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狂暴龍 努布拉島的惡魔
她做了一個夢。
冗長又復雜,黑暗且喧囂。
一群驚慌失措的人,一座要斷不斷的橋,一塊龜裂損毀的地,一批接連墜海的車……
尖叫聲縈繞耳畔,血腥味拂過鼻端。死神高舉著鐮刀,步步緊逼,她聽見了自己因恐懼而發出的粗重喘息。
跑!
她爬上車頂,沿著車脊狂奔、跨越,不曾停歇。
沒想到人在生死關頭真能爆發出無窮的潛力,她一個運動廢竟也有身手如此敏捷的一天。
快一點,再快一點!要來不及了!
鋼筋水泥於身後塌陷,鐵索銀鉤在面前崩裂。這是她與死亡的賽跑,她不敢回頭,不敢猶豫,唯恐葬身地獄,成為血肉橫飛的一員。
偏偏這時,大橋轟然塌陷。
失重感傳來,她悚然一驚,旋即同眾人沉淪大海。
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冰冷封緘口舌,她伸出手朝上方模糊的光源抓去,卻只是徒勞,反而離海面越來越遠。
漸漸地,她動不了了。手腳逐漸麻木,意識愈發模糊……
從嘴裡吐出幾個氣泡,肺裡最後的空氣被徹底榨干。人之將死,其念簡單,她想她這輩子委實短暫,既然求不得好死,好歹求一個厚葬吧。她沒什麼大的心願,只希望救援隊打撈起她的屍體後可以送回故土,而不是葬在這異國他鄉,不然清明節到了都沒人給她燒紙,那也太慘了。
眼皮緩緩合上,恍惚中,她撞入了一雙金色豎瞳,指尖觸到了一星溫暖。
剎那,光影繽紛。她像是重歸於母親的懷抱,舒展眉頭,揚起嘴角。
或許是錯覺,她在黑咕隆咚的水下聽見了一段話。
【忘掉你的真名,拋棄你的人形,封存你的記憶,像野獸一樣活下去,直到你……】
直到我什麼?
能不能把話說完啊,你差這點時間嗎?
*
她醒了。
頭腦混沌,眼皮重逾千斤,沒法睜開。
好在意識逐漸清醒,她感知著自己的手腳,調動著復蘇的五感,摸索了好一會兒,才覺察到自己正被困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周圍充滿了粘膩的液體。
這是哪兒?
無法翻身,無法伸展,只能不斷掙扎、勉強扭動。她本能地用身體去丈量所處環境的大小,再用骨骼去頂、去撞困住她的「框架」。
懵懵懂懂的,她認為自己被關在「籠」中,而這籠子似乎並不結實。
誰喜歡被困的滋味?她遵從本性,奮力地張開身軀,進一步膨脹體型,抓撓不休,企圖把籠子打破。
大抵是鬧出的動靜不小,籠外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出於警覺,她停止了動作。
有東西過來了……
她安靜地蟄伏,仿佛從未動過。可等待片刻,籠外的來者並無動作,他們沒有觸碰,沒有干涉,有的只是沉默。
漫長的「對峙」,她莫名生出一種安全感,篤定外來者是無害的。
如此,她試探著再次破籠,愈發大力地動作起來。籠子開始瘋狂搖晃,同時外頭傳來一陣陣驚喜的低呼。
近在咫尺,他們說著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語言。
好奇怪,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能聽懂,可不知為何就是聽不懂。他們提高了音量,有些忘乎所以,七嘴八舌又喋喋不休,吵得她頭疼,也激起了她罕見的凶性。
她猛地抬「手」拍向前方,狠狠抓在籠上——
「恭喜你,亨利,我們的第二份『資產』即將破殼而出。」
「嚴謹一點,是第二代資產中的第二份。」華裔中年男子溫和微笑,用謙遜的語氣說著不留余地的話,「還沒到慶祝的時候,我必須確定它與它的『姐姐』一樣完美。」
他貼近恆溫箱,注視著晃動不休的蛋:「我想你能理解,西蒙。它們不是純粹的自然造物,而是由我們人類親手締造的奇跡。人類用頭腦贏了自然一次,自然就會用意外贏過人類無數次。」
「恕我不能理解,什麼是『意外』?」
華裔男子嘆息,給出解釋:「對科技造物來說,破殼不是生命的開始,反而會成為生命的終結。它呼吸的第一口空氣,接觸的第一種細菌,吞食的第一塊肉,喝下的第一滴水,都存在致命的可能。這就是所謂的意外,即大自然用以維系生態平衡的手段。」
「在歷史上,它們早就滅絕了。我們讓本不該出現的生物出現了,你覺得大自然會放過它嗎?」
話落,蛋殼應聲而碎。
一只銀灰色的爪子從內部剖出,帶著蛋液與碎片,將洞口挖得更大。少頃,裡面的生物靠近光源,它的眼皮輕顫了幾下,終於睜開了眼。
是豎瞳,黃棕色。看上去像蝮蛇的眼,冷漠又危險。
猝不及防,他們與它對上了視線。就見那豎瞳微微收縮,定格在他們「巨大」的人像上,短暫的沉默過後,蛋中的生物看向了它的「手」……
手?
不,這不該被稱為手,而是一只反常規的、鋒利的爪子,獨屬於頂級掠食者,即使目前尚算脆弱,卻也能戳穿這七毫米厚的蛋殼。
新生命並未停頓太久,繼續干起了扒殼的活。期間沒有衝人咆哮齜牙,脾氣似乎比第一只好些。
而等它混著蛋液爬出來,展露全貌,圍觀的人立馬變得亢奮起來。
這只新生的恐龍有點特別。
明明用了同一組基因,采取同樣的手法編輯,過程中沒加入任何變量,按理說它應該與前一只長得極其相似,猶如同卵雙胞胎。可現實是,它們除了外形相近,細節處略有不同。
「黃色的眼睛,我記得第一只的眼睛是紅色的。」
「膚色也不同,第一只是灰白色,這一只是銀灰色,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基因變異嗎?」
「安靜點,它開始呼吸了。」
新生的「資產」能不能順利存活就看它適不適應當下的自然環境,這是第一步,如果連呼吸都做不到,它只能回爐重造。
所幸,新的破殼者體質不錯,在咳出呼吸道和肺部的蛋液後,它很快適應了呼吸,沒出現排異反應。
接著,它嘗試著用後肢撐起身體,在濕滑的蛋液中哆嗦起身,又接連摔倒。它嘗試了幾次,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尾巴保持平衡,好不容易才站穩。
只是站穩後,它不動了。
或許是怕再度滑倒,或許是對自身好奇,它目不轉睛地盯著後肢和前爪,渾身小幅度地顫抖著。
良久,它用前爪「撫」去面部的蛋液,又像是在描摹臉部輪廓。那雙黃棕色的豎瞳由下往上抬起,緊緊盯著圍觀它的人類,明明是仰視的視角,偏偏給人一種被俯視的壓迫感。
「它在看什麼?」
「你的大動脈,伙計,它可是食肉動物。」
而破殼者不知是受了聲音的刺激,還是感覺受到了某種威脅,突然從喉管中發出了第一聲尖銳的吼叫。短促有力,像雨林深處示警的鳥鳴,還帶著一股威嚇的味道。
可人類不會理解這一聲的像征,他們所理解的是——「資產」肺功能健全,體質不錯,聲帶發育良好,富有攻擊意識。只要好好養著,研究室的經費不是問題,基因項目的推進勢在必行,各大獎項已在囊中……
於是,他們戴上護具,打開恆溫箱,用束帶將「資產」的嘴封起,再取出稱重、測量體長、檢查爪牙。
「體長11.02英寸,重6.17磅,有17顆牙齒。」
「未出現攻擊性行為,情緒狀態穩定。光感正常,追視能力正常。」
數據一行行起,報告一頁頁出。人聲嘈雜,儀器滴答,錯綜復雜的環境最終激起了「資產」本能的反抗。而在它的爪子掰下束帶前,他們迅速將它放入早已備好的生態箱中,隨著玻璃罩飛快閉合,人與獸的處境似乎都安全了。
「給它一磅肉。」
喂食程序自動開啟,就見生態箱裡的一塊石頭緩緩下沉,沒多久便頂著一份新鮮的生肉再現,還散發著一縷血味。
顯然,血的味道吸引了「資產」。掠食者的本性令它猛地轉過頭鎖定食物的方向,豎瞳興奮地豎成了針狀,可它仍然呆在原地,後肢輕顫,像是在「要」和「不要」之間做劇烈的思想鬥爭。
「有點意思。」名為亨利的華裔男子自言自語,「是警惕心強嗎?比起它的『姐姐』,它好像更謹慎。」
但謹慎怎能抵擋本能,它忠實地奔向食物,大快朵頤。
「吞咽正常,胃功能正常……」
看來它與它的「姐姐」一樣,是人類的傑作,是完美的基因造物,是人力戰勝自然的證明。
當晚,人類開始慶祝、狂歡。
*
她蜷縮在生態箱的植被密集處,聽著水循環的白噪音,卻沒有半點睡意。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更不記得腦子裡偶爾浮現的方塊字是什麼意思。但她隱約記得自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銀灰色的皮、爪、尾巴,像一只惡魔。
不過,「惡魔」又是什麼?
她聽不懂他們的話,可她總覺得熟悉;她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可莫名認定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對,她應該長得跟他們一樣,有柔軟的皮膚,平整的指甲,沒有尾巴。像他們那樣仰起脖子,把微微跳動的血管露出,毫無防備。她幾乎能想像出咬斷他們喉嚨時的痛快,以及溫熱的血液湧入空虛胃袋的滿足感……
不!
她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毛骨悚然。
她為什麼想要吃掉他們?為什麼光是想想,這副軀體就會振奮不已?她究竟是怎麼了?
第2章
生態箱模擬著雨林的氣候,潮濕又悶熱。
在人造太陽的炙烤下,她藏在闊葉植物的陰影中小憩,除了投食的時間會主動現身,其余時候都躲在原地。
倒不是不喜歡活動,而是她從身到心都更喜歡藏匿。
或者說,她因身體過於弱小,即使熟悉了生存環境,也依然會生出一種莫須有的恐懼。
這種恐懼無法言喻,像是根植在她血肉深處的「固有片段」,是她一出生就自帶的本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規避危機。
不學會躲藏,就會被扒出來吃掉;不學會奔跑,就會被咬斷脊椎拖走;不學會廝殺,就會死於他手……似乎只有安靜蟄伏、伺機而動,才是幼弱時期活命的要領。
但,她的本能為什麼是這些?
有種「不應該」的感覺。
她不清楚「片段」的來源,也不理解「恐懼」的底層邏輯,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睡了兩覺之後腦子裡會自動冒出一套不太完整的、屬於方塊字的語言體系?
先是詞彙,再是長短句,越想越熟悉。
她用它們來形容現狀,很熟練。
由此,她認定自己的靈魂接受過方塊字的熏陶——哪怕她現在還沒想明白「靈魂」和「熏陶」的意思。
時間漸逝,生態箱內的濕熱達到了閾值,模擬器紅光微閃,環境便下起了雨。
她注視著雨幕,腦中忽然竄出一個畫面。
白霧氤氳的房間,圓形的金屬把頭,有「雨水」從內噴出,淋在一只舉起的手上。
手?
垂眸,入目是一雙金屬灰的爪子,鋒利又可怖。
她看得煩躁,下意識地攥緊拳頭,不料爪子立刻勾起,在硬土上十分輕易地留下了抓痕。
有點深……
她不敢再動。
這時,外界突然傳來了一陣慘叫,凄厲到哀鳴。
聞聲,她的豎瞳飛速轉動,視線穿透林葉的縫隙,精准地鎖定了發聲的方位。接著,她放輕呼吸,緊繃肌肉縮進陰暗處,後肢微微墊起,進入了隨時狂奔的狀態。
而原本趴在一堆方塊盒子前的白大褂們,足足比她遲鈍了「吃兩塊肉」的時間才反應過來。他們幾乎是「慢吞吞」地起身,「緩慢」地跑動,一批向她靠近,一批趕赴外界。
「出了什麼事?」
「二代的1號資產咬傷了飼養員。」
「它嘗到了人血的味道?這可是恐龍……我的上帝!」
「恐龍?好吧,但願它真是恐龍。」一名栗發女子臉色發白,說著意味不明的話,「我第一次見到出生三周就能咬破護具的恐龍,同階段的食肉龍都做不到!該死的,我們用了全封閉的護具,它怎麼會聞到人肉味!」
一陣兵荒馬亂。
但混亂並未持續太久,實驗室很快恢復了平靜。
至少表面上是。
她逐漸松弛下來,緩步邁入雨幕,讓雨水衝刷軀體。在水滴的拍打中,繃實的骨骼肌肉終於放松。
享受完淋浴,她甩去水漬,再度沒入闊葉叢。只是她沒想到「覆巢之下無完卵」,有些火就算她不撩也會燒到她身上。
投食的時間到了,可生肉沒有出現,出現的是一群白大褂。
他們簇擁著一名黑發黑眸的中年男人站在她的「領地」外,嘰裡呱啦地說著話。
她仍然聽不懂,但她努力去理解、去領悟,特別想通過他們的肢體和表情獲取一些信息。
直覺告訴她,弄懂這些東西很重要。尤其是黑發黑眸的那人……不知為何,這種簡單的配色很吸引她的眼球,光是看著就覺得親切。
她記得他,他不常出現,但他們都聽他的。似乎在這片地方,他是「最厲害的」。
而她不知是求生欲作祟,還是生物的天性會關注領地附近「最強」的對手,她總是不自覺地評估對方的威脅性。盯久了,她不僅記住了他的樣貌,還記住了他衣服上的小牌,連同那行字的形狀——Henry Wu。
隔著一層玻璃罩,他們的發聲又快又模糊。
可她的聽力極佳,愣是從他們的交流中攫取到了幾個高頻詞,一一對照,不動聲色地記下。
「它習慣呆在一個地方,不願意跑動?」
「是的,吳博士。」研究員翻過記錄數據,「比起另一只,這只資產更溫和也更警惕。它不好動也不好奇,不會撞擊玻璃,不會發聲威嚇,日常狀態是『安靜』。」
「安靜?」亨利感到費解,「同一組基因的差異能有這麼大嗎?」
研究員點頭:「確實如此,吳博士。這只資產比另一只更適合人工飼養和與人互動,雖然它作為第一只的備胎誕生,但我認為它的進化已經優於第一只了。」
畢竟另一只傷了人,也記住了人血的味道。當「人類是食物」的概念鏤入基因,它吃人的習性便會生成,並且一輩子都無法改變。
如果它延續了後代,那它的後代也會從遺傳片段中習得這一點——人類是食物。
而這,就是「野生動物一旦吃人就必須被殺死」的原因。不殺,人類就會一直在它們的食譜上。
可惜,博士的觀念明顯異於常人,對一名法外狂徒和科學怪咖來說,他創造的混種恐龍不是野生動物,而是基因界的寶貴資產。他不在乎它們吃不吃人,他只在乎它們能成長到哪種程度。
亨利:「我認為你的認知有誤。」
「博士?」
「對肉食性恐龍來說,安靜和溫和從來不是好詞,凶猛和狂暴才是它們該有的姿態。」
亨利語氣平平:「以你對這只資產的形容,它幾乎是個次品,難道我們實驗室的項目是為了克隆綿羊?別忘了公司對我們的要求,他們要的是更大、更恐怖、更酷的新品種恐龍。」
研究員不敢言語,而亨利下達了指令,結束了第二只資產的悠閑生活。
「激活它的野性,我要的是殺器,不是寵物。」
於是,生態箱裡的投喂機沒再動過,取而代之的是一側的管道開啟,進來了一只活體兔子。
兔子不大,但養得肥美,白毛被潑了血,一陣陣腥味刺激著她的味蕾。它壓根沒發現陰影中的她,自顧自地啃食著植被,全然沒察覺危險的靠近。
少頃,她終是從闊葉下起身,無聲無息。
她感覺自己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拒絕血食,一半渴望生肉。胃袋燎起了烈火,涎水控制不住地淌下,她餓了,她的鼻尖充斥著獵物的肉香,爪子興奮到顫抖。
理智仍在,可她不打算抗拒本能。她明白,被關在籠子裡、靠別人吃飯的自己沒有選擇的余地,給什麼就得吃什麼。
她放下了心理包袱,將身體交給本能。
剎那,後肢一蹬,她猶如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快得像一陣風。
兔子反應不及,她的腿已經踩上了它的脊椎,尖銳的趾甲扎進它的背,利爪如鐮刀劃開它的皮肉,血液飛濺。她凶性畢露,找准了兔子頸骨的位置,一口咬下。兔子驚恐至極地蹬了幾下腿,很快沒了聲息。
全程絲滑,不帶半點多余的動作,她的第一次狩獵稱得上完美。
低頭,她用牙扯開了兔子皮,專挑軟嫩的部分下嘴。
「或許吳博士弄錯了……」做記錄的人小聲道,「這一只資產才是更凶更恐怖的,它的安靜只是不餓而已。」
*
狩獵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課。
研究員不會苛待她,給的食物相當豐富,從兔子到豚鼠,從羊羔到香豬,從鴿子到鰻魚,她認不清,但只要吃進嘴裡,她總能莫名其妙地記住。記住它們的氣味和形狀,記住它們的要害和味道……
吃得好,沒煩惱,她大了整整一圈,被換進了另一個生態箱。
由於日常無事可做,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自然而然地,她將精力花在了「觀察人類」上,往往他們在研究她的同時也被她研究著。
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正被觀察,而他們並沒有被觀察的覺知。
在她對獵物的評估中,她發現他們明明弱得要命,卻一直帶著一種離譜的傲慢。他們總是毫無警惕地晃到她面前,甚至露出脖子給她看,每一個舉動都那麼隨意,對她的每一個安排都那麼理所當然,仿佛他們永遠不會淪落到「食物」的地位。
她有時候真想給他們來上一口,讓他們清醒清醒,可又怕沾了這麼「智慧」的血會讓自己變成跟他們一樣的智障。
等等,「智障」是什麼?
她思考了好一會兒,直到又聽見了同一個詞才回神。
那個詞從人類的嘴裡來,在他們的交談中反復出現,主要是用來指代她的,叫什麼「assets」(資產)。
她不明其意,但也明白它應該跟「Henry Wu」類似,能准確地定位到具體的人或物。
對,具體、精准、獨特,他們好像每一個都有,那她就不能沒有。
因此,她決定從今天起她就是「assets」,不過隔著罩子,她摸不准它的發音究竟是阿賽絲、阿薩茲,還是別的什麼?
算了,不重要。她折中了一下又權衡許久,覺得叫「阿薩思」比較合適。
敲定。
她愉悅地甩了兩下尾巴,本想模仿人類的發音試試,可沒想到二者的發聲系統完全不同。當「阿薩思」從她嘴裡吐出,變成了一聲如狼似虎的「嗷嗚」。
十分突兀,讓本就不怎麼吵鬧的實驗室更靜三分。
研究員們稀罕地圍過來,掀起筆蓋,迅速記錄:「它終於有了交流的欲望嗎?到了需要社群和同伴的時候?」
「我第一次聽見它發聲,感覺像貓。」
「需要申請讓兩只資產同住嗎?它們看上去都很孤獨。」
「不能,另一只早三周出生,它們體型相差很大,萬一另一只吃了它呢?為了獨占資源而吃掉同類,這種事在自然界裡很常見。」
他們很吵,似乎在嘲笑她的叫聲。頓時,她不想說話了。
第3章
她時常覺得大腦被蒙了一層霧。
一層無法驅散、只能等它自行蒸發的霧。
它蒙蔽了她的覺知,封鎖了她的認知,也模糊了她的已知,讓她對一切事物都有個大致的概念,卻半遮半掩,不讓她探知到具體的含義,也不讓她窺伺到根本的起源。
唯有成長和睡眠才能令霧主動讓步,而它每退一分,她對己和對外的認識都會更進一步。
譬如現在,她已經對時間有了概念——
第一次注意到「時間」,是在等待投喂的時候。
她清楚地記得,每當人造太陽的光線由暗轉亮時,獵物會通過管道進來,來的一般是四足。而當光線從明轉暗後,獵物會通過水流入內,多是無足。
反復幾次,她就明白了一個規律:四只腳的食物在白天出現,沒有腳的食物在天黑出現,而兩只腳的食物(人類)會一直出現。
這時,她對白天黑夜有了意識,但對時間的流逝一無所知。
直到她發現每經過一個黑白輪轉,實驗室中標著數字的紙張就會被撕掉一頁,她才知道什麼是「一天」、「一周」和「一月」。
之後,她一覺睡醒,發現自己開竅了。
她突然記起被撕掉的紙張叫「日歷」,忽然明白有著長短針的圓盤是「時鐘」,又莫名其妙地學會了怎麼看時間。
她恍然醒悟,自己一定在記不起來的某個時期學過這些,也必然與之經常打交道,否則怎麼會運用得這麼熟練?
它們隸屬於人類,是他們的知識和工具。那麼,她是不是可以認為自己曾是「人」,所以才會對與「人」相關的一切知識都感到熟稔?
霧散開了一些,可霧的背後沒有任何事物,有的只是更濃的霧。
多思多慮總是耗能極高,早上的食物已經消化完了,為了不讓胃袋空虛到難受,她盡量減少活動,多以躺平為主。
往往,她會用這閑暇時刻關注外界,有意識地聽人類交流,記下他們的用詞,再學習他們的語言。
一開始她完全不懂,可時間一長,在語言環境和「嬰兒學語」的雙重加持下,她居然進入了半懂不懂的狀態。除了專業術語不清楚,人類互動時的不少單詞已被她掌握。
比如他們每天必喝的咖啡,必點的姓名,以及給她送來的、重復率較高的食物的稱呼。
但比起這些,有幾個詞令她格外在意,它們分別是「另一只」、「第一只」、「基因」、「一代蠍暴龍」。
她尚未弄懂這些詞的含義,就先一步從人類身上讀出了恐懼。
而她之所以對「恐懼」的情緒感到熟悉,是因為只有在這時候人類才會放下傲慢,他們的眼神與被她殺死的獵物是一致的,總算變得「可愛」了些。
只是,他們因何恐懼?
抱著這樣的疑惑,她更專注於他們的對話和肢體語言。
約莫過了四五天,她心領神會了「另一只」和「第一只」的意思。他們一說起這兩個詞就會看向實驗室的隔壁,而隔壁是亨利·吳常呆的地方,時不時會傳來野獸的吼叫或人類的尖叫。
每當亨利·吳離開隔壁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就明白飼養她的方式又要改變了。
會變得更專業、更有針對性,也會更苛刻、更富有野性。
她一直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專業」,但現在她懂了,隔壁關著另一只與她相同的……恐龍?
問題來了,如果另一只是第一只,那麼她是第二只嗎?
第二只什麼?一代蠍暴龍又是什麼?
她……到底是什麼東西?
*
一日兩餐地過了七天,最後一頓送來的食物居然不是活體,而是一盤經過處理的牛肉。
它散發著不算好聞的氣味,她本來不想下嘴,可不吃就得挨到天亮,為了可憐的胃著想,她終是低下頭解燃眉之急,卻不料肉裡的藥效一起,她就睡得人事不省。
等她意識回籠,才發現自己被移出了領地,正躺在一張雪白的金屬桌上。嘴被封起,爪被捆住,尾巴也被固定,完全動彈不得。
她像征性地掙扎了兩下,立刻停止做無用功。
「出生28天,4周大,體長23.62英寸,重39.64磅,有21顆牙齒,發育良好,密度正常。」
研究員給她貼片,注視著電腦數據:「同生長階段,這一只的腦部活躍度極高,心率正常,情緒……十分穩定?等等,它已經醒了。」
「醒了?這麼快,難道劑量放少了?」
「不是劑量的問題。」研究員道,「它的大腦醒了,但身體還在沉睡。而同階段的另一只是身體醒了,大腦還在沉睡,所以當時它把實驗室搞得一團糟。」
有了對付第一只的經驗後,他們滿以為對付第二只能手到擒來,可沒想到的是即使加大了麻醉的劑量,它竟能讓頭腦先於身體醒來。
是意外,是巧合,還是它的基因產生了未知的變異?
為了弄清楚原因,也為了杜絕隱患,他向吳博士發起了問詢。
然而,老實人問錯了人,正常人的思維怎麼可能干得過披著人皮的科研魔鬼?
亨利:「它挑食?」
「是的,博士。」研究員道,「它只吃獵物的肉、腦、心髒和肝髒,其余部位不吃。」
不像另一只,或者說,它不像任何一只食肉類恐龍那樣會不挑嘴地將獵物全部咽下,它是逮到鳥還要拔毛再吃的怪胎,甚至吃魚還會用爪子刮鱗。
研究員:「我們一致認為它擁有一定的智慧,或許它的『覺醒』與它基因中摻雜的靈長類動物的基因有關。但無論變量是什麼,都應該適可而止了。」
「博士,它的脾氣比另一只穩定,可它的聰慧讓人感到害怕。」
亨利笑了:「會挑食的動物確實更聰明,它們會分辨毒物,會避開風險,存活率很高。可是,不挑食的動物體質更好,它們能分解毒物,會產生抗體,存活率更高。」
他的語氣依然那麼輕描淡寫,仿佛所有的不合理才是合理。
「聰明的不一定能長大,但體質好的一定能活到最後。你與其擔心一只幼生恐龍的智慧,不如擔心一只成年恐龍的胃口。畢竟,幼生恐龍再聰明也不會數數,而成年恐龍再笨也會吃人。」
此事不了了之。
這天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研究員。
實驗室消沉了幾天,沒人敢再質疑吳博士的話語權,也沒人敢再提意見。他們甚至會坐在一起諷刺離開的愣頭青,認為他作為一個科學家居然會害怕恐龍的「智慧」,簡直不可理喻。
「它只是動物而已。」
「就算有靈長類的基因,它也不會變成靈長類。」
「而靈長類是什麼,黑猩猩、闊鼻猴?它們永遠不可能成為人類。」
他們認定沒有生物能撼動人類在食物鏈上的地位。
*
第五周,吳博士下達了新的指令,讓實驗室徹底更改第二只幼龍的飼養計劃。
當計劃書下發,其上嚴格到近乎苛刻的條件令一眾研究員瞠目結舌,他們懷疑吳博士是想「合理合規」地弄死公司的第二只資產,不然解釋不通他為什麼要制定這麼魔鬼的食譜和訓練?
可沒人敢發聲。
倒是吳博士看出了他們的猶疑,心情頗好地解釋道:「混種基因的恐龍確實寶貴,但我們對它們的了解太少了。在確定第一只能存活的情況下,第二只是該發揮它的作用了。」
他們聽懂了。
第二只混種的誕生只是為了給第一只上一道保險,萬一它中途夭折了,有個備胎也能向上層交差。
而現在,第一只混種已經8周大了,憑著極佳的體質扛過了最易死亡的「基因病爆發期」。如此一來,它能長到成年是板上釘釘的事。
交差項有了,第二只的存在意義就不大了。
實驗室大可以拿它來做各種測試,以便收集混種恐龍的數據,然後用第二只的研究成果去更正第一只的飼養方式。
「我們明白了,博士。」
他們的執行力無疑是驚人的,前後只用了三小時就找到了第一只符合新食譜標准的野生動物,並棄置了准時准點的投喂時間,改用不定時、不定量的投喂手段。
打開管道,他們將一條長約35英寸、餓了近一周的野生網紋蟒放入其中。
它很餓,有攻擊性,能吞下比自己大數倍的獵物,最重要的是它的絞殺能力和咬合力能給「資產」增加捕食的難度。
就這樣,蟒蛇分辨著「食物」的氣息,迅速游入生態箱。
彼時,她正趴在陰影中午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即刻進入了戰鬥狀態。她後知後覺地被本能喚醒,一睜眼就看見了一條蟒,對方正陰冷地鎖定了她。
大腦有一瞬的空白,她想她應該是害怕這種「扭曲」的獵物的,否則不會在對上眼的剎那就失控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咆哮——
有領地被入侵的憤怒,有生命受威脅的恐慌,更多的是「必須殺死讓我感到恐懼之物」的念頭。
她想,她當時幾乎是失智的。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出擊和搏殺的,只知道回過神時,獵物已被她的雙爪大卸八塊、開膛破肚。
它的頭被踩爛,內髒被踏碎,而她的嘴裡正咀嚼著它的脊椎……
她停下了動作,僵硬了。
但沒多久她就恢復了常態,低頭干飯,舍掉了人性的喜惡,只留下野獸的作風。
第4章
從第一條網紋蟒開始,她的肉餐就跟「蛇」結下了不解之緣。
或許是她第一次見到蛇的反應有些過度,或許是她失控時虐殺獵物的手段過於凶暴,為了測試她的穩定性,也為了發掘她的真性情,人類一連數日的投食都是蛇,只為了再目睹一次基因造物的殺戮盛景。
是的,他們認為她的殘忍是一種完美。
那欣賞的眼神做不了假,仿佛她是稀世神兵,值得他們大力栽培。
有點可笑,她還沒想明白什麼是「稀世神兵」就先理解了什麼是「完美」。而他們口中的「完美」是基於她一身血污地踐踏著屍體,嘴裡還嚼著脊椎。
她的本能告訴她,這並不可怕也無需感到羞恥,甚至可以做得更沒有底線和下限。可不知為何,她感覺皮囊下的靈魂在無力燃燒,為她的每一次茹毛飲血發出哀鳴。
她忽然明白過來,其實她不願這樣……
哪怕只能作為野獸活下去,她也不想做失去理智的行屍走肉。
所以,人類對她的期待注定落空。
生命不僅會自己尋找出路,還具有強大的適應能力,尤其是頂級掠食者。一旦「對手」上了食譜,就不存在所謂的對手了,那只是食物。她記得它們的味道和弱點,再殺起來就干脆多了。
當著人類的面,她在滑鼠蛇發起攻擊的瞬間從容避開,後肢蹬起濕泥,整個身體橫了過來。
她知道,蛇的攻擊不連續,偏直線,它的進攻速度雖快,但身體彈射出去的部分無法迅速回縮,更不能立刻轉過頭襲擊對手,這無疑給了她發揮的空間。
張嘴咬上蛇的要害,她的爪子狠狠往蛇頭的方向一撇,竟直接砍進了頸項。收緊一扭,整顆蛇頭被切了下來,她一腳踩扁了它,再將翻騰不止的蛇身拖進闊葉叢。
沒多久,瘆人的咀嚼聲響起,一張帶血的蛇皮被丟了出來。
錄像結束,幾個研究員面面相覷。
他們突然意識到這一只資產稱得上進步飛速,前後才吃了三條蛇就已經總結出吃蛇的經驗了。它不僅殺得優雅還吃得講究,甚至寧願餓著肚子也要花時間剝皮。
「另一只也是這樣嗎?」
「不是。」他們拿數據說話,態度嚴謹,「另一只遇上活體獵物,只要能一口吞下就不會分成兩口。如果分成兩口,那一定是因為它把獵物咬斷了。」
「那這一只的進食行為為什麼這麼怪異?」
「或許是消化系統不好。」有人說,「博士說過,它的體質不如另一只。」他開了個玩笑,「聰明人都有胃病,沒准聰明的恐龍也是。我們實驗室的胃藥消耗遠超咖啡,你們懂的。」
他們笑了起來,但也沒忘記正事,轉手就去掉了食譜上的「無毒蛇」,改為毒蛇投放。
「進入第二階段的計劃吧,不知道它的抗毒性怎麼樣?」
*
毒蛇比無毒蛇難纏。
無毒蛇沒有毒牙的便利,因此它的主要攻擊手段是封住獵物口鼻令其窒息,以及將獵物纏繞絞殺,粉碎骨骼、擠壓身體。
對付無毒蛇,只要不被纏上就不會有死亡危機,可毒蛇不同,它們多依賴毒牙捕獲獵物,一擊得手便可功成身退,慢慢等待獵物死亡就行。
不用搏命,無需費勁,它們唯三要做的只有藏匿、進攻、全身而退,因此它們的攻擊速度更快,回防耗時更短,猶如黑暗中的奪命刺客,對付起來特別棘手。
就像現在,她第一天躲過了蝰蛇的速攻,第二天扛過了黑曼巴的連招,卻不料第三天栽在了眼鏡王蛇的「大招」裡。
她真沒想到,對方的毒液可以不靠毒牙注射,而是能噴射出來,直指對手的眼睛!
她著了道,眼睛看不見了,痛得大聲尖叫。
凶性一下子被徹底激發,在一片黑暗中,她不知是「覺醒」了身體的哪個特殊能力,竟然「看見」了那條眼王的熱成像。
當然,她這會兒還不知道什麼是熱成像,只知道又能「看見」了。她發瘋地撲上去,與眼王撕扯在一起,它大力絞緊她的骨頭,她的爪牙洞穿了它的身體。
最終,她以中毒為代價干掉了眼王,並擊碎它的頭骨,吃掉了它的毒囊。
很快,生態箱緊急開啟,一針麻醉把她干翻在地。人類封住她的嘴,將她五花大綁地捆上實驗台,然後用牛奶衝洗她的眼睛,再注射解毒劑。
「真是瘋了,它才29英寸,你們居然放了一條65英寸的眼王?好吧,可能是我瘋了,它真的干掉了它!」
「它的口味變了嗎?這一次吃掉了蛇膽和毒囊。」
「蛇毒只要不進入血液就是優質蛋白質,按它的本能不可能放過這樣的美食,野獸可比我們人類懂得享受。」
他們取了她的血液化驗,之後又用儀器檢查了她的身體情況,並敲定了一次驅蟲治療。
畢竟,他們投放的全是野生蛇類,它們被人從世界各地抓來,生前不知躲在哪個犄角旮旯的地方,身上不知攜帶了多少寄生蟲——而今,它們全被「資產」吞下。
由於「資產」的消化道菌群與現代生物的不同,其實寄生蟲入體後很難存活。它們大部分會被消化,小部分會被排出,一般來說不會對「資產」的健康構成威脅。
但是,「資產」還是太年幼了,它甚至還沒度過基因病爆發期。為防萬一,他們認為驅蟲是必要的。
於是,又是注射又是食療,寄生蟲沒能把她怎麼樣,人類倒是把她折騰得苦不堪言。
她足足拉了三天,哪怕野獸不需要面子,不存在所謂的黑歷史,她都生出了一種亂殺的衝動,想把實驗室裡的活人一個個咬死!
所幸,難堪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不知是中間過程的哪個變量引發了質變,讓她的基因病爆發期成為了體質變異期。
半個月後,她發現她的身體似乎變得抗毒了。
目前對蛇毒具有一定抗性,尤其是眼鏡蛇科的長蟲已經奈何不了她,但蝰科的血循環毒素依然能傷到她。
且,她神奇地擁有了第二雙「眼睛」。
它們長在她摸不著的地方,可只要她想,閉著眼睛都能看見周圍的一切。
她能感知到動植物的熱源,凡是進入她地盤的生命體都將無所遁形,這能力簡直是為獵殺而生的作弊器。
最重要的是,人類能檢查出她的抗毒性,但發現不了她的另一雙眼睛。這種有了一張底牌的感覺十分新奇,就像——
她脫離了他們的掌控,他們遲早會對她束手無策又無能為力。
*
日歷翻過十頁,大概是身體長了、腦容量也變大了,她開始對研究員用的方塊盒子(電腦)感興趣。
拜絕佳的視力所賜,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她也能清晰地看見方塊上的字幕。也托整日跟蛇搏鬥的福,不論研究員十指亂飛的速度有多快,落在她眼裡都慢了半拍。
有意無意地,她開始記字形。
每到這時,她後肢的一個腳趾總會翹起,接著無意識地在泥土上亂劃,然後學起研究員敲打鍵盤的動作,「叩叩叩」地敲擊地面。
整個生態箱的地面都被她劃了一遍,她非但不覺得髒亂,還覺得「嗯,這樣順眼多了」。
不久,研究員在清理生態箱時發現了她的記號。她以為她馬上要被拖上實驗台了,沒想到他們對此不以為意,似乎認為是正常行為。
正常嗎?
當然正常!因為吳博士比誰都清楚,他在創造混種恐龍的時候加入了哪些基因。
「它開始敲擊地面了嗎?」亨利面帶笑意,「看來它的大腦發育不錯,屬於迅猛龍基因中的社群行為已經出現了。」
不錯,他在創造它們時加入了迅猛龍的基因。
「迅猛龍的智商很高,喜歡群居和集體合作狩獵,用腳趾敲擊地面是它們的交流方式之一,也是誘捕獵物的聲音陷阱。至於在地面上亂劃,主要是為了標記領地。」
亨利作為基因研究和恐龍專項的大拿,對每一種恐龍的習性都很了解。每當他就專業領域發表講話,實驗室便會安靜下來。
「或許,它是到了交朋友的時候。」亨利道,「迅猛龍會用這種方式召喚同伴。」
「那麼,博士,需要把兩只放在一起飼養嗎?」
「還不到時候,對它的實驗還沒結束。」亨利擺手,「公司需要混種恐龍的數據資料,而且新款的植入式追蹤器還在研發中。」
「植入式追蹤器?」
亨利:「它們不會一輩子呆在實驗室,在它們亞成年之前會被放入島中。公司有重啟侏羅紀公園的意向,對它們的命名可以提上日程了。」
命名?對兩只混種恐龍的學名的命名……
「博士,它們能長多大?」
「比霸王龍更大吧?」亨利摸著下巴,「混了霸王龍、迅猛龍、南方巨獸龍……成年體應該有20噸吧?」
20噸?
大概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命運的安排總是環環相扣,眾人不經意間想起了第一只資產的凶暴和第二只資產的虐殺,兩只幼龍的面孔在腦海中交疊重合,交織成魔鬼的本相,讓他們不寒而栗。
「狂暴的殺戮機器……」有人喃喃自語,「暴……暴虐?」
有人接話,吐出了集體潛意識中的禁詞:「暴虐霸王龍?」
如果人的語言有力量,那麼現在,他們已在不知不覺中呼喚了惡魔的本名。可惜,科學家是無神論者居多,他們的理性屏蔽了第六感對讖言的感知。
亨利滿意道:「是個好名字啊,學名就叫這個吧。」
*
暴虐霸王龍,又名「狂暴龍」、「帝王暴龍」,是人類給她起的名字,也暗示了她未來將站在食物鏈的巔峰。
但眼下的她既不暴虐也不霸王,她叫阿薩思,目前正圍著新投放的獵物打轉,並對它無從下手——
那是一只陸龜,當它縮進殼裡的時候,阿薩思就知道她今天可能要餓肚子了。
第5章
在基因實驗室裡,法律的地位就像人類的良心,人人都知道有,可誰也沒見過,誰也不遵守。
一如這世界級瀕危的物種·蘇卡達陸龜,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高級飼料而已。
基因編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復活恐龍的成功更是擴大了人性的傲慢。瀕危動物又怎樣,法律刑罰又如何,在生態箱裡的可是全球唯二的暴虐霸王龍之一,能被它吃掉是陸龜的榮幸。
大不了,他們在蘇卡達陸龜滅絕之後再將它「復活」,這不正是基因實驗存在的意義嗎?
總之,掌握了基因技術的他們仿佛成了「上帝的手指」,指向哪裡,哪裡就能生機盎然,這種科技力量的奇妙一度讓他們產生了自己是「創世神」的錯覺。
此時,他們人手一杯咖啡,笑看幼龍繞著陸龜轉的場景,神情愜意、態度散漫。
「看來我們的『小暴君』遇到了一點麻煩,它找不到食物的開口就像嬰兒找不到自己的奶嘴。」
他們哄笑起來,對幼龍在捕食上的碰壁喜聞樂見。
「這確實為難它了。」其中一人客觀地說,「這只蘇卡達陸龜背甲堅固,硬度超過了它的爪子,它無法扒開它的殼。陸龜的體重是它的18倍,它也無法把它翻過來攻擊腹部。」
簡單來講,這是一個死局,幼龍注定要餓肚子了。
「要換另一只食物嗎?它再聰明也只是恐龍,第一次對付陸龜肯定不擅長。等它長大,有了成年迅猛龍的體型就能輕易咬碎龜背了。」
然而,變故就在一瞬間。
生態箱內,阿薩思繞著陸龜走了幾圈,爪子輕輕敲擊龜甲,又劃下了幾道不深不淺的痕跡。在確定爪子不如龜殼堅硬後,她立刻放棄了「扒」這個動作,改用「掏」。
陸龜又沉又堅硬,表皮又老又厚實,怎麼看都不算是一份好飯。可她沒有選擇,只能想盡辦法獲取食物。
攻不破、翻不轉,想下嘴固然難,但它縮頭的脖頸處可比龜殼柔軟多了。她思量片刻,為防意外沒有從頭部攻擊,而是繞到了陸龜後方,用利爪掏起了它的尾部。
這種從後攻擊的行為極不體面,像極了大草原上的流氓·鬣狗的狩獵手法。可它相當奏效,爪子一把刺入了皮肉,陸龜痛地伸出頭、轉過來想咬她,但她哪會輕易讓它得逞。
她就綴在陸龜背後,靈活閃避它的反擊,並將它的血肉緩緩掏空……
這幾乎是一場慢條斯理的虐殺,做得她極為不適,即使在陸龜體力不支時她迅速咬斷了它的喉嚨,可它眼中逐漸熄滅的光還是令她動容。
萬物有靈——她的腦海中不知為何冒出了這個詞。
她不自覺地為之靜默。
但很快,她低頭大口吃起了龜肉,拋棄了所有心理負擔。
不為別的,如今的她也是「萬物有靈」的一員。遵從自然規則,遵從生存本能,不浪費到嘴的食物才是「有靈」。
吐掉難嚼的龜皮,她不緊不慢地吃空了陸龜。味道不錯,肉質較韌但帶著清甜的草香,其中尤以四肢為最。
殊不知,在她吃得香的時候一群「聰明人」破了防。從她給獵物「掏肛」開始,他們杯中的咖啡就再也沒有動過。
「我不記得我們對它添加了鬣狗的基因?」
「最核心的基因部分只有博士知道,萬一真是鬣狗呢?」
「伙計們,這不是重點!法克!你們就沒想到嗎?如果它沒有鬣狗的基因卻使用了鬣狗的捕獵手段,那麼在某種程度上,它的智商稱得上恐怖。上帝啊,這是一只高智商生物!你們第一次見到陸龜就能想到怎麼對付它嗎?」
「或許它體內的遠古基因教會了它怎麼對付陸龜?」也有人不以為意,「在恐龍生活的年代就有巨龜了,我不信食肉龍沒吃過龜類,它擁有的遺傳片段可是多樣的。」
一頓飯的時間人類爭論不休,到最後還請來了吳博士。
吳博士仍然是一副見慣了大場面的樣子,仿佛研究員來一句「幼龍長出翅膀飛走了」他都能心平氣和地接上一句「真的?哇哦,了不起」……
他對基因造物的一切變化都看在眼裡,也樂於接納。
對他來說,造物本身就是奇跡,一個奇跡誕生更多的奇跡實屬正常。
「它確實聰明,也在不斷試探自己處於食物鏈的什麼地位。」亨利溫和道,「項目中沒有涉及鬣狗的基因,可它偏偏做到了遺傳片段外的事——」
以他對恐龍的了解,無論是霸王龍還是迅猛龍都不會有如此手段去對付一只龜,它們只會在長大後才把龜列入食譜。
亨利:「這說明它是有頭腦的天生獵手。」
他承認第二只資產比第一只聰明,所以臨時決定再加一些變量:「從今天起,這裡會多一名飼養員,是時候增加一些人與恐龍的互動了。趁現在得讓它明白,人類是飼養者是訓練者,而不是食物。」
唯獨「人類是食物」這點,他想讓它「糾正」。
*
吳博士對兩只幼龍采用了截然不同的養育方式,讓人猜不透他的用意。
閑暇之余,研究員總喜歡聚在一起揣摩他的心思,可結果總是進入死循環,每次都會以「不要猜測高智商華裔的想法,他們的腦子接近神」而結束。
不過,揣摩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在信息交流中他們拼湊出了吳博士的一些經歷,這解開了「吳博士為什麼總是那麼淡定」之迷。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記得是1993年6月,我們現居的這個島——努布拉,以前建過侏羅紀公園。」
「對,就是曾經那個上過新聞的『事故公園』,那時吳博士也是實驗室首席,島上的恐龍都出自他手。」
「但經歷過恐龍出逃的慘案後,博士換了合作者……」
「聽說是高壓電網失靈,先是迅猛龍出逃,再是霸王龍失控,最後整座公園都亂了套,死了很多人。吳博士能從那樣的情況中活下來,的確沒什麼事能讓他動容了。」
眾人一陣唏噓。
「之前博士說公司有『開園』的計劃,似乎安排在十年後。」那人轉過頭看向生態箱,「好吧,希望開園那天用的不是高壓電網。」
霸王龍能活28年左右,一般在13歲進入亞成年期,15歲進入成年期。迅猛龍壽命較長但成熟期短,從現有資料看是7歲成年。
而南方巨獸龍的數據與霸王龍類似,剩下的一些基因項也是動物界中較長壽的存在,所以——
「十年,它要是能活下來,應該進入亞成年了。」
比起人類的滿腹思緒,阿薩思什麼也不想,每天吃飽喝足還睡得挺好。
實驗室新增了一名飼養員,是位年齡頗大的生物學家,名叫「蘇珊」。她每天的工作是穿著護具給她送非活體食物,接近她、說口令,日常互動。
由於對方行動緩慢且毫無威脅性,還任勞任怨地為她清理排泄區,她當然不會為難她。一到對方的工作時間,她多會離遠一些,盡量避免嚇到對方。
可實驗室就是事多,人類總喜歡找茬,一見飼養員與幼龍互動良好,自視甚高的研究員便產生了「我也可以」的錯覺。
她不知道人類的腦子究竟是怎麼想的,反正當她在黑暗中看見一名研究員溜進實驗室主動給她送「宵夜」時,她是真的懵了。
他不知道嗎?肉食動物在夜間攻擊性很強,尤其是恐龍。
不,他應該知道的,可他還是這麼做了。
他打開了生態箱四分之一的罩子,將一份生肉送進來。即使隔著一層護具,她也能發現他的眼中閃爍著不正常的狂熱。
他幾乎病態地說:「記住我,記住我,來。」取出肉,往前遞出,「我會給你送吃的,聽我的話,過來乖孩子,到我這裡來!」
她沒有接過肉,腳趾輕敲地面,微微歪過頭,這是迅猛龍捕食前的微動作。
不料對方是個瘋子,他抽出了一支針:「快過來,求你了!我想知道,我太想知道了,博士保密的基因項到底是什麼?過來,快吃啊,給我一點你的血,你……啊啊啊!」
她撲了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臂,尾巴抽開針管,利爪扎入他的面罩。
人血的腥甜入口,她的瞳孔興奮成針狀,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啃食他的血肉,可就在這時,實驗室的警報大聲響起,合金大門自動封閉,室內燈全部打開,將一切照得雪亮。
她咬得正起勁,冷不丁一抬頭,卻在合金門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像。
而這,是她有意識以來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全貌,也是第一次發現自己變成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只銀灰色的怪物。
有一雙黃棕色的豎瞳,銳利的爪子。長尾在身後搖擺,脊背上長出了尖刺,獸口能張得很大,裡面有鋸齒狀的牙齒,正撕扯著人的血肉。
她住了口,像是受到了某種刺激,放開了嘴裡的斷手。
她緊緊盯著自己,再一次感受到了「割裂」的痛苦。一邊是誘惑她低頭的血,一邊是哀求她住手的魂,她感覺自己快被撕裂了。
而她也看到了「被撕裂」的過程,那銀灰色的影像中間突然多了一條縫,合金門往兩側開啟,「她」也被撕成了兩半。
持槍者蜂擁而入,研究員們接連起床,吳博士即刻趕來。
最後,一針射出的麻醉結束了她的混亂,可她清楚地記住了當下的模樣,它就像噩夢的余韻般揮之不去。
她陡然明白了什麼是「惡魔」。
原來「惡魔」指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