不是偷懶——夢子願將自己此刻正在進行的「工作」稱之為養精蓄銳和日常監督。

  曲奇似乎是手工烤制的,又松又酥脆,總讓人不由得聯想到用甜味糯米粉壓出來的老式點心。茶是用滾燙熱水泡的,格外苦,她不愛喝,只淺抿了幾口,就再也沒有拿起過茶杯。

  在哢嚓哢嚓的咀嚼聲中,秤金次和菱田夫人的聲音幾乎被蓋得徹底。夢子努力想要聽清他們的對話,卻只能聽到寥寥幾個字而已。

  掛在牆上的鹿頭正在注視這個家,黑色玻璃球做成的眼珠會倒映出她的模樣,但卻是更扭曲的姿態。遠遠望過去,她的臉被放大成了渾圓的模樣,身子則是小小地縮在頭顱下面,金色眼眸襯在深黑背景中,淺得幾乎看不出顏色。

  就像在照鬼屋的鏡子。夢子想。

  吃完一整盤曲奇,他們的對話也談到了盡頭,完全不知道他們說了點什麼,幸好秤金次分享了一些關鍵信息給她。

  「那孩子平常都是獨自放學回家的,偶爾會和朋友去小公園或是河堤旁玩,平常玩耍的範圍不會超過近旁的那條河川,因為父母叮囑過他,河對面會有可怕的詛咒。」

  「是嗎……」夢子似乎想到了什麼,趕忙翻開文件夾,「昨日「窗」所觀測到的咒力波動發生在河對岸約一公裡外的地方。菱田家的次子照理說應該不會去那裡。」

  「所以,要麼咒力波動和這起事件沒關系,要麼事件的關鍵就在河對岸。眼下只有這兩種可能性。」

  他的推測不無道理。

  夢子了然般點點頭。接下來怎麼行動,就得看他的想法了。不過咒力波動的發生地總是要去看一看的。她默默在導航地圖中添上了這個新地點。

  「我們先去這個地方看看吧,怎麼樣?」

  綺羅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他舉起了手中銀色的硬幣給大家看。

  硬幣上沒有數字和年份,也並未任何花紋,只刻著小動物的圖案,背面則是某間連鎖商場的標志。

  這似乎是游戲機的代幣。

  「准確地說,是娃娃機的代幣。」綺羅羅拍了拍手裡的玩偶,這是一只穿著背帶褲的黃色小雞,「代幣藏在玩偶的口袋裡,玩偶被藏在了抽屜裡。我在上面發現了一點殘穢,估計是用了咒力或是術式抓上來的吧——這可是作弊呢。」

  說著,綺羅羅吐了吐舌頭,看來是真的很嫌棄作弊行為了。

  「甚至把娃娃藏起來,看來菱田家管得很嚴呢。」他由此得出結論。

  「菱田夫人剛才並沒提到過娃娃機或是自家家教的事。不過這種事確實不是輕易就會告訴旁人的。」秤金次的呼氣聲聽起來很像嘆息,「那就去看看吧,娃娃機。」

  「了解。」

  終於輪到自己正經工作的時間了。

  感謝菱田家的曲奇和熱茶,現在夢子無比精神,甚至可以算得上狀態極佳,沒有依賴導航都能順利找到娃娃機所在的商場——這主要是因為商場裡菱田家和小學都很近,正好就處在兩個地點的中間。

  娃娃機的本體也相當好找,就在商場一層的南側角落裡。只是他們來得太早,店鋪尚未開門。

  耐心地等待十分鐘。黯淡的店鋪會亮起鮮艷而眩目的燈光,從廣播中露出的音樂輕快而童真。夢子只是失神了一瞬,綺羅羅和秤金次居然不見蹤影了。她差點因此化身成丟了孩子的保姆,焦慮到都想跳起來了,幸好綺羅羅向她招了招手。

  「找到線索了喲。」

  他的手一甩一甩,夢子莫名想起了花園鰻——一種豎著從海底探出上半身的魚。

  「這個殘穢……是咒言術式留下的痕跡吧?」


第33章 金色眼眸

  紅色、黃色、藍色,還有紫色,雜亂的燈光圍在夢子的腳步跳舞。順著燈光而來的方向望去,便能看到那碩大而渾圓的、似乎只會在迪斯科舞池裡出現的霓虹燈球,卻掛在了娃娃機店鋪的天花板上。

  它轉呀轉的,久久都沒有停下。

  踏著不停變換的燈光,夢子向綺羅羅靠近了些。

  他們就站在一台娃娃機的旁邊,隔著透明的亞克力板,能看到機器裡塞得滿滿當當的小雞玩偶,高高地壘在一起,如同小山,一時也數不清究竟有幾十個還是幾百個了,肉眼可見的每一個都和綺羅羅在菱田家找到的款式相同。搖杆和按鍵上留有類似墨跡般的擴張型痕跡,夢子認出這是使用過術式之後遺留下的殘穢,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為什麼說這是咒言術式的殘穢呢?到底是哪一點在佐證著這個事實?

  她莫名有些緊張,雜亂的心跳幾乎有種心髒將要沉入軀體深處的恐懼感,夢子不得不按住胸膛,重新在掌心中鼓動的心跳足以讓她確定剛才的恐懼只是空穴來風。

  別因為有棲家是使用咒言的詛咒師,就對「咒言」一詞敏感不已。

  她反復在心裡告訴自己。

  這麼想著,無論是緊張還是恐懼,居然都一點點減少了,於是她也能平靜地問出自己的疑問了——為什麼斷定眼前的殘穢是咒言術式的疑問。

  「看不出來嗎?」

  秤金次以一種很不解的語氣問道,仿佛天才正在看著蠢材。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身為天才的他不吝賜教,不等蠢蛋夢子露出尷尬且抱歉的笑容,下一秒就給出了解答:「咒言術式的殘穢,通常呈現出類似文字破碎的形狀,就像這樣。」

  他指著地上最大塊的那灘污漬。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污漬看起來如同「我」字上下切半,又各自轉了一百八十度,筆鋒的末端長長地延伸著,詭異又難看。

  夢子歪過腦袋,想要分辨出地上的其他污漬對應什麼文字,可看了好久也沒琢磨出來。這有點像是益智類小游戲,看不出端倪說不定只是因為她太過愚笨了。

  「所以……」第五次嘗試解密無果,她問秤金次,「咒言的殘穢痕跡和使用術式時所說的話語會有關系嗎?比如說了『跟我走』,地上就會留下『跟我走』的字樣之類的?」

  「沒有關系,痕跡是隨機的。有時候能拼出一個完成的字,但多數時候只是文字的碎片而已。」他說。

  「哦——」恍然大悟了。

  明明自己正是咒言師的後代,卻連這麼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有夠丟臉的。總之先拿出筆記本,把這一知識點記下來吧。

  夢子翻到筆記本最新的空白一頁。如此空白,連鋼筆印下的壓痕都不曾存在。她恍惚了一瞬。

  似乎……這頁不該是空白的。不久之前她在本子上寫了一句話。

  所以不久之前到底是多久之前,她寫下的到底是什麼話語?

  想不明白,答不上來。恍惚之時,忽然聽到了綺羅羅的聲音。

  「您也是從高專畢業的嗎?」

  他的詢問多少有點突兀。夢子反應了兩秒,才點點頭:「是的。」她補充道,「但我就讀的是京都高專。」

  綺羅羅發出了長長的「啊——」一聲,也好像恍然大悟了,眯眼睨著她,惡作劇似的對她狡黠一笑。

  「有棲小姐,上課沒有認真聽講吧?」他說這話的語氣簡直像在幸災樂禍,「關於殘穢的相關知識,一年級就已經教過了。」

  「嗯——」

  夢子尷尬地抿起了唇,這句應聲聽起來也像是自嘲的苦笑。

  出於尊嚴考慮,她真的很想說出些狡辯的的話語,譬如像是「其實我只是在考考你們」或是「啊我們那時候還不會教這麼重要的知識」之類的。但這麼明顯的謊話,她既說不出口,又擔心是不是會被綺羅羅揪出錯誤。

  於是,她能給出的答復,也就只剩下灰溜溜的一句「是呢」了。

  感覺自己身為長輩的尊嚴快要被消耗殆盡了,幸好接下來還能有挽回的機會。

  除了孤立在機器上的殘穢以外,娃娃機本身並沒有其他特別之處了。店內的各個角落都裝滿了攝像頭,夢子順利且輕松地就要到了昨日午後直到傍晚的監控。

  至於是怎麼要到的,說實話她完全沒印像了。保不齊是她的人格魅力發揮了作用吧。

  「昨天晚上有個攝像頭壞掉了,可能沒法拍到您想要看到的。」店員一臉抱歉地說。

  「沒關系。」

  打開監控錄像,八個畫面同時運作起來。打開倍速,屏幕上空空如也的店鋪倏地擠滿顧客,又倏地走空,如同潮起潮落。失蹤的菱田家次子是在臨近傍晚的時間步入監控範圍之中的。這孩子徑直走向裝滿小雞玩偶的那台機器,他的目的地如此精准。

  目標出現了!

  重新把監控視頻調回到原倍速。畫面中所有人的動作都變得如此緩慢而遲鈍,讓人無所適從。

  但最無所適從的——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是第三攝像頭捕捉到的一個顧客。

  他就站在那孩子的正前方,只隔了兩台機器的距離而已,不停動著搖杆,娃娃機的爪子無意義地晃來晃去,自然是什麼也沒有抓住。而他只是盯著眼前的娃娃,仿佛漫無目的,視線卻直勾勾的。

  也許,他的視線透過了透明亞克力板,正在注視那孩子吧。

  最開始,夢子以為這人是位女性。這麼認為的理由其實相當膚淺,完全是因為畫面裡的人留了一頭過肩的金色長發。

  監控畫質不佳,但也能看出這頭金發被打理得不算特別漂亮,很隨性地披在肩頭,蓋住了過寬的肩膀。直到他走到另一個攝像頭的範圍中,才注意到他壯碩的體格。這樣的身材比例,顯然是男性才有的。

  他戴了口罩,軍綠色的鴨舌帽蓋住了大半張臉。當他走向店外時,菱田家的那孩子也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動作,麻木地、如牽線木偶般遠離娃娃機,卻並未走在他的身後,而是繞了一個巨大的圈,從後門消失了蹤跡。

  如果能拍到這男人的正臉,那該有多好啊——夢子在心裡祈禱著,越想越覺得焦躁。

  似乎就是在她的急躁心情飆升至頂點時,畫面中的男人停下了腳步。他抬起頭,金色深邃的眼睛注視著攝像頭。

  這雙眼睛在片刻後才慢慢眯起,眯成了纖細的一條,纖細得再也看不清眼眸的顏色。

  微不可察地,他的口罩動了動。

  下一秒,這片畫面中就只剩下一片閃爍的灰色雪花了,「信號中斷」的紅色字樣從正中央跳出。

  「然後監控就壞掉了。」工作人員指著這塊畫面,無奈地攤著手,「直到現在都還沒修好。」

  「是嗎……好,我了解了。」

  夢子扯了扯嘴角,重新開啟播放倍速。但再往後的監控片段,就沒有什麼值得看的內容了。她關掉窗口,一抬頭,才發現秤金次和綺羅羅都在盯著她看——甚至已經超脫了簡單的「看」,都能算作是一本正經的端詳了。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難免覺得不自在。夢子縮起肩膀,真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最小。

  這麼美好的願望,自然不可能輕易實現。他們依舊盯著她,探尋般的疑惑目光愈發不加掩飾。

  「……怎麼了嗎?」她忍不住了,出聲問道。

  「突然發現——」

  綺羅羅俯身,貼近她的面前,鼻尖幾乎都塊碰在一起了。從他的眼眸中,夢子能夠看到自己。

  和鹿頭標本的玻璃眼珠不同,綺羅羅眼中的她並不扭曲,而是等比例的倒映,真切卻也遙遠。

  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麼呢?她忽然很不想聽他繼續說下去了,但他的話語已經來到耳中。

  「我發現,有棲小姐的眼睛也是金色的。」他好像笑了一下,「很特別。」

  夢子也想露出笑意,但她只勉強扯動了嘴角而已:「你是想說什麼呢?」

  綺羅羅笑了——這會是真切的笑,而不是「好像」。

  「沒什麼,只是我的小小發現而已。」他輕呼了一口氣,自在地抻著手臂,「真好啊,金色的眼睛。我長到這麼大,也只見到過有棲小姐您有著金色眼睛喲。」

  「可是你現在也年紀不大呀寶貝。」

  估計是一時的慌張在作祟,如此親昵的稱呼居然都脫口而出了。

  夢子被自己尷尬到頭皮發麻,恍惚之間似乎感覺到秤金次瞄了她一眼,可當她轉頭看去時,他已看向了別處,脖頸不自然地擰著,怎麼看都好像透著些許躲閃的意味。

  到底是在躲什麼呢?

  猜不出來。但她終於冷靜些了。

  「不能因為這麼一點小小的相似就衍生出多余的懷疑,好嗎?我會傷心的。」

  耷拉著嘴角,她努力演出失落模樣。

  「但確實是個不錯的調查方向。我們接下來就跟著這條線索走吧。」

  自己成功打消綺羅羅的疑慮了嗎?她不知道。

  她不認識畫面中的男人,只有這才是夢子唯一知道的。


第34章 詛咒等級

  金眸金發的嫌疑人,特征鮮明且目標明確,這確實是個不錯的切入點。

  拋開這家伙貌似會把事件的嫌疑引到自己身上不說,夢子覺得這起事件的調查進展得還算順利。就在她自信滿滿地——也可以說是理所應當地覺得接下去的一切也會這麼順利時,他們毫不意外地遭遇了瓶頸。

  娃娃機店內的監控攝像頭自然只能拍攝到店內的動靜,在嫌疑人和失蹤男孩離開店裡之後,鏡頭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們的蹤影了。

  由綺羅羅發揮了一下他的人格魅力,要到了商場內部的監控錄像,可在這些畫面中也沒有找到線索。從頭看到尾,看了整整八遍,只見到了菱田家次子蹦跶著穿過商場一層,卻不曾見到嫌疑人在監控錄像中路面,當然也看不到他們一同走出時的鏡頭。

  嗯……這算是走進死胡同裡了吧。

  現狀讓夢子毫無頭緒,她的腦袋此刻正空空如也,給不出半點有價值的想法。

  不過身為輔助監督,她的本職工作是支援咒術師完成任務,倒也不用過分介入「解密」這件事中。這麼想著,她很快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此刻貧瘠的思想,不太專心地繼續聽綺羅羅和秤金次之間的討論。

  聽起來,此刻他們最疑惑的,是金眸金發的嫌疑人究竟何許人也。

  擁有如此特殊的相貌特征,如果過去曾經見過的話,那麼一定會留有印像。——這是來自綺羅羅的結論。

  既然沒印像,那就是不曾見過。他刻意戴上的口罩也意義不明,畢竟花粉泛濫的季節尚未到來,最近貌似也沒有什麼流行性病毒。

  而且,監控攝像頭損壞時,他很明顯說了些什麼。

  「咒言術式通常只能作用於生物和詛咒。對無生命的『物體』起效,我還沒有見過這種情況。」秤金次用手托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但不是百分百沒可能,畢竟咒言本身就是相當復雜的一種術式。」

  「所以,我們現在認定那個金色眼睛的家伙就是咒言師沒錯,對吧?」

  「對。」

  每次他們說起「咒言」這個詞的時候,夢子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不自在。她當然知道自己沒必要冒出多余的念頭。

  是,有棲家是墮落為詛咒師的咒言家族沒錯,但她沒能繼承術式,咒言和她完全沒有關系——監控拍下的那個金眸金發的男人也同樣與她無關。

  不能只是因為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聯就兀自兵荒馬亂起來吧?這未免太幼稚了。

  況且,自己是有棲家僅剩的最後一個人。這個略顯悲哀的事實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

  只是略微恍了恍神,他們的討論已經從「現狀分析」進行到「行動決策」階段了。

  金發的咒言師無疑是重點。不過在對這家伙進行深入調查之前,還是得先去昨日觀測到咒力波動的地點查看一下。

  驅車前往河堤旁(果然輔助監督這份工作的本質是司機吧,夢子暗戳戳地想),放眼望去,半個人影都沒見到,新造的小小棒球場地空空蕩蕩,倒是有只黑色小貓躺在河邊曬太陽,自在地袒露毛茸茸的肚皮,絲毫不怕人,被綺羅羅摸了好幾下也只是甩了甩尾巴而已。風拂過草葉,摩挲出嘩啦啦的聲響,仿佛流水一般。

  工作日的上午,似乎注定就該是這麼死氣沉沉的。

  夢子坐在無人的小棒球場的一角,遠遠看著綺羅羅和秤金次調查河岸。昨日只在某個區域之內探測到了咒力波動的跡像,想要確認具體的波動位置,這可是相當麻煩的工作。

  如果根本找不到咒力波動的中心、或者這次的波動和菱田家次子失蹤事件根本無關,會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棘手呢?

  她漫無目的地想著,身下的大地悄然顫動起來。

  最初只是微弱的顫動而已,如同轎車駛過,遠遠地碾壓出些許動靜。徹底成為無法忽視的震感,是在地底傳來巨響的瞬間,龐大的咒靈破土而出。飛揚的塵土蓋住了它的模樣,怎麼也看不真切,但那肥碩的身軀當真像是蠕蟲,猙獰的咒力將它包裹其中。

  掙扎著站起身來,隨即而來的又一波震蕩把夢子狼狽地甩在了地上。這結結實實的一摔估計麻痹了痛覺神經,她懷疑自己的骨頭都錯位了,居然一點也沒覺得疼。

  失去痛覺,這可不妙啊。她暗自想。

  大概值得慶幸,她現在依然能跑能跳。既然如此,得趕緊評估眼前咒靈的等級才行。快點評估。如此龐大的身軀,還有溢出的咒力……肯定不止三級,甚至超過了大部分的二級詛咒。

  難道是一級嗎?好像夠嗆。所以到底是一級二級還是三級?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數字在她腦海中不停盤旋,時而消失,又忽得出現,扭曲成奇怪的模樣,好久好久都沒有停下。

  決定了,是二級詛咒!——她下定結論。

  要是可以的話,她會更想稱之為「一點五級咒靈」,可惜咒術界並沒有如此模棱兩可的說法。

  此等級別的詛咒,交給兩個一年級學生處理,真的沒有問題吧?夢子不想做出太過武斷的決定,遠遠地向綺羅羅和秤金次詢問是否需要請求支援。

  「不需要!」穿透了飛揚塵土的是綺羅羅的聲音,「我和小金能搞定!」

  「我現在就放下帳。」

  「OK!請幫忙調查下那個金發咒言師的身份吧,河邊也有咒言的殘穢!」

  「了解。」

  夢子無暇停住腳步,一邊奔跑著一邊布下帳,急促的喘息讓話語變得斷斷續續,幸好帳還是順利地從天頂落下了。

  「兩位!」她險些忘記提醒他們了,「務必不要損壞公共建築!」

  要是弄壞了沿河步道什麼的,之後免不了要和市政府的建設部門協商賠償事宜,那可是相當麻煩的工作。實不相瞞,她真的不想再和政府人員交涉了。

  不知道這句叮囑是否順利地送入了兩位同學的耳中。深黑色的帷幕即將觸及地面,她加快腳步,在最後一刻衝出帳外,但她還不能停下。

  直徑四百米的帳,不出意外的話足以容納此刻的戰鬥了。

  但如果出現意外,咒靈衝出了帳外,那麼……

  飛快地掃過四周,佇立在她眼前的獨棟公寓樓如此矚目。要說哪裡最容易遇襲,無疑就是此處了。

  避免潛在的不必要傷亡,所以接下來得先疏散這棟樓裡的住戶才行吧——啊,這也是有夠麻煩的工作!

  光是想一想,夢子都要咬牙切齒了。倒不是她有多討厭這類工作,只是繁雜且緊急的事情全都堆積在了一起,急不可耐地迫使她往前走。在心裡盤算了半分鐘,她果斷撥通了伊地知的電話。

  「如果您現在有空的話,能幫我查一個人嗎?他的照片我馬上就發給你。」

  她急匆匆對電話那頭的伊地知說,獨棟的住宅樓一點一點向她而來。

  「請您盡量往『咒言師』這個方向調查,與之相關的任何信息都可以。拜托您了!」

  如此毫不留情地把無暇顧及的工作丟給別人代辦,多少有點不道德,但伊地知真不愧是史上最優秀的同僚,沒有半點質疑或是不滿,干脆明確的應答聲令人如此安心,反倒讓夢子覺得罪惡了。

  當然了,對於眼下如此緊急的情況來說,是完全沒空去罪惡的。有這閑心,還不如想想該怎麼疏散住戶呢。

  夢子下意識把手伸進了口袋裡。

  在筆記本裡,大概有記錄與此相關的小技巧,畢竟疏散事件現場的群眾也是輔助監督的主要工作之一。可口袋裡空空如也,別說本子了,就連紙巾也沒有,她摸了三個來回,才終於確認了自己的筆記本被落在車上的這個事實。

  這不是越來越麻煩了嗎?她好氣惱,惱怒的對像當然是她自己。

  沒拿上筆記本就算了,手頭居然其他什麼都沒有,就算是想到了有用的辦法,沒有稱手工具也無法奏效。

  要是帶了打火機,那該多好——她開始胡思亂想,完全忽略了不抽煙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把打火機這種東西帶在身邊——如果能有打火機,或是稍稍來一點火,就能觸發火警警報了。絕對不會有人面對警報聲還泰然處之的!

  住宅樓近在眼前,急促奔跑的步伐讓沉沉墜著的口袋搖來搖去,怎麼也安定不下來,實在難受。夢子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了一只打火機。

  銀色嶄新的打火機,沉甸甸躺在掌心之中,仿佛它一直都在。

  在看到打火機的瞬間,自己冒出了怎樣的心情呢?

  是「這可真是天助我也!」還是「為什麼會有打火機?」,她已經想不起來了。去考究這個問題似乎沒有太大意義。

  真正有意義的是,從打火機中竄出的小小火苗成功觸發了警報。不想表現得太過矚目,夢子混在了疏散的人群中,不得不放慢腳步,慢悠悠前進至安全的空地,誰也不會認為她的存在突兀或是奇怪。手機震了震,應該是伊地知的消息吧。

  「伊地知:抱歉,我並未找到任何線索。或許有棲小姐你可以從其他渠道搜尋線索。」

  果然是這樣啊……

  其實伊地知用不著向她道歉的,畢竟他又沒有做錯什麼——嗯,怎麼覺得這句話別人也對她說過,是誰說的呢?

  夢子想不起來了。幸好這個問題無關緊要。

  下意識把手伸進口袋裡。

  不知從何時起,裡面又是空空一片了。


第35章 超自然情況申請表

  揣著空空如也的口袋,夢子趁誰也沒有注意的瞬間,偷偷溜回到了河堤邊。

  帳尚未解除,戰鬥似乎還在繼續。隔著透黑色的這道屏障,無法看清裡面的動靜。

  她等待著——很不安地等待著,暗自希望帳趕快解除,如此一來便能知道這場戰鬥的結果了。可又害怕屏障碎裂之後,看到的是血淋淋的戰敗場面,那只會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能。

  令人欣慰的結局也好,凄凄慘慘的失敗也罷,在尚未見到定數的現在,為此憂慮實在多余。

  無處可去,也無事可干,夢子只能原地踱步。

  眼下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她全都覺得不自在。

  等待著等待著,現狀依然如舊,她愈發覺得自己邁出的不安步伐只是在浪費時間。

  在他人殊死搏鬥的時候,自己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原地亂轉,這可真的太糟了。

  要是能把時間放在更有價值的事情上就好了,比如像是——

  河堤邊小小的警署忽然闖入視線之中。一定是因為它如此渺小,所以她才沒有注意到吧。

  剛才伊地知說了什麼來著……讓她想一想。

  好像是說,關於那個金發的咒言師,可以試著從其他渠道搜尋線索?

  其他渠道,這種說法就是在暗示警局這種強制權威性的機關吧。

  只要有心躲避,想如隱形人一般生活在咒術師的世界中,絕非無法實現的難事。但既然立足於這片國土之上,即便再怎麼小心翼翼,也一定會留下生存過的痕跡。能有權力捕捉到這些記錄的,想來也就只有政府機關了。

  事不宜遲,夢子立馬奔向警局,但同時又必須分心兼顧帳裡的動靜,不得不橫著身子倒退著前進,好似一只笨拙的八腳螃蟹。

  算得上幸運,以這般危險的行進方式,她居然順利地邁過了警署大門,在年輕警官無比困惑的注視之下,拿出了監控畫面的截圖。

  「能幫忙確認下這個人的身份嗎?把這張照片導入到系統中進行對比檢索的話,應該可以搜尋到些什麼的。無論查到怎樣的信息都可以!」她擺出難得的嚴肅面孔,正聲道,「拜托盡快,是緊急事件!」

  年輕警官縮了縮肩膀,後仰著把身子貼在辦公椅的靠背上,從頭到腳將夢子打量了遍,表情微妙。

  就這麼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說:「小姐,我們這可不是在演電視劇。光憑一張只露出眼睛的照片就能確認身份,這麼高科技的事情大概只有FBI能做到吧!」

  他的語氣有點討人厭,輕飄飄的發言不只是在貶低她,也像是在看低自己。夢子很不喜歡。

  「請問。」盡管內心不爽,表面的禮貌總是不能丟的,她平心靜氣地說,「使用已有的照片在信息庫內進行比對,這個操作是可以實現的,對吧?」

  警官晃悠了一下腦袋:「對的。」

  「但如果用於對比的照片只露出了一部分,就沒辦法進行上述操作了,是嗎?」

  「嗯——」他還是搖頭晃腦的,實在沒個正形,「從操作層面來說,不是不行,但估計會匹配到相似的其他信息,總之肯定沒辦法得到最准確的結果。」

  「那你剛才為什麼說『光憑一張只露出眼睛的照片就能確認身份』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難得的記憶力終於在最重要的時刻派上用場了,她居然精准地復述出了警官剛才說過的話語。

  趕在對方尷尬到氣急敗壞之前,夢子決定再給到他一點壓力。

  「我不是想要強人所難,只是……我有特殊情況,您明白吧?」

  她挑了挑眉,瘋狂暗示。

  「特殊情況啊——?」

  話語的尾音被警官先生拖得長長的,仿佛意味不明,但他應該明白了她的意思,俯身在最底層的抽屜裡翻找著,抽出一張發黃的A4紙遞到夢子面前——

  ——《檔案信息調閱申請-超自然情況專用(2005版)》

  「麻煩您先填寫一下吧。」

  他順手遞來一支筆。

  對於這張申請表,夢子早有耳聞。

  這裡可是東京——多災多難的東京。「自然」的和「超自然」的,壓根不存在明確的界限。

  但親自填寫申請表,確實是從未有過的全新體驗。過分狹窄的分隔欄和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入眼中,看得她險些暈了過去。

  冷靜一下,冷靜一下。夢子深呼吸了一口氣。

  先從申請人基本信息這一欄開始吧。

  申請人職業……一般人估計不懂輔助監督是什麼意思,簡化一下寫成助理好了。

  所屬的超自然類別……要不就寫靈異事件吧。

  咦,怎麼還要填傳真號碼,現在真的還有人會用這麼古老的通訊方式嗎?真不愧是十年前設計出來的申請表。

  半是認真半是敷衍,夢子勉強算是填滿了表格。畢恭畢敬地雙手遞上,警官先生卻沒有多看幾眼,把申請表壓在了手邊的一摞文件裡,轉頭比對起了金發咒言師的信息。

  小警署的電腦和高專檔案室裡的那台老古董似乎是同一時代的產物,運作時的遲鈍轟鳴聲中裹挾著熱風,要等待許久許久,才能得到答案。警官還在安慰她,說著「就算檢索不到任何信息也是正常情況」之類的話,聽起來倒像有點像是推卸責任。

  這麼蹩腳的安慰自然派不上用場,而且夢子只顧盯著電腦了,其他什麼聲音都沒有留意到。

  屏幕上倏地彈出了新窗口,監控畫面中不完整的面容匹配到了唯一的結果。

  以利亞,三十五歲,除了出生年月與三個月前登記的駕駛證信息以外,沒有更多履歷,如同不曾存在過的透明人。

  看吶,這不就是順且精准利地匹配到了嘛!

  夢子暗戳戳地這麼想著。警官先生偷瞄了她一眼,估計他自己也在為剛才過分果斷的話語尷尬吧。

  如果擋住駕駛證照片上的額頭與下半張臉,露出的金色眼睛與監控中的如出一轍,是看起來細細長長的形狀,眼尾也耷拉著。

  很莫名的,她想把自己的樣貌與照片上的這張臉放在一起比較,但無論怎麼看,他們都不太相像。以利亞……這個名字也很奇怪。

  「他是外國人嗎?」她指著空白的國籍與姓氏欄,問道,「沒有姓氏?」

  「就是本國的居民吧。姓氏啊?應該有的。稍等,我刷新一下……看,這就有了。」

  空白欄目跳出黑色墨字,姓氏是……夢野。

  他的名字,叫做夢野以利亞。

  心髒猛得顫動了一下。夢子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慌亂,但此刻的慌亂感並不真切,她也不知道她是在為了什麼而慌張。

  這尖銳的情感是倏地闖入心中的,扼住了她的脖頸,麻痹了她的神經,呼吸沉重而痛苦,腦袋也一陣一陣地鈍痛不止。她真的還在喘息嗎,怎麼總覺得馬上就要窒息了?

  如果不是有聲音遠遠傳來,她一定會徹底忘記呼吸了吧。

  「哈嘍,小姐。哈嘍?」警官先生在她眼前不停揮手,「您還好嗎?」

  揮來揮去、揮來揮去。揚起的風撲打在夢子臉上,她回過神來,慌忙點頭。

  「……還好,還好。謝謝您的關心。」

  「那就好。」他松了口氣,「你剛才臉都變成綠色了,真擔心你暈過去。」

  「哈哈,是嘛。」

  綠色的臉……無法想像。

  更不能想像她的深紅短發和綠色臉龐搭配在一起會是多麼醜陋。

  夢子把手背到了身後,用力掐了好幾下。麻痹的神經還未復蘇,她感覺不到太多痛楚,但總算是清醒些了,匆匆從桌上抽了一張白紙,記下關於夢野以利亞的所有信息。

  恰是在寫完最後一筆時,帳的碎裂聲在身後炸開。顧不上向警官道謝了,她直往外衝。

  為什麼今天總是忙忙碌碌的呢?就連這個問題也來不及思考了。

  踏過帳的碎片,灑在草坪上的血漬分外醒目。死去的咒靈正在一點一點消散。綺羅羅靠在秤金次的身上,一條腿無力地耷拉著,嘴角新打的唇釘有些裂開了,正在淌血。她不必擔心了,血淋淋的戰敗場面並未上演——不過在送他們會高專治療的路上,夢子還是膽戰心驚的,緊張到差點把油門踩穿,沒有因此犯下交規簡直算得上奇跡。

  夢野以利亞,能知道此人的存在,應該算是不錯的發現。她照例想要上報這則線索,卻一直沒能聯系上五條悟。

  他似乎不在學校裡,其他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撥打他的電話,可聽筒那頭只有空洞的沉默,就像把小石子扔進泥潭裡,連「咚」的一聲都聽不到。它只會被泥漿包裹著下沉、下沉、不停下沉,正如她無數次發起的通話。

  真是任性的上司啊。她想。

  在見不到五條悟的日子裡,又有兩個孩子失蹤了。與菱田家次子的消失如出一轍,周圍總會有提前安置的詛咒,殘穢以破碎文字的形態散落。再深入調查,不久前也有過幾起失蹤案,但走失的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事件由警局接手了,直到現在才聯系起來。

  倘若將現有的線索全部鋪展開來,很容易就會發現,失蹤的孩子無一例外都擁有咒力,只是術式尚未成熟。

  牽扯到了眾多人數,這起事件注定不是高專學生能夠處理得了的了。於是負責調查的咒術師越來越多,作戰會議開了一場又一場,休息時間無限趨近於零。坐在教室的一角,夢子都忘記這是自己聽的第幾場作戰會議了。

  說起來,上次會議討論出的結論是什麼來著?忘記了。

  反正她連現在校長在說什麼也聽不太明白。

  腦袋昏昏沉沉,無比艱難地架在她的脖頸上,錄音筆的指示燈閃爍著綠光,證明這台小小機器此刻還在正常運作中。她試圖記錄聽到的關鍵字,可筆尖一點一點變得遲緩,寫下的文字像是蟲子爬過的痕跡,不堪入目。

  現在是關鍵時刻,可千萬別睡呀!

  她不停告訴自己,這句叮囑在心中無限重復。重復、重復、然後重復。像是跳過欄杆的羊,一只一只填滿知覺。

  啪嗒——筆停下了。

  夢境向她而來。


第36章 フバフバ-金色的夢

  有些昏暗的方形房間,擺在正中央的是金屬的小桌子和一對椅子,吊燈從天花板垂下,三秒鐘前燈泡閃爍了一下。

  你已經在這裡坐了三十六分鐘。從頭頂吹落的陰冷空調風真難受,讓你的腦袋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存在感——換句話說,就是你現在頭痛得非常厲害。

  一位中年咒術師坐在你的面前,相當面熟,你記得在一年級高專學生叛逃事件的集體會議中見過他,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時候他就沒有對你做過自我介紹,正如此刻他默不作聲地來到你所在的這個小小空間,抿著嘴打量你的表情如同注視一個犯人。

  於是你也開始反思,思考自己為什麼坐在了這裡。

  昨天你收到了消息,東京有數名兒童失蹤,需要請你協助調查。你以為你終於久違地能夠被派去處理正經的詛咒事件了,可你只是被帶到了這裡,因為嫌疑人是名為夢野以利亞的詛咒師,咒術界的高層懷疑你與他有所聯系。

  再換句話說,你現在也算得上是半個嫌疑人。

  你與中年咒術師依舊隔桌相望,如同無聲的對峙。似乎持續了好久,久到你都口干舌燥了,擺在桌上的難喝冰美式在這一刻竟也變得無比誘人,可你不想伸手去拿。

  准確地說,你一點也不想動。你總覺得一旦做出任何動作,就意味著你在這場對峙中敗下陣來了——其實並沒有這種事。

  你最後還是勝利了,因為他變換了坐姿,向你拋出質問,問你是否知曉夢野以利亞其人。

  「不認識。」

  「他與你之間是什麼關系,家人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如果你能告訴我的話,那就最好了。」你聳聳肩膀,努力表現出隨性的態度,「那個家的事情,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你不能因為他姓夢野就斷定我和他有什麼關系。」

  「不用解釋這麼多,你只需要給我最簡單的回答即可。」

  「了解了。抱歉。」

  他果然不會聽你多說什麼的。

  想要把自己的回答控制在最小限度,這果然不是什麼輕松的事情。你總是忍不住說出太多的廢話,為此被他瞟了好幾次,多少能看出他的不耐煩了。

  大概只有在問到為什麼在三個月前來到東京時,你才學會了該怎麼給出足夠簡短的回答。

  「不想待在京都了。」你抓住杯子,灌下一大口苦澀的咖啡,冰冷溫度已然讓你的喉嚨如此干燥,「所以來了這裡。」

  「你認識夢野以利亞嗎?」

  「正如之前所說,我不認識這個人。」

  他闔上了筆記本,看來今日的問詢到此結束了,但你無法松一口氣。

  你知道,在夢野以利亞被捕獲之前——或是你莫須有的嫌疑被徹底洗淨之前,你還不能離開這個房間。

  你不知道的是,接下來會不會還要接著被詢問這些無聊的問題。說真的,你已經累了。

  離開之前,他給你遞上了一本厚厚的童話書和一本空白的嶄新筆記本,請你抄錄其中的每一則童話。你知道這個無聊行為是為了什麼,當然是因為希望你能夠始終保持清醒。

  誰也不希望你睡著,更不希望你使用術式。對於他們來說,你的術式光是存在著,就已經足夠棘手了。

  高高的咖啡杯被第三次注滿了冰美式,方形的冰塊碰撞出冰冷的聲音。從你走進這小小房間時就下起的雨直到現在也沒有停下,這會兒似乎還更大了些,啪嗒啪嗒拍打在不透明的玻璃窗上。

  從小美人魚抄到白雪公主,現在終於翻到了愛麗絲夢游仙境這一頁,你確實毫無困意,只是寫在本子上的字越來越難看,因為你的手指愈發酸痛。

  不再有人走進這個房間了。你獨自坐在這裡,不知道事件的進度究竟如何。

  夢野以利亞……確實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呢。能做出誘拐小孩這種事情,估計是個十惡不赦的家伙,還是趕緊落網最好。

  如此一來,你也能自由了,也可以停下眼下這無聊的抄寫工作了。

  可惜,他還逍遙法外,所以你仍不能停下。

  你嘆了口氣,抄下「愛麗絲夢游仙境」這個標題。寫完最後一個字時,筆徹底罷工了。真該感謝那位不知名的咒術師,離開之前居然為你准備了整整一盒的筆芯。

  你慢吞吞旋開筆帽,舊筆芯被榨干到半滴墨水都沒有剩下。直到此刻你才留意到,這支筆在你的中指上壓出了淡紅色的痕跡。要是繼續重復下去,最終你的指節上將多出一個難看的筆繭。你可不喜歡這種圓滾滾的難看繭子。

  無聊且沒有意義的重復性工作,一旦停下了,懶惰感便會一擁而上。你有點不想動,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慢越來越慢,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這個窄小的房間。牆上的電子鐘在你的注視中跳到了嶄新的日期,08/08/2010,好多的0和8,窗外的雨還在下個不停。

  是了,夏天總是雨水很多。所以你不太喜歡夏天。

  要是這樁煩人的事情從沒發生過,或是誘拐了無辜孩子的嫌疑人不叫做夢野以利亞的話,現在你大概不會在這裡吧。

  圓珠筆的筆帽擰到了頭,可你還是在努力旋緊。無聊的幻想開始泛濫,想像著如果不在這裡,此刻的你會做些什麼。

  會去旅游嗎?可能會吧。

  反正工作並不繁忙,手頭也相當充裕。泰格麗思把她擁有的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包括西伯利亞的她的別墅,你只要稍稍省吃儉用一點,就能靠這筆錢過完余生了,不過這種活法並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你現在依然承擔著咒術師的工作。

  如果去旅游的話,你應該會去上海吧。聽說世博會很有趣,況且這可是五年才舉辦一次的盛大活動,再不去看看的話,可就要等待一千五百多個日夜才能盼到彌補缺憾的機會了。

  不過現實是,你正呆在這裡。無論是魔都的天際線還是五年一次的盛會,暫且都只能停留在你的想像中。干脆還是別去想了,想得越多只會覺得愈發失落的。

  筆帽徹底旋不動了。放入嶄新的筆芯之後,這支筆又變回了利落漂亮的模樣。你按出筆尖,又把它摁了回去,哢嗒哢噠的聲響持續了幾個來回。你知道,就算再怎麼不情願、再怎麼想要犯懶,還是得繼續抄寫工作了。

  盡力藏起嘆氣的衝動,你灌下一大口咖啡。冷冰冰的液體凍得牙齒發痛,嘗起來酸酸澀澀,激得大腦似乎也隨之顫抖了一下。才寫下正文的第一個字,懶惰勁又快壓不住了,你只好站起身。這樣更容易讓你覺得清醒。

  實在是在這裡待了太久,四肢都變得遲鈍了,就像是生鏽的零件。於是你伸直手臂,高高舉過頭頂,恨不得把身體伸展到四倍長。

  笨重的關節就此舒展開來,所有懶惰與困倦一點一點從指尖的末端浮到頭頂,愜意得讓人恨不得發出小貓般的輕快聲音,你從沒想過伸個懶腰竟然也能如此快樂。

  你也完全也沒有想到,就在你的伸展運動進行到拉伸身軀左右擰腰的這一階段時,房間的門被打開了。五條悟站在門外,歪著腦袋看你——哦,不對,其實是你的腦袋正歪著呢。

  愜意的伸展動作稍稍僵硬了兩秒鐘。你又瞄了一眼時鐘,時針早已來到了數字12的範圍之外。那麼……

  「五條先生,早上好?」

  在凌晨時分說早上好,應該不違和吧?

  有些出乎意料,他看著你,竟然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你想這可能是因為你直到這會兒還在歪著腰伸展四肢。

  「早上好。」他收起笑意,像模像樣地對你點了點頭,「我還以為愛麗絲小姐正在苦哈哈地抄愛麗絲夢游仙境呢。想著來慰問一下,但你看起來還挺自在的嘛?」

  「沒有哦。抄童話書有什麼自在的?」你垂下手,把聳起的襯衫往下扯了扯,「您真的是來慰問我,而不是來對我進行第二波審問的嗎?」

  「當然不是,我可是來給你分享一個好消息的……等等,難道在你心裡我就是走狗一樣的角色嗎?」

  「不是。我只是進行一些合理的猜測而已。」

  你坐回到椅子上,五條悟也在桌對面坐下了,一如既往很放肆地翹著腿,好像這個小小空間本來就隸屬於他似的。

  自從畢業以來,你就沒怎麼見過他了。你總覺得他和上一次見面時不太一樣,但你說不出是哪裡不同——總之,不是外貌變化那麼膚淺的不同。

  「怎麼換發型了?」

  他忽然問,不過這是理所應當的詢問。

  以前你的頭發很長,就算是高高扎起,垂下的發絲也可以蓬松地鋪在肩頭。果斷地剪短成了利落的妹妹頭,可能得感謝最近大火的晨間劇女主角,但主要是因為她那和短發一樣爽朗的性格。

  「感覺短發會更自在一點,而且比較適合我。」你挑起耳邊短短的發梢,「你覺得怎麼樣?」

  「還不錯。」

  「多謝誇獎。」

  不管這是敷衍的場面話,還是他真心的贊美,你都安心接受了。畢竟你也很喜歡自己的短發。

  不過,想要分享的好消息究竟是什麼呢?

  你還不知道答案,而這全都是因為神神秘秘的五條先生保持了恰到好處的沉默,坐了好久都不說什麼,只是翻動著桌上的童話書和你的抄寫下的筆記本,還從裡頭找出了一個錯別字。實際上你並沒有寫錯,只是筆畫太過潦草,讓整個字的結構都變得有些歪歪扭扭罷了。

  讀完了書上的童話,也把抄本看到盡頭,他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東西,隔著深黑色的墨鏡看你,你卻看不清他的雙眼。

  「那個叫以利亞的家伙,已經知道他藏在什麼地方了喲。」

  「是嗎?」你覺得你應該要表現得稍微高興一點才行,可你連笑都不想笑一下,「所以好消息是,我可以離開了?」

  「是,但也不是。」

  他豎起食指,在你眼前晃來晃去。他似乎很擅長把氣氛弄成神秘兮兮的模樣。

  「你可以離開這裡,但不是因為那些老頭子覺得你沒有嫌疑了。」他指了指天花板,好像那些爛橘子就站在他們頭頂的地面上,「而是我提議說,讓你一起參加搜捕以利亞的行動。」

  「他們同意了?」

  「看在我的人格魅力上,同意了。」

  吱呀——五條悟倒在座椅的靠背上,把自己壓出了這種危險的聲音,翹起的發絲在空調風中一抖一抖,怎麼都透著幾分得意。

  你莫名覺得,他此刻的模樣實在等待誇獎。

  你其實也想誇誇他,可喉嚨還是如此干澀。除了必要的話語之外,你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心裡重組了五次語言,你終於將疑惑問出口:「他們為什麼會同意?」

  「都說了,是我的人格魅力嘛。」

  「那你為什麼想讓我參加?」

  「因為我覺得讓你毫無意義地待在這裡,就像在抹殺你的生命和時間。時間一向是很寶貴的東西。」

  他闔上童話書,「愛麗絲夢游仙境」幾個字消失在了書頁之間。他看著你,依然笑眯眯的。

  「我們算是朋友,不過我可不會說我很懂你。這種發言太自大了。但我知道你和那家伙不會有關系,誰叫愛麗絲你一直都是謹遵規則的乖孩子呢。對吧?」

  他歪過頭,句尾的反問如回應般在你的心中振蕩不止。

  對吧?對吧?對吧?對吧?

  對。

  如果一定要給出的回答的話,那麼你會說出這個肯定的答復。

  但是,五條悟,你還不夠懂我嗎?——如果一定要你接著說下去的話,那麼你也肯定會這麼說。

  你想起二年級的夏天,他說乖乖守規矩的你的人生很無聊,那句話尖銳地刺進了心裡。

  所以,他真的已經很懂你了。

  但你沒有說下去,他也不會知道。你只是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提議。

  「那家伙到底躲在了什麼地方?」你問五條悟。

  你果然還是很好奇。

  五條悟回頭看你,動了動唇。你聽到他說——


第37章 布洛肯大道

  「愛麗絲,你在睡覺嗎?」

  耳邊響起了很熟悉的聲音。

  是誰在說話呢?夢子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能反應過來的是,睡意被這句輕聲的詢問打斷了。她猛得坐直了身,動作幅度有些太大,脊柱不小心撞在了座椅靠背上,碰住響亮的「咚」一聲,簡直像是什麼巨大而沉重的東西掉在了地上。幸好她坐在了誰也不會多作留意的後排角落裡,沒有人會在乎這點突兀的動靜,她勉強松了口氣。

  這口氣還沒松到盡頭,夢子後知後覺地發現,身旁的空座位上多出了一個巨大的人影,漆黑漆黑的,如同裹緊光滑翅膀的蝙蝠,只露出了白色的腦袋。

  實不相瞞,她的心髒都快要就此停跳了,驚恐的尖叫卡在喉嚨裡,她真的差點就要站起身大叫出聲了。

  「是我啦,是我。」

  巨大蝙蝠口吐人言啦,而且好像露出了相當無奈的表情!

  「不就一會兒沒見嗎,你又不認識我了嗎?」

  夢子僵在座位上,不敢輕易動彈,只能飛快地眨了眨眼。室內昏暗的燈光似乎稍稍調亮了一點,照亮了身旁的巨大蝙蝠——哦不對,是五條悟。

  純粹只是因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外套的領子又豎起來了,蓋住了他的臉,所以才一時眼花沒有認出來。

  想想也是,哪有蝙蝠長著白色腦袋呀。

  謎題想明白了,她也就一下子安心了,松到一半的氣終於能夠自在地從胸膛之中喘出,然而下一秒她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剛才,自己好像睡著了吧?甚至不只是睡著而已,她還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夢。

  然後,先前聽到的那個把她喚醒的聲音,貌似正是來自五條悟的?

  夢子忽感脊背發涼,不自覺抿緊了唇,視線死死盯著筆記本的一角,盡力讓余光也不要瞥見到五條悟。她已經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不知道五條悟有沒有感覺到她這異樣的僵硬感。估計是察覺到了吧,否則他可不會故意歪過身子,硬是用一種相當別扭的方式闖進了她的視野裡。

  這麼一來,就算是想要刻意躲開目光,也沒有辦法不看他了。

  「愛麗絲,哈嘍哈嘍,你還記得我是誰吧?」

  他攤開手掌揮了揮,這動作真像是在測試視力。夢子抿了抿唇,相當艱難地點了一下腦袋:「當然……您是我的上司五條先生。」

  「Bingo!不過我不會為了這種理所應當的事情誇你哦。」他歡快地哼了幾個音調,重新坐回去了,「這次的會議講了什麼有用的內容嗎?我遲到太久了,完全聽不懂他們現在到底在討論什麼。」

  隔著幾排座位,能看到幾位年長的咒術師正在爭論不休,面紅耳赤的模樣簡直像是在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罵戰。

  睡著之前還是校長發言的階段,怎麼一下子演變到這種場景了?夢子自己也很納悶。幸好她剛才還算勤快,記下了一些關鍵詞,正好現在能……

  ……啊,不是,她寫的都是什麼東西啊?

  本子上滿是歪歪扭扭的筆跡,簡直像是符咒上的圖騰,還被寫得東一塊西一塊的,有好幾個字集中在了紙頁的正中央,又有幾個單詞飛到了左上角去,到處都是文字,然而一個字都看不懂,也不知道究竟要按照怎樣的順序看才比較合適。

  啪——夢子果斷闔上了筆記本。

  耳朵燙得厲害,臉頰怎麼也熱乎乎的了。她懷疑此刻的自己大概和前排的咒術師一樣面紅耳赤了,但不是因為吵鬧或是憤怒什麼的,純粹只是因為她羞恥得不行。

  居然把會議筆記寫成這幅鬼樣子,簡直是罪過!

  她真恨不得趕緊遁地逃走,可惜在眼下這個場合實在做不到。五條悟也還在等待她的回答,她一直盯著,夢子實在沒辦法用沉默當做答案。

  只沉默了一小會兒,她支支吾吾道:「其實……呃……嗯。其實剛才也沒說到什麼很關鍵的信息,最重要的內容這會兒才剛開始呢。」

  如果要說夢子會在什麼時候感謝自己糟糕的記憶力,大概也就只有現在了吧——多虧了不中用的金魚腦袋,她在裝傻這一方面可以說是相當擅長了,在普遍情況下都能順利地把對方唬過去,絕對不會暴露出自己的無知。

  可惜的是,她面對的是五條悟。於是此刻的場合便也算不上是「普遍情況」了。

  「是嗎?」一上來就是質疑,他稍稍向夢子靠近了一點,「沒什麼關鍵信息要分享給我嗎?」

  她趕緊拋出否認:「沒有。」

  「哦——我以為你有記下重要內容呢。」

  「我什麼也沒寫。」

  「那你剛才是不是摸魚了?」

  ……果然還是說到這件事了!

  五條悟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飄飄,聽起來絲毫沒有質問的意味,倒像是滿懷好奇,不過還是打得夢子措手不及,狼狽到又忍不住冒出「好像鑽到地底躲起來啊」的想法了。

  事到如今,就算是裝傻妙計也沒臉再用了(況且在她面前裝傻壓根派不上用場),她立刻壓低了腦袋。

  如果空間允許的話,她大概會給五條悟表演一個標准的社畜土下座。

  「抱歉,我一不小心睡著了。」

  「哎哎。」五條悟豎起食指,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撤回!」

  哎呀,又把這件事忘記了。他不太喜歡聽自己隨便說對不起。

  夢子捂住嘴,一股腦地點頭:「啊是是是。撤回撤回馬上就撤回。」

  其實說出口的話語哪有這麼容易就能撤走呢,不過五條悟還是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對於她一時的偷懶也沒有予以職責,可能他覺得偶爾的打盹情有可原吧。

  當然了,他並未說起消失的幾天中究竟去做了什麼,夢子也不打算主動問起。她可不想成為煩人的下屬。

  咒術師們面紅耳赤的爭論到底得出結果了嗎?不好說。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實在為了什麼而辯論。但確實聽到了一些有價值的看法。

  譬如像是,夢野以利亞無疑是詛咒師,他選擇了那些還不懂如何使用術式的孩子只是想要得到他們的咒力而已。

  「就像電池一樣。」——這是他們的原話。

  電池……

  夢子想像著夢野以利亞是一台巨大的機器,失蹤的孩子們就是裝在機器兩側的能源裝置,說不定啟動的時候會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呢。

  如此荒誕的想像不算多麼有趣,所以她也不會被自己逗笑。不過電池論不無道理,得把這個結論記下來才行。

  翻開筆記本,那寫滿亂糟糟字跡的一頁又出現在了眼前。夢子實在沒臉去看,趕緊翻到了下一頁。

  空白的嶄新一頁,正中央寫了方正的幾個字——是自己的筆跡。她愣了愣。

  「咦?這是什麼?」

  也許是她呆愣了太久,久到連五條悟都側目了。他也看到了本子上的文字,向她發出質疑聲,可夢子也無法給出准確的回答。

  「布洛肯大道888號」

  筆記本上的文字如此寫著。

  在不久之前的夢的盡頭,五條悟回頭看著她。當夢中的自己詢問夢野以利亞的下落時,她聽到他說,那家伙躲在布洛肯大道888號。

  因為在夢中聽到了……所以,順勢寫下來了嗎?完全不記得了。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

  五條悟以探尋般的目光盯著她。夢子依然無法裝傻,只能稀裡糊塗地說,也許是剛才自己睡著時下意識寫下的要點。

  「是嗎?」

  不知道這番說辭是否足夠具有說服力。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高高舉起在空中,還很誇張地揮了幾下。

  「嘿嘿夜蛾校長!」他高聲說,「我們家的輔助監督好像發現了很重要的線索哦!」

  「……啊?」

  夢子懵了。

  這是打算搞什麼?完全不懂。

  她好想把手抽回來,可根本抵不過五條悟的力氣,布洛肯大道888號這一地點就這麼被上報了。夢子懷疑五條悟正在對她進行一些惡作劇,也擔心大家會不會覺得她奇奇怪怪,但有些出乎意料,這個地點當真被校長納入了搜尋範圍之中,而且居然真的觀測到了咒力波動。行動方針也很快就確定好了。

  好順利啊。

  這一切,有點太順利了,不是嗎?不。一切就該這麼順利才對。

  似乎心裡有個聲音在這麼說著,不聲不響地澆滅了剛剛萌芽的疑慮。

  側目望去,夢子看著坐落在布洛肯大道888號的陳舊別墅,這棟幾近坍塌的建築就在街角。

  作戰計劃已經確定,接下來五條悟將獨自步入其中進行探查,另有兩位一級咒術師將在周圍待命。她也會負責本次的輔助工作。耐心等著五條悟做完熱身運動,她就該放下帳了。

  「真的要一個人搜查此處嗎?」夢子再次向他確認,「不需要其他人和您一起進去?」

  五條悟忽然抬手,用力搓搓她的腦袋:「不用。干嘛,擔心我嗎?」

  「倒也不是……只是覺得您挺任性的。」

  她指的不是單人行動,而是他把筆記本上的地點說給了校長聽的事。

  不知道五條悟明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他收回手,終於不再折騰夢子的腦袋了,努了努嘴,話語略顯突兀:「誰叫愛麗絲你一直都是謹遵規則的乖孩子呢。」

  夢子一愣。

  遵守規矩的乖孩子……這句話,她曾聽到過,就在她的夢中。無論是言語還是口吻,全都如出一轍,仿若夢境成真。

  但在夢中,她尚未親眼見到過布洛肯大道888號。那個夢斷在了中途,像是有頭無尾的破碎片段。

  所以,她究竟是夢見了過去,還是預知了未來呢?她不知道。

  也沒必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心中的聲音會這麼說。


第38章 不可見的迷宮

  積雨雲是在帳放下的十二分鐘後,才慢慢從北方的天際線飄到布洛肯大道888號上空的。

  之所以能清晰地知道這一點,是因為這次的帳也是由夢子放下的。考慮到事件結束後還需要撰寫調查報告,她這次格外認真地記下了每一件事發生的時間點。

  在積雨雲停留了三分鐘之後,大雨不期而至。午後的天色變得無比陰沉,仿佛黑夜即將來臨,但此刻本該是一天內日頭最高的時刻。

  夢子從車裡拿了傘,在舊別墅門前的松樹下等待著。其他人似乎沒帶傘,都聚在了街邊商店的雨棚下,遠遠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真該慶幸周圍的店鋪都沒有開張,否則老板一定不會歡迎只躲雨不購物的糟糕顧客的。

  獨自站在樹下,長得錯綜復雜的松樹枝條擋住了大半雨水,但並沒有讓此處變得更加愜意。總有更大顆的雨滴會沿著針葉滴落,狠狠砸在傘面上,撞得連傘骨都在顫動不已,如同一場稀疏卻更加猛烈的雨。夢子握緊傘柄,把傘架在了肩頭。

  雨水在腳下的花壇積成了一汪小小池水。她想起了有棲家的庭院裡,小時候那裡有一顆不加修剪的難看松樹,如果能活到今天,說不定它會變成和自己身後這顆樹差不多的模樣吧。

  位於布洛肯大道888號的舊別墅已經廢棄了十多年,具體原因尚未查明,似乎是屋主欠下了驚天巨款,在某個夜裡偷偷溜走,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家。如今還能看到掛在窗台上的花盆,不過裡面的泥土都已經變成堅硬的土塊了,門邊的名牌也徹底爬滿黑色霉菌,根本看不清原本的主人是誰。南側一角的玻璃窗被完全吹破了——也有可能是被人砸壞了吧。

  沒有了屋主,這棟別墅變成了無人可以約束的財產。伴隨著周圍幾棟住宅樓接連拆除,如今只剩下它孤零零地佇立此處,讓它變成了最適合藏身的地方。

  說不定過去還會有流浪漢住在這裡,畢竟這裡比橋洞可要舒服太多了。夢子亂七八糟地這麼想著。

  現在除了發揮一下想像力,也沒別的什麼事情可以做了。她不能進到帳的內部,暫時也沒有別的什麼調查工作要做,要等到五條悟找到夢野以利亞之後,她才能進行報告撰寫的工作——這麼想的話,還是希望五條悟慢慢來吧。比起麻煩的文書工作,她覺得在大雨中慢慢等待更加有趣一點。

  心髒似乎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下。

  每次想到「夢野以利亞」這個名字,她總是會這樣。即便是在剛才的夢中也是如此。為什麼呢?

  想起了夢裡坐在自己對面的中年咒術師,從他的話語中聽起來,似乎自己與夢野以利亞有些許血緣關系。但這個結論又是怎麼判斷出來的?夢子覺得自己應當能夠想到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可事實是現在她的大腦空空如也,除了回顧那個第一視角的夢境之外,別的什麼也想不到了。

  抬起手。雨水落在從傘上,砸出細細密密的水霧,濡濕了她的指尖。

  不知不覺之間,她的手指被凍得微微發紅,可她一點也沒有覺得冷。

  平常不怎麼寫字,家務也沒空做——准確地說,是經常想不起還有家務等待完成。這點懶惰和壞記性確實糟糕,但也讓她擁有了長而纖細的漂亮十指。中指上看不到被筆壓出的紅色凹痕,當然也不存在難看的筆繭。她的手中空無一物,可緊緊捏住筆時的酸痛感依舊如此清晰。

  真怪啊。她想。

  甩甩指尖上的水,夢子垂下手。日光又變得更加黯淡了一點,有人在她身邊停下了腳步。

  「需要我幫忙療傷的小孩們在哪裡……等等,五條那邊還沒搞定嗎?」

  困倦的聲音來自身旁的棕發女性。她沒有撐傘,只是縮著肩膀,用一塊寬大的羊毛圍巾蓋住了肩膀和頭頂,估計只打算勉強擋一下雨以免淋濕而已。

  在這樣的雨中,薄薄一層布料自然是擋不住什麼的。織得細密的深藍色羊毛上暈開了一圈一圈的深色,她那沒有被圍巾包裹住的一縷發梢也被淋濕了。夢子重新豎起傘,向她的方向稍微傾斜了些。

  「還沒有。」

  「是嗎……那我來早了。」她輕嘆了口氣,吐息中帶一點點尼古丁的味道。

  直到這會兒,夢子才注意到她眼下濃重的黑眼圈,耷拉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閉上了,也難怪她說起話來總有種無精打采的感覺。

  所以她是誰呢?大腦一如既往空空蕩蕩,可夢子總覺得自己應當知道她的名字才對。

  真想掏出筆記本看一看,但這麼做顯然是在正大光明地承認自己的愚蠢。才剛一碰到口袋的邊緣,夢子就立刻收回了手,只偷瞄了她幾眼。

  抽煙的人……這應該是解開此人身份之謎的關鍵吧?夢子想像著她叼著煙的樣子,不自覺眯起了眼。

  如果把她的頭發變短一點,再把黑眼圈去掉的話,那麼……

  「辛苦了,硝子小姐。」

  想起來了,她就是硝子。具體姓氏是什麼,很抱歉真的沒有印像了。

  能夠想起「硝子」這個名字,並非是來自於過去的記憶——夢子完全忘記前幾天送綺羅羅和秤金次回學校療傷的時候和硝子短短地打過一次照面的事了。

  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夢而已。

  一顆碩大的雨水砸在肩頭,如此冰冷。夢子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把手中的傘向硝子傾斜了些,但她只是擺了擺手。

  「沒關系,不用幫我撐傘。既然五條一時半會兒處理不好的話,我還是先回車上休息一下吧。真是的,每天都把我當做機器人一樣使喚。」她扯了扯嘴角,苦笑著說,「咒術高專絕對是黑心企業,你真不該轉職過來。」

  這會兒想要苦笑的人變成夢子了:「是嗎……可惜其他人沒有早點提醒我。」

  「不過,你能來這裡,我還是挺高興的。」硝子扯了扯頭頂的圍巾,擋住落向鼻尖的雨水,「有空再去逛逛竹下通小路吧?雖然成為了大人之後再去那種地方,總覺得很沒意思,但如果和朋友一起去的話,再怎麼無聊的地方也會顯得有趣吧。」

  「……嗯。」

  是呢。

  在過去的夢裡,她和硝子走遍了竹下通小路的每一家店鋪。現在再回想起來,那裡確實沒那麼好玩,還有討厭的、會稱呼她為「東京塔」的可惡高中生,但一起度過的時間確實如此有趣。

  所以,她夢到的確實是過去的事情嗎?這個問題的答案依然無法確定。

  回過神來,硝子已揮手道別。她困得不行,再不睡一會兒的話,估計真的沒辦法工作了。夢子還是站在樹下,褲腿被尚未停息的雨淋得濕透,沉沉地垂著,莫名叫人有些不安。她抱住手臂,盡力不讓自己抖得太過厲害。

  聽到帳的碎裂聲,是在積雨雲飄來的二十三分鐘之後。舊別墅的大門被一腳踹開,五條悟以無比悠閑的姿態邁步出來,手裡攥著一個男人的衣領。

  那男人不停掙扎著、扭動著,捆起的雙手局限了他的行動,於是他的反抗變得分外像是蛆蟲在蠕動,金色的頭發很快就被雨水淋成了難看的深色。他好像在尖叫,能看到張大著的下顎,但面容被五條悟的身影遮擋住了,夢子看不真切,也莫名的不想去看。

  這家伙就是以利亞沒錯。只要知道他已被順利抓住,這就足夠了。

  其他的、多余的,沒必要在意。

  她這麼想著,卻依然停在原地,猶豫片刻之後,才邁步靠近。此刻以利亞已被移交給了另外兩位咒術師,他們應該會把這家伙轉移到高專或是其他地方進行審問。

  至於已然雙手空空的五條悟,他正自在地舒展著四肢,把手臂伸得直直的,左右擰了擰身子,看到夢子走來,順便和她說起了失蹤孩子們的事情。

  「他們在房子裡哦。你和硝子說,讓她去一樓廚房後面的倉庫就行。」他伸了個懶腰,像只貓似的,「那個叫以利亞的家伙,用咒言把房屋的內部變成了迷宮。居然能把一個空間變成比實際的無數倍,啊——所以說咒言師最麻煩了嘛!」

  「是嗎?」夢子想像不出在別墅的內部擁有迷宮會是什麼樣的,只好胡亂地點了點頭,「辛苦您了。」

  「沒事沒事,反正……」

  他停住話語,向前跨了一大步,突兀地選擇面對夢子站著,又讓她往右邊邁一小步。

  他說的到底是以他為基准的右側,還是自己的右手邊呢?

  在這個無聊的小問題上,夢子糾結了幾秒鐘,遲疑著先往右挪了一點點,而後又挪了幾寸。忽然想起什麼,她舉高了手中的傘,蓋住他的頭頂。

  在大雨天裡,居然只給自己撐傘,而上司完全淋在雨中,世上絕沒有比這更加低情商的事情了。她必須現在開始挽救才行!

  「不好意思,五條先生。」她勉強一笑,話語多少有點尷尬,「我今天只帶了一把傘。」

  他努著嘴,把傘推回原位:「沒事,留著自己撐吧。」

  是在和她置氣嗎,還是純粹想要淋點雨清醒一下?對於下屬夢子來說,這個問題相當重要,她得趕緊搞明白才行。

  「您不擔心被淋濕嗎?」

  果然一點也搞不明白他在想什麼,還是直接問吧。

  五條悟抿起唇,擠出一個很微妙的微笑:「愛麗絲,你又忘記了嗎?」

  這句反問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准確的回答。夢子愣了愣,思索半天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忘記了什麼。

  總覺得一定是忘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則五條悟要不會是現在這個表情了。

  分外心虛的,她挪開了目光,尷尬地盯著他背後的那汪積水。在視線的一角,人形正在扭動。

  以利亞掙脫了一個咒術師的桎梏,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衝來,卻被拽住了雙手,無法靠近分毫,但不停衝向前方的身軀如此不甘心,不停掙扎著,濕漉的金發沉沉地搖晃在空中,甩起的幾滴水珠砸在了夢子的臉頰上。

  視線被五條悟的身軀擋住了,她依然看不清以利亞的面孔,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麼。她只覺得他的姿態如此瘋狂,瘋狂到讓人不安。

  既然不安,那就別多看了。

  夢子如此想著,卻不自覺地側過身。

  只要稍稍側身一點,就能看到那金色的眼眸從了,突兀地瞪著,幾乎快要從眼眶中掉出來。

  這雙和她相似的眼睛,憎恨而尖刺地注視著她,仿佛下一秒就將要淬出火來。

  以利亞和照片上的模樣相同——也就是說,和她很不像。只是此刻的他比平面的照片猙獰一些,也更加醜陋,嘴唇向外翻著,蒼白的兩排牙齒一開一合,漲成赤紅色的脖頸青筋暴起。現在能夠知道他在做什麼了。

  一開一合、一開一合、一開一合。

  他正在尖叫,他正在怒吼,歇斯底裡的模樣如此真切,可是夢子聽不到他吐出的聲音。

  聽到了雨水墜地聲,聽到了風揚起發絲的沙沙聲響。遠處駛過的電車將地面碾出轟隆轟隆的聲響,閃電從背後落下,並不明亮,卻足以昭示即將到來的雷聲。夢子聽到了一切,唯獨聽不到以利亞的話語。

  濕漉的空氣鑽進肺裡,氣息變得好沉重。她只能艱難喘息,混亂的心跳似乎透著不安。

  在為了什麼而不安呢?無法知曉。

  就算那雙瘋狂的金色眼眸消失在了視線之中,就算以利亞被帶離了此處,呼吸還是如此沉重。五條悟垂眸看著她——是在看她嗎?她不知道。繃帶遮擋住了他的眼睛,或許他根本不會注視自己。

  「五條先生……」夢子意識到自己在說話,「你聽到他剛才說什麼了嗎?」

  「沒有。我什麼都沒有聽見。」

  「半個字都沒有聽見嗎?」

  五條悟抬起手,輕輕搭在她的腦袋上:「嗯。」

  空氣真的太潮濕了,夢子用力喘息了幾口氣,大腦愈發昏沉。現在她想起為什麼不需要給五條悟撐傘了,不過此刻才想起來,多少有些太晚了一點呢。

  呼吸、繼續呼吸。雨聲變得如此遙遠、遙遠,卻又倏地拉近。

  啊……我又要開始做夢了嗎?

  在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她已立足在夢境的暴雨之中。


第39章 フバフバ-金色的夢

  閃電在眼前落下,倏地照亮了街角的陳舊的別墅。和電影裡演的一樣,這棟灰撲撲的舊房子瞬間染上了與閃電相似的亮白紫色,而後又瞬間黯淡下來。

  驚天動地的雷聲是在十五秒之中到來的,比撕裂天空的閃電更加駭人,仿佛是一團巨大的轟隆聲撞向地面,手中的雨傘都在隨之震動。你很不爭氣地抖了一下,雖然你從來都不害怕打雷或是下雨。

  夏天就是常有這種雷雨天的。你告訴自己。

  再度望向廢棄的別墅。房子內部正湧動著異常巨大的咒力,但僅僅局限在房屋內部而已。過了正門之外,就感覺不到多余的任何一點咒力了。

  這麼看來,看來是非得進去看看不可了。

  「那……」

  你轉頭看向五條悟,順便把傘放低了一點,傘骨碰到了頭頂,掛住了一縷頭發,但你不打算在意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情。

  「我從後門進去,你從正門調查,這樣分工可以嗎?」

  他抬起腳尖,點了點地面,裝作認真思考的樣子,不過你知道他心裡早就有答案了。

  「行吧。」他抬了抬下巴,「畢竟這場行動的主導權交給我了,當然得由我進正門比較合適。」

  「啊是是是……」

  你就知道他會在意這點小小的儀式感的。

  那麼,就邁步向前吧。

  雷電還是響個不停,可是你們只能行走在雷雨之中,而這要歸功於輔助監督伊地知先生。

  擔心車會被落下的雷劈壞,伊地知沒有把車開到栽滿行道樹的布洛肯大道上,而是選擇請你們在距離舊別墅三百米開外的街角下車,就連帳也特地設置成了直徑六百米的尺寸,這層巨大的屏障足以完美囊括下車地點至舊別墅在內的每一寸土地。

  三百米,這距離聽起來不長,實際上完全能算是一趟長途跋涉。

  你的褲子在下車的十秒鐘內就徹底濕透了,襯衫還算□□,可也在一分鐘後泡滿雨水。

  發梢有些濕漉漉的,雨水漏進了靴子裡,你每走一步,鞋帶孔裡都能擠出水來。與今日的燥熱搭配在一起,簡直像是熱水從天頂淋下來了。你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撐傘的意義是什麼,說不定這麼做只是為了保護渾身上下唯一算得上干燥的頭頂吧。

  與宛若剛從水中打撈起來的落湯雞你本人相比,渾身清爽的五條先生真像是從雜志裡走出來的,面對暴雨也是好一副滿不在意的神態,更顯得皺起面孔的你表情奇怪。

  裹挾著數千數萬滴雨水的熱風迎面襲來,一下子掀起了你的傘。頭頂瞬間被淋濕,你宣告正式陣亡。而同樣的風只是溫柔地吹拂著五條悟的發絲,你感覺他更像是雜志男郎了。

  你努力把掀翻的傘骨掰正。五條悟低頭瞄了你一眼,忽然扯了扯嘴角,墨鏡後的那雙深藍色眼眸怎麼看都透著些許不爽。

  這是在不爽什麼呢?你完全搞不懂他的想法。

  要不是他突然出聲,你估計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哎,愛麗絲,你都不幫我撐傘嗎?」

  真的!

  一般人能想到五條先生居然是在不爽這個嗎?

  你語塞了,一開口只能說出一句遲疑的「啊?」。

  「您在說什麼吶?」你不自覺地用起敬語了,「您還需要撐傘嗎?」

  他坦蕩蕩地聳著肩:「不需要啊,但這並不影響我想要被撐傘。你不覺得下雨天有人幫忙撐傘很酷嗎?」

  他一本正經的怨念模樣真讓你想笑:「這種天氣,有傘和沒傘完全沒區別。」

  這麼說完之後,你是真的不知道撐傘的意義是什麼了,巨大傘面逆著風反而難走,干脆收起了傘,就這麼坦然地走在雨中。

  空氣潮嗒嗒的,風也猛烈,壓得胸腔難受,呼吸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但讓你難以喘息的也許不只是這場雨,還有夢野以利亞。

  你知道的,在你的記憶中不曾存在過這個名字,這意味著你所記得的人生中並不存在夢野以利亞此人。你試著從人生空白的最初四年中搜尋他的存在,毫不意外也是一場空。

  那段記憶本身就是空白的。你根本想不起半點了。

  要是與以利亞面對面,他會說出什麼很討人厭的話嗎?或者是提起你身為詛咒師後代的身份,將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全都詆毀得一文不值?

  糟糕的可能性層出不窮,你根本無法停止你的想像。至於想像究竟有幾分能夠成真,你也給不出答案。

  如果可以的話,當然是希望一切全都只局限於想像而已,千萬不要付諸實際。

  舊別墅愈發靠近,五條悟忽然用手臂碰了碰你。雨水砸向地面的聲音實在太嘈雜了,你一開始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直到他提高音量再度重復之後你才終於聽明白了。

  「我說,有可能你到時候一走進別墅裡,就能精准地找到以利亞在什麼地方。」

  真是有趣的說法。

  那些奇形怪狀的糟糕想像終於稍稍停滯了幾秒,你問五條悟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感覺你們之間會有一點點『血緣感應』之類的。」他抬手比劃著,「我之前玩的一款游戲裡就有血緣感應這個技能設定。知道嗎,這個技能真的非常好用。」

  「……什麼嘛!」

  你笑了——而且不是「撲哧」的那種輕笑,而是仰著腦袋對准了天空的「啊哈哈哈哈」的放肆大笑。

  「把我當成小狗了嗎,需不需要我現在『汪汪』兩聲?」

  笑得盡興的你開起玩笑。

  說實話,你不喜歡別人說你與夢野以利亞之間可能存在的血緣關系。

  明明誰也不知道你與以利亞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系,卻總有人固執地認定你們一定存在關聯。當每一次他們重復這種論調時,都是想要強調你身上所流淌著的詛咒師的血脈。

  你憎恨他們這麼說你。

  所以,在五條悟這麼說時,你也應到感到排斥才對,可你並沒有覺得討厭。你只是覺得他這麼說很好玩。為什麼會這樣呢?

  是因為你對五條悟還算喜歡,所以連他所說的話也不會感到半點氣惱嗎?還是他說出的這話這話如此有趣,而且他從來就不在意你是詛咒師的孩子?

  這個問題的答案沒那麼重要,你不想去深入考究了。況且爬滿黑色霉菌的門牌已出現在眼前,從此刻起就該是正經的工作時間了。

  從房屋的側面繞過去,穿過雜草橫生的庭院,幾乎快要長到腰際的高草讓每一步都變得分外艱難。腳下軟軟的,你似乎踩進了泥潭裡。濕噠噠的泥漿會鑽進你的鞋子裡嗎?啊啊,不敢想像。真是有夠惡心。

  你加快腳步。

  鞋底又黏又沉,沾滿了泥土,你只好以猴子般的步調蹦跶著走到庭院的邊緣。黑色後門緊閉著,怎麼也打不開,通往地下室的木門也鎖上了,幸好腐爛得不像樣子。你一腳踹開,久違地終於避開了雨水。

  地下室是一間小小漆黑的房間,只要舉起你手中大功率的手電筒,就足夠照亮此處的每一處角落。

  仔細看看,此處只是洗衣房而已——至少在屋主躲避巨額債務棄屋逃離之前,地下室的這個房間承擔著洗衣房的作用。

  踏著滿地灰白色的牆皮,穿過一整排架子。陳舊的洗衣機發出了咣當一聲,你停住腳步。

  雖然現在寂靜到近乎可怕的氛圍確實很像是恐怖片,但此刻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由此得出,這聲突兀的動靜不會是鬼怪在使壞。

  你也不會像恐怖片的主角那樣優柔寡斷猶猶豫豫,不假思索立刻走到洗衣機旁,翻開了脆得幾乎一碰就碎的蓋子。

  從黑漆漆的滾筒中,一雙眼睛正在注視著你。

  必須再次重申一下,你正立足於現實之中,而非荒誕的恐怖電影。注視著你的這雙眼睛並不是類似於俊雄或是貞子之類的存在——那只是一個膽怯得顫栗不止的小男孩而已。

  看起來,似乎是六七歲的模樣,正蜷縮在洗衣機的滾筒裡,直到此刻也還想縮起身子,把自己藏到你的視線死角之中。

  六七歲的話……是被以利亞拐走的孩子嗎?你還沒看過事件簡報就被五條悟拽到這裡來幫忙了,完全不知道失蹤孩子們的長相。

  總之,這孩子都被嚇成這樣了,就別再為他多添恐懼了吧。

  你放慢動作,小心翼翼地靠近,詢問他的名字,向他確認是否一切都好,可他一聲不吭,只是偶爾瞄你一眼,像只怯生生的小狗。

  「如果你遇到困難的話,可以告訴姐姐我哦。」你擠出你最甜美和善的笑容,「知道嗎,姐姐可是咒術師喲。寶貝,你聽說過咒術師這個職業嗎?」

  他飄忽不定的目光終於停下了,怔怔地看著你,嘴唇顫抖般翕動著:「咒術師?」

  「嗯,咒術師。而且我是很厲害的咒術師哦。」

  這句話純粹是你的謊言。你一點也不厲害。

  不過你想,在如此可怕的時刻,無論是撒了怎樣的驚天大謊,也一定沒關系吧。


第40章 フバフバ-金色的夢

  你的謊言起效了。

  蒼白著臉的男孩終於拋開忍耐,不出聲地哭了,笨拙著爬出洗衣機,一下子撲進了你的懷裡,倒讓你有些不知所措了。

  「嘿,寶貝……」思來想去,還是繼續用這個膩膩乎乎的愛稱比較好,「外面在下雨,所以姐姐的衣服濕掉了。小心點別把自己也弄濕,好嗎?」

  你這麼說是希望他稍稍松開一點,可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你濕漉漉冷冰冰的身軀,搖著頭,把你抱得更緊了,小腦袋在你懷裡拱來拱去,看來真是怕極了。你其實真的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懷抱弄得很不自在,但還是抱住了他。

  「寶貝,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愛麗絲。A-L-I-C-E,愛麗絲,和童話故事裡一樣哦。」

  「我……叫……」他抽抽搭搭了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我叫菱田,我爸爸媽媽也是咒術師。」

  「是嗎?那你肯定已經知道了,咒術師什麼都能做到的。」

  「嗯!」

  他用力點點頭,但還是抱緊了你。

  事到如今,你大概可以對這種滿懷希望的擁抱免疫了,也能平靜地詢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了。

  「你偷偷逃出來了嗎?」

  「嗯。」他又用力點點頭,剛淌出來的淚水被甩回到了眼眶裡,「那個叔叔用繩子把我們捆在一起了,我好不容易才把繩子弄斷……就用的這個硬幣。你看。」

  事到如今,倒也不用禮貌地稱呼誘拐犯為叔叔吧?你暗戳戳地這麼想著,不過還是很配合地看向了菱田攤開的掌心。

  在他的手中,躺著一枚小小的硬幣。上面沒有數字,只有一個卡通圖案而已。你認出這是某家商場的娃娃機代幣,上回來東京的時候,你和硝子一起去抓過那家店的娃娃。

  居然能夠借由一枚小小的硬幣逃離變態誘拐犯,這孩子還挺厲害的嘛。

  「真棒真棒。」你揉揉菱田的小腦袋,「他發現你逃走了嗎?」

  「嗯……他一直在找我。他只要一說話,大家就會按照他說的做。他有時候還總說奇怪的話。所以我把耳朵堵住了,躲在這面。我躲了好久好久,然後才見到了你。」

  你依然撫摸著他溫暖的小腦袋,手上的動作卻不經意間一點一點減緩了,正如你遲鈍的話語:「你果然是個很棒的孩子呢……所以,你還記得他說了什麼嗎?」

  哪怕只是提到這個話題,似乎也足以讓他很害怕。他突兀地顫抖了一下,躲避著你的視線,眼淚啪嗒啪嗒掉個不停。

  「他說……他要殺死最強的那個咒術師。」

  殺死最強的咒術師,關鍵字到底是「最強的」還是「咒術師」?

  你在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上思索了兩秒鐘,而後便意識到了「最強的」和「咒術師」這兩個詞不應當拆開,它們本就應當是一體的——也就是指五條悟。

  不知道為什麼,你有點想笑。倒不是因為五條悟危機當前,所以你緊張到忍不住做出截然相反的反應。

  你只是純粹覺得以利亞的目的有點可笑罷了。

  當然了,你最後還是沒能笑出來。

  濕漉漉的衣服不經意間吸滿了空氣中的涼意,沉重而陰冷地壓在身上。你想起古時候的刑罰,試講濕布一層一層蓋在罪人的臉上,逐漸疊加的厚重水分最終會造成痛苦的窒息死亡。盡管此刻你的面上什麼都沒有,可你也產生了一點點的窒息感。

  一定是胡思亂想得過分了。你告訴自己。

  收起所有的想像,你總算還是擠出了一個笑容,這是為了安慰害怕到不停往你懷裡鑽的菱田。

  「對了,你是從哪裡逃出來的?」你向他問起這個關鍵的問題,「先前其他小朋友和你關在了同一個地方嗎?」

  他點了點頭,但又很快搖頭了:「我也不知道我被關在什麼地方了。」

  「這樣啊……那,你還記得逃出來的時候看到什麼了嗎?」

  「看到什麼了?唔……」

  他的抽抽嗒嗒總算停息了一會兒,仰著腦袋,費勁思索了一會兒,告訴你,他在逃往地下室的路上走了好久好久,走廊總是長長的,又歪七扭八,但他經過了大堂和擺滿鍋爐的某個地方。

  「是嗎?我明白了。你真的做得很棒哦。」你決心用甜膩膩的誇獎把這孩子哄高興,「我去把其他人帶出來,你在這裡等我好嗎?就像剛才那樣躲進洗衣機裡就好,他肯定不會發現你的。」

  「不要!」

  他突然鬧起來了,說什麼都不想獨自一人再待在這裡——但如果你不曾來到此處的話,他肯定會願意乖乖躲在這裡的。

  都是因為你給了這孩子多余的希望,所以他才緊緊抓住了你,就好像你是那根足以防止他溺水的稻草。

  你現在倒是有點後悔了,心想剛才真不該自以為是地說出「我一定會帶你出去」還有「我是很厲害的咒術師」之類的大話。可惜話都說出口了,實在沒有撤回的余地。你在心裡糾結了兩秒,還是把他抱了起來。

  「我先帶你離開這裡。不要出聲,好嗎?」

  至於其他幾個孩子,只能稍後折返回來再尋了。

  踢破木門來到地下室時,你大約走了三分鐘,一共邁了一百五十四步。而在你原路返回的此刻,走了整整八分鐘,都還沒有看到那扇破碎的木門。漆黑的台階被無限延伸,拐角處不時出現岔道,樓梯被突兀地分為兩段——甚至有幾次變成了八段。有的指向上方,有的導向地下,每一條樓梯都指向不同的地方,可無論你選擇哪一條路,即便從始至終你都行走在向上的樓梯上,還是總是未能見到地上的日光。回頭看去,白色洗衣機的一角露出在這段階梯的盡頭。

  是用了什麼奇奇怪怪的術式嗎?聽說以利亞是是用咒言的詛咒師,其術式能夠對現實中的無生命的物體進行干涉。所以他這是改造了整棟別墅的內部,讓此處變成了容易進入、卻無法逃出的模樣嗎?

  你這麼猜想著,不過你也不確定。

  眼下你唯一可以確認的是,你暫時不能逃出這鬼地方了。

  既然認清了事實,那就該調整作戰方針了。你果斷放棄了「逃離此處」這個選項,轉身回到洗衣房——這段路你也彎彎繞繞走了很久——把菱田重新藏進了洗衣機裡,貼心地順便把這台機器的插頭拔掉了。

  「我們現在沒辦法從後門逃出去喲,所以你只能在這裡等我了。」

  你把實際情況擺在了他的面前。

  「我會先去找其他的小朋友們。如果能順便想到辦法解除這個奇奇怪怪的迷宮,到時候我就帶你們一起出去,好嗎?我知道你很害怕,其實姐姐我也有點害怕哦。」

  真的在害怕嗎?你不知道。也許你這麼說只是為了安慰她,又或者你真的有點害怕見到以利亞。

  無所謂了。就算是恐懼,你也只能邁步。

  穿過洗衣房,又是向上的台階,這次你很順利地抵達了樓梯的盡頭。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長廊在眼前鋪展開,延伸出無數的岔道。走在其中,你仿佛置身於迷宮。

  區別是,迷宮總有死路,而你卻連走廊的終點也不常遇到。

  即便打開了盡頭的門,抵達某間不知所謂的房間,無盡長的路依然不會結束。

  一如既往,包裹周身的咒力依舊充當感官的延伸。走了很久很久,倒是沒感覺到有什麼襲擊將至,但這棟舊別墅的內部本身就已經被改造得很詭異了,行走其中,總讓你有種螞蟻爬上後背感覺,癢癢的,好不自在。

  四下皆是昏暗,深綠色的地毯沾滿泥點。樓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重重地邁步,這一下下結實的聲音確實有夠嚇人。你加快了腳步,推開又一扇鑲嵌著玻璃的門,險些踩到腳下的碎碟子。積滿灰塵的生鏽鐵鍋闖入視線,你想你總算是走在了一條像樣的路線上,順手拿了把刀。

  穿過廚房,再度推門。要推開三扇門,你才能看到狹窄的雜物間。

  這裡只點了昏暗的一盞燈,淺淺地從天花板上落下,不足以照亮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孩子們並排坐在牆根下,昏暗燈光在他們的臉上投下難看的黑色陰影,把他們的面孔雕刻成了同一幅模樣——呆滯的、遲鈍的模樣。

  在他們的右手上都捆著一條粗糙的繩子,繩索又擰在一起,連接在天花板的一角。溢出的咒力順著繩子慢慢向上爬,你猜想這些咒力最後都流向了以利亞。

  簡直像電池一樣,難怪一個個都看起來真麼無精打采了。你想。

  在廚房裡拿的刀能派上用場了!

  盡管你特意挑選了最鋒利的一把,但其實還是鏽得不像樣,一碰觸到灌滿咒力的繩子,立刻豁了口,實在是不堪一擊,想要動手扯斷也不行。咒力讓繩子如此滾燙,哪怕只是觸碰到皮膚都刺痛得不行。

  呆滯的孩童的目光、不停湧動流失的咒力,仿佛他們的精神也灌注在其中。

  他們會就這麼死去嗎?你不知道。

  你真希望你的人生只是一部電影或是戲劇,如此一來就不會有孩子去世了——感謝影視界不成文的規定,影視劇中不能有未成年人死亡。

  可惜你的人生是再現實不過的現實,所以他們死去的可能性無比真實。


第41章 フバフバ-金色的夢

  ——如果繼續胡思亂想,孩子們會死在我的面前。

  你告訴自己。

  你停下了泛濫的無用想像力,這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但你不能停止思考,因為你必須想到解救他們的辦法才好。

  幸好幸好,你想到了。

  用濕衣服裹住繩子,用力繃直。掌心依然被灼燒得刺痛不已,你勉強安慰自己,這層濕漉漉的布料總歸是能隔開點痛楚的。豁口的鈍刀一點一點磨在繩上,徹底碎裂之時,勉強把它切斷了。剩下的一半,你再怎麼用力也扯不斷。

  ……沒辦法了!

  沒怎麼思考,你咬住了繩子,用力猛拽。平常吃飯時總會不小心咬到舌頭的尖尖犬牙,沒想到今天也能派上用場了。要是見到此情此景,你的牙科醫生一定會提著刀來追殺你。

  這下可真變成狗了。

  你戲謔地想。

  是狗或不是狗,其實都無所謂,只要能達成目的就好。當然你也可以使用術式,但你不確定再充滿咒言的環境之下使用術式會有怎樣的效果,相比之下你還是更情願扮演叼著繩子的小狗。

  牙齒好痛,嘴唇也像是被灼燒著。繩索徹底斷裂之時,你聽到頭頂傳來了一聲巨響,似有什麼龐大東西沉沉墜地。牆灰噠啪噠啪落在身上,你懷疑自己的頭發也要變成白色了。

  目光呆滯的孩子們抬起眼眸,有的開始嚎啕大哭起來,有幾位還在失神著,看來一時半會兒醒不來了。

  這裡一共七個孩子,諒你再怎麼厲害,也沒辦法一次性把他們全帶出去。你不想糾結太久,索性拎起三個最不省人事的小孩,扛在肩頭提在手中,讓其他人在這裡等你,也不等他們回答,直接先帶著這幾個狀況不好的孩子直往外跑了。

  就像是電車難題,你的決定說不定會讓列車衝向生存率更高的那一方。但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你不想為此產生多余的罪惡感。

  快跑吧,一直向前跑。

  踩碎破舊的碗與瓢盆,你盡力傾聽著你的心跳而非外界的其他聲音。長廊無限延伸,推開一道又一道的門。

  你已經分不清自己剛才是從哪條路走來的了,橫生的嶄新道路讓此處成為沒有出口的迷宮。也許你確實在前進,也有可能只是原地打轉。答案並不明了,你只能前進。

  頭頂再度傳來重響。天花板裂開了一個大洞,金發的瘦弱男人狼狽地跌向地面,揚起的塵土一度遮蔽了視線,但你還是看清了,他有著金色的眼眸——與你如此相似的淺淡顏色。

  是夢野以利亞。就是他。

  無需思考,你得出了答案。

  這一下似乎把以利亞摔懵了,他警惕般四下張望了幾眼,而後視線才落在你的身上。在最初的謹慎消失之後,他注視你的目光被憤恨取代,咬牙切齒的模樣仿佛下一秒就要對你吐露惡言。

  或許他真的會對你予以詛咒,前提是他能有顧及你的閑暇,可惜這個前提並不存在。五條悟已輕巧地跳到一樓,看來天花板的大洞是他的傑作了。那無比憤恨的目光也轉向了他。

  如野獸般,以利亞發出尖叫。那是他的詛咒。

  「去死吧,五條悟!」

  聲音瞬間填滿了這個空間,如此尖銳,以至於耳膜都在戰栗。不管你再怎麼專注於傾聽自己的心跳、努力不被以利亞的聲音干擾,還是沒有辦法不聽到他的聲音。

  從咒言術士口中吐露的、滿是詛咒的話語,必定能夠化作現實——前提是能有支撐這句詛咒實現的能力。

  幾乎是在話語落下的瞬間,以利亞的臉上泛起了反胃般酸澀惡心的表情。他捂住了嘴,鮮血還是從指縫間噴湧而出,被擠壓得噴射到了數米之遠,在深綠地毯上灑下醜陋痕跡,如同劣等驚悚片中會上演的血腥場景。

  有點出乎意料,不過尚在情理之中。你絲毫不覺得意外,盡管你的心跳還是因此慌亂了一陣。

  以利亞遲疑地轉過頭,錯愕般注視著你,直到此刻他才留意到掛在你身上的三個孩子。

  可能是面對五條悟實在措手不及,也可能是他注視著你時只留意到了你的金色眼眸,不曾留意到傳輸咒力的那根繩子早已斷裂。

  必須承認,他此刻猙獰的表情有些可笑,難怪你聽到五條悟正在笑了。

  「哎呀,看來你儲備的咒力不足了嘛。」他笑得自在而輕松,「按照回合制的規則,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出手咯。」

  什麼時候變成回合制了?你暗自在心裡這麼想。

  無論是回合制還是即時類戰鬥,其實都無所謂。

  趁著以利亞分神的瞬間,你撞開了身邊的門,掛在你身上不省人事的幾個小孩啪嗒啪嗒掉了滿地。你想堵上門,可外頭卻爆發出一聲巨響,你絕對聽到了碎裂磚塊落得滿地的聲響。無盡扭曲的走廊消失了——術式的效果停下了。

  重新把倒地的小朋友們扛回到肩頭,你小心翼翼地走出走出房間。正前方的門被砸出一個巨大坑洞,牆面也被粉碎了幾寸,以利亞倒在門外的台階上,很快就被暴雨淋得濕透。臉上的血跡被很快衝淡了,他不省人事地躺著,像個古怪的玩偶。

  「搞定了喲。」五條悟向你招招手,輕松自在地根本不像是經歷過一場戰鬥,「用不著再躲了。」

  「……我沒躲。」

  你說了句逞強的謊話,幸好他沒有戳穿你。

  與最強的咒術師一起執行任務,你能起到的作用其實微乎其微。准確地說,只要你別給他添亂,就算得上是有在好好發揮作用了。

  你忍不住想,就算你沒有參加這次行動——或者是沒有切斷那條繩子,五條悟也能把以利亞從室內迷宮的中心挖出來,然後再痛扁他一頓的。

  你很清楚,但你沒覺得多麼懊惱。

  說實在的,能夠遠離不停抄寫童話書的無聊差事,但是這一點就很值得讓人高興了。

  失蹤的孩子們都將會被送到硝子那裡去,前來協助的另外兩位咒術師正在束縛住以利亞的四肢,接下來他應該會被帶到不知何處審問,待他吐淨犯下的一切罪孽之後斬首處刑。

  處刑啊……

  暴雨還是沒有停息,你站在屋檐下,盡力不去看以利亞昏厥的面孔。但因為他的存在,你確實從記憶中挖掘出了些什麼。

  「五條同學。」你還在用以前習慣的稱呼喚他,「還記得一年級的時候,京都校的高年級學生叛逃的事情嗎?」

  「記得。」

  他和你站在破爛大門前的屋檐下一起躲雨,順便欣賞咒術師們在以利亞的手腕上束起精致的繩結。

  「你那時候都在我面前哭了呢,肯定忘不了。」

  「我只是有點想哭,但我沒哭。而且這不是重點。」你糾正他,「我只是在想,那時候唆使曉前輩成為詛咒師的,其實就是他吧。曉前輩對我說過,她遇到的詛咒師和我有著一樣的姓氏,說不定是來自我的家族。」

  「是嗎?那起事件的具體細節我沒了解過,不過聽說伊阪曉精神崩潰,到最後也沒給出正經的證詞。」

  「所以,曉前輩的『最後』是什麼?」

  按住心口,雜亂的心跳就在掌中,你垂下眼眸。

  「我一直不知道她最後怎麼樣了。」

  「死了吧。」

  意料之中的殘忍結局,說出口時卻是如此輕飄飄,於是你也不再擁有多余的失落了,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看來曉前輩到死都沒能成功說出教唆她的詛咒師姓夢野呢。」

  五條悟忽然低頭看了看你,俯著身,在你耳邊悄聲道:「你明明也知道,但你不是同樣沒說嗎?」

  「……對。」你僵硬地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你的確在這件事上沉默了。

  「為什麼不說?」他追問你。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夢野伊利亞的存在,也不記得夢野家的事情了。我不想為了這點小事,讓老師們把嫌疑放在我的身上。」

  一旦和夢野家擁有過多的牽扯,必然不會得到好下場。就像今天這樣。你也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在說謊——你只是藏起了一些事實而已。

  五條悟笑了。

  最初只是捂嘴偷笑,而後是不加掩飾的大笑,直起的身子左搖右晃,像是被風吹得歪歪扭扭。

  他真的笑了好久好久,又抬手拍拍你的後背,漂亮的眼睛眯成細縫,正隔著鏡片看你。

  「愛麗絲。」他笑著喊你,「你不是一個好孩子呢。」

  你確實沒法否認,只好聳了聳肩:「抱歉啦。」

  「沒事。你也不是非要成為好孩子才行。不過你這樣的小孩該怎麼教育才好呢——啊,真叫人頭疼。」

  「突然在意教育問題,是打算成家立業了嗎?」

  五條悟輕輕咋舌:「是在為我的職業生涯做考慮啦!」

  「是嗎?」

  你想不到咒術師怎樣才能和「教育」扯上關系,索性不去想了,繼續看著眼前。

  精致的繩結被死死系緊,兩個咒術師各自扛起以利亞的一條手臂,拖著他挪到不遠處的車上。而罪人正耷拉著眼眸,如同昏昏欲睡,卻又猛得睜開雙眼。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爆發了強大的力氣,撞飛左右身旁的咒術師,扭動禁錮的身軀朝你而來,流淌鮮血的口中尖叫著你的名字。

  愛麗絲——愛麗絲——愛麗絲——

  你的名字回蕩在暴雨的天空下。


第42章 フバフバ-金色的夢

  回聲還在回蕩,呼喚著「愛麗絲」,隨即被以利亞的尖叫聲蓋住。

  「真是個無能的廢物,你以為所有人為了你去死的目的是什麼,你完全忘記你的使命了嗎?就是因為你太沒用,所以才要我來幫你完成!」

  他在吼叫,如同怪物。金色眼眸中倒映出你的模樣。飛濺的唾沫濃稠而惡心,伴隨著怒罵砸到了你的臉上。

  「踏著族人的性命活下來的感覺怎麼樣?是不是棒極了!明明是詛咒師的女兒,還要裝作咒術師的樣子,真可笑啊,我這輩子都想像不到還有這麼搞笑的事情!當你夜裡做夢的時候,會見到夢野家的亡靈嗎?你會見到的,愛麗絲,你一定會。」

  真像個瘋子啊。你想。

  如果他吐露的是咒言,那麼你一定會如願以償,夢見夢野家的亡靈。但他的咒力已然干涸,所能說出的也只是充滿惡意的辱罵而已,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

  嗯,就是這樣。

  所以此刻回蕩在胸腔之中的痛楚,純粹只是因為空氣過分潮濕,而不是出於其他任何原因。

  至於顫抖的嘴唇和幾乎麻木的指尖,也是由於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讓你覺得冷得難受。此刻的你很平靜,心中沒有憤怒,也不覺得悲傷。

  嗯。一定是這樣。

  被他撞飛的那兩個咒術師捂著流血的傷口,慌忙衝過來了,一邊說著抱歉,一邊掏出又一卷繩子,硬生生地塞進了以利亞的嘴裡。

  這兩位也算倒霉。以利亞的突然掙脫確實是意料之外,也來勢洶洶,害得他們都撞斷了鼻梁骨,鼻血噴個不停,看著就可憐,估計手腕也崴到了。

  「你們倆去醫院處理一下吧。」五條悟衝他們倆擺擺手,「鼻子歪了可不好啊。」

  「沒事的,五條先生。等回到高專了,請家入小姐幫忙處理一下就沒問題了。」

  「可是硝子很忙的啦,她還要救治那幾個倒霉小孩呢。這點小傷就別給她添亂啦,夢野以利亞就由我和愛麗絲送回去吧——快去醫院!」

  五條悟朝路邊一指。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推辭也不太合適。兩位咒術師躬了躬身,到了聲謝便走遠了。直到此刻,你還是沒搞懂五條悟著難得的熱心算是怎麼回事。

  但當你看著他拿出手機接起了伊地知的電話,而後指著門廊前蠕動的人形說「我有點事這家伙就交給你啦」,好像有點明白他想做什麼了。

  要將以利亞運走的車停在一百五十米開外的地方,遠遠看去,坐在右側駕駛座上的司機好像在發呆。如果他望向後視鏡,還是能夠看到你和地上的以利亞的。

  雨尚未停下,但確實小了很多。裹挾著濕漉水汽的風拂面而過,吹動了破破爛爛的大門。伴著「吱呀」一聲,門敞開了。

  不偏不倚,破碎的門遮擋在了你與那輛車之間,將後視鏡中你的身影完全遮擋住。

  五條悟在說完剛才那句話之後就消失無蹤了,鼻梁骨砸斷的咒術師們也早已走遠。在由破門擋住的這方小小空間,似乎只剩下了你和以利亞。

  直到此刻,他的嚎叫還是沒有停下,卻多了幾分干燥的意味,想必是塞進嘴裡的繩子吸干了口腔中全部的水分。淺金色的眼眸瞪著你,爬滿眼球的紅血絲讓這雙眼睛看起來如此可怖,你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你與他有著很相似的眼睛。

  可能正是因為太像了,你不想多看一秒鐘。

  你抬起腳,沾滿泥土的靴子踹向他蠕動不止的嘴。

  就像踢足球那般輕巧,你很輕松地就讓他的視線轉向了別處。但想要保持他的視線別再望過來,還是得踩住他的臉,把他壓在腳下才行。

  嘰嘰咕咕的話語在你的鞋子底下盤旋,真麻煩。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挺吵的?」俯身,你抓起他的長發,迫使他昂起頭來,「夢野家沒有教過你禮儀嗎?我沒有嘲諷你的意思,只是我一點都想不起那個家的事情了。而且別往別人的臉上塗口水啊,好髒。」

  你把他的頭發當做抹布,把臉上尚未干透的水漬全都抹在了那枯草般的發梢上。他用力更加晃動著肩膀,可能是想要脫離此刻的桎梏,可惜這種事是不可能實現的——你才不會讓他逃掉呢。

  要讓罪犯安靜下來,方法很簡單,用上一點暴力就好了。

  將長發繞著掌心纏一拳,緊緊攥住,再騰出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就能把他提起來了。

  看起來還算高大的以利亞只是有著龐大的身軀,其實並不太重。你向前傾身,借著慣性,很輕巧地當做沙袋那樣掄起。長條似的他的身體在空中畫出一個半圓,猛得砸向地面,碰撞時還發出了驚天動地的「砰——!」一聲。

  世界安靜了。除了下雨聲之外,就只有以利亞無力的呻.吟聲。

  依舊拽著他的頭發,你拖著他走到車邊。不知何時,五條悟也已坐在副駕駛了,笑眯眯地看著你,真不知道他是在高興什麼。你沒有問他,把以利亞搬到後備箱之後,自己也鑽進副駕駛座了。

  你和以利亞的終點,其實在同一個地方,都是個類似監獄的場所。你需要向高層彙報本次行動的一切細節,也免不了要對「你和夢野以利亞是什麼關系」「你對夢野家的事情是否知曉」這種老生常談的問題作答。

  答案如舊,你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因為你真的不知道。

  無聊的問詢持續了一整天,不過最後你還是被放回去了。至於以利亞,他估計會在那地方呆到死吧。

  回去的路上,你還遇到了東京咒高的夜蛾老師了(現在應該是校長才對,你想)。不知道為什麼,他對你說了抱歉,還說你不該被當做罪犯對待,你自己倒是覺得無所謂。

  反正一直以來,咒術界大家就是這麼對你的。你習慣了。

  最後以利亞怎樣了?你不知道。沒人告訴你他的結局,你也沒那麼在意。

  雖然你還是偷偷拿到了他的審訊記錄。

  關於夢野家的一切,他居然也沒吐露任何線索,表示自己早早地離開了家,對什麼都一無所知。你與他之間的關系,被他描述為「我父親和那個廢物的爺爺是從同一個女人的肚子裡鑽出來的」,說得真夠粗俗。其他的,都是毫無價值的廢話。當然你並不在乎。

  你唯獨在乎的是,最終咒術界高層不認定你與他之間有關。你甚至還因為協助找到失蹤的孩子而拿到了應有的報酬,不過沒多少錢。這筆酬勞是以現金支付的——明明直接轉到你的賬戶裡就好了。

  你背靠著行道樹,抽出信封裡的酬勞。數了又數,這筆錢估計夠吃幾頓自助餐。倒也不賴。

  「既然工作完成了,接下來就准備回京都了嗎?」

  五條悟不知何時出現在你的身後,如此問你。

  京都……

  你盡力不去多想他話中的這個詞,但你還是無法不在意。

  對你而言,那個城市裡只剩下了悲傷的回憶——那裡愛你的人幾乎全都死去了,無論是泰格麗思還是你的……

  而那個城市的記憶,還是那麼清晰。即便只是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你都忍不住想起他們。所以你不再停留,倉皇般逃來東京。

  但這些事,你不會告訴五條悟。

  「知道嗎,我現在是定居東京的自由職業者喲。」

  你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墨鏡戴上,微抬起下巴,努力裝出酷酷的模樣。

  「也就是說,我是不隸屬於任何機構、只要有委托就干的咒術師。有活找我嗎?」

  「算是吧。」他撇了下嘴,「你要來高專嗎?」

  你覺得他在開玩笑,不過表情實在不太像是玩笑。於是你摘下了墨鏡,盯著他看了好久,居然還是沒能從他的臉上找到惡作劇的破綻。

  那就是……他是認真的?

  很尷尬的,你又把墨鏡戴回去了,可惜酷女孩的偽裝早已裝不下去了。

  「找我當老師嗎?」你咕噥著,「我不擅長教書育人呢。」

  「我知道。教師這麼神聖的職業,當然只能由我擔任才行。」五條悟像模像樣地一躬身,絲毫不知謙虛為何物,「所以推薦給你的崗位,純粹只是就職於高專的咒術師而已。平常嘛,幫忙處理詛咒事件就行了,不需要教導學生。而且硝子也挺想有人陪她一起喝酒的——那個人指的是你。」

  「哦,我明白了……也就是說,你們現在很缺人?」

  「有點吧。」他撇了撇嘴,「還記得七海嗎?他畢業之後居然跑去當社畜了。」

  「啊——真是特別的選擇。」

  你從未想過除了成為咒術師之外的未來。

  正如泰格麗思所說,以你的身份,即便是作為普通人,也會飽受監視的。

  你不會告訴五條悟,成為自由的咒術師不是你刻意為之的結果——沒有任何咒術協會或是支部想要將你納入麾下,所以你只能以現在這種自詡瀟灑的方式活著。

  如果真的能夠成為高專勢力下的咒術師,那倒是……

  「所以。」他在你面前打了個響指,「來嗎?」

  這個問題,其實用不著思索。不過你還是像模像樣地想了想,這才點頭:「好。」

  轉職申請在兩天後就被寄到你家的信箱裡了,一式兩份,推薦人一欄上已有五條悟的簽名,你只要在頁末簽上你的名字就好。

  如此正經的文件,簽名應該寫成漢字才合適吧?而且名和姓全都得寫上才行。

  所以,你沒辦法再瀟灑地簽下「Alice」,把字母A寫得又斜又大,只余下lice擠在角落裡。

  你嘆了口氣,拿起鋼筆。

  久違地、一筆一劃地,盡管你一點都不喜歡,但還是寫下你的名字吧——

  ——夢野愛麗絲。


第43章 不眠之日

  「愛——麗——絲——小——姐——?」

  耳邊響起了清脆的響指聲。夢子猛然驚醒,急促的心跳險些讓她無法喘息。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灑落的日光多少有些刺眼。她想起,現在正是日頭最高的時候。

  能夠不再下雨,倒是好事一樁,發梢和褲腳還是濕噠噠的。夢子收起傘,用力甩了甩,徹底濕透的靴子裡積滿了雨水,只是向旁邊邁了一步,都能感覺到積水被從鞋帶孔裡擠出來。

  就像夢裡一樣。她想。

  「嘿?」五條悟在她眼前揮揮手,一點一點耷拉下去的嘴角看不出究竟是困惑還是無奈,「現在你已經從站著睡覺進化到了睜著眼睛睡覺的程度了嗎?那還挺厲害的嘛!」

  「唔……」

  ……是了。她剛才確實睡著了。

  為什麼會睡著,夢子給不出答案。她並不覺得自己多麼疲憊或是困倦,可夢境還是向她而來。她做了一個真實而疲憊的夢。

  環顧四周,已經見不到以利亞的身影了,估計是已經被帶走。硝子的車上空無一人,可能她還在救治屋內那幾個失蹤的孩子。

  居然在工作時間正大光明地睡著,真是無比羞恥的事。夢子實在無暇思考陷入睡眠的原因了,只尷尬地躬了躬身,下意識想要吐露的道歉話語還沒能說出口便卡在了喉嚨裡。她想起五條悟不太喜歡她說「抱歉」之類的話。

  不管怎麼說,這回確實是自己做得不太好,所以說句對不起也是情理之中吧?

  在這個無聊的小問題上糾結了三秒鐘,夢子最後還是給出了一本正經的道歉。在他擺出吃癟的表情之前,她急忙追問:「我睡了很久嗎?」

  「很久?那倒沒有。」五條悟輕輕抬起她的手腕,歪過頭看著她手表上的時間,「也就睡了兩分鐘左右吧。不過睡得很死,怎麼也叫不醒你。」

  「兩分鐘嗎……」

  還好,只在工作時間中抽離了一百二十秒鐘,算不上太過分的摸魚行徑。但她沒法就此松一口氣。

  兩分鐘,對於在工作中的偷閑時光來說倒是恰到好處,要是再長一點的話顯然就不合適了。

  可對於一場夢來說,兩分鐘是不是太短了一點——滴答滴答,只是從一數到一百二十,足以構成完整的夢境嗎?

  夢子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漫長得持續了好久,真切到仿佛此刻還能嗅到雨水的氣味。

  她記得以利亞充血的眼眸和他凶惡的怒吼,在陷入夢境之前以利亞也曾以相似的姿態朝她衝來,那副猙獰的吼叫面孔幾乎完全相同,可那時候,她分明沒有聽到以利亞發出任何聲音。

  就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她想。

  是因為那時候沒有聽到以利亞說了什麼,所以才在夢中構築出了他怒吼的場面嗎?她又把現實投射在夢境之中了嗎?可能是這樣吧。

  但是,那個在夢的盡頭,她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夢野愛麗絲。」

  這是夢中的自己的名字,所以夢中所有人都稱呼她為「愛麗絲」……就像五條悟那樣。

  她想,她應當再次訊問五條悟為什麼以這個名字呼喚自己。但當她遲疑著抬起眼眸時,他已經轉過身去了,夢子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正如任何時刻。

  好奇怪的反應。為什麼要背對著她呢?夢子想不明白。

  向前小跑了幾步,她繞到五條悟面前,偷偷地——都跑到眼前了,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偷偷」——觀察著他的表情。

  其實夢子平常並不是這麼求知欲旺盛的,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行動有些不禮貌,可她真的很想知曉他此刻在想著什麼,即便她一向不擅長從表情中讀出他的心思。

  異樣的沉默在彼此之間蔓延了一小會兒,最後還是由夢子主動問道:「五條先生,請問你認識這個人嗎?」

  「你說什麼人?」

  「夢野愛麗絲。」

  「愛麗絲啊……嗯。我認識的愛麗絲只有你喲。」

  一如既往,五條悟還是笑嘻嘻看著她,回答如此果斷,中途短暫中斷的話語卻不像是真正的思索。

  似乎,他只是為了表現出自己有在認真思考她的問題,才刻意地在話語中間添上了欲蓋彌彰的停頓。他給出的答復不是真正的解答。

  如果此刻能夠注視他的雙眼,或許夢子就可以知曉他的心思了。可惜她只能看到五條悟揚起的嘴角而已,笑意一如既往,卻顯得有些敷衍。他是真心在笑嗎?夢子不知道。這同樣是沒有答案的疑問。

  五條悟忽然拍拍她的腦袋,手掌誇張地抬起又放下,動作卻是無比輕柔的,就像是在拍打一只毛絨玩具。

  「怎麼,又睡著了嗎?」

  他笑著問,開始擔心起發呆的夢子是不是又陷入了睡眠狀態。

  要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還能安然入眠,那可真就是奇跡般的怪事了。她連忙搖頭否認。

  五條悟的手掌還搭在她的腦袋上,搭配倉促的搖頭動作,短發倏地就被揉亂了。如果不是他順便幫忙捋順了頭頂的發絲,夢子估計會一直頂著這個亂糟糟的腦袋,直到回高專也毫無所知吧。

  有點像是惡作劇,垂下手時,他揪了一下她耳邊那縷金色發絲。這調皮的小動作也是輕輕的。

  「怎麼了嗎,五條先生?」見他的指尖久久停在自己發間,夢子不由得問道,「我的腦袋上有奇怪的東西嗎?」

  「奇怪的東西?這倒沒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件還算有趣的事情。」

  看來這事確實有趣,剛一說完他就捂嘴偷笑起來了。

  說是偷笑,其實不太准確,因為他笑得如此不加掩飾,認定為當面嘲笑都不為過。

  夢子倒是沒有生氣,只是有點疑惑而已。她真的很想知道五條悟在笑什麼。

  堅持不懈地追問了三遍,終於等到五條悟的笑意收斂。他故意將手中的發絲向上一挑,這縷金色發絲在風中飄了半秒鐘,而後歪歪扭扭搭在了頭頂上,看起來相當奇怪。夢子抬手捋了捋,總算是把這縷頭發弄回原處了。

  「想起你以前說過不喜歡這縷金發,覺得看起來很怪,還說干脆一了百了,把它拔掉算了,結果扯了半天,估計是實在太痛,你中途就放棄了。」他笑著攤手,「那時候真是說大話了呀,愛麗絲。」

  「是嗎……還有過這種事?」

  夢子對這件事完全沒有印像,但她能夠想像出頭皮被扯痛的感覺,那一定相當難受,光是想一想就夠叫人膽顫的了。

  不過,自己為什麼會不喜歡這縷頭發呢?對此她也毫無印像了。

  實話實說,深紅色的腦袋上垂下了纖細的一縷金發,看起來確實會有幾分突兀,說不定會被老派的長輩們當作是個性的宣泄。但不管怎麼看,應該都不算醜陋吧?至少現在她不討厭這縷金發,也想像不出討厭它的自己究竟冒出了怎樣的想法,更不知道她還曾將這般私密的念頭吐露給五條悟聽過。

  她垂下手,慢悠悠地折起雨傘。殘留在傘面上的水滴把手掌也濡濕了,指尖很快就皺了起來,觸感變得愈發麻木遲鈍。過了一會兒她才抬頭,問五條悟:「我是什麼時候和您說我討厭這撮金發的?」

  「我想想……」他摸著下巴,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三四年之前吧?」

  「你也想不起來了嗎?」

  「別忘了,我不是什麼都記得的。」

  他聳了聳肩,對於這點小小的記憶黑洞倒是不太介懷。

  是了,五條悟確實說過,他並非能夠記得一切。夢子還記得上次他說出這話時是在京都,從小樓的地下室走向一樓的台階上,他回頭對自己這麼說的。她也依然記得自己在聽到這話時心中冒出的那點不太正派的竊喜——她終於能夠記住些什麼了,可惜記住的不算是什麼有用的事。

  「好。那接下來送我回學校吧!」

  五條悟開始下達上司命令,說著說著還不忘輕拍一下她的後背,似乎是要鼓舞士氣,可夢子也沒覺得自己看起來有多頹廢。落在背上的這一記輕拍讓她不自覺挺直了後背,加快腳步追上他。

  「好的。」她習慣性地先給出了答復,而後才想起自己也有未盡的工作,「我還需要確認一下布羅肯大道888號內部的情況——您知道的,最後的事件調查報告中會需要涉及到這部分內容。如果後續沒有什麼特別的安排,送您回到咒術高專之後,我再折返回來進行我這邊的工作可以嗎?」

  「這樣跑來跑去地會不會太累?」

  「累?應該不會。」夢子硬著頭皮勉強說,「畢竟是我的工作。」

  在相同的道路上反復往返,這種事怎麼可能不累呢?

  她暗戳戳地想著。但她當然不會把心裡的這番念頭說出口。

  「沒事啦,你讓伊地知去干就好了。」五條悟一甩手,看來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丟出了一個相當無理的工作安排,「干脆調查報告也拜托他去寫吧。對了,你覺不覺得伊地知長得就像是那種很擅長寫報告的社畜?事實上他確實很擅長哦!」

  「啊哈哈哈是嗎?」

  夢子擠出苦笑。

  她想,遠在別處的伊地知先生一定在此刻打了個響到驚天動地的巨大噴嚏吧。


第44章 基本禮儀

  如果想知道身為下屬應當如何恭迎上司上車最為合適,那麼詢問有棲夢子小姐一定是最棒的選擇。

  師承伊地知,她覺得自己絕對是一個優秀的司機兼下屬兼輔助監督無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本職工作「輔助監督」被排在了這麼靠後的位置。

  首先,要在上司五條先生走到車旁之前快走幾步,趕在他前頭拉開後車門,絕對不能讓他多等待半秒鐘,而且車門一定要敞得大大的,絕不能小家子氣或是懶惰地只開一條小縫。如果想要追求一些戲劇性的效果,或是想把禮貌貫徹到底,可以選擇在這時候伸出手臂歪過身子,擺出「請進」的姿勢。不過此刻夢子還在思索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情,完全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錦上添花的環節。

  待上司進入車內後,關車門的工作要敏捷且安靜,絕不能制造出多余的噪音。移動到駕駛座的速度也要足夠快,最好要像影子似的咻一下抵達指定位,正如此刻這般迅捷。

  很好,今天也完美地履行了身為下屬的職責!

  為了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夢子松了口氣。擰動車鑰匙時,才發現車內後視鏡上映出了五條悟偷笑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不該太過好奇的,可還是忍不住多嘴問他是什麼事如此有趣。

  「其實是你很有趣哦。愛麗絲,我感覺你越來越像門童了。」

  他是在說自己剛才那套標准的迎接流程吧。

  夢子遲鈍了一下,把他所說的話語在心裡反復咀嚼了幾遍,還是有些不太確定他想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我可以把這句話當作是對我辛勤工作的誇獎嗎?」她問道。

  五條悟收起笑聲,不過嘴角還微微上揚著,話語也如此輕快:「可以哦。」

  「那就……多謝誇獎?」

  他微微點頭:「不客氣。」

  各自退讓了兩個回合的禮貌寒暄,這下夢子似乎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話語了。

  不過,仔細想想,她所掌管的並非是真正的門,而是這輛車。所以對她的稱呼,應該從「門童」更改為「車童」比較合適吧?不對不對,世上真有車童這種職業嗎?

  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毫不意外地並沒能思索出這個問題的答案,那索性別想了吧。不管怎麼說,現在都是工作時間。

  「回學校,是嗎?」夢子回頭向他再次確認,「是有什麼事情需要處理嗎?」

  後半句話有些多余了,可惜話說出口了她才意識到這一點。

  最近她似乎總是說出這種多余的、像是要侵占他人社交邊界一樣的話語。真該好好收斂一下了,她想。

  五條悟大概沒有對她的好奇疑問反感,說道:「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回學校而已。」

  「好的。」差點又想繼續深入了,幸好她及時抑制住了這股衝動,只配合地點著腦袋,「了解。」

  沿著來時的路線,驅車回到高專。已經途徑過一次的道路和沿途風景,只不過是轉了一百八十度而已,落在眼中再度變成了陌生的模樣。輕松自在的歸途是難以實現了,夢子提心吊膽,乖乖跟隨導航的提示前行。

  雨後的馬路被澆得濕淋淋,偶爾打滑的橡膠輪胎會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出類似於「咕唧——」的聲響。日光穿透厚重的深灰色雲層,直直落在車前窗的擋風玻璃上,刺得讓人睜不開眼。

  迎著惱人日光,又行駛在陌生的(至少對於司機小姐來說有夠陌生了)路線上,夢子知道她應該專心行駛,可思緒還是飄到了別的地方去。

  所以,她的思緒到底飄到哪兒了呢?抱歉,她也給不出答案。

  她好像想到了剛才做的夢,想到了布洛肯大道888號內部的綠色裝飾,還有菱田家的孩子抱住自己時顫栗的小小身軀。

  她似乎也想到了現實,以利亞如野獸般向他尖叫,在夢中她聽到了他的咒罵,可實際上他到底對自己說了什麼呢?

  先前所苦惱的問題,直到此刻依然苦惱著。她真像是在原地打轉。一切貌似都很奇怪,但一切也沒有那麼奇怪,畢竟只要歸咎於「夢境是現實的倒影」,那麼任何疑問都能說通了。

  唯一無法平息的疑惑是「夢野愛麗絲」,這是夢中的她的名字,且是個仕途不那麼得意的咒術師,和現實的她截然不同……啊,不過「仕途不那麼得意」這點倒是沒差啦。

  成為咒術師,夢子大概曾經想過這種事。可能正是因為這點無用的幻想,所以她才在夢中捏造出了身為咒術師的自己嗎?這推測聽起來也算合情合理,雖然多少會顯得她像是個酸溜溜的怪胎。

  更糟糕的可能性是,她在夢裡窺探到了他人的人生——名為「夢野愛麗絲」的咒術師的人生。

  這樣的猜想漏洞百出,卻也不無道理。再聯想到提及夢野愛麗絲時五條悟的反應,一切不合理的仿佛都消失了。

  如果認識此人的話,給出肯定的答復不就好了;就算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直言也無妨。可他的回答遮遮掩掩,如今想來仍覺意味不明,可惜夢子想不起他當時是怎麼說的了。

  他一定知道些什麼。夢子想要知道他所知道的。

  筆直的路漫長得如同沒有盡頭。她不知道五條悟是否睡著了,他看起來格外安靜,靠著車窗,絲毫不擔心汽車行駛的震動把腦袋晃得暈暈沉沉。

  遲疑著、糾結著,時間仿佛也被拉成了無限長。夢子數次想要開口說點什麼,卻又怯懦地閉起了嘴,可下一秒還是難以抑制出聲詢問的衝動。

  這樣的無聊循環持續了幾個來回,她終於下定決心。

  「五條先生。」她刻意壓低了聲,把每一個字都拖得遲鈍而漫長,「請問,關於夢野……」

  話語突兀地斷在了中途,她是故意的。

  五條悟忽得坐直了身,雙臂環抱在胸前。繃帶擋住了他視線的方向,可夢子覺得他是在看著自己。在嘴角揚起笑意之前,她注意到他抿起了唇,下巴也不自然地繃緊了,似是想要隱藏什麼——或是瞞住什麼。

  這些違和的小動作只短暫地停留了不到半秒鐘。夢子只是眨了眨眼,眼前的他又恢復了平常的姿態,剛才的那點僵硬神情似乎只是一時眼花,但她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對於有棲夢子而言,她能夠確信的事情很少很少,而此刻正是渺小信心中的一部分。

  她想,她猜中了。

  對於「夢野愛麗絲」此人,五條悟果然知道些什麼。他突兀的動作就是最為恰當的答案。

  「請問,關於夢野以利亞。」

  假裝渾然不覺,她繼續說了下去,話語依舊慢慢吞吞,仿佛剛才這頓空白時光全都是因為自己遲緩的語氣所導致的。

  「他之後會被怎麼處理?」夢子想起了她做的夢,「審問,然後處刑嗎?就像之前京都高專叛逃的那幾個學生一樣。」

  話說出口了,她才意識到不對。

  將高專的叛逃學生盡數處刑,這是在夢中所看到的結局。實際這起事件是怎麼收尾的,她並不知道。

  「處刑肯定不可避免啦,什麼時候執行就看他能吐多少有價值的信息出來了。」五條悟攤著手,「高專的那幾個學生倒是沒被處刑。本來嘛,他們肯定是會落得『處刑』這種慘兮兮下場的。多虧我好好替他們爭辯了幾句,總算是把刑罰減輕到了『接受長達三年的管制教育及無報酬勞動』。他們都是有天賦的孩子,未來都還沒有開始,一時誤入歧途而已,連價值觀都沒有成型,就這麼認定他們是惡徒,我是覺得太過草率了……畢竟在這裡,我總是能做點什麼的,我不會剝奪他們的未來。」

  夢子思索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慌忙回頭,生怕在他的臉上看到半點玩笑或是謊言之類的蹤跡:「……他們真的沒有被處刑嗎?」

  她不是忘記五條悟剛才說了什麼,這句反問也絕非質疑,她只是覺得難以置信。

  這般出乎意料的和平結局有些太過美好,好到讓人不敢相信。

  「沒有哦。」他耐心地回答了這句沒什麼意義的反問,頗有興致般打量著夢子的表情,「感覺你很開心?」

  夢子抿了抿唇,原本是不想承認的,但還是點了點頭:「是有點吧。」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夢中的自己聽說叛逃的前輩們被盡數處刑時的錯愕與恐慌。

  是的,恐慌。

  恐慌於老師們如此血腥的決定,恐慌於身為詛咒師的女兒,有朝一日自己會不會落得同樣下場。

  這些繁雜的情緒讓夢子的心也變得無比沉重了,不停地下墜著、下墜著,落到無法窺見的洞裡。

  那只是夢——她會這麼告訴自己,可她還是恐懼,擔心夢境化作現實,那些誤入歧途的孩子們盡數死去。

  現在不必恐懼了。這樣的結局真的很不錯,她也終於感到輕松……輕松到根本沒有留意到五條悟最後的那句話語多麼異樣。

  「太好了。」夢子小聲歡呼。

  「是吧!」五條悟得意地哼了兩聲,心情似乎也不錯,「真是多虧了有我這麼個善解人意的好老師在。」

  連這種時候都不忘誇一誇自己。夢子有點想笑,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嗯……您的確是個很好的人。」

  會為了學生的未來而爭辯,還有比這更好的了嗎?一定沒有了吧,她想。

  而她卻被要求殺死殺死這樣一個毋庸置疑的好人。

  久違地,這件事又來到了她的心中。夢子又想起自己的使命了,盡管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壓抑著思想,絕不讓自己再輕易地想起這些事,可此刻思緒還是有些不受控,不停不停地拉扯著她。

  要殺死五條悟,並非因為他窮凶惡極,也並不是垂涎獵殺六眼的賞金,而是出於某個更簡單、更愚蠢、更現實的目的。

  「你得把這個家的惡名刻進歷史裡。」

  一定有蒼老的手正在撫摸著她的頭頂,發絲卡進了掌心的皺紋裡。真疼啊。

  「一舉成名的方法很簡單,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獨一無二的術式,殺死五條家的六眼。」


第45章 渺小共鳴

  「你得把這個家的惡名刻進歷史裡。一舉成名的方法很簡單,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獨一無二的術式,殺死五條家的六眼。」

  這是久遠的話語,從童年的記憶深處傳來。

  夢子記得,聽到這句話時,是坐在庭院的緣廊上,年長的老婆婆在她身旁,垂下幾近斑白的金發,渾濁深金色的眼睛瞪得渾圓,圓到像是金魚突出的眼球,而非在注視著她了。

  這人好像是比「奶奶」更上一級的長輩,也有可能只是家裡的僕人。對於此人的身份,她總是很模糊,但能記得那蒼老的手掌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頭,重重的、毫不溫柔的,根本算不上是愛撫,倒像是訓誡付諸於現實。

  不停不停地,沙啞蒼老的嗓音重復訴說著要殺死六眼這件事,如同破洞的風箱,擠壓出不成調的咕唧聲。而年幼的她大概沒有多麼認真在聽,只是看著從枯枝般的手掌中漏下的自己的淺金發梢。被漏進庭院裡的日光照射著,厚厚一捧的發絲看起來更像是金色綢緞,如此柔軟,如此……

  ……咦?

  是金色的嗎?

  可能是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在某個瞬間變得格外響亮刺耳,又或者是回憶走到此處就是終點了,夢子倏地回過神來。車頭依然指著路的前方,還沒有行駛到盡頭,道旁行道樹綠色的影子投在車窗上,多少有些晃眼,但空曠的路況可以允許她分心看向別處,於是她抬眸望向鏡中,視線先是短暫地落在了五條悟的身上,而後才看向自己。

  她的頭發是紅色的——不是鮮艷的正紅,也並非某部很著名的巫師小說中男二號一家特色的姜紅腦袋,而是更加濃郁的色澤。

  非要形容的話,可能與樹莓和藍莓的混合果汁顏色相似相似。但在昏暗的燈光下,會偏近黑褐色,襯得她的氣色比平日裡還要更加蒼白,仿佛她是個多麼病弱的年輕人,但其實她相當健康,雖然她總是忘記去做體檢。

  在這樣的紅發中,右耳邊的這一縷纖細的金發確實有些格格不入了。淺淡的金色看起來和記憶中那麼相似。

  是在長大的過程中,發色一點一點變深了嗎?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夢子毫無頭緒,也不是很情願去琢磨這個問題——琢磨沒有線索的未解難題,這不是她的愛好。

  「愛麗絲。」五條悟忽然出聲了,「現在是不是超速了?」

  他用很平靜的語調說出了這個有點嚇人的事實。

  如果他沒有開口直說,夢子估計真的不會察覺到汽車行駛得過快了。甚至在聽到他這麼說之後,從心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居然也是質疑,直到清楚看到時速表上的指針哆哆嗦嗦地指在最右方,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經狠狠跨過法規底線了。

  慌張嗎?可能有一點吧。畢竟把車開到了兩百碼之快,光是想像一下隨之而來的罰單就足夠叫人恐慌的了。夢子努力忍住一腳踩死剎車的衝動,慢慢降下速度。時速表的指針慢悠悠落回左側,她倒是沒覺得行駛速度有降下來多少。

  無所謂了。只要能夠脫離「違反交規」這一狀態,就是萬事大吉!

  這麼想著,夢子便也松了口氣,但後排的五條悟好像還在盯著她。難免有些疑惑,便隨口問了句是有什麼事,這才聽到他說:「你剛才又睡著了嗎?」

  他好像對於夢子的清醒狀態格外感興趣,可能是出於幾十分鐘前她不巧站在大雨中睡著了的緣故吧。

  對於五條悟的疑問,夢子可以完全理解,但不管怎麼說,這種站著睡著的情況確實是極少發生的小概率事件。更不必擔心在同一天內會發生兩次。超速只是無心之舉罷了,幼時的回憶和無聊的使命讓她失了神,完全忽略的腳下的輕重。

  回憶僅剩不多的過去,這種感覺和做夢多少有些相似,都如此真實,知覺卻又飄飄忽忽。

  家族的使命則是比這更加飄忽不定、也更加沒有意義的東西。她收回雜亂的思緒,想,自己果然不能殺死五條悟。

  無法下定殺戮的決心,也沒有辦法殺死。

  記憶告訴她,家族刻下的術式是殺死五條悟的工具。但事實是她並無術式,咒力量也平平無奇,一向維持在不高不低的普通水平。

  難道是那個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老婆婆大放厥詞了嗎,還是她又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了?無所謂了,反正她沒那麼想要履行無意義的使命。就當她真的曾在無意識中朝著「殺死五條悟」的方向前進,也並不意味著這件事一定會發生,畢竟她的人生從來就不是神話故事中的預言。

  在那些頗具戲劇性的預言之中,無論直面命運還是逃避現實,最終都躲不開既定的的結局,當真成了「預言」沒錯。

  她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幸好上述這些繁雜的想像不需要耗費太長時間。

  在五條悟疑惑地撇撇嘴,打算再次確認她的清醒狀態之前,夢子就已經回過神來了,搖搖頭。發梢拍打在駕駛座的頭枕上,摩擦出唦啦唦啦的聲響。

  曾經自己的長發無意間拍打在清水家兄弟的臉上,也碰撞出了類似的聲音——不過這些都是夢裡的事情了。

  「請放心,五條先生。我沒有睡著。」她頓了頓,感覺說出口的這句否認多少有點太過簡潔了,思索幾秒之後才補上了一個欲蓋彌彰的理由,「我只是……肚子餓了。嗯。」

  夢子知道自己的借口說得相當蹩腳,也難怪五條悟一聽到就笑出了聲來:「趕著回學校吃飯嗎?」

  「算是吧——」她習慣性地歪過頭。

  說謊難免讓人不自在,她只好開始幻想起各種各樣的美食。比如便利店便宜好吃的牛肉飯團,吉祥寺附近總是大排長龍的台灣胡椒餅,還有竹下通小路旁邊那家藏得很隱蔽的……

  「說起來,我也有點餓了。」五條悟輕輕晃了晃腦袋,「好想吃拉面啊。你想吃嗎?」

  怎麼正巧就在她快要想到拉面的時候說起了這個話題呢,難道五條先生有著洞察他人內心的本事嗎?

  夢子小心翼翼地透過車內後視鏡瞄了他一眼。他依舊自在地坐在後排,欣賞著掠過窗邊的行道樹,此刻視線倒是沒有落在她的身上。

  既然都沒有看著她,那麼「洞察內心」就更加不可能實現了吧?估計是自己又多慮了。

  趕緊收起多余的想法,夢子簡單地應了一聲。這聲應答聽起來頗有種不置可否的意味,實在分不清是贊同還是否定。

  不管她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麼,五條悟都已經接著說下去了。

  「說起拉面的話,果然還是得去竹下通小路旁邊的那家藏得很深的小店才行嘛!知道嗎,那家店居然開在了賣可麗餅的小鋪旁邊,真是有夠怪的。正餐和甜品緊挨在一起,愛麗絲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說到此處,他才終於將視線從窗外收回,看向夢子。

  「而且店也很難找,招牌都看不到,要不是以前有人帶著我去,我絕對想不到那裡會賣拉面。啊,不過,如果是你的話,估計去上八趟都找不著進去的路吧。」

  就這麼拿她的糟糕記憶力打趣,這可真是相當惡劣的行徑。夢子倒是沒有對此感到意外——在她心裡,五條悟就是能夠說出這種氣人話語的性格。

  唯獨有些意外的是,恰好在他提到拉面這個環節的幾秒鐘之前,她也在想著竹下通小路旁邊的那家隱秘的小店。

  那家拉面店雖然美味,卻絕對算不上出名,每次去的時候,都見不到店裡坐著其他人,她一度擔心自己會不會是這家店少有的幾個常客之一,一度還為此好好擔心了一番。

  可能就是出於這點杞人憂天的憂慮心情,這家店總能深深扎根在她稀薄的記憶之中,怎麼也忘不掉。

  就是如此籍籍無名的小店,同時停留在了她與五條悟的認知之中。其實這也算不上是什麼太稀奇的事情。

  人類是需要社交的生物,相同的記憶將彼此拉近。正是要依靠著所能回憶到的共同點,才能感到所謂的「共鳴」。

  要是說她只是因為一家隱秘的拉面店而在此刻和五條悟產生了共鳴,這就多少有點奇怪了。夢子決定收起自己心中泛濫的多余情緒,只是搖了搖頭。

  「我記得的。」終於難得能有一個證明自己的腦袋沒有那麼糟糕的機會了,「我去過那家店幾次。正如您所說,非常難找到。」

  「是嗎?那挺好的。」

  可能是錯覺吧,在說出這句「是嗎」之前,他似乎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於是這句簡短的話語聽起來更加像是伴著呼吸順勢而出的吐息了。

  總覺得在這句應聲之後,五條悟還會再說點什麼,但沉默持續了一會兒,他大概是已經說完了。夢子又等待了幾秒鐘,而後才說:「所以,我們現在要去那家拉面店嗎?」

  「我想想……不了吧。」說是要想想,回答倒是給的很快,「這裡離竹下通小路太遠了。下次吧。」

  「了解。」

  確實,他們現在已經離開喧鬧的商業街很遠了,不過與郊野的咒術高專越來越近。

  積雨雲似乎格外偏愛這裡,都不曾撒下半點雨水,路面上稍稍揚起了一些塵土,細微得幾乎難以看清。

  借著工作為理由,一回到學校,夢子就鑽進了檔案室。

  這間陰沉的房間向來寂靜無人。穿過裝滿陳舊紙質檔案的貨架,紙張發出的酸腐味還是那麼不好聞,好像比前些天來時更加刺鼻了,像是要把她趕出這裡似的。

  我真的是為了工作而來到這裡的——夢子在心裡告訴自己。

  至於這話究竟是重申事實還是自我安慰,在此刻確實難以說請。

  坐到電腦前,一如既往傾聽著老舊零件運轉出難聽的轟鳴聲,從方形主機背後吹出來的熱風很快就把室內熏得暖乎乎的。

  這裡沒有其他人在,就自在地抱起膝蓋吧,接下來是耐心發揮作用的時間。在搜索界面完全加載出來前,只有等待才是最有價值的事情。

  那麼,當空白的搜索欄終於出現在眼前後,該做點什麼才好呢?其實她也還沒完全想好。

  纖細得幾乎看不清的淺灰色光標在搜索欄裡跳動著,閃爍不停,很像是在催促著夢子快點下達指令。也不知道這根小小的細線有什麼好著急的。雖然她也明白,只是自己心中的焦躁讓眼中的一切都顯得無比煩躁了而已。

  光標會一直一直閃爍下去,說不定持續一百萬年也不會停下。她的猶豫可活不了那麼久。

  盡管花上了比預期之中更多的思考時間,但她終於想好了。

  抬起手,在鍵盤上敲下夢中看到的名字吧——夢野愛麗絲。

  她想知道關於咒術師夢野愛麗絲的一切。


第46章 權限不足

  如果是個正經的、尤其是最近十年曾經在咒術高專工作過的咒術師,就算再怎麼籍籍無名,檔案系統中也一定會存有此人的簡檔及個人履歷概覽。

  如果是個邪惡的、罪大惡極的家伙,那麼恭喜他,除了簡檔和個人履歷概覽之外,檔案系統內還會關聯到其犯下的一大堆事件調查報告,完全可以憑借在搜索界面中按了多少次「翻頁」按鈕來判斷此人的凶惡程度。

  但此刻在夢子眼前的是一片空白——完完全全的空白。別說是事件報告或是履歷概覽了,屏幕上根本什麼都沒有。

  ……破電腦,又加載不出來了嗎?

  這是夢子能想到的最最合理的可能性。

  耐心地——其實也沒那麼耐心,從呲牙咧嘴的表情中就能看出她對現狀有多麼煩躁了——等待上半分鐘,空白的頁面中終於一點一點爬出了灰色的一句話。

  「檢索詞「夢野愛麗絲」,關聯記錄0條。請重新搜索」

  太好了,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呲牙咧嘴的表情一下子就被收回去了,煩躁心情也消失無蹤。夢子忽然感到內心格外的平靜,平靜得就像是把一大盆動蕩的水放進急凍的冰箱裡,短短三秒鐘之後它就結成了冰塊,突兀得近乎怪異,但又好像很合情合理。

  也許自己的心情能飛快地平復,是因為此刻的事件展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吧。她想。

  憑借檔案系統就能輕松獲得想要知道的一切,哪有這麼唾手可得的好事?況且,她的運氣向來不太好——盡管她確實一度有幻想過這種好運氣。

  也許她的想像確實是太過美好了一點,但現實確實也過分糟糕了。關聯記錄是零,這是夢子完全沒預料到的結果。兀自懊惱了一會兒,她的念頭才拐過彎來。

  既然沒有記錄,就意味著檔案系統沒有此人。既然檔案裡都沒有此人,是不是就意味著,世上根本不存在「夢野愛麗絲」呢?可能真是這樣吧。

  如此看來,夢野愛麗絲只不過是她在夢中為自己設定的身份而已。之前擔心的「我是不是夢到了他人的過去」或是「我也許是窺探到了他人的夢境」這種事情完全不存在了,夢子想她應該能松一口氣了。

  做了好一樁無用功,到了最後居然還能擺出輕輕松松的態度,這可真是……有點可笑呢。

  夢子自嘲地扯扯嘴角,煩躁的指尖在鍵盤上敲打了好幾下,啪嗒啪嗒的清脆聲響幾乎能夠把整間房間填滿,搜索欄裡也多出了一堆如同亂碼的文字。

  如此語義不明的檢索詞,當然更是不可能搜索到什麼了。

  一無是處的現狀果然還是讓人忍不住嘆氣。她按住刪除鍵,看著搜索欄中的雜亂文字一點一點消失,而後「夢野愛麗絲」的字樣也消失了,莫名覺得自己來到這裡的動機也在逐漸化作虛無。

  來都來了,要是半點收獲都沒有的話,那可真就是徹頭徹尾的無用功了。閃爍的光標依然在眼前跳動著,夢子覺得,她還是得想辦法知道一些自己尚不知道的事情才情。

  總覺得不久之前來檔案室的時候,確實是想要查詢些什麼的,但那曾經明確的目標已經伴隨著糟糕的記憶力不知道被丟到了什麼地方去。即便是在此時此刻,她的努力回想還是沒能派上半點用場。

  要不然,在檔案系統中搜索一下自己看看?說不定能夠……啊不行不行不行,自搜可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如果自己的個人檔案裡記錄了上司評價或者是績效考核記錄之類的內容,那可就更糟糕了——她還完全沒有做好面對這種主觀評價的准備呢!

  夢子用力甩甩腦袋,這個荒誕的念頭才剛一冒出來就被她否認了。

  不過,否認歸否認,有些想法一旦探出頭來,就很難再收回去了。

  可能只是為了消除這過分衝動的念頭,或是真的終於想到了渴望知曉的事情,她的指尖再次敲打在了鍵盤上。

  啪嗒啪嗒,輸入關鍵字「夢野」。

  新窗口跳了出來,一如既往遲緩地加載著。要耐心地等待很久很久,關聯記錄才會從屏幕上出現——《關於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

  這是與「夢野」相關的唯一一條檔案信息。

  所以,檔案系統裡找不到「夢野愛麗絲」,也未曾出現過「夢野以利亞」,有的只有《關於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罷了。

  沒有夢野以利亞的相關檔案倒是情理之中。他引發的那起兒童連續失蹤事件直到今天才算結束,調查報告不知道什麼時候寫完(這就要看伊地知的日程安排和效率如何了,夢子很罪惡地想)。

  就算是寫完了,還要一級一級向上遞交審批,直到審批均無異議之後,才會將報告信息同步到檔案系統中,真是復雜且沒什麼太大意義的繁瑣流程,可惜身為底層社畜,除了遵守規章制度工作之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夢子呼出一口濁氣,視線又回到了屏幕上。

  剛才胡思亂想了很多,倒是讓她平靜了些。此刻「關於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幾個字重新映入眼中,她的心髒不由自主地猛得抽動了好幾下,鼓動聲如此強烈,簡直近似「咣」的一聲。

  回過神來,襯衫裡積滿了多余的體溫,熱烘烘的,捂得夢子快要出汗了。

  她好像有點驚慌,也有可能只是緊張。是因為「集體死亡」這一字眼太過可怕嗎?也許是這樣。

  再一次、用力地深呼吸吧。

  夢子打開這份檔案。

  「《關於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

  -最近更新時間:2014年1月11日-

  事件狀態:未解決

  涉及詛咒:無

  發生地點:東京都文墨區前板橋廣場

  派遣人員:泰格麗思(准特)*、禪院敬吾(一)、天成風(二);柳樂東雲(輔助監督)

  *注:因人事調動,泰格麗思女士於1993年12月至1994年6月期間短暫停留於東京。調動期結束後,其回到京都支部常駐。

  【2014年1月11日更新】

  新增派遣人員:■■■(特)、■■■■■(二)

  -以下為事件調查記錄-

  【1994年1月11日】

  凌晨0時04分——「窗」觀測到東京都文墨區前板橋廣場發生咒力波動,派遣准特等咒術師·泰格麗思前往現場調查。

  凌晨0時17分——泰格麗思抵達現場,發現殘存於地面的大量血跡及散落在廣場上的共計十八具」

  頁面上的文字在此處消失了……不,不是消失。

  只是所有文字一下子變得模糊了,如同蒙上毛玻璃,只能隱約看清方形的文字輪廓而已。唯一清晰的是屏幕中央的警告信息,紅色的文字如此鮮明。

  「■Warning:您當前的權限不足以查看此檔案■」

  這下是真的汗流浹背了。大腦不受控制地宕機了一瞬——還好,真的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

  在意識從慌亂之國逃回心底之前,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了。

  夢子猛得站起身來,突兀的動作掀翻了椅子。在這把老舊的折疊椅撞向地面之前,她已俯身鑽到了電腦桌下。

  桌板抵著腦袋,過分彎曲的脊椎骨讓後背的肌肉都被拉伸得分外難受,從古老主機中噴出的熱風把灰塵都卷得滾燙。各種各樣或粗或細的電線纏繞成雜亂的一大團,如同蛛網,根本分不清哪根線對應了那個設備,但這也無所謂了。

  精准找到拖在插線板後面的那根線,她用盡全身力氣,往後一拽。

  椅子落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啻於轟然巨響。剎不住車的反作用力讓夢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她也摔在了地上,而且是相當慘烈的面向天空背朝大地的摔法,腦袋被撞得差點響起回音。

  從天頂——准確地說,是桌上——傳來了「呲」一聲,如同短暫的電流音。

  紅色的警告消失無蹤,屏幕倏地黯淡下去。電腦被強制關機了。

  到此為止,可以松一口氣了嗎?很難說。

  總之夢子現在還在不安地喘息著,甚至比剛才更緊張了。真不能怪她太過多慮,純粹是因為現在要煩惱的事情真的好多。

  查看了跨越權限的文件,還被系統發出了警告。聽說檔案系統是被嚴格管理著的,自己的越軌行為會被報告到上層嗎?說實在的,她覺得自己的應對行動已經夠快了——雖然確實也有點魯莽沒錯,這一點她不否認。所以,這條警報信息到底有沒有被上報呢?真擔心啊。

  她可不想被處分,更加不願丟了這份工作。

  暫且拋開飄忽不定的未來不說,被強制關機的老古董電腦真的能夠完好無損嗎?感覺很難說,也許她可以提前准備好電腦的賠款。

  ……自己做得是不是有點太魯莽了呢?

  仰面躺在地上,腦袋倒是不疼了,所以夢子才能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魯莽……可能是有一點吧。但除了這麼做之外,她也沒有更好選擇了。

  也許最好的選擇是,從一開始就別允許好奇心泛濫。

  這個時間點,一般不會有什麼人來檔案室。夢子任性地在原地躺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坐起身。

  該把接線板插回去了。她想。

  設想尚未來得及付諸實際,她的口袋開始猛烈地顫抖起來。

  准確地說,應該是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

  是陌生號碼的來電。夢子莫名有種不妙的預感,遲疑了幾秒,還是接起了電話。

  「請問是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的有棲夢子老師嗎?您好,這裡是東京都住宅局。關於貴校損壞了位於布洛肯大道888號的建築物一事,方便溝通一下嗎?」


第47章 金色耳環

  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不妙的預感居然也靈驗了——今日的行動驚動了政府部門。

  也就是說,夢子接下來要去進行她最不想完成的「與政府人員」進行交涉的工作了……真是糟透了。

  感覺腦袋又要蕩起回音了,可她此刻分明好端端地坐在地上,而非像剛才那樣狼狽地摔倒在地。肯定是因為眼下這個既定事實太具衝擊力,一下子把她敲懵了吧。

  說真的,夢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答的。隔著遙遠的電波,她稀裡糊塗地點著頭,隨波逐流般應了好幾聲,只有在對方詢問她明天上午十點半是否有空來住宅局的辦公室面對面詳細討論咒術高專未經申請對建築物進行損壞一事時,才稍稍回過神了一小會兒,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安排。

  實不相瞞,明天上午她確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工作非要完成不可,也就是說十點半去往住宅局辦公室是完全可行的,可她真的不想這麼快就面對難辦的差事。

  對她來說,只要能夠多拖延上半個鐘頭,都值得謝天謝地了。

  盡管心裡滿是這種不情不願的逃避心理,但夢子最後果然還是說不出逃避的話語,很窩囊地應了聲「好」,臉已經比脫水地茄子還要皺了。

  「另外,有棲小姐。」

  眼看著終於可以掛斷電話了,另一頭平靜且公式化的聲音迫使著夢子再次把聽筒貼回耳邊。

  「您應該只負責處理行政事務吧?希望明日您可以與貴校管理層的老師一同前來。謝謝。」

  「……了解。」

  是在暗示她的地位不夠高嗎?好嘛,這的確是事實沒錯。而且她也想不起來住宅局是干什麼的了。

  無比玄乎的詛咒事件和過分現實的政府部門,這兩者聽起來似乎毫無關聯,但實際上總是免不了有所交涉。

  譬如像是某位咒術師一時沒收住力,一拳打穿了新造好的辦公樓以至於白政府要求賠錢啦,或者是為了盡快抵達事件現場而超速行駛害得駕照險些被扣押啦,以前還聽說有咒術師因為低薪和超時勞動而告到勞動法庭去的,真不知該說是啼笑皆非還是法律意識過強。

  夢子也有過和政府人員協商溝通的經歷。正是因為知曉其中的繁雜工作,所以才不情願去干的。

  又費力又不討好,說不定還要賠上一大筆罰款,真是有夠讓人討厭的,光是想想都讓人頭痛了。

  眼下唯一算得上不賴的事情大概是,電話那頭的政府工作人員居然稱呼她為老師——僅僅只是輔助監督、根本摸不到老師門檻的她,四舍五入也算是賺到了?

  在原地坐了半分鐘,她站起身來,總算是能夠徹底接受這個事實了。她也不得不開始思索,明天應該帶上誰一起去面對住宅局的勒索(劃掉)腥風血雨(劃掉)友好溝通比較合適。

  沒記錯的話,剛才那通電話中說的是與管理層的老師一起去。管理層的話……是指校長先生嗎?相信在這所學校裡沒有比他官位更大的了。但讓校長應付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多少有點不太合適吧。

  比校長先生官更小的……比校長先生官更小的……

  夢子在腦袋裡這麼嘀咕著,不知不覺已然走到了五條悟的宿舍門前。

  薄薄的一層紙門擋不住太多聲音,足以聽到裡頭傳出窸窣聲響。在她輕叩門框時,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她等了幾秒鐘,一直沒有聽到「請進」的指示。

  是默認可以進入了嗎?又或者是五條悟根本不在房間裡,剛才的聲響只是小偷在作祟?

  不管是出於怎樣的理由,貌似都該推開門確認一下才行。

  夢子握住門把,還未旋動,把手卻自己轉起來了。被向裡敞開的門拉拽著,她差點往前跌去,高大身影忽得出現在眼前,嚇得她險些沒喘上氣。

  五條悟比自己高多了,這個事實夢子當然沒有忘記。但這般龐大的體形忽然來到眼前,被嚇到也是無可厚非,一瞬之間變得滾燙的耳朵也絕對是驚嚇所帶來的副產品。

  她立刻松開手,重新站直身,條件反射地鞠了一躬,飛揚的發絲好像拍在了他的衣袖上,不過啪嗒啪嗒的聲響已然被她中氣十足的一聲「五條先生下午好!」蓋住了。

  「干嘛干嘛。」五條悟被她這副過分正經的模樣逗得想笑,輕輕用手臂推著她,「怎麼突然這麼認真,要求我做什麼很無理的事情嗎?」

  無理?應該不算吧。

  夢子直入正題:「您算是高專的管理層嗎?」

  「……沒有半點寒暄就直接發問的愛麗絲小姐好冷漠啊。」

  感覺一下子變得無精打采的五條悟好像快要枯萎了。

  如果是平時,夢子可能還會安慰他一下,但說實在的,肩負沉重工作的她現在也差不多快要碎掉了,真的沒有辦法擠出多余的情緒價值,大腦早已開始冷靜且機械地分析起五條悟的這句回答了。

  很明顯,此次五條先生依然沒有直面她的問題,反而說她相當冷漠,這絕對是逃避的行徑無疑。既然開始逃避了,八成意味著他尚未躋身管理層,且對這個事實羞於啟齒。

  很好,她完全聽懂這番弦外之音了。

  夢子了然般點點頭,後退了一小步:「好的五條先生,我明白了。」

  「等等,你這是明白什麼了?」

  後退的這一步被他硬生生拽回來了。在進行了長達三分鐘的正經溝通之後,他們之間的信息差總算是被打通了——管著她的五條悟當然是隸屬於管理層級的。

  「明天上午十點半,對吧?好,我會和你一起去的。」

  他答應得分外爽快,連自己的日程表都沒有看一下,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有空,還是會為了這煩人的差事特意騰出時間。

  不管是上述哪種可能性,其實都足以讓夢子松一口氣了。正准備告辭,還未走遠就被他叫住了。

  「吶,愛麗絲。」

  他的聲音好像很遠,卻又近在耳邊。

  「我們一向對外宣稱咒術高專是所宗教學校,對嗎?」

  這算是對她的抽查嗎?幸好她還記得這件小事。

  腳步頓了頓,她點點頭:「是的。」

  「好,我知道了。」他忽然板起面孔,好一副正經模樣,「我會好好為明天做准備的。」

  「……這也要做准備嗎?」

  「當然要啊!」

  他的語氣如此理所應當,夢子忍不住想笑。幸好她及時壓下了嘴角,勉強維持住了端正姿態。

  「是嗎?那我很期待。」她說。

  這可不是什麼禮貌且敷衍的佳話。對於五條悟能為明日的會面做出多麼好的准備,夢子真的很好奇。這份期待足以支撐她在車邊耐心等待上十分鐘都不覺得無聊。

  暴雨過後是難得的大晴天——多少有點過分晴朗了,上午九點的日光就已明媚到足以和正午時分媲美。

  如果起風了,那倒是溫暖宜人的好日子,可要是平靜無風,日光足以把腦袋曬到冒煙。

  夢子的車也是被這麼曬得滾燙的,所以她這會兒才大敞著車門,還把空調開到最低用來降溫,自己卻不願待在裡頭,心甘情願地站在車旁等待。

  外頭可比熱到媲美沙漠地帶的車裡舒服多了!

  等了好久,五條悟還是沒有出現。日頭越升越高,多少有些晃眼了。夢子抬手擋在額前,余光一角仍有閃爍的日光,刺得眼睛難受。她朝閃爍的方向看去,才發現並非全然是日光在作祟。

  不遠處某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上,有什麼小東西在反射著陽光。走近一些,才發現那是顆金色的寶石。

  准確地說,應當是金色寶石的耳環。

  寶石是小小菱形的,通透得足以看到天空的金色,有點像她的眼睛。也許是在枝頭掛了很久,銀針稍稍有些發黑,但寶石依然美麗而璀璨。

  可惜是假的。她想。

  夢子見過這枚耳環,在她的夢中。

  准確地說,並非是在夢中,而是夢裡的她的回憶。也有可能是被忘記的過去。

  無論是哪種,其實都無所謂了。反正它都被遺忘在了此處。說不定再過不多久,烏鴉就會把它叼走。烏鴉總是很喜歡這種亮晶晶的漂亮東西——其實夢子自己也喜歡。

  她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該取下這枚耳環。遲疑著,終於伸出手時,凜冽的春日寒風卻吹動了枝條,耳環猛烈地晃蕩了幾下,擦著她的指尖掉落在地,啪嗒一聲掉進了花壇裡,在土地上砸出一個小坑。

  現在,這塊虛假卻漂亮的寶石可就沒有辦法映出天空了。透過透明的菱形晶體,只能看到被壓扁的泥土,深棕色的,實在不美觀。

  風吹得夢子不住地發抖,在日光下站了很久才終於回暖。挪動著僵硬的四肢,她抽出口袋裡的手帕,蹲下來,包住沾著泥土的耳環。

  接下來該做什麼呢?她還沒想好。不過,現在不去思考這個問題也沒關系。

  「愛——麗絲!」

  五條悟正在呼喚她。


第48章 得道高僧

  「你正在和蟲子玩拔河嗎?」

  一如既往很有五條悟風格的胡亂猜測從身後響起。

  我只不過是在彎腰撿東西而已——夢子打算這麼為自己辯解。可回頭看到一身和服的五條悟時,話語卻忽然卡住了。

  盯著別人上下打量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夢子對此心知肚明,可視線還是不由自主地從他頭頂被風吹得翹起的發絲挪動到了整齊交疊的白色和服衣領,而後又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長長的羽織下擺繡著的松紋。

  就這麼從上到下瞄了幾個來回,每當她重新抬起眼眸的時候,五條悟都會不著痕跡地抬起下巴。他貌似很是得意,揣在寬大衣袖裡的雙手都在輕松地敲打著。

  「怎麼樣?」

  估計是被看了半天都沒得到評價,他索性主動出擊了。

  被他這麼一問,夢子又忍不住將他打量了一遍。

  「嗯……挺不錯的。」她分外坦誠地說,「但您今天為什麼要穿和服?」

  印像裡,五條悟好像從沒在她眼前穿過和服——不過以她糟糕的記憶力,這句「從來沒有」的准確度實在不高就是了。

  總之,她沒見過這身淺白的和服,繡有松紋的深色羽織也不熟悉,幸好這一切都不會讓五條悟顯得陌生。忽然想起昨天他好像說……誒,等等,他昨天說了什麼來著,怎麼還不到二十四小事她就已經忘記了?

  趕緊翻開小海龜筆記本找找線索,毫不意外地期待落空。夢子皺起眉頭,企圖用這種物理方式實現「絞盡腦汁」的效果。

  還算運氣不錯,在眉心添上貴價護膚品都恢復不了的皺紋之前,她終於想起來了,昨天五條悟說的是要為了今天的會面好好做准備。

  好好做准備和換了一身和服之間又有什麼關系呢……啊!想明白了!

  夢子輕輕捶打了一下掌心,恍然大悟:「您是打算使用美人計向政府人員發出魅惑之術從而迷惑對方進而讓今日的溝通變得無比順暢嗎?」

  五條悟揚起的得意腦袋倏地就耷拉下去了,表情分外微妙,欲言又止了好幾次。

  「……愛麗絲你到底在說什麼東西。」

  「……對不起。」

  現在輪到夢子耷拉腦袋了。

  當然,是出於胡言亂語之後的羞恥感在作祟。

  可我的猜想也挺靠譜的呀。她不服氣地心想著。

  和服的五條悟確實很帥氣,看上去端正又威嚴,想要施展魅惑術那不是手到擒來嘛——這麼說並沒有自己也被魅惑到了的意思。

  再說了,除了這個可能性之外,也實在想不到別的什麼理由了吧?

  大概是她的困惑已經顯而易見地浮到面上了,五條悟的表情從欲言又止的微妙變成了快壓不下去的竊笑。他抬起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腦袋。他好像總喜歡這麼做。

  「咒術高專不是對外宣稱是宗教學校嘛。」他解釋起來,「所以我肯定要打扮得像個搞宗教的僧侶才行嘛!」

  「僧侶……」夢子的視線又進入到打量模式了,「但你沒穿袈裟或是僧侶的袍子呢。」

  他攤了攤手:「因為我沒有這種東西嘛。不過我已經在配色上盡量往僧侶的方向靠攏了。」

  該怎麼評價呢……聽他這麼一說,這身深淺色的搭配確實和僧侶的白色衣衫配色很像,但如果非要說這就是形似僧侶的穿搭,那多少有點牽強了。夢子覺得五條悟現在看起來更像是昆布拌豆腐。

  而五條悟本人對此顯然是渾然不覺,自顧自說著:「要是戴上鬥笠,或者拿個厚點的鐵碗的話,肯定就更像了。」

  再說下去可就更怪了,看來已經到了必須說點實話的時候了。

  「鬥笠搭配和服,看起來會很怪的。而且您又不是要去化緣,帶鐵碗做什麼?」夢子勇敢直言,「非要說的話,還是先把您的墨鏡取下來吧。我不覺得一個搞宗教的人會戴一副小圓墨鏡。」

  「啊,不會嗎?」

  「我想不會。」

  五條悟似乎將信將疑,不過還是把墨鏡摘下來了,隨手丟給夢子,叫她幫忙保管一下。

  「不過,我果然還是更習慣眼前有東西擋著的感覺。」

  他說著,眯了眯眼,仿佛此刻躲入雲層背後的日光真有那麼明媚。

  夢子不知道是該把墨鏡還給他還是好好收起來了,猶豫了小半秒,問道:「是覺得太亮了嗎?」

  「太亮?倒還好啦。其實遮住雙眼也是一種束縛喲。」

  束縛……是什麼東西來著?

  她覺得自己應該知道這個概念的,可大腦卻空空如也,想不到太多與「束縛」相關的內容。她索性不去苦惱了。

  所以現在他的訴求是想把眼睛遮起來,沒錯吧?

  「需要我幫您把繃帶拿過來嗎?」她猜五條悟沒把平時常用的繃帶帶在身上。

  「再不出發的話會遲到吧?我可不想遲到喲。」他說著,視線落在了她的領口處,「干脆就地取材吧。」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顯然是看上了她的紅色領帶。雖然夢子真的很想回答說「我跑步很快來回一趟不花時間」,可他的暗示都已經明顯到這種程度了,她當然不打算掃興。

  配合地松開領帶,遞到他的手中。夢子小聲嘀咕了句「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就用吧」,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但既然他毫無芥蒂地用了,看來是一點也不介意。

  她的這條深紅色領帶其實已經用了很多年,看起來倒還算嶄新,泛著絲織品特有的瑩潤光澤,表面還繡上了淺淺的豎線條紋,只有在強烈的日光下才能看得真切。窄窄的布條不會像繃帶那樣,把頭發壓得高高豎起,五條悟的白發就這麼耷拉著,看起來分外蓬松輕盈,夢子又想起毛絨小熊的腦袋了。

  不過,才三四指寬的領帶,真的能夠完美地擋住視線嗎?她有點擔心。

  她的領帶沒那麼輕薄,出於質感的考慮,是由兩層布料縫起來的,此刻厚重地貼在他的眼眶上,被鼻梁骨撐出了很明顯的一層空隙。夢子歪過上半身,而後又歪下去了一點,打量著這處難以忽視的空隙,心想著是不是該用雙面膠把領帶貼在他的臉上才好。

  「在看什麼呢?」

  很忽然的,五條悟也歪過腦袋,像是在學她。

  透過領帶的間隙,能看到他垂下的藍色眼眸——他在看著自己。

  夢子直起身子:「感覺您現在看起來很像個盲僧。」

  「是嗎?」這個評價倒是讓他很高興,「盲僧更加專業喲!」

  「還有這種說法嗎?」

  「有的有的。」

  他一本正經地點著腦袋,卻壓根沒有和夢子解釋盲僧的專業之處究竟是什麼,幸好她對於這個問題也沒那麼感興趣。既然眼下最棘手的問題也已經搞定,那就該出發了。

  再不踩下油門的話,可真就要遲到了。

  住宅局位於市中心的最邊緣地帶的辦公樓裡,姑且是個安靜又毗鄰熱鬧地帶的好位置。昨天夢子好好地拜讀了一下國土交通省住宅局的官網,果然這個部門主要負責建築和不動產的管理,也難怪能給自己謀到這樣好地段。

  借著導航,找到住宅局的辦公室倒不是難事,可惜在尋找停車位的途中兜兜轉轉了好久。進入辦公樓之後,還要循例填寫訪客登記信息。也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住宅局對於辦公用品的采購根本不上心,擺在前台的圓珠筆根本寫不出來字,而後連續換了三支嶄新的筆都是如此,把夢子最後的那點冷靜自持都磨沒了。

  走在通往電梯的路上,她已經開始想像起政府的工作人員會如何刁難他們了。而這種事向來是越想越絕望的,她只能努力忍住快要崩壞的表情,努力安慰自己,至少今天不止有她一個人面對。就算是再怎麼可怕再怎麼腥風血雨,兩個人一同面對的話,痛苦程度肯定能夠順勢下降到百分之五十吧。

  至於她的好伙伴五條悟先生嘛,他已經完全沉浸到了盲僧的角色之中,刻意放慢的腳步遲緩卻穩重,始終走在她的身後。

  不知是想要偽造出大事特有的沉穩感,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夢子都已經步入電梯,甚至按著開門鍵的食指都有點發酸了,他這才徐徐來到他的身邊。

  「五條先生。」忍到電梯門闔上,且確認轎廂內的確只有她們二人,夢子才小聲說,「就算是盲人,也不會走這麼慢的。」

  她刻意控制著嘴唇的幅度,生怕電梯內的監控會拍到她的唇語——而這明顯是她的多慮。

  相比之下,五條悟就沒什麼避諱的,坦然說道:「盲人走得太快也不安全吧。那要不我把手搭在你的肩上一起前進,這樣會不會顯得更加合理一點?」

  「……這樣只會顯得我像是一只導盲犬吧?」

  說實在的,他們誰也沒盲過,所以誰都不知道怎麼表現才算合理。但目前已知的是,盲人絕對不會像五條悟那樣拖沓腳步慢悠悠地走,也肯定不會把同行的朋友當成自己的導盲犬。

  不多久,電梯便停在了專供會客的八層。這回五條悟總算是用上正常的步調了,不急不徐地走在夢子身後,與她一同步入右側走廊盡頭的小會議室。

  雖然來時算得上相當曲折,途中也浪費了不少時間,但他們還是幸運地准點抵達了。反倒是和她約好這個時間見面的住宅局職員姍姍來遲,空等的十分鐘事件害她又平添了一堆多余的緊張,而這絕對就是她沒能在他進行自我介紹時記住名字的原因吧。不巧掛在他胸前的黑色工牌也翻到了背面,只露出「國土交通省」的字樣和圖標,毫無參考價值。

  既然如此,就暫且先稱呼他為黑工牌先生吧。

  「想必您就是有棲夢子老師了吧?」黑工牌先生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而後才看向她身旁的方向,「這位是?」

  「他是……」

  忽然傳來「啪嗒——」一聲。五條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了一串佛珠,像模像樣地纏繞在了手腕上,合起掌,圓滾滾的佛珠也隨之碰撞出清脆聲響。他微微躬身,刻意壓低放緩的話語帶著鼻腔的共鳴聲。

  「貧僧駐守於乃咒術高專的高僧,五條悟是也。」


第49章 除魔指南

  眼下是一個特別嚴肅的場合,接下來要進行的也是特別嚴肅的一場溝通。夢子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

  真的,道理她都懂,現狀她也完全了解,可該死的笑意還是不由分說地冒出頭來了。她甚至能感覺到放肆的「哈哈哈」馬上就要衝破努力緊閉的雙唇了。

  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快想點別的!

  以前所未有的飛快速度,夢子把自己能記得的最悲傷最尷尬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然後悲傷地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什麼特別悲傷的事情了。

  這個事實倒是有夠傷感的。

  就連最尷尬的經歷,也只想到了幾個月前還在練馬區支部工作的時候,和五條悟於電梯前相遇,其實根本不記得他的名字,卻還要嘴硬說自己認識他的事,現在想來依然覺得尷尬到無以復加。

  雙管齊下,現在夢子完全冷靜下來了。

  真的不能怪她忍耐力太差或是笑點太低,而是五條悟的這句自我介紹實在是太出乎意料的好笑了——「貧僧」「乃」「是也」,光是丟出這幾個詞中的一個,就足夠讓人壓不住嘴角了。

  再說了,一個僧人真的會自稱是高僧嗎?她雖然也不認識在寺廟裡工作的人,但自稱高僧怎麼聽都覺得奇怪。

  就是這麼一句奇奇怪怪帶著幽默感的自我介紹,居然聽得黑工牌先生煞有介事般點了點頭,可能是五條悟的盲僧形像太具衝擊力,足夠讓人失去部分理智,也有可能是他真的用了一點不便透露的魅惑術。

  不管是哪種可能性,其實都無所謂了。眼下的展開看起來很順利,能夠把住宅局的職工唬住更是好事一樁,夢子忽然充滿了信心。

  看來今天的對話可以順利進行了!

  在小小方形會議桌旁各占一邊坐下,黑工牌先生把手中文件夾放到桌上時砸出了沉重的紙張響聲,連帶著地面也一起顫動了下。還以為是被文件夾砸出的動靜,垂眸一看,原來是他的右腿在抖個不停,像是安上了馬達。

  他應該不是故意鬧出這麼大動靜的,但腿就是不受控制地兜著。他很刻意地把手壓在大腿上,而後指尖也隨之上下抖動起來。夢子都已經收回目光了,不多久又忍不住看向他的大腿。

  他止不住抖腿的原因一目了然,但她並不打算說出來。現在嘛,耐心聽他的發言就好。

  黑工牌先生清了清嗓子。

  開篇當然先是一些沒營養的寒暄。他先是介紹了國土交通省住宅局的主要職責,這些信息夢子昨天全都在官網上看到過了,雖然時至今日早已經忘得差不多,但她實在是不想再聽一遍。

  熬過無聊的開場白,而後才是正題。黑工牌先生一下子變得正經起來了——絕沒有說他剛才不夠正經的意思。他沉下面孔說,布洛肯大道888號的舊別墅已是隸屬國家的財產,對於咒術高專向國有財產造成實質性損壞,可能需要予以相關的行政處罰。

  「根據《國土交通省住宅局關於不動產的管理辦法》,如某處房產的所有者處於死亡狀態,其名下的所有財產將由國家接手管理。」

  意思是政府要公然侵占個人的財產嗎?夢子暗自在心裡想。

  她覺得自己沒聽說過這麼個條款——沒聽說,而非不記得。

  仔細想想,某人死後無人繼承其遺產,相關財產轉由國家統籌管理,這種安排固然算得上合情合理,可她還是覺得這有點霸王條款的意味。

  再說了,布洛肯大道888號的屋主只是失蹤了很多年而已,就這麼假定對方已經死去,怎麼想都有些奇怪。

  「本國公民確認失蹤十年以上,在法律意義上屬於死亡狀態。」

  一定是猜想到了她的疑惑,黑工牌先生如是說。他甚至還掏出了一本像模像樣的管理辦法,表示相關條例可以在181頁上找到。

  要是不配合著翻開這本媲美詞典的厚書,多少就顯得有點不太客氣了。夢子尷尬地扯扯嘴角,用指尖捻著紙頁,費勁地翻到了181頁。

  可能是這本管理辦法已經老舊,或是印刷質量實在太差,也有可能是她昨晚睡得還不夠多,紙上的文字模模糊糊的,只有余光瞥見到的只言片語還算清晰,可一旦移過視線仔細去看,那些清晰的文字也倏地暈開了。

  夢子覺得自己好像能看明白,又似乎不那麼明白,知覺如此懵懂,但她想黑工牌先生大概不至於騙她,盡管對於「本國公民失蹤十年以上即死亡」這個說法她還是覺得很陌生。

  對於那些早就沒了屋主、天天鬧詛咒的鬼屋,你們倒是從來都不管呢。

  她暗戳戳地想。

  這番念頭多少帶了點私人恩怨的意味,幸好才剛冒出頭就立刻被掐滅了。她注意到黑工牌先生正在說些什麼,而不自覺冒出的胡思亂想順利地害她錯過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現在只聽到他在細數咒術高專對於布洛肯大道888號的舊別墅造成的各項傷害了。

  「經過勘察,現場正門前步道約有三點二七米乘一點五二米的凹陷,正門及牆面損壞面積約占百分之三十二。房屋內部多有破損,具體為——」

  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腿也越抖越厲害,帶動著他的上半身都開始上下聳動起來。

  說了這麼多,真像是在對著長長的收銀單進行總結——要對此埋單的當然就是咒術高專了。

  夢子知道自己該認真聽的,可黑工牌先生列舉的內容實在太瑣碎太繁雜了,才聽到一般,她就已經開始腦袋發暈。偷瞄一眼五條悟,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失去耐心,從他此刻刻意板起的面孔來看似乎沒有多麼煩躁。

  畢竟是盲僧嘛,肯定面對一切都能平靜以待。

  在無比漫長的問責結束之前,無聊的視線總不免搜尋點什麼有趣的東西作為落點才行。從《管理辦法》的老土封面看到桌上厚厚一沓文件,掛在胸前的工卡依然反面朝前地擺著,她不自覺地又開始盯著他抖動不停的右腿看了。

  她想,黑工牌先生一定已經很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動作了,咬緊的腮幫子似乎都在隱形地用著力,可抖腿時腳跟哢噠哢噠打在地板上的聲音仍然停不下來,好像還越來越快了。

  夢子真的很能夠理解他為什麼要抖個不停,因為他的腿上正趴著一只小小的咒靈。

  說是「小小的」,其實也有拳頭大小,圓滾滾的一團,形似蜜蜂,但軀干只有胖胖的一節而已。纖細如蟹鉗的兩只前爪卡在了西褲的褶皺之間,每每想要飛起來,都會帶動著整條腿向上挪動幾毫米,可如此一條大腿所帶來的重力可不是渺小詛咒可以承擔的,它很快又被腿的重量拉扯著掉下來了。

  飛起又墜落、墜落還想飛起,這樣的循環在一秒鐘內可以上演三次,看起來就像是沒禮貌的抖腿一樣。

  抖了這麼久,右腿的血液都快要逆流了吧。

  正漫無目的地這麼想著,黑工牌先生的長篇大論也終於結束了。夢子收回目光,她想應該沒人發現她剛才發呆了。

  「首先。」黑工牌先生大喘了一口氣,「還是想先和兩位確認一下。」

  說了這麼多,居然才只到「首先」嗎?要罰錢的話倒是果斷一點嘛。

  夢子默默在心裡做了個鬼臉,嘴角噙著的禮貌微笑隨之稍稍上揚了幾度。她努力表現出自己真的非常認真。

  「您請說。」

  「想了解的是,貴校究竟出於怎樣的目的——或是說需求——才對布洛肯大道888號進行了這種程度的損壞呢?」

  「這個嘛……」夢子依然笑著,其實她早就想好應答的說辭了,只是刻意在此處停頓了一下,這才接著說,「我們在那棟房子裡進行了一些宗教相關的教學活動。」

  「教學活動?」他顯然還是沒聽明白,「具體指的是?」

  現在輪到夢子清清嗓子了。

  感謝伊地知先生不久之前對她進行了傾囊相授的工作交接,同樣也要感謝交接時認真聆聽且勤快做筆記的自己,在這一刻,他完全可以實現自信的侃侃而談。

  「譬如像是研究建築物內的磁場情況,結合現有的教義對周圍進行分析,還有……」她停頓了一下,當然這次也是故意的,「除魔之類的。」

  總之,只要說得足夠玄乎就可以了。反正搞宗教的人,沒有誰是不玄乎的。

  黑工牌先生干笑了笑聲,依舊是將信將疑的表情,座椅卻往後挪了幾毫米。

  「除魔……需要搞破壞嗎?我以為只要誦誦經撒撒聖水就好了,不是嗎?」

  他這麼說著,視線卻不自覺地挪到了她的身旁。很明顯,黑工牌先生的詢問對像已經從她切換成了五條悟。

  抖抖抖抖抖——他的腿還是抖個不停。

  夢子現在覺得他動來動去的腿有點討人厭了。

  既然已經失去了作答的資格,她索性也就不再懷揣多余的憂慮了,拿起早已冷下的茶水,輕抿了一口,安心等待著學習一下五條悟的應答技巧。

  不管怎麼說,五條悟都是她的前輩,想必在這種事上,他也一定……

  「嘖嘖嘖嘖嘖。」五條悟一邊咋舌一邊搖頭——好像不太符合他為自己打造的「高僧」人設嘛。

  要稍微提醒他一下嗎?

  夢子還沒想好,他倒好像已經意識到了,忽得抬起手,一本正經合攏手掌,把佛珠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貧僧向來以和為貴,所以本次使用了物理除魔的方式。」

  「……噗!」


第50章 眼眸之中

  對於夢子來說,眼下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感謝尚未喝下去的茶水成功阻斷了她想笑的衝動,幸運地使她不至於當場笑出聲來。

  隨之而來的壞消息則是,逆流的茶水一下子嗆進了喉嚨裡,順利讓她在這間無比干燥的會議室裡體驗到了溺水的感覺。

  夢子猛吸了一口氣,呼出時卻變成了一連串的咳嗽。臉頰也好耳朵也罷,瞬間漲得滾燙,她趕緊往臉上扇了扇風——她可不希望這副難看模樣持續太久。

  「愛麗絲,你還好嗎?」罪魁禍首五條高僧關切問道,雖然他正在捂嘴偷笑,「要好好地調節一下呼吸才行哦。」

  夢子飛快地瞟了他一眼。茶水把喉嚨澆得好一陣刺痛,連鼻腔也酸澀得難受,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只擺了擺手,姑且算是把「我一切都好」的意思給表達出來了。

  這起小小的嗆水事故不至於成為今日的重點,話題很快就又回到了驅魔這件事上——准確地說,應該是五條悟所宣稱的「物理驅魔」。

  「所以,物理驅魔就是貴校對布洛肯大道888號造成損壞的原因嗎?」黑工牌先生問。

  好像一個專注於游戲主線的玩家,時刻都沒有偏離自己的目的。

  現在輪到五條悟清嗓子了。夢子預感他即將發表一通長篇大論(也有可能是胡編亂造),毫不猶豫立刻推遠了面前的杯子。

  她可不會再發生「昨日重現」的悲劇。

  咳咳咳——煞有介事般的咳嗽聲結束了。五條悟坐得分外端正,終於有點得道高僧的模樣了。

  「除魔,這是一門高深的行當。有時需要借助精神與佛法的力量,有時需要純粹的武力。對於身為教師——以及高僧的貧僧我而言,教會學生如何選擇最精准的除魔方式,才是最重要的職責。」

  他搖頭晃腦,看起來稍微有點神神叨叨的,更加符合普羅大眾對於「宗教學者」的刻板印像了。

  「單以布洛肯大道888號的情況來說,宿居在那裡的惡靈情況復雜,且相當暴力,但確實是個不錯的教學案例。實不相瞞,房屋內部的損壞其實也是惡靈所致。」

  不是五條先生您自己把房子給弄壞的嗎?夢子暗戳戳地想。

  她甚至懷疑五條悟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壓根就沒想過要收斂一點,畢竟他那時候一拳就把夢野以利亞從室內打到了室外,撞碎了大門,還……

  ……等等。這是夢裡見到的場景吧,實際上自己根本沒有見證過舊別墅裡發生了什麼,不是嗎?

  思緒稍稍恍惚了一下,五條悟的話語也倏地從耳邊溜走了。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在說布洛肯大道888號屋主的凄慘遭遇了。

  准確地說,他可不是在「訴說故事」,而是純粹的捏造。

  說屋主攜妻子及五個女兒入住之後發生了怎樣怎樣的怪事,夜半驚醒午夜驚魂什麼的都是家常便飯了,而這也是迫使這棟房子變成無人空宅的主要原因。又說其實一切怪事都是由小女兒買下的難看娃娃所引發的,正是為了追逐並消滅這個怪娃娃,所以才在不經意之間(他特地在這個詞上咬了重音)對房屋造成了那麼一點點損害。

  不得不說,他確實說得繪聲繪色。要不是想起布洛肯大道888號的屋主沒有五個女兒,她大概真會被五條悟唬到吧。

  夢子默默低下頭,把面前的茶杯拉近又推遠,嘴角不自覺地總想要翹起。她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認真聽五條悟說話了。

  在知道了「五條悟正在編故事」的這個前提之後,聽得越多,她就越發想笑了。

  對此一無所知的黑工牌先生倒是聽得專心,好一副正經模樣。起初他還有在認真做筆記,可聽到後面,他的筆頭也停頓住了,好奇到恨不得把耳朵貼到五條悟的嘴邊才好。

  即便是這麼用心的聽眾,聽到最後,也忍不住發出了一點小小的疑問。

  「……怎麼有點像是恐怖電影裡的情節?」

  「年輕人。」

  二十五歲的五條悟先生站起身來,走到對一看就是三十來歲的黑工牌先生的身邊,重重一拍他的肩膀。

  「一切藝術作品的源頭,都是來自於真實不過的現實。」他一本正經如是說。

  忽然的一拍肩膀多少有點出乎意料,黑工牌先生不自在地僵住了身,抖動不止的腿也隨之停下了——而後再也沒有發出過多余的顫抖。

  正如從未看到過卡在大腿上的小小咒靈一樣,他也不會知道,五條悟的那記重重一拍裹挾著定量的咒力。這股力量從肩頭順著軀干落下,一直來到他的腿部,輕巧地將煩人如蜜蜂般的詛咒碾作齏粉。

  鞋跟拍打在地面的聲音就此消失,室內變得分外寂靜,這份沉默持續了比想像之中略久一點的時間。五條悟的精湛演技(或者說是魅惑術)大概派上用場了,對於咒術高專在布洛肯大道888號造成的損害,相關行政處罰一筆勾銷,屬實是好事一樁。

  當然,該罰的款還是被罰了。

  這般結果算是合情合理。舊別墅確實是被他們弄壞的,賠點錢完全是合情合理。再一考慮到罰款也不是從自己的錢包裡掏出來的,夢子自然不會為了這個結果而患得患失。

  非要說有什麼遺憾的話,可能是她直到最後也沒想起來黑工牌先生的名字吧。

  「他叫黑澤啦。」並肩站在下行的電梯裡,五條悟輕輕戳了下她的腦袋,毫不留情地批評她,「不認真!」

  現在的他簡直比任何時候都像個老師,他的手指也像雨點似的落在頭頂上,雖然不痛,但是真切感十足。夢子真想抱著腦袋躲到電梯轎廂的角落裡去,可惜躲避會讓她顯得更加窩囊的。

  約莫被戳了七八九十下,五條悟總算是玩夠了,輕嘆一聲,從身體力行轉為口頭控訴。

  「愛麗絲,你最近總是在發呆。」

  夢子一愣:「……有嗎?」

  「有哦。」

  「沒有吧。」她還是想嘴硬一下。

  「有的哦。」

  「好吧。」

  既然本人都接受這番指責了,要是再揪著不放,多少顯得咄咄逼人。五條悟撇撇嘴,不說什麼了。夢子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電梯還沒抵達底層——真慢啊,她想。

  在封閉的空間裡,且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倘若任由寂靜彌漫,難免有點尷尬。沉默了一小會兒,夢子決定把准備回到高專之後再說的話題拿出來了。

  「謝謝您今天願意陪我一起來。」她躬了躬身,說,「而且也幫忙應付了很多溝通,讓這件煩人的差事變得輕松了不少。」

  他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小事小事。」

  「您所使用的魅惑術確實是很有用。」

  「覺得我穿和服很帥的話可以直接說哦。」五條悟悄然挺直後背,頭頂翹起的發絲在電梯吹來的空調風中得意地晃來晃去,「言不由衷可不好。」

  自己言不由衷了嗎?

  一時沒想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過她很快就拐過彎了,認真地盯著他。

  「我之前已經直白地誇過您了。」

  這下是他愣了愣:「有嗎?」

  「有。就在出發來這裡之前。」夢子抿起唇,可嘴角還是不自覺揚起了得意的——稱之為竊喜都無妨——的弧度,「您忘記了嗎?」

  能夠反問別人而不是被質問,這可真是千載難逢的時刻,夢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五條悟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她甚至壞心思地希望能夠捕捉到他羞愧的模樣,因為她總覺得五條悟是不會羞愧的。

  不知該算是期待落空還是意料之中,他果然還是笑眯眯的,完全沒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只擺了擺手,還輕快地笑了幾聲,仿佛這根本不算什麼——而夢子每次被質疑記性的時候,她都好想把自己的存在感削減到最低,恨不得從對方的視線中消失才好。

  要是能像五條悟一樣坦然就好了,她想。但這大概很難實現。

  她想要顧及到的事情太多了。相比之下,「坦然」顯得如此奢侈。

  夢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倒是有點後悔剛才向五條悟說出這報復般地反問了。電梯也終於落到底層,她跟在五條悟身後走出轎廂,他卻忽然回頭看了看自己。

  「說真的,愛麗絲,我不太能想像出你穿和服的樣子。」話題又回到她身上了,他好像興致勃勃,「干脆下次穿著來上班吧。反正咒術高專沒有服裝限制。」

  「不了。」夢子努嘴,「太累贅了,工作起來會很不方便的。」

  「啊——」

  五條悟好像很失落。

  「你怎麼知道會不方便?」他莫名執拗,「你都沒有試過。」

  「我知道的,因為我小時候總是穿和服。」

  夢子已經准備好接受他接下來的反駁了,可他卻忽然沉默下來。在短暫的片刻沉默後,才聽到他說:「是七八歲的時候嗎?」

  七八歲的事情,夢子早就記不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回答「是」還是「否」比較合適。

  沉吟了片刻,她說:「一直到四歲的時候都是穿和服的。」

  「……這不是蠻好的嘛。」

  五條悟意外的很捧場。他的腳步也一點一點慢下來,走在她的身旁。

  「所以你那時候學會怎麼穿和服了嗎?」他似乎很好奇。

  「學會了。一般都是家裡的大人幫我穿。」

  他笑了:「小時候的事情倒是記得很清楚嘛。」

  「嗯……是吧。」

  他似乎還想再問點什麼,但嘴唇只是微微顫抖了一下,而後才輕抿起來,也不知是在笑還是怎麼的。

  邁出辦公樓的大門,正午時分的陽光多少有些刺眼。室外的風吹動著他的發絲,他抬起手,取下了遮擋眼眸的她的領帶。

  「呶,還給你。」

  他這麼說著。可當夢子准備去拿時,他卻忽然把手高高抬了起來。

  又要開始惡作劇了嗎?

  恰是在她冒出這番念頭時,深紅色的領帶已環過她的脖頸。

  五條悟低著頭,緩慢卻也細致地為她系上領帶,純白纖長的睫毛蓋住了他的眼眸。羽織寬大的衣袖垂在夢子身前,總在不經意間蹭過她的手臂,摩挲出光滑的聲響。癢癢的,好想躲開。但她沒有躲開。

  能聞到五條悟衣服上的味道,似乎和平時不太一樣,更像是松木衣櫃裡的香氣。難道這是藏了很久的和服嗎?

  夢子想像著他貓著身子在衣櫃裡裡急急躁躁找尋衣服的模樣,這幅場景似乎有點好玩,雖然五條悟似乎不太像是會狼狽地在衣櫃裡亂翻的性格,但這並不影響他對她施加這樣的想像。

  或者是用了什麼特別的香水嗎,會是什麼牌子的?前調中調或者是後調會有不同嗎?

  好奇心居然在這時候泛濫了。她微微前傾身子,嗅著他身上的氣味,近在咫尺的輕笑聲卻不期而至。

  「你是小狗嗎?」五條悟笑著看她。

  哎呀,被發現了。

  悻悻地站直身,她習慣性想說抱歉,但也想起了五條悟以前叮囑她別總道歉,於是說出口的話語拐了個彎,變成了一句玩笑。

  「小狗不也挺好的嗎?」

  夢子忽然想起了她的夢,夢中的自己也說了類似的話,於是話語不經意間脫口而出。

  「需不需要我現在『汪汪』兩聲?」

  吹過街道的風好像停止了一瞬,正如他忽然頓住的動作。五條悟的臉上掠過一絲錯愕,但這可能只是夢子的錯覺,因為下一秒這點鮮明的情緒就消失了。他還是在笑著,淺藍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垂落的眼角仿佛將要融化流淌。

  這是久違的,她能夠從五條悟的眼中看出些許他的心緒。

  請不要難過——夢子好想這麼告訴他,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這麼說。

  這句安慰果然是無法說出口的,正如風也只是停息了短暫的片刻而已。五條悟忽得加快動作,一下子就系緊了她的領帶。

  「這樣就好了。」他輕拍了拍領帶上完美的結,很得意似的,「我們回去吧!」

  「好。」

  收起多余的情緒——順便把垂在外頭的下半部分領帶也收進馬甲裡去,夢子這才加快腳步,跟在他的身後,不過還是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領帶。

  真不好意思承認,五條悟打領帶的水平比她好多了。

  回到車上。感謝停車場周圍栽種的綠化,順利阻擋了此刻的熾熱日光,不至於把車內曬得滾燙,但車載廣播似乎出了點問題,一直在播放著刺耳的尖銳聲響,直到夢子決心關掉它時,才終於響起正常的聲音。

  「請注意,請注意。接氣像台通知。」不太熟悉的女主播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是機械的電子女聲。

  在大中午播報天氣嗎?真難得。

  夢子收回了抵在廣播開關上的手,繼續聽了下去。

  「2005年夏季肆虐美國南部四州的卡特琳娜颶風,在太平洋上空懸停十年後,將於今日下午四時左右在東京灣登陸,預計風力為八級,將途徑本州島全境。

  「重復一遍。卡特琳娜颶風將於東京灣登陸,並席卷本州島全境。在此,我們向國民提出忠告。」

  停頓。突兀的停頓,寂靜到仿佛吸走了所有的聲音,而後才釋放出最後的警告。

  「各位,請努力地從即將到來的災難中活下來吧。」


第51章 懸停颶風

  現在仍是白天——有棲夢子必須向自己重申這個事實。

  狂風拍打著窗框,單層玻璃根本隔不開外頭傾瀉的雨聲,顫栗聲響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徹底吹破。黑壓壓的積雨雲蓋住了天空,被颶風推動著,如海浪般自東向西飛快掠過,遮蔽了天日,半點光線也無法漏入。

  真無法想像,此刻還不到下午五點。

  卡特琳娜颶風登陸東京已有近一個小時。和廣播預估的一樣,是一場不可避免的「災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出於安全考慮,在颶風離開國境之前,誰也不可離開室內——也就是說所有工作都暫且停擺了,她難得擁有了一段很長的休息時間。

  「所以五條先生您在風暴期間也不能執行任何任務,是嗎?」

  在颶風即將登陸的半小時之前,她向五條悟如此確認過,而他只是點了點頭。夢子覺得自己應該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回答,但她果然還是有點好奇。

  「為什麼?」她覺得問出這句話的自己有點像是在抬杠,趕緊又補上一句,「我以為災害發生期間,會有很多詛咒冒出來……您知道的,在那種時候,大家總會很容易充滿負面情緒。」

  譬如她就是下雨天時會心情很差的那種性格。

  「就是因為災害期間人們更容易溢出『詛咒』,才要等到結束之後再一並處理嘛。」

  說這話的時候,五條悟正在脫下深色的松紋羽織。可能是被腰帶勒得不太舒服,他誇張地吸了滿滿一大口氣,挺著胸膛,拉著腰帶往兩側松了松,這才接著說下去。

  「否則剛解決一個就得忙著處理下一個,不就變成打地鼠了嘛,會很麻煩喲……對了愛麗絲,風暴期間注意安全,好嗎?」

  他像是在叮囑小朋友似的對她說。

  話雖如此,但夢子實在不覺得這是全憑自己留意就能避開的問題。此刻窗框的顫動聲已經傳導到了天花板的橫梁上,真讓人擔心颶風是不是會把屋頂也掀翻。新聞倒是還有在認真地報道市內的受災情況,負責直播的主持人在鏡頭中左搖右晃,怎麼看都像是要被風吹走了,實在可憐。畫外音訴說的也無非是這場災難如何如何可怕,仿佛只是為了傳播恐懼而存在。

  只看了一會,夢子就看不下去了,關掉電視,仰面靠在椅子上。天花板似乎正在微微顫抖,真叫人不安,不過她決定不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為什麼2005年的颶風會在2015年的現在橫跨數萬公裡來到這個國家呢?她想不明白,正如她不知道颶風怎麼才能在大洋上空盤旋十年之久。

  待到颶風過境後,這座城市也許會變得破敗不堪吧。

  夢子想起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的災後場景。陰沉天空下是斷壁殘垣,漫過路面的積水久久未能疏通,是泥土般的顏色,有一只蒼白的手漂浮其上,不知道究竟是玩偶還是人類。還有……啊。不對。

  她想起的並不是往日的回憶,而是夢中的場景。

  夢中2005年的夏天,她站在商店街,看著電器行前擺著的電視,每一塊或大或小的屏幕上映出的都是卡特琳娜颶風肆虐後的慘狀,而後是陰謀論者說國家即將毀滅,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仿佛煞有介事。仍能想起她的長發被塞在了衛衣裡,發絲被汗水濡濕了,貼在後頸上,在夏日的陽光下無比悶熱。

  夢裡的事情,現實的事情,一切似乎如此復雜,但也許也沒有那麼復雜,夢子總是無法深入地去思考——思維總在抵達某個程度時就會停滯。

  既然如此,還是別想了吧。

  看向窗外,無論是風還是雨,好像又加劇了些。消失的日光當然不會再度重現,玻璃的另一側只有黑漆漆的天空和同樣深黑的大地,厚重而累贅的雨絲一刻不停,被街燈映成千百顏色。

  就像拿絲線把大地和天空連接了起來。她胡思亂想著。

  啪嗒——窗子被猛得吹開,砸倒了擺在窗台的繡球花盆。

  如果這只是自己隨性買下的植物,摔倒也就摔倒了,對她而言並無所謂。但這是五條悟送給她的,可就實在不能再悠悠閑閑地放任大腦亂想了。

  夢子慌忙起身,衝到窗邊,一腳踩到了地上的水漬,狼狽地踉蹌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回平衡,又要趕緊扶起晃悠不止的花盆,好一陣手忙腳亂。

  把花從窗邊挪到房間一角,慌亂的心跳還在急躁地鼓動著,忽然響起的來電鈴聲又害她短暫地慌張了一瞬。實在沒有多喘息幾口氣的富余閑暇了,看清來電者的姓名後,她就立刻接起了電話。

  「晚上好,伊地知先生。」夢子盡力讓自己顫抖的聲音平穩下來,「有什麼事嗎?」

  「關於連續兒童失蹤事件的調查報告,我已經全部寫完了,可否幫忙確認下撰寫的內容正確無誤嗎?報告放在您的桌上了,謝謝。」

  「好的好的……」

  她飛快地四下張望了一圈,在忽視已久的桌面上瞥見到了厚厚一摞紙,牛皮紙的封面上正是伊地知的字跡。

  之前居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桌上還放了調查報告,真是太罪過了。

  生怕把這正事忘掉,夢子趕緊捧起調查報告,緊緊揣在懷中,誠惶誠恐地告訴伊地知今晚一定會給到答復。

  「啊——不用這麼著急的有棲小姐。」莫名感覺他也開始恐慌起來了,「如果有什麼修改建議的話,本周內告知我就好。麻煩您了,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風雨聲話語中最後的幾個字吹得好遠,他似乎正待在離颶風更近的地方,夢子沒有刻意去問。

  一如既往枯燥的社畜發言來回對打了幾個回合,在將要說出道別時,她忽然想起些了什麼。

  「伊地知先生,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您請說。」

  「先前我在檔案系統裡查看某份檔案的時候,出現了權限不足的警告。」她輕輕撥動著調查報告的一角,把紙張翻動出嘩啦啦的聲響,「就是關於權限不足的情況……有什麼辦法可以解除這個限制嗎——向上級遞交申請之類的可行嗎?」

  「這個嘛……」他好像正在思考,沉默了片刻後才接著說,「據我所知,目前只能依賴提升職級這一種方式來實現檔案系統的權限開放。」

  「……好。」

  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呢。夢子沒覺得多麼失望。

  當然了,要是在聽完伊地知的發言之後還能保有愉快心情,這種事也是不太可能實現的。

  關於夢野家集體死亡的報告……看來會成為一個未解之謎了。

  夢子對自己很有自信。她自信地知道,就算幸運地有朝一日能夠升職,她也絕對想不起今天的自己的消沉心情,更加想不起還要去重看報告的這回事。

  算了。既然如此,干脆從此刻就別再去想和「夢野」有關的任何事情了吧。

  夢子這麼想著,翻開了捧在懷中的調查報告。當「夢野以利亞」這個名字映入眼中時,她這才遲鈍地想起,其實他也是「夢野」。

  沒想到剛剛許下的決心,才隔了半秒鐘就被打破了,真是有夠荒唐的。她干笑了幾聲,繼續看下去。

  紙頁上的文字莫名有些模糊,無論拿近還是放遠,她都看不太清。揉揉眼睛,字跡倒好像暈開得更厲害了。視線中好像存在著些微噪點,以尖銳鮮明的紅綠顏色在視線之中跳動不停。夢子疲憊地閉上眼,在漆黑的視野中,愈發混亂的噪點漾開更加誇張的色彩,大腦昏昏沉沉,被薄薄的一層疼痛感籠罩,可即便痛楚也不那麼真切。

  都怪昨晚睡得太少了,她想。

  不過昨晚是幾點睡的來著?嗯,讓她想想——好吧,完全想不起來了。

  不想看新聞,也無法處理工作,窗外風雨呼嘯,不知何時才會停下,就算待在屋裡也要擔心自己被吹走的可能性。那麼,現在該做點什麼打發時間才好呢?夢子找不到合適的答案。

  她在扶手椅上蜷縮了一會兒,而後又帶著同樣的姿勢躺到床上。

  暴雨的濕氣一定穿過了牆壁與窗戶,盡數鑽進了她的被子裡。本該予以溫暖的被褥沉重而陰冷地壓在身上,一點一點抽走體溫。風雨聲如此嘈雜,如同怪物在吼叫——既然如此,那此刻冰冷的被窩一定是怪物用毫無生氣的嘴含住了她吧。

  夢子睡不著。

  她已經數了八千多只羊,可惜在即將抵達數到五位數時卡了殼,而後就忘記自己究竟數到了哪個數字。

  她也試過回想過去,想要用熟悉的一切使思緒歸於安寧,但這也很難實現——拜托,有棲夢子破破爛爛的大腦能記住什麼呢?

  無論如何回憶,能想到的事情也不過零散的些許而已,譬如像是竹下通小路旁隱匿的拉面店、便利店的牛肉飯團、泰格麗思的檔案裡俯瞰鏡頭的照片、五條悟身上衣櫃的香味,還有……還有她的夢,與夢中的一切。

  但夢子不願再回想自己的夢了,至少現在不想。於是少之又少的回憶變得更加貧瘠,貧瘠到有些可笑了。

  她坐起身來,擰亮床頭的台燈。就這麼兀自坐了一會兒,她才伸手去拿筆記本,隨意地翻開了一頁。

  在空蕩蕩的大腦裡搜刮記憶,顯然是不太可行了。如果依舊想要靠著回憶哄自己入眠的話,還是讓往日的記錄給她一點提示吧。

  翻開的一頁是去年夏日的記錄,方正且平白直敘的文字。她想起自己曾看過這一日的記錄,就在不久之前。

  「這次看下來,房屋的整體狀況不是很好,恐有坍塌的可能性,考慮三年內加固翻修一下。」

  是了。有棲家的舊房子……

  窗框猛得顫動了一下,碰撞出尖銳巨響。身下的床是真的在搖晃嗎,還是錯覺而已?不知道了。

  夢子只是在想——忍不住一直一直地想。

  她想,她該回有棲家看一看。


第52章 幸存概率

  你絕對是瘋了——這是當「回家」這個概念出現時,夢子心中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

  暫且拋開窗外呼嘯不停、且大概率會帶來死亡風險的卡特琳娜颶風不說,踏入有棲家這件事本身就不是夢子情願去做的事情。

  居然在這種時候對不情願主動去做的事情產生了強烈的衝動,肯定是腦子壞掉了——或者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才會做出來的事。

  她在心裡嗤笑著自己,闔上了筆記本。不自在的笑意只持續了三秒鐘,她又灰溜溜地翻回到了那頁夏日探訪舊宅的記錄。

  岌岌可危的電力、徹底被雜草和荊棘包裹的庭院、連玄關都快要爛出大坑了,再等待三年說不定就會徹底坍塌的地方,這是她的家,和記憶中的模樣截然不同,不過尚且能清晰記得的童年時的家也並沒有富麗堂皇就是了。

  一種莫名的罪惡感似乎正在糾纏著她。她也說不明白這究竟是種怎樣的情緒,非要描述一下的話,大概像是有帶著什麼尖刺的東西一點一點鑽進了她的心裡,哪怕此刻安然地坐在這裡,她也會感覺到不安。難以言說的衝動迫使她注視著筆記本上的那句話。

  那句寫著她的家將難以抵御風暴的話語。

  好像聽到了窗外傳來沉重的巨響,也許是颶風折斷了樹木的聲響吧。

  在這種時候出門,甚至還要驅車數十分鐘前往說不定現在就已經徹底坍塌的舊房子,會這麼做的家伙絕對是個傻子。名為情感和理智的兩個小人開始在心裡鬧起來了,吵得不可開交。

  理智小人堅稱,在此刻去往室外絕對危險。況且,就算有棲家真的被颶風吹垮了,現在去也沒辦法做些什麼,倒不如等一切結束之後再去確認情況——就像特級咒術師五條悟也會選擇在風暴平息後處理詛咒事件。

  情感小人則是在原地跳腳,高聲指責有棲夢子是個沒有良心的家伙。平常不願意回家看一趟也就算了,在這危機當頭的時刻居然也還如此冷漠,難道有棲夢子你這家伙的心是鐵做的嗎?

  「……好吧。我就是全東京最愚蠢的傻子沒錯!」

  套上毛衣的時候,夢子大聲地對空氣和兩個小人——以及對鏡子裡的自己說。

  此刻鏡子中倒映出的是一副前所未有的倔強面孔,抿起的嘴角如此嚴肅,仿佛視死如歸,簡直就像是馬上要去執行什麼了不得的任務了。

  該怎麼說呢,在台風肆虐的時刻出門,這種事情確實是挺了不得的,且伴隨著一定概率的死亡風險。所以擺出如此黯淡的表情,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夢子攏起一頭短發,在口袋裡摩挲了好一會兒才找到皮筋,細致地扎上,還用力捆了好幾圈。

  這樣就清爽多了。不過有幾縷頭發被扯得有些緊了,拉得頭皮都在發痛,但她決定不去在意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用看天氣預報也能知道外頭很冷,可惜在衣櫃裡沒有找到防水的衝鋒衣——她從來都沒空爬山。只好摸出最為厚重的一件風衣穿上,不忘把袖口上的每條扎帶都系到最緊,豎起衣領,最後再檢查了一遍裝在口袋裡的東西。

  手電筒、折疊傘、筆記本,還有車鑰匙和手機。帶上這些應該就夠了吧?

  反正只是回家而已,又不是什麼荒野求生。她這麼想著,走出房間。

  深夜的高專宿舍一如既往黑漆漆,並未開燈。倘若將窗外的風雨聲全部靜音,那麼留在此處的也將僅剩寂靜而已。摸黑走到一樓,這裡也只有自動販賣機的燈光而已。夢子忽然想到,她應該把自己要出門這件事和五條悟彙報一下才行。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危險的事情,要是不小心中道崩殂了,至少得讓其他人知道她的狀態才行。

  不過,五條悟應該會很不理解她的想法——其實她也不太理解自己在想什麼。他也可能會阻止她外出,但夢子不會去聽他的否定。現在又不是工作時間。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盡頭的那間宿舍。房門緊閉著,門縫間只透出漆黑的寂靜而已,不知道他是睡了還是根本就不在這裡。

  呼……這下倒是不用糾結了。估計現在不是適合和五條悟對話的時間。

  多余的憂慮被徹底拋到腦後。夢子快步走到大門前,順手撐開了傘,用肩膀頂住門,用力往外推。

  要和風比力氣,這可是難得的一場較量。她那抓地力很好的靴子在老舊的木地板上打滑了三次,抵在門框上的肩胛骨都快錯位了,才只把門推開了一道小縫而已,如果不是風力在某個瞬間稍稍降下去了些,這場較量估計一整晚都分不出勝負了吧。

  步入颶風肆虐的室外,最初能感覺到的就是風。

  迎面而來的風壓得胸腔好重,喘息也變得如此艱難,外套被扯來扯去,風推著她踏入地面的積水中。

  卷起的繁雜雨水四面八方撲來,沒過幾秒就把他徹底淋濕了。傘早就被吹走了,不知道會飄到什麼地方去。夢子努力在暴風中穩住腳步,雙手攏緊了風帽。冰冷凜冽的風害她很難睜開雙眼,繁密的雨絲也蓋住了街燈的光,她像是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幸好還是順利地來到了車上。

  轉動鑰匙,亮起的儀表盤成了視線之中難得的光源。夢子大口大口喘息著,車載香薰的橙花香味在這一刻變得分外濃郁,深吸一口,嗆得她只想咳嗽。

  水滴順著發梢不停滾落,啪嗒啪嗒落在肩頭,她這才發現頭發散開了,至於皮筋去了何處,看來也將成為未解之謎。厚重的風衣倒是派上了用場,雖然被淋得幾乎全濕了,但至少保障了內層的干爽溫暖,不至於讓她凍到發抖。可惜雨水灌進了口袋裡,把她的筆記本淋濕了大半,要是用力壓一壓紙張,說不定還能淌出藍黑色的水滴呢。

  夢子默默解開外頭紐扣,把筆記本放進了內袋裡——說真的,她早就該這麼做了。

  至於筆記本的現狀嘛……等到事情結束,得閑將它烘干之後再看吧。

  眼下的事情已經足夠叫人煩惱了,她現在是真的不太想去思考關於自己的筆記本變成了怎般慘狀的這件事。

  再深呼吸一口氣。而後駛入颶風橫行的黑夜,駛在無人的漫長道路上。

  纖細的兩支雨刮正在以最高速率在擋風玻璃上滑動著,擱楞擱楞的聲音急促得很像是搖滾樂的鼓點,將鋪滿雨水的玻璃擦拭干淨,可一下秒,渾圓的雨滴就會再次蓋住視線,將整個視界都變成水族館魚缸般的存在。夢子緊緊抓住方向盤,除了風雨聲與雨刮器的運作噪音職位,耳邊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了。

  折斷的行道樹倒在眼前的車道上,這是她看到的第八顆斷掉的樹了。細碎的草葉和垃圾也凌亂地鋪在地面,當真像是災難片中才有的場景。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一路駛來都沒有看到哪棟房子被吹得坍塌,也沒有看到破損的窗戶或是大門。夢子很想以此來安慰自己。

  她想告訴自己,既然別人家沒有塌,那她陳舊的家一定也會安然無恙。

  自我安慰的念頭完全是痴人說夢的級別,這趟孤獨而寂靜的路途依然讓她不安。

  不過,她的不安最後還是消失了。

  當坍塌了後方一角的有棲家出現在眼前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所制造出的自我安慰的肥皂泡至此也可以正式被戳破了。

  果然就是沒辦法熬過天災的嘛!——好像有個聲音在心中大聲地這麼說。

  本該刻著「有棲」二字的門牌消失了,可能是徹底腐爛得精光,也有可能是被風吹走了。她不想考究這個問題。盤踞在住宅前的荊棘倒是長得旺盛,細細密密地織在一起,即便是在這樣的風中依然無比穩固。相比之下,坍塌的住宅南側角落簡直像是個脆弱的玩具。

  真的好凄慘啊。她忍不住想。

  許是風實在太強勁了吧,夢子有些站不穩。身子搖晃不停,頭發也一定被吹亂得不像樣了。她在大門前站了好久,久到雨水都滲進了毛衣裡,她才邁步向前,推開了這扇生鏽的門。

  其實她沒必要再進去了。

  舊房子確實塌了,這是從路邊一眼望去就能得出的結論。可她還是想要進去看看。

  說不定裡面的情況比外頭更糟呢——她抱有這種惡趣味般的消沉想法。

  用不著使勁,也無需鑰匙,只要抬起鐵門的一側,就能將門打開了。還來不及闔上,驟起的風一下子把鐵門吹斷了。

  好嘛,這下要維修的部分又變多了,還要擔心會不會有小賊偷溜進來,幸好房子裡根本沒有半點值錢的東西。

  這麼想著,夢子居然忍不住笑出聲來了。她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卻不自覺僵硬了一瞬。

  來時沒有注意,此刻她才發現,在有棲家的對面,有一棟漆黑的建築物,似乎是高層的大樓,重重疊疊的樓層和玻璃卻怎麼也數不清。黯淡的街燈投射其上,卻無法照亮它。

  如同方形的空洞,它就佇立在那裡。

  在有棲家的對面,存在過這樣的高層建築嗎?夢子想說她不知道,但大腦中跳出的回答是「不」——決絕且確信的否定。

  有棲家不曾毗鄰過這樣的建築物,她只是曾經見過這棟深黑如空洞的建築。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有些記不太清了。

  在淺淡的回憶裡,這棟大樓是和五條悟一起出現的。似乎是為了什麼事件而把他送到了附近,還記得他好像說……

  他說,現在她還不可能走進那個地方。


第53章 有棲的家

  不可以進去……為什麼呢?

  夢子知道自己不該好奇的,可她果然還是很難避免這種情緒從心頭浮起。

  勒令某人不能去做某件事,一般這種警告只會招致兩種顯而易見的結局。其一是聽者乖乖遵守這個要求,另一種可能性當然是違背意志而行。

  如果自己是恐怖片的女主角,那麼夢子現在一定會毅然決然地選擇後者。

  實不相瞞,她現在確實也冒出了莫名的想要邁入其中的衝動——這絕對是剛才的好奇心所帶來的副產品。

  當然了,衝動歸衝動。她已經放任愚蠢的衝動帶領自己穿過颶風來到舊家,能放肆到這種地步,就已經足夠了。如果一定要把世界比喻成一出巨大的戲劇,那她也只能是平平無奇的NPC而已。

  遭遇任何危機都能化險為夷的女主角?這種完美角色,她可遇不上。

  自嘲地笑了笑,夢子踏過荊棘。深黑的大樓被拋到了身後,腳下的尖刺似乎能夠穿透厚重鞋底,讓每一步都變得莫名崎嶇。

  要是在這裡跌倒,那可就太慘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著,短短的幾十米路走了好久好久,直到拉開木門的瞬間,她才終於松了口氣。

  好!順利地避免被荊棘扎穿一百個洞的悲慘結局了!

  夢子振臂高呼,輕快地原地蹦跶了一下。

  其實這真的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歡呼更是誇張了。但她現在確實很需要振奮一下心情。

  踏上玄關,輕快的心情伴隨著脆弱的木地板被踩穿了一個大洞,「哢」的一聲如此響亮,甚至一度蓋住了颶風鬧出的聲響。

  遲鈍了兩秒鐘,夢子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腳。她的靴子消失在了木地板和泥土地的夾縫裡,且相當倒霉地踏進了泥土地的一攤積水裡,她想要抽出腳,卻聽到了咕嘰咕嘰的黏糊聲。好像有泥水滲進鞋子裡了。

  ……好惡心。

  而且維修項目又要增加了,真煩啊。

  夢子踏上玄關右側的木板,伸手去開燈,卻被塑料開關刺了一下。倒是不痛,指尖卻一下子麻了,燈也沒有亮起。

  好嘛,居然連電都漏到不該去的地方去了。

  只能繼續借用手電筒的光了。唯一的光源捏在手中,走在陳舊家中的感覺真像是凶宅探險,區別是這裡的每一處都比記憶中更加陳舊。

  外面是狂風暴雨,屋裡則是微風小雨。啪嗒啪嗒,天花板早就濕透了,雨水漏個不停。

  上個夏天來到這裡時放在漏水處的水桶早就集滿,透明的水從邊緣溢出,把榻榻米濡濕成一圈一圈的深綠色。還有更多地方開始漏水,可惜她找不到更多能夠接水的東西了。

  反正房子都塌了一角了,漏水什麼的也只是小事了吧。她想。

  繞著屋裡走了一圈。裡頭的情況倒是和表面看起來差不多——一樣都糟透了。

  原以為自家塌了大半,實際看來,其實大部分都還算完好,至少都還保持著正常的房屋形態。這應該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夢子繞到南側的廚房和儲藏室,此處倒是確確實實地變成廢墟了。

  坍塌的主要位置就在這裡,先前從外頭看到的塌陷一角正是此處。

  有根橫梁從中間斷裂了,一端還勉強能夠搭在屋頂上,但另一端已經倒向了地面,本該承擔重負的橫梁就這麼不爭氣地斜斜立著。碎瓦片和磚塊掉得滿地都是,瓷碗的碎片也摻雜在其中,透著慘白般的顏色。不曾停息的雨水澆灌著這處敞開的空間,砸起地上五顏六色的積水,飛濺的水滴落在了夢子的鞋面上。她後退了一步,而後又退了三五步,才終於脫離了這灘看起來很詭異的水。

  都怪儲藏室被砸壞,存放了十幾年的罐頭食物全都流淌出來了。現在倒是可以慶幸這場大雨攪動起了泥土和陰溝的味道,畢竟過期了十幾年的罐頭可不會比陰渠好聞,說不定也不會比進水的書庫所散發出的更加刺鼻。

  去年夏天來時看過的干燥書庫終於也漏水了。這也許不是今日這場颶風所造成的傑作,因為裡頭的書籍早就已經開始散發出那種潮濕的臭氣了。

  看來書庫裡的東西也得全部處理掉才行了。

  要修好入口處的大鐵門、重新通上整屋的電力、修好南側一角的坍塌,還有加固地基和防水防潮工作。

  夢子默默在心中列好了維修清單,多少能夠想像出想要實現這一切項目所需要付出的時間金錢和精力了。

  要不然干脆把房子推倒之後重新造一棟房子吧?這麼做好像也挺花錢的。而且如此大興土木的行動,絕對要向政府部門遞交申請之類的——保不齊還能和住房局的黑工牌黑澤先生再度見面呢,不過夢子不怎麼想同他再見就是了。

  一遍一遍游走在這個家裡。以後該做些什麼,她還是沒有想好。她其實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麼才好了。

  已經親眼目睹了坍塌的舊宅,她的目的算是達成了,也該安心地回高專睡覺了。可雨好像越下越大了,風也呼嘯得叫人心慌,連地板都被風吹得搖晃不止,仿佛小型地震將要來臨。夢子合理懷疑,現在驅車回家的死亡概率比起來時翻了個倍。

  如果能夠在這裡等到颶風消失就好了,這絕對是最佳的選擇。但這種好事實在難以實現,她也沒那麼想在舊家待著。

  舊家只有漏水的天花板和雨天臭烘烘的味道。她平常就不情願來這裡,更加不會在危機時刻把此處當做避風港了。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繞到了坍塌的廚房前。

  雨勢果然太大了,積水填滿了凹陷的地板,如同潮汐般一波一波撲向邊緣,眼看著馬上就要漫到走廊了。看不清顏色的菠菜葉和玉米粒被卷到木地板上,渾圓的黃桃果肉正中央挖了個同樣渾圓的洞,漂浮在動蕩的積水上,像是橙黃色的一葉小船。被砸開的空罐頭飄到了腳邊,刻在金屬蓋子上的生產日期只寫著「1993」這個年份。

  夢子以為她會想不起來,但她還是記起來了,自己曾在筆記本上寫到過,這個家裡不存在1994年之後的痕跡。除此之外,好像還說了……說了什麼來著?

  這下夢子是真的記不得了。倒是可以翻開筆記本找找線索,不過她實在羞於去面對那本濡濕的本子。

  要是上面的墨跡全都暈開了的話,她絕對會郁悶上好久的。

  還好還好,只費勁思索了八分鐘,她就想起來了。她在想的是地下室的事——地下室,和那扇總是打不開的門。

  屋外是傾盆大雨,漏水的屋裡是零丁小雨,那麼地下室會是什麼狀態呢,說不定會降級為毛毛細雨?夢子這麼想著,拉開了通往地下室的小門。

  剛才一直沒意識到地下室的存在,當然也沒有步入其中看過。敞開門,迎面而來的毫不意外是地底特有的潮濕味。

  同書庫的氣味不一樣,也不像是暴雨天時帶著泥土和陰渠味的空氣,地下室的味道要稍許渾濁一些,空氣也潮潮的,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輕松地捏住幾滴水。腳步聲回蕩在狹窄的樓梯裡,帶著莫名的黏膩感,直到重新邁到平地時,回聲才會徹底消失。她下意識抬起右手,撥動著牆上的開關。

  哦對。地下室也有燈來著。

  這是夢子在完成「開燈」這個動作的三秒鐘之後才想起來的事情。

  滋滋的電流聲從頭頂爬過,聽得人脊背發冷。她正准備嘲笑自己又忘記了家裡沒有電的這個事實,陳舊的白熾燈閃爍了一下,橘色燈光也隨之忽明忽暗。幸好只是跳動了一下,燈就徹底亮起了。這濃郁的橙色光讓眼睛有些不太舒服,她眯了眯眼,才逐漸適應了視野中的一切。

  有棲家的主宅算得上寬敞,但地下室一直是小小的。樓梯的盡頭兩側擺了高大的五鬥櫥和衣架,正不遺余力散發著爛木頭的氣味。拉開抽屜,裡頭也是空空蕩蕩。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

  地下室究竟是做什麼用的,夢子從來都不知道。不過這裡一向保存得還算不錯,尤其是在這場颶風過後,尚能亮起燈、且沒有漏水的這處地下空間顯得如此珍貴。

  終於能有一個無需修繕的空間了。她感覺自己的錢包正在發出慶幸的歡呼。

  再向前走上幾米,是地下室唯一的門。

  一直覺得地下室很小,是因為這裡只有一扇門。而這扇門……

  白熾燈又閃爍了一下。小小的空間墜入不期而至黑暗,隨後才是昏暗的燈光撒下。眼前,系在門把手上的深紅色緞帶飛揚著,可此刻並無一絲風吹入地下,冰冷的外套與發絲也沉沉垂著,只因為她沉重的呼吸而遲緩地動蕩著。

  是空氣變得稀薄了嗎,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她的手顫抖著,胸腔被渾濁的空氣刺得好痛。颶風的巨響藏在地上,在此刻寂靜無聲的地下,只聽到了咚咚的聲響——是她的心跳聲。

  夢子咽了口唾沫。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心髒正在止不住地狂跳,因為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扇有著金色飛鳥的門——無數次嘗試卻怎麼也打不開的門,敞開了縫隙。


第54章 飛鳥門扉

  為什麼門打開了?不對……應該是,門怎麼會打開的?

  大腦似乎正在疾速地思索著,可思維還是一片空白。她在思考嗎?她沒有在思考嗎?不知道了。

  心跳還是如此之快,簡直快要從胸腔裡吐出來了。夢子不自覺地咬緊了後槽牙,發梢的積水沿著後頸流淌到了脊背上,真叫人冷得可怕。

  向前走,打開這道門;或者後退,離開地下室。這是她必須考慮的問題,但她還沒想到合適的答案,從空白大腦中只跳出了「卡特琳娜颶風」這個詞而已。

  是了。一定是因為颶風。

  因為颶風吹塌了舊宅的一角,導致房屋的整體結構發生了變化,所以才導致地下室這扇打不開的門終於敞開了,一定是這樣的吧?

  就像那種精密儀器的螺絲,哪怕只是少擰了一圈都會導致儀器無法正常運行,所以一點小小的結構變化也會影響這個家模樣,不是嗎,不是嗎?一定是。絕對是這樣。

  其實夢子並不知道地上房屋的坍塌究竟對地下這處空間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亦或是說,究竟是否真的會造成影響。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了,所以她只能告訴自己,一定是這場颶風打開了她怎麼也未能打開的門。

  該怎麼做,還是沒想好。大腦變得前所未有的呆滯,四肢卻已經行動起來了。

  抬起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慢慢向前吧。

  這短短的數米距離好像很長很長,夢子覺得她走了很久,才終於來到這扇門前。

  三指寬的門縫裡吹出了風,渾濁難聞,略有幾分,刺鼻得像是不經打理的燃油車行駛時的味道。門內是昏暗一片,幾乎看不清什麼。

  昏暗,但並非徹頭徹尾的漆黑——也不像今日在家門前看到的那棟空洞深黑的大樓。有什麼東西正在閃爍,是霓虹燈般明亮的綠色,她有些看不清。

  揉揉眼睛,再深呼吸一口氣吧。夢子似乎聽到了除自己的心跳之外的聲音,是如同提示音般短促的「滴」一聲,有規律地平穩響起。她也終於看清那明亮的綠色了,閃爍著的是數字,伴隨著滴聲不停變換。

  43……42……45……

  數字下方是一條線,彎折出高低起伏的波紋。夢子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伊地知做的報表,裡面總會有類似這樣的折線圖。

  46……45……47……

  數字還在變化——到底是什麼意思?

  再往下看去,是深紅色的一團什麼,泛著淺淺的光澤,其中還摻雜了一抹金色。是布匹嗎?或者是別的什麼?太模糊了,看不真切。

  夢子握住門把手,冰冷的緞帶抵在掌心裡,正欲打開,門縫間卻傳來了引擎的轟鳴聲。而後是兩個男人的聲音,年長的和一個少年般的聲音,如此陌生,她一定不曾聽到過。

  他們在說話。夢子能聽到他們在說話。

  「前輩,我們要把她送去什麼地方來著。」

  「你用不著這麼好奇,照著做就好了。」

  「好吧,明白了……唉,但我真的還是很好奇,因為我一點也不懂為什麼五條先生要讓我們轉移她。一直待在高專不是挺好的嗎?那裡的結界很穩固,根本不用擔心是不是會被她的術式干涉到。說真的,我現在就挺害怕會被卷進她的術式裡的。」

  「有空擔心這個,不如顧著點她的生命體征。她目前的狀態是很脆弱的。」

  「在看著呢。不過她的心跳也太慢了吧,現在才四十多。真的,前輩,我現在更怕了。」

  「沒什麼好怕的。」

  「什麼嘛,拜托,她現在就躺在後排,離我們只有二十釐米誒!而且還處在睡眠狀態,術式也在正常運轉著呢,雖然現在是很正常沒錯,但誰知道這種『和平』的狀態能夠持續多久啊。前輩不覺得害怕,只是因為前輩你經驗豐富而已。」

  「你只是想變著法說我老吧?」

  「哪有!您可不能冤枉我啊!」

  有人在裡面。有人在裡面。

  這個認知在大腦裡不停衝撞,引得好一陣眩暈。夢子猛得搖晃了一下,倚著門才勉強站住身子。她慌忙捂住嘴,把呼吸聲藏在掌中。

  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在這裡。絕對不能。

  滴、滴、滴……41……48……50——數字還在跳動。

  「好吧,就和你說了吧,五條先生向我傳達的命令是,要把她送到原來的家所在的地方。」

  「五條先生怎麼知道她家在哪裡的?」

  「聽說是進入到了她的——」噪音,如同車輪碾過馬路的聲音,蓋住了話語的一部分,「——裡找到的。」

  「哇,真不愧是五條先生……反正我是不敢隨隨便便進到那種地方去。感覺超可怕。」

  「嘁。你小子真是個膽小鬼。」

  「什麼嘛。難道前輩你就敢了嗎?」

  「我不敢。」

  「那你還說我!這可真是……啊啊前輩,看著點路!有輛車衝過來了!」

  門縫間漏出尖銳的巨響聲,像是什麼東西摩擦在地上,尖銳得幾乎震痛鼓膜。地面猛得一震,把夢子甩到地上,身體也狠狠撞向堅硬地面。

  好痛。

  地震了?還是颶風要將大地也一起掀起來了?她驚恐地想。

  大地只搖晃了短暫的數秒,而後便歸於平靜。夢子覺得自己的知覺仍在搖晃著,深重的身軀變得愈發沉重,只能狼狽地坐在地上。

  在門的另一側,她聽到了一聲慶幸般的喘息。

  「前輩,你倒是好好開車啊!像這樣可……啊,不好。前輩你快看,她是不是快要醒了?」

  「哎,你安心吧。她不會醒的。」

  「真的嗎,可沒騙我?您看她的眼珠子都還在轉呢,心跳也變快了,絕對是要醒過來啦!」

  89……93……105……107……104。

  數字不停跳動,滴聲愈發急促。曲線瘋狂地波動著,快要失去原本的模樣了。

  年長的男人發出了很嫌棄似的一聲輕哼。

  「你不知道嗎,人在做夢的時候眼睛就是會動的。而且五條先生說了,她給自己設下了「束縛」,肯定不會只因為一個小小的急剎車就醒過來的。」

  「是嗎,是什麼束縛來著?」

  「你小子,問題是真多啊。」

  「我好奇嘛。而且感覺前輩你知道的事情很多。」

  「要是在五條先生面前,我建議你別有這麼多問題。他估計會不高興的。」

  「知道了。所以「束縛」是什麼。」

  「她給自己設下的束縛是,在找到失去的記憶之前,她將一直一直——」

  ——消失了。

  聲音、話語、數字、難聞的氣味,還有那波折不停的曲線,全都全都消失了。

  像是掐斷了電源,或是倏地拉上帷幕。什麼都沒有了。

  有的只是從門縫裡漏出的漆黑沉默,還有地底特有的潮濕腐臭。夢子抓住門把手,用力拉開。

  移動的門攪亂了空氣,吹起地面的紙片。那些紅色的、黃色的長方形支票飛揚在空中,落在了她的肩頭,每一張紙片上都畫著她看不懂的符文。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門的背側,空空如也。

  飛鳥的門後是方形的小房間,根本沒有人在這裡,也不存在任何聲音。

  咚咚咚咚。她又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了。

  她剛才看到了,也確實聽到了。難道這一切都只是幻覺嗎?不會吧。

  夢子不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就算真是幻覺,她也不太情願承認——這不就像是在說自己是個瘋子嗎。

  白熾燈的昏暗燈光照不進這處方形的房間,但用手電筒的光也不能在此處找到什麼。

  平平無奇的木地板,普普通通的牆面。從前長輩們走進這地下的房間時,看到的也是她所見到這幅空無一物的光景嗎,還是這裡藏了什麼機關,足以通往更隱秘的去處?

  夢子摸遍了每一面牆,也拂過了木地板的每一寸。手掌沾滿了灰塵,可她的期待落空了。

  這裡真的什麼也沒有。

  期待落空之後會是什麼呢?可能是絕望吧,或者是憤怒。

  夢子把手電筒用力砸到牆上,大聲罵了句平常從來不說的髒話。難聽的話語和白色燈光一起回蕩在室內,而後熄滅了。

  她止不住地發抖,就這麼顫抖著衝出了地下室,踏上狹窄的樓梯,徑直衝向一樓。風與雨的聲音像是一下子砸入耳中的,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軀正在不安地戰栗著,也不知道自己踢倒了一個裝滿雨水的水桶。

  她只是向前走著,艱難地喘息著。而後開始奔跑,踏過荊棘,逃離舊宅。

  她羞於承認,但這個家讓她感到恐懼。

  長滿霉斑的漏水天花板也好,泡在積水裡的罐頭蔬菜也好,終於打開的飛鳥門扉也好,還有從門縫中漏出那些聲音……一切一切,全都那麼可怕。

  鑰匙在顫抖的手中摔落了三次,但終於啟動了車。她不敢看向舊宅,也不想看到正對著有棲家的詭異黑樓。她只注視著前方,不自覺把油門踩得好重。

  快點回去吧。快點回去。

  她確實做出了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不過只要回到咒術高專,就算是經歷了再怎麼糟糕的夜晚也沒關系。

  只要結局好,就是一切都好,不是嗎?

  雨刮器還在飛快運轉著,車燈無法照亮眼前的道路,簡直像是行駛在黑暗之中。車載廣播不停發出噪音,想要關掉,卻怎麼也摸不到開關,倒好像提高了音量,揉搓塑料紙般的雜音如此刺耳。

  真是的!但凡遇上一件壞事,更糟糕的事情就會接踵而來。這算是什麼不幸的循環?

  夢子緊緊握住方向盤。廣播的聲音太難受了,她不得不分點心思處理這個討厭的電子設備。開關開關開關……廣播開關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是這個按鈕嗎?

  她按下她也看不清的某個按鍵,雜音終於消失了。她想她應該歡呼一下了——當然,這也只是為了振奮一下心情罷了。

  在歡呼聲脫口而出之前,「嘭」一聲巨響忽得落在車前。

  一只張開的手砸在了擋風玻璃上。

  歡呼聲也許會變成尖叫,但事實是夢子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了。那只「手」緊緊地貼在窗上,深綠色如此醒目……不。這不是手。

  只是一片梧桐的葉子,被風卷到了窗上。僅此而已。

  這個事實來得太晚了。她已下意識地轉動方向盤,只是為了躲開可能會落在車上的東西。車輪在積滿雨水的柏油馬路摩擦出難聽聲響,徹底無法攀住地面,於是世界開始旋轉。

  但世界從來不會旋轉。

  是她——與這輛車正在旋轉,於風雨中滾過路面,碾壓河堤。

  而後,墜入水中。

  玻璃裂成無數渺小的碎片,伴著水流席卷而來。刺骨的寒冷瞬間浸濕了渾身上下的每一處,可此刻連顫抖都已融化在了河水裡。

  何處是天空,何處又是沒有盡頭的深淵?正在下沉嗎,還是逐漸漂浮起來了?她不知道。

  無法移動四肢,知覺正在消失。

  夢子知道自己必須保持清醒,可她已陷入夢中。


第55章 フバフバ-訴說的夢

  你遲到了。

  這個事實可以從你手表上幾乎快要碰到數字「9」的時針得知,也可以由坐在餐廳露台氣鼓著臉的五條悟的表情中看出來。

  趕緊加快腳步。與他對上視線的瞬間,你立刻換上諂媚的笑意,暗自慶幸自己帶了禮物,否則一定沒辦法挽回眼下的糟糕局面了。

  「抱歉抱歉——」總之還是先道歉吧。

  走得有些太急,裝在口袋裡的佛珠轱轆轱轆漏了出來。你匆忙撈起佛珠,重新放回口袋裡,這才拉開椅子坐下,諂媚笑容一點也沒敢松懈。

  「我上午去了趟京都,回來的時候列車晚點了。從車站過來的路上也很堵,所以……對不起嘛,讓你久等了。」你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推到他面前,「不過,我給你准備了禮物。是花喲!」

  聽到最後一句話,五條悟才勉強抬了抬眼,氣鼓鼓的臉頰看上去真像是一只河豚,似乎還聽到他發出了很輕的一聲「哼」。禮物一詞並沒讓他高興多少。

  在看清你准備的好東西之後,他的表情反倒更加難看了。

  「……你就把這叫做花是嗎?」

  五條悟指著面前高高得幾乎能夠蓋住整張臉的葉莖,沉重的棕色花盆壓在桌上,震出了相當明顯的哐當一聲。透過嫩綠色的葉片間隙,能夠窺見到他驚愕的面孔。

  毋庸置疑,這副表情意味著難以置信。

  「是哦。」

  你點點頭,順手抽出菜單,一下子翻到了酒水那頁,但你根本無心去看,只是默默抬起,擋住了自己的臉。

  「我在京都買的……算得上是京都特色伴手禮?」

  「你能把一整盆植物帶上新干線,光憑這一點就夠有『京都特色』了。」

  他咕噥著,抬手戳了戳耷拉在眼前的一片葉子,把這盆植物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眼,依然還是難以收起怨念滿滿的表情。

  「再說了,這玩意兒也沒有花呀!」

  「還……還沒開嘛!」你干笑了幾聲,開始心虛起來了,「這是繡球花,再等兩個月就能開花了。聽老板說,這一盆的花會是淡藍色的,說不定和你的眼睛會是一樣的顏色。你不覺得很期待嗎?」

  「期待?一般般吧。」

  他把花盆往旁邊推了推,抬起一根手指,壓下你作為偽裝的菜單,直直地盯著你。

  「我以為普通人送禮都是送一整束花,根本沒想到盆栽居然也能當作花送。」

  「我們是咒術師。咒術師可算不上什麼『普通人』哦。」

  你拋出了上述歪理。

  失去了菜單作為彼此之間的屏障,你以為自己大概會心虛到爆炸,說不定還會面紅耳赤。可實際上,你並沒有冒出這種多余的情緒。看著五條悟依舊氣惱的模樣,你反倒特別有趣,忍不住快要笑出聲了。

  「再說了,只是送一束花的話,那多沒意思呀!」你理直氣壯地說,「花束擺上一周就枯掉了,可是栽在土裡的一盆繡球花——」

  你特地在「一盆」這個詞上咬了重音。

  「——可是能活很久的。以後只要你看見它,就能夠回想起我的這番良苦用心了喲。」

  「放心吧,就算你想讓我忘,我也忘不了。」

  五條悟後仰著身子,眯眼看你,話語意味深長。

  「畢竟從沒有人在遲到二十五分鐘之後還送給我一盆植物的。」

  「五條先生,關於我遲到的事,您還是趕緊忘記吧。」

  「才不咧!」

  他吐著舌頭,衝你做了個鬼臉。

  誠如五條悟所說,他絕對不會輕易忘記你今日的良苦用心,甚至在點餐的時候都要拉著服務員小姐抱怨一番。

  「誒誒,你知道嗎,這個人對於『送花』的定義是贈送一盆繡球花耶。而且這盆植物連花苞都還沒長出來!」

  你在他的怨念指責中失去姓名,徹底淪為「這個人」。

  「你說說,這個人是不是超級過分?」

  服務員小姐看了看慘兮兮垮著臉的五條悟,又轉頭看了看你,忽然捂嘴笑了起來。

  「先生,您的另一半真的很浪漫呢。花束總會枯萎,但盆栽可以活很久呀。」

  終於有人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了!

  一轉攻勢,你毫不猶豫地丟掉了無奈神情,衝五條悟挑了挑眉,一切得意心思盡在不言中。而他只是皺了皺鼻子,算是對你的回應。

  至於服務員小姐話語中的那點小小錯誤,他並未主動提出,於是只好由你指正了。

  「我們倆只是同事而已。」你笨拙地笑了笑,「准確地說,是前同事。」

  五條悟添上補充說明:「因為這家伙『跳槽』了,所以今天的晚餐其實是一頓散伙飯。」

  說是跳槽,其實不太貼切。你只是從明天起轉職到咒術師協會練馬區支部而已,刨根究底,那裡和高專也算是同一勢力範圍。但考慮到你之後都不會繼續在高專工作了,稱此次人事變動為跳槽,倒也無妨。

  服務員小姐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尷尬的表情看得你也尷尬起來了。她飛快地壓下腦袋,咕噥似的應了句「啊原來是這樣嗎」之類的話,生硬地把話題扭回到了點菜這件正事上。

  這家墨西哥餐廳頗有名氣,招牌名菜絕對不能錯過,可惜最有名的莫吉托實在無福消受。五條悟不擅長應付酒精,你則是討厭喝完酒後浮起的困倦,於是今晚這張成年人的餐桌之上,只擺了兩杯橙汁而已——簡直像是小學生的聚餐會。

  不過,小學生的聚餐大概不會以一方掏出黑卡結賬作為結局吧。

  「多謝您,五條悟先生。」你雙手合十,一本正經朝他鞠躬,「謝謝您在我就職高專的最後一天請我吃了這麼棒的美味。」

  對於這麼隆重地感謝,他只是擺了擺手,滿不在意似的,隨口問道:「你留在宿舍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這是打算在你搬走之後就立刻侵占你那間位於二樓盡頭的宿舍嗎?

  你猜不出五條悟的心思,只好誠實回答道:「差不多了,還有一個箱子沒有帶回去。打算明天再搬到新家去。」

  「那今晚還會待在高專咯?」

  「嗯。」你踩著腳下地磚的接縫線,努力讓每一步都走得筆直,「你待會也回高專嗎,晚上還有其他工作?」

  「回去的,不過沒什麼事。今晚算是小小的休假吧。」他伸了個懶腰。

  「是嘛……」

  你依然盯著腳下人行道的地磚。

  分明想要讓每一步都走得筆直,可你還是邁到了斜對角的另一塊地磚上去。步伐稍稍凌亂了一下,幸好你很快就走回到了既定的路線上。

  「回學校之前,我們一起散會兒步吧。」你向前蹦跶了幾步,回頭看他,「好不好?」

  行道樹的影子遮擋住了五條悟,你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能聽到他說:「好。」

  那麼,就一起行走在夜晚的東京吧。

  背離喧囂的新宿,朝著你們也不確定的方向行走。霓虹燈被甩在了身後,但街邊各家店鋪的燈牌還亮著。你們走到了一個寂靜無人的街區,隔得好遠都能聞到咖啡烘烤的苦澀香氣。你的腦袋快要暈乎乎了,此刻正是需要咖啡因的時候。

  「想喝什麼?隨便挑吧!」你指著咖啡店的菜單,相當闊氣地說,「你都請我吃飯了,回敬一杯飲料才算禮貌嘛。」

  「嗚哇——今天的愛麗絲小姐未免太大方了!」

  五條悟故意用這種誇張的語氣說,聽起來真像是舞台劇演員才會用上的腔調。

  像模像樣地在品類繁多的各式飲品中挑選了一會兒,果然他的選擇是意料之中草莓焦糖乳酪拿鐵,額外加奶油和三泵糖——並且特意叮囑要去除咖啡液。店員表情復雜,把「這款飲料本來就很甜了喲」這句話重復了兩遍,不過這種論調是不會勸退五條先生的,於是店員也只好接受了這任性的要求,分外別扭糾結的表情,同你點了四杯濃縮咖啡要求裝進一個杯子裡的時候如出一轍。

  「小姐,濃縮咖啡是很苦的哦。」

  「沒關系,按照我說的做就好。」

  「……好的。」

  你懷疑店員已經偷偷在心裡認定你們倆是難搞的顧客了,不過想要的飲品最後還是順利地送到了手中。

  苦澀滾燙的濃縮咖啡被你一飲而盡,心跳在短暫的幾秒鐘內鼓動得飛快。這是大量攝入咖啡因帶來的最顯著的壞處。

  好處當然是,你瞬間清醒了。困倦一掃而空,你甚至覺得活力滿滿。不過後知後覺泛上的苦味確實有些難受,你的胃猛得抽緊了一下,你假裝沒有感覺到身體的痛苦。

  「你個咖啡因怪物。」

  五條悟笑罵了你一句。你不甘示弱,反說他是糖分怪物。

  「怎麼會有人喝拿鐵放要三泵糖?」你故意呲牙咧嘴,「嘶——聽著都牙疼。你的牙醫不會生氣嗎?」

  「當然有人這麼喝咯。牙醫也肯定不會生氣,因為我牙齒保養得很好嘛。」

  他笑個不停,也咧開了嘴,故意露出整齊漂亮的牙齒給你看,吐息帶著甜甜的草莓味。

  就算是有著漂亮牙齒,你還是理解不了三泵糖的意義,正如他無法對四杯濃縮咖啡感同身受。但不得不承認,一次性攝入這麼多的咖啡因確實是任性了。

  在最初的振奮勁過去之後,你的五髒六腑開始翻江倒海,像是滾筒洗衣機裡的滾筒,實在難受。你真的走不動了,只好認輸地靠在河邊的欄杆上,任由帶著濕氣的冷冽晚風舒緩不適。

  「哼哼——我就說嘛。」五條悟擺出好一副得意面孔,「咖啡因怪物。」

  「你話好多……你這麼說我會更難受的。」

  「怪我咯?要是你留在高專的話,今天就不會一次性點四杯濃縮咖啡,也就不會待在這裡難受了。所以應該怪你自己才對!」

  他向你拋來了攻擊性為零的指責。


第56章 フバフバ-訴說的夢

  你調動到練馬區支部的這個決定,其實下達了好一陣了。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恭喜了你,包括五條悟。

  所以,直到今天之前,他都還沒有對你說過「留在高專」這個話題。

  可一旦提起,五條悟就停不下來了,滿滿怨念全向你傾倒過來——而這些都是他之前不曾說過的。

  「待在高專也沒什麼不好的吧?工資不低福利不錯,需要處理的案件都挺好玩,而且我也不是什麼煩人的同事。」他晃蕩著手裡的杯子,攪動出輕微的哐當聲響,「硝子也覺得和你在一起工作很有趣。到了練馬區支部,可就沒這麼有意思咯。不是我說,你別因為是練馬那邊主動提出了轉職請求就非得接受不可。」

  「嗯。放心,我沒有被面子或是別的什麼牽絆住。我只是覺得,這真的是很好的機會……是人生之中,第一個屬於我的機會。」

  惡心感依舊強烈。你還是很難受,俯低了身子,伏在欄杆上。橋上的燈光倒映水中,波光也泛著淺藍的銀色。你沒有去看五條悟,盡管你很想抬頭去看他。

  「能入學京都高專,是托了泰格麗思的福,畢業之後能找到正經的工作,也是因為你幫了我。在高專工作了一年多,終於一點一點樹立起了自己的好名聲,大家逐漸不那麼把我當詛咒師的女兒看待了,所以練馬區的支部才會向我拋來橄欖枝。」

  你的聲音逐漸輕了下去,幾乎要散在風中。

  「一直在他人的幫忙中活下去,這肯定是不行的。我得要靠自己才行……五條,不許潑我冷水。對於我來說,這可是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情。」

  「沒有潑冷水,只是希望你留下來而已。」

  「是嘛是嘛——!」

  其實你並不那麼想笑,但你還是發出了笑聲,故意碰碰五條悟的手臂,差點弄灑了他的飲料。啪嗒一聲,你口袋裡的佛珠又掉出來了。

  現在,你大概是真的笑不出來了。俯身拾起佛珠,你又伏回到了欄杆上。

  「哈!」你笑著聳肩,「口袋太淺了。」

  「可以買新衣服了。」

  「馬上就買。」

  他頓了頓:「既然是這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你應該已經和泰格麗思說過了吧?」

  你低下頭,把臉邁進衣袖裡,說出的話語如此沉悶:「嗯,所以今天去京都了……我也和清水家的兄弟說了這件事。」

  忽然想起,有件奇妙的小小巧合,你還沒有對五條悟說過。

  你知道此刻的場合不很適合提起這個話題,可你真的很想說出口,否則只能沉沉地壓在心口,如同過去的每一刻。

  於是,你揚起笑意,以最輕快的語調說:「知道嗎,五條,泰格麗思和清水家的兄弟雖然不是同一年去世的,但居然被葬在同一間寺廟的庭院裡了喲。挺有趣吧?」

  在你畢業的前一年去世的泰格麗思,與在你畢業一年後死去的清水家兄弟,巧合地埋葬在了同一個地方,這件事真的很有趣嗎?其實沒那麼有趣——至少不是什麼能讓人輕松地笑出聲來的事情。

  你逃離自小長大的京都,倉皇來到東京,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走在那座城市無人的街上,你會想起五歲生日時曾經在這裡見到過一只奇形怪狀的詛咒,而泰格麗思只是抬了抬手便祓除了它的存在。

  步入常去的便利店,不由得想到以前一崎買冰咖啡的時候,因為操作不當不小心弄壞了店裡咖啡機,俊二居然為此幸災樂禍,但不知道為什麼最後維修費是你們三個人平攤的。

  就是這樣渺小卻深刻的回憶,散落在熟悉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你真的不願刻意回想,可你就是無法忘記。

  胃又開始抽緊了。你難以直起身子,依舊窩囊地伏在欄杆上。從河上卷起的風把鐵欄杆吹出微弱的嗡嗡響聲。你很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只是情緒全部壓在了心裡。

  再不吐露的話,你會覺得很難受的。

  你開始寄希望於五條悟說點什麼。只要他開啟了話題,那你也可以順勢出聲了。

  「年輕術士的去世總是挺讓人唏噓啊。」他說這話的語氣當真像是個老師。

  你莫名松了口氣,這個話題是你能夠跟上的。

  「咒術師本來就是死亡率很高的職業嘛,也不知道頂上的那些人有沒有給我們投什麼人身意外險之類的……啊,不對。就算是有人身意外險,以我們的情況來說,真的可以拿到保費嗎?」

  五條悟咋了下舌,也思索起了這個問題:「難說。感覺不行。這種和死亡相關的保險,審查起來可是很嚴格的。」

  「很嚴格嗎,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選擇殺妻騙保?」

  「那種人傻兮兮的,腦子不靈光嘛。」

  你被逗笑了,糟糕的心情好像稍微緩解了一點。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在最後的輕笑聲消失在風中時,你的心似乎又重新沉沉地墜下去了,壓得你無法喘息。

  「就算有意外險,對於一崎來說也派不上用場了,畢竟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你喃喃著,湧動在心底的陰郁幾乎快要嘔吐出來了,「你知道清水家的兄弟是怎麼去世的嗎?要是不知道,我就告訴你。」

  「我只知道他們不在了。要是你覺得告訴我也沒事的話,可以講給我聽。」

  「沒事沒事。反正也不是什麼非得藏起來的秘密。」你故作輕快地擺擺手,「居然會考慮到我的心情,怎麼感覺今天的五條先生格外善解人意?」

  這話實在算不上是誇獎,也難怪他撇了撇嘴,故意把寬闊手掌壓在你的頭頂,毫不留情地摁了兩下。你合理懷疑,在他眼中的你和毛絨玩具差不多。

  「我可是一直都很善解人意的好嘛。」他故意以無奈的口吻說,還像模像樣重重地一嘆氣,「我今年可是蟬聯了『東京咒術高專最受學生喜愛的老師』這一殊榮耶!」

  「那是因為你非要強迫低年級的學生投票選你……也就是說,這個殊榮完全沒有參考價值。」

  「我不管。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意思是只要結果好,就一切都好?」

  「沒錯。」

  「好吧好吧。感謝五條先生教會我這句俚語。」

  「不客氣喲,愛麗絲同學。」

  無比輕松的話題如同乘在風上,一下子飄了好遠。你倒是沒有忘記自己要說的正經話題,但想說的話語比此刻的空氣沉重太多。你猶豫了,不知是否真的應該把心中壓抑已久的一切說出口。

  「哈嘍哈嘍,愛麗絲小姐。」五條悟抬起手,在你眼前打了個響指,如此清脆,「到你發言的時間了。快說出你想說的故事吧!」

  他說這話時的語調聽起來莫名激昂。你有沒有被此激勵到,倒是不太好說,但你確實覺得輕松了不少,也足以揚起嘴角了。

  重新直起身子,迎面而來的風吹起你的短發。你將一縷發絲捋到耳後。

  「那我現在開始說咯?你不認真聽也沒關系。」

  反正你也只是迫切地想要對什麼人訴說罷了。重點是傾倒出心中積攢已久的情緒,而非渴望得到答復。但他還是會告訴你:「放心啦。我會認真聽的。」

  那麼,就繼續說下去吧。

  關於清水家兄弟的去世,該從哪裡開始說起比較合適呢?你想了想,果然還是要先從俊二的意外身亡說起來吧。

  「你大概不知道,一般的詛咒事件都是交給他們兩人一起處理的。但那一次,他們吵架了,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小事鬧不開心,一崎從來沒和我說過,我也沒來得及問。總之,俊二賭氣地獨自去對付詛咒了。結果可想而知,我就不多說了。

  「在他去世之後,我是在他的葬禮上才見到了一崎的。現在想想,當時他看起來真像一具行屍走肉,可我那時候光顧著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了,完全沒能好好安慰到他,說出的勸慰全都是公式化的,有時候說著說著自己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害他還要來抽空安慰我。總之,我當時沒察覺到他的任何不對。一定是因為我太遲鈍了,什麼該說的都沒說,所以他才自殺了吧。」

  就在葬禮結束後的第三天,他跳到了疾馳而來的電車前,被撞得碎碎的,都拼不回完整的樣子了。你也不知道這樣的死法算是痛快還是痛苦,如果可以的話,你更希望是前者。

  話題說到這部分,氣氛難免會變得沉重。你想清水家的兄弟們應該也不會希望你把空氣變得死氣沉沉,於是你決定找點有意思的題外話。

  「知道嗎?如果是在私營鐵路上臥軌自殺的話,是會被要求賠償一大筆錢的,而國營的鐵路則不用,所以人們常說,死在國營鐵道上算是光宗耀祖,看來一崎直到最後還是維護了家族榮耀嘛。雖然後來他們家還是給國營鐵路賠了一筆軌道維修費就是了。」

  「因為他變成詛咒了,對吧?」五條悟的話語來得如此適時。

  「……對。」


第57章 フバフバ-訴說的夢

  以單純的物理方式死亡的咒術師,死後會化作詛咒。這是一年級時老師就教過的內容。

  可能一崎忘記了這個重要的知識點,或者他純粹就是想要化身怨念四溢的咒靈,你永遠都不能知道答案了。

  既定的事實就是,失去了手足的年輕咒術師死後化作怨靈,掀翻了鐵軌和列車,造成數人受傷,幸而無人死亡。作為他的朋友,你不得涉入到這起事件中,只能看著別人祓除他最後的存在。

  「我總是會想起葬禮上的事。想一崎那天的表情,想他說了什麼,又想我說了什麼……我真該多留意他一點,真該說點有用的話的。」

  眼睛好酸澀,但你不敢眨眼,哪怕眼前只是短暫的一瞬昏暗,都足以被葬禮儀式的記憶覆蓋。你會看到一崎的臉,蒼白得根本沒有血色。於是你扯扯嘴角,露出自嘲的笑。

  「雖然以前就覺得能記得一切是很麻煩的事情,但從沒有比現在更憎恨自己的記憶力了。忘不了的話,就會無數次想起,感觸永遠那麼新鮮,痛苦的回憶也根本無法淡化,真討厭。如果能忘記的話,該多好啊。雖然少有的被我忘掉的那些回憶也挺煩人的。」

  你的記憶起點是從四歲之後、被泰格麗思收養的那天開始的。

  在此之前的、與夢野家牽連的過去,如黑色空洞般存在於你的人生中。所有人都想知道你空洞的記憶裡到底藏了什麼——這將解開夢野家的詛咒師集體死亡的謎題。有時候你也很想知道,可你什麼都想不起來。

  有朝一日,你會想起丟失的記憶。可能是明日,或是明年的某一日,甚至是十年後的哪一天。但現在,你並不那麼願意去進行回想。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你就是不想。

  氣氛愈發沉重了。你不後悔把氛圍變成這樣,不過也還是想要挽回一下。

  你直起身來,挑起了耳邊那縷金色的發絲,刻意揚起了聲。

  「這縷頭發比回憶還討人厭!」你如此宣稱,「紅色頭發裡就這麼幾根是淺色的,多怪啊!而且怎麼染都沒辦法蓋住它,總是固執地待在我的腦袋上,真是的……干脆拔掉吧!」

  狠話都放出來了,肯定要實現才行。

  沒有半點猶豫,你把金發纏繞在了指上,還很認真地繞了好幾圈,而後深呼吸一口氣,用力往外拽。

  你耳邊的金色發絲其實只是細細的一縷而已,不成想卻格外頑固,牽扯著整個頭皮都開始痛起來了。你懷疑你會把自己的腦袋給撕開,但又覺得再用一點點力就能大功告成了。

  就這麼拉拉扯扯糾糾結結,你的表情都變成了難看的呲牙咧嘴。身旁的五條悟已經笑了好久,按住了你的手。

  「別為難你的頭發啦!」他一本正經,不過下一秒就又開始笑了,「看著就疼!」

  「……好嘛。」

  有了這麼個台階,你當然不會錯過。

  悻悻地垂下手,腦袋還是疼得不行。你揉了揉發痛的位置,忽然聽到他說:「那,像現在這樣擁有超絕的記憶力什麼都記得住,和金魚腦袋什麼都記不住,你選哪個?」

  五條悟向你拋出了這麼個相當極端的選擇題,極端到根本不存在折中的選項。你莫名想笑。

  如果非要從這兩個選項中挑出一個作為答案的話,那可太艱難了。你實在決定不了。

  「難道我就不能選擇成為一個記憶力不高不低、能記得重要大事也會忘記細枝末節的小事的普通人嗎?」

  對於你的異議,五條悟置若罔聞,固執地說:「不能跑題。現在只有這兩個選項給你挑。」

  「誒?太無理取鬧了吧!」

  「才沒有無理取鬧。」

  就算五條悟這麼辯解了一句,你依然覺得他提出的問題根本就不合理。但你還是認真思索了一下。

  非要做出選擇的話,你果然還想想要當個金魚腦袋。

  「畢竟記得一切的這種苦楚,我正在好好地體驗著呢。人嘛,總是會想要得到自己沒有的東西的。」

  哪怕不曾擁有的並不比現有的更好。

  「聽完了這麼悲傷的故事,不安慰我幾句嗎,五條?」

  你玩笑般說,不過五條悟倒是難得的一本正經:「你又不是為了得到安慰才和我說這些的——只是想要把壓抑在心裡的痛苦說出來,不是嗎?」

  「……是。」

  是的。

  事到如今,安慰早已不需要。你只是不想再獨自承擔過去的痛苦而已。

  真的,他真的已經很懂你了。

  你想。

  「未來的道路如何,都是自己的選擇。說不定我們只在他人的生命中占據了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說著不會安慰你,可他此刻的話語分明正是寬慰無疑。

  「『那時候要是這麼做就好了』『那時候要是這麼說就好了』,這種想法不可避免。」他聳了聳肩,無奈地歪過腦袋,「就算是我,偶爾也會有點後悔哦。」

  你琢磨了兩秒鐘,覺察到了不對勁:「怎麼說得好像你是完美的道德模範一樣?」

  「難道我不是嗎?」

  「嗯——」

  你不置可否,遲鈍的應聲簡直像是在質疑他,也不知道五條悟本人有沒有感覺到違和。他只是繼續說下去了。

  「我們也正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不想在未來留下遺憾的話,就別再回頭顧著過去了。往前方走吧。」

  他對你說。於是你又忍不住想,說著這話的他真像個老師——雖然他本來就是老師。

  這些道理,其實你都懂。

  如果存在死後的世界,那麼清水家兄弟能夠早早地和未出生的第三個手足團聚,倒也不失為好事一樁。至少你是這麼認為的。可無形的手還在攪動著五髒六腑,你奮力喘息,仍覺力不從心,頭顱被一點一點壓低,埋入衣袖的褶皺中。話語變得如此沉悶,如同只說給自己聽的窩囊低語。

  「好想……好想再見他們,然後好好地同他們道別。就算是在夢裡也好。」你喃喃著,「但我不能做關於他們的夢……那太危險了。」

  已死之人出現在你的夢中會變成什麼樣呢?你不知道,也不太願意對此進行設想。

  現在,你只想把一切都發泄出來。

  踏著鐵欄杆的一級橫梁,攀在河岸的扶手上。迎著晚風,你大聲尖叫。

  不是像恐怖片那樣的「呀——!」,而是更加放肆、更加野性一點、甚至有點像猴子的「啊——!」的叫聲。一切沉悶的陰郁的,甚至是體內的痛楚和你的心髒,似乎全都伴隨著尖叫來到空中,而後飄到了不知何處去。

  你知道自己正在做出擾民的行徑。如果此刻有其他人走過,那麼他們一定會用奇怪的目光看你,幸好現在只有五條悟在你身邊,雖然他也正在以微妙的眼神打量你。

  尖叫吧,一直喊到最後一毫升的氧氣也從肺裡擠出,你猛喘了一口氣,跳回到平地上。現在你感覺舒服多了。

  「好!」你振臂歡呼,「這下可就……唔,想吐!」

  話說早了。

  你的沉重內心確實舒坦不少,然而胃裡依舊翻江倒海。你趕緊捂住嘴,後退了好幾步。五條悟無奈地看著你,似乎不怎麼意外。

  「就知道你八成會吐。」他故意重重地嘆氣,「晚飯吃了那麼多,還非要一口氣喝下四杯濃縮咖啡。能憋到現在才難受,已經是奇跡了。」

  「啊是是是……」

  你無法否認,只好連連點頭,可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一動起來,真像是裝滿水的魚缸,晃晃蕩蕩的。你更難受了,想在欄杆上靠一會兒,可又擔心會掉進河裡去。

  雖然欄杆就是為了防止行人掉入河中而設計的,但安全程度可不是百分百。你四下環顧了一圈,附近居然連顆行道樹都沒有,市政部門可真是太不會做城市規劃了。

  又左右瞄了幾眼,目光一度從五條悟的身上掠過。你盡力不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亟待幫助的慘兮兮人類,可惜五條悟已經看穿你這點岌岌可危的偽裝了。

  「靠過來吧。」他攥著你的手腕,輕輕拉到身邊,「總感覺你馬上要暈過去了。」

  「不會暈的……」

  「只要別吐我身上就行。」

  「這也不會。」

  你靠在了五條悟的身旁。

  只要低下頭,便能枕在他的肩上。他的外套暖暖的,有一股很好聞的洗滌劑的味道,像是清澈的水,他正用指尖撥動著咖啡杯的塑料杯蓋,弄出啪嗒啪嗒的輕響聲,幸好不算多麼惱人。

  「如果硝子在就好了……」你艱難地擠出這句話,「這樣她就能治好我了。」

  今天的散伙飯,除了你和五條悟之外,硝子、七海和夜蛾校長也該一起來的。可校長以「我就不參加你們年輕人的活動了」為由拒絕了,七海也因為工作安排無暇同往。硝子則是被突然安排了緊急的麻煩事,今天下午才說沒辦法一起吃飯。

  所以,今天的散伙飯才如此冷清。

  五條悟輕輕拍著你的後背。

  「讓硝子做這種沒意思的治療,會讓她生氣的啦。」他嗔怪著。

  「也是啦……可我還是挺希望硝子也一起來的——可惡的工作!」

  「是我讓硝子不要來的。」

  「……哦。」

  你覺得你應該能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可你似乎沒有聽懂。

  或是你懂了,因為你的反胃感正在一點一點沉下去,可是心跳依舊慌亂急促。你不想考究是什麼讓你的心髒無法正常工作——反正不就是出於這樣或是那樣的原因嗎。

  但無論是這樣的理由,還是那樣的原因,你全都不會說出口。

  「誒誒,愛麗絲。」

  可能是沉默了很久,他的呼喚顯得很遙遠。你沒有抬頭,應聲聽起來無比沉悶:「怎麼了嗎?」

  「和你說件事。」

  「你說。」

  「我覺得你喜歡我。」


第58章 フバフバ-訴說的夢

  是你的內心已然變得無比透明,所以一眼就能被看穿心緒嗎?還是五條悟此刻正在詐你,等待著你露出馬腳?你不知道。

  唯一清楚的是,你的心思被揭露了——你確實喜歡他。

  所以,你絕對不會為了保全尊嚴而撒謊說「就算喜歡你也只是一點點的喜歡而已」,或者言不由衷地否定自己的心情。但你的確沒有辦法果斷地道出你的真實想法。那樣會讓你很害羞的。

  在虛假偽裝盡數消失無蹤的此刻,你該怎麼做才算合適呢?

  繼續裝做什麼也沒聽懂的模樣泰然處之嗎,還是采取其他行動?你還是不知道。

  今天的你似乎格外遲鈍,也格外愚蠢,想不明白的事情好多好多。你沒有動彈,依舊伏在他的肩頭,稍稍琢磨了一小會兒,而後才點頭。

  「那我覺得你也有點喜歡我。」你小聲說。

  不管怎麼說,讓你直接坦白心情都還是有點太難了——你可從來都不是坦率的性格。

  而且,逞強這個環節也總是免不了的。

  五條悟好像笑了一聲。他的胸膛微微一震,你無比清晰地聽到了他的心跳聲,沉穩而遲緩,很像是古典樂中的鼓聲,和你截然相反。

  你的心跳如此急促,簡直像是小貓或是小狗,甚至可以和每分鐘心髒鼓動三百次的飛鳥媲美,咚咚咚咚跳個不停。

  單是心跳之間就存在著如此鮮明的對比了,你不由得心生憂慮,開始擔心起他與自己的心情會不會是不同的。

  也就是說,可能他並不……

  「為什麼這麼說?」

  在你冒出最糟糕的念頭之前,他忽然問你。問出這個問題也算是情理之中。你陷入思索。

  其實能想到不少,不過你只想從無窮無盡的繁瑣回憶中拾起最重要的那幾個部分。

  「因為你好像很舍不得我走,而且服務員誤認為我們是情侶的時候你根本不否認,還不讓硝子一起來吃散伙飯。」你頓了頓,「可能是我的自我意識過剩了吧,但現在你居然願意讓我靠在你身上,毫無警惕心或者邊界感,不像是『五條悟』會做的事情。」

  「就這些?」

  「我也能舉出其他例子,要是你有空聽的話。」

  「……可惡。」

  他輕聲嘆氣,肩膀一下子就垮下去了,微微歪過頭,臉頰仿佛在輕碰著你的發絲。能感到他的呼吸鑽入了衣領裡。

  像哄小狗似的,他忽然抬手,往你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指尖拂過脊椎,有些癢癢的。你實在搞不懂這算是什麼意思,正如你不明白他剛才的回答怎麼會是「可惡」,明明你也沒做任何可惡的事情。

  你只不過是在重復已經發生的既定事實罷了。

  「五條先生,冒昧地問您一件事。」

  「你問吧。」他倒是大度,不過還是忍不住嘀咕了句,「你每次用這麼禮貌的語氣和我說話的時候,都感覺不會說什麼好事。」

  「您多慮了,五條先生。」

  「看嘛!我說的就是這種語氣啦!」

  他戳著你的後腦勺,一下又一下,倒是不太痛,但你感覺自己的腦袋快從他的肩膀上滑下去了。

  難道正是出於這個目的,所以五條悟才不停戳你嗎?你似乎想明白了。

  可下一秒,你的明白又變成不明白了。他用手托著你搖搖欲墜的腦袋,溫暖掌心貼在臉頰上,如此之近,足以嗅到他指尖上草莓和奶油的味道。你又聽到了咚咚咚的聲音,起初還以為是他的心跳沿著脈絡在掌中鼓動,遲鈍片刻後才意識到,這分明是自己的心髒急促跳動的聲響,幸好你沒有因此而忘記想問的事情。

  「請問您剛才在『可惡』什麼?」

  這就是你要問的。

  「在可惡我喜歡你這件事暴露得太明顯。雖然你也很明顯就是了。」

  你壓低腦袋,想把自己藏起來:「沒有吧。」

  「有哦。超級明顯。」

  「……那好吧。」

  真的很明顯嗎?你總覺得這不可能。說不定五條悟只是在詐你,雖然現在再使詐也沒有用了,畢竟你的心情暴露得如此徹底。

  在電視劇裡,男女主角浪漫地互訴衷腸之後,會發生什麼橋段來著?你肯定記得,只是不太情願往那個方向去想。總之你和五條悟依舊保持著這個看不見彼此的、別扭卻也親密的姿勢。

  真的要一直靠在我身上,都不站直一點好好看著我嗎?——五條悟這麼問你的時候,你搖頭了。

  「啊,我明白你為什麼不想抬頭了!」

  五條悟恍然大悟般點著頭,誇張的幅度帶動著整個上半身都起伏不止,於是枕在他箭頭的你的腦袋也隨之晃來又晃去。

  「愛麗絲害羞了,對嗎?」

  「對的。」

  你的害羞,並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事情,盡管這份青澀到近乎讓你心痛的欣喜確實難以徹底平息。

  你想,你是一個膚淺的人。你喜歡五條悟的理由其實並沒有那麼多,與救贖、共鳴、憧憬這種美好的元素也沒有多大關系。

  你喜歡他,因為他是正派的好人。

  從不會把你視作詛咒師女兒,他就是有這麼好。

  「其實直到現在,能拋開這層固有印像、不帶偏頗地看待我的人還是很少,泰格麗思和一崎俊二去世之後就變得更少了,所以我真的很慶幸有你在。」

  當然還有硝子。你可不會因為此刻正在上演著羅曼蒂克的戲碼,就把你的好朋友丟進角落裡去。

  而且,你也一定要坦白地告訴五條悟:「最初見面的時候,我可沒那麼喜歡你——真的,怎麼會有人一見面就說對方的術式很怪呢?」

  「可就是很怪啊!」

  他對你的控訴好不服氣,但你完全不放在心上。

  就算拋開不太愉快的第一次對話,高專老師稱呼他為「五條少爺」時的諂媚模樣你也很不喜歡,如今想來依舊忍不住作笑,再加上百年難得的天賦與六眼,你總覺得他有十足的理由墮落為狂妄的混蛋。

  但事實是,他成為了好人——一個再好不過的正派好孩子。

  「你只是因為我是好人才喜歡我嗎?」他咕噥著這話的語氣可憐兮兮的,還透著些許無奈,好像你虧待了他一樣,「我的帥氣風趣超絕實力和『東京咒術高專最受學生喜愛的老師』的殊榮完全吸引不到你嗎?」

  「最後的『殊榮』確實不行。」你坦白地告訴他,「至於其他的……都可以被囊括在『好孩子』的範疇中。在我心裡,這已經是最高的評價了。」

  「好吧。」

  他的這句應聲聽起來滿是無奈,話語的尾音卻微微上揚著,顯然透著幾分得意。他搓搓你的腦袋,把耳邊的那縷金發揉進了其他發絲中間,一下子消失了蹤跡。

  「那麼,愛麗絲你就是假裝成好孩子的壞小孩咯?」

  「……啊?」

  是因為你說五條悟是好孩子,所以他才反擊般形容你為壞小孩嗎?你很納悶。以前可從沒有人給過你這種評價。

  下意識抬起頭,你真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一點端倪,可他只是竊笑,看著你困惑的模樣,居然得意地笑出了聲,儼然一副計謀得逞的做派。你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被誘餌騙出洞穴的笨蛋小魚。

  好消息是五條悟並非獵食者,也不打算把你一口吃掉。並且「壞小孩」這番論調確實是他發自內心的評價,而不是想要故意惹你生氣。

  「一年級的時候表面上裝作乖乖聽話去當誘餌,結果藏起了『夢野家的詛咒師哄騙高專學生』這麼重要的線索。哇,真是有夠狡猾!還有,二年級的時候開車去兜風的那一回,一開始你還恪守規則,非要勸大家別亂來,結果不還是和我們一起鬧起來了嘛。」

  前半段指責你還能勉強承認,後半句話你可實在沒辦法承認,趕緊打斷他,為自己正名:「那次是因為你在唆使我啊!」

  「但你還是去做了。知道嗎,如果你是真正的乖小孩,那麼直到最後一刻也會堅持到底喲。你沒能做到。所以是壞小孩壞小孩!」

  他豎起手掌,輕輕劈在你的腦袋上,仿佛達摩克裡斯之劍掉了下來。依然,痛是不痛,然而打擊感十足,嚇到你慌忙縮起脖子。

  不得不承認,五條悟的這番理論沒有問題,就算你再怎麼想要反駁,也給不出什麼合適的辯詞,只好悻悻地收起這些念頭,繼續聽他絮絮叨叨地講下去了。

  「等到畢業之後——我的天吶,愛麗絲小姐,你簡直變本加厲了!」他故意用很誇張的語氣說,卻笑嘻嘻看著你,「竟然在轉送詛咒師以利亞的過程中把對方暴打了一頓,真是太壞了,不是嗎?」

  問題一下子拋過來了,你有點心虛:「……那也是你給我創造出來的機會。而且你也想觀察我是不是會包庇他,不是嗎?」

  「不要狡辯喲。」

  「好嘛。」你忍不住嘆氣,「真抱歉,我的乖小孩偽裝總是只在五條先生的面前露出破綻。」

  「沒關系。你也不是非要恪守規則不可。在我面前,盡情地當個壞小孩吧。」

  五條悟低下頭,將你擁入懷中。

  「我喜歡你不體面的樣子。」


第59章 泥沙氣味

  用力地喘一口氣吧,而後再睜開雙眼。

  那個懷抱的溫暖好像還殘存在指尖,滿懷期待的心髒的鼓動仿佛也如此鮮明。似乎還能聽到他的話語與笑聲,但這也慢慢地消失無蹤了。

  夢子正漂浮在河面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水。

  她就這麼浮著,此刻的現實終於一點一點有了實感。

  於是,溫暖的意味徹底消失了,只有冰冷僵硬的四肢伴隨著她。胸腔被水嗆得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什麼粗糙的東西在摩挲著她的肺,太難受了。她咳了好幾下,無意間揚起的水又濺到了她的嘴裡,苦苦的,嘗起來就像是泥沙的味道——不對,她又沒有吃過泥沙,怎麼會知道這是什麼味道呢?

  如果是其他時候,也許她會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可笑的問題,但此刻不行。

  手指被凍得發痛了,吸滿水分的厚重外套和毛衣沉沉地拽著她下墜,連「漂浮」這麼簡單的狀態似乎都快維持不住了。夢子狼狽地撥開面前的水,不聽使喚的四肢此刻也不知是正在以怎樣的姿勢運動著。她懷疑自己正像只落水狗一樣在水中扒拉著,絕對是相當可笑的模樣。

  快要天亮了,深色雲層中漏出些許淺淡的日光。颶風已經離開了嗎?此刻已經不再下雨了,也沒有風,但游向岸邊還是那麼艱難,本就漫長的這段距離仿佛變得更加漫長了。

  她是怎麼從水底浮上來的?沒有印像了。

  夢子努力回想著睜開雙眼前的所經歷的一切。

  首先是夢。她做夢了。

  我在沉入水底的過程中還能做夢了——如果有人這麼對夢子說,那麼她給出的回復八成會是「你的狀態還好嗎?」。

  換言之就是,她會認為那個人瘋了。

  而現在,這般瘋狂的事情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你是不是瘋了」這種話便怎麼也說不出口了。沒有人會想承認自己不正常。

  還有,那個夢。

  夢子不太願意去回想自己的夢,可大腦還是自顧自調取出了夢中影像,四杯濃縮咖啡的苦味好像仍然停留在舌尖。她的心跳又變得飛快了,想起了五條悟外套上如同水一般的氣味,還有他說出可惡時不由得冒出的竊喜感,直到此刻居然還是如此鮮明。真是……

  ……真是,太罪惡了。

  到底是因為自己誕生了非分之想,所以這陰暗的渴望變成了她希望見到的夢境?還是,這一切全都是真實的過去,只是她忘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而五條悟也不曾提起過?

  另一個更加糟糕、卻也不算離譜的可能性是,她的夢是在窺視他人的人生——就像只陰暗的蟲子一樣。但這種事,應該不太可能吧?

  她早就知道了,夢野愛麗絲並不存在,不是嗎?

  夢子想笑幾聲,權當是自嘲,可她的臉已然凍僵,就算是動動嘴角,也只能拉扯出一個醜陋又猙獰的表情。她用力地喘息了幾口氣,水壓讓簡單的呼吸也變得如此沉重了。

  在她開始那個荒誕的夢之前,是……是什麼來著?

  有些想不起來發生什麼了,她只能努力回想。

  對了,是車禍。

  一片梧桐葉掉在了她的車窗上,那時還是不見停息的狂風暴雨,那片葉子被她誤認為了人的手,驚恐之下駛出了道路,整輛車在路面上翻滾了八圈,而後沉入河水中,一瞬之間就被水流包裹。

  但夢子還是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從車中逃離的了,或許是做夢時她的身體在無意識地進行自救。她的車估計已經徹底沉到河床了,這絕對是眼下最糟糕的事情,絕無「之一」。

  雖然總稱這台不算嶄新的黑色轎車為「她的車」,但本質上這並非是屬於夢子的車,而是隸屬東京咒高的公共財產。

  為了私人事務在颶風肆虐的夜晚駕駛著學校的財產在夜間引起事故,還把車沉到了河底,十惡不赦也不過如此了吧。除了整車的賠償款,估計還要再吃個處分,甚至有概率就此引咎辭職。真是糟透了。

  河岸終於越來越近了。

  夢子加快速度,冰冷水流拂過身軀,讓本就僵硬的四肢顯得更加像是機械,疲憊也好痛楚也罷,此刻都不存在。她好像沒有受傷,只是覺得很冷。

  真希望在把自己弄丟了車的這件事告訴五條悟後,他可以說「你人沒事就好」之類的安慰話。這念頭很像是痴心妄想,但她莫名覺得,他或許真的會這麼說。

  原因?嗯……因為他是個好人吧。

  如果繼續回溯記憶,那麼車禍前的回憶將是她在有棲家度過的時間。夢子沒有忘記她在那個家裡看到的和聽到的,還有陰冷地爬上脊背的恐慌感,所以她不想再回憶了。

  如此看來,落到現在這副凄凄慘慘的模樣,完全要歸咎於她非要回有棲家的固執執念。

  果然是個愚蠢的決定啊。她想。

  夢子伸出手,抓住河岸邊的幾株綠草,用力攥住,盡力把自己拽了上去。

  疲憊感此刻才遲遲造訪,在水中就已無比沉重的身軀被重力牽引著,變得更加沉了。從河上吹來的風帶著潮濕的陰冷感,她坐了很久,才勉強站起了身來。

  四下環顧一圈。周遭的一切都透著幾分陌生,她不確定自己是都來過這裡。該怎麼回到高專,這也是個問題。

  出門的時候好像沒帶錢包,手機八成也進水了。

  考慮到她背不出除了報警電話以外的任何人的號碼,如此想來就算是借到了手機也排不上用場。

  果然,一旦遇上一件麻煩事,更多的煩惱就會接踵而至。要不然還是去警局求助吧。

  拖沓著腳步,夢子爬上河邊的斜坡。要沿著這段坡路走上百來米才能抵達最近的馬路,或許她可以利用這點時間好好思索接下來的行動方針,雖然現在她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

  就是這般空空如也的大腦,在終於踏上柏油路面的瞬間,接收到了來自雙眼傳來的視覺信號。思維大概停滯了兩秒鐘,才得出結論。

  結論是,理應沉在水底的她的車,正完好無損地停在路邊,就在她的眼前。漂亮的黑漆泛著潔淨光澤,連半點水漬都沾染上。

  ……啊?

  確實是到了天亮時分。露出雲層的日光落在肩頭,本該帶來暖意,或至少蒸發掉身上的一些水分的,可夢子還是覺得好冷好冷。

  濕透的外套也好,吸滿水分的毛衣也罷,全都試圖榨取她身上殘存的體溫。

  夾雜著青草氣味的風從背後而來,她止不住地發抖。

  現在,她連一步都邁不出去了。

  顫抖的身軀和雙腿正在帶著她後退。只用「難以置信」來解釋此刻的心情完全不夠,但她根本找不到比這更加感情強烈的字眼了——除非說她真的瘋了。

  她仍然清楚地記得這輛車滾過路面,直撲入水中。前窗的玻璃裂成碎片,與水流一起衝入車裡。

  所以這輛車理應破破爛爛地待在河床上,而不是就這麼出乎意料地、以意外完美的姿態出現在眼前,就好像《野豬大改造》的女主角那樣……等等,她真的看過《野豬大改造》嗎?算了,無所謂了。

  心髒好像並未在健康地跳動著,而是純粹只為維生的抽搐。

  夢子不想尖叫,盡管心中湧動的繁雜情緒幾乎快要從胸腔裡溢出來了。她移開了視線,一點一點背過身去,讓完好無損的她的車徹底消失在余光的盡頭。

  外套真的太沉了,陰冷陰冷的,提供不了半點溫暖。她用力扯開紐扣,把袖口上系得緊緊的扎帶也全部拽松,脫下外套丟在地上。

  沉重布料落在地上,碰撞出的倒是柔軟的聲響,但似乎聽到了近似於「嘭」的一聲,略有幾分突兀。夢子遲疑了片刻,才重新拎起濕漉漉的外套。

  口袋裡到底裝了什麼,這種細碎小事,她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直到把手伸進外套內袋裡,摸到了熟悉的皮質封面,她才想到自己把常用的筆記本放進外套裡了。習慣性翻開的一頁上,寫著的還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干燥的紙張上是方方正正的字體,一筆一劃如此清晰,直到從發梢滴落的水砸在紙上,才暈開一圈圈的水紋。

  徹底濕透的外套與徹底濕透的她,與干燥得甚至帶著些微暖意的她的筆記本。夢子終於想到該用什麼詞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不合常理。

  這一切全都不合常理。

  五髒六腑好像被抽緊了,夢子不受控制地彎下腰。她真想吐。

  不是吃得太飽再加上四杯濃縮咖啡帶來的反胃感,倒更像是在那個破廟裡,看到踩著佛祖腦袋的曉前輩向自己伸出手,聽到她說一起成為詛咒師時所感覺到的打心底的厭惡。

  這些鮮明的感觸全都來自她不願回想的夢。

  在原地站了好久,反胃感當然沒有因此而消失,正如濕漉漉淌著水的衣服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干透。夢子知道的,她不可能、也不應該始終踟躕在這裡。即便再不情願,她也必須做點什麼了。

  壓低腦袋,夢子飛快邁步,拉開車門鑽入駕駛室,脫掉濕透的毛衣再發動引擎,溫暖的空調風撲面而來,可她還是止不住地發抖。似乎能聞到些微松木的味道,她想起了五條悟的和服,也想起他昨日就坐在車的後排。

  被熟悉的味道環繞身旁,她終於能平靜些了,盤踞在心口的惡心感似乎也消失無蹤……等等,這怎麼顯得她有點像個變態呢?夢子很無釐頭地想著。

  不合常理也好,全都難以置信也罷。只要暫且放棄思考,那麼一切都無所謂了。眼下的現實是她想要回到高專,而她也已經有了回去的辦法,她只需要想著這件事就足夠了。

  用力踩下油門,行駛在筆直的這條馬路上吧。

  也許這聽起來很像是固執的說辭,但夢子知道自己沒有瘋。她很正常,也很清醒。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說,是這個世界瘋掉了吧。


第60章 童話或怪奇的故事

  咒術高專的紅色鳥居出現在道路的盡頭,如此鮮明的存在不知是否足以讓人安心——至少夢子還沒有辦法安心下來。

  說是膽小也好,稱之為怯懦也罷,駕駛著這輛本該破破爛爛卻意外完好的舊車行駛在路上,難免叫人心慌。

  如果半路上車又變回破爛模樣怎麼辦,就像是過了午夜十二點後的辛蒂瑞拉的南瓜馬車?或者說它壓根就是一個詭異的生命體,將無視自己的駕駛,直接帶她衝向死亡,如同那部叫做《克裡斯汀》的恐怖小說?這種類型的詭異想法層出不窮,瞬間都填滿了大腦。

  倒也該感謝這輛車了,能夠讓她久違地想起灰姑娘的童話和好久好久之前看過的驚悚小說,可惜這些念頭全都沒能幫助到她。直到把車穩穩泊入白線化成的方塊區域裡,她才勉強松了口氣,抓起剛才隨手丟在副駕駛座上的濕衣服,毫不猶豫地奪門而出,推門的瞬間還不由得擔心自己如此急促的動作是不是會把車門給掰下來。

  如果當真變成這樣,那可就真的是「奪門而出」了。

  姑且算是值得慶幸,奪門而出這種窘迫情況尚且只停留在想像之中,並未付諸現實。午夜十二點就會消失的魔法和宿居亡靈的惡靈之車自然也不存在,夢子頻頻回頭看了好幾次,每一回看到的都還是完好無損的模樣。

  她不願再去思索其他多余的事了。最後再看一眼,確信自己所見到現實准確無誤,便悶著頭邁步往前走了。

  抄個近道,直接穿過庭院就能到達宿舍了。

  夢子默默加快腳步。濕透的衣服被風吹著,完全粘在了身上,害得呼吸也變得頗不自在,她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其實是用皮膚呼吸的青蛙。

  昨夜的風呼嘯得如此厲害,雨也來得那麼急,夜裡還隱約聽到了樹木折斷的聲音,夢子本以為庭院會徹底淪落為慘敗模樣,但實際看起來居然和平常雨後的模樣沒什麼區別。枝頭的花瓣沒有被吹落,地上也只是掉了寥寥幾片葉子而已,花壇裡積了厚厚一汪水,放眼望去,也只有這積水算得上是卡特裡娜颶風來過的證明了。

  微風拂過,搖動了樹梢,葉片上的積水啪嗒啪嗒落下,如同又一場小型降雨。她趕緊用手捂住腦袋,盡力擋住雨水,加快了腳步。

  她現在已經是濕度百分百的狀態了,可不能再增加更多的水分了。

  緊鄰宿舍時,恰巧遇上了伊地知。

  有些出乎意料,他居然也渾身濕透,皺巴巴的領帶塞進了襯衫胸前的口袋裡,褲腳和卷起的衣袖上上還沾著泥色的污漬,濕淋淋的眼鏡尚未干透,許是實在無心去擦吧,畢竟他整個人都佝僂著身子,看起來比她還要疲憊。

  夢子驚訝地盯著伊地知,而他也震驚地看著自己,估計也是沒想到她同樣變成了一副落湯雞的模樣。或許在彼此眼中,對方看起來遠比自己要糟糕多了。

  先禮貌地寒暄一下,各自說一句「早上好」——盡管這個早上一點也不好——而後再向對方送上關切。

  「有棲小姐,您昨晚也被拉去抗洪了嗎?」

  伊地知剛一開口,就讓夢子無言以對了。

  「也」……這意思是他昨天去抗洪了嗎?

  她尬笑了幾聲,不置可否,只好不算巧妙地把話題又引回到了伊地知身上。

  「看來您昨晚過得相當不容易呢。」

  「是的……」他輕嘆了一口氣,眉頭的皺紋好像更深了,怎麼看都是凄慘到馬上要哭出來的模樣,「昨晚颶風登陸的時候,我恰巧停留在群馬不便回來,只好待在咖啡廳躲雨,剛和有棲小姐您結束通話,就遇上店門前的河流決堤,衝垮了堤壩,便和當地的警察一起幫忙處理了。幸好颶風離開得很快,也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

  「原、來、如、此、啊。」

  真是奇妙的經歷呢。

  夢子其實挺想替他高興的,也想為了他的熱心而送上幾句贊美話語,可實際情況是她真的說不出更多了,順便又想起了伊地知托她確認的事件調查報告自己壓根一點沒看,於是連笑聲都變得愈發僵硬了。

  與大公無私且熱心腸的伊地知先生相比,僅僅只是出於腦子一熱而闖入颶風之夜的自己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反面例子。如此看來,歷經這樣一個魔幻的夜晚也仿佛是理所應當的了。

  她開始暗自祈禱伊地知千萬別再追問她為什麼也看上去這麼狼狽——她可沒臉給出誠實的回答。

  夢子的祈願難得地實現了。伊地知正准備說點什麼,卻忽然被打斷了,由疑問轉成了一句問好。

  「早上好,五條先生。」

  伊地知是衝著她說的,所以就算再怎麼遲鈍也該知道了,五條悟就站在自己的身後呢。

  早知道自己的祈願能夠這麼靈驗,她真該再貪心地添上一句「不要以這副狼狽的樣子出現在五條悟的面前」。

  貪心自然不好,甚至還要追加更多的心願,這絕對算得上過分了。夢子趕緊收起了這個多余的念頭,飛快轉身,也對著面前模糊的人影躬了躬身。

  「嗚哇,你們兩個人怎麼都慘兮兮的?」

  他拖長了聲,故意用一種很誇張的語氣說。

  被五條悟評價為「慘兮兮」倒也正常,畢竟在場的三個人中,只有他渾身清爽狀態絕佳,身上還帶著一股的好聞的水的味道,看起來真像是從雜志封面裡走出來的。

  他笑著對伊地知點了一下頭,視線這才慢吞吞地落在夢子濕漉漉的腦袋上,嘴角的弧度倒是揚得更高了。夢子已經感覺不妙了。

  「雖然我沒有在故意偷聽,不過還是聽到你們的對話了喲。伊地知昨晚去助人為樂了對嗎?棒極了,真不愧是你!然後,愛麗絲你嘛——」五條悟的視線挪到了她的鼻尖上,「我昨晚回來的時候沒在宿舍看到你哦。你也去做好人好事了?」

  該說是他的笑意還是他的目光讓人不自在呢。夢子不著痕跡地挪開視線,干脆的說:「反正沒有做壞事。」

  「無視別人的警告在颶風天出門就是壞事喲。」

  「是……但您不也出門了嗎?」

  夢子精准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一點小小破綻,順便又想起了昨晚確實沒在宿舍見到他的這個事實——金魚腦袋又久違地派上用場了,真不錯。

  她的反駁到底有沒有辯倒五條悟,實在不好確定。他只是撇了撇嘴,看來多少是有點無奈。

  「好嘛。反正大家都安安全全地回來了,打破警告也無所謂了。」他好像笑了一聲,忽然伸出手來,嘀咕著,「愛麗絲,髒小孩。」

  ……是在嫌棄我嗎?

  這是夢子的第一反應。

  一定是被這個念頭影響著,她並未立刻意識到五條悟正輕輕捧著她的臉。她只感覺到了他分外認真地盯著自己,指尖抵在她的眼下,稍稍端詳片刻後,才用力地抹了抹。

  說是用力,其實也並不那麼用力。他的手指比想像的更加輕柔些,分外溫暖,一點也沒有弄疼她,只是沙礫摩擦過臉頰時帶來了一點粗糙的異物感。

  心跳是不是變快了一點?可能吧。他拂過的肌膚被沙礫磨得微微發燙,好像有什麼飄飄然的情緒快要浮起心頭了,怎麼也壓不下去,害她整個人也變得飄飄然,仿佛只要輕輕踮起腳尖就能躍入空中了。

  她又想起她的夢了,想起他的笑與他的話語,可她已然決心不再回想那些不真實的夢境。她知道,她必須從此刻的情緒中抽離才行。

  夢子後退幾步,僵硬的動作看上去有點像是機械。

  「好了,現在臉就干淨了。」

  似乎是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五條悟先是得意一笑,而後才留意到她緊繃的面孔。他努了努嘴,很沮喪似的看著她。

  「你干嘛板著臉看我,我最近也沒惹你生氣吧?」

  他把這句話說得黏黏糊糊的,真像是在撒嬌。但夢子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對自己施展如此柔軟的口吻,還是那個夢把他的一切行動都添上了曖昧的假像。她用力甩甩腦袋——也像是否定地搖頭,說自己沒有生氣。

  「只是……嗯。」她支吾了一下,「我現在確實挺髒的。」

  在河裡暢游了這麼久,連臉上都沾著沙礫,想來肯定是卷起了不少泥沙吧。夢子還沒時間照鏡子,不過也不太想欣賞現在的自己。

  「既然如此,那你們就好好清洗掉身上的疲憊吧。伊地知,考慮到你昨晚做了好事,今天給你放一天假!」五條悟豪邁地說,又衝夢子打了個響指,「愛麗絲,因為你沒做什麼好事,所以就罰你載我去巡視一下災後各處的詛咒出沒情況!」

  「了解!」中氣十足無比激動的回答。

  「……明白。」與懨懨的應聲。

  誰給出了怎樣的回答,只要一聽就能分辨出來了。

  今天確實很倒霉呢——拖沓著積滿水的沉重靴子走進宿舍樓時,夢子滿懷幽怨地想。

  她聽到走在後頭五條悟正得意竊笑,歡呼般說著「呀——有兩個輔助監督就是好啊!」這種有點氣人的話。


第61章 白兔面具

  磨磨蹭蹭地換好衣服,再磨磨蹭蹭地吹干頭發。

  一向服帖的發絲今日莫名蓬松得厲害,讓夢子的腦袋看上去足有平常的兩倍大。雖然算不上多麼難看,但頂著這樣的發型實在有些奇怪。她抓起梳子,扯著頭發用力梳了好幾下,可惜慘狀照舊,只好從抽屜裡翻出皮筋,把短發綁起來了。

  沒錯,在扎頭發這個環節,她依舊磨磨蹭蹭的。慢悠悠的動作與其說是不疾不徐,倒不如說是刻意的拖延。

  真不想工作啊——!

  她在心中發出感嘆。

  今天確實是工作日沒錯,現在也該是工作時間了,所以「工作」這件事本不該那麼讓她煩惱的。但一想到昨晚經歷的亂七八糟的一切,還有無比魔幻足以堪稱恐怖片的早晨,她真的已經很疲憊了。再想到同為輔助監督的伊地知可以在今日休假,她的厭班情緒就更加強烈了。

  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工作生活,最忌諱的可不就是差別對待嘛!——夢子用力打上領帶。

  居然真的在當事人的面前獎懲分明,五條悟以後肯定沒辦法當個好家長啦!——她氣呼呼地想。

  當然啦,她也知道自己冒出這種念頭純粹只是無理取鬧,不過還是放任自己怨念滿滿了一會兒。

  等穿上外套時,夢子的胡思亂想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或許應該感謝墜入水中後無意識做的夢,她現在一點也不覺得困(可惜也沒有元氣滿滿),不過她還是在灌下一大口滾燙咖啡後才走出了宿舍。

  宣傳得如此駭人的卡特琳娜颶風,雖然來勢洶洶,卻消失得飛快,想來應該不會造成過多的損失。

  但不管怎麼說,畢竟是掠過了東京及周邊城市的巨大風團,單是「颶風」這極少聽到的現像就足以勾起人們的負面情緒了。「窗」正在確認各地區的咒力波動情況,苦於人手不足,於是劃分出了幾塊區域,交由咒術師們協助調查是否有詛咒事件發生——五條悟很狡猾地選擇了最熱鬧的淺草作為調查地點。

  「既然會路過淺草寺的話,就順便求個簽吧~」五條悟一邊說著,一邊哼起輕快的小調,「愛麗絲要不要也玩玩看?」

  他的心情好得就像是即將要去春日出游,夢子更加懷疑他就是特地選擇了這個地點。

  快要行駛到拐角處了。她艱難地掰下轉向燈的操縱杆,轉動沉重的方向盤,這才讓這輛車慢悠悠地拐過方向。

  單是如此簡單的操作就已經讓她無比疲憊了,實在無心去想求簽之類的事情。

  擔心著自己的車會變成灰姑娘的南瓜馬車,夢子今天特地向伊地知借了車用——當然,說是「伊地知的車」,其實也是隸屬於咒高的公共財產。

  起初她覺得自己簡直做出了天才的決定,現在多少有點後悔了。

  伊地知的車的老舊程度是她那輛的三倍,開車這麼輕松簡單的事情徹底變成了體力活。夢子真的很佩服他能將這輛古董當作工作用的代步工具。

  「所以愛麗絲也一起去求簽嘛!」

  久久沒有聽到回復,五條悟又把這句邀請重申了一遍。

  終於行駛到直路上,可以分心想點其他事了。她「嗯」了一聲,這句下意識給出的肯定答復倒不是多想之後得出的結果。

  「但怎麼求簽,我已經忘記了。我以前好像不常去寺廟那種地方。需要先參拜或者做點別的什麼有儀式感的行動嗎?」

  他聳聳肩:「用不著吧。反正我每次去都是無視『參拜』這個步驟直接求簽的。」

  夢子別扭地扯扯嘴角。

  哦原來是這樣嗎真是學到了呢謝謝您。她想。

  「那是因為五條先生你一向很任性啦。」她說。

  如果不是聽到五條悟發出了長長的一聲「誒——」,還問罪般靠近過來,夢子大概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心聲和說出口的話語完全反過來了。

  倘若是在其他人面前犯下這般大錯,那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一場災難了。可聽到了她的心聲的人是五條悟,夢子完全能夠坦然以對,點點頭說:「您確實挺任性的。這是事實。」

  「明明是你對我的偏見!」他豎起手掌,輕輕劈在她的腦袋上,「都怪我們認識太久了!」

  在夢裡被處以這番「極刑」還不夠,怎麼到了現實裡還要挨劈?

  夢子慌忙往旁邊躲閃,嚷嚷聲簡直像是求饒:「哎哎哎我還在開車呢!」

  「哦對。」

  他的動作終於停下了,仿佛此刻才意識到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慢吞吞靠回到了後排。

  「那就等抵達目的地之後再繼續敲打你的笨蛋腦袋。」

  「……這是職場霸凌吧五條先生。」

  一點也不痛的手刀到底能不能被納入到「職場霸凌」的範疇之中,這確實是個值得思索的好問題。不過五條悟自己倒是很快就忽略了這件事,在夢子停穩車後就徑直下去了,還向她招招手,催促慢吞吞走在路上的她趕緊加快腳步。

  許是因為颶風剛過,或是他們確實抵達得太早了些,一向聚滿游客的淺草居然人跡寥寥,僅有幾家店鋪拉起了卷簾門,可惜也是門可羅雀,冷清得真像是偏僻的市郊。人行道上散落著各種各樣奇怪的垃圾,紙盒塑料袋隨處可見。一不留神,夢子還踩到了一個不規則物體,挪開腳一看才發現是個超級英雄的玩偶。雖然完全叫不出這位英雄的名字,但還是感到了分外強烈的愧疚。

  她可是差點就一腳踩扁了某個小孩的夢想呢。

  默默拾起玩偶,再四下望望。周圍見不到任何一個小孩,真不知道玩偶的主人會是誰,夢子只好把玩偶暫且放在了郵筒上,希望它能夠順利回家。

  對了,五條先生會知道這個超級英雄叫什麼名字嗎?她忽然想到。

  對於玩偶的真實身份,其實她並沒有那麼好奇,但要是能揭開這個小小謎題,倒是不錯。

  夢子轉身,一只兔子面具忽地闖入視線中,豎起淡粉色的耳朵,突出的鼻子和嘴巴是不規則的圓形,幾根胡須橫著從兩側戳出來,鏤空的眼眶部分露出的是湛藍眼眸。

  在這層面具的背後,才是她想要找的五條悟。

  正要說出口的疑問句被卡在了舌尖上,變成了相當微弱的一聲「啊」。她眨了眨眼,對於面前這個過於寫實的兔子面具,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才好。

  不等她斟酌好合適的回復,五條悟已經自顧自笑起來了,彎著腰,漂亮的藍色眼睛都快要消失不見了。

  「被嚇到了嗎?」他輕輕一戳夢子的肩膀,「知道嗎,你剛才臉都僵住了喲!」

  「嗯……倒是沒被嚇到啦。」自己的臉真的很僵嗎?完全沒感覺。她又仔細地端詳了五條悟幾眼。「兔子的面具,和您不太搭。」

  「是嗎?」

  他放下面具,終於露出了熟悉的面孔,笑眯眯的模樣倒好像透著幾分得意。

  夢子又打量了幾眼:「說不定狼或者獅子的面具更適合您。」

  「為什麼?」

  「因為您不是獵物,而是捕獵者。」

  「算是在誇我嗎?」

  「算的。」

  「哦——」

  他了然般點點頭,忽地轉過面具。薄薄的、由塑料壓成的面具在他的指尖很輕巧地轉了幾圈,再次拿在手中時,已經是背對著夢子了。五條悟把面具依在她的臉上,透過那渾圓的洞眼,能看到他正眯著眼打量自己。

  「確實。和你也不太搭。」這是他觀察後得出的結果。

  「謝謝您的誇獎?」

  「不用謝。」

  五條悟煞有介事般點點頭,在一旁小店老板氣惱的目光中把面具擺回到了架子上。無聊的小插曲稍告一段落,夢子想起自己的詢問還沒來得及說,匆匆拿起郵筒上的玩偶給他看。

  「這是超級英雄嗎。」她晃了晃手中的玩偶,「請問他叫什麼名字?」

  「我看看我看看。」

  他接過玩偶,指尖不經意般擦過她的手背,卻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實感。

  就像剛才端詳著兔子面具的夢子那樣,五條悟很認真地盯著玩偶看了一會兒,大約在半分鐘後給出了答復。

  「是法蘭西隊長!」

  「哦——」是完全沒聽說過的名字呢。

  「他的技能是隨時隨地舉白旗投降。」

  「……這真的是英雄嗎?」

  怎麼感覺五條悟在胡說八道?

  雖然心裡這麼想著,但眼前的五條悟渾然一副靠譜模樣,還煞有介事般點了點頭:「當然是啦!愛麗絲,『勝利』可不是當英雄的唯一標准。在恰到好處的時候認輸,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是嘛……」

  這話聽起來居然很有道理。夢子被說服了。

  遠處的寺廟傳來樂聲,也許是祭祀快要開始了,或者是什麼更加熱鬧的活動。五條悟握住她的手。

  一起去看吧!他說。

  法蘭西隊長的玩偶還拿在他的手中,某個小孩的夢想當真要被他奪走了,夢子忙提醒了一句,他這才隨手把玩偶放在了街邊的消防栓上,回過頭,對她狡黠一笑。

  春日的日光似乎在這個瞬間變得很灼熱,熾熱得如同2005年的夏日。夢子想起了十五歲的五條悟,那是她在夢中見到過的。

  奔跑在人行道上,廟宇飛揚的屋檐向他們而來。心跳比腳步更加急促,一定是慌亂的步伐擾亂了她的心吧。

  嗯。肯定是這樣。


第62章 神的旨意

  一路奔向奏響樂聲的寺廟。夢子記得自己把車停在了離淺草寺很近的地方,總覺得只要再跑上幾步,就能見到掛著雷門燈籠的入口了。

  事實是,這段路莫名的分外漫長。他們跑了好久好久,久到她的掌心都變得和五條悟一樣溫暖,才終於跨過雷門的燈籠。寺廟前的小商店也是一家都沒開張,比淺草的街道還要更加冷清。

  鄰近正殿,白磚地上散落著顏色各異的纖長紙條。穿著巫女服的工作人員拿了把笤帚,正在掃去這些紙屑,其他幾位巫女則是把整箱整箱的御守搬進了紀念品小店裡。

  樂聲早已消失不見,只有擺在樹下的神樂鈴被風吹動著,晃蕩出清脆聲響。她聽到五條悟輕聲嘆氣著,不過耷拉下去的嘴角倒是看不出過分的沮喪。

  「愛麗絲,我們好像錯過了有意思的事情。」他聳聳肩。

  是啊。夢子想。

  這般附和的念頭多少有點掃興,要說出口了,自己也會覺得不快吧。於是她說:「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早點去抽簽了,不是嗎?」

  五條悟好像揚起了嘴角。他分明笑著,卻還是裝出了一副深思模樣,煞有介事般沉吟片刻,這才說:「嗯——有道理!」而後再拉著她步入正殿。

  也許是她後知後覺,也可能是他故作不覺,他們的手仍交疊在一起,共享相同的溫度。

  是不是應該識相些,主動地把手抽出來呢?夢子忍不住開始思考。

  她不太確定繼續保持現狀會不會太過失禮,還是擺脫現狀顯得更加沒有禮貌。

  這個問題倒是很快就用不著糾結了。抽選神簽的竹簽擺在了一個碩大的鐵皮罐子裡,這樣的尺寸和重量是非得用雙手捧起不可的。

  求簽的方法和步驟,夢子真的一點都記不起來了。金魚腦袋空空如也,她合理懷疑自己可能根本就沒有求過簽。她抱著手臂,分外認真地觀察著五條悟的一舉一動。

  只見他從錢包裡摸出一枚百元硬幣,丟進錢箱裡,而後才雙手捧起鐵皮罐,斜斜拿著,上下晃動起來。盒子裡的竹簽碰撞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像是過分細密的落雨聲,響亮得回蕩在整個寺廟裡。

  五條悟搖晃了整整一分鐘,無事發生。又接著搖了三分鐘,依然毫無變化。

  嘩啦嘩啦的聲響聲響持續了五分鐘,他終於受不了,放下手中鐵罐,表情分外微妙。

  「所以……」很枯燥地看了五分鐘的夢子忍不住出聲詢問,「接下來應該是什麼步驟呢?」

  「應該會有竹簽從這裡頭被甩出來才對。」五條悟指著鐵罐上方的小小洞眼給她看,「但怎麼什麼都沒有,我的運氣不至於這麼差吧?」

  「說不定神明正在准備向您傳送一個超大的好運?」

  「算了,無所謂了。」

  他豪爽地一擺手,把鐵罐整個倒了過來,自顧自地從小洞裡捻著一根竹簽抽了出來。

  這麼做真的沒問題嗎,怎麼感覺好像違背了抽簽一事本身的神秘感?夢子忍不住暗戳戳地想。

  竹簽上標了紅色的數字,寫著「110」。五條悟「哈」了一聲,把竹簽舉到了她的面前。

  「看,和你的生日一樣。」

  「……真的呢!」

  她是一月十日出生的,寫成數字的形式,是很對稱的0110。再把首位的「0」舍去,可不就和他手中的竹簽一樣了嘛。

  看向一旁擺滿小小抽屜的牆,每個抽屜上都貼著數字,標號「110」的抽屜恰好就在夢子手邊。抽開,厚厚一沓簽紙,最上方擺著的是小吉的簽文。這就是五條悟祈求到的運氣了。

  「至少是個吉,不錯不錯。」

  他收起簽文,笑眯眯的模樣看起來如此心平氣和。夢子原本還以為他會是不抽到最好的簽就不會罷休的性格,看來完全是小瞧他了。

  「愛麗絲,你也試一下吧?」他把簽筒遞過來,「看看我們之間誰的運氣更好。」

  「肯定是我的運氣比較壞一點。」

  夢子給自己早早預設好了這樣的前提。這可不是妄自菲薄——她確實覺得自己的運氣很爛。

  譬如像是現在,她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從上到下摸索了三個來回,都沒有摸到錢包,很遲鈍地這才想起出門時好像根本就沒有帶上。

  很好。她的壞運氣從第一步開始就展露無遺了。

  沒辦法了,只好繼續將手藏在口袋裡。她尷尬地笑了笑,對五條悟說:「看吧。果然是我的運氣更差。」

  「怎麼還沒開始就主動放棄了?」

  他好像在嘲笑你,但話語中卻聽不出太多嘲諷的意味。尤其是當他掏出又一枚百元硬幣塞進錢箱裡時,夢子更加確信他不會諷刺自己了。

  「求簽之前,不要忘記先許願喲。」五條悟提醒她。

  這麼說來,他剛才也許願了嗎?好像沒注意到呢。夢子隨口問道:「五條先生許了什麼願望?」

  「噓——願望可不能說出來!」

  他煞有介事般板起面孔,不過這番正經模樣持續不到半秒鐘,就徹底消失不見了。他望向門外的綠意,又抬頭看了看他們身後的佛像。夢子不知道他究竟在留意著什麼,只聽到他說:

  「既然抽到的是『吉』,那麼等我的願望實現之後,你就會知道是什麼了。」

  「是嗎?」

  其實沒怎麼明白他的意思。

  「我會耐心等著的,也祝您早日實現心願。」

  那麼,自己的願望是什麼呢?她一下子有些想不到。

  財富、權力、名譽,這些願望庸俗卻也實用,不過夢子暫且沒有這方面的需求。那就……

  ……就希望輕而易舉便會丟失的記憶,可以重新再被她回想起來吧。

  願望已定,千萬不能忘記好好謝過五條悟的金錢支援。她捧起簽筒,學著他剛才的樣子,用力晃動起來。

  鐵做的罐子比想像得還要沉一點,藏在裡頭的數百根竹簽碰撞出微微的震動,讓指尖都有些發麻了。

  搖晃、搖晃、而後繼續搖晃。在略微嘈雜的嘩啦聲中,她聽到五條悟說起了以前去求簽的事。

  「上次和……」他忽然停頓了一下,垂眸看她,而後才接著說,「別人去了神社求簽,結果那家伙一連抽到了三張大凶,超倒霉。你的運氣就算再糟糕,也不會比那時候更糟了。」

  她還在晃蕩簽筒,手臂已經快要使不上勁了:「您的同伴有因此而生氣嗎?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很不高興吧。」

  「倒是看不出來有沒有生氣,不過那家伙嘴上說著沒有不高興,實際臉都快黑了,然後還對我做了超級過分的事情。」

  「是什麼事情?」

  「你的簽還沒有出來嗎?」

  「啊……是的。」

  已經搖晃了好久好久,怎麼還是沒有見到竹簽探出頭來呢?肯定是簽筒出問題了吧。

  現在夢子確實沒那麼高興了。最後再用力晃動一下,結果照舊,她索性罷休地放下了簽筒,對五條悟抱歉一笑。

  「看來我的運氣真的不怎麼樣。」

  五條悟捏起指尖,擺出了一個很奇妙的姿勢,小聲說:「需要用我的神之手幫你抓一根竹簽出來嗎?」

  「在神的面前說『神之手』真的不要緊嗎?」

  「沒事沒事!」

  「唔……還是算了。」夢子干脆利落地放棄了。

  繞過正殿,從側門離開。附近的游客還是沒有多起來,依舊冷冷清清。忽然聽到五條悟高聲宣布「此處沒有任何詛咒出沒,棒極了!」,她才想起來,他們是為了盤查這片區域的詛咒情況而來的——顯然剛才的氛圍並沒有太多工作的感覺。

  另一件事倒是沒有忘記,她還記得五條悟差遣她而非伊地知前來協助,是向她施加的小小懲罰。但此刻真的存在著處罰的意味嗎?夢子難以回答。

  如果一定要讓她給出答復,她可能會說「不」。

  因為當他們路過畫展時,五條悟會拉著她一起進去看,可惜沒有哪副畫是美麗的,反倒是畫框下方的標價更容易讓人發出驚嘆。從頭看到尾,藝術造詣沒有提升半點,詛咒當然也沒見到,她光顧著拖住自己快要驚掉的下巴,以及附和五條悟對於這些畫作的嘲笑了。

  他們走遍了淺草的每一條街,巡視了最老的影院,順便看了今日唯一放映的九十年代恐怖片,特效實在蹩腳,根本不嚇人,不過女主角被惡意的同學潑了滿身豬血之後憤然復仇的場景確實叫人覺得暢快,姑且給個及格分吧。

  當然,這裡也沒有詛咒出沒。

  真是分外和平的淺草啊。

  此處沒有折斷的行道樹,也看不到吹破的玻璃窗,更不存在因風暴而坍塌的房屋。偶爾——好吧,其實是大多數時候,夢子會忘記卡特琳娜颶風曾經來過的事實。

  難道只有有棲家成為了颶風的「受害者」嗎?她啃著草莓味棒冰,胡思亂想著。

  順便一提,這根棒冰是靠五條悟的好運氣在便利店抽中的買一送一的贈品。

  一直走到隅田川旁,她聽到五條悟念叨著說,明天是不是應該再從其他咒術師手裡搜刮點未經巡視的區域繼續進行詛咒探查。

  「你不覺得今天過得特別輕松嗎?」他說。

  嗯。確實很輕松,她無法否認。但這真的只是懲罰,而不是……

  曖昧字眼又快從腦海中跳出來了,夢子立刻中斷了思考。她暫且放下了所有的疑問,直到重新回到車上,才心安理得地繼續思考她的困惑。

  她果然還是有很多事情想問五條悟。

  不只是過分輕松的今天,還是更早之前的事。她昨晚在家裡聽到了奇怪的話語,那些話中反復出現了「五條」的字眼,也許這麼想會有點武斷,可她只能把「五條」與「悟」聯系起來。還有古怪的夢,五條悟說她是壞小孩,所以……真的,淨是未解的疑問。

  夢子扯下安全帶,慢吞吞扣上,視線總停留在車內後視鏡上,清脆的哢噠一聲稍顯刺耳。數度試圖開口,卻都沒能順利地說出什麼,她想等到最合適的機會再予以詢問,不過這樣的機會似乎也很難找到。

  「愛麗絲,你怎麼總是在看我?」他忽然問。

  好嘛。不僅沒能等到好機會,居然還被抓包了。夢子悻悻收回目光,覺得應該替自己辯解幾句才好。

  辯解的話語也沒能說出口,因為這輛車正在緩緩向前挪動——可她此刻還踩著剎車呢!

  是車壞了,車壞了,還是車壞了?只能想到這一個可能性了。

  挽救的余地根本不剩多少,還來不及做點什麼,車已經撞上了路邊的圍欄。

  夢子必須承認,撞擊瞬間發出的聲音確實有點太響了,也的確有那麼一點嚇人。但她也必須要說,剎車真的已經被踩到底了,路邊欄杆也沒有變形,且因此而產生的衝擊算不上多麼強烈,完全比不上昨晚她掉進河裡時那麼強烈。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一場小小的意外事故,可不知怎麼的,安全氣囊居然彈出來了,砰的一聲撲到她臉上,突兀聲響差點嚇到心髒停跳。後腦勺猛地碰上靠著,倒是不痛,卻撞得她暈乎乎的,整個人都快呆住了。

  呲——這是安全氣囊正在漏氣的聲音。至於耳邊的笑聲,自然是來自五條悟。

  好消息是,她親愛的上司五條先生毫發無傷,依舊安然無恙,而且好像沒有生氣。

  壞消息是,他好事般從後排探身靠了過來,笑嘻嘻的模樣顯然是在幸災樂禍。

  他低頭看了看癟下去的安全氣囊,又輕輕一揪她亂糟糟的劉海,笑了好久都沒停。

  「啊。愛麗絲,你闖禍啦!」


第63章 風的聲音

  嗯,是闖禍了。

  雖然夢子真的很想反駁五條悟,但他說的確實是事實沒錯。此刻從心底浮起的尷尬兼罪惡感的復雜情緒混合體也無比真切,真切到她的額頭上都開始冒汗了。

  看看眼前巍然不動的路邊圍欄,再垂眸瞄一瞄落在柏油路面上的車燈和鐵皮碎片,絕不能忘記身旁的五條悟擺出的好事面孔。夢子無言以對,她覺得自己好像沉默了好久,但也只勉強擠出了一聲長長的且意味不明的「呃——」。

  這種時候該說點什麼才好呢,要道歉嗎?

  但道歉對像應該是近在眼前的車禍受害者五條悟,還是遠在咒高的財產受害者伊地知,亦或者是慘兮兮被壓扁了車頭的這輛舊車呢?估計是全都要照顧到才行吧。

  夢子慢吞吞地坐直身子。大概要怪罪那突然嘭起的安全氣囊,現在她的脖頸還保持著氣囊貼臉瞬間的後仰狀態,只能一點一點僵硬地挪回正常的姿勢,而後再磨蹭著轉向五條悟。她扯了扯嘴角,勉強算是擠出了像樣的笑容。

  「五條先生……您還好嗎?」說著說著,她有點緊張起來了,「我想您應該沒有受傷吧?」

  千萬別受傷千萬別受傷千萬別受傷——她心裡的復讀機開始瘋狂重復這個願望。

  「放心吧。」五條悟忽然伸出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腦袋,「毫發無損!」

  「是嗎?太好了……」

  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

  盡管煩心事還是有一大堆,但至少知道了五條悟安然無恙,這就足夠讓夢子暫且放下所有的苦惱,伏在方向盤上好好地重整心情了。

  眼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伊地知的這台車絕對出了問題。發生碰撞的那幾秒鐘發生的事情還停留在大腦中,不受控制地反復重播,偶爾會像開了倍速播放那樣咻一下就從腦海中掠過,多數時候是以慢動作般遲緩地在眼前鋪展開,甚至還能無比清晰地看到因用力到不自覺顫抖的她的腿,以及踩到幾乎快要癟下去的剎車踏板。

  所以,不管怎麼看,有問題的都是車,而不是她——就是不知道該怎麼把這個事實轉述給伊地知才好了。

  將心比心地想一想,如果伊地知借了她的車,歸還時卻變成了破破爛爛的模樣,他還要堅稱是車的原因而非自己的原因,那她絕對會生氣的。

  越想越覺得心慌了,夢子真想遁入地底藏起來才好。可惜鴕鳥行為向來是派不上用場的,經過好一番深思熟慮(其實並沒有思索太久),她果斷下了車,順便邀請五條悟一起和她站在馬路牙子上。

  「我要先把這輛車修好才行。」她鄭重其事道,「您接下來是不是還有重要的工作?」

  五條悟歪過腦袋,笑眯眯地:「是哦。」

  「了解。我可能沒辦法送您過去了,這輛車有點……危險。」

  「沒關系。」他滿不在意地聳聳肩膀,「我又不是隨時隨地都需要輔助監督。」

  不是隨時隨地都需要輔助監督……如此說來,今日作為輔助監督的自己也沒正經地派上用場呢。

  夢子其實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是在此刻這念頭才顯得更加鮮明罷了。

  「今天的工作。」她遲疑了一下,才接著說,「實際上不需要我協助也沒關系吧?」

  五條悟依靠著行道樹,似乎並不意外於她會給出這樣的疑問。他像模像樣地思索了片刻——怎麼看都像是裝模作樣。

  「理論上是不需要的。」他擺出結論。

  果然是這樣啊。

  現在夢子也不覺得意外了,但總免不了冒出一點不情不願的疑慮。

  「那您為什麼還要……」

  五條悟打斷了她:「因為我想要你陪在我身邊呀。」

  未盡的話語就這麼斷在了半途,再也說不出來了。夢子慶幸自己正低著頭,否則她那驚訝到近乎不自然的表情就要徹底暴露在他的眼前了。臉頰莫名的很是冰冷,一定是臨近傍晚的風裹挾著夜晚的寒意,吹得她快要著涼了吧。

  別想太多。別想太多。他說的是一句很正常的話。

  別被因為做了那樣曖昧的夢,就把一切都鍍上羅曼蒂克的色彩。

  自我安慰到底有沒有派上用場,實在不好說,但大腦的遲鈍倒是無比真切。當五條悟把他的錢包遞到眼前時,她完全沒反應過來,困惑地抬起眼眸看他。

  「是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她習慣性地問道,而五條悟只是擺了擺手:「不是啦。你忘記自己忘帶錢包的事了嗎?修車可是很花錢的喲,我可不希望我家的輔助監督因為付不出錢而被扣押在修車廠裡擰螺絲還債!」

  肯定是故意的,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張牙舞爪,擺出好一副駭人模樣,好像擰螺絲當真是那麼恐怖的苦工似的。

  被這麼嚇唬著,再不接受這份好心,可就真的太浪費他的演技了。夢子趕緊伸出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了他那沉甸甸的——且鑲著奢侈品牌銀標的貴重錢包。

  「對了。」他彎下腰,湊近她的耳旁,神秘兮兮地說,「我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伊地知的,修好車以後就當作事故根本沒有發生過吧。」

  「明白。」

  但怎麼總有種做賊的感覺?

  夢子把錢包裝進口袋裡:「我回去就把錢還給您。」

  「沒事。」他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卻欲言又止,說出口的只有簡單的一句,「干嘛總這麼客氣。」

  「嗯……因為我很禮貌?」

  「對別人禮貌就好啦,在我面前用不著這樣。你總表現得很見外,我會傷心的。愛麗絲,你也不想看我掉眼淚吧?」

  五條悟這麼說著,嘴角也一點一點耷拉下去了。

  像他這樣的人,真的會如此輕易就掉眼淚嗎?

  說實在的,夢子持懷疑態度。

  明確的質疑,當然是說不出口的,她只搖了搖頭。這就足以讓五條悟心滿意足了。

  有趣的一天到此刻算是正式結束了。先同五條悟道別,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而後打電話給修車廠,拜托他們把這台破車搬走。

  鑒定車輛的損傷情況花了好長好長時間,測算維修費用也耗費了好久好久,當修車廠的店員把賬單拿到面前時,夢子差點停止呼吸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天價啊。

  她幾乎把五條悟錢包裡的每一張鈔票都掏空了。謝天謝地,剛好夠付。她盡量以平和的心態遞上這筆巨款,可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抖個不停。忽然聽到「啪嗒」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紙鈔裡掉出來了。

  是蟲子嗎?這是夢子最開始冒出來的想法。

  她沒有看清掉落的是什麼,但似乎小小的,有棱有角,像是飛蛾的翅膀。等到「啪嗒」一聲切實地落在了地面上,她才注意到,原來那是一張疊成三角形的紙片。

  既然是從鈔票中間掉出來的,應該說明這小東西原本就放在錢包夾層裡了吧。夢子彎腰把它拾起。

  修車廠的燈光昏暗,空氣裡彌漫著鐵鏽和機油的臭味,就算開滿了所有頂燈,也像是陰天才有的天色。最為明亮的光源是身旁工人拿著焊接儀器噴出的火光,赤紅赤紅地映在余光的邊角,如同灼燒一般,照得她眼睛難受,但也照亮了三角紙片上的小字。

  「凶」

  這就是映入夢子眼中的文字。

  在「凶」字的左側大概還有另一個字,不過被折進裡面去了,只露出形似墨點的筆畫。她猜完整的字樣應該是「大凶」吧。

  大凶……當意識到這個詞時,心髒忽地鼓動了一下。夢子覺得她應該想到些什麼的——對了,今天是不是說起過凶吉的話題?

  就算將思考範圍縮小到今日,夢子依然毫無頭緒。或許她根本就不該在意這件事。

  把這張小紙片塞回原位吧,而後便是等待。等待著修車廠把破碎的車燈重新安上,再將凹進去的車頭重新修整好,還要順便修理一下剎車功能,這些繁雜的工序又讓她等待了很久。終於坐上駕駛座,已經是後半夜的事情了。一路駛回學校,她並不覺得多困。

  不過,上一次正經的睡眠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來著?有點想不起來了,但她昨夜不曾正經入眠。那場怪夢不能被稱作是睡眠。

  即便是修繕好了,舊車依然是舊車。艱難地把車停好。走回宿舍的路上,夢子在心裡盤算著如果明天被伊地知問起車的事情,該怎麼回答才比較合適。

  要是他發現不了就好了。她暗自奢求著這等好事。

  她好像想了很多,但直到推開宿舍的門,她依然覺得大腦空空。

  在牆壁上摸索一陣,終於摸到開關了。哢噠一聲,淺白色燈光照亮整個房間。

  出門時急匆匆丟在地上來不及收拾的濕衣服還皺巴巴地堆在那裡,正往外冒著濕氣。夢子知道自己該把衣服丟進髒衣籃裡,或者索性放入洗衣機一了百了,可她實在不那麼情願與這濕淋淋的觸感親密接觸,干脆挪開視線,假裝沒看到這堆衣服的存在。

  移開了視線,就會看到另一堆同樣沒來得及做的事情——沒錯,正是伊地知撰寫的事件調查報告。還能看到昨晚挪到房間一角的繡球花,蔫蔫的模樣許是缺水了吧。真該把濕衣服擰出來的水澆到花盆裡的。

  繡球花。五條悟送給她的繡球花,在夢中則是他從自己那裡得到的。

  想起他說,這盆植物是他人贈送的禮物。也想起自己問過他,是不是女朋友送的。那時她為什麼要這麼問呢?

  她似乎能夠想明白什麼,卻又好像仍處在混沌之中。如果繡球開始開花了,那在看到淡藍色如他眼眸顏色的花瓣時,應該就可以確信這就是她夢中的花。可夏日還遠,此刻花枝上連花苞也看不到,她可能還要等待很久很久。

  所以,這真的應該是屬於她的花嗎?對於五條悟來說,這盆繡球應當很珍貴才對,卻很輕巧般送給了她。為什麼?是花不再如往日那樣珍貴,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夢子站著,注視著眼前這抹綠意。她就站在壁燈的正下方,從頭頂投落的燈光在腳下聚成小小渾圓的影子,就像她逐漸變得渺小的心虛。

  如同戳破的氣球,在這個白天所獲取到的虛妄的好心情正在一點一點泄漏,漏到到空氣裡,而後消失無蹤,只余下干癟的一層橡膠癱在地上,那時她積攢的困惑與迷茫。

  她還是什麼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是巨大的謎團。

  哐——一聲巨響,是風吹開了窗框。

  而後,她聽到了風的聲音。風在對她說話。

  「為什麼要好奇?一切都很正常。在『這裡』就該是這樣的。」

  這算是寬慰嗎,所以自己真的被安慰到了嗎?她不知道。

  而風還在呢喃著。

  「夢子,你只要繼續保持現狀就可以了喲。不要去想『為什麼』,你的人生不是謎團。不要疑惑,不要疑惑,好嗎?」

  ……瘋了。

  夢子用力關上窗。她止不住地在發抖,這風吹得她好冷。耳邊總有噠噠噠噠的細碎聲響,原來是牙齒在打架。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可只要眼前的綠意還停留在視線之中,她就無法不去思考。

  那麼,解決的辦法就只有一個了。

  她捧起繡球花,敦實的重量拉扯著手臂肌肉,但無所謂了。徑直走到樓下,五條悟卻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或許很快,也許很久。於是她又折返回去,把尚未看過的事件調查報告拿在手中,再次回到了緊閉的房門前。

  昏暗的走廊與昏暗燈光,此處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夢子翻開報告的第一頁,模糊的字跡依然無法辨認,就算把紙張貼近眼前,她仍然看不清筆畫。

  伊地知不可能做一份如此糟糕、根本看不清的報告。她對此心知肚明。

  所以,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的文字,並非是文字本身存在任何異常,而是她有問題嗎?真不想承認啊。

  在門邊站了很久,久到再也站不穩了,她索性席地而坐,緊挨著這盆繡球。五條悟的錢包還在她的手中,失去了那幾張鈔票之後,它已經變得有些輕飄飄了,除了信用卡之外,也就只有三角形的小小紙片還夾在裡面了。

  夢子曲起腿,用交疊的手臂壓著膝蓋。片刻後,又低下頭,枕在臂彎上。

  繡球的葉子輕撫著脖頸,好癢。眼皮如此酸澀,一定是困意湧上來了。

  倘若在此刻沉入夢境,她能見到繡球花盛開的模樣嗎?

  或許可以吧。


第64章 フバフバ-祈願的夢

  你推開店門,走下樓梯。踩上人行道時,風帶來了奶油的香甜味道。拉面店旁邊的可麗餅小鋪又開始大排長龍了。

  為什麼要在拉面店的旁邊賣可麗餅呢,真的會有人在往胃裡填滿了滿滿一大碗豚骨拉面之後還想再追加這樣一大份甜品的嗎?你很納悶。

  不管光顧了多少回,你總有這種疑惑。

  「想吃!」

  剛丟下這句話,五條悟就拉著你走向隊伍的最末尾,直接默認你和他一樣想吃可麗餅。

  破案了,會在吃碗拉面之後還想吃大份甜品的,就是五條悟這種人了。

  雖然沒有不情不願,但才剛剛吃飽,你的大腦尚且沉浸在「吃醉」的狀態中——如果用專業術語解釋,那就是進食打量碳水化合物後,血液為了促進消化而集中流向胃部,導致大腦中的血液減少以至於腦部缺氧,由此而所產生的昏昏欲睡的感覺。

  昏昏欲睡實在不好,可也確實不可避免。你的腳步愈發慢下來,腦袋也越來越重了。

  你簡直不是在走路,倒像是被五條悟拖著前行。路人頻頻投來目光,你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在心中搭建起「情侶吵架女方被男朋友拖回家」的戲碼了。

  「你想吃哪個?」五條悟戳戳你的笨重腦袋,「這就要睡著啦?」

  「沒有沒有沒有。」你一股腦否認,「我要吃卡布奇諾味的。」

  「誒——?」

  五條悟的面孔一下子垮下去了,分外失望般用余光瞥著你。

  「都到甜品時間了,怎麼還擺脫不了咖啡元素啊?愛麗絲,你真是個咖啡因怪物!」

  他把兩年前創造出來的外號又搬出來了,一邊說還一邊更大力地戳你的腦袋。

  不知道該感謝他的無聊小動作,還是集聚在胃部的血液終於流回到大腦裡了,你稍稍清醒了些。於是你也搬出歪理。

  「我只是喜歡咖啡而已。倒是你,五條先生,我都帶您來吃這麼美味的拉面了,您居然還能吃得下可麗餅,難道我推薦的美味您一點也不喜歡嗎?可惡,我會生氣的。」

  嘴上說著會生氣,但其實你壓根不打算生氣,畢竟你一向好脾氣,而且今天還是你的生日。重重理由疊加在一起,你當然只會笑嘻嘻說出這話了。

  「好嘛好嘛那就卡布奇諾吧。」他無奈嘆氣,轉頭向店員點好單,迫不及待提自己辯白,「你沒聽說過嗎,甜品是裝在另一個胃裡的。」

  你點點頭。

  但考慮到人類這種生物只有一個胃,所以上述詭辯根本不成立。不過你也不打算為此質疑五條悟。撇開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說,這也是難得的休假日——難得主要體現在五條先生滿到爆炸好不容易才擠出一點點空當的日程表,而非每天標准朝九晚五幾乎不加班且周休兩天的你本人——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拌嘴上,那可就太沒意思了。

  所以你帶他來了你珍藏的拉面小店,正是竹下通小路旁邊的那家。還沒想到接下來干點什麼才好,但說真的,你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已經覺得足夠啦。

  「哈嘍哈嘍,愛麗絲小姐?」冒著冷冷霧氣的可麗餅被拿到了眼前,他的表情透著些許得意的既視感,「你呀。果然是睡著了吧?」

  「沒有哦。我只是發呆了。」

  而且發呆的時機恰到好處,完美錯開了苦苦等待可麗餅出爐的枯燥時間。

  咖啡味的冰淇淋甜的發膩,只咬下一小口,就覺得血糖在飆升了。五條悟把他的草莓味可麗餅遞過來,你嘗試性地舔了舔,已經甜到要暈過去了。

  「啊。你真是個糖分怪物!」你也搬出了舊日的稱呼,「要是再吃一口,我絕對會立馬被甜暈的的。」

  五條悟好像滿不在乎,隨性地擺了擺手:「那不是蠻好的嗎?正好能讓某個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的家伙好好地睡上一覺。」

  你收獲了嶄新的外號——某個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的家伙。你下意識看向街邊小店的櫥窗玻璃,淺淺的倒影映出了你黯淡的面孔。

  這道影子實在太淡了,你充血的雙眼、不自覺耷拉下去的眉梢,還有眼下濃重的烏青色,全都沒能映出來。現在你有些後悔了,出門時真應該好好打扮一下,也該鋪層粉的。只因為一起出門的對像是五條悟就松懈了形像管理,真是罪過。

  有了脂粉作為遮掩,他一定不會像此刻這樣,把你的窘態盡收眼底了吧。

  「愛麗絲,你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他忽然問。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可你必須費勁思考才能給出答案。

  大腦有些遲鈍,調取記憶耗費了更多的時間。你終於想起來了,不過你覺得五條悟大概不會為你的回答高興吧。

  「是去年哦。」你盡量用輕快的口吻說,「就是和你一起跨年的那天!」

  「那不就是十天沒睡覺了?」

  「嗯——大概吧。」

  他好像想要戳你腦袋,伸出的食指都快碰到太陽穴了,卻又臨時收了回去,只把手掌搭在你的腦袋上,氣惱般輕輕揉了揉:「這麼簡單的算術題可沒什麼『大概』可言!」

  「是啦是啦。」

  你知道自己不占理,所以心甘情願地任由他揉搓你的腦袋。

  「還是找硝子幫你治治腦袋吧。」他憤憤地說,「神經元都要死光咯。」

  你故作輕巧:「沒事,還是別麻煩硝子了。明天就能好好睡一覺了,不是嗎?」

  說不定會是長長的一覺——甚至可能變成「永眠」呢。你想。

  這念頭多少有點不吉利的意味,你不再多想了。

  凶也好,吉也罷,既然下定決心,那就好好地去做吧。你告訴自己。

  五條悟似乎在看你。他漂亮的藍眼睛總是越過墨鏡的邊緣,而後落在你的身上。你倒是可以理解他「最後再多看看幾眼心愛的女朋友」的心情,但以這樣的頻率偷看你,是不是太頻繁了?

  「悟。」你故意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歪過腦袋看他,「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沒有哦。」

  「那就別一直看我啦。」

  「為什麼不行?」

  他把墨鏡推到頭頂,俯低了身,正大光明與你面對面,分外認真地盯著你,仿佛你蒼白疲倦的臉上寫著什麼有趣的謎題。

  「嶄新的二十四歲的愛麗絲小姐,當然要多看幾眼才行。」他煞有介事般發出一聲沉吟,「嗯——一如既往的可愛!」

  「什麼嘛!」

  你被他逗得想笑。

  二十四歲……不知不覺也到這個年紀了呢。

  上述發言也許在三十歲或是四十歲的時候說出口會更合適一點。不過,考慮到「二十四」也是個奇妙的數字,為此發出感嘆,倒也無妨。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這就是你想發出感嘆的主要原因,「說起來,生肖十二年輪換一次,湊巧一年也是十二個月。再仔細想想,『十二宮』有『十二』的這個數字,甚至一打也是十二個。」

  五條悟恍然大悟:「所以你今天『兩打』歲了。」

  「不能這麼替換啦!」

  你故作氣惱地把他推開,不過下一秒他就又回到你的身邊了。

  你們走過熱鬧的商業街,穿過人頭攢動的馬路。神社的石鳥居橫在電車軌道的對面,既然閑來無事,那就進去看看吧。

  坐落在鬧市區的神社,是這座城市僻靜的一角。生長了數百年的高大樹木阻擋了喧鬧聲與車流,讓空氣也帶上了些泥土的潮濕味道。

  時值傍晚,斜斜的夕陽裡摻雜著和冬日不太相襯的過分暖意。你用手掌遮擋日光,臉頰已經曬得微微發燙了。聽到了麻雀的鳴叫聲,可周圍一只鳥兒也沒見到,幸好你沒有因此失望,依舊慢悠悠地同五條悟走在鋪滿碎石的參道上。

  長長的、仿佛無窮無盡的碎石窄道,是神明穿行而過的道路。你們經過了數道鳥居,期間居然見到了幾個賣章魚燒和醬油團子的小攤。你隨口吐槽說,怎麼會有人在神明大人的腳下賣點心。五條悟笑個不停。

  「就算是神,也要肚子餓的嘛!」他的語氣仿佛理所應當,「你要吃嗎?」

  「唔——不了吧。」

  章魚燒或醬油團子,看起來都沒那麼誘人。而且你真的已經很飽了。

  因為吃得太多而撐到想吐,這種經歷,有過一次就足夠了,你可不想體會第二次。

  那麼,就繼續往前走吧。一路行至參道的盡頭,就能看到深色的神社本殿了。

  今天是周五,本以為會有不少人來神社,意外的居然呈現出一副門可羅雀的冷清模樣,只有零散的幾個巫女在清掃大殿,盡管地上既沒有落葉,也見不到半片垃圾。

  眼看著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邁進神社了,你們卻同時停住了腳步。五條悟盯著你,你也看著他。

  不知為什麼,氣氛似乎有種微妙的別扭感,可能是因為你們的眼神裡都透露出一股「你先進去呀」的急切感吧。

  單以目光催促,顯然沒能起到可觀的效果。又這麼僵持了幾秒鐘,你率先開口。

  「你先去參拜吧,正好現在人不多。」

  五條悟「誒」了一聲:「打算來神社參拜的人是你吧?」

  「我可沒這麼說過。」

  「但我是跟著你走到神社裡來的。」

  現在想要發出「誒」聲的人變成了你。

  「不是的。肯定是你想要來神社,所以我才跟著一切走過來的才對。」

  「沒有沒有沒有。」五條悟誇張地甩甩頭,「我一向都是跟在愛麗絲小姐您後面走的。」

  「請不要說這麼明顯的謊言喲五條先生。」

  無聊的爭辯持續了三個回合,誰也沒有分出勝負。

  實際情況是,你們誰都不打算向神明參拜。會沿著參道走到神社,真的只是閑來無事且沒有目的地罷了。

  但來都來了,要是就這麼折返回去,好像多少有點尷尬。想了想,還是做點更符合此地的事情吧。

  比如像是,抽一張簽文。


第65章 フバフバ-祈願的夢

  想要在觀光客稀疏、且連信徒也見不到幾位的神社裡抽簽,可以算得上是一種輕松的享受。

  先塞進硬幣,再捧起簽筒。哐當哐當,只稍稍晃了幾下,你還沒來得及在心中說完祈願,就有竹簽探出頭來了。

  「看來今天的運氣蠻好的嘛。」你早早地出了這個結論,把竹簽拿給五條悟看,「你看,上面的數字還是你的生日呢!」

  「我看看我看看——誒,這不是我的生日啦!」

  剛剛還是一副興奮模樣的五條悟瞬間耷拉了嘴角,不情不願地指著竹簽上紅字寫著的數字「127」,仿佛怨念滿滿。

  「既然是我的生日,那應該是『1207』才對。127,看起來更像是1月27日的縮寫嘛。」

  他難得的很是較真,於是你也難得的表現出神經大條的樣子,滿不在意般擺擺手,自我辯解了一句:「只是缺了個0而已,不打緊。而且這裡也沒有一千個裝著簽紙的抽屜,不是嗎?好了好了,現在就來看看我抽中了怎樣的預言吧!」

  你有些莫名亢奮。可能是因為輕甩幾下簽筒就甩出竹簽這件小事讓你感到了滿滿自信,也可能是消化掉的糖分刺激著大腦為你分泌了過多的多巴胺,小概率的可能性是缺失的睡眠讓你的精神狀態不怎麼穩定。

  不管是出於怎樣的理由,亢奮總比情緒低落好多了。你把「127」這個數字編成了有趣的小調,一邊哼唱著,一邊把面前小抽屜上的每個數字都看了過去。

  127號抽屜在最上方,但用不著伸直手臂,你只要抬起手就能輕松拉開。拿出最上方的那張簽紙,明晃晃的「大凶」二字倏地闖入眼中。

  ……抽中的居然是大凶嗎!?

  說不失望,這絕對是在騙人。你依然保持著剛才笑吟吟的樣子,也純粹只是因為表情僵住了,和好心情或是泰然處之什麼的半點關系也沒有。

  寫在簽文上的詩句晦澀難懂,怎麼讀都不是什麼特別吉利的話語。你連解析也不想去看了,直接疊成一長條,把這張滿載壞運氣的簽文綁到一旁的樹枝上。

  你還記得祈願的規矩——抽到吉簽,就把它帶回家,如果是凶簽,那就綁在神社的樹上,讓壞運氣留在這裡。

  許是大家的運氣都不好,也有可能是這間神社裡寫著「凶」的簽文實在太多,整個枝條都裹滿了白色墨字的簽紙,把樹皮包得密不透風,真不知道開春之後樹葉該怎麼長出來了。

  你盯著樹梢看了好久,找到了一個大概最不容易長葉子的地方,把你的壞運氣綁上去了,特意系得緊緊的,生怕這張「大凶」會飛到別處去。

  五條悟看著你做完這一系列復雜(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復雜)的行動,這才輕笑起來,說:「現在不吉利的事情全都清空了,對吧?」

  「嗯。」你鄭重其事一點頭,「沒錯。」

  「那就再抽一下試試看吧?」

  他拿起簽筒舉到你面前,如同誘惑般輕輕晃了兩下。

  如此低級的魅惑術,你可不會輕易上鉤。不過你還是接過了簽筒,又往錢箱裡丟了一枚硬幣,而後深呼吸一口氣,用力搖晃,把剛剛還來不及念完的祈願在心中補全了。

  明天的事情是否能夠順利?——這就是你想要問的。

  晃呀晃呀,哐當哐當的聲音分外響亮。這次你搖了好久,久到手臂都酸痛了,才終於有新的一支竹簽掉出來。這次寫在上頭的數字既不是你的生日,當然也不是五條悟的生日,你暫且想不到能和這個數字關聯起來的話題,索性直接拉開了抽屜。

  大凶。

  你真的要暈過去了。

  「……悟,你有沒有覺得不太對勁?」你猛吸了一大口氣,湧入腦部的大量氧氣讓你昏昏沉沉得更加厲害了,「連續抽中兩張大凶,這種事情是真的存在的嗎?」

  五條悟的臉頰抽搐著,怎麼看都像是忍不住要笑出來的樣子。他努力想要壓住,可嘴角還是不受控制地上揚了十八個像素點。

  「哎呀,雖說是小概率事件,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對不對?」他輕輕搖晃你的手臂,如此安慰著你,「把爛簽文綁上去,重新再戰吧!」

  「好吧……」

  他都這麼說了,你實在羞於就此放棄。綁好簽文,你把手伸進了口袋裡,摸索好一番,卻怎麼也沒找到面值一百元的硬幣——甚至連五元硬幣都找不到。

  「哎呀,真拿你沒辦法!」

  五條悟誇張地發出一聲嘆息,臉上卻是徹底藏不起來的笑意,從錢包裡摸出百元硬幣,替她塞進錢箱,比平常掏出黑卡結賬的姿態還要瀟灑一百倍,不知道的肯定以為他這是揮灑了億萬巨款吧。你無話可說。

  再一考慮到五條悟的這枚百元硬幣徹底讓他變成了此次祈願活動的贊助商,你更加沒辦法對他發表什麼意見了,像模像樣道了謝,再度甩動簽筒。

  這次你並未甩太久,但也不是一甩就達成了目的。竹簽從簽筒裡探出頭來,你一下子就找到了對應的抽屜。拉開,一張大凶赫然在上。

  真是,意料之中。

  五條悟在你身旁笑個不停,而你已經麻了。簽文上繁雜的詩句,你一個字都不想讀,索性翻到背面,去看你一直不想看的簽文解讀了。

  你會遇到不幸、你會遭遇金錢損失、你的心願無法實現。

  果然是大凶簽文,寫在上頭的話沒有一句是吉利的。

  這種時候,是唉聲嘆氣好一點,還是干脆和五條悟一樣放聲大笑更好?你想不好。

  總之,你手拿大凶簽文,分外平靜地看著他狂笑不止地繞著你踱步了整整三圈,而後把手臂搭在你的肩上,笑到晃晃悠悠,忍不住總往你身上靠,好像要讓你把他背起來似的。

  他真的笑了好久好久,又很忽然地收起了笑意,擺出一副分外正經的面孔,對你說:「從概率來看,抽到大凶的幾率和抽中大吉是一樣的。」

  「哦?」

  「也就是說,大凶就是大吉簽!」

  「噗——」現在輪到你笑出聲了,「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

  毋庸置疑,五條悟這番論調就是強詞奪理。你可不會被他唬到。

  庭院的枝條已經沒有空隙了。想了想,你折起了手中的簽文,疊成薄薄的三角形,丟進五條悟的口袋裡。

  「送給你!」你大度地擺擺手。

  「啊?哪有人會送這種東西給別人!」他故作氣惱,瞪了你一眼,「好過分。」

  「就替我先保管一下壞運氣嘛,畢竟明天很重要。」

  也不知道是你順利說服了五條悟,還是他原本就不會拒絕你難得一次的惡作劇。他只撇了撇嘴,不卑不亢般揚著下巴,把簽文收下了。

  沿著窄窄參道,慢悠悠地走回去。城市特有的喧鬧聲開始一點一點穿透枝葉,天也快黑了,道邊的低矮小燈接連亮起,在腳下暈開淺淡的光。

  他握住你的手,如此溫暖。你真想把眼前的一切全都記住,但頭暈得厲害。視野裡滿是噪點,像是裝了破損零件的電視機。

  你。那個真正破損的零件是你。

  熾熱的夕陽也好,城市的喧囂也罷,就連討厭的大凶簽文,明天也全都見不到了吧。你對此心知肚明。

  那麼,你有沒有後悔呢?你不知道。

  下定決心的是你,做出決定的也是你。

  五條悟已經說過了,就算記憶缺失了一角,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而且夢野家的案件早就因為缺少線索中斷調查了,你大可以自在地拋開那個家的過往,只當「愛麗絲」就好——而不是,夢野家的遺孤夢野愛麗絲。

  他真好啊。

  說出這麼溫柔而坦然話語的他,如此的好。你真想依他說的那樣活著,可你難以做到。

  你總是回想著以利亞說的,夢野家的所有人都是為了她而死的,亡靈將出現在她的夢中。如今他死了,這句話的意義無人知曉。

  而且,你厭惡那種空空蕩蕩的感覺。

  你每一次嘗試回憶過去,每一次妄圖都能夠在回憶結束後冒出恍然大悟般的頓悟感——你甚至想要為自己偽造出這種「我終於想到了一點什麼」的錯覺。

  但每一次,你只能期待落空。

  不知不覺,你已停住腳步,指尖也從他的掌心中滑走。你不自覺盯著他的後腦勺,圓圓的、白色的。

  好像小熊。你想。

  意識到空空如也的掌心,他也停下了。在「興師問罪」到來之前,你從背後抱住了他。抱得緊緊的,仿佛要將他的骨頭沒入你的血肉裡。

  天黑了。晚風吹拂著,帶著冬日沉默的寒意。你想到你們都是在冬日出生的,其實生日只差了一個月,但以前五條悟總會固執地說你比他小一歲——啊,那已經是高專時的事情了。如此遙遠,仿佛上個世紀。

  「悟。」

  「怎麼了?」

  你把臉埋在他的後背。好溫暖,是水的味道。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太喜歡你了。」

  「啊?」他偷笑著,多少帶點得意的意味,「這不是很好嘛。」

  「是挺好的,但也不好,我已經不太能想像沒有你的人生會是怎樣的了……我——」

  你想說的是「我害怕」,可這話好懦弱,你說不出口。

  「我擔心明天會失敗。」你改口了。

  「沒事,沒事。」

  他輕輕拍著你的手,卻說不出什麼有用的安慰,或許他也和你一樣擔憂。

  但他還是會告訴你:「明天一定會很順利的,不是嗎?」

  「嗯。會順利的。」

  你也說出篤定的答復,其實並沒有那麼篤定。你的心髒跳得好快,急促呼吸仿佛黏著在胸腔裡,讓你感到更加強烈的暈眩。

  泰格麗思曾經對你說過,她希望舊日的回憶不會讓你痛苦。你也如此希望著,可你依然恐懼。

  恐懼到,你已經將擁抱著五條悟的此刻,當成了人生中的終點。


第66章 大凶簽文

  啪嗒——很敦實的一聲。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

  夢子睜開雙眼。她醒來了。

  掌心裡的溫暖在一點一點消散,她的指尖很快被凍得麻木,心髒空落落地在胸腔裡跳動著。她不自覺地大口大口喘息著,但湧入大腦的氧氣無法讓她變得更加清醒。

  等等,她現在真的醒了嗎?不知為何,夢子很不確信。

  依然是過分真實的夢境,真實到讓她有些難受。夢中的那個人——或是說夢裡的自己,她的恐懼與憂慮,甚至是近乎絕望的悲傷,全都那麼鮮明,仿佛當真曾經存在於她的心中。

  夢中的明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卻又很危險的事,危險到就連五條悟也不是很放心。所以要做的究竟是什麼事?這個問題的答案,夢子似乎無法在那夢中知曉。

  但是……

  她從口袋裡摸出筆記本,翻到2014年1月11日的記錄——這就是夢裡的她所擔憂的「明天」了。

  也許在自己的記錄中能找到什麼線索吧。夢子如此期待著。

  「2014年1月11日

  休假日,睡了一整天。

  以上。」

  ……居然睡了一整天嗎有棲夢子你這個懶鬼!

  她在心裡惡狠狠地怒罵著,對於一年前不爭氣且懶惰的自己氣到胸悶氣短,憤憤地把筆記本丟到地上。

  不過三秒鐘之後她就又把本子拾回來了。

  確實生氣沒錯,但對著物品發火,實在太低級了——而做出這種事的自己顯然更加低級。

  拂去封皮上的灰塵,重新合攏筆記本吧。

  剛才驟然升起的情緒,此刻終於回落下來了,卻帶來無盡疲憊。夢子拖著沉重步伐,一點一點挪回到了繡球花旁。

  也許是錯覺,或者是自己記錯了,怎麼覺得繡球花的葉子變得比剛才更干枯一點了呢?要是被原主人五條悟發現了,估計會對她生氣吧,雖然五條悟看起來也不像是會輕易發脾氣的性格。

  這株繡球花盛開的顏色,果然沒能在夢中看到。

  夢子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因此而感到多麼失落。

  五條悟還沒回來,也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她慢慢吞吞在花盆旁邊坐下了,曲起腿,枕在膝膝頭,就像剛才睡著前那樣。花盆的黑色影子旁似乎有著什麼更黑的東西,眯起眼睛仔細盯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他的錢包。

  從口袋裡滑出的錢包掉落在地,砸出了啪嗒一聲。這就是害她從夢中醒來的元凶了。

  那張折成三角形的大凶簽文也掉出來了。夢子伸手去拿,把錢包和簽文一起抓在手中。呼吸莫名變得略微短促了,心跳開始加速。

  打開看看吧——衝動感似乎在這麼說。

  不再有理智小人和情感小人糾纏在一起了,此刻只有「打開這張簽文」的念頭在作祟,不停不停在大腦中衝撞著,托在掌心裡的三角形簽文也在顫動不止。

  不,不是簽文在顫抖,而是她的手平靜不下來。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的,她也在試圖說服自己停下,可指尖已不受控制般抵在了符紙的一角。

  而後,將它拆開。

  經年累月的折疊幾乎讓薄薄的簽文定了型,夢子試著用手掌撫平,可一旦放開手,粗糙的紙張便會再度合攏,蜷縮成近乎無力的姿態,只有「大凶」二字依然清晰。下方是別扭的詩句,她看不懂。

  並非「讀不懂」,也不是「看不清」。墨跡寫成的一筆一劃如此清晰,由此拼成的文字也該無比熟悉,但她一點也看不懂……算了,無所謂了。

  這不重要。

  她翻過簽文,背面印著解析。或許是意料之中,解析中的每一個字都在意料之中。

  你會遇到不幸、你會遭遇金錢損失。

  還有——

  ——「你的心願無法實現。」

  「……可惡。」

  這不是和夢裡一模一樣了嗎?

  薄薄簽文顫栗著,震蕩出沙沙的粗糙聲響。夢子不想再去看這上面的任何一個字了。

  她知道,她必須在五條悟回來之前將它恢復原樣。可這件事做起來好像並沒有想像得那麼容易。

  簽文上滿是刻得深深的折痕,相互交疊著,根本分不清到底要沿著哪條痕跡開始折疊才好。紙張就這麼皺皺地蜷縮在掌心裡,是她無法輕易解開的謎題。

  但如果——她是說如果。

  如果依照夢中的記憶,就能好好地把大凶簽文折成漂亮的三角形了。

  就像作弊一樣。所以她不情願這麼做。

  那只是夢裡的記憶,而不是她的記憶。那些夢,真的是屬於她的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

  夢境如此真實,夢子希望夢裡的記憶全部全部都是她的。

  痛苦也好,愛意也罷,一切好的或是壞的,她全都都想要。

  可是,夢境又如此陌生,陌生到讓她好想逃避。她不想直面事實——自己也許忘卻了很多很多,多到幾乎把她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的這個事實。

  過去、現在、未來,全都如此抽像。她一點也不願去考慮了,思緒卻還是不停奔走著,一刻也停不下來。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怎麼坐在這裡?」

  輕笑般的話語落在身旁。他回來了。

  直到此刻,夢子還是沒能折好簽文。真是有夠丟臉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想要把手中的東西統統藏到背後,但這麼做只會讓她顯得更不知所謂,夢子放棄了這個愚蠢的計劃。

  用手撐著地板,她飛快地站起身來,向五條悟躬了躬身,可惜幅度太小,她的動作看起來似乎更像只是點頭。

  希望五條悟能夠從中體會到她的歉意吧。她想。

  「抱歉,五條先生。我私自拆開了你的東西。」她輕輕晃了晃手中的簽文。

  他不喜歡她總說道歉的話語,但今天確實她是做錯了,說句「抱歉」也是合情合理吧?

  話語不自在地頓了頓,夢子覺得自己好像說得還不夠多,又補充了一句:「我有點過分好奇了。」

  夢子料想五條悟應該不會太生氣,卻也沒想到,他居然笑起來了。

  這好像也不是什麼值得笑出聲來的事情吧。

  「沒關系。」他擺擺手,順勢從她手中拿走了簽文,「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在這裡等我的嗎?」

  她慌忙搖頭:「沒有沒有沒有,拆開簽文只是一個意外而已……我本來是打算把錢包還給您來著。」

  「等了很久嗎?」

  「嗯——可能有點時間了吧。」她也不太確定。

  畢竟她都坐在此處做完了一整個夢,想來應該耗費了不少時間吧?

  五條悟抿著唇,似笑非笑般看著她。

  他大概是有點想拿夢子開兩句玩笑的,但看她在這裡等了好久,善意的嘲弄估計也說不出口了,只嘀咕了一句:「你可以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或干脆留條消息給我就好了嘛。」

  夢子遲鈍地眨了眨眼。

  ……是哦,大可以這麼做的嘛!

  居然完全忽略了這項了不得的現代科技,真是罪過。

  夢子在心底暗自懊惱。不過事已至此,她也順利見到五條悟了,就別在乎這點小小瑕疵了吧。畢竟,只要結局好,那就……停下。別去想了。

  就像關上電燈,「啪嗒」一下,她中斷了所有思緒,知覺也會隨之模糊片刻。她聽到了五條悟的聲音,問她是不是還有別的事要說。

  倘若是其他時候,她應該會說,自己已經沒有其他事了,即便她仍然懷有疑慮。但此刻只是此刻,未知的困惑幾乎快要從她的頭頂溢出來了。她必須說出口。

  「進來說吧。」

  她想不起自己剛才對五條悟講了句什麼,只聽到他如此說著,然後便推開了門。夢子在原地愣了幾秒鐘,捧起花盆,跟著他的身後,小聲嘀咕了一句「打擾了」。

  五條悟的房間好像並無變化——話雖如此,其實夢子早就記不得上次步入此處時見到的模樣了。

  明亮的白色燈光從天花板灑下,鑲嵌在牆壁上的圓形窗戶映出漆黑的夜空。今晚並不能見到星星,月亮也消失在了雲層後面。

  「隨便坐吧。」他說。

  房間裡擺著設計得精致且漂亮單人沙發,也有一板一眼的木椅子。夢子看著他自在地仰面倒在軟綿綿的豆袋沙發上,心想就自己這麼拘謹地站著,似乎不太好,但她的四肢前所未有的僵硬,雙腿好像變成了兩根木棍,勉強撐起沉重的軀體,而她的大腦只是恰巧架在了脖頸上,僅依賴著岌岌可危的平衡感才不至於轟然掉落。

  這種古怪的感覺,或許就是所謂的不安全感吧。夢子想。

  即便放下了花盆,來到五條悟面前,不安感依舊不會輕易消失。他的視線短暫了落在了繡球花上,又抬眸看她,嘴角揚起的弧度像是在問,為什麼要把送給她的花搬回來。

  「我想,這應該是屬於五條先生您的東西。」

  她說著,聲音不受控地在顫抖。心跳好快,快到幾乎要堵住她渴望說出口的話語——幸好,她還是說出來了。

  「我希望我沒有記錯,在把這盆花送給我的時候你說,這是別人送給你的……那個人是我嗎?」

  不止。不止這樣。

  夢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了,可她還是在說。

  「在神社連續抽到了三張大凶的人是誰?你說過的,抽到三張大凶的人對你做了過分的事,過分是指把最後一張大凶的簽文疊成三角形塞進了你的口袋裡,是嗎?

  「所以做了這種事的人是誰,是我嗎?對不起,我可能是在幻想,可一切都太真實了。」

  空氣並不冷,可她不住地發抖。她低著頭,只看到自己的影子搖晃著,岌岌可危的平衡感或許就要破滅了。

  還有呢?繼續說啊,繼續說啊。

  仿佛有人在催促著她。

  轟——是雷落下的聲音。

  燈熄滅了,可能是電力消失無蹤了。風猛烈地拍打著高高的窗,可怖的噪音從天頂降下。數秒之後,閃電撕裂夜空,只將房間照亮了一個瞬間而已。

  她不知道五條悟現在會露出怎樣的神情,也不想知道。

  黑夜粘膩地附著在身上,五髒六腑在伴隨著心跳的頻率瘋狂翻滾,攥緊的掌心只捏住了冰冷的汗水。

  真想吐啊。

  也許她真的要吐了,只是嘔出來的並非消化殆盡的食物殘渣,而是發泄般尖銳的、近乎瘋狂的話語。

  「上次我們是什麼時候見面的?我不是說現在,而是在練馬區支部,你對我說生日快樂的那一天的『上一次』。你說我們一年沒見,那麼我們到底何時見面了?

  「我在『明天』要做的事是什麼,我究竟成功還是失敗了?五條先生,我是不是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忘記『我喜歡你』這個事實,也忘記自己其實是擁有術式的咒術師了,所以現在我經歷的一切全都是對我忘卻的懲罰嗎?

  「你出現在我的夢裡,我的夢裡總是有你。我在夢境中看到的你和現實裡的你不太一樣,但也不是完全不同。在夢裡和你度過的事情是真的嗎,還是我的想像力在作祟?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不知道了,無論是夢還是現實,已經全部都……但你一定知道。你知道,不是嗎?求求你,請告訴我吧。告訴我,你是誰……不。不對。」

  不對。錯掉了。

  要問的不是這個。

  她想知道的是——

  「我到底是誰?」


第67章 無夢之夜

  是誰——是誰——是誰——

  此刻好像只有她的話語回蕩著,穿透了雷雲,也蓋住了風聲。

  似乎快要下起雨了,狂風將玻璃窗吹得嗡嗡作響。

  倘若玻璃當真碎了,那麼尖銳的碎片一定會直直地落在自己的頭頂上吧。夢子這麼胡思亂想著。

  室內只有漆黑一片。她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也看不清五條悟。他大概已經生氣了吧。

  是了。被這樣瘋狂的話語擊中,誰能不生氣呢?

  夢子知道自己還沒有冷靜下來,但罪惡的愧疚感已然蠢蠢欲動,勢要將她狠狠壓垮了。五髒六腑翻滾得更加厲害,卻和夢中不那麼一樣。她現在只覺得惡心,而惡心的對像正是自己。

  呼吸、呼吸,快點呼吸,她告訴自己——但是好疼。

  胸腔也好,腹中也罷,全部都在猛烈地抽痛著,她好像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疼痛。雜亂的情緒好像在撕扯著她的軀體,或許最後會將她分食。倘若真落得如此下場,那麼她的「自我」還能留存嗎?不知道了。

  夢子蜷著肩膀。她現在只想把自我盡量縮小,最好小到像只西瓜蟲,懦弱般團成球形,一腳就能踩碎。

  呲。

  似乎是短促的電流聲。房間亮起來了。

  本以為又是閃電帶來的短暫一瞬明亮,但這道光並未消失。

  五條悟擰動著手電筒上的按鈕,將光調得更亮了些,這才把它豎直著擺在桌上。從手電筒中映出的淺白的光柱直直地投向天花板,就這麼矗立在他與夢子之間。

  真像祭祀一樣。她莫名想到。

  她的影子還在搖晃著,夢子卻並不覺得自己正在顫抖。當然此刻的風確實冷了些,她的情緒也確實太激昂了點,但她沒有被這一切驅使著顫栗不止——一定沒有。

  「你還好嗎,愛麗絲?」

  五條悟輕聲問她,低沉的聲音幾乎要被風蓋過去了。

  愛麗絲,又是愛麗絲。為什麼總是愛麗絲?

  大腦短暫地空白了一瞬,而後所有熾熱的情緒才噴湧而出。

  夢子想要尖叫,最好是像個瘋子那樣。

  她要告訴五條悟,她叫做夢子,從今往後再也別用不屬於她的名字喊她——但這話當然是說不出口的。

  影子愈發搖曳,仿佛將要墜地。夢子把臉埋在掌心裡,冰冷卻急促的呼吸在掌心中反彈,而後撲打在了臉上。她用力搖頭。

  她一點也不好。

  「我一直在做奇怪的夢,又產生了奇怪的幻覺。現實和夢好像快要混在一起了,夢裡的和真實的全都……我不知道了。到底是我的感情投射在了夢裡,還是夢讓我誕生了不應該有的情感?還有,為什麼我總是想不起重要的事?對不起,五條先生,我不是想要向你問責,我不是……」

  「沒關系,這不怪你。」

  五條悟悄然來到面前,輕輕窩住她的手腕。他的動作分外輕柔,卻足以卸下了夢子無用的屏障。她始終不願抬頭。

  垂下的碎發足以遮擋起僵硬到幾乎扭曲的面容,所以她才想把自己的表情藏起來。五條悟禮貌地沒有戳破這層渺小的自尊,只是將她擁入懷中。

  緊緊地擁抱著,就像夢裡那樣。

  來自他胸膛的暖意與水的味道也與夢裡如出一轍,夢子只覺得恍然,仿佛此刻已變成夢境。

  「你確實忘了很多事情,也忘記我們一起度過的時間了。」

  他喃喃著,如同傾訴悄悄話。

  「我不能告訴你『明天』發生了什麼,也不能透露你究竟忘記了多少事情。但別擔心,眼下的『現實』並不是對你的懲罰喲,我也不至於因為你的遺忘而對你做出什麼加過分的事,雖然你把我忘了,這事確實挺讓我郁悶的……總之,愛麗絲,你就是你——你只要需要記住這一點就好了。」

  夢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還是感覺好痛,連吐息都裹挾著粗糙的痛楚。這個懷抱也讓她覺得抗拒,可她無法推開。

  換言之,她知道自己多麼需要他的安撫。

  「為什麼……」她有好多想說的,可最後吐露而出的只有這麼一句詢問而已,「為什麼不可以告訴我?」

  「因為你會想起來的。相信我。」

  五條悟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俯低了身,用額頭輕輕抵著她的。他的呼吸也變得前所未有的近,或許抬起眼眸就能看到他的笑意了。

  「而且,你很快就能會想起一切了。」他輕聲說著,話語如此篤定,「我有預感。」

  真的能夠記起來嗎?

  夢子想要去相信五條悟所說的,她也知道他一向是值得信賴的,可她還是無法像他那樣篤定,正如她的話語還是那麼語無倫次,慌亂得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追逐著她。

  「但是,我做的那些夢……大凶簽文還有出車禍的事情,就好像幻覺一樣,那些全都……」

  全都混雜在一起,全都那麼不明確。夢子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所以,五條悟能夠明白她的不安嗎?她不知道。

  但他似乎一直都很懂她,或許她只要確信這一點就足夠了。

  「對不起,我有些……說不定我真的瘋了。我想,我需要……」擠出的每句話都磨得胸口澀澀發痛,但她必須把話說出口,「我需要,去看醫生。」

  「嗯。如果你覺得這樣更好的話,就去做吧。我能告訴你的是,等你找回你的記憶之後,所有謎題就都能解開了。所以別這麼緊張了。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我不想再做夢了……」

  「那就不做夢,純粹地睡上一覺吧!我給你唱搖籃曲好了——等等。」

  才剛哼出一個音符,大演唱家五條先生就中斷了演唱,暗自沉吟了幾秒鐘,害得氣氛變得莫名僵硬起來。

  「哎呀,完全不記得搖籃曲的唱法了。」他苦笑了兩聲,「愛麗絲,你記得嗎?」

  夢子只以沉默作答,她一點也不記得搖籃曲了。

  而且,她已經睡著了。

  沒有夢的睡眠像是短暫的昏厥,睜開雙眼時間便已瘋狂溜走。

  夢子曾經討厭「無法做夢」這件事,如今卻已對夢境無比抵觸了。真是有些可笑的變化,她都想嗤笑自己了。

  睜開雙眼。清晨的日光從透過圓形窗戶,斜斜地漏入,投落斑駁的橢圓光圈。昨夜果然下雨了,玻璃窗上滿是水滴,於是日光的影子也變得不那麼純粹了。

  現在是幾點?不知道。周圍沒有鐘。

  自己睡了多久?這就更加不清楚了。

  夢子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入睡的了,但她還能想起歇斯底裡地嘶吼時震痛的胸腔,單是稍稍回憶一下,就足夠讓她羞憤到想要奪門而出了。

  當然了,奪門而出這一解決方案暫且只停留在了設想之中。她依舊躺在床上,仰頭看著天花板。

  由棕色木板拼成的房頂其實並不有趣,她盯了那麼久也只是為了收拾心情和思緒而已。系在脖頸上的領帶勒得她有些氣短,西裝馬甲也箍著軀干,睡著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這會兒醒來了,卻感覺怎麼都不自在。默默忍耐了一會兒,果然還是適應不了這樣的束縛感,她索性解開了馬甲的每一顆紐扣,把扯散的領帶往旁邊一扔,扶著床飛快坐起。

  她還在五條悟的房間裡,所以此刻也睡在了五條悟的床上。至於五條悟本人,他正坐在床邊的沙發上,一手撐在扶手上支著腦袋,閉著眼,好像睡著了。

  睡著的五條悟,會做夢嗎?如果答案為「是」,他又會做怎樣的夢呢?

  踮著腳尖,悄無聲息地走到他的身前。夢子思考著這個問題,但她想不出合適的答案。

  五條悟的夢境,那一定是全世界最難以描繪的事物吧。

  恰是在得出這一定論的同時,他睜開了雙眼,對她說早上好。

  分明沒有吐露笑聲,也並未揚起嘴角,可他怎麼看都像是在笑。就連睜眼時也是那麼輕松自在,夢子不由得懷疑他剛才是在裝睡。

  早知道自己的偷窺行為會被他當場逮住,干脆就別停下腳步,直接從這裡溜走多好啊。

  她開始懊悔起來了,可惜眼下實在沒有後悔的余地。她不太自在地躬了躬身,也向他道了早安。

  「昨晚睡得還好嗎?」他問,「有沒有做夢?」

  夢子點點腦袋,按部就班地給出回答:「睡得很好,我沒有做夢。」話語不自覺地一頓,她又說,「對不起,五條先生。我昨天……有點不正常。很抱歉對您說了過分的話。」

  「嗯。我原諒你了。」

  五條悟向她伸出手,五指很調皮般動呀動的。估摸著這是他想要得到握手言和的求和信號吧。夢子稍稍遲疑了一下——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遲疑什麼——才把手放入他的掌中。他緊緊握住,拉著她擁入懷中。

  和夢裡的曖昧感不同,也絕不像是昨日只為平息驚恐而給予的安撫,此刻是無比清醒的擁抱。五條悟會輕輕蹭著她的臉頰,而這並不是夢。夢子覺得自己應該給點回應才好,卻沉默了好久。

  「五條先生,您好像很喜歡抱別人。」她咕噥著。

  沉默了好一會兒,居然只憋出這麼一句話,真是有夠丟人了。

  五條悟不以為意,當然也沒有松開手,只說:「其實喜歡被擁抱的人是你喲。我只是投你所好而已。」

  「是嗎……」啊,真想藏起來,「抱歉……」

  「道歉的話語,說過一遍就夠了。」

  「好。我知道了。」

  喜歡擁抱,這也是被她忘記的事情之一嗎?或許是吧,因為夢子確實毫無印像了。

  而且,她確實喜歡五條悟的懷抱。

  要是這一刻能夠一直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甚至冒出了這種奢望。

  五條悟輕撫著她的發絲,把短短發梢纏繞在指尖,片刻後又散開,好像真有這麼好玩似的。夢子任由他這麼搗鼓著,忽然聽到他說:「『是我的感情投射在了夢裡,還是夢讓我誕生了不應該有的情感』,你昨晚這麼說了,對吧?」

  「是——吧——」

  分外磨蹭的回答。

  這時候倒是開始希望糟糕的記憶力派上用場了,夢子真不想承認自己說過這種吐露心聲的話。可惜話都說出了口,就算裝作一無所知,也實在太晚了。

  大概也感覺到了她的尷尬,五條悟輕笑起來,惡作劇般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揉得亂糟糟,而後才重新捋平整了:「那你現在對我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的?」

  現在……嗎?

  這不是什麼困難的問題,她應該早就有答案了,只是還需要片刻的沉默來撫平鼓動不止的心跳,但她會告訴他的。

  「五條先生,我想,我應該有點喜歡您。」

  「是『你』。」

  五條悟固執地糾正著,夢子便也改了口。

  順便,把不必要的詞也刪去了。

  「我喜歡你。」她說。

  好像聽到了倉促而激昂的心跳聲,但不是她的,而是五條悟的。他不再玩那無聊的頭發了,說不定此刻他也在笑,因為他說——

  「夢子,我也愛你。」


第68章 如你所願

  夢子。

  不是愛麗絲,也不是咖啡因怪物,更加不是別的稱呼,而是夢子。相比之下,「我愛你」的告白居然也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了。

  只是因為五條悟說出了從未說過的名字而倍感震驚,這就難免有點丟人了。於是夢子決定抿起雙唇,也偷摸摸地垂下了眼眸,決心不讓自己的情緒從臉上表現出來。

  不過,眼下的事實就是,她真的有點震驚。

  「為什麼用我的名字叫我了?」她喃喃著,小聲問,「我還以為你只會叫我『愛麗絲』。」

  「嗯——為什麼呢?」

  他說話的腔調很像是在笑,仿佛他自己也解不開這個迷題。

  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會兒,他才說:「之前沒怎麼把稱呼的事情放在心上,但現在突然覺得,如果是在這裡的話,你會更想要我以『夢子』的名字呼喚你。」

  ……這是在說什麼呀?

  夢子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正如先前詢問他為何總要叫自己「愛麗絲」時,他給出的晦澀難懂的答復一樣。

  對了,那時候他是怎麼說的來著?讓她想一想。

  那似乎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也算不上是不久之前。她努力地思索著,不自覺忘記了自己還在五條悟的懷抱中,怠惰感充盈四肢,她一點一點滑下去了,脫離了此刻的擁抱,索性就這麼坐到地上,隨意地枕在了他的大腿上,還能聽到五條悟在笑。

  「怎麼突然變成這幅懶骨頭的樣子了?」他把手掌輕輕搭在夢子的腦袋上,「看來你已經從壞小孩進化成懶小孩了——這個趨勢可不妙啊!」

  是否真的不妙,這可難說,反正夢子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大概要感謝這硬邦邦的地面,她很快就想起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因為愛麗絲就是愛麗絲呀。」

  ——五條悟當時應該是這麼說的。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就是愛麗絲,而愛麗絲也該是夢子嗎?

  或許吧,可是她還是覺得費解。

  愛麗絲是夢野愛麗絲,而她夢子是有棲夢子。這兩個名字截然不同,怎麼能夠輕易地彼此置換呢?

  真是,一點也想不明白。

  待她解開了這個謎題,說不定一切困惑都能迎刃而解了吧。

  夢子心想著,這念頭倒像是自我安慰。

  許是她實在太久沒有吱聲了,五條悟轉而開始玩弄起她的頭發,把耳旁的那縷金色發絲藏進紅發裡,而後再把它從一片深紅中翻找出來。

  真是好無聊的游戲,但他居然玩得樂此不疲,簡直可以稱作為奇跡。

  「怎麼感覺你有點不情不願的?」

  第不知道多少次重復著「藏匿-找尋-再度找尋」的五條悟輕輕揪著她的耳朵,如此說道。

  「你更希望我怎麼叫你?」

  「……我呀?」她磨磨蹭蹭地應著。

  夢子自己也決定不了。如果可以的話,她倒是想把這點煩惱的小事推回到五條悟那邊。

  「用你喜歡的方式稱呼我吧。」她甩甩腦袋,把被禁錮的耳朵從他掌中釋放出來了,「我無所謂。」

  藏在「無所謂」背後的意思是,她再也不會介意愛麗絲這個稱呼了。

  「啊——我明白了。」

  五條悟恍然大悟,板著面孔,煞有介事般點了點頭。

  「那以後就叫你,紅發會發火還經常睡不夠以至於會偷窺別人睡覺的某位小姐啦?」

  「……五條先生,您不覺得這個稱呼又長又累贅嗎?」

  說真的,這麼這麼長的名字,夢子一點也復述不出來。

  她一本正經地提出異議的模樣逗得五條悟偷笑起來。他的軌跡得逞了——看嘛,他就是故意這麼說的。

  「吶,愛麗絲。」

  現在終於正經起來了,盡管他的話音中還是帶著些微笑意。

  夢子仍枕在他的膝頭,在這句熟悉的呼喚聲中抬起眼眸。五條悟正笑著看她。

  他微微低下了頭,額前柔軟的發絲垂著,幾乎快要遮擋住他的眼眸了,但從發梢的空隙之間還是能夠窺見到熟悉的蔚藍顏色,其中倒映著小小的、淺淡得幾乎難以看清的自己——這個自己露出了略微困惑的表情。但夢子並不覺得此刻的她有多麼困惑。

  五條悟的指尖拂過她的臉頰,溫暖的,卻也有一點癢,而後穿過發間。

  「把你做的夢告訴我吧。」他說,「我想知道你做了怎樣的夢。」

  「……好。」

  夢子已經做了好多好多的夢,但她知道應當從哪裡講起。她依然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夢——說來也算可笑,夢中經歷的一切反而比現實記得更加清楚。

  她會對五條悟說起夢裡的夏天,邁過東京巨蛋體育館的大門時被風推出來的感覺,還有抄寫童話故事的無盡枯燥,與以利亞對她吼出發那些難聽話語。

  她還會告訴他,卡特琳娜颶風時隔十年將近東京的那個夜晚(仔細想想,不過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她回家了,看到了吹塌的舊宅,自己還連人帶車滾進了河底,可回到岸邊時卻發現她的車正完好無損地停在路上,認知與現實的差距讓她無比恐懼,所以她昨晚才徹底崩潰了。

  沒有同他說的是,在舊宅地下室的門縫裡聽到了詭異的對話,那些話語中出現了他的名字……其實也不是名字,她只聽到了「五條」的姓氏而已。或許不是五條家的悟,而是其他人呢?她想。

  同樣不曾說的,是有棲家的——她的使命。

  殺死五條家的六眼,讓這個家的惡名傳遍。

  就是如此無聊的使命。

  夢子知道,秘密無法藏起,總有一天她要把這些告訴五條悟。或許是明天,也可能是明年,甚至會是半個世紀後。

  但不可能是今天。她不想打破此刻。

  「所以,我該去看醫生了。今天就去。我產生了幻覺,看不清東西,還總做噩夢,完全符合一個病人該有的樣子。」

  她聳了聳肩膀,笑得無奈。

  「說不定醫生還能順便幫我找回記憶呢。」

  雖然這種好事也很難發生就是了。她都已經忘記以前為了糟糕的記憶力去醫院時,醫生給出結論是什麼了。

  五條悟耐心聽她說著。

  從最初敘述的夢開始,他就在認真地聽了,半點意見或是評價都沒說,很像個標准的乖學生。夢子從沒想到能見到他這樣。

  「你覺得有必要的話,那就去吧。不過,我猜你不需要我陪你完成這件事。」

  他終於不再玩夢子的頭發了,只順手幫她扣上了馬甲的紐扣。扣完之後,又輕拍了拍,就像是替她系緊領帶時所做的那樣。

  「要是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記得立刻打電話告訴我喲。可別再忘記『電話』這種好東西了。」

  「在醫院很難遇上有趣的事吧?看醫生這件事本身就挺沒意思的。」夢子有點想笑,「而且,你的電話常撥不通,不是嗎?」

  「是嗎?」

  他用一句漫不經心般的反問把夢子的詢問推回去了。

  反駁五條悟的反問,這不是什麼艱難的事情,甚至徹底將他辯倒也並非奢求,不過她並不想表現得這麼咄咄逼人,只撇了撇嘴角,嘟噥了一句她自己也聽不清的話語,而後便站起來了。

  重新打好領帶,再把亂糟糟的頭發捋順,夢子站到五條悟面前,板板正正地向他躬了躬身。

  「五條先生,我現在就要去醫院了。」她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故意用公式化的腔調說,「如果有任何工作上的要事,請隨時聯系我。」

  五條悟也擯棄了悠閑的姿態,從沙發上站起,把手背在身後,微微頷首,這才說:「如果是非工作上的急事——譬如說我非常想要了解愛麗絲小姐的診斷結果,也可以聯系您嗎?」

  「可以的。」

  「那就好。」

  如此做作且端著的做派實在持續不了太久,才說到這裡就已經演不下去了。他們對視了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夢子撲進五條悟的懷中,把臉埋進了他的胸口。

  嗯,留在他衣服上的果然還是水的味道。

  他沒有說錯,她真的很喜歡擁抱。

  「我出發了。」她頓了頓,還是想說,「你真的不能告訴我,我究竟忘記了什麼嗎?」

  五條悟輕撫過她的後背,溫柔的動作害夢子以為自己能夠得償所願了,可他說的卻是:「不可以哦~」

  「好嘛。我知道了。我該走了……待會兒再見吧。」

  夢子同他揮手道別,邁步走出門外。

  只要再多走一步,她就能夠跨過門框了。恰在這時,她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邁出的步伐灰溜溜收了回去,說出口的道別也該先放在一邊了。像只螃蟹似的,夢子倒退幾步,又回到了五條悟面前,別扭地扯了扯嘴角。

  「怎麼了?」五條悟看她這幅模樣就很想笑,「有事要求我嗎?」

  居然被他看穿了。

  夢子在「再迂回一下」和「干脆直說吧」之間糾結了幾秒鐘,而後果斷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有事想拜托你!」敬語不知不覺消失了,她刻意換上期待的目光看著五條悟,「首先要和您確認一下,作為我的上司,您的權限比我更高,對吧?」

  「當然了。所以我才是『上司』嘛。」

  「也就是說,您可以看到比我權限範圍內更多的文件,對吧?」

  「沒錯。」

  棒極啦!——夢子在心裡歡呼。

  「那請幫我調取一份未結案的事件調查報告吧!」


第69章 挪用權限

  穿過庭院,昨夜的暴雨把此處淋成了一片濕度百分百的小小王國。

  葉片上積攢的雨水砸到頭頂,腳下也是每邁出一步就能踩碎的水澤,這般濕漉漉,幾乎和卡特琳娜颶風來襲後的情狀沒有太大區別。

  再走十二步,就能正式走出庭院的地界了,但夢子的靴子已然沾滿泥點,啞光的黑色牛皮由此變得更加啞光。她滿不在意,拉著五條悟快步朝前走,十二步的距離倏地就消失無蹤了。

  穿過庭院之後,就快要抵達她預想的目的地了。

  「愛麗絲,我再提醒你一次喲。」五條悟搖頭晃腦,擺出難得的老師腔調說,「跨越權限調取檔案,這是違反職責的事情。要是我告訴夜蛾校長,你就得等著收辭退通知書吧!」

  循循善誘的老師腔調一下子變成了不那麼駭人的恐嚇,當然完全嚇不到她。

  「但你又不會去告狀,不是嗎?」夢子回頭看他,吐舌做了個鬼臉,「再說了,是您在調取那份檔案,我只不過恰好站在旁邊,一不小心看到了而已。是檔案內容主動映入了我的視線中,而不是我看了檔案——邏輯該是這樣才對。」

  五條悟耐心聽著。聽到最後,給出的評價是「歪理」。

  「恭喜你。」他騰出手來,朝夢子鼓掌,「你已經徹底進化成超級無敵壞小孩了。」

  「多謝您的誇獎。」

  夢子配合地點點頭,算是接受這個美譽了。

  再穿過三棟樓,就能看到檔案室了。推開大門,此處的椅子還翻倒著,躺在離那台舊電腦好遠的地方,還碰亂了堆在牆角的一捆未經整理的舊檔案。而這正是夢子上次匆匆離去時留下的「傑作」。

  居然忘記回來把慘狀現場收拾一下了,真是罪過。不過五條悟大概也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自己,所以姑且說來,應該也不算什麼大事吧?

  夢子自我安慰般這麼想著,不由自主揚起的訕笑倒是一秒鐘也沒敢松懈,手腳也變得前所未有的麻利起來了,飛快地搬起椅子,又把弄亂的那摞檔案重新堆起,這才邀請五條悟趕緊坐下。

  「來吧!」她不自覺換上了分外諂媚的口吻,「展現五條先生您的偉大權限的時刻到了!」

  話雖如此,但現實情況是,破舊的老電腦尚且還在啟動過程中。看這爬行得無比緩慢的進度條,五條悟大顯身手的機會似乎還早著呢。

  等待。當然只能等待。

  平常夢子一個人在檔案室等待破電腦開機時,通常會選擇使用萬能的胡思亂想打發時間。但此刻這裡可不止她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維小世界裡萬萬不行。可還能做些什麼呢?

  站在椅子後頭,雙手撐著椅背邊緣,她開始思索起了這個問題。

  不只是破電腦,檔案室裡的椅子也是破舊的老款式,又矮又小,五條悟坐在上頭,真像是一個不合尺寸的加大款玩偶,雙腿也無處安放般委屈地曲著,折起的膝蓋都快要與肩膀齊高了。

  靠在椅子後面站著的夢子也站得不太自在。她沒辦法隨性地整個人依靠著椅背,很不自在地換了幾次站姿,居然都沒有找到最自在的方式。

  「我說,愛麗絲。」五條悟仰起頭來看她。

  從這個視角望過去,超大型玩偶五條先生居然看起來倒像是某種可愛的小動物了。

  「要不然還是你坐在這裡吧。」他別扭地扯了扯嘴角,「我坐著你站著,這種安排怎麼看都很奇怪嘛,顯得我好像一個超級不貼心的垃圾男友。」

  夢子眨眨眼,認真琢磨了下他的話,這才正聲道:「只是站著和坐著的區別而已,不至於因此而淪落為『垃圾』吧?我站著就好了。我比較喜歡這種——呃——頂天立地的感覺?」

  其實嘛……主要還是因為有求於人,所以才要在各個方面都表現得足夠諂媚。

  不過,這麼現實的發言,她可不會說出口。

  姑且是成功說服了五條悟吧,他「哦」了一聲,低下頭去。過了兩秒鐘,他又抬頭看她了。

  「要不然我們擠一擠坐在一起?想來想去我還是覺得只有我一個人坐著很怪啦!」

  說話間,五條悟已經很自覺地騰出了半塊座椅,一下子就把夢子拒絕的余地全部封印了。盛情難卻——以及確實有點腿酸了,她小聲地道了謝,在他身邊坐下了。

  以前獨自占有檔案室的這把椅子的時候,是否覺得坐在上頭特別奇怪,怎麼都不自在嗎?夢子想不起來了。總之現在她很不自在。

  本就小小的椅面分出一半,當然變得小之又小了。夢子根本不敢把全部的體重都放在上頭,生怕一不小心就滑下去,只能雙腿暗自用力,與其說是坐著,倒不如稱之為扎馬步更加合適些。沒過多久,她不爭氣的腿就已經開始發抖了。

  坐不了半分鐘,夢子趕緊站起來了。

  「多謝您的邀請但我果然還是喜歡站著!」

  一口氣把拒絕盡數吐露了,她趕緊溜回到椅子後面,習慣性的把雙手搭在靠背上,假裝沒有看到五條悟拉長的面孔和他耷拉嘴角中透露出的失落。

  「其實。」他又冒出的新的提議,「你也可以坐在我腿上的。」

  「這個嘛——啊電腦終於開機了快輸入您的賬號和密碼吧謝謝您五條先生!」

  老舊電腦在最恰到好處的時刻派上用場了。夢子迫不及待地打開檔案查閱系統的登錄界面,把鍵盤往他手中一推,以如此簡單粗暴的方式推開了向她而來的話題,於是五條悟的嘆氣也一秒鐘都沒有停下。

  「愛麗絲,我感覺你在利用我耶。」

  他哭喪著臉,像老爺爺似的豎起兩只食指戳在鍵盤上,挨個字母的輸入著,還把按鍵戳得啪嗒啪嗒響個不停。

  「你不會是貪圖我的權限所以才說喜歡我吧?」

  「……不是啦。」

  純粹只是順水推舟,正巧意識到了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而已。要是不及時抓住,說不定明天就會忘個靈光了吧。

  不過,被誤解也不算意外,畢竟自己好像確實表現得稍稍功利了些。

  想了想,夢子垂下手,捧著五條悟的臉,輕輕地揉了揉。

  一定有比這更好的表達出「喜歡」的方式吧,可惜她一點也想不到。幸好幸好,對於五條悟來說,這點笨拙的親昵也算足夠了。

  「感覺你像是寵愛小狗那樣短暫地愛了我一下。」

  盡管滿足,他還是故作揶揄般嘀咕了這麼一句。夢子沒怎麼聽清,拜托他再重復一遍,但他說出了嶄新的另一句話。

  「你想要查閱的權限外的檔案是什麼?」

  夢子沒有做聲。屏幕上跳出了登錄成功的字樣提示,她把鍵盤搬到了自己面前,飛快輸入文字,搜索欄中的「夢野」字樣就是她想要知道的迷題。

  與關鍵字「夢野」關聯的唯一一份檔案,關於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單是標題就帶著駭人的意味。

  這裡面將藏著怎樣的內容呢,是會更加駭人,還是純粹枯燥的記錄?她想要知道。

  不需要多余的遲疑,夢子在深呼吸一口氣後,按下了鼠標。

  哢噠——

  「■Warning:您當前的權限不足以查看此檔案■」

  「……誒!?」

  這是夢子下意識發出的質疑聲。

  緊張不已的激動心跳一下子失去了依托的錨點,倏地變得空落落的了。而後聽到五條悟也「誒」了一聲,但這聲驚呼聽起來更像是對她的拙劣模仿。

  看看屏幕,再看看笑得人畜無害的五條悟,夢子有些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怎樣的心情才好了,支吾了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句:「原來您的權限也不能查閱這份檔案呀?」

  「看來是這樣的。唉——」他無奈攤手,「抱歉啦,沒能幫到你。」

  「唔……沒事。是我麻煩你才對。」

  這樣的事件展開也是預期的結果之一,她沒覺得多麼失望。不過,想要讓飄得太高的好奇心重新沉回原位,這個過程難免會帶來低沉情緒。夢子決定不再多想,她還有正事要去做呢。

  「那我先去醫院了。」

  她踱向門口。接下來還說什麼道別的話語才好呢?一點也想不到。她別扭地補上一句:

  「請您好好工作。」

  「知道啦。放心。」

  大概是不太想聽她的嘮叨,五條悟還是那把小小的椅子上,笑著向她擺擺手。走遠了些,卻聽到他在喚她。夢子停住腳步。

  「怎麼了,悟?」

  拋開了對他的敬語之後,更親昵的稱呼也能說出口了,而且說得如此輕松,夢子自己都覺得出乎意料。

  可能是因為夢中的自己就是這麼稱呼他的,所以落到現實之中,也不顯得那麼困難了吧。她是這麼認為的。

  他好像在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他們之間隔了段距離。想要讓話語穿過這段空氣,話音也該變得響亮些才好。五條悟幾乎像是在大聲的對她說。

  都大聲說出口了,還能算是小秘密嗎?夢子給不出合適的答案,但她會認真聽他說的。

  他說:「愛麗絲。知道嗎,所有停留在你腦海中的記憶,無論是夢還是回憶,全部都是真實的。」

  一如既往,夢子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啊救命這話確實很有種讓人安心的意味。她揮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繼續邁步向前。

  檔案室的門關上了,五條悟聽著她的腳步聲消失在門的背側,而後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老舊的電腦。

  哢噠——依然是清脆的聲響。

  他打開了夢野家的調查報告。


第70章 File-調查報告

  《關於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

  -最近更新時間:2014年1月11日-

  事件狀態:未解決

  涉及詛咒:無

  發生地點:東京都文墨區前板橋廣場

  派遣人員:泰格麗思(准特)*、禪院敬吾(一)、天成風(二);柳樂東雲(輔助監督)

  *注:因人事調動,泰格麗思女士於1993年12月至1994年6月期間短暫停留於東京。調動期結束後,其回到京都支部常駐。

  【2014年1月11日更新】

  新增派遣人員:五條悟(特)、夢野愛麗絲(二)

  -以下為事件調查記錄-

  【1994年1月11日】

  凌晨0時04分——「窗」觀測到東京都文墨區前板橋廣場發生咒力波動,派遣准特等咒術師·泰格麗思前往現場調查。

  凌晨0時17分——泰格麗思抵達現場,發現殘存於地面的大量血跡及散落在廣場上的共計十八具屍體,皆已無生命體征。現場有一幸存女童,渾身浸滿鮮血,健康狀態良好,姓名、年齡、身份均未知,無法與其進行對話。

  凌晨0時55分——一級咒術師禪院敬吾、二級咒術師天成風前往現場支援,於某具男性屍體的和服夾層中找尋到姓名為「夢野愛麗絲」的出生證明(已收錄為附件1)。根據出生日期及其他信息比對,暫定現場發現的幸存女童即夢野愛麗絲。並未搜查到其他物證線索。

  【1994年1月14日】

  根據泰格麗思女士的彙報,現有調查結果如下:

  1、根據骨齡,本起事件死者可分類如下:

  80歲-100歲,女性1人,男性2人

  60歲-79歲,女性2人,男性2人;

  40歲-59歲,女性3人,男性4人;

  20歲-39歲,男性2人

  10歲-19歲,男性1人

  0歲-9歲,男性1人

  屍檢與現場的調查報告請見附件2、3

  2、現場留有極大量的言靈殘穢。根據殘穢對比,十八名死者均來自夢野家*。

  *注:夢野家,19世紀末從北歐遷徙至東亞,與繩文人通婚後形成的一支詛咒師家族。其外貌極具特征,為金發金眼,術式類型為咒言,早年間曾引發過「天皇刺殺」、「廣播電台劫持」等小型詛咒事件,因年代久遠,相關記錄均已丟失。自本世紀中旬銷聲匿跡。在本次事件前,咒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夢野家已因術式斷代而滅絕。

  3、已確認幸存女童與出生證明上的「夢野愛麗絲」為同一人。其1990年1月10日出生於東京某私立醫院,生母為夢野正子(於1990年1月10日難產死亡),生父為夢野朱斯塔司。關於其父母及其他死者,暫未能調查到更多信息。女童目前尚無法與人溝通,疑似語言能力異常。

  4、現場地面殘存約3.5升鮮血,十八名死者皆為割喉導致的失血性死亡,除去最為為年幼的九歲男童外(其脖頸的傷口為外力所致,即非自我意願的謀殺),剩余十七具屍體均可判定為自殺,但現場殘留的血量遠低於失血死亡所需要損失的血量,故推斷前板橋廣場非第一死亡現場。根據1月12日觀測到的咒力波動,懷疑其使用了類似傳送的方式移動至前板橋廣場。死亡現場尚未找到更多線索。

  5、目前仍無法與幸存女童夢野愛麗絲進行溝通。

  【1994年2月17日】

  對夢野愛麗絲進行第一次審問,未能得到任何結果。其宣稱什麼也不記得。

  關於夢野愛麗絲的後續處理,目前仍在商定中。

  【1994年2月28日】

  對夢野愛麗絲進行第二次審問,未能得到任何結果。

  當日,其在病房中制造出一場小型的室內暴風雪。風暴持續53秒,其宣稱是在午睡時夢見了下雪天。

  【1994年3月15日】

  對夢野愛麗絲進行智力測試及行為能力判定。其智力水平並無異常,對於指令均能做出正常反應,在記憶力方面尤為卓越;睡眠測試異常,其術式疑似為[此字段已被刪除]。

  關於夢野愛麗絲的後續處理,確認為處決。

  【1994年3月16日】

  變更夢野愛麗絲的處理決定,其由准特等咒術師泰格麗思撫養。泰格麗思女士的手寫承諾書請見附件4。

  已與泰格麗思溝通一致,如夢野愛麗絲出現任何異常情況,本次變更將會作廢,恢復為3月15日確認的處理決定,即對其處決。

  【1994年6月12日】

  泰格麗思的人事調動時限結束,其將攜夢野愛麗絲前往京都,並負責對其進行觀察監督。

  【2000年1月10日】

  對夢野愛麗絲再次審問。其宣稱只能記得前板橋事件後的事情,在此之前的四年記憶均為空洞,無法提供任何線索。

  其術式確認為[此字段已被刪除]。

  將繼續對夢野愛麗絲進行觀察。

  【2010年8月8日】

  兒童連續失蹤事件嫌疑人夢野以利亞於布洛肯大道888號捕獲,確認其為繼夢野愛麗絲後第二位活著的夢野家後代。

  對於夢野家的集體死亡事件,其宣稱為「一場獻祭」,目的不明。後續的審訊過程中,並未吐露更多關於本事件的線索。

  【2010年8月21日】

  對夢野以利亞進行處決。夢野愛麗絲目前由咒術高中負責管理及監視。

  【2014年1月11日】

  夢野愛麗絲將繼續協助調查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

  -以上為本事件當前的全部調查記錄-

  附件:

  1、夢野愛麗絲的出生證明

  2、屍檢報告

  3、現場調查報告

  4、手寫承諾書-by Tigris

  其他相關信息:

  1、個人檔案-夢野愛麗絲

  2、2010年兒童連續失蹤事件

  3、個人檔案-夢野以利亞


第71章 私人醫院

  夢子想不起上一次去醫院是什麼時候了,可能是上個月,也有可能是去年,說不定上次步入醫院大門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順便,她也沒能想起看病的具體步驟。

  很丟臉地向無所不能的互聯網請教了一番,她總算知道該怎麼做了。

  驅車前往最近的私立醫院。夢子對這地方沒什麼印像,她猜自己大概沒有來過。漆成淡淡米黃色的兩棟病院孤零零立在井字路口的正中,見不到太多綠植,就這麼被馬路包圍著,四面八方都是車流。

  設計成這幅別扭樣子,真的能算得上是合格的醫院嗎?夢子很困惑。

  不過,就算再怎麼困惑,她也只能步入這淺米色的病院了。比這更近的醫院還要再驅車半小時才能到達,為了這點小事而舟車勞碌,夢子覺得劃不來。

  再說了,雖然今天已經和五條悟說過要去看病,那麼就算在「看病」這件事上多耗費點時間,作為上司的他應該也會諒解,但她還是不想給他添太多的麻煩,畢竟……

  ……等等,他們現在到底算是什麼關系呢?

  在這種時候想到這個問題,顯然有點不合時宜。夢子想要中斷思維,可大腦還是自顧自往下想下去了。

  已經度過了互訴衷腸的階段,她也自然而然地拋開上下級的生硬禮貌,直接用「悟」這個稱呼去呼喚他了——也就是說,他們應該已經抵達了戀愛階段吧?也許應該是這樣沒錯,但好像他們誰都沒有主動說過「請和我戀愛吧」之類的話。

  說實在的,她並不需要什麼儀式感。只是沒有准確的詢問和答復,總讓她感到一切都好像還很懸浮,仿佛心緒還飄飄蕩蕩,尚未真切地落回地面。

  「所有停留在你腦海中的記憶,無論是夢還是回憶,全部都是真實的。」

  忽然想起了五條悟對她說的。

  是了。在夢裡,他們的關系就更清晰一些——是純粹的戀人。既然他說夢的記憶就該是真實的,那是否意味著,飄忽不定的憂郁心緒早該平穩落地了呢?

  「有棲夢子小姐。」

  忽然聽到有人在喚她。

  夢子猛得抬起頭來,意識這才從雜亂的想像中抽離。她看著眼前笑盈盈穿著米色護士服的女性,剛才就是她在念著自己的名字。

  既然知道她的名字,難道是認識的人嗎?

  夢子看著眼前陌生的面孔,不自覺歪了歪腦袋。她能夠看清眼前女人的眼眸,還有不算高挺但微微翹起的鼻子,嘴角的禮貌弧度也如此清晰,可這一切零散且清晰的元素拼湊在一起,反而變得模糊朦朧了。夢子認不出她的面孔——甚至有些看不明白了。

  就好像盯著一個漢字看了好久好久,認知似乎有點錯位了。

  「您該前往八區的八號診室就診了,可以先搭乘電梯去往四樓。」陌生的護士提醒她。

  後知後覺的,夢子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中正捏著一沓小票,兩端有些卷卷的,幾乎要蜷成圓筒形了。小票上正印著她的名字,也難怪護士知道她是誰了。

  還以為又一不小心忘記了認識的人,看來只是虛驚一場。她松了口氣,悄然浮起的那點緊張感也倏地消失無蹤了。她笑著向護士道謝,快步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堂,徑直走向電梯。

  許是現在還是工作日上午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全體國民的健康狀況終於得到了質的飛躍,醫院裡人影寥寥。候診處冰涼的金屬椅子上見不到其他的病人,好像也沒有醫生或是護士行走在視線裡,醫院透著難得的寂靜與悠閑。即便如此,電梯還是遲遲不來,

  夢子抬了抬眸,飛快掃過眼前向上的三角按鈕。

  還亮著,看來電梯確實尚未抵達一層——她總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一時的發呆而錯過了電梯。

  攤開手裡卷起的小票。似乎正是在剛才思考著幼稚問題的期間,她完成了煩雜的掛號工作,但夢子已經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麼掛號的了,真是可惜。

  不管怎麼想,這都是難得的生活經驗,如果可以的話,她可不願意在下次看病的時候再絞盡腦汁地回想一切流程,正如她現在很苦惱地思索著,為什麼印在小票上的就診科室會是「精神科」。

  難道不應該先檢查一下她的大腦是否健康,在排除了一切病理性原因之後,再把她送去精神科檢查精神是否正常嗎?跳過「檢查」這個步驟,直接一步到位地會見精神科醫生,這多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總之讓她覺得相當別扭。

  糾糾結結的無聊念頭一直持續到了電梯抵達時才告一段落。夢子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也知道糾結於這種小事很沒意義,索性折起小票,徹底中斷了這雜亂思緒。

  電梯轎廂窄窄的、小小的,只需邁半步,就能走到盡頭。金屬制成的四壁帶著莫名的陰冷感,光是看著就叫人覺得牙酸。

  夢子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這電梯真的太小了,只不過是轉了個身而已,她的肩膀就碰到了轎廂的內壁,金屬的寒意倏地穿透襯衫,落在了皮膚上,害她不由得縮了縮肩膀。

  醫院用這麼小的電梯,真的合適嗎?她忍不住開始思考。

  容納一個人都算是勉強,要想擠下兩個人,那真該是極限了吧?要是坐輪椅怎麼辦,或是移動病床上的病人,這樣的電梯一定不行吧?

  夢子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透著違和,但這違和感只是漂浮在大腦裡,她抓不住,也沒辦法很好地說出口。清脆的「叮——」一聲已然響起,電梯門緩緩在眼前敞開,她迫不及待邁步向前,離開了這個過分狹窄的空間。

  四樓也如樓下那樣寂靜,見不到病人或是醫護人員。從天花板上垂下的指示牌告訴她,前往八區需要繼續筆直往前走。

  穿過左右兩側皆是透明落地玻璃的長長走廊,日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纖長而傾斜,如同扯出的一條黑色細線。樹葉的婆娑聲穿過一層玻璃,變得略有些朦朧,很像是下雨天的聲響。夢子看著窗外深淺交疊的綠意,這般繁茂的葉子很像是夏天會有景像。

  春日馬上就要過去了,確實也該能夠看到夏天的蹤影了呢。她想。

  玻璃長廊走到盡頭,掛著「精神科」字樣牌子的大門出現在眼前。

  真的是,相當寬闊的大門,仿佛眼前的空間從中間裂開了縫隙,一半是左側門扉,剩余的一半則是屬於右側的,八號診室的數字「8」就橫著躺在這半扇門上,看起來像是某種符號……是什麼符號來著?

  她總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答案的,可惜大腦空空如也。不免遲疑了片刻,她才推開診室大門。

  巨大的門扉當然也該有著與之匹配的重量。夢子一下子沒能推動,用肩膀和整個手臂頂著,幾乎是壓在了門上,才終於擠開一道狹窄小縫,她趕緊鑽了進去。門轟然關上,驚天動地的「嘭」一聲震得她都有點心慌了。

  但凡動作再慢一拍,說不定就要被這扇門夾成兩半了吧,絕對會把她變成比劣質血漿片裡更加難看的樣子。

  心有余悸,夢子不太爭氣地在原地大喘了幾口氣,這才有閑心環顧四周。

  算是理所應當吧,大大的門扉後藏著同樣龐大的診室,深紅色地毯厚重綿軟,一腳踩下去,她的靴子都沒進去了,幾乎要被深紅的絨毛包裹起來。

  牆壁是米黃色的,就像護士的衣服,也像這棟病院的外牆漆上的顏色。窄小的方形辦公桌擺在巨大診室的正中央,同樣穿著米黃色醫生就坐在那裡。

  所以,依照就診指南的指引,接下來該干什麼來著?

  真不情願承認,不過夢子是真的想不起來了,只好先遞上掛號的小票,在醫生說出「請坐」之後,才拉開對側的木椅,淺淺地坐在椅子的邊緣。

  「有棲小姐,你主要是有什麼問題?」

  還說是一針見血還是沒有禮貌呢,醫生一開口的詢問莫名的讓夢子很不適應,可惜她也不記得醫生該是什麼樣的了。

  沒有對照組,那就當這樣的詢問是正常的吧。

  盡量平緩且詳盡的,她把最近發生的一切異樣情況盡數吐露。有些異常能輕松地想起來,但總不免存在著需要苦思冥想後才能回憶的事情。說到最後,話語好像也沒那麼平緩了,顛三倒四的,就連夢子自己都有些聽不明白了。

  沙啦沙啦——這是醫生的鋼筆在摩擦過紙張的聲音。

  他在很認真地做著記錄。

  「也就是說。」在聽完之後,他做出了總結,「你的問題是產生了幻覺,並且因此難以控制情緒,無法看清文字和圖像,而這些問題可能是你睡眠時做的奇怪的夢所引起的,是嗎?」

  「對。」夢子點點頭,又補充道,「還有,我的記憶力很差。這個問題讓我苦惱了很久。」

  「好的。我了解了。」

  啪——他放下了筆記本,金絲眼鏡的鏡片映出燈光。

  「這些問題其實很好解決,有棲小姐。我們已經擁有應對方法了。」

  「……真的嗎?」夢子驚喜得有點不敢相信了,「所以我……我確實是生病了,是嗎?」

  醫生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詢問,已然自顧自說下去了:「解決的方法很簡單。真的很簡單,你不用擔心。」

  「是什麼辦法?」

  吱呀——好像是身後的巨大門扉敞開了,她的椅子在微微顫動。醫生對她笑了,他的臉變得愈發模糊。

  似乎,從最初開始,夢子就不曾看清過他的面龐。

  「往你的腦袋裡放一條蛇吧。」

  他說。


第72章 百尺長蟲

  夢子覺得她又出現了幻覺——嶄新的幻覺是,醫生對她說,要在她的腦袋裡放一條蛇。

  ……這種事怎麼想都有點太過荒誕了吧?

  很不爭氣的,對於醫生給出的這種匪夷所思的治療手法,她只給出了懵懂的「啊」一聲作為回應。

  「醫生,您剛才說什麼了?」

  實在不想承認自己也許產生了幻覺,夢子更情願相信只是她的聽力出現了點小小問題。

  但她的聽力大概還很正常,因為她能夠聽到醫生按動手中圓珠筆時哢噠哢噠的聲響。他把身上米黃色的大褂撫平了些,又把圓珠筆裝進了胸前的口袋裡,雙肘支在桌面上,相抵的十指搭成了寶塔般的形狀,也遮擋住了他的下半張臉。看不到他嘴唇的翕動,只聽到了他的聲音,飄飄忽忽般伴著陰冷空調風來到夢子的耳中。

  「我說,有棲小姐。我要在你的腦袋裡放一條蛇。」

  他很冷靜地說出了如此瘋狂的話。或許需要去看精神科的人不是她,而是精神科的醫生才對。

  可能是因為眼前的醫生言語沉穩(即便他的發言真的很不正常),夢子沒有因此冒出太多過分激動的情緒,也並不打算歇斯底裡。她只是坐著,坐在椅子的邊緣,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從椅子上跌落了。

  「怎麼做呢?」她說著,不自覺發出了一聲冷笑,「怎麼把蛇放進我的大腦裡?而且蛇會把我的腦子吃掉吧?」

  說不定還會繼而將她整個人吃掉。這樣的治療手段太不正常了。

  醫生好像笑了。夢子並不能看到他嘴角揚起的弧度,也沒聽到「哈」或者是「呵」之類的笑聲。她只是莫名有種感覺,覺得醫生在對她笑。

  而且,有點像是恥笑。

  「有棲小姐,您知道木乃伊嗎?」他說起了無關緊要的話題。

  夢子想了想,「木乃伊」這個概念在她腦海中很是模糊。她琢磨了好一會兒,才不太確定地說:「是那個……呃,干的屍體?非洲的?」

  支支吾吾的,她都替自己覺得丟臉起來了,幸好醫生沒有嘲笑她——不對,沒有被瘋子醫生嘲笑,算不上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吧?

  「那你知道木乃伊是怎麼制作的嗎?」

  「……稍等,我想想。」其實她一點也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認罷了,「把屍體丟到沙漠裡風干,之類的?」

  說得真像是在制作某種肉干零食。夢子亂七八糟地想。

  醫生「嘖嘖」了兩聲,豎起的食指立在她的眼前,左右晃了晃。空調風好像變得更陰冷了些,似乎聽到身後有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什麼粗糙的東西從地毯上低低地爬行而過。她想要回頭去看,但醫生豎起的手指抓走了她的視線,她注視著那圓潤的指尖,聽到他說起木乃伊的制作方法。

  現在到底是在給她看病,還是醫生在炫耀他的學識?真不知道了。

  「需要將屍體的內髒全部去除,包括大腦。需要用一支燒紅的鐵棒從鼻子裡捅進去,將大腦完全搗碎。腦漿會順著鐵棒流下來,頭顱裡就此變得空空如也。」

  他晃來晃去的食指輕輕點在了夢子的鼻尖上,冰冷的,倒像是一支被凍結的鐵棒。

  「要讓蛇進入到你的大腦,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要試試嗎?」

  「我可以拒絕嗎?」

  「抱歉,不可以。」

  這人瘋了。

  當夢子在心中下定結論時,地面猛地一震。好像有什麼龐大而沉重的東西落在了地上,嘶嘶的吐舌聲也被一起碾壓在了巨響之下。椅子隨之顫動,險些把夢子甩到地上。她踉蹌著勉強站穩。從掛在醫生口袋的金屬筆杆上,她窺見到了一個紅色的影子,纖長的三角形,她本以為那是自己的倒影,但紅色影子吐出了更加細長的舌頭,所以顯然不會是她。

  夢子轉身,龐大的紅蛇就在她的背後,盤起粗壯肥碩的身軀,淺金色的眼眸裂開一道纖細豎直的瞳孔。

  墜地的震動是它鬧出的動靜,陰森得幾乎要沒入脖頸深處的寒意也是來自於它。一圈一圈壘起的圓形身軀堆了八層之高,比她的軀干還粗。紅色鱗片炸開了,尾尖豎直在空中,啪嗒啪嗒拍打著地面。

  一點一點,它揚起頭顱,尖尖的鼻子懸浮般在半空中挪動著,吐出的信子攫取著空氣中她的氣息,那雙金色眼睛始終在注視著她。

  「如果你突然遇到了一只遠比你龐大,且一看就來者不善的巨大蟒蛇,你會怎麼做?」

  要是有人這麼問夢子,她大概會好好思索一番之後,再給出回答。

  遇到比人類還大的生物,這種事情罕見且恐怖,是非得要仔細思考退路不可的。

  可她現在根本不存在思考的余地。

  蛇口裂開來了,嘴邊薄薄的一層皮被拉扯得幾乎透光,尖銳而潔白的齒在怒吼聲中亮出。

  「蛇張開了血盆大口」,夢子本來是想要這樣說的,但這蛇身上的鱗片實在是太紅了,如同要滴下鮮血般的深紅。相較之下,張開的嘴看起來更像是嬌嫩的粉色,居然有幾分可愛呢。

  大腦自顧自編排著這種莫名其妙的怪異想法,幸好雙腿已經邁開了。

  夢子奔跑在深紅色地毯上,跨過那壘起的蛇的身軀,與尖牙利齒擦肩而過。腎上腺素激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她覺得自己已經跑得很快了,可那扇巨大的門扉卻好像無盡遙遠,永遠無法觸手可及。

  地面又開始震蕩起來了。巨蛇挪動龐大軀體,飛快向她逐來,鱗片剮蹭在毛絨地毯上,剝離出痛楚般的聲響。

  蛇真的能夠在地毯上行進嗎?夢子忍不住想。

  她記起了不久之前看過的一個打上了「搞笑」標簽的視頻,裡頭是一條蛇爬行在地毯上。它不停扭動著,做出前進的姿態,卻始終停在原地,沒能前進半寸。似乎是因為地毯會吸走蛇爬行時的力,或者是蛇的鱗片抓不住地毯的絨毛,具體原因夢子已經想不起來了,總之就是類似的理由。

  那麼,這條蛇怎麼能夠前進的呢?

  在這生死關頭,想起的居然淨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夢子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了。

  她不敢轉身,唯恐見到蛇僅距離自己一步之遙。可她必須回頭,否則她無法知曉眼下的處境。這樣的未知才是最為恐怖的。

  咬著牙,然後調動百分之一百勇氣。夢子回頭看去,巨蛇離她好遠,軀干在原地扭動著,不停扭動,卻未能讓它前進分毫。

  就像那個視頻一樣。可是……

  夢子收回目光,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

  可是她剛才分明看到了,這條蛇自如般爬行在地毯上,以可怕的速度追逐著自己,為什麼現在它難以前進了?蛇類生物在地毯上的劣勢,直到此刻才實現了嗎?

  不知道。也別再想了。現在可不是放任想像力的時候!

  夢子向前奔跑,繼續奔跑。從地毯上伸出的每一根綿軟的長絲都讓她的步伐變得毫無實感,仿佛正行走在某種虛晃的物體之上。巨大門扉忽近忽遠,她伸出手,門把已然觸手可及,卻倏地消失無蹤,去到了難以企及的更遠的地方。

  難以推開的、無比沉重的大門,在紅蛇的猛烈突進中轟然撞開。

  這只巨大的蟒蛇,此刻已然快要脫離「蛇」的模樣了。不知從何時起,它的肋骨從脊椎上戳了出來,穿過皮肉,以蒼白的弧度直抵地面。如同一層奇怪的鎧甲,罩住了遍布鱗片的紅色身軀;又如足般靈活,輕巧而敏捷地挪動著,爬行在地毯上,在這龐大得近乎無盡的空間中橫衝直闖,真像一只怪誕蟲。

  巨蛇合攏嘴,擠壓出的腥臭的風幾乎要將夢子的深紅短發吹亂。她躍到一旁,勉強躲開了這可怕的牙齒,卻被掃過後背的蛇尾拍倒在地。那鱗片一定掛住了她的衣服,完全能聽到繃斷的撕裂聲。

  該怎麼辦?該往哪兒去?那條蛇又是怎麼回事,詛咒嗎,還是幻覺作祟?要不要立刻向高專發出支援請求?

  踉蹌地奔走在綠意重疊的長廊,無窮無盡的疑問幾乎要將她的大腦擠到爆炸。或許確實應該要讓蛇鑽進她的腦袋裡才好,這樣就能把一切苦惱的恐懼的全都吃掉了。

  長廊將要走到盡頭,然後該怎麼辦呢?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長廊連接著一處大廳,她就是搭乘電梯過來了,可轎廂又小又慢,絕對是最糟糕的逃生工具了沒錯了。樓梯在哪裡,她毫無頭緒,緊急出口的綠色燈牌也不見蹤跡。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至少要遠離此處的四層才行。

  碎裂的巨響在耳邊炸開,甩動不停的蛇尾砸碎了落地窗戶。風倏地灌進來了,帶著樹葉濕漉漉的氣味。在大腦給出指示之前,夢子已然調轉腳步,奔向風吹來的玻璃空洞。

  毫無疑問,這是眼下唯一能夠離開四樓——甚至是一勞永逸地逃離整個建築物的方式。

  她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穿過如針般直直扎進地面的蛇骨,逃離那裂開的蛇口。好像有一支骨頭從手臂上掃了過去,但並不疼,那就索性別放在心上了吧。她只想著快點蜷起身子,鑽過玻璃的空洞。

  然後。不要猶豫,跳下去。


第73章 瘴氣森林

  風從耳邊掠過,凌冽得如同無形針刺。夢子睜不開眼了,思維似乎也將要隨著這自下而上的狂風一起僵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快點用咒力包裹住整個身體。

  其實她也不知道這麼做能派上怎樣的用場,畢竟她可沒有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過。但是……

  但是,在夢裡,她——或是說愛麗絲——會用溢出的咒力加強五感,幾乎能夠達到百分百閃避的效果。以此延展開來去想的話,用咒力阻斷落地時的衝擊力,應該也,不、是、不、行、吧?

  不安好像被吹走了,驚恐也消失無蹤,尖叫聲自也是被懸起的心髒徹底衝碎。

  要用咒力抵消衝擊像貓那樣平穩落地、要用咒力抵消衝擊像貓那樣平穩落地、要用咒力抵消衝擊像貓那樣平穩落地。

  她不停不停地只想著這一句話,而她也確實像貓那樣落地了。

  也就是說,夢子以四肢觸地的方式狼狽地著陸了。

  至於是否算得上是「平穩著陸」,這是個值得考究的問題,可惜眼下確實沒有什麼思考的富余了。

  慌忙站起身,雙腳在不受控地面滑了兩下,險些害她摔倒在地,幸好及時找回了平衡感。腎上腺素大概還在起著作用,她一點也不覺得疼,但或許痛楚下一秒就會抵達了,她干脆不去想「疼痛」這件事了。

  反正,沒有人會喜歡痛楚。

  這一側空地是停車場。醫院空空如也,停車場當然也是一片空蕩,夢子一眼就找到了她的車,拔腿向那圓潤方形的深黑色跑去。

  似乎已經快要忘記了,就在短短在幾十小時之前,這台車如此讓她害怕的,她甚至認定這是恐怖小說中的魔車克裡斯汀。但到了此刻,老舊卻尚且完好的她的車忽然變得如此讓人安心,簡直就像是家一樣的存在——盡管不那麼喜歡,但置身其中時,總會覺得無比安全。

  夢子把手伸進口袋裡。倉皇的逃竄害她的四肢都變得不聽使喚了,簡單動作無比困難,指尖在口袋邊緣滑落了幾乎無數次,才終於墜入袋中。

  金屬的車鑰匙溫溫熱熱的,一定是沾染到了她恐慌的體溫。急促的喘息摻雜在風聲中,實在有些太喧鬧了。夢子咽了口唾沫,這才下定決心回頭。

  紅蛇在注視著她。

  如果夢子的視力足夠好,好到像六眼一樣厲害,那麼她將在巨蛇金色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細豎瞳孔會把她蒼白僵硬的面孔擰成同樣細豎的模樣,仿佛她的存在要被徹底碾壓殆盡。

  但她看不到,因為她們隔得太遠了。

  從四樓長廊的玻璃洞窟中——正是夢子跳下的那處空洞——紅蛇探出三角形的頭顱,以詭異般的姿態在空氣中左右擺動。它的身軀探向空中,層層疊起的軀干一點一點探出。它也墜向了地面。

  夢子不知道自己在落地時鬧出了多大動靜。對於這片大地來說,一百多斤重的自己大概就像一旁枯葉,輕飄飄地落下了,激不起半點風浪。

  緊緊追逐在身後的巨蛇,體重是她的數十甚至百倍,它之於大地,如同威力十足的炮.彈。重力加速度是它的火藥,推動著它成為更加強有力的武器。

  好像聽到了「咚」或者是「哐」的一聲巨響。步伐尚未邁出,但她的雙腳已然離開了地面。

  大地在顫動。不是天災,純粹只是因為巨蛇墜地。

  在最猛烈的一次震動之後,接連而來的余震再次把地面上的一切甩到空中。

  柏油路面裂開溝壑,細碎的咣當咣當聲是車鑰匙掉進地底縫隙時的動靜,隨之而來的小小一聲「啊」則是夢子的驚呼。

  唯一的逃脫手段沒有啦!

  雖然她的體能還算尚可,跑步好像也蠻快的,但她真的沒有自信能夠在平地上跑過這樣一只怪物啊!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場劣等的美式商業片,那麼就算弄丟了至關重要的鑰匙,也能夠在方向盤下方莫名其妙地扯出兩根斷裂的電線,然後莫名其妙地接上斷線,姑且順利地發動汽車。

  啊。果然人生要像電影一樣才好呢。她憤憤地想。

  可現實不是電影。汽車廠商把載具設計得如此精密,怎麼可能從嚴絲合縫的車廂內神乎其神地扯出兩根電線呢?說到底,想要驅動一輛沒有鑰匙的車,這種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要再……

  ……夢。

  不對,在夢裡,這種不可能的事情實現了。

  在夢裡,她——或是說愛麗絲——或就是她自己,確實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發動了輔助監督伊阪明的汽車。但那是怎麼做到的?夢子依然記得那個夢,但她不知道那是怎麼做到的了。

  好像……好像,夢裡的她睡覺了。睜著眼睛睡覺。然後……

  現在再去思考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必要了。

  地面的裂縫愈發擴大,變成深不見底的溝壑,她的車不受控制地滑進了縫隙裡,以凄慘到幾乎可笑的姿態豎直地插進裂縫中,看起來真像是快要被大地吞吃入腹了。

  好嘛。真是越來越糟了。

  自嘲的笑聲實在是發不出來,當然夢子也不打算絕望到尖叫。巨蛇的身體一定是又撞在地上了,地面再度震動起來,動蕩的碎石從腳下滾過,她踉蹌了一下,步伐已然邁出柏油路面的邊界了。

  停車場的盡頭,連接著枯黃的一片斜坡。似乎有種莫名的違和感要浮出水面了,但她已無心思索。

  傾斜的坡度之上,重力似乎變得無限大,夢子無法停下。她只能奔跑,被迫上足馬力。風的聲音愈發凌冽,有什麼東西從身旁接連掠過,余光卻怎麼也無法捕捉。巨蛇還在身後嗎?不知道了。她早已無暇回眸。

  踏碎枯黃的葉子,跨過破裂的石頭。這裡的土地是完整的,卻如此難以立足。死去樹木橫在前方,夢子想要跳過,這樹卻忽得立起來了,啪一下拍在腿上。

  現在夢子想要尖叫了。

  凄凄慘慘地被絆倒在地,腳下的斜坡讓她難以站起,重力還在拉扯著她向下行去,卻不是再用雙腿前進了。整個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翻滾,眼前的世界旋轉不停,就算當真能夠尖叫,她的聲音也會被埋進枯草堆裡吧。

  大腦也好,五髒六腑也罷,是不是都已經被攪勻了?

  停在斜坡的盡頭,這念頭是唯一從眩暈的腦袋中冒出的清晰想法。

  說起來有點丟臉,她剛才好像昏迷了幾秒鐘,直到此刻也只能躺在平地上。眼前的一切都在以奇怪的方式扭曲著,惡心感悶在胸膛裡。她好想吐。

  有那麼幾個瞬間,夢子幾乎快要忘記現實了——她正在被一條蛇追逐的現實。

  之所以能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記,可能是因為此刻根本見不到蛇的蹤影,也沒有聽到迫近的嘶嘶聲吧。

  也就是說,現在安全了?

  夢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潮濕的空氣,泥土的氣息濃郁得幾乎嗆人。腎上腺素估計還在努力地工作中,趕走了一切不適,只是散架的身體麻木了,變得像是無力的軟糖。在地上掙扎了好一番,她才扭動著勉強站起,可還是搖搖晃晃的,差點再次摔倒。

  最為僵硬的是雙腿,麻木到幾乎沒有感覺了。不過她尚且還能站立,姑且也能邁步,想來估計問題不大……吧?

  她想要表現得盡力樂觀點,可惜心緒總是不受控制地下沉,不知不覺便來到谷底,正如她此刻所在的地方。

  環顧四周,此處是一片枯木樹林,重疊的筆直樹干阻擋住了遠處的風景。漫在空氣中的水汽停滯成一層薄霧,彌散在棕色枝杈的空隙間,落葉鋪了滿地,被她的每一步碾壓出清脆的碎裂聲。

  蕭瑟——這是夢子能夠想到字眼。

  此處沒有臨近夏日的氣息,甚至連風都帶著陰冷感。天空好遠好遠,她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說實在的,她也不明白該往哪兒去才好。手機好像被摔壞了,怎麼也亮不起來,正午的日光直直地從頭頂落下,把她的影子變得無限渺小。

  所以,她能想到的另一個詞是「瘋了」。

  瘋了瘋了瘋了瘋了。

  這個世界要瘋掉了。

  腦子有病的醫生、追逐在身後的巨蛇,還有非要來這裡的自己,全都瘋了。

  夢子回身,看向背後的斜坡。她就是從這裡掉下來的。長滿雜草的坡道一眼望不到盡頭,幸好也見不到紅蛇的蹤跡。

  如果原路返回的話,說不定就能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走了。但紅蛇可能正在坡道的最頂上等待著她,她才不樂意成為被守株待兔的笨蛋兔子。

  而且,誰知道她要爬多久才能越過這道斜坡呢。估計要很久很久吧。

  只剩下一個選項了。

  沒必要糾結,也不需要再思考了。夢子邁步前行,行走在蕭瑟的樹林中。

  這裡沒有鳥兒,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除了自己的腳步聲。枝頭沒有綠意,濃重的霧讓她的襯衫變得有些濕漉漉的,就連呼吸也變得粘膩。

  久違的記憶再這時候蘇醒了。夢子想起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說是人類在沒有明確指示物的情況下,其實很難走得筆直,而是以弧線的軌跡前進,所以迷路的人走到最後,通常會變成原地繞圈。

  自己也在繞圈嗎?她答不上來。

  一路走來,視野中能夠看到的景像不曾發生過任何變化,只有那斜坡一點一點遠去了。她總是忍不住四下看看,想要找到不同於枯樹或是落葉的東西,但失敗了。此處就是這麼一個荒蕪的地方。

  倘若一直被困在這裡,最後是會被渴死還是餓死?她想她必須思考這個問題了。

  看不到綠葉,也聽不到水聲。干枯的樹木想必難以果腹,更不要去肖想動物或是果實之類的了,只能……咦?

  一抹紅色從視線的底部掠過。夢子停住腳步,低頭看去,驚喜得真想歡呼起來。

  看吶!終於出現具有生命力的東西了!

  渾圓的、小小的紅花從枯葉間探出,就在她的腳下,開了好幾朵,環繞在身邊。夢子當然說不出這花的名字,蹲下了身,細細打量起來。

  靠近了些,便也就能發現了——發現這並不是花,而是血。

  她的血。

  不知何時起,衣袖已被鮮血浸透,滴答滴答,沿著她的足跡留下此地唯一獨特的色彩。

  ……所以,自己是受傷了嗎?

  她沒覺得疼,也沒其他多余的感覺。就連麻木的四肢現在也恢復如初了。她真的受傷了嗎?

  撩起深紅的衣袖,擠出的鮮血又撒了滿地。手臂上有一道好長的傷口,從小臂內側一直延伸到了肩頭,直到此刻還在流淌著血。隱約能夠看到森森白骨,還有當她握緊拳頭時隨之縮起的肌肉。

  這可不太妙啊。

  傷口是被蛇弄出來的,還是任性地從四樓跳下所致?更有可能是因為她在斜坡上跌倒了,但原因早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不覺得疼——一點也不疼,仿佛傷口從不存在。這才是夢子唯一要思考的「為什麼」。

  絕對不是感官或是神經被麻痹了。她完全能夠感覺到心髒的猛烈鼓動,還有隨之而來的幾乎要讓她無法喘息的驚恐。

  而且她不久前才擁有過痛楚。當她對著五條悟歇斯底裡地怒吼時,她感受了前所未有的疼痛,痛到她真想把心髒挖出來。所以她是擁有痛覺的,她是會痛的。她沒有問題,但為什麼不痛?

  是,是,是,她是討厭痛楚,可她此刻必須感受到疼痛才行,因為她受傷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血流淌不停,在腳下積成一汪赤紅的水澤,而後變成溪流,流向不知何處。麻木的身體沒有傳來任何知覺,連恐懼也快要消失了。

  傷口帶來疼痛,這是常理,人人都知道的常理。除非她是在……

  哢噠。

  以為在意識到真相的瞬間,腦海中會響起這樣的聲音,正如錯位的知覺轟然歸位。

  但是沒有。

  靜悄悄的,如同這片樹林。她靜悄悄地想起了事實。

  事實是,這裡並非「現實」。

  從始至終——是的,自始而終。

  從誕生之初,直到此時此刻,有棲夢子,一直棲身於夢境之中。


第74章 フバフバ-愛麗絲的夢

  你撕下日歷,嶄新一頁寫著「2014年1月11日」的字樣。

  好多的「1」呀。

  你忍不住冒出這種幼稚的念頭。

  打開衣櫃,排列整齊的黑白灰是你工作時穿的衣服,塞在最角落的幾條色彩鮮艷的裙子是你正經約會的時候會換上的。不過你和五條悟都很忙——准確地說是後者忙碌不停,近來正經的約會少得可憐,倒是讓這幾條漂亮裙子吸飽了衣櫃香薰的氣味。

  如此想來,昨天生日的時候就該穿一穿的,不過那時候完全沒把穿著打扮這點小事放在心上,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下次再穿上漂亮的裙子會是什麼時候呢?說實在的,你一點也不知道。

  苦惱的問題,再怎麼思索其實也無用。你努了努嘴,索性不多想了,拿出衣櫃裡最綿軟最舒服的你的睡裙,慢慢吞吞套在頭上。除此之外,你好像沒有別的什麼需要帶上了的。

  那麼,就下樓吧。

  把房間門鎖上,再把公寓的門也鎖緊。沿著鋼制的樓梯走到底,伊地知在等著你。

  今天會由他帶你去咒術高專。

  「早上好,愛麗絲小姐。」他向你躬了躬身。

  和伊地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還是在高專就讀時的故事呢——他一點也不知道夢野家的事,開口便稱呼你為「夢野前輩」,聽得你立刻板起了臉,擺出一副前輩姿態,義正詞嚴地勒令他以後只用名字稱呼你。也不知道那時候你是不是嚇到他了,總之從那之後他總是很恭順地向你問好。

  仔細想來,他其實一直都挺靠譜的,少年時期就已經很像個優秀的大人了。真好啊。

  伊地知未來一定會變得更加更加優秀吧。

  你如此想著,不自覺揚起了嘴角。

  伊地知好像被你這突如其來的奇妙微笑嚇到了,眉間的溝壑約莫加深了半毫米,讓他看起來更加像個苦哈哈的社畜了。

  「怎麼了嗎,愛麗絲小姐?」

  你輕輕搖頭:「沒怎麼哦。」

  只是一不小心冒出了一點近似於老奶奶的感慨心情而已。

  那麼,就驅車前往高專吧。

  幾年前還在高專工作的時候,常常經過這條路,熟悉的風景在今日看來也依舊同記憶中的沒有太多差別。不過,拐角的藍色電話亭被拆了,「稻田屋小商店」的照片刷上一層光潔的清漆,行道樹也約莫長高了三寸左右。

  如此看來,差別還是挺大的嘛。

  你貪婪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直到眼球干到發痛才飛情願快地眨一下眼。

  以前總覺得這段路很長,今日倒是變得好短好短了。紅色鳥居出現在車窗外,你抵達目的地了。

  雖然還想在車上賴一會兒,但你真的得下車了。

  用力關上車門,響亮的「嘭」一聲差點蓋住了你的道別。伊地知看著你,不自覺抿了抿唇。他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愛麗絲小姐。」

  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以這個稱呼呼喚你了。你不由得想。

  他沉默了片刻。在這寂靜的幾秒鐘裡,他大概是在措辭,但最後他只能艱難地說出:「祝您順利。」

  「嗯,借你吉言。」

  你向他揮揮手。

  「下次再見啦。」

  你說著「下次」,盡管你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夠擁有下次。

  高專的階梯漫長而老舊,倒是不那麼陡峭。鳥居投下的影子次第掠過,日光消失又再度出現。只是走到半途,你已經開始大喘氣了,呼吸都帶著疲憊的疼痛。

  要知道,以前的你,一路衝到最頂上的那級台階都不會覺得累。如此看來,缺少睡眠可真是最為糟糕的毒藥。

  算到今天,你已經整整十一天沒有睡了。大腦接近死亡,麻木到連疼痛都沒有了。邁出的每一步都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浮,你沒有任何活著的實感。

  但沒關系,你馬上會擁有一個長長的睡眠。你也可以做夢,在咒術高專這個對你而言最為安全的地方,不受約束盡情地做夢。

  然後,在夢裡找到夢野家集體死亡的真相。

  所有人都知道,你沒有四歲之前的記憶——盡管知道,但不是每個人都相信。

  你童年的記憶消失了嗎,還是被封存了?抑或是你人生最初的四年根本就不曾存在過?各種各樣的猜想也是層出不窮。

  在你看來,記憶是不會輕易消失的,更何況對於能夠記住一切的你而言,忘卻是多麼困難。倘若基於這番理論,那麼只要找到通往記憶的路徑,就可成功找回丟失的記憶了。

  這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說不定會更加簡單。夢境是現實的倒影,你所遺忘的,也一定能在夢中找到。而且你一向很擅長控制夢境,畢竟你的術式是……

  「愛麗絲,對吧?」

  五條悟笑吟吟地靠了過來,俯身看你,漂亮的藍眼睛越過墨鏡邊緣。他注視著你,如同你們初次見面時那樣。

  既然是要復刻初次見面的場景,那你多少能猜出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你趕緊捂住他的嘴。

  「你的術式真怪。」

  這種話聽過一遍就足夠了。

  五條悟的臉頰柔軟又好捏,真像是個完美的捏捏玩具。指尖拂過他的下巴,好像稍稍摸到了一些胡茬,但並不扎手,只是略微有些許存在感罷了。

  不久前,你們正好討論過胡子這個話題。當你把留胡子的硬漢風男演員的雜志封面舉到五條悟的面前,開始想像他也換上類似的風格時,他毫不猶豫地從你的手中搶走了雜志,故意板起面孔,嚴肅得不像話。

  「我肯定是走男團偶像風的!」他正聲說,「這種胡子拉碴的樣子,你再等二十……啊不,三十年後才能看到喲!」

  你的臉瞬間垮下去了:「誒,要這麼久嗎?」

  「沒錯!」

  「好嘛……」

  還有等待三十年之久,看來你永遠都見不到硬漢風的五條先生了。

  「愛——麗絲!」

  你聽到了五條悟的聲音。

  他輕輕拉著你的手,禮貌到簡直像是要邀請你跳舞,目光卻好奇似的上下打量你,嘴角的弧度明顯又上揚了好幾分。

  「新裙子嗎?」

  「嗯。」

  你點點頭,後退幾步,慢悠悠地原地轉了一圈。白色的裙擺被風吹得鼓起,你想你看起來會很像是一只充氣玩偶。早已麻木的大腦似乎在旋轉之中重啟了痛覺開關,從深處傳來一陣一陣的鈍痛。你幾乎快要失去平衡了,還好他及時把你拉住。

  「好看嗎?」你歪過頭,好奇地問他。

  你知道,這條長長的、裙擺足以蓋住腳背的白色法蘭絨睡裙不太好看,而且它也沒有那麼新。你好幾年前就買下了它,只是一直壓在衣櫃底下,今天才拿出來了而已。

  畢竟要睡一個無比漫長的覺,總得拿出最舒服的衣物才行。

  你估計五條悟肯定會很配合地點點頭,但沒想到他居然像模像樣地捂住了心口,發出了「啊——!」一聲驚呼。

  「愛麗絲超級可愛!」

  可以說是相當地配合了,這麼直白的稱贊光是聽在耳中都讓你忍不住想笑。

  那麼,就牽起手,一同往前走吧。

  把長長台階盡數踩在腳下。有他在身旁,熾熱的日光也不會那麼猛烈地落在你的頭頂上了。早年間你在學校登記的咒力信息估計還記錄在簿,即便穿過重重的復雜結界,依然沒有聽到什麼警報聲。

  臨近台階的盡頭,遠遠的能夠看到兩個穿著高專校服的學生迎面走來,一個是很壯碩的少年(其實你覺得他怎麼看都已經脫離「少年」的模樣了),另一個則是高高的女生,不太齊整的發絲披在肩頭,染成了很鮮艷的綠色,耳朵上掛著好多銀飾,還很酷地打了唇釘。

  這麼酷的小朋友,應該出現在新宿或是澀谷的街頭才對,居然來當無聊的咒術師,實在是暴殄天物啊。你感嘆地想。

  他們在向五條悟打招呼,五條悟也衝他們揮了揮手。你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加入這問好的行列之中。

  連別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問好似乎顯得很奇怪吧?

  在這番略顯懦弱的念頭的加持之下,你偷偷縮起肩膀,用五條悟的身型蓋住自己,直到他們走到背後了,你才好意思坦蕩蕩地直起身子。

  其實你真的沒有那麼好奇,可那抹鮮艷漂亮的綠色果然矚目,你忍不住回頭,悄悄看著那個少女的背影。

  似乎恰是在你回頭的時候,那孩子也轉身了,咧嘴一笑,攤開手掌對你揮了揮。

  啊。果然是很爽朗的女孩呢,難怪把頭發染成這麼漂亮的顏色。

  「知道嗎,人家是男孩子喲,叫星綺羅羅。」

  當你問起那兩個學生的名字時,五條悟告訴你。

  「……哦是嘛。」

  你別扭地點了點頭,總覺得心情復雜——不過是好的復雜。

  「他們都是一年級的學生嗎?」你又問。

  「沒錯。」

  「哦——」

  一點莫名的尷尬氣氛忽然鑽進了你們之間,直到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才聽到五條悟發出了「哼」的一聲,很輕很輕,就像是在笑。

  「愛麗絲小姐,你剛才是在吃醋嗎?」


第75章 フバフバ-愛麗絲的夢

  ——你是在吃醋嗎?

  你被五條悟問了這麼個奇怪的問題。

  如果你當真有在吃醋,那麼這時候你大概已經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不停拋出「是嗎?」「有這回事嗎?」「你是不是看錯了?」之類的話。

  但此刻,你可不打算給出這種類似於鴕鳥的發言。

  「沒有哦,五條先生。」你坦坦蕩蕩,不過還是有點好奇,「你怎麼會冒出這種錯覺?」

  「誰叫你目不轉睛地盯著綺羅羅。」

  「只是因為人家的頭發很好看而已。」

  「……就這樣啊?」

  他怎麼好像很失望?

  你哭笑不得,也不知道這時候是該安慰五條悟幾句才好,還是乘勝追擊再狠狠打擊一下他過分的自信心更好。

  在你確定好應對方針之前,五條悟已經自我恢復了。

  「反正我覺得愛麗絲小姐就是吃醋了。」他固執地說著,瀟灑般一甩發絲,擺出一副做作的無奈神態,「沒辦法沒辦法,誰讓愛麗絲小姐的戀人——也就是我本人——如此完美呢。」

  怎麼感覺風都變冷了?

  你搓搓手臂,用法蘭絨睡裙把自己裹得更緊了些。

  這種時候,就是要先把五條悟放在一邊晾上一會兒才好。

  你耐心地等待了半分鐘,感覺時機差不多了,這才清清嗓子:「五條先生,你知道世上怎樣的男人最醜嗎?」

  「不知道,但感覺你肯定要嘲諷我了。」

  「是的,正是自我意識過剩的人——也就是五條先生您喲。」

  「好過分啊你!」

  五條悟氣得咬牙切齒,惡狠狠地捏住你的手在空中甩來甩去,不痛也不難受,甚至有點好玩——真是溫柔的懲罰呢。

  就這麼仍由他調皮地發泄著不滿,直到見到夜蛾校長,你才趕緊抽回了手。五條悟也很識相地乖乖站好,對著校長點頭問好。

  「通道已經打開,沿著這扇門走下去就能到了。」

  他指著角落裡那扇漆黑的門,只在說話時瞄了你一眼。你總覺得他還有別的什麼要說,但在講完這句話後便沉默了。你遲鈍了片刻,而後點點頭。

  「明白了。真的很感謝您的幫忙。」

  你說的不只是他主動將咒術高專的地下結界出借給你作為你的「寢室」的事,還有幾年之前無人想要雇佣你的時候願意讓你來到高專就任(雖然五條悟肯定在這件事上慫恿了一番),甚至在練馬區支部為你投來橄欖枝時,他還寫了一封長長的推薦信。據你所知,信裡全是好聽的話。

  所以呀,他也是那麼那麼好的人。或許等到咒術界迂腐的老家伙們都死光了,世界當真會變得和五條悟所期望得那麼輕松完美。

  好像有點想得太多了,繁雜而遲緩的思緒停滯住了你的腳步。你無意識地僵在原地——看起來真像是你在抗拒即將發生的事。

  數分鐘之後,你終於才回過神來,邁步向前。握住把手時,你聽到夜蛾校長在背後叫你。

  「送給你。」

  他遞來一只海龜玩偶。毛茸茸的,好可愛。

  「在你使用術式的期間,它可以吸收溢出的咒力。希望這小東西能讓你的夢平穩一些……要加油啊,愛麗絲。」

  不得不說,很好人的校長先生,實在是不太擅長鼓勵人。「要加油啊」,這不是對運動員鼓勁的方式嗎?

  你有點想笑,但夜蛾畢竟是長輩,你可不能笑得這麼光明正大。你趕緊抱住海龜玩偶,把臉埋進軟綿綿的背甲裡,用力點點頭。

  「嗯。我會的。」

  大家都在給你鼓勁呢。這麼想著,你好像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推開那深黑的大門,蜿蜒向下的樓梯看不見盡頭。沿著這裡下去,就能抵達高專結界的底部了,天元與她的□□棲身於此。

  不是星漿體的你,無法去往薨星宮的中心,不過天元大人允許你在薨星宮外層的一處方形房間就寢。

  盡管不在正中心,但畢竟也是位於結界的範圍之內。這道結界是避免你的術式對外界造成實質性傷害的最後防線。

  先是踏著樓梯上來,現在又要踩著樓梯往下。你懷疑自己不是來睡覺的,而是在進行徒步旅行。

  向下、向下、再向下。

  渾身的重量全都壓在膝蓋上,你的腳步變成「咚」的一聲。眼前所能見到的台階層層疊疊,你越走越慢,快要跟不上了,視線似乎也在模糊。

  「走不動了嗎?」

  五條悟停住腳步,橫著身子,擋在你面前。

  要是直白地承認了,多少顯得有些丟人。你倒是想要逞強一下,可惜現狀只會打垮你的自尊心而已。

  「嗯……」你抱歉地笑笑,盡量讓話語聽起來足夠輕快,「因為我已經想睡覺啦。」

  五條悟笑了:「現在還不能睡喲。真沒辦法,我背你下去吧。」

  「那就麻煩你啦。」

  向下、向下、繼續向下。

  你伏在他寬闊的肩上,五條悟沉穩的心跳和足音的頻率完全相同。眼皮愈發沉重干澀,你真想用膠帶把眼皮提起來黏住,就像以前清水家兄弟做的那樣。

  「悟,這裡沒有電梯嗎?」

  「以前有的,後來壞掉了。」五條悟癟了癟嘴,「有些老東西真是摳門。」

  他說的「有些」老東西,大概就是指躺在地底的天元吧。你偷偷把臉埋進他的脖頸間,將笑聲全部藏了起來。

  這條路好像走不到盡頭,只有呼吸聲和腳步回蕩其中你好像在思考,但大腦太遲鈍了,你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可能是在整理過去的記憶吧。

  繁雜的、長達二十年的記憶。你人生的一切雜亂地在腦海中鋪展開來。

  「我……我記得。」

  嗓子好干澀,舌頭似乎也要癟下去了。你有點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只是在說著。

  「在橋旁邊的廣場,我站在那裡——一大堆屍體的正中間。到處都是血,我的身上也是血,沒有穿衣服,臭烘烘的。」

  「哇,好可怕。」

  「是啊……地上的血把大家的頭發都染紅了。我那時候特別害怕,怕得不敢哭。看到泰格麗思的時候,我更怕了,因為她看起來好凶。」

  「是啦。我也覺得她挺嚴厲的,雖然只見過兩回。」

  「不過,她把外套披在我的身上了,所以,她是很好的人,和你一樣,也和硝子、一崎、俊二一樣……悟,這就是我記憶的起點了。」

  找到在此之前的記憶,是你接下來要做的事。你不想失敗——你不可以失敗。

  「如果真的沒能成功,就這麼死了,其實也無所謂。但要是變成了詛咒,可就太麻煩了。」

  就像一崎那樣……一定很痛苦。

  你不想得到這樣的結局。

  「到時候,悟,就由你來祓除我,好不好?」

  「祓除」只是好聽的說法。說得更加現實且真切一點就是,你想要五條悟殺死你。

  真的刁鑽的請求。

  你知道你這話說得相當過分,就算被他罵一頓也是情理之中。可五條悟沒有罵你。在片刻的沉默後,他笑了。

  「你啊,打算把我當劊子手用嗎?」

  他的話語輕飄飄的,於是你沉重的內心也隨之消失了:「沒錯哦。」

  「那可不能讓你順心如意了!」

  「不打算祓除我嗎?」

  「嗯。」

  他跨下最後一級台階。

  「愛麗絲,你不會變成詛咒的。」

  「……嗯。」

  小小的方形房間近在眼前,擺在正中央的大床柔軟舒服。紅色的黃色的符咒貼了滿牆,層層疊疊的,你的睡裙擺動著,揚起了微弱的風,將符咒吹出嘩啦啦的聲響。

  把電極片貼在胸口,這些圓形的小貼片會連接到心電監護器上,你的生命體征將由硝子照看。

  在忙碌的工作之余還要給硝子平添自己這麼個大麻煩,你真的覺得太對不起她了。

  「低頭。」

  五條悟說著,往你的腦袋上也貼了幾張符咒,卻自顧自地笑出聲了。

  「你個僵屍!」

  ……是了,香港老電影裡,僵屍的腦門上都會貼一道符咒。只要貼上,僵屍就無法行動了。

  對你來說,其實也差不多。

  夢如恍恍——這是你的術式。

  你能夠控制夢境,將你夢中的一切化作現實。你的夢從腦海中流淌而出,直接侵入現實,只要是所能想像到的,全都可以在咒力的加持下成真。

  本質上,這是由咒言變種而來的術式,而你是世上唯一擁有這個術式的咒術師。

  貼在身上的符咒是為了將夢局限在你的大腦裡,不溢出到現實世界中;粘了滿牆的咒文是第二道屏障,目的是阻斷你的夢;天元的結界是最後防線,如果夢得過火了,她可能會直接絞殺你。

  如此看來,倒是不需要讓五條悟動手了呢。但非要你來決定的話,你可不想死在陌生人的手裡。

  再貼上幾道符咒吧,然後就可以睡了。

  你蜷起身子,這樣的姿勢真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盡管你對「母親」這個角色一無所知。五條悟坐在床邊,垂低了眼眸,輕撫著你深紅色的短發。

  他好像有很多想說的,你也一定有很多的。但是,現在……

  你、已經快要、睡著了。

  「……走吧。」

  你用最後一點力氣將他推遠。

  眼球已經開始顫抖了,你的夢即將襲來。視野裡的一切全都變得渾濁而模糊,你看不到他低垂的眼眸,只感覺到冰冷雙唇親吻著你的臉頰,還有他說:

  「明天見,愛麗絲。」

  門關上了,這方空間只余下你。你的眼眸也要閉合了。在夢境真正到來之前,你已為自己設下了束縛。

  束縛是,在找到夢野家的真相之前,你無法從夢中醒來。

  你的夢開始了。

  龐大的夢或是渺小的夢,抽像的夢或是具體的夢,陳舊的夢或是嶄新的夢,層層疊疊。

  你在做一個夢,你在同時做無數的夢。你的一生在夢境中更加詳細地鋪展開來。

  痛苦被放大,少有的幸福被無限縮小。你跑啊跑啊,不停奔跑,只為去往比記憶的起點更早的地方,可你從未成功。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

  就像逆流而上,攀登一條瀑布。猛烈水流從頭頂砸落,腳下的岩石光滑無比,你甚至不知道終點在那裡。你只能向上探出手臂,而後被衝垮,隨即摔落。

  攀登、跌落。攀登、跌落。

  攀登、跌落。攀登、跌落。

  和無窮無盡的夢。

  攀登、跌落。

  攀登,然後跌落。

  直到你的自我消磨殆盡。

  繁雜的夢消失了,嶄新的夢就此誕生。

  以記憶作為藍本,想像力構築其上,夢境復刻出了你所知曉的現實世界,卻稍有不同。

  遺忘的被銘記了,曾經停留在你記憶中的一切全都被忘卻——你無盡的痛苦、你刻入污穢血脈裡的自卑、你人生中渺小卻重要的快樂,盡數隨波逐流,一點一點消失無蹤。過去的經歷將無限地在夢中上演。

  失去了自我的你,忘卻了真正的名字。自我編造的夢境帶來了一切你所渴望的。無人知曉的身份、不再銘記一切的輕松、足以自在選擇未來的自由。

  還有,不再成真的夢。誰也不會知道你是詛咒師夢野家的遺孤。置身於這個虛假的夢境的你,擁有了嶄新的名字。

  你叫做,有棲夢子。

  自此,困在腦海中的夢境成為有棲夢子的現實,愛麗絲的現實墮入有棲夢子的夢中。

  這注定是一場盛大的夢境。

  這是你——操控夢境的咒術師夢野愛麗絲啊,這就是你的夢。


第76章 夢的保質期

  邁向戰爭前線的英勇聖女被日不落的帝國視作異端殘忍殺害,擁護舊觀念的教徒把反對地心說的學者燒死在了羅馬的廣場,彌漫在塞勒姆的未知病症讓人們溺亡了一個又一個他們認定的女巫。

  在遇到未知的、甚至足以毀滅現有認知的事物時,由暴力化身而來的「毀滅」,這一選項永遠優先於和平的接受,這是過去無數次循環往復不停上演的歷史,也是完全可以預見的未來,畢竟人類就是這樣一種愚蠢而自大的生物。

  如今,同樣的未知也降臨在了有棲夢子當下所面對的現實。

  ……不。不應該是現實。

  此處是夢,愛麗絲的夢。而她,有棲夢子——准確地說,是夢野愛麗絲——她自始至終都生活在由夢境構成的世界中。這個世界的全部全部,都是虛假的。

  就像在扮家家酒,一切角色都由她的想像和記憶演繹,以至於身為「有棲夢子」的她自己都不那麼真實。

  也就是說,她所能見到的每一個人、聽到的每一句話,甚至此刻立足的枯葉與豎立在眼前的一草一木,全部全部都是基於愛麗絲對於真實世界的記憶而投射出的模樣。

  夢境是現實的倒影,這早已是被科學家們發現的真理,不是嗎?

  既然意識到了真相,那麼她曾感受到的所有違和與謎題,便都能在順勢解開了吧。

  正因為身處於虛妄的夢中,所以深可見骨的傷口一點也不會痛。

  正因為所有一切都非真實,所以遇到任何危機總能夠迎刃而解。

  正因為由想像構築了世界,所有她的想法也會被輕而易舉看穿。

  這整個世界,以及有棲夢子本身,全部全部,都是假的。

  啪嗒啪嗒的聲音消失了,衣袖不再滴落鮮血。

  如果夢子此刻垂下眼眸,她將會看到自己傷口正以驚人的速度愈合,撕裂的血脈將重新聯結牽連,泛著蒼白色澤的橈骨裹入肌肉之中,溢出的血液也會回到她的體內。

  腳下,早先凝聚的血之溪流褪去了,落葉潔淨如新,泛著秋日般的枯黃色,但她同樣沒有看到。

  那麼,此刻她的目光到底落在了什麼地方呢?夢子自己也不知道。

  她也許在注視著天空,也許在凝視大地,或有可能什麼都沒有落入眼中。她好像並未在思考,正如空無一物的思維。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意識到「我在做夢」和「我在夢中」,並未讓這個由夢境編織而成的世界崩潰。天空依舊是天空,大地也還是大地,安穩而堅實,正如真正的天地那般亙古綿長。身後,黑漆漆如空洞般高大的詭異建築還在注視著她。

  由此而來的壞消息當然是,她無法從夢中醒來,除非她盡快完成自己的——也就是夢野愛麗絲的目標。

  目標很明確,她可能也知道要怎麼做才能達成目標,可她仍呆滯在原地。

  大腦空空如也,內心同樣一片空蕩。在遲鈍了數秒鐘之後,才有鮮明的情緒出現,一股腦地填進她空殼般的身軀中——幾近崩潰的憤怒與悲哀,還有混雜如亂麻一般、怎麼也無法釐清的思緒。

  夢子想要尖叫,而且一定得是從胸膛的最深處所發出的那種歇斯底裡的尖叫。她也想砸倒眼前的每一棵樹,掀起地皮攪亂大地,把一切都毀了,就像殺死聖女的、殺死學者的、殺死女巫的那些人所做的。

  但是沒有。她並未能做出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別說是尖叫了,現在就連她的呼吸聲都微弱得不像話,痛苦的呻.吟堵住喉頭,吐不出來,也難以下咽。

  就這麼沉默著,她一點一點蜷起身子,坐在落葉上,折疊的雙腿緊靠在胸前,她抱住膝蓋。郁結在心頭的惡心感似乎也隨之被疊起來了,變得更加厚重反胃。她捂住了嘴。

  總覺得,名為「有棲夢子」這一虛假的自我快要被嘔吐出來了。

  混雜的思緒被牽扯得更加混亂,她早已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短暫突破混亂思緒的,是口袋裡傳來的顫動。

  很突兀的震動聲,嚇得夢子猛抖了一下,在驚慌的心跳稍稍平息一些後,她才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在心裡嘲笑自己。

  有什麼好被嚇到的呢?

  此處是她的夢,夢中發生的一切全都源於她的意志和想像,為此而心生恐懼,不就意味著她在害怕著自己嗎?倘若真是這樣,可就有點太過可笑了。

  夢子用力按住心口,呼吸被壓得有點沉重。口袋中的震動還沒有停下,她想大概是有什麼人來電了吧。

  摸索一番,掏出手機,「五條悟」幾個字躍入眼中。綠色的小聽筒圖標在屏幕上跳來跳去,很像是看穿了她的猶豫,催促她快點接起,可她還是遲疑了。

  這電話應該也是夢境所構築出的虛假之物,而非真正的來電吧?

  估計只是因為她此刻心緒動蕩又不安,亟待和別人說點什麼,也迫不及待想要聽到令人心安的聲音,所以「夢」才會在此刻給予她五條悟的來電。

  嗯,一定是這樣沒錯。

  要是接起了電話,會不會顯得很像是她對這場夢俯首稱臣,完全接受了夢的支配呢?夢子不太確定。

  事到如今,再去糾結這點小事,多少有些太過矯情了。

  不管怎麼說,作為有棲夢子的她都已經在自己的夢中生活了二十五年。排斥也好,恐懼也罷,就算心安理得地接受虛妄的一切,其實全都無妨。

  而且,她現在真的很需要聽到五條悟的聲音——哪怕只是虛假的夢為她制造出的安慰品。

  莫名的,她的手抖得厲害。手機往地上摔了三次,才姑且拿住了。顫抖到麻木的指尖接通電話,在急促的幾次呼吸之後,她才說出「喂」。

  「嘿,愛麗絲!」

  很輕快的應聲,一如既往像是五條悟會說出的話語。

  「……」

  想學著他的語調,也回應一句「嘿」,或者給出中規中矩的「您好」作為應答。可無論是歡快的還是平靜的話語,全都說不出口。

  在接通電話之前,夢子本以為她能夠平靜以待的,但她失敗了。在聽到熟悉的聲音的那一刻,那些壓抑起來的情緒似乎快要噴湧而出了。她捂住嘴,把臉埋進臂彎裡。

  只有這樣,她才不會發出瘋狂的尖叫聲。

  沉默持續了片刻——長長的片刻,而後才聽到他的低聲詢問。

  「愛麗絲,你現在還好嗎?」

  「……不好。」說不定她從來就沒有好過。

  如果可以加上程度副詞,她的回答會是「我非常不好」,或干脆說「我糟透了」。盡管這些話語都沒能順利地說出口。

  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頓:「這邊下雨了,非常可怕的狂風暴雨,所以我猜你可能也遇上了。壞天氣也會讓心情變壞,對吧?」

  「對。」

  這倒是真理沒錯。

  夢子抬起頭,從枯木林間漏下了熾熱的日光。霧氣不知是何時散去的,空氣已變得無比干燥,連水汽的潮濕氣味也聞不到一點。遙遠的天際透著晴朗天氣特有的深藍色,絲毫見不到雷雨雲將要迫近的跡像。

  她想這裡不會下雨。

  又聽到他說:「醫生說什麼了嗎?」

  「醫生啊……」

  醫生是假的,巨大的紅蛇應該也是假的。關於這一切,她不知道該怎麼訴說才好,話語又是剛剛開始,便沒了下文。

  五條悟似乎不在意她有頭沒尾的應答,很自然地切走話題:「那你現在准備回來了嗎?」

  「……應該吧。」

  應該會回去的,盡管她根本不知道回去的旅途,也不確定什麼時候能走出這片樹林。

  此處似乎不存在邊界,只是一片渴望困住她的荒野囚籠。

  「可別搖擺不定啊愛麗絲,快點回來啦!別想著趁這個機會偷偷翹班喲,否則你就是壞小孩……啊不對,壞社畜了!」

  電話那頭是煞有介事的訓斥。好像能想像出他故作嚴肅的模樣了。

  夢子本想笑的,干涸的嗓子卻發不出半點笑聲。熾熱的呼吸悶在鼻尖,好難受。

  「你啊……和我記憶裡的五條悟真的好像。」

  她忍不住說。

  准確說來,應該是是一模一樣。不過這是句廢話。

  此刻與她對話著的五條悟,正是依照自己的記憶在夢中重現的,怎麼可能和她認知的不同?

  電話那頭安靜下來了嗎,還是她又錯過了什麼話語?似乎沒有再聽到他的聲音了。也許這意味著自己應該掛斷電話了。

  夢子抬起頭,陰冷的風撲在臉上,不由得害她一抖。在掛斷之前,她聽到了幾聲輕笑。

  「怎麼大白天就開始說胡話了?」輕笑聲裡透著些微不自然的僵硬,「醫生給你打了麻醉藥嗎?」

  她再度把手機放回到耳邊:「沒有,沒打。」

  躁動的心緒好像稍稍平靜些了,她也終於能夠說出更多話語了。

  「悟,我正在思考一種可能性。」

  「什麼可能性?」

  「人們都說,一旦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就會立刻蘇醒,對吧?我現在正在夢裡,我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我無法因此醒來。」現在,她總算姑且能輕巧地說出當前的事實了,盡管心還是如此沉重,「你是我在夢裡捏造出的五條悟——你是假的。如果現在,我告訴你,你從來都不是真實的……你會從我的夢中消失嗎?」

  其實這已經不是「如果」了。夢子對他說出了真相。說不定他現在就已經消失無蹤了,如同過了十二點的南瓜馬車。

  啊啊。真不該說的。

  她後悔了。還有挽回的余地嗎?

  「愛麗絲,你希望我消失嗎?」

  怎麼可能。

  夢子用力搖頭,無言的回答並未傳到電話的另一端。真正能夠傳達的過去的,只有喃喃的話語。

  「……我想你。」

  「那我現在就來見你。」


第77章 真實虛假

  我正在夢裡——夢子告訴自己。

  在夢裡,一切不合邏輯的、或是不可能的事情,全部都會成真。

  比如大出血的傷口在腳下彙聚成溪流,再比如連人帶車掉進水裡後沒被大難不死還能在上岸後之後再次見到完好無損的車。這都是只能在夢中出現的怪異情況。

  像這種夢境中特有的、不合常理的事件走向,夢子覺得已經應該已經習慣了。

  話雖如此,但在五條悟說出「我現在就來見你」這種浪漫到足夠讓她掉眼淚的話後,又緊接著添上了一句「那我現在把通話模式切換成視訊通話你記得同意一下哦」時,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感覺自己的小腦萎縮了一下。

  ……所以,他說的「來見你」,意思是,隔著手機屏幕見面嗎?

  該說是期待落空,還是無比失望呢?總之她此刻無話可說了。

  說實在的,如果只是視訊通話的方式見面,那還是別了吧,光是想想就覺得尷尬了。況且前置攝像頭會把她拍醜一百倍,她可一點都不情願面對屏幕裡被拍得像只腫泡眼金魚的自己。

  該怎麼拒絕才好呢……

  夢子不好意思直接對五條悟說「不」——要真說出了如此決絕的否定,會顯得她格外冷漠且冷血吧。

  更何況,一不小心流露出了脆弱情緒的人是她。從脆弱的自白一下子轉變成斷然拒絕,這樣的轉折這麼想都覺得奇怪。

  估計是自己的想法又准確地傳達到這個夢境的世界之中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她支支吾吾了實在太久,久到即便是最為遲鈍的人也能意識到不對勁。電話那頭的五條悟滿不在意般說了句「沒事沒事」——完全能想像出他甩手的悠閑姿態了。

  「你按下同意就好啦,然後記得把手機平放在地面上。放心,我不打算只在屏幕裡和你見面,所以你躲在鏡頭外面也沒關系。知道嗎?視訊通話是我來見你的『通道』喲。」

  啊。棒極了!

  其實夢子完全沒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懂「通道」是個什麼東西。但既然不用被攝像頭拍到,那就足夠啦!

  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立刻按下同意,再把手機往地上一擺,她後退了兩大步,生怕鏡頭會把她的捕捉進去。

  已經依照他說的做好了,然後呢?

  似乎依舊無事發生,夢子忽然很想喚他一聲。如果能聽到五條悟的聲音,她會覺得安心很多的——至少不必擔心他是否會在不知不覺中消失。

  遲疑的呼喚聲遲鈍了好久好久,在終於決定說出口的瞬間卻拐了個彎,變成一聲沉悶的驚叫,還沒來得及散到空中,便灰溜溜且沉默地鑽回到了夢子喉嚨裡。她的嘴還驚愕地微張著,看著五條悟的腦袋從手機屏幕裡鑽了出來,震驚到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是的,沒錯。

  五條悟的,白色腦袋,從她的,手機的屏幕裡,鑽出來了!

  就像鑽出沙地的狐獴,也有點類似於在游戲廳玩的打地鼠,總之他就這麼憑空冒出來了——從手機裡面!

  明明只是個巴掌大的屏幕而已,居然真的能夠容納腦袋通過,果然是夢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不符合邏輯的。

  而後,一側的肩膀也探出來了。

  五條悟把右手臂伸得長長的,按在地面上,用力一撐,大半個軀干也出現了,隨後再蜷起身,抽出雙腿。在夢子驚訝到近乎驚恐的注視中,他輕快地原地蹦了一下,得意般高舉雙臂,連下巴都揚起來了,仿佛做完一整套高難度體操動作後平穩落地的運動員。

  「噔噔噔噔!」他居然還給自己配上了登場音效,「我來啦!」

  在你無比痛苦的脆弱時刻,你的男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與最快的速度出現在了你的眼前,這時候你該怎麼反應呢?

  喜極而泣?感動地一把抱住?或者,把你的愛意和感動表達得再直白再熱切一點?

  抱歉,上述選項一個都沒有出現在夢子的待辦清單裡。

  她現在只想大叫。

  「不是不是不是……手機這麼小,你怎麼鑽過來的?而且為什麼你像貞子一樣登場了,就算是在做夢也要講點基本法吧!」

  想必任何一個見證了這番「大變活人」戲碼的觀眾,都會發出和她類似的尖叫吧。

  五條悟努了努嘴,好不失落。

  「什麼叫『你像貞子一樣』嘛。我就是想像著貞子,所以才能成功地從手機裡鑽出來的嘛。」

  他輕輕搖晃腦袋。

  「呀——夢真的很奇妙呢。我最近才發現,在你的夢裡,就算是身為外來者的我,也可以用想像力實現不可能的事情。」

  飽受震撼的心還在不安地跳動著,響亮得幾乎快要蓋住他的話語了。夢子不自覺猛喘了幾口氣,待到驚恐的情緒稍稍溜走了些,她才開始思索著五條悟的話語。

  「……外來者?」思維好像僵了一下,莫名的酸澀感卻已不由自主地湧上鼻尖了,「你的意思是……」

  答案呼之欲出,他卻不再說什麼了,只是向她走近。

  直到此刻,他仍舊是笑著的,那麼輕松且自在,與一臉苦相的夢子仿佛處在不同的世界。

  也是。從本質上來說,他們的確不是同一個世界的生命體。

  輕輕攥住她的手,五條悟歪過頭,把臉頰貼在了她的掌心裡。

  他稍稍俯低了身,眯起眼,像只貓似的調皮地蹭了蹭,而後才抬起眸看她,那自下而上的目光透著嬌縱般的狡猾,像是知道她不會因此生氣,所以才故意這麼撒嬌的。

  他的臉軟軟的,帶著濃重的暖意。這次他把胡子剃得很干淨了,摸不到半點胡茬,真像捏捏玩具,就和夢裡那樣……不對。

  應該是,像她墜入夢境前最後度過的現實一樣。

  「你看,不是假的,也不是夢,對吧?」他笑眯眯的,深藍色的眼眸裡透出幾分得意,「愛麗絲,我來你的夢裡作客了。」

  五條悟是真實的。

  在這個虛假的夢中,只有他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現實」。

  風已經沒有那麼冷了,可夢子仍在發抖。她想她可能要哭了,不過眼淚淌不出來。她只是止不住地發抖。

  顫抖著顫抖著,實在站不住了,夢子跌坐在地上。揚起的風掀翻幾片落葉,也吹起了她的發梢。

  說不定坐下來冷靜一會兒,動蕩的心情就會重回平和了吧。她這麼期盼著。

  五條悟也在她的身旁坐下了,緊貼著她。這副做派也很像貓。其實夢子不太願意表現得好像自己很依賴他,可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傾斜過去了。

  她靠在五條悟的肩頭,依舊沉重的腦袋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一點一點滑了下去,他那堅實的胸膛一點也沒能阻止重力的拉扯。到了最後,夢子完全是枕在他的腿上了。

  真像是個玩瘋了躺在大人身邊歇息的調皮小孩啊。她自己都忍不住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想睡覺了嗎?」聽到他這麼問了。

  夢子搖頭。

  她一點也不困。

  「是嗎?」他的語氣有點耷拉下去了,好像很失望,「那就沒辦法給你唱搖籃曲了。」

  「你本來也不會唱。」

  「呃——!」

  被堂而皇之地揭了短,窘迫自然是難免的。五條悟用力地雙手搓了搓她的腦袋,這種幼稚行為無疑是對她的報復。

  搓完了,深紅色發絲也炸開了,他又慢悠悠地梳理起來。如此輕柔,莫名讓夢子覺得,身旁的人不那麼像五條悟了。

  「你現在有點像猴子。」

  很突然的,她說。

  五條悟不以為意,依舊在玩著她的頭發:「人類不就是猴子的一種嘛。」

  「我是說,猴子也會像這樣幫忙整理和清潔同類的毛發,摘掉藏在裡頭的蟲子。」她頓了頓,「然後吃掉。」

  「咦——惡心誒!那我現在就來看看愛麗絲的腦袋上有沒有蟲子吧~」

  「……不要!而且怎麼可能會有啊!」

  夢子手忙腳亂地坐起來,一眼就看到了五條悟那如同八爪魚般在空氣中動來動去的雙手,怎麼看都是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夢子當然不能讓他得逞了。

  趕緊把他調皮的手按下去。只消停了一秒鐘,他的手又彈起來了,就好像招財貓始終舉起的右爪,倒不至於讓她生氣,卻足夠勾起壓在心底的惱怒感了。

  微不足道的惱怒越攢越多,帶來了一了百了的念頭。夢子索性不再拘泥於他惱人的雙手了,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這一步實現得倒是輕松,根本沒怎麼用力就成功了,因為五條悟竊笑的表情顯然是在說著「我在讓你哦」。

  啊,真叫人火大。

  火大得讓夢子想要做點很不合時宜的事情,譬如像是吻他。

  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夢子冰冷而僵硬的雙唇,藏在裡頭的是連她自己都不情願咀嚼品味的苦澀現實,所以這個突兀的、甚至有點我行我素的吻絕不會太過甜蜜,可夢子還是覺得她的心要輕飄飄地浮起來了。因為五條悟會呼應她,會渴望擁抱她。

  因為他很愛她。

  啊啊。是真的。

  眼前的是真正的五條悟。

  下雨了。

  並非是從頭頂傾瀉而下的暴雨,這只是一場渺小的、溫熱的雨。渺小到只灑在了五條悟的前襟上,啪嗒啪嗒,濡濕了一整片衣領。

  這雨一定是從海上來的,五條悟想。

  他在雨水中嗅到了鹹澀的味道。

  夢子把臉埋在了他的懷裡,脊背正微不可察地顫栗著。這微弱的顫抖中,幾乎要藏住她呢喃的「謝謝」。

  「要謝什麼?」他問她。

  「謝謝你,來到了我的夢裡。」


第78章 記憶拼接

  夢子任性地在五條悟的身上壓了好久,久到他的氣息都有些漸漸減弱了,她還是一動不動的。

  「愛麗絲,這樣下去我會被你壓到斷氣哦……」

  五條悟的控訴氣若游絲,不過一聽就知道是他拙劣的演技在作祟了。

  夢子還是沒動,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語。半分鐘之後,她惡作劇般又用力往下猛壓了壓。

  「不會斷氣的!」她固執地說,「因為這裡是夢。」

  「就算在夢裡,你也是有重量的嘛。」

  「……是嗎?」

  她還以為此處夢中的一切都像立體投影一樣,徒有肉眼可見的空虛景像罷了,重量和實感全都不存在,但事實好像並非如此。

  按照五條悟的說法,夢中的世界和現實幾乎相差無幾。肉眼可以見到的即是實體,當然也存在著重量。他甚至在夢裡切實地吃飽過幾回,不過一旦離開夢境之後飽腹感就消失了,正如他無法將夢中的任何實體帶到現實那樣。

  非要說夢境與真實有什麼區別,那大概是流速奇怪的時間,和一些不合邏輯的事物吧——譬如在海洋上懸停了十年後轉而造訪東京的卡特琳娜颶風。

  如此誇張的自然災害顯然是不可能出現在現實生活中的。

  「總體來說,你夢中的時間流速比現實世界快多了。有一次,我只是離開你的夢境,在現實世界待了三四個鐘頭而已,回來一看,才發現夢中都過去好幾天了。」

  五條悟努著嘴,怎麼看都是一副懊惱模樣,小動作卻一刻不停,一會兒拍拍她的後背,一會兒又抓著她的手玩弄起來,掰開她不自然地曲起的手指,掌根輕輕相抵,像在擺弄一塊拼圖,將手掌一點一點貼上。

  他身材高大,手掌也寬闊,就這麼貼上來,幾乎要把她的手完全蓋住了,暖意直從掌心伸出傳來。

  只棲身在夢中的自己,與真實的五條悟,果然如此不同。

  夢子沉默了片刻。她不是無話可說,只是不知道怎麼言說才好,直到滿心的困惑再也藏不住了,便索性跳過了「斟酌措辭」的環節,直接問他,到底是怎麼進入夢中的。

  「應該不是我的夢滲透到現實世界去了吧?」她很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想闖下彌天大禍。」

  「放心啦,你的夢現在還只困在腦袋裡喲。」

  「我也沒有快要變成詛咒……對吧?」

  「放心放心。」五條悟擺擺手,「這種事也還沒發生。」

  如此看來,到此為止都還一切很好嘛。夢子松了口氣。

  這口氣才松到一半,緊接著到來的話差點讓她暈過去。

  「不過你的夢看起來快要崩塌了,我是從沿著裂口進來的。可能是因為現實中的你生命體征越來越弱了吧。」

  五條悟指著她背後的方向,那棟深黑如空洞的高樓建築還在注視著他們。

  「嗯——裂口好像變多了?」

  「……是。我們要加快速度了。」

  但現在絕不能盲目前進,至少要把現狀盤清楚才行。

  已知愛麗絲的夢最初出現崩塌跡像,是在1月11日,恰好是陷入沉睡的整一周年。入睡時所攜帶的海龜咒玩也出現了一些損壞,並且……

  「等等。」

  才剛開始,夢子就忍不住出聲打斷他了,不自覺皺起的面孔怎麼看都苦巴巴的。

  「我睡了一整年了?」她真不敢相信,「現在已經是2015年了?」

  「沒錯哦。」

  「好吧……啊,再等等。」

  她忽然意識到了一點什麼,也許不是很重要,但的確分外巧合。

  在夢中的2015年1月11日,她弄丟了筆記本。本子上也有一只海龜。

  「說不定是因為夢境的時間和現實世界重疊起來了,所以出現了崩塌的跡像?」

  這是夢子唯一能夠想到的可能性了。

  而後,五條悟由崩塌的縫隙進入了這場夢中。

  這確實是計劃之外的舉動。為什麼非要進入夢中,他本人也說不出最妥帖的理由。

  最初的目的,大概只是想要想要確認一下愛麗絲的情況而已。

  作為參與本次行動的咒術師之一,五條悟必須時刻監視並觀察她的情況(「我可是寫了一整年你的觀察報告啊超級無聊!」他不忘添上這麼一句控訴)。所以,既然出現了夢境崩塌這種異常情況,他當然是要進去看看才行的。順便確認一下她的偉大工作究竟進行到了哪一步,不成想此處居然連「夢野愛麗絲」自我都已經消失了,只存在著名為有棲夢子之人。而這個龐大且真實的夢境光是存在著,就是在消耗愛麗絲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五條悟很清楚,他不可能直接告知夢子,她其實只是夢中的愛麗絲。所以只好見縫插針地暗示一下倒是起了點作用。

  而他的存在本身,也對這場夢產生了影響。

  在他到來之後,夢子丟失的海龜筆記本被重新找回,夢境趨於穩定。現實中的愛麗絲,生命體征似乎也稍微穩定一些了,當然還遠達不到令人安心的程度。

  「總之就是這樣。」五條悟聳聳肩,問她,「在找到夢野家的真相之前,你的——愛麗絲的夢沒有辦法結束。你現在有想起些什麼嗎?你說過的,你還記起小時候的事情。」

  「……是想起了一些。」

  可都只是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已。

  夢子所能清楚記得的是吹滅生日蠟燭前的所有童年。那是1994年的1月10日的午後。

  而愛麗絲記憶的起點,4歲那年的前板橋廣場才開始,是1994年的1月11日的寒冷凌晨。

  如果將「夢子」和「愛麗絲」的記憶拼湊在一起,似乎能夠成為完整的「夢野愛麗絲」。但很明顯缺少了一段。

  「生日的那天絕對發生了什麼!」

  夢子如此斷言。

  她好像知道該怎麼去解開這個謎題,但她也不能百分百確信自己就是正確的……總之先依照這個方向去調查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空洞的夢境裂縫好像迫近些了。

  別太在意——夢子安慰自己。

  話雖如此,想要完全忽視如此怪異的存在,實在是不可能。她收回了目光,慢悠悠站起身來。

  「現實中的我,雖說生命體征微弱,但一時半會兒不會死吧,對不對?」她向五條悟確認,打算求個安心,「而且還有天元大人的結界保護著,就算一不小心做得太過火了,為了保護普羅大眾,天元大人也會幫忙兜底……吧?」

  天元是不是真的會願意幫別人收拾爛攤子,夢子也不太確認。但她真的很希望她老人家可以大發慈悲。

  她滿懷期待地看著仍躺在地上的五條悟,無比希望他能夠點點頭肯定她的猜想——要是能順便再給出篤定的一句「你且放心吧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那就更好了……不過,是錯覺嗎,怎麼覺得他的表情有種尷尬的僵硬呢?

  不對,好像不是錯覺。

  夢子聽到五條悟「啊」了一聲,這突兀的驚呼明顯是此刻才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在兩度的欲言又止後,他簡短地應了聲「對」,聽起來只是回答了她前半個問題而已。

  在又一陣短暫停頓後,才聽到他說:「順便一提你現在已經不在高專了。」

  「……嗯?」

  她的耳朵是不是出問題了,所以才會聽到這麼恐怖的事實?

  五條悟一臉自信,一口氣吐出好長一句話:「其實是我力排眾議把你從高專轉移到夢野家去了啊對了你夢裡出現卡特琳娜颶風好像就是因為轉移的時候路上太動蕩所以才導致的呢!」

  夢子的面孔一下子就僵了,半晌都沒能回過神來。

  「五條先生……這麼重要的事情應該不能『順便一提』吧?」

  「抱歉嘛。」

  也就是說,現在連能夠替她兜底的存在都沒有了嗎?

  大腦快要變成一團亂麻了,夢子不得不再把現狀盤了一遍。

  眼下,謎題不一定百分百能夠解開、愛麗絲說不定沒法撐太久(「哎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啊!」五條先生插嘴進來。),且連天元這道最後防線都沒有了。僅僅稱之為「孤注一擲」完全不夠——這絕對是超級無敵地獄級別的hard模式才對啦!

  感覺要暈過去了。但還好,暫且只是「感覺」。

  況且身處夢境之中,估計是不會真的暈厥的吧?

  夢子已經有點恍恍惚惚起來了,如果不是看到五條悟的手在眼前揮個不停,她可能一時半會兒都回不過神來。

  低頭,看看還躺在任性躺在地上的五條悟。他特地伸出手,明顯是想要她拉自己起來。

  說實在的,夢子可沒信心拽動如此大只的五條先生,而且她也沒那麼情願。可五條悟的手動來又動去,還說了句「拜托啦」,她也就只好握住他的手了。

  以拔蘿蔔般的毅力和力氣好好努力一番,現在他們終於都好好站在地面上了。

  「你是怎麼知道夢野家的位置的?」夢子迫不及待地問。

  這是她現在最好奇的問題了。

  據她所知,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遲遲未能解決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夢野家數十年來都保持著銷聲匿跡的狀態,幾乎被認定為早已滅絕,棲身之處更是無從得知。而她——主要指的是愛麗絲——也不記得家在何處了。

  「在你的夢裡知道的喲。」五條悟打了個響指,而後才指了指地面,「應該沒有忘記吧,我們曾經路過『有棲家』。」

  從最初瞥見到「有棲家」時,五條悟就感覺到了違和感。

  此處是夢的世界,一切都是基於愛麗絲的記憶而形成的倒影。盡管所見所聞皆是咒力借由術式所形成的產物,但至少都是平穩且具有實體的。只有那棟房子——有棲家的房子,遠遠看去,如海市蜃樓般微微扭曲著。這不安穩的動蕩落在六眼之中,足以成為不容忽視的違和。

  所以那天他要求夢子停下車,還故作任性地說要去她的家拜訪。

  「我猜想,你的夢一定在現實中也有對應,果然那裡曾經有是一處私人住宅,在荒廢十年後的2004年被推翻,新建的小樓直到現在都還作為青年旅館營業著。旅館的老板說,地下室的一大部分還保持著原本的樣子,沒有額外改動過,一是因為地下室本來就不開放營業,沒有裝修的必要。其二是……愛麗絲,你看起來好像很緊張。」

  「……是嗎?」

  直到這時候,夢子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忘了呼吸。

  屏息而亡,這樣的死法放在現實裡都是難以實現的,夢中更是不可能了。她連忙喘了幾口氣,努力讓顫抖的聲音平穩下來。

  「我沒事,你繼續說吧。」她低著頭,輕輕捏住五條悟的指尖,「第二個原因是?」

  「施工期間,只要打開地下室的那扇金色的門,就會發生各種奇怪的事,所以施工隊索性不再靠近了。」

  「金色的門?」

  五條悟不自覺動了動手,像是要比劃出門的模樣:「金色的、有飛鳥圖案的門,把手上還綁著紅色的緞帶。」

  和夢裡是一樣的。

  但現實中,飛鳥的門是可以打開的。在這裡卻不是。直到卡特琳娜颶風到來的那天晚上,門才敞開了,她還聽到了……

  現在,所有的疑惑終於能夠連接起來了。夢子想明白了。

  「我現實中的身體,現在已經被轉移到那扇門後面了,對嗎?那扇門的後面有什麼?」

  「別急。」五條悟輕輕拍著她的腦袋,「我正要說了。」

  他會告訴夢子,金色飛鳥的門後是空無一物的方形房間,與一扇腐朽的黑門。在這扇門上,雕刻著吞噬鳥兒的蟒蛇。

  這一道門,誰也沒辦法打開——包括五條悟。

  夢子記得,在此處的有棲家,金色飛鳥的門後只有空空如也,只有滿地符咒,根本不存在更多的門了。

  果然該去那個家看看才行。

  目的地姑且算是確定好了,那就拍拍身上的塵土,筆直地向前走吧。

  在邁出第一步時,夢子忽然「啊」了一聲。

  「順便一提。」

  她也想到一件很重要、卻還不曾有機會和五條悟說的事。她決定在此刻說出口。

  「我是為了殺死你而存在的。」


第79章 俗氣橋段

  我要殺了你喲——其實這種話也不是什麼適合以「順便一提」作為開篇的話題。

  夢子對此心知肚明,但她還是這麼說了,純粹是作為對五條悟剛才那番不妥當發言的幼稚報復。

  那麼,這場報復是否帶來了痛痛快快的爽快感呢?大概率是沒有的。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沉沉下墜,壓得連呼吸都不那麼暢快了。

  霧氣漸起。原本只是為了讓氣息自在一點而用力喘息的幾口氣,害得夢子吸飽了空氣中濕漉漉的水分,反倒讓她更加不自在了。

  既然是在她的夢中,那倒是別隨便冒出這種莫名其妙只會給人平添不自在的自然元素啊。快點消失!

  她心想著,而後耳邊才飄來一句輕悠悠的「是嗎?」。

  說這話時的五條悟,語氣平淡得就像是在說起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事情。甚至平常同她道早安的語氣都要比這更加情緒鮮明一些。

  霧消失了,倏地被吹散到了不知何處去,但枯木的樹林還看不到盡頭。夢子依舊向前邁步著,卻忍不住抬頭看他。

  「……誒?」她很不爭氣地發出了這種窩囊且一聽便知她有多麼驚訝的聲音,「你不生氣嗎?」

  「啊?」五條悟也擺出了很困惑的表情,「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因為我可能會殺了你?而且我早就在夢裡知道這件事了卻沒有和你說?」

  「什麼嘛,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嘛,那你干嗎不早點殺死我?」

  「我——」

  「殺死」,這詞聽起來多麼駭人,可從他嘴裡說出口,卻好像格外的輕飄飄。一切尖銳的、邪惡的,甚至有些恐怖的情愫,全部都不曾存在過。夢子的話語也倉促地中斷在了半途。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仿佛已然沒有辯解的余地。

  不管怎麼辯解,其實理由也就只有那些——因為他是個好人,因為這個使命沒有意義,因為……

  「因為愛麗絲喜歡我嘛!」

  說著這話的五條悟終於沒有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般的平淡感了。他現在很得意。

  如果五條悟是一只小狗,那麼他的尾巴肯定快要甩成螺旋槳了,由此產生的動力說不定能把悟小狗一路升空,直送到大氣圈之外。

  或者,如果他是一只貓咪,那此刻他渾身上下每一根蓬松毛肯定都會漾著欣喜的光澤,讓悟小貓變成世間最得意的貓咪。

  但五條悟只是五條悟,所以他會一邊說著夢子有多喜歡他,享受般欣賞她試圖躲閃的目光,然後再故意用手臂撞撞她,輕快的腳步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弗朗明哥舞。

  「再說了,我一向是很喜歡『相愛相殺』這種戲碼的!」他發出一聲贊美般的感嘆,「呀——相愛相殺真是世上最好的感情橋段了!」

  夢子知道,自己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或是自己顯而易見的愛意而感到害羞的,可耳朵還是不自覺變得好燙。

  真該慶幸這裡是夢,周圍也沒有其他任何人在,否則她此刻的心情一定會被放大八百倍不止的。

  「……變態。」她輕聲揶揄了一句,不忘更正他,「而且我們還沒到『相殺』這個階段,你別高興得太早了。」

  五條悟裝作完全沒聽到後半句煞風景的話,只歪過腦袋,斜眼睨著她,忽然板起了面孔,沉聲說:「那你就是喜歡變態了。」

  「啊?」真是意料之外的話語,夢子好想笑,「幼稚鬼。」

  「那你就是喜歡幼稚鬼了。」

  「你好無聊!」

  「那你就是喜歡無聊的人。」

  「不想和你說話了。」

  盡管如此,這段小學生般的對話還是像模像樣地持續了三個來回才總算結束。沉重的話題好像也就此翻篇了。

  「從小到大,想要取你性命的人應該不少吧,悟。」

  雖然已該翻篇,但夢子果然還是無法不在意。

  五條悟撇撇嘴。他其實沒那麼希望被夢子問到這種問題,可她既然問了,那他自然也會誠實地點點頭。

  「為了什麼呢?」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有點沒頭沒腦的,她又趕緊填上一句,「我是說,那些人是為了什麼想要殺死你呢。」

  「錢吧。或者干脆是想要證明自己才是最強的。」

  「或者是……揚名立萬?」

  「嗯——這種可能性也存在吧。」

  嗯。是存在的。

  夢子心想著,卻沒有把這句應聲說出口。

  「一舉成名的方法很簡單,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獨一無二的術式,殺死五條家的六眼。」

  在意識到現實為何的當下,再去回想小時候聽到的這句話,似乎一切都能明了。

  夢子知道的,夢中的這個自己只有咒力沒有術式,是因為她正身處在術式構造的夢境之中。而在她所能想到的、人生最初的四年記憶中,幼時的自己也是一樣——她生來就沒有術式。

  可事實是,她擁有術式。將夢境化作現實的術式。

  這絕對不是伴隨年歲增長而逐漸覺醒的天賦。在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發生後的不久,她就已經能夠讓夢中的雪落入現實了。

  所以,她的術式是怎麼來的?

  以利亞說,夢野家是為了她去死的。為什麼?

  真相似乎觸手可及,卻又倏地消失在了迷霧裡。頭真痛啊——尖銳卻又渺小的疼痛,像被拉扯著頭發。

  事到如今,再遮掩也沒有太多意義。夢子把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全都告訴了五條悟,希望他能給出些她所看不到的視角。

  「不知道算不算有點關系,但我知道,夢野以利亞是個咒力不太多的詛咒師。如果不是把那些還沒覺醒術式的小孩子當作電池用,他生來固有的咒力可能都不夠說出三句咒言吧。」

  五條悟告訴她。

  這是他所知道,而夢子卻無從得知的。她從未能深入地參與夢野以利亞的事件,也一向不被准許知道任何內幕。

  以利亞是擁有咒言術式的詛咒師,咒力卻少得可憐。那麼她呢,她的咒力又如何?

  其實答案早已明了。連綿不斷地做了一整年的夢,還創造出如此龐大真實的夢境,她與以利亞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不過啊。」

  打斷了思緒的是五條悟的話語。他說著,忽然停下了,垂眸看了看她,一本正經的。

  「接下來我要說一點關於你家的壞話了,你介意嗎?」

  「說吧。」夢子滿不在意,「我干嘛要介意?」

  「說得也是。」

  他輕笑了一聲。

  「我要說的壞話是,夢野家真的有夠岌岌無名的。在知道京都高專招收了一個詛咒師的女兒之前,我連『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這事都沒去了解過。」

  「是啦。」還以為他會說得更過分呢。

  「反正後來我稍微去了解了一下,也看過以前夢野家犯下的一些事件的記錄,比如刺殺天皇什麼的。夢野家倒還挺團結的,每次想要放下什麼詛咒,全都是集體出動。不過這也導致他們一下子就被消滅了好多。」

  「是嘛……」

  夢子從不知道天皇刺殺事件的詳情——夢野家所犯下的罪惡,她向來是不想去了解的。

  但是,正如五條悟所言,夢野家似乎確實是分外團結的。她記得整個家族的人全都生活在幼時的宅邸裡,卻寂靜得不很像是一個擁有二十人的家。

  「悟,你還知道別的嗎?」

  五條悟「嗯?」了一聲。

  「你具體說的是什麼?」

  「想問問你知不知道關於夢野家更多的事情。」

  「這個嘛——」他沉吟了片刻,「雖然我真的很想替愛麗絲小姐您解惑,但這個問題我的確答不上來。夢野家雖然是詛咒師裡比較能叫得上名號的家族,不過關於夢野一族的記載確實很少。所以說是『岌岌無名』嘛。」

  「……是呢。」

  她也只能想起在那個家度過的平凡時日而已,而這樣無趣的記憶毫無價值。

  就這麼思索著思索著,樹林的邊界消失無蹤。

  馬路出現了,人行道也在腳下,筆直地指向盡頭,有棲家——應當是夢野家才對——就坐落在那裡。

  終於又到這裡了。

  夢子倒是沒有覺得害怕,也不沒有冒出太多退縮的心情,但在夢野家漸近的此刻,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依舊是筆直的路面。行道樹栽得齊整,枝頭綠意如同夏日將近。枯木的森林消失無蹤了,那空洞的黑色建築還矗立於此,仿佛是它吞噬了樹林。

  夢果然是夢。如此不合常理。

  她扯扯嘴角,被五條悟拉著手,繼續向前走。

  那個家依然如舊,同颶風到來之夜並無區別,搖搖欲墜般立在視野中。一處又一處空洞的深黑大樓與它遙遙相望,幾乎要將臨近坍塌的宅邸包圍起來。除了這個家,他們或許已經無處可去了。

  大門前敞開著,可能是夢子上次來時忘記關上了。被颶風吹走的木制名牌又回來了,爬滿的霉斑已然褪去,曾經刻在上頭的「有棲」變成了「夢野」。

  這裡是早已消失的夢野家——這裡曾經是她的家。

  五條悟仰起頭,看著那幾近坍塌的房梁。

  仔細想來,他也是第二次造訪這個家了。而他今日也終於如願以償,得以步入此處了。他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兒歌,笑著哼出了其中的一句。

  「家,甜蜜的家。」

  是甜蜜的家嗎?

  夢子回想著僅有的、童年的回憶,但那些記憶並無什麼特別的,只是日復一日平淡的生活,沙漏中的時間在寂靜無聲的沉默中漏入宅邸裡。僅此而已。

  所以,不是什麼甜蜜的家,也算不上太過苦澀的家。非要填上什麼形容詞的話,還是稱之為「破敗不堪的家」吧。

  當然了,即便是這個詞,夢子也並不多麼想說。她只是努力擠出了一點笑容,將敞開的門推得更開。

  「五條家的六眼,歡迎來到夢野家。」


第80章 金翅雀

  一如既往。

  當走進夢野家時,夢子只能想到這一個詞而已。

  稱之為「一如既往」,已經算是很溫柔的說法了。

  要是說得再現實一點、貼切一點,那應當是,這個家還是破得不像樣。

  漏進屋裡的積水已經褪去了,天花板也不再滴落雨水,可地板仍是漾著一層近乎黑色的水澤,一腳踩下去,藏在木板空隙間的水分被倏地擠了出來,留下顏色更深的腳印。罐頭食物的殘渣到處都是,只要感覺到腳底傳來「噗嘰」一下又滑又膩的感覺,就能知道這是踩中好東西了。

  至於是玉米粒,還是菠菜葉,亦或者是半顆渾圓的黃桃,這就全憑運氣啦。

  在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這個事實之後,夢子覺得自己的記憶力變好了不少——好到幾乎快要和她還是「夢野愛麗絲」的時候媲美了。所以這個家裡的一切,她也早已爛熟於心,熟悉到根本不想再多看了。

  不過,對於五條悟來說,周遭的一切全都那麼有趣。

  他推開了一路上見到的每一扇門,從起居室到茶室再到臥室,恨不得把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全部看遍才好,即便每一個房間裡其實都如此相似。

  茶色壁紙,更加茶色的榻榻米。被褥收在壁櫥裡,也是同樣很寡淡的顏色。

  如此看來,夢野家也真是有夠無趣的。

  「這個房間你看完了嗎?」夢子倚在門邊,側身往裡探去,「看完的話,我們就去地下室吧。」

  這間房間同樣寡淡無味,不過牆壁上有幾道鉛筆畫下的弧線。在仔細看看,還能在四面牆上找到更多亂塗亂畫、但被努力擦干淨的淡淡痕跡。

  是的,這裡曾是她的房間——但她才不會把這事告訴五條悟。

  不用想,要是知道自己踏足了她兒時的房間,五條悟一定會好奇心大爆發,把房間裡的每一個抽屜全部拉開來,恨不得把此處的奧秘盡數發掘才好。

  但其實他現在已經在這麼做了。

  「抽屜是空的。」五條悟從一個陳舊的五鬥櫥後方探出頭來,「裡頭什麼都沒有耶。」

  「可能因為抽屜裡本來就沒放什麼東西,或者是我從來都沒能打開來看過。」

  如果是記憶中不曾存在的東西,想要投射進夢境絕非易事。她當然也可以想像一下抽屜中又什麼東西,不過這麼做實在沒有必要。

  「是嘛是嘛。」

  五條悟看起來倒是一點都不失望。可他又拉開了一個抽屜,盡管裡頭依舊空空如也。

  既然在無聊的房間一無所獲,那就繼續向前吧。

  廚房和通往後院的走廊被坍塌的房頂壓住了。也不是無法通過,但真想要翻過這麼一片廢墟,確實要費點勁,眼下看來實在沒必要。

  「庭院裡估計只有雜草和荊棘……還有瘋長的樹。」她無奈地一聳肩膀,「我家的庭院以前就打理得不太精致。」

  不知不覺,她竟然已將這裡稱之為「我家」了。說出這個稱呼的瞬間,夢子只覺得一種莫名的惡心感瞬間爬上了脊背。

  現在再改口,應該有些太晚了。而且五條悟也出聲了。

  「愛麗絲,你很厲害。」

  真是突如其來的誇獎。夢子的腳步頓了頓:「嗯?」

  五條悟撫摸著老舊發黃的牆壁。從指間傳來的是堅實的觸感,可要是再用力一點——一點點就好,便會感覺到手指將要陷入牆體之中了。但在表面看來,他的手依然安好地停留在牆面上。

  這個陳舊的宅邸,完全是依照她的記憶復刻出來的。

  從每一塊磚到每一寸木頭,全都是夢野家該有的模樣,如此細致,又如此真切,無法想像肉眼所見的這一切全部都是由咒力構成的。

  深藏在腦海深處的、難以想起的家,正在她的記憶中一點一點腐朽老去。

  要是被那些迂腐的爛橘子老頭們看到這樣的夢境世界,他們一定會驚恐到當場就喊出「殺了她!」「把她處刑!」之類的話吧。

  五條悟現在倒是能想像出爛橘子為什麼總是很害怕她,也不常允許她使用術式了——雖然這個問題他很早就想明白了。

  所以他沒有再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了,只道:「快點找到真相,然後快快醒來吧。」

  「好。」

  這句應聲輕輕松松地就說出口了,如果現狀也能有簡簡單單的一句「好」那般輕松該有多好。

  打開通往地下室的門,漆黑樓梯一如既往。夢子伸手探向牆上的開關,昏暗燈光伴著清脆的哢噠一聲灑下,不算多麼明亮,但至少聊勝於無。

  金色飛鳥的門被驟然照亮,門扉緊閉,很突兀般赫然出現在眼前,綁在把手上的紅色緞帶微微飄揚著,可此處根本沒有風。她停住了腳步,心跳不由得好快。

  上次從這裡倉皇逃離時,她是否把門關上了?或許是,或許不是。她真的想不起來了。

  「悟……」夢子悄然握緊了他的手,「這扇門和你看到的一樣嗎?」

  「完全一致。」

  「是嘛……」

  在現實之中,她的身體就躺在這扇門後。而在此刻的夢裡,她也來到了這扇門前。現實與夢境將會再一次交彙。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完全無法預見。

  夢子真的快把她的心嘔吐出來了。手止不住地瘋狂顫抖,每每想要觸碰門把手,卻又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氣拽著不允許她靠近。搖擺不定的手在空中左搖右晃,像是僵屍,與其說是詭異,倒更像是醜陋了。

  「無力感」——這個概念比任何一個時刻都要更加鮮明。

  「需要由我代勞嗎?」

  五條悟像模像樣地一躬身,看起來很有種門童的既視感。

  這句話簡直是拯救夢子於水火之中。她迫不及待,離開收回了手,很不爭氣地連連點頭。

  「那就拜托你了,五條大人!」

  「哎呀,小事一樁!」

  不得不說,「五條大人」這一難得諂媚的稱呼對五條悟還是很受用的。他輕巧地拉開了門,還分外貼心,率先一步進去探路了。

  藏在金色門扉之後的小小空間,其實也沒有太多值得探索的價值。這裡不會有沉睡的愛麗絲。

  「如果有的話那不是很可怕嗎?」夢子對一臉失望的五條悟說。

  散落在地面上的是紅色的符咒,還有破裂的手電筒。後者是夢子在颶風之夜時一怒之下摔到地上的,掉落得到處都是的玻璃碎片很像是在嘲笑她那晚的不冷靜。

  灰溜溜的,她又把手電筒拾起來了。原本是打算毀屍滅跡的,沒想到這小東西分外頑強,居然還能亮起。

  也是。夢裡的東西怎麼會壞呢?

  從破裂手電筒中打亮的光映在了牆上,一扇木門出現在了曾經空空蕩蕩的這面牆上。門扉陳舊,看著卻是平整,普通得在街上走五分鐘就能看到八十扇類似的門。

  「和現實中的不一樣啊……」五條悟用手托著下巴,「但你應該見過那扇雕刻著鳥和蛇的門,所以相同的位置也出現了門。總之,先進去看看?」

  「也只能進去了。」

  除此之外的選擇,眼下並不存在。

  輕輕一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門敞開了,一片漆黑敞露在眼前。

  門後是向下的台階。即便用手電筒照去,也看不到盡頭。

  夢子看看台階,又忍不住瞄了瞄五條悟,看到他扯了下嘴角,對她說:「要不要來一只金絲雀?」

  雖然這條路通往的不是礦井,夢中的地底應該也不會傳來什麼致命氣體,但如果能有金絲雀相伴,幫忙發出警告也是不錯的。不過,金絲雀是什麼樣子的來著?

  她想像著金色會唱歌的小鳥,鳥鳴聲便落在了肩頭。想像裡編織出的金絲雀立在她的肩上,昂首挺胸的,唱著婉轉而清脆的鳴叫之歌。

  沿著樓梯,向下走吧。

  台階筆直地指向前方,走了數百數千步依然不見盡頭。空氣並未因此變得更稀薄,周遭的一切仍與來時相同,地底特有的濕腐氣味依舊,足音與鳥鳴回蕩於此。此刻回頭,已看不到那扇平平無奇的木門了。

  夢子有種預感——或是說她知道,即便沿著原路返回,他們也回不到來時的門了。

  咚、咚、咚、咚。腳步聲沉重。

  金絲雀啼叫著,樓梯無限延伸,手電筒的燈光搖搖晃晃。

  「你累嗎?」

  「不累。」五條悟回過頭,對她狡黠一笑,「你是不是累了?」

  「這裡是夢,我不會累的。」

  「說得也是。」

  五條悟悻悻地一聳肩。

  又走了幾十步——也可能是幾百步,說不定已經跨過上千級台階了。手電筒的光閃爍了一下,夢子聽到他在嘆氣。

  「走不到盡頭的感覺,有點像布洛肯大道888號。」他感嘆著,「不過以利亞把那裡改造得更加像是迷宮,多繞繞總能出去的。這裡嘛……」

  聽他的語氣,此處好像比布洛肯大道888號還要更加棘手。

  為此得意好像不太合適,但夢子還是免不了翹起了嘴角。

  仔細想來,在醫院裡逃離巨蛇時,也和此刻有些相似。不管再怎麼努力,終點也無法觸手可及,仿佛一切都不存在邊界。

  或許夢就該是這樣的,相似感卻也是不可忽略的——在術式的使用上,她與以利亞如此相似。甚至他們金色的眼睛也很相像。

  夢子不太樂意去意識到這一直以來都被她忽略掉的事實,可還是想到了。即便如此,她不情願就這麼沉淪在厭惡和惱怒之中。

  於是,她決定說點調節氣氛的小玩笑。

  「無盡延展的迷宮和沒有盡頭的樓梯,這可能是……夢野家的家族特色?」

  「哈!可能真是這樣!」

  不算是多麼好笑的玩笑,不過夢子和五條悟還是痛痛快快地笑了起來。笑聲蓋住了極微弱的「呲」一聲電流音。

  在他們並未留意之時,手電筒悄然熄滅了。

  黑暗中,金絲雀停止了歌唱。


第81章 蛇之門

  「手電筒壞掉了嗎?」

  「大概吧……按了開關也沒反應。」

  「要是我抽煙就好啦——這樣至少還能有打火機當備用光源。」

  「你如果是個抽煙的家伙,那我肯定不會喜歡上你的。」

  「誒,居然是這樣嗎?」

  「沒錯,所以你……啊。光來了!」

  在夢子的歡呼聲中,淡白色的光柱終於又亮起來了,照亮了眼前的一小圈地面。

  是的。地面。

  只要再往下走三級台階,就是一段平穩的地面了。樓梯的盡頭不期而至,該說是驚喜還是驚嚇呢?

  夢子說不好,總之她的歡呼是暫且停下了。

  面對眼下的現狀,大概沒什麼人能夠輕松地發出歡呼聲吧?

  金絲雀已經消失了,難怪再也沒有聽到那清脆的啼叫聲,只余下一片金黃色的羽毛還在肩頭,但當夢子試著去拾起這片羽毛時,它卻倏地消失無蹤了。

  好嘛。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結局。

  夢子很快就接受了發生在眼前的不合常理的場景,再次看向前方的路。

  移動著手中唯一的光源,小小一圈燈光一點一點將眼前的黑暗全部驅散。樓梯盡頭連接著的這段平台不長,只是由陳舊磚塊拼接而成的短短一截,鐵柵門立在半道上,每一根豎直地戳入地面的欄杆都爬滿了鏽跡,看起來像是小小的監獄。

  「裡面有人誒。」正打量著,忽然聽到五條悟說。

  夢子知道自己不算是個膽小鬼,當然也不可能被這句「裡面有人」嚇到,可她的手還是不自覺抖了一下。燈光隨之顫栗般搖曳著,映入鐵柵欄裡。渺小淺色的背影被燈光暈開的邊緣照亮,似乎是蜷縮起來了,看起來是小小的一團。

  是的,裡面有個人。

  感覺事態的展開越來越向恐怖片的方向靠攏了。她把驚呼聲拼命壓回到心裡,盡管確實有那麼一點害怕,不過還是加快了腳步,朝鐵柵門走去。

  門上掛著比拳頭還要大上一圈的鎖。試著扳動鏽跡滿滿欄杆,卻挪動不了半分,就算努力想像著將這扇門打開的樣子,依舊無事發生。

  不過,靠近了些,她倒是能把門後的景像看得更清楚點了。鐵柵門後方是一圈半圓形的空間。「更加像監獄了。」她忍不住嘀咕。

  小小的身影就蜷縮在半圓的弧線旁,顫抖著,長長的淺金色發絲略有些凌亂地鋪在背後,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分外明亮,看起來似乎是個年幼的女孩。在夢子出聲之前,她便已回過頭,金色眼眸不安地睜大著,直勾勾注視著夢子。

  啊,我好像認識這孩子——這個念頭倏地從心中跳了出來。

  可這孩子的名字是什麼呢?

  夢子說不出來,但答案似乎就在唇齒之間。她應該能夠回答才是。

  在無力的懊惱感將她徹底沉淪於失望之前,那孩子站起身來,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寬松的和服被摩挲出沙啦沙啦的聲響。

  小姑娘看起來約莫四五歲,臉頰圓滾滾的,很費勁地仰著頭才能與夢子對上視線。夢子趕緊俯身,半蹲下來,對她笑了笑。

  「嗨,寶貝。」

  當她叫不出對方名字,又不希望對方緊張時,總會說出這類黏糊糊的愛稱。

  「你怎麼在這裡,你還好嗎?」

  「我沒覺得害怕,所以你不用這麼叫我。但如果你害怕的話,我也可以叫你『寶貝』。」

  稚嫩聲音說出的是分外平靜的話語。夢子有點尷尬——她的想法完全被洞悉了。

  「哎呀,你吃癟了。」五條悟居然在偷笑。

  他也很快換上了一副善解人意的親切大人的模樣,學著她的模樣俯下了身子,笑眯眯的。

  「小朋友,你怎麼在這個地方?你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這邊這個姐姐制造出來的假像呀?」

  「……喂!」

  夢子氣呼呼地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居然在做夢的她本人面前說出這麼直白的話,好過分!

  挨了這麼一記這怨念滿滿的肘擊,五條悟依然嘻嘻哈哈,滿不在意似的。如果不是這孩子對他毫不理會,連目光都沒有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動半分,五條悟這副笑眯眯的模樣說不定還會繼續維持很久。

  這孩子只是看著夢子,目不轉睛的。

  「夢子,你來救我了嗎?」

  說著這話的她,言語中並未任何期待感,似乎也不存在過分的欣喜,只是用淡淡的語調復述著這幾個字而已。夢子的心忽地抽緊了,倒不是憐惜或是心痛之類分外柔軟的情緒在作祟。

  她似乎只是……有點不安,還有些緊張?

  清了清嗓子,她遲鈍了一下才說:「……你是不是被囚禁在這裡了?」

  「算是吧。」小女孩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我以為誰都找不到我的。」

  「為什麼?」

  「因為我被藏起來了。」

  「咦——?」五條悟誇張地拉長了聲音,很像在看好戲似的,「真的不是你自己調皮躲到這裡來了嗎?」

  小女孩不吱聲。她好像看不到他。但在兩度拋出疑問皆被忽視的當下,五條悟可不覺得自己只是沒有被看到這麼簡單。

  「可惡!我被這小孩忽略了。」

  「……人之常情罷了。」夢子睨了他一眼,故意說,「諒誰看到你這種怪大人都會想要躲開的。要我說,她只是看不到你而已。」

  「你有沒有覺得你前半句話說得超過分的?」

  「嗯。有一點點吧。」

  她倒是既直白又誠實。

  面對一個誠實的家伙,顯然不可以太過凶惡地對待的。夢子只挨了五條悟的兩記手刀,就算是話題終了。

  捋捋被弄亂的發絲,還是回到正題吧。

  那孩子依舊盯著她,分外認真的。夢子想到,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她還不曾問過。

  心跳有點快。明明只是想要問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問題而已,為什麼心髒要因此而不安定地跳動呢?

  她抬起手,輕輕按住心口。在胸膛數度的起伏之後,才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你叫什麼名字?」

  「愛麗絲。」

  夢子本以為女孩是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但並非如此。

  愛麗絲——這就是她的名字。

  「我是『那一天』的夢野愛麗絲。」一本正經地,小姑娘說。

  夢子愈發困惑了:「你說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1994年的1月10日——你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生日那天。」

  啊。原來是那一天。

  空氣沉寂了幾秒。五條悟好像在看她,片刻後,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愛麗絲的臉上,饒有興致般輕笑了一聲。

  「現在,時間線全都能連起來了吧?」

  「……是啊。」

  有棲夢子所擁有的童年記憶、眼前的小小愛麗絲所持有的「那一天」的記憶,與現實裡尚且沉睡著的愛麗絲所記得一切,拼湊起來,就能成為一個完整的「夢野愛麗絲」了。

  這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她想。不過她好像沒有自己設想得那麼高興。

  早先揪緊的心,此刻正在下墜,落入無底洞中。她看著愛麗絲,愛麗絲的眼眸中會映出她淺淡的倒影。不合時宜地在這時候想起泰格麗思對她曾說過的話。

  泰格麗思說,希望那個家的回憶不會讓她痛苦。

  現在回憶已觸手可及,究竟會是苦澀的還是甜蜜的,馬上就能知曉了吧。不太願意承認,可她確實好像有點害怕。

  五條悟的視線還在她和小愛麗絲之間打轉。到底在看什麼呢?夢子真想這麼問,不過他已經看出她的困惑表情了。

  「你從小到大好像沒什麼太大的樣貌變化。」他不由分說地湊近過來,「仔細看看,可能還是小時候可愛一點。你知道的啦,我喜歡圓圓臉。」

  夢子有點想要反駁他,可惜反駁的話語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鐵柵門的另一側,小愛麗絲抿了抿唇。這短暫得只持續了一瞬間的小動作根本沒能逃過五條悟的眼睛。他「哈!」了一聲,好像找到了什麼了不起的大發現。

  「你果然是能看到我的,只是故意在忽視我吧!」

  他笑得得意又誇張,對著小愛麗絲擠眉弄眼做出鬼臉。

  「你呀你呀你呀——壞小孩!」

  好嘛,這下可真是名副其實的壞小孩了,因為小愛麗絲真的還只是個小孩。

  被當場抓包,小愛麗絲一下子就紅了臉,浮在臉頰上的色澤看著比夢子的紅發還要誇張。

  她抬頭看看天花板,又垂眸盯著空無一物的地面,扭扭捏捏的尷尬模樣倒終於像是個小孩子該有的表現了。

  支吾了一會兒,又被五條悟的輕笑聲逗得憤懣不已,她總算開口道:「以實瑪莉說我應該殺了你。但我還不想這麼做,所以我現在正在無視你。」

  從未聽過的名字出現了。

  夢子知道,自己該打破此刻還算輕快的氛圍了。

  「愛麗絲,以實瑪莉是誰?」

  「你馬上就會知道的。」

  孩子氣的做派消失了,愛麗絲好像又變回了剛才那過分平淡的模樣,小小的手探出了鐵欄的間隙,握住了夢子的手。

  指尖相觸的瞬間,鐵柵欄消失了,嶄新的門出現了。

  那是深紅色的、刻有飛鳥與蛇的門。鳥被蛇銜在口中,飛揚的翅膀直指天空,似也透著痛楚。

  「由你自己藏起來的記憶,我也會帶你去看。」

  愛麗絲推開了門。

  「走吧,夢子……還有六眼。」


第82章 生日蠟燭

  遙遠而蔚藍色的天、打理得不算多麼細致的庭院,和腳下有些枯黃的草地。

  當鳥與蛇之門敞開時,這就是夢子所看到的景像。

  庭院的正中央,長勢漂亮的松樹被風吹動,只是枝條長得有些太密了,有風拂過時,蒼翠針葉碰撞出了比平素更加堅硬的聲響。腳下的枯草都被吹彎了,卻並未感覺到迎面而來的風,腳下也並未見到自己或是五條悟的影子。

  這裡有些奇怪。她如此想著。

  但眼下不太適合去深究這個問題。愛麗絲已經放開了她的手,自在地向前奔去,總算有點小孩子的活潑樣子了。

  這麼活潑,真的好嗎?夢子想。

  她知道自己的不安完全是杞人憂天,也沒必要冒出如此掃興的心情。可有些情緒一旦探出頭來,就很難再忽視不見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邁步,追上愛麗絲。而她也切實地邁出了步伐,卻未能順利向前。

  就像原地踏步那樣,她停住原處。

  「這些全部都是虛構出來的。」

  夢子聽到五條悟說。

  他正俯著身,輕撫腳下的草坪。在觸及到干澀的草葉時,那黃綠色的尖尖葉片忽地變成了半透明的色澤,直直地穿透了手掌,擦著他的掌心而過。

  正如他所說,此處是虛假的——天空、樹木、大地,都是假的。

  在本就虛假的夢境中說一切都是虛構,這種話聽起來難免有種荒誕的幽默感,不過事實確實如此。

  至少在夢境裡,有著咒力的加持,所見到的都帶著一點切實的真實感,可以交互,也栩栩如生。可小愛麗絲帶他們來到的這個空間卻並非如此。

  能看到風,卻感受不到拂動;日光在頭頂,但沒有投落任何的影子;他們身在此處,他們並不是真正地站立在這裡。

  「這是愛麗絲想讓我們看到的記憶……說不定,就像是立體投影一樣,僅僅只是影像?」

  「沒錯。」他起身時,握住了夢子躁動不安的手,「所以,我們就好好地看著吧。」

  所以,就看下去吧。

  看著愛麗絲跑到庭院的一角,看著她金色的長發像小馬尾巴那樣晃來晃去。

  她正在玩耍。一個人玩耍。

  蜷起了身子,從糾糾纏纏的一大團藤蔓下鑽過去。蹦跶著想要跳到樹枝上去,可才剛剛躍起,肉墩墩的身體就掉到地上去了。

  樹枝好高,手臂好短。愛麗絲伸出手,日光從指縫間落下,是刺眼的金色,和她很像,也會家裡的其他人相似。

  從這個視角看過去,樹枝不是觸手可及嘛,為什麼上不去?小腦袋想不明白。

  總之,再努力試一下吧。

  愛麗絲想起了上上個夏天在電視裡看到的奧林匹克運動會,那些強壯又矯健的跳高運動員總會先遠遠地助跑一段路,而後就能輕巧地躍起了。

  像模像樣的,她也後退了幾步。這個距離好像還不夠,再後退幾步吧。

  幾乎都要退到來時的藤蔓旁了,她才停下腳步,學著運動員的起跑姿勢,可惜連一步都沒邁出去,便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聲音。

  「愛麗絲!」

  蒼老沙啞的聲音,其中似乎還摻雜了些慍怒。愛麗絲倏地站直了身。

  不用回頭,她也能知道,是以實瑪莉正在喚她。

  從輩分上說,以實瑪莉是他爺爺的母親,也是這個家真正的家主。

  在夢野家,那些繁瑣的親緣稱呼全都不存在的,大家都只用名字稱呼彼此。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可能是因為家裡的年長的人太多,輩分也太亂了吧。

  以實瑪莉向她招手,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低著頭走過去了。愛麗絲覺得她好像不太高興,直到她重重地摁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愛麗絲才想到,可能是自己的頭發亂糟糟的,惹她生氣了。

  低著頭,追在以實瑪莉的身後,同她一起走近緣廊。愛麗絲乖乖坐下,以實瑪莉則撩起了繁雜的和服下擺,坐在她的身後,雙手攏著亂糟糟的頭發,把手指當成了梳子,一下一下,緩慢地梳著。

  以實瑪莉很老了。具體有多老,愛麗絲不知道。

  樹有年輪,切開樹干一圈圈地數過去,就能知道它的年歲了。去年秋天,庭院裡的楠木被砍倒了,樹干上攏共有七十三個圓圈。以實瑪莉會比楠木還老嗎?

  愛麗絲想,要是人有年輪就好了。嘎吱嘎吱把她切開,就能看到她身體上的四道年輪——今天她四歲了。

  不過,以實瑪莉的手上倒是有著和年輪很像的深深皺紋,一道一道交錯,卡住了她的頭發,拉扯得有點痛。以實瑪莉給自己梳頭的時候,難道一點都不痛嗎?

  愛麗絲仰起頭,以實瑪莉那松垮垮的臉龐映入眼中。

  她們的眼睛是很相似的金色,不過以實瑪莉的眼睛霧蒙蒙的,被松垮的眼皮蓋住了大半,看起來像是夏天從冰窖裡拿出來放了一會兒的波子汽水,玻璃瓶上也會結一層霧氣。

  和亂糟糟的愛麗絲截然不同,以實瑪莉的頭發雖然花白,卻梳得齊整,嘴角一如既往向下耷拉著,看著有點刻薄。

  「你記住,這是你必須完成的使命。」

  很忽然的,聽到以實瑪莉說。

  她的話語來得如此突兀,好似擲向地面的冰塊,在一聲重響後分崩離析。

  愛麗絲仍仰著腦袋。她不知道怎麼應答才好,但以實瑪莉已接著說下去了。

  「你要把這個家的惡名刻進歷史裡。」

  沒怎麼聽明白,但愛麗絲還是點了點頭。

  「一舉成名的方法很簡單,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獨一無二的術式,殺死五條家的六眼。」

  「嗯。」

  「只要你成功了,那麼日後任何人聽到『夢野』這個姓氏,都會感到恐懼。」

  「嗯。」

  「家族的光輝會被銘記,我們也會被銘記。過去的失敗全都獎杯抹淨。從今往後,『殺死六眼的詛咒師』,這足以成為夢野家的——我們的歷史。」

  「嗯。」

  「愛麗絲,你要努力,知道嗎?努力成為最勇敢、最厲害的詛咒師。」

  「嗯。」

  纏繞在干枯手指之間的金色發絲絞成了一條辮子。她不再說了,只擺了擺手。愛麗絲知道自己可以走了。她默不作聲地站起身,跑開了。

  在無需尊稱的家裡,「你好」「再見」這種禮貌話也是不需要的。有限的話語要用在正經的詛咒上,其他時候,言語並不必要。愛麗絲很少聽到別人和自己說話,她也不常說什麼。

  所以,從出生到現在,剛才的對話絕對是以實瑪莉對她說得最多的一次了。不過她一點兒都不懂以實瑪莉在說什麼。

  跑遠了些,她又回頭看了看。以實瑪莉仍坐在那裡,仰頭望著天空,一動也不動。真怪。

  愛麗絲跑進屋裡。

  接下來玩點什麼呢,還是去看電視?她想不好。

  家裡沒幾個人會陪她玩,就連埃克塞特也不樂意(從親緣關系上看,他算是表兄吧?愛麗絲莫名地想)。

  埃克塞特嫌她年紀小,可他明明也才九歲。當他硬湊近更年長的男孩堆裡時,他們對他的態度肯定也和他對自己一樣吧。

  無聊地游蕩在家裡,從起居室逛到茶室再到書庫。這裡的書架上大概找不到好玩的繪本,她踮起腳尖,隨便抽了一本出來。

  翻開。裡頭不是密密麻麻看不懂的文字——每一頁上只有空白。

  愛麗絲合上書,封皮上寫著《夢野家的歷史》。

  夢野家的歷史空空如也,因為夢野家並無太多歷史。

  幾百年前從北歐遷居而來,真正的姓氏與過去全被丟在了那片極北的不毛之地。曾經試著在東亞的這座小島刻下家族嶄新的詛咒歷史,可惜卻已失敗告終,只能暫且悄無聲息地棲身於此,甚至咒術師們也以為夢野家已不復存在——真是很窩囊的一種活法,而這就是夢野家的歷史。

  這種事情,愛麗絲可不知道。就是說給她聽,其實也聽不懂。把書塞回原位,她沒心沒肺地跑走了。

  無聊的一天,在午飯時格蘿尼亞(大概是姨母吧?)搬出八層大蛋糕後,終於變得有趣起來了。

  愛麗絲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蛋糕。

  八層,整整八層,厚重的奶油被雕刻成了螺旋花紋,像是羅馬柱一樣。草莓果醬從最頂上淋了下去,整整齊齊擺滿新鮮草莓,紅彤彤的,看著就好美味。

  其他人生日時,都只有一小片蛋糕而已,還是最簡單的奶油蛋糕而已。草莓蛋糕,多麼新奇!

  生日歌也被放起來了,歡快的樂聲從收音機的大喇叭裡流淌出來。大家沉默著,卻笑著,默不作聲跟著音樂聲打節拍。格蘿尼亞把她托了起來,高高地越過了最頂上的那層蛋糕。愛麗絲只要用力吹一口氣,就能吹滅生日蠟燭了。

  噗呲——四團小小的燭火消失無蹤。

  所有人都來祝賀她了,不過當然是無聲的祝賀。

  他們會摸摸她的腦袋,對她笑一笑,眼眸卻低垂著,很像是在為了什麼哀傷。還有人哭了,在為她哭嗎?愛麗絲不知道。

  她只知道,以實瑪莉瞪了那人一眼,然後哭聲就停下了。

  沉甸甸的一大片蛋糕放在了她的盤子裡,上面有整整八顆草莓。

  奶油真甜,草莓也好甜。大家看起來都好高興,她也很高興。父親還告訴她,晚上就能收到生日禮物了。

  「那是你一直需要的。」以實瑪莉補充說。

  一直需要的……芭比娃娃嗎,還是泰迪熊?或者是街角洋果子店賣的點心?

  她不知道,但她滿懷期待。

  毋庸置疑的是,直至此刻,這依然是夢野愛麗絲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第83章 生日蛋糕

  是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一天不太對勁的呢?是以實瑪莉梳頭時說出了奇怪的話語,還是在入夜後見到「生日禮物」的時候?

  沒有這麼早,也沒有這麼晚。

  是在吃完生日蛋糕後冬陽溫暖的下午,愛麗絲於庭院裡見到了父親和以利亞,還聽到了她本不該聽到的話語。

  說起來,為什麼要去庭院來著?

  啊,對了。是因為肚子餓了。

  草莓蛋糕太好吃了。中午她一口氣吃了三大塊,吃到肚子都快撐破了。

  我這輩子的蛋糕都吃夠啦——這是捧著脹痛肚子時,從愛麗絲心裡跳出來的唯一的念頭。

  盡管信誓旦旦地這麼想著,才過了幾個鐘頭,她就又餓了。饞蟲蠢蠢欲動地探出頭來,嚷嚷著「好想吃蛋糕!」。

  八層的巨大蛋糕還剩了一半,想必晚飯也得是草莓蛋糕了。也就是說,只要再等一等就能吃上蛋糕了。可愛麗絲實在等不了。

  偷偷摸摸,像個小賊似的,她溜到了廚房,從丟在角落的包裝盒裡摸出了最後一片干淨的紙托盤,又用力拉開右手邊的櫥櫃門,抽出勺子。最後,再爬到桌子上,就能享用美味了!

  一月的天還冷著,風裡不見嗜甜的小蟲子或是灰塵,只有凌冽的寒意夾雜其中,吃剩一半的蛋糕就這麼光禿禿地擺在桌上。

  踩著椅子,再踏上桌面。踮起腳尖,用勺子挖下一小小片蛋糕。

  愛麗絲左看看右看看,怎麼瞧這蛋糕都還是剛才的模樣,仿佛一點變化都沒有。

  如此一來,誰都不會知道她偷吃蛋糕啦!

  捧著蛋糕,歡快地跑遠去吧。

  既然不想被其他人發現自己動過蛋糕,那當然也不能讓他們目睹到她偷吃蛋糕的場景。該躲到哪兒去享用這美味的蛋糕才好呢?

  愛麗絲在庭院裡兜兜轉轉,想要找個無人的地方。

  這個時間,以實瑪莉和她年長的兄弟姐妹們正在睡午覺,埃克塞特窩在房間裡玩游戲機,格蘿尼亞應該在打理她種的那片牽牛花。愛麗絲小心翼翼地避開格蘿尼亞的視線,來到庭院北側的角落。將夢野家圈起的木板圍欄映入視線中,她以為這裡總歸沒有人了,可還是看到了兩個緊挨在一起的金色腦袋。

  愛麗絲本不該聽到他們的悄悄話的,可吹向南方的風帶來了他們竊聲的話語。

  「坦白說吧,朱斯塔司,我可不樂意為了她去死。」

  是以利亞的聲音。

  以利亞大概是她的叔叔,卻比父親朱斯塔司年輕很多。愛麗絲一向覺得他不喜歡自己,甚至連中午吃蛋糕的時候他也沒有正經地摸摸她的腦袋。

  他的心情可能和埃克塞特差不多,嫌棄她只是個小屁孩吧。

  但沒關系,反正她也嫌棄十五歲開始長胡子了的家伙。

  既然這裡也不是什麼適合享用蛋糕的秘密場所,那她應該趕緊躲開才是。可愛麗絲仍停在原處,唯一挪動的步伐是朝著樹後的方向——她把自己的身型藏了起來。

  是的,她想偷聽。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可能是因為朱斯塔司和以利亞好像在說著好玩的話題,也可能是她覺得只要再等上一會兒,他們倆就會走開了。

  然後,這素來無人的角落就可以屬於她了。

  其實理由為何,並不重要。更多的話語飄過來了,沙啞的、淡淡的。

  久久不曾正經說過什麼話語的人,嗓音正是這樣的。

  「這是以實瑪莉做出的決定。」是朱斯塔司——她的父親在說話,「所有人都同意了,你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不是嗎?」

  以利亞好像啐了一口,往旁邊別過頭去:「一開始是答應了,但仔細想想還是不樂意去死。如果是想要錢的話,我多去詛咒詛咒別人不就能賺到了?」

  「你的咒力能支持你說出幾句詛咒?」

  「我——」

  以利亞的話語倏地停住了。

  居然能讓他無話可說,朱斯塔司真厲害呢。

  愛麗絲忍不住想。

  「我可不想被你們這群沒有術式的家伙挑刺!」這是在沉悶片刻後,以利亞才吼出的話語。與其說是辯解,倒更像是發泄了。

  「今晚要做的事,從來都不是為了錢。只是希望這個家的名字可以被銘記而已。」

  「那把賭注放在我身上啊。這一代,可是只有我一個人擁有術式!」

  他揚起了聲。話語好尖銳。

  「格蘿尼亞的兒子沒有術式,你的女兒也沒有,可我有!」以利亞聽起來像是要瘋掉了,「只要我能夠更多咒力,我肯定能夠把世界上的一切全都詛咒一遍的!」

  「埃克塞特不曾顯露出術式,連咒力也沒有。但愛麗絲擁有咒力——大量的,你無法想像的咒力。」

  咦,在說她嗎?

  盤子裡的蛋糕抖了抖,差點掉到地上。愛麗絲趕緊雙手捧住,認真聽著。

  「她的咒力又不是天生的。」以利亞嗤之以鼻,「要不是正子難產死了,她說不定和埃克塞特一樣是個廢物。」

  「如果被以實瑪莉聽到這話,她會生氣的。」

  「她又聽不到。」

  「你說的是沒錯,因為正子死了,所以愛麗絲才擁有了咒力。以實瑪莉相信『獻祭』對她是有用的,所以她選擇了愛麗絲,而不是你。」

  「所以話說到底,我就是不想為了你的女兒去死。」

  「……那你走吧。現在就走。」

  風好像停下了,但還能聽到以利亞驚訝般的「哈?」一聲。

  「能不能走,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決定的吧?」

  「是。」朱斯塔司在嘆氣,「但不情願的話,你還是走吧。你有術式,說不定你真能把世上的一切都詛咒了。」

  「我這就走咯?」

  以利亞轉過身去,作勢邁步。可才走出去兩步,卻又被叫住了。他忍不住扯著嘴角,拉扯出的弧度很像是冷笑。

  果然不會這麼簡單吧——愛麗絲覺得他的表情在這麼說。

  但朱斯塔司不是要阻止他,也並非想要收回自己說過的話。他背對著,愛麗絲始終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是聽到那沙啞的嗓音在說:「如果未來,愛麗絲失敗了,辜負了夢野家所有人的性命……」

  「麻煩我救一下你的女兒,是吧?」

  「不。請你繼承這個家的使命。」

  他們到底在說什麼?聽了這麼久,愛麗絲還是似懂非懂的。

  似乎這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似乎這事關夢野家的性命。

  盡管聽不懂,她的心卻好像在沉沉下墜。蛋糕散發出的香甜氣味變得如此粘膩,她一口也不想吃了。

  回過神來,以利亞和朱斯塔司的對話早已結束,他正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來了,步伐如此輕快。愛麗絲覺得自己躲得已經很好了,可還是與以利亞對上了視線。

  啊。可不能被她發現蛋糕的事。

  顧不上別的了,愛麗絲趕忙把蛋糕塞進衣袖裡。鼻尖倏地變得冷冰冰的,她現在的臉色絕對比冬天的雪人還要難看。

  以利亞低頭,看了看她那異樣地隆起的袖子,發出了「哼」一聲的恥笑。

  他一定知道她藏起了蛋糕,也知道她偷聽了對話。愛麗絲以為他會把這兩件事全都告訴朱斯塔司,可是沒有。

  以利亞吐著舌頭,對她做了個鬼臉。

  然後,走開了。

  待愛麗絲回過神時,衣袖裡的蛋糕不知不覺已被壓成了爛糊糊的一灘,粘得到處都是,根本下不了口。

  幸好,她也已經沒有胃口了。

  要是穿著這麼髒兮兮的衣服,別說是以實瑪莉了,就算是朱斯塔司都會對她生氣的。愛麗絲匆匆跑回房間,換了身干淨的和服。髒衣服怎麼辦呢?想不好,先藏到榻榻米下面吧,千萬別被任何人發現呀。

  惴惴不安地等到晚上,誰都沒有發現掀起她掀起又蓋上的榻榻米,也不曾察覺蛋糕缺了一個角。

  還有,消失在坐席間的以利亞,同樣無人知曉。

  晚餐果然還是蛋糕。愛麗絲一點也吃不下,沉沉的心髒壓著胃,這感覺足夠構成飽腹的錯覺了。而且等了好久,都還沒有見到生日禮物。

  他們是不是把生日禮物的事情忘記了?

  愛麗絲不好意思問,但直到鑽進被窩裡,她還在期待著。說不定醒來就能收到禮物了,她想。

  「愛麗絲。」

  有人在輕輕推著她。

  「去看你的禮物吧。」

  啊!禮物!

  睡意一下子全不見了,不過腦袋也好身子也罷,還是好沉好沉。愛麗絲努力坐起身來,差點又要躺下去了。以實瑪莉似乎並不在意她暈乎乎的樣子。握住了她的手,牽著她走向屋外。

  沒有披上外衣,外頭的風好冷。被窩裡帶出來的暖意沒過多久就被吹散了,愛麗絲瑟瑟發抖。

  「我冷,以實瑪莉。」她說著,可以實瑪莉並未聽到。

  家裡的其他人也走在身邊,列成不整齊的數排。大家穿得比她還單薄,可誰都沒有發抖,顯得凍得不行的她好窩囊。

  就這麼沉默地走啊走,愛麗絲也不想要再發抖了,不過肩膀還是動個不停。還好很快就回到了室內,雖說屋裡也是冰冰冷的。

  步入主屋,打開通往地下室的門,不要忘記擰亮昏暗的燈光,金色飛鳥的門出現在盡頭,真漂亮。

  這扇門,愛麗絲看過好幾次了,卻一次也沒能進去過。

  這是大人們可以進入的地方——朱斯塔司以前對他說過。

  「我們要進去了嗎?」她迫不及待地向以實瑪莉確認。

  也就是說,她現在也是大人了嗎?

  以實瑪莉不說話,握住了那纏繞著紅色緞帶的把手,推開大門。

  門的後方還是門。刻有蛇銜飛鳥的蛇。以實瑪莉又打開了這一道門,更昏暗的空間映入其中。這裡什麼都沒有,只立著一根低矮的羅馬柱。最頂上擺了厚重的石盆,邊緣印著不太看得懂的花紋。

  以實瑪莉停住腳步,愛麗絲也停住了。所有人都停在此處。

  馬上就能見到禮物了嗎?

  直到此刻,她還是在想著這件事。

  「以利亞去什麼地方了?」

  聽到某個年長的聲音在問,愛麗絲認不出來。不過她知道回答他的那個聲音是屬於誰的。

  「不知道。」朱斯塔司說,「太害怕了,所以逃走了罷。」

  「真是沒骨氣。」

  四下竊竊私語起來,不常說話的大家開始說話。細碎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空間裡,真吵啊。

  「別管他!」

  是以實瑪莉的話語蓋住了一切嘈雜。

  「我們必須開始了。」

  開始什麼,禮物嗎?——為什麼直到此刻還在想著禮物的事?

  愛麗絲滿懷期待。她看到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了朱斯塔司,於是她也向他看去。

  她看到父親從懷裡拿出了一柄骨白色的匕首,看到他也望向了自己,平靜的眼眸中不存一物。

  沒有恐懼、沒有不舍、沒有悲傷、沒有脅迫。什麼都沒有。

  淺金色玻璃球般的他的眼眸裡,甚至看不到任何人的倒影。

  在愛麗絲的注視中,他舉起匕首,切開了脖頸。噴出的溫熱感撒在了她的臉上。


第84章 生日禮物

  哢嚓哢嚓哢嚓——是脖頸的脈絡被割斷開的聲音。

  嘩啦嘩啦嘩啦——噴湧而出的鮮血流入了石盆裡。

  撲通——這一下當然是失血身體倒向地面的動靜。

  朱斯塔司,她的父親,躺在了地上,筆直得像一根直線,直到此刻依然睜著眼。

  他仍在注視著愛麗絲。

  要尖叫嗎,還是後退?或者是干脆被嚇到笑出聲來,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動畫片?不知道了。

  此處依然寂靜無聲,連呼吸聲好像也被沉默壓倒。愛麗絲覺得好冷,前所未有的陰冷。

  寒意從地底爬起,鑽進骨頭裡。她不住地發抖,背後卻冒出了汗水,濡濕了裡層的和服。布料就這麼濕漉漉黏糊糊地貼在背上,在不自覺的顫栗中拉扯著她的每一寸皮膚。發不出半點聲音,以實瑪莉緊緊攥著她的手,粗糙的皮膚好像砂紙。

  切開了父親脖子的匕首來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中。愛麗絲應當知道他的名字的,可此刻卻念不出來了。只能看到他骨瘦如柴的雙手緊緊握住刀柄,刺入動脈的那一刻毫無半點猶豫——鮮血也毫不猶豫地飛濺到了天花板上。

  他太老了,比以實瑪莉還老。瘦弱的手沒有足夠的力氣,劃不開經脈,割不開血肉。

  只能向鋸開木頭那樣,前後前後,一寸一寸,遲緩卻也堅定地,用刀刃切斷生命。

  哢嚓——哢嚓——漏風似的喘息聲。

  哢嚓——哢嚓——他的頭要掉下來了。

  嘩啦嘩啦——嘩啦。

  黏著得快要結塊的血液倒是順暢地滾進了石盆。

  最後是一了百了的「撲通」。

  到了終末的時刻,總算是干脆了。

  沒有人尖叫,沒有人後退,當然也不會有人笑出聲來。這不是動畫片,這是現實。愛麗絲該知道了。

  掉落的匕首被再度拾起,刺入又一個人的脖頸中。

  哢嚓哢嚓哢嚓——嘩啦嘩啦嘩啦——撲通。

  石盆裡的血緩緩上漲,揚起深色的波瀾,仿佛吸飽了此處所有的黑暗。

  「我可不想為了她去死。」

  想起了以利亞的話語。

  所以現在,大家是為了她而殺死了自己嗎?為什麼?

  哢嚓哢嚓哢嚓——嘩啦嘩啦嘩啦——撲通。

  刀又被拾起來了。

  哢嚓哢嚓哢嚓——嘩啦嘩啦嘩啦——撲通。

  愛麗絲擠不出聲音。

  以實瑪莉說過,她要成為最勇敢的,可她的勇氣好像融化在石盆的血池裡了。

  哢嚓哢嚓哢嚓——嘩啦嘩啦嘩啦——撲通。

  打破了死寂循環的是埃克塞特的哭聲。

  那麼像小大人的他,那麼討厭小屁孩愛麗絲的他,爆發出了破鑼般的尖叫聲。

  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可能是「我不想死」或者「讓我走」之類的話。他的眼淚掉進了石盆裡,蕩起為不可察的波紋。

  格蘿尼亞擒住他扭動的身軀,拿起了匕首。

  她長得那麼高大,八層的蛋糕就是她搬來的。她還能把愛麗絲高高地舉過頭頂。

  所以她理所應當能夠抱起她唯一的兒子,把匕首刺入脖子裡。

  是啊,是啊,格蘿尼亞那麼高大,她的雙手那麼有力。埃克塞特的頭好像要掉下來了,只有後頸的一層皮還連著,切得好齊整的脖頸,看起來真像……年輪。

  年輪——愛麗絲想到了年輪,樹的年輪。

  埃克塞特其實是樹吧?在他切開的脖子上看到了一圈又一圈……但是,不對呀?

  一、二、三、四。只有四圈。

  一圈是皮膚、一圈是肌肉,夾在中間薄薄的一層黃色是脂肪,最中心的是骨頭。只有四圈。

  埃克塞特九歲了,應該是九圈。要是割開她自己的脖子,是不是也只能見到四圈?

  這回年齡能對得上了,可是不要,那肯定好痛。

  哢嚓哢嚓哢嚓——嘩啦嘩啦嘩啦——撲通。

  「不要」,這句話卡在愛麗絲的喉嚨裡。

  「我害怕」,怯懦的話語也說不出口。

  匕首被一次又一次拾起,眼前的大家一個接一個倒下,噴湧的鮮血淌入石盆,幾乎要將其填滿。下一個就是了我嗎?

  年幼的愛麗絲,終於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不。不會的。

  愛麗絲不會死在此處。

  1994年1月10日的深夜,夢野家進行了一場獻祭。祭品是這個家所有人的生命,共計十八人。他們供奉的對像是愛麗絲,這個家最年幼的孩子。目的早已言說,是為了有朝一日,將惡名刻入歷史。

  想要尖叫,也想逃跑。可來不及了。

  瘦瘦小小的以實瑪莉把她拎起,拋進石盆裡。

  溫熱的鮮血飛濺起來,瞬間就浸濕了每一寸衣服,如同長了無數只手,爬上她的發間,鑽進她的身體裡,漏入喉嚨,苦澀的鐵鏽味。每一寸皮膚都浸滿鮮血,就連金發也被染成了深紅色。愛麗絲想要尖叫,可以實瑪莉又再度她壓入血池之中,想是要讓她溺斃在所有人的死亡裡。

  但愛麗絲不會死——自始至終,她都會是那個活下去的人。

  現在,匕首已經拿在以實瑪莉的手中了。骨白色的刀上蓋著厚厚一層鮮血,仿佛爬滿鐵鏽。以實瑪莉的手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只是因為疲憊。

  刀尖沒入以實瑪莉的脖頸,滾燙的血噴進了愛麗絲的眼睛裡。

  視線倏地變得好模糊,一下子什麼也看不清了。以實瑪莉的臉在這片茫然中無限扭曲,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醜陋,翕動的嘴唇拉抻又變形,吐露著未曾聽過的話語。愛麗絲想要尖叫,但是誰也無法聽見。

  誰也沒辦法幫她。

  大家都死了,以實瑪莉也要死了。她會活下去。

  只有她一個人依舊活著。

  「救命……救命……」

  誰能來幫幫她?

  哢嚓——哢嚓——

  「愛麗絲!夢野愛麗絲!」

  從以實瑪莉脖頸上的血窟窿裡,漏出了以實瑪莉沙啞的聲音,還有尖銳的笑聲。

  她呼喚著她。

  這個家在呼喚她。

  「我們將賦予你嶄新的術式——世上任何詛咒師都不曾擁有過的言靈!高興點,愛麗絲,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日禮物啊!」

  「我不要……以實瑪莉,我害怕……」

  她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愛麗絲,從此之後,你所夢想的一切都能實現。有朝一日,那個人會進入你的夢裡。」

  「不要!不要!」

  哢嚓——嘩啦——

  鮮血快要把視線中以實瑪莉的臉蓋住了。

  愛麗絲的掙扎一無是處。腥臭的鮮血快要漫進肺裡了。

  「朱斯塔司,救我。朱斯塔司!」

  她呼喚著無法救她的人名字。

  「聽好了,愛麗絲,聽好!」

  以實瑪莉把匕首刺入石盆,緊緊揪住了她的頭發。她們相似的眼睛注視著彼此。

  「然後,你要殺了他。」

  「救命……」

  「殺了他!殺了他!一舉成名!」

  「不要、不要。救命啊,救命!」

  鮮血徹底糊住了視線,尖叫聲沉在血池的深處。

  盛大的死亡需要一個盛大的登場。在死亡的盡頭,以實瑪莉將房間中的一切傳送到了前板橋廣場——死去的十八具屍體,和活著的愛麗絲。

  睜開雙眼。

  家人的屍體環繞四周,浸滿鮮血的自己散發著前所未有的臭味。

  和服變紅了,手也是紅色的。發絲被染上血的顏色,只有右耳旁一縷未曾浸到鮮血的頭發透著曾經的色澤。

  剛才發生了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那個家的記憶,全都消失無蹤。

  幼小的大腦無法承受的死亡,連同事實一起被藏起。可她還在嚅囁著。

  「救我……有誰能……」

  她說。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夢子看著眼前的愛麗絲——顫栗的、血紅色的愛麗絲。

  會有人救她嗎?會吧。

  即便被拯救了,難道比此刻更好嗎?不好說。

  夢子已經知道了愛麗絲的未來,因為那正是自己的過去。而這二十年的過去並沒有那麼幸福或是快樂,卻也算不上頂頂糟糕。

  所以,她會握住愛麗絲的手。

  「別怕。」她會奉上安慰,「我來救你了。別害怕,好嗎?」

  掌心之中的是小小的、赤紅色的手,冰冷而僵硬。腳下,從屍體中流淌出的鮮血拂過腳踝,黏糊卻熾熱。夢子好像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但直到面前的幼小人形開始蠕動、猙獰起來,她才意識到自己所感覺到的「異常」究竟是什麼。

  如果此處依然是舊日的記憶——近似於立體影像的存在,那麼她不應該感受到鮮血。

  所以,她也不能夠如此真切地握住愛麗絲的手。

  快把手放開。直覺在這麼說。

  但是晚了。

  愛麗絲緊緊抓住夢子的手指。她嬌小的身體開始伸長、膨脹,變得像個大人,而後疾速老去,蒼老的手遍布溝壑,比砂紙更硬,金色眼眸也渾濁起來,幾乎要被耷拉的眼皮完全蓋住。

  愛麗絲變成了以實瑪莉,而以實瑪莉正注視著她。

  「殺了他!殺了他!」

  漏風般的聲音,渾濁的眼眸也顫動著,越過夢子驚愕的臉龐,落在五條悟的身上。

  「他就在你的夢裡。愛麗絲,現在就殺了他!」

  咒言術式的詛咒師訴說著這句咒言。


第85章 言盡於此

  思維、意志、身體,好像全都僵硬住了,如同跌入冰窖,連呼吸都不像是自我意識的產物。

  以實瑪莉的聲音早已經停下了,但她的手還是緊緊攥著夢子的,蒼老的手指幾乎很扭曲地蜷著,幾乎快要變型了。一陣風拂過,將她吹成粉末,一下子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血紅色的、渴望被拯救的小愛麗絲消失了。所以干癟的、帶著整個家去死的以實瑪莉也消失了,可她的話語卻還回蕩在耳邊。夢子的精神一定很不安穩地恍惚了一下,這短暫的片刻足以讓那些歇斯底裡的話語變成文字,支離破碎地散在大腦中,倏地就屏蔽了所有的思想。

  他就在我的夢裡,我要殺了他——這個概念前所未有地清晰。

  夢子其實不想站起身,卻還是站起來了,邁過遍地橫陳的家人們的屍體。噪點般的陰影如同潮汐,一波一波從視線的四角壓迫而來。她理應能夠看清眼前的一切,也該看清身邊的那個人影,可覆蓋住了思維的咒言也捂住了她的眼睛,五條悟的存在落在視野之中,變得很像是一團亂麻。

  就像是,在寫出錯別字之後,反復在錯字上畫上圓圈,妄想用重疊的筆跡蓋住錯誤而留下的痕跡。

  他就在我的夢裡,我要怎樣才能殺死他?——這個問題倒是一秒鐘都沒有在夢子的腦海中停留過。

  現在的她無法思考,也無需思考。只要邁步向前就好。

  以實瑪莉的咒言會引導著她的一切行動,如同本能的驅使。

  在最初的片刻遲鈍之後,夢子迅速衝過來了,朝著五條悟所在的方向,刻意壓低的身子真像是捕獵中的貓科動物。她的手中空空如也,沒有拿著任何一把武器。側身與她拉開距離,看著她以驚人的速度從視野一角掠過,五條悟忽然冒出了一個有趣的念頭。

  他在想,說不定她會用更原始的方式殺死自己,譬如像是咬斷他的脖頸之類的。

  畢竟,她此刻靈巧到近乎扭曲的姿態,看起來多麼像是獵食者。

  她會伺機而動,從背後襲來,一下子爬到他的肩膀上,用四肢擒住他的頭顱。

  在她試圖把他的腦袋一整個拔下來之前,五條悟已閃身躲開,難得很不溫柔地攥住夢子的衣領,把她扔到了三米開外的空地上。

  好嘛。他心心念念的相愛相殺情節,現在總算是正是上演了。

  五條悟拍拍肩頭的灰塵——其實他的肩膀上根本沒有半點塵土。他笑得一如既往的輕松,看來眼前的危機在他心中並不算是什麼。

  「愛麗絲,雖然現在是在你的夢裡,但我不會叫你得償所願的喲。」他說。

  這句話是否真的傳入夢子耳中了?不確定。

  她依舊躺在空地上,片刻之後,才一點一點緩慢地站起身來。

  最先立足於大地的是她的雙腳,而後伸直的腿才帶動著上半身一同豎直,不合常理的行動如同麻木僵硬的牽線木偶。

  此刻正在牽連著夢子這副身軀的,是以實瑪莉的咒言——是夢野家的意志。

  這個家想要殺死他,所以夢子也會再度向他而來。這次五條悟可不打算躲開了。他只是抬起了手,曲起的中指蓄勢待發。

  「暫停!」

  嘭——可謂驚天動地的巨響。五條悟的彈指精准地打在了夢子的眉心上。

  「現在該是中場休息的時間了。」

  當真像是按下了暫停鍵,她的動作倏地僵住了。

  包裹住了自我意識的咒言就此消失,疼痛自然還是不會到來。夢子猛喘了幾口氣。

  她的思維終於歸位了,眼前的五條悟也不再像是修正塗改的詭異痕跡。只是四肢尚且保持著扭曲的姿態,依舊沉浸在捕殺者的角色之中。她悻悻地重新站直身,小聲嘀咕了一句「抱歉」。

  「我並不想殺你」「我只是被咒言控制了」,這種辯白的話語,其實夢子也想說,卻說不出口。還好還好,五條悟也不會因此而責怪她的。

  「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吧。」

  說著,他又送給了夢子一記響指。仍然是不帶半點痛楚,她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被彈出嗡嗡的共鳴聲了。

  正如五條悟所說,他們是該小心一點了。

  身後,空洞的黑色建築一幢連著一幢,較之先前又迫近了些。這些空洞,光是存在著,就已如此不可忽視,仿佛在鮮明地訴說著「愛麗絲的夢瀕臨崩潰」的這個事實。

  而在眼前,橫在地上的屍體們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頭很齊整地往左邊歪斜著,其中還包括了埃克塞特和他搖搖欲墜、馬上就掉到地上的腦袋,失血慘白的手彼此緊握,空洞的眼睛卻看著夢子。

  明明都已經死去了,不知道為何夢野家的屍體們居然還能行動。但一想到此刻身處夢中,一切不合理的也全都變得合理起來了。

  「愛麗絲。」

  五條悟湊近了些,小聲在她耳邊說。

  「你家裡人看起來有點嚇人!」

  夢子用一聲輕笑作為回答。

  好像不止是「有點」嚇人,而是有點變態了。她想。

  在這句大不敬的想法說出口之前,夢野家的屍體們緩慢地挪動腳步,向彼此靠攏,擁抱在一起,凝成一團。

  □□開始融化,骨頭落在地上,而後再度重組,變成嶄新的身軀——無盡長的、強壯的的身軀。

  夢野家死去的人們,變成了一條金色的巨蛇,彎曲的身體淌過鮮血河流,每一片鱗片都被染成與夢子的頭發同樣的深紅色。它咆哮著,裂開巨大的嘴。

  如果夢子的心情還算不錯,那她現在大概會說上一句「又見面了」,因為在醫院裡,追逐著自己的巨獸就是這條蛇。

  可她的心情並不很好,所以她說不出這麼輕快的話語。

  身後也有重重咆哮,卻不是蛇鳴的回音。從空洞的黑色建築中,爬入了一只又一只的咒靈,奇形怪狀,仿佛醜陋怪物的世界博覽會。

  「……是從現實來到夢境裡的。」

  在夢子還沒搞明白這些咒靈是怎麼回事時,五條悟已經看穿它們的來歷了。

  這可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

  「就是說,我的身體周圍,也聚滿了各種各樣的咒靈吧?」

  要是她的身體還安眠在高專地下的結界裡,估計不會有什麼咒靈會來到身邊的。可此刻她身在舊夢野家的地下,那可不是什麼適合睡覺的場所。

  夢子此刻還覺得一切正常,看來身體暫時還沒受到什麼重大傷害。

  身體的狀態與夢境相關,這個事實可以從卡特琳娜颶風來襲的夜晚知曉。

  夢子用力推了五條悟一下,不過完全沒能把他推動。

  「快出去把咒靈都解決掉啦!」她板起臉,故意擺出一副生氣面孔,「都怪你把我搬來搬去的,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了!」

  「誒——怪我嗎?」

  「不然呢?」

  她又重重推了一下,可他還是巍然不動。

  五條悟想要留在這裡。

  「離開我的夢吧,悟。」

  夢子笑著——她也沒想到自己真的能夠露出笑容。

  「你能來到這裡,我已經很高興了。知道嗎,這條蛇是我必須殺死的怪物。至於其他的,請你幫幫我吧。」

  言盡於此,實在沒有什麼拒絕的余地。

  五條悟很清楚,應當由他回到現實,清除愛麗絲身邊的咒靈。而夢子講留在這裡,殺死夢中的巨蛇,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法。

  除此之外,不存在別的選擇。

  夢子踮起腳尖,輕輕吻他。

  雖說是夢,但這個吻比任何時刻都要真切。

  「待會兒見。」她說。

  待會兒,是要等待多久呢?

  夢子自己也不知道。她沒有答案,盡管她已知曉了一切。

  唯一知道的是,眼前的蛇正對她虎視眈眈。

  這條蛇是夢野家所有性命拼湊而成的怪物,是被遺忘的家族亟待一舉成名的扭曲執念,也是那場死亡獻祭後,深植在愛麗絲記憶中的詛咒。

  所以,她要感謝夢野家的獻祭,讓她擁有了術式,進而成為了如今的「有棲夢子」。

  所以,她要憎恨夢野家的獻祭。肆意地支配生命,只是為了無聊的目的,仿佛性命根本不重要。

  巨蛇仍在咆哮著,向她襲來。

  不能再像剛才那種,做個赤手空拳的捕殺者了。夢子知道,她需要武器。

  曾經,夢就是她的武器。可此刻身在夢中,她已無法再做夢了。不過無妨。

  因為這裡是夢,所以一切都能夠實現。想要武器?那就去盡情想像吧。

  太刀很不錯,如流線般鋒利,可惜有些脆弱,不夠完美。弓呢?遠遠地就能發動攻擊,不過面對如此猙獰的怪物,或許也只是杯水車薪。

  或者槍炮、火藥、大刀?不,都不好。

  她想要足夠龐大的、足夠可怕的冰冷殺氣,而她想要的東西就躺在腳邊。

  俯身,夢子躲過蛇尾的一記重擊,伸手沒入血池之中,緊緊抓住她渴望得到的武器。

  比她更高的巨大戰斧,厚重的刃寬闊如斷頭台,沉得要雙手握住才能揮動,似乎有點太笨重了,但是沒關系。

  她很喜歡。

  那些恐懼的、驚慌的情緒,好像都消失了。高漲的病態喜悅應當也不復存在。夢子很平靜,前所未有的平靜。

  「別怕。」

  她告訴眼前的巨蛇。

  「我會讓你輕松地死去。」


第86章 世界之蛇

  面對詛咒的時候,要足夠專心才行。

  這是在高專的第一節 戰鬥實訓課上,老師最先教導的內容。

  夢子知道自己應當專心,可思維還是在往雜亂的各個方向輾轉而去。

  把斧子砍入紅蛇團在地面的三圈身體時,她想到了北歐神話裡的耶夢加得,那是詭計之神的兒子,龐大到足以環繞世界的海蛇。

  是想到了故土的世界之蛇,所以他們才化身了蛇的模樣嗎?還是夢野家的一切本就詭異邪惡如蛇一般?這或許是個值得深究的問題,只是她此刻想不到最合適的解答。

  蛇尾猛地拍下,將地面厚厚的一層積血拍碎,飛濺的血滴重砸在身上,化作凌冽殺意,毫不留情地在手腕上劃出數道裂痕。夢子握緊了手中的戰斧,並沒感覺到疼。

  此處是夢,夢裡從來都不存在令她討厭的疼痛。

  與血滴一並飛揚起來的還有碎裂的混凝土。剛才的重擊把地面撞裂了,夢子踏著空中的碎石頭快步登上。轉眼之間,腳下的地面就已來到數米之外。

  現在,高高抬起的蛇頭終於暴露在長柄戰斧的攻擊範圍中了。

  不要猶豫,就是這一刻。

  用力揮動堅實而沉重的這把冰冷武器,鋒利的斧刃在空中劃下一道銀色寒芒。巨蛇節節後退,尖形的鼻子仍被削掉了大半,血卻沒有滲出,可能是它本就同鮮血是一樣顏色的了。

  它會疼嗎?不知道。它並未尖叫。夢子也不想去考慮這個問題。

  她的思緒又跑遠了。

  她又想到了銜尾蛇,這似乎也是神話中的生物,或者只是一種像征。它將尾巴吞入口中,每吃下自身的一寸血肉,便會新長出一寸的身軀,由此循環往復不曾停息,變成了「無限」。

  夢子注視著眼前的蛇與它遠在數米之外的尾巴尖。

  如此巨大的怪物,頭顱裡的大腦應該不會比她更大,不知道它會不會知曉銜尾蛇的故事。大概是不知道吧。

  紅蛇仍直立著上半身,把三角形的頭揚得高高的,脖頸處的鱗片與皮膚向左右兩側撐開著,如同威嚇獵物的眼鏡蛇,讓本就巨大的存在變得更加不容忽視。張開的蛇口中爆發出嘶啞叫聲,每一聲都像在呼喚著她的名字。

  「叛徒——叛徒——愛麗絲!」

  是嗎,原來她是叛徒嗎?

  夢子有點想笑。她也確實笑出聲來了。

  尤其在跳下碎石,借著重力沿蛇腹劈下一道五米長的豎直傷口之後,她笑得更大聲了。

  「我背叛了嗎?那麼,我背叛了什麼?背叛了你們的期待,還是你們的生命?」

  巨蛇崩潰般尖叫著,可能是她那帶著輕松笑意的反問太囂張了,也可能是戰斧斬出的傷口深可入骨——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全都是夢子的傑作。

  痛楚讓它不停擰動著身軀,卻不曾後退,從破裂身體中漏出的血浠瀝瀝地澆下,像是一場溫熱的紅雨,粘膩地包裹住她。

  「全白費了,全白費了!」

  它好像要瘋了,團起的身軀與尖銳話語一起襲來。

  「所有人的性命都白費了!愛麗絲,你是廢物!」

  是嗎,是這樣嗎?

  夢子還是笑著,橫過斧柄,擋下了不意的突襲。蛇身上裂開的皮肉幾乎要貼到她的臉上了,蹭得她滿身肮髒。她看到一只手從蛇的身體裡伸了出來。

  先是手,蒼白的手。而後才探出了上半身,頂在上頭搖搖欲墜的腦袋只由一層後頸皮連接著。重力拉扯著頭顱不受控地耷拉下去,在垂落的瞬間,夢子確信自己聽到了「呲啦——」的聲響。牽連著身軀與頭頸的那塊皮膚被拉的好長好長,蒼白的頭顱一蕩一蕩的,金色眼眸也倒轉著了,空洞卻也直直地注視著她。

  「叛徒。都怪你,全都是你的錯!」

  倒轉的頭顱用埃克塞特的聲音說。

  「是你殺了我!」

  曾經比自己還要年長的哥哥,此刻看來只不過是個無比年幼的孩子而已。

  他或許希望夢子因此而產生負罪感,也可能期盼著她就此崩潰,可惜他的願望不會實現。

  夢子舉起了戰斧,毫不猶豫地砍下。光滑的切割聲只持續了半秒鐘,埃克塞特的頭徹底落到地上了——是很響亮的「嘭」一聲,如同內裡空空如也的籃球砸向地面。

  「現在,才是我殺了你。」

  她摸了摸脖子。還好,她的頭顱還連在身體上。

  「你有沒有體會到國王的感覺嗎?」

  她所說的國王是路易十六。沒錯,是被斷頭台處死的那位。

  埃克塞特不說話——都身首異處了,還能說出什麼呢?

  從傷口中爬出的他的慘白色身體也倏地萎縮了,猶如脫水一般,重新被裹入蛇的軀體之中。尖銳的咆哮聲環繞在耳邊,依然在宣稱她是罪惡的叛徒。

  倘若話語能夠化作有形的東西,那麼她的脊椎骨現在一定要被捅穿了吧。可斥責總是無形的,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夢子不會再為了任何虛妄的東西而動搖了。

  「這是你們的願望,不是我的。」

  斬開鱗片,露出血肉經絡。熾熱的血幾乎快要蓋住視線,她努力睜著眼。淺淺的眼眶什麼也兜不住,總覺得濺入眸中的黏著水澤快要溢出來了。

  其實夢子已經不想再說了。

  說下去沒有意義。真正應當聽到她的心事的夢野家所有人都已經死了,面前的怪物只是她對那個家痛苦記憶、與那場獻祭本身所構築而成的怪物。它龐大的身軀中或許存在著些許「夢野家」的意志,或許沒有。誰知道呢?無所謂了。

  她必須說出這些話。

  「我沒有要求過這個家為我奉上生命,也從未說過我想要術式或是別的什麼。我那時候還只是個孩子,你們本該……」

  本該帶她看到更多、知曉更多,本該陪伴她好好地成長為人——如果真能這樣,即便是把她培養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她也不會生氣的。

  本該如此,可事實並非如此。

  夢野家進行了一場獻祭,代價是十八條性命。而真正的祭品,是她才對。

  這個家從未在意過她或是任何人的想法,自顧自做出犧牲,自顧自給予了她無聊而幼稚的使命,到頭來還要以此拘束她。說著「一切都是為了你」,實際上盛大登場的死亡是他們自己想要實現最後的狂歡。就算她真能完成夢野家的願望,殺死五條悟,也並非是真正地將惡名刻進歷史。

  她的使命,不過是為這場集體自殺錦上添花,僅此而已。

  啊。好像真有什麼東西從眼眶中淌出來了。她的心似乎收緊了,急速地縮小著,小到快要感覺不到了。

  空洞的黑色建築正在增殖,在背後連成漆黑的一整片,悄然般迫近,夢境變得愈發狹窄、愈發渺小。

  已經沒有任何別的咒靈順著這些裂縫進入夢中了,此處是獨屬於她與蛇的戰場。真該感謝五條悟,他在夢的外頭肯定好好工作了。等醒來之後……

  等到夢醒以後,不要忘記謝謝他的幫忙。

  夢子想著夢醒的事。但她也在想,如果空洞持續增大,而夢境繼續縮小,小到再無立足之地,卻還尚未殺死巨蛇,那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呢?

  糟糕的可能性,還是別去想了吧。

  只是短暫地恍了恍神,巨蛇再度襲來,沿著視線死角,又一次裂開了嘴。

  右手臂消失了……不對,沒有消失。

  在右手的掌心中,夢子還能切實地摸到柔軟滑膩的觸感,那是纖細的蛇舌。她的手確實還在——只是在蛇的嘴中。

  失去了痛覺作為警報,大腦要慢上半拍才能意識到眼下的處境。

  片刻的遲鈍足以致命。巨蛇猛一昂首,夢子也被拽到了半空中。手臂還被咬在腥臭的口中,用盡全力也抽不出來,可能是蛇齒刺穿了手臂,將她徹底釘住了。或者蛇本身就是咬合力極強的動物,這種可能性並非不存在,雖然夢子從沒好好了解過蛇這種生物的習性。

  當然,現在實在不是探究爬行類生物的最佳時機。

  高高抬起的身軀向下衝去,毫不留情地與地面相撞,把夢子砸向大地。

  整個夢境都在為之顫動,身體好像也快散架了。比疼痛更惱人的是眩暈感,讓眼前的長蟲看著更加龐大了,削去鼻子後的臉也如此猙獰。它的身子又要團起來了。

  如果被蛇的身軀絞住,那就逃不出去了。她必須離開此刻的桎梏,然後殺了它,否則……

  在大腦給出明晰的指令之前,身體已自顧自動起來了。舉起的戰斧抵在了右臂上。

  如同切開蛇的身體那樣,這把鋒利的武器切斷了她的手臂。疼痛當然一點也沒有,夢子甚至覺得大腦都變得更加輕快了,一定是因為身體也變輕了。

  真好啊真好啊真好啊——夢真好啊。

  現在終於覺得「夢」很棒了!

  迂腐的咒術師們害怕她的夢,夢野家將希望寄托於她的夢,她自己也曾忌憚過自己的夢。

  畏懼也好,希冀也罷,全都不重要。

  從始至終,從現實直到此處,夢境的主人,永遠只有她而已。

  蛇還在咆哮,許是在嘲笑她負隅頑抗的模樣。

  笑吧,沒關系。她現在確實狼狽。

  斷臂流血不止,連僅剩的手也不停顫抖,別扭地交叉起來的兩根拇指幾乎要散開了。

  她並非在祈求好運——她已經不需要好運伴身了。

  「……領域展開。」

  因為這裡是夢,所以一切可能或是不可能,全都能夠實現。

  包括,六眼的領域。

  「無量空處。」


第87章 終末之雨

  第一次見到無量空處,是在高專工作第一年的秋天。

  那包裹著無窮未知的領域就佇立在林間,遠遠望去,如同藍黑色的玻璃球體,湧動的咒力包裹在表層,泛著一點閃爍的淡淡銀光,無法輕易看穿內部,可她就是莫名覺得這個領域如此美麗。

  她注視了很久很久,久到直至領域解除之後,她才回過神來。也才看到了五條悟,與他腳邊那個呆滯得像個醜陋娃娃的咒靈。

  「五條,你的領域是怎麼實現的?」

  幫忙打掃殘穢的時候,她隨口問了這麼一句。五條悟則是「誒?」了一聲,好像她的詢問真有如此值得奇怪。

  「原來也有愛麗絲不知道的事情嗎?」他故意用很誇張的語氣說,「你不是什麼都記得住嗎?」

  「知道的當然能記住,不知道的肯定記不得嘛。難道五條先生不想公開自己的秘密?」

  「御三家的術式和領域,本來就算不上是什麼秘密。你要是想聽,我會和你說的。」

  於是他說了,她也認真聽了——如何展開領域、無量空處的原理,還有領域內部的模樣。

  純粹只為了解答好奇心而得到的答案,未曾想過在今日也能派上用場,說不定可以稱之為意外之喜吧,盡管夢子知道此刻可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場合或是時刻。

  領域從交疊的指間傾瀉而下,頃刻間鋪滿渺小夢境中的所有空間,宇宙囊括其中。這是夢子最容易想像出來的無限。

  而填滿這一切無限的「萬物」,是她經年累月的記憶,每一秒鐘無比清晰的過去。

  巨蛇的動作停下了。夢子的——其實是愛麗絲的記憶充斥滿了它的大腦。扭動著蓄勢待發的身軀也停下了,就這麼別扭地僵硬在半空中,真像是小時候泰格麗思給她買過的、可以自由變形的玩具蛇。

  看起來好可笑,她想。

  還是讓可笑的一切快些結束吧。

  夢子舉起了手中的長柄戰斧,用力斬下。

  現在,她只余下一只手了,金屬沉重的重量會拉扯著本就不常用的生疏左臂下墜,必須要榨干渾身上下每一絲肌肉纖維中的全部力量,才能把如此暴戾的武器使得如之前那般得心應手。

  斬斷、切開、再斬斷,接連不斷地切開巨蛇結實的身軀。斧刃上沾了厚厚一層鮮血與碎肉鱗片,本就沉重的戰斧,似乎也因此變得愈發沉重的了,但夢子知道並非如此。

  干涸的血跡也好,破碎的鱗片也罷,這些東西哪會有那麼沉重呢?說到底,不過是疲憊感在作祟而已。

  力氣快要見底了。

  她大可以想像這把斧頭鋒利且輕巧,龐大卻趁手——就算再怎麼不合邏輯,只要是在夢中,便都是可以輕松實現的。沒有這麼做,只是因為不想這麼做。

  夢子需要疲憊感,也需要壓在掌心裡的沉重。這些觸感會足以代替夢中不會存在的疼痛,讓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找到了夢野家與自己的事實是真的,不願面對的痛苦記憶與家人的亡靈一起變成了可怕巨蛇也是真的。

  她現在親手把巨蛇切成了八段,這事實更是再真實不過了。

  最後一記。戰斧重重砸向地面,而後是八段蛇的軀體軀體墜地。雖然這麼形容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但夢子想起了生日蛋糕。

  就是在夢野家吃到的、有八層之高的草莓生日蛋糕。

  那一天,她是多麼快樂。

  事到如今,居然還能將「快樂」與「夢野家」關聯在一起,一定顯得她窩囊又可笑吧。

  可是,在小小愛麗絲的短暫且寂靜的生活中,忽然出現了精致而美味的美麗蛋糕,也有了大家笑著送上的無聲祝福,甚至還能夠懷揣著對於「生日禮物」的期待,多麼好啊!

  即便到了最後,期待化作恐懼,虛妄的希望被強加在了她的身上。至少,在此之前的一切,如何能夠讓她不快樂呢?

  但她不會緊緊地只抓住這一點陳舊的歡喜。

  蛇的身軀開始融化。直到此刻,它似乎還處在不明就裡的狀態,真該感謝夢境中劣質版的「無量空處」。

  夢子垂眸,看著赤紅的血色褪去,皮肉溶解分離,骨頭再次散落開來,在她的注視中復又拼成一具又一具屍體——復又變回了夢野家的所有人死去時的模樣。

  手臂好沉,比長柄的戰斧還要更重了,但她還是會無數次將它舉起,只為砍斷眼前的屍體。

  「不……不要。求你。」

  屍體們伸出蒼白的手,緊緊攥著她的褲腳,那耷拉著的腦袋仿佛要去親吻夢子的腳尖。皸裂皺縮的每一雙唇都在翕動著,說著祈求的悲哀話語。

  「記住我吧……求求你。記住我。」

  是誰在說話?此刻出聲的都是誰?

  眼前的所有面孔仿佛如出一轍,一樣見不到血色的慘白,深深凹陷的眼眶裡都鑲嵌著同樣的金色眼眸。他們的眼中也會淌下淚水,漆黑色的,很像是河底腥臭的淤泥,她並不喜歡。

  「如果無法被銘記、也沒能留下任何記憶的話,『夢野』就徹底不復存在了,好像這個家從來就不曾在世上生存過——就好像,我們的生命全都沒有意義。至少……由你來記住我們。只要能存在於你的記憶中,就足以構成我們活過的痕跡了。

  重重疊疊的手拉扯著她,搖晃了著她,嗚咽的話語與眼淚一起滴在夢子的腳下。

  「我們是家人,我們來自同一片土地。我們在你的記憶裡,我們在你的夢裡。我們血脈相連。以後也背負著這個家的名字,帶我們一起走下去吧。

  「愛麗絲,求你,不要忘記我。」

  戰斧發出了微弱的顫栗聲,她相信是此刻從背後空洞中吹入的風撫動了手中的武器。央求聲不絕於耳,他們是那麼渴望能被銘記。

  記憶、存在、生命的意義……倘若被忘卻了,就仿佛不曾誕生過。

  或許真是如此吧。

  一點一點,夢子垂下手。同她一樣裹滿鮮血的戰斧垂向地面。

  「你們說的……有道理。」

  垂下的戰斧切斷了每一只探向她的央求之手。

  「但我拒絕。我會獨自前行,然後忘記你們。」

  而後,斬落頭顱。

  「永別了,沒有人會記得『夢野』。」

  這樣的過去,誰也不屑於銘記。

  沒有尖叫,也不再有咆哮了。靜悄悄的夢野家,靜悄悄地消失在戰斧下。

  夢子眨了眨眼。腳下滿地的血澤褪去了,僅剩的左手掌心裡卻還是鮮紅一片。

  不只是手掌而已,她的襯衫與西褲,還有渾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膚,甚至連發絲也浸透了深紅色,看起來獵奇而恐怖,真像是恐怖片的女主角才會有的樣子。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笑自己難看的樣子,也在笑自己的處境。

  就像夢野家集體自殺的那個夜晚,她又一次滿是鮮血了。

  周遭的一切開始分裂、瓦解。漆黑的天頂裂開縫隙,漏入不太明亮的陰沉天空,腳下是虛無的地面,片刻之後,才一點一點變回清晰的柏油路面。

  此刻,終於能夠喘息了吧。

  夢子有些不太情願回憶已然發生的一切。但她想,自己剛才說了一句大話。

  她對巨蛇說著「我會輕松地殺死你」,實際上她的勝利根本並沒有那麼輕松。痛感依然沒有傳來,骨頭卻好像要散架了,就連一只手也被吃掉了。還好巨蛇已經消失,也幸好這只是夢,醒來之後就沒關系了。

  只要結局好,那就一切都好——她現在終於能夠坦然地去思考這句話了。

  不過,夢醒之後……

  心跳好像已經在加速了,夢境的空洞也愈發擴大。四下環顧,除卻腳下立足的這片地面與正前方的破舊房屋以外,周圍竟都已被空洞包裹住了。

  不知不覺間,她已站在夢野家坍塌的房屋前。

  只存在於記憶與夢境中的這棟舊房子,此刻顯得更加昏暗。暴雨落下,砸向夢野家的屋頂,當然也落在了夢子的身上。

  周身的鮮血被洗去了,混雜著雨水流淌滿地,短暫地把地面也染成淺紅色。忽得聽到碎裂般的「咣」一聲,主屋的屋頂不堪重負,斷成了兩半,瓦片與磚塊也隨之滑落地面,搖搖欲墜的平衡就此徹底打破。

  曾經的家在夢子短短的三次喘息後轟然倒下,斷壁殘垣也隨風散去。

  接下來,眼前僅剩的這片空間,也會被徹底侵蝕了。當夢境只剩下空洞而已,她是不是就會醒來了?

  目的已經達成,束縛自也消失,她已經能夠離開夢境,也是時候該醒來了。

  或許有除她以外的人想要知道夢野家的真相,還有人會期盼著她醒來,她也好想去見他。夢醒之後的那些期許,她都知道,她真的全都知道。可是……

  夢子停在原地,四肢如此僵硬,根本無法邁步——或是她不想邁步。

  背後的空洞逐漸迫近,向腳下立足的渺小空間侵蝕而來。所能見到的一切化作虛無,很快她的存在也會被空洞吞吃入腹,而後消失無蹤。

  這種事,聽起來還真是可憐呢。

  夢子笑了一聲,而後又笑了一聲。她幾乎都要放聲大笑了,空洞中卻傳來了聲音。

  「愛麗絲。」

  有人在呼喚她。


第88章 大夢一場

  聲音是從何處而來的,又是誰的聲音?

  話語是真切的,聽起來卻並不那麼清晰,似乎是多種聲音的混雜體。夢子只能知道這聲呼喚切實地來自於空洞之中,可怎麼也辯不明方向。

  回頭看去,身後還是深不見底的黑色,濃郁得似要將一切存在全都吞吃入腹。

  有沒有覺得害怕呢?夢子說不好。

  就算她真的害怕了,大概也不會坦誠地說出口。承認這份恐懼,就像是坦白她有多麼想要繼續停留在夢中,又有多麼畏懼於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雨還是下個不停,而那個呼喚她的聲音也不再響起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急促的呼吸似也像是要跟上心髒鼓動的節奏。

  想對著空洞的虛空大呼「你究竟是誰」。這樣的問話還未能說出口,雨卻先停下了。

  ……不,雨沒有停。

  只是有人為她撐起了傘,擋住了她所在的這方空間裡落下的雨水而已。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面的,對吧?」

  細長灰色的眼眸看著她,微微眯起的眼角裡漾出笑意。

  清水一二三站在了夢子的面前,這張面孔卻讓她遲鈍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眼前為她擋去風雨的,的確是清水一二三沒錯。但這裡尚且還是夢境,所以「清水一二三」並不是真正存在的某個人——她應當是清水一崎,應當是清水俊二,也應當是泰格麗思。

  她是夢子渴望再度見到、卻再也沒有機會相見的一切思念的集合體。

  真應該早點意識到這一點的。

  「為什麼坐在地上?好丟臉。」

  清水一二三依舊笑著,拉扯得很誇張的笑臉裡滿是清水家兄弟惡作劇時會有的模樣。她向夢子伸出手,一把將她拉起來。

  「快站好吧。被我嚇到了嗎?」

  「……沒有。」

  夢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兩腿一軟就坐到了地上去的,可能是意識到「我窩囊的渴望在夢境中塑造出了清水一二三這個角色」時,她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窩囊廢,窩囊到都羞於立足於自己僅剩的這點夢境中了吧。

  窩囊也好,丟臉也罷,現在她終於站起來了——用她的雙足好好站立著。她也終於可以好好注視清水一二三,毫不意外地在她的臉上找到了很多熟悉的影子。

  譬如泰格麗思的灰色眼睛,再譬如清水家兄弟的深黑發絲,還有笑起來時會鼓起來的圓圓臉頰。

  真的……一模一樣呢。

  視線模糊了一瞬,蓋住了清水一二三的臉龐,直到淚水晃悠悠地滾落,她的笑容才復又變得清晰。

  要是被清水家兄弟看到自己再掉眼淚,大概率要遭受他們的接力式嘲笑。夢子慌忙抬起手,想要擦擦眼眶裡多余的水分,可手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啊,忘記了,自己的右手已經被吃掉了。

  未曾相見的久別重逢,她卻是這麼一副狼狽模樣,真是丟臉啊。

  夢子低下頭,往聳起的肩膀上匆忙一抹眼角。她很想說點什麼,卻想不好該怎麼說,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才悄聲擠出一句「我很想念你們」。

  「我也很想念愛麗絲哦。」

  「……但你不是真實存在的。」

  多麼煞風景的想法,可惜這就是事實沒錯。

  夢子知道的,眼前的「生命體」是她的思念、她的懊悔、她的自責。

  或許清水一二三也很知曉這一點。即便是聽到了這直白到近乎過分的話語,她的臉上還是看不出什麼慍怒的表情,手中雨傘依舊籠罩在夢子的頭上,貼心地遮擋著惱人的雨水。

  「對,我是假的。等你醒來之後,我就不會存在了。」她微微歪著頭,很像是一只好奇的小動物,「不過,你也沒辦法否認說,真正的一崎俊二和泰格麗思不會在死去的世界懷念你,對吧?」

  「一崎不會吧……是我害死了他。」

  「哎呀——又開始說傻話了。」

  這句話的語氣聽起來格外像是一崎。

  「你的悲傷是正常的,你也表現得足夠像是稱職的朋友了。無論你怎麼說、怎麼做,到了最後,一崎還是會選擇去死的。」她頓了頓,「因為他失去的是最重要的半身,那種痛苦他承受不了。」

  「泰格麗思也……」

  「只不過是醫學水平不夠發達罷了,就算到了這幾年,癌症患者的死亡率還是居高不下……等等,就連泰格麗思的死,你都要自責嗎?你是不是有點太自以為是了?」

  清水一二三敲打著她的頭,恨不得趕緊把她敲開竅。

  「好了,現在你的苦悶全都順利解開了吧?」

  敲了約摸十來下,清水一二三終於停手了,心疼似的揉了揉夢子的腦袋。倘若夢子此刻抬起頭,一定能夠看到她分外柔軟的微笑。

  「是時候該醒來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繼續待在這裡可不好。」

  是啊,是該醒來了。

  夢子還是一動不動,駐足在傘下,也不說話。

  反常的表現都這麼明顯了,就算是清水一二三也看出了端倪。於是心疼的摸摸又變回了敲打,甚至還敲得更重了,盡管一點也不痛,可難免讓夢子感到好一陣地動山搖。她抱頭求饒起來,可惜這也並不會讓清水一二三收手。

  「再不出去,等到夢境完全瓦解,你就徹底醒不過來了。作為夢中的『愛麗絲』,你不是很清楚這一點的嗎?」

  有些嚴厲的語氣,比起勸說更加像是長輩的指導了。現在絕對是泰格麗思在說話。

  「你就這麼害怕回到現實世界嗎?」

  她一語中的……也該一語中的才對。

  清水一二三是在夢中創造出來的角色,而這場夢是夢子的一切認知與意志的映射,所以她才能輕松地看穿自己的怯懦源於何處。

  所以,此刻是清水家兄弟和泰格麗思在質問她,也是夢子在質問自己。

  遮遮掩掩顯然無用。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把丟人的怯懦之心擺上台面,徹徹底底地袒露出來吧。

  「對,沒錯,我很害怕。在夢裡待了太久,我已經害怕現實了——在那裡,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詛咒師的遺孤,都忌憚我的夢境可以化作現實,就連我的人生也不是總那麼順利。等那些厭惡我的人知道了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的真相,他們又會怎麼看待我!」

  夢子垂下的手不自覺地攥緊成了拳頭。她原本想要平靜地訴說的,可話音卻不自覺揚起來了,從低聲呢喃一點一點變成激昂的控訴。說到最後,幾乎像是在尖叫。

  「可夢裡不一樣……夢多好啊!一切全都隨心所欲,所有事情都能順風順遂,我還能忘記所有我不想記住的事情,這多麼好。作為『有棲夢子』的這段人生真的很棒,我才不想做回『夢野愛麗絲』!」

  這是真心話嗎,還是夢境即將崩潰前最後的無畏瘋話?不知道了。

  夢子顯然忘記了,曾經無法記住一切的痛苦,還有大腦空空如也的那種無力感。能夠如此輕巧地說出「忘記一切多好」,只是因為此刻的她已經不再會忘記過去,僅此而已。

  清水一二三早已不再笑了,耐心地聽著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又等待了幾秒鐘。確認夢子此刻的發泄已走到盡頭,她垂低的眼眸裡才淌出些許同情。

  「愛麗絲,你太害怕了,害怕得只能看到現實的痛苦。」她垂下手,輕輕撫摸夢子的臉龐,「就算是那麼痛苦的現實,依然有人愛著你,你也還愛著世界。你始終在證明自己不只是『詛咒師的女兒』而已,你也快要成功了,不是嗎?能夠得到練馬區支部的賞識就是證明。等你醒來了、把夢裡發生的一切全都說出來,那些害怕你的人會更清楚地知道,你和夢野家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夢子有些平靜下來了,所以她的話語更像是悲哀的嘆息:「哪會有那麼順利呢?」

  「會順利的,相信我。」

  「相信你……可『你』也是『我』。」

  哎呀,說出了多麼傷人的一句話。

  聽到了傷人話語的是清水一二三,可痛楚起來的卻是夢子。她僵硬地張了張嘴,好想再說點什麼挽回自己的失言,卻一如既往,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真是……多可笑啊。

  「是的,『我』就是『你』。」

  清水一二三並不否認顯而易見的這個事實。她甚至沒有生氣,只是話語愈發沉重。

  「也就是說,在你看來他人的話語更具有說服力,而自己反倒不值得信賴了嗎?正因為是自己勸說自己應當放下一切,所以你根本無法放下,非要將所有的痛苦背在身上才好?愛麗絲,你太自以為是了。」

  太過自以為是——這句話已經被罵了兩次了,真叫人羞愧。但這的確無法否認。

  此刻的恐懼是她的自以為是的化身。

  自以為是地認為夢比現實更好,又自以為是地篤定夢醒之後的現實一定會比過去更加糟糕。

  貪戀於一切都可隨心所欲的夢境,畏懼於一切皆是未知的現實,果然有夠自以為是。

  「快點回去吧。」

  一定是知曉她那動搖的心終於變得堅定,清水一二三指向她背後的那處空洞。

  「沿著這個方向,筆直地往前走。不要再回頭了。」

  「好。我知道了。」

  夢子用力點點頭。可才邁出了一步,她的步伐就頓住了,遲疑著轉過身來。

  都答應了不再回頭,居然還是回了首。不過,她此刻還沒有正式地踏上離開夢境的路,所以這短暫的回眸,應當也無妨吧?

  夢子在心裡如此想著,但這念頭更像是她給自己尋找當借口。

  恐懼也好,擔憂也罷,到了現在全都已經消失無蹤了。讓她駐足的理由不是自己,而是……

  「等我的夢醒來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吧?」

  鼻尖忽然變得好酸澀,夢子喉頭一緊,幾乎快要將話語吞回心中了。

  「可是我還沒有……我應該……」

  可惜的事情好像還有那麼那麼多,此刻卻一件都說不出來了。

  但沒關系。

  就算不說出口,清水一二三也會知道她在想什麼。

  「對。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但沒關系。」很直白的話語,也是很直白的現實。

  清水一二三抬起手,輕輕抵在她的心口。心髒的鼓動似乎變得更快了些。

  「在你的記憶裡,我們依然栩栩如生。」

  她輕輕推著夢子。空洞又擴大了些,夢子知道自己真的該走了。

  所以,沒有什麼離別的擁抱,感人至深的道別話語也一句都沒說出口,就連「再見」都要深埋心中。

  但這也沒關系。

  對於夢子來說,這就是最好的道別。

  邁開雙腿,向前奔跑吧。

  不對稱的身軀讓她的腳步有些跌跌撞撞,總是先踩下去重重的一腳,隨後而來的步伐輕飄飄的仿佛要害她跌倒。

  這段平坦的空洞之路,意外的相當安穩,很快她就徹底沒入到了黑暗之中——徹頭徹尾的,連自我的存在也無法窺見的黑暗。疼痛依然沒有到來,精神似乎正在飄散,連帶著過去一切的記憶。

  她的過去,與愛麗絲的過去。

  夢境被拋到身後,清水一二三也將消失無蹤。這條路真漫長啊,原來「醒來」是如此艱難的事情。此刻她還在邁步嗎,為什麼感覺好像不再前進了?

  身體正在解離,沿著她前進的方向散落成滿地的碎片,骨骼或許也會落得滿地都是,一定是很凄慘又難看的模樣。還好這裡尚且是在夢中,所以誰也不知道她變成了這麼破敗地模樣。

  一點一點,意識逐漸瓦解,感官也被慢慢封閉。她的心跳得好快,如同將要陷入睡眠那般。

  晚安,有棲夢子。

  「早上好,愛麗絲。」


第89章 污穢匕首

  黑色。依然是黑色。

  不是那種空洞的黑暗,而是黑漆漆的天花板。角落裡爬滿霉菌,泛著灰撲撲的深綠色。愛麗絲蜷縮在柔軟的床鋪裡,身旁的心率檢測儀正在發出尖銳的提示聲。

  啊。我已經醒來了——這個事實也很快就跳進了她的大腦裡。

  愛麗絲試圖喘息,可呼吸卻被堵住了。有什麼很硬的東西卡在她的喉嚨裡,好像戳中了她的內髒,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好痛。

  她幾乎想要尖叫,也想移除嘴裡的異物,可四肢卻怎麼也不受控制,她的掙扎更像是在床上扭動了一番而已,萎縮的肌肉也被拉扯得更痛。

  真痛啊,這可比夢中所體會過的痛楚更加誇張。果然現實就是伴隨著疼痛的。

  「別著急。」

  熟悉的聲音……是五條悟的聲音。

  他輕撫過她的後背,寬闊手掌如此溫暖。愛麗絲當然不會說他的撫摸可以止痛——他又不是會替人療傷的硝子。可掌心中這點溫暖如此真實,足夠讓她跳動不止的心平靜下來了。

  五條悟抽出她嘴裡的軟管,貼在胸口的電極片也一並撕下。現在愛麗絲終於可以呼吸了。

  羸弱的胸腔迎來久違有過的強烈起伏,只喘了一口氣,雙手就止不住地抽搐起來,她用力咳嗽著,舌尖上泛起了一點鐵鏽的味道。

  看來,現在的她要比夢裡還要狼狽了。

  愛麗絲看著自己的雙手,過分纖細的手腕上看不到多余哪怕一毫米的肌肉,只是一層黯淡的皮膚包裹住了骨頭而已,真是有夠難看的。想必她整個人都是類似這般面黃肌瘦的姿態吧。

  這不是比夢裡的自己還要更加狼狽了嗎?她自嘲似的想。

  不過,眼前的雙手確實是雙手沒錯——她是說,這是兩只完整的手。

  夢裡的傷口和殘缺全都沒有帶到現實之中,但安眠了整整一年,對身體造成的傷害大概能與缺少一只手相媲美吧。

  「知道嗎?從前幾個月開始,你都沒辦法自主呼吸了。」

  再度聽到五條悟的聲音,愛麗絲才遲鈍地回過神來。腦袋好重,骨頭又好僵硬,她費了番功夫才抬起頭來,對上他滿是笑意的眼眸。

  「所以往你的喉嚨裡放了一根輸氣管。這麼看來,你可真像是個煤氣灶呢,你說是不是?」

  煤氣灶……真的有人會被比喻成這樣嗎?反正愛麗絲是不太情願。

  她很想發表一些異議,可唇齒似乎黏著住了,酸澀的疼痛感後知後覺地直到此刻才沿著喉管爬向整個身體。就連骨頭都好像在痛。她說不出話來,一旦張口,漏出的可能會是吃痛的哀嚎聲。

  這樣的聲音太糟糕了,她不想讓五條悟聽到。所以她搖了搖頭,沉重的大腦被搖晃出了咣當咣當的聲響,好像自始至終裡頭裝著的就只是一汪水而已。

  五條先生失望地垮下了臉:「誒,你覺得自己不像個煤氣灶嗎?」

  他對愛麗絲的肢體語言的翻譯准確度約有百分之八十,倒是也夠用了。

  「好嘛。既然你不這麼覺得,那我就不這麼說你了。」他聳聳肩膀,難得的居然主動讓步了,微眯起的眼眸依舊透著笑意,「你解決那條蛇了,對吧?」

  愛麗絲點點頭。

  「那就好。」

  她殺死了巨蛇,五條悟也很稱職地消滅了從現實侵入夢中的大群咒靈。地下室肮髒的木地板上蓋滿詛咒的殘穢,飛鳥的門扉就在他們身後。只要稍抬一抬眼眸,就能夠看到豎立在面前的另一扇門了。

  無比厚重的這道門上,刻著吞噬飛鳥的蛇,微微敞開的門縫中漏出陰冷的昏暗,還能嗅到從裡頭傳出的鐵鏽氣味。

  「我猜,從地下室冒出來的這批咒靈是夢野家早先就安排好的——有點類似於防御機制之類的存在?」

  五條悟說著,任性似的踢了腳地上的一攤殘穢,而後才指著敞開的蛇之門。

  「在你醒來之前,這扇門一直關得緊緊的,現在才敞開。雖然我覺得你應該不想再進去了,不過還是要禮貌地問問你,要一起進去看看嗎?」

  就是在這扇門的背後,夢野家的所有人奉上了他們的性命,為她刻下夢境成真的術式。他們追求的目的愚蠢得令人想要發笑。如果可以的話,愛麗絲確實不想再步入這充斥著血腥和死亡的場所了。

  但那裡還殘留著一樣東西,所以她必須再度造訪。

  還是發不出聲音,愛麗絲又只能艱難地點一點頭,任由五條悟扶她起來。比胸膛還要更加羸弱的雙腿根本無法在地面立足,連半步都沒能邁出去,重力就拉扯著她跌到地上去了。

  「睡了這麼久,你好不容易練出來的強壯肌肉全都掉光咯。頭發也長得好長了。」

  五條悟挑起她散落在肩頭的長發,毫不留情地取笑著她。他的取笑向來是不帶太多惡意的,一點也不會惹愛麗絲生氣。

  況且,她現在確實需要一些輕快的話語,這樣她的心情也一定會變得輕快起來。

  「接下來一定要好好看醫生,然後乖乖復健喲。」他說著,把她背到身後,「暫時就先由我替你分憂吧!」

  「嗯……」

  狹小的地下室,對於五條悟來說只要邁出三步就能走到盡頭。已然敞開的蛇之門,無需怎麼用力就能徹底打開。血液的氣味更加濃郁地撲面而來,熏得幾乎讓人想要眯起眼睛。

  同夢裡一模一樣,此處方形的空間是夢野家獻上祭品的場所。

  干涸的血跡以不規則的圓形灑在地上、天花板上、牆壁上,早已風化成深黑的顏色。正中央的石盆裡,大量血液早已蒸發了所有水分,只留下一切粘稠而沉重的罪惡,凝成凹凸不平的巨大鐵塊。在此之上,裹滿鮮血的匕首刺入其中。

  是這把匕首殺死了所有人,最後由以實瑪莉拿起。在說完一生中最後的咒言後,她用它割開了自己的脖頸。

  現實中的夢野家早已不復存在,夢中的夢野家也被她殺死,見證了污穢獻祭的匕首卻還停留於此。必須把它毀掉才行。

  愛麗絲伸出手,想要去拿匕首。她的指尖無力地在空氣中晃蕩了幾下,卻什麼都沒能抓住。

  是了。她現在真的太虛弱了。

  但也無需為自己的弱小太過擔心。五條悟已替她拔出了匕首,裹在刀刃上的血漬撲朔朔地掉下,真像是掉落的牆皮。

  在他的掌中,鋒利的刀刃如同紙片般卷起,刀柄也被折疊再折疊。

  匕首的存在愈發縮小、縮小,小到比塵埃更微弱。徹底消失無蹤的瞬間,還能聽到很戲劇般的「咻」一聲。

  身體好像變得輕盈了一些……不對,是腦袋變輕了吧?

  愛麗絲覺得,似乎有什麼也被一起抽走了。

  幸好,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而已。

  五條悟騰出一只手,輕撫她的臉龐。深深凹陷的臉頰讓顴骨能夠格外分明地抵在他的掌中,真是……多麼奇怪的感覺。

  「我們回去吧,愛麗絲。」

  「好。」

  就像沉入夢境的一年之前,五條悟背著她深入地底,來到高專結界的邊緣。到了夢境結束的今日,也是由他背著自己,一步一步向上行去,離開夢野家舊宅的地底。

  正午的日光灑落滿地,很溫暖,卻也有點刺眼,就算閉上眼睛,還是覺得酸澀得發痛。

  愛麗絲低下頭,把臉邁進五條悟的頸窩裡。他的領口上有股很好聞的味道,但不是以前那股像水一樣的洗滌劑的氣味了。可能是他換了洗滌劑,也可能是他噴了香水,具體的答案她還猜不出來。

  待會兒問問他吧。她想。

  只在陽光下行走了一會兒,日光把她的深紅色長發曬得好燙。摻雜在紅發中的那縷金發依然醒目,她現在倒是沒那麼討厭了。

  風中帶著初春的料峭寒意,能嗅到青草的氣味。心跳依舊那麼急促,卻已是輕快的鼓動了。渾身上下也還是好痛,愛麗絲從未覺得自己的生命如此鮮活。

  夢境很好,這不可否認。但是看吶,現實不也挺好的嗎?

  愛麗絲想要貪戀此刻寒冷的風,也想繼續依偎在五條悟寬闊溫暖的後背上,就連疼痛也渴望貪戀。可不太應景的念頭還是從心裡跳了出來。

  她總忍不住想,現在可不是什麼「早上」——但五條悟在醒來時對她說了「早上好」。

  她的念頭顯然是被當事人五條先生讀到了,也可能是她左搖右晃躲太陽的動作怎麼也無法忽視。他輕哼一聲,理直氣壯道:「可你剛睡醒嘛,對你說『早上好』才是最合適的吧?」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那就當做是這樣吧。反正她現在爭辯不了,也不會同他爭辯的。

  有限的話語,她想用在最必要的話語上。譬如像是感謝,或者是贊美,還有……

  還有,無比想對他說的話。

  想說的其實有好多好多,而那一句是最想趕緊告訴他的,急不可遏的衝動在心中衝撞不停。她輕快的心跳似乎都要緊張起來了,可有什麼好緊張的呢?那句話,都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愛麗絲努力張開嘴,微弱的話語顫動在風中。

  她要告訴五條悟——

  「肚子……好餓。」


第90章 正夢

  盛夏的風吹動了窗外栽種的繁密樹木,重重疊疊的闊葉將室內也染成了一片深綠色,看著倒是生機勃勃,卻多少讓這本就燥熱的夏天顯得更加悶熱了。

  盯著窗外看了很久,直到聽見護士催促著繼續,愛麗絲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她抱歉地笑笑,「我發呆了。」

  「請再堅持一小會兒,愛麗絲小姐。」圓圓臉的護士小姐一臉認真,「我知道這很辛苦,但只要再鍛煉上兩周,您的身體就能恢復好了喲!」

  「我知道的……」

  知道歸知道,可事實就是,復健訓練痛苦到讓愛麗絲想要大聲嚎叫。

  睡了整整一年,她的體重掉了一半,險些徘徊在瀕死狀態。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半月,她才終於從「極度營養不良」的狀態勉強恢復到看的過去的體重,隨即而來的復健治療則是要讓萎縮了一整年、幾乎馬上就要死掉的肌肉起死回生。

  每天三次,每次半小時,復健訓練苦不堪言。僅僅只是沿著筆直的輔助步道走到盡頭,愛麗絲都覺得自己快要脫水死亡了,以至於最近只要走進復健訓練室裡,她都惡心到好想把午餐吐出來。

  當然了,吐肯定是不會吐的。這麼丟臉的事情她實在做不出來。痛苦的復健訓練還要繼續,這也是毋庸置疑的。

  現在,她已經能慢悠悠地走上一小時了。比「慢悠悠」更快的速度難以實現,想要邁步一小時以上也略顯艱難。愛麗絲有點懷疑,總覺得再繼續復健兩周也沒辦法完全恢復

  可千萬別在復健治療結束之後再添上為期更久的新一輪復健啊!

  愛麗絲在心裡這麼祈禱著,腳步也越邁越快了。深諳病人心理的護士在一旁不遺余力地誇獎著她,這架勢簡直像是要把她捧到天上去了。

  說實在的,她也確實快要被誇贊得飄飄然了。如果不是看到站在門口笑嘻嘻打量著她的五條悟,愛麗絲估計已經在心裡自封為「最受護士喜愛的乖巧病人」這一美名了。

  「喂!」隔得遠遠的,愛麗絲喊了五條悟一聲,故意沒有喊他的名字,「你怎麼總是這麼偷摸摸地偷窺我?」

  「誒——?我,偷窺?」

  五條悟拉長了臉,用手指著自己,無比誇張的驚訝表情仿佛愛麗絲說出的是什麼不實的控訴。

  「天地可鑒,我只不過是在監督愛麗絲小姐您的治療進度而已!」他辯解著,「監督這種事,怎麼能叫做偷窺呢!」

  很明顯,這只是強詞奪理罷了。

  要不是她的腿實在酸痛得厲害,支撐全身重量的雙臂也開始不爭氣地顫抖起來了,愛麗絲一定會好好對他挑刺的。可惜痛楚實在太鮮明,鮮明到根本無暇分心,她只對五條悟努了努嘴,便重新專注於腳下筆直的步道了。

  一如既往,漫長而艱難的復健時間會在無數次的疲憊喘息中走到盡頭。坐回到輪椅的瞬間,她總忍不住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因為痛到麻木的身體已經不太像是她的了。

  「我們去散步吧!」五條悟推著她的輪椅,輕巧地滑行在寂靜走廊上,得意的話語也回蕩在了此處,「我把特別麻煩的文書工作交給伊地知了,所以今天下午能有半小時的空喲!」

  「你總是欺負伊地知。」

  「哪有,他很樂意幫我忙的,還說叫我替他向你問好呢。所以——咳咳。」

  他向前邁了幾步,走到愛麗絲身前,分外禮貌地向她一躬身,又清了清嗓子,換上與伊地知相似的低沉且疲憊的嗓音。

  「午好,愛麗絲小姐。祝您早日康復。」

  「哦哦哦好的……」突如其來的演技倒是讓愛麗絲有點措手不及了,慌忙點點頭,「午好——呃——伊地知先生。感謝您的祝福。」

  低沉嗓音消失了,變成一如既往的輕快語氣,興衝衝似的:「現在把稱謂換成『五條先生』,然後再把剛才那句話重復一遍吧!」

  「不要。」

  無論是午好還是感謝,不是都已經對他說過好幾遍了嗎?如此平平無奇的話居然還要再聽一遍,未免也太沒意思了。

  遭受了如此直白的拒絕,五條悟也不再堅持了,推著輪椅繼續往前走。

  夏日陽光毒辣,他不忘問問愛麗絲要不要帶著遮陽帽出去,她說不用了。

  「曬曬太陽也挺好的。」她在烈日下眯起眼,金色的眼眸都快看不清了,「補充鈣質。」

  五條悟接著說:「然後長成兩米高的巨人。」

  都已經二十五歲了,長高大概是不太行了。但要是還能再拔高一點,倒也不錯嘛。愛麗絲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這份祝福了。

  繞過病棟,來到綠意盎然的小花園。

  這家算得上豪華的私立醫院占地遼闊,花園差不多能有公園大小了,還有小河流淌而過。立在河邊的涼亭稍有些老舊,不過還算精致。無聊的時候,她常會坐在亭下。

  從復健訓練室看到的夏日室外好像分外炎熱,實際上倒也沒那麼熱。鵝卵石小路上沒有浮起滾滾熱浪,從河上吹來的風甚至有點涼快。貪圖這難得的愜意夏日,不少病人也來到了此處閑逛,倒讓這裡熱鬧起來了。

  好像是錯覺,愛麗絲感覺五條悟有點不太專心。

  他左右瞧了瞧,又遠眺河上的小橋,視線警惕般掃過周圍的每一個人,伸長的脖頸讓他看起來好像捕魚的老鷹。

  「哎,愛麗絲。」他忽然俯身湊近,話語無比神秘,「我們一口氣超過這裡花園裡的所有人,跑到最角落裡去,怎麼樣?」

  原來他在想這個呀?

  愛麗絲有點想笑,而她藏不住的笑意就是對這個邀請的回答了。

  煞有介事般摩拳擦掌,再後退幾釐米。在愛麗絲說完倒數的三二一之後,五條悟向前奔去。

  滑過鵝卵石小路,從一大叢郁郁蔥蔥的紫藤下穿過去吧。

  一樣坐在輪椅上滿臉驚訝的白發老爺爺?抱歉啦,我們的速度比你更快喲!

  正在哭著嫌傷口太痛哭個不停的小屁孩?可別吵,你的哭聲早就聽不到咯!

  慢悠悠行走在樹下欣賞著夏花的漂亮姐姐?快注視我們輪椅的疾速殘影吧!

  轉得飛快的輪子碾過河上小橋,把每一塊木板都壓出哢嗒哢噠的聲響,仿佛慢上一秒,橋面都會坍塌似的。涼亭和一個又一個「對手」全都被甩到身後,他們的笑聲幾乎快要灑滿整個花園。

  毋庸置疑,在這場誰也不知道的輪椅競速中,拔得頭籌的是五條選手和愛麗絲選手!

  實在跑的太快了,頭發都被吹成了亂糟糟的一團。一邊捋順頭發,他們還是笑個不停。

  「你有看到那個老爺爺的表情嗎?」愛麗絲忍不住揮動著手,把此刻的風也攪亂了,「他肯定在想,這兩個年輕人瘋掉啦!」

  「哼哼!這就是敗者的思維!」

  「肯定是這樣!」

  笑到風也減緩,凌亂的發絲總算是捋順了。

  愛麗絲的頭發又長了好多,快要觸及到後心了。她盤算著等到出院之後再剪,就剪成以前那樣的短發,利落又自在。

  「干脆剃個莫西干頭吧!」五條悟慫恿她。

  「不要,那會很怪的。」她仰起頭,盯著他壞笑的表情,「這麼喜歡的話,你就自己去剃吧。五條先生您擁有一張帥氣的臉,就算是光頭也會很合適的。」

  「不要。」

  「剃嘛。」

  「不要呀!」

  看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還是沒有刻進五條悟腦袋裡。無聊的爭辯持續了好一會兒,最終總算以他生硬地扯開話題結束了。

  「呶,送給你。」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東西,放進她的手裡,毛茸茸的,倒是分外溫暖。

  毛絨小海龜躺在愛麗絲的掌心裡。

  「前幾天執行任務的時候在街邊的娃娃機裡看到的,順手抓出來了。」五條悟伏在輪椅的靠背上,向她湊近了些,「和你夢裡的那只很像吧?」

  是啊,真像,像得就好似夢境成真。

  雖然她的夢不會再成真了。

  愛麗絲向他道了聲謝。在他滿不在意地說出「這有什麼好謝的」之前,她的下一句話堵住了五條悟的嘴。

  「居然在任務期間玩娃娃機?五條先生,您真的有在好好工作嗎?」

  她拿起小海龜,在五條悟的臉上蹭了蹭,看著他的目光很心虛地飄到了天上去。

  「當然啦。」總感覺他的話也好心虛。

  愛麗絲繼續追問:「是嗎?那夢野家集體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也該寫完了吧?」

  「那個?早就寫完啦!」他撇了撇嘴,「晚點會有同僚帶著報告來和你確認的,你且等著吧!」

  「還要和我確認嗎?確認什麼?」

  「你是當事人,肯定要確認報告是否詳盡才行……我們能不能聊點別的,不說工作的事了?」

  五條悟皺著臉,可憐巴巴的模樣,慘兮兮說著「難得的約會時間說工作多掃興」之類的話。

  都這麼說了,就算對報告的事情再怎麼懷有好奇,愛麗絲也不好意思再問了。

  不過,聊點別的,該聊點什麼呢?

  掛在指尖的小海龜晃來晃去,像在空氣裡自在游泳。她想起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但一直都還沒有問過五條悟。

  「筆記本。」先是突兀的這麼一句,而後她才接著說,「夢裡,我的筆記本上出現了『你將成為六眼的妻子』。悟,這句話絕對是你寫的吧?」

  直到今天,愛麗絲依然覺得五條悟是能夠做出這種事的人。

  五條悟撇撇嘴,不置可否般左右晃蕩著腦袋,視線又飄到天上去了。這番做派最容易懂——意思是,他沒辦法否認。

  「算是吧,也不全是。」他還是晃來晃去的,腳步卻愈發慢了下來,「我確實沒有在本子上寫下這句話。可能是我的『夢』來到了你的夢裡,被徹底洞悉,完全藏不過了吧。」

  ……是這樣嗎?

  心髒好像很急促地跳動了兩下。愛麗絲莫名覺得暈乎乎的,肯定是太陽太曬了。

  「意思是……」她的聲音輕飄飄的,還好沒有被風吹走,「你做過和我結婚的夢,對吧?」

  「對啊。」五條悟的應聲也變得好沉悶了,似乎是正努著嘴,「夢想著和你結婚,不可以嗎?」

  「可以啊。」

  「你的指的是『可以』,是指『可以和我結婚』的『可以』嗎?」

  小海龜又晃悠了一下,而後被愛麗絲緊緊握在手中。

  「嗯。指的就是這個『可以』。」

  一直悠悠前進著的輪椅忽然停下了,五條悟也默不作聲。還以為是喜極而泣了,回頭一看,原來只是驚喜到合不攏嘴。愛麗絲真想摸出一顆蘋果塞進他的嘴裡。

  可惜可惜,她的口袋裡沒有蘋果,而他也很快就閉起嘴了,只有欣喜仍留在嘴角上,放肆又得意。

  輪椅終於又動起來了。

  他推著輪椅,來了個很華麗的轉彎,飛快向前跑去,沿著來時的路,涼亭小橋和紫藤又被拋到身後,剛才被他們挨個超越的「對手」們回到了身邊。五條悟衝他們揮著手,好像他們應培養出了無比深刻的戰友情誼。

  「哈嘍女士!知道嗎,我們要結婚了!

  「嘿,小屁孩,看到輪椅上這個很漂亮的姐姐了嗎?她要成為我太太啦!

  「啊!老爺子!我和她要結婚了喲!」

  如此得意地將這個好消息昭告天下,這也是五條悟才會做出來的事。而坐在輪椅上的愛麗絲,已經覺得臉頰好燙了。

  肯定是因為夏日的太陽太過熾熱。她想。

  她扯了扯五條悟的衣袖,拜托他幫自己戴上遮陽帽。

  「因為太陽很曬嘛。」她欲蓋彌彰似的補上一句。

  五條悟依舊笑著,卻沒有伸手去拿帽子。

  「你說不用帶帽子的嘛!」他故意揚起聲說,「所以我們根本沒有帶著帽子過來呀!」

  「……對哦!」

  此刻,愛麗絲也要痛痛快快地笑出聲了。

  「我忘記啦!」

  笑意伴著好消息擴散了好遠好遠,就連晚上來病房送調查報告的同僚在見到愛麗絲時,說出的第一句話也是「恭喜」。

  不用想,消息絕對是從五條悟這裡走漏出去的。她都能想像出他那副嘚瑟的模樣了。

  單是在心裡想著,她又忍不住要笑了。哪怕翻開了沉重了報告卷宗,踟躕在愛麗絲嘴角的弧度還是沒有消失。

  事到如今,夢野家的集體死亡事件算是徹底結束了。新的報告裡添上她在夢境中的調查結果、夢野家進行的那場獻祭,以及……

  以及,她失去了術式的這個事實。

  就算沒有術式,也是可以繼續當咒術師的嘛!空有咒力的咒術師還挺多的喲。

  ——前不久說起術式消失的事情時,五條悟是這麼說的。

  確實,術式已然消失,但生來就有的大量咒力還存在這,當咒術師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愛麗絲沒那麼想當咒術師了。

  至於以後要做什麼職業,這個嘛,她也還沒想好。不過她可以慢慢地考慮。

  既然不再夢境成真,那麼她也不必再被任何人忌憚或是恐懼了。未來的道路變得無限寬闊,就算想要當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也完全沒關系喲。

  報告看到盡頭,同僚遞上了一份確認文件。

  「辛苦在此處簽名,確認報告中的內容確實無誤。」他是這麼說的。

  「是嘛。我明白了。」

  她拿起簽字筆,旋出筆頭。復健果然卓有成效,她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這種通體金屬的筆很重了。

  筆尖落在紙上,稍稍遲鈍了一下,只留下一個淺黑色小點。

  愛麗絲抬起頭,有件重要的事她還需要確認一下。

  「簽我現在的名字可以嗎?」

  「可以的。」

  「謝謝。」

  筆尖不再遲疑,寫下略微狂放的字跡,而這是真正屬於她的名字——

  ——有棲愛麗絲。

  -END-


第91章 觀察報告

  《夢野愛麗絲的觀察報告》

  【2014年1月12日】

  雖然我是答應了會負責承擔愛麗絲的監視工作沒錯(還不是因為其他咒術師對她的術式擔憂得不行生怕被夢境侵蝕),但負責歸負責,為什麼連觀察報告也要我來寫啊,這不應該是伊地知或者是硝子的工作嗎?畢竟每天都在關注著愛麗絲生命體征的那個人是硝子才對,而且伊地知又是一向很擅長寫報告的。

  拜托,我對報告一直都是很苦手的T^T

  ——記錄者:五條悟

  【2014年2月17日】

  代替外出任務中的五條進行今日份的報告。

  愛麗絲目前狀態良好,處於深度睡眠中。符咒和結界的狀態均正常,暫無需擔心其術式溢出至現實世界。

  另外,這句話是給五條的留言:我的職責只是監管愛麗絲的生命體征,報告記錄這種工作我一貫不負責。

  ——記錄者:家入硝子

  【2014年3月12日】

  愛麗絲一切正常。

  To硝子小姐:雖然你不負責寫報告,但你好像真的很擅長這種文書工作。要不要考慮從我手中接下這個麻煩的活?

  ——記錄者:五條

  【2014年3月20日】

  生命體征良好,但由於陷入睡眠已有兩個月,整體呈現出營養不良的征兆。

  在開始本次的行動計劃之前,我曾和愛麗絲詳細地討論過。她的設想是迅速地在夢中找到夢野家死亡的真相,計劃把夢境的時間控制在一周之內。但現在已經兩個月了,這樣的時長是我們之前沒有預料到的,我也不清楚一個人在沉睡了兩個月之後大腦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眼下只能繼續觀察。

  另外,還是給五條的留言:我拒絕。而且在報告中吵架好幼稚,我們還是別這麼干了。

  ——記錄者:家入硝子

  【2014年4月1日】

  愛麗絲醒過來啦!

  騙你的啦,只是愚人節笑話。

  ——記錄者:五條

  【2014年6月13日】

  遵照硝子的醫囑,由於營養不良,開始對愛麗絲進行輸液治療。

  被戳了兩個留置針居然都沒有醒過來,愛麗絲呀愛麗絲,你是不是睡得太死了?

  ——記錄者:五

  【2014年7月29日】

  為什麼人在深度睡眠時眼睛總會轉個不停?我總是不太理解這回事。

  一直轉啊轉的,眼球都要掉出來了吧。如果在愛麗絲的眼睛上放一個發電裝置,那她一直轉眼睛所產生的動能應該能轉換成龐大的電量吧——噔噔噔,人形發電廠愛麗絲小姐誕生咯!

  好吧,其實我是想說,她依然睡得很沉。

  ——記錄者:反正最近只有我會更新這份觀察報告所以不用簽名也能知道記錄人是誰吧?

  【2014年8月10日】

  她的頭發長了很多。好想剪掉,但怕她醒來之後對我發火。

  不過愛麗絲脾氣挺好的來著,就算是偷偷剪了她的頭發,大概率不會對我大喊大叫的。

  當然我也沒打算剪掉她的頭發就是了。

  ——記錄者:5

  【2014年9月2日】

  能感覺到她的身體正在以最低耗能的模式維持生命,但果然不可避免地越來越虛弱了。

  也越來越像生物課會用到的骨架。

  沒有說她變醜了的意思。

  ——記錄者:5

  【2014年11月30日】

  已無法自主呼吸,進行插管供氧。

  寫下這句話的我怎麼很有種醫生的感覺?

  ——記錄者:五條悟

  【2014年12月28日】

  就算使用了人工手段維持著,還是能感覺到她的生命正在流失。爛橘子第八次和我說可以開始考慮後續的處置方式了。

  因為身體衰竭導致的自然死亡大概率會讓她變成詛咒,誰也不知道在夢中死去的咒術師會變成什麼樣的咒靈,所以理論上,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此之前殺死她。

  具體應該怎麼處理,我還要想一想。

  ——記錄者:五

  【2015年1月10日】

  生日快樂,愛麗絲。

  ——記錄者:五條悟

  【2015年1月12日】

  她的夢境出現了空隙,我現在就要進入她的夢中

  ——記錄者:

  【2015年1月13日】

  我在她的夢中找到了她。夢裡的她叫做「有棲夢子」,而有棲夢子並不認識我。

  虧她還信誓旦旦地說「我想像不出沒有你的世界」,但這不是在夢裡很爽快地把我忘記了嘛!

  生氣?我是沒有生氣啦。

  說實在的,把生活的重心完全依賴在某個人身上而活,這樣的人生沒有意義。這麼想的話,把我忽略掉也不是什麼壞事。

  當務之急是讓她離開夢境。

  ——記錄者:五條悟

  【2015年1月14日】

  她又忘記我叫什麼了。好生氣!

  ——記錄者:五條悟

  【2015年1月15日】

  大概弄清她的夢境是怎麼一回事了。過去她曾經歷過的一切會在夢裡重新上演,尤其是那些很重要的事情。在她的夢中,我多多少少也能進行一些干涉。

  難怪她始終醒不過來了。

  沉浸在這般龐大的夢境裡,愛麗絲,你一定舍不得醒來。

  ——記錄者:五

  追加報告:找到了疑似夢野家舊宅的所在地,不管爛橘子們怎麼說,我都會差人將她轉移到那裡。

  【2015年1月18日】

  由於咒靈襲來,我暫且被愛麗絲從她的夢裡趕出來了。

  目前已將夢野家地下室的所有詛咒清除,感覺這些詛咒是早先就設置在此處的。有點像是陷阱裡的誘餌?總之,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正在等待她醒來。

  ——記錄者:五條悟

  【2015年3月5日】

  夢野家的死亡真相已確認,夢野愛麗絲目前已無術式。

  另外,可以將前述五條先生那些滿是主觀情緒的記錄刪除掉嗎?看著很奇怪。

  ——記錄者:夢野愛麗絲

  【2015年3月6日】

  不行哦~

  ——記錄者:五條悟

  【2015年7月6日】

  更名手續已全部完成,現在我叫有棲愛麗絲。可以念成拗口的Arisu Alice,也可以念作Yuuzu Alice,全看個人喜好吧。

  所以,我認為這份《夢野愛麗絲的觀察報告》應該到此結束了

  ——記錄者:有棲愛麗絲

  【2015年7月14日】

  雖然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不過還是在這裡寫一下。

  我要和愛麗絲結婚啦!

  啊,倒不是我求婚成功了。實說實說,我感覺是我被愛麗絲求婚了。但這又有什麼關系?

  總之就是,Happy Ending!

  ——記錄者:五條悟、有棲愛麗絲


第92章 紙箱子裡裝著什麼

  【記錄——2016年11月11日,東京都港區,公寓內】

  鬧鐘響了三次,有棲愛麗絲還沒有醒過來。

  她正懶懶地躺在床上,被揉得亂七八糟的枕頭蓋著頭頂,選擇的睡姿則是不算太愜意的面朝下平趴式。從窗簾未合攏的縫隙間漏入的一線日光就落在她的腦袋上,恰好照亮了耳邊那縷金發,但她依舊渾然不覺。

  她是否正沉在夢境裡呢?說不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夢。

  總之,這確實是分外香甜的睡眠,香甜到就算被五條悟推推肩膀戳戳肚子,愛麗絲仍舊自在地安睡著,簡直可以稱作是奇跡了。

  「醒醒啦。」

  五條悟不算溫柔的戳戳變成了更加不留情面的撓癢癢,動來動去的手指揪住她的側腰,毫不留情捏了好幾下。

  「有人要遲到了喲!」

  可能是「遲到」這個詞足夠嚇人,也可能是從腰上傳來的這類似於毛毛蟲爬過般的感覺太過叫人膽寒——小概率的可能性是愛麗絲正好在這個時間點醒來了——總之她瞬間從床上彈了起來。

  肌肉記憶讓她下意識地伸長了手,用力一拍床邊的鬧鐘,然後側身抱了抱一旁的五條悟,動作快到連體溫都還來不及同化,她就已經換上襯衫跑出房間了。

  由此可見,或許這麼個短暫的擁抱也是她的肌肉記憶?

  現在五條悟後悔了。早知道她醒來之後的早晨會是這般忙碌,他干脆別叫她起床了。

  「這樣一來,就能在你的背上搭一整排多米諾骨牌了。」他從愛麗絲的手中奪走她剛剛抹上黃油的吐司面包,順便說了一句謝謝,這才接著說,「然後再把多米諾骨牌推倒。你睡得那麼死,肯定發現不了。」

  「請不要做這麼無聊的事情五條先生!」

  愛麗絲趕緊伸手搶回她的早飯,可惜只搶回來了一半——還是小小的、約莫只有百分之三十體積的一半。她氣呼呼地衝五條悟做了個鬼臉,把剩下的面包全都塞進了嘴裡,一邊打上領帶,一邊把垂過肩頭的發絲全部攏起,扎成亂糟糟的發包。

  「有玩多米諾骨牌的閑空,不如收拾一下你的家當。」愛麗絲指著霸占了大半個客廳的紙箱子,「都搬家兩個月了,你帶來的行李怎麼還是一動不動呀!」

  既然說到了這個話題,五條悟當然也不甘示弱:「還說我呢,你帶來的東西也完全沒整理過嘛!」

  他用眼神示意著堆在走廊裡的那幾個紙箱子,於是她的銳氣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

  是的沒錯,搬到新家已經兩個月了,無論是五條悟還是愛麗絲,他們誰都還沒有整理過自己從上一個家裡帶來的家當。沒有整理的理由倒是很簡單,自然是因為工作繁忙。

  五條老師的連軸轉工作是早已知曉的常態,而愛麗絲小姐的每日加班則全都是因為練馬區支部的整日繁忙。

  明明在練馬區支部當咒術師的時候還能過上九點上班六點下班極少加班的正常社畜作息,怎麼轉職到輔助監督之後就只能天天加班了?愛麗絲真的想不通。

  得益於此,本該新婚氣息滿滿的這個家看起來更像是搬家搬到一半的半成品產物——或者透出一種即將人去樓空的凄慘感。

  最麻煩的是,經常會出現急需什麼物品卻不得不從一個又一個的紙箱子裡掏出來的窘迫場景。這樣下去可不行!

  「我們果然還是要騰出時間來收拾一下家當才好!」關上家門時,愛麗絲一本正經如是說,「你今晚是不是沒什麼工作?」

  「我啊?」五條悟像模像樣地琢磨了一會兒,而後才點點頭,「大概率是有空的。要是你今天開車送我去上班的話,我絕對能准點回家!」

  「……不要。」

  五條先生的完美交易被拒絕了。

  「為什麼不啊!」他開始嚷嚷起來了,「輔助監督開車送咒術師抵達指定地點,這不是你的工作職責嗎!」

  歪理,百分之一百的歪理。

  愛麗絲裝作沒聽到,掏出鑰匙鎖上門,在哢嗒哢噠的聲響中飛快丟出一句:「我是練馬區支部的輔助監督,才不是你的輔助監督!」

  「可惡——要是現在還是在夢裡就好了!這樣你就還是我的輔助監督了!」

  「啊哈哈哈沒法讓您如願真的太抱歉咯。」

  說著抱歉的愛麗絲的臉上半點歉意都找不到,甚至還揚起了得意的笑。五條悟看得來氣,抬手去搓她的腦袋,恰好掛在門邊的「有棲·五條家」的門牌也漏入余光一角,他莫名覺得更不爽了。

  「還有門牌啦,門牌!」他一本正經說起任性的抱怨,「為什麼不是『五條·有棲家』,非要是『有棲·五條家』?在我們之間,我才是年長的那個才對,所以應該把我的姓氏放在前面才對!」

  「誒?」愛麗絲也回頭看了看門牌,「可是有棲念Arisu,字母A的排序比五條的首字母G更靠前。」

  「你說過的,有棲還可以念成Yuuzu。Y在字母表裡排名倒數第二。」

  「另外,我名字的首字母也是A。」

  「狡辯啊!」

  五條悟又想去搓她的腦袋了。

  其實想要解決這個困擾的辦法很簡單,只要去改名就好了。不過這件事反倒更不好實現。

  在踏入區役所正式登記結婚之前,愛麗絲就覺得「五條愛麗絲」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怪了,同時五條悟也不樂意改名為「有棲悟」。

  於是,有棲愛麗絲還是有棲愛麗絲,五條悟也依舊是五條悟。他們徹底無視了這個國家腐朽的戶籍管理制度,堂堂正正在婚姻登記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哎等等,你先不要扯開話題。」

  都走到樓下了,愛麗絲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提到的整理行李的事情還沒個著落。

  她轉過身,無比認真地盯著五條悟,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總之,我今天也會想辦法准點回家的,你也要准時回來。整理行李的最佳時機就是今晚!」

  信誓旦旦的誓言在愛麗絲這一天親眼看到辦公室裡的時鐘走過第二次走過十一點時正式破滅了。

  都加班到這時候了,哪還有空回家整理東西呀!

  姑且能算得上是好消息的好消息大概是,五條先生今晚也因為突發的詛咒事件,根本來不及回家。

  整理行李的最佳時機,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從煩人的工作之間逃走了。真是糟透了。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忙呢?」

  走在咒術高專的樓梯上,愛麗絲忍不住向五條悟問起了這個問題。

  在最佳時機消失無蹤的一周之後,難得咒術高專和練馬區支部能有點工作往來,沒想到一見面還是只能聊起這種惹人苦惱的話題。原本還期待著甜言蜜語的五條悟該徹底失望了,不過表面上還是一副輕快模樣。

  「果然還是因為我太強了吧,所以什麼事情都得我來幫忙才行。」他一邊嘆氣一邊搖頭,嘴角卻一點都壓不下去,「真叫人苦惱呢——」

  一臉得意的家伙所說出的「苦惱」一詞,可信度可以說是非常之低了。

  愛麗絲一點也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心裡,依舊在心裡盤算著整理行李的事情。

  「周六吧。就周六了。」她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我周六休息,你周六應該也沒有很忙吧?我剛才問過伊地知了,你最近半個月內最閑的一天就是周六。」

  「居然對丈夫日程了如指掌,這位夫人你未免有點太變態了吧!」

  「真是太抱歉了呢!」

  愛麗絲氣惱地錘了一下他的肩膀,完全沒使勁,也難怪五條悟還是笑嘻嘻的模樣了。

  眼看著這段對話又要變成無聊且沒營養(當然也不存在什麼敵意)的拌嘴了,不遠處傳來了被拖得很長的「有——棲——小——姐——」的呼喚聲。對話只好暫且告一段落,愛麗絲加快腳步往上跑。

  「那就周六了!」

  她輕輕揉了一下五條悟的臉,又折返回來,飛快地抱了抱他,趕在他得寸進尺地把這個擁抱變成貪婪的禁錮之前,輕巧地逃回到了樓梯頂上。

  「周六必須一起整理東西!」

  愛麗絲一本正經。

  平常她一本正經的時候其實不少,但今天的板正模樣看起來格外有種倔強的執拗感,讓五條悟忍不住想笑。他也一本正經點了點頭。

  「知道啦。」

  得到了肯定的承諾,不免志得意滿。愛麗絲衝他眨了眨眼,這才接著奔跑在台階上,短短的紅色馬尾甩來甩去,看上去倒不像是馬的尾巴,而更像是貓尾巴了。五條悟停在原地,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盡頭,這才繼續邁步向上。

  現在終於能有一個徹頭徹尾的好消息了——他們的周六空閑終於實現了!

  快快把紙箱子全都轉移到客廳裡,再把拆箱子用的剪刀也備好。在正式開始這項龐大工作之前,千萬別忘記深呼吸一口氣。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別的什麼,愛麗絲總覺得五條悟的表情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嚴肅,死死盯著眼前的紙箱子,仿佛裡頭裝著什麼凶猛野獸。

  野獸當然是沒有的。箱子就這麼安安靜靜地躺著,怎麼看不都像是有多恐怖的樣子。

  「但是。」他格外誇張地用力嘆了一口氣,「我忘記這個箱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了!」

  「是嗎?」

  愛麗絲漫不經心地應著,從自己的箱子裡捧出了兩個舊相機。

  看起來稍新一點的是以前和清水家兄弟一起跑去心齋橋買的卡片機——就是那種只要按下快門就能拍下照片的傻瓜相機。當年這款卡片機還是相當流行的,現在看來確實是有點老氣了。她試著按了按開關,可是毫無反應,可能是沒電了,也可能是壞掉了。總之先放在旁邊,待會兒一起收進抽屜裡吧。

  另一台外殼發黃的拍立得相機是小學時候泰格麗思送給她的禮物,裡頭還剩了三張相紙。愛麗絲依舊習慣性地按下開關,沒想到居然真的啟動了這個陳舊的老古董。

  她舉起相機,取景框中倒映出了一個很小很小的五條悟,他苦惱的表情也快被壓縮倒看不見了。

  按下快門,相紙「哢嚓」一聲彈了出來,被五條悟率先伸手過來抽走了。

  相紙上還是黑漆漆一片——等待顯像總是要點時間的。況且誰也不知道這台老古董是不是真的能夠捕捉到圖像呢。

  「既然要拍照的話,那干脆來合影吧!」

  他很歡快地說著,一下子就來到了愛麗絲旁邊,緊挨著她,把拍立得相機翻轉過來,按下了快門。

  哢嚓——現在相機裡可就只剩下一張相紙咯!

  「最後一張還是留著吧。估計現在已經買不到同款相紙了。」愛麗絲嘀咕著。

  畢竟這是泰格麗思送給她的,就算是放著不用當個念想也好。

  「所以你為什麼會忘記自己箱子裡的內容物呢?」她一下子把話題又扯回來了,「不是你親自收拾的嗎?」

  「不是哦。」五條先生坦坦蕩蕩,「是拜托惠幫我收拾的啦!」

  「……誒?」

  愛麗絲掏箱子的手頓了頓。她已經能想像出小海膽腦袋在五條悟的宿舍裡辛苦收拾的模樣了。

  「別老是讓小朋友做這種麻煩的事情啦。」帶入到伏黑惠的心情裡,她說話的語氣也不由得變得蔫蔫的了,「否則他以後肯定會狠狠報復你的。」

  「和某位姓氏與名字發音相同的女士不一樣,我們家惠是很好的小孩。」

  「啊哈哈哈是這樣嗎——」

  有棲愛麗絲女士從箱子裡摸出了一把毛茸茸的小錘子——這也是以前和清水家兄弟一起買的小玩具——對准五條悟的腦袋砸了一下。

  軟綿綿的玩具錘子,殺傷力近乎於零。愛麗絲根本沒怎麼用力,況且五條悟還有無下限術式加身,可他卻捂緊了腦袋,皺著面孔發出可憐兮兮的哀嚎聲,好像真有這麼可憐似的。

  拙劣的演技只持續了不到三秒鐘,在意識到自己的表演不起效果後,他就立刻收起了可憐模樣,努了努嘴,終於舍得打開紙箱子了。

  雖然完全不知道裡面究竟放了些什麼,但還好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大堆毛巾和塞在裡面的玻璃擺件而已。

  「我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多毛巾?」從箱子裡抽出第八條毛巾時,五條悟終於忍不住發出了疑問,「不會是惠這小子偷偷地……咦,這塊毛巾好軟,愛麗絲你快摸摸!」

  如同發現新大陸般欣喜,他迫不及待地把第九塊毛巾塞進愛麗絲的手中,頭頂上翹起的一縷發絲晃來晃去的。他好像很期待愛麗絲的回答。

  「嗯……確實很軟呢。」

  捏著毛巾在手裡揉搓了三個來回後,愛麗絲給出了這番評價。她的另一只手正壓在客廳的地毯上,也順手揉了揉。

  「和地毯一樣軟。」

  客廳的地毯是深紅色的,看起來很有種中東的風格,分外厚實,坐上去才發現其實柔軟得很,大可以躺在上頭睡上一整晚。

  這塊地毯也是五條悟搬家時一起帶過來的,不過它的命運可比正一整箱的毛巾好多了。在搬家的第一天,它就被鋪在了木地板上,直到今天也在勤勤勉勉地工作著。

  「是在中古店買到的來著。」既然提到了地毯,五條悟也就順著這個話題聊起來了,「大概半年之前吧——正好是你正式到練馬區去當輔助監督的時候,我在路邊中古店的櫥窗裡看到了這塊地毯,想著正好能放在家裡,就買下來了。」

  「這樣啊——」

  之前完全沒聽聽他說起過這個故事,也完全想不到這麼舒服的地毯居然是古舊的二手產物,這可真是……

  ……誒?

  等一等,中古貨?

  愛麗絲揉搓著地毯的手頓時停住了。盡管她不太像露出奇怪的表情,可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去。

  「那什麼……五條先生。」

  每每當她感到難以啟齒時,她都會不自覺換上敬畏感滿滿的尊稱。五條悟對此當然心知肚明,難怪也撇了撇嘴。

  「有何貴干,愛麗絲夫人?」

  「這塊地毯……」她下意識又戳了戳身旁這片毛茸茸的纖維,而後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飛快地抽回手,「應該還算干淨吧?你一定不會把髒兮兮的東西帶到家裡來吧。」

  五條悟用雙手捂著心口,好像真有這麼痛心:「當然干淨啦!你要不要看下清洗視頻?」

  「為什麼會有視頻?」

  「那家店正好開了油管頻道,會把清洗過程發布上去。知道嗎,洗地毯可是很治愈的喲!一起來看一起來看!」

  「是嗎?那就看一看吧。」

  於是,他們躺在軟綿綿的地毯上,一口氣看了三小時的地毯清潔視頻,徹底忽略了環繞在他們身邊尚未啟封的紙箱子們——而這絕對是這個難得周六之中最壞的壞消息了。

  「啊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看到第十個地毯清潔視頻時,愛麗絲終於幡然醒悟,猛地從地毯上跳了起來。

  今天的主要目的可是收拾堆積在家兩個月之久的紙箱子,而不是躺在地上沉浸式觀賞解壓視頻,一邊笑哈哈地對著畫面上的髒地毯打趣一邊啃洋菓子啊!

  愛麗絲把渾身犯懶的五條悟從地上拖了起來,完全忽視了他念叨不停的那句「只要你和我貼貼我就站起來哦」,全憑一腔執念帶他脫離了地上這片過分美好的溫暖鄉。

  「繼續干吧。」她拍拍五條悟的肩膀,「加油!」

  「好嘛。你也加油喲!」

  這句話是他特地模仿愛麗絲的口氣說的。目的嘛,大概是想要稍稍招惹她一下吧。不過愛麗絲完全沒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中,他的計謀也算是徹底落空了。

  既然如此,那就別再磨蹭。快點卷起袖子接著干吧!

  和五條悟不一樣,親力親為把上個家的一切全都塞進紙箱子裡的愛麗絲可是能清楚地記得每個箱子裡都放了些什麼的。

  比如說,右手邊的這個小紙盒裡放了一整套沒拆封的茶具,是她三年前尚且還在練馬區支部當咒術師的時候,某次解決完事件後硬塞進她手中的贈禮,可惜她平常不怎麼喝茶,於是漂亮的茶具也就一次都沒派上用場。

  非要送禮的話,倒是送給她更加實用的咖啡機呀!——直到現在她還是會怨念滿滿地這麼想。

  從來都不用的茶具帶到了新家,說不定還是會保持一如既往的嶄新狀態。愛麗絲開始寄希望於五條悟能夠物盡其用了。

  再比如,背後沉甸甸的大箱子裝著的是舊書。有些真的很久了,從前幾次搬家時就已經住在了這個紙箱裡,在今天才難得地重見天日。

  以後大概不用再搬家了,那就把它們全都請出來吧。

  愛麗絲先捧出豎著堆在左側的漫畫,再把剩下的另一半給倒出來。印著油墨的紙張會散發出尖銳的臭味,多少有些難聞了。

  「這本漫畫我也看過。」五條悟隨手拿過最上面的那本漫畫,嘩啦嘩啦翻了幾頁,誇張地一嘆氣,把漫畫丟回去了,「前面倒是挺熱血挺有趣的,中段雖然稍微套路化了一點但也能勉強接受,可是結局真的爛得不行,看完最終話的那天我氣得一整晚都沒睡著。」

  愛麗絲扶正了差點被他弄倒的書堆:「是啦。能夠從一而終的作者確實很少。」

  「要不然還是把那些爛尾的作者全都丟進東京灣吧。」

  指著落地窗外晴朗的臨灣風景,五條悟說出了這般有點恐怖的話語。

  看看東京灣,再看看五條悟,又低頭瞄了瞄爛尾漫畫,愛麗絲好像想明白了一點什麼。

  「你不會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才買下了這棟能看到東京灣的公寓吧!」

  「哼哼——沒錯!」

  五條悟揚起嘴角,露出一絲邪笑——但考慮到他一貫是個很正義的家伙,所以就算是想要扮演出邪性模樣,看起來總還是有點不倫不類的。

  至於這任性而為的回答,自然也只是一時口快而已。愛麗絲最知道了,買下這間公寓作為新家,真的只是因為窗外所見的東京灣太過美麗而已。

  箱子的最底下放著的是舊舊的一本奇幻小說。

  這本書年頭不少,不過看起來還算九成新,是很珍貴的首刷本。如果細心一點,還能發現封面下方寫著「清水1」和「清水2」的字樣。當然是清水家的兄弟倆送給她的。

  為什麼要在送給別人的禮物上留下自己的痕跡,這是個很值得考究一下的問題。可惜能夠予以回答的兩位當事人估計正在天堂歡快地搞惡作劇,留在首刷本上的簽名也將就此成為未解之謎了。

  「惠惠讀過這本小說嗎?」愛麗絲把書推到五條悟面前,「沒讀過的話,就把這本書送給他吧。」

  「我也沒讀過,還是先送給我吧。」

  說著,他很霸道地從她手中抽走了書,煞有介事般塞進外套的口袋裡,像是害怕再晚一步愛麗絲就會反悔似的。

  裝在口袋裡的書把外套頂得突出了一塊,看起來好別扭。不過五條悟渾然不覺——也可能是感覺到了不自在,只是想要在愛麗絲面前逞強佯裝無事發生而已——伸手搬過角落裡的又一個箱子。這裡頭裝滿了舊衣服,舊到甚至翻出了他的校服。

  「啊……挺巧的?」

  愛麗絲訕笑著。她也剛好翻到了自己高專時代穿的校服。

  壓箱底了這麼多年,深黑的校服看上去像是泛著一層沉悶的灰色,金色漩渦形的紐扣倒是如舊,有理由懷疑這枚紐扣說不定真是純金打造的。

  「之前就想說了。」五條悟嘀咕起來,「感覺你的校服特別普通。」

  「是啦是啦。」確實是普通的款式沒錯。

  高專的校服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設計的,譬如硝子短短的直筒裙,與清水家兄弟一度改造成裙褲的校褲。但愛麗絲的校服選擇的就是最基礎的式樣,立領加毫無時尚感的長褲,半點新意都沒有。

  「要是把校服設計得花裡胡哨,校長肯定會更加盯著我的。我平常從他那裡得到的關注已經夠多了,要是再增加更多,會很麻煩的。」她把校服重新疊好,塞回到了箱子裡,「再說了,五條同學您的校服也是最基礎的款式啊。被你評價『特別普通』真讓我覺得不甘心呢。」

  「這有什麼好不甘心的嘛!」

  五條悟衝她做了個生氣的表情,好像最不甘心的那位應該是他才對。

  舊校服當然不會再穿,箱子或是衣櫃的最深處才是它的歸宿。似乎沾染在校服上的那些回憶也會被隨之一起藏起。

  至於不能藏進櫃子裡的,一定就是最近才買的漂亮掛畫和收藏已久的唱片專輯了吧。

  五條悟早早就把自己的黑膠唱片機擺在了客廳裡,可是唱片卻是在今天才拿出來的,唱片機的針尖空轉了好久,現在總算能派上用場了。

  一股腦地把唱片塞進櫃子裡,他回頭問愛麗絲,想要聽哪一首歌。

  「唔——」

  愛麗絲歪著身子,目光越過了遮擋著視線的五條悟,眯起眼打量著櫃子裡的唱片。

  唱片被它的主人按照顏色整齊排列,但其中的大多數她都沒有聽過,便隨手指了一張紫色的。

  「哎呀哎呀,愛麗絲夫人也很有品位嘛!」

  竊笑著把唱片拿出來,五條悟的得意感怎麼都藏不住。

  愛麗絲有點想笑:「『也』這個字用得很微妙喲,五條先生。」

  「沒辦法,我就是很有品位呀。」

  他聳聳肩膀,好像真有這麼無奈。

  空轉的指針落在黑膠唱片上,刻畫出的音符流淌而出。

  這是一首輕快的鄉村音樂,唱的是一如既往的愛情主題。五條悟忽然牽起她的手,說,一起來跳舞吧。

  愛麗絲並不擅長跳舞。

  如果要讓她記住舞步,倒是小事一樁,只要把每一個動作都拆解開來放進大腦裡就好了。可跳舞不只是這麼簡單而已。要自由自在地跟隨著節拍舞動,這實在太難了。她從以前就不很擅長做這種「自由」或是「隨性」的事情。

  不過,也用不著因此踟躕。就算她跳得再怎麼難看,五條悟估計也只嘲笑幾聲就結束了,她一點也不會介意的。

  那就一起跳舞吧,用很生疏且蹩腳的節奏感,從輕快的鄉村樂跳到更加激昂的舞曲,然後是落差感十足的藍調。堆滿紙箱子的客廳確實不是最完美的舞池,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被絆倒。但這又有什麼關系?

  一直跳著,跳到午後的日光斜斜地掃過客廳地板,一點一點染上夕陽的粉橘色,擺在陽台的繡球花的影子也被拉扯得愈發纖長了。落地窗外,東京灣泛起的藍色波瀾歸於黯淡,橫跨水面的大橋與遠處的高塔也亮起燈光。

  結果,在這個難得的休假日,他們誰都沒能收拾完自己的紙箱子。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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