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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恐)強者是怎樣煉成的》作者:老肝媽【完結+番外】

《(綜恐)強者是怎樣煉成的》作者:老肝媽【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147個瀏覽者
文案:
  
狗文案無法描述本文一言難盡的狗內容——
她狗帶了,她重生了,一睜眼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恐龍,而曾經的同類·如今的人類正在研究她,他們稱她為——暴·虐·霸·王·龍!
***
1.升級流,慢熱,有CP
2.女主一開始不記得她是誰
3.綜恐,綜英美
  
內容標簽: 英美衍生 魔幻 日韓泰 升級流 轉生
搜索關鍵詞:主角:阿薩思 ▏ 配角:精靈王子 ▏ 其它:為什麼每個世界的人類都在作死
一句話簡介:人間地獄,我為惡魔。
立意:把命運踩在腳底下碾壓,豈不快哉!

原創網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25-7-6 15:11 編輯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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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狂暴龍 努布拉島的惡魔

  她做了一個夢。

  冗長又復雜,黑暗且喧囂。

  一群驚慌失措的人,一座要斷不斷的橋,一塊龜裂損毀的地,一批接連墜海的車……

  尖叫聲縈繞耳畔,血腥味拂過鼻端。死神高舉著鐮刀,步步緊逼,她聽見了自己因恐懼而發出的粗重喘息。

  跑!

  她爬上車頂,沿著車脊狂奔、跨越,不曾停歇。

  沒想到人在生死關頭真能爆發出無窮的潛力,她一個運動廢竟也有身手如此敏捷的一天。

  快一點,再快一點!要來不及了!

  鋼筋水泥於身後塌陷,鐵索銀鉤在面前崩裂。這是她與死亡的賽跑,她不敢回頭,不敢猶豫,唯恐葬身地獄,成為血肉橫飛的一員。

  偏偏這時,大橋轟然塌陷。

  失重感傳來,她悚然一驚,旋即同眾人沉淪大海。

  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冰冷封緘口舌,她伸出手朝上方模糊的光源抓去,卻只是徒勞,反而離海面越來越遠。

  漸漸地,她動不了了。手腳逐漸麻木,意識愈發模糊……

  從嘴裡吐出幾個氣泡,肺裡最後的空氣被徹底榨干。人之將死,其念簡單,她想她這輩子委實短暫,既然求不得好死,好歹求一個厚葬吧。她沒什麼大的心願,只希望救援隊打撈起她的屍體後可以送回故土,而不是葬在這異國他鄉,不然清明節到了都沒人給她燒紙,那也太慘了。

  眼皮緩緩合上,恍惚中,她撞入了一雙金色豎瞳,指尖觸到了一星溫暖。

  剎那,光影繽紛。她像是重歸於母親的懷抱,舒展眉頭,揚起嘴角。

  或許是錯覺,她在黑咕隆咚的水下聽見了一段話。

  【忘掉你的真名,拋棄你的人形,封存你的記憶,像野獸一樣活下去,直到你……】

  直到我什麼?

  能不能把話說完啊,你差這點時間嗎?

  *

  她醒了。

  頭腦混沌,眼皮重逾千斤,沒法睜開。

  好在意識逐漸清醒,她感知著自己的手腳,調動著復蘇的五感,摸索了好一會兒,才覺察到自己正被困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周圍充滿了粘膩的液體。

  這是哪兒?

  無法翻身,無法伸展,只能不斷掙扎、勉強扭動。她本能地用身體去丈量所處環境的大小,再用骨骼去頂、去撞困住她的「框架」。

  懵懵懂懂的,她認為自己被關在「籠」中,而這籠子似乎並不結實。

  誰喜歡被困的滋味?她遵從本性,奮力地張開身軀,進一步膨脹體型,抓撓不休,企圖把籠子打破。

  大抵是鬧出的動靜不小,籠外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出於警覺,她停止了動作。

  有東西過來了……

  她安靜地蟄伏,仿佛從未動過。可等待片刻,籠外的來者並無動作,他們沒有觸碰,沒有干涉,有的只是沉默。

  漫長的「對峙」,她莫名生出一種安全感,篤定外來者是無害的。

  如此,她試探著再次破籠,愈發大力地動作起來。籠子開始瘋狂搖晃,同時外頭傳來一陣陣驚喜的低呼。

  近在咫尺,他們說著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語言。

  好奇怪,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能聽懂,可不知為何就是聽不懂。他們提高了音量,有些忘乎所以,七嘴八舌又喋喋不休,吵得她頭疼,也激起了她罕見的凶性。

  她猛地抬「手」拍向前方,狠狠抓在籠上——

  「恭喜你,亨利,我們的第二份『資產』即將破殼而出。」

  「嚴謹一點,是第二代資產中的第二份。」華裔中年男子溫和微笑,用謙遜的語氣說著不留余地的話,「還沒到慶祝的時候,我必須確定它與它的『姐姐』一樣完美。」

  他貼近恆溫箱,注視著晃動不休的蛋:「我想你能理解,西蒙。它們不是純粹的自然造物,而是由我們人類親手締造的奇跡。人類用頭腦贏了自然一次,自然就會用意外贏過人類無數次。」

  「恕我不能理解,什麼是『意外』?」

  華裔男子嘆息,給出解釋:「對科技造物來說,破殼不是生命的開始,反而會成為生命的終結。它呼吸的第一口空氣,接觸的第一種細菌,吞食的第一塊肉,喝下的第一滴水,都存在致命的可能。這就是所謂的意外,即大自然用以維系生態平衡的手段。」

  「在歷史上,它們早就滅絕了。我們讓本不該出現的生物出現了,你覺得大自然會放過它嗎?」

  話落,蛋殼應聲而碎。

  一只銀灰色的爪子從內部剖出,帶著蛋液與碎片,將洞口挖得更大。少頃,裡面的生物靠近光源,它的眼皮輕顫了幾下,終於睜開了眼。

  是豎瞳,黃棕色。看上去像蝮蛇的眼,冷漠又危險。

  猝不及防,他們與它對上了視線。就見那豎瞳微微收縮,定格在他們「巨大」的人像上,短暫的沉默過後,蛋中的生物看向了它的「手」……

  手?

  不,這不該被稱為手,而是一只反常規的、鋒利的爪子,獨屬於頂級掠食者,即使目前尚算脆弱,卻也能戳穿這七毫米厚的蛋殼。

  新生命並未停頓太久,繼續干起了扒殼的活。期間沒有衝人咆哮齜牙,脾氣似乎比第一只好些。

  而等它混著蛋液爬出來,展露全貌,圍觀的人立馬變得亢奮起來。

  這只新生的恐龍有點特別。

  明明用了同一組基因,采取同樣的手法編輯,過程中沒加入任何變量,按理說它應該與前一只長得極其相似,猶如同卵雙胞胎。可現實是,它們除了外形相近,細節處略有不同。

  「黃色的眼睛,我記得第一只的眼睛是紅色的。」

  「膚色也不同,第一只是灰白色,這一只是銀灰色,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基因變異嗎?」

  「安靜點,它開始呼吸了。」

  新生的「資產」能不能順利存活就看它適不適應當下的自然環境,這是第一步,如果連呼吸都做不到,它只能回爐重造。

  所幸,新的破殼者體質不錯,在咳出呼吸道和肺部的蛋液後,它很快適應了呼吸,沒出現排異反應。

  接著,它嘗試著用後肢撐起身體,在濕滑的蛋液中哆嗦起身,又接連摔倒。它嘗試了幾次,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尾巴保持平衡,好不容易才站穩。

  只是站穩後,它不動了。

  或許是怕再度滑倒,或許是對自身好奇,它目不轉睛地盯著後肢和前爪,渾身小幅度地顫抖著。

  良久,它用前爪「撫」去面部的蛋液,又像是在描摹臉部輪廓。那雙黃棕色的豎瞳由下往上抬起,緊緊盯著圍觀它的人類,明明是仰視的視角,偏偏給人一種被俯視的壓迫感。

  「它在看什麼?」

  「你的大動脈,伙計,它可是食肉動物。」

  而破殼者不知是受了聲音的刺激,還是感覺受到了某種威脅,突然從喉管中發出了第一聲尖銳的吼叫。短促有力,像雨林深處示警的鳥鳴,還帶著一股威嚇的味道。

  可人類不會理解這一聲的像征,他們所理解的是——「資產」肺功能健全,體質不錯,聲帶發育良好,富有攻擊意識。只要好好養著,研究室的經費不是問題,基因項目的推進勢在必行,各大獎項已在囊中……

  於是,他們戴上護具,打開恆溫箱,用束帶將「資產」的嘴封起,再取出稱重、測量體長、檢查爪牙。

  「體長11.02英寸,重6.17磅,有17顆牙齒。」

  「未出現攻擊性行為,情緒狀態穩定。光感正常,追視能力正常。」

  數據一行行起,報告一頁頁出。人聲嘈雜,儀器滴答,錯綜復雜的環境最終激起了「資產」本能的反抗。而在它的爪子掰下束帶前,他們迅速將它放入早已備好的生態箱中,隨著玻璃罩飛快閉合,人與獸的處境似乎都安全了。

  「給它一磅肉。」

  喂食程序自動開啟,就見生態箱裡的一塊石頭緩緩下沉,沒多久便頂著一份新鮮的生肉再現,還散發著一縷血味。

  顯然,血的味道吸引了「資產」。掠食者的本性令它猛地轉過頭鎖定食物的方向,豎瞳興奮地豎成了針狀,可它仍然呆在原地,後肢輕顫,像是在「要」和「不要」之間做劇烈的思想鬥爭。

  「有點意思。」名為亨利的華裔男子自言自語,「是警惕心強嗎?比起它的『姐姐』,它好像更謹慎。」

  但謹慎怎能抵擋本能,它忠實地奔向食物,大快朵頤。

  「吞咽正常,胃功能正常……」

  看來它與它的「姐姐」一樣,是人類的傑作,是完美的基因造物,是人力戰勝自然的證明。

  當晚,人類開始慶祝、狂歡。

  *

  她蜷縮在生態箱的植被密集處,聽著水循環的白噪音,卻沒有半點睡意。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更不記得腦子裡偶爾浮現的方塊字是什麼意思。但她隱約記得自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銀灰色的皮、爪、尾巴,像一只惡魔。

  不過,「惡魔」又是什麼?

  她聽不懂他們的話,可她總覺得熟悉;她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可莫名認定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對,她應該長得跟他們一樣,有柔軟的皮膚,平整的指甲,沒有尾巴。像他們那樣仰起脖子,把微微跳動的血管露出,毫無防備。她幾乎能想像出咬斷他們喉嚨時的痛快,以及溫熱的血液湧入空虛胃袋的滿足感……

  不!

  她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毛骨悚然。

  她為什麼想要吃掉他們?為什麼光是想想,這副軀體就會振奮不已?她究竟是怎麼了?


第2章

  生態箱模擬著雨林的氣候,潮濕又悶熱。

  在人造太陽的炙烤下,她藏在闊葉植物的陰影中小憩,除了投食的時間會主動現身,其余時候都躲在原地。

  倒不是不喜歡活動,而是她從身到心都更喜歡藏匿。

  或者說,她因身體過於弱小,即使熟悉了生存環境,也依然會生出一種莫須有的恐懼。

  這種恐懼無法言喻,像是根植在她血肉深處的「固有片段」,是她一出生就自帶的本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規避危機。

  不學會躲藏,就會被扒出來吃掉;不學會奔跑,就會被咬斷脊椎拖走;不學會廝殺,就會死於他手……似乎只有安靜蟄伏、伺機而動,才是幼弱時期活命的要領。

  但,她的本能為什麼是這些?

  有種「不應該」的感覺。

  她不清楚「片段」的來源,也不理解「恐懼」的底層邏輯,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睡了兩覺之後腦子裡會自動冒出一套不太完整的、屬於方塊字的語言體系?

  先是詞彙,再是長短句,越想越熟悉。

  她用它們來形容現狀,很熟練。

  由此,她認定自己的靈魂接受過方塊字的熏陶——哪怕她現在還沒想明白「靈魂」和「熏陶」的意思。

  時間漸逝,生態箱內的濕熱達到了閾值,模擬器紅光微閃,環境便下起了雨。

  她注視著雨幕,腦中忽然竄出一個畫面。

  白霧氤氳的房間,圓形的金屬把頭,有「雨水」從內噴出,淋在一只舉起的手上。

  手?

  垂眸,入目是一雙金屬灰的爪子,鋒利又可怖。

  她看得煩躁,下意識地攥緊拳頭,不料爪子立刻勾起,在硬土上十分輕易地留下了抓痕。

  有點深……

  她不敢再動。

  這時,外界突然傳來了一陣慘叫,凄厲到哀鳴。

  聞聲,她的豎瞳飛速轉動,視線穿透林葉的縫隙,精准地鎖定了發聲的方位。接著,她放輕呼吸,緊繃肌肉縮進陰暗處,後肢微微墊起,進入了隨時狂奔的狀態。

  而原本趴在一堆方塊盒子前的白大褂們,足足比她遲鈍了「吃兩塊肉」的時間才反應過來。他們幾乎是「慢吞吞」地起身,「緩慢」地跑動,一批向她靠近,一批趕赴外界。

  「出了什麼事?」

  「二代的1號資產咬傷了飼養員。」

  「它嘗到了人血的味道?這可是恐龍……我的上帝!」

  「恐龍?好吧,但願它真是恐龍。」一名栗發女子臉色發白,說著意味不明的話,「我第一次見到出生三周就能咬破護具的恐龍,同階段的食肉龍都做不到!該死的,我們用了全封閉的護具,它怎麼會聞到人肉味!」

  一陣兵荒馬亂。

  但混亂並未持續太久,實驗室很快恢復了平靜。

  至少表面上是。

  她逐漸松弛下來,緩步邁入雨幕,讓雨水衝刷軀體。在水滴的拍打中,繃實的骨骼肌肉終於放松。

  享受完淋浴,她甩去水漬,再度沒入闊葉叢。只是她沒想到「覆巢之下無完卵」,有些火就算她不撩也會燒到她身上。

  投食的時間到了,可生肉沒有出現,出現的是一群白大褂。

  他們簇擁著一名黑發黑眸的中年男人站在她的「領地」外,嘰裡呱啦地說著話。

  她仍然聽不懂,但她努力去理解、去領悟,特別想通過他們的肢體和表情獲取一些信息。

  直覺告訴她,弄懂這些東西很重要。尤其是黑發黑眸的那人……不知為何,這種簡單的配色很吸引她的眼球,光是看著就覺得親切。

  她記得他,他不常出現,但他們都聽他的。似乎在這片地方,他是「最厲害的」。

  而她不知是求生欲作祟,還是生物的天性會關注領地附近「最強」的對手,她總是不自覺地評估對方的威脅性。盯久了,她不僅記住了他的樣貌,還記住了他衣服上的小牌,連同那行字的形狀——Henry Wu。

  隔著一層玻璃罩,他們的發聲又快又模糊。

  可她的聽力極佳,愣是從他們的交流中攫取到了幾個高頻詞,一一對照,不動聲色地記下。

  「它習慣呆在一個地方,不願意跑動?」

  「是的,吳博士。」研究員翻過記錄數據,「比起另一只,這只資產更溫和也更警惕。它不好動也不好奇,不會撞擊玻璃,不會發聲威嚇,日常狀態是『安靜』。」

  「安靜?」亨利感到費解,「同一組基因的差異能有這麼大嗎?」

  研究員點頭:「確實如此,吳博士。這只資產比另一只更適合人工飼養和與人互動,雖然它作為第一只的備胎誕生,但我認為它的進化已經優於第一只了。」

  畢竟另一只傷了人,也記住了人血的味道。當「人類是食物」的概念鏤入基因,它吃人的習性便會生成,並且一輩子都無法改變。

  如果它延續了後代,那它的後代也會從遺傳片段中習得這一點——人類是食物。

  而這,就是「野生動物一旦吃人就必須被殺死」的原因。不殺,人類就會一直在它們的食譜上。

  可惜,博士的觀念明顯異於常人,對一名法外狂徒和科學怪咖來說,他創造的混種恐龍不是野生動物,而是基因界的寶貴資產。他不在乎它們吃不吃人,他只在乎它們能成長到哪種程度。

  亨利:「我認為你的認知有誤。」

  「博士?」

  「對肉食性恐龍來說,安靜和溫和從來不是好詞,凶猛和狂暴才是它們該有的姿態。」

  亨利語氣平平:「以你對這只資產的形容,它幾乎是個次品,難道我們實驗室的項目是為了克隆綿羊?別忘了公司對我們的要求,他們要的是更大、更恐怖、更酷的新品種恐龍。」

  研究員不敢言語,而亨利下達了指令,結束了第二只資產的悠閑生活。

  「激活它的野性,我要的是殺器,不是寵物。」

  於是,生態箱裡的投喂機沒再動過,取而代之的是一側的管道開啟,進來了一只活體兔子。

  兔子不大,但養得肥美,白毛被潑了血,一陣陣腥味刺激著她的味蕾。它壓根沒發現陰影中的她,自顧自地啃食著植被,全然沒察覺危險的靠近。

  少頃,她終是從闊葉下起身,無聲無息。

  她感覺自己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拒絕血食,一半渴望生肉。胃袋燎起了烈火,涎水控制不住地淌下,她餓了,她的鼻尖充斥著獵物的肉香,爪子興奮到顫抖。

  理智仍在,可她不打算抗拒本能。她明白,被關在籠子裡、靠別人吃飯的自己沒有選擇的余地,給什麼就得吃什麼。

  她放下了心理包袱,將身體交給本能。

  剎那,後肢一蹬,她猶如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快得像一陣風。

  兔子反應不及,她的腿已經踩上了它的脊椎,尖銳的趾甲扎進它的背,利爪如鐮刀劃開它的皮肉,血液飛濺。她凶性畢露,找准了兔子頸骨的位置,一口咬下。兔子驚恐至極地蹬了幾下腿,很快沒了聲息。

  全程絲滑,不帶半點多余的動作,她的第一次狩獵稱得上完美。

  低頭,她用牙扯開了兔子皮,專挑軟嫩的部分下嘴。

  「或許吳博士弄錯了……」做記錄的人小聲道,「這一只資產才是更凶更恐怖的,它的安靜只是不餓而已。」

  *

  狩獵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課。

  研究員不會苛待她,給的食物相當豐富,從兔子到豚鼠,從羊羔到香豬,從鴿子到鰻魚,她認不清,但只要吃進嘴裡,她總能莫名其妙地記住。記住它們的氣味和形狀,記住它們的要害和味道……

  吃得好,沒煩惱,她大了整整一圈,被換進了另一個生態箱。

  由於日常無事可做,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自然而然地,她將精力花在了「觀察人類」上,往往他們在研究她的同時也被她研究著。

  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正被觀察,而他們並沒有被觀察的覺知。

  在她對獵物的評估中,她發現他們明明弱得要命,卻一直帶著一種離譜的傲慢。他們總是毫無警惕地晃到她面前,甚至露出脖子給她看,每一個舉動都那麼隨意,對她的每一個安排都那麼理所當然,仿佛他們永遠不會淪落到「食物」的地位。

  她有時候真想給他們來上一口,讓他們清醒清醒,可又怕沾了這麼「智慧」的血會讓自己變成跟他們一樣的智障。

  等等,「智障」是什麼?

  她思考了好一會兒,直到又聽見了同一個詞才回神。

  那個詞從人類的嘴裡來,在他們的交談中反復出現,主要是用來指代她的,叫什麼「assets」(資產)。

  她不明其意,但也明白它應該跟「Henry Wu」類似,能准確地定位到具體的人或物。

  對,具體、精准、獨特,他們好像每一個都有,那她就不能沒有。

  因此,她決定從今天起她就是「assets」,不過隔著罩子,她摸不准它的發音究竟是阿賽絲、阿薩茲,還是別的什麼?

  算了,不重要。她折中了一下又權衡許久,覺得叫「阿薩思」比較合適。

  敲定。

  她愉悅地甩了兩下尾巴,本想模仿人類的發音試試,可沒想到二者的發聲系統完全不同。當「阿薩思」從她嘴裡吐出,變成了一聲如狼似虎的「嗷嗚」。

  十分突兀,讓本就不怎麼吵鬧的實驗室更靜三分。

  研究員們稀罕地圍過來,掀起筆蓋,迅速記錄:「它終於有了交流的欲望嗎?到了需要社群和同伴的時候?」

  「我第一次聽見它發聲,感覺像貓。」

  「需要申請讓兩只資產同住嗎?它們看上去都很孤獨。」

  「不能,另一只早三周出生,它們體型相差很大,萬一另一只吃了它呢?為了獨占資源而吃掉同類,這種事在自然界裡很常見。」

  他們很吵,似乎在嘲笑她的叫聲。頓時,她不想說話了。


第3章

  她時常覺得大腦被蒙了一層霧。

  一層無法驅散、只能等它自行蒸發的霧。

  它蒙蔽了她的覺知,封鎖了她的認知,也模糊了她的已知,讓她對一切事物都有個大致的概念,卻半遮半掩,不讓她探知到具體的含義,也不讓她窺伺到根本的起源。

  唯有成長和睡眠才能令霧主動讓步,而它每退一分,她對己和對外的認識都會更進一步。

  譬如現在,她已經對時間有了概念——

  第一次注意到「時間」,是在等待投喂的時候。

  她清楚地記得,每當人造太陽的光線由暗轉亮時,獵物會通過管道進來,來的一般是四足。而當光線從明轉暗後,獵物會通過水流入內,多是無足。

  反復幾次,她就明白了一個規律:四只腳的食物在白天出現,沒有腳的食物在天黑出現,而兩只腳的食物(人類)會一直出現。

  這時,她對白天黑夜有了意識,但對時間的流逝一無所知。

  直到她發現每經過一個黑白輪轉,實驗室中標著數字的紙張就會被撕掉一頁,她才知道什麼是「一天」、「一周」和「一月」。

  之後,她一覺睡醒,發現自己開竅了。

  她突然記起被撕掉的紙張叫「日歷」,忽然明白有著長短針的圓盤是「時鐘」,又莫名其妙地學會了怎麼看時間。

  她恍然醒悟,自己一定在記不起來的某個時期學過這些,也必然與之經常打交道,否則怎麼會運用得這麼熟練?

  它們隸屬於人類,是他們的知識和工具。那麼,她是不是可以認為自己曾是「人」,所以才會對與「人」相關的一切知識都感到熟稔?

  霧散開了一些,可霧的背後沒有任何事物,有的只是更濃的霧。

  多思多慮總是耗能極高,早上的食物已經消化完了,為了不讓胃袋空虛到難受,她盡量減少活動,多以躺平為主。

  往往,她會用這閑暇時刻關注外界,有意識地聽人類交流,記下他們的用詞,再學習他們的語言。

  一開始她完全不懂,可時間一長,在語言環境和「嬰兒學語」的雙重加持下,她居然進入了半懂不懂的狀態。除了專業術語不清楚,人類互動時的不少單詞已被她掌握。

  比如他們每天必喝的咖啡,必點的姓名,以及給她送來的、重復率較高的食物的稱呼。

  但比起這些,有幾個詞令她格外在意,它們分別是「另一只」、「第一只」、「基因」、「一代蠍暴龍」。

  她尚未弄懂這些詞的含義,就先一步從人類身上讀出了恐懼。

  而她之所以對「恐懼」的情緒感到熟悉,是因為只有在這時候人類才會放下傲慢,他們的眼神與被她殺死的獵物是一致的,總算變得「可愛」了些。

  只是,他們因何恐懼?

  抱著這樣的疑惑,她更專注於他們的對話和肢體語言。

  約莫過了四五天,她心領神會了「另一只」和「第一只」的意思。他們一說起這兩個詞就會看向實驗室的隔壁,而隔壁是亨利·吳常呆的地方,時不時會傳來野獸的吼叫或人類的尖叫。

  每當亨利·吳離開隔壁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就明白飼養她的方式又要改變了。

  會變得更專業、更有針對性,也會更苛刻、更富有野性。

  她一直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專業」,但現在她懂了,隔壁關著另一只與她相同的……恐龍?

  問題來了,如果另一只是第一只,那麼她是第二只嗎?

  第二只什麼?一代蠍暴龍又是什麼?

  她……到底是什麼東西?

  *

  一日兩餐地過了七天,最後一頓送來的食物居然不是活體,而是一盤經過處理的牛肉。

  它散發著不算好聞的氣味,她本來不想下嘴,可不吃就得挨到天亮,為了可憐的胃著想,她終是低下頭解燃眉之急,卻不料肉裡的藥效一起,她就睡得人事不省。

  等她意識回籠,才發現自己被移出了領地,正躺在一張雪白的金屬桌上。嘴被封起,爪被捆住,尾巴也被固定,完全動彈不得。

  她像征性地掙扎了兩下,立刻停止做無用功。

  「出生28天,4周大,體長23.62英寸,重39.64磅,有21顆牙齒,發育良好,密度正常。」

  研究員給她貼片,注視著電腦數據:「同生長階段,這一只的腦部活躍度極高,心率正常,情緒……十分穩定?等等,它已經醒了。」

  「醒了?這麼快,難道劑量放少了?」

  「不是劑量的問題。」研究員道,「它的大腦醒了,但身體還在沉睡。而同階段的另一只是身體醒了,大腦還在沉睡,所以當時它把實驗室搞得一團糟。」

  有了對付第一只的經驗後,他們滿以為對付第二只能手到擒來,可沒想到的是即使加大了麻醉的劑量,它竟能讓頭腦先於身體醒來。

  是意外,是巧合,還是它的基因產生了未知的變異?

  為了弄清楚原因,也為了杜絕隱患,他向吳博士發起了問詢。

  然而,老實人問錯了人,正常人的思維怎麼可能干得過披著人皮的科研魔鬼?

  亨利:「它挑食?」

  「是的,博士。」研究員道,「它只吃獵物的肉、腦、心髒和肝髒,其余部位不吃。」

  不像另一只,或者說,它不像任何一只食肉類恐龍那樣會不挑嘴地將獵物全部咽下,它是逮到鳥還要拔毛再吃的怪胎,甚至吃魚還會用爪子刮鱗。

  研究員:「我們一致認為它擁有一定的智慧,或許它的『覺醒』與它基因中摻雜的靈長類動物的基因有關。但無論變量是什麼,都應該適可而止了。」

  「博士,它的脾氣比另一只穩定,可它的聰慧讓人感到害怕。」

  亨利笑了:「會挑食的動物確實更聰明,它們會分辨毒物,會避開風險,存活率很高。可是,不挑食的動物體質更好,它們能分解毒物,會產生抗體,存活率更高。」

  他的語氣依然那麼輕描淡寫,仿佛所有的不合理才是合理。

  「聰明的不一定能長大,但體質好的一定能活到最後。你與其擔心一只幼生恐龍的智慧,不如擔心一只成年恐龍的胃口。畢竟,幼生恐龍再聰明也不會數數,而成年恐龍再笨也會吃人。」

  此事不了了之。

  這天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研究員。

  實驗室消沉了幾天,沒人敢再質疑吳博士的話語權,也沒人敢再提意見。他們甚至會坐在一起諷刺離開的愣頭青,認為他作為一個科學家居然會害怕恐龍的「智慧」,簡直不可理喻。

  「它只是動物而已。」

  「就算有靈長類的基因,它也不會變成靈長類。」

  「而靈長類是什麼,黑猩猩、闊鼻猴?它們永遠不可能成為人類。」

  他們認定沒有生物能撼動人類在食物鏈上的地位。

  *

  第五周,吳博士下達了新的指令,讓實驗室徹底更改第二只幼龍的飼養計劃。

  當計劃書下發,其上嚴格到近乎苛刻的條件令一眾研究員瞠目結舌,他們懷疑吳博士是想「合理合規」地弄死公司的第二只資產,不然解釋不通他為什麼要制定這麼魔鬼的食譜和訓練?

  可沒人敢發聲。

  倒是吳博士看出了他們的猶疑,心情頗好地解釋道:「混種基因的恐龍確實寶貴,但我們對它們的了解太少了。在確定第一只能存活的情況下,第二只是該發揮它的作用了。」

  他們聽懂了。

  第二只混種的誕生只是為了給第一只上一道保險,萬一它中途夭折了,有個備胎也能向上層交差。

  而現在,第一只混種已經8周大了,憑著極佳的體質扛過了最易死亡的「基因病爆發期」。如此一來,它能長到成年是板上釘釘的事。

  交差項有了,第二只的存在意義就不大了。

  實驗室大可以拿它來做各種測試,以便收集混種恐龍的數據,然後用第二只的研究成果去更正第一只的飼養方式。

  「我們明白了,博士。」

  他們的執行力無疑是驚人的,前後只用了三小時就找到了第一只符合新食譜標准的野生動物,並棄置了准時准點的投喂時間,改用不定時、不定量的投喂手段。

  打開管道,他們將一條長約35英寸、餓了近一周的野生網紋蟒放入其中。

  它很餓,有攻擊性,能吞下比自己大數倍的獵物,最重要的是它的絞殺能力和咬合力能給「資產」增加捕食的難度。

  就這樣,蟒蛇分辨著「食物」的氣息,迅速游入生態箱。

  彼時,她正趴在陰影中午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即刻進入了戰鬥狀態。她後知後覺地被本能喚醒,一睜眼就看見了一條蟒,對方正陰冷地鎖定了她。

  大腦有一瞬的空白,她想她應該是害怕這種「扭曲」的獵物的,否則不會在對上眼的剎那就失控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咆哮——

  有領地被入侵的憤怒,有生命受威脅的恐慌,更多的是「必須殺死讓我感到恐懼之物」的念頭。

  她想,她當時幾乎是失智的。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出擊和搏殺的,只知道回過神時,獵物已被她的雙爪大卸八塊、開膛破肚。

  它的頭被踩爛,內髒被踏碎,而她的嘴裡正咀嚼著它的脊椎……

  她停下了動作,僵硬了。

  但沒多久她就恢復了常態,低頭干飯,舍掉了人性的喜惡,只留下野獸的作風。


第4章

  從第一條網紋蟒開始,她的肉餐就跟「蛇」結下了不解之緣。

  或許是她第一次見到蛇的反應有些過度,或許是她失控時虐殺獵物的手段過於凶暴,為了測試她的穩定性,也為了發掘她的真性情,人類一連數日的投食都是蛇,只為了再目睹一次基因造物的殺戮盛景。

  是的,他們認為她的殘忍是一種完美。

  那欣賞的眼神做不了假,仿佛她是稀世神兵,值得他們大力栽培。

  有點可笑,她還沒想明白什麼是「稀世神兵」就先理解了什麼是「完美」。而他們口中的「完美」是基於她一身血污地踐踏著屍體,嘴裡還嚼著脊椎。

  她的本能告訴她,這並不可怕也無需感到羞恥,甚至可以做得更沒有底線和下限。可不知為何,她感覺皮囊下的靈魂在無力燃燒,為她的每一次茹毛飲血發出哀鳴。

  她忽然明白過來,其實她不願這樣……

  哪怕只能作為野獸活下去,她也不想做失去理智的行屍走肉。

  所以,人類對她的期待注定落空。

  生命不僅會自己尋找出路,還具有強大的適應能力,尤其是頂級掠食者。一旦「對手」上了食譜,就不存在所謂的對手了,那只是食物。她記得它們的味道和弱點,再殺起來就干脆多了。

  當著人類的面,她在滑鼠蛇發起攻擊的瞬間從容避開,後肢蹬起濕泥,整個身體橫了過來。

  她知道,蛇的攻擊不連續,偏直線,它的進攻速度雖快,但身體彈射出去的部分無法迅速回縮,更不能立刻轉過頭襲擊對手,這無疑給了她發揮的空間。

  張嘴咬上蛇的要害,她的爪子狠狠往蛇頭的方向一撇,竟直接砍進了頸項。收緊一扭,整顆蛇頭被切了下來,她一腳踩扁了它,再將翻騰不止的蛇身拖進闊葉叢。

  沒多久,瘆人的咀嚼聲響起,一張帶血的蛇皮被丟了出來。

  錄像結束,幾個研究員面面相覷。

  他們突然意識到這一只資產稱得上進步飛速,前後才吃了三條蛇就已經總結出吃蛇的經驗了。它不僅殺得優雅還吃得講究,甚至寧願餓著肚子也要花時間剝皮。

  「另一只也是這樣嗎?」

  「不是。」他們拿數據說話,態度嚴謹,「另一只遇上活體獵物,只要能一口吞下就不會分成兩口。如果分成兩口,那一定是因為它把獵物咬斷了。」

  「那這一只的進食行為為什麼這麼怪異?」

  「或許是消化系統不好。」有人說,「博士說過,它的體質不如另一只。」他開了個玩笑,「聰明人都有胃病,沒准聰明的恐龍也是。我們實驗室的胃藥消耗遠超咖啡,你們懂的。」

  他們笑了起來,但也沒忘記正事,轉手就去掉了食譜上的「無毒蛇」,改為毒蛇投放。

  「進入第二階段的計劃吧,不知道它的抗毒性怎麼樣?」

  *

  毒蛇比無毒蛇難纏。

  無毒蛇沒有毒牙的便利,因此它的主要攻擊手段是封住獵物口鼻令其窒息,以及將獵物纏繞絞殺,粉碎骨骼、擠壓身體。

  對付無毒蛇,只要不被纏上就不會有死亡危機,可毒蛇不同,它們多依賴毒牙捕獲獵物,一擊得手便可功成身退,慢慢等待獵物死亡就行。

  不用搏命,無需費勁,它們唯三要做的只有藏匿、進攻、全身而退,因此它們的攻擊速度更快,回防耗時更短,猶如黑暗中的奪命刺客,對付起來特別棘手。

  就像現在,她第一天躲過了蝰蛇的速攻,第二天扛過了黑曼巴的連招,卻不料第三天栽在了眼鏡王蛇的「大招」裡。

  她真沒想到,對方的毒液可以不靠毒牙注射,而是能噴射出來,直指對手的眼睛!

  她著了道,眼睛看不見了,痛得大聲尖叫。

  凶性一下子被徹底激發,在一片黑暗中,她不知是「覺醒」了身體的哪個特殊能力,竟然「看見」了那條眼王的熱成像。

  當然,她這會兒還不知道什麼是熱成像,只知道又能「看見」了。她發瘋地撲上去,與眼王撕扯在一起,它大力絞緊她的骨頭,她的爪牙洞穿了它的身體。

  最終,她以中毒為代價干掉了眼王,並擊碎它的頭骨,吃掉了它的毒囊。

  很快,生態箱緊急開啟,一針麻醉把她干翻在地。人類封住她的嘴,將她五花大綁地捆上實驗台,然後用牛奶衝洗她的眼睛,再注射解毒劑。

  「真是瘋了,它才29英寸,你們居然放了一條65英寸的眼王?好吧,可能是我瘋了,它真的干掉了它!」

  「它的口味變了嗎?這一次吃掉了蛇膽和毒囊。」

  「蛇毒只要不進入血液就是優質蛋白質,按它的本能不可能放過這樣的美食,野獸可比我們人類懂得享受。」

  他們取了她的血液化驗,之後又用儀器檢查了她的身體情況,並敲定了一次驅蟲治療。

  畢竟,他們投放的全是野生蛇類,它們被人從世界各地抓來,生前不知躲在哪個犄角旮旯的地方,身上不知攜帶了多少寄生蟲——而今,它們全被「資產」吞下。

  由於「資產」的消化道菌群與現代生物的不同,其實寄生蟲入體後很難存活。它們大部分會被消化,小部分會被排出,一般來說不會對「資產」的健康構成威脅。

  但是,「資產」還是太年幼了,它甚至還沒度過基因病爆發期。為防萬一,他們認為驅蟲是必要的。

  於是,又是注射又是食療,寄生蟲沒能把她怎麼樣,人類倒是把她折騰得苦不堪言。

  她足足拉了三天,哪怕野獸不需要面子,不存在所謂的黑歷史,她都生出了一種亂殺的衝動,想把實驗室裡的活人一個個咬死!

  所幸,難堪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不知是中間過程的哪個變量引發了質變,讓她的基因病爆發期成為了體質變異期。

  半個月後,她發現她的身體似乎變得抗毒了。

  目前對蛇毒具有一定抗性,尤其是眼鏡蛇科的長蟲已經奈何不了她,但蝰科的血循環毒素依然能傷到她。

  且,她神奇地擁有了第二雙「眼睛」。

  它們長在她摸不著的地方,可只要她想,閉著眼睛都能看見周圍的一切。

  她能感知到動植物的熱源,凡是進入她地盤的生命體都將無所遁形,這能力簡直是為獵殺而生的作弊器。

  最重要的是,人類能檢查出她的抗毒性,但發現不了她的另一雙眼睛。這種有了一張底牌的感覺十分新奇,就像——

  她脫離了他們的掌控,他們遲早會對她束手無策又無能為力。

  *

  日歷翻過十頁,大概是身體長了、腦容量也變大了,她開始對研究員用的方塊盒子(電腦)感興趣。

  拜絕佳的視力所賜,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她也能清晰地看見方塊上的字幕。也托整日跟蛇搏鬥的福,不論研究員十指亂飛的速度有多快,落在她眼裡都慢了半拍。

  有意無意地,她開始記字形。

  每到這時,她後肢的一個腳趾總會翹起,接著無意識地在泥土上亂劃,然後學起研究員敲打鍵盤的動作,「叩叩叩」地敲擊地面。

  整個生態箱的地面都被她劃了一遍,她非但不覺得髒亂,還覺得「嗯,這樣順眼多了」。

  不久,研究員在清理生態箱時發現了她的記號。她以為她馬上要被拖上實驗台了,沒想到他們對此不以為意,似乎認為是正常行為。

  正常嗎?

  當然正常!因為吳博士比誰都清楚,他在創造混種恐龍的時候加入了哪些基因。

  「它開始敲擊地面了嗎?」亨利面帶笑意,「看來它的大腦發育不錯,屬於迅猛龍基因中的社群行為已經出現了。」

  不錯,他在創造它們時加入了迅猛龍的基因。

  「迅猛龍的智商很高,喜歡群居和集體合作狩獵,用腳趾敲擊地面是它們的交流方式之一,也是誘捕獵物的聲音陷阱。至於在地面上亂劃,主要是為了標記領地。」

  亨利作為基因研究和恐龍專項的大拿,對每一種恐龍的習性都很了解。每當他就專業領域發表講話,實驗室便會安靜下來。

  「或許,它是到了交朋友的時候。」亨利道,「迅猛龍會用這種方式召喚同伴。」

  「那麼,博士,需要把兩只放在一起飼養嗎?」

  「還不到時候,對它的實驗還沒結束。」亨利擺手,「公司需要混種恐龍的數據資料,而且新款的植入式追蹤器還在研發中。」

  「植入式追蹤器?」

  亨利:「它們不會一輩子呆在實驗室,在它們亞成年之前會被放入島中。公司有重啟侏羅紀公園的意向,對它們的命名可以提上日程了。」

  命名?對兩只混種恐龍的學名的命名……

  「博士,它們能長多大?」

  「比霸王龍更大吧?」亨利摸著下巴,「混了霸王龍、迅猛龍、南方巨獸龍……成年體應該有20噸吧?」

  20噸?

  大概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命運的安排總是環環相扣,眾人不經意間想起了第一只資產的凶暴和第二只資產的虐殺,兩只幼龍的面孔在腦海中交疊重合,交織成魔鬼的本相,讓他們不寒而栗。

  「狂暴的殺戮機器……」有人喃喃自語,「暴……暴虐?」

  有人接話,吐出了集體潛意識中的禁詞:「暴虐霸王龍?」

  如果人的語言有力量,那麼現在,他們已在不知不覺中呼喚了惡魔的本名。可惜,科學家是無神論者居多,他們的理性屏蔽了第六感對讖言的感知。

  亨利滿意道:「是個好名字啊,學名就叫這個吧。」

  *

  暴虐霸王龍,又名「狂暴龍」、「帝王暴龍」,是人類給她起的名字,也暗示了她未來將站在食物鏈的巔峰。

  但眼下的她既不暴虐也不霸王,她叫阿薩思,目前正圍著新投放的獵物打轉,並對它無從下手——

  那是一只陸龜,當它縮進殼裡的時候,阿薩思就知道她今天可能要餓肚子了。


第5章

  在基因實驗室裡,法律的地位就像人類的良心,人人都知道有,可誰也沒見過,誰也不遵守。

  一如這世界級瀕危的物種·蘇卡達陸龜,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高級飼料而已。

  基因編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復活恐龍的成功更是擴大了人性的傲慢。瀕危動物又怎樣,法律刑罰又如何,在生態箱裡的可是全球唯二的暴虐霸王龍之一,能被它吃掉是陸龜的榮幸。

  大不了,他們在蘇卡達陸龜滅絕之後再將它「復活」,這不正是基因實驗存在的意義嗎?

  總之,掌握了基因技術的他們仿佛成了「上帝的手指」,指向哪裡,哪裡就能生機盎然,這種科技力量的奇妙一度讓他們產生了自己是「創世神」的錯覺。

  此時,他們人手一杯咖啡,笑看幼龍繞著陸龜轉的場景,神情愜意、態度散漫。

  「看來我們的『小暴君』遇到了一點麻煩,它找不到食物的開口就像嬰兒找不到自己的奶嘴。」

  他們哄笑起來,對幼龍在捕食上的碰壁喜聞樂見。

  「這確實為難它了。」其中一人客觀地說,「這只蘇卡達陸龜背甲堅固,硬度超過了它的爪子,它無法扒開它的殼。陸龜的體重是它的18倍,它也無法把它翻過來攻擊腹部。」

  簡單來講,這是一個死局,幼龍注定要餓肚子了。

  「要換另一只食物嗎?它再聰明也只是恐龍,第一次對付陸龜肯定不擅長。等它長大,有了成年迅猛龍的體型就能輕易咬碎龜背了。」

  然而,變故就在一瞬間。

  生態箱內,阿薩思繞著陸龜走了幾圈,爪子輕輕敲擊龜甲,又劃下了幾道不深不淺的痕跡。在確定爪子不如龜殼堅硬後,她立刻放棄了「扒」這個動作,改用「掏」。

  陸龜又沉又堅硬,表皮又老又厚實,怎麼看都不算是一份好飯。可她沒有選擇,只能想盡辦法獲取食物。

  攻不破、翻不轉,想下嘴固然難,但它縮頭的脖頸處可比龜殼柔軟多了。她思量片刻,為防意外沒有從頭部攻擊,而是繞到了陸龜後方,用利爪掏起了它的尾部。

  這種從後攻擊的行為極不體面,像極了大草原上的流氓·鬣狗的狩獵手法。可它相當奏效,爪子一把刺入了皮肉,陸龜痛地伸出頭、轉過來想咬她,但她哪會輕易讓它得逞。

  她就綴在陸龜背後,靈活閃避它的反擊,並將它的血肉緩緩掏空……

  這幾乎是一場慢條斯理的虐殺,做得她極為不適,即使在陸龜體力不支時她迅速咬斷了它的喉嚨,可它眼中逐漸熄滅的光還是令她動容。

  萬物有靈——她的腦海中不知為何冒出了這個詞。

  她不自覺地為之靜默。

  但很快,她低頭大口吃起了龜肉,拋棄了所有心理負擔。

  不為別的,如今的她也是「萬物有靈」的一員。遵從自然規則,遵從生存本能,不浪費到嘴的食物才是「有靈」。

  吐掉難嚼的龜皮,她不緊不慢地吃空了陸龜。味道不錯,肉質較韌但帶著清甜的草香,其中尤以四肢為最。

  殊不知,在她吃得香的時候一群「聰明人」破了防。從她給獵物「掏肛」開始,他們杯中的咖啡就再也沒有動過。

  「我不記得我們對它添加了鬣狗的基因?」

  「最核心的基因部分只有博士知道,萬一真是鬣狗呢?」

  「伙計們,這不是重點!法克!你們就沒想到嗎?如果它沒有鬣狗的基因卻使用了鬣狗的捕獵手段,那麼在某種程度上,它的智商稱得上恐怖。上帝啊,這是一只高智商生物!你們第一次見到陸龜就能想到怎麼對付它嗎?」

  「或許它體內的遠古基因教會了它怎麼對付陸龜?」也有人不以為意,「在恐龍生活的年代就有巨龜了,我不信食肉龍沒吃過龜類,它擁有的遺傳片段可是多樣的。」

  一頓飯的時間人類爭論不休,到最後還請來了吳博士。

  吳博士仍然是一副見慣了大場面的樣子,仿佛研究員來一句「幼龍長出翅膀飛走了」他都能心平氣和地接上一句「真的?哇哦,了不起」……

  他對基因造物的一切變化都看在眼裡,也樂於接納。

  對他來說,造物本身就是奇跡,一個奇跡誕生更多的奇跡實屬正常。

  「它確實聰明,也在不斷試探自己處於食物鏈的什麼地位。」亨利溫和道,「項目中沒有涉及鬣狗的基因,可它偏偏做到了遺傳片段外的事——」

  以他對恐龍的了解,無論是霸王龍還是迅猛龍都不會有如此手段去對付一只龜,它們只會在長大後才把龜列入食譜。

  亨利:「這說明它是有頭腦的天生獵手。」

  他承認第二只資產比第一只聰明,所以臨時決定再加一些變量:「從今天起,這裡會多一名飼養員,是時候增加一些人與恐龍的互動了。趁現在得讓它明白,人類是飼養者是訓練者,而不是食物。」

  唯獨「人類是食物」這點,他想讓它「糾正」。

  *

  吳博士對兩只幼龍采用了截然不同的養育方式,讓人猜不透他的用意。

  閑暇之余,研究員總喜歡聚在一起揣摩他的心思,可結果總是進入死循環,每次都會以「不要猜測高智商華裔的想法,他們的腦子接近神」而結束。

  不過,揣摩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在信息交流中他們拼湊出了吳博士的一些經歷,這解開了「吳博士為什麼總是那麼淡定」之迷。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記得是1993年6月,我們現居的這個島——努布拉,以前建過侏羅紀公園。」

  「對,就是曾經那個上過新聞的『事故公園』,那時吳博士也是實驗室首席,島上的恐龍都出自他手。」

  「但經歷過恐龍出逃的慘案後,博士換了合作者……」

  「聽說是高壓電網失靈,先是迅猛龍出逃,再是霸王龍失控,最後整座公園都亂了套,死了很多人。吳博士能從那樣的情況中活下來,的確沒什麼事能讓他動容了。」

  眾人一陣唏噓。

  「之前博士說公司有『開園』的計劃,似乎安排在十年後。」那人轉過頭看向生態箱,「好吧,希望開園那天用的不是高壓電網。」

  霸王龍能活28年左右,一般在13歲進入亞成年期,15歲進入成年期。迅猛龍壽命較長但成熟期短,從現有資料看是7歲成年。

  而南方巨獸龍的數據與霸王龍類似,剩下的一些基因項也是動物界中較長壽的存在,所以——

  「十年,它要是能活下來,應該進入亞成年了。」

  比起人類的滿腹思緒,阿薩思什麼也不想,每天吃飽喝足還睡得挺好。

  實驗室新增了一名飼養員,是位年齡頗大的生物學家,名叫「蘇珊」。她每天的工作是穿著護具給她送非活體食物,接近她、說口令,日常互動。

  由於對方行動緩慢且毫無威脅性,還任勞任怨地為她清理排泄區,她當然不會為難她。一到對方的工作時間,她多會離遠一些,盡量避免嚇到對方。

  可實驗室就是事多,人類總喜歡找茬,一見飼養員與幼龍互動良好,自視甚高的研究員便產生了「我也可以」的錯覺。

  她不知道人類的腦子究竟是怎麼想的,反正當她在黑暗中看見一名研究員溜進實驗室主動給她送「宵夜」時,她是真的懵了。

  他不知道嗎?肉食動物在夜間攻擊性很強,尤其是恐龍。

  不,他應該知道的,可他還是這麼做了。

  他打開了生態箱四分之一的罩子,將一份生肉送進來。即使隔著一層護具,她也能發現他的眼中閃爍著不正常的狂熱。

  他幾乎病態地說:「記住我,記住我,來。」取出肉,往前遞出,「我會給你送吃的,聽我的話,過來乖孩子,到我這裡來!」

  她沒有接過肉,腳趾輕敲地面,微微歪過頭,這是迅猛龍捕食前的微動作。

  不料對方是個瘋子,他抽出了一支針:「快過來,求你了!我想知道,我太想知道了,博士保密的基因項到底是什麼?過來,快吃啊,給我一點你的血,你……啊啊啊!」

  她撲了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臂,尾巴抽開針管,利爪扎入他的面罩。

  人血的腥甜入口,她的瞳孔興奮成針狀,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啃食他的血肉,可就在這時,實驗室的警報大聲響起,合金大門自動封閉,室內燈全部打開,將一切照得雪亮。

  她咬得正起勁,冷不丁一抬頭,卻在合金門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像。

  而這,是她有意識以來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全貌,也是第一次發現自己變成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只銀灰色的怪物。

  有一雙黃棕色的豎瞳,銳利的爪子。長尾在身後搖擺,脊背上長出了尖刺,獸口能張得很大,裡面有鋸齒狀的牙齒,正撕扯著人的血肉。

  她住了口,像是受到了某種刺激,放開了嘴裡的斷手。

  她緊緊盯著自己,再一次感受到了「割裂」的痛苦。一邊是誘惑她低頭的血,一邊是哀求她住手的魂,她感覺自己快被撕裂了。

  而她也看到了「被撕裂」的過程,那銀灰色的影像中間突然多了一條縫,合金門往兩側開啟,「她」也被撕成了兩半。

  持槍者蜂擁而入,研究員們接連起床,吳博士即刻趕來。

  最後,一針射出的麻醉結束了她的混亂,可她清楚地記住了當下的模樣,它就像噩夢的余韻般揮之不去。

  她陡然明白了什麼是「惡魔」。

  原來「惡魔」指的是她。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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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對野獸來說,人類的血肉是什麼味道?

  阿薩思不願思考這個問題,可她的本能已經給出了答復,是肉質軟嫩,是富含鹽分,是營養豐富,更是主餐首選。

  是的,從掠食者的角度看,人類可以作為主食。

  他們沒有鋒利的爪牙和堅硬的表皮,沒有靈敏的反應和強大的力量,甚至連逃命的速度都慢到稀爛,簡直易於捕捉。

  假如失去了那一身工具和武器,他們的處境只會比羊羔還不如。畢竟,羊羔比不上人類多脂多鹽,也比不上人類數量眾多。

  掠食者抓住一只羊就只是得到了一只羊,可逮住一個人卻意味著逮住了一大串來救人的人,吃哪個更容易填飽肚子,它們想不到嗎?

  就像昨晚,她傷了一個就引來了一大片。如果她只是一只野獸,那麼她一定會把這個捕食技巧刻入骨髓,並且只針對人類施行。

  但她不是,她不是純粹的野獸。

  即使人血淌過她的咽喉,溫暖了她的胃袋;即使碎肉掛上她的齒縫,骨渣在舌間翻滾;即使本能叫囂著想要更多,催促她撲向下一個——

  可在合金門打開的那刻,她心中的獸性就像「她」的影像一樣碎裂了。

  她厭惡自己為了一口吃的就失智的做法,更惡心自己被□□支配、甘於墮落的樣子。

  她的意志不該被這一身皮囊奴役,她要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於是醒來就是一陣狂嘔,哪怕吐不出什麼東西。

  她發現,無論人類多麼美味鮮嫩,但在她的靈魂食譜上似乎是不可觸碰的禁忌。她不知道這種禁忌感從何而來,她只知道人類是一種「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吃」的食物,但凡吃上一口她都想把胃袋吐出來洗一遍,洗完了翻個面再搓一遍。

  「嘔!」

  她在生態箱裡吐得昏天黑地,對送進來的食物都表現得興致缺缺。

  外頭的研究員摸不著頭腦,只能謹慎地把她扒出來再做一遍檢查,然後得出了各不相同的結論,關鍵是每個結論都挺有道理。

  「昨晚注射的麻醉劑量太大了,它的身體還沒有恢復。人在麻醉清醒後的六小時裡不可進食,估計恐龍也是一樣的。」

  「不,是它的消化能力不強,第一次進食不該吃的東西吃壞了肚子。」

  「聽著,它的胃連骨頭都能消化,它的食譜上就不存在『不該吃的東西』。之所以會嘔吐,主要是昨天的倒霉蛋剛除過體毛還塗了身體乳!它吃了一塊被化學劑腌制過的肉能不吐嗎?」

  眾人發出了受不了的聲音,又趕緊問起了身體乳的品牌。既然幼龍對這個味道接受不良,想必以後也不會再咬有著同款氣味的人類了吧?

  說白了,他們在努布拉島工作,養的還是暴虐霸王龍這種「究極生物」,同事之間哪還有什麼同伴愛可言,保命才是第一。

  兩只幼龍都傷過人了,也都記住了人血的味道,可公司不僅不會擊斃它們,還會好吃好喝地供養它們。人命低微,資產至上,在接下來漫長的十年裡他們只能自求多福。

  「上帝,希望侏羅紀公園再開的那天我還活著。」研究員開始祈禱。

  雇佣兵笑了:「也只有這時候你們這群科學瘋子才會相信上帝。」

  常年在刀口舔血的雇佣兵不理解,既然這群弱雞這麼怕死,為什麼還要養育世界上最凶殘的生物,早點離開不好嗎?

  可他們明知有死亡風險,依然狂熱地研究著恐龍,真是一群徹頭徹尾的瘋子!

  以及,他們研究的真是恐龍嗎?

  雇佣兵將視線投向幼龍,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夜的場景。合金門打開後,他第一個與幼龍打了照面,可他的槍還沒起,幼龍已放棄抵抗。

  很詭異……

  在那時的情境中,野獸又不認識槍,它會護食會反抗,就是不可能放棄抵抗啊!可它放棄了,而當時的他感知錯亂,總覺得自己像是在面對一個人而不是在一只獸,這種感覺令他毛骨悚然!

  事後回憶起來,他仍然對「它是恐龍」的結論存疑。

  他不由地親吻十字架項鏈,端著槍喃喃道:「上帝保佑,但願它真是一只恐龍。」

  *

  阿薩思被放回了生態箱,而人類一片愁雲慘淡。

  對昨晚發生的慘案,處理結果已經出來了。那作死的倒霉蛋還活著,但他失去了一只手,因被嚇到精神錯亂而進了病院。

  在他的胡言亂語中,他們勉強拼湊出了事實。原來倒霉蛋眼熱吳博士的造物太久,昨晚潛入是為了竊取幼龍的基因。據說他與另一個基因公司有聯系,接近「資產」是為了賣個好價錢……

  為防再次出事,吳博士收回了研究員自由出入實驗室的權限。

  之後,每到日落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會被趕回宿舍,只留四人在內,而公司的雇佣兵會守在實驗室外看守「資產」。

  起先,「值班」這事被他們強力反對,但吳博士不愧是華裔出身,愣是以「發表論文」、「元老資歷」和「漲薪20%」為圓心,以「生物學最高獎項」為半徑強勢畫餅,硬生生掐滅了他們的抗議聲。

  他們本來沒覺得哪裡不對,直到大半夜被關在實驗室裡跟「資產」面對面,搞得雙方都睡不好才驚覺上當受騙。

  「哦上帝,我們要被關在這裡看護它,大門要明早才能開?」

  「萬一它逃出了生態箱,我們的處境不就變成密室逃殺了嗎?」

  天吶!

  人類嘰嘰喳喳,隔壁的「資產」憤怒咆哮,吵得誰也睡不了。阿薩思無奈地把頭埋進草堆,只希望這場混亂早些結束。

  前後過了一周,雙方總算適應了這種模式,她的日常也恢復了正軌。只是飼養員蘇珊不再出現,人類給她送來的食物又變得「奇形怪狀」了。

  這次是一條鱷魚。

  他們似乎想讓她意識到「魚」的危險性,不僅加大了生態箱中的供水,還縮小了她可下腳的土地。

  簡易的沼澤地布置完畢,鱷魚順著水流而來,無聲無息地藏在闊葉的陰影下一動不動,像一塊沒有生命的浮木。

  它安靜地注視著她,她謹慎地盯著它,由於水波的晃動和折射容易干擾視線,她只能用「第二雙眼」鎖定熱源。

  可位置是確定了,捕獵的難度卻很大。她的後肢堪堪邁入水域,腳下的泥土就不堪重負地下沉,讓她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

  水漫上來,「浮木」漂了過來,她正想後退,但沒料到行動被水和泥土阻礙,變得分外遲緩。最要命的是,自然界的生死往往只在剎那之間,她退不得,鱷魚就讓她再也退不成。

  沼澤鱷的捕食習性就是這樣,它們會在旱季霸占整個水塘,翻滾在淤泥中偽裝成泥土的一部分,然後等著食物上門。

  那些可憐的食物出於對淡水的渴求不得不接近水塘,而當它們的四足深陷泥淖時,就是鱷魚進攻之際,它不會給獵物機會,它會將它們拖進水裡!

  說時遲那時快,在鱷魚開嘴咬來之際,她猛地一尾巴抽進水裡,借力躍出、拔高身體,於千鈞一發中避開對方的襲擊。

  鱷魚一擊不成沒有後退,它迅速朝前方衝擊,二次張開大嘴。她委實沒想到「魚」還能上岸,猝不及防之下被咬住脖頸,轉眼就被拖進水中。

  變故陡生,圍觀的人驚呼起來。

  可還不等人類有所動作,她的凶性一下子爆發,竟是不管不顧脖頸的要害,在水中窒息的同時將利爪刺進了鱷魚的眼睛。

  鱷魚吃痛但沒有松口,而是大力翻身開始死亡旋轉。她也沒有松爪咬緊牙關,狂暴地挖出了對方的眼睛,趾甲狂抓它的皮肉。

  水變成了紅色,泥漿攪動,沒人分得清哪只是鱷魚,哪只是幼龍。他們只知道它們的戰鬥進入了白熱化,誰也插不了手,結局必死一個。

  沒多久,水中的動靜小了,眾人的心高懸起來。

  很快,一條腦漿迸裂的鱷魚浮上水面,幼龍的爪子攀上它的黑背,耗盡全身的力氣爬上來呼吸,而它的脖頸血流如注。

  「它贏了……」

  「要上麻醉搶救嗎?它看上去快死了。」

  是,動物的頸部受傷基本與「死」劃上了等號,若無人工干預,動物要麼是失血過多而亡,要麼是病毒感染而死,它們最終的歸宿都是進入禿鷲和鬣狗的肚子。

  然而,人類遠遠低估了基因造物頑強的生命力,也不知吳博士到底給它添加了哪一種生物的基因,幼龍不僅硬抗了鱷魚的死亡翻滾,還能在重傷的情況下強撐著進食。

  它將鱷魚拖上岸,大口享用起來。頸部的血逐漸止住,它動了動脖子,似乎在檢查骨頭有沒有問題。

  「那條鱷魚沒咬斷它的骨頭?」

  「如果咬斷了,現在被拖上岸的就是『資產』,而吳博士會把我們丟進去喂鱷魚。」

  「它的骨頭硬度能頂住鱷魚的咬合力?不可思議,全新的數據!」

  阿薩思幾乎吃光了整條鱷魚,進食完畢後她沒有選擇休息,反而帶著一身傷看著水面,生出了「嘗試」的心態。

  她不會游泳,這無疑是個致命的短板!

  *

  人類沒有做多余的干涉,在之後的幾天裡,她憑自愈能力扛過了感染期,體質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和提升。

  夜間大多數時候,她強迫自己改變本性,走出平時藏匿的陰影地帶,逼自己進入討厭的水域中「游泳」,還逼自己學會了閉氣和潛水。

  不得不說,她的模樣生得是恐怖,可她的身體沒有一個部位是多余的,它們總能在她需要時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她的尾巴,它在入水後就成了自由的「蟒」,仿佛天生知道怎麼擺動能增速,怎麼調整能轉向,給她省了不少力。

  就這樣,她前後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學會了游泳,而深夜呼呼大睡的人類對此一無所知。他們甚至沒有翻看實驗室的錄像,每次交差的資料都是簡簡單單的「一切正常」。

  她回到了岸上。

  如今,只有人類還活在水的倒影裡了。


第7章

  阿薩思的個頭又大了一圈。

  或許是腦袋變大了腦容量也跟著漲,她腦子裡的霧又去了幾分,讓她學東西的速度快了不少。其中,當屬「學習語言」這塊最有成效。

  哪怕沒經過系統化的教育,可碎片式的詞彙積累也能達成質變。

  時至今日,她已能聽懂人類的短句,要是去掉部分專業術語,她也能挑戰一下他們的長句。

  能聽懂的感覺很好,人類從不會在交流時避開她,這無疑給了她一種「竊聽」的刺激感。

  隔著一層玻璃罩,他們對她毫無防備,幾乎是事無巨細地將實驗室的八卦、博士的命令、養龍的安排乃至自己的情緒都交代個遍。她聽在耳中,記在心裡,不僅消磨了時間,還對自身處境有了大致的了解。

  原來,她和他們都呆在「實驗室」裡,而她住的地方叫「生態箱」。

  她並非是「實驗室」中獨一無二的恐龍,據說隔壁就關著她的同類,還是一只灰白色、紅眼睛的「姐姐」。

  起初她不理解「姐姐」這個詞的含義,只以為是另一只幼龍的特定稱呼,叫「塞絲特」。

  直到某天,一位研究員對她的成長數據感到匪夷所思並請來自己的姐姐幫忙時,她才明白「姐姐」是什麼意思。

  彼時,兩個研究員站在生態箱前,有著近乎相同的身高和相似的面孔。她們的氣味順著通風管道進入箱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敏銳地品出她們的血肉味道應該是一致的。

  一致?

  所以「姐姐」並不是另一只幼龍的名字,而是指與她有著同樣的身體、相似的面貌和血肉構成的「人」嗎?

  是同類,也是血與血同源的像征。

  想到這點,她不禁對另一只幼龍生起了強烈的好奇心,特別想見一見它。

  可這注定只是妄想,對方被關在隔壁,因長得很好而被整個實驗室寄予厚望,平時由吳博士親自看護,比她的待遇「高」多了。

  她時常聽到研究員拿她跟另一只幼龍做對比,說什麼「銀灰色的恐龍有,但灰白色紅眼睛的恐龍可沒有,公司對外展出的肯定是第一只」,以及「如果第二只的顏色能奇怪點,它就不用辛苦捕獵了,博士會養著它」……

  簡單來說,她因為外表不夠出色,所以不得展出,只能淪落到「充當實驗體收集數據」的地步。

  可不知為何,她心中非但沒有半點遺憾,還萬分慶幸自己長得普通。好吧,這是她第一次感謝自己長得像個惡魔。

  但比起這些「小事」,她更在意的是人類對她的研究。往往,她總能在人類的對話中找到自己的優勢和定位。

  比如那對研究員姐妹,當妹妹把她的數據交給姐姐後,那位姐姐就眉頭緊皺,像是見識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接著,對方語氣凝重地說道:「一般來說,動物的大腦大小在它出生的那一刻就決定了,雖然會在成長的過程中發生一定變化,但絕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不斷增長。」

  該是核桃大小的腦子就只能是核桃大小,不可能長成西瓜。

  「可是這一只,它的大腦……」她驚疑不定,「一直在變大嗎?發育形狀與人類的大腦相似?另一只也是這樣嗎?」

  妹妹嘆了一口氣:「正因為另一只不是,所以我才更擔心。」

  「我不敢驚動博士,我懷疑他在制造第二只資產時根本沒有延用同一組基因,而是把闊鼻猴或黑猩猩的基因換成另一種靈長類的……至於換了什麼,我不敢猜更不敢說。」

  兩姐妹面面相覷,一句不說卻勝過千言萬語。

  她們沒有深究和質問,所做的只是將數據報告放下,裝作無事發生,只為保全自己。

  她們一個照常在實驗室看護、記錄數據,另一個也在島上工作,飼養草食性恐龍。各司其職,仿佛從未私下接觸過。

  阿薩思能讀出她們平靜的表面下隱藏的恐懼,那種一見到她就「血流加快、呼吸急促」的氣息能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讓她不自覺地盯著她們的脖子看。

  好在她長大了,對自己的獸性和食欲有了一定的控制力。否則,她們時不時的注視會被她視為挑釁,進而她會攻擊籠子,引發騷亂。

  不過托她們的福,她對自己的腦子多了些了解。

  看來她的確是獨一無二的恐龍,畢竟她的頭腦與她的同類截然不同。

  *

  近幾日,由於她捕食鱷魚的技巧越來越熟練,人類便停了鱷魚的供給,改換投喂紅腹鯊,也就是「食人魚」。

  它們雖然有「鯊」的名頭,但實際上是淡水魚種。一般生活在河流和溪水中,喜歡群居,熱衷食肉,有著極其鋒利的牙齒,利到能在鋼鐵上留下咬痕。

  凡是被它們盯上的獵物沒有一只能逃出生天,而這些獵物中也包括了某些倒霉的土著人類。

  午後,生態箱的水位又高了,食人魚游了進來。

  她並不想暴露自己會游泳的技能,只能「委委屈屈」地縮在不大的陸地上,趾甲不緊不慢地敲擊著地面。

  她原以為新來的魚也會上岸,已經做好了一打多的准備。可她想多了,不是每條魚都會爬,食人魚只能在水中活動,她要麼下水去捉,要麼想法子把它們釣上來。

  尾巴在地上掃了掃,她低下頭看著水面,思考著怎麼果腹。

  說來也巧,隨著水位上升,她的趾甲正好敲進了水裡。拍打一響,漣漪一開,食人魚立刻被動靜吸引,齊齊掉頭轉向她——敲開漣漪的趾甲。

  一瞬間的福至心靈,她陡然明白了這種魚靠「動靜」獵食的習性。也就是說,只要她在水面「撲騰」的動靜越大,表現得越不會游泳,它們就會朝她湧來。

  於是,她用趾甲持續敲擊水面,果然引來了它們。

  接近時,她下嘴極快地叼住第一條,狠狠咬斷脊柱丟在一邊。不料魚血濺上了趾甲,腥味一下子刺激了食人魚的神經,點燃了它們的瘋狂。

  它們躍出水面,一條咬住了她的趾甲,一條撲在她腿上。魚口大力咬合,她的趾甲居然斷了,身上的肉也被撕去一塊。

  劇痛襲來,她馬上意識到它們的難纏,可後方的陸地已經退無可退,她只能迎戰。

  「吼!」她咆哮著,憑借無比敏銳的眼力和速度,直接開啟了亂殺模式。

  她避開它們的嘴,利爪貫穿它們的魚身。一擊得手就大力咬掉魚頭確保它們死透,再將死魚丟在身後。

  戰況激烈,她半個身子沒入水中,尾巴被啃食到露出了白骨。但她的理智並未被痛感吞噬,她似乎進入了一種抽離的發瘋狀態,化身成一台高精度的殺戮機器,跟一群對手戰到不死不休。

  水面再一次被染紅,分不清誰流的血更多。

  她毫無疑問是最後的勝者,只是此戰過後,她少了近兩磅的肉。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人類沒再投放食人魚,而是給了她足夠的修養時間。或許是習慣了捕獵和戰鬥,即使她每天發懶享受著唾手可得的食物,她的身體也在爭分奪秒地自我修復,仿佛下一秒就要投入死戰。

  失去的肉很快長了回來,只是新生的皮顏色偏淺,長在身上像是多了幾排斑點,看著有些礙眼。

  這與好不好看無關,而是她作為一個捕食者,最忌諱的就是表皮長得花裡胡哨,讓她無法在捕食時完美地藏匿自身。

  可這個煩惱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她發現自己開始蛻皮了。

  對,蛻皮。

  像蛇一樣蛻去舊皮,換上一層全新的、顏色均勻的表皮。

  *

  吳博士承認,他在制造暴虐霸王龍時是添加了蛇的基因。

  但他添加不同的基因是為了讓它們的基因變得更「穩定」,不會輕易崩盤,而不是為了讓它們吸收這些基因的特性,進化成他不認識的樣子。

  「我感到很驚訝。」亨利的語氣卻不含驚訝的情緒,「不過『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大概這就是基因造物與大自然對抗的方式。」

  第一只資產不會蛻皮。

  他沒有刻意培養過它的捕獵技巧,提供的一切都是現成的。所以,第一只的生活環境相當安逸,它不清楚自己在食物鏈中的地位,也自然不會產生危機意識。

  沒有危機意識,身體就會松弛,不會分泌相應的激素。連激素都沒有,它當然不會有「蛻皮期」。

  不像第二只,它吃的食物全靠捕獵,「不成功就是死」的概念深入骨髓,徹底引爆了身體的求生欲。

  它的恢復速度明顯更快,躲藏能力更好,頭腦也更靈活。為了活下去,它的身體自發自動地摒棄了「不需要」和「不能要」的部分,比如那張坑坑窪窪的、顏色不一的舊皮。

  「博士,它新生的表皮很堅硬。」

  研究員遞來一張載玻片,裡面放的正是一點新皮的組織。

  他表示:「如果它每隔一個月就蛻一次皮,等它亞成年了,它的表皮硬度甚至能擋住加特林的子彈。」

  「博士,這個推測相當危險,這意味著等它們進入亞成年,我們射出的麻醉槍就扎不破它們的皮了。」

  假如它們出逃,麻醉又失去了作用,到時候誰來收拾爛攤子?

  亨利不語,他的手緊了緊欄杆,鎮定道:「不用擔心,微型炸彈會跟追蹤器一起植入它們的身體。」

  真到了那一步,他們也能力挽狂瀾。

  「那麼,什麼時候植入追蹤器呢?」

  「等它們再大一些。」亨利道,「它們很聰明,過早植入追蹤器的話,它們一旦行動不便就會有所察覺。而長大後,它們的感官會變得遲鈍,只要行動自如,它們就不會發現追蹤器的存在。」

  計劃敲定,人心又定。

  可人類不會想到,有時候制定計劃就像在做「雙縫實驗」,他們在觀測未來時,未來可能已經改變。


第8章

  人類的投食猶如投毒,每一次都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暗殺。

  如果不是,那就證明人類擅長挑釁還熱衷找茬,不然很難解釋當下的局面,為什麼給她的早飯是刺蝟、中飯是豪豬、晚飯是電鰻?

  第一次接觸刺蝟,阿薩思幾乎是無從下嘴。

  它團成了一個球,看上去十分膽怯,可它的一身刺全部豎起,做出防御的姿態,扎在原地一動不動,頗有一種「你能奈我何」的從容。

  上顎被刺了幾下,她不得不收回嘴,改用爪子切割尖刺。好在獵物的刺是空心的,硬度不夠,她順著根劃下了一大片,最後很干脆地結束了獵物的性命。

  憋屈的是,刺蝟肉少不夠吃,她兩三口解決了它,沒多久就餓得前胸貼後背。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餐,本以為會來個大家伙,誰知愚蠢的人類竟然送來了一只豪豬。

  誠然,豪豬的個頭是比刺蝟大,可它也是渾身帶刺,並且比刺蝟更難對付。它的刺根根實心,夠韌夠硬,甚至在遭遇威脅時會自動脫落,扎入接觸者的身體造成傷害。

  她一不小心著了道,豪豬的刺豎得飛快、膨脹得迅速,愣是在她臉上扎了一圈,還差點傷到她的眼睛。

  她又驚又怒,情緒一上頭就不管豪豬有多扎嘴了,拼著一嘴的血撕碎了它,把自己整得頗為狼狽。

  然而代價是付了,食物卻不夠分量。豪豬只能暫時緩解飢餓感,她的胃依然「燒」得火急火燎。

  大概是成長期到了,她的食量比以往要大。可她吃得挑嘴,每一次進食都有「剩余」,人類理所當然地認為她食量不大,仍按之前的標准供給,這就造成了她「食不果腹」的現狀。

  要把「剩余」吃掉,暗示人類給她的食物分量不夠嗎?

  不,他們只會以為她的胃口變好了,供食是不會變的。

  心下煩躁,她用長尾掃著地面,虎視眈眈地盯著外界的人,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對人類下嘴?而也是在飢餓的考驗中,她明白了食物的可貴。她意識到呆在籠子裡尚有人類養著,要是去了外界就要珍惜每一頓飯了,因為不一定能吃上。

  想通這點,她感覺自己的思想得到了升華,仿佛悟出了什麼道理,可這有個屁用,又不頂餓。

  如此,一個難挨的下午過去了,晚上終於迎來了一頓大貨。

  那是一條長55英寸、重44磅的灰褐色鰻魚,雖然帶著一口尖牙,但落在她眼中是分外可愛,她仿佛看到「晚飯」在向她招手。

  她興奮地下了水,張開血盆大口朝它咬去,打算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可她萬萬沒想到,食物一改物理攻擊為魔法攻擊,這條「魚」居然是會放電的!

  這下可吃到陌生飼料了,她一嘴下去非但沒嘗到丁點血沫,還在一片發白的電光中失去了意識……

  醒來,她正被捆在實驗台上,圍著她的人長舒了一口氣,露出慶幸的表情。

  「居然能扛住電鰻一次性釋放的電量,它真是命大!」

  「看來電擊對恐龍還是有用的,希望高壓電網還是安排上吧。」

  「伙計,估計只是現階段有用……」

  人類的話飄過耳朵,她沒在意。眼下,她在意的是自己第一次在狩獵上的敗北,而這次失敗就像一盆冷水潑醒了她,讓她收起了身為掠食者的自大和傲慢。

  她對一切所知甚少,而世上多的是能教訓她的事物。或許,她在將別人當成食物的同時,自己已經淪為了食物。

  記住這次教訓……

  她閉上眼,揣著飢餓感進入了夢鄉。

  *

  人類到底不是魔鬼,做不出克扣幼龍伙食的事。在察覺到幼龍進入了成長期之後,供給的食物總算跟上了幼龍發育的節奏。

  只是,他們暫時撤了「電鰻」這道菜,認為還不到上桌的時候。殊不知活在生態箱裡的幼龍一直等著電鰻再現,她記住了它,更想親手宰了它——因為她的本能告訴她,她活在世上就不存在天敵。如果有,那就是她太弱了。

  可惜,電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只能日復一日地等待。忍耐與煩躁的情緒齊齊壓在她的心頭,這令她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變得比之前更有攻擊性,不少棘手的獵物在她爪下都挺不過十秒。

  「它是怎麼了?像人類的小孩一樣進入了『秩序敏感期』嗎?一個難搞又難哄的階段?」

  「恐龍寶寶應該不存在什麼敏感期。」有人打了個哈欠,灌下一口咖啡,「只是生長期激素分泌過多而已,就像我們青春期的荷爾蒙,談戀愛的多巴胺,運動時的內啡肽……哦,多麼正常。」

  他緩了會兒,又打了一連串的哈欠:「比如我,褪黑素分泌多了,連咖啡因都戰勝不了它。伙計,我要睡了,你看好它。」

  同事比劃著OK,他心滿意足地一笑,端起杯子往實驗室安置的臥室走。

  可不知是太困了還是反應過於遲鈍,他沒注意腳下,冷不丁被一把椅子絆了腳,手中的杯子便飛了出去,好巧不巧地砸在生態箱外的淨水區。

  這下好了,淨水區質量一變,水循環自動啟動。在兩個研究員驚慌失措的「NO、NO、NO」中,一杯特濃咖啡就這麼混進水裡,輸送到裡面,將阿薩思喝水的池子染成一片褐色。

  「不不不,別喝,好孩子不要喝!」

  「快給淨水區換水!恐龍可聽不懂人話!」

  「資產」的食譜裡可沒有咖啡,萬一它一口下去吃出個好歹,那他們就完了。

  可惜,兩人速度再快又怎麼抵得上阿薩思的一低頭。再說,她對人類每天都喝的咖啡好奇已久,好不容易逮住機會,怎能不做嘗試呢?

  於是,在兩個研究員肝膽俱碎的眼神中,她低下頭喝了咖啡。由於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她還喝了一大口。

  接著,她吐了出來。

  苦!特別苦!

  見鬼,人類居然喝得下這麼苦澀的東西,他們是沒有舌頭嗎?真沒想到她第一次對人類這個物種產生「敬畏」之心是因為一口咖啡。

  苦味後勁很大,她雖然吐得快可架不住吸收的能力強,在咖啡因被代謝掉之前毫無睡意。

  而她不睡,兩個研究員也不敢睡。他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硬杠了半宿,也不知道在對峙什麼。

  但經過這一遭,她算是懂了「咖啡」的作用。

  簡單來講,咖啡的作用就是為了讓人一直醒著,清醒的時間長了,做的事就多了。難怪實驗室的咖啡永遠喝不完,而恐龍卻不被允許喝咖啡,原來是為了讓人類不停干活、讓恐龍好好享受嗎?

  阿薩思覺得自己又悟了,可這依舊沒用,不頂餓。

  對動物來說,食物遠比所謂的思想更重要。

  *

  咖啡事件被兩個研究員瞞了下來,就像那對姐妹瞞下了她大腦的異常。

  實驗室又恢復了風平浪靜的樣子,看似無事發生,實則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新的變化。

  聽研究員說,等再過幾周,隔壁的第一只資產將被移出生態箱、放入自然園區了。

  它吃得多,長得快,個頭已經是她的兩倍大。很快,實驗室中最大的生態箱也無法供它自由活動了,為了他們的安全性著想,把它放進園區養是最佳選擇。

  而聽另一位研究員說,吳博士似乎有意讓兩只資產相處一段時間,看看它們會不會像迅猛龍一樣有同類互動的行為。

  要是有,就說明兩只資產存在「被改造」的可能,或許可以找個動物學家來訓練它們。

  要是沒有,就說明兩只資產野性難馴,以後將撤銷人工飼養的安排,改用機械升降杆投喂。

  對第一個安排,眾人沒有異議。可對第二個安排,他們發表了不同的意見。

  「它們絕對相處不了,第一只的攻擊性很強,而第二只……好吧,它似乎認為所有進了生態箱的動物都是食物。把它們放在一起,真不會打起來嗎?」

  「體型差異很大,一旦起了衝突,第一只會把第二只干掉。」

  「嘿,看不起誰呢!第二只第一次狩獵就干掉了大它兩倍的網紋蟒,之後還干掉了一條沼澤鱷,特別擅長反殺,說不定起衝突後它也干掉了第一只呢?」

  「同種類的掠食者相遇,體型越大的勝算越大,這是常識。」

  「可是歷史經驗告訴科學,有時候所謂的常識就是悖論!」

  兩邊吵了起來,長短句頻出,邏輯論大段,越爭越起勁,就差上手打人了。阿薩思安靜聽著,長尾愜意地搖擺,像只慵懶的貓。

  她不在乎後續的安排,也不在乎他們嘴裡的誰強誰弱,她目前在乎的東西只有一件——實驗室裡添加了新設備,是一塊屏幕。

  每當指針走到八點,屏幕上就會出現一串雙螺旋鏈。它有著人類的五官和手臂,能說人話,喜歡在屏幕裡上躥下跳,卻沒有活物的氣味。

  它說,它是DNA先生,有什麼疑問都可以問它。

  然而實驗室中的精英沒有疑問,而疑問最多的那個被關在生態箱裡,還說不了人話。

  漸漸地,她發現周遭的吵鬧聲消失了。

  「它在看什麼?」

  他們才發現幼龍走出了陰影地,正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地方,眼神有點瘆人。而順著它的眼神看去,他們看見了跳動的動畫人物·DNA先生。

  「……哇哦,動畫片,孩子到了這個年紀。」

  「它或許是在思考那能不能吃?」

  「我承認,比起第一只我更喜歡第二只。至少有DNA先生在,它不會在你睡覺時吵你。」

  人群散去,「動畫片」卻沒有關。她知道,人類也有固定的進食時間,他們離開是為了吃飽。

  實驗室變安靜了,這時DNA先生的聲音顯得響亮又清晰:「嗨,歡迎來到侏羅紀公園,今天是正式開園日,想知道恐龍是怎麼被復活的嗎?我將帶您了解!」

  版本陳舊的DNA先生將時間撥回了1993年,而一段塵封十年的起源在非人生物面前徐徐展開。

  她看不懂,但她記住了那些反復出現的畫面。


第9章

  無人在意的DNA先生像是她命中注定的導師,用一把雙螺旋結構的鑰匙打開了她潛意識的閥門。

  她記不住的內容,聽不懂的詞彙,全部交織成連貫的畫面投射在她的夢裡,一遍遍重復,一幀幀回放。

  她不知道別的恐龍會不會做夢,她只知道自己的夢是從意識深處開出的花。

  它把根系扎進她的每一個細胞裡,蜿蜒著盤纏她的骨骼,像電流般游走她的全身。它自她的靈魂中汲取養分,將更深層的「已知」挖掘出來,供她翻看。

  於是,她仿佛被推回了一切的開端。時空倒轉、場景和鳴,她一瞬間站在了采礦場的煉洞中,親眼看著人類捧出了一塊琥珀。

  打燈一照,琥珀包裹著一只完整的蚊子。它的屍體歷經千萬年不化,腹部飽滿,在燈光下鼓起一點血紅。

  暖黃光突然變成了冷白光,一根長針刺入琥珀、扎進蚊子的腹腔,而後輕輕一提,針管和血紅頓時扭在一起,轉成了雙螺旋鏈,又轉成了一個個旋轉的卵、一排排橢圓的蛋。

  她聽見青蛙的叫喚,看見毒蛇的吐信,發現變色龍的身影。

  忽然,海水衝了進來,一只巨大的深海章魚卷住了她的身體,無數燈塔水母沿著她的後肢攀援,而她在一片混亂中對上了吳博士的眼睛。

  他說:「你來了,我們——這裡的所有都是你的一部分。」

  「包括外面的東西。」

  他指向了窗外,她順著他的手往外看去,就見實驗室消失了,天花板不見了,困住她的籠子也融化了。

  周圍的一切扭成了雙螺旋,又在松開後化作了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重重疊疊的幽密暗影。

  星空璀璨,有火紅的光從蒼穹墜落,劃出長長的尾巴。

  大地在震動,海浪在咆哮,她看見無數恐龍慌不擇路地衝出來,它們長得與她相似又不同,一幢幢山高的影像掠過她的身體,往不知名的方向奔去。

  「轟隆!」

  群星砸向地面,熱浪席卷天空。她的耳畔再一次充斥著哀鳴,可這次不是屬於人類的,而是來自千萬頭走投無路的恐龍。

  好奇怪,她為什麼要用「再一次」?她好像在哪裡經歷過同樣的場景?

  爆破襲來,被波及的恐龍全部粉碎,化作了煙塵和血霧,也化作了散落飄蕩的雙螺旋。接著,天地開始閉合,把雙螺旋關進了琥珀裡。而她的眼前突然閃過每一只恐龍的模樣,她叫得出它們的名字,她能感受到它們的痛苦……

  這時,她像是著了魔一般,又聽見了吳博士輕飄飄的話。他的身影與DNA先生重合,連聲音也趨於一致。

  「夢的核心是靈魂經驗的沉澱,它可以打開集體潛意識的大門。」

  「你來到了這裡,被你的遺傳片段帶過來,進入恐龍的集體潛意識裡。怎麼樣,這場遠古之夢好玩嗎?」

  好玩嗎?

  夢境開始坍塌,把所見所聞全埋在腳下。

  她看見滄海變成了桑田,又見桑田化作了黃沙,而沙塵褪去,身邊全是恐龍的骸骨,它們睜著空蕩蕩的眼骷髏盯著她,像是在看最後的傳承。

  一晃千萬年,舊生命已成荒蕪,而新生命被稱作怪物。

  【要活著……】無數骷髏對她「說」道,【活下去。】

  她醒了過來。

  熟悉的實驗室,熟悉的生態箱。牆上的指針定在凌晨三點,人類的寢居處傳來高高低低的鼾聲。安靜又安全,讓夢的余韻逐漸消退。

  一整夜的兵荒馬亂,結果醒來沒多久,除了幾個特定的情境,她竟無法回憶起具體的細節。

  夢是什麼?

  她的爪子在地面上亂畫。

  大概是出於無聊,她在泥土上劃起了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將它們的發音與字形對照起來。如是消磨了近三小時,她用尾巴掃平了痕跡,窩去闊葉下裝睡。

  不出二十分鐘,隔壁的吼聲響起,研究員們罵罵咧咧地起床,實驗室封閉的門被佣兵從外打開。

  「法克!六點就要起床?我在斯坦福的畢業季都沒起這麼早過!」

  「該死的,我的目標是成為學界的大拿,才不是為了給一只恐龍當保姆!看看我現在的活,哦上帝,我還沒刷牙就要先清理它的糞便!」

  「記得取一些樣本化驗,又到了檢查它腸道菌群的日子。」

  新的一天在人類的抱怨聲中開啟,在機器打印報告的哢噠聲中結束。她如常捕獵、進食、學習,在人類離開期間與DNA先生「互動」,在夜幕降臨後閉上眼睡覺。

  她的生活過得安穩平靜,並在日復一日的自律中慢慢學會了人類的語言。

  即使熟練度不夠,書寫能力也不行,但做到基本的「聽懂」已沒有問題。

  只是,或許是她的「溫和」給了人類一種錯覺,讓他們認為第一只的惡性也能被改變——她快滿五個月了,另一只依然被養在隔壁,據說那逼仄的生態箱已經頂不住它的撞擊。

  最終,在另一只崩了生態箱的三枚鋼釘後,吳博士決定把它放進戶外的生態園中。

  那園籠經由世界頂級的建築師打造,有著「只要你們不蠢到開門,它就絕對逃不出去」的牢固性。

  實驗室養不起一只暴脾氣的恐龍,畢竟裡頭珍貴的儀器也是公司資產的一部分。

  因此,對第一只的轉移趕在當天下午進行,一針麻醉之後,它被蒙上眼睛帶出了實驗室。

  由於兩邊的走廊互通,人類也沒遮掩,於是仰著脖子的阿薩思第一次見到了她的「同類」。

  那是一只個頭挺大的灰白色恐龍。

  她看不見它的眼,但看到了它露在外頭的漆黑利爪和粗壯有力的長尾。

  它的脊背長了黑刺,一根根豎起,樣式與豪豬的類似。它的表皮泛著光澤,粗看去有一瞬間貼近了周圍的環境色,而它融入其中,像極了變色龍……嗯?或許是她看錯了。

  錯覺一閃而過,人類消失在轉角處,實驗室復歸平靜。

  這天起,實驗室的資源漸漸向她傾斜,她平時接觸到的獵物更多了。歷時一月,她心心念念的電鰻依舊不知所蹤,反而是吳博士先來到了生態箱前。

  他做出了安排,結束了她安逸的獨居生活:「把這一只也轉移到生態園。」

  「可第二只沒有第一只大……」

  亨利:「難道要等它長到亞成年再轉移嗎?」有些實驗需要早做,錯過了特定的階段,幼龍的可塑性就沒了,時間不等人。

  火終究是燒到了自己身上。

  雖然她很想告訴人類,不要打針不要麻醉,她不咬人,可以自己走進生態園,但人類的針頭扎得又快又准,她醒來已在異地。

  為了防止她在昏迷時被攻擊,人類特地將她放在一個通道裡。

  待她蘇醒,一扇閘門便向上打開,陽光照了進來,她甩了甩頭,略作活動便奔向了裡面。

  不得不說,生態園是真的大。仰頭是蔥翠樹木,無盡天空;低頭是清澈流水,柔軟草甸。她可以肆意奔跑、上躥下跳,也可以放聲吼叫、隨處藏身。

  這一刻,哪怕只是從一個牢籠轉進了另一個牢籠,她也生出了一種獲得自由的感覺。

  她快速跑進林中,樂得像一陣風。然而快樂總是短暫的,她先是發現了掛在樹上的監控,再是嗅到了另一只恐龍的氣味。

  離她不遠,應該就在周邊。可她沒看到它,就像……

  她倏然回頭,憑直覺鎖定了一個方向,可映入眼簾的是一堆墨綠色的闊葉植被,不存在同類的身影。

  然而,第一視角看不見不代表第二視覺看不見,在她的熱成像感知中,她的同類切切實實地藏在那裡,正不動聲色地盯著她。

  謔!

  果然,林葉搖晃起來,她的同類緩緩走出來,身上的擬色褪去換為灰白的表皮,一下子變得醒目不少。

  它往前邁出一步,猩紅的眼一眨不眨,輕嗅她身上的味道,似乎在判斷她是個什麼東西。而她不敢松懈,心底的不安漸漸擴大,迫使她壓低身子作出防御的姿態。

  原來曾經的她沒有看錯,她的同類確實會做「偽裝」,像匍匐在枯葉中的變色龍一樣融入環境。

  她猜測人類不知道它的本事,否則絕不會輕易地將它放出籠子,畢竟這樣的能力太方便逃跑了。

  看來,她和它都有著不為人知的底牌。

  「吼……」它的喉間發出低低的吼聲,似乎沒什麼攻擊意圖,朝她緩步走來。

  可太近了,真的太近了!對方在體型和氣味上的壓迫給了她極大的精神壓力,即使她並不畏懼跟它打一架,但也明白一旦動手下場會很慘。

  為了避免交戰,她也發出了低低的吼聲,作出一副友好社交的樣子。殊不知就在這一瞬間,變故陡生!

  另一只突然張開大嘴,窮凶極惡地咬向她的脖子。她的大腦尚未反應過來,身體已經一躍跳開,長尾狠狠抽在同類的臉上,將它的頭打歪。

  它吃痛大叫,雙爪往前伸出,在她身上劃了一刀。她也不甘示弱,爪牙並用地抓得對方皮開肉綻,隨即她們雙雙咬在一起,齊齊摔倒在地。

  血流了出來,腥味刺激著大腦。

  受制於體型差異,她被撞到了樹上。但顧不得疼痛,她立刻翻身而起與它對峙,而在對視的同時她莫名讀懂了它的眼神——

  它沒有把她當作同類,而是把她當作了食物。之前的隱藏是為了伏擊,假作接近也是為了方便進攻。

  它早就嗅到了她的味道,那是與它如出一轍的氣息。可它非但沒有同類的概念,滿心滿眼想的還是把她吃掉。

  是的,它想吃了她!


第10章

  不得不說,同種類的掠食者狹路相逢,一旦出於「爭奪地盤、食物、水源或配偶」的目的動了手,往往是體型較大的一方占據優勢。

  如果是下死手,那麼這種優勢就更絕對也更明顯了。

  比如現在,因為它的個頭更龐大,所以光憑體型就能封鎖她的進退路線。有時只要調轉身體、橫向擺尾,她就只能中斷攻擊、被迫防守。

  並且,它的爪牙更鋒利,光劃她一記就能血流如注;它的脂肪層更厚實,光靠防御就能擋下她致命的還擊。

  它張開嘴,上下顎的開合幾近180度,像極了捕食時的蟒蛇。她敢肯定,它的嘴能把她的脖子整根包圓,只要盡全力咬上一口,她多半會折在這裡。

  而它的皮實在太厚了,她本可以劃開它的肚子,現在卻只能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

  最要命的是,它的腦子似乎很聰明,一察覺到她的技巧更好使,便在戰鬥中一點點模仿調整,學得有模有樣,這種似是而非的技巧給她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但是,技巧可以速成,技能和智慧卻要經歷千磨萬擊的錘煉。模仿得再像,打擊得再有力也只是贗品,又怎能跟熟練到刻入骨髓的技能比較?

  她可是在狩獵中一把把殺出來的老手,即使面對大體型的同類也能不落下風。幾個回合下來,她幾乎很快在搏殺中適應了它的速度和力量,並帶起了自己的節奏。

  不能硬碰硬,她的力量不及它。也不能正面相抗,它對她的視角是俯視,很容易打斷她的主動權。腹部也不好下手,她本想劃斷它的腳踝,可萬一它下壓體重,她就逃不了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試試從這個角度進攻!

  她做出了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決定,那就是急速奔跑、重踏在一塊巨石上起跳,翻身躍上對手的脊背,從它的脊柱下嘴。

  從後背進攻,這幾乎是體型較小一方的唯一勝算。

  可這風險也不小,要是對方反應速度夠快,能在她滯空的那一刻躍起咬合,她必定成為它的口中亡魂。

  但不拼一把,她的結局也是死,不是被耗死就是被磋磨死,她不認為對方一朝奈何不了她,還能天天奈何不了她。生活在同一個籠子裡,伴著地盤的重合,她與它起衝突的原因一定會越來越多。

  人類會投放多少食物?是死物還是活體?它會不會搶奪她的獵物?甚至,入夜後她是入睡還是在夢中被它咬死,都是顯而易見又無法和平解決的問題。

  所以,在它對她起殺心的同時,她必須反殺,最好能將它殺死。不然它作為實驗室的寵兒,只要生命沒到受威脅,人類未必會打開籠子的大門營救她……

  她要賭一把,就賭它不會狩獵、反應不及。

  剎那,她順勢被它撞開,然後一骨碌爬起來朝巨石奔去。

  追逐獵物是掠食者的本能,它興奮地吼叫一聲,以為穩操勝券便加速追了上來,不料前方的「獵物」蹬了一腳石頭翻起,仰身越過它的頭頂——

  捕食的本能告訴它,它該跳起來咬她,這會兒得手的幾率大。

  可腦子是這麼想的,身體卻不是這麼做的,長期不捕獵的掠食者沒有強大的協調能力,它因此錯過了殺死她的最佳時機,而她已經落在它的脊背上。

  局勢一下子反轉,她的趾甲狠狠扎進它的肉裡,死扒著穩住自己的身形。在它劇烈的掙扎中,她的雙爪大開大合,狂抓它身上的皮肉,連挖帶咬,一寸寸攻向脊椎!

  但對手也不是吃素的,它立刻側身翻倒,巨大的撞擊力令她失去了平衡。

  緊接著,它用長長的爪子把她勾了下來,大力摜在地上,後肢抬起,猛地踩下。

  她被摔得七葷八素,硬撐著用尾巴滑動起來,蛇形一般將自己送出它的攻擊範圍。而後它的後肢大力踩空,揚起塵埃無數。她趁著灰塵彌漫、遮蔽視野的檔口飛快起身,吐出幾顆帶血的斷牙,再由下往上衝起,給對方來了一記剛猛的鎖喉。

  「吼!」

  它的爪子刺進她的肚皮,她不敢松口。

  她抬爪割向它的動脈,它勾出了她的腸子。血與血混在一起,肉與肉糜成一團,她的咽喉被它的鮮血堵滿,她總算聽到了它歇斯底裡的哀鳴。

  很好,她沒有輸!

  想吃她門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雙方的力道變得越來越微弱。恍惚中,她總算聽見了生態園大門開啟的聲音。

  人類大呼小叫地衝進來,喊著「快叫急救隊」、「我就說不能關在一起」、「完了,兩只資產都死了」等等亂七八糟的話,然後有人在騷亂中眼疾手快地扎了她一針。

  可這會兒,她已經沒有痛感了,只覺得渾身發冷。

  死亡又一次徘徊在她身邊,可這一次她的心裡沒有畏懼,有的只是不甘和憤怒:她那該死的同類死了沒有?

  死透了最好,要是沒有就放開她,她要爬起來補一嘴再死,這樣她才死得安心!

  無論如何,她都記住了它的氣味!它給她開膛,挖出了她的內髒,差點弄死了她!不過,想必它也記住了她,那一記鎖喉幾乎要了它的命,估計它在往後的無數個深夜都睡不安穩了。

  這樣就好,強者不屑於族群,野獸永不被馴服,就讓她們記住彼此,不死不休。

  努布拉島的食物鏈頂端只能留下一只帝王暴龍。

  *

  憑著一絲運氣,她頑強地活了下來。

  外露的內髒被塞回腹腔,劃開的肚皮被魚線縫上,一共繞了三十針,疤痕宛如蚯蚓,猙獰恐怖至極。好在她的愈合力不錯,也不影響胃口,飽食了幾天就拆了線,又被放進實驗室的生態箱裡養著。

  不出意外的,另一只也活了下來。

  奇的是它居然傷得比她重,據說頸部的大動脈被她咬開了,無論是縫合還是後期修復都很費事。但它的體質好得沒話說,在輸了迅猛龍的血後便又生龍活虎了起來,比她更早一步回歸生態園。如今,它正滿園子亂轉、四處找她,似乎想吃她的心依舊沒變。

  聽了它的動向,她從鼻孔裡噴出一口氣,很是不爽。

  她想,她怎麼就沒努努力咬死它?現在好了,有一個把她當作食物的掠食者在不斷成長,它遲早會再找上她。

  投食的管道動了,似乎是為了方便重傷剛愈的她吃飯,人類送來了一只沒什麼攻擊力的羊。她一口咬斷羊脖子,挑著好肉吃起來,並決定養好自己,來日再報開膛之仇。

  與此同時,人類也對她的去留做出了決斷。

  他們一致認為「暴虐霸王龍」沒有同伴愛,也沒有社交需求和群居意向。它們就像獨行的虎豹,腦子裡沒有「合作狩獵」的概念,一旦相遇就只剩下食欲,同籠飼養不現實,還是分開養育最好。

  「可現在只有一個合適的生態園,而它還在不斷長大。難道要把它送去跟迅猛龍擠在一個籠子裡?上帝,這又是一場廝殺!」

  「沒有生態園就再造一個,選址必須距離第一只較遠。它們厭惡彼此,肯定不願意做鄰居,誰喜歡聞著討厭的人的味道入睡。」

  「可建一個園子起碼三年,它只要長到六個月大我們就養不了它了。」

  「挪用舊有的、高壓電網區的園子吧。」有人給出意見,「第二只的脾氣沒有第一只暴躁,性格也更穩定,只要食物充足,它應該不會離開舒適區。」

  「可在十年前,恐龍逃出了舊區,我們不能冒這個風險。」

  「電網已經修復了,試試吧。」

  最終,他們緊急修葺了舊區的生態園,在她長到六個月大時將她送了進去。不得已,她只能「告別」了DNA先生,她明白在實驗室學習的日子已經到頭了。

  之後,她被單獨養在了舊區的生態園——曾經屬於迅猛龍的園區。

  同時,消失已久的蘇珊再度出現,她依然是她的飼養員,熟悉的氣味讓她感到心安。

  而遠離了實驗室,蘇珊變得「活潑」了不少。她常帶著年長者的灑脫,以一種「我早就活夠了」的心態進入園中進行清理工作,有時候膽大到不戴護具。

  阿薩思從不會恐嚇她,也不會隨意接近她。相處的時間久了,蘇珊也變得更隨意了些,她還會笑著稱呼她為「好孩子」。

  飼養員仿佛察覺到了她與別的恐龍的不同。

  一段時間後,蘇珊就搬了把椅子坐在籠子外面看報紙,而她每次進食完畢就會走到籠邊,安靜地趴在闊葉下注視她。

  「好孩子?」蘇珊喚著,她轉向林葉茂密處,可目之所及只有林葉,沒發現恐龍的身影。

  她也不在意,只笑著說:「好吧,我知道你在,但我看不見你。又來聽我念報紙嗎?哦,多麼神奇,一只愛聽報紙的恐龍,那群實驗室的蠢貨肯定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蘇珊絮絮叨叨:「到了我這個年紀的人難免啰嗦,連我的女兒也受不了我呢。反倒是你,我的好孩子,你從不嫌棄我,果然動物比人類善於傾聽,還不收費。」

  陽光正好,熏風習習。

  蘇珊念起了報紙上的頭版,訴說著一起可怕的事故:「私人飛機降落荒島,7人被未知野獸撕碎。讓我看看出事地點的經緯度……好吧,是基因公司的另一個島嶼,要是沒記錯的話,是『白堊紀營地』嗎?」

  她做出回憶的架勢:「白堊紀……是吳博士創造一代蠍暴龍的地方嗎?」

  「哦上帝,他們把蠍暴龍留在了那個島上?」

  熟悉的詞彙「蠍暴龍」敲醒了她昏昏欲睡的腦子,阿薩思集中精神聽了起來,可蘇珊沒再說下去,改讀別的部分。

  蘇珊的年紀已經大了,她似乎為基因公司工作了很久,知道不少秘辛。可饒是如此,她一個生物學家能擔任的工作也只是成為一名飼養員而已。

  她或許也有過很大的抱負,或許也想過反抗資本,可隨著年紀的增長她逐漸意識到人力的渺小,也明白了公司不可能放他們離開的事實。

  知道秘密的人都將困死在這座島上,她懂。

  但在這個平凡也不凡的晚年,她遇到了一只特別的恐龍——

  「好孩子,有機會你一定要逃出去,別像我一樣老死在島上。」

  蘇珊笑著說:「去看一看外面的天空吧,很美。順便展示給全世界的人看看,如果科學不接受管制,那些狂人真是什麼都能造出來。」

  阿薩思低低地哼出一口氣,像是給予了回應。

  蘇珊聽見了,頓了很久才喃喃道:「……我不會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親愛的,你的智慧讓我覺得恐怖。」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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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舊區的籠子由電網織成,明亮寬敞,大且自由。

  這裡有野蠻生長了十年的草木,有凹陷窪地彙成的水池,有辛勤築巢的林鳥,還有未經處理、融入泥土的牛羊頭骨。

  屬於上一代「原住民」的氣味早就散了,但它們曾在籠子裡生活過的痕跡依然被保存了下來。

  比如那四個鏽跡斑斑的籠箱,一截斷在電網邊的趾甲,滲透進岩縫內的、連雨水也衝刷不掉的血漬,以及一枚掉落在石堆中的金色環狀物。

  那是一枚戒指。

  她在一些研究員手上看到過同樣的環,知道這是人類偏愛的裝飾物。

  出於好奇,她用利爪的尖端小心勾起了它,再舉到眼前細看,發現上面刻了一行小字「Aileen」,是個人名。

  她不知道它從何而來,或許是十年前的飼養員遺落的,或許是哪個倒霉蛋被拖進了籠裡吃剩的,又或許是被流水衝入園中、輾轉到她面前的失物。

  她勾著戒指沿溪流涉水而去,朝源頭的方向走。

  一路有不少蟻穴,還有不少囓齒類動物活動的痕跡。

  見到她來,它們迅速避開;等她撥開闊葉往裡去,它們又迅速爬了回來。兩邊維系著一個詭異的平衡點,她不把它們當作食物,而它們識相地為她清理食物殘骸,保持籠中整潔。

  她終是沒能溯源到底,電網隔絕了她的腳步。

  但追到邊緣的她也發現了,溪流並非出自人手,而是天然形成的活水。也就是說,只要她有耐心順著溪下挖掘,挖一條道跑出去是遲早的事。

  可她不願這麼做,比起挖洞,她還是對破網感興趣。

  她仰頭順著電網往上看,就見天空被網割成了一塊一塊。視野有些壓抑,人類像是為了防止她飛出去,連「蓋」都加上了。

  真是離譜……

  人類在創造生命時是多麼肆無忌憚,多麼大膽行事,多麼傾盡全力。可輪到他們養育一個生命了,他們卻變得瞻前顧後、畏縮膽怯,還變著法子阻礙其發展,甚至諸多防備——他們就不累嗎?整這麼累為什麼要復活恐龍?

  把生命給了它們,卻不付之自由;把自由給了它們,卻加之牢籠。他們企圖一輩子掌管它們的命運,這聽上去一點也不現實。

  畢竟,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一如敢於觸碰電網的她。

  沒有電鰻就創造電鰻,她的勝負欲令她不畏懼受傷和死亡,並毅然決然地抓上了電網。

  不出所料,她沒能戰勝高科技,強大的電流貫穿了她的身體,饒是她身體素質極好也扛不住,一下子昏迷倒地。

  林鳥受了驚,喳喳地叫起來。然而身在監控的死角,她的異常注定不會被人發現。

  *

  躺了近兩個小時,阿薩思幽幽轉醒,她聽見了蘇珊的呼喚。

  略顯蹣跚地起身,她搖搖擺擺地朝投食地點走去,沒多久便恢復了神智。

  升降杆懸在上方,一頭成年野豬被放了下來。蘇珊站在高處往下看,見恐龍乖乖地站在原地等著伙食落下,像是家中等飯吃的小孩,她便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好孩子,你去哪兒睡覺了,我一個上午沒有看見你。」

  明知不會有回應,她仍然態度自若地接話:「你知道嗎?在我喂養過的恐龍中,你是最特別的一只。」

  野豬落地,撒腿就跑,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阿薩思沒急著追,只是注視著上方的蘇珊,長尾輕甩,貌似在認真聽她說話。

  蘇珊趴在護欄上,笑了:「對,就像你現在這樣。」

  「你不會像別的食肉龍一樣迫切地想要進食,你不會提前攻擊升降杆,也不會對圍欄上的人感興趣,甚至一定要等獵物落地了再動手。」

  「你有自己的狩獵原則,就像人類中的騎士。」蘇珊單手撐頭,話題逐漸跑歪,「我的外孫女很喜歡騎士,她有一整排騎士玩具,都是我為她訂購的……」

  可惜她出不了島,她的家人只能偶爾上島來看看她。但作為一位母親、一位祖母,她並不希望她們來到這座危險的島上,哪怕是為了度假。

  不知為何,她總感覺十年前的悲劇會在今後的努布拉島重演。

  「十年前,我也是這個籠子的飼養員之一,那時這裡養著四只迅猛龍。」

  蘇珊是真的寂寞了,她的話一刻不停,「那時候的安全措施不好,我的同事在喂食時掉了下去,很不幸地被迅猛龍撕成了碎片。」

  「真可憐,他死了,留下了愛琳和兩個孩子,連句遺言也沒交代。」

  愛琳?

  阿薩思歪歪頭,一轉身步入了密林深處。沒多久,林深處傳來野豬的慘叫聲,只一會兒就斷了氣。

  瘆人的咀嚼聲響起,蘇珊收攏了工具,緩慢地走下扶梯。她將送餐的空籠子運走,又搬了椅子坐在老地方。

  當林葉的沙沙聲響起,她攤開報紙正准備念——

  突然一道金黃色的流光閃過,一枚戒指穿過電網的空洞,「啪」一聲精准地落在她的報紙上。

  蘇珊被嚇了一跳,她先是大聲地問候了上帝,直到冷靜下來才拿起戒指,不多時便瞪大了眼睛:「愛琳……愛琳?」

  她停頓了許久,好半天才回過神,立刻轉頭向籠裡望去。

  可人類的眼睛看不見阿薩思的「偽裝」,此刻的她已經嵌入周圍的環境裡,蘇珊所見的只是一片茂密叢林。

  是的,阿薩思已經學會了另一只同類的技法——偽裝。

  而之所以能學會的主因是她時不時就去觸碰電網。

  電流是穿透了她的身體,也帶給了她巨大的痛苦,但是,它也開鑿了她自身的天賦和基因的潛力。

  強者不在乎環境,她有慢慢成長的耐心。

  *

  「電擊,或者說電刺激,確實可以刺激生物細胞的生長、分化和修復,但這操作必須限制在一定條件下。」

  「比如這枚內部已經成型但生命特征微弱的恐龍蛋——」吳博士指導著研究員操作,「我們可以用微電流刺激它的生命力。」

  「生物體內的細胞多種多樣,有一部分會對電場有所響應。就像我們的神經細胞、骨細胞和肌肉細胞,在微量電流的刺激下,修復力會變得更強,增殖速度也會加快……恐龍也是一樣的,但它們對電擊的承受力比我們強多了。」

  基因實驗仍在進行,新一批草食恐龍在電流刺激下破殼而出。

  它們嗷嗷叫喚,很快被研究員分揀、輸送到島上各處。而剛出殼就死亡的幼龍則會被丟進垃圾箱,加工成食肉龍的飼料。

  粗看去,它們仿佛不是一個個新生的生命,而是一只只新出廠的玩具。完整的部分被送出去銷售,殘次品則被隨意處理。

  實驗室像是在上演一場盛大而又荒謬的默劇,他們創造著也扼殺著,為所謂學術,為所謂奇跡。

  吳博士的教學結束,研究員的實操開始。而在一片忙碌的景像外,一個包裹通過了島上的安檢,由公司的專業人員送出,寄去遠方。

  蘇珊站在高處眺望遠方,她思緒萬千又熱淚盈眶,最後化作了一聲嘆息。

  她不知道自己還剩幾個十年,一個或兩個,不會再多了。

  但至少……至少在她活著的年歲裡,她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它擁有智慧,上帝。」

  「它知道戒指對人類意味著什麼,它有一定的共情能力,它不是也不會成為白堊紀營地裡的那種怪物。上帝……它,不,她是個好孩子,她不是恐龍。」

  絕不是純粹的恐龍!

  蘇珊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她依舊充當著一名不起眼的飼養員,每天沉默地往返在新舊園區之間,給不同的恐龍投食。

  只是,她每日陪伴阿薩思的時間明顯增加了。

  或者說,她只要一有空便會來到她的身邊,捧來更多的資料。

  從報紙八卦到童話故事,從自身經歷到公園歷史,在蘇珊持續數月的信息輸出下,阿薩思總算搞明白了一些人物關系,也記下了不少秘辛。

  「吳博士是來自俄亥俄州的天才,在遺傳基因這一塊的研究上,沒有人能比他強。對,十多年了,他無論在哪兒都是首席科學家,但他的運氣實在太差……」

  1993年,吳博士為哈蒙德效力,復活了大批恐龍,打造了侏羅紀公園。

  他本該前途大好,誰知老板不謹慎,竟把間諜邀請到了島上,對方趁著雨夜關閉電網讓大批恐龍出逃,釀成了嚴重的惡果。

  之後,吳博士與哈蒙德結束合作,與西蒙簽訂了契約。

  可第二個老板更不靠譜,他只下達指標,從不看條件——蠍暴龍由此誕生,狂暴龍走上舞台。然而西蒙並不知道實驗室裡到底造出了什麼級別的怪物,只一個勁兒給吳博士撥款,說是要更大、更恐怖、更酷的恐龍。

  「在我第一次見到恐龍的時候,我認為基因實驗是美好的。」

  「可在我見到蠍暴龍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這是魔鬼的手段。」

  「他們啊,開始褻瀆生命了。」

  今日的故事會結束了,蘇珊緩步離開。阿薩思目送這位老人遠去,隨後就站了起來,開始繞著籠子轉圈。

  深夜,監控轉到了死角,她平靜地抬爪觸碰電網。

  這一次,她在暈倒前足足扛了八秒。

  *

  她滿一周歲時,蘇珊消失了幾天。

  幾天後再出現,她的右手裹著紗布,臉上也貼了繃帶。像是抱怨,又像是無奈,她向她說起了這一次的經歷:「上面安排我去給你的同類喂食。」

  「它長得和你太像,我忘了防備,差點就被拖下去了。」

  「好險。」

  蘇珊攤手:「你的同類……十分凶殘,我能感覺到。我不會再去那個園區了,它讓我做了好幾晚噩夢。」

  阿薩思不語,只是伏在闊葉下輕嗅她的氣息。

  她知道蘇珊為什麼會受到攻擊了,因為她身上有她的味道。

  帶著她的氣味的飼養員進入了另一只的籠子,這對它來說是無法忍受的挑釁。但也是它對蘇珊的攻擊讓她明白,它還沒忘記她,它——仍想吃了她。


第12章

  籠子再寬敞,逛久了也會顯得逼仄。

  她被關在舊區已有一年,期間,她走遍了籠中的每一個角落,熟悉了角落的每一株花木,還心血來潮地嘗過它們的味道。

  她知道草木味苦,要結了果實才能變甜;她知道植物也是進食的一環,每次啃完肉後必須吃一些草,才有助於排出獵物皮毛。

  她知道領地上的鳥類、囓齒類都是她的附庸,前者會為她清理表皮,後者會為她處理剩餐;她知道守著活水的入口會有魚進來,幾乎每一個午夜她都靠捕魚加餐。

  她還知道水池裡多了幾只蟾蜍,海鳥的糞便裡藏著種子,溪水能把石頭打磨得光滑,電網每一處的強度都差不多……

  她更知道要是沒有蘇珊,孤立式的飼養終會把她關出心病,流放式的待遇更會讓她的自我認知出現問題。

  畢竟對於擁有智慧的物種來說,孤獨不會致命,但會讓心智生不如死。

  就像蘇珊說的那樣:「因為你很聰明,所以我必須多陪陪你。」

  「你不像迅猛龍,它們一出生就是一窩,起碼擁有三到四個同血緣的兄弟姐妹,從生到死都不會孤單。」

  「你也不像霸王龍,它雖然個頭大但是腦子小,只要給夠了食物,它就不會生出別的需求。我甚至懷疑它不懂得孤獨的滋味,不然它怎麼能在一個籠子裡住那麼久?」

  「哦,當然不排除另一個可能,那就是它跟我一樣已經是位『老奶奶』了。也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確實沒有太多的想法和欲望,只喜歡呆在自己的小屋裡過日子。」

  蘇珊的視線落在林子裡,飄忽不定,顯然她依舊找不到恐龍在哪兒。

  「但你不同,好孩子。智慧生物的幼年期都需要陪伴,否則會長成『魔鬼』的樣子。你知道嗎?『魔鬼』的雛形我已經在你的同類身上看到了。」

  科學家的自以為是把另一只養成了怪物。

  它生活在最好的生態園裡,享受著最佳的肉源投喂,以及人類全方位的照顧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可高牆終會把它逼瘋,科學家一定會把它養成最大的隱患。

  屆時,努布拉島必然會陷入一片血海,其慘烈程度將比十年前更甚。

  蘇珊冷靜地吐槽:「真不知道我是該死在事發前好,還是死在事發後好?要是葬在恐龍的肚子裡,我的墳土就會跟它的糞便混在一起,哦上帝,真惡心!天堂會拒收一身龍臭味的我嗎?」

  每當蘇珊的語速加快,阿薩思就知道她的思維又跑偏了。

  她伏在地上低低地哼了聲,蘇珊這才回過神,笑著開啟了今天份的故事會。

  她講了一個巨龍相關的傳說,提及了巨龍會飛、會噴火、會魔法的本領。

  「它們強大、長壽又美麗,是神明時代的神明,也是魔鬼口中的魔鬼。」

  「但對人類來說,它們是財富的像征,也是邪惡的化身。他們向巨龍祈求力量和財富,就像……嗯,就像現在的侏羅紀公園一樣,大家都指望著靠恐龍獲得成就呢!」

  蘇珊擱下了故事書:「說起來……好孩子,你平時會觸碰電網嗎?」

  「我聽說,舊區的籠子電壓不穩定,每天都有動物撞上電網,可周圍卻沒有動物的屍體。它們……是被你吃掉了嗎?」

  阿薩思沒有回答。

  只是在蘇珊走後,她閑適地漫步於籠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一尾巴抽碎了樹上的監控。

  成長到一定程度,她已經不喜歡被人「盯」著活了。

  可她也明白,目前的她還擺脫不了這樣的生活。

  *

  果然,人類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舊區的監控壞了。

  等發現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周,而他們並不打算迅速修繕。

  畢竟,被弄壞的是監控又不是電網,只要恐龍還在裡頭,什麼事都不用急著趕。

  第二只不是他們的關注重點,也不是基因公司的展出內容。它只是作為第一只的備胎誕生的恐龍,除非第一只死去,不然大部分「優待」都不會輪到第二只。

  事實也是如此,一直到兩個月後的體檢日,一隊研究員才扛著設備來到了這塊「流放之地」。他們准備給第二只稱重、測量體長、做個驅蟲,順便再把監控裝上。

  一切進行的很順利。

  麻醉精准命中目標,目標扛不過化學的力量,頃刻一睡不起。他們立刻進入園中,抓緊時間為「資產」抽血、體檢、測量,甚至還檢測了水質、更換了監控,可謂是做得面面俱到。

  ——至少人類是這麼認為的。

  殊不知,他們到現在還能活著,主要是阿薩思允許他們活著。

  早在陌生人的氣味隨風傳來時,她就感知到他們的靠近了。

  憑著豐富的狩獵經驗,她能從他們的氣味判斷出來了幾人,從腳步聲的輕重分析他們的肉量,再從他們聲音的高低大小解析出誰更健康。

  她一直注視著他們,親眼看著他們裝完麻醉四處尋找她的身影,這才緩緩地顯形,恰到好處地步出密林。

  麻醉一槍射來,她本可以躲開,可她忍住了。電網的刺激天天有,但要身體培養出麻醉的耐藥性可不容易,她得珍惜這次機會。

  於是她中了招,眼一閉就失去了意識,頭腦空白得很徹底。

  但她也讓人類著了道,由於長期受高壓電刺激,她的身體素質高了不止一個台階,人類用對付同類的麻醉劑量對付她是行不通的,因為她會比同類更早醒來。

  她醒了,而人類還在籠中。

  她沒有攻擊他們的意圖,只想聽聽在他們的嘴裡,她到底成長到了哪一步?

  「體長5.91英尺,重達132.28磅,仍屬於『輕型』恐龍,似乎沒怎麼長肉,但它的身體摸上去比另一只結實。」

  「一年了,它的體型依然比不上另一只,難道野生的比家養的更難長個頭嗎?」

  「當然,我把你關進一個房間給吃給喝,或者把你丟在荒島上自力更生,你覺得哪個你的塊頭會更大點?」

  「別廢話了,已經取樣了血液和糞便,是時候離開了。」

  臨走前,他們給她推了一針驅蟲的藥劑,之後收拾東西離開,從頭到尾都沒發現她醒著。

  新的監控在轉動,她沒有著急起身,而是小憩到蘇珊來了才「醒」。前後沒五分鐘,她又是一尾巴抽碎了監控,她幾乎能想像出人類在監控的另一端破口大罵的樣子。

  無妨,他們短期內不會再來了。

  *

  一歲零三個月,她的食譜再度發生了改變。

  這一天,來送餐的人不是蘇珊,而是三名帶著護具的男人。他們推著一個巨大的箱子,頗有些吃力地將它掛在升降杆下,再往裡運送。

  箱子升高了,因重心不穩而左右搖晃,裡頭的活物似乎受了驚嚇,正發出一聲比一聲響的暴躁獸吼。

  嗯?是暴躁而不是害怕,裡面也是個吃肉的?

  阿薩思來了興致,她自闊葉中抬頭看去,就見封閉的箱子落了地,緩慢地打開一扇門。

  不多時,一頭成年棕熊邁步而出,它大概是跟人類結了怨,一出來並沒有奔向林間也沒有查看環境,而是繞著箱子轉了一圈又一圈,到處尋找人類的影子。

  可惜找不到,它暴怒地捶打箱子,巨大的力道在箱子表面留下了爪印。

  接著,箱子升了上去,阿薩思也在同時鑽出了林子。

  棕熊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別人的地盤上,本能地做出防御的姿態。可當它一轉頭,發現對手的個頭不如它時,它立刻精神抖擻地吼了起來,並朝她發起了攻擊。

  「這頭雄性棕熊剛從冬眠中醒來,餓得很,你說它會是熊的對手嗎?」

  「成年棕熊體型比它大,速度和咬合力都很強,跟這種動物搏命,它不一定吃得消。」

  確實,這頭野生棕熊有著豐富的狩獵經驗,不論攻擊還是防守都顯得游刃有余,是個強大的對手。

  尤其是它人立而起時的高度足達3米,給了她極強的壓迫感,但它虧就虧在爪子不及她的長,一擊不得手,反被她劃傷。

  皮開肉綻,血液四濺。棕熊撲了上來,雙爪扒住她,張嘴咬上她的脖頸。不料她的表皮十分堅韌,它的獠牙堪堪咬破了一個口子,就被她反嘴咬上了後頸。

  一瞬間長毛亂飛,棕熊的臭味溢滿她的口舌和鼻尖。

  她強勢地將它摜在地上,後肢抬起狠狠踩上它的頭顱——這一招還是跟另一只同類學的,她對自己挨過的打可謂是記憶猶新。

  重擊棕熊的頭部,它頓時變得神智不清。趁它病要它命,她的爪子立刻刺入它的腹腔,二話不說給它來了個開膛。

  肚皮劃開的那一刻,她當即把頭埋入其中,攪碎它的內髒,再咬碎了它的心髒。

  「吼!」

  棕熊發出了悲鳴,憑著最後一點力氣在阿薩思臉上劃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可後者並不在乎這點小傷,她痛快地吃了起來,在它的屍體上暢飲。

  末了,它終是成了另一只掠食者的食物。

  *

  送了三天熊肉,第七天改送豹子,第十九天是雄獅。

  她記不清自己吃了多少人類口中的「珍稀動物」,她只知道吃肉的動物不夠香,還是吃草的動物肉質更好。

  沒想到人類還真遂了她的願,從第六天起,她的食物變成了角馬和耗牛。雖然這兩者體型龐大到她不好對付,但只要能得手,它們的肉量就夠她吃上幾天了。

  食物變多了,需要蘇珊喂食的次數就變少了。她似乎被安排到另一個區域去喂食,每天往返要花不少功夫,只能騰出一兩個小時來陪伴她。

  「好孩子,我以後不能常來了。」

  「公司打算結束負增長狀態,先開一部分園區盈利,而我的新任務是去喂養三角龍。」

  「實驗室決定培養一批新的迅猛龍,說是要交給退伍的軍人訓練成『獵犬』,我覺得他們真是瘋了。」

  「再見了好孩子,希望新來的主管能對你好些。」

  蘇珊離開了舊區,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每周只能見到她兩次。

  又半年,努布拉島的部分區域開放,大批游客湧入其中。人類的味道充斥在空氣裡,讓她睡得煩躁,醒來也煩躁。

  她知道人類吵,但沒想到會這麼吵……

  而在她滿兩周歲時,偶爾來一次的蘇珊帶來了新故事:「一周前,實驗室培養的迅猛龍出生了,一共四只。」

  「它們被放在一個大區飼養,據說一出生就安排了飼養員。」

  「那個飼養員是個退伍兵,叫歐文。看來恐龍的命運還是跟軍部扯上了關系,但願他們不會把你們送到戰爭前線,給你們綁上炸藥衝鋒……」

  「好吧,總覺得他們做得出來。」

  是的,沒什麼事是人類做不出來的,阿薩思如是想。


第13章

  近一年來,努布拉島正在逐步開放。

  隨著客流量的增加、草食恐龍的增多,蘇珊幾乎騰不出時間前往舊區,被迫在新區的各個飼養點打轉。自然而然地,阿薩思便被流放在失落的國度,每天與她「互動」的聲音只剩下園區的廣播。

  它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為維持秩序而生,混合著喧囂的人聲一遍遍強調注意事項,反復得有些失真。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是聖何塞時間早上7點,園區的早餐部已經開放,祝您和您的家人用餐愉快。」

  「園區的觀光列車即將啟動,請大家做好准備……馬上,我們將進入三角龍飼養區……」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是聖何塞時間中午12點,園區的午餐部已經開放,祝大家用餐愉快。如果您在離開食肉龍飼養區後倍感不適,請到中心便利店領取免費嘔吐袋。」

  偶爾,廣播也會播放一些流行音樂,但更多的是氣像報告。

  「颶風『塞特』將於今晚18點登陸哥斯達黎加西海岸,努布拉島會受到波及。這不是演習,請工作人員提前做好疏散工作,緊急加固園區生態籠。」

  當晚,風暴果然來了。

  狂風呼嘯、暴雨傾盆,森林在閃電下鬼哭狼嚎,電網也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雷聲驟響,慘白的電弧劃破天空。水流順著闊葉衝下,淋漓在阿薩思銀灰色的表皮上,她先是仰頭看著不息的雨簾,再從隱蔽處起身,去籠子的邊緣尋找一種特殊的植物。

  在她的觀察中,這種植物一沾水就會變黏,很容易搓出泡泡。

  她記得發現它純屬偶然,那也是在一場暴雨後,它滴落的黏液在地上彙成了一個小小的水坑,而她在漫步時一腳踩了進去——

  陰差陽錯的,水坑冒出的泡沫溶解了她後肢上的血漬,她由此明白了它的用途,並一直在雨夜用它清潔身體。

  這次也是一樣。

  她站在樹下淋著黏液,再伸長爪子、擺起尾巴打出泡沫,洗去身上結痂的血跡與干涸的泥土。

  雨水將所有污物衝下,她銀灰色的表皮煥然一新,泛出了金屬的光澤。

  很舒服,她暢快地舒展脖頸,正想仰天吼叫一聲——不料就在這時,她頭腦中的警報驟然拉響,腎上腺素即刻飆升,仿佛被一種強大的掠食者盯上了,頭皮發麻的感覺令她毛骨悚然。

  怎麼回事?

  腦子完全沒反應過來,可她的身體已經發力,一躍跳離了原地。

  然而野獸預知天災的速度哪裡比得過大自然的偉力,頃刻間,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轟隆」一聲劈在她洗澡的地方。

  樹木、水流、地面和她剛好構成了一個回路,雷電立馬在這塊場域中爆開,分散的電弧扭曲成致命的死線,猶如撒旦探出的利爪,一把拿捏住幼龍的性命。

  阿薩思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哀嚎,就被電得兩眼一黑,「咚」一下砸在地上。要不是她平時有做電擊訓練,估計這會兒已經一命嗚呼了。

  原來,打雷的時候是不能站在樹下也不能淋水的嗎?

  她真是……受教了。

  渾身劇痛,她緩了好久才找回知覺,之後一點點挪進當年迅猛龍住過的籠子裡,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氣。

  好險,她差一點就死了。

  *

  颶風過後,努布拉島一片狼藉。

  園區的運營主管清點損失,從落地窗到防護欄,從喬木到花草,從隧道到公園……越計算越心疼,他似乎看到無數美鈔長了翅膀飛走,他一分也捉不住。

  「據統計,昨晚有四頭腕龍、兩頭三角龍、兩頭雙冠龍和一頭食肉牛龍死於雷擊,另有近百頭恐龍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東區的電網壞了,一頭亞成年異特龍跑出了飼養區,進入到馬門溪龍的領地。很不幸,它沒能活下來,被受到雷暴驚嚇的馬門溪龍群踩死了。」

  「西區的生態園損毀,有三頭劍龍下落不明,追蹤器上只顯示了一頭。」

  運營主管抖著手做下決定:「從今天開始,努布拉島的恐龍樂園停止運營。該死的!這群恐龍為什麼一打雷就喜歡躲在樹下?不知道這樣會死得更快嗎?」

  「先生,它們只是恐龍,與樹木為伍是本性。」

  「哦該死!真是該死!園區的生態籠必須更新,至少要防雷擊!上帝啊,知道死一頭恐龍要損失多少錢嗎?」

  運營主管氣得抓頭,卻又在某一個瞬間停止了抓狂的行為。

  他眯起眼,說道:「去聯系那些富商,看看有誰需要恐龍屍體或骨架的,記得把價錢抬高。賣不出去的屍體扔到舊區,畢竟那裡住著一只『半自動垃圾桶』。」

  「不對,舊區的電網牢靠嗎?」

  萬幸的是,舊區的電網很牢靠,一夜風暴過去了,它是半點沒壞。

  確定第二只還活在籠子裡,工作人員們長長地舒了口氣。接著,他們用大型升降杆吊起一頭三角龍的屍體,拿它充作第二只的午餐。

  「它食腐嗎?」

  「伙計,這頭三角龍才死了不到12小時,跟『腐敗物』沒有任何關系吧!」

  「它不吃腐敗物。」另一名工作經驗相對豐富的人員說,「同一具動物屍體它最多吃三天,第四天就不會動嘴了。之前我們投放了一頭成年角馬,它沒吃完,剩下的部分全喂給了島上的老鼠和海鳥。」

  三角龍的屍體落在了地上,陰影處的「資產」冒了出來。它似乎是第一次見到別的恐龍的屍體,看上去充滿了好奇,一直圍著屍體打轉。

  片刻,它開始嘗試著對三角龍的頸部、背部撕咬,又嘗試著用爪子劃破它的皮膚,折騰了好半天才回到頸部重新下嘴,很輕易地撕開了屍體的皮肉,低頭大快朵頤起來。

  「它剛才在干什麼?」

  「評估獵物吧,它一直保持著這種『進餐習慣』。」老員工說道,「先對屍體下手,下次遇到活體就容易對付了。沒發現嗎?它在試探三角龍哪塊區域的皮最嫩。」

  或許是「資產」的獵食手段表現得太聰明,他們幾個聊著聊著就陷入了沉默。

  他們隔著電網觀察了它好一會兒,見它沒有發現他們,這才放松了一些。

  「但它也只是恐龍。」

  他們離開了。

  *

  阿薩思吃了一個月的恐龍屍體。

  如果說前一周吃的屍體還算完整,那後幾周的食物就是屍塊,還是剛從冷庫取出來、解凍不完全的那種。

  她差點吃吐了,偏偏她的身體很喜歡恐龍肉,每次見到凍肉都會急不可耐地撲上去,活像餓了八輩子似的。

  她一度不能理解自己的口味,直到在啃了半個月的恐龍肉後,她發現自己的個頭長得飛快,幾乎算得上突飛猛進,才明白身體的選擇是對的……

  她的身體知道該吃些什麼才能長大,而恐龍肉裡一定蘊含著她需要的營養。

  為了成長,她逐漸適應了恐龍肉的味道,還吃出了感情,升起了把這當作主食的念頭。可就在一月後的某天,她突然發現同一種恐龍的肉質變了,她的身體對恐龍肉不再有急切的需求。

  這是怎麼回事?

  不止她有疑問,她的現任飼養員們也有疑問。而在他們尚未搞明白緣由前,她先一步察覺到了真相。

  真相就是她在一個月內吃到的恐龍全是被雷劈死的,而在一個月後進食的恐龍多是病死的。

  經過雷電「處理」的恐龍肉應該是多了一些特殊的「營養」,以至於讓她的身體對此萬分渴求。而病死的恐龍體內多是病毒,她的身體對此排斥,她也因此失去了食欲。

  不過,她對身體的控制力很強,即使心理上對病龍的肉接受不了,可她還是會狠心下嘴,將它們的血肉連同病毒一起吞下。

  原因無他,疾病也是她成長的一環。如果她能克服大多數恐龍都無法克服的病毒,那人類對她的拿捏就又少了一分。

  她終是咽了下去。

  「還真跟普裡特主管說的一樣,它就像一個半自動垃圾桶,什麼都能吞下啊。」

  「你不覺得這樣的恐龍很可怕嗎?它是整個園區唯一一只吃了病龍肉卻沒死的食肉龍,還獲得了免疫力,而另一頭成年棘龍卻沒有扛過去。」

  「一頭幼龍的免疫力比一頭成年棘龍的強,這合理嗎?」

  這明顯不合理,可就是發生了。

  或許這就是實驗室堅決留下第二只資產的原因,他們想通過它做實驗采集血樣、研究抗體,然後給另一只資產用上,防止那只半路夭折。

  但根據實驗室並不頻繁的采血頻率看,等他們來采血的那天,第二只體內的病毒早就富集到一個無法控制的量了。除了它自己,沒有任何一只恐龍能扛住這樣復雜的病毒源,包括它的同類也不行。

  「它不像一只恐龍,都快被養成怪獸了。」

  「對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普裡特已經不是園區的主管了,原因是他私自販賣恐龍的屍體,還被吳博士發現,他的下輩子應該會在監獄裡度過吧?」

  「新的運營主管會在一周後登島,是克萊爾·戴寧……對,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工作狂人。」

  飼養員們聊天的時間不會太久,但他們每一次聊天的信息量都很大。阿薩思刻意放慢了進食的速度,把一些重點記在心裡。

  待她進食完畢,他們記錄了一下時長、估算了一下肉量,不久便驅車離去。

  之後,阿薩思不再進食病龍,而是將它的殘軀拖到了樹下,與水池和電網相鄰。

  自從上次被雷劈過,她的感知就敏銳了不少,她能嗅出空氣中獨屬於海水的腥鹹,也明白一旦這股氣味加重就是風暴降臨的前兆。

  她在等,等待下一個雷暴天。

  她要驗證自己的猜想——經雷電改造過的食物,是否更符合她的口味?哪怕是這種難以下咽的病龍。


第14章

  島上的水氣愈發濃郁了。

  漸冷的風吹來海水的鹹,變厚的雲壓低飛鳥的翅,森林掀起了不安的浪,落單的鳥巢在樹杈上晃動,似乎隨時會掉下來。

  風雨欲來,阿薩思提前進入籠子,透過生鏽的破洞和藤蔓交錯的罅隙,安靜地窺探著天色。

  不久,悶雷翻滾的聲音響起,風暴如期而至。

  暴雨捶打著籠頂,山風搖晃著電網,她不動聲色地趴在地上,略帶敬畏地看著閃電撕裂天地,那如同樹冠般延展的電弧簡直比她肚子上的傷疤還猙獰。

  隱約中,她聽見恐龍的哀嚎從遠方傳來,高高低低,帶著對災害的無力和對死亡的恐懼。

  有那麼一瞬,她仿佛閃回到一個熟悉的場景。不知是夢是真,她好像也見過大災降臨的末日,而它們奔向她,越過她,擁抱了滅亡……

  莫名地,她對風暴有了新的認識,它似乎是一種可以被預測但無法被規避的偉力。

  它不屬於任何人,它只屬於這個世界、這片天地。就像隕落的天火,就像機體的病亡,都是一種無情無形的、為所有生命洗牌的手段。他們、它們和她,皆是置身其中,與之息息相關的一環。

  這種感悟無法用語言描述,甚至她也不清楚腦子裡對「災難」產生的想法是什麼,升起的敬意和畏懼又是什麼。

  她只知道在她有意識的兩年裡,她不是沒有經歷過風暴,而是只有上一次和這一次的風暴給了她全新的體驗,就好像——她又重活了一遍,從蒙昧得只知吃喝拉撒的野獸變成了略有覺知的新生命。

  就在她思緒翻飛時,閃電垂直而下,不偏不倚地劈在樹冠,並波及到了水池旁的病龍屍體上。

  布置沒有白做,差不多了,她想。

  見計劃達成,她才安心地閉上眼,伴著隆隆聲入睡。約莫過了半小時,她又醒了一次,因為雷電又劈了她的食物一回。

  翌日,雲收雨歇。

  空氣中的負離子濃度增加,混著植物摧折的草木味,攪著濕土迸射的根莖香,聞上去分外清新。

  阿薩思鑽出籠子,走到被雷劈了兩遍的食物旁,先是低頭嗅了嗅屍塊的焦味,覺得自己的味覺能承受住,這才撕扯起肉來,大口吞咽。

  不得不說,被雷劈過的肉口感確實更好。

  或許是高溫消了毒,或許是熟肉口味佳,她很快吃完了病龍的肉塊,且身體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甩了甩尾巴,她決定每逢風暴到來前都要做同樣的准備,只有這樣,病龍的肉才會變得好消化一些,她吃後染病的風險也變得更小。

  不過,同樣的機會很少,現實往往是她有肉時雷不來,天打雷時肉不至。

  可她萬萬沒想到,人類能「貼心」到這種地步。自從發現她對恐龍肉接受良好後,他們居然把所有被雷劈死的恐龍都冷藏起來,再分批運到她這裡。

  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而她也在長期進食中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經過雷電「加工」的肉確實更適合她的體質。

  她的個頭在瘋長,幾乎是一月一個樣。前後只過了三個月,她就趕超了當年的迅猛龍的體型,那幾只生鏽的籠子再也裝不下她。

  不止如此,她對電擊的耐力也在變強。迄今為止,她已經能抓著電網數十五個數,並在松爪後依然保持基本的神智。

  可她的爪心不太扛電,抓久了電網容易燙傷,阻礙了她做進一步的鍛煉。

  無法,為了克服弱點,她只能在有限的條件下做無限的練習。

  左右蘇珊來不了,飼養員按時到,研究員又懶得修補監控,她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要是不找點事做,恐怕她會憋瘋。

  四處尋覓一番,她鎖定了一塊巨石。

  為了檢測它的硬度,她伸出長甲往上一戳,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坑洞。

  還行,能用。

  這麼想著,她張開爪子,露出爪心,一巴掌呼在了石頭上。

  她想,只要把爪心打爛,下次恢復後它應該會變得厚實一些了。

  *

  兩歲零八個月,阿薩思第一次見到了侏羅紀公園的新主管——克萊爾·戴寧。

  以人類的眼光看,那是一位美艷颯氣的女士。她留著一頭橙紅的半長發,穿著干練的黑西裝,踏著一雙高跟鞋踩過泥濘地,步伐不緊不慢,氣場強大穩定。

  而以恐龍的眼光看,那是一份相當健康、精氣神十足的食物。她聞上去很香,由內而外血氣充盈,有著不俗的生命力和活力,特別吸睛。

  然而,「人類」這份食物早被她踢出食譜,哪怕來的人再香,她也只是看看而已。

  最多看得久一點。

  「第二只被關在這裡?」

  「是的,克萊爾小姐,它就在這裡。」

  「可我為什麼看不到它?」

  「這是好事。」飼養員笑道,「如果你在進入森林後看見了一只老虎,請相信我,那是它願意讓你看見。如果它不願意,你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它,藏匿行蹤可是掠食者的拿手本領。」

  克萊爾:「它一般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投食的時間……抱歉,我收回這句話,它出來了。」

  克萊爾一頓,立刻循聲朝生態籠看去,就見茂密的林葉被依次頂開,一頭有著棕色豎瞳、銀灰色表皮的恐龍撥開林木而來。

  它探出半個身子直勾勾地盯著她,沒有吼叫和威嚇,也沒有攻擊和接近,只是維持著一個讓雙方都覺得安全的距離,平靜地注視著他們。

  一時間,克萊爾像是出現了幻覺,她竟然在一只恐龍身上看到了「人性」。

  旋即她失笑,覺得自己想太多了:「比起第一只,它看上去沒什麼攻擊性。嗯,個頭也小一號。」

  她摸著下巴:「雖然第一只的外形更符合展出的要求,但是第二只的脾氣似乎更適合被游客圍觀。」

  「不,它狩獵時的脾氣可不好。」飼養員道,「表現得比另一只更凶殘、更護食。而且,它有時候讓人感覺捉摸不定,不像另一只凶暴得很穩定。」

  克萊爾:「你說的『捉摸不定』是什麼意思?」

  飼養員攤手:「不知道,這只是一種主觀感覺,並不能作為客觀依據。」

  克萊爾不再多問,而是膽子頗大地進一步靠近電網,還繞著籠子邊緣走了起來。

  飼養員認為這麼做太危險,幾次想攔下她,可克萊爾不以為意,只說道:「要是游客來了,他們只會比我靠得更近,難道你還要一個個阻止過去嗎?」

  飼養員不再阻攔,克萊爾與恐龍遙遙對視,卻仍沒有從它眼中讀出攻擊的意圖。

  於是,克萊爾特意背過身去,自顧自地繞著籠子走,沒有回頭。可即便如此,身後的恐龍也沒有從她的背後攻擊,它不是沒有掠食者的本性,它只是沒把人類當作食物而已。

  意識到這點,克萊爾蹙起了眉:「我保持原來的看法,這一只更適合展出,即使它的外形不夠亮眼。」

  但她也明白,公司一定會駁回她的建議。

  恐龍沒入了林中,很快消失在她的視野裡。克萊爾攏了攏領子,本打算離開舊區,不料眼光一錯忽然定格在一塊巨石上。

  倒不是巨石的紋路吸引了她,而是上頭密密麻麻的坑洞實在看得瘆人。尤其是它還留著干涸的血漬,上有一堆螞蟻在爬,這更添了幾分詭異的氣息。

  克萊爾:「請問,那塊石頭上的痕跡是……彈孔嗎?」

  聽說舊區的籠子曾關著迅猛龍,還發生過出逃事件,想必是那時候留下的彈孔吧?

  然而,飼養員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彈孔?哦不,不是……」他快步上前,定睛細看,「不不不,這塊石頭一直是完整的,至少一周前是這樣。這是怎麼了,是被石蟻築巢了嗎?」

  石蟻傾向於在岩石豐富的環境中生活,尤其喜歡在岩石的縫隙中築巢,偏愛肉食。

  努布拉島上有沒有石蟻,只有專業人士能回答。但在飼養員眼裡,食肉恐龍生活的園區確實符合石蟻生存的條件,它們存在得非常合理,因此這事還算「正常」,談不上是什麼「大事」。

  可克萊爾不這麼認為,離開後的第二天,她帶來了實驗室的研究員。

  但他們還來不及對恐龍進行麻醉,就發現那塊可疑的巨石不見了。四下尋找,他們在電網邊緣的水池中找到了它。

  沉了底,有必要挖嗎?

  沒必要。

  不了了之。

  唯有克萊爾心底仍有疑雲,可她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恍惚中,她似乎明白了那句「它讓人捉摸不定」是什麼意思。

  *

  風暴季過後,努布拉島開始重建,克萊爾再也沒有來過舊區。

  又三個月,恐龍樂園重啟,阿薩思的生活終於回歸了平靜。

  她繼續著電擊、吃恐龍肉和戳石頭的日常,偶爾興致來了,還會把頭埋進水池裡練一會兒閉氣。除了飼養員,沒人會接近此地,她自得其樂地過了許久,直到眼熟的飼養員接連兩天沒有出現——

  很意外,蘇珊回來了,她看上去神色不安、面帶倦容。

  「好久不見了,好孩子。」蘇珊將恐龍的屍塊放上升降杆,嘆道,「我很高興,你居然還記得我。」

  她已經許久沒來,原以為恐龍記性再好也會忘記她。可她沒想到,當她的氣味隨風傳來時,密林第一時間大幅度地搖晃起來,她的恐龍朋友早就衝到了邊緣。

  她還記得她,真好。

  可這也不是真好,她的記性好,也意味著另一只記性佳……

  蘇珊:「你的飼養員之一·喬治,不會再來了。」她帶來了一個悲傷的消息,「他去給你的同類喂食,跟我一樣差點被它拖下去。幸運的是我們都活了下來,不幸的是喬治失去了一條手臂。」

  「他不會再來了。」

  「他們總算放棄了對另一只進行人工飼養的念頭,早該這麼做了。」

  從蘇珊的抱怨中,阿薩思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人類明知她的同類凶暴非常卻還要堅持人工飼養的原因了——

  因為公園中有一個項目很賺錢,叫做「成為飼養者」。

  簡單來說,就是游客付費、提桶給恐龍親手喂食以換取「飼養者」獎章的活動,其中給食肉龍喂食的獎章最大,也更受人歡迎。

  阿薩思雖然不懂「錢」是什麼,但她品得出這種侮辱掠食者的行為非常智障,人類辦這事幾乎跟送死無異。

  如果他們真的排隊給她喂食,一人提一桶往她嘴裡倒,還逗她——行,她馬上把「不吃人類」這條從原則裡劃掉,並立刻大開殺戒,吃得他們連骨渣都不剩!

  蘇珊:「喂一次10美金,暴利,公司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可惜,你的同類已經嘗過了人肉的味道,要是在展出時讓人喂食,它估計會連人帶桶一起吞掉。」

  「所以,他們計劃將你一起展出,用來賺取喂食的錢。」

  阿薩思:……

  看來他們是活膩了。


第15章

  氣候轉冷,又到了儲存脂肪的時節。

  就像松鼠收集堅果,海狸加固巢穴,麋鹿長出厚毛,阿薩思也有著自己的過冬方式。

  在往年,每當進入深秋,她的胃口都會大增。

  或許是動物本能自帶的對「缺食」季節的焦慮,或許是恐龍基因刻錄的對「冰川時代」的恐懼,她總會不自覺地攝入大量肉食,持續兩個月囤積脂肪,哪怕舊區的肉類供應從未斷過,她也覺得吃得不夠、想要更多。

  好在努布拉島坐落於哥斯達黎加的西南岸,受熱帶氣候影響,它通常不存在傳統意義上的冬季,有的只是以降水量多少來分割的干濕季。

  濕季在夏,干季在冬,氣溫雖有降低,但整體下調不多。

  可即便如此,動物對冬季的感知總有其特殊的閾值,基因說「該過冬了」,身體就會為過冬做准備,而身體做好了准備,精神也會投入。

  一回生二回熟,阿薩思等待著「生理季」的到來。不料,人類的投食量跟上了,她的胃口卻掉了鏈子。

  她似乎生病了,不僅吃不下東西,狀態還很低迷。

  她不再曬太陽,不再碰電網,連玩水和戳石頭的日常都不再進行。每日只是縮在隱蔽處趴著,不喜活動和互動,哪怕蘇珊來了也窩著不出。

  「好孩子,你生病了嗎?」

  停止進食後的第三天,蘇珊實在沒辦法,只好請來了實驗室的人員。

  出乎意料的是,吳博士親自帶著設備到場,他指揮著工作人員搭建帳篷和臨時實驗室,下令不得驚擾「資產」,只作全天候的觀察。

  「吳博士,它生病了。」蘇珊小心翼翼地提醒,「病得很重,吃不下任何東西,如果你們只是觀察而不行動,它會死的。」

  亨利放下望遠鏡,語氣輕松:「放心吧,它很健康。」

  「只不過是表皮變了色,眼睛看不見,三天不吃東西而已。」

  在蘇珊臉色驟變之前,亨利止住了冷笑話,給出一個准確的答案,「這是蛇類蛻皮前的表現,它也一樣,目前正處於這個階段。」

  蘇珊喃喃道:「蛇?」

  吳博士不再透露情報,只讓身邊的佣兵將蘇珊帶走,而他繼續投入了觀察。

  在高科技設備的成像下,第二只資產的身影很快投上了屏幕。

  只見它「虛弱」地趴在陰影中,一身銀灰色的表皮變得干燥慘白,棕黃色的豎瞳變得渾濁無神,有一層薄薄的「殼」從眼翳上浮起,形狀越來越明顯。

  亨利:「給它增加一些濕度。」

  研究員舉起了水槍,籠子上空便下起了雨。察覺到空氣中的濕度增加,「資產」總算挪出了隱蔽處,讓身體淋漓在雨水中。

  蛇類蛻皮需要一定的濕度和溫度,看來它也一樣。

  吳博士一邊記錄新數據,一邊吩咐助手:「不要漏下一幀細節,它的每一個變化都至關重要。」

  要是沒記錯,它的第一次蛻皮是在實驗室裡,持續時間不久。

  蛻皮完成後,它的體型大了一圈,食量增加了一倍。舊皮的脫落帶走了它的疤痕和寄生蟲,所獲得的好處與蛇類蛻皮後的一模一樣。

  而眼下,它的第二次蛻皮發生在舊區,時隔近三年,也不知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它對蛇類的基因融合得相當完美,幾乎是「吞」了對方的長處而沒有吸收短處。

  假如它能像蛇一般每隔一段時間就蛻一次皮,蛻一次就長大一點,那麼從理論上說它可以持續成長,直到死亡為止。

  畢竟蛇類就是這樣,它們會不斷蛻皮、持續長大,唯有壽命耗盡才能停下。

  如此一來,第二只資產就沒有「固定體型」一說了,要是它活得夠久,沒准會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顯然,不少研究員也想到了這點,但比起博士的淡定,他們頗有些惴惴不安:「吳博士,它……將來能長多大?」

  「我不知道。」亨利攤手,「有些資料在實驗室裡不是秘密,你們也清楚,我在創造它們的時候加入了深海物種的基因,就為了讓這部分基因承受住它們不斷成長的體型。」

  深海物種雖然生得奇形怪狀但能長得很大,還是「巨無霸」。

  尤其是章魚,它在傳說中留下了「北海巨妖」的稱呼,為一代航海者深深恐懼著。但幾百年下來,人們只當那是神話,幾乎是祛魅了。可當吳博士將它的基因添加到新物種中並用於「長個頭」時,意義就完全不同——

  從某種程度上講,科學正在反向證明一些神話傳說的真實性。

  亨利:「它是突破基因的限制還是死於基因的崩潰,無論是哪種結局我都很期待。」

  與此同時,淋夠了雨的阿薩思只覺得身上有一張膜在崩裂。

  皮膚很癢,像是有一群螞蟻在咬,令她無法忍受地側躺在地,難耐地大力摩擦起來。

  如同蛇會在崎嶇不平的地方爬行、以方便蛻皮,她也撞上岩石的棱角磨蹭,借助外力撕下舊皮,一劃拉就是一片。

  岩石的棱角被磨平了,她起身朝樹木撞去,又蹭著樹皮轉起了圈。

  期間,她的爪子覆蓋住臉,尖端的鉤子扯下一層膜,從脖頸到後腦,從眼翳到鼻端——它完整地掛在她的爪子上,而她的眼睛脫去了翳,一下子看得無比清晰。

  她能看到雨水從天而降的軌跡,像是慢了不止一倍速墜落,她認為自己能精准地捕獲每一滴。

  她能看見樹葉舒展的脈絡,其上覆著一層細小的水珠,而珠子上有一只昆蟲正在張開翅膀,它後腿的一圈絨毛根根清晰。

  她能看清相隔百米的每一個人,他們的表情、神色和動作。甚至,她能說出一個置物架上的試管內裝著什麼顏色的液體,起了幾個氣泡……

  她像是第一次看清了整個世界,沉浸於新鮮的體驗中無法自拔。

  「它怎麼了?」

  「或許是在重新認識自己吧?」有人吐槽,「就像我第一次面對生理期的變化,直接在馬桶上放聲尖叫,還以為自己要因流血過多而死了。」

  「……可我記得性教育是小學的內容,你的老師和父母沒教過這些嗎?」

  「很遺憾,我來自德克薩斯州。你應該知道,這個州以禁欲教育為主,法律上不強制對孩子進行這方面的教學,所以……」

  「好吧,那真是不幸,你一定嚇壞了。」就像目前的「資產」一樣。

  可惜,人與恐龍的觀感不互通,阿薩思經歷過一次蛻皮,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不會感到半分害怕。

  她隨意扯下皮,又守在舊皮旁寸步不離。

  她知道,人類搞這麼大陣仗一定不會空手而歸,他們必然會拿她的舊皮做研究,而想從她爪下撈東西就只有一個辦法——麻醉她。

  很快,她「如願以償」。

  只是這一次,她「沉睡」的時間更短了。

  *

  半個月後,蘇珊帶著兩個飼養員來到了舊區,他們提著一些五顏六色的小桶,帶著一車剁碎的生肉。

  「真是瘋了!他們真想把她投入喂食環節!」

  蘇珊看上去很生氣,她拎起一只塑料小桶,覺得不可理喻:「把碎肉放進桶裡讓我們輪流喂食,直到她習慣被人類這樣投喂——哦上帝!這究竟是哪個混蛋想出來的飼養方式,他為什麼不親手喂她?」

  面對吳博士時用「它」,面對飼養員時用「她」,蘇珊很清楚誰會跟她站在一邊。

  果然,另外兩個飼養員臉色也很難看,他們清楚這項工作有多危險。掠食者的情緒再穩定那也是掠食者,一車肉分桶喂食,它要是餓得慌了他們豈不都是桶?

  「該死的,要抗議!他們不能這麼對我們,我們又不是工具!」

  「可在他們眼裡,我們就是工具,是消耗品。」另一個道,「想想喬治吧,斷了一只手,不知道被送去哪裡療養了,希望不是早就廢棄的白堊紀營地。」

  三人終是無言,在監控下,他們一人提著一只桶走上了升降架,心驚膽戰地等待著資產的出現。

  然而,不知是肉少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資產」雖邁出了林間、鎖定了他們,卻沒對他們發動攻擊。

  甚至,在其中一人因為手抖而將肉撒下去後,「資產」低頭看了看「芝麻大小」的肉,打了一聲清晰可聞的、完全不屑的響鼻,尾巴一甩就走了。

  它走得輕松,可在升降架上的人嚇得是大汗淋漓。

  「不,我再也不干了!我發誓!它今天不吃我,不代表下次不吃我!」

  「連恐龍都不屑的肉……不對,一只恐龍表達了它的情緒,我沒看錯吧?」

  蘇珊松了口氣,趕緊說道:「把肉全送進來吧,全部。孩子餓了會發脾氣,她也是。」她一把扔掉了桶,「可以回去交差了,如果他們有異議,就讓他們親自上場吧。」

  肉塊劈裡啪啦地落在地上,壘成了一座小山。

  阿薩思這才張了嘴,一口下去十幾千克,很快吃掉了一半。

  只是——

  阿薩思仰頭,見蘇珊已經走下了升降架,她便暫停了進食,估量著自己和架子的距離。

  下一秒,她突然全速起跑,像一陣黑風掠過叢林。找准機會一蹬起跳,她高高躍起,一口咬在了架子下方。

  咬緊,利爪劈斷繩子,架子下方的掛籃便和她一同做起了自由落體。

  鐵制掛籃被她輕松扯了下來,「轟」一聲砸進園子裡,把最後一個下架的飼養員嚇得屁滾尿流。

  「哦上帝!哦不!它能夠到架子,不!」

  其實,她不止能夠到,還能跳上去。要不是有電網攔著,她的目標就不止一個籃子,而是掰碎整個升降架。

  因為直覺告訴她,她的爪子已經能在鋼鐵上留下痕跡了。

  她想試試,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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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阿薩思認為,人類這種生物很難評,他們中的大部分或多或少都帶著點「犯賤」的特質,並不遺余力地踐行著每一個「賤兮兮」的行為。

  當她安分守己、甘居一隅時,他們拼了命地想把她挖出來,什麼「同類共居」、「與人互動」、「游客喂食」,想一出是一出,怎麼離譜怎麼來。

  而當她決定遂了他們的願,真與人進行「互動」時,他們又拼了老命地想把她塞回去。多麼可笑,她不過是跳起來拽了個籃子,他們就在事後給她焊了三層電網,還加大了電量。

  無趣。

  明知自己弱小卻非要找強大的玩伴,玩不到一起就限制玩法,一副「我輸不起你也別想贏」的樣子,醜陋極了。

  玩不起就別玩,她壓根不需要一碰就死的玩伴。他們連「死」的覺悟都沒有,何必事事來沾邊呢?

  搞不懂。

  阿薩思在籠子裡轉了一圈,對加厚的電網沒有太大的排斥感。

  或許在人類看來,多幾層電網意味著限制了她的行動、保障了自身的安全,殊不知這對她來說也是一樣的——以後不用受人類頻繁的騷擾了,真好。

  雖然無聊的獨居容易讓智慧生物憋瘋,但跟一群蠢貨打交道更讓她心累。

  比起一睜眼就看到人類在籠子外上躥下跳的場景,她選擇窩著發呆一整天。

  可惜,在野外發呆總有這樣那樣的不便,有時候季節一變,連發呆都變成了一種奢侈。

  炎熱的長夏來了,蚊蠅衍生。

  三層電網雖然阻隔了人類,切割了天空,還圈禁了她的活動範圍,但在攔截蚊蠅時毫無作用,甚至會起反效果。比如飛進來的蚊蠅出不去,就會在水源附近繁衍,以至於籠中的蚊蠅越來越多。

  它們沒有殺傷力,也戳不破她的表皮,可就是喜歡繞著她上下飛舞,嗡嗡聲不絕,令她煩不勝煩。

  無法,她只能躺在樹蔭下裝作熟睡的樣子,然後將身體的主導權交給互利互惠的合作者。

  那是一群小型蜥蜴,約有十七八只,平均體長6英寸,以捕食昆蟲為生。

  無論干濕季,只要她受到蚊蠅侵擾,它們就會從岩逢中鑽出來,小心翼翼地爬到她身上開始一場饕餮盛宴。

  它們下腳極輕,動作也快,長舌不斷噴卷,將她身上的蚊蠅掃光。

  但蜥蜴膽小,在它們捉蟲時她得盡量保持不動的狀態,否則稍微有個動作它們就會一哄而散,需要好一會兒才敢聚攏。

  畢竟,她對它們來說實在太龐大了,要是跑得不夠快,八成會被她壓扁。

  不過,她的合作者不止一個。

  嚇跑了蜥蜴就會引來牙簽鳥,趕走了牛鷺還會有紅背鼬。

  她不知道島上的生物為何如此多樣,但實驗室建在這裡,時不時還有動物從外頭送來,想必偶爾逃脫幾只也是常事。

  經年累月的,努布拉島便生成了一條完整的食物鏈,她的地位似乎不低,可在某些時候,她也只是一座行走的食物寶庫。

  只要她張開嘴,牙簽鳥就會將她牙縫中的肉渣清理得干干淨淨;只要她閉上眼,牛椋鳥就會幫她捉光跳蚤和寄生蟲。

  而等日頭升到最高處,屬於侏獴的時間就開始了。

  這群長得像貂的動物有著褐色的皮毛,靈敏的嗅覺。它們行動敏捷、性情溫順,時常從電網底下鑽進來,把她的軀體當成一個大型獵場——

  並在她身上挖蜱蟲吃。

  從腹部到脊背,從頭頂到長尾,它們橫掃著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要是她挪向電網,它們更會緊緊跟隨,只因她每次與電網接觸後,身上都會掉下烤得焦香的食物。很明顯,烤熟的蟲子對它們來說味道更好。

  只是比起別的合作者,侏獴算得上欠揍。多數時候,它們與人類一樣有著一種「賤嗖嗖」的特質。

  她與合作者的關系向來是各取所需,它們乖覺辦事,她予以方便;它們吃飽就走,她不會挽留。唯有侏獴——這東西總想給她留下點什麼,一旦吃高興了就把她的軀體當成領地,還隨意做下標記!

  而動物做標記的方式能有哪幾種,最方便最高效的活不就是後腿一抬嗎?

  往往她稍一不慎,侏獴就會留下氣味,這對頂級掠食者來說是絕對無法忍受的。因此,侏獴辦事她得睜只眼閉只眼,到點就得吼一聲把它們嚇跑,免得自己「屎到淋頭」。

  今天也一樣,眼見它們干得差不多了,她正要出聲把它們吼下去。不料遠方響起了機車的聲音,它們立刻警覺起來,溜得一只比一只快。

  是誰?

  好吧,也沒誰,能大搖大擺來舊區的除了研究員也就只有飼養員了。

  真難得,自從「人工投食」的訓練失敗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過來,想必又要耍什麼花招了。

  別說,還真是——

  她沒有隱藏自己,而隔著電網與人類剛對上眼,一支麻醉冷不丁地從角落中射出,扎進她的後頸。

  大抵是體質提升了,或是身體對麻醉產生了抗性,這一次她昏迷的時間更短,且神智先於身體醒來。

  醒來就是裝睡,她欺騙人類的手段愈發爐火純青。

  「體長14英尺,體重396磅,它已經不是輕型恐龍了,長大了不止一倍。嘿,伙計!體重杆放得慢些,不要傷到資產的脊椎!」

  「畢竟它已經四歲了,要是再長不大,就是霸王龍和南方巨獸龍的基因融合失敗了,以後只能當混種迅猛龍養。」

  「比起另一只,它的體型還是小了一號,真的方便做接下來的測試嗎?」

  「你在擔心什麼?它可從來沒在打架上吃過虧。」

  繼「人工投食」之後,人類果然賊心不死,又想出了一個「別開生面」的法子來折騰她,而這個尚未成型的項目叫作「鬥獸場」。

  他們計劃將舊區重新開發,建成一座專屬於恐龍的角鬥場,以打擂的形式讓恐龍進行戰鬥,再以生死賽的結果對恐龍的強弱進行排行。

  誠然,這種做法違背了自然法則、人類法律,更是與他們創建侏羅紀公園的初衷背道而馳。可欲望迷醉人心,權力又允許人心為所欲為,他們不僅沒覺得哪裡不對,還為鬥獸場找了一堆借口。

  「英國有皇家賽馬會,愛爾蘭有靈緹犬短跑賽,比利時賽鴿,中亞馴鷹,美國西部鬥牛,憑什麼努布拉島不能有恐龍搏鬥呢?」

  「就算受到道德譴責又怎樣,大眾就是會對這樣的比賽感興趣。」

  「假如受到的阻力太大,也可以將鬥獸場挪向白堊紀營地,並設置准入門檻,估計那些富商會有興趣。」

  「這樣一來,白堊紀營地的蠍暴龍也有了用處,吳博士也能進一步收集『資產』在戰鬥中的數據。」

  他們說得頭頭是道,在這一刻,他們似乎摘下了「科學家」的頭銜,被催熟成一個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但對於他們的變化,阿薩思並沒有感到不可思議,畢竟蘇珊一早就說過「越聰明的動物越需要陪伴」,她是這樣,想來他們也是如此。

  她被關在籠子裡,他們被囚在島嶼上,她與他們都是一樣的困獸,不得自由。長期呆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興許他們早就瘋了吧?

  偏偏,這群瘋子在養一整個島的恐龍……

  *

  第二天,屬於鬥獸的環節就開始了。

  阿薩思仰頭,就見電網的頂端被打開,升降機下放了一只活體三角龍。

  它長26英尺,高9.5英尺,重達6噸左右,已經是成年的模樣。它雖是食草恐龍,但體型實在大她太多,要是在野外遇見,她根本不會打它的主意,只會繞道走。可現在,人類非要把它送進她的籠子裡。

  真是見鬼!她只有396磅,等同於一條四米沼澤鱷的體重,拿什麼去跟6噸重的巨獸拼?

  它皮厚肉糙,脂肪層厚,還有著尖銳的三支長角,如果它不管不顧地朝她衝過來,她只要挨上一下就完蛋了。該死的,他們是想害死她吧?

  三角龍落地,阿薩思立刻離開原地,躲進闊葉之中。

  可籠子裡遍地是食肉恐龍的氣味和普通恐龍的屍體味,這讓敏感的草食龍怎麼受得了?三角龍很快進入了應激狀態,幾乎是憑直覺鎖定了阿薩思的方位,頂著角就衝了過來!

  它要將食肉龍驅逐出「領地」,不然它將無法安睡。

  「轟隆!」

  險之又險地,阿薩思於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三角龍的死亡撞擊,而對方一擊撞在樹上,長角全扎進樹中,一時間掙脫不開。

  見狀,阿薩思飛快躍上三角龍的脊背,雙爪往它的後頸一戳,馬上留下幾個血洞。

  一見爪子能行,她立刻深入幾分,狂抓它的血肉。可三角龍力大,它的頭重重一甩,將整棵樹攔腰攪斷。旋即咆哮起來,前肢高高抬起猶如驚馬,頓時將她從背上甩了下去。

  她轟然倒地,又掙扎而起,再次避開了三角龍的正面一擊,迅速繞到它背後。

  她記得自己吃過三角龍的屍體,它不是沒有弱點,只是現在的她破不開成年三角龍的防御。她無法繞到頸後下手,也不能從下往上鎖喉,更不便在它背部動作。

  力量拼不了,防御破不開,想要取勝就只剩下一個辦法……

  阿薩思觀察著三角龍,根據豐富的狩獵經驗,她看得出它攻擊速度談不上快,但它的防御力是一絕。可受到頭部骨盾的限制,它一旦進入攻擊狀態,視野就不方便向上和向後看,只要利用這一點,她就可以贏!

  思及此,阿薩思即刻衝它大聲咆哮,挑釁並激怒了它。

  假如面對的是成年霸王龍,三角龍一怒之下大概只是怒了一下,可面對一頭未成年的「瘦弱」食肉龍,它不可能忍下這口氣。

  三角龍上頭了,它怒吼著衝了過來,氣勢洶洶。

  阿薩思轉身就跑,毫不猶豫,並義無反顧地衝向了電網。

  一時間,人類尖叫起來,氣氛驟然緊繃,有人拿起了麻醉槍。人人都以為這下玩大了,資產受兩面夾擊必死無疑——阿薩思猛地一蹬地面,整個軀體倒懸過來,與衝過來的三角龍堪堪錯開。

  下一秒,三角龍「轟」地扎進電網裡,成了加強版電網下的第一個亡魂。


第17章

  電流擊穿了三角龍的心髒。

  它的口鼻溢出鮮血,龐大的軀體頹然倒下,帶著傾覆之勢壓垮了一層電網,又因高壓電的熱效應而泛出了一股焦香。

  它死了。

  一頭足足六噸重的成年三角龍,入籠沒多久就死了?

  荒謬!

  可偏偏這是現實。

  籠子內外安靜得詭異,三角龍的屍體橫在電網上,像一記悶棍敲醒了人類自負的心。

  他們忽然意識到「鬥獸場」的計劃似乎還沒開始就要破產了,因為這裡面有一個致命的BUG,那就是「資產」很聰明,聰明到會利用電網解決對手。

  而這個BUG並非人力可以解決。

  「如果鬥獸場建成,我們用什麼方式防止恐龍出逃?只能是修建電網!」

  「可現在的問題是,『資產』知道電網是什麼,有什麼作用,它還會利用它!而別的恐龍不夠聰明,它們核桃大小的腦子壓根想不到這些!一旦面對『資產』就會接二連三地上當,再被它一個個解決,這麼一來,鬥獸還有什麼意思?」

  「殺死獸的是電網,是科技,是我們人類的力量,而不是另一只野獸的能力。失去了原始力量的撞擊和互搏,鬥獸就失去了最大的看點。」

  有人指出症結:「甚至,我們現在的做法也失去了意義。死了一頭成年恐龍卻收集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這次的實驗簡直失敗透頂!」

  還有必要送第二只恐龍進籠子嗎?

  自然沒有,萬一送進去又死於電網,那豈不是虧大了,人類可不做賠本生意。

  「但也不是一無所獲。」有研究員說道,「至少,我們再次驗證了『資產』的聰明。你們看,這麼一堆新鮮的肉放在面前它卻沒有下嘴,還退後了一段距離,說明它很清楚電有傳導性和電磁性,它連屍體周圍的電場都沒靠近。」

  「哦上帝!」有人一聽就破防,「這根本不是『收獲』,它聰明得讓我渾身發冷!」

  他們本是來給「資產」制造麻煩的,可現在,「資產」卻把麻煩留給了他們。

  它不碰三角龍的屍體,回收屍體就變成了他們的活。而想從電網上把屍體弄下來,他們就得關閉舊區的供電。

  偏偏舊區的電網系統自90年代建成,一直沒有更新,各關鍵部位是高度相互依賴的。電纜鋪在地下,由一個集中電源供電,要是關了就是關一片,很容易造成級聯故障,期間若是恐龍趁亂逃跑,那麼情況將變得非常棘手。

  可要是不回收屍體,任由三角龍橫在那裡當電阻,興許過不了幾小時舊區的電網就全廢了。

  沒辦法,他們只能選擇麻醉資產,再關閉電網進行三角龍的回收和電網的維修。

  可新的問題又來了,他們只准備了麻醉三角龍的針劑,畢竟它看上去才像是該被麻醉的「贏家」。

  「這該死的踩到狗屎的運氣!真見鬼,這狗屎的工作量!」

  「麻醉劑量太多了,或許會對『資產』的大腦造成一定的損傷。」

  「……相信我,所有人都希望它變蠢一點。」

  最終,大份量的麻醉還是用到了她身上。阿薩思沒有避開,卻在麻醉射中她的那一刻飛快地伸出爪子,快捷狠厲地劈斷了針劑。

  由於量大、推進較慢,針劑未競的部分還剩一半。而進入血液的液體已開始循環,阿薩思搖搖擺擺地走了幾步,便一頭栽倒在地。

  這就是成年恐龍要抗的量嗎?

  行吧,抗不住一點……

  她陷入了無夢的深眠之中。

  *

  醒來,電網沒換新。

  大概是嫌維修麻煩,人類干脆拆除了最內層的破網,連同三角龍的屍體一起運走,只留了外兩層的電網約束她。

  好消息是內層拆除後,籠子內可活動的範圍變大了;壞消息是食物被帶走了,她被追被頂被麻醉,到頭來連口肉都吃不著。

  她餓了。

  人類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的,直把她晾到下午才允許飼養員喂食,喂的還是那頭倒霉三角龍的肉,不過是切割版。

  新鮮的肝髒搭配後肢的肌肉,口味還可以,分量也算多。她埋頭苦吃,將食物消滅得干干淨淨。

  可待進食完畢,她砸吧了一下嘴,發現自己並沒有吃飽。

  看來,她的食量又變大了。

  這麼想著,阿薩思又蹲守在活水邊,決定捕魚吃。她低頭注視著穿過籠子的唯一水流,靜默不動,像一尊石雕。

  片刻,她猛地張嘴,一頭扎進了溪水中。再抬首,她嘴裡正叼著一條山鯔魚,哢嚓兩下就吞入腹中。

  還好,魚是夠吃的。

  努布拉島四面環海,島上的原始物種與哥斯達黎加的相近,其中包括淡水魚的種類。

  可由於島上的住民是一群腦力勞動者,他們廚師也沒有掌握太多的烹飪技術,所用的食材一般是公司空運的「高貨」,不需要就地取材——以至於整座島的淡水魚無人享用,它們生得肥美營養,最終全進了阿薩思的肚子。

  偶爾,她還能在溪水裡蹲到幾條順流而下的大蛇,口味絕佳。

  靠著大自然的接濟度過了幾天,飼養員總算發現她食量有變。次日,他們送來的肉多了兩倍,力爭讓她吃飽,絕不讓她餓瘦。

  總的來說,她的飼養員們還算是個人,養她日久多少有點感情。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乖的食肉龍,它就算餓了也不會攻擊人。」

  「是啊,難怪蘇珊會叫它『好孩子』,它的脾氣比草食恐龍還溫和。你還記得西區的那只異特龍嗎?當時我不知道它的食量變了,兩天沒讓它吃飽,它就在西區慘嚎到半夜,非常瘆人……」

  飼養員覺得她性情溫和,阿薩思對此一無所知,就算知道,她大概也會嗤之以鼻,認為他們想太多了。

  她之所以不攻擊人,是因為遠沒到萬不得已的地步,畢竟身在籠中,一頓飽和頓頓飽她還是分得清的。

  之後,她又在舊區過起了「平靜」的日常,除了體檢,研究員不再涉足此地。

  而她的食譜安排恢復到了最初的配置,實驗室重新撿回了狩獵基礎,將搜羅來的動物送進籠子裡。

  於是,在沒有風暴、吃不到恐龍的日子裡,阿薩思過上了與五米灣鱷嘴對嘴、跟兩噸河馬玩摔跤、被七米長頸鹿踢屁股……的「美好」生活,直到有一天她差點被一頭犀牛頂到開膛破肚,她才意識到有角的大型生物能有多可怕。

  比起被圈養的三角龍,野生犀牛簡直戰力爆表,要不是這貨不熟悉地形,一頭撞上樹腦袋眩暈,她還真不一定能干掉它。

  吃一塹長一智,阿薩思決定把「有角的」全列為強手,「沒角的」全放進食譜。

  不料打臉來得太快,「沒角的」才是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出手就讓她明白了大自然的用心險惡——

  那是一頭食人巨虎,雌性,來自印度南部的密林中,據說在被活捉前已經吃了兩百余人。

  它體長9.8英尺,重達千磅,四肢粗壯鋼尾結實,背部隆起的虎皮勾勒出肌肉的形狀,眼神凶戾異常,渾身充滿了殺氣。

  在大型貓科動物中,它的體型也算是「巨大」了,因此在對上阿薩思的時候,它不僅不怵,還放肆地殺了起來。不為別的,就為動物的直覺性——它吃過的人實在太多了,而阿薩思的體型雖與它相當,可眼神卻莫名給了它「人」的感覺。

  人是什麼?那是它的食物!同理,它認為阿薩思也是!

  一個照面就將對手打上「食物」的標簽,它還有什麼好怕的?食人虎爆發出貓科動物的戰鬥力,在一開局就將阿薩思壓制得只能防守。

  別看食人虎的爪子肉墊厚,扇起臉來那是一掌一個不含糊,巨大的力道差點把她的腦漿從鼻孔裡打出來。可她也不是軟柿子,仗著嘴比老虎大,她逮住它瘋咬,吃了一嘴毛。

  而後,食人虎跳上她的脊背,獠牙刺入她的脖頸。它企圖咬斷她的脊柱,可她的爪子先一步插進了它的喉管……

  殊死搏鬥,她獲益良多。

  許是這頓飯來之不易,她幾乎是細嚼慢咽地吃了它,只剩下一些難以下咽的腌臜。順便,她將殘損的虎皮剝下來舔干淨,鋪在闊葉叢裡當墊子,這可是她的戰利品。

  在虎皮上睡久了,她便多了個「收集」的癖好。以至於後來的每一次狩獵,她都會從獵物身上扒下一些東西放進「巢穴」裡,有時是爪牙,有時是脛骨,有時是皮毛。

  可惜,它們都不易保存。

  只過了一個月虎皮就長了蛆,臭不可聞。而她收藏的骨頭不夠硬,她僅是起身時不小心踩到了,它們便碎了一地。

  似乎沒什麼東西是長久的……她如是想。

  可對於長住的地方,她就想給它塞滿不易腐敗的、值得珍藏的東西。

  所以搜什麼好呢?石頭嗎?

  末了,她離開了「巢穴」,把一切丟給合作者清理。

  *

  侏羅紀公園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如此反復兩次,一年便過去了。

  遠方人聲鼎沸,近處草木幽深。阿薩思吃飽喝足,正趴在水邊無聊地打哈欠、尋思著這個下午該怎麼度過時,突然聽到遙遠的方向傳來了尖叫,似乎出現了什麼變故。

  但人類的變故與她無關,她被關在籠裡,輪不到她操心人類的事。

  是以,人類快忙瘋的時候她在呼呼大睡,人類處理後續時她在大快朵頤,該吃吃該喝喝,而等他們忙完了,蘇珊自然有空來到舊區,會給她帶來消息。

  如她所料,蘇珊不信任他人,卻相信不會說話的恐龍。在舊區,蘇珊是沒有秘密的,因為真正的「保密箱」是她。

  「這周三發生了一樁慘案,有個研究員被滄龍拖下水吃掉了。」

  「知道滄龍嗎?那是一種巨大的、生活在水中的恐龍,吃肉的,是海洋中的霸主,凡是到了水裡的動物都是它的食物。」

  「我們一直以為它離不開水,可我們想錯了,它會從水裡躍到陸地上捕食,有滄龍在的水域連岸邊也不安全。當時那個研究員就站在岸邊,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了魚餌……」

  「那頭滄龍比你早一年出生,現在也有30英尺的長度了。而等它成年,起碼能長到65英尺。」

  「好孩子,你要記住,如果有一天獲得自由,一定要避開深水區域。」

  「那是所有陸地生物都不可以輕易涉足的地方。」

  然而阿薩思聽完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恐龍還能生活在水裡?

  那她怎麼不能?

  是她不行?

  是訓練不夠?

  靈魂三問過後,遭受過社會毒打且有著強烈生存意識的阿薩思轉身離去,二話不說把頭埋進水裡,開始練習閉氣。

  她認為自己能行,也可以生活在水裡。


第18章

  舊區的條件十分有限,天然水源唯二,一處是不大的池塘,一處是不深的溪流,兩者都無法給她提供成長的便利。

  池塘一早被蛙類占領,敞口偏小,底部泥濘,撐死也放不下她的軀體;溪流最深處只及後肢,水勢湍急,地形受限,開挖也模擬不出大湖的環境。

  因此,她日常能做的訓練只有兩樣,一樣是把頭埋進池塘裡閉氣,一樣是讓後肢沒入溪流逆行而上、不斷反復,感受活水的阻力。

  可時間一久,她發現這麼做收效甚微。或許是身體變結實了,或許是訓練強度不夠,她的精力和體力很難被消磨。

  閉氣的時長上去了,肌肉的鍛煉卻不足,她無法將閉氣與游動相結合,也無法想像該怎麼在深水區域作調整,更無法判斷長大後的自己重幾噸,下了水還能不能浮上來?

  她無從得知,畢竟舊區並沒有巨大的水域供她實踐。

  可強者從不抱怨環境,沒有條件就創造條件。

  左右閑著也是閑著,她估量了一下池塘和溪流的距離,又用爪子戳了戳土地的硬度——幾乎沒猶豫多久,她就翹著尾巴開挖了。

  把池塘跟活水之間的阻隔打通,大池不就有了嗎?

  每天睜開眼就要掘地三尺,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鍛煉呢?

  阿薩思挖得堅定、挖得投入、挖得起勁,殊不知她反常的行為違背了掠食者的習性,看傻了一堆野生動物。

  在自然界中,狐狸會為了捕鼠挖地,豺狼會為了捉兔挖地,獵鷹會為了抓蛇挖地,可獅虎不會為了食物挖地,它們的眼光只會注視著上一環的勝利者,再將之變為食物。

  也就是說,越頂級的掠食者一般活得越體面,它們捕獵不在勞身費神,而在實力碾壓。

  所以,到了阿薩思這個級別的掠食者,平時不是打盹就是散步,只有遇到了大型獵物才會動起來。可現在既沒獵物也沒天敵,更沒有需要規避的自然災害,她卻化身為大號倉鼠瘋狂挖地——這在別的動物看來是不可思議又不可理喻的事。

  怎麼,這恐龍瘋了?

  於是,每當阿薩思埋頭苦干時,合作者們總會探頭探腦,觀察她的「可疑行徑」。松鼠爬上樹枝俯視,紅背鼬從岩石下冒頭,侏獴在邊緣站成一圈,牛鷺也旁觀著默不作聲……發瘋的恐龍難得一見,動物也是有看熱鬧的心理的。

  一開始,飼養員來了三次,沒發現什麼異常。

  可持續一段時間後,舊區的土腥味明顯變重了,飼養員再遲鈍也品出了不對,趕緊繞著籠子走了一大圈,這才發現「資產」在干大事。

  大事兜不住,他只能上報。但面對「資產」的異常行為,一群科學家也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復,只能做各種猜想。

  「會不會是寄生蟲進入了大腦,迫使它做出反常的舉動?」

  「它還在成長期,有著極強的模仿意識,而籠子裡共存的生物很多樣,囓齒類就是其中之一。我想,它應該是在模仿囓齒類挖洞的動作,覺得好玩而已。」

  「不錯,就像家養的貓狗會有各自喜歡的玩具,烏鴉熱衷收集閃亮的物件,恐龍也有自己的喜好,不奇怪。」

  「可它為什麼要挖水道?看清楚一點,各位,這是有目的的行為,它在向裡面的水池引流!」

  「既然有目的,那就跟寄生蟲無關了。完美,我不用給一只恐龍開顱做手術了。」有人攤手,「不要這麼嚴肅,或許它只是想要一個大水池呢?干季快到了,聰明的動物都會提前蓄水,連蜂鳥都知道可以在我們的噴泉池裡洗澡。」

  一番爭論,最終還是「習性論」占據了上風。因為「資產」體內確實有親水的生物基因,而這部分基因來自深海章魚。

  章魚生活在海底,喜歡鑽進洞裡、遮蔽物下捕獵,行事謹慎、策略小心。

  很明顯,在「資產」目前的成長期中是章魚的習性占據了上風。它需要一個注水的坑,需要泥巴糊住身體躲藏起來,也需要水域帶來的壓迫感和安全感。

  研究員:「……那麼,我們要給它准備一個泳池?」

  「沒必要,它已經在做了。」有人習慣為自己減少工作量,「或許這種習性持續不了多久,我們何必自找麻煩?」

  「我不理解,為什麼同一組基因的造物會這麼不同?第一只既不蛻皮也不挖土,跟第二只的區別實在太大了。」

  前者更像一只恐龍,而後者像是……像是披著一張恐龍皮但什麼都沾點兒的新物種。

  「將它們區別對待吧。」

  此時,吳博士邁入了實驗室,他不知聽了多久,正保持著一貫寬和的微笑說道,「即使是雙胞胎也很討厭被當作同一個人對待,更何況這兩只的破殼日差了三個禮拜。」

  「它們生而不同,同而有別,不是嗎?」

  最終,人類沒有干預阿薩思挖地的行為,也沒有為她提供任何幫助,他們做了和動物一致的選擇,那就是看熱鬧。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人和動物沒有區別,本質都是愛吃瓜。

  在兩邊無形地注目中,阿薩思勤勤懇懇地挖了一個月,可算把水渠挖出了形。當她小心地將水引入池子,滿以為自己能收獲一個「泡澡桶」時——

  不料,水具有流動性和侵蝕性。

  活水從山上流下,帶著勢能和動能,衝勁很大。即使被分流,它對土壤依然具有衝擊力,能以機械侵蝕的方式更改溝道,不斷擴大溝渠的寬度和深度。

  是以,在兩頭打通的一剎那,高興沒多久的阿薩思就一臉懵地看著溝渠擴張、土壤流失、地形改變的凄慘現狀。

  湍急的流水衝走了疏松的泥土,脫離了既定的軌道,淹沒了老鼠的洞穴。水開始往地勢低的方向流,沒過了池子,也衝走了同樣一臉懵的蛙類全家。

  短短十五分鐘,阿薩思就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領地,而水勢終於卡在了一個平衡點,逐漸緩慢、趨於平靜。

  之後,雖然想要的大池子有了,但她委實有點高興不起來。

  不知為何,大池與電網的組合總給她一種不妙的感覺。

  *

  她的預感沒錯,大池建在電網邊,一到下暴雨的時節,她觸電的頻率就變高了。

  不管她願不願意,不管她有沒有准備,來自大自然的背刺雖遲但到,並混合著暴雨的巴掌和雷電的捶打,給了阿薩思一個完整的童年。

  她麻了,被電麻的。

  一到風暴季就挨劈,即使第二天能吃到新鮮的恐龍都無法抹平她身心的創傷,畢竟這頓打挨得結結實實。

  但也不是沒有收獲,至少,她擁有了一個放得下她的池子。

  如是度過了兩個風暴季,阿薩思一腳跨進六歲的門檻。伴隨著成長高峰期的到來,她總算徹底擺脫了「輕小」的頭銜,成長為體長21英尺、重達3噸的巨物。

  有了如今的體格再接觸熟悉的動物,她忽然發現那些棘手的「對手」都不再是對手,她完全能以速度和力量碾壓過去,把它們牢牢釘死在食譜上。

  曾經的她夠不到長頸鹿的脖子,現在的她能將它輕易鎖喉。

  曾經的她擋不住食人虎的厚爪,現在的她能把它輕松拿下。

  就連犀牛的全力衝鋒也戳不破她的肚皮,鱷魚的巨口咬合也談不上攻擊——她突然體會到了擁有強大實力和無上地位的滋味。

  這並不是隨意支配弱者的爽感,而是她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淪為獵物的安全感!

  她不必藏身在陰影處小憩,不必為了提防食肉動物的攻擊而保持淺眠,也不必為了喝一口水還得擔心水下的動靜。

  她大可以敞開肚皮曬太陽,把吃不完的食物隨意放在身邊,想什麼時候喝水就什麼時候喝水。現在,輪到它們躲著她走了!

  阿薩思暢快極了。

  然而,她的好心情只維持到池子再也容不下她的那天。最後,她的池子變成了沒多大用的魚塘……

  傍晚時分,蘇珊和另外兩名飼養員一起過來投食。

  兩年前,他們三個還會站在升降機上看「資產」進食;到如今,他們只能躲在一個鐵籠子裡給她送餐。

  沒辦法,她越長越大,已經到了「安分守己站在原地都會讓人望而生畏」的地步。飼養員也是人,會害怕實屬正常。

  只是,不論她長得多麼面目猙獰,蘇珊對她的態度依舊不變。

  「好孩子,你要多吃點。」蘇珊笑道,「吃多了才能長得更大、更重。」

  飼養員苦笑:「蘇珊,它已經3噸了。」

  「才3噸而已,肯定沒有吃飽。」有一種餓叫作蘇珊覺得你餓,「另一只有4.4噸重,她卻只有3噸,克萊爾主管是克扣她的食物了嗎?哦上帝,難以置信,他們居然為難一只恐龍?我要投訴!」

  飼養員無話可說,無奈道:「蘇珊,你有時候真像我的祖母……有時間的話,你還是見一見你的家人吧。它只是恐龍,你不能把它當作外孫女養。」

  蘇珊:「聽著孩子,我絕不會讓我的家人登上這座島,絕不!奉勸你也別這麼做。」

  「啊,為什麼?恐龍是每一個孩子的夢吧?」

  「對,是夢。但只有在書裡是夢,在現實裡——是貨真價實的噩夢。」

  鐵籠子放了下去,三人坐車開遠,似乎爭辯著什麼。

  阿薩思收回目光,接著,她伸出爪子抓住電網搖了搖,先是面無表情地承受電擊,再是神智清醒地松開了它。而這一次,她的爪心安然無恙。

  看來……這張電網已經困不住她了。


第19章

  一直以來,人類給阿薩思的印像都以「負面」為主。

  他們沒有爪牙,進食依靠餐具;他們沒有皮毛,御寒依靠衣物;他們沒有奔跑的速度,遠行只能靠車;他們也沒有強大的力量,連喂食都要靠升降杆。

  他們幾乎一無是處,卻集齊了傲慢、狂妄、神經質、過度自尊等缺點,變成了一群游弋於穩定與瘋狂之間的賭徒。

  她厭惡他們的自以為是,也厭惡他們冠冕堂皇的說辭,可她更厭惡的是被一群弱者困在籠子裡的自己。

  當電網不再構成威脅,當麻醉對她失去效果,「離開」的念頭就占據了她的腦海,日日發酵。

  然而,動物野性想的是一回事,理智思考的又是另一回事。不管她承不承認,她確實被一群弱者圈養了六年,也確實被他們的武器和工具所制。

  一朝擁有翻身的機會,要是不衡量敵我雙方的實力就不管不顧地出籠,或許後果是她無法承受的。

  而且,要是有了實力就為所欲為,那麼她與驕傲自負的人類又有什麼不同?

  她按捺住蠢蠢欲動的野心,暫時放過了脆弱的電網,裝作無事發生一般再次忍耐並蟄伏了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前後只過了一周,她就無比慶幸自己做下了這個決定——

  那是一個「球」。

  一個圓形的、全由透明玻璃打造的「球」。它像車子一樣駛入舊區,勻速又飛快地向她靠近。不論地形地勢,它都跑得非常穩當。

  球內坐著蘇珊和一位飼養員,他們驅動著球停在電網前,一邊誇贊著高科技的便利,一邊吐槽著實驗室的研究員為什麼不把腦子用在正途上,造工具不比造混種恐龍強嗎?

  他們打開駕駛艙下來,又將球後拖著的食物卸貨,吃力地搬上升降杆。期間,阿薩思從他們的交談中明白了原委。

  原來,這個具備了汽車全部功能的代步工具叫做「旋轉球」。

  是由實驗室發起的、公司科研隊帶頭發明的高科技觀光車輛,專為進入侏羅紀公園的游客設計。

  它由全透明的特殊材質打造,內部配備著第三代版本的DNA先生做智能向導。它不僅可以為游客提供自動駕駛以解放雙手,還能讓他們投入到無障礙的全景體驗之中,感受史前時代的風光。

  因為是球體,所以它的結構十分穩固。

  據說,它非但能扛住恐龍的攻擊,還能應對一些極端情況,比如過崎嶇的山路,與恐龍賽跑,以及防止被食肉龍撕咬。

  現階段,旋轉球數量不多,暫時只供員工使用。但在不久後的將來,它遲早會成為公園的一大經典設施,為大眾歡迎。

  「好孩子,你知道嗎?」蘇珊告訴她,「這個球的發明還跟你有關。」

  阿薩思平視著升降籠裡的蘇珊,安靜地聽著。

  「你還記得嗎?兩年前他們把一頭三角龍放進了籠子裡……」

  她當然記得那頭倒霉三角龍,也記得那個半路夭折的鬥獸計劃,可從蘇珊的話裡她聽得出來,其實人類從未放棄過那個安排。

  「你利用了電網,把他們的策劃變成了一堆廢紙。也是從那時候起,他們開始意識到電網不行,必須尋找新的材料,做出更全面的替代品。」

  之後,第一塊特制的玻璃問世了。

  可人類嫌棄制作一整個鬥獸場的圓頂玻璃耗資巨大還不易做成,既不方便維修也不適合保潔,就干脆放棄了建造鬥獸場的計劃,轉而選擇了更加瘋狂的方案——

  他們決定以整座努布拉島為基礎,將人類裝進旋轉球中、丟進恐龍堆裡,去體驗一次真實不虛的「鬥獸」。

  該方案一出就受到了公司高層的關注和嘉獎,想來距離全面投入已經不遠了。

  蘇珊:「好孩子,你很聰明……」她放低了聲音,卻莫名覺得眼前的恐龍能聽清,「可你的聰明一旦被我們察覺,我們就會想方設法地對付你。」

  「所以,你要聰明點,孩子。」

  確實如此……

  她重傷了同類,人類就把她關進電網。

  她利用了電網,人類就發明了旋轉球。

  如果她攻破了旋轉球,那麼人類的下一步又會出什麼招呢?她不會妄自揣摩,但她清楚一旦過了某條線,人類一定會要她的命。

  是的,她不得不承認人類是頂級智慧物種,他們以自己的頭腦為傲,絕不允許自然界中出現能克制他們頭腦的生命。

  現在是旋轉球,以後會是什麼?

  她再強大再凶猛,也不一定能從他們的武器集火中活下來,因為智慧是一把利刃,它殺她不用見血。

  於是,阿薩思消停了。

  在擁有了可怕的力量、速度和體魄後,她又沉下心來撿回了「人」的理智和冷靜,還學會了權衡利弊和判斷局勢。

  是以,當第二天實驗室打開電網,將一個無人駕駛的旋轉球放入籠子做測試時,阿薩思沒有盡全力去弄壞它,只是留下了一些「恰到好處」的爪痕和牙印。

  大概是「吃不到嘴裡」,她佯裝憤怒地衝著旋轉球抽了一尾巴,而旋轉球一如其名,它像個陀螺似地轉動起來,狠狠地撞在了樹上。

  但沒壞,裡頭的駕駛人偶也無事。

  看到這個結果,圍觀的研究員頓時歡呼起來。

  他們高興地擁抱、吶喊、調侃恐龍,揚言要開個香檳塔慶祝人類的勝利,他們的科技不僅從大自然手裡奪回了滅絕的恐龍,還從恐龍的嘴裡奪回了人類的掌控權。

  「即使是最強大的掠食者,也無法硬抗我們的高科技啊。」

  「它還沒成年……不過,成年了也只是一只恐龍而已。」

  「需要給另一只也做同樣的測試嗎?」

  「當然不,另一只可是展品,我們不能讓旋轉球的玻璃渣傷到它的皮膚或眼睛。只有這一只,懂嗎?只有這一只能當作實驗品。」

  他們指著阿薩思,而她正甩出長尾把旋轉球勾過來,在身邊轉著玩。

  「那麼,我們需要進去回收旋轉球嗎?」

  「不用了。」負責人說道,「只是測試品,送給它當玩具也沒關系,我們沒必要跟一只恐龍搶廢品。」

  沒多久,人類便收拾東西走了。

  見她攻不破旋轉球,他們也不准備給籠子裝監控,舊區的防護一如既往,能保存至今主要是她不准備出籠。他們一走遠,舊區便屬於她了。

  阿薩思無聊地轉著旋轉球,爪子在玻璃上摩梭,刮出了刺耳的聲音。

  接著,她一爪子戳了下去,輕松洞穿了特制的玻璃,像是挖獵物內髒似的掏出了兩個人偶,隨後將注意力集中在球內的顯示屏上。

  回憶著很久以前在實驗室看到的場景,阿薩思用爪尖輕輕碰上按鍵——

  DNA先生突然跳了出來:「你好,我是你的專屬向導DNA先生,歡迎你來到侏羅紀公園,很榮幸能為你服務!」

  她把整個頭埋進球裡,鼻孔噴出的吐息給內壁糊上了霧氣。或許是她的生物反應讓DNA先生判定球裡有人,它的話匣沒關,暢快地說了下去。

  「接下來,我將為你介紹公園的基本布局和恐龍的生活區域……」

  阿薩思把旋轉球拖進了林深處,在它的電量耗盡之前,它會是她最愛的學習工具。

  *

  日子一晃而過,眨眼又是一周。

  蘇珊拖著恐龍肉前來投食時,她看到電網上卡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旋轉球。看樣子,像是被電網折騰壞了。

  「哦,看來今天是壞孩子,給我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啊。」

  她讓另一個飼養員離開,去上報,去找維修人員,而自己卻走出了旋轉球,毫不在意損壞的電網,只是吃力地拖過食物就往升降杆上裝,真是半點不擔心被恐龍吃掉。

  「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蘇珊邊干邊說,「我年輕時是一名動物學家,跟很多動物打過交道,所以我知道有靈性的動物是什麼樣子。」

  「你跟它們不一樣,你就像我在華國西部見過的一只大白猿,有著一定的人性。」

  「好吧,其實你吃了我也沒關系。」蘇珊開起了玩笑,可話中透露著認真,「我死了,我的孩子能拿到一大筆賠償金。她們會恨上這座島,一生都不會來到這裡,多好。」

  阿薩思打了個響鼻,一副嫌棄她的肉的模樣。她低頭去吃放下的恐龍肉,而蘇珊眺望遠方,看著無邊無際的密林心生感慨。

  「好孩子,我的年紀已經大了,不知道還能陪你多久。」

  「如果有一天我在島上離世了,我會提前叮囑歐文成為你的飼養員。」蘇珊交代道,「歐文是我最近新交的朋友,他以前是個大兵,現在是四只迅猛龍的飼養員。」

  「我本來以為軍部來的家伙都不是好東西,他們發動戰爭、推行恐怖……但歐文不一樣,他是個好人,他一直很用心地養著那四個小家伙,教它們狩獵合作,教它們聽從口令,他就像它們的媽媽,還會在它們生病時照顧它們。」

  「把你交給他,我會很放心。」

  阿薩思抬頭,衝她打了好幾個響鼻,以示內心的不滿。

  蘇珊被她的鼻涕糊了一身,卻笑得很開心:「哦上帝,有點惡心!哈哈,好吧好吧,我還活著,只有我還活著就不會把你交給歐文。」

  阿薩思不再做出人性化的動作,吃東西的速度也加快了。她聽見了不少旋轉球駛入舊區的聲音,估摸著修理人員該到了。

  蘇珊緩慢下去,而她轉入陰影處休憩。

  伴著一針麻醉射來,人類今天份的維修工作開始了。只是這次工作量巨大,因為兩層電網全部報廢。

  是修復還是給「資產」換個籠子,這是個問題。


第20章

  通常,一個不起眼的選擇會引發一連串陰差陽錯的後果。無神論者稱之為意外,有神論者稱之為命運,而阿薩思稱之為「有病」。

  DNA先生親口告訴她:「電量即將告罄,可以請你為我充電嗎?」

  充電?

  這還不簡單,她的籠子哪哪兒都是電。

  想在哪充就哪充,想充多少就多少,實在不行,她就把旋轉球套在頭上挨雷劈,保管DNA先生能吃飽。

  「電量告罄,再見了我的朋友,很高興為你服務。」

  為了不讓DNA先生挨餓,她火急火燎地起了一尾巴,直接把它抽進電網。

  不料電網像紙糊,根本受不住她的一尾之力,沾上旋轉球立馬爆出一片白光和火花,沒撐多久就歇了菜,連帶著DNA先生也嗝了屁。

  她難以置信,幾乎全知全能的小伙伴是個脆皮?

  她無法接受,自己一尾巴把小伙伴抽沒了?

  為此,她窩在水池旁深刻反省,直到人類前來回收旋轉球的「屍體」。

  不過,他們沒在第一時間維修電網,反而對她加大了麻醉劑量,再用大卡車把她運出舊區,投入到一個用鋼筋混凝土塑造的牢籠裡。

  據說這是吳博士的意思,趕早不如趕巧,既然兩只「資產」的體型都達標了,也是時候植入第一代追蹤器了。

  「它們還沒有進入亞成年期,萬一它們的體型進一步擴大,肌肉變得更緊實,那麼提前植入的追蹤器存在被肌肉組織夾碎的可能。要是碎片進入血管,富集於心髒和腎髒,這將對『資產』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也會增加我們的工作量。」

  最重要的是,這也會讓他們近七年的努力毀於一旦。

  「博士說是『初試』,第一次植入主要是為了看雙方對追蹤器的感受性和適應性怎麼樣。等它們進入亞成年,追蹤器會再更換,但到了那時,微型炸彈也會植入。」

  「微型炸彈?吳博士還真舍得,這兩只可是他現階段最傑出的作品了。」

  行車半小時,入籠五分鐘。裝著她的大鐵籠從卡車上順坡而下,平穩落地,而她敬業地裝睡,任是人類怎麼檢查都紋絲不動。

  少頃,研究員開始集聚,他們拿著一個巴掌大的追蹤器站在她身後,還伸出手撫摸她的後頸,似乎在找植入的位置。

  後頸?

  膽子可真大,她的後頸可不是塊好地方。

  常年在獵殺與被獵殺的搏鬥中成長,她的後頸被沼澤鱷啃過,被食人虎咬過,也被成年河馬狠狠撞擊過。

  或許,正是因為頸骨脆弱又致命,所以在後頸多次受創後,她的身體自發自動地開始進化,竟是沿著一整根脊椎催生出了大片龍刺,直至尾骨。其中,龍刺尤其以後頸的部位最堅硬,也更容易產生應激反應。

  防御機制是身體本能中的本能,無論她是沉睡還是昏迷,它都會自動開啟,完全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經驗模式。

  也就是說,她控制不了——

  果然,當大意的研究員摸上她的後頸,「危機感」立刻在體內爆炸。

  那一排乖順服帖的龍刺瞬間變硬,像炸毛的刺蝟一樣張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扎穿了研究員的手,而這倒霉蛋緩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啊!不,我的手!」他尖叫著抽出手止血,痛地跪在地上,「不,不!它刺穿了我的手!」

  做實驗的手幾乎是研究員的第二條命,他有多崩潰可想而知。

  人群騷動起來,很快遠離了阿薩思,誰也不敢再冒然靠近她,哪怕她「昏迷」著。追蹤器在研究員之間轉了好幾手,直到吳博士親手接過它。

  沒理會眾人的害怕,吳博士從容上前,親自檢查那一排龍刺:「……即使出自同一組基因,野生的和家養的區別依然很大啊。同樣是脊背長刺,第一只比不上第二只。」

  「博士,小心手!」

  他不在乎地擺手,示意他們退後,喃喃自語:「頸骨嗎?因為是要害,所以必須保護它。身體的求生本能很強,已經完全野化,能在食物鏈的競爭中找到適合自己進化的方向……是物競天擇的贏家。」

  大概是他表現得太鎮定,退開的人重新圍攏,渙散的人心也逐漸凝聚。

  亨利謹慎地摸上龍刺,特地避開後頸的部位:「看來是的,別的部位不像後頸那麼敏感,而這些刺……」他感受著它們的硬度,「實心刺,類似於外骨骼,是棘龍基因的異化嗎?」

  「應該不會離體,要是能,就是豪豬的攻擊手段了。」那第二只的危險性無疑更大。

  「吳博士?」

  亨利松手,環視一圈後下了命令:「一切照常進行,計劃不變。不過,離它的後頸遠點兒,改成植入後背。」

  他們行動起來,在她的後背圈了塊地方,局部麻醉,再上工具切開表皮,將追蹤器放進肉裡。但她皮厚肉實,不論是切開還是縫線,都讓他們忙得滿頭大汗。

  「見鬼,我是在切鋼板嗎?」

  「這比我祖父穿了十年的牛皮鞋還難縫!我需要我的祖母幫忙!」

  「這個肌肉密度……追蹤器放進去一定會被夾碎吧?」

  「是的,所以得定期更換。不要驚訝,按大自然的標准,這個肌肉密度才是活下去的資本。野獸可不是我們,更重的噸位,更大的體型才是它們的追求。」

  交談間,追蹤器安置完畢。信號連接,數據呈現,研究員們開始有序退場,並把「未蘇醒」的恐龍留在新籠子裡。

  實際上,說是「新籠子」也談不上新在哪裡。

  五年前,阿薩思所處的籠子是滄龍的室內飼養場,它至今保留著那時的大水池和深水區,只不過裡頭長滿了青苔而已。

  這裡的「陸地」活動範圍不大,但水域算得上開闊。基因公司有意把它打造成「恐鱷飼養園」,只是計劃尚未實行。

  於是等阿薩思「醒來」,舊籠不再,已至新園。她起身四下溜達,仰望「井口」般的天窗和高聳的混凝土牆壁,再看向身後的大水池——她幾乎要咧開嘴笑了,還有比這更完美的訓練場地嗎?

  她終於可以放肆地打磨筋骨了!

  「吼——」她咆哮一聲,氣勢洶洶地撞向了牆壁。

  伴著「轟」一聲巨響,牆壁震動、碎屑如雨,她被反彈地後退了幾步,旋即更大力地撞了上去。一次比一次強,一擊比一擊猛。

  哈,被關了近七年哪有不瘋的,她這一身無處安放的精力總算有了用處!籠子越硬越好,水池越大越妙,她要久違地感受一下精疲力竭的滋味。

  阿薩思張牙舞爪地撞擊牆面,雙爪齊出,在牆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抓痕。又是吼叫又是抓撓,她像極了被困住的野生動物,一門心思只想出去。看到這一幕,研究員們頓時安心不少。

  他們不怕動物發瘋,就怕動物進籠不瘋。畢竟,發瘋說明還有野性,不瘋代表失去靈魂。

  「舊區還是修一修吧,總感覺新籠子撐不住多久。」

  「牆厚6英尺,內置鋼板,它打不壞的。」

  「但願如此吧。」

  之後,阿薩思在新籠子裡暢快「玩耍」,她的幾名飼養員從天窗投食,食物每一次都落進水域。

  為了吃食,阿薩思只能下水去撈,好在池子有淺水區,尾巴勾食也容易,她會游泳的事依然沒有暴露。倒是人類不知道她會游泳,為防她淹死在水域,不得不加快了舊區的重建進程。

  是日,她對牆拳打腳踢,時不時折斷趾甲;是夜,監控關閉後她就下了水,一點點往深處潛。

  如是過了半年,她七歲,身體開始二次發育成長,據人類說這一時期將持續三年。而等三年後,她將正式進入亞成年期,只要基因不出錯,她會成為一頭巨大的怪物。

  又一年,電網修復。她總算離開了滄龍的舊籠,復歸擴建的舊區。

  *

  「資產」重回舊區,而人類站在了她呆過的籠裡。

  仰頭,是牆壁上密密麻麻的孔洞和爪痕,一部分隱約可見血跡,一部分被剝得直到鋼板,另一部分是鋼板上也留下了痕跡。

  他們掏出工具測量受損的骨架,計算重建的費用,一項項列滿了紙,一條條填滿了錢。

  「這頭恐龍每天撞牆,它是瘋了嗎?上帝啊,你敢相信?這兒,還有這兒,鋼板嚴重彎曲磨損。你們要是多關它一年,它就能把籠子挖穿了。」

  「哦我的天,這是牙印嗎?它用水池的邊緣磨牙?」

  「快看這裡,伙計們!瞧我發現了什麼,這些孔洞全是用指甲戳出來的,你看,這裡留了一截斷甲,已經皸裂了。」

  望著那截斷甲,人類沉默不語。過了許久才有人吐出大眾的心聲:「這到底是個什麼怪物?它真是恐龍嗎?」

  此刻,不是恐龍的阿薩思正在等待一場風暴的降臨。

  一年半的時間不曬太陽沒淋雨,她真的很不習慣。大概真是被關瘋了,她曾經對大自然的毒打深惡痛絕,可如今卻充滿了懷念。

  抱著這種詭異的念頭,當大雨落下時,她堪稱虔誠地步入雨幕,站在樹下等待風暴與雷電的洗禮。

  是的,她需要它們。

  她需要它們捶打身體,再幫她治愈一點「頑疾」。

  「轟隆!」

  雷電垂直落下,透過樹,也透過她的軀體。電流刺激著她的骨骼肌肉,擊潰了一層層組織,又構建起全新的細胞和免疫。

  這一刻,身體厚積薄發的力量一點點從骨子裡滲透出來,從細胞中榨取出來,又從基因鏈觸發出來——她做好了變得強壯的每一步,而她的身體回饋給了她最期待的一切。

  「昂!」她發出了一聲罕見的、連自己都未曾聽過的龍吟。

  與此同時,埋入她後背的追蹤器在雷擊中徹底報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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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追蹤器報廢的第二天,人類找上了門。

  見她仍在籠裡,他們先是松了口氣,再是滿臉苦大仇深。

  看得出來,事情變得麻煩了。

  第二只資產雖然養得省心,但每逢「大事」總會發生意外,回回棘手,讓一些簡單的選擇變得復雜起來。

  要不是意外無法預測,要不是它確實是一只恐龍,他們都快懷疑它是想故意找茬了。

  「所以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工作量大得讓人抓狂,有人難免破防,「它的追蹤器壞了,是嗎?因為它接觸了電網,或者不小心受到雷電的波及?好吧,那麼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們取出損毀的追蹤器,放入新的,再把它送進別的籠子裡?」

  「……可是成本太高了。」有人嘆道,「把它養在舊區,它很容易在狩獵時碰上電網,或者在雷雨天遭遇雷擊,這樣,追蹤器會反復報廢。難道在每個雷雨天過後,我們都要來到這裡給它換上新的追蹤器嗎?」

  開什麼玩笑,他們是科學家,才不是恐龍的保姆!

  「如果想要追蹤器持續有效,我們就得把它養在室內。但把它養在室內是什麼後果,我想你們都很清楚。」

  滄龍的舊飼養區幾乎成了一片廢墟,重建成本極大,他們有目共睹。

  如此一來,他們不得不從兩難中做出取舍,要麼保全追蹤器把「資產」拖回室內養,要麼放棄追蹤器把「資產」擱在戶外養。無論選哪一個,今天必須給出結果,畢竟報廢的科技物品有害,留在「資產」體內不好。

  一番商量,他們各執己見、愈吵愈烈。

  「植入追蹤器是起碼的保障!你知道一頭奔跑時速達到40公裡以上的恐龍在逃跑後有多難抓嗎?」

  「我們已經沒有第二個滄龍飼養區了!室內飼養?除非你想把它和第一只關在一起?聽著,這兩只關在一起肯定會死一只!」

  籠內,阿薩思趴著看熱鬧,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說實話,對於人類想在她身上裝點兒什麼,她是無所謂的。

  如今她已經八歲了,體長29英尺,重達6.8噸,體質極佳,壓根沒把人類的「小手術」放在心上,這微創的口子還不如獵物咬她一口來得大。

  植入式追蹤器只有人類的手掌大小,才占多大點兒肉,她用爪子就能摳下來,歇兩天就恢復了。如果植入能讓他們安心,以減少來舊區的頻率,她是非常願意配合「手術」的。

  並且,他們與其在這裡爭個不停,還不如花時間去關注她的同類。那個壞心眼的倒霉蛋也被關在室內八年有余,不瘋才怪。

  她和它之間還有一筆賬要算,對上是遲早的事。但比起面對瘋子,她寧願面對雷電。畢竟雷電的軌跡還能規避,瘋子殺起來就像食人虎,最無法預測。

  可惜人與恐龍的心意不能互通,人類總是對電子數據有著過分的信任和依賴。

  第一只的追蹤器顯示它呆在籠裡,他們就很放心;第二只就算呆在籠裡,可只要追蹤器失效,他們就無法安心。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總算給出了結果,由於沒有第二個室內籠的供應,她只能被養在戶外,而他們只得放棄追蹤器的植入。

  「再等三年吧,等它正式進入亞成年期,植入工作就可以跟上了。」

  「這是博士的意思。」

  之後,他們取走了追蹤器,留下了一道沒有縫合的疤。阿薩思不以為意,本想等它自愈,但圍著疤痕打轉的蚊子蒼蠅實在煩人。

  無法,她只能起身蹭上電網,靠電流的熱效應把傷口糊上。當空氣中傳來烤肉的焦香,阿薩思不得不承認她聞餓了。

  唉,自己嗅自己,越聞越香。

  *

  阿薩思認識蘇珊已有八年。

  這八年來,蘇珊從一個手腳靈活的飼養員逐漸變成了一個行動遲緩的老奶奶。但她依舊是她的飼養員,無論送食還是投喂,再繁重的工作她也堅持自己來。

  不過最近,蘇珊減少了來舊區的次數,轉而在迅猛龍的飼養區呆了許久。每當她不換工作服重回舊區,阿薩思總能聞到她沾上的迅猛龍的氣味。

  蘇珊告訴她,歐文養了四只迅猛龍,並把它們當作自己的孩子。因為太愛它們,他給每一只都起了名字,它們分別是小藍、查理、德爾塔和艾可。

  「這麼一對比,我這個飼養員還真是失職啊,我都沒給你起過名字。」

  蘇珊嘗試著從籠中伸出手,輕輕摸上阿薩思的皮膚。這是她與她的第一次接觸,蘇珊知道自己帶著別的恐龍的味道,本做好了失去一只手的准備,但她沒想到的是「好孩子」比她想得更溫順也更寬容。

  「你想要一個名字嗎?一個什麼樣的名字呢?」蘇珊溫和道,「我記得,吳博士創造的恐龍都是雌性,但因為加入了西班牙樹蛙的基因,使得它們會在單性環境中改變自身的性別,以便整個族群繁衍生息。」

  「好孩子,你應該還是女孩子吧?」蘇珊笑了起來,「那麼,叫艾薇兒怎麼樣?或者戴安娜、愛麗莎、埃爾維拉?」

  阿薩思打了幾個響鼻,以示不要。她是有名字的,只是她無法告訴她。

  蘇珊:「還是說,你更喜歡那群科學家給你起的學名?」

  學名?什麼東西,還有這玩意兒,她怎麼不知道?

  人類一直以來都用「第一只」和「第二只」指代她的同類和她,她還以為她倆就叫這個呢,沒想到還有「學名」?

  「是暴虐……」蘇珊看著她,「學名叫『暴虐霸王龍』,也叫『狂暴龍』、『帝王暴龍』,你喜歡被這麼稱呼嗎?」

  大抵是感到新鮮,這一次阿薩思沒有打響鼻,也沒噴她一身鼻涕。

  蘇珊無奈一笑:「好吧,小暴君,看來你喜歡被這麼稱呼。對了,記住我身上的味道了嗎?它們屬於迅猛龍和歐文,相信我,他們是值得信賴的朋友。」

  「如果哪一天你能逃出去,又不小心在熱武器下受了傷。記住,去找歐文,追著這些氣味找,他一定會幫你。歐文就像年輕時候的我,能讀懂動物的心。」

  是嗎?

  她去追那個叫歐文的人類,真不會把他嚇死嗎?她都不知道自己能長多大?

  阿薩思很想吐槽,可出口的聲音除了低低的幾聲吼就再無其它。沒辦法,恐龍的聲帶不像人類那樣完善,她也嘗試過,可就是說不了話。

  「你的聲音聽上去低沉了很多,是要進入亞成年期的標志嗎?」蘇珊道,「……說起來,最近島上出了一件怪事,你還記得上一個風暴天嗎?」

  她當然記得,就在不久前。

  「那晚,島上的聲納設備、動物聲音記錄儀都在同一時間記錄了一個奇怪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恐龍的吼叫卻又不是很像。它跟雷電混在一起,但沒有被雷電的巨響淹沒,反而很清晰。研究員拿了各種恐龍的吼叫跟它作對比,但沒有一只是契合的。」

  「所以,他們懷疑努布拉島的海域附近出現了一種未知的海怪,應該是被颶風衝到淺海區的深水怪物吧,他們最近在找它。」

  「因為那一夜的海浪很恐怖,一直圍著島拍打,像是要把整個島拍碎了。這樣的天氣,深海怪物被衝上岸也正常……」

  蘇珊似乎也默認了怪物的存在,叮囑她在外獨居要小心。

  可只有阿薩思知道,蘇珊口中的未知吼聲來自於她自己——只有那一聲,威嚴又低沉,宛如在與天地溝通。但等她回過神後,就再也發不出來同樣的聲音了。

  蘇珊:「海怪很可怕,萬一它上了岸,你要機靈點,躲在樹叢裡知道嗎?哦不,樹叢可能藏不下你了。」

  嗯,能威脅我的只有我自己,阿薩思確信。

  *

  時光如流水,阿薩思一腳跨進了亞成年期。

  她的食量開始翻倍,體型變得更大,體重不斷增加。緊實的肌肉覆蓋全身,56枚獠牙交錯閉合。再加上厚度足夠的脂肪和堅硬的表皮,亞成年的她在陸地上已無對手,也被人類默認為是食物鏈的霸主。

  接近她變得危險,因此關於她的每一項數據檢查都開始由高科技設備統計。

  「據掃描,暴虐二號亞成年體,目前體長36英尺,高15英尺,重約9.8噸。它有56顆牙齒,牙齒長約11英寸,齒冠達到6.3英寸。」

  「……相當於它的嘴裡長了兩排獵刀,再加上它3萬牛頓的咬合力,它、它是不是可以輕易地咬穿旋轉球了?」

  「理論上是這樣,但動物都會長記性,也不夠聰明,它第一次咬不下旋轉球,覺得難吃,之後就不會再碰這種食物了。所以請放心,呆在旋轉球裡是安全的。」

  「那另一只呢?暴虐一號見過旋轉球嗎?」

  「一號將被展出,而且是室內展出。它所處的籠子強度很高,人們不需要坐在旋轉球裡去見它,大可以放輕松一點。」

  人類在電網外集聚,建了個臨時營地,豎起了一道道圍欄。

  他們的本意是不想讓她看見他們,進而刺激到她,讓她把他們當作「領地入侵者」追趕。畢竟她進入了亞成年期,已經是個麻煩的青少年了。而蘇珊曾告訴過她,在歐美任何一個國家,「青少年」這個團體都是貓嫌狗厭,大人都很討厭他們。

  同理,人類「嫌棄」這一階段的她也很正常。

  他們不見她,她不用挨麻醉,挺好,兩邊都有美好的未來。可不知為何,她的「第二雙眼」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即使隔著重重障礙,她依然能清晰地看見每一個人——即使他們呆在四面封閉的軍用車裡。

  以及,她好像能通過調節體溫來躲避他們的熱成像追蹤器。

  「怎麼回事?儀器又壞了嗎?剛才還有恐龍的影像,怎麼又沒了?」

  「或許舊區的電網對設備存在一定的干擾吧?」

  阿薩思將體溫變得正常,心卻沉了下去。她能如此,想必她的同類也是吧。

  那麼,她的同類遲早會騙過人類、逃出籠子,她得做好准備了。


第22章

  動物的恨能有多長久?

  阿薩思的答案是不死不休。

  人類受到欺凌和傷害、壓迫與不公,總會因為各種「不得不」的原因而選擇放下,強迫自己去原諒、去想開、去自渡。

  可動物不同,它們不受法律道德的約束,只遵守自然法則下的物競天擇。在實力允許的情況下,誰傷害它們,它們一定加倍奉還,能當場報仇就絕不過夜。

  就像成年棕熊追蹤帶崽的母虎,當晚就被公虎強勢獵殺,成了一盤腹中餐;就像非洲像能記住覬覦小像的獅子,哪只敢招惹幼崽,它們立刻召集同伴踩踏獅群。

  「以直報怨」是動物的原則和認知,「加倍奉還」更是野獸踐行的准則,阿薩思與它們也是一樣的。

  她能清晰地回憶起那一雙猩紅的豎瞳,也永遠記得腹部被劃開的劇痛,記得縫了三十針的創口,記得九死一生的搏殺——

  這些,都拜她的同類所賜。

  別以為漫長的時間能抹平創傷,別以為出於同源她們就是姐妹,別以為她會原諒它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血緣」只是人類的戲碼,在動物世界可行不通。即使是同一窩出生的崽,成年後也只是競爭對手或合作者的關系,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因此,她記得它的開膛,它也一定記得她的鎖喉。她們彼此的仇恨就像雙螺旋那樣互相纏繞、難解難分,唯有一方死亡才能終結。

  她一直等著那一天。

  而現在,這一天終於近了。

  *

  2015年,初。

  阿薩思11歲,邁入亞成年期已有一年。

  在經過為期一年的爆發式成長後,她身體的各項數值趨於穩定,不再出現大幅度的波動。截至二月末,她已是體長49英尺、高18英尺、重達15噸的大型食肉龍了。

  雖然人類一直沒給她做過全方位的測量,比如咬合力、時速、尾速和反應力,但根據日常狩獵的難易度看,她篤定自己的強大翻了倍,只是缺乏驗證這個猜想的對手而已。

  她倒是希望人類能投放一只恐龍供她練手,可他們沒讓她如願,打著「削弱凶性」的幌子投喂凍肉,還連續喂了一月,真把她氣笑了。

  在她幼弱時期,他們非得投放一頭成年三角龍;在她亞成年期,他們死活不肯投喂活體,頓頓是死肉,就差給她投喂死人了。

  她想不通人類的腦回路,就像人類摸不著她的底牌一樣。

  是日,飼養員投放了一只病死的腕龍。

  非成體,總重15噸,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但阿薩思並不介意,時至今日,再棘手的龍病都奈何不了她的鐵胃,這可是被雷劈出來的特質。

  低下頭,她輕松叼起同體重的食物來到電網邊。上下顎一合,利齒直接切斷了食物的脖頸,堅硬的頸骨在「哢嚓」聲中支離破碎。

  咀嚼聲非常瘆人,兩名飼養員打了個寒顫,趕緊離開她的地盤。直到坐進旋轉球,兩人才松了口氣,東拉西扯地聊了起來。

  「它咬腕龍的骨頭就像我們在吃薯片,居然能那麼輕松?這樣的咬合力我只在霸王龍吃肉的時候見過,肯定有4萬牛頓了。」

  「我真佩服蘇珊,她是怎麼做到耐心看它進食的?那個魔鬼的咀嚼聲!哦上帝,我感覺它像是在嚼我的骨頭,吃得津津有味!」

  一個旋轉球離開了,另一個旋轉球慢吞吞地進入舊區。

  蘇珊腿腳不便,略顯蹣跚地走入升降籠,按下按鈕,緩緩地升到高處。彼時,吃個半飽的阿薩思從龍腹中抬頭,一嗅到熟悉的氣味便果斷丟掉食物,一步步朝她走來。

  蘇珊已經老了,她的腿似乎出了問題,並不能站太長的時間。

  她不能讓她等。

  「中午好啊,小暴君。」蘇珊連護具也不穿,從籠子裡探出手,「怎麼吃得滿臉都是,是食物很對胃口嗎?」

  通常,人與恐龍的對話是人的獨角戲,但阿薩思比較有「人情味」,她往往會噴出帶著血腥味的口氣或是打幾個表示嫌棄的響鼻,以做出「好」或者「不好」的回應。

  很快,蘇珊就沐浴在恐龍的鼻涕裡,她搖頭失笑,拍了拍恐龍的牙齒轉入了正題:「托你的福,我今天必須洗個澡了。有一次我帶著你的氣味去見迅猛龍,可把那四個小家伙嚇得夠嗆。」

  阿薩思的喉嚨裡傳出低低的吼聲,前肢抬起,高興地抓了兩把樹,直把樹薅禿了皮。她像是在笑,嘲笑迅猛龍的「膽小」和「害怕」。

  「小暴君,我的好孩子……」她嘆道,「我來是為了告訴你,我的膝蓋出了點問題,需要在游客中心的醫院治療,以後不能常來了。」

  「以及,公司在昨天下達了通知,他們決定在今年六月展出『暴虐霸王龍』,並讓努布拉島全區開放,再次推行二十年前夭折的『侏羅紀公園』計劃。」

  二十年前?

  初聽這個計劃還是研究員嘴裡的「十年前」,沒想到一眨眼十年又過去了。難怪她覺得蘇珊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原來對她來說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六月,還剩三個月。」蘇珊計算著,「公司已經開始做宣傳了,但你的同類……它可不是乖乖呆在籠子裡讓人隨便看的草食動物。它不是你,它對人類充滿敵意。」

  「風暴季前期,他們把人全放在一個島上,萬一出事就完蛋了。人類沒什麼本事,放在侏羅紀只是恐龍的肉餐。」

  蘇珊沒留多久,最後因膝蓋疼痛離開了舊區。

  阿薩思目送她的旋轉球沒入森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找回食物,不過她已經失去了進食的興致。

  不知為何,針對即將到來的六月,她的心頭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那一雙猩紅的豎瞳,又迅速回憶起它的原貌,一遍遍復盤著它攻擊的手段和路數。

  頂級掠食者的危機感不會無緣無故地來,她明白。

  *

  2015年6月8日,關於「暴虐霸王龍」的門票限量發行,引來了大批拖家帶口的人類,他們幾乎把服務區擠到爆滿。

  廣播的音量加大了,播放頻率增加了,時間從早到晚,內容不是注意事項就是失物招領,以及幫粗心大意的家長尋找走失的小孩。

  機械音一遍遍在空中回蕩,隨風傳出很遠很遠。人類的旅游日常確實痛快,可恐龍的規律生活卻不再來。

  難熬啊……阿薩思把頭塞進落葉堆裡,依然無法隔絕廣播的噪音。她如此,能聽見的恐龍也是如此,它們已經好幾天沒睡一個整覺了,再這麼下去一准得瘋。

  遙遙地,她聽見了恐龍此起彼伏的吼叫,困於籠中的它們只能憑此宣泄不滿。直至半夜,廣播才不再響起,恐龍逐漸消音,她總算進入了夢鄉。

  翌日,阿薩思被巨大的螺旋槳聲吵醒。

  她煩躁地仰頭望去,就見天空被電網割成一塊一塊,而一架黑色的直升機在「網格中」緩慢飛行。

  它在她的上空逗留許久,似乎在尋找落腳點。但電網籠罩的範圍實在太大,為防發生意外,他們還是落在了較遠的地方,再徒步走來。

  來者有四人,兩個是眼熟的飼養員,一個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克萊爾,還有一個滿嘴胡子的男人她從未見過,只聽克萊爾叫他「西蒙」。

  西蒙?

  好奇怪,她是不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耳熟又想不起來,是她身處實驗室的時期接觸過的人嗎?

  正思考間,一行四人已經走到籠邊穿起護具,鑽進升降籠來到她面前。

  阿薩思知道他們所求為何,自然不會讓他們掃興。她盡量降低自己的壓迫感,放慢了腳步頂開樹叢,將自己展現在他們面前。

  這個距離正好,她能清楚地聽到他們的對話。

  西蒙一臉懵:「這就是第二只?它怎麼長這麼大了?」

  克萊爾頓了頓,還是掛起了職業微笑:「西蒙,你只在它出生時見過它一次,現在已經過去十年了。」

  西蒙·馬斯拉尼,是努布拉島所屬公司的實際掌權者,也是傳說中只管砸錢、不管吳博士具體搞出什麼鬼的多金老板。

  得虧了他不管,有能耐的下屬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努布拉島為他帶來了巨額財富。可一旦不管事的老板生出了管事的念頭,事情就變得微妙起來。

  不知西蒙怎麼想的,好好的紐約富貴人不做,非要在「暴虐霸王龍」展出前過來視察,美其名曰「檢查展出品的安全性」。而為了照顧西蒙,克萊爾只能把事務交給助手,親自帶他來舊區看一看散養的狂暴龍。

  西蒙:「看上去不錯,銀灰色的表皮,肌肉線條很美,雖然長得有點恐怖但攻擊性不強,為什麼不展出這一只?」

  克萊爾:「我也曾這麼想,但不得不說——攻擊性不強就是最大的缺點。」

  「西蒙,我們要的是讓所有人看了都會做噩夢的恐龍,第二只的情緒過於穩定,他們見過之後要不了多久就忘了,我可不想在油管上看到游客吐槽我們做虛假宣傳的視頻。」

  西蒙語塞:「好吧,明天去看看另一只。」

  臨走前,他們檢查了一遍電網外的監控,見一切都在正常運行,這才坐上直升機離開。

  隱約中,阿薩思聽見克萊爾的話:「……請放心,西蒙,關著第一只的籠子絕對安全。明天我的兩個侄子也會上島看展品,我不至於拿他們的性命開玩笑。」

  侄子?

  是親人的意思嗎?

  阿薩思哼出一口氣,像是在嘆息。

  克萊爾還是太年輕了,蘇珊拼命阻攔她的親人上島,她卻主動邀請侄子來玩,她真以為一個關著大量恐龍的島嶼是什麼好地方嗎?

  只是沒出事罷了。


第23章

  6月9日,聖何塞時間上午8點,距離「暴虐霸王龍」的展出僅剩一天。

  西蒙的心很大,自打昨天見過暴虐二號,確認了它的「安全性」,他便滿以為暴虐一號與之相差不大,即使長得更恐怖些,也不會把升降籠裡的人類當作食物。

  是以,他痛快地在島上嗨了一夜,把所有設施玩了一遍,直到第二天才半夢半醒地去辦正事。然而,在踏足暴虐一號的「展館」沒多久,他就後悔了。

  兩只混種恐龍的差別極大,這種差別不在於它們的膚色和眼睛,而在於它們給他的整體感覺。

  或許是第二只長期養在戶外的緣故,它的身上帶著一股源於自然的野性和位於頂峰的從容。

  它雖然是強大的掠食者,但不是瘋狂的虐殺者,它的存在就像印第安薩滿文化中提及的「森林守護神」,給人一種不可撼動卻不會恐懼的感覺。

  總的來說,它是一頭穩定、強韌又平和的恐龍,像山川湖泊,像巨石橡木,是存在感不高但會一直存在的生物。

  但第一只不同,當它把灰白的皮膚、血紅的瞳孔展露於西蒙眼前時,他面對著與昨日如出一轍的巨物,卻失去了昨日保持的淡定。

  莫名地,一股涼意從腳底竄起,蛇一般沿著脊柱往上爬,刺得他頭皮發麻。他緊緊盯著那一只慘白的巨獸,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死亡如此接近,幾乎是跟死神擁抱著跳交際舞。

  他從未見過這種……東西。

  它是空白的、空洞的,像個披著白布的幽靈,一直被束縛在不見天日的「神燈」裡。

  他位高權重,見過各色各樣的人,自然也能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出一些情緒。眼睛永遠是心靈的窗口,能直觀地反應一個人的心理,這放在動物身上也是一樣的。

  可現在,他從它眼裡讀出的只有血腥和暴力,它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所處何地,而那兩樣是它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認知,也是它會給世界帶來的底色。

  西蒙明白,它是扭曲的。

  明明長著恐龍的模樣卻沒有恐龍該有的感覺,這無疑是一種恐怖谷效應。

  西蒙:「你們從來沒告訴我它是白色的……」

  克萊爾不背這鍋,直接反駁:「可你也從未過問啊。」

  西蒙一時語塞,他知道克萊爾不好惹,但不知道她對自己的老板也敢這麼衝。可他到底是上司,即使落於下風也有話語權。

  「它很恐怖,足以讓見過它的人都做噩夢。但是克萊爾,它不適合被展出,它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凶殘最恐怖的東西,不像是一只恐龍。」

  克萊爾搖頭:「它明天就要展出,西蒙,別給我添亂了。」

  沒辦法,西蒙只能退一步,要求克萊爾請一位「恐龍專家」確定第一只的安全性。如果對方與他說得一致,那麼就臨時更換展品,讓第二只來!

  上司的態度很強硬,克萊爾只能照辦。她先去接了兩個侄子,把他們交給助手後便自行驅車去找了歐文,邀請他評估展品的安全性。

  殊不知,變故會來得這麼突然……

  第一只資產迷惑了他們,它逃離了籠子,還吃掉了人!

  *

  聖何塞時間11點,舊區一片歲月靜好。

  阿薩思難得睡飽,醒來只覺空氣清新、陽光剛好。抖落頭頂的枯枝,搖散臉頰的灰塵,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發出百無聊賴的吼聲。

  起身,她去溪邊喝了水、抹了臉,而飼養員的旋轉球駛入舊區,拖著解凍沒多久的恐龍肉。

  又到了吃飯的時間,又是不新鮮的肉食。阿薩思也沒挑,她安靜地等著他們掛上肉、穿完護具、鑽進升降籠,再隨著升降杆一起上升,把食物送到她的嘴邊。

  她態度溫和地扯下食物,沒讓籠子起太大的顛簸。

  兩名飼養員扶著欄杆站穩,仔細觀察著她進食,見她牙口完好,無斷裂無磨損,這才做好日常的記錄准備離開。

  卻不料,員工專屬的對講機先一步響起,語音外放的模式給舊區的密林增添了一點熱鬧,可這「熱鬧」聽上去非常瘆人。

  「警報!警報!這不是演習!」略顯緊張的聲音從內傳出,給人風雨欲來之感,「暴虐一號出逃,一號出逃!在外員工請緊急返程,疏散人群!」

  播報完畢,不說兩名飼養員,連埋頭吃飯的阿薩思也是一臉懵。

  等等,出了什麼事?暴虐一號出逃?

  暴虐一號?

  像是為了驗證她的內心所想,在飼養員逐漸變得驚恐的表情裡,服務區的廣播遠遠地傳來:「女士們、先生們,因園區的部分設施出現故障,今日努布拉島的部分區域將不便開放。我們會召回所有旋轉球,很抱歉為你帶來不便。」

  看來是了,她的同類出逃了。

  阿薩思很快接受了事實,並努力回憶著DNA先生說過的島嶼布置和公園路線。

  據她所知,游客專用的旋轉球一般在草食恐龍區活動,不會脫離安全的範圍。可當廣播說起「召回所有旋轉球」時,就意味著安全的範圍已經不安全了。

  她推測,她的同類正在向草食區進發,而毗鄰草食區的領域不正是她所在的舊區嗎?

  看來,它是衝著她來的……

  也好,主動送上門總好過她去尋找,給她省了時間精力,她正好再睡一覺。

  只是人類的膽子實在小,反射弧也特別長,她都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她的兩個飼養員還是一副不可置信、接受無能的樣子。

  「第一只跑了?它是怎麼逃出去的?不是說那個室內籠只要沒有蠢到開啟的地步,它就逃不出去嗎?」

  「很顯然有人蠢到打開了室內籠!別廢話了,快離開這兒!總部召回了旋轉球,說明它正在往這兒跑。」

  「可、可是……」一名飼養員看向她,「這一只怎麼辦?」

  「行了伙計,你清醒一點,它的存活率明顯比我們大好嗎?它呆在電網裡,即使另一只過來了也得先過電網這關。快走吧,別磨蹭了!」

  升降籠下去了,兩人火速跑進旋轉球,開最大速駛離了舊區。

  旁人或許不明白「暴虐一號出逃」意味著什麼,但每天跟暴虐二號打交道的他們很清楚狂暴龍的屬性。

  混種恐龍根本不是純粹的恐龍,而是集力量與智慧為一體的「究極生物」!它們已經進入了亞成年期,奔跑時速可達60公裡,咬合力近4萬牛頓,他們再不跑就等著喂恐龍吧!

  「快點,再開快點!」

  「閉嘴,已經是最大速了!」

  旋轉球飛快地滾出了舊區,阿薩思收回目送的余光,平靜地臥在溪水邊等待。

  等待同類的到來,等待做一個了斷。

  她並不畏懼跟它鬥個你死我活,或者說,無論是她殺了它還是雙方同歸於盡,都是對她、它以及人類最好的結局。

  把戰局控制在舊區,把傷亡降低到極限,只有這樣才不會波及到蘇珊。

  她知道她在名為「醫院」的地方療養,也知道她腿腳出了問題、行走困難。所以,假如努布拉島出了大事,年邁的蘇珊肯定逃不了也跑不快。她只能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等死,熬不到出島的那天。

  蘇珊……你要活下去啊。

  她如是想。

  動物沒有「養老」的概念,獅王老了會被逐出族群,葬於鬣狗之口;大像老了會與同伴道別,默默地死在像塚;鯨魚老了會離開族群,孤獨地沉入海底——萬物生於自然,老而回歸天地。它們不認為死亡是死亡,而是對土地的感恩與回饋。

  可阿薩思不這麼想,哪怕蘇珊老去,身上有了腐朽的味道,她都不認為她到了一個「該死」的年紀。

  她要她活著離開,回到她向往的故土,而不是陪她在山野終老,回饋給困了她一輩子的海島。

  是的,她討厭人類,但她也會為了一個人而守住一座島,不為別的,單為她值得。

  她將駐足於此,歸然不動。她會將所有危險扼殺,在蘇珊平安出島之前。

  *

  草食區傳來了恐龍的哀嚎,風卷著濃重的血腥味,讓她意識到同類在大開殺戒。

  雖然她遵循弱肉強食的法則,也不在乎草食動物的生死,可在自然界,「殺戮」也是需要度的。

  就像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它們可以為了自身的生存獵食,但不能為了尋開心而大肆虐殺。

  仗著實力獵殺超出胃袋容量的大量食物,這不是物競天擇,而是純屬浪費。她連一塊凍肉都要吃干抹盡,面對同類如此「不人道」的行徑,她著實有點無法忍了。

  然而,在她決定破網而出之前,舊區率先闖入了兩個不速之客。

  那是一大一小兩名少年,大的接近成年,小的十二三歲。

  也不知遭遇了什麼,他們渾身濕透、衣衫泥濘,正慌不擇路地往舊區深處跑,已近電網邊緣。

  「扎克,扎克!」小的那個大喊,「我、我跑不動了!它追來了嗎?追來了嗎?」

  「撐住格雷!」作為哥哥的扎克四下一看,「這裡有電網和監視器,肯定有人……嘿!嘿,有人嗎?我們需要幫助!」

  格雷趕緊捂住親哥的嘴:「求你了別喊,它會聽見的,相信我它能聽見!恐龍的聽力比貓頭鷹還強,能夠通過聲音探測遠處的獵物。」

  扎克不得不閉了嘴,又不甘地吐槽了一句:「你怎麼什麼都知道?這樣襯得我這個哥哥像個傻瓜。」接著又笑道,「好吧,不愧是我的弟弟,你真厲害格雷!」

  格雷笑了起來,心情放松不少。可身後的大危機沒解除,他又心驚膽戰了起來。

  不是說草食區很安全嗎?為什麼會有食肉龍出現?

  不是說旋轉球很堅硬嗎?怎麼在那頭灰白色的恐龍爪下撐不過一分鐘?

  他們僥幸逃脫,奔命求救,如今追兵在後地形不熟,幾乎走進了死胡同。手機丟了,他們聯系不上克萊爾阿姨,早知道侏羅紀公園這麼危險,他們是死也不會上島的。

  可現在後悔也沒用,他們已在麻煩之中。

  兩個少年圍著電網轉,時不時對著監控呼救。可惜監控無法傳聲,兩兄弟也沒有員工專屬的對講機,即使有人瞧見了也沒辦法告訴他們呆在原地別動,他們馬上派出直升機去救他們。

  「扎克,這裡面關著什麼嗎?」

  「別看了,什麼都沒有。」

  只要掠食者不主動現身,獵物永遠別想發現她。

  阿薩思隱身在闊葉中,只露出一只豎瞳盯著兩人。隔著一張電網,他們離她很近,幾乎是擦著她的尾巴走過,可他們仍然沒察覺不對。

  少頃,扎克看到了侏羅紀的舊址,一棟早已廢棄的大樓。他正想帶著格雷奔向那裡,找一找有沒有可用的通訊器——不料,他們在電網外耽擱了太久,剛殺完一隊雇佣兵的暴虐一號已經找了過來。

  它出現在電網外,白皮紅眼,獠牙帶血。

  跟她一樣,它也成長為了一頭巨獸,體長52英尺、高20英尺、重19噸,看上去個頭比她大一些,周身的氣息暴戾又冷酷。

  大概是殺到上頭了,它一開始沒發現她,只是緊盯著兩個少年,發出志在必得的吼叫:「吼!」

  夾雜著血腥味的口氣噴了出來,嚇得兩人大聲尖叫。他們也是走投無路了,居然背靠著電網後退,眼看著就要觸及高壓電——

  阿薩思無奈,只好把頭探出樹叢,後肢往前邁出一步。隔著電網,她氣勢強大地衝著來者一聲吼:「吼!」

  【看哪兒呢,我在這裡你個蠢貨,沒發現嗎?】

  平地炸雷,不僅吸引了同類全部的注意力,還把兩個小孩嚇得跳離電網。

  「啊啊啊!扎克!你不是說裡面沒有東西嗎?怎麼還有一只!」

  「我怎麼知道啊!」


第24章

  巨木搖曳,林音颯颯。

  她褪去斑駁的偽裝,露出領主的本色,往前一步,大地震顫。

  水窪泛開漣漪,走獸四散奔逃,她的豎瞳透過電網的罅隙與一雙血眸對上,兩廂膠著,皆是刻骨的回憶和無法磨滅的痛恨。

  很好,它還記得她,一如她也記得它。

  既然她們都認識彼此,那就省略掉多余的步驟,直接開打吧。

  許是同一組基因自帶的默契,兩頭大型恐龍同時忽略了「多余的步驟」——兩個只夠塞牙縫的人類,轉而盯著對方這塊大肉。

  她們擺開架勢,中門對「吼」,渾身的肌肉梗了起來,一副隨時要衝上去搏殺的模樣。

  都說「高手過招,旁人受累」,扎克明顯是懂得這個道理的。趁著兩大「怪獸」對峙的空隙,他一把拖過嚇傻的弟弟,連拉帶拽地朝侏羅紀舊址跑去。

  他不知道兩只恐龍能打多久,也不指望馬上就能獲救。他只希望那棟爬滿藤蔓的建築裡有能用的東西,比如槍械、汽車、電棍。好吧,哪怕只是一桶汽油也能夠遮掩兩個人的氣息。

  「快跑格雷!別回頭!」

  然而,格雷還是不受控制地回了頭,就為了看一眼籠中的巨獸。

  不知為何,他即使被它嚇得夠嗆也不認為它會吃掉他們,甚至,他總覺得它出現得「恰到好處」,就像是為了給他們解圍。

  他看清它了!

  銀灰的皮,棕黃的眼,它長得幾乎與那只「白色惡魔」一模一樣。但它脊背上的刺更粗大更密集,好似插著一把把匕首,在陽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

  下一秒,它作勢要衝上去,實則後退了一大步。

  可站在它對面的白色惡魔上了當,為了搶占先機,對方不管不顧地衝了過來,結果一頭撞在電網上,爆出大片火花。

  「扎克,快看!」

  「別看了快跑!」

  兩兄弟遁入林間,而吃了大虧的暴虐一號憑著強硬的體質脫離了電網的吸附性,大吼著往後退開。

  顯然,它跟她一樣對電流具有抗性,但它明顯不如她耐抗。同樣是亞成年的巨獸,她觸及電網是淬煉筋骨,它碰到電網是傷到身體。

  聞著空氣中的焦糊味,看著對手身上滲血的傷,阿薩思的心裡難免有些可惜。

  真是遺憾啊,它怎麼沒早幾年逃出來撞到電網上?但凡它不是亞成年體,或者比當下弱上三分,那麼在它沾上電網的那一刻就跑不掉了。

  她頗為感慨,差一點,就差一點點,她就可以無傷擺平它了。

  然而太理想的事不現實,趨利避害才是生物的本性。吃一塹長一智,它不再接觸電網,反而開始打量起關著她的籠子。

  暴虐一號從來不笨,當察覺到她被電網困住、不可能出來時,它不禁帶著滿滿的惡意衝她咆哮,又得意地在她面前來回踱步,以示自己獲得了自由。

  炫耀完了它便繞開電網,邁開大步去追它的食物。

  眼見它要離開,通過監控關注著舊區的人類急得要死,只覺得主管克萊爾的兩個侄子要命喪恐龍之口了。

  「二號沒有牽制住一號,除非把籠子打開讓它們打一架,才能給那兩個孩子爭取逃跑的時間。」

  「電網只能拆,開不了,我們重新設計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會有『需要開門』的一天!」

  「萬一開了門兩只暴虐聯手怎麼辦?難道我們要把這裡變成戰場?天吶,你們知道有多少人是全家一起來度假的嗎?」

  「聽我說,引爆第一只體內的微型炸彈,明天改換第二只展出,快!不然就來不及了!怎麼了,你們這是什麼表情?」

  知情者幽幽長嘆,艱難地吐出真相:「第一只的追蹤器和微型炸彈,被它連同血肉一起挖了出來。它似乎對麻醉有所免疫,在手術時就記住了它們植入的位置。至於第二只……」

  「由於它被養在戶外,意外性又太多,我們……為防意外就沒有給它植入追蹤器和炸彈。」

  沒有植入,兩只都沒有?

  完了,努布拉島要白給了!

  他們頓感兩眼一黑,腦子震得嗡嗡響。

  可就在這時,出乎意料的情況發生了。第一只的腳步尚未奔遠,第二只的爪子就搭上了電網。

  在監控的轉播裡,在眾人逐漸瞪大的眼睛中,第二只的利爪穿過電網的縫隙、爪心牢牢捏住電杆的畫面就這麼突兀地映入眼簾。

  電流與皮膚相觸,騰起煙霧、閃爍白光,可第二只像是完全感受不到電擊的疼痛,竟是硬生生撕開了堅實的電網,在一片火花中發出咆哮!

  「吼——」

  它的吼叫換來了第一只的回頭,而它爪心中沒有放下的電網是強者對「弱者」最大程度的羞辱和示威。

  【看見了嗎?我可不是出不來,我是純粹不想出來。不像你,直到今天才逃出來。】

  嘲諷得如此明顯,別說恐龍,就連人類都看明白了。可比起第二只對電流的免疫性,「它為什麼不出網」的問題更令人感到困惑。

  「……不是說動物都向往自由嗎?既然我們的電網對它沒用,它為什麼不早點出去?」

  「我不記得給它添加過穴居動物的基因,只能說這是它的選擇。」

  「你們怎麼回事?明明養了它們十一年,可你們表現得像是剛認識它們一樣?」

  可不是麼?

  在今天之前,他們誰能想到暴虐一號有偽裝、變色、熱成像的能力,誰能想到它會做陷阱騙人開門,誰又能想到它還會挖出追蹤器把雇佣兵引過去,再一一殺死呢?

  就像他們也無法預見暴虐二號能抗電、會破網一樣。

  「原來我們才是最蠢的,被兩只恐龍耍得團團轉。」

  與此同時,有煙無傷的阿薩思丟棄電網,二話不說朝對手殺去。

  得益於常年狩獵的爆發力,她正面撞上比她重幾噸的對手也沒有落於下風,反而將對方撞得一個趔趄,身體還失去了平衡。

  好機會!

  阿薩思順著它倒下的角度張開嘴,時隔十年再次鎖上它的喉。不同於年幼時的無力,她這會兒可是上了4萬牛頓的咬合力直擊要害,力爭一口讓對手歸西。

  不料對方還記得鎖喉的痛,情急之下,它張開頸部的龍刺扎了她滿嘴。

  鮮血長流!

  它抬爪刺向她的眼睛,阿薩思不得不松口避開。而在它脖頸脫困的瞬間,它立刻反嘴朝她咬來。

  阿薩思反應極快地抬起後肢,重重地往它身上一踹。力道巨大,它被踹得岔了氣,卻憑著本能咬住她的後肢,留下可怖的牙印。

  阿薩思忍住劇痛,一爪子劈在它脖子上。頃刻,對方的長尾直擊她的面門。

  她扭頭避開長尾,迅速回首咬住了它的尾巴。再大力一扯一扭,竟是硬生生咬斷了它的尾尖,連皮帶骨。

  它痛呼出聲,可頭腦卻轉得極快。只見它一抖斷尾甩出血液,阿薩思躲避不及,就被那血液甩中了眼睛,一時間看不分明。

  好在狩獵經驗足夠,她本能地避開了它的攻擊,只在背部留下了幾道長疤。而它一看她戰力不減,第一次有了退意。

  它居然——轉身就跑!

  還朝著人味兒最濃的地方大步衝刺!

  阿薩思先是一愣,再是惱怒地大吼,發力追了上去。

  她真沒想到這東西還挺卑鄙,遇見幼年時的她往死裡欺負,輪到她占上風了就全力奔命。誠然,這是每一只動物遇到強敵後的正常反應,可她為什麼這麼恨呢?

  「吼!」

  兩只巨物一前一後在森林中衝刺,巨大的落腳力幾乎改變了地形、衝出了路徑。兩側的樹木傾倒,堅硬的岩石破碎,泥濘的土地被踩成了水池,水池更被踐踏成了「湖泊」。

  阿薩思追著它瘋咬,可每一口都不幸落空。不得不說,當一頭時速60公裡的恐龍全力逃跑時,她還真不能拿它怎麼樣。

  可她就不信咬不死它,不就是比拼耐力嗎?她能追它三天三夜!

  她們越跑越遠,很快從叢林出來,拐上了一條人工痕跡頗重的道路。隱約間,阿薩思看到樹林的盡頭有一個玻璃制的巨大堡壘,那裡面不知關了什麼,正晃動著影子上下來去,跟鳥一樣。

  「不好!前面是飛禽館,是翼龍區!」

  直升機緊隨而上,人類的槍管瞄准了暴虐一號:「殺了它,不能讓它撞上去!它現在的時速可以破開飛禽館的門!」

  「開火!」

  直升機上的機槍瞄准,子彈「噠噠噠」地射出,卻只做到了給暴虐一號描邊的「功效」。

  倒不是他們的准頭不對,而是狂暴龍本身就皮厚肉糙,她和它不僅能扛住加特林的掃射,還能扛住炮彈的轟炸,簡直稱得上是生物中的坦克。

  最要命的是,人類雖然幫不上忙也沒自知之明,但他們射出的每一發子彈都在給她添堵。

  她們前進的時速很快,這就顯得射出的子彈具有滯後性,再加上那些被暴虐一號彈開的彈頭——非常不幸,阿薩思劈頭蓋臉地挨了一頓槍子,有一顆還蹦到了她的眼皮上,打得她瞬間慢下了速度。

  這下好了,她追不上了。

  而人類不會干架還非要干架,他們硬插進她和它的戰場,然後不合時宜地、略顯滯後地射出了一枚炸彈。

  「轟!」

  暴虐一號衝破了飛禽館的玻璃,彈頭隨後而至,又給玻璃的破洞加了一把火,把它炸得更大更裂。

  伴隨著巨大的轟鳴和強烈的火光,受困的翼龍衝出了禁區、飛向了天空,並鎖定了人類氣血最旺的游客中心區域,振翅高飛,前往覓食。

  翼龍成群結隊,凝成一片黑壓壓的雲朝東南方進發,高一聲低一聲地發出興奮的嘶鳴。

  而位於林間的阿薩思仰頭望去,一顆心終是沉到了谷底,腦子有一瞬的空白。她聽見暴虐一號在飛禽館裡咆哮,這時候追上去應該還來得及;她看見直升機受創墜入林中,這時候把它的殼子扒出來去堵住破洞也還來得及……個屁!

  混養在一起喙嘴龍和翼手龍早飛了大半,大勢已去,努布拉島要變天了!

  這一刻,阿薩思放棄追殺同類,放棄擊殺翼龍,更放棄了自身的安危。她不管不顧地追隨翼龍的飛行途徑朝人類眾多的區域奔去,哪怕去後會有被擊斃的風險。

  無所謂了,她的心裡只回蕩著一個名字——蘇珊!

  她仍在那裡,她跑不動,她需要她的幫助!阿薩思嘶吼著全速前進,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提速、提速、提速!

  她像是化作了一枚炮彈,直衝進翼龍開餐的地方。


第25章

  阿薩思是第一次見到會飛的恐龍。

  它們翼展數米,喙如尖刺,翅骨粗大,爪似鐵鉤。就是……看上去沒多少能吃的肉。

  大概是為了方便飛行,它們長得有棱有角、體量頗輕,實則力氣極大,能輕松帶飛重物,比如那幾個摔出直升機的倒霉蛋。

  余光瞥見,其中一個倒霉蛋似乎是西蒙。

  但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沒有折返相救的意思,不熟。

  再者,都到了這檔口,「人本位」的原則將不再適用於努布拉島的生存環境,而是該由「物競天擇」占據上風。

  大自然的競爭對每一個生命都很公平,是死是活全靠運氣,是飽是飢全憑本事。她不會無緣無故干涉翼龍狩獵,就像翼龍別想從她嘴裡討到好處。

  要是放在平日,她多少得研究一下翼龍,順便思考怎麼捕食它們比較容易得手。

  可今天不行,她一個地上跑的跟它們一群天上飛的擠進了一個賽道,在結果未出之前分不了輸贏。

  快點,再快點!

  實踐出真知,阿薩思意識到會飛的速度比會跑的快,因為它們一路上鮮少遇到障礙。

  並且,它們只需俯衝就能對她出手,她卻不能飛到空中對它們進行反擊。

  有夠憋屈的!為了活命,為了變強,她學會了狩獵和偽裝,學會了游泳和隱藏,可飛行怎麼學?這是她跨不過去的基因門檻!

  無法,她只能埋頭苦追,速度越來越快。不多時,她越過了大半翼龍,逐漸超前。

  行進途中,她居然又遇到了那兩個命大的少年。

  他們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輛車,光禿禿的也沒加個蓋,正馬力全開地駛向人多的地方。

  一見她追在車後,他們嚇得小臉慘白,再瞥見與她一道飛來的翼龍,兩人瞳孔地震,幾乎害怕得要碎掉了。

  「扎克,快!」

  「快不了了!」

  他們喊破了喉嚨,破車也快不起來,而她一聲未出已經與他們的車子並肩。兩人面無人色,滿以為要命喪龍嘴——可她對斤兩不多的肉不感興趣,更何況他們還是讓她倒胃口的人類。

  阿薩思打了個不屑的響鼻,噴了兩人一身鼻涕。而後在他們發懵的注視下,一個大跨步越過車身,全速超越翼龍,只留給他們一個黃塵滾滾的背影。

  兩人傻了。

  扎克拍打方向盤:「我沒看錯吧,它那是不屑?我都開成賽車了居然被一只恐龍鄙視嘲笑?它還不如吃了我!」

  青少年的自尊心持續破防。

  格雷喃喃道:「不是錯覺,它好像真的不吃人……哦不!扎克!」他大喊起來,「是翼龍!翼龍追上來了,快!」

  於是,人類的黃沙路上出了一道絕景。

  大型恐龍在前跑,一輛版本老舊的游客車在後面追。塵土飛揚,遮天蔽日,然後被一群空中來客打散、全落進森林裡,把濃綠覆成了姜黃。

  不知跑了多久,阿薩思看到了一座牆,門上有標語,而牆頭站著兩個端著槍的人。

  直覺告訴她,到了!

  *

  如果說空中單位的前進是悄無聲息、適合突襲,那麼陸地單位的進發就是聲勢浩大、重在提醒。

  自從二十年前恐龍初問世,人類就明白了一個常識。

  諸如霸王龍、南方巨獸龍、棘龍等大噸位的恐龍前進時,地面會傳來震感,水面會激起漣漪,空間中更是會響起隆隆聲,像是在傾聽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此時也是一樣。

  炎炎烈日下,部分游客聽見了「隆隆」巨響,像鼓點般密集,還愈發近了。大地在震動,擱在桌上的水杯泛起了漣漪,又濺起了水花。

  桌面傾覆,人立不穩,正當游客們察覺不對、抬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時,就聽中心廣播開到了最大音量,吐出一句讓人心驚膽戰的話。

  「女士們、先生們,由於管控區失去控制,請大家趕緊尋找掩體。」

  「由於管控區失去控制,請大家……」

  電子音,每個單詞都能聽懂,可合在一起他們怎麼就聽不懂了呢?

  管控區是哪裡?什麼東西失控了?

  到底是失控到了什麼地步,才需要游客自行尋找掩體?公園的安保組呢?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吼——」

  廣播的余音尚未結束,暴龍的吼聲已經響起。

  眾人驚悚地看到,在距離游客中心不遠的保護牆上,一頭巨大的銀灰色恐龍跳了上來。那強勁的後肢將城頭踩個粉碎,而它借勢躍起,昂首擺尾,朝天空張開大嘴——

  僅憑一秒的滯空力,它的狩獵經驗就發揮到極致,上下顎一合成功咬住了帶頭的翼龍,兩排利齒將它剪成兩半。

  再是脖子一甩,死透的翼龍被它丟了出去,撞散了翼龍飛行的隊伍。

  鮮血灑落大地,內髒糊上牆壁。阿薩思的襲殺為人類爭取了一點反應的時間,可這點時間對安逸慣了的他們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

  直到她重重落地,踏碎了不知名的豪車,他們的尖叫才此起彼伏地響起,再慌不擇路地逃跑。

  越野車上的雇佣兵立刻舉槍朝她射擊!

  可在子彈打上她下顎的瞬間,阿薩思長尾一擺,直接把一輛6噸重的軍車掀飛出去,撞凹了一面牆。

  人類本想衝她集火,卻又被翼龍打亂了節奏。

  眼見翼龍撲向游客,像吃自助餐似的把人帶飛,他們不得不轉過槍頭救人,決定先對付空中單位再說。

  阿薩思沒空理會他們,只一個勁地嗅著氣息,企圖聞出蘇珊在哪裡。

  可人實在是太多了,建築物也非常密集,她不認識醫院,也找不到蘇珊,只得梗著脖子大聲咆哮,提醒蘇珊她在這裡。

  可惜,蘇珊沒有回應。

  沒辦法,阿薩思只能跟著翼龍走,它們雖然皮脆肉薄,但「找人」是一把好手。無論人類躲在何處,哪怕是瓦礫之間,它們都能把他叼出來,想必找一個蘇珊也不在話下吧?

  「吼!」

  但她沒等到翼龍發現蘇珊,就等來了一群持槍靠近她的人類。他們穿著統一的制服,開著金屬車,還將炮口對准了她。

  她明白,要不了多久,這裡將變成她和人類的戰場。

  她自信有活下去的本事,不過這意味著她要殺死無數蘇珊的同類,然後帶著一身血去見她。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樣不行。如果可以,她希望糊在蘇珊手上的只是鼻涕,而不是人的血肉。

  就在她糾結該怎麼輕一點「弄死」人類時,忽然,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這味道從她的後肢旁傳來,混著汗水,十分清晰。她記得蘇珊還能走動時告訴過她「記住這個味道,去找他,他會幫你」、「歐文養了四只迅猛龍」……

  歐文?

  那個男人?

  於是,在人類即將衝她開火之際,阿薩思極富人性地歪了歪頭,垂首朝後肢看去。接著,她看見有過兩面之緣的克萊爾與一名高大壯碩的男人擁抱在一起,旁邊還站著那兩名眼熟的少年。

  嗯?

  她很難理解「人類相互擁抱」的含義。

  因為在她的認知中,一只恐龍擁抱住另一只恐龍,下一秒不是鎖喉就是開膛,就像她和她的同類一樣。可人類不同,他們的擁抱與廝殺無關,似乎只是一種表達親昵的方式。

  或許是她的壓迫感太強,他們很快察覺到了她的注視。

  吃驚過後,歐文趕緊把他們護在身後,他則挺身而出直面她,舉起了槍。

  又是槍……

  煩。

  她要是想對付他們,他們連拿槍的時間都不會有。她不過是想知道蘇珊在哪兒,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們明白她對人類沒有敵意?嗯,暫時。

  不料機會來得那麼突然,一只翼龍從天而降,一把抓起了克萊爾的助理。

  克萊爾護著兩個少年退後,歐文迅速射擊,可翼龍的飛行軌跡並不規則,幾下就避開了所有子彈,越飛越高——阿薩思一尾巴從天拍下,精准地抽中翼龍,把它的半個身體抽進了遠處的海水中。

  助理掉了下來,摔斷了腿骨。阿薩思站在原地沒動,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歐文。

  幫人救人,這是她的示好。歐文最好聰明點見好就收,不然下一尾巴抽的就是他!

  克萊爾拖走助理:「歐文!過來!」

  誰知歐文抬起手,朝克萊爾做出了一個「止步」的動作。少頃,他盯著她的豎瞳緩慢移動,一點點挪到她身前,擋在了人類的熱武器前。

  後方傳來大兵的咆哮:「你在干什麼,快讓開!馬上要開火了!」

  但歐文不閃不避,他衝他們打出「停下」的手勢,用十年來與恐龍相處的經驗揣摩她的意圖,最終十分篤定地說道:「停火,它沒有惡意!」

  「你在胡說什麼?」

  歐文回頭大吼:「它沒有惡意,你們去干掉那些翼龍!如果它想殺人,你們還有逃跑的機會嗎?地上現在會躺著多少死人,你知道嗎?」

  面對一頭非人類的龐然大物,面對一群人四散逃竄的亂局,歐文能頂著人類生死存亡的壓力說出實話,心性不可謂不堅定。

  但堅定並不意味著不怕。

  他仰頭看她,不知該如何與巨物溝通,也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她呆在原地。說實話,人身渺小,對巨物天然存在恐懼,他的內心並不如他的表面那麼「穩重淡定」。

  病急亂投醫,他明知恐龍聽不懂人話,卻還是問出了口:「你要食物嗎?在那裡!」指著東邊的倉庫。

  阿薩思打了個響鼻,歐文被迫與鼻涕作鬥爭。

  可也是這個動作,讓歐文意識到她不吃人,似乎還能聽懂話,她有所求!

  不可思議……除了迅猛龍能聽懂簡單的指令,這頭長得像「暴虐一號」的恐龍還能聽懂人話?不對,這兩頭恐龍不一樣,給人的感覺不一樣!

  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歐文喊道:「你要喝水嗎?在那裡,西邊有水庫。」

  回應他的又是一個響鼻。

  一人一龍兩次互動,直接看傻了一片人。比起歐文硬控「暴虐二號」15秒這一壯舉,顯然阿薩思能聽懂人話的反應更讓他們感到驚奇。

  「它能聽懂我們在說什麼?」

  「巧合吧?」

  「見鬼,你跟一頭『霸王龍』談巧合?你怎麼不去跟死神搶生意?巧合太多就是必然,它聽得懂!」

  然而,當一只翼龍的喙刺穿一棟建築的玻璃後,人龍「良好互動」的局面就被撕碎了。

  他們看到「暴虐二號」的豎瞳突然縮了起來,巨大的腦袋猛地轉向,旋即暴怒地嘶吼一聲,大跨步狂奔出去。

  「是醫院?」

  「那裡有人……」

  人群早散了,阿薩思跑得很快,將整個後背暴露給人類,卻被他們誤認為要襲擊醫院。

  彼時,歐文只來得及說一句「別開火」,就見他們已經瞄准射擊,一發炮彈衝向她的脊椎。

  阿薩思沒有回頭,沒有躲避,在熱武器轟來的那刻,她做的只是張開了所有龍刺,豎起最堅實的防御。

  她明白,一旦她躲開,前面裝著蘇珊的建築就會被摧毀。而她不躲,硬抗,兩邊都有活命的機會。她不介意受傷,可她介意蘇珊死亡。

  張嘴,她狠狠撕下扒著窗戶的翼龍。

  往裡看去,就見蘇珊倒在地上,旁邊是一輛滾著兩個輪子的小車。

  蘇珊老了,膝蓋病變到無法行走,在大災來臨時更是逃脫不得。外界大亂,她知道二十年前的悲劇再次重演,她躲過了一次,必然躲不過第二次。可她沒想到,在死神拍打她的窗戶時,她的恐龍朋友會來到她的身邊,一嘴咬死了死神。

  她笑了:「小暴君……」你逃出來了。

  「轟隆!」

  熱武器轟在她的恐龍背後,炸開一片熱浪和火光。蘇珊的笑還掛在臉上,一個「不」字來不及出口,就見一只巨大的銀灰色爪子衝進病房,比碎玻璃先一步罩住了她的軀體。

  她的恐龍,她的伙伴,義無反顧地救下了她這個將死之人,再一次。

  之後,她把她從廢墟裡挖出來,稱得上輕柔地松爪,把她放在了地上。

  落地不久,「小暴君」的後肢跨過她的身體,在兩側站定,像一個厚實的屏障籠罩在她頭頂。接著,那根尾巴抽飛了接二連三來犯的翼龍,拒絕了大自然帶走她的每一種方式。

  蘇珊看著翼龍一只只落下,又望向火光漫天的公園。良久,她長嘆一聲:「沒想到死之前還能經歷一次末世,我的人生經驗越來越豐富了。」

  最終,她匍匐在地,而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暴君於一片血霧之中發出咆哮,彰顯著她強大的保護力。

  她把醫院的廢墟當作了巢穴,將逼近蘇珊的死亡拒之門外。

  「吼!」離她遠點。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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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動物對人類有感情嗎?

  答案是有。

  就像主人離世,家犬會伏在墓前哀泣;就像救助烏鴉,它會給人叼回錢幣。喂過火腿腸的狐狸會帶人下山,被刮掉藤壺的海龜會追著游船,就連平時對人愛答不理的貓都會在主人失業痛哭時走出戶外,捉幾只老鼠回來養家……

  即使人類不能確定動物的感情體驗是否與人類的一致,甚至千百次地否定動物的性靈論,但不可否認,動物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人類的喜愛。

  正如現在,阿薩思盤踞於醫院,在找到蘇珊以後便安靜了下來。

  除了偶爾動手咬殺翼龍,扒拉幾只填填胃袋,她一直趴在廢墟中盯著遠處的武裝軍,沒有吼叫示威,沒有齜牙恫嚇,只是防御警戒,順便舔舐著從脊背淌下的血液。

  是的,人類的熱武器終是傷到了她。雖然不致命,卻添了不少麻煩。

  她脊背上的一排龍刺被炸斷了,皮膚屏障受損,部分組織燒焦,幾乎是人為地給她制造了一個弱點,把她的脊柱骨暴露在食肉動物的眼皮下。

  這無疑是危險的。

  風吹散了她的血味,刮去四面八方,傳開了她受傷的信號。

  再加上蘇珊因年邁而散發出的腐朽味,她們完全被打上了「老弱病殘」的標簽,不僅吸引著翼龍的注意,還會引來更多的掠食者——如果它們也逃出籠子的話。

  而這之中,她的同類是最可怕的對手,以它卑鄙的品性,它一定會趁機上門奪取她的性命。

  如此一來,蘇珊跟她呆在一起也談不上安全。她必須在同類到來之前給她找個去處,最好遠離水邊。

  對,遠離水邊。

  努布拉島的醫院是為了急救而建,畢竟客流量那麼大,設施那麼多,員工和研究員還要長居,總有人會中暑感冒、被恐龍咬傷、從高處墜落或是食物中毒。因此,醫院就建在服務區,它離游客中心不遠,自然也離「滄龍湖」較近。

  眼下,阿薩思就窩在「滄龍湖」邊上,並以絕佳的視力發誓,這片水域下有東西,還是一頭極為恐怖的掠食者。

  它的體型十分龐大,比她的同類還大一些。

  有著深灰色的皮和蜿蜒巨尾,一張長吻大嘴和鋒利牙口,它會時不時浮出水面換氣,再吞食幾只被她打落的翼龍。

  湖泊、深水與巨獸。

  但凡這三個詞是拆開的,阿薩思也不會怵,每一個都能駕馭住。可當它們合在一起,就仿佛形成了一股恐怖的氣息,饒是她也不得不暫時退避,還升起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交手的念頭。

  可見,水下巨獸給她帶來了久違的恐懼,她必須克服它,但目前不是時候。

  她得等,等她的傷口痊愈,等她的龍刺長出。

  只是,她的修復力一向強大,如今不知為何緩慢了下來。人類的「爆炸武器」中似乎添加了什麼東西,它們進入血液、導入肌肉,正在被她逐漸「同化」,與她的傷口融為一體。

  她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在拔高,胃袋中的食物正飛速消化,補充著身體所需的養料。

  之前吞下的食物不頂飽,飢餓起了頭就開始燒得慌。無奈,她只能用長尾勾過一旁的翼龍屍體,卷到身邊大快朵頤。

  但阿薩思不吃獨食,作為大自然中少有的「知恩圖報的明君」,她特地顧及了蘇珊的身體健康,並親自撕下了屍體上最嫩的一塊肉放在蘇珊面前,示意她也吃。

  於是,當一塊66磅重的翼龍肉砸在面前,上頭還連著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時,別說蘇珊,就連遠遠觀望著的人類都陷入了沉默。

  克萊爾:「它這是在……分享食物?」

  「是的,這是動物的社會行為,在自然界中不算罕見。」歐文補充道,「分享食物可以加強聯系,增進成員之間的感情,我的迅猛龍就是這麼做的。」

  「很顯然,它把蘇珊當作了同伴,但我們不是,在它眼裡,我們跟蘇珊有著本質的區別。」

  克萊爾:「你認識蘇珊?」

  歐文:「當然,她經常跟我聊起她養的食肉龍,卻沒說明是哪一種。我猜了很多,異特龍、牛龍、棘龍,但沒想到是混種……好吧,這種叫做暴虐霸王龍的東西,嘿,我說這名字真拗口。」

  不同於歐文這頭還算輕松的氣氛,努布拉島的武裝軍完全是陰雲籠罩,無論是上司下屬都沒好臉色。

  畢竟,人類的熱武器一直所向披靡,槍口下不存在不可打趴之物,可滑鐵盧來得太突然,他們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強大」不僅無法擊斃翼龍,更不能從恐龍爪下奪走「人質」。

  大自然的毒打雖遲但到,幾乎是左右開弓地扇在他們臉上,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弱小。

  「……所以,誰能告訴我,那個叫『亨利·吳』的華裔到底造了只什麼怪物?」長官爆出了一連串的法克,暴躁的心根本按捺不住,「它的皮擋住了m134機槍的掃射!擋住了突擊步槍的正面突刺!擋住了□□的爆裂——」

  「還特麼擋住了AT4反坦克火箭筒!」

  「那裡裝的可是破甲彈和高爆彈——」他咆哮出聲,「那該死的大爆炸只讓它掉了一層皮!它比坦克還難對付!」

  「告訴我,這東西該怎麼殺死,它壓根不是正常的恐龍!」

  破防的怒吼尚在回蕩,一群大兵噤若寒蟬。

  見狀,早就退伍的歐文不禁笑了,他樂得當刺頭:「長官,你不要總是盯著壞消息,至少要想想好消息。」

  他朝狂暴龍的方向一抬下巴:「這樣的生物有兩只,有一只還沒來呢。你們只需要面對一只,而且大家還活著,多好。」

  武裝軍表示這樣的冷笑話真的很冷,他們居然在大熱天感到了刺骨的涼意。

  「兩只?」

  「是的,兩只。」歐文轉頭,「這一只可以交涉,另一只可不行。你們與其朝這一只集火,還不如靠它殺死另一只。」

  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也明白這個道理。

  一語驚醒夢中人,長官吐出了他熟悉的諺語:「兩只狗爭奪一根骨頭,第三只狗卻帶著它跑了……」不錯,人類得做這第三只狗。

  是以,當人類動起腦子搞社交而不是動武器,失控的場面明顯得到了控制。

  以歐文和克萊爾為首,他們帶著一隊「一看就很弱」的醫護人員朝阿薩思緩慢走去,與她交涉蘇珊的「歸屬問題」。

  歐文篤定她能聽懂人類的話,可別人不這麼想。故而,在歐文上前與阿薩思說話時,他們躲得很遠,一副隨時要跑路的樣子。

  恐龍怎麼可能擁有智慧?怎麼可能聽懂人話?怎麼可能講通道理?這一定是上司為了騙他們送死而畫的大餅!

  然而當事實擺在眼前,他們才認識到自己的膚淺和傲慢。

  歐文:「請讓我們把蘇珊帶走,好嗎?你也清楚,她的腿出了一些問題,需要治療。有你保護她,她確實很安全,但她吃不下你的食物,你也無法給她尋找藥品。」

  阿薩思沒理,他沒有一句話戳中她想要的點。

  歐文:「我發誓,我們帶走蘇珊後一定會照顧她,至少不會再讓她一個人呆在治療室。」

  眼見恐龍稍微松開了爪子,歐文一見有戲,立刻趁勝追擊,殊不知下一句正中她的內心:「救援隊明天早上會到,我會把蘇珊送上船,讓她離開這裡……」

  他後面說了什麼,阿薩思沒聽清也不在乎。

  她是不知道「船」是什麼,但她知道蘇珊可以離開了。就在明天,她能離開這座島,終於。

  阿薩思松開爪子,卸下了防備,將倒在地上起不了身的蘇珊暴露出去,允許歐文將她帶走。

  歐文大喜,趕緊招呼救援組上前,可直到救援組把蘇珊抬上擔架,他們的表情還是懵的。

  等等,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什麼?上帝啊,他們剛剛跟一頭食肉龍做完了「人質交易」?

  離去前,躺在擔架上的蘇珊笑道:「原來……你一直聽得懂,不是我的錯覺。你記得我的夢想,也記得我的家人……」

  她將一只恐龍當作家人養大,而她送她走出囚籠,圓了她畢生的夢。

  「小暴君,你要活下來啊。」蘇珊知道她即將面對什麼,「我和她們一起等你回家,在阿拉斯加州,通加斯國家森林,你可以在那裡生活……」

  可阿薩思知道,她們或許再也不會見面了。

  他們將蘇珊抬走,飛快地消失在一棟建築物後面,等同於帶走了她唯一的軟肋。

  阿薩思由此記住了「庇護所」的方位,並決定給予人類最後的仁慈——她會盡量離那裡遠點。

  起身,她打算在同類到來前覓個食,確保自己有力氣干架。不過在這之前,她還要問人類討一筆債。

  阿薩思注視著武裝軍,直線式緩慢走近。像是在看他們,又像是沒把他們放在眼裡,她的步伐很從容,卻又透出了極強的壓迫感。

  即使武裝軍裡有身經百戰的佣兵,有經驗豐富的特工,有臨危不亂的參謀,可他們也是人,剝去武裝之後,他們仍是食物鏈的一環,還處於「食物」的地位。

  因此,當來自頂級掠食者的殺氣鎖定他們時,他們的頭腦也是一片空白。她實在太高大太偉岸,讓他們升不起反抗的心。

  等回過神來,准備讓彈藥齊發的那刻,阿薩思無動於衷地——繞過了他們,然後隨意地一擺尾,就見之前轟了她的那輛車被囫圇掀起,飛了出去,再「轟」一聲砸在輕型坦克上。

  「轟隆!」

  他們給她一炮,她也還他們一炮,扯平了。

  動物報仇從來是當場,絕不會過夜。至於人類的傷亡如何,她不在乎也不會回頭看,有膽子做就要承擔後果,他們自負有腦子,不是應該想得很清楚嗎?

  阿薩思往前走去,而在她身後,破防的大兵扛起單人火箭筒,嘶吼著要殺了她。

  不過,發昏的人終是被攔下,有人在大吼:「快救人,不要再增加傷亡了!它只是動物,你再動手激怒它我們就都完了!」

  「聽著,我們僅剩的武器是要守住這一片區域的,不是用來跟恐龍打架的!庇護所至少有三千人,冷靜點!」

  那一發火箭筒最終沒有射出來,人類的理智果然是他們生存的基本,足以幫他們權衡利弊,規避未知的風險。

  總的來說,他們救了自己,如果他們再次對她發起攻擊,她就會讓他們明白她為什麼會被叫做「暴君」。

  阿薩思離開了「滄龍湖」的區域,循著氣息進入人類的倉庫。

  她餓了。

  很好,這裡有足夠的肉食。

  *

  日頭西斜,本該在第一批撤離的吳博士卻沒有離開。

  歐文一行人找到他時,他的助手正在打包珍貴的基因資料,而他手握著十年前記錄的「暴虐二號」的檔案,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

  克萊爾忍不了一點,她大聲質問吳博士到底給混種恐龍添加了什麼基因,有沒有上「保險」,是不是還有辦法控制它?

  吳博士看了她一眼,又轉眼盯著報告,旋即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是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人人都以為這個瘋狂的科學家要發出後悔的嘆息,以總結自己錯誤的前半生,開啟走上正道的後半生。誰知他的發言根本不存在後悔的情緒,有的只是感慨和……贊美?

  「我一直以為第一只暴虐才是最完美的混種,沒想到看走了眼,不起眼的第二只才是。」

  亨利將數份報告扔在桌上,那上面赫然是第二只狂暴龍的腦部發育圖:「泰妮絲·奧尼爾,當時看管它的那個研究員瞞下了這份報告,讓我錯失了至寶整整十年。」

  數據顯示,第二只暴虐的腦部發育近似人類,連腦子的形狀都與人腦一致。

  亨利:「人類的智慧,獵手的實力,無窮的基因潛能,它簡直是我創造出的最完美的傑作。」

  「你簡直是瘋子!」克萊爾怒道,「你的基因實驗創造了兩只怪物,它們會偽裝會變色有熱成像視野,還能擋住人類的熱武器——你知道它們一旦離開了這座島,會對人類造成多大的威脅嗎?」

  亨利一笑,心態包容:「那你又知道,家貓對周邊生態造成了多大的威脅嗎?克萊爾,我們只是習慣了當貓而已。」

  現在,人類只是回歸到了「食物」的原位。

  「我從未覺得它們的存在是恐怖的。」亨利道,「不覺得它們是奇跡嗎?融合萬物的基因而生,就像是萬物本身,卻又是明確的個體。它們長大了,是大自然的『刀』,可以削掉自然界的腐肉。」

  他從不後悔創造它們,因為它們找到了生命的出路。

  歐文喃喃:「別逼我揍你,告訴我,伙計,你到底加了什麼基因?這很重要!」

  「哦,讓我想想……」亨利淡定非常,語速很慢,「蝰蛇、變色龍、蠑螈、蜥蜴……霸王龍、迅猛龍、南方巨獸龍……還有一份最機密的基因,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也只由我一個人操作。」

  「是什麼?」

  亨利的視線從桌上的數據收回,慢悠悠地走到窗邊。他打開實驗室的防護罩,露出了一面巨大的落地窗。

  透過窗,他清晰地看見了淪為廢墟的公園,忙著救援的軍人,以及遙遠處吃得正歡的第二只暴虐。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機緣湊巧,在他注視阿薩思時,阿薩思若有所感地仰頭,於同一時刻「看」向他的眼。

  一扇窗,一面牆,一組基因,一份業障。

  吳博士伸出手,做出槍的手勢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最後一份基因,就在這裡啊。」

  就在……你們的面前吶。

  他加入了人類的基因,屬於他自己的基因!

  「人類和恐龍會以這種方式共存下去,這就是生命的出路。」


第27章

  群山如獸口,吞沒了落日的最後一抹余暉;風吼似喪鐘,吹散了樂園的最後一點氣數。

  阿薩思占據了倉庫,背靠百噸紅肉,頭枕千斤碎骨。

  她趴在暗處,忍受著傷口愈合的麻癢,承受著皮肉重組的劇痛,半睜著眼注視著明明滅滅的路燈,一邊消磨時間,一邊觀察著人類整出的花活。

  便利店的霓虹燈五光十色,漢堡屋的機器恐龍喊著歡迎,冰激凌車上的氣球隨風搖擺,理發廳前的三色柱轉得她眼暈……

  一切都很新奇,是她在舊區從未見過的光景。

  如果沒有大敵當前的危機,她大概會四處走走,嘗試一下人類的食物,破壞幾棟看不順眼的建築。要是條件允許,她還想給生活在水裡的大家伙通通電、投投毒。

  忽然,有腳步聲在死寂的道路上響起。

  阿薩思抬眼,就見轉角處投來一個影子,他背著槍,手裡提著一塊東西。

  是歐文,他帶來了一塊肉。

  它有成年人的四個手掌大小,表皮灰白,肌理分明。內中包裹著一紅一綠兩管容器,一個是追蹤器,另一個是微型炸彈。

  她嗅得出來,這塊肉屬於她的同類,是被它摳下來扔掉的「要害」。

  所以歐文這麼做是什麼意思?把肉送過來騙她吃下,再炸死她,她看上去有那麼蠢嗎?

  顯然,歐文不會傻到自掘墳墓,他只是為了尋求合作。對,代表人類過來跟一頭恐龍談合作,還希望她能循著肉的氣味找到暴虐一號,並協助正規軍一起殺死它。

  「我知道,在『殺死它』這一點上,我們可以達成共識。」歐文態度誠懇,但語氣有些無力,仿佛說著什麼讓他覺得「累」的話。

  「我聽吳博士說起了你的過去,你跟另一只似乎無法達成『共存』的關系,它想吃掉你,你也想干掉它,是嗎?」

  是又如何?

  那也是她與它的恩怨,跟人類沒什麼關系。

  在她看來,歐文過來是說了一通廢話。他,或者說他背後的人類,企圖以人類的方式和思維跟她溝通合作,殊不知他們的「協助」、「共識」和「一起」落在她眼裡是毫無用處,還不如翼龍的硬骨頭有點磨牙的價值。

  他們好像還沒搞清楚她是誰,也沒弄明白自己在島上的地位?

  「聽得懂人話」只是幼年生存的必要手段,不是她為了親近人類而特意學習的語言。就像她會為了狩獵而去觀察每一種獵物的習性,「學人語」也僅僅是她對人類所做的了解。

  她可以不吃他們,但不能不具備迷惑他們的技法和殺死他們的力量。

  畢竟,她可不是他們的大塊頭「同伴」,而是貨真價實的掠食者,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暴君,是努布拉島的陸地之王——

  試問她一個吃肉的為什麼要跟幾塊肉談合作,目標還是干掉另一個吃肉的?她就不能省過這幾塊肉的步驟,直接跟對方干一架嗎?

  阿薩思閉上眼,擺明了態度。

  她沒有「非要跋山涉水找到同類再打架」的理由,有這力氣,她為什麼不等著同類找過來、再伺機殺死它呢?

  為了吃到大肉,獵手不介意多等幾天。

  說到底,著急殺死暴虐一號的只有人類,因為它徹底脫離了他們的掌控,給他們帶去了強烈的生存危機,所以才被如此針對。

  但凡它與她一樣「溫和」,估計現在也是呆在倉庫吃肉的待遇,還不用挨第二發火箭筒。

  她懂。

  歐文領會了她的意思,收起肉,居然長出了一口氣:「幸好你不同意……」

  他仰頭笑了,「如果恐龍跟人類真的達成了合作,那麼吳博士的實驗大概率會繼續下去,還會與軍方的利益直接掛鉤。」

  「誰不想擁有恐龍這樣的生物武器呢?」

  歐文是明白人,阿薩思也是聰明龍。兩邊一拍兩散,他走得飛快,她躺得輕松。只是他們都太年輕了,本以為此事會到此為止,軍方只能歇菜,誰知人性本惡,軍部的騷操作是一波接著一波。

  在接到公園的求救信號後,駐島的正規軍便出動了。

  可他們的到來並不是為了解救平民,而是為了帶走吳博士和他珍貴的實驗資料,順便「測試」一些恐龍,看它們能否被用於戰爭。

  阿薩思不配合,他們是拿她沒辦法,但要拿捏歐文和他的迅猛龍可就簡單多了。

  於是,就在阿薩思養精蓄銳、准備吃第三頓晚飯補補身體時,人類的機車聲接連響起,它們由近及遠,指定往一個方向衝去。

  這是去做什麼?

  看方向是通往森林,看聲勢是有大動作。所以,是被翼龍抓走的西蒙沒死,他們前去營救他?還是他們做好了充分准備,打算圍剿她的同類,讓它也嘗嘗挨一發爆炸的滋味?

  無所謂,不論他們想做什麼都不會成功的。

  阿薩思如此篤定。

  原因無他,從上午出事直到現在,努布拉島的供食就中斷了。草食龍尚且能啃啃樹木,可被關著的肉食龍能吃什麼?

  它們頭腦簡單,一頓不吃就覺得在生死邊緣徘徊,還能忍耐多久?

  真餓到極致,電網絕對無法控制它們,在加上她的同類正持續不斷地搞破壞,它們終會走出牢籠與送上門的人類面對面。

  人類戰恐龍,要是換在白天還有勝算,可現在是晚上……大自然是公平的,人類在白天狂歡,那麼黑夜就是掠食者的宴饗。

  如她所料,人類沒有討到好果子吃。

  她剛吃完第三頓,遙遠的森林中就響起人類的慘叫和同類的嘶吼,緊接著,巨大的火光衝天而起,頓了大概兩三秒,爆炸的巨響才傳到她耳邊,「戰況」看上去非常激烈。

  想來是同類占優,人類的槍響開始向大本營的方向挪動。可惜,人力哪能扛得住野獸,槍聲沒多久就消失了,他們連中途都沒能到達。

  煙味和血味隨風飄來,阿薩思分辨著氣味,總算從暗處步出,開始繞著倉庫打轉。

  局勢的發展有點見鬼,人類不知拖了什麼後腿,她竟然聞到幾只熟悉的迅猛龍氣息跟她的同類站在一邊?

  蘇珊說「你要記住它們」,好的,她是記住了。可它們呢,它們似乎沒分出她和同類的區別,還打算來對付她了。

  但這也不能怪它們,誰讓倉庫的肉味蓋過了她的氣味呢?

  阿薩思打了個哈欠,發出低低的吼聲。她的趾甲快速敲擊地面,這是她狩獵前進入思考的像征動作,似乎是在為第一只抵達現場的「獵物」做准備。

  近了,更近了。

  陌生的氣息穿過小道,鑽入她的鼻腔。下一秒,跑得最快的前鋒迅猛龍·德爾塔出現在拐角處,那小模樣瞧著年輕又活潑,一看就是挺好騙的類型。

  不過,它本是鬥志昂揚地高速朝她衝來,卻在見到她的第一眼猛地剎車,幾乎是驚叫著喊停。

  嗯,想必它也不知道要對付的恐龍塊頭有這麼大吧?真可憐,是被她的同類騙了吧?

  可戰場不是游樂場,站上來就要有死的覺悟。

  德爾塔一停頓,阿薩思可不給它回神的機會,十五米巨獸幾乎一步跨出了等身長的距離,她三步並作兩步,像一陣旋風掠過德爾塔身畔,再突兀地起了一尾,把這只輕型恐龍抽進了倉庫。

  伴著「哐當」一聲響,德爾塔撞進肉堆,腦震蕩得厲害。它身下雖有肉作為緩衝,可它渾身劇痛,哀哀嘶鳴著無法起身。

  迅猛龍極為重視同伴,一聽哀叫立刻意識到不對,後方三只加快了腳步,而阿薩思趁機隱沒於夜色,縮在漢堡屋背後,連體色也與周邊環境融為一體。

  屬於她的獵殺時刻——開始了!

  第二只鑽出拐角的是艾可,第三只查理緊隨其後,它們兩只呈前後輔助之勢,利於雙方攻防。但一力降百會,阿薩思的突襲防不勝防。

  她看准角度,一把抽飛了冰激凌車。它精准地擊中艾可,連車帶龍地轟進垃圾堆裡,而拴在上頭的氣球受創爆炸,一連串匪夷所思的變故一下子吸引了查理的目光。

  就是這一錯眼,阿薩思便轟然衝出了漢堡屋!

  她獸口一張咬住查理,脖頸一甩將它丟進倉庫。最後方的迅猛龍·小藍長聲嘶鳴,明顯是氣狠了,它撲上阿薩思的背,對著她的傷口一口咬下——

  不料,阿薩思就等著它這一口。

  迅猛龍一旦咬住她,就意味著這一時半會兒是動不了了,它會以為自己得了手,顧及不了周圍的情況。

  而她的前肢比較長,夠到後背是輕而易舉的事。因此,小藍以為傷到了她,實則是把自己的「命」交到了她手裡。

  阿薩思反爪一撈,直接把小藍的脖頸抓在爪心。接著一提一扔,她把它也甩進了倉庫,再側身橫掃,把冰激凌車和艾可也填了進去。

  到底是吃了「認人類作爹」的虧,迅猛龍一家「滿門全滅」。

  看在歐文「我發誓會送走蘇珊」的份上,她姑且不會下殺手。是以,在幾只迅猛龍能動前,她大力卸下倉庫的門,把它們全鎖在了裡面。

  「轟隆!」

  大門合上,傷得最輕的小藍急速奔來,結果一頭撞在上面,沒聲了。

  阿薩思正打算檢查一遍倉庫的門窗,防止它們再竄出來給她搗亂——突然,實驗樓附近·接近庇護所的位置傳來了人類的尖叫,她猛地回頭咆哮一聲,丟下迅猛龍就走。

  人類究竟在干什麼,為什麼會把她的同類引去那邊?

  *

  暴虐一號十分聰明。

  由於體內有迅猛龍的基因,它憑著氣息和本能與迅猛龍交流,並策反了它們。

  可在策反迅猛龍後,它眼尖地發現它們會攻擊別人,卻不會攻擊歐文。也就是說,迅猛龍把歐文當作「同伴」,這對它來說是極為不利的。

  為了維系「首領」的地位,它支開了迅猛龍,親自對歐文展開了追殺,決定把這個變數徹底扼殺。

  誰知這個該死的人類充滿了「邪性」,竟能三番四次地從它嘴下逃生,還成功地救出了三個人!

  它原本沒把他放在眼裡,可數次殺不死他的受挫感讓它殺出了真火,歐文拉滿了它的仇恨值,在它心中的地位一度超越了阿薩思,成為了它「最想吃掉的對手」。

  此時,歐文正緊緊抱著扎克和格雷兩兄弟,鎖在一棟建築裡逃跑不能。

  暴虐一號發瘋地衝他們撕咬過來,要不是這棟建築的窗戶框夠硬、卡住了它的腦袋,只怕他們三個已經沒命了。

  「牙齒!」格雷大哭著,「它有56顆牙,我們、我們需要更多的牙齒!」

  更多的牙齒意味著更大的頭顱、更強的咬合力,換言之,他們需要一頭同樣強悍的掠食者來對付暴虐一號。

  鑒於暴虐二號不願意跟人類合作,克萊爾閉上眼,再睜開已是一片堅毅。她大聲道「堅持住」,便義無反顧地奔向另一個方向。

  前後只過了八秒,正撕咬著建築的暴虐一號猛地頓住了動作。

  倏忽間,它囫圇個兒被拽了出去,透過建築的巨大破洞,歐文三人就見阿薩思咬著暴虐一號的斷尾,連拉帶拖地將20噸重的恐龍甩起,狠狠地砸到一棟建築上。

  塌方的轟鳴傳來,揚起的煙塵還來不及落下,阿薩思一躍跳上同類的身,後肢奮力踩踏它的脖頸。

  怎知脖頸沒踩到,鋼筋「暗器」倒是有一根。她一腳下去鋼筋斷裂,卻也直接戳穿了她的腳掌,疼得她嘶吼出聲,又被同類撞進了廢墟。

  要命!怎麼人類的東西對付同類不行,對付她倒是把把中?她究竟對他們造了什麼孽,怎麼每一次都要在他們手裡吃虧?

  受不了了!

  阿薩思硬碰硬,一身銅牆鐵壁再次與同類相撞,大嘴一轉啃上它的脊背,又撕下它一塊肉。

  暴虐一號學得也快,反嘴也要給她來上一口。可多年狩獵鍛煉了阿薩思的反應力,對方一嘴吃了空,而她的巴掌已經利落地扇上它的臉,再撕下一塊肉。

  她很清楚,同一種生物相互比拼,體型體重占優勢的勝算就大,這幾乎是自然界不變的真理。她和同類也一樣,許是它伙食好,或是融入的基因比重不同,在同樣的成長時間下,她只有15噸,而它近20噸,怎麼看都是對方占盡上風。

  然而,所有身體缺陷都可以靠狩獵經驗彌補。早在對上它的那一刻,她就在計劃怎麼一步步殺死它了。

  先是尾巴,再是脊背,然後是臉……她相信,世界上沒有扯不平的體重,只有不利索的牙口!

  她要把它的肉一塊塊咬下來!


第28章

  大型掠食者之間鮮少發生死鬥,即使有,也只會在特殊環境或生存壓力下發生。

  比如旱季爭奪水源,繁殖季爭奪配偶,領土重疊時宣示主權,或是在資源稀缺時搶奪肉食。

  如無必要,掠食者一般會盡量避免與另一只掠食者產生衝突。畢竟大自然的法則殘酷無情,它們一旦在爭鬥中受了重傷,就會有很大的概率面對死亡。

  骨折破肚、流血失明,都會為後續的狩獵帶來阻礙。而食物不濟、挨餓受凍,更會進一步增加身體的負擔。

  到了最後,它們不是死於感染就是死於飢餓,或是被下一只到來的掠食者撿了便宜,淪為外來者的腹中餐。

  如此,為了獲勝而死鬥又有什麼意義?往往,它們的爭鬥會「點到即止」,結束於另一只離開自己的領地後。

  然而,同樣的生存意識並不適用於暴虐霸王龍。

  也許是混種基因給的底氣,也許是異常的自愈能力給的資本,它們不僅不懼死鬥,還相當熱衷。

  肉是大塊地掉,血是大片地流,可它們沒有適可而止,反而戰得愈發瘋狂。它們似乎都把對方當作了「奠定地位」的踏腳石,想通過一次徹底的取勝來彰顯自己的強大。

  「吼——」

  咆哮對衝,撕咬撞擊。

  頃刻間,兩頭巨獸輕易地摧毀了人類搭建數年的建築,又相互抱摔著把整座廢墟壓成齏粉。

  它們扭打在一起,彼此的利爪都在對方身上留下了血痕。煙塵翻滾間,它們直接把公園的服務區變成了無人區。

  歐文拖著兩名少年拼命地遠離戰場,誰知兩只暴虐的戰鬥範圍不斷擴大。

  阿薩思不懂什麼是「凌遲處死」,可她殘暴的本性已經將這一套用在了同類身上。

  有十年狩獵經驗打底,她出招狠辣致命,幾乎是將暴虐一號壓著打,還時不時撕下它一塊肉。雖然體型差讓她吃了點虧,但不妨礙她對它進行一面倒的壓制。

  她對付過鱷魚,所以她學會了它的死亡翻滾。

  在張嘴咬住同類的左前肢時,她發瘋地左右搖晃、狂甩頭顱,憑著4萬牛頓的咬合力和高頻甩動,她竟是成功地扯下了它的左前肢,卸掉了它至少兩成的戰力。

  暴虐一號痛呼出聲,左前肢的血飆了出來,它忍住劇痛,故技重施地撥上阿薩思的臉。下一秒,它張嘴衝她的脖頸咬下,右爪捅進她的前肋——

  阿薩思後頸的龍刺全部張開,反向穿刺了它的上顎。接著,她放棄防御,主動讓它的爪子刺入肋骨之間,卡住。

  劇痛襲來,她一爪砍向它受制的單爪,另一只爪子由下往上衝起,捅進它的喉管。

  大量鮮血噴出,暴虐一號開始變得不管不顧,它也一低頭咬住阿薩思的前肢,學著她的死亡翻滾,瘋狂地撕扯她的肌肉和骨骼。

  好在阿薩思對付鱷魚的經驗十足,她立刻抬起一爪重擊它的頭部。

  15噸巨物的重擊足以打出敵方的腦漿,要不是暴虐一號的腦殼夠硬,這會兒已經死透了。

  但它沒死,甚至只是眩暈著退了幾步,又再次發動攻擊。

  不過重擊對它並非沒有影響,它似乎處於腦震蕩的狀態,打鬥時抓不准阿薩思的要害,一口咬偏,落在了她的頸部下方。

  趁你病要你命,阿薩思顧不得它的龍刺,一口咬住它的後頸,提起、甩下,「轟」地把它摜翻在地。

  碎石爆射,塵埃四起。阿薩思抬起後肢重重踩下,一擊干斷了暴虐一號的肋骨。當骨骼清晰的「哢嚓」聲傳來,它猛地揚起脖子、反嘴咬住她的後肢,奮力一扯!

  伴著「轟隆」巨響,阿薩思失衡倒地,可她反應極快地甩起一尾,像袋鼠用前爪拍打對手那樣,狠狠地扇在對方頭上。

  她一尾巴抽歪了它的頭,它磕上混凝土的棱角,眼瞼破了一道口。之後,她的長尾像蛇一樣曲線滑動,巨大的助推力一往上頂,她便整個撲在它的身上,又學著殺人虎的招式,「哐哐」幾爪對其左右開弓。

  一爪扼住它的脖子,一爪抓起它的頭大力往鋼筋上撞去。幾下過後,暴虐一號便失去了一只眼睛。

  阿薩思再次發動鎖喉,決心撕裂它頸部的所有血管,不料暴虐一號的後肢突然收起、蹬上了她的腹部。

  巨力直擊,內髒震蕩,她「哇」地吐出大片酸水,後肢有一瞬抬不起來。沒辦法,那可是20噸巨獸的攻擊,能撐下來全靠她皮厚肉糙。

  就這檔口,暴虐一號翻身而起,朝她脖頸咬來。不得不說,它的生命力頑強得可怕,即使遭受數次致命的攻擊,它依然能站起來、轉守為攻。

  「轟隆!」

  她與它撕咬著對方的咽喉,血淋淋地滾到了「滄龍湖」邊。廝打還在繼續,但阿薩思已經從它越來越粗重的呼吸中聽出了力不從心,也明白它氣數已盡。

  可她仍沒有松懈,依舊死死地咬住它的脖子。根據狩獵經驗,直到獵物死透之前她都不能松嘴,因為依然存在被裝死的獵物反殺的可能。

  為杜絕隱患,她要麼咬斷它的頸項,要麼等它力竭至死,但暴虐一號的頸骨是真硬、血條是真厚,她幾乎用上了「畢生所學」,打到這步田地——居然還沒搞死它!

  它掙扎不休,幾次差點從她口下走脫。

  阿薩思哪會給它機會,廝殺已到了最後關頭,今天不宰了它,她晚上睡覺都不踏實。

  是以,她承受著它的暴擊和撕扯,以及一切臨死前歇斯底裡的行為,就為了親眼見證它的死亡。

  她與它出生於同一個實驗室,出自同一組基因,成長在同一座島上。她們本該是同類,是伙伴,是開啟一個全新族群的有生力量。但現在,她們是死敵,是對頭,是不死不休、只能存一的獵手!

  棕黃與猩紅的豎瞳相對,銀灰與灰白的皮膚相襯,她們就像鏡子映照的一體兩面,像共存於世的兩個人格,又像顛倒過來的表裡世界。

  她有難得的人性,它有全部的獸性……

  正如連體嬰兒必有分開的一天,她們之間也有必須結束的宿命。如果二者之間只能活一個,那麼贏家為什麼不能是她呢?

  她不是作為它的食物出生的!

  阿薩思牙口酸痛,卻再一次加大了咬合力。而這一次,她清晰地聽見了暴虐一號瀕死的哀嚎和頸骨碎裂的聲音。

  它的血大量湧出,洶湧地衝入她的咽喉。她麻木地吞咽著,嘗不出什麼滋味。

  龍血同源,她們的血混在一起形成「溪流」,彙入一側的滄龍湖中。當血的味道在湖中暈染,一個巨大的黑影在水下潛游過來,盯上了岸邊的「食物」。

  那一刻,暴虐一號氣息未散,阿薩思大腦尚在放空。

  那一刻,暗巷響起高跟鞋的聲音,地面傳來隆隆震動。阿薩思回過頭,就見克萊爾大喊著扔出「紅色的燈」,落在了暴虐一號的斷尾上。

  大概是精疲力竭,她的腦子和身體都沒反應過來。電光石火間,一頭恐怖的水下巨怪·滄龍衝出水面,張開大嘴咬住了她的尾巴。

  同一時刻,一頭霸王龍步出黑暗,頭腦簡單的它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它很懂得搶獵物。一見信號彈指向暴虐一號,幾乎一天沒吃飯的它立刻上嘴,二話不說咬住了暴虐的尾巴。

  於是,相當滑稽又充滿殺機的一幕發生了。

  滄龍咬住阿薩思,拼命地想把她拖下水。阿薩思死死咬住暴虐一號的脖子,非要等它死透才松口,而霸王龍咬住暴虐的尾巴,以一己之力拖住食物、拉住阿薩思,幾方合力,幾乎要把滄龍釣上來。

  見狀,克萊爾爆了粗口,她引來霸王龍是為了對付暴虐一號,誰知回來後局勢變成了這樣。

  「歐文!」克萊爾大喊,「快幫它,我們要幫它!滄龍快把它拖下去了!」

  暴虐二號擁有智慧,救它等於救己,它獲救後絕不會攻擊人類,或許還會主動驅趕霸王龍。可霸王龍活下來就不一樣了,它是純野獸,會把他們全當作食物。

  「我在想辦法!」歐文舉槍,對著水下的怪物子彈齊發,可惜沒什麼用。

  無法,他只好跳下高處,同克萊爾一起從廢墟中找出幾根鋼筋和電線,拖拽著往水域過去。機會只有一次,它們膠著著沒法理會他們,他們就能靠近,只要把通電的東西放進水裡……

  遺憾的是,有心的准備往往跟不上突發的變故。

  這頭出自吳博士之手的滄龍十分巨大,體長56英尺,重達18.2噸,因是水生巨物,它在水中的力量不容小覷,哪怕是與兩頭陸地王者進行力量的角逐,它也沒有落入下風。

  下墜、下墜,岸上的巨物被它一點點往下拖。

  此時此刻,不知是福至心靈還是獵手的默契,阿薩思與霸王龍同時撕咬起暴虐一號的身體,力道是前所未有的大。

  兩頭掠食者同時發力,再硬的身板都經不起折騰。前後沒多久,阿薩思就撕下了它的頭,而霸王龍撕下了它的尾。

  血肉飛濺,暴虐一號的屍體中段砸在地上,而阿薩思甩掉它的頭,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無限的殺心和決意,讓滄龍把她拖下了海。

  冰冷的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地面的光線離她越來越遠……水壓不斷增大,擠壓著肺部的空氣,恍惚間,阿薩思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她好像在哪裡經歷過?

  在哪兒呢?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不想,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沉、下沉,滄龍始終沒有松口,阿薩思也沒有掙扎,她為自己省點兒力氣,也裝出了「死亡」的模樣。

  她看到了,這是一條吃肉的「大魚」,它的體型比她的同類還大,沒手沒腳,防御不強,但有一條足夠強韌的尾巴。

  它是水中的捕食者,是海洋的霸主,也是這片湖的主人。它的巢穴落在湖泊深處,周遭堆滿了各種動物的白骨。

  它是獵手,但它的狩獵經驗並不豐富。大抵是深度足夠、又接近巢穴了,它一到舒適區就放松了警惕,張嘴放開了她的尾巴。

  原以為「食物」已經淹死,滄龍正准備開餐,卻不料在這黑沉沉的水底,「死透」的獵物突然睜開了豎瞳,猛地一嘴咬住它的長吻,雙爪傾盡全力地劃在它身上。

  仿佛一條魚受到了驚嚇,滄龍的巨尾大力一甩,只想掙脫出去。誰知阿薩思具備長達十年的捕魚經驗,她的爪子捅穿了它的眼睛,在裡頭瘋狂攪動!

  滄龍大力掙扎,用盡一切手段想把阿薩思從身上扒下去。它開始翻滾,砸向湖底,急速游動,摩擦內壁——然而阿薩思就像焊在了它身上,無論它怎麼折騰就是不松口。

  多虧了爪子,她攀著在它身上捅出的洞,翻上它的頭頂。

  之後,她對准「魚腦」的部位一嘴嘴咬下去,先是皮,再是肉,接著是骨頭……肺部的空氣快用完了,她的大腦逐漸混沌,力氣也在變小。可只要滄龍沒死透,她就得撐下去,再撕扯一點!

  殺了它,殺了它……

  所有對她的生存構成威脅的生物,她都要將它們盡數了結。

  她的同類是,這條「大魚」也是。

  在努布拉島,她才是活到最後的贏家!

  *

  翌日,晨曦微露。

  一縷光穿透厚實的雲層灑在滄龍湖上,照亮了滿湖的緋色,也覆上了岸邊的屍骸。

  落水的暴虐二號早已不知去向,據最後離場的歐文說,它浮出水面拖走了滄龍的屍體,半小時後又回到原地,吃掉了暴虐一號的血肉。

  格雷:「它在水下呆了多久?」

  「很久,我都快懷疑它激活了深海章魚的基因。」歐文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又收起了笑,「現在,它是這座島當之無愧的主人了……」

  格雷笑了起來,少年的心思很簡單,覺得最強大的恐龍稱霸一座島是理所當然的事,更何況它還不吃人類。

  但歐文不這麼想,他親眼見證了暴虐二號的戰力,先是同類,再是滄龍……如此強大的混種恐龍,人類或許不會放任它活下去。

  可後續的事他管不了了,今天一早他就和所有人一起離島,並踐行他對一只恐龍的諾言:把蘇珊送回家。

  叮囑格雷去找克萊爾後,歐文找到蘇珊,推著她的輪椅走向輪船。一路上,他們沒說什麼,卻又像是說了很多。

  蘇珊:「她還好嗎?」

  「很好,一直活著。」歐文微笑,「我的迅猛龍也沒事。」

  「它們會生活在島上,跟她一起?」

  「嗯,希望它們之間不要再起衝突了。」

  歐文將蘇珊送上輪船,又應她的要求,推著她去了甲板。海風吹來,克萊爾來到了他們身邊,三人一起遠眺努布拉島,思緒萬千。

  蘇珊:「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離開它,可現在,我開始想它了。」

  「她會活下去的,對嗎?」

  歐文:「是的,她是我見過最強大也最聰明的……新生命。」

  輪船漸行,波濤洶湧。蘇珊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可依然注視著島嶼,像是在等待什麼。人生苦短,與有些生靈的相遇是一期一會,也許道別會不舍,但再也不見會更傷悲。

  或許上帝真的存在,在她可見的視野內,島嶼邊緣的樹木往兩側分開,一頭銀灰色的恐龍探出身體,靜靜地目送她走遠。

  她來了……

  她終於來了!

  譬如「山神」對凡人的些微眷顧,光是一個照面都足以令人由衷地釋懷,發自內心地生出喜悅。

  她的家人,她的暴君——

  蘇珊笑了,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用一生的困守換來成就大自然唯一的奇跡,她很值得。


第29章

  人類的冷庫新凍了兩座肉山,一座叫「暴虐」,一座叫「滄龍」。

  每晚,它們會被撕下一部分放在外面解凍,到了第二天早上,阿薩思會盡情享用。

  由於凍肉保質期久,分量絕對充足,重傷的阿薩思才有時間好好修養,不用為了獵食而傷筋動骨。

  總的來說,人類為了省事而喂她吃凍肉的做法算是幫了小忙,他們陰差陽錯地告訴她「冰冷可以保鮮」、「寒冷的地方藏著食物」——她有目的地尋找,總算找到了還沒斷電的冷庫,待將兩座肉山放入其中,她等同於擁有了一個食物充足的巢穴,且這裡十分安全。

  她倒頭大睡,醒來就是休息吃肉,渴了就去滄龍湖邊喝水。

  卻不料這水是鹹的,越喝越渴,她不得不去搜尋淡水。好在侏羅紀公園夠大,人類的設施夠花哨,她很快找到了一處尚在運行的噴泉。

  先解了渴,再洗了澡。而在她離開後,足以令大地震動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阿薩思於高處回首,就見有過一面之緣的霸王龍緩步而來,也停在噴泉邊喝水。

  她們發現了彼此,但她無意與它起衝突,想必它也是。

  不過,她們不願干架的理由可能不太一樣。

  她是不想在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對一頭「年邁」的恐龍動手,它身上散發著一股與蘇珊相似的腐朽味,想來是沒剩多少年了。而霸王龍不同,它不想也不會對她動手,純粹是因為混種恐龍難吃。

  對,沒錯,之於霸王龍、迅猛龍和滄龍等一系列「正常」的恐龍來說,混了不知道多少種基因的狂暴龍簡直是難吃到爆了!

  皮厚難嚼、骨硬卡喉、極難消化,由於肌肉太結實,它們連撕扯肉塊都變得費勁。最難評的就是狂暴龍的味道,它的血肉中似乎滲透了一些未知的「飼料」,讓食用它的恐龍腹痛如絞,只能把吞下去的肉嘔出來。

  那一晚的霸王龍也是如此。

  餓了一天好不容易在晚上開了餐,結果到嘴的尾巴竟然難吃到了極點。

  因此,它丟棄了暴虐一號這座唾手可得的肉山,轉而去尋找別的食物。誰知尋到倉庫,它無意間把受困的迅猛龍放了出來……

  迅猛龍是挺想找阿薩思算賬的。

  可當它們循著氣息找到滄龍湖邊,先看到了暴虐一號的屍體,再看到拖著滄龍屍體上岸的阿薩思時,它們立刻散開了,升不起打鬥的念頭。就連恐龍都知道,有實力達成雙殺成就的阿薩思意味著什麼——

  那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新王!

  她除了不會飛,地上跑的和水裡游的都不是她的對手,她完全是當之無愧的陸地之主!

  然而,新任的「地主」對於現狀有一點難以理解,不知是她牙口太好還是她的口味與眾不同,被霸王龍認定為「狗都不吃」的肉卻被她品出了無上的美味。

  肉質勁道、營養豐富、骨髓鮮美,尤其是融入它每一個細胞中的未知「飼料」,在入口的剎那便激活了她所有的味蕾。進入腹中,她的胃袋被它溫暖;迅速吸收,連她傷勢的恢復都快了三分。

  好吃,實在好吃!

  難怪她的同類十年不改「吃掉她」的初心,原來從她們第一次見面起,它就發現她是難得的美味。

  看來,吳博士沒有看走眼,她的同類確實天賦異稟,是個天生的美食家。不像她,直到十年後把同類吃進嘴裡,才明白「它想吃掉她」的底層邏輯是什麼。

  真香!

  香到她想把吳博士綁回努布拉島,讓他再造幾只狂暴龍。

  但話說回來,人類還會再上島嗎?還是說,他們打算毀掉這座島呢?

  她記得翼龍飛出了海島,想必已經在給人類添亂了。以她對人類的了解,他們器量不大卻手握智慧武器,有極大的可能衝整個島嶼開火,屆時……

  屆時她就跳進大海游走,天大地大,她哪兒不能去呢?

  *

  失去飼養員的第五天,受困的生命已經找到了出路。

  遭受過暴虐一號屠殺的幸存腕龍集結起來,組成十四頭的「小」群體離開了草食區,向舊區的森林進發。

  行進途中,這些體重在30噸到80噸的龐然大物摧毀了保護牆和電網,將一大批恐龍放了出來。

  至此,努布拉島徹底熱鬧起來。在捕食與逃跑、搏鬥和爭搶之間,越來越多的恐龍被釋放,越來越多的建築被損壞。

  它們逐漸遍布全島也湧入了服務區,要不是冷庫被阿薩思霸占,或許異特龍不會放過這塊全是肉的好地方。

  第七天,四只迅猛龍配合狩獵,追殺著一只鴨嘴龍跑進了冷庫區域,不料被守在黑暗中的阿薩思截了胡。

  它們不欲與她爭鬥,正准備放棄這份食物逃走,誰知阿薩思的喉嚨模擬出迅猛龍的叫聲,幾下喚住了它們。

  她的食物足夠,不需要搶幾個小的,看在歐文切實想從滄龍嘴裡救下她的份上,她會勉為其難地待它們好些。

  於是,阿薩思頭一甩,將咬死的鴨嘴龍丟到它們面前,一副「你們帶走」的隨意模樣。

  殊不知,這在群居且有社群行為的迅猛龍眼裡,她願意與它們分享食物、溝通交流,等於她是「大號迅猛龍」,是「同類」也是「伙伴」。

  為首的小藍頭一歪,衝著另外三個同伴一陣「嘀咕」。少頃,它們當著她的面拖過鴨嘴龍就地開吃,還分了她一條「鴨腿」,真是半點沒拿她當外人。

  它們記吃不記打,只是一頓飯就被收買,完全忘記了它們與她不愉快的初見面。

  並且,它們被歐文教得極好,在得到她的食物饋贈後,它們居然也給她帶了份「回禮」——當然,這份「回禮」要不是個人就更好了。

  阿薩思確實沒想到,迅猛龍會給她帶回一個活人作食物,而這個雙腿骨折、蓬頭垢面、渾身血污的倒霉蛋也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被翼龍帶飛的西蒙。

  真神奇,他居然還活著?還在恐龍橫行的努布拉島成功活過了七天?

  也就是說,那只想吃他的翼龍被他干掉了?看不出來啊,他還有點本事……

  最神奇的是,他的心態居然還很好,沒瘋。

  「行吧上帝,你終於打算讓我死了嗎?」西蒙喋喋不休,眼神從迅猛龍身上溜到了阿薩思身上,「真是見鬼,恐龍也要『上貢』和『交稅』嗎?怎麼,連野生動物都開始懂得資本剝削的好處了?」

  西蒙是世界第八大富豪,交的稅不多,注資的基金會可不少。

  對於資本那一套他早玩出了花樣,知道真正的剝削是什麼。說白了,那就是以「發工資」為手段買斷一群人的時間,給足福利,讓他們嘗不出「被剝削」的滋味,這樣就能為他打工一輩子,讓他好好榨取他們的剩余價值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恐龍的「玩法」比他先進多了。

  坐鎮的暴虐二號根本不需要通過發薪水、給福利、激情演講等手段來調動「員工」的積極性,它只需要吼一聲,四只迅猛龍就退了,把他這塊重達170磅的肉供奉給了它。

  難以置信,這樣也行?

  全給了「老板」,它們一口都不要嗎?天吶,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優秀的「員工」,蜥蜴「人」的高貴品格真是讓每一個老板都看了眼饞。

  但現在不是饞這些的時候……好吧,他可能也沒多少活著的時間了。

  西蒙盯著阿薩思鋒利的牙口,喃喃道:「伙計,哦不,美麗尊貴的恐龍女士,你優雅的用餐方式令我著迷,希望你吃我的時候可以一口吞,不要讓我受太多的罪,好嗎?」

  「求你了,我這七天吃光了一輩子的苦,我不想死也這麼痛苦……」

  西蒙在混亂之初就被翼龍帶進了森林,自然不知道後續的一系列變故,也不清楚阿薩思聽得懂人話,還有一些有別於野獸的習性。

  他發出絕望的祈求,阿薩思對此嗤之以鼻。

  她噴了他一身鼻涕,留他獨自「反思」了半小時,這才伸出爪子將他抓起,走出冷庫,走向服務區。

  西蒙傻了,他的三觀剛剛重組完畢,就被阿薩思丟進了噴泉。

  他拖著斷腿好不容易浮出水面,阿薩思又把他帶到了漢堡屋的垃圾桶前,把他的頭摁進垃圾裡。

  她記得竊蛋龍在這裡翻到過食物,吃得很歡,沒道理恐龍能吃的東西人卻吃不了,吃!

  但願這個人識相點,吃完了就喊人來救,她知道人類有特殊的聯系手段,要是運氣好,她沒准還能再見到吳博士這個萬惡之源。

  在「強權」壓制下,大富豪·西蒙第一次像個流浪漢一樣在垃圾桶裡找起了食物,也是第一次淚流滿面地吃下了半個餿掉的漢堡,喝了半杯混了雨水的可樂。

  吃著吃著,生鏽的大腦總算運轉起來,他終於意識到面前的恐龍很不一般,它不僅聽得懂人話、不吃人,還懂得「照顧」人。

  天吶,這是恐龍?

  這哪是恐龍,這分明是救世主!

  看來他出資讓吳博士創造混種恐龍也不是沒效果,他這不被救了嗎?

  他本以為兩腿齊斷的結局就是死在森林裡,或是葬身獸口,沒想到上帝眷顧他,先於死神一步給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太感動了!吳博士真是聖父在世,簡直萬能,他不僅創造了四只會尋找活人的迅猛龍,還創造了一頭救人的天使龍,等他獲救後一定要持續給他撥款,繼續支持他的實驗,鼓勵他再接再厲創造混種恐龍!

  西蒙感動極了,可阿薩思已經不耐煩。

  末了,她把他塞進了一個旋轉球,之後再不管他。畢竟人類會用智慧尋找出路,她只需要等他們鋪完路就行。

  事實證明,西蒙的性命還真有點價值。不過是下午去了個電話,人類的救援隊便在日落前抵達,飛速進入了廢墟一片的服務區。

  他們找到了西蒙,將他放入救生袋送上直升機。由於沒有掩蓋音量、消彌氣息,當屬於活人的氣味傳開時,食肉的恐龍聞訊而來。

  第一只到場的是食肉牛龍,人類舉槍掃射它,它憤怒地回擊人類。

  阿薩思沒有幫忙的意思,她自陰影處探頭,嗅著空氣中散開的味道……很遺憾,吳博士沒有到場,他今天不來,估計以後也不會再來了,那可是個惜命的家伙。

  真可惜,她想加餐的願望提前破滅了。

  暴虐一號即將吃完,同是混種恐龍的「一代蠍暴龍」卻杳無音信。她迫切地想知道白堊紀營地在哪兒,蠍暴龍有幾只,可吳博士這把鑰匙終是沒落到她手裡。

  可惜了……


第30章

  人類設計的冷庫很大,專用於囤積恐龍的屍塊。

  一號庫的肉源於「疾病」,二號庫的肉來自「雷擊」,三號庫的肉標注「意外死亡」,而四號庫的肉被貼上了骷髏頭,寫明了是「實驗廢品」。

  出於對恐龍肉的食用價值和材料價值的考慮,為防變質,人類給冷庫打造了一套獨立的供電系統。

  它不僅有主電源支持,還有備用電源供應,更有不間斷電源和能源管理兩套系統維系。

  可以說,即使整座島都斷了電,冷庫也不會斷電,除非運氣不好碰上了海嘯來襲、火山噴發或地震沉沒等自然災害。

  因此,在努布拉島「淪陷」後的第15天,當服務區的噴泉關閉、路燈損毀、實驗樓陷入一片黑暗時,冷庫依然沒有停止運行。

  或許,人類斥巨資打造它的目的是為了用上一個世紀,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它的存在最終便宜了阿薩思。

  有冷庫兜底,她的傷好得極快。

  作為一頭大型食肉動物,由於恢復期活動量少,阿薩思每天攝入的食物總量只相當於體重的2%,約300千克左右。可暴虐一號和滄龍的屍體總重達到了37噸,她再這麼廢下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吃完。

  對於野生動物來說,「吃得慢」是十分不利於生存的。

  因為覬覦食物的對手隨時都會到來。

  就像獵豹的食物到手,它會盡快吃掉防止被搶一樣,阿薩思也認為她的食物會被搶,尤其是會被人類窺伺。

  正所謂「吃進肚子裡的才是自己的」,為了多吃一點,為了加快新陳代謝,阿薩思在沉寂兩周後終於再次崛起,進入了「每天繞島奔跑一圈、每晚下水深潛半小時、每周海邊捉魚十四條以及偶爾挨雷劈一次」的自律狀態。

  很好,很有精神。

  如此堅持了五天,她每日的攝食量就提升到了450千克左右,並有繼續增長的趨勢。她持之以恆,後續通過39天的時間將暴虐一號吃干抹盡。

  之後,她的主食變成了滄龍。

  大概是滄龍生活在海中的緣故,它的肉質滑嫩鮮美、肌理流暢;它的身體骨骼柔軟、含鹽量高。雖然不像陸地恐龍那樣肌肉虯結、富有嚼勁,但它入口即化、雜質很少,吃了特別養胃。

  就這麼規律地過了兩月,阿薩思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一些變化。

  先是如常的,新愈合的皮膚變得更韌,新長出的龍刺變得更硬。再是反常的,她下水換氣的時間變得更長,皮膚會自行分泌出一種粘液令她變得光滑,讓她的游動暢通無阻,像魚一樣。

  接著是細微的,她的五感愈發敏銳,第六感的覺知比之前更強,就連熟睡時也能感知到竊蛋龍的動靜,哪怕它們去便利店偷食的動作再輕。

  最後便是熟悉又整體的變化了,在下一個滿月降臨時,阿薩思進入了第三次蛻皮期。

  這一次蛻皮持續了三天,期間下了一場暴雨,足夠的濕度幫了她不少忙,助她把整張皮剝了下來。

  為了標記領地,也為了明示巢穴,更為了震懾入侵者,阿薩思把蛻下的皮鋪在冷庫外,整了些碎玻璃和廢棄鋼筋裝飾它。

  許是皮厚肉糙,她很喜歡趴在硬物上睡覺。這些廢品對別的恐龍來說有害,比如誤食會劃傷食道、奔跑會刺穿腳掌,可對她來說卻是正好——它們傷不了她,還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她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它們就像蘇珊看向她的目光,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不過,她的日子也不算一帆風順,自從認識了四只「沒了爹」的迅猛龍,她的「夜生活」就變得分外精彩。

  記得有一天,這四個欠揍的主在野外狩獵,費了大力氣干翻了一頭甲龍,不料被兩只結伴的異特龍搶了食物,爭鬥間還掛了彩。

  換了別的恐龍,這會兒也該放棄食物、保全自己了,可四個強種偏不!也不知它們怎麼做到的,居然對兩只各4噸重的異特龍造成了傷害,讓它們不死不休地追殺過來。

  四小只逃哇!拼命地逃,直奔服務區。

  異特龍追啊!發瘋地追,已經沒誰記得剛死的甲龍了。

  迅猛龍把異特龍引到了她的巢穴外,它們一溜煙地全躥到她跟前,再狐假虎威地衝著外頭大聲嘶吼,十分囂張。

  異特龍被憤怒蒙蔽了腦子,一個轉彎拐進冷庫門口,張大嘴衝迅猛龍咬去。

  下一秒,黑暗中的另一張大嘴從天而降,精准地咬住它的脖頸,輕松叼起再大力一合!就聽見「哢嚓」一聲響,異特龍身首分離,自五米的高處砸在地上。

  「哐!」

  一只當場死亡,另一只奪命逃竄,麻煩就這樣被解決了。

  阿薩思不滿地衝它們低吼,表示別打擾她睡覺。為首的小藍又是一歪頭,極有眼色地帶走了三個伙伴,不僅沒動異特龍的屍體一口,還特地將甲龍最肥美的部分給她送了過來。

  阿薩思嘗了一口覺得味道不錯,便輕易地原諒了它們。

  沒辦法,誰讓它們又聰明又會哄龍呢?

  也不知歐文平時教了它們一些什麼,在惹她「生氣」的第二天,它們為她銜來了花朵,還打碎了自動售貨機的玻璃,把閃亮的渣子和硬幣帶給了她。

  阿薩思接受了它們的好意,把禮物填進了巢穴裡。

  也是從這天起,她與四只迅猛龍逐漸建立起「家人」的關系,而迅猛龍對伙伴的看重也教會了她什麼叫做「朋友」,這是她在過去11年中從未有過的體驗。

  她可以絕對信任它們,像信任自己的爪子、牙齒和眼睛。它們絕不會背叛她,也不會虧待她,她們彼此是互補的,迅猛龍是她的「手眼」延伸,而她是迅猛龍活命的後盾。

  她給予庇護,它們則在她的庇護下——行吧,讓她看看它們今天又從實驗樓或者舊區帶回了什麼東西?

  阿薩思定睛一看,發現迅猛龍往她的巢穴裡丟了一只老式收音機。

  這玩意兒她見過。

  十年前的實驗室裡有一只,那個研究員在守夜時會跟著它唱歌;八年前的蘇珊也有一只,她常用它搜電台聽,直到它損壞為止。

  她記得它是人類傳訊的手段之一,也記得它的基本操作,更記得蘇珊曾自言自語地說:「吳博士給的干電池真耐用,我連續聽了兩周居然還有電。」

  嗯,吳博士雖然是萬惡之源,但出自他手的東西確實經久耐用。就像他一手栽培的暴虐一號和滄龍,她吃到今天還有剩。

  回憶著蘇珊手指按下的大致方位,阿薩思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尖,用極小的力道摁下了開關。

  伴著「啪嗒」一聲,這收音機竟然實實在在地運轉了起來!

  人聲從內傳來,阿薩思更謹慎地操作著……

  *

  不同於努布拉島復歸自然的安逸,這幾個月來,人類世界的新聞可謂是沸反盈天。

  第一批出逃的翼龍給人類帶去了無窮的麻煩,它們分散各地、入侵生態,有的在教堂築巢,有的在學校狩獵,有的分食珍惜物種,還有的撞上了飛機引發重大事故……

  短短一周,人類就在翼龍的「統治」下活得苦不堪言。

  他們強烈要求軍方消滅翼龍,恢復生態,還人類的生活以平靜。可動物保護組織的成員卻不這麼認為,他們覺得翼龍也是動物的一種,存在即合理,不應該對一個物種采取「毀滅性」打擊,而是要積極尋找共存的方式。

  這說法無疑激怒了「翼龍受害者」們的情緒,他們立刻組織游行,大聲抗議,不料群聚行為引來了翼龍的關注,他們當天便傷亡了幾十人,城市損失更是慘重。

  出於憤怒,民間自發組織了「翼龍清剿隊」,對翼龍展開了追殺。

  可誰知州與州的悲喜無法互通,「清剿隊」在各州都很受歡迎,卻在佛羅裡達州全面碰壁。

  原因無他,佛羅裡達的入侵生物不止翼龍,還有數不清的其它物種,這兒的居民早就習慣了。

  甚至,他們的州長還為翼龍強勢發言:「我在三年前呼吁你們清剿入侵物種緬甸蟒,你們同意了,卻告訴我一周只干三次,每次工作4小時,抓一條收服務費5美元,賞金還要另算。好吧,它們泛濫成災,功勞屬於你們。」

  「而現在,一群可憐的翼龍被你們趕到佛羅裡達,它們無家可歸、飢腸轆轆,卻願意免費為我清理緬甸蟒,24小時都在工作,不要小費和賞金,還為生態平衡作貢獻,我為什麼要放任你們殺死它們?」

  州長大吼:「到底誰才是生態殺手?是你們,不是翼龍!」

  一言既出,罵戰開篇。

  人類的互聯網上馬上充滿了各種意識形態的魔法對轟,可再激烈的對罵也不及「世界第八大富豪還活著」的消息來得炸裂。

  西蒙回來了,可惜迎接他的不是鮮花和掌聲,而是官司和賠款。

  他無力又無奈,一切交給律師處理,並想找吳博士徹夜長談——不料軍方已將吳博士收歸己有,不但封鎖了通往努布拉島的航路,還催促吳博士創造出適用於戰爭的「輕型狂暴龍」。

  西蒙:「恐龍不是戰爭機器,狂暴龍更不是!它擁有智慧,你們不能逼智慧生命上戰場!」

  軍方:「那就讓我們看看,狂暴龍到底多有智慧。」

  吳博士告訴他們,如果想制造「輕型狂暴龍」就必須先取得狂暴龍的基因。由於對付活體的難度太大,建議撈一撈沉入滄龍湖的暴虐一號的頭骨。

  於是,屬於人類的作死行為開始了,他們層出不窮的花招令阿薩思大開眼界。

  *

  人類撤離努布拉島的第四個月,一架私人飛機降落在海灘上,一群打了賭的年輕男女來島上找刺激,說是成功活過七天就能獲得一千萬美元。

  他們帶了槍械火把、軍刀燃油,以及必備的水源和食物。

  他們找到了一處燈塔作為據點,本打算在裡頭度過一周,可真正的叢林生活不是過家家,他們引以為傲的「攻略」在物競天擇的島上一無是處,還因為沒把排泄物處理干淨而引來了食肉龍。

  第一晚,他們死了四個;第二晚,他們死了三個……剩下的人悔不當初,他們拼命地跑向海灘,想坐上飛機逃走,可惜一個個都迷了路。

  他們甚至沒熬過第三天就全葬身在森林裡,阿薩思找到最後一人時,他的屍體已經被牛龍吃掉了一半。

  本以為慘劇過後人類再不會上島,結果前後才一個月,一支經驗豐富、專拍動物紀錄片的團隊進入了海域——

  他們為她而來。

  比起上一群送死的人類,這批還算聰明,他們沒有上島,而是住在輪船上通過無人機拍攝,一呆就是半年。

  他們找到了她,跟蹤著她,起先她嫌煩拍落了十幾只無人機,可他們越挫越勇,釋放的無人機越飛越高——阿薩思也不慣著,變色隱身、融入森林,保管他們什麼也拍不到。

  殊不知,人類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傳說中『努布拉島的惡魔』其實是一種強大而美麗的生物,她就像印第安神話中的『山主』,擁有著山川般厚重的氣息,能與自然界的任何一種生靈交流。」

  「她發現了我們,隱入叢林……她在溪邊喝水,頭頂落了一只山雀……她站在山頂眺望我們的輪船,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蹤跡,但她最終什麼也沒做,只是回到了森林……」

  「西蒙先生告訴我們,她擁有過人的智慧,是島上最富人情味的恐龍。她救過他的命,而現在,他會盡全力阻止人類炸毀這座島。」

  「……我想是的,她的確是一種頗具神性的新生命。」

  整部紀錄片以阿薩思仰望星空的眼神結尾,她看著銀河倒懸的豎瞳,平靜又深邃。

  於是,在人類離島而去的一年後,他們之中冒出了不少「保留努布拉島」的聲音。而這聲音隨著紀錄片的影響力正在日益增加,直到被一個噩耗打斷。

  專家預言:「大家不必再為恐龍的生死而爭論了。」

  「努布拉島有一座活火山,它將在三年之內噴發,波及範圍是全島。或許在三年後,我們再也見不到恐龍了。」

  大自然有自己的法則鐘擺,一個物種何時出現、何時消失,都掌握在自然界的命運之輪中。無論強弱多寡,都會有走向盡頭的一天,這其中包括恐龍,也包括人類。

  「交給大自然去選擇吧,它會做出最好的判斷。」

  同樣的,生命也會傾盡全力尋找生還的機會。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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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阿薩思多了個愛好,那就是趴在窩裡聽收音機,一聽就是小半天。

  由於不會更換電池,她只能聽完一只換一只。沒多久,她的巢穴裡就堆了七八只收音機,要不是實驗樓「現貨不少」,恐怕還真禁不起她薅。

  可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收音機總有電量耗盡的一天。要是光靠搜羅解決問題,最後只會搜無可搜罷了。

  她得想個法子,否則她將失去這個收集信息的工具。

  是的,收集信息。

  她常通過收音機獲悉人類的文化、教學和動向,以此來推測蘇珊生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過上了怎樣的日子。但多數時候,她的關注點會落在氣像和時政上,並根據主持人的描述來判斷人類把生活整成了什麼鬼樣?

  「……佛羅裡達州州長·裡卡多表示,如果民間的『翼龍清剿隊』再自作主張地進入佛州殺害翼龍,他將派遣佛州國民警衛隊對他們進行徹底的清剿,保證他們絕對不會命喪翼龍之口。」

  「動物保護組織表示,裡卡多州長為大自然發聲,重視生命的可貴,旨在讓人類放下滅絕物種的武器,他值得一個特別的諾貝爾和平獎。」

  「尤妮絲教授篤定,淪陷的努布拉島將在三年內面臨活火山的噴發,恐龍的命運最終掌握在大自然手裡,但我們人類的決定卻是左右結局的變數。要不要救助恐龍,這是一個未決的問題。」

  「……軍方已封鎖航線,所有人未經允許不得靠近努布拉島,否則後果自負。截至目前,在努布拉島及其海域附近的失蹤人數已達49人。」

  又兩個小時,收音機的電量告罄,如是又廢了一只。

  阿薩思的趾甲「咚咚」敲擊地面,看上去有些煩躁。她想,她需要抓個人類來解決問題,干等著不是事兒,她得去海邊碰碰運氣,不然等上岸的活人進了森林就什麼也不剩了。

  想到就做,阿薩思的執行力一向很強。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人類好像一夕之間學乖了,在她蹲守期間愣是沒一個敢「勇闖天涯」。

  她正納悶他們怎麼不作死了,之前不是每隔一月就來一批嗎?結果沒幾天,她就眺望到人類開來了金屬制的龐然大物,它歇在遙遠的地方,有五只鐵鳥從甲板上接連起飛,朝島嶼而來。

  她懂了,原來「封鎖航線」是這個意思。

  人類中的「食肉龍」攔下了他們中的「食草龍」,不允許「食物」進入他們的地盤覓食,難怪近期沒人上島。

  不過,這批人類是來做什麼的呢?坐著鐵鳥、手握武器,到底是來抓恐龍的,還是來殺恐龍的?

  阿薩思變色隱入叢林,又穩又快地循著四只迅猛龍的氣息而去,悄無聲息地提速、再提速。

  雖然人類的武器對她沒用,但對迅猛龍卻是致命的。比如那些鐵鳥,她清楚那叫「直升機」——猶記得她當初在追殺暴虐一號時,人類在上面架起機槍瘋狂「騷擾」她,害她追丟了對手。

  她皮厚骨硬,足以扛住暴雨般的子彈,可迅猛龍不行,它們戰力不錯但防御不行,挨一下就完了。她得找到它們,讓它們盡量遠離人類。

  於是,人類飛進了服務區,阿薩思找到了迅猛龍。

  她帶著它們前往舊區躲起來,殊不知當她的味道出現在舊區後,一部分恐龍立刻離開了領地,另覓他處。而另一批膽子頗大的直奔服務區,竊蛋龍衝向了自動售賣機,鯊齒龍准備狩獵人類,而馬普龍鑽進了阿薩思的冷庫覓食,結果因為打不開合金門而凍死在裡面了……

  等阿薩思回到服務區,就見人與恐龍已經打成一片。

  人類從「滄龍湖」的湖底撈起了暴虐一號的頭骨,此刻正讓直升機拖著朝海邊飛去。技術人員率先離開,武裝人員留下斷後。

  可憐的十六個人不僅要應付霸王龍和鯊齒龍的追殺,還要向直升機跑去,只為求得一線生機。但不幸的是,人類即使把兩條腿甩得飛快,也比不上一步跨出七八米的暴龍。前後沒一會兒,他們被吃到只剩6個了。

  「他們欺騙了我們,服務區並不安全!」

  「快上直升機!」誰也不想成為恐龍的午餐。

  一架直升機飛了出去,另一架卻被鯊齒龍截胡。它一躍而起咬住直升機的尾翼,再狠狠一甩——

  載著四個人的艙體便倒飛出去,其中一人被甩出砸在地上,當場死亡。而另外三個死死抓住艙壁,本以為自己在劫難逃,不料半空中突然伸出一只黑鐵色的爪子,它一把勾住了機艙,無懼螺旋槳的切割,替他們擋下了死神。

  「怎麼回事?」

  「又是一只!哦不,是它!傳說中的那只恐龍?」

  「這算有救了嗎?還是說,我們只是從一個胃換到另一個胃裡?」

  阿薩思覺得自己像是提著一個鳥籠,裡頭有三只山雀在不停叫喚,煩得很。為了不在干架中失利,她隨手把他們丟進了「滄龍湖」,她可不在乎他們會不會淹死,畢竟修理收音機的活人只需要一個。

  累贅沒了,阿薩思擺開架勢,衝著霸王龍和鯊齒龍就是一陣示威大吼。

  她的意思很簡單,這地盤是她的,它們趁她不在過來覓食有點過分了,誰喜歡自己窩裡有別的掠食者的氣息?所以,要麼直接離開,要麼被她咬死,自己挑一個吧。

  不得不說,霸王龍雖然腦容量小,但絕非無腦,大概是暴虐一號的口味給它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它壓根不想再嘗一下阿薩思的味道,直接甩尾巴走了。

  而鯊齒龍不同,這頭體型媲美霸王龍的巨獸沒什麼眼色,從霸王龍嘴裡搶了幾塊肉就覺得自己強大無比,竟是衝著阿薩思一通大吼,表明了想搶地盤的意圖。

  挺行的,繼暴虐一號和滄龍死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勇」的恐龍。

  她一定會好好消化它的。

  阿薩思的野獸信條裡從無「忍讓」,只有「遇強則強」。她沒給對面反應的時間,直接提速衝了上去,用16噸的體重正面撞擊鯊齒龍。

  那巨大的撞擊力同鋼鐵般的軀體齊上陣,才15噸重的鯊齒龍怎麼受得了?

  它原以為它跟她體型相近,哪怕討不到好處也不會傷得太重,可事實證明它錯得離譜,暴虐霸王龍完全是另一個層面的物種,別說一對一了,就算加上霸王龍一起,它們也只剩挨打的份。

  一撞,鯊齒龍的肋骨「哢」一聲斷裂,它反嘴咬上阿薩思的後頸,不料被龍刺捅了個對穿。

  緊接著,阿薩思一尾巴絆倒了它,後肢一抬大力踩斷它的頸骨,再鎖喉、搖頭撕扯,生生把鯊齒龍的頭顱咬下來。

  死透了。

  這坨肉夠她吃一個月。

  阿薩思把龍頭丟在地上,轉身去湖裡撈人,不想那三個大兵都會游泳,此刻已負重上岸趴著吐水,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見她靠近,他們害怕地舉起了槍。

  可惜人類刻意訓練的戰鬥反應力比不上野獸天生的戰鬥直覺,他們的武器堪堪抬起,就見面前的恐龍一側身,長尾精准地抽中武器,把它們全抽進水裡。關鍵是,它居然懂得把控力道和角度,沒傷到他們的手。

  「不、不!」

  「別過來!」

  阿薩思探出兩只爪子,把三個「玩具」攏到一起帶回了窩裡。

  他們的反應很有趣,先是大聲尖叫,再是無情咒罵,眼見到了恐龍的老巢難逃一死,他們反而平靜了下來,開始苦中作樂地回憶自己短暫的一生。

  「我好後悔沒有告訴媽媽我很愛她,我不該惹她生氣,不該讓她擔心。要是可以,我想回去經營農場,跟她一起收玉米。」

  「我不該向阿曼達求婚……婚禮在下個月,我卻要死了。」

  「好吧,我第一次感謝自己是個孤兒。」

  剛到冷庫門口,阿薩思就聞到了馬普龍的味道。意識到巢穴被外來者入侵,她的心情變得相當惡劣,立馬把三個聒噪的人類丟到一邊,憤怒地嘶吼起來。

  整個空間回蕩著她的吼聲,人類難耐地捂住了耳朵。偏偏她找不到馬普龍的身影,又越想越氣,已經到了即將殺進森林、把所有馬普龍全宰了的地步。直到,她嗅著馬普龍的氣味來到冷庫前,再狐疑地打開了門——

  一座完整的冰凍肉山呈現在她眼前,正是倒霉的馬普龍。

  哦,感謝大自然的饋贈。

  *

  如果說一只食肉的恐龍不吃人是「稀奇」,那麼加上會開關冷庫大門、懂得找人類修收音機、聽得懂人話就是「恐怖至極」。

  五分鐘過去了,三個大兵還是懵的。他們思考了種種「它為什麼不吃我」的可能性,卻打死也想不到還有「讓你修收音機」這種可能!

  可這……這怎麼可能?

  就算BBC新拍的紀錄片《努布拉島的惡魔》再怎麼描述一只恐龍懂人話、通人性、富有人情味,那也是在電視裡,是經過人類加工、文藝渲染和劇情需要的「節目」,而不是親眼所見的現實。

  他們做了大兵這麼久,什麼肮髒的交易沒見過,怎麼可能相信世界上真有不吃人的食肉龍?

  然而當事實擺在眼前,他們不得不相信,有時候恐龍比人類「可靠」多了。

  「所以,他們明明能再派一架直升機過來接走我們,卻不做,已經開著戰列艦走了?」其中一人憤憤地砸了對講機,「而這只恐龍明明能一口把我們吞了,卻不做,還給予我們庇護?」

  服了,他們為「美利堅之夢」出生入死十八年,到頭來卻是耗材?

  「別抱怨了,找找工具修收音機。」另一人接受力很強,已經在阿薩思眼皮子底下工作了,「嗯,只是電池用完了。這一只也是,還有這一只……好吧,看來恐龍雖然喜歡聽收音機,但不會換電池。」

  他心態是真的好,還會把收音機舉到阿薩思身邊與她互動:「嘿,看著,大家伙。這裡,對,這裡!要把這塊板摘下來,把舊電池摳出來,再放入新電池。好了,它現在又可以工作了。」

  「當然,舊電池不能亂丟,它會……」

  「哦天吶,傑克,你像是在教一個孩子,真有耐心!」

  「漢森,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才八歲,而我已經三年沒見過她了。」傑克把收音機放下,「我不想一輩子都見不到她,現在,我們去搜集物資吧,然後回到這裡等待救援。」

  漢森:「你瘋了嗎?回到這裡?跟一只恐龍過夜?」

  傑克:「相信我,你不會想跟霸王龍一起過夜的。」

  所有的收音機都修完了,阿薩思對他們的去留並不在意。三人有商有量地出去了會兒,很快帶回了一些罐頭和一年前游客們丟下的電子設備,開始自救模式。

  可惜,最「快」的組織抵達努布拉島也要五天的時間,耗時太長了。

  沒辦法,特殊時期只能通過極端方式解決問題,有什麼辦法能讓別人快速注意到他們並沒日沒夜地開船來此呢?

  只有一個!那就是讓他們意識到有利可圖,而這年頭,油管上的網紅對熱點的嗅覺絕對是「超光速」。

  於是,神奇的一幕出現了,阿薩思親眼看著三個大兵舉著手機露出爽朗的笑聲,接著小心翼翼地開始繞著她的巢穴打轉。

  「想不到吧,我們在傳說中的『山神』家裡。特效?哦不,我們不搞假貨。相信我,非常安全,它就像紀錄片說的那樣很通人性……對,它不吃人。」

  「不信?不信你現在來,伙計,我親自帶你參觀『龍的寶庫』。」

  看在收音機的份上,阿薩思沒把他們抽飛。之後她閉上眼小憩,腦中想的是白天被人類帶走的暴虐一號的頭骨。

  人類會做蠢事,但不會盲目送死,他們費了這麼大的勁帶走頭骨,想必其中有吳博士的手筆。

  而吳博士是干什麼的?

  他稱得上是「混種恐龍之父」,帶走頭骨的原因應該是為了再造一只「暴虐」,假如他成功了……嗯,那她豈不是可以再吃一頓?

  真是失策了,早知道人類打的是這個主意,她怎麼「舍得」他們送死呢?不就是要暴虐一號的骨頭嗎,她的巢穴裡到處都是,她這就挑根大的讓三個人類帶回去。

  次日,阿薩思起了個大早。

  她叼起骨頭,手握三個人類,直接把他們送到海邊。為防有失,她隱沒在林間護他們周全,直到他們徹底離開。

  很好,第二只「暴虐」的事已經成功了一半。

  她如是想。


第32章

  或許,人類所說的「火山噴發」是真的。

  阿薩思不知道什麼是火山,也從未在努布拉島上見過燃燒著火焰的大山。她只見過雷電帶來的森林大火,它先後燒了兩次,最終都被暴雨撲滅。

  她不理解「恐龍末日」的意思,也不理解岩漿、火山灰、溫室效應等詞的含義,她只知道近日以來睡得並不安穩,恍惚中,她似乎聽到了地脈的搏動。一下又一下,應和著她的心跳。

  大地仿佛活了過來,變成一頭發怒的凶獸。岩層是它的骨骼,土壤是它的肌肉,她感知到它們嘎吱作響的噪音,也嗅到了硫磺味濃重的「血液」在底下奔流。

  很熱,好燙……大火燒了起來!

  阿薩思豁然睜開了眼,一切感知如潮水般退去,她卻依然沉浸在夢境的余韻裡,忍不住舉目四顧尋找火源。

  然而,周圍的環境安逸如常,頭頂是星辰漫天,遠方是林海起伏,雨季的熏風裹挾水氣吹來,闊葉叢裡傳來幾聲蟲鳴。

  沒有炸開的巨石,沒有流淌的火海,也沒有翻滾的黑煙……什麼都沒有,就像夢只是夢,不過是她的錯覺。

  可是,她不這麼認為。

  她鮮少做夢,多是一覺睡到天亮。尤其是在暴虐一號死後,再無「天敵」的她日日睡得香甜,哪會生出擔憂的情緒,更不會有「受威脅」的體驗。

  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是直覺給她的提醒。或許在不知不覺中,死亡已將她包圍。

  次日,阿薩思繞島一圈,又去了海邊。

  她記得之前的三個人說過,按正常的速度,人類的船只抵達努布拉島需要五天的時間。

  也就是說,假如她游得像船只一樣快,那麼她也得花五天的時間才能抵達另一塊陸地,並且,還是在不迷路的情況下。

  可她辦得到嗎?

  身處茫茫大海,游得不眠不休,不僅要忍飢挨餓,還要提防未知的危險。最重要的是,她絕不能喝水,也不能找錯方向,一旦失誤後果將不堪設想。

  所以,如果夢境成真,她大概連自身也無法保全,更遑論拉一把迅猛龍呢?

  除非……

  除非人類用大船把它們帶走,可帶走後恐龍會如何,她無法預見。

  阿薩思決定再等等,等自己更強大一點,或許就能在大災降臨前挖出一個山洞,避過災禍。只是她沒想到,災難的影子尚未見到,「人禍」倒是來了不少。

  努布拉島復歸自然的第三年初,八架直升機掠過低空,緩慢下放了八個封閉的生物籠。

  裡頭的黑色怪物發出怪叫,一下下撞擊著籠壁。而籠門上安裝的電子鎖開始進入倒計時,將在十分鐘後自動打開。

  「撤退!」

  人類打出手勢,直升機全部飛遠。

  *

  吳博士接到了一個任務。

  軍部要求他利用狂暴龍的基因再造新生命,不需要「更大更強更酷」,但需要「有組織有紀律有腦子」。他們需要一種輕型「狂暴龍」,能聽懂指令、完成任務,以作為戰爭中的生物武器。

  吳博士:「我需要暴虐一號的基因。」

  長官:「為什麼不用暴虐二號的?它看上去是個贏家。」

  吳博士:「因為你們干不掉它,而一號已經死了。」

  於是,他如願取得了暴虐一號的頭骨,又在幾天後收到了一根完整的肋骨。在得知肋骨的來源後,吳博士撫摸著它,不知在想什麼。

  半晌,他問身邊的長官:「現成的生物武器就在努布拉島上,它的強大和智慧遠超你的想像,為什麼不選擇它『談談合作』呢?」

  長官嗤笑:「亨利,我們要的是戰爭機器,而不是『智能AI』。光是它不吃人這點,它就無法被當作真正的武器。」

  「畢竟,戰場上多的是需要被處理的屍體。」

  吳博士:「可你之前還眼饞它的基因。」

  「欲望終止在厭倦時。」長官道,「一頭強大又不受控的生物必須死,不是死於災害,就是死於測試。」

  「測試?」

  「亨利,我要你做出能殺死它的新物種,而我會將它們投放到島上。」長官的話就像惡魔的低語,「你不想試試嗎?超越過去的自己。」

  新物種贏了,就意味著人類掌握了比狂暴龍更強的武器。

  新物種輸了,但火山的噴發會為人類解決掉最後的贏家,如此,他們也不算輸。

  吳博士:「你為什麼執著於讓它死?」

  長官:「因為你說過,我們干不掉它。」

  最終,吳博士還是接下了任務,並以迅猛龍為主基因締造出了第三代混種恐龍·暴虐迅猛龍。

  一共八只,放在一個生態箱裡養大。許是注入的烏賊基因有點多,它們長得非常快,僅用了兩年就進入了成年期,比普通的迅猛龍「早熟」了六七年。

  也因為「早熟」,它們的心性不太穩定,時常做出攻擊步兵的事。大抵是傷人太多,長官把它們定義為「次品」,並扔在了努布拉島。

  然而,暴虐迅猛龍是為了達成軍事目的而研發的,它們擁有極高的智慧,也具備強大的適應力。當籠子的艙門打開,它們迅速集結一處觀察環境,結果嗅著嗅著,它們被同源的基因味道所吸引,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了森林的某處……

  名為「暴虐」,就是為弒親而生。

  「同類」的血肉在它們眼裡總是格外香甜。

  為首的暴迅高叫一聲,率先提速進入林中。很快,後方七只接連跟上,維持著一支攻防有度的隊形迅速朝深處奔去。

  聞到了,聞到了,離「食物」已經越來越近。

  它們撥開闊葉,衝入密林,找到了那四只正在狩獵的迅猛龍。

  一個照面,兩聲嘶吼。暴迅的隊伍散開,小藍的隊伍集結。八對四,暴迅的體型是迅猛龍的兩倍,再加上酷似狂暴龍的利爪、龍刺和牙齒,小藍立刻明白己方處於劣勢,不跑就等著被吃。

  它發出指令,後方三只抓住空隙,逮著暴迅防御最薄弱的一處殺去,三兩下衝破了防線。仗著對地形的熟悉,它們拼命跑向舊區、衝向服務區,誰也沒敢回頭看。

  八只暴迅殺了出來,緊追不放。

  眼見要被追上了,小藍也不管會不會岔氣,當即高聲嘶鳴起來,這是獨屬於迅猛龍的求救信號。

  再過一片密林就是服務區了,只要進入服務區就能……

  可惜,在前三只竄入密林時,斷後的小藍被暴迅一爪子刺入脊背,硬生生地拽了下去。它重重地砸在地上,反嘴鎖了暴迅的喉,無奈敵方數量太多,竟是三兩只地圍了上來,開始撕咬它的肉。

  暴迅沒有「先殺再吃」的觀念,反而像熊一樣喜歡吃新鮮又活著的獵物。它們享受獵物的哀嚎和反抗,更愛飛濺的血液和腦漿。

  小藍受困,它的同伴即刻折返營救,不顧生死地衝進了暴迅的包圍圈。

  也是在這是,巨大的闊葉植物往兩側分開,阿薩思卸去偽裝、張開大嘴,由上而下地衝暴迅首領咬去,6萬牛頓的咬合力一起,直接將暴迅咬成兩段。

  她沒心情衝它們嘶吼、示威,因為她的鼻尖充斥著同伴的血腥味以及……屬於暴虐一號的「香味」。

  弒親的屠殺模式自動開啟,她一抬腳踩住一只暴迅,隨即碾壓轉身,長尾一甩將另外三只甩了出去。

  戰況幾乎是一面倒的,剛成年、毫無狩獵經驗的暴迅怎麼會是阿薩思的對手?

  如今的阿薩思體長59英尺,重近20噸,壓根不是靠數量取勝的輕型恐龍能戰勝的對像。暴迅體長是不小,有25英尺,可它的體重實在太輕,才1.1噸的重量如何跟巨物抗衡?

  打不過,完全打不過!

  即使八只一起爬上阿薩思的背吃肉,也得啃上一個月才能把她啃完,更何況它們已經死了兩只。

  剩下的六只不傻,即刻分散著往六個方向逃跑。

  可它們又能跑去哪兒,努布拉島四面環海,阿薩思和迅猛龍又是追殺高手,此刻梁子已經結下,她們對它們必然要趕盡殺絕,不然誰晚上睡得著?

  小藍傷得有些重,但怒火中燒的它察覺不到疼痛,滿心只余報復。

  野生動物報仇從不過夜,它馬上翻身起來暴吼一聲,領著它的三個同伴殺了過去。理所當然地,阿薩思跟在它們後邊,處於一個「斷後」和「保護」的位置。

  就這樣,暴虐迅猛龍的「孤島大逃殺」開始了。它們有一只算一只,全被迅猛龍扒了出來,再被阿薩思一口咬死。

  動靜鬧得很大,島上的恐龍幾乎一夜未睡。再加上暴迅四處流竄得厲害,阿薩思的追殺雖遲但到——連平日裡與阿薩思「井水不犯河水,領地各占一邊」的棘龍和南方巨獸龍都投來不滿的咆哮,對她追殺獵物追進它們地盤的事感到萬分不爽。

  不爽怎麼辦?

  能怎麼辦,打一架啊,都是吃肉的還要講道理嗎?

  阿薩思不怵,阿薩思發瘋,阿薩思平等地創飛了棘龍和南巨。要不是冷庫的肉實在太多,如今還有八只暴迅要處理,她是不介意把它們都殺死再分批吃上幾個月的。

  但浪費可恥,她可不是為殺而殺的暴虐一號,她只狩獵胃袋能吃下的食物。

  晨曦微露,累癱的四只迅猛龍在海邊睡著了。

  等它們醒來已是午後,發現阿薩思正守在一旁啃食暴迅。它們飢腸轆轆,紛紛爬起來去分食獵物,不料一口下去,四小只在同一時刻陷入了沉默,幾乎露出了人性化的呆滯表情。

  難吃……

  好難吃!

  它們吐掉暴迅的肉,衝著阿薩思哇哇大吼。阿薩思哼唧兩聲,拖過它們不要的獵物大快朵頤,沒半分嫌棄。

  好了,饒是機智如迅猛龍,也實在想不通它們的「老大」究竟強到了哪種境地,居然能無所畏懼地吃下這種「屎」一樣的東西!

  *

  八只暴迅入肚,阿薩思在半個月後再度進入了蛻皮期。

  這是她的第四次蛻皮。

  熟悉流程的阿薩思入了水,借著岸邊的棱角刮擦身體、磨出口子。見差不多了她便爬上岸,用爪子撕下了大片的皮。

  她將舊皮鋪進巢穴,吃了些肉填填胃,正准備好好睡上一覺,卻不料剛眯上會兒,她的心髒就莫名加速了跳動。

  嗯?

  未知的危機感逐漸籠罩了她,阿薩思起身離開巢穴隱入林中,暗暗觀察著她的巢穴周圍出現了什麼「敵人」。

  但沒有,一個也沒有。

  那就怪了,沒有恐龍的味道,沒有人類的痕跡,她為什麼睡不好呢?就像脖子下多了張看不見的嘴,會隨時咬斷她的頸項一樣。

  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風吹過一整片森林,帶來了一股淡淡的煙味。

  阿薩思遲疑地轉頭向後看去,忽聽遠方傳來腕龍的叫喊,而大地發出了輕微又持續不斷的震動。

  她反應過來,即刻衝向最高最結實的實驗樓,幾下爬了上去,站在最高處遠眺島嶼的另一端。

  不想映入眼簾的不是郁郁蔥蔥的綠,而是濃煙翻滾的黑。只見位於島嶼中心的大山正在搖晃,頂部噴出了大量黑煙。看得見的「火河」伴著轟鳴聲流出山口,而被炸開的石頭從天而降,差點砸死一頭雷龍。

  幾乎與夢境一致的場景,讓她不禁想起被烈火吞噬的痛感。

  她的本能催促她盡快下水,可她的後肢依舊牢牢地扎根在原地,等著叢林中的四只迅猛龍往她這邊趕。

  誰知迅猛龍剛到火山就熄了火,它終止了運動,似乎還不到爆發的時候。

  阿薩思保持沉默,又在小藍的叫喚中回過神。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火山,而後將四只迅猛龍帶到滄龍湖,一尾巴一只把它們抽下了水。

  她不知道火山何時會噴發,也不知道人類會不會出手,但她知道恐龍也可以逆天改命,搏一搏必死的命運。

  她不要死在這裡,它們也不能。即使末日將近,她也要盡全力活下去。

  *

  努布拉島的火山醒了,西蒙斥巨資打造的「救生艦」也下了水。

  他帶上歐文和克萊爾,正准備前往努布拉島救恐龍,尤其是他的救命恩「龍」阿薩思。誰知出師未捷身先死,軍部扣下了他,帶走了他的艦,還揚言會帶走能賣的恐龍,卻要把暴虐二號留在島上。

  西蒙大怒,暴起攻擊,被無情打暈。

  歐文見狀趕緊拖走克萊爾,他們提前鑽進艦船,等著他們出發。

  克萊爾:「西蒙怎麼辦?不管他了嗎?」

  「他不會有事,反而是我們——有可能會死。」歐文道,「聽著,火山隨時會噴發,就在這幾天。恐龍抗不住自然的力量,我們也是。如果,我是說如果,在拯救恐龍和拯救自己之間,你要選擇拯救自己。」

  克萊爾點頭:「蘇珊知道這件事嗎?」

  「她知道,但她已經走到人生最後的時光了。」歐文嘆道,「半個月前我和她通過電話,她告訴我不要悲傷,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

  克萊爾:「聽上去她的神智還很清醒。」

  「不……」歐文繼續,「她告訴我,她的暴君一直在她身邊,一直在。會送她進棺木,會為她唱聖歌,會給她的墓碑套上花環。或許,她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女了,人老了,總會混淆記憶。」

  兩人有些傷感,一時無言。然而沒多久,他們發現船開了。

  船上的廣播響了起來,通知所有人檢查籠子、卡車和麻醉設備。他們做下一重重安排,要求所有人上島後盡量活捉恐龍,因為活體才更容易賣錢。

  歐文:「這麼快就出發……」

  克萊爾凝重道:「也就是說,火山噴發的時間提前了。」


第33章

  火山危險,卻有著豐富的物質資源。

  土壤肥沃,足以催生出大量植物;植被茂盛,可以吸引來食草動物;肉源充足,又激起了食肉動物的注意,而肉食者的到來增加了糞便和屍體,進一步肥沃了土壤,形成良性循環。

  因此,火山特有的環境條件足以支持物種的多樣性,也是自然循環的一個縮影。諸如腕龍、劍龍、梁龍等草食恐龍多會聚集在此覓食,繁衍生息,輕易不會離開此地。

  可現在,它們開始大遷徙。

  以火山為基准往全島輻射,明知各區都有強大的掠食者卻依然前進,看來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只過了一個晚上,靈龍、蜥腳龍等草食恐龍就進入了服務區,並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巢穴。

  阿薩思沒有為難它們,特殊時期只為求活,左右冷庫肉足、水源仍在,她犯不著花力氣驅趕它們,還不如攢著力氣在火山噴發時逃命。

  再者,如果她與它們都幸運地扛過了大災,那麼多一些草食恐龍在島上不是好事嗎?這可是保命的肉源。

  於是,自打食草恐龍進入領地,阿薩思便減少了活動量,與它們過起了「互不搭理」的求生日常。她盡可能地扒著冷庫狂吃,爭取讓表皮更厚實一點,只有這樣,她才能扛住從天而降的火石。

  不過她沒想到,人類的大船比火山的岩漿先一步抵達了海岸。

  他們終是沒有放棄自己的造物,但也沒有把恐龍當作獨立又珍貴的生靈看待。

  阿薩思看到,他們把一頭腫頭龍押進狹小的籠子裡,為首的人拔下了它的一顆牙做紀念,又大笑著讓下屬把它送到C區。

  他說:「草食恐龍沒有肉食恐龍值錢,有錢人會為了面子購入食肉龍,就像彰顯他們是人類中的『食肉動物』一樣,為此砸下一大筆錢。」

  有人問:「出賣恐龍真是軍方的主意嗎?他們有那麼缺錢?這可是恐龍,一旦賣出去就存在『基因被竊』的危險。」

  「哦,年輕人,你可真年輕。」為首者掂量著龍牙,抹去上頭的血漬,「你知道軍方養著一名華裔嗎?那個黃種人是首席科學家,也是恐龍之父,他的實驗非常燒錢,非常!」

  「不賣恐龍就供不起他,他做一次完整的基因實驗要燒掉三億美金。」

  譬如那八只暴迅,一共燒了軍部75個億,這還不算死者的賠償在內。要是全算上,那會是一筆可怕的數字。

  「現在,世界各地都出現了翼龍,『基因被竊』的事早就發生了。如果我們還想當全世界的老大,那就得有更強的恐龍。而想要更強的恐龍,就得供著那個華裔。明白了嗎?這是一個死循環。」

  在他們眼裡,吳博士是個不可說的秘密,也是讓他們恨得牙癢的一號人物。

  他要什麼,他們就得給什麼。無論他要的東西多離譜,取得的途中會損失多少人,他們都得完成任務,還不能有任何怨言,畢竟大兵就是政客和科學家的耗材。

  只是,明面上的衝突不會有,背地裡的怨言卻一堆。

  他們嘲諷著吳博士的膚色血統,又批判起他的生平經歷,直言他是「叛徒」,因為他常廢寢忘食地做實驗,導致整個實驗室都卷了起來。

  科學家不下班,大兵哪敢走,於是一個部門卷了起來。先卷帶後卷,不卷也得卷,由此一個基地跟著卷……

  「那個華裔似乎覺得『浪費時間』是一種罪惡,就連拉屎也要帶一份報紙。」

  「我恨他,希望他死後下地獄。但又怕他成為撒旦的助手,然後為了地獄的業績而收割我的性命。」

  為首者罵罵咧咧地走遠,指揮著下屬將恐龍分區「收納」,之後便扛著大管麻醉離去,領著一群大兵去抓食肉龍。

  待他們走遠,阿薩思就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冒了出來,正是歐文和克萊爾。

  三年沒見,他們是一成不變,就是多了點咖啡味。他們一出來就找到了「伙伴」,並火速開走了一輛吉普車,飛快地往叢林趕。

  「歐文,你要怎麼找到它們?」

  「它們記得我的氣味!迅猛龍的嗅覺堪比獵犬,只要我上了島,它們就會找到我!」

  所以他要進叢林,他必須先他們一步藏好迅猛龍。至於暴虐二號,那麼大個的家伙他實在無能為力,只能以理服「龍」勸它躲進水裡。

  殊不知,他們在前頭橫衝直撞,阿薩思在後方不緊不慢地跟隨。

  大地雖在震動,可誰也沒想到這一點,他們只以為「地震」是火山噴發前的征兆,卻不料他們一早被最強的掠食者盯上了。

  兩小時後,歐文順利地找到了四只迅猛龍。

  見它們居然還認他,他感動地熱淚盈眶,幾乎想跟四個「孩子」擁抱。但他終究沒這麼做,他很清楚迅猛龍已經野化了三年,不復從前的「乖巧」,他不能對它們做任何多余的動作,否則會被視作攻擊。

  「好,好的,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

  聽到「好孩子」一詞,阿薩思的豎瞳動了動,卻沒動作。

  歐文的手輕觸小藍的面頰,保持一定的距離沒讓它感到不適:「告訴我,小藍,暴虐二號……不,就是最大的那只恐龍在哪裡,最大的那只,銀灰色的?」

  小藍歪頭,似乎不懂歐文為什麼要問這麼蠢的問題。

  它往前走了幾步,眾人立刻往兩邊退開。緊接著,他們就看到小藍衝他們背後的樹叫喚了幾聲——林叢搖曳,樹葉分散,墨綠色從它身上褪去,露出銀灰的原皮,一頭巨大的恐龍垂首注視著他們,像是君王在俯視臣民。

  「哦不,它一直在、一直跟著我們?」

  「我們什麼也沒發現?這就是它的狩獵水准嗎?」

  「原來它真的不吃人……我以為BBC的報道有80%是假的,沒想到這條是真的,看來20%的真實性都在這條了。」

  阿薩思沒理會聒噪的人,只看向歐文和克萊爾。

  後者會意,上前解釋清楚。而阿薩思也沒耽誤時間,衝著四只迅猛龍一陣「哢噠」。她嗅到了大兵靠近的氣味,她不准備讓他們壞事。

  很快,奇跡的一幕出現了。

  四只迅猛龍扯過他們的背包,強行把人塞進車裡。當歐文一腳踩上油門衝向海邊,四只迅猛龍立刻跟上。它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她,呼喚她一起來,然而阿薩思又隱去了身形,安靜地蟄伏在林間。

  半小時後,一輛軍用吉普火速開來,大兵舉槍檢查遺落的痕跡,道:「有『老鼠』混進來了,他們想偷龍,射殺嗎?」

  「射殺!」

  就在這時,他們才說了個開火,就見一條粗壯的尾巴從前方扇來,「轟」一下掀飛了吉普。車裡的六個人飛了出去,有的掛在樹上,有的砸進溪水,而吉普撞上了岩石,轟隆一聲爆炸。

  阿薩思顯出原形,豎瞳盯著掛在樹上半死不活的大兵,清晰地看出了他的恐懼。

  不知為何,人類總能輕易地「射殺」別人,卻不願自己被別人輕易「射殺」。仿佛有了一把武器,「讓別人死亡」就成了一件輕松的事。

  她不理解,人類為什麼非要讓同類去死,明明他們不吃同類啊。

  不吃還殺,真是浪費。

  阿薩思長尾一甩朝海邊走去,她要親眼看著迅猛龍上船才放心。之後,她會下海追著船游,見到陸地就走,至於努布拉島如何……與她無關了。

  或許,她可以去找蘇珊。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她才走出幾步,空氣中的硫磺味就重了起來,大地在腳掌下微微顫動,似乎要承受不住地下的力量了,有一種即將被撕裂的感覺。

  阿薩思回頭,就見島嶼中心的火山冒出了滾滾濃煙,它直衝天際,還拼湊出一張像人類頭骨的臉。就那麼一瞬,阿薩思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她的直覺拉滿了警報,意識到再不跑就晚了!

  身體動了起來,她不再費力氣隱身,直接大步流星地朝海邊狂奔。

  當此時,天空中傳來直升機的轟鳴,屬於人類的聲音從上頭傳來:「哦,它在這裡,讓我找了好久!瞄准射擊,長官不打算留下它。」

  「下面有我們的人急需救援!」

  「先干掉它,讓它跑了,我們再找到它會很難。」

  不料,火山的爆發如此突然,機槍的轟鳴堪堪響起,它就往天空噴出橙紅色的岩漿,以及一堆燒紅的巨石。

  「轟隆!」

  巨大的地底推力將石頭轟上了天,就像中世紀攻城的投石車,把石頭一塊塊拋向高空,再重重地砸向城牆。它們帶著摧腐拉朽之力,一擊砸斷了參天巨木,一擊砸爛了舊區遺址的天花板。

  隨著推力越來越大,岩漿噴射越來越多,大塊火石連綿不斷地從天而降,仿佛衝向地球的流星。它們波及的範圍也逐漸增大,很快轟進了服務區,轟掉了實驗樓……

  大自然的災害一經發生就無法避免,每一種生物都只能憑著幸運活下去。

  就像印尼海嘯一下子吞噬四千條生命,就像龐貝末日一眨眼毀滅了一個文明,這都是自然災害無法預測、不可抗衡的像征。它們發生的速度快,威力大,破壞性強,想要活命的生物必須爭取時間。

  阿薩思全速前進,沒空理會騷擾她的直升機。與此同時,大地轟然巨響,無數逃命的恐龍無視了她的恐怖,爭先恐後地跟在她身後狂奔,發出絕望的嘶鳴。

  「轟隆!」

  一塊巨石砸掉了直升機,大片岩漿吞噬了土地。森林燃燒起來,地面裂開縫隙,冷庫的方向傳來巨大的爆炸聲。

  岩漿隨著火海一起燒了下來,數不清的生靈被湮滅,而偌大的滄龍湖暫時阻止了死神的腳步。

  水與火相接,湖面冒出大量水汽,霧蒙蒙地遮蔽了視野。有恐龍一腳踏進水裡,有恐龍不小心滑進岩漿,等大塊火石再一次落下,整個服務區陷入了失去生命的死寂之中。

  「轟隆隆——」

  火山的山頭炸開了,大地崩裂,岩漿衝天而起。

  阿薩思沒有回頭,筆直地往前衝。她從火焰中聞到了海水的氣息,她聽見大船發動響起的信號。快點!再快一點!

  身後是萬火天落,身邊是奔命的恐龍,身前是渺茫的希望——這場景多麼熟悉啊,無論是鏤刻在基因裡的片段,還是埋藏在恐龍集體潛意識深處的恐懼,都在這一刻讓她的體驗與夢境完美地結合起來。

  夢裡不也是一樣麼?

  她看著「火石」從天而降,摧毀了海洋和森林。無數恐龍逃出森林向她跑來,又在一瞬間被災禍剝去了血肉,化作堆積的屍骸白骨。

  不同的是,她曾是個旁觀者,如今卻是奔命的一員。場景重現,她即將被剝去血肉、化作白骨,成為滅絕生物的一部分……

  不!她要活著!

  阿薩思再一次榨取身體的潛力,與身後的恐龍拉開距離。她衝出了森林,衝向碼頭,前方站著一頭衝著大船哀鳴的腕龍。

  爆炸聲迅速傳來,後方的恐龍全被災難吃空。

  當火焰燒到她的尾巴時,阿薩思不管不顧地一腳踏碎了地面,拖著20噸的身軀原地「起飛」,如同蛇一般劃開空氣的阻隔,她「游」過腕龍身邊,「游」出了爆炸範圍,再一擊衝進水裡——

  巨響乍起,爆裂的火焰吞沒了腕龍的悲鳴。它在大火中哀哀嚎叫,像是在求救,又像是隔著千萬年的光陰在訴說曾經。

  阿薩思在大海中轉身回望,就見整座島熊熊燃燒,不留一絲讓生靈喘息的余地。

  火石砸進大海,溫度逐漸攀升,她望向這塊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心中第一次有了名為「失落」的感覺。

  她突然發現,其實恐龍的命運並未被改寫,只是換了個地點、換了段時間發生,死亡從未走遠。

  毀滅的命運近在咫尺,她觸手可及。但它也像倒映在水中的火,燒得再厲害,也不過是幻像而已。

  她不能畏懼這些東西。

  她要活下去,她會活下去!

  *

  2015年6月9日,侏羅紀公園發生管控事故,努布拉島就此淪陷,成為恐龍之國。

  2018年6月9日,努布拉島活火山噴發,爆炸吞噬全島,人類只帶出了六分之一的恐龍。

  其中,素有「食物鏈王者·陸地之主」稱謂的暴虐霸王龍失去蹤跡,據目擊者說,它在入海之後再也沒有出現,合理推測它應該不會游泳……

  同年6月21日,古堡別墅釋放了大量恐龍,意味著人類與恐龍共存的時代正式開始。

  而恐龍之父·吳博士將這一天稱之為「龍的序章」。


第34章 血蘭花 亞馬遜的守護者

  水的「味道」變了。

  身體的感知告訴阿薩思。

  這種感覺十分細微,區別只在於她平緩潛泳時莫名下降了一些高度……

  當環境出現了細枝末節的變化,大部分掠食者都是不在意的,它們防備的通常是競爭者和天敵。但阿薩思一向謹慎,自打吃過電鰻的虧後她就學會了「如履薄冰」,從不小瞧任何一絲變化。

  尤其是現在,她離開熟悉的努布拉島,一路跟著裝滿恐龍的大船潛泳,可不得更小心?

  海洋環境她不熟悉,前往大陸的航線她不清楚,就連追在船尾的鯊魚她也沒見過,只覺得它們個頭很大、生得肥美,想來她的晚飯是有著落了。

  只是,眼下出了點情況,她姑且選擇停下。

  一直以來,她追著大船勻速前進,途中換了四次氣,應該游了兩小時左右。為保存體力,她沒有下潛太深,只維持著同一個深度和速度向前,怎麼會突然「下沉」呢?

  如果換成人類來體驗,他們大抵知道這是「水的密度變了」的原因。可恐龍不是人類,阿薩思也沒受過系統的教育,不懂何為「密度」。她只是把環境的改變歸因於「味道」,而「味道」一次具體是指她對環境的體驗與感知。

  變了,都變了……

  與她同行的鯊魚不知什麼時候散去,就連前方的大船也消彌了聲音,她沒再看見它投下的巨大陰影。

  水道逐漸變窄,光線卻亮了許多,「海」裡出現了樹木粗壯的根部,水面上也倒映著植被的綠意。

  阿薩思心知有異,立刻朝上游去,直至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才終於明白,她身上發生了一件怪事,似乎從大海直接游到了另一片大陸?

  仰頭是蒼藍的天空,環顧四周是參天巨木。不知名也從未見過的林鳥飛過樹間,多種多樣的陌生氣息湧入鼻腔,而這裡的氣溫比努布拉島還要高些。

  炎熱潮濕,蟲鳥嘶鳴,阿薩思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湖泊中。

  湖泊顏色蒼翠、魚種繁多,有三條支流向它彙聚,它又擰出一條水道通往遠方,流得無聲無息,看上去幽秘且深沉。

  看來真是換了個地方……在她不知不覺間,在她與鯊同行時。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難道海中有什麼密道是直通另一塊大陸的嗎?

  帶著深深的不解,阿薩思迅速游上岸,改換膚色融入了森林。

  她舔去身上的水漬,咂摸著味道,待發現是淡水後就將這一片湖暫定為自己的領地,再沿著河流緩慢探索,仔細看過每一株花木,又觀察著微小的動物。

  有螞蟻,有蜘蛛,有雨蛙……闊葉植物有,但喬木、藤本和表層植物更多。新地方瞧著與努布拉島大差不差,就是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可吃的「主食」?

  她可是恐龍,一頭20噸重的暴虐霸王龍,每頓要吃下500千克左右的大肉,不吃是會發瘋的。

  但她失去了冷庫,又失去了一座島的儲備糧,眼見新地方沒有恐龍生活的痕跡,連一堆糞便都嗅不到——她的心頓時沉了底,變得涼颼颼的,仿佛灌進了西北風。

  不是吧,到了一個沒恐龍的地方,那她吃什麼?

  難不成她要靠捕魚養活自己,那一天得吃多少條才能飽啊?

  喂飽肚子是第一要義,沒找到肉源的阿薩思變得有些焦慮。好在她的新領地是一片湖泊,而動物們離不開淡水的給養,或遲或早,它們都會來喝水。

  於是,她耐心地蟄伏起來,一邊恢復游泳消耗的體力,一邊等待獵物們的出現。

  狩獵是個漫長的過程,有時候從日出等到日落都未必能得手,因此忍耐和挨餓成了獵手最重要的品質。

  或許是河道較長、水源充足的緣故,阿薩思等了半天也沒見多少「肉」過來,有的只是一頭美洲虎、一只巨蟻熊,然後是游過河道的巨型河狸、南美水獺,最末是一條浮上河面透氣的大鯰魚。

  帕拉伊巴鯰魚,一種生活在亞馬遜河流中的巨型鯰魚,是水中的頂級掠食者之一。

  它體長12英尺,重440磅,主以魚類、鳥類和哺乳類動物為食,偶爾也會吞下幾個貪玩的土著小孩。它是水下殺手,是暗中怪影,是吃人的魔鬼,更是落水者不願遇到的噩夢——但很可惜,它這次遇到的是一頭恐龍。

  而它之所以這麼倒霉,主要是它把自己養得太過肥美,追殺水獺時又過於凶殘。

  阿薩思一向對「有活力的大肉」感興趣,見大鯰魚如此囂張,她就勉為其難地一口下去,將它輕松叼上了岸。

  去掉腌臜的部分,400磅肉只夠半飽。為了果腹,阿薩思將渣滓扔進河道,等著血腥味引來第二條「大魚」。

  可惜沒有,「大魚」沒有來,小魚倒是不少。它們圍著鯰魚的骨架吃得歡,數量頗多,但阿薩思對「小水花」沒什麼興趣,她掃了一圈沒發現水下有什麼大熱源,便沒入林中去別處尋找食物了。

  約莫半小時後,一道泛黃發黑的巨大蛇影從湖泊的支流處游入,又順著另一條支流游出。少頃,浮在水上的魚骨和「小水花」一下子被拖了下去,水面泛起了一道蜿蜒的波紋,而森林中的猴子全部爬到高處,衝著河流發出了凄厲的叫聲。

  「啊!吱嘎——」

  森林中傳來了動靜,阿薩思回望了一眼,直覺是有什麼掠食者在捕獵。但雙方距離太遠,她又不熟悉路況,要是費勁追殺過去大概會落空,她不想嘗試突圍「既定的敗局」。

  往裡,再往裡,阿薩思嗅到了一股腥臭味。

  循著臭味繼續進去,她看見一具人類屍體倒掛在樹上。牛仔褲、格子衫、黃頭發,是她熟悉的人類裝扮,所以這裡也有人嗎?

  阿薩思繞著屍體走了一圈,直覺這人死了沒多久,可不知為何腐敗得這麼嚴重?

  他像是在水裡泡過,渾身腫脹、疙瘩遍布,骨頭不知是泡軟了還是全碎了,他彎折成奇怪的弧度倒掛著。而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上定格著一個恐懼的表情,她雖然看不懂,但她能「共情」——

  這不就是獵物遇到她的表情嗎?

  當人類遇到一個不可抗衡的、無法匹敵的巨型掠食者時,出現這種反應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在這片沒有食肉龍的森林裡,到底存在著什麼能讓一個人類死得這麼慘?

  它把他掛在這裡也是為了「釣魚」嗎?

  阿薩思有心會一會它,但她不會傻傻地等。她只是記住了這股腥臭味,繼續沒入林中熟悉地形。

  說起來,這股氣味似曾相識,她一定吃過。

  她一般不會忘記吃過的獵物,除非「食物」發生了一些變異,變成了她沒碰過的東西……會是什麼呢?嘖,這片區域的小蛇有點多啊。

  *

  走走停停,阿薩思飢一頓飽一頓地步行了三天,卻發現還沒走出這片森林。

  它實在太大了,不是樹就是水,不是沼澤就是濕地。她一路走來見識了數不清的物種卻摸不到它的邊際,它似乎沒有「邊際」的限制,永遠在往外延伸、延伸……

  她明白了,假如她想熟悉這裡,那麼所需的時間以「年」為計。她不能靠雙腿走遍全區,只能先找一塊領地,再慢慢擴張。

  該找哪裡?

  食物、水源、草藥和互利共生的生物,這四樣缺一不可。

  但根據她目前的體驗,森林是夠大,大型動物實在不多。能填進她肚子的動物有鱷魚、熊、老虎和大魚,偶爾也會有鹿和牛羊入腹,可它們不頂飽啊!她吃一只還得捕食第二只,碰上體量輕的還得捕食三四回,這不浪費體力嗎?

  她迫切需要一種重達數噸,抓一次能吃一兩天的大型動物,否則她會活不下去的!

  或許大自然有靈,或許是阿薩思走得夠遠。在經過一處瀑布後,她在枯枝爛葉的堆積處嗅到了一絲絲人類排泄物的臭味。

  有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庫」,阿薩思沒有遲疑,立刻循著味道而去。不料,人倒是沒見著,她倒是進入了一個荒廢已久的村落。

  那是一座座泥草屋,共十二間,當下塌了一半。它們建在樹木架起的地基上,低矮樸素,留有火堆,可屬於人的氣味早就散了。

  這兒的人不知離開了多久,大部分痕跡已被雨水抹去,只剩下粉碎的陶罐,凌亂的長矛,以及一些沾著血跡的尖銳石頭。

  也是無聊,阿薩思干脆繞著村落走起來,搜搜人類沒帶走的肉干。結果肉干沒有,鋪在屋裡的獸皮倒有不少。她伸出爪子勾出獸皮,展開才發現是一張張蛇皮,短的6英尺,長的20英尺,再大就沒有了。

  蛇?

  住在這裡的人類以蛇為主食嗎?

  不怪阿薩思會這麼想,實在是村落的每一間屋裡都堆放了大量蛇皮。並且,村落近河的地方放著一只大水缸,人類在上面鑿了兩條大蟒蛇,它們糾纏一處繞成一圈,頭部合攏的位置拱著一朵花。

  奇的是,水缸的底色是灰黑的石制,唯有花的部分上了色,是鮮亮的紅。它在蛇口的襯托中「閃爍」著一種妖異的美,讓她以為它是活的,看上去秀色可餐。

  阿薩思安靜地注視了它一會兒,到底沒有伸出舌頭舔一舔。她覺得自己可能是餓糊塗了,不然怎麼會覺得一朵花比肉好吃呢?

  四處嗅嗅,她順著一股淺淡到若有似無的人味繼續深入,大抵是找對了方向,沿途的人跡多了些許,大多是石刻的雕像。

  第一根石柱有樹高,有五人合抱那麼粗,上頭刻著一條盤桓而下的大蛇,它的嘴裡含著一朵花。

  第二根石柱刻著人,他們舉著長矛對准天空,矛頭所指之處又是一條大蛇。第三根石柱斷裂了,只剩下一半。那一半刻著吞人之蛇,露在它口外的是一雙人腿。

  第四根柱子是人在蛇的肚子裡,第五根柱子已被毀去,第六根柱子上刻著兩條蟒和一朵花,角落處是下跪的人。

  人類的雕工不太好,刻錄的畫面也抽像,但阿薩思還是看懂了。他們似乎在記錄一個故事,而在這個故事中,人類被蛇擊敗了?

  大蛇咬著花來到人類的村落,人類拿長矛對付它?蛇氣不過,幾口吞了人類,人類總算害怕了,於是下跪求饒?

  嗯,好像是這樣!

  阿薩思很輕易地帶入了「蛇」的視角,很爽地看到最後,並在「人類求饒」的柱子前佇立許久。

  可就在這時,森林的東南方傳來了人類驚慌失措的大喊,夾雜著極度絕望的尖叫,像是遇到了不可戰勝的怪物。

  他們應該是在喊「救命」,可奇怪的發音表明,他們的語言不屬於她認識的兩個語言系統,應該屬於第三種。

  來不及細想,阿薩思已轉過腳步朝森林奔去。倒不是為了救人,純粹是為了吃肉,天知道她有幾天沒吃飽了,希望追著人的那只怪物肉別太少!

  「咚咚咚!」

  20噸巨物奔跑的腳步引得大地震動,也震得人肝膽欲碎。

  森林中,一名咖色肌膚的女孩手握石刀狂奔,她臉上涕泗橫流,腳掌上全是鮮血,頭上插著的羽毛早沒了蹤影,只余一串骨頭做的項鏈在脖子上搖晃。

  她死死咬住嘴唇沒發出聲音,拼命地朝部落跑去。而在她身後不遠處,大量草木往兩側傾塌,一條黑漆漆的巨大蟒蛇如影隨形,正緊緊地追著她。

  「加薩莉、加薩莉……」她吐出帶著哭腔的話,奮力地往石堆上爬。

  卻不料腳底一滑,她尖叫著從高處摔落下去,而那條漆黑的巨蟒堪堪游到石堆下方,正准備張嘴來上一口。

  突然,一條長尾從高處掛了下來,蛇一般卷住目標,精准地撈過女孩。

  舉起,阿薩思的豎瞳對上了女孩琥珀色的眼,她理智地掂量她的斤兩,而她眼中的恐懼未散。只一秒,阿薩思便嫌棄至極地一甩尾,毫不留情地把人丟在一邊。

  她後肢往前一步跨在石堆上,豎瞳鎖定了那條黑蟒,幾乎一下子變得閃亮!

  是蛇!

  還是一條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大蛇!

  它通體漆黑,身長約40英尺,重達1.5噸,周身最粗的地方直徑約有一米,此刻正昂著頭無所畏懼地看她,鬥志極高,看著精氣神十足,比她吃過的任何一條蛇都要鮮嫩。

  「吼!」

  阿薩思發出興奮的吼叫,完全是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先一腳踩中蛇的心髒,再一爪子刺入蛇的腹部。

  她在實驗室吃了很久的蛇,她發誓沒有一條是白吃的,因為她清楚地記下了怎麼殺死獵物、怎麼躲避纏繞的技法。

  巨蟒確實難對付,它的每一小塊肌肉都能繃出90千帕的擠壓力,要是換了任何一種野獸來,這會兒是要被擠得心髒都吐出來了。

  可阿薩思抗壓能力很強,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理上。

  巨蟒繞過了她的身,張嘴咬住她的鼻子,企圖讓她窒息——阿薩思憋氣半小時打底,壓根不在怕的,於是蟒纏蟒的,她殺她的,比的就是一個誰先死,很明顯是巨蟒輸了。

  前後不過五分鐘,巨蟒沒能掰斷阿薩思的頭,而阿薩思已經挖出了它的心髒和膽。

  她知道這兩樣東西算是蛇身上的精華,當下一口吞食,接著將巨蟒大卸八塊再大快朵頤,那凶殘的吃相壓根沒回避人類,直把甩得七葷八素的女孩看得一愣一愣。

  香啊!好香啊!

  也不知這條巨蟒是怎麼長的,體內加了什麼東西,居然讓她吃出了猶如暴虐一號的鮮美!


第35章

  吞下所有的肉,阿薩思吃了個大飽。

  她甩甩尾巴沒入叢林,膚色一變原地「消失」,只剩下一張被撕得七零八碎的蛇皮,一個被敲得四分五裂的蛇頭,以及一堆不適合被咽下的渣滓。

  四周寂靜,蛇屍的殘骸散發著濃烈的血腥味,它隨風傳出很遠,要不了多久就會招來食腐的野獸。

  可因為捕食巨蟒的掠食者過於強大,整片區域都充斥著她的氣息,以至於沒有動物敢在短時間內靠近這裡,就連平時聒噪叫喚的蟲鳥也變得格外安靜。

  誰也不想引起掠食者的注意。

  當然,除了人類——

  終究是對族群的責任心戰勝了本能中對掠食者的恐懼,只見七八個腰系草葉、手握長矛的土著人衝進這片區域,他們戒備著大聲呼喝,企圖以聲音吸引或嚇走野獸。

  然而,等他們真正踏足此地,才發現裡頭什麼危險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個受了點皮外傷的孩子和一條被吃剩的巨蟒。

  不過,被吃剩的……巨蟒?

  巨蟒!

  大概是這一幕包含的信息量過大,土著人的大腦處理不能,他們只能用震驚的眼神盯著蛇屍,再面面相覷。

  到底是在叢林長大的「野人」,他們很快反應過來,先分出兩人下去檢查蛇屍,另外兩人低聲詢問女孩一些情況,剩下的幾人則提高了一百二十分的警惕防御周遭。

  土著打著手勢,搭配部落語言問道:「告訴我,這條『蘇庫』是被什麼殺死的?你看到了嗎?」

  女孩比劃著阿薩思的輪廓:「阿魯塔姆,是祂……」她發出「Arutam」的音,神情變得虔誠,「祂救了我,吃了蘇庫。」

  幾個土著對視一眼,神情定格在驚疑不定上,介於信與不信之間。

  一方面,「阿魯塔姆」是森林守護神的名諱,是部落信仰的像征,也是薩滿接受神諭的精神指引。除了祂,確實也沒誰能戰勝蘇庫,還把蘇庫當祭品吃掉。

  可另一方面,阿魯塔姆雖一直存在於他們的信仰中,但從古至今沒人見過祂。

  即使「神降」的說法好聽,足以鼓舞人心,能為飽受蘇庫之苦的部落帶去慰藉——可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萬一來的不是阿魯塔姆,而是另一個更可怕的掠食者呢?

  部落承受不起太多的損失和絕望,他們在蘇庫的捕食中已經失去了很多親人。

  土著:「祂長什麼樣?」

  女孩:「有手有腳有牙齒,虎眼石是祂的眼睛,祂的尾巴是一條蘇庫。」

  她的語氣很堅定,「阿魯塔姆來了,祂不吃人,祂會吃掉那些吃了阿帕和阿姆的蘇庫!」

  他們沒再多問,只是迅速收拾蛇屍的殘骸,把女孩和蛇屍都帶回了部落。

  對土著來說,無論來的是阿魯塔姆還是更強的掠食者,部落中的每一個人都有權知情,尤其是薩滿。他們要把消息帶回去,早做准備。

  殊不知,他們離開沒多久,阿薩思就從離他們不遠的樹叢裡現出了原形。

  說白了,其實她從未離開過,只是犯了曾在實驗室裡養成的「老毛病」,喜歡偷聽人類說話而已。

  可惜土著語是地方土話,她實在聽不懂。加上他們的手勢只能盲猜,最後整得自己一頭霧水。

  好在他們是回部落了,而她准備跟著他們,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築巢。

  不為別的,就為了一口吃的。

  原因無他,她跟蛇打過無數交道,深知這些條狀物的狩獵習性。一般來說,掠食者想要吃飽,就得吞下自身體重2%到3%的食物,蛇也一樣。

  不同的是,因身體構造和消化系統的不同,蛇往往能吞下比自己頭部大不少的獵物,然後把它裝在肚子裡靜待消化,每狩獵一次就能獲得很長一段休息時間。

  但蛇也不傻,不會冒著被破腹的危險去吞食比自己大許多的獵物,它們普遍只挑方便處理、能被自己吞下的獵物下手。比如鳥類、哺乳類和魚類。

  多數情況下,蛇是不會對人類下嘴的,除非它們成長到能輕松吞人的地步。

  而好巧不巧的,新地方的森林就有這麼一條巨蟒……並且,看人類收拾殘局的嫻熟度,她懷疑這裡不止一條巨蟒,或許有一窩?

  畢竟,蛇一旦長到巨型,飲食結構必定會發生變化。

  為節省時間和體力,它們會跟她一樣不屑於捕食「小肉」,只喜歡吃「大肉」,而對於巨蟒來說,還有什麼比人類更適合吃的獵物嗎?

  沒有了。

  假如一個人重170磅,它只需捕食一兩個就能吃飽,無需再動。而人類數量多,易於捕食也方便消化,它們一定會追著人跑,就為了捕食方便點。

  是以,哪裡有人類聚集,哪裡就會有它們,她只要跟著人類就不愁沒飯吃。

  屆時,他們為她引來巨蟒,她為他們吃掉巨蟒,不正是互利互惠的事嗎?

  真沒想到,她在新地方找到的第一個「互利共生關系」的物種居然是人類,這體驗也算新奇。

  阿薩思盡量放輕了腳步,緩慢地綴在人類身後。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味道聚集在一塊地方不動了,她這才停止移動,決定找地方過夜。

  不過,該找個什麼地方呢?

  當一片叢林爬過40英尺的巨蟒,其實住哪兒都不安全。

  這個長度的巨蟒對她來說不是威脅,可萬一有更長、更大的巨蟒呢?萬一對方正好能吞下她呢?

  說不定還真有,因為在她的感知中,新地方的溫度比努布拉島高不少。而DNA先生曾說過,高溫環境容易造就大型蛇類,如果該環境中有一條熱河,那麼出現巨大型個體的概率會非常高……

  熱河是什麼,她不清楚。叢林裡有沒有熱河,她更不清楚。

  她只知道這片森林大到超乎想像,或許她花上幾年都走不出去,因此一切不可能都將成為可能。

  思來想去,她終是將巢穴築在距離人類不遠的地方。

  它被築得很簡單,只由幾塊巨石壘成。為了睡得安穩些,阿薩思還放了不少樹干和落葉,瞧著幾乎與「鳥巢」無異了。

  嗯,或許吳博士在她體內添加了翼龍的基因?她如是想,隨即舒服地躺了進去。

  與此同時,土著部落卻無人敢睡,他們點燃了篝火,吃不下太多的食物,只圍著帶回的蛇屍展開了激烈討論,為「要不要搬家」發生了爭執。

  「我們離開了家園一次,還要離開第二次嗎?屬於蘇庫的季節快到了,它們會到處捕食,我們逃不了的。」

  「向那些有著金發和白皮膚的『魔鬼』求救?他們用魔鬼的武器殺死了我們的人,還把蘇庫引到這裡!我不會再相信他們!」

  「他們帶著謊言而來,他們承諾會帶走蘇庫,但他們欺騙了我們,他們只是想要蘇庫的花!」

  「阿魯塔姆一定出現了,祂聽到了我們的祈禱……」

  爭執最終以一場祭祀告終,主持祭祀的薩滿早已年邁,她必須在過世前選出自己的繼承者,讓對方代替她照拂整個部落。

  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找到合心意的傳人,直到她聽說一個女孩在蘇庫的追殺中活了下來。

  她找到了她,深深地望進了她琥珀色的眼裡,仿佛透過她的眼在看什麼東西。

  過了許久,薩滿疲憊地閉上眼,一瞬老淚縱橫,聲音發顫又欣慰:「我看見了一雙眼睛,像兩塊充滿勇氣的虎眼石。祂注視著蘇庫,祂帶走了蘇庫……」

  女孩被指定為薩滿的繼承者,從今夜起就要跟隨薩滿學習。

  當篝火撲滅,土著將驅蛇的草藥汁塗在草屋、土地和身上,只要今夜不下雨,他們應該能平安度過一晚。

  *

  天氣變得更熱了些。

  亞馬遜河的水勢湍急,卷著大量泥沙向海奔流。而在渾濁的水道中,幾條粗大的蛇影逆水而行,時隱時現,不斷地朝雨林深處游去。

  是日,一頓飽後又餓了兩天的阿薩思實在受不了,她等不到巨蟒來捕食人類,只得先一步奔向河邊。

  不得不說,由於亞馬遜森林廣袤又未經開發,這兒的一切生物都很純粹,就連河道裡的魚也沒經歷過「社會」的毒打。

  阿薩思只是把尾巴放下了水,如活蟲般轉了幾圈,就見一條13英尺大小的凱門鱷立馬上鉤,特別好騙。

  它張嘴咬住尾巴進行死亡旋轉,不料阿薩思尾巴一提,它就螺旋升天,「咚」一聲砸在地上,摔得不知自己在哪。

  趁鱷魚不注意,阿薩思一腳踩扁了它的頭,幾口吃掉了它。

  末了,她把鱷魚殘骸丟進水裡,等著更大的食物上鉤。誰知偏在這時,位於瀑布的方向傳來了土著的呼喊,伴著一陣美洲虎驚恐的咆哮,阿薩思直覺有大肉來了。

  沒有遲疑,她邁開腳步奔向事發地。

  大抵是路徑重合,她與一名慌不擇路的土著「擦肩而過」,因為她太高大、速度又極快,悶頭跑路的土著只覺得一陣狂風掠過身畔,面頰被刮得很疼。

  等等,剛才那是什麼?好像有什麼東西過去了?

  來不及多想,他還是邁開腿狂奔,管不了那麼多。他的同伴被蘇庫盯上了,得趕緊找人來救他才行!

  可他哪裡知道,阿薩思先人一步抵達瀑布水潭,就見水底下有一條45英尺的黃黑色巨蟒正咬著一個人旋轉,粗壯的身體將他纏了起來。

  眼見巨蟒打算在水下吃人,阿薩思趕緊撲進水裡,一爪子抓在巨蟒身上。

  她可不希望人類的屍體破壞「食物」的口感,她對肚子裡裝了人的蟒蛇提不起太大的食欲,就像人類對摻了鳥屎的薯條提不起興趣。

  爪子一擊割破了巨蟒的皮肉,赤紅的鮮血流出,大蛇吃痛地松開了人類,張嘴朝阿薩思咬來。

  好家伙!又是一條以小博大、活力十足的「食物」,她真是太喜歡了。

  阿薩思決心把水潭變成一鍋巨大的蛇湯,既然如此,人類這味佐料實在多余,她一尾巴將人送到了岸上。

  黃黑色的巨蟒明顯是有捕食經驗的,它三兩下纏住阿薩思的身體,一嘴封住她的鼻腔,擺動起長尾把她往水底拖去。

  可它犯了與黑蟒同樣的錯誤,那就是對天敵的認知不夠。

  它以為龐然大物不會水,它以為陸地生物非兩棲,它以為對手下水不能活——卻不知阿薩思的水性出乎意料得好。

  她皮厚骨硬,軀體似鋼,它幾乎拼盡了力氣收縮身體,也沒能從她鼻腔裡擠出一串泡泡。

  它怒了,一邊纏住阿薩思的身軀,一邊咬住她的頭顱往後掰扯,企圖折斷她的頸骨。它一貫用這種手段對付人類和別的獵物,從未失手過,但阿薩思的骨頭委實難掰,它折騰了許久居然將自己整岔了氣。

  這下好了,巨蟒馬上松開阿薩思直衝水面游去,不料氣沒換成,就被阿薩思拽著尾巴拖進水底。

  混著瀑布水的甘冽,阿薩思一口咬在蛇頸上,雙爪插入蛇腹中,甩著頭奮力撕扯起來。沒多久,她把蛇頭撕了下來,濃重的血霧在水中散開,融成了她偏愛的湯水。

  好吃!

  早知道今天有大肉,她就不吃那條鱷魚了,白占了胃袋的空間。

  *

  阿薩思沒想到,被她一尾巴甩出水的土著還是死了。

  不是死於溺水,也不是死於巨蟒的擠壓,更不是死於她的一尾,而是死在了另一條巨蟒的嘴裡。

  原來,在她與巨蟒搏鬥的時候,岸上有另一條巨蟒伺機而動,並撿了個便宜。它約有36英尺長,比她吃過的另兩條都要小些,可對人類來講是極為恐怖的巨物。

  那個倒霉土著沒逃過厄運,葬在了巨蟒的腹中。不過他的同類為他復了仇,他們找到了這條吃飽後躺著曬太陽的長蟲,並用長矛釘死了它,把它拖回部落。

  阿薩思看見,他們剖開了巨蟒的肚子,挖出了裡頭尚未消化的族人……

  熟悉的腐敗味,發泡的酸臭味,他死得與叢林中的另一具屍體很像。

  她這才明白,叢林中的屍體也是在巨蟒肚子裡發酵過的,看來她之前不巧路過了另一條巨蟒的領地。

  那麼問題來了,這兒究竟有多少巨蟒?她怎麼走哪裡都能遇到?

  以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巨蟒,難道也是從實驗室裡逃出來的嗎?或者說新地方其實不是叢林,而是什麼「巨蟒紀樂園」?

  她猜了多種可能,終是決定四下找找。

  她記得叢林深處的那具屍體是黃頭發、白皮膚的「外來者」,與這裡長大的咖色皮膚的土著區別很大。但因語言隔閡,前者才是她的「熟人」,她只能通過與前者相關的事物來獲取信息。

  既然白皮膚的人來到了這裡,那麼以她對他們的了解,他們一定留下了建築,或者背包與掌上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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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族人的死亡再次為部落蒙上了陰影。

  土著們明白,大蟒蛇已經嗅到了他們的氣味,也找到了他們新的落腳點。為了在繁殖季獲得足夠的食物和體力,它們會循著人味過來狩獵,或許部落中的所有人都難逃一死。

  又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刻,他們必須做出選擇,是繼續搬家還是留守家園,這著實是個問題。

  土著輕易不搬家,即使有人不幸葬身獸口,族人也會把他的屍骨從野獸的肚子或糞便裡挖出來,埋在離家不遠的地方。

  在他們的文化中,住在埋葬著祖先、戰士和同伴的土地上可以受到亡者的庇護。他們的火石將永不受潮,每一次帶回家的長矛都將掛滿獵物,吊起的鍋裡會一直煮著熱湯,而新生兒不會被疾病侵擾。

  同時,離開家園意味著不安與紛爭。

  一旦失去祖先的庇護,他們只能依靠自己。或許火石再也打不起火,或許食物會變得稀缺,或許會因領地問題與別的部落起衝突,又或許……他們會先一步死於疾病。

  因此,土著如果選擇搬家,那一定是部落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可眼下,他們已經搬了一次,難道還要搬第二次嗎?

  「加薩莉。」這是他們對薩滿的敬稱,「請求神靈和祖先給我們指引吧!」

  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面是巨蟒吃掉了族人,即將找到這裡;一面是瀑布水潭中浮起了另一具蛇屍,而之前跑來求救的族人篤定地說「我遇到了阿魯塔姆,祂像一陣狂風刮過森林」——

  是離開此地躲避蘇庫,還是留駐等待阿魯塔姆的援助,他們需要一個明確的啟示。

  於是薩滿戴上面具,接過蛇皮鼓,放在身前敲擊起來。

  她的嘴裡發出林鳥的鳴叫、野獸的嘶吼和幼鹿的呼喚,應和著鼓聲的節奏,這些清晰的聲音逐漸融成了一種誰也沒聽過的隆隆回響,如同暴雨前的悶雷轟鳴。

  薩滿的頭垂落下去,頭頂鮮亮的羽毛變得灰暗,她說:「等著祂,等著祂,你們交出信任,祂會帶走祭品。」

  「阿魯塔姆注視著你們,祂要的祭品是蘇庫,是蘇庫裡,是雅庫媽媽……是水之母守護的花……」

  不知是哪個詞觸及了土著的恐懼,他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害怕到不能自已,一個個嘴裡發出奇怪的音節,像是在祈求寬恕。

  薩滿渾身抖動,四肢不自覺地抽搐著,有涎水從面具內流下,繼續道:「祂在森林裡,走向曾經的禁地,祂『看』到我了。」

  林深處,循著蛇腥味走的阿薩思淌過一條淺河。因腳掌太大,在路過一處濕地時不小心踩死一窩小蛇。

  雨林中的蛇實在多,她一路行來不知看到了多少種。

  大概是蛇的繁殖季到了,有水的地方總能見到一兩個交纏緊密的蛇球。它們動作得無聲無息,喜歡混著泥巴和植被進行,而她的頭顱離地有五米,自然發現不了蛇球,所以她常因踩到它們而感到晦氣。

  可不正是晦氣嗎?

  一踩踩死一窩,她又不吃混著泥水的小肉,多浪費。

  要不是森林裡吃蛇的動物也多,它們很快會聚過來將小肉分食干淨,她沒准會可惜很久,有一種掉了米飯的肉痛感。

  不過,「米飯」是什麼?有點熟悉,是實驗室裡的研究員吃過的食物嗎?

  拋開雜念,阿薩思從蛇球上收回腳,正准備撥開樹木進入更幽暗的地方時,忽然她似有所感地轉過頭,就見一陣清爽的風穿過山澗,撲面而來。

  它拂過她的臉頰和脊背,像一雙干燥的大手抹去了她身上的蛇腥味。而樹木的枝干與藤蔓的糾葛交織出一只眼睛的輪廓,它看著她,帶著喜悅的情緒。

  什麼東西?

  又一陣風來,草木摧折,「眼」的輪廓散去了。

  阿薩思認為那是錯覺,長尾一甩,就地把踩爛的蛇球掃到一邊。接著,她繼續深入,沿著河道直走。

  期間,她嚇壞了不少在河邊飲水的動物。

  可動物也是有好奇心的,它們從未見過恐龍,不知這大塊頭是何來歷,便縮在陰影處觀察著她,直到她再也不見。

  也不知走了多久,阿薩思總算在日落前找到了一處有「人跡」的地方。在這裡,她看見了幾艘破敗的舊船,以及一些外來者留下的建築。

  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船體灰撲撲的,布滿了藤蔓、爬滿了蜘蛛。門窗破碎,器具凌亂,她在船的甲板上看到了掉落的槍和刀,而它們獨特的造型已經被一些昆蟲築了巢。

  她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只有一本畫了圈的發黃日歷。上面寫著1995年6月,紅圈連續畫到了12日,之後便沒有了。

  阿薩思細想了會兒,干脆透過窗朝裡吹了一口氣。

  她的肺活量極大,吹出的氣像是刮了一陣風,一下子把厚實的塵埃吹了起來,露出地板上沉澱了數年的抓痕和一兩片散在角落的蛇鱗。

  很明顯,抓痕是人類的,蛇鱗是巨蟒的,事發時間記在日歷上。也就是說,巨蟒早在很久以前就出現了,而這些船、這些建築,都是人類死在蛇口中的像征。

  也是,不到萬不得已,人類怎麼會拋棄一大堆建築跑掉呢?

  肯定是活不下去了,就像侏羅紀公園失控的那天一樣。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1995」這個數字看上去很遙遠,似乎意味著「很久以前」。而她離開努布拉島的時間是2018年,如果兩地的時間一樣,那麼「外來者」的做法讓她感到匪夷所思——

  巨蟒吃了這麼多人,為什麼人類還沒將它們解決,是火力不夠嗎?

  他們不應該開著直升機回來突突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仁慈了?

  阿薩思不懂,左右時間充裕,她干脆一船一船地看過去。經檢查,她發現巨蟒吃人的事可以追溯到1991年,其中當以一座木制瞭望塔中的「資料」最豐富。

  彼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四周只剩水聲與蟲鳴。但阿薩思的視力並不受黑暗的影響,她依舊能看清其中陳列的事物。

  窗口很小,只容得下她的一只眼睛。阿薩思湊上前去看,就見裡頭的牆壁貼著報紙和照片,誇張的英文標題擠滿了整個版面。

  「六名捕蛇人在剛果抓獲6.3米巨蟒」、「四名加州男子在緬甸捕獲6.8米巨蟒」以及「新紀錄!三名『蛇夫』在亞馬遜雨林抓到稀有個體:7.6米巨蟒!」……

  發黃褪色的照片上,幾名男子抱著一條粗大的蟒蛇笑著,身邊放著鮮花、獎杯和賞金。

  剩下的報紙版面已發爛得一塌糊塗,細看去有什麼發黑的液體濺在上面,有可能是人體噴出的血液。

  阿薩思離開瞭望塔,去往另一座建築。這座建築不知是人類的倉庫還是碼頭,豎著一根巨大的煙囪,只是這煙囪被炸毀了一半,上頭留有焦黑的痕跡。

  她本想進去看看,不料在涉水而過時踩到了一樣東西……

  長尾入水卷起,她從水中撈起了一副巨大又腐敗的巨蟒屍體。

  它死了挺久,中段已被吃得只剩骨架,唯有頭尾還有點皮肉沒爛完,爬著一些蛆。它生前應該是一條黑紅色的巨蟒,有45英尺長。看它頭骨上插著的鐵具,多半是被人類干掉的。

  見狀,阿薩思心情有點復雜。

  她發現人類這個物種很神奇,他們開著直升機、架起機槍、丟下炸彈都打不死一只恐龍,可用最樸素的工具卻能干掉一條巨蟒。到底是人類厲害還是巨蟒太弱,她快無從分辨了。

  丟下巨蟒的屍骨,阿薩思強行擠進人類的建築,裡外翻找一通。

  很可惜沒發現什麼,這裡似乎發生過一場大火,不僅燒掉了所有文件資料,還燒掉了大量幼蛇,它們融成灰褐色的一坨堆在各處,她一進來就踩到了它們的骨渣……

  看來,在巨蟒尚未吃人前,「外來者」也在這片森林中擁有一席之地。

  可在它們到來後,無論是「外來者」還是「捕蛇人」都遭了殃,就連後續進入這裡的游客、長居此地的土著都無法幸免,全成了巨蟒的腹中餐。

  但這麼大、這麼多的蟒蛇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這裡……真的沒有實驗室嗎?

  不得不說,讓一頭恐龍來做「解密」的事,著實是太為難龍了。阿薩思想不出認知以外的答案,也找不到起決定性的、至關重要的信息。

  她唯一感知到的是這裡的水溫比較高,或許附近存在發熱的湖(溫泉)。

  可在她的印像裡,「熱湖」一直與火山掛鉤,而努布拉島的末日給她帶來了極差的體驗。因此,她沒有沿著水流繼續深入,而是轉身回去,打算碰碰土著的運氣。比起探秘,明顯食物更重要,而這鬼地方沒有食物,連條塞牙縫的蛇都沒有!

  夜深了,她餓了,想必巨蟒也餓了。正好,這是個適合「邂逅」的時間。

  *

  土著埋葬了死去的族人,剝下了巨蟒的皮。

  他們沒有留著巨蟒的肉,而是把它分成了幾十段,讓族人外出做采集時分別扔在不同的地方,爭取讓每一只吃肉的動物都沾上一些蛇味。

  既然不准備搬家,那就得做好萬全的准備。他們搗碎草藥塗在各處,輪流守夜,又熬過了一天。

  是日,土著三五成群、結隊狩獵,留了一半的人守著家園。由於蛇草消耗巨大,薩滿只能吩咐成人帶著孩子去采,她告訴他們,無論外面有多危險都得出去,因為他們會在森林裡生活一生。

  「……你今年避開了蘇庫,你明年還是會遇到它。不要逃避,即使前方是死亡。」薩滿嘆道,「你們可以不認識任何一種草藥,但一定要認識蛇草,它是我們活下去的希望。」

  兩個成人帶著三個孩子出發了,其中的女孩還是薩滿的繼承者。

  安全起見,他們沒有離開領地太遠,只在附近一帶打轉。可采藥是個專注的活,人一旦投入就很容易偏離既定的路線,只會向草藥更多的地方進發,尤其是孩子。

  只能說,采集經驗再多的土著也管不住三個精力旺盛的小孩。他們要警惕周圍的環境,要防備叢林裡的毒物,要注意孩子不隨便撿東西放進嘴裡,還要有源源不斷的耐心應付他們的好奇心。

  沒半天時間,他們就覺得疲憊不堪,為防生變,兩人決定提前返回部落。

  然而,變故就在一瞬間。

  長了蛇草的土地確實不會受蛇的青睞,可要是蛇草快被拔光了呢?當土著的人味蓋過了蛇草的氣息,巨蟒的到來就成了理所當然。

  可以說,每一種生活在野外的掠食者都有其獨特的狩獵方式,它們也具備著相當的狩獵經驗和智慧。

  地上有蛇草,那就從樹上走。雨林多的是參天巨木,多的是粗壯枝干,掛一條1噸重的蛇並不在話下,還為它的狩獵提供了高效快捷的途徑。

  只見一條粗大的綠色森蚺穿行樹間,它很聰明,竟然應和著樹葉的「沙沙」聲前行,沒讓經驗豐富的土著聽出異常。

  潛行、接近,它悄無聲息地繞到土著的頭頂,從他們的視線死角緩慢掛下。近了,更近了,它吐出信子,收縮起頸部,准備彈射出去。

  蛇一出擊可彈出身體長度三分之一的距離,若獵物在該距離內,被擊中的概率幾乎是百分百,除非對方的反應力能快過蛇的攻擊速度。

  但很可惜,人類無法成為巨蟒的天敵,委實應對不了它的殺意。

  當土著察覺到「森林過於寂靜」時,已經太晚了!巨蟒從天而降,張開血盆大口由上至下地咬住了一名土著,立馬把他拖了上去。

  剩下一人連同三個孩子失聲尖叫,前者一手夾起一個孩子往部落跑,而薩滿的繼承者大抵是見過大場面,她在短暫的失措後立刻鎮定下來,抓起蛇草糊在自己身上。

  可就在這時,大地突然發出「咚咚咚」的鼓點聲,像極了薩滿的蛇皮鼓發出的悶響。

  轟隆聲止步在他們身邊,下一秒,掛在頭頂的巨蟒突然被扯成兩截。大量蛇血淋漓而下,卡在蛇嘴裡的土著掉在地上。

  女孩趕緊上去把他拉出蛇口,卻聽見他們的頭頂傳來了瘆人的咀嚼聲。

  兩人同時仰頭,就見一頭巨大的銀灰色怪物雙爪扯著半截蟒身,正張開深淵巨口撕扯吞咽。血肉渣滓從上頭流下,淋了他們滿身,也淋出了兩種反應。

  女孩大聲喊道:「阿魯塔姆!」

  語氣充滿了憧憬與興奮,於她而言,與阿薩思的重逢即是喜悅。

  而從蛇口脫險的土著則兩眼一翻,被嚇得徹底暈死過去。誰也沒想到,阿魯塔姆是一頭比蘇庫還恐怖的怪物!它看上去比蘇庫還會吃人!


第37章

  掠食者與人類最大的區別不在於吃與被吃,而在於三觀大不相同。

  如果一個人光露面就嚇暈了貓狗,那麼他會懷疑自己究竟長得有多醜,才會造成『連非人類都看不下去』的局面?

  輪到阿薩思,她只會對「一個照面就嚇暈獵物」的現狀感到非常滿意,並期待自己長得更威武猙獰一點,以便在狩獵時占據更大的優勢。

  至於所謂的美醜,在生存競爭中只是次要的東西。

  物競天擇,激烈殘酷,唯有有實力活下去的生物才有資格考慮溫飽之外的事。

  她篤定,全世界只有人類會在沒有實力的情況下還看重「外形和臉」,不僅在乎自己的,還在意他人的。

  就像現在,被女孩掐醒的土著一睜眼又看到了她,再次被駭得暈了過去,氣得女孩扇了他幾個巴掌。

  阿薩思沒在意人類的小插曲,只丟下蛇尾的殘骸,撈起巨蟒的上半截啃,吃得很香。

  在一名土著和三個小孩的注視中,阿薩思慢條斯理地吃飽,把剩余的部分留下。接著,她衝他們一聲低吼,甩著長尾進入林中。

  她的意思很明確:你們可以吃了。

  這是食物鏈的規矩,一塊好肉由掠食者先吃,再逐級分配,最後各憑本事爭搶。

  譬如獅群捕獲了角馬,就由雄獅與主力先吃,再分給幼獅與傷患,待它們都吃飽了,才輪到鬣狗和禿鷲分一杯羹。而越是後來者,越會為了殘羹冷炙打架。

  所以,阿薩思一吃完就允許人類「上桌」的行為,完全是一種友好的舉動,更是一位掠食者所表現出的最大善意。

  對她來說,人類充當誘餌,她得到了巨蟒。按出力分配,他們吃她剩下的有什麼問題?沒毛病。

  但對土著來說,掠食者吃飽了沒拖走殘骸繼續吃,等同於大自然的恩賜。

  是以,野生野長的土著在回過味後怪叫一聲,趕緊招呼三個孩子撿肉,又拍醒了同伴,讓他回部落求援並療傷。

  被喚醒的土著膽子是不大,但生命力卻很頑強。只要身邊沒有恐龍,他即使渾身被巨蟒的牙齒割了十幾道口子,鮮血淋漓,也能爬起來直奔部落,只留下零星幾個血腳印。

  不多時,十一名土著抵達這裡,他們飛快地收拾殘骸、夾起三個孩子返回部落,之後便是漫長的詢問和三觀重組的時間。

  傷患敷著草藥,大肆渲染阿薩思的恐怖:「阿魯塔姆真實存在!我看到了,祂是一頭巨獸,跟我們見過的每一頭野獸都不一樣,因為祂的皮膚是用珍貴的銀做的!」

  他指向一只氧化的銀杯,這還是幾年前進入亞馬遜的外來者遺落之物:「就是這個顏色,祂是銀做的,比岩石還堅硬。」

  「祂的頭比我們的草屋還大,眼睛是兩塊虎眼石,嘴裡全是骨刀。蘇庫根本不是祂的對手,祂一口咬斷了蘇庫,吃掉了它的肉!你們也看到蘇庫的屍體了,它的脊椎斷了,那是我們辦不到的!」

  他說話中氣十足,仿佛從未受過傷。

  許是第一次成為部落的焦點,情緒激動之下,大量腎上腺素的分泌讓他處於亢奮的狀態,他越說越離譜,直言阿魯塔姆會飛,祂是從天而降的……

  另一名土著和三個孩子還算靠譜,他們只回答了自己看到的部分,對無知的部分不做任何猜測。

  薩滿不語,她看向燉在鍋裡的蛇肉,又看向為數不多的蛇草——她明白,部落切實需要蛇草以外的幫助了。

  屬於蘇庫的繁殖季到了,阿魯塔姆在這一時節降臨本就是神靈給的啟示。作為薩滿,她應該為她的部落搏一把,而不是畏首畏尾。

  於是,她吩咐族人做好布置,搬出祭品,為慶賀阿魯塔姆的到來,他們要舉行一場祭祀。

  薩滿祭祀,是傳說中人類與神靈溝通的渠道。

  生活在鋼筋水泥中的外來者從不相信神秘的力量,而成長在天地雨林間的土著人卻將此奉為圭臬。

  是後者愚昧落後嗎?

  不,不是。只是薩滿祭祀的神奇之處,前者從未有過體驗。

  阿薩思也是如此,她只是吃飽了撐的四處走走,窮極無聊才來圍觀土著。

  不料他們不做采集和狩獵,也不搗藥和戒備,反而把好端端的蛇肉全倒在曬架上,又撒上一些綠色的細碎沫子,做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舉動。

  當他們戴起猙獰面具、頭插彩色羽毛時,她還想不通他們在搞什麼。

  直到他們人手一面蛇皮鼓,手腳綁起骨鈴,嘴裡發出奇怪的叫聲開始繞著薩滿旋轉,她才「恍然大悟」,認為他們是到了求偶期,需要像鳥一樣通過「多彩羽毛」和「奇怪舞蹈」來吸引伴侶的注意。

  可結果,人類的「伴侶」不見蹤影,她倒是受了影響,竟不自覺地朝他們靠近。

  很奇怪,特別奇怪……好比她有「第二雙眼」,人類似乎也掌握著一種超越語言的「語言」。

  它不靠喉嚨發聲,而是通過特殊的節奏和韻律,將萬事萬物拉到同一個頻率。

  鼓點應和了心跳的加速,鈴聲融合了溪水的奔流,羽毛捕捉著林風的軌跡,而土著傳出的呼喚仿佛每一種生靈的吼叫,高高低低,此起彼伏,混合著薩滿的吟唱流轉成一道固定頻率的波。

  震動、震動!

  在這一刻,天地似乎處於同一種旋律中,無論是樹木的搖曳、鳥獸的叫喚還是魚躍的聲響,都蹦在了同一根弦上。

  恍惚中,阿薩思覺得自己聽懂了土著的「語言」,他們正在呼喚她,懇請她的降臨與庇護。

  原來如此……

  土著所做的每一個准備都充滿了智慧,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比科學家聰明多了。

  科學家總是嘗試用人類的方式與動物溝通,殊不知與動物溝通的最佳方式是通過自然。

  薩滿祭祀就是這樣,利用聲音融入自然,化作一陣風,變成一片雲——然後,自然的氣息就成了薩滿的氣息,她吐出的話會變成自然的「波」,一聲聲送入她的耳中,讓她聽到。

  就像蝙蝠用超聲波識別障礙,就像鯨魚用鳴叫溝通交流,薩滿也會用大自然的「語言」與生靈打交道。這些「語言」不為人所知,但它們切實存在。

  她聽到了。

  她決定給出回應。

  阿薩思不再放輕腳步,她邁著穩健的步伐從林中走出,每一步的震動都引起了小水窪的漣漪。

  頂級掠食者的壓迫感逐漸彌散,土著們尚未見到她,便被震懾地停下了鼓點,除了薩滿。

  阿薩思褪去偽裝,巨大的龍頭別開林木探出,與整個部落的土著打了個照面。

  果然,親眼見到掠食者可比想像中的刺激多了,有人尖叫、有人摔倒,大部分人退後了好幾步,就差當場逃跑了。

  「阿魯塔姆!」

  熟悉的稱呼,熟悉的童音。一回生兩回熟,第三回再聽時,就連阿薩思也忍不住凝神看去,入目依舊是那個女孩。

  也是直到此刻,薩滿才停下鼓點,佝僂著身子往前走來。她恭敬地伏在曬架前,邀請阿薩思享用他們奉上的祭品。

  阿薩思順著她的手看向食物,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簡言之,土著大費周章地找她出來是為了請她吃飯?

  比起研究員,這些土著還怪好的啊。只是這些肉看上去有點眼熟,這不就是她吃剩的蛇肉嗎?

  阿薩思不吃熟食,因為她要從獵物流動的血液中汲取身體所需的鹽分。但土著的投喂難得,勾起了她對蘇珊的回憶,阿薩思嗅了嗅發現肉裡沒下毒,終是低頭卷起蛇肉吞食。

  不吃不知道,一吃嚇一跳,她沒想到土著做的蛇肉是鹹的,味道還極好。

  這真是吃到陌生飼料了,阿薩思吃光了大肉,舔干淨帶鹽的汁水,隨即掃了一遍土著們分不出誰是誰的臉,大致記了一下氣味便離開了。

  之後,阿薩思把土著的居住地標記為自己的領地。

  土著不傻,他們立刻挖了她的排泄物曬干研磨、加工處理,外出狩獵時一定會帶一些。

  也是托阿薩思的福,由於排泄物以蛇肉渣滓為主,當土著把它們與蛇草混在一起使用時,效果好到讓人不敢相信,這幾乎是天然的「驅蛇膏」,抹完後沒蛇敢靠近他們。

  壞處就是臭了點兒,而且還有一個副作用——

  自從他們開始塗抹阿魯塔姆的排泄物後,那位「森林的使者」就再也沒在他們的祭祀上出現過了。

  是他們做錯了什麼嗎?

  *

  阿薩思知道,在大自然中每一種動物的糞便都是寶貴的資產,它們對環境的改造功不可沒。

  比如鳥類的糞便常攜帶著植物的種子,犀牛的糞便能夠其它動物提供棲息地,大像的糞便是不少小型動物和蟲類的食物來源……它們肥沃土壤,利於植物生長,可以標記領地,有多種用途。

  但阿薩思怎麼也想不到,土著會挖她的糞便糊牆、抹地、塗滿身體,還在「糞坑」裡烹煮食物,懇請她與他們一同用餐。

  真是見鬼,她瘋了才會去「糞坑」裡找吃的。托他們的福,她覺得自己的領地已經臭到呆不下去了,得換個地方覓食。

  誰知她多少帶點「事故體質」,這食沒覓到,地也沒走出幾裡,就瞅見一艘河船逆流而上,目標明確地朝一個方向駛去。

  她看到,駕船的是一名黃發白膚的男子,船內盡是外來者,一共六人。他們說著她熟悉的語言,指明要去一座廢棄的工廠,也就是她前些天去過的、被燒毀的「倉庫」。

  船只逆行,速度不快,正方便阿薩思不緊不慢地跟著。

  許是她這些天吃巨蟒有點狠,以至於人類的河船行了許久也沒被巨蟒跟蹤,只出來一條鱷魚給他們添了一點不大不小的麻煩。這像是一味調味劑,給這一船人增加了茶余飯後的談資,而聊著聊著,一些信息便鑽入了阿薩思的耳朵。

  外來者是一所制藥公司的員工,其中一人是高管,一人是生物學家,另外四名都是公司的「保安」人員,他們有豐富的叢林求生的經驗,專為完成任務而來。

  生物學家:「霍爾先生是什麼意思?讓我們去舊工廠找一條蛇的屍骨,還給了這麼大一張網……世界上真有這麼大的蛇嗎?我沒見過。」

  高管點頭:「這是任務的機密部分,不方便告知。我只能告訴你,那條蛇的屍骨非常大,應該死了五六年了。」

  「這麼久?為什麼不在它剛死的時候帶走它?」生物學家發問,又立刻否定,「哦不,確實不該太早帶走它,如果那條蛇真有這麼大的話……」

  她的話引起了高管的興趣,他不禁發問:「為什麼?」

  生物學家:「大到一定程度的蛇類一般會有同體型的伴侶,這是我的老師告訴我的,當然,我還沒見過。但她十分肯定,因為她在剛果的森林中見過,可惜沒有照片。」

  她一攤手,船上幾人都笑了起來。

  河船在閑談中駛入雨林深處,而等猴子的叫聲逐漸變得凄厲,轉而變得死寂——生物學家吩咐安靜行駛、不要講話,他們似乎要進入一個比較危險的地方了。

  日落前,河船駛入了目的地。

  與之前的阿薩思一樣,六人檢查了這片區域的破船,進入「倉庫」之中,最後在一片黑燈瞎火中撈起了陳年巨蟒的屍骨。而在見到屍骨的剎那,六人嚇得臉色發白。

  「真、真有這麼大的蟒蛇?上帝,不,它起碼有40英尺,不對,有45英尺!」

  「是被人干掉的……是誰?我怎麼沒聽說過這個新聞?」

  消息是寶貴的,是有價值的,所以不是什麼消息都會被放在台面上。早在1997年有人殺死巨蟒開始,制藥公司就在不斷封鎖消息,只想把最核心的東西掌握在自己手裡。

  他們把屍骨拖上船,高管見大事已了,總算透露了一些口風:「蟒蛇能長這麼大與很多因素有關,其中最核心的一樣是『血蘭花』……我們會從巨蟒的骨骼裡提取一些物質,而你負責研究它在生物體內起的作用。」

  「血蘭花?」

  人類喃喃念叨,阿薩思收入耳中。不知為何,她的記憶開始閃回土著人最初的家園,她記得那只水缸上刻著的紅花就位於兩條蛇的嘴裡……

  紅色的花,血蘭花,蟒蛇吃了它可以長得很大?

  看來無論學習環境有多臭,土著的語言還是得學。不然,即使有這種「可以讓野獸變大」的花放在眼前她都不一定能吃上,多可惜!


第38章

  人類即使裝備齊全,想在亞馬遜自由進出還是早了點。

  六個新鮮活人,亮燈夜間行船,底倉存放蛇骨,幾乎把死亡要素全部拉滿。

  果然,他們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在離開途中被一條巨蟒盯上了。

  渾濁的河水泛起一尾漣漪,浮在水面的鱷魚察覺不對,立刻拱入泥裡。突然,窩在樹上的猴子發出凄厲的叫聲,它們攬過幼崽四散奔逃,又時不時回望蟒身盤桓的黑水,看向著一無所知的人類。

  「先生,有情況。」一名保安打出手勢,「猴子在尖叫,附近有危險。」

  他們拿出槍環視四周:「是肉食動物來喝水嗎?虎還是熊?或者是水裡的鱷魚?」

  河船的探照燈筆直掃去,卻見水面平靜異常,不見一條魚影。這看上去風平浪靜,是「一帆風順」的像征,可對於保安來說並非如此。

  根據他們的經驗,只有在大型掠食者到來時,整片野地才會呈現出死一般的寂靜。不是生物都逃走了,而是它們都在斂聲屏息,等待掠食者「路過」此地。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無論是河岸還是河流,他們都沒有見到掠食者的蹤影。

  「看來沒什麼事,或許是猴子見到船感到害怕。」

  他們相視一笑,正打算收起槍——河船突兀地搖晃起來,像是撞到了什麼東西,一下子大幅度地左右擺動,直接將兩名保安甩下了水。

  伴著巨大的落水聲,保安的聲音變大了:「嘿!你在干什麼老兄?有你這麼開船的嗎?」

  駕駛室的保安出來:「不是我的技術問題,是船底下有東西。如果不是水草,就是成年鱷魚了,快把人拉上來。」

  落水的兩人攀上船沿,高管和生物學家也出來搭把手。可就在這時,其中一名保安放聲大叫,他似乎被什麼東西咬住了雙腿,劇痛令他面目扭曲。

  他們衝過去想拉住他的手,可他只來得及說一句「救命」就被拖下了水。很快,河水泛起一陣血紅,一條粗壯的蛇尾翻出水面,攪動、攪動,翻過卷著人的粗大身軀,眨眼沉入水底。

  一秒沉默,緊接著是五個活人的放聲尖叫。

  「蛇!是蛇!」好大的蛇,不,是巨蟒!

  生物學家一把拽住高管的衣領:「怎麼回事?為什麼還有活的巨蟒?還這麼大!你、你隱瞞了一些消息?」

  「不,我不知道!」高管臉色慘白,「他們告訴我只有兩條巨蟒,而且兩條都死了,死在幾年前……」

  然而眼下不是算賬的時候,水下的巨蟒殺了人卻不急著吃,空著個肚子昂起頭,衝五個活人吐著信子。

  它的攻擊蓄勢待發,一名保安提槍瞄准,不料巨蟒一尾巴將他拖下水,張嘴擰斷了他的脖子,二殺!

  人類的求生欲終於爆發,剩余四人擠進船艙,將船的馬力推到最大。巨蟒丟開第二具屍體,迅速爬上了船。它盤纏在船上,碩大的蛇頭衝破窗戶,一個勁兒往裡咬。

  「不!救命啊!」

  「別過來!開槍,快開槍!」

  「槍呢?」完了,槍在外面。

  四人面露絕望,深覺今晚逃不過一劫,誰知這時候,河流的水位莫名上漲了一截,似乎有什麼重物下了水,連帶著船也跟著晃動。

  不多時,正衝他們攻擊的巨蟒猛地卡頓了一下。接著,它身上的每一塊肌肉相繼梗起,像是在抵御非人的力量。它的後方出現了一個陰影,拽著它往下拖去。

  一下、兩下,就像巨蟒把人拖下水一樣,這條巨蟒也被不知名之物拖了出去,飛快地拉進水裡。霎時,河裡的巨物翻騰著,傳出一聲高一聲低的嘶吼,混著巨蟒嘶嘶的吼叫,這幾乎成了「年度最佳恐怖片」,嚇得四人不知所措,掌舵讓河船原地打了好幾個轉。

  混亂中,不知是誰失手動了探照燈,大燈一起,直接對准了被鮮血染紅的河道。

  他們瞪大眼,駭破了膽似的看著巨蟒一段一段地浮上來,爾後,一個巨大的銀灰色身影竄出水面,它有著鋼刀般的利齒,鐮刀似的利爪,比巨蟒還大上數倍的身軀以及霸王龍一樣的生物形態——

  它看向他們,衝著船一聲咆哮:「吼!」

  人類放聲尖叫,河船硬生生繞過一個大圈撥好方向,之後馬不停蹄地向前駛去,再也沒有剛入雨林時的悠哉氣氛了。

  遠遠的,人類的爭吵聲傳來,打擾了阿薩思「喝蛇湯」。她仔細一聽,發現是「老問題」,即隱瞞是大公司的慣例,而倒霉是普通人的日常。

  「剛才那是什麼,恐龍?」

  「熱帶雨林怎麼會有恐龍?它們已經滅絕了6600萬年!」

  「可我們剛才看見的是什麼?難道你要告訴我是變異的巨蜥嗎?」

  「這都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制藥公司隱瞞了實情,聽著,他們沒有告訴我們雨林裡有這麼大的、活的蟒蛇,也沒告訴我們裡面存在『恐龍』!他們騙我們送死,明白了嗎?」

  河船離開了她的視線範圍,阿薩思吃完蛇肉,再不管外來者的死活,徑自走向了土著的部落。

  土著語還是得學,她對「血蘭花」頗感興趣。

  殊不知,自她離開後,河道裡的兩具人屍慢慢浮起,再順水流向廢棄的工廠。

  其中一具被半路的樹根卡住,成了鱷魚和鯰魚的食物,而另一具穿過水道往裡深入,漸漸轉進了溫度有變的水帶。

  先是中溫,再是高溫,一些地方的水因溢出的地熱而沸騰,周圍的環境也相當暖和,幾乎達到了40度。

  屍體快被燙熟了,它順著熱河流入一個巨大深邃的地下洞穴,裡頭的壁面泛著紅,像是長著一簇簇花。

  半晌,一個大到恐怖的蛇頭露出洞穴,它眼翳發灰、行動緩慢,顯然是在蛻皮期。林風陣陣,它汲取著周圍的氣息,注視著高懸的月亮。

  良久,它撤回洞穴,熱河恢復了平靜。

  *

  阿薩思是個狼滅。

  為了吃到高級食材,她竟能忍受在「糞坑」裡打滾的土著,還在他們附近安住下來。

  只能說,語言環境對學習語言真的很重要,當她從早到晚的「聽說讀寫」全變成土著語,即使她再不上心,幾個高頻詞彙也能記下來。

  再加上土著孩子多,膽子又很大,他們總在小薩滿的帶領下來到她身邊,雖不敢靠近,但一直在不遠處嘰喳。時間久了,她倒是聽懂了孩子的話。

  簡言之,這個土著部落叫「亞夏麻族」,也叫「舒爾族」。

  其中,「加薩莉」是薩滿,「阿帕帕塔」是首領,「阿帕和阿姆」分別是指孩子們的父母。

  在他們的部落中,薩滿負責祭祀,首領負責狩獵,而薩滿的地位要高於首領,因為薩滿不僅會通靈,還懂草藥學,能給人治病。

  如今,年邁的薩滿即將入土,新選的薩滿尚未長成,前途堪憂。

  不過,小薩滿也是個好學的主,她竭盡全力汲取一切她能學的知識,想趕在她的老師去世前全部消化掉。托她的福,她也從她那裡學了不少東西。

  比如黑核果樹的樹皮可以去除體表的寄生蟲,牛蒡可以消滅體內的寄生蟲;比如絲蘭可用於清潔,貓爪草能用來治療腸胃……

  小薩滿總是嘗試靠近她,用那雙咖色的手觸摸她。每當她低頭看去,這孩子琥珀色的眼睛裡常掛著笑,半點不怕她。

  「阿魯塔姆,你救了我,重新給了我生命。」她是這樣說的,「那天是我的第二次出生。」

  她告訴她,她的名字叫「亞麻」。

  「亞麻是一種神聖的草藥。」她說,「部落的每個孩子出生時,薩滿都會在他們身邊放上一束亞麻,它可以防止邪惡入侵,保護孩子長大。」

  「我想長大,想變得跟我的名字一樣。」

  阿薩思耐心地聽完一個孩子的夢想,一如她曾認真聆聽蘇珊的願望。或許亞麻身上有著和蘇珊一樣的特質,她倒是能忍受她的接近,前提是她別呆太久。

  但今天可以給她破個例,畢竟她帶來了有用的消息。

  亞麻:「阿魯塔姆,森林裡的蘇庫變多了……我們的戰士帶著魚和鹽去拜訪另一個部落,想和他們一起對抗蘇庫,卻沒想到他們都被吃掉了。」

  土著部落人口不多,百八十人算是頂天。可一個有著三十多人的部落在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地上全是長矛和蛇鱗——誰看了不覺得毛骨悚然!

  「蘇庫找到蘇庫裡,它們就會在有水的地方生下一堆蘇庫。」

  阿薩思不懂什麼是「蘇庫裡」,但聽著聽著也回過味來,這大概是指體型更大、繁殖力很強的巨蟒。

  「因為蘇庫太多,食物太少,蘇庫會吃掉蘇庫……」

  阿薩思懂了,難怪這片森林能養活那麼多巨蟒,原來除了物種豐富、數量夠吃之外,巨蟒之間也會相互吞噬,就像她和暴虐一號一樣。

  亞麻:「只有最強大的蘇庫才能占據最多的花。」

  「阿魯塔姆,森林裡有一種紅色的花,它是太陽和月亮的子女,吃了它能變得年輕強壯。」亞麻伸出手拂落她身上的灰,「我們叫它『長壽花』,是它讓蘇庫一直長大,怎麼也死不了。」

  「請你把花帶走吧,阿魯塔姆。沒了花,就不會有殺不死的蘇庫,也不會有部落被蘇庫吃光了。」

  血蘭花,一種顏色艷如人血的奇花,擁有著讓吞下它的生物獲得長壽、變得強大的力量。

  它長在森林最溫暖的地帶,被多條巨蟒同時守護,想吃到它沒那麼容易,因為光是找,她就得找上幾年,誰讓亞馬遜比幾座努布拉島拼起來還大呢?

  想吃是一回事,但做白工是另一回事。阿薩思不欲勞身,她只想借助人類的力量。

  要是沒記錯,之前帶走巨蟒屍骨的人應該回到了制藥公司。而等人類親眼見證巨蟒的屍骨,再聽幸存者說起蛇口脫生的奇遇,想必人類會迫不及待地再回到這裡,來尋找巨蟒和血蘭,也來搜尋她的蹤跡……

  阿薩思決定等等,畢竟人類找東西的狗屎運一向很好。

  *

  韋克塞爾制藥公司,頂層實驗室。

  「真是神奇,難以置信。」一名研究員道,「蟒蛇的壽命一般在20到25歲,最多不超過30歲。可你們帶回來的蛇骨檢測顯示,這一條巨蟒已經47歲了,它打破了壽命的限制。」

  生物學家:「如果我告訴你,這樣的巨蟒不止一條呢?亞馬遜深處有熱河,存在超級個體的可能性超過80%!」

  「假如全球變暖,氣溫持續上升,變回了適合泰坦蟒生存的古新世時期的溫度,那麼那個大家伙一定會從熱河地帶爬出來,成為我們對付不了的掠食者!」

  科學家多少帶點瘋狂,他們沒覺得恐怖,只覺得刺激:「哇哦,我很期待!」

  「聽著,這不是玩笑!」生物學家無奈極了,「我研究過蛇類,它們每蛻一次皮或者每長大一點,它們的表皮和骨骼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萬一超級個體真的存在,相信我,我們的熱武器對它起不了作用!」

  可惜忠言逆耳,而高智商的科學家一向討厭被人說教。他們終是把生物學家「請」了出去,並希望公司組織一支不明真相的隊伍前往雨林,獲取他們實驗所需的血蘭花。

  研究員:「如果血蘭花是長壽藥,那麼亞馬遜存在恐龍也是合理的,或許真有一批恐龍靠血蘭花活下來了呢?」

  啊,他們也想要那頭恐龍!


第39章

  亞馬遜雨林與努布拉島的氣候大致相同,全年高溫多濕,沒有「冬季」,有的只是雨季和旱季。

  雨季一般從11月開始,到次年的6月結束;旱季則以7月為起點,在同年10月終止。

  由於雨季生態活躍,食物資源豐富,故而成了雨林生物的繁衍期,也是大蟒蛇的繁殖季。在此期間,雌蛇會釋放氣味引來多條雄蛇,它們會糾纏一處形成巨大的蛇球,進行漫長又單調的生育活動。

  不過,巨蟒再「巨」,本質上仍是冷血變溫動物,蛇類該有的繁衍習性它們都有。

  為了讓蛇卵安全孵化,為了增加後代的存活率,它們會自發自動地朝森林深處的熱河地帶靠攏,並將周圍的一切變成它們的領地和獵場。

  可亞馬遜實在太大,不少巨蟒要游許久才能抵達繁殖區,參與族群的盛會。

  因此,先來後到、源源不斷,巨蟒的繁殖季幾乎覆蓋了整個雨季,給大量土著和動物帶來了滅頂之災。

  「我們無法逃離蘇庫帶來的死亡。」

  亞麻告訴她:「為了避開蘇庫,很多部落在雨水降臨的季節搬走了。可蘇庫喜歡吃人,他們搬到哪裡,蘇庫就找到哪裡……」

  久而久之,巨蟒的領地越來越大,土著的凝聚力越來越小。

  要麼分散的土著被巨蟒慢慢吃空,要麼分散的巨蟒被土著合力殺死。在亞馬遜,土著與巨蟒的生存戰爭已經持續了幾個世紀,可直到現在,巨蟒的存在才傳到雨林之外,為外人所知。

  所知即探索,外來者為掘金來到了雨林。

  土著本以為他們是「朋友」,會幫助他們戰勝巨蟒。但他們錯了,那些白鬼只想靠巨蟒賺錢,六七年前還有一批人把圍著熱河的柵欄和石頭給炸毀了。

  要不是他們殺了兩條巨蟒將功補過,土著不一定會在最後劃著船去找他們,給予草藥和食物上的幫助。

  亞麻:「我聽說,他們承諾過會回來修建柵欄,可在他們離開後卻再也沒回來。後來,不少外來者『飛』進熱河,那是『雅庫媽媽』的領地,他們進去以後就出不來了。」

  「雅庫媽媽」又是什麼?

  以熱河為領地,也是巨蟒嗎?怎麼土著對它的稱呼不一樣呢?

  頭腦一熱,阿薩思就想去熱河走走,可強大的理智掐滅了她好奇心,安全起見,她暫時決定只在熱河附近活動。

  不過,進入熱河地帶就意味著要遠離土著部落,她的歸期不定,有可能回來時這個部落就被巨蟒禍害完了。

  然而,土著生活在自然中也該明白適者生存的道理。生生死死都是食物鏈的一環,他們會死在巨蟒口中,一如巨蟒會死在她的嘴裡。

  翌日,阿薩思在晨曦中離開了部落,單方面結束了這段「互利關系」。

  為尋到熱河的邊界,她一步步邁入長河、沉入水底,收斂起後肢和爪子,擺動起厚實的長尾,如同入水的巨蜥般暢快游動,速度極快地逆水而行。

  不知是吃了滄龍起的作用,還是體內的部分基因被徹底激活,隨著下水次數的增加、活動量的變大,阿薩思的水性已經和滄龍有得一拼。

  水下的靈活性、咬合力、敏捷度……她似乎變成了第二頭滄龍,把水下掠食者的恐怖統治帶進了亞馬遜。

  河水浸透了她的皮膚,瞬間,她的雙眼覆上一層透明的角膜,讓她能像魚一樣在水下視物。

  無論光線折射,不論明暗變化,她都能看清每一根水草每一條魚,以及伏在水底休息的巨物,比如鱷魚或蟒。

  只是,十幾米的巨蟒吃多了,她對六七米的「小蛇」提不起興趣。她從它們頭頂一晃而過,獨留這些小蛇驚慌仰頭,再飛速地離開這塊地方。

  走水道確實快,她只用了半天就「走」完了一天的路程。但水道中的巨蟒也實在多,她捕食了一條又來一條,她宰完兩條又來兩條。怎麼回事?為什麼要衝她來?難道她聞上去像蛇嗎?

  不對,它們不是衝她來,而是……

  阿薩思注意到,接近熱河一帶的水域中,大部分動物都被巨蟒吃空了。

  它們沒有食物來源,又不願在繁殖期離開蛇球、散去四處覓食,自然而然地,它們將覓食對像換成了同類,這樣不僅減少了競爭對手,還填飽了肚子,豈不是兩全其美?

  巨蟒吃巨蟒,也是大的挑小的下手,小的挑殘骸下手。就像現在,她將吃剩的蛇屍扔進河道,它立馬被另一條拖了下去。

  之後,她將另兩條慘死的巨蟒掛上了樹,再做好偽裝,調節體溫隱沒於林間,避開巨蟒熱成像的搜索,等著「大魚」一條條上鉤。

  沒多久,水裡的巨蟒爬上岸,朝一個方向游去。而林間掛下一條黑蟒吞食了樹上的食物,歇了半天後也向同一個方向游去。

  阿薩思明白,那裡應該就是蛇球的位置了。

  只是,她為何聞不到濃重的蛇腥味?是被什麼遮掩了嗎?

  她謹慎地跟了上去,淌過沼澤、邁過水池、跨過窟窿,沿途踩過數個蛇窩,咬斷幾條不識相的巨蟒,而後進入了一片「谷底」,這在之前應該是個湖泊。

  對,她確定這裡是一個湖泊!它有水流經,聚水成湖,處於熱河與冷流之間,彙出溫度較高的「溫水」,孕育著獨有的生態。

  湖泊不深,但養活了大量物種。可現在,它不復之前的面貌,變得泥濘不堪、渾濁無比,裡頭翻滾著二十幾條粗壯的巨蟒,它們盤纏一處凝成一個巨大的蛇球,緊緊糾纏著最中心的一條蟒,把它遮得分毫不見。

  而在它們翻騰扭動之間,阿薩思聞到了一陣奇異的花香。它像是多種草藥混合的產物,醇厚獨特,一下子遮掩了巨蟒的腥臭。

  她定睛看去,就見泥潭裡有不少沾滿泥土的花。

  它們碎得到處都是,又被髒污裹縛,看不出原來的模樣,然而透過褐色的泥淖,隱約可見一點血紅。

  血紅色……

  她像是受到蠱惑般伸出爪子,從湖邊勾住一條花藤,猛地往上一提——就見泥點滾落,花朵露出艷麗的一瓣,空氣中的藥香愈發濃郁。

  這顯然是血蘭花無疑!

  阿薩思明了,這花跟蛇一樣喜歡溫暖濕潤的地方。想必越接近熱河的地帶,它會長得越多吧?聞著挺香,不知道吃起來怎麼樣?

  嗯,肯定能吃,沒道理巨蟒能吃的東西她吃不了,她的消化能力比巨蟒強多了。

  巨蟒忙著快活,八成顧不上她。阿薩思拽起一藤的花就走,不料她低估了血蘭花對巨蟒的重要性,花藤一動,蛇球便散開了些;花藤一斷,裡頭的巨蟒竟停止了運動,一條條從下往上昂起頭,盯上了扯著花的阿薩思。

  阿薩思無所畏懼,泥潭裡最大的巨蟒頂多50英尺,跟她差得可不是一個級別,她幾乎能它們壓倒性地屠殺掉。再說,它們撐死也吞不下她,不一定會跟她硬碰硬,即使它們數量占優,可她最不怕的就是對手量多。

  畢竟,暴虐霸王龍的體質最適合濫殺!

  但她想岔了,炎熱濕潤、含氧量高、食物充足的環境最容易孕育出大塊頭的個體,比如這條被眾蟒壓在最底下、如今才抬頭的大蟒蛇——

  那是一條黃綠相間的雌性巨蟒,體長近98英尺,龐大的身軀幾乎覆蓋整個湖底,直到它動起來,阿薩思才發現不是湖泊不深,而是它填滿了一個湖。

  它自泥濘中昂首,粗壯的身軀緩慢聳起,調節到與阿薩思持平的位置。而後它稍稍壓低脖頸,做出攻擊的前兆動作,明顯是把她當作了獵物!

  的確,在98英尺的巨蟒面前,她可不就是「食物」嗎?

  她只有66英尺長,對方完全能吞下她,就像尋常的蟒蛇吞下鱷魚一樣。

  可不知為何,被這樣的龐然大物盯上,她心裡不僅沒有恐懼,還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興奮。這一刻,她仿佛再度回到了與暴虐一號爭鋒的戰場,她又撿回了迫切想贏的感覺。

  她要殺了它,吃掉它!不為什麼,就為它敢站到她面前!

  在陸地上,在森林裡,最強的掠食者不需要肩並肩的對手,她要它們全是獵物,只能懇求她嘴下留情。

  阿薩思沒有退,她衝著巨蟒一聲咆哮:「吼!」

  來吧!你的花是我的,你的肉也是我的!

  倏忽,巨蟒發起攻擊,碩大的蛇頭一下射出身體三分之一的長度,張嘴衝阿薩思咬來。

  千鈞一發的檔口,阿薩思猛地團起身體張開所有龍刺,一擊扎入巨蟒的嘴中。蛇皮可能堅韌,蛇骨可能堅硬,但蛇口一定柔軟,容易攻破。

  果然,團起來的阿薩思「大」了一倍,變成了巨蟒無法輕易吞下的獵物。它在受傷之余立刻撒口,而阿薩思馬上舒展身體,兩只爪子分別卡進蛇口的上下顎,刺入肉中、大力地往下一摔——

  「轟!」

  她把它「抱摔」在地,蛇頭狠狠砸出了一個深坑。阿薩思一腳抬起全力踩下,巨蟒突然暴起咬住了她,頸部一帶、旋轉,它企圖把她卷入蛇坑,讓她窒息而死。

  誰知阿薩思沒有一塊肉是白吃的,巨蟒體型是比她大,可體重比不上她,她可是有20噸吶!

  帶不動怎麼辦?巨蟒即刻將身體上提,一圈圈地繞過阿薩思的脖子,再纏過她的肚子。蟒身收縮,絞緊「獵物」的身體,力道之巨,足以將「獵物」的骨骼擠碎、內髒破裂。

  可惜,阿薩思是個硬骨頭。

  她一口咬在巨蟒頸部,鋼刀般的利齒齊齊扎進它的血肉。而後,她背上的龍刺一根根豎起,尖銳的一端在巨大的壓強下刺入蟒身,同時她的利爪捅進了巨蟒的身體。

  她的軀體是動不了,但後肢還能動。為防萬一,阿薩思扛起巨蟒往前幾步,將它壓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上。以粗礪的樹皮為著力點,她擠壓著巨蟒上下摩擦,將它蹭禿嚕了一大塊蛇皮。

  巨蟒吃痛,發出嘶嘶叫聲。很快,泥潭裡的雄蛇爬上岸來,一條條往阿薩思身上纏。它們越絞越緊,重量越來越沉——阿薩思並不理會,只一心捅入爪子,然後攪爛巨蟒的內髒。

  巨蟒疼痛難忍,已經有了退意。不想雄蛇裡三層外三層地把它包裹在裡頭,讓它直面恐龍的爪牙無法退卻,它不禁扭動身軀發出威嚇聲,卻依舊進退兩難。

  雙方互搏變成了一場消耗戰,但流血不止的巨蟒大概率會死得更快。

  它想退,退不了;它想進,進不得。阿薩思的牙扯下了它的皮肉,一塊接一塊,它有再多的血肉也不夠她造。接著,她咬穿了它的喉管,觸碰到後方的脊椎……

  *

  耗時許久,阿薩思總算殺死了這條巨蟒,以及剩下的雄蛇。

  在一坑的血泊和碎肉中,她累到趴在蛇屍間低低嘶吼、大口喘氣,腦海中第一次沒有「殺了不吃浪費」的念頭,只余「殺了個痛快」的爽感。

  蛇球沒了,被巨蟒阻斷的水流重新動了起來。

  它逐漸填滿泥濘的湖泊,將血蘭花衝洗干淨。阿薩思扒著巨蟒的屍體啃了幾口,待恢復了些力氣,她勉力進入水中,在散碎的蟒屍之間咬下了一朵花。

  露出水面,一口吞下。

  馥郁的藥香一瞬充斥口鼻,血蘭花雖小,飽腹感卻很強,口味清甜、汁水飽滿,比她啃過的任何一顆果子都甜,也比她吃過的任何一塊肉都要美味。

  它不知怎麼長的,不僅有水果的甘甜,還有動物的血香。裡頭似乎蘊含著不為人知的能量,令她為之所迷,想要全部吃下。

  阿薩思是這麼想的,她也這麼做了。

  她不知道血蘭花何時開何時落,她只知道趁花開的時候全部摘下,剩下的事以後再說,不然爛在湖底多浪費……啊?

  她扯著長長的花藤掘起了花,殊不知花藤之下、淤泥之中白骨累累,有動物的屍骨,也有人類的屍骸,更有腐爛到只剩幾段骨頭的巨蟒。

  它們全堆在血蘭花下,是花最需要的肥料。

  【血蘭花被蘇庫占據著,顏色像血一樣紅。】

  【它是長壽花,吃了它的蘇庫不會死,會一直長大。】

  鮮血、腐肉、屍骨、長壽?

  阿薩思恍然間明白過來,為什麼血蘭花會是長壽的像征?

  它長在溫暖潮濕的蟒生之地,汲取被巨蟒捕食的獵物屍骨成長,而巨蟒和小蛇會在花的身邊成長死去,為花堆肥。

  它是開在死亡之上的花,吸納了無數屍骨的精血,吃了它當然能長壽……

  阿薩思不語,像是在糾結什麼。

  少頃,她一把拔起血蘭,把花拖到岸上大快朵頤。

  不管了,能吃就行!


第40章

  身體的欲望提醒她:你要獨享。

  獸性的本能告訴她:你要護食。

  血蘭難得,巨蛇罕見,哪一樣不是珍貴的食材?哪一樣不比暴虐一號鮮香?又有哪一樣不是她憑實力獲取的美味?

  她強大,她理所當然配得上最豐盛的食物,也值得她細嚼慢咽,極致享用。

  所以,這些嗅到腥味聚過來的後來者算什麼?想從她爪下分一杯羹也得看她願不願意!

  護食的阿薩思異常凶暴,她繞湖而走,咆哮著嚇退覓食的野獸,殺死不長眼的東西。大抵是血味濃到了一定程度,就連巨蟒都不敢接近這一片區域,阿薩思總算有時間享受美食,一吃就是五六天。

  她的胃口漲了,一頓可以吃下600千克左右的食物。

  98英尺的巨蟒雖大,但總重不過7噸,除去蛇皮和腹中的腌臜,它也只夠阿薩思吃四天,如果沒有血蘭花佐餐,那麼它會被吃得更快。

  不得不說,這條難得一見的巨蟒著實鮮美。

  不知是被血蘭花腌入了味,還是蟒蛇幾十年的營養積累,它的風味獨特到讓她敲骨吸髓。

  阿薩思咀嚼著巨蟒的脊椎,吞下韌性十足的蛇筋,又如法炮制地吃掉了數條蟒蛇。幾天過後,眼見剩下的巨蟒屍體開始變味,她總算不再獨享,將它們一條條拖到支流順水衝走,留給了食腐的動物。

  之後,她的主食變成了血蘭花。

  因食量巨大,一湖的花很快見底,連根莖都被摧殘個干淨。見吃空了,阿薩思這才離開了湖泊,沿著熱河邊緣閑逛、捕蛇,可惜沒捉到幾條。

  又三天,大概是體內的「營養」囤積到了質變的時候,阿薩思察覺到身體在發熱,四肢變得酸軟,眼翳也蒙上了一層陰影。

  熟悉這種變化的阿薩思明白,她不定時的蛻皮期到了。為了安全,她得趕緊找一個長滿蛇草的地方住下,萬一在這時碰上一條98英尺的巨蟒,那麻煩可就大了。

  回憶著蛇草的氣味,阿薩思鎖定了方向迅速離開。約莫一小時後,她在一片長滿蛇草的濕地安了窩,耐心地等待身體的蛻變期過去。

  不吃不喝,紋絲不動。遠遠看去,她銀灰色的身軀像一塊巨石橫亙在濕地中,但因她善於忍耐蟄伏、偽裝變溫,大部分路過此地的動物都當她是塊石頭,就連在樹間穿行的巨蟒也不例外。

  蛻皮期一共持續了五天,有些久。

  在這些天裡,阿薩思主要靠雨水和小型囓齒類動物度日,有一口沒一口,過得十分艱難。

  並且,她不知道身上出了什麼變故,導致她在一整個蛻皮期都疼得厲害。似乎隨著舊皮的脫落,有一種堅硬的東西正頂開皮膚長出來,又癢又疼,從頭頂麻到了尾巴尖。

  好在忍耐終出結果,等舊皮浮得差不多了,變成石頭的阿薩思就從石頭裡蹦了出來。

  她自濕地中起身,舒展生鏽的筋骨。在骨骼「劈裡啪啦」的拉伸聲中,她伸出爪子捋下舊皮,不料爪子在接觸皮膚時竟發出了一陣類似金屬摩擦的聲響。

  定睛一看,她頓時定在原地。

  只見她的前肢表皮覆上了一層銀灰色的鱗片,它們呈圓錐形、流線式,像一副副排布整齊的金屬子彈,緊密地貼在她的身上,仿佛她摘下一片射出去都極富穿透性和殺傷力。

  真沒想到,她有一天會長出鱗片,明明表皮也夠結實了……

  不過,哪個掠食者會拒絕身體更結實點呢?

  回過神來,阿薩思循聲前往附近的瀑布。她先是在大水衝刷下洗去一身污垢,再是來到幽暗的深水區照照目前的樣子。

  不同於她第一次見到自己時覺得樣貌恐怖、形同魔鬼,當下的她攬「鏡」自照,只覺得倒影中的20噸巨獸威武霸氣、強壯有力,簡直帥裂蒼穹!

  經過多次蛻皮和成年期的到來,如今的她擁有一身流暢的肌肉,強悍的四肢,以及完美的掠食者身形。她有著暴龍和迅猛龍結合的長相,有著鋼刀般的牙齒和龍刺,現在又披上了一層堅硬的鱗甲——

  可以說,無論是攻擊還是防御,她都趨近於龍形殺戮機器。除非碰上熱武器拉滿的人類或體型大她許多的對手,不然她的戰力絕對是水陸最強。

  阿薩思對現階段的成長十分滿意,並決定大吃一頓以示慶祝。

  由於忘不了血蘭花的美味,也想一試自己的身手,阿薩思直接放棄了在熱河邊緣摸索的計劃,轉而膽子極大地往裡深入,只想再找一條98英尺的巨蟒啃啃。

  然而天不遂「龍」願,好貨不是經常有,當她忍飢挨餓地尋到下一個蛇球時,才發現球裡的雌蛇只有75英尺,比上一條小了不止一點。

  但有好過沒有,更何況這個山谷還長著血蘭花。

  飢餓的阿薩思可沒有吃飽時脾氣好,為了盡快干飯,她打架的路子變得非常狂野,有一種不顧死活的瘋感。

  她從山谷上跳了下去,當場。

  在20噸體重和重力加速度的加持下,她猶如一枚炸彈轟進蛇球,即刻砸死最外層的巨蟒兩三條,傷及內部巨蟒四五條。

  仗著一身「鎧甲」,她無懼巨蟒的撕咬,張嘴直指目標,竟是硬生生地把雌蟒從蛇球中拖了出來,再瘋狂甩頭將之砸向兩側的岩壁,直把它砸暈了才甩了出去。

  「吼!」

  山谷裡回蕩著阿薩思的吼叫,接著,她回過頭看向一眾雄蛇,爪子嘎吱作響,決定殺了解癢。畢竟,她已經餓了五天了。

  之後半天,沒有一條巨蟒能逃出山谷,只余瘆人的咀嚼聲一刻未停。

  許是餓狠了,阿薩思一口氣吃了近噸的肉,撐得慌。見山谷還算安全,她便趴在腥臭的屍堆裡睡了一晚,第二天醒來繼續吃,吃完又睡。

  如是過了一周,山谷的血蘭花被吃空,只剩下將腐不腐的蟒屍一堆。在獵物充足的情況下,阿薩思不打算吃變味的食物,她將此地留給食腐動物,一轉身沒入水道,去尋找下一個蛇球。

  殊不知,亞馬遜整體很大,可在水網密布之下又顯得很「小」。

  當濃稠的蛇血湧入水中,當水的流動把腥味帶向四面八方,總有一抹血氣會彙入熱河,再隨著熱河流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洞穴。

  是夜,弦月高懸,亞馬遜深處的熱河傳來一陣沙沙聲。

  滾燙的水域中,一條體型恐怖、形同列車的綠蟒爬出洞穴。它乘著慘白的月光前行,所過之處河水斷流,山石草木劃開巨大的甬道。

  或許活得久真能生出智慧,這條綠蟒之所以會出動,是因為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在它活著的日子裡,它是第一次聞到如此濃重的蛇血味,這無疑是在告訴它森林裡的固定食物鏈被打破了,有極其強勢的天敵闖入了巨蟒的地盤,正在大開殺戒。

  為一探究竟,它循著蟒蛇的血腥味而去,去往熱河的邊緣地帶。它一路游走一路吞食,直到抵達滿目瘡痍的山谷——

  它吐出信子汲取空氣中的信息素。半晌,它張嘴吞下一地的蟒屍,又尋到了天敵的排泄物。

  在意識到天敵相當年輕、尚未成熟時,綠蟒弓起身體迅速游入林間,開始了一場目標明確的追殺。

  *

  亞馬遜雨季的4月,三艘河船載著24名人員駛入雨林深處。

  一艘是「嗜血瑪麗號」,為本地的船長比爾·約翰遜所有,他與他所載的船員全是不知情者,只知道進入雨林是為了尋一種草藥,卻不知雨林中存在恐怖的巨蟒。

  而另兩艘河船載著制藥公司的研究員和保安,他們是知情者,不僅清楚雨林中有巨蟒,還清楚巨蟒占據著血蘭。

  一行人進入雨林已有四天,幸運的是沒遇到什麼麻煩,更幸運的是比爾走了狗屎運,居然找到了傳說中的土著部落——亞夏麻族。

  憑著豐富的生存經驗,他提議用食物作交換,向土著換取一些蛇草。

  比爾:「雨林深處有很多危險,被野獸咬傷算是小事,被毒蛇咬傷可會要了你們的命。別小看蛇草,它在關鍵時刻能救你的命。」

  有人問:「蛇草到底是什麼?我怎麼沒聽說過這種植物?」

  比爾:「蛇草就是香根草,它根部散發的氣味能驅散蛇蟲,被很多冒險者拿來使用。原產地是印度,在大航海時代流入了南美洲,不清楚為什麼會流入雨林,有可能當時的人和土著做了交易。」

  不成想,由於雨季的特殊性,蛇草已成了一種寶貴的資源,亞夏麻族說什麼也不願拿蛇草換食物。

  大概是害怕「白鬼」的武器,為保護族人的安全,土著告訴比爾雨林裡有很多巨蟒,想活命必須馬上離開。

  「巨蟒?」比爾將信將疑,「雖然『不准在雨季進入雨林』是我們本地的規矩,但原因真是這個嗎?」

  他一直以為這條規矩的制定是為了本地人保護雨林的生態,因為動物會選擇雨季繁衍,可結果……

  真的嗎?可他沒見過巨蟒。

  假的嗎?土著有必要騙他?

  比爾帶著疑惑進入河船,開始思考是繼續深入還是聽勸返回。

  卻不知在他糾結的檔口,一組衛星圖片已被傳輸到另外兩艘河船上,所有知情者看著照片上顯示的影像,先是不敢置信,再是克制地爭執,最後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衛星圖片一共七張,拍到的是游弋在雨林長河中的巨大蛇影。

  沒頭沒尾,只有中段在水裡起伏,可對比河道的長度和岸邊的樹木高度,不難發現這是一條史無前例、聞所未聞的超級巨蟒,它的體型超乎他們的想像。

  「如果它是真實存在的,不是什麼樹和藤蔓的錯覺……」一名科學家抱著頭,「好吧各位,根據我的推測它起碼有190英尺長。假如這個長度成立,那麼它起碼有30噸重。」

  有人喃喃道:「真被那個生物學家說中了,雨林深處存在超級個體?」

  「不可能!」有人發出質疑的聲音,「即使地球漫長的歷史中存在過泰坦巨獸,但現代世界的含氧量和空氣密度根本養不活超級個體!假如它們真的存在,也不可能適應當下的環境,這個體型——根據身體內外壓力差,它的內髒早就從內部爆炸了!」

  「別忘了血蘭花。」帶隊的年輕博士·傑克提醒道,「血蘭花的神奇足以支持超級個體的存活,哪怕是在現代。還有,別忘了野生動物的適應性很強,只要活得久,它們沒什麼適應不了的環境。」

  船艙裡一時陷入了沉寂。

  「所以呢,我們要去尋找被這個怪物守護的血蘭花?」

  「不一定。」傑克道:「看樣子它是離開了巢穴,它目前的所在地距離熱河比較遠。我不清楚它為什麼離開自己的窩,但一般的推測是……它需要覓食,或者遇到了天敵。」

  可在他們看來,這個體量的巨蟒無疑是食物鏈頂端的王者,世上能有什麼天敵能迫使它離開巢穴,難道是准備扔核武的人類嗎?

  「它能有什麼天敵?」

  「傳說中的亞馬遜恐龍?」

  「這個體型能直接吞食霸王龍,還能吞兩頭加我們一艘船的人,伙計。」

  人類的情緒頗為憂慮,但在血蘭花所像征的利益面前,他們決定賭一把碰碰運氣。

  萬一摘到了花呢?萬一利用花研制出了長壽藥呢?屆時他們的成就能有多耀眼,收益能有多大,資源能有多豐富,真是無法想像啊!

  翌日,比爾提出了離開,他決定聽勸。

  然而,制藥公司的人員把槍架在了他的頭頂,他們要他帶路前往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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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阿薩思沒有處理排泄物的習慣。

  她自幼長在生態箱裡,現成的鏟屎官是輪班的研究員。後來,她生活在舊區的電網籠中,處理者就變成了互利的動物、湍急的流水,以及老熟人蘇珊。

  而等她進入亞馬遜,這地大得哪兒都能當廁所,不僅土壤需要肥沃、生物需要養活,就連土著都上趕著盤磨。

  她向來無需在這方面費心,一來是不會處理,二來是總有人處理,三來是她覺得沒必要處理。

  作為強大的食肉龍,她有什麼可怕的?

  成長到她這個地步,她並不在意自己的行蹤被誰發現、被誰跟蹤,大不了打一架嘛。

  所幸,阿薩思雖有自傲和大意的時候,但她總體上是個謹慎又小心的掠食者。

  為防意外,她在熱河一帶偽裝前行,鱗甲近乎與森林同色;為防背刺,她降低體溫避開巨蟒的熱成像,主打一個「潛龍勿用,暗爪傷蛇」。

  間或,她在遇到河流時會下潛,順水而走。由於流水散味,亞馬遜的河道又四通八達——所以,綠蟒總在水域附近失去追殺她的方向。

  遍尋不見,綠蟒的搜索圈一直在外擴。

  卻不知阿薩思夠膽,她非但沒遠離熱河還一層層往裡深入,陰差陽錯地,她與綠蟒背道而馳,二者間的距離只有在她吃過蟒蛇後才能拉近幾分。

  沒辦法,亞馬遜實在太大了,即使只圈了熱河地帶,其涵蓋的範圍也大得離譜。

  阿薩思沒有固定的打窩地點,綠蟒也不知道恐龍的捕食習慣,直到它回過味來,發現要往蛇球所在的方位找,不巧已經晚了。

  原因無他,蟄伏在熱河深處的綠蟒也是一條雌蛇,它正值「壯年」又四處游走,散發的體味自然會吸引千裡迢迢趕來的雄蛇。

  雨林的繁殖季總是忙碌,而野獸更容易屈從本能的欲望。於是在熱河的邊緣地帶,又一個巨大的蛇球在溫水中成型,綠蟒暫時放棄了目標。

  與此同時,進入熱河內域的阿薩思終於啃到了第三個蛇球,也終於尋到了第二條98英尺左右的巨蟒。

  她發現,越接近熱河深處,巨蟒的數量越少,但蛇球的體積更大,巨蟒互吃的現像也更嚴重。一路行來,她已經不止一次吃到「蟒中蟒」了。

  就像現在,蛇球活動不息、旋轉不止,一旦雌蛇因飢餓抬頭,總有一條倒霉雄蛇會葬在它的腹中,作為食物補充它的體力。

  繁衍、爭奪、喪命,屬於巨蟒的雨季有著獨一份的血腥與殘忍。就像開在屍骸上的血蘭花,需要多少血肉的堆積才能澆灌出如此盛放的生命?

  然而,這所有不可思議的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常態,也是物競天擇的公平。

  譬如今日,一物降一物,能量方守恆,猛毒五步之內必有解藥,它們也終將葬在她的爪牙之下。

  阿薩思殺進了蛇球,一如虎豹衝向了鹿群。

  熟能生巧,她宰殺巨蟒的技術已經爐火純青。一部分噸位不足、長度不夠的巨蟒幾乎被她秒殺,剩下的部分是難對付,但也不足為懼。

  以阿薩思為中心,尚且存活的巨蟒不約而同地掛上她的身體,企圖憑重量和絞殺力將她擊敗。

  可惜這招她太熟悉了,之前被她干掉的兩個蛇球不也用過同樣的方法嗎?

  只能說巨蟒的殺手锏實在不多,翻來覆去就那幾樣,她早就能從容應對了。

  是以,阿薩思依舊是持久戰的勝者,她干掉了所有巨蟒,獨霸一整片河谷的血蘭,只剩下「吃」這一件事。

  開吃自然要挑最好的,她對最大的蟒下了嘴。再想到肉會變質,花卻不會,她決定把血蘭放到最後吃,先啃肉再說。

  如是又過一周,她留下一河谷的殘骸離開了。

  大抵是干掉了兩條大蟒給的勇氣,阿薩思不再糾結危險與否,而是打算去熱河一探究竟。

  原本她以為此路多艱,必將苦難重重。奇的是,她一路走去出奇得順遂,居然沒遇到什麼巨蟒,只看到開在熱河兩側的大量血蘭。

  或許亞馬遜的「肥力」養不起太多的超級個體,又或許大自然有其調節平衡、遏制掠食者數量的能力,總之,除卻那三個蛇球和兩條98英尺的巨蟒,阿薩思在熱河行走了兩日都沒碰到蛇,全靠血蘭花充飢。

  涉水而過,她發現水的溫度又變高了。

  待進入內域,河流的水逐漸滾燙,有「白霧」從水面升起,遮掩了她的視線。

  因皮厚肉糙,滾燙的熱水傷不了她。阿薩思四下走動,沒找到任何活物,只在熱流彙聚的盡頭找到了一個巨大深邃的洞穴。

  借著微光向裡看去,就見艷麗的血蘭花開滿了洞穴的壁面。它們挨在一起、枝葉糾纏,每一朵都長得格外碩大,體積是生長在外界的血蘭花的兩倍。

  藥香濃郁,引得她往裡走了幾步。

  但她到底謹慎,沒有立刻入內,只是俯身輕嗅洞中的氣息,想試探裡頭有無掠食者。

  可這洞穴似乎是空的,她只能聽到下方的風聲和水流的響動……她不禁朝裡低吼了一聲,結果只聽見吼聲的回響,沒聽到別的回應。

  要下去嗎?裡頭似乎沒有活物。

  洞穴是深,但下去的通道並非垂直,而是斜的。

  阿薩思沒猶豫太久,往前邁出了一步。等確定通道夠結實、足以承受她的體重後,她才將重心放了上去,一步步往裡走。

  愈是往裡,愈是幽暗,好在黑暗不影響她視物,她依然能將周圍的事物看個分明。

  只是,看得越清楚,阿薩思越覺得不對勁,腳下的泥土有新翻過的軌跡,花香再濃也掩蓋不了蟒的腥氣。沿途的岩石中卡著一片簇新的巨大蛇鱗,而當她深入腹地,在洞穴的「內膽」中看到一張可怕的蛇蛻時,一股涼意猛地從尾巴尖升起,直衝她的頭頂。

  好大的蛇蛻,體長是她的3倍!

  她真沒想到,熱河深處竟有如此巨物,即使蛇蛻有彈性、會在蛻皮時被拉伸一定的長度,可這張蛇蛻哪怕縮水一半也大得恐怖。

  它掛在石堆上猶如一條橫臥的巨蟒,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她。

  最要命的是,它嗅上去很「新」,瞧著剛被蛻下來不久。也就是說,這個洞穴屬於一條超級巨蟒,它目前剛挨過蛻皮期,正餓著肚子到處游走,隨時都有可能回巢?

  而她,正深處它的巢穴中,還留下了自己的味道……

  嘖,要命,完了。

  就像馬普龍闖入她的冷庫會引爆她的怒火一樣,她進入另一個掠食者的領地也會被對方視為挑釁,尤其她進入的還是它的老巢。

  看得出來,洞穴中的蛇蛻不止一張,這條超級巨蟒應該在此生活了很久,而洞穴是供它度過蛻皮虛弱期的安全場所,對它來說意義非凡。

  可如今,這份穩定的安全感被她打破了,沒有掠食者能容忍這種越界的行為。

  擺在巨蟒面前的路只有兩條,一是將她驅逐出亞馬遜,二是殺死她、吃掉她,重獲失去的安全感。

  同為掠食者,阿薩思用趾甲想也知道巨蟒會選第二條路,畢竟它的體型大她許多,吃她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要逃嗎?

  趁它沒回來趕緊離開亞馬遜,她若是從水道走,巨蟒不一定能找到她……

  可惜阿薩思是個強種,骨子裡寫滿了反叛,不知道「怕」字怎麼寫。左右都是得罪,橫豎逃不過拼命,那她不如得罪得徹底一點。

  不吃飽怎麼有力氣打架?阿薩思扯下岩壁上的血蘭花,大把大把地塞進嘴裡!

  *

  七天以來,人類自打向熱河進發,行程就變得極其不順。

  第一天遭遇覓食的鱷魚,一人手臂受了重傷;第二天野釣差點被大鯰魚拖下水,一人的左手被魚線切斷了四根手指。

  第三天他們遇上水蛭,第四天被毒蜘蛛攻擊,到了第五天,他們不巧撞上了一條「遲到」的雄性巨蟒,24人被吞了兩個,剩下的人雖齊心協力打死了蟒蛇,可死亡的陰影久久不散。

  「我們應該離開!現在還來得及!」

  比爾嚴肅道:「雨林本地有一句老話,叫做『如果你進入雨林不太順利,那是森林的守護神在提醒你離開』——看看我們一路以來遭遇了什麼,你們真的還要繼續嗎?」

  比爾的助手·亞裔阿川也說道:「那條蟒蛇大到不正常,現在又是雨林的繁殖季,或許同體型的蟒蛇不止一條,我們必須趕緊走!」

  傑克博士朝天開了一槍,冷酷道:「帶路,不然我的下一顆子彈會在你們的腦子裡。」

  三艘船終是朝熱河駛去,並在第六天遭受了第二條巨蟒的追殺。這一次,他們以死亡4人為代價,前後耗了兩天才殺死巨蟒,而這時,制藥公司的人心也開始散了。

  研究員一身狼狽:「錯了,都錯了,我們不應該來這裡!這裡是地獄!」

  另一人:「回去!我們回去……」

  遺憾的是,三艘船毀了兩條,只剩下熄火的「嗜血瑪麗號」。沒有工具,線路無法修理;沒有燃油,河船無法發動。他們身在熱河,缺食少藥,幾乎陷入了絕境。

  不過,絕境總有奇遇,他們在氤氳的熱氣中看到了長在河岸的花。

  艷麗、血紅、藥香四溢,可不正是血蘭花嗎?

  他們的眼一瞬間亮了起來,仿佛這些天遭的罪全成了值得,他們馬上將痛苦拋到腦後,扯開袋子撲了上去,瘋狂摘花。

  不料熱河滾燙,不注意的人即刻被燙傷。他們大叫起來、全力撲騰,半點不嫌自己動靜大。

  「救命!」

  人類大呼小叫,誰也沒發現幽秘的林中隱藏著一頭恐龍,她的體色與樹木混在一起,一動不動,正平靜地注視著他們。

  阿薩思承認,人類是有一些狗屎運在身上的。

  亞馬遜那麼大,他們偏偏進入最深處;熱河範圍那麼廣,他們愣是找到了蟒蛇洞。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人類的「事故體質」會引來那條超級巨蟒……不過這樣也好,兩邊都是肉,她想活命只要跑過人類就行了。雖說她這個目標比較大,但人類一向擅長作死,估計巨蟒更願意先吃掉他們。

  阿薩思計劃好了,既然肚子已經填飽,她會找一處怪石嶙峋的地方安歇。

  蛇一向是貼地爬行,不會飛。假如她能提前做好准備,用爪子將山石磨得異常尖銳,那麼等巨蟒全速攻向她時,或許會被山石刺破肚皮,這樣她的勝算就大了。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一頭「干架體質」的恐龍和一群「作死體質」的人類呆在同一片樹林裡,多少會產生一些奇妙的化學反應,比如——離開蛇球的綠蟒被人類吸引,尾隨他們回到了熱河。

  它看不到阿薩思的身影,可它嗅到了她的氣味。這下好了,恐龍吃掉蛇子蛇孫的舊恨添上人類采摘血蘭花的新仇,綠蟒把「死」字貼在了他們的腦門上。

  粗大的蟒身破開林木而來,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毫不遮掩。初聽像是風聲,再聽像是呼嘯,可細聽之下倒像是一股泥石流奔著熱河來。

  人類停下了采摘的動作,他們不自覺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有人問:「那是什麼聲音?好像有東西過來了,還挺大的。」

  比爾直覺不對,他進出雨林這麼多年從來沒通過這種動靜。當下,他扯過身邊的同伴,大喊道:「不對,跑!不管那是什麼,先跑!」

  人的雙腿尚未邁開,一眨眼就邁不動了。

  只見熱河對岸的森林裡,高大的林木往兩側倒去,一個偌大的蛇頭從林間昂了起來。

  那是一條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超級巨蟒,它體長190英尺,重達32噸,有著密集的利齒和肌肉虯結的身軀,猶如一列會動的火車,肢體粗壯處竟要五六個人才能合抱過來。

  它渾身覆鱗,蛇皮花紋是綠水蚺的配色,想來是這一品種的變異體。也不知道它活了多久,居然長到了這種地步……

  沒有人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單一個「恐怖」或「害怕」都顯得蒼白。

  在見到衛星圖片時,他們一直抱著僥幸心理,認為再倒霉也不會遇上。可在見到實物後,他們忽然發現在大自然中談「僥幸」是一件奢侈的事,因為自然法則不會允許「僥幸」存在,只會允許「實力」存活。

  面對陸地最恐怖的掠食者,他們……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

  跑!快跑啊!

  比爾回過神,拽起身邊的人就跑。同一時刻,綠蟒一口吞掉了一個人,立馬轉向下一個。

  同伴崩潰大喊:「狗屎!這一趟真是狗屎!上帝,那是蟒蛇?」

  「是『雅庫媽媽』!」比爾狂奔,「活在土著傳說裡的大蟒蛇,也被稱為『水之母』,熱河是它的領地!我沒想到傳說是真的!」

  誰特麼能想到傳說是真的?

  阿川大吼:「這個傳說流傳多久了?」

  比爾吼回去:「本地圖書館,記載,16世紀,有、有巨蛇的……」傳說,真要命,他快岔氣了。

  16世紀?

  這個時間記載是多麼驚人,如果屬實,那麼他們看到的超級巨蟒起碼活了500年啊!這到底是什麼品種的怪物?

  他們拼命地跑,卻不知他們能活到現在不是因為跑得快,而是他們沒有摘血蘭。

  在他們身後,凡是碰過血蘭的人都被綠蟒吞食,而循著血蘭的氣息,綠蟒慢慢地調轉蛇頭,鎖定了阿薩思躲藏的密林。

  它聞到了……

  本能遠勝頭腦,綠蟒一縮一彈,蛇頭「轟隆」一下衝破樹木,張嘴直擊阿薩思的方位。

  阿薩思迅速轉身,馬力全開地朝山谷奔去。而在她身後,是綠蟒的全速追擊。


第42章

  被巨蟒追殺是什麼感覺?

  阿薩思第一次體會到當獵物的滋味。

  大型掠食者排山倒海而來,動作聲勢浩大,一路摧腐拉朽,帶著食物鏈頂端的強勢壓迫感,如死亡一般如影隨形。哪怕天地開闊、森林廣大,在它出現的那刻都顯得萬分逼仄。

  她像是一塊肉,被大自然丟進了名為「亞馬遜」的生態箱裡,去喂食一條飢餓的巨蟒。

  即使這個生態箱很大,足夠她奔命好一陣子,可在獵手無時無刻地窺伺下,她又能存活多久?

  這不禁讓她想到了曾經的實驗室,舊區的電網籠,廢棄的服務區,那些被扔進籠裡的動物在面對她的追殺時,是不是也是一樣的心情?

  不同的是,她從獵手淪落為獵物,心裡沒有盛滿絕望和痛苦,她甚至並不覺得自己是無助又脆弱的。

  畢竟她當了整整14年的贏家,從來以小博大、殊死惡戰,什麼架沒打過?

  她只是變「小」了,不是變弱了,更不是變傻了。不過是從努布拉島換到亞馬遜雨林,她能制霸一次,為什麼不能制霸第二次?她可不是被她吃掉的獵物,只懂得逃跑,學不會反擊。

  阿薩思邁開大步,一躍便是幾十米。她從不回頭看追殺者,只專注自己的前路,遇到樹就避開,看到巨石就起跳,而不是仗著身子骨硬一路強闖。

  她明白,如果她把障礙物撞成平坦大道,累得是自己,便宜的是巨蟒,何必呢?把麻煩留給後邊的不好嗎?

  她大可以省□□力干架,而不是用來對付大自然設置的暗虧。亞馬遜樹種豐富、筆直高大,隨便指一棵就有百年樹齡,哪一棵都能掛噸重的蟒蛇——她相信,在急速的追殺中,總有一棵巨木適合身後的巨蟒撞一撞,她就不必以身犯險了。

  嘶嘶聲越來越近,她幾乎聞到了蛇口的腥臭。阿薩思強忍住回首的衝動,屏住呼吸、提升專注,雙眼注視著林木交錯的前方,憑狩獵經驗勾勒出了大致路線。

  現在,賭一把吧!

  每一塊肌肉都繃到極致,每一條神經都過度集中,每一個細胞都榨取能量,每一根骨頭都做好准備!剎那,阿薩思的後肢全力一蹬大地,整個身軀拔地而起,如離弦之箭般「飛射」出去。

  她收起四肢,繃直身體,如滄龍在深海加速一樣擺動長尾,讓空氣的阻滯像水一般排開。

  很好,她還記得「飛」的感覺。

  她就這麼「飛」了出去,在極短的時間內憑極快的反應力貼著樹皮「宛轉」飛馳,眨眼便失去了蹤跡。同一時刻,綠蟒的大嘴倏忽咬合,卻不料只吃到了尾氣。

  它追殺她一路,三番五次張嘴落空,已是惱怒到極點。眼下,它不管不顧地衝了上去,非把獵物活吞不可。

  萬物雖有靈,但靈的不一定是腦子。綠蟒活得再久也只是動物,它沒有人類的頭腦,自然也不夠聰明,當它被怒火填滿,些許理智便蕩然無存,它盯著阿薩思全力以赴,完全沒把障礙物放在眼裡——

  然後,它一頭撞上了高達50米的巴西胡桃木,又在轉彎後撞上了質地堅硬的阿桑黑木。

  連續數次,綠蟒骨頭再硬也不得不繞樹走,再撞下去,它的精力和體力可受不了。偏偏「獵物」狡猾,專挑樹多的地方鑽,不去盆地不下水,無疑給它增加了捕食的難度。

  但綠蟒到底是在亞馬遜活了幾百年的主,巨木是障礙,可未必不是助力。

  如今的亞馬遜並未受到人類的開發,土著的世界也沒有與現代接軌,是以林中多得是枝干粗壯的樹木,足夠托起大體重的蟒蛇。既然「獵物」不進入它的優勢場,那它就把森林變成優勢場,它在高空游走,她在低空「飛行」,它不信吃不掉她。

  綠蟒掛上了樹,讓密集的樹干分擔它的體重,而它在上空穿行,鮮少遇到能阻攔它的粗壯巨木,速度很快提了上去,再度綴在阿薩思身後。

  要命!

  蛇頭由上至下斜刺,一落地便再度貼近,幾度攪亂了阿薩思的路線,中斷了她跑路的狀態。

  她意識到這麼下去不行,綠蟒幾乎掌握了對她的「制空權」,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消耗她大量體力,這對她是極為不利的。

  可距離山谷還有一段距離,綠蟒卻追上了她,如果沒有現成的破局之法,那麼她遲早被它吞下……

  這不是好事,雖說蟒蛇的攻擊手段簡單,可同一招被不同體型的蟒蛇用出來,力量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同樣是鎖喉,綠蟒足以咬斷她的頸骨;同樣是纏繞,綠蟒一定能擠出她的內髒。她不怕對手花招多,就怕對手力量大,難怪大部分動物鮮少招惹同體型的蛇,她算是見識到了。

  不過,不是沒辦法。

  托土著的福,阿薩思仰望掛在樹間的綠蟒,立刻聯想到了被他們架在火上烤的蛇肉。如今這樹杈密集枝繁葉茂的,不正好生個火嗎?

  她見過土著生火,知曉要用硬物鑽木,可她不會用工具也沒時間鑽,所以——

  阿薩思急中生智,以一身鱗片為硬物,在繞樹流竄時飛速地上滑下刮、大力摩擦。尾巴的溫度在升高,偶有火星濺出來,她險死還生地躲過綠蟒的襲擊,總算在千鈞一發之際擦亮了火苗。

  不容易,她要是會噴火就好了……

  阿薩思如是想。

  從起火到燃燒需要一個過程,她等不了,即刻將火苗抽到落葉上,最後添了一把火。

  亞馬遜的雨季濕潤,卻不是天天下雨,樹木眾多卻不是每一棵都容易燃燒。她只是需要火和煙把綠蟒熏下來,哪怕只有一點點。動物天然畏火,她也是,只要能嚇到它,她就有勝算。

  果然,火勢一起煙熏火燎,綠蟒就本能地昂起蛇頭避開火焰。

  在它熱成像的視野中,地面燒了起來,到處都是熱物,而「獵物」與熱源混在一起,它一時分不清她在哪裡?

  火蒙蔽了它的視線,煙堵住了它的嗅覺。趁此機會,阿薩思再次馬力全開地朝山谷狂奔,而直到她跑出去很長一段距離,綠蟒才從火堆裡抽離視線,找到她的蹤跡。

  它能感覺到,獵物不敢跟它硬碰硬。她一直迂回閃避,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綠蟒追了上去,而阿薩思已經奔出了森林,進入一片相對開闊的盆地。她知道,真正的生死時速開始了,前方無阻礙,綠蟒的速度會更快,她要是不拼一把,八成會在進入山谷前被它捕獲。

  快點,再快點!

  阿薩思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高速,追來的綠蟒也進入了盆地。它猛地彈射出幾十米,肌肉虯結地往前拱去,一眨眼就拉近了雙方的距離,阿薩思不敢分心,只知道加速、再加速!

  風聲呼嘯,腥臭來襲。恍惚中,她聽見高空傳來直升機的聲響。

  她沒理會,越貼近山谷越是專注,直到進入「狹長」的甬道之前,她二度進入了「飛行」狀態,險之又險地擦著蛇嘴從甬道飛進去,長尾急速甩動,她竟是一口氣游出了百米窄道,而身後的綠蟒如她期望的那樣——

  「轟隆」巨響,超速追來的綠蟒被卡在了山道裡!

  沒辦法,蟒蛇前後段較細,可中段總是肥長,綠蟒也一樣。它能輕松吞下恐龍的前提是身軀夠壯,但「壯」就意味著被卡。

  阿薩思逃出生天,卻不再逃了。在綠蟒受困的檔口,她轉身衝它凶狠咆哮,不要命地折回來發起攻擊。

  她知道,蟒畢竟是蟒,甬道再狹窄它也能鑽過來,只是多花點時間而已。但她不會有第二次機會,逃又能逃去哪裡,她不殺了它,以後別想睡好了!

  阿薩思躲過蛇口,一躍跳上蟒頭,兩只爪子像螳螂捕蛇一樣嵌入綠蟒的頭部,張嘴發狠地撕扯它的鱗片血肉。

  綠蟒吃痛,大力掙扎起來,直震得整個山谷晃動不止,大量石塊從斜坡滑落,砸在了它的身上,也砸在了阿薩思的脊背。

  痛得要命,可她不敢松懈,她瘋狂地劃開綠蟒的血肉,爪子高高抬起,重擊它的頭骨。不料蛇頭力大無比,一次狂甩竟將她甩了出去,阿薩思爬起來再戰,沒想到綠蟒一口咬住了她的尾巴。

  蛇牙彎齒,密集鋒利,獵物被勾住就別想逃脫,阿薩思也沒轍。

  鱗片掉落,尾巴被扯得鮮血淋漓,綠蟒拖拽著她往嘴裡扒,阿薩思見脫身無望,強大的求生欲立馬激發出暴虐的本性,她也不管自己會不會被吞,登時拗起身軀,抱著「你也別想活」的念頭,把爪子刺進了綠蟒的眼睛。

  這下好了,綠蟒的彎齒扎進她的身體,她的爪子挖出它的蛇眼,誰也沒好過,誰都有「光明」的未來。

  阿薩思從不是乖乖等死的主,拼著重傷,她的後肢狂踹綠蟒的利齒,撕咬它的鼻子,再劃傷它的頭部。激烈戰鬥中,不大的盆地山谷因撐不住兩只巨物的搏鬥,竟徹底塌方了。

  「轟隆!」

  水流加泥土,在晃動中傾瀉了幾十噸的重物,把綠蟒壓在下方。只是,蟒到底是「地行龍」,它拱動著抽出一截身體,迅速將阿薩思纏繞一圈,聚力絞緊。

  眼見逃不過,她干脆不逃了。阿薩思總算踹斷綠蟒的利齒,屏息往它嘴裡拱,她張開全身的龍刺,兩只爪子扒住蛇信,挑蛇嘴裡的軟肉進攻!

  大量蛇血噴出,綠蟒憋不住痛,只想把她甩出去。可蛇牙勾住了恐龍肉,拖著恐龍走不脫,無法,它只能被動承受劇痛。

  巨物搏鬥,漫長持久。鮮血流了一山谷,其凶殘壯烈之像,令所有旁觀者悚然,久久不能發聲。

  譬如現在,一架直升機掠過亞馬遜的高空,機上坐的是來雨林取景的人員。他們只是想拍「地球之肺」的壯闊,呼吁人類保護環境,卻不料在進入腹地後看到了巨獸相鬥的一幕,還是真真正正的現場版!

  「法克!那是蛇?那是恐龍?」

  「攝像機!快,攝像機!」

  「我的天,我真不是在做夢嗎?亞馬遜有巨蟒還有恐龍?我們人類跟這種怪物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從高空俯拍,他們記錄了珍貴的瞬間,盆地逃殺、山谷陷阱、恐龍反殺、巨蟒吞食……大自然生物之間的生存戰爭比任何一部電影都精彩,他們甚至在兩頭巨物的廝殺中看出了「野性」和「智慧」。

  巨蟒憑體型優勢壓制了恐龍,而恐龍憑強悍的戰力打出了生機,他們期待它們分出勝負,卻又希望它們同歸於盡。

  人類,終歸不願讓超規格的怪物活下來,除非他們打不贏。


第43章

  如果她會噴火,那她一定會朝綠蟒的食管吐一堆岩漿,讓它嘗嘗從內到外被燒穿的滋味。

  如果她會飛翔,那她一定會死掐著綠蟒的脖頸飛起,再狠狠地將它摜下,摔它個百八十遍,直到它爛成肉醬。

  如果她的體型再大一點,那她就不會打得這麼被動;如果她的爪牙再鋒利一些,那她早已撬開它的腦殼。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有的只是正在進行的「當下」。

  她不會噴火、不會飛翔,沒有足夠的體型,也沒有更強的爪牙。前方無出路,後方無援助,單挑著大她三倍的對手,搏殺到鮮血長流。

  生死關頭,阿薩思已拋棄了理智,激發出全部的獸性。為了活著,野獸無所不用其極,綠蟒咬她,她也咬它;綠蟒絞殺,她反攻掙扎。

  不再示弱,不用裝死,不沾計謀,她以自身的性命為賭注,燃燒全部的生命力與一條幾百歲的巨蟒廝殺。

  撕咬切割、摔打衝撞,她把14年的狩獵經驗和求生手段盡數用上,她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當作武器,拼到極致,體力也在迅速消耗。

  血肉落下,創口見骨。她抓瞎了綠蟒的另一只眼睛,可她也被綠蟒吞吞吐吐,最終囫圇入腹。

  原來被蛇活吞是這種感覺……

  綠蟒的食道腥臭、空氣稀薄,再往裡就沒了「風」。

  四周的肉壁十分厚實,結實的肌肉混著蛇身成排的肋骨往裡擠壓,不僅榨干了她肺部的空氣,還擠得她一身骨骼「哢嚓」作響。

  它正努力地憑借體型優勢,企圖把她打磨成適合食用的形狀,但不好意思,她只是半死,不是完全死透,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它就別想好過。

  手腳累到不聽使喚,身體也在發出罷工的哀鳴,內髒幾乎快破裂了——到了這地步,多數動物都會認命等死,可阿薩思不願放棄,她憑毅力驅動著四肢、繃緊肌骨,奮力地張開剩余的龍刺,去爭一線生機。

  她才不要死,尤其不想死在蛇的胃裡,再被拉出去當血蘭花的肥料,這也太憋屈了!

  她要活!

  龍刺頂開食管中的粘液,全力勾住綠蟒的軟肉,把她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也將綠蟒整得異常難受。

  下半截身軀被壓在山谷,上半截身軀卡著「食物」,綠蟒疼到滿地打滾,巨大的身體翻來覆去,滾圓的蛇軀二度擠壓「食物」,不料適得其反,反而讓阿薩思的爪牙進一步嵌入它的肉裡。

  綠蟒昂起頭,對著天空嘶嘶咆哮,似乎痛到了極點。殊不知,屬於阿薩思的主場才剛剛開始。

  沒有被活吞的經歷,她是真不知道架還能這麼打。

  只能說綠蟒也是蟒,有蟒的通病,總以為吞下就是贏,卻忘了獵物的危險性。前有森蚺吞食鱷魚被刺破肚皮,後有綠蟒活吞恐龍被內部爆破,實慘,但也死得其所!

  阿薩思將爪子刺進蟒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亂挖。她能感受到綠蟒抬起身軀、撞擊大地,力道一記比一記大,可她偏偏被厚實的蛇肉包裹著,半點沒傷到。

  得,隨它砸!

  阿薩思拼命挖著綠蟒的血肉,為自己掘出最後的生路。而綠蟒弓起身體嘔吐,只想將「異物」從體內排出。

  然而請神容易送神難,阿薩思艱難地橫過身體,讓綠蟒「如鯁在喉」。無論它怎麼輾轉騰挪、折騰不休,她都硬挖到底,而就在她一口氣快續不上的時候,她的爪子終於在肉壁上破開了一個洞。

  新鮮的空氣湧入,阿薩思猛吸一口。

  但她沒急著出來,而是窩在「優勢場」肆意妄為,大有等綠蟒死透再破腹而出的架勢。

  別說,綠蟒拿她是真沒辦法,誰讓她在它的食道裡呢?即使它後悔吞了她,也為時已晚了。

  阿薩思瘋狂地挖掘它的血肉,大肆破壞它的內髒,甚至摸到了它的肋骨還找准了脊柱的位置!以她對蛇的了解,如今這綠蟒已經算不上是對手,而是任她宰割的羔羊,它處處是弱點,盡數暴露在她眼前,她毫不猶豫地決定——

  掰折它的肋骨,咬斷它的脊柱,破壞它的心髒,吃掉它的蛇膽!

  她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於是在之後漫長的兩個小時裡,活了幾百年之久的綠蟒硬生生在極致的折磨中咽了氣。

  它腹腔大開,心髒破裂,內髒全被搗碎,人類未消化的屍骨隨胃液一塊流淌而出,而被它吞下的恐龍破開它的脊背出來,渾身浴血,嘴裡還叼著一截蛇骨。

  阿薩思咀嚼著蛇骨,一點點吸干骨髓。

  在結束高強度的持久戰後,繃實的神經正在緩慢地放松下來。她的意識、情緒和認知在逐漸復蘇中,可大腦尚處於「余震」後的空白期,一時半會記不起自己是誰、五感又是什麼?

  因此,她只是干嚼著蛇骨,品不出任何味道,唯有本能驅使著她多吃一點,再吃一點……

  此刻的阿薩思是純粹的野獸,無覺知,充滿了危險。偏偏人類不懂野獸的習性,毫無自覺地駕駛著直升機一進再進,那隆隆轟鳴直接吸引了恐龍的注意。

  阿薩思轉頭,冰冷的豎瞳對上攝像機,像是野物驟然面對人類舉起的獵槍。

  也不知她怎麼計算的,或許是憑本能出的招,她頭一甩將蛇骨甩飛出去,就見那大骨急速飛來,以破竹之勢削掉了半個螺旋槳。而後,在人類的尖叫聲中,直升機失去平衡往河道墜落,很快沒了聲。

  一招制敵,阿薩思仍沒有恢復清醒,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她只是累到筋疲力盡,連爪子也抬不動了,可她的野性不允許她閉眼,直到確認四周沒有活物,她才趴在綠蟒的屍體上沉沉睡去。

  *

  雨林下起了大雨。

  豆大的雨滴乘著涼風拍醒了阿薩思,她迷迷糊糊地醒來,一動不動地淋在雨中,過了許久才回憶起前事,也總算把視線聚焦在蛇屍上。

  她記起來了,她殺了一條蟒。

  這條蟒比較難殺,把她累個夠嗆……

  雨水彙成溪流,衝刷著沾滿泥土的蟒身。泥水同蛇血融成淡紅的血水,順著溝渠而下,沿著甬道而去,漫開一張曲折的血網,裡頭裝滿了亡魂。

  許是兩大掠食者的戰鬥太恐怖,血味太濃烈,饒是綠蟒死了兩天、阿薩思沉睡了兩夜,也沒有哪只動物敢進入這片谷地,更別說偷吃綠蟒的屍體。

  就連最作死的人類也不見蹤影,阿薩思明白,綠蟒的屍體是完完全全屬於她了。

  很好,好得很……就讓她先吃一頓恢復體力,再將剩下的蟒屍拖回土著的部落。

  綠蟒可恨,但它足有30噸重,不吃可惜,浪費更是可恥。她已經錯過了食用它的頭兩天,難道她只能吃上三天,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爛發臭嗎?

  不可以!她好不容易才殺了它,怎麼可以只吃幾天?

  她要把它拖回去交給土著處理,人類雖弱,但總有方式貯藏食物。運氣好些,她或許能吃上一個多月。

  想到這裡,阿薩思迫不及待地張嘴,從蛇背上撕下一塊肉吃。

  綠蟒不愧是她花大力氣殺死的對手,一身的肉就是香,它大抵是被血蘭花腌入味了,她吃了幾口就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一股熱力從胃部發散到四肢百骸,她舒服地低吼了聲,繼續吞食。

  大概是餓壞了,她一頓下來吃了近噸重的肉。

  末了,她沒在意身上的傷勢,起身從塌方的泥堆裡刨出綠蟒的屍體,再叼起它被吃空的頸骨,趁著夜色往土著的部落趕去。

  但她沒想到,如今的亞夏麻族忙得很。

  一天前,被綠蟒嚇到魂飛魄散的比爾一行總算逃出生天。他們無處可去又彈盡糧絕,見他們實在可憐,善良的土著終是收留了他們,薩滿也吟誦起古老的咒語為他們「招魂」。

  翌日,出去狩獵的土著在河道邊撿回了四個落難者。

  他們的直升機已毀,食物丟失,槍支不在手,只余一些錄像設備。許是在林中遭受了野獸的襲擊,他們受了不同程度的傷,雖缺水少食顯得狀態不佳,可他們的精神相對較好,明顯是還沒遭到巨蟒的追殺。

  土著將他們帶了回去,部落中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

  外來者聚在一起,交流信息、互相治愈,又盤算著怎麼回去。可當他們發現彼此見過同一條綠蟒,卻沒見過同一頭恐龍時,話匣子瞬間打開了。

  比爾:「恐龍?我沒見過……我只記得雅庫媽媽突然轉向,游得很快,好像在追什麼東西?」

  「所以它在追一頭恐龍?」助手阿川發出疑惑,「抱歉,我總覺得雨林存在恐龍這個說法特別抽像,有點無法接受。」

  然而,所有疑惑消失在數碼相機的錄像中。

  他們看到了那條眼熟的綠蟒,也看到了一頭從未見過的恐龍,在兩大巨物搏殺激鬥的畫面中,他們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害怕。

  比爾:「所以在我們走進熱河前,那片樹林裡就藏著一頭恐龍,可我們誰也沒發現它,還在它身邊摘血蘭花?」

  「它會偽裝?」

  「它怎麼不吃人?巨蟒來了又為什麼不跑?」

  在同伴的討論中,比爾抓住了關鍵:「最後是誰贏了?」

  「是那頭恐龍。」攝影組的人告訴他,「我們親眼看到它被巨蟒吞下,又親眼見證它殺死了巨蟒。它應該還活著,這或許不是個好消息。」

  眾人不禁陷入了沉默。

  恰在此時,他們感知到地面正在發出沉悶的震動,一下又一下,仿佛是某種巨物正在靠近的聲音。

  放在身邊的水碗泛開一圈圈漣漪,似是想到了什麼,一群人倏然變色。

  上帝啊,是恐龍!


第44章

  土著的部落在熱河之外。

  若是徒步,少不得要費上幾天,沒准不到中途蛇屍就會腐爛。

  為盡快抵達,阿薩思沿著熱河順流而下。在流水的推動中,連龐大的蛇屍也不顯得那麼沉重了。

  餓了,她就把蛇屍拖到岸上吃;困了,她就枕著蛇屍在岸邊睡。

  如是游了兩天,她終於出了熱河,眼見離土著的部落已經不遠,她干脆叼著蛇屍一路拖行,直奔目的地。

  步步穩重,不藏行蹤,她既是告知土著她回來了,也是在對外彰顯她的戰力,順便炫耀新獲得的戰利品。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土著的部落居然混進了白色的「老鼠」——

  察覺到恐龍的靠近,已被掠食者嚇出心理陰影的外來者惶恐至極,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他們到底在熱河一帶見過了世面,對再恐怖的場景也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在短暫的恐慌過後,他們抱著「橫豎都是死」的心態出了門,拿刀的拿刀,握槍的握槍,一副准備送死的模樣。

  意外的是,土著也在這時出了門。不同於他們的「動真格」,土著的神態非常松弛,面上掛著笑影,手裡沒有武器,有人居然還抱出了孩子!

  不是,他們沒看錯吧?

  連他們這群外來者都知道有巨大的危機正在靠近,土著能不知道?可這檔口他們不跑不避,還把孩子抱出來是什麼操作?主動投喂嗎?

  殊不知,他們看土著像奇葩,土著看他們也如是。

  不知道外來者的腦子是怎麼長的,雨林這麼熱非得穿衣服,僅是出個門就要往身上掛一堆武器,難道是想去狩獵嗎?還是打算主動喂飽蘇庫?

  兩廂對視,兩邊沉默,他們都搞不懂對方在干什麼。

  直到掠食者的腳步止於林前,半截身軀探出林葉——土著立刻從外來者身上收回注意力,仰望著衝他們低吼的「守護者」。

  很快,他們帶著虔誠的表情恭敬跪下,像是祈雨一般張開雙臂,發出崇拜又敬畏的高呼:「阿魯塔姆!阿魯塔姆!」

  在土著的一聲聲呼叫中,恐龍沒有攻擊他們,也並未出聲恫嚇。它似乎與他們相識,連出口的低吼都算得上「溫和」。

  外來者由此明白,神秘的恐龍真實存在,它是土著的「阿魯塔姆」,與土著的關系非同一般。

  只是,如果說恐龍看向土著的眼神是輕飄飄的,那麼它投向他們的目光委實是沉甸甸的。

  僅是一個照面,它冷冷地注視著他們,豎瞳中帶著審視的意味。他們頓覺自己像是被鋼刀刮了一遍,不但被壓迫得大氣不敢出,還被嚇得毛骨悚然!

  它往前邁出一步,將巨大有完美的身形展露在他們面前。

  難以置信,這是一頭體長66英尺,高19英尺,重達20噸的銀灰色恐龍。它身形威武、高大強壯,有著黑鐵般的爪子和鋼刃般的利齒,渾身還覆蓋著一層金屬色的鱗片,像極了一件鎧甲。

  而「鎧甲」之上新傷遍布,大抵是被綠蟒所傷,不少創口深可見骨。但傷口無損它的威嚴,更不會讓人覺得它虛弱,反而是它的勝利勛章。

  在他們看來,這頭恐龍近乎是生物兵器。它的每一個部位都充滿力量,每一個角度都飆著殺氣。

  它低頭湊近他們嗅了嗅,他們差點被嚇得跳起來。

  好在它對他們沒興趣,對人肉更沒胃口,來土著的部落串門竟然自帶口糧?

  只見它折返林中,拖來吃剩的綠蟒一條。蛇屍大概還剩二十幾噸,把它「轟」地扔在土著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好吧,別說土著看傻了,他們也承受不起再次看到綠蟒的恐懼,哪怕它已經死透了!

  只聽得「啊」一聲慘叫,幾個外來者兩眼一翻暈死過去。恐龍不屑地打了一個響鼻,場面一時變得混亂起來。

  土著先是驚慌,後是恍惚,再是又哭又笑。

  他們小心翼翼地接近蛇屍,一邊靠近一邊觀察恐龍的反應,一見「阿魯塔姆」給的反應是默許,他們的膽子頓時大了起來,不禁摸上蛇皮蛇身喃喃自語,說起了一些不為人知的傳說。

  原來,土著知道熱河中生活著一條大蟒,他們稱它為「雅庫媽媽」。

  它鮮少出洞,長年與血蘭花為伴,也以此為食。由於數百年來沒人見過它,或者說見過的人都死了,久而久之,連土著都覺得「雅庫媽媽」是個傳說,直到看見它的屍體。

  年邁的薩滿撫摸蛇軀,道:「雅庫媽媽死了,長壽花也會滅亡,蘇庫再也無法長大,我們可以回家了。」

  回到埋葬著祖先的聖地,回到他們古老的精神家園,她會吩咐他們再雕刻一根石柱,記錄阿魯塔姆降臨的故事。

  「阿魯塔姆……」薩滿低低喚道,「你想讓我們回家嗎?」

  當薩滿與恐龍對上眼,就像德魯伊聽見了森林的傳話,一切顯得詭異又合情合理。薩滿從恐龍眼中讀出了食欲,細品之下,她仿佛獲悉了它的想法。

  良久,薩滿對所有人說道:「去准備鹽,要很多鹽,阿魯塔姆要求我們處理食物。」

  接著,薩滿轉向了比爾:「外鄉人,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

  *

  誰也沒想到日子會過成這樣?

  他們,一群是制藥公司召集的探險者,一群是拍攝雨林的制作組,本是毫無干系的兩批人居然會為了「幫恐龍腌制蛇肉」這一共同目標聚在一起,在鹽堆裡一踩就是三天,他們覺得自己快被腌入味了!

  為了滿足「阿魯塔姆」的要求,土著暫不允許他們離開,只允許比爾取回他的「嗜血瑪麗號」,再與他的助手一起出去運鹽回來。

  見鬼的,他們多麼希望比爾「機靈點」,快報警帶人過來,把他們全救出去。再不濟,至少得把寶貴的影像資料帶走,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

  可惜,比爾在這些事上打死不開竅,他只按土著說的做,十分聽勸。

  於是,外來者的日常過得是相當精彩。他們早起腌肉,中午狩獵,晚上跟蚊子大戰,還被迫糊上了恐龍的糞便。

  而那只初見時恐怖至極、再見後頗富人性的恐龍就趴在部落外的森林中,許多土著孩子在它身邊玩耍,它也不覺得煩,只是閉上眼睛小憩,畫面一派和諧。

  或許是相處久了恐懼會消失,他們終是以恐龍為話題聊了起來。

  「無論看多少遍我還是不敢相信,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恐龍。」

  「不過,它到底是什麼龍?霸王龍嗎?我從來沒在書上看到這種類型的恐龍。」

  「而且,它還很聰明……」

  大抵是為了記錄「人與自然」的和諧瞬間,攝影師掏出了裝備,將鏡頭對准小薩滿·亞麻和她身邊的恐龍,打算拍一組長鏡頭。

  然而,他自認為做得隱蔽,可在阿薩思眼裡,他的所有小動作都無所遁形。再加上他扛起攝像機的架勢像極了人類大兵扛起火箭筒——很好,他成功地引起了阿薩思的注意,並被她強勢摧毀了「作案工具」。

  一尾巴打飛攝像機,再一腳踩下去,她立刻聽見了攝影師「悅耳動聽」的哀嚎。

  但這也不能怪她,阿薩思見過的錄像設備只有三種,一是監控,二是手機,三是無人機,卻從來沒見過什麼是攝像機。

  她知道前三種無害,並不知道第四種也無害,防患於未然,她自然是踩它沒商量。

  人類傷心地捧走了一地碎片,商量著怎麼修復。阿薩思支著耳朵聽他們交流,只是人類是跑題王,這聊著聊著,話題又偏了。

  「我們本來是學者、冒險家、生物學家、植物研究員,結果在一個月前,我們受到了韋克塞爾制藥公司的邀請,他們出了一大筆錢雇佣我們來到亞馬遜,說是為了尋找一種長壽花……」

  阿薩思總覺得這話有點熟悉,似乎蘇珊也說起過。

  哦,他們本是生物學家、基因研究員、動物學者……結果受到了基因聯合公司的邀請,對方出了一大筆錢把他們雇佣到侏羅紀公園,說是為了復活地球上消失的美好。

  噫?

  「誰知道他們欺騙了我們!亞馬遜深處是有血蘭花,可占據它們的是一群食人蟒!我們遭到了它們的追殺,死了很多人,只活了我們幾個……多麼可笑,最後花也沒得到,錢也沒到手。」

  阿薩思聽了沉默,總覺得她與她遇到的人類似乎生活在一個走不出的「套路」中。

  努布拉島不也一樣嗎?

  侏羅紀的負責人欺騙了所有人,樂園確實打造成功了,可恐龍充滿了不確定性。上島的所有人都遭到了恐龍的追殺,死了太多,只活了一艘船的量——嘿,最後也是名沒得到,利也沒得到。

  噫?

  都有一個大公司執掌大權,都有一群科學家需要材料,都有一窩人類選擇作死,重合度這麼高,她都想問問他們努布拉島怎麼走了。

  可惜,她不會說話。

  以及——

  這批人類沒有一掏就有的手機,也沒有塞進耳朵的耳機,有的只是一種她在實驗室見過的「古老」通訊工具,似乎叫「按鍵機」。

  他們的時間是2004年,而她在努布拉島活到了2018年……由此可見,她本與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可不知為何,她與他們在這一刻相見。

  是命運,是巧合,還是注定的必然?

  她到底在大海中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游著游著就進入了亞馬遜呢?

  她不理解,可她正在經歷著。

  *

  土著耗時一個月腌制完蛇肉,她嘗了嘗味道覺得不錯,就是鹹了點兒。

  無妨,熱河的血蘭已經被她占據,她大可以用血蘭佐著蛇肉吃,嘗點獨特的風味。且在她的捕食下,巨蟒的數量不斷減少,其它物種正變得豐富,想必要不了多久,亞馬遜的生態就會恢復如初。

  這是好事,她不確定自己能在亞馬遜留多久,但在她留駐期間,生物資源自然是越豐富越好,只有這樣她才不會餓肚子。

  阿薩思痛快地啃著血蘭花,從熱河邊緣掃蕩到綠蟒的巢穴。

  她發現,血蘭花在越熱的地方存活率越高,花期也越長。綠蟒的巢穴裡全年有血蘭盛開,而熱河邊緣的血蘭一般開過七天便凋零。

  為填飽肚子,也為消磨時間,她將長在外頭的血蘭連根拔起,全轉移到綠蟒的洞穴養著。而在她的持續耕耘下,血蘭花全被挪到了熱河內域,長得更集中也更巨大。

  又半月,外來者離開了,她的蛇肉還有一半。

  再半月,土著聯絡了雨林中的幸存部落,告知了雅庫媽媽已死的消息,並將一大張蛇皮展示給人看。驚嘆過後,幾個部落商量著搬回來,畢竟熱河一帶的食物更多。

  之後又過了一月,阿薩思消耗完蛇肉,把綠蟒的巢穴占為己用。她將一堆蛇蛻、蛇骨和蛇皮堆成「鳥巢」,每晚聽著熱河流動的白噪音入睡,日日好眠。

  吃飽靠血蘭,打牙祭靠巨蟒。偶爾,她會循著薩滿祭祀的呼喚而去,吃一些土著供奉的肉食,只是在半年後的某一天,她聽見的「呼喚」稚嫩又青澀,時斷時續,卻足夠真誠炙熱。

  她循聲而去,才發現主持祭祀的薩滿已經變成了亞麻,而老薩滿被埋入了家園,與亞夏麻族的祖先同在。

  她低頭注視著亞麻,年紀不大的女孩頭戴七彩羽毛,仰起琥珀般的雙眼看著她。

  少頃,亞麻抬手送上一朵血蘭花,阿薩思記得,這是她摘來送給老薩滿的謝禮,畢竟她主持的祭祀盛大,總能讓她吃飽。是以,她希望對方活得久一點。

  可是,花是完好的,她沒有用嗎?

  亞麻送還了花:「阿魯塔姆,長壽花屬於你,不屬於我們。」

  是老薩滿的意思,也是他們所有人的想法,「每一個亞夏麻人最後的歸宿都是森林,都會成為祖先。我們不需要漫長的生命,只需要靈魂的家園。」

  亞麻笑道:「亞夏麻人不是蘇庫,也不會成為蘇庫。」

  他們與自然同在,與靈魂共游。他們會按照自己的生命軌跡出生、成長和死亡,譬如花開花落、落葉歸根。

  長生不老又如何,青春永駐又怎樣?什麼都比不過枕著黃土睡一晚,伏在樹上看星空,或是跳一支祈祝舞。

  他們的生命中盛滿了喜悅,而不是裝滿了欲望。他們知道靈魂就是一片雨林,裡面什麼都有,何必在乎皮囊的長壽?

  亞麻:「請收回你的花吧,阿魯塔姆。」

  「請你帶走它。」

  實現老薩滿的最後一個預言。


第45章

  人與人的選擇不盡相同,人與人的生活各有側重。

  外來者為利而來,一場豪賭,近乎滿盤皆輸;土著心有所向,一次祭祀,半生滿載而歸。前者求而不得,後者如數奉還;前者渴望突破,後者只求復歸。

  人與人是不同的,不過,他們的不同與她有什麼關系?

  她不會因為外來者求利而低看他們一眼,也不會因為土著人無求而高看他們一分。掠食者不會評價獵物行為的對錯,就像人類不會在乎雞鴨吃了害蟲還是益蟲。

  人類想要花,行,憑本事來搶!

  人類不要花,行,她把它吃了。

  多簡單的事,阿薩思從不糾結。土著給她尊重,她給土著方便,既然他們已經做出了選擇,她不介意為他們解決一些麻煩。

  互利的生物關系不就是這樣嗎?

  她出武力解決主要矛盾,他們出勞力解決她的問題。至於生死看法、物質追求、精神向往,有填飽肚子重要嗎?她不吃飽,人類無論好壞都得遭殃。

  阿薩思吃下了送還的花,又循著氣息去看了老薩滿的墓。

  說是墓,但其實土著不興土葬。他們一般把死者安置在一片固定的森林裡,或掛在樹上,或放在樹下。之後,森林的使者(野獸)會將死者的骨肉帶走,而亡靈會融入泥土、滲透流水、復歸森林,與萬物同在。

  這是他們的選擇,也是他們的信仰。

  就像亞麻說的那樣:「蘇庫帶走了我的阿帕和阿姆,我很難過。但我知道,以後森林裡吹過的每一陣風都是他們對我的呼喚,我們一直同在。」

  想來老薩滿也是如此,化作風、變成雨,或是一片落在她身上的葉。

  挺好的,看來人就算死了,他們嘴裡的「靈魂」也沒什麼威脅力。她還以為人死後會變成另一種厲害的生物呢,原來不是。

  阿薩思離開了土著的墓地,繞著他們的家園緩慢前行。

  她看到,曾經斷裂的石柱被修補起來,全新的石柱正在慢慢雕鑿。講的是同一個故事,可如今再看,她已經無法代入巨蟒的視角。

  她曾以為巨蟒銜花而來卻遭到了人類的驅趕,現在看,是蟒蛇吃了血蘭花不斷長大,進而與人類爆發了大戰。

  結果,無論是力量速度、繁殖數量還是成長周期,土著都比不過巨蟒。在二者經年累月的鬥爭中,土著持續處於下風,幾乎是屢戰屢敗。

  沒辦法,他們認命了,打不過就加入,於是在土著歷史中的某一段時期,他們臣服在巨蟒的力量之下,將之繪成圖騰崇拜,以期免過滅族之災。

  可惜沒用,巨蟒吃了更多的人,把他們從體內排出做了花的肥料。原來,那根斷裂石柱上記載的內容是這個,血蘭花下埋著屍體,萬物的血肉是花的養分,而花又能為食用者帶來長壽。

  所以,長壽的本質是建立在屍山血海上的嗎?

  似乎是的。

  阿薩思來到最後一根石柱前——

  她看到自己的形像在柱上成型,看到「她」與綠蟒的大戰。龐大的蛇屍倒下,遍地的血蘭盛開,只有她贏到了最後,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屍山血海?

  偏偏,土著認為她不是魔鬼,而是拯救他們的阿魯塔姆。

  一頭狂暴龍成為了阿魯塔姆,也不知道死在努布拉島的亡魂會怎麼想?

  *

  阿薩思信守承諾,既然土著懇請她把花帶走,那她就全部帶走。

  每日,她常在熱河一帶風馳電掣地狂奔。一方面是尋找失落的血蘭,一方面是借著森林天然的障礙物鍛煉,以訓練自己避開巨木的反應力和掌握低空「飛行」的能力。

  她幾度復盤自己與綠蟒的戰鬥,深刻地明白制空權的重要性,也知道不會飛翔是她最大也最不可彌補的短板。

  可事已至此,她能怎麼辦,難道她還能找吳博士加一對翅膀?

  拉倒吧,在現有的身體上縫縫補補不現實,她只能憑有限的條件為自己創造條件,高的飛不了,至少低空滑翔得行吧?她總不能連只鼯鼠都不如。

  陸地之王一生要強,阿薩思硬是在找花的過程中卷了起來。

  每當她想起被綠蟒吞食的經歷,她都要一次次地與昨日的自己作比,力量是不是更大了,速度是不是更快了,爪子是不是更利了?

  如果不是,她會加大訓練量,就怕哪天雨林裡又竄出了一條綠蟒。

  日復一日,阿薩思又過上了卷到自律的生活,早起長跑滑翔,中午游泳覓食,晚上鍛煉目力。

  三個月後,她膽子極大地把「低空飛行」與「眼力訓練」放在了一起,時間還定在深夜。於是,這一次結結實實撞上樹的掠食者成了她,她還把自己撞暈了。

  可她越挫越勇,鍛煉不止撞樹不息。為防暈倒,她還創造了一招「脊背撞擊」,即在撞上樹之前團起身體防御,這樣不僅能卸去巨力,還能打熬筋骨。

  只是,新的技法總能給她帶來一些尷尬的情況,比如現在,她團起身體撞在一棵幾十米高的胡桃木上,而張開的龍刺死死扎進了樹身,還卡上了。

  她不上不下地被掛在上頭,掙扎了幾下無果,只好等身體放松下來、收斂龍刺再下樹。

  沒想到,她在下樹前被一群猴子圍觀了……

  類似丟臉的事不少,還好只有她自己知道。不過雨林中的猴子實在討厭,它們無情地嘲笑了她半年,每一次見到她都溜得極快,還做出「背部摩擦樹皮」的動作,相當犯賤!

  阿薩思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在第二年雨季到來的時候,她沒有去狩獵存活的巨蟒,而是決定先滅了猴子滿門。

  雨林中的猴群確實沒想到,縱使它們在林中飛來蕩去、急速躲避,也逃不開阿薩思低空飛行的獵食能力。當她化作長梭在雨林中穿行,逃命的猴子幾乎被她吃個干淨。

  前後只用了三天,這個作死的猴群徹底消失在熱河領地。

  末了,阿薩思才把狩獵目標轉成巨蟒,吃得是神清氣爽。而在她的獵食下,十幾米長的巨蟒正在走向滅絕。

  如是吃了兩個雨季,年滿16歲的阿薩思正式進入了成年期,也再次迎來了蛻皮期。

  其實這兩個時期沒什麼太大的差別,左右不過是讓她的體型更大、骨頭更硬、體質更強罷了。

  然而,她小看了兩個時期疊加在一起產生的化學反應。

  就像人類在進入青春期後會出現第二性征,比如變聲和發育——阿薩思的成年期相當於第二階段的「基因病爆發期」。

  她很強大,很健康,所以她的身體認為「是時候了」、「可以更進一步」,它完全沒給她反應的機會,幾乎是馬不停蹄地激活了休眠的基因,因此,阿薩思每一天都在接受自己的新變化,還要花大量精力適應身體的變化。

  浮在眼翳上的膜脫落了,她的視力更進一步,已能看到「入微」的東西。比如蜜蜂振翅的次數,比如花粉噴灑的軌跡,比如冷熱水混合時的微流。

  相應的,視力變好也會引起一些「後遺症」,那就是身眼協調力的不足。

  目力一好,頭腦的反應也快。當她再次在森林中飛行時,眼睛會先一步確定障礙物,大腦會後一步選擇穿梭途徑,可她的身體卻跟不上太快的反應。

  快一步撞樹,慢一步側翻,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她足足花了半月才重新適應起來。

  同時,舊有的鱗片隨著舊皮一起剝落,而新長出的鱗片不復銀灰,顏色竟是亮了一點。

  仿佛陳舊的銀器被擦去鉛灰,煥發出原本的光彩,阿薩思的新鱗片也趨近銀色,將她襯得像是一尊巨大的銀質巨獸,充滿了實打實的貴氣和華彩。

  只是阿薩思不太喜歡。

  作為掠食者,她一貫講究高效和實用,對大部分花裡胡哨的東西都不感興趣。偏向銀色的鱗片屬實漂亮,可漂亮有什麼用?能幫她打贏電鰻和綠蟒嗎?

  好在體色變了不影響她的偽裝能力,不然她遲早被自己不爭氣的基因氣死!

  但她沒想到,銀質的鱗片不是沒有妙用,它甚至比銀灰色的鱗片更實用。

  畢竟,除了生活在深海、溶洞和地底的生物,水陸中的大部分生物都有眼睛,也需要眼睛。

  偏偏,她的銀質鱗片是對付「眼睛」的武器,只要白天的光照夠強,她都能找准角度,讓陽光通過鱗片的反光打在對手的眼睛上。如果操作得好,她幾乎能不戰而勝。

  總體而言,她對身體目前的變化還算滿意,唯一不滿之處就是她的體型沒長多少,這硬件能力的落後實在讓龍焦慮。

  綠蟒有190英尺長,她再長點兒怎麼了?

  綠蟒有30噸重,她體重再翻一倍又怎麼了?

  到底還要吃多少才能長大?或者,這與吃多少沒有關系,而是在於年齡的增加?

  阿薩思想不通,她的疑惑也不會有吳博士來解答,她只能繼續狩獵巨蟒、吞食血蘭花,可食物再多也有耗盡的一天,當第三個雨季降臨時,阿薩思已經找不到40英尺長的巨蟒了。

  它們全被她吃完了!全部!

  要不是熱河中心的血蘭花數目不少,或許她會陷入缺少食物的焦慮中。

  算了,過一天是一天吧。實在不行她就走出雨林,往人多的「服務區」一躺,她相信,作為世界上唯一的狂暴龍,人類總會想法子養著她。

  這口軟飯可以吃,不寒磣。

  *

  阿魯塔姆到來後的第三個雨季,亞麻已經成為了一名出色的薩滿。

  她雖年幼,但日日都在磨練技藝。從辨識草藥到實操治病,從祭祀舞蹈到呼喚共振,她與阿薩思一樣每天都在進步,每月都在變得成熟。

  她與外來者·比爾成為了好友,托這位船長的福,亞夏麻族的領地裡多了不少草藥。作為回報,她會在部落祭祀時為比爾留一席之地,讓他再次見到阿魯塔姆愈發威武的身影。

  比爾:「不知道你們的阿魯塔姆需不需要外來的信徒?說實話,現在雨林中的巨蟒不見了,它能吃的食物也少了。如果有需要,我的河船能裝來5噸重的肉,豬肉或牛肉。」

  亞麻失笑:「阿魯塔姆不屬於我們,祂的信徒也不分內外。如果你選擇信仰祂,那就相信祂吧。」

  「相信什麼?」

  亞麻:「相信祂不會因為飢餓而吃人。」她知道,比爾用船送肉是想保障他們的安全。

  比爾點頭:「我明白了。」

  他參與了亞夏麻族的祭祀,時隔兩年,他終於再次見到了雨林深處的霸主、那頭像征著力量與救贖的恐龍。

  比起兩年前的印像,它似乎比記憶中的樣子更強壯了些,鱗片像是被油抹過,如同神像一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強悍美麗、霸氣威武,比爾很難想像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完美大氣的生物,堪稱大自然的傑作。上帝還真是不公平,祂幾乎把所有優點都集中在一個生物身上,把它打造得像個神靈。

  多麼神奇,它會變色、會偽裝、會游泳還擁有殺死巨蟒的實力,可它對人類卻沒有惡意。它的豎瞳永遠冰冷,但它的眼中閃爍著智慧。

  比爾嘆了一聲,與所有亞夏麻人一起跪下,虔誠道:「阿魯塔姆,給予了我的生,帶走了我的死……」

  這話沒毛病,他確實在恐龍的「幫助」下獲得了重生,不然早變成綠蟒的糞便了。

  比爾對自然的敬意、對阿魯塔姆的真誠,終是讓他成為了亞夏麻族的友人。而同樣是外來者,土著給他的待遇卻不會發生在別人身上。

  制作組的導演唉聲嘆氣:「告訴我,比爾,我到底要出多少錢才能讓他們帶我去拍恐龍?這麼完美的生物不被公開,簡直是世界級的損失!」

  比爾笑道:「等你不用錢做交換的時候。」

  「啊,什麼?」

  比爾:「有興趣做阿魯塔姆的信徒嗎?我們需要一種全新的圖騰崇拜。」

  2008年1月,雨季。攝影組全員進駐亞馬遜,切切實實地當起了土著,完完全全地摒棄了現代人的習性。

  同年6月,他們受邀參與亞夏麻族的祭祀活動,獲得了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阿魯塔姆的機會。很快,他們自願成為「森林之主」的信徒。

  年末,一檔自然紀錄片《森林守護者》刷爆全球互聯網,恐龍的存在引起了軒然大波,同時190英尺蛇皮蛇骨的拼湊展出更是令全世界感到震驚,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竟與這樣的巨物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中?

  2009年,大量探險者、科學家、記者湧入亞馬遜,不料「阿魯塔姆」已經消失,熱河的洞穴已被巨石掩埋。

  薩滿亞麻告訴他們,阿魯塔姆已經離開了森林,她感知不到祂了。

  由此,人類引發了熱議:神靈是否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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