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轉貼] 《(咒迴)野狗的飼養指南》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咒迴)野狗的飼養指南》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407個瀏覽者
文案

逃離五條家的第七天,五條憐被撿走了。
「撿」這個詞用得很恰當,因為她真的是像條小狗似的,被那個沒有咒力的男人提溜到了他的家裡,付出的代價是許下了「我什麼都會幫你做!」的承諾,真是慘得不像話。

指著地上到處亂爬的小海膽,他一臉懶洋洋:「既然什麼都會做的話,那幫我照顧這個小屁孩吧。」
「了解。」

和大富婆搞不道德戀愛,他笑得好像狡猾的郊狼:「快幫我望風,我要狠狠敲詐她一筆!」
「好的。」

把同齡男生送來的情人節花束丟到窗外,他看起來變成了比五條憐還要可憐的狗:「你干脆從這個家滾出去吧!」
「……不要。」

她不會離開。
因為,無論如何,只有留在彼此身邊,野狗才能取暖。

***

「我們聚在一起,就此成為族群。」

◎食用指南:
0.罵我可以,別罵妹寶
1.喪家犬x喪家犬,道德感很低的黑爹和服從度很高的妹寶,非常非常美麗的封面和非常非常萌萌的人設卡來自 @英茶 老師!
2.爹與小鼻嘎的成長流水賬,正如我所說的是流水賬沒錯
3.憐妹if2.0,獨立故事,沒看過本篇也沒關系!
本篇指路→《今天也會被演嗎》
if1.0指路→《潛熱》

內容標簽: 少年漫 成長 咒回 正劇 毒舌 暗戀
主角:五條憐(GojoSatoru),禪院燒鵝 ▏ 配角:憐妹Lilyver.,憐妹JKver. ▏ 其它:
一句話簡介:爹與小鼻嘎之這個鯊手不太冷(不
立意:努力奮鬥,尋找屬於自己的未來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1章 她必須奔跑

  【記錄:2002年12月24日,東京都,無名小巷】

  那是一條狗——黑色的狗。

  可能是流浪狗,也有概率是家養犬。它的脖子上還戴著深藍色絲絨的項圈,只是皮毛沾滿灰塵,毛茸茸的尾巴打結成了團,變得很像是幾塊壓得平平的土片疊在一起的模樣,連日的雨水都無法把它洗刷干淨。髒兮兮。

  黑狗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奔跑在五條憐的前面。有那麼短暫的幾個瞬間,五條憐恍惚地認為,它是在引領著自己的腳步。

  事實並非如此。

  狗在尋找一個避雨的場所,而五條憐要想辦法逃離身後的追捕。

  平安夜的暴雨從午後開始下起,直到此刻的深夜也不曾停歇,徹底打濕了她淺蔥色的和服,也帶走了她最後能夠感受到的那點溫暖。指尖也好腳掌也罷,全都泛著冰冷的僵硬感,一腳踏下去,凍成冰塊般的皮肉也仿佛要裂開來了。藏在袖口裡的銀色戒指沉沉地拉扯著她的和服,每挪動一寸,似乎都能聽到戒指振動的鳴叫聲。

  唯獨不冰冷的,是懷裡剛出爐的面包。甚至有點太燙了,讓胸口都在一陣一陣的作痛。

  遠處街頭響起了聖誕歌,歡快的音符被空氣中陰冷的潮氣扭曲了。她的肚子空空,大腦也空空。想要停下腳步,但是不行。

  她正在奔跑。她只能奔跑。真慘啊。

  會落到此刻的境地,全是因為五條憐自己。

  十幾天前,她度過了十三歲的生日。

  說是生日,實際上並無任何特別,沒有蛋糕,更無祝賀,所有人都在顧著為六眼誕生的第十三個年頭欣喜不已,到頭來還記得她生日的,居然只有壽星本人五條悟而已。不過他也忘記給自己拿一塊蛋糕了。

  七天前,她決心逃離那個家,什麼也沒有帶上,就這麼離開了。有誰注意到她不見了嗎?大概率沒有。即便是有,估計也都是慶幸的聲音。

  「那個已經沒用了的棺材子終於消失了!」——那個家絕對會這麼說。

  所以,此刻緊追不舍的,不是她的家人。重疊的腳步聲和不時傳來的「你給我停下!」,本質上也不是為了她,而是對她懷中揣著的這個面包所發出的呼喊。

  如此看來,面包比她更珍貴。

  幾分鐘前(也可能是十幾分鐘甚至幾十分鐘前,她快要丟失對時間的認知了),這個黃油蒜香面包從烤爐來到了透明的玻璃櫥窗裡,金黃色的,碩大一個,油潤潤的奶香味如此誘人,五條憐停住了腳步。

  她已經餓得昏頭了,唯獨能清楚意識到的是自己身無分文的事實,以及餓到馬上就要死掉了的危機感。

  可能是下意識的衝動在作祟,也可能只短暫地思索了幾秒。答案並不重要,因為她伸出了手。

  伸出手,搶走面包,就像書裡的冉阿讓那樣,區別是她可沒有那麼崇高的動機。她只是餓瘋了。

  再之後……後來,就是現在了。

  她開始逃跑,面包店的伙計和烘焙師傅都追在身後。要是被他們抓住了,她說不定也會被丟進巴士底獄吧。

  等等,冉阿讓是被關在了巴士底獄嗎,還是別的什麼監獄?說起來,這裡是東京,不會有什麼「巴士底獄」吧?東京的監獄叫什麼名字來著,未成年的她也會為了這個面包而被判處五年的牢獄之災嗎?

  大腦僵硬而遲鈍地轉動著,得出一堆毫無意義的想法和結論。

  雨聲好像變大了,變得像是銀針或是某種更龐大的東西,尖銳地砸在身上。背後的腳步聲和急促呼喊,倒是漸漸聽不到了,四肢依舊沉重,胸腔由內而外地疼痛。

  黑狗早已不見蹤影,它到哪兒去了?

  不對不對,她自己這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沒有概念,沒有答案。大腦一片空白。

  依舊,她只能奔跑。

  跑過好幾條陰暗的小巷,此處甚至已經沒有了燈光,倒是主路上的樂聲一點不減,在耳邊盤旋著「鈴兒響叮當」。一大堆舊家具不知道被什麼人隨意丟在路邊,堵住了本就不寬敞的通道。

  五條憐知道自己應當跨過去的,她也確實抬起雙腿了,可腳尖還是撞在了家具邊緣,連帶著身體也失去了控制,踉蹌著撞向地面,把她扔進地上的一汪水潭裡。袖口裡的戒指撞在地面,發出沉悶且微弱的聲響,但是還好,仍完好地窩在口袋的一角。可懷裡的面包掉出去了,冰冷的空氣一下子填滿了胸口消失的滾燙感。

  她的面包——被她偷走的黃油蒜香面包——此刻像個金黃色的車輪,在地面上轉個不停,轱轆轱轆,轱轆轱轆,碰到了某個人的腳。

  然後停下了。

  順著地面的角度望去,五條憐看到了一個像模型那樣裂成了幾塊的人體,空氣裡充盈著潮濕的鐵鏽味。

  還有那站在雨裡的、黑色的男人。

  嗯。當真是完全黑色的男人。

  頭發是黑的,衣服也是漆黑。在沒有月光的夜裡,他的皮膚似乎也鍍上一種粘稠而濃重的油墨,比從他的指尖與手中長刀滾落的液體還要更加黏糊,像是……她說不出像什麼。

  她覺得自己曾經見過他,只是想不起那一刻的場景,也根本念不出他的名字了。站在眼前的人形,與其說是人,倒更像只野獸。

  這一年——2002年即將走到尾聲,這個冬日的雨夜一定會成為一整年裡最寒冷的日子,冷到五條憐戰栗不止。呼吸被卡得斷斷續續,她真的還在喘息嗎?力氣也好,勇氣也罷,肯定都融化在了雨水裡。

  危險。眼前的人很可怕。

  快站起來。快逃吧。

  快點!快點!

  五條憐知道她該怎麼做,可不爭氣的雙腿卻怎麼都站不起來,而他分明已經向自己走來了。

  男人蹲下了身子,本就高大的身軀被折疊成了更加寬闊而醒目的存在,她嚇得愈發無法停止顫抖。直到此刻他才願意分心去看掉在腳下的面包,隨手撿起,滿不在意地咬了一大口,歪頭盯著她。五條憐看到了他嘴角的一道短短傷疤。

  他好像看了很久,但也可能不太久,都怪陰冷感再次打亂了時間的實感。

  「挺眼熟。」

  這似乎是對她的評價。

  他旋即又眯起眼打量她,發出一聲很輕蔑的哼聲:「對,五條家的。你和六眼小子蠻像,雖說我也不太想得起他長什麼樣了。」

  大抵是錯覺,他的話語短暫地讓五條憐以為自己的心髒已經變成了空洞,無論是名為恐懼還是震驚的心情,都漏過了這個巨大的洞,而後消失到了不知道哪裡去。她看到她的面包又被咬了一大口,昧著道德和良心而偷走的最後食物顯然已經變成了這家伙的所有物,她的心不由得跳得好快。

  是否感到生氣了,還是絕望感開始作祟了?五條憐不知道。

  唯獨知道的是,顫抖忽然停下了,早已餓到虛脫的疲憊身體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倏地衝向他,死死扒住他的手腕,向他拿在手中剩下的半個面包努力探去。

  「還給我……是我的。」怯弱的嚅囁也變成了吼叫,「把面包還給我,禪院甚爾!」

  她想起了他的名字。

  五條憐不認識禪院甚爾,也不曾很正經地見過他。對此人唯一的印像是前幾年的雪天,她站在宅邸的後門等待五條悟的途中,看到一個沉著臉的男人經過他的身後,視線故作不經意般掃過他。後來,五條悟告訴她,那個偷看他的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咒力,大概就是禪院家的了。

  「追求多樣化術式的家族,卻老是容易生下沒咒力也沒術式的後代。超搞笑!」

  那時,五條悟是這麼說的,而五條憐也迷茫地點了點頭。

  實際上,她一點也聽不懂他的意思。她也沒有術式,所以沒能成為咒術師,更不曾踏入過咒術師的世界。

  後來,是從別人的聊天中,偷聽到了禪院甚爾此人離家的事情。

  再之後嘛……就是今天,就是此刻了。這家伙堂而皇之地吃起了她的面包,正以一副很戲謔的表情睨著她,無論怎麼看都像是在對她送上嘲笑。

  胸膛又滾燙起來了。不是因為面包,也不全是恐懼作祟。可能只是憤怒和飢餓,或是更尖銳的某種情緒,尖銳到足以刺痛出從未有過的勇氣,推著她竄到這家伙的背上,用細弱的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脖頸。五條憐張開嘴,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好硬。好痛。牙齒要掉了?

  「還給我!」她又伸手去搶,「是我的東西!」

  「嘖……你是狗嗎?煩人的狗。」

  如同拂去肩頭的一片落葉,禪院甚爾攥住五條憐的衣領,把從身上拉下來,丟到地上。如此輕巧的動作砸出了很響亮的「砰」一聲,積水也碎裂了。

  這下總能消停點了,他想。

  事與願違。

  明明都餓到肚子都要變成坍縮的黑洞了,明明能夠感覺到已然命懸一線,五條憐還是撲向了他。

  「像狗一樣有什麼不好!」

  她尖叫著,好像要瘋了。

  再不吃東西就會死。遇到禪院甚爾這麼可怕的人,還貌似目睹了對方犯罪的瞬間,八成也沒辦法從他的手裡活下去。就算僥幸逃走,又能怎樣?

  「所以……所以……」她喃喃著。

  所以,此刻一定是她人生最後的時間了……

  ……不對。

  早在被賦予「憐」這個可笑的、和她的哥哥相似的名字前,她就應該去死了。

  她是從斷氣之人的肚子裡剖出的孩子,命運應當與她身為下人的母親一樣,在六眼神子誕生的那個夜晚與暴斃的母親一同死去。但是沒有。

  她活下來了。

  她要活下去。

  「所以,帶我走吧!我什麼都會為你做的——我向你發誓!」


第2章 好像又髒又亂的?

  幽暗、狹窄、很不宜居。

  這是在看到禪院甚爾的家時,五條憐腦海中跳出來的第一評價。

  但拋開這些缺點,此處不會有雨吹進來,也沒有陰冷的風。不停從落地窗外掠過的車燈透過窗簾,在地上畫下一道旋轉般的弧形影子,也順便帶來了輪胎碾過柏油路面的聲音,她想起剛才跟著甚爾一路走過來時,正好途經過了一條車流量不小的公路,說不定此刻所有的噪音都是來自於那條路上。

  五條憐很想拉開窗簾,看看自己對於公路的猜想是否正確,可她有點不敢這麼做,依舊尷尬地站在門外的走廊上,捏緊了衣袖,隔著濕漉漉的布料把戒指緊緊攥在手心裡,像個小偷似的往裡打量。

  「站著干嘛?」甚爾站在客廳裡,遠遠看去依舊是道漆黑的影子,聲音也冷冰冰的,「進來。」

  「唔……我知道了。」

  誠惶誠恐,五條憐立刻踏進玄關,順手合上了門,沉悶的哢噠一聲。

  居然真的被這家伙帶走了。直到現在她還覺得很吃驚。

  「帶我走吧,我什麼都會替你做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大概有一半是衝動。還有一半,顯然是求生欲在作祟。而這男人也真的把自己帶回去了,肯定也是想要從自己的身上謀求一點什麼。也就是說,他們之間算是構成了相互索取的關系吧……哎等等。

  五條憐忽然感到自己暈乎乎的腦袋清澈了一下。

  成年男性和未成年少女,在前者的家裡。她已經學過生理課的知識了,大概稍微能夠想到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了。

  ……壞了。現在好像有點危險。

  五條憐真不想面對自己貌似做錯了決定的事實,也一點都不願承認她有點害怕,可惜渾身上下顫栗不停,早就把她的這點心思全都抖露出來了。

  「喂。」

  那個影子在喊她呢。

  相當不爭氣的,五條憐猛抖了一下。實在沒什麼後悔或是反抗的余地,她磨磨蹭蹭地走過去了。

  「有……什麼事嗎?」

  「奶粉在桌上,熱水在那邊。每隔兩個鐘頭給他喂飽。」他的手從這裡指到那裡,之後指向了眼前的小籃子上,「聽懂了嗎?」

  「唔——」

  其實沒懂。

  五條憐把他剛剛指過這裡那裡全都看了一遍,但屋裡沒開燈,到處都是黑漆漆的,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像是奇形怪狀的影子,根本分不清什麼是什麼。唯獨擺在前頭的小籃子還算清楚。

  仔細看看,小籃子並非只是一個籃子,而是簡單的嬰兒床,裡頭躺著一個孩子,小小的,但很壯實,正安靜地睡著,沒有鬧出半點動靜。

  看看嬰兒,再看看打著哈欠的甚爾,現在她好像能搞明白了,遲鈍地點了點頭:「嗯。懂了。」

  「那就行。」

  工作交代完畢,顯然是沒別的好說了,甚爾一聲不吭地鑽進被爐裡,摸索著打開了開關,期間不小心把桌上壘得高高的啤酒罐弄掉了兩個,砸出哢啦哢啦的刺耳聲響,本人對此卻毫不在意,往地上一倒,就這麼睡了,連鼾聲都沒有。屋裡一下子陷入死寂。

  那……接下來就該喂奶了?

  雖說已經聽他把該干的事情說過一遍了,可五條憐有點不知所措。她停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現在就該去喂奶了,還是等到兩小時之後。

  身上的衣服還濕漉漉的,一點都不見干,屋子裡也陰颼颼,沒有空調或是暖爐。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飢餓感已經緩解了不少——走過來的路上,甚爾把吃剩一半的面包還給她了,勉強讓她脫離了餓到一命嗚呼的悲慘命運。

  傻兮兮地站了一會兒,她總算動起來了,伸手去拿台子上的奶粉和奶瓶。

  不管怎麼想,甚爾交給她的差事顯然是現在就必須完成的。她飽嘗過飢餓的滋味,可不能讓這麼小的一個孩子也經歷如此糟糕的體驗!

  決心很強,執行力卻少得可憐。五條憐遲鈍地拆開蓋子,再旋開奶瓶,哆哆嗦嗦,先試探性地往瓶子裡舀了幾勺奶粉,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對勁,趕緊捧著奶粉罐跑到窗邊,小心翼翼拉開一條縫,借著外頭駛過車燈,飛快地讀完了使用說明。

  呀,居然要把奶粉刮平才行嗎?完全不知道這回事。也就是說,剛才加得有點少了嗎?那得再補上一點才行了。所以得補多少來著?

  糾糾結結,她往瓶子裡又丟了兩小勺粉。

  這樣一來,分量應該就差不多了……吧?

  五條憐捧著瓶子,小心翼翼穿過客廳,走到了大概是廚房的位置。飲水器上亮著紅燈,沒洗干淨的碗筷和鍋子在水槽裡堆成了小山,有幾個碗裡還有壓得變形的煙頭,就連冰箱上可愛的冰箱貼也擺得亂糟糟的。

  不只是廚房而已,其實客廳也有夠亂的。

  嬰兒床和雜物都擺在了客廳一角,衣服則是鋪在了沙發上,堆在狹窄過道裡的紙箱讓僅有的一點空間變得更加緊促。南側有一扇房門緊閉著,她猜是臥室,但她也不懂甚爾為什麼選擇睡在這裡。

  這是單身漢的獨居之家嗎,還是雜亂卻溫馨的小家庭呢?五條憐不知道,只忽然覺得好不自在。

  就這麼闖進了別人的家裡,確實應當無所適從才對。

  不小心發了個呆,從瓶口溢出的溫水倏地湧出來了,流到手上,突如其來的溫度嚇到她差點蹦起來。

  趕緊關上水,也顧不上洗手了,五條憐匆匆跑回去。第二階段的挑戰不期而至,她又忍不住要哆哆嗦嗦起來了。

  不行不行,她來到這裡是為了證明兌現自己許下的諾言的,老這麼猶豫算怎麼一回事呀!

  五條憐心一橫,直接把奶嘴塞進了熟睡嬰兒的嘴裡。

  嬰兒不喝、嬰兒生氣、嬰兒狂哭。

  她已經替自己莽撞的喂養行動做出了上述這些可能性的設想。

  有些出乎意料,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驚訝的,她的設想一個都沒派上用場。這孩子居然很主動地咬住奶嘴,分外自覺地吮吸起來,喝飽後一揚腦袋,自顧自睡過去了,不吵也不鬧,簡直像個小假人。

  「呼……」

  提心吊膽的一天,現在總算能稍微松一口氣了。但考慮到兩小時之後還要再把剛剛做過的事情重復一遍,這口氣看來還不能徹底松懈呢。

  五條憐繞著客廳轉了一圈,然後又轉了好幾圈。

  說實在的,她很累了,也有點困。如果能夠讓她躺下來睡上一覺,絕對再好不過。可問題是,那裡能睡呢?

  最適合用於歇息的被爐被甚爾完全占滿,沙發上也堆滿了東西,僅有的空間被擠壓得不剩多少。陽台或許是個不錯的去處,可外頭的雨一點沒停,她也不想再濕噠噠的了。

  幾圈轉悠下來,她最後還是在被爐旁停下了,把掉落在地的啤酒罐和橘子皮攏到一邊,姑且為自己清出了可以落足的空間,艱難地盤腿坐下。

  在狹窄又陰冷的這間公寓裡,唯獨此處靠近被爐的熱氣,比其他任何一個角落都要舒服些。

  五條憐以這副委屈巴拉地姿勢坐著,腦袋幾乎耷拉到了膝蓋上。體溫和被爐溢出的一段暖風幫著烘干了她的衣服和頭發,也終於趕走了久久盤踞在她心底的冰冷感。就在將要觸及夢鄉之際,「每隔兩小時喂奶」這一概念猛地跳進了她的大腦裡,倏地讓她驚醒了。她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小跑到嬰兒床邊,開罐舀粉衝泡喂食一氣呵成。

  干完這一連串的事情,她總算能松一口氣了,重新窩回到被爐旁的小小空間裡,借著這點熱氣團起身繼續打盹。

  眯上兩個鐘頭,再次被使命喚醒,完工後繼續歇息,然後再在兩小時後自然醒來。這似乎快要形成一個奇妙的循環了。

  當甚爾慢悠悠醒來時,正好接近第四次循環的末尾。要是他再多眯上一會兒,就能親眼見證五條憐的彈射起跳了。

  不過,就算是錯過了也沒什麼可惜的,因為他都沒認出來坐在自己旁邊的這個小孩是誰,一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困惑著困惑著,他終於想起來了。

  昨晚在完成委托任務——這委托當真被他拖了很久很久——的途中,遇到了一個離家出走的五條家的難纏小孩,難纏到她甚至爬到了自己的背上又打又咬,有夠煩人。

  說實在的,甚爾本來真打算殺了她,或者至少丟到什麼人跡罕至的地方去,哪怕她說出了「我什麼都會幫你做的」這種大話。

  不管怎麼說,自己的工作場景被這小屁孩看了個遍,憑空多出一個目擊證人絕對算不上是什麼好事。還好他想起來了,家裡還有更麻煩的事情存在著,而她說出的承諾剛好適用。

  於是,收起了刀,把吃到一半的面包丟還給她。在拿到面包的瞬間,這孩子的銳氣瞬間消失了,像條遲鈍的小狗一路跟在身後,就這麼回來了。

  睡了太久,腦袋昏昏沉沉。甚爾用大拇指揉著太陽穴,順手從桌上的一堆垃圾裡摸到了僅剩的最後一顆橘子,慢吞吞地剝起來。

  「喂。」他對著坐在被爐邊的小家伙甩甩手,「醒一醒。」

  來自天與暴君的喚醒服務非常有效,五條憐倏地就從無比抽像的夢中醒來了。與甚爾對上視線的瞬間,她似乎是有點被嚇到了,表情都僵硬了一瞬,幾秒鐘後才飛快地站起來,用手撫平和服的褶皺,向他認真地鞠躬。

  「早上好,甚爾先生。」

  就連問好都是畢恭畢敬的。

  好嘛,昨天那副野狗似的銳氣模樣,看來是一點都不剩了。

  甚爾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此高興。他冷笑了一聲,依舊懶洋洋地躺著,把橘子丟進嘴裡,視線上下一掃,把她看了個遍。

  「多大了?」

  她的表情莫名多出了一點緊張:「十三歲。」

  「哦……」果然是這樣。

  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小屁孩的樣子,還留著短短的妹妹頭,手腕細得像筷子,個子也矮,才比他的手肘高出一點,記得她昨天走在身後時,存在感小到幾乎不存在。

  這樣的孩子,能派上什麼用場呢?甚爾心裡想笑。

  「名字?」

  「五條,呃。」她突然漲紅了臉,「憐(satoru)。」

  「五條憐?」他不自覺地把這名字重復了一遍,「有點耳熟。」

  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聲音都在顫抖:「是和六眼一樣的名字。」

  「哦,對,五條家的六眼。」

  他誇張地點點腦袋,仿佛真有這麼認同。

  「你和六眼又是什麼關系?」他追問著,「從一個家裡出來的,名字還一樣,很難讓人不多想吧?」

  「姑且……」

  五條憐的臉頰已經漲得發紫了,呼吸也如同戰栗。幾近艱難的,她擠出了幾個字。

  「姑且是,那位六眼的妹妹。」


第3章 這個家裡有個煩人的東西

  五條憐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非要加上「姑且」一詞。

  說出了「姑且」的自己,怎麼看都像是個在厚著臉皮撒謊的討厭小孩一樣,她自己都覺得羞恥。

  有些意外的是,在甚爾的臉上,她沒有看到什麼意外的表情,也不存在太多的困惑,剛才短短地在他眼中掠過的一點好奇,現在也消失無蹤了。無力地耷拉著的眼皮裡寫滿乏味,看來她的趣味性已經比不上他手裡的橘子了。

  「所以,你是咒術師嗎?」

  一下子跳過了六眼或是妹妹的話題,他的話題像是飛到了千裡之外。

  五條憐原本還在心裡糾結著呢,不知道是不是要好好同他解釋自己為什麼與五條悟有著一模一樣的名字,還有他們之間相似的長相。可他一點沒問,心中的糾結徹底失去了落點。她無力地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

  「放心。」

  啪——甚爾把橘子皮丟到桌上,精准地疊在了桌角的煙灰缸上,話音同橘子皮一樣,飛快地癟下去了。

  「就算你承認自己是咒術師,我也不會殺了你的。」

  他好像說出了很恐怖的話,可五條憐當下卻沒感覺到多少恐懼,倒是漲紅的臉燒得更滾燙了一點。她感到好羞恥。

  「……不是。」嚅囁著說出口的話語壓低了她的腦袋,「我、我沒能成為咒術師。我有咒力,但沒有繼承術式……抱歉。」

  五條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道歉的話語,可這句「抱歉」還是在不經意間從嘴裡溜出去了。

  好像聽到甚爾笑了一聲,很戲謔的意味。

  「因為沒能成為咒術師,所以離家出走了?」他眯起的眼眸也像在嘲笑她。

  「不是的!」她急急地為自己辯解,「我……我只是……」

  只是。只是什麼呢?五條憐說不出口,她能感覺到藏在衣袖口袋裡的銀色戒指在硌痛著骨肉。

  她離家的原因,其實很愚蠢,可以說是一時衝動,也算得上是經年累月的長久思慮,無論如何,她都將這份衝動實現了。旁人真的能夠理解她的衝動嗎?五條憐不知道。

  所以她猶豫了——擔心不被認同、擔心被嘲笑,這構成了一切讓她猶豫的理由,沉默了許久都說不出半句話,實在窩囊。

  「行吧。反正我是無所謂。」

  甚爾還是滿不在意的,翻了個身鑽進了被爐的更深處。

  「你說什麼都會替我做的,對嗎?那你以後好好聽得我的話干活就行了。」

  煩惱的問題就此消失無蹤,她不由得松了口氣,連忙點點頭:「好!」

  雖然起點不順利,過程也頗為曲折,但不管怎麼說,現在她總算能有一個容身之所了,五條憐感到萬分慶幸。可惜松懈的這口氣還沒能徹底吐出來呢,身後忽然響起了「哇」了一聲。要不了多久,這聲響就會變成奪命的哭聲了。

  啊,忘記了,馬上就到兩個小時的界限了!喂奶的技巧她確實是已經掌握了沒錯,但要怎麼才能哄好大哭的嬰兒,她完全沒頭緒呀!

  五條憐慌了,瞬間頭皮發麻,想向甚爾投去求助的視線,沒想到這家伙居然已經徹底鑽進了被爐裡去,用被子蒙住腦袋,簡直就是一只鴕鳥。

  笨拙地在原地僵了片刻,五條憐終於意識到事實了——事實就是,現在只有她能去停止小怪物的哭聲了。真是萬難的工作呢。

  一步一步,她磨蹭著走到嬰兒床邊,與躺在裡頭的小怪物第一次打了照面。

  喂了一整晚的奶,照理說她和這孩子應該已經建立起了不得的羈絆了,但實際上,她還沒有正經打量過他幾眼,這都怪昨晚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清。現在天亮了,倒是能看清了。於是便也能發現,爆發出洪亮哭聲的小怪物,其實不那麼像是怪物。

  他看起來好小的一個,也不知道究竟多大了,正卯足了勁哭鬧著,粉撲撲的渾圓臉蛋漲得通紅,連帶著一頭短短的黑發都要翹起來了,握緊的拳頭在空中揮來揮去,仿佛正在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戰鬥。

  所以,該怎麼哄孩子來著?五條憐毫無頭緒,總之先手腳飛快地泡好了奶,把奶瓶懟進他的嘴裡。

  明明晚上還乖巧的很,這會兒卻徹底鬧騰瘋了,小怪物不停左右搖著腦袋,怎麼都不願意配合。手忙腳亂好一陣,喂奶的進度依舊停留在百分之零,而五條憐的腦袋已經變成五倍大了。

  「乖啦。乖啦。」

  笑眯眯的溫柔安慰沒派上半點用場,恍惚之間總覺得哭聲更大了。她真有點不知所措了。

  還能做點什麼呢?感覺窩在被爐裡的甚爾已經很不爽了,要是沒能派上半點用處,她絕對會被他丟出家門的!

  危機感瞬間冒出頭來,五條憐很不爭氣打了個冷戰。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容身之所,雖說寄人籬下是很可憐啦,但怎麼說都比流落街頭好上太多。無論如何,她都得努力才行了!

  五條憐在心裡替自己打氣,順便鼓起勇氣,哆哆嗦嗦把手伸向了小怪物……算了,還是稱之為小嬰兒吧。

  依照她的計劃,她要把這孩子抱起來,然後像電視劇裡所有的新手爸媽一樣,抱著他在空中晃悠幾個來回,晃到他停下哭泣為止。可惜美好的設想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小小的孩子,如同放大了十倍的、她從來沒擁有過的洋娃娃,柔軟程度則是塑料娃娃的一百倍,雙手環過小小的身體,仿佛穿過了一灘溫暖的軟水,手上的力氣全都消失無蹤。努力提起來,一大坨軟乎乎的肉貼到了手臂上,晃來晃去的小拳頭哐嘰一下砸在臉上,害得五條憐都懵了,後知後覺地才意識到懷裡小嬰兒的重量不可小覷。

  無比柔軟,但也無比沉重,在懷裡鬧個不停。別說是在空中晃悠了,光是想要抱穩,都算得上是一樁磨練了。

  五條憐原地蹦跶了一下,順勢把小嬰兒提到了胸口。還沒走出幾步,他就滑到自己的肚子上鬧個不停了。她艱難地拖著這團鬧騰的團子,像只螃蟹一樣挪到了被爐旁。

  「那個……禪院先生。禪院先生?」

  窩囊的求助聲沒能穿過被褥的屏障,甚爾甚至都沒動彈一下,依舊團在被爐裡頭,好似一只寄居蟹。

  「禪院先生!」

  不停膨脹的窩囊感觸底反彈,五條憐猛地掀開被褥,與惱怒地眯起眼的寄居蟹四目相對。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呢?」她一本正經,「我想,知道名字的話,哄起來會更方便的。」

  「什麼亂七八糟……」甚爾扯扯嘴角,顯然對這番理論難以贊同,不過還是告訴她了,「惠。」

  五條憐遲鈍地眨眨眼,把拍打著她膝蓋的小怪物重新撈回懷裡,忍不住低頭多看了一眼,小聲嘀咕:「唔……你叫惠呀?」

  是個不錯的名字呢,比身為可憐的「憐」的她好上太多了。

  她低下頭,臉頰輕輕貼在了小怪物黑漆漆的腦袋上,稍微有些痛。

  嘶……頭發好扎人。

  「禪院先生。」五條憐又喊了他一聲,「他姓什麼呀?」

  「……」

  甚爾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眯起的眼眸像是在看笨蛋。

  「姓禪院啊,不然呢?」

  「唔……」臉頰好燙,「抱歉。」

  和她不一樣,這孩子不是他撿回來的呀?所以,惠是他的孩子嗎?那麼孩子的母親去什麼地方了?

  五條憐心裡有很多很多疑問,不過她一個也不會說出口。

  把禪院惠*抱遠一點,幾步路的功夫他又滑到腿上去了,只好再撈回來。看來晃悠晃悠的哄孩子大法派不上用場了。她約莫繞著小小的客廳走了八百圈——在這期間寄居蟹禪院甚爾也充裕鑽出了被爐,挪動到電話機旁邊點了一份外賣。

  走到腿酸心累,總算是耗盡了怪物的體力。沒電的禪院惠趴在她的肩頭,睡得像只小貓,終於多出了一點小孩特有的可愛模樣。

  輕輕地放進嬰兒床,五條憐想,自己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不過這口氣也才吐出一半,忽然響起門鈴。

  「喂。五條。」寄居蟹久違地探出頭來,「去開門。」

  「好好!」

  居然用五條喊她……真怪。以前從沒有人用過這種稱呼。

  就算是在五條家,她也從來算不上「五條」。

  暗自在心裡思忖著,她加快了腳步,把門打開。

  站在外頭的是樓下快餐店的伙計,看起來年紀不大,遞上餐品時的動作更是元氣滿滿,連再見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已經一溜煙跑回去了。

  啊……好重……

  塑料袋的抓手勒得指關節發痛,她努力騰出手來關門,順便扣上門鏈。晃晃悠悠,走個十幾步,就能抵達溫暖的被爐旁了。

  被爐的小桌子亂糟糟,不是煙頭就是空酒罐,還有橘子皮,不過甚爾對此完全無所謂,隨便用手一掃,居然很順利地清出了就餐空間。五條憐也乖乖地在自己的小位置旁坐下,目不轉睛盯著他拆開塑料袋,把疊起一次性飯盒鋪在桌上。

  鋪著鋪著,不對勁的地方也就此暴露出來了。就連甚爾本人都「啊」了一聲。

  擺在桌上的分量,分明只有一人份嘛。


第4章 午飯都沒她的份

  一人份食物、成年人禪院甚爾,與縮成小小一團的五條憐。

  不管怎麼看,這都像是一種很奇怪的搭配,而且大概率沒辦法拼湊出一個完美的結局。

  要說愧疚感或是罪惡感嘛,甚爾當然是一點沒有的,不過尷尬感確實是稍微有那麼一丟丟,因為五條憐正在用一種可憐小狗般的目光直勾勾盯著他擺在桌上的青花魚定食套餐,仿佛將要用目光把飯吃光那樣急切。

  當然了,露出了這般凶餓目光的五條憐,自然是意識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的。她不自覺咽了口唾沫,費了好大勁總算把視線挪到了桌子的一角。

  既然只有一份飯,那就意味著中午她要餓肚子了。其實這也沒什麼打緊的,她昨晚已經吃過面包了,那一大塊烤得香噴噴的面團還待在胃裡沒消化光呢,所以也用不著現在就急急地丟更多東西到胃裡去嘛——她在心裡告訴自己。

  沒錯沒錯,她現在用不著進食,因為她壓根一點兒都不……

  「喂,我說。」

  「唔!」

  甚爾忽然出聲,把五條憐嚇了一跳。她慌忙坐得板板正正,嚇得額頭上都要冒出汗來了。

  「我不餓!我一點都不餓!」她條件反射地把心裡的念頭說出來了,「所以不要緊的!」

  「……真的?」

  「嗯!」

  她用力點點頭。只是這壓低了的腦袋還沒來得及完全抬起來,一股酸溜溜的糾結尖響卻先一步鑽進了空氣中。而且古怪聲音的源頭,正是來自於五條憐那快要癟下去的肚子。

  好嘛,壓低的腦袋這下子是沒臉再抬起來了,她的耳朵倏地漲得通紅,連垂落的發絲都在抖個不停了。

  剛說出豪言壯志,沒多久就被戳穿了事實,世上絕沒有比這更加尷尬的事情了吧!

  甚爾重重地嘆了口氣,用力拆開飯盒,把塑料盒蓋扒拉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其中還摻雜了很響且很刻意的一聲咋舌。不管怎麼聽,這些動靜都像是他故意搞出來的。

  是惹他生氣了嗎?五條憐怯怯地想。

  雖說自己是厚著臉皮說了謊沒錯啦,可歸根究底,只點了一份飯的罪魁禍首不是他才對嘛,不管怎麼想也不該由他擺出氣呼呼的模樣才對。

  不過,自己的存在感就這麼低嗎?明明待在一個屋檐下,居然夠完全忽視了自己的存在。

  這樣一來,不就像她在五條家的境地一樣了嗎……

  說不好此刻究竟是郁悶還是難過在作祟,她只覺得自己的心正在不受控制地下沉,一直一直下沉,直到突兀的「砰」一聲止住了所有的胡思亂想。

  冒著熱氣的味噌湯被擺在了面前,連帶著還有裝了半拳米飯與四分之一條青花魚(點綴在其中的腌蘿蔔也絕對不能輕易忽視)的簡易飯碗——其實就是用飯盒的蓋子盛著的,嚴格意義上都不能稱作是「飯碗」。

  但精致的白瓷碗也好,薄薄的被壓得凹凸不平的一層塑料蓋子也罷,形式什麼的,完全無所謂。

  從米飯裡冒出的熱氣直撲打在五條憐的臉上,毫不意外的害她變得好似一幅淚眼汪汪的模樣。

  她低頭看看這一小份飯,又抬頭看看仍不太高興地努著嘴的甚爾,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謝謝」。

  雖然聲音輕得像蚊子在叫,可她心中的感激可是無比龐大呢!

  甚爾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好像有點不情不願,不過也沒多說什麼了,只是在吃飯中途提到說:「換件衣服。你整個人髒兮兮的。」

  「啊……」

  被他一提醒,五條憐才注意到灰撲撲的自己。

  在街頭流浪了好幾天,整潔與否成了最次要的問題。

  沒下雨的時候倒還好,一下起雨來就無處可躲了,藏在烏雲裡的塵土伴著雨水滲進衣服裡,濺起的泥水和幾次意料之外的跌倒早就把和服下擺染成了淡淡的泥土色。現在渾身上下都干透了,便能看到從淺蔥色布料上析出的顆粒狀灰塵了。

  所以,從頭看到腳,她確實是髒兮兮的。真是個叫人丟臉的事實呢。

  五條憐摸摸臉頰,指尖上傳來的觸感熱乎乎的。她不想表現得太過磨蹭,可點頭的動作怎麼看都透著一點慢吞吞的意味。

  「我明白了,甚爾先生……可是,我沒有其他的衣服。」

  現在才想起來這個重點。

  甚爾滿不情願的「啊?」了一聲,用筷子尾撓撓後腦勺,轉而用手托住下巴,好一副懶散模樣。

  盡管看起來好像神游天外,但他確實是在思索沒錯。

  他拿著筷子,隨手一指角落裡的舊衣櫃,讓她在裡面隨便找身衣服穿穿就行。這麼大度,真叫人覺得意外。

  「隨便哪件都可以嗎?」五條憐不可思議地眨眨眼睛,「任何一件?」

  甚爾的臉上露出了些許不耐煩的神色:「同樣的話用不著講兩遍吧?」

  啊呀。把他惹生氣了。

  五條憐很有自知之明地閉上嘴,什麼都不說了,飛快地把簡易飯碗裡的所有食物統統塞進嘴裡,從鼓鼓囊囊的臉頰中擠出一句「我吃飽了」,小跑著向舊衣櫃而去。

  平心而論,在甚爾說這玩意兒是個衣櫃之前,其實她根本沒辦法把這個拉環上掛了五六七八個衣架、每個衣架上又搭了一二三四件衣服、就連晾衣杆熨衣板和一看就很稀罕的咒具都架在旁邊的深色和裝衣服的櫃子聯系起來。

  很抱歉的說,她原本以為這塊區域只是被熏黑的牆面。

  先把小心翼翼地把咒具挪到一邊去。不知道該安置到什麼地方才好,總之先放進左邊的紙箱裡吧。再把熨衣板和搭滿衣服重得要命的衣架也放到旁邊去,現在總算能拉開衣櫃的門了。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以為會聞到什麼古怪的味道,比如像是密閉了太久的陰天房間裡會有的那種潮濕氣味。但是沒有。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帶著一點溫暖的日光感。窄小櫃子裡只有一半部分掛著衣服,都是無趣而平淡的黑白灰。五條憐踮起腳尖,費勁地扯下了一件深灰色的粗糙毛衣。

  都用不著穿到身上或是依著肩膀比對大小,這個尺寸一看就是甚爾的,袖口幾乎能垂到她的膝蓋上。暫且把這件衣服放到一邊吧。

  五條憐知道,在眼下這種非常時刻,挑挑揀揀是萬萬不行的,可一眼看去,甚至幾乎都要鑽進櫃子裡了,也沒找到衣櫃裡有哪件衣服是合身的。她沮喪地從衣服堆裡退出來,疲憊地喘了一大口氣。還來不及鼓起精神再次搜尋,倒是先在衣櫃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紙箱。

  既然是放在衣櫃裡頭的箱子,那箱子裡也應該是衣服吧?她推理出了這個很合理的猜想。

  趕緊把紙箱子拉出來,瓦楞紙摩擦在木板上,制造出了不太愉快的噪音。五條憐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甚爾已經投來了目光——她正迫切地尋找著合適的衣服呢。

  「喂!」

  生硬的喊聲從公寓一角傳來,五條憐下意識回頭。

  甚爾在瞪著她,以惱怒得近乎有些恐怖的視線。嘴角的傷疤被拉扯成了猙獰的模樣。

  「別亂動。」

  「……對不起。」

  她立刻把箱子推回了原處,心跳快得好像快要嘔出來了。

  總覺得接下來還會有更狠厲的怒罵落在自己的頭上,而痛罵的對像當然是自己不聽話的行動方式。光是想一想這種可能性,她都要覺得羞愧難當了。

  但怒罵並未到來。

  在那聲很短暫的、有些近乎警告的怒斥之後,身後就沒有再傳來聲音了。五條憐心有余悸,總忍不住回頭偷瞄幾眼,而幾次飛快的偷瞄,看到的都是慢吞吞吃飯的甚爾。他的表情變得很正常,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甚至看不到嘴角的傷口。

  算了。

  她停下了尋找的動作,在心裡告訴自己。

  這裡沒有合身的衣服。僅有唯一的選擇,是穿上過大的毛衣和長到拖地的褲子。不過沒關系。她會適應的。

  於是躲進浴室,用力扯開捆得緊緊的、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都難以讓她喘息的腰帶,再把和服和長襦袢一起脫掉,漂亮的布料在瓷磚地面上皺成奇怪且難看的形狀,她一眼都不想多看。

  她也試圖忽略那砸在地面上的「叮」一聲,可如此清脆的聲響怎麼才能忽略呢?她不得不低下頭,再次看著從自己身上褪下來的這身衣服。

  一直藏在衣袖裡的戒指掉出來了。

  銀色的、比她的大拇指還要寬上一圈的戒指,這曾經是家主的——父親的所屬物。在她決定逃離五條家的幾天之前,這枚戒指就已經藏在她的衣袖裡了。

  啊,可不是她偷的,雖然她確實應該為了偷走面包而打上小賊的標簽,但這枚戒指當真不是她偷拿來的。

  她只是在花園裡拾到了它,想要歸還給家主,而他甚至不願意多看自己一眼,眯起的目光像是在注視被踩死的老鼠。然後對她說,請不要來打擾他。

  甚至是「請」,疏離得讓人心寒。

  五條憐很清楚,這個男人並不愛她,他眼中的自己從來只是一個工具,並且是已經失去了全部價值的工具。但直到那個瞬間,她才清晰地意識到,他甚至不會試著去愛自己,這整個家也不愛她。

  然後,她逃走了。丟下了那個家裡唯一可能愛著自己的五條悟,孤身逃跑在寒冬的雨日裡。

  再然後,就來到這裡了。

  從第一次見到戒指直至現在,不過幾天功夫而已,卻漫長得像是上個世紀了。戒指還在她的手裡,仿佛依舊在試圖將她與那個家連結起來。五條憐不想再看了,閉起眼,合攏了手掌。

  套上陳舊的磨出了一百顆毛球的柔軟毛衣,把束口的運動褲也穿上,戒指被藏進口袋裡。長長的衣袖把她的手臂完全埋起來了,在一片柔軟中摸索了好幾回,她才終於從袖子裡挖出了自己的兩只手。

  衣袖往上卷四圈,褲腿只需要卷三圈,腰上的繩子差點打了個死結。五條憐完全沒注意到冬天的靜電在她穿毛衣時悄悄把她的腦袋炸成了蒲公英。她捧起和服,輕聲嘆著氣,這才走出去。

  「那個……禪院先生。」猶猶豫豫磨磨蹭蹭,她挪動著擠進甚爾的視線裡,「這身衣服怎麼辦呢?」

  甚爾盯著她的衣服,視線一點一點挪到了她炸開的腦袋上,發出了「哼」一聲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笑的聲音。

  「洗了唄。」他說。

  「哦……」五條憐點點頭,「怎麼洗呢?」

  現在甚爾連「哼」的笑聲都發不出來了,無奈地憋著嘴,拿筷子一指陽台。

  「那裡。洗衣機。」

  「好的好的好的……」

  五條憐已經能感覺到他的耐心見底了,要是再問傻兮兮的問題,保不齊會像動了衣櫃裡的紙箱一樣挨罵。

  匆匆跑到陽台上,看著陳舊得有點發黃的洗衣機與上面三個完全搞不懂的旋鈕,她又有點懵了。雖然真的不想這麼說,但是……

  ……洗衣機要怎麼用呢?


第5章 不要總是把事情搞砸!

  笨蛋般的問題,問過一次就足夠了。五條憐深諳此道,所以絕沒有勇氣把「該怎麼操作洗衣機呀?」這種愚問傻兮兮的說出口。

  回頭看看甚爾,他正低著頭,直到現在都還沒吃完飯,顯然也不會發現踟躕在她臉上的迷茫。看來只能靠自己了。

  五條憐不自在地摸了摸臉頰,把這台泛黃的機器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就連三個旋鈕都認認真真地看了幾遍。不管怎麼看,她都覺得它很像是台大箱子。

  既然是箱子,就該有能翻開的蓋子才對。這倒是好找,沿著洗衣機邊緣的凹槽往上一抬,就能翻開蓋子了。踮起腳尖,探身往黑洞洞的內部看去。裡頭好像有個鏤空的籃子,把衣服扔進裡頭,是不是就可以了?

  她磨磨蹭蹭地把設想化作實際,忽然聽到甚爾在喊她。

  「把外頭籃子裡的衣服也一起丟進去洗了吧!」

  這家伙,對她的困惑和茫然一無所知(也有可能是視而不見),使喚起她來倒是不遺余力。

  五條憐撇撇嘴,多少有點不太高興,不過心裡也知道現狀如何,只好無奈地捧起腳邊的髒衣籃,把裡頭壓得緊實的衣服一股腦倒進去,然後合上蓋子。

  再然後,她就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理論上來說,她應該轉動控制面板上的三個旋鈕,以此啟動機器——就像夏天和五條悟一起看的那部科幻電影裡的飛船船長所做的那樣。

  道理很明確,做法卻很茫然。這台機器實在太舊了,刻度和旋鈕的名稱都被磨掉七七八八,根本看不明白。五條憐不敢隨便上手,只能試探性地摸摸弄弄,一不小心居然拉開了側邊的一個小抽屜。

  ……哦不對,不是抽屜。上頭寫著「洗滌劑」,還有紅色的基准線,應該是要放什麼東西進去吧?

  洗滌劑洗滌劑洗滌劑,洗滌劑在什麼地方呢?

  五條憐踮腳翻翻上方架子,又俯下身來,把下面髒兮兮的一塊空間也看了個遍,多少有點艱辛,好在終於找到了洗衣液。小心翼翼地把這飄散著花香味的藍色液體倒進小抽屜裡,哆哆嗦嗦合上。

  好像做了很多事,但進度沒有推進半點。在想辦法啟動洗衣機之前,做什麼好像都不能真正地派上用場。

  心一橫,五條憐做出了決斷。她把每個旋鈕都往右邊轉了二十度,老舊的機器倏地發出了咕咚咕咚的聲響。

  顯然是成功啟動了,洗衣機開始以奇妙的飛快頻率搖晃起來,真像是馬上要從地面蹦起來了,有點嚇人。五條憐窩囊地後退了兩小步,總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快和洗衣機的搖晃同一頻率了。

  搖晃著搖晃著,事情貌似不對勁了起來。

  最明顯的,就是這台機器發出的聲音,從最初的「咕咚咕咚」變成了「哐當哐當」,真叫人懷疑是不是洗衣機裡頭的籃子在毆打衣服——或者反之。

  再仔細看看,它的搖晃幅度明顯變得更大了,以陀螺般的姿態進行順時針的小幅度轉動,當真像是宇宙飛船的推進器。合攏的蓋子也翻開了一點,壓不住的泡沫撲哧撲哧往外冒,很快就膨脹到了徹底撐開塑料蓋的程度。

  失去了蓋子的遮擋,裹挾著大團大團白色泡沫的髒水完全被滾筒甩出來了,東一坨西一攤飛得到處都是,還有一團落在了她的鼻尖上,花香氣四溢,可惜不是什麼好事。

  我搞砸了——在意識到這個事實的同時,她瞥見到坐在余光一角的那個男人站起身來了。

  真不想承認,她現在的心跳絕對比洗衣機的抖動頻率更加快了。

  陽台上的情況很危急,但甚爾走得很慢,磨磨蹭蹭拖著步子走進了這團花香味迷霧中,一眼就看到了躲進了角落裡努力減少存在感的某只縮頭烏龜,還有發癲地往外吐泡沫的老舊機器,與滿地泡沫。

  真是,地獄圖景。

  甚爾都懶得嘆氣了,伸手去摸電線,用力一拽,拔掉了插頭。

  洗衣機停下了,世界安靜了,泡沫在花香味中發出微弱的爆裂聲。直到現在還動個不停的,就此剩下了五條憐而已。

  泡沫好像鑽進了拖鞋裡,甚爾低頭瞄了一眼,目光這才掃向角落,一開口就是陰沉氛圍:「你在干嘛啊,大小姐?」

  「洗、洗衣服?」五條憐被他嚇得不自信了。

  「洗衣服不至於弄成這樣吧,大小姐?」

  「您……您能不能別這麼叫我了……」

  羞愧感壓得她的腦袋越來越低,差點掉到地上去了。

  甚爾說話的語氣聽起來不太像是生氣了,可說實在的,五條憐覺得他現在還是發火更好一點,而不是冷冰冰地盯著自己。

  「不然還能怎麼叫你?」

  五條憐感覺冷汗淌到鼻尖上了:「對不起……可我不會用這東西。」

  「呃啊——」

  他發出了幾近無奈的哀嚎聲,看來真是有夠無奈的。

  五條憐還以為他會向自己示範一下洗衣機的使用辦法,或至少用簡單的話語指導一下。可是沒有。

  就像是完全忘記了洗衣機與滿地狼藉的存在,他疲憊地穿過客廳,徑直走到廚房,一腳踩扁了地上的空果汁罐,右手在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了皺巴巴的半盒香煙,晃了晃,甩出一根,打算用煤氣灶點燃香煙,但嬰兒床的吱呀聲蓋住了哢噠哢噠的點火動靜。他的動作明顯頓了頓,又朝著五條憐——其實是陽台的方向——走回來了,叼著未點燃的眼,費勁地從桌上的一堆垃圾裡找到了打火機,這才用力推開窗。

  哢噠——小小的火苗在風中搖晃,觸碰到了煙草,將其燃燒。他深吸了一口,把充滿尼古丁氣味的吐息呼在窗外的風中。

  「我說。」他肯定是在對五條憐說,「你還是回去吧。」

  冬日的冷風灌進屋子裡。

  今天已經不下雨了,卻也不是什麼晴日,陰沉天空讓風沾滿了灰撲撲的冷意,吹過她的發間,一下子帶走了所有的體溫。她好像又回到昨晚的雨夜了,就連舌頭都變得僵硬。

  「為……為什麼?」

  甚爾又吸了口煙,輕輕咋舌:「因為很煩嘛。」

  關愛未成年兒童?他勸人回家的理由肯定不會如此高尚。

  非要形容的話,他說出這話的理由,和近年來東京二十三區的流浪動物愈發增多的原因一模一樣,就是良心不足,並且嫌麻煩。

  最開始還有點新鮮感,熱誠也尚且還在,想著說不定真能派上用場,腦子一熱,就把小動物——在此處的情景中應該代入「五條憐」——帶回來了。可時間一長,熱誠消失,小動物——此處依舊是五條憐——開始闖禍,責任感就此破了個大洞,再也兜不住未來會面對的一切可能性。況且禪院甚爾知道,自己不是什麼有責任心的家伙。

  就算拋開這些不說,他剛才還突然想到一點麻煩的事情。

  「禪院家和五條家一向交惡,要是被五條家知道禪院家的人拐走了自家的後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他聳聳肩膀。

  「我早就和禪院家劃清界限了,他們不會在乎我做了什麼事情。但誰知道你們五條家會不會搗亂或者向我追責。我可不要被牽扯進咒術師們的家族恩怨裡去。」

  甚爾說著,做了個舉雙手投降的動作,五條憐卻覺得他像是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很清晰的界限。

  好冷。好冷。

  她幾乎要顫抖,口袋裡的戒指似乎也被風吹動了,一下一下打在腿上。他的話讓她意識到了事實——她盡力忽略,可無法逃避的事實。

  「不會的……五條家不在乎我。他們誰也沒有來找過我。」

  不是沒有找到她,而是沒有找過她。理由很簡單,她存在的價值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消失了。

  甚爾望著天空,但不像是在思索,只搭腔了一句:「這倒是。就連你的六眼哥哥也沒來找你吧?」

  「……」真是一語中的話語啊,「嗯……」

  嗯。就連五條悟都沒有找過她。為什麼呢?她猜不到,也不願去想。

  這不重要。

  「所以,您不用擔心的。」她急急地說,「不會發生任何衝突的,也絕不會再給您添麻煩。所以……」

  五條憐有好多想說的,可是話語卻卡住了,只能說出這些蒼白的字眼,不夠動聽,也不夠真誠。難怪甚爾從頭到尾都沒有投來目光,似乎沒有在聽她說話,只有沉默的尼古丁氣味還在燃燒。

  難聞的煙草燒到了盡頭,甚爾把煙頭往窗框上一碾,丟進不太像是煙灰缸的馬克杯裡。他依舊伏在床邊,沒有再抽一支煙,似乎也不覺得風很冷,任由粗硬的發絲被完全吹亂,下巴上的胡茬也能感覺到風的方向。陽台上的花香味也快要被吹得消失無蹤了。

  視線一角,穿著他的舊衣服的五條憐雙手交叉地站著,看起來扭捏又拘謹,猶猶豫豫仿佛要說點什麼,可是半句話也沒能擠出來。

  麻煩的小孩。他心裡依舊懷揣著這個想法。

  於是,他說:

  「她……以前和我一起住在這裡的女人,她死了——還沒過上什麼好日子,倒是先一步撒手人寰了。所以,和我待在一起,不會是什麼好事情」


第6章 簡直就是個奇跡

  為什麼要和一個小屁孩說這些話?她肯定聽不懂。

  甚爾後知後覺地直到現在才冒出一點後悔的情緒。

  他想,自己會這麼說的目的,大概率是為了把五條憐嚇跑——當然也有小概率是由於那場死亡發生以來,他還不曾願意直面過,也無人可說,而現在似乎是個可以說起這件事的時刻。

  把話說出口了,他沒有覺得更輕松或是更高興,始終壓在心裡的沉重感好像變得更加鮮明了,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他決定再點燃了一支煙,想要讓尼古丁焚燒掉這郁悶的感覺,可惜沒能成功,心中的沉悶感沒有消失半點。

  而那個可憐兮兮的、五條家的小姑娘還縮在余光的一角裡,扭扭捏捏,緊握在身前的雙手幾乎要絞成麻繩。就這麼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還是沒能擠出半個字來。

  現在好像在訴說一個悲傷的事情。五條憐想。

  她覺得她應該說些安穩人的話,或者是別的類似於加油鼓勁之類的話語,可她一點也不擅長安慰人,畢竟在過去的人生中她從沒有收到過太多的安慰。

  當然了,她不會被嚇退。

  「……沒關系,我一直以來也沒有遇到過什麼好事。」

  出生之前母親就死了,她是從屍體裡誕生的生命,絕對糟糕的開局。

  再後來,誕生時被賦予的「使命」也結束了,她好像徹底變成了一片虛無。

  曾經她覺得,人生中唯一的好事,是五條悟成為了她的哥哥,哪怕是自己的名字完全是他的復刻,哪怕相似的臉一點一點變得不同,只要想到還能走在他的身後,五條憐就覺得很高興了。

  但是,離家之後,就連他也沒有來找過自己。是對她一言不發逃離了家的行為生氣了嗎,還是他其實打心底不在乎自己?她想不到答案,還好答案也已經不重要了。

  她不能再抓著人生中這一點點好事不放了。

  「我知道我今天是闖禍了,但我一定會很有用的。」五條憐說服著甚爾,也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請您讓我留下吧。除了這裡之外,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眼前的男人依舊板著一張臉,似乎被沒有被她成功打動。她鼓起勇氣,往甚爾身旁挪近了一些,抽抽嘴角,努力擠出一絲苦笑——但怎麼看都像是在哭。

  「拜托您啦,禪院先生……接下來我絕對不會搞砸任何事情的。」

  冷風又灌進來了,帶著格外濃重的尼古丁氣味,原來是甚爾吐了一口煙到風中。他輕輕咋舌:「別叫我『禪院』,聽著就煩。」

  「唔……」

  原來不能這麼稱呼他呀。

  五條憐搓搓手,飛快地轉動著大腦。

  「甚爾先生。」只剩下這個稱呼最合理且尊敬了,「讓我留下來吧。可以嗎,甚爾先生?」

  甚爾叼著煙,煩躁地搓搓後腦勺,一聲不吭。

  要他說,這小屁孩最麻煩的一點就是要命的纏人——搶面包的時候死纏爛打,帶回家了也一直停留在視線裡,就連想要把她趕走的現在都粘得死死的,果然很麻煩。

  垂下眼眸,甚爾發現她又靠近了些,交疊的雙手幾乎要碰到他的毛衣下擺,卻依然保持著一點很禮貌的距離。她費勁地仰著腦袋,這是他第一次很認真地注視她的雙眼。

  五條憐的眼睛是深藍色的,有點像是海洋的顏色,但看起來並不是那麼清澈的色澤,目光也仿佛沒有聚焦,只是霧蒙蒙的一片。而在這雙眼睛裡,他還能看到自己漆黑的倒影,帶著冷冰冰的深色,也難怪她現在會是這麼一副緊張姿態了。

  甚爾輕聲嘆息,又猛吸了一口氣,幾乎要把香煙燃到盡頭。

  「那你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嗎?」他問。

  「唔……」

  從甚爾嘴裡說出來的,終於不是一味的拒絕了。五條憐有點意外。

  她覺得自己應該能說出一點什麼的,可以話語卻莫名卡住了,交疊的手指又開始攪弄起來,焦躁感讓她更緊張了。

  如果非要說「拿得出手的本事」的話,那大概只有……

  「我的眼力,應該還算不錯?」五條憐低下頭。

  說起自己的好,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搭配上咒力一起的話,射箭可以射得很准。」

  從去年開始,家主讓她學習和弓。至於學習的目的是什麼,她一直都不知道。她也不喜歡這種禮節繁雜的事情,盡管從她手中離弦的幾乎每一支箭幾乎都可以射中靶心。

  「哦——」甚爾看起來有點興致缺缺,復述著她的話,「射箭很准。」

  他好像沒有太明白自己的意思。不過這不要緊,她可以演示給他看。

  五條憐靠在窗邊——直到這會兒她居然還和甚爾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社交距離——低頭往下看。

  這裡是廉租公寓的第八層,下方的綠化帶種了一排纖細的樺樹,掛在枝頭的最後幾片枯葉阻擋不住冬日冷風的侵襲,要看就要被徹底吹飛了。

  注視著這搖搖晃晃的枯葉,五條憐垂手,用兩只手指從馬克杯裡夾起煙頭,輕輕一擲。她的視線依然注視著那片枯葉。

  視線的盡頭即是終點。

  枯葉脫離枝頭的瞬間,被柔軟的煙頭徹底戳短,啪嗒一下,掉向了地面。

  「哦——」

  甚爾發出的雖然還是一樣的應聲,但聽起來可比剛才多出了更多的情緒,還垂下手搓了搓她的腦袋,把本就靜電的頭發揉得更亂了。

  「確實能派上點用場。行吧,你就留下來好了。」

  無比渴望的答案就這麼不期而至般落在了自己身上,五條憐有點意外,就算是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她還是忍不住想要說出一句「真的嗎」。

  甚爾合攏了窗戶,衝她隨性地一擺手:「你要是不想待的話,那也隨便你。」

  這話一說,簡直就像是把選擇權的鑰匙又丟回給她了。

  五條憐愣了愣,匆忙點頭:「想待的,想待的!」

  「那讓你幫忙做事的時候就勤快點喲,五條。」

  「好好。那什麼,禪……呃,甚爾先生。」

  一不留神,走得飛快的他已經把自己丟到身後了。五條憐加快腳步,急切地想要說出口的話語也一起追上了他。

  「您可不可以不要叫我『五條』?」她摸摸臉頰,「挺怪的。」

  甚爾難得的在這個問題上非常大度:「那要怎麼叫?」

  「叫……叫我阿憐,可以嗎?以前阿悟就是這麼喊我的。」

  後半句話簡直多余,可惜她是在把話說出口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的,完全失去了補救的機會,只能任由尷尬感蔓延了。

  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大概是,甚爾對這種小事完全不在意,沉悶地應了一聲「嗯」,又鑽回到被爐裡去了。

  一個是說著「我什麼都會幫你做的」走到窮途末路的喪家之犬,一個是會嘀咕「你得好好幫上忙」的頹廢家伙,總覺得好像能搞出什麼很了不得的事情。

  實際上完全沒有。

  說實在的,對於甚爾的職業,或是更深入的身份,五條憐一點都沒有概念。她即不知道從何問起,也沒能順利地靠自己的觀察得出結果。

  就平安夜的遭遇來看,她有理由相信,禪院甚爾是個類似於殺手之類的家伙,可是這份猜測並沒能得到事實的佐證。

  連日來,他都窩在家裡——准確的說,是被爐裡,不出門也不做別的什麼,除了每天兩次打電話讓樓下的小飯店送飯到家之外,其他時間都耗在了電視上,雙腳幾乎要扎根在被爐的最中心,每次門鈴響起都會差使她去開門。

  至於五條憐自己嘛,她當然也沒做出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在寄居蟹甚爾先生逐漸化身為被爐中一顆不會動的植物的過程中,她成功把客廳沙發收拾成了自己的臥床,順便搞懂了洗*衣機的使用方法,並且悲傷地發現自己的和服被甚爾的黑衣服染成了特別怪的灰綠色。

  撇開這點小事,她當然還是在繼續以每兩個小時一次的頻率對家裡的小怪物……抱歉,應該是禪院惠,進行喂食,並且在他准備哭鬧的時候使出搖晃大法。

  這孩子和我真像呢——把禪院惠抱在懷中時,五條憐總會這麼想。

  尚在襁褓之中就失去了母親,多麼痛苦的共鳴感。最鮮明的情感似乎不是悲痛,而是遺憾,遺憾著人生中最重要的角色,對她的認知卻只有完全的空白。但惠一定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否則他也不會伸出手,輕輕地拍在她的臉上,然後咯咯咯笑出聲來。

  小怪物的小小惡作劇成功了,現在五條憐也想笑了。

  門鈴響起。

  「喂!」植物在說話,「開門!」

  「知道啦!」

  盡管很認真地和甚爾說了害怎麼稱呼自己比較好,他也確實答應了,實際上卻也不常喊她「阿憐」,而是會選擇「喂」或是「哎」之類的稱謂。

  五條憐把禪院惠穩妥地放好,轉身小跑到玄關。

  臨近中午,能在這時候造訪的,當然只有樓下飯館的送餐小哥了。

  果然,一推開門就看到了熟悉的裝束和陽光笑容,還有飯菜的香氣。

  深吸一口氣。嗯,今天是天婦羅定食吧?她聞到炸物特有的氣味了!

  五條憐接過飯菜,陽光的送餐小哥依然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讓她有點恍惚。

  平常不是送好餐就走了嗎,怎麼今天還留著呢?

  反常的展開讓她有點懵,也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送餐小哥終於開口了。

  「是這樣的,我們店的老板想要我來提醒您一下,已經到月底的結賬時間了,是時候支付之前的餐費了喲!」


第7章 金錢大損失!

  果然是過分陽光的家伙,就連催債的發言都能說得這麼高高興興的。所以五條憐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在這家店點餐的費用是在月底集中結算的呀!

  五條憐幾乎很少在除了五條家以外的地方吃飯,自然也沒有過為吃飯花錢的機會。況且每天這位陽光小哥來送餐的時候都是把飯盒往她手中一放,就笑眯眯地走掉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提起「錢」的這個話題,以至於她理所應當地認為吃飯和付錢這兩件事之間根本不存在任何關聯……啊,真是太蠢了。

  稚嫩的羞恥感壓低了五條憐的腦袋。她默默低下頭,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我明白了。」看來羞恥感還沒有完全消失,她的聲音聽起來仍像是嘰嘰咕咕,「現在就要把錢給你了,是嗎?」

  「要是今天能結清就最好啦!馬上這一年就要結束了嘛。」

  「唔……是呢。」

  要不是聽他這麼說了,五條憐真的會忘記明天正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不過,明天甚爾肯定還是會接著點這家店的外賣的,等到明天再結清賬單,時間上更合理一些吧?

  五條憐在心裡這麼想著,不過沒有把話說出口,只是微微頷首,請他在門口稍等一會兒,得到了肯定答復之後才輕輕關上門。

  「甚爾先生……甚爾先生!」

  戳戳被爐裡的植物,還要順便叫喚兩聲,他才會情願動彈一下,順帶丟出一句「干嘛?」。

  五條憐總覺得他肯定已經知道了剛才發生在門口的對話。玄關離客廳又不遠,過分陽光的送餐小哥音量還不低,絕對能夠穿透這段距離,順利落進甚爾的耳朵裡。可他偏偏要多余問一句。

  在心裡組織了一下語言,她挑出重點:「樓下飯館催你結清這個月的賬單。」

  聽著這話,甚爾撇了撇嘴,臉上的不情願翻了個倍。這點小小的變化足夠佐證五條憐的猜想了——他明明聽到了,還是非要問自己一遍才願意接受事實。

  看他這幅表現,還以為他不情不願地會說點推脫的說辭,然後拒絕付錢,實在沒想到他居然只在不爽地「哼」了一聲,然後就把手伸進褲口袋裡掏錢包了,鈍鈍的指尖撥開夾層,飛快數過裡頭的鈔票,像是松了口氣,把錢包丟給她。

  「拿去吧。」他擺擺手。

  拋開眼下的情景不說,甚爾的這句話聽起來確實很大度。五條憐小聲向他道謝(壓根用不著),匆匆跑到玄關,重新打開了門。

  「抱歉抱歉……」她把錢包遞出去,「讓您久等了。」

  「沒事的。」

  拿錢數錢算零錢,陽光小哥的動作分外麻利,三兩下就把錢包同找零一起放進了她的手裡,留下一句元氣滿滿的「感謝您一直以來的光顧!」,笑著跑走了,而關上門的五條憐卻忍不住嘆了口氣。

  好累啊。真是一場不容易的對話。

  和過分陽光的人類相處,難免落得過分疲憊的下場。

  而比她更想嘆氣的,是收到空了一大半的錢包的甚爾。

  「那小子,偷拿我的錢了吧?」他扯著嘴角,好一副冷冰冰的凶狠模樣,「我的錢包都癟了!」

  「我把他給我的收銀條夾在裡面了,您可以看看。」

  聽她這麼說了,甚爾才動手抽出收銀條,折成四折的長長紙條在空氣中彈了三下,終於恢復到了原本的長度,上面翔實地記錄了整個十二月來的點餐記錄。他眯起眼看了兩行就放下了,叫五條憐去拿計算器過來,害她一時有點懵。

  「計算器放在哪兒了呢?」

  「電視機下面的抽屜裡。」

  「好的好的。」

  飛快跑過去,又飛快地跑了回來,五條憐把計算器帶到了甚爾的手中。

  接下來當然是一段曠日持久的啪嗒啪嗒聲,深藏在禪院家一整年都沒使用過的計算器迎來了難得的高強度工作,最後得出的卻是一個理所應當的結果。

  賬單無誤,陽光小哥沒有收錯錢——也就是說甚爾的錢包是真的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事實太具有衝擊力了,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整一個下午甚爾都不說話了,晚上也沒有再點餐,估計是被郁悶的情緒填飽了肚子。

  五條憐沒覺得郁悶,所以到了晚上,她切實地開始覺得餓了。

  肚子空空的滋味向來是不好受的。眼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飢餓蟲暫時還沒有發出什麼奇奇怪怪的丟人聲響,飢餓感也成為了只有她一個人知曉的秘密。

  沒關系沒關系,等到餓過勁了,就不會覺得難受了。

  她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努力把注意力完全放在眼前的電視節目上,順便暗自期待禪院惠能夠放聲大哭一場。

  要是他當真開始鬧起來,自己無疑需要調動渾身解數去哄他。如此一來,注意力自然能夠從飢餓感上挪走。盡管多少有點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意味,但只要能把那種惱人的空蕩感從腦海中趕走,就絕對不是什麼壞事!

  不過嘛,現實是否當真能夠像設想得那樣順利,其實是個很看運氣的事情。五條憐今晚的運氣沒有最後好到能夠心想事成,認清了這一點的她決定還是投身於電視節目之中。

  現在正在播放的,是最近大火的漫才組合的脫口秀舞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火起來的,就算在舞台上,說的也淨是些無聊的冷笑話,只有偶爾幾個才能夠戳中笑點。五條憐忍不住要笑起來,可要是真笑出聲了,好像會顯得很怪。

  家裡靜悄悄的,只有電視的聲音,還有旁白配上的如同罐頭那樣乏味的笑聲而已。

  甚爾好像不會笑。無論是看搞笑的脫口秀舞台,或者是其他真正有趣的綜藝節目,他都不會露出笑臉,正如此刻,就算他正橫躺在自己前面,根本看不到他的臉,五條憐也能猜想出他正如何板著面孔的模樣。

  有些這般表情的他,看什麼節目都仿佛在看嚴肅的犯罪類紀錄片。

  五條憐垂低眼眸,看著電視機閃爍的熒光在甚爾的臉頰與頭發上打出一層淺淺的光,漆黑的影子就此像是有了切實的形狀。

  來到這個家有幾天了,平安夜的記憶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她不再覺得甚爾有多麼可怕了,卻還是不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於是,伏在眼前的這個巨大人形,變得更像是巨大的謎團了。

  她是不是該主動了解他呢?還是繼續像現在這樣生活著,等待著迷題在未來一點一點解開?五條憐想不好。

  熒光晃動了一下,甚爾依舊躺著,只丟出沉悶的一句:「盯著我干嘛?」

  哎呀,被發現了。可他的眼睛明明看不到自己呀?

  五條憐趕緊收回目光,想了想,說:「甚爾先生,您多大了?」

  「嗯?」

  甚爾似乎不太理解她為什麼要問出這種這種問題,不過還是像模像樣地盯著天花板,開始思索起來。

  「嗯……二十五。」

  滴答——時針指向十二,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到來了。

  「或者是二十六吧。」他聳聳肩膀,「我忘記了。」

  「這樣啊……」

  無數謎團中的一個終於解開了。五條憐滿足地點點頭,總覺得肚子也不那麼餓了。

  當然,等到了一覺睡醒的早上,飢餓蟲果然還是如約而至,齊齊高唱起空城計,響到鬧醒了睡夢中的禪院惠。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爛運氣,他居然沒有放聲大哭,只是皺著臉揉了揉眼睛,然後就翻身接著睡了,這熟悉的反應讓五條憐愣了愣。

  這……是不是有點太像了?

  甚爾窩在被爐裡的時候,也經常會在有事情的時候不耐煩地翻個身當作什麼事都不存在!

  可惡,這就開始沾染上父親的壞性格了嗎……

  五條憐攥緊了拳頭,心情復雜,順便不自覺地開始思考起了她與自己的父親可能會擁有的劣根性。

  然後,什麼也沒有想到。

  那個男人——五條家的家主,並不把她視作女兒。而意識到這個事實,也正是她離開那個家的最主要的原因。

  啪嗒啪嗒,裝在口袋裡的戒指好像撞到大腿了,有種微妙的疼痛感。五條憐扯扯嘴角,決定繼續沉浸在飢餓感裡。

  好消息是,耐心等到晚上六點之後,甚爾終於給樓下飯店打去了訂餐電話,送餐的當然還是陽光小哥,態度甚至比前幾天更殷勤了。

  為什麼每天都是他,他到底有沒有休假日呢?五條憐無聊地想著,拆開包裝袋才發現今天居然只有兩盒簡單的茶泡飯。

  只有飯,而不是之前每天都會點的有湯有小菜還有點心的定食套餐。

  本以為是過分陽光的送餐小哥出了錯,但沒想到甚爾居然一言不發地開始吃起來了,她更覺得不對勁。

  ……算了,還是別想了。

  五條憐把帶著一點苦味的茶泡飯送進嘴裡,繼續盯著電視。

  一年的最後一天,當然要以紅白歌會作為收尾。

  去年她和五條悟一起看過紅白歌會。他好像很喜歡紅組裡的某個歌手,但她壓根都不認識輪番出場的那些華麗明星們究竟叫什麼名字。

  今年的她多多少少進步了,在看到電視上穿著漂亮演出服的颯氣女歌手登場時,她一下子就想起來這是廣告上常看到的安室奈美惠。

  安室奈美惠拿起話筒,唱響的第一個音符是尖銳的一聲「噗嗤」。

  然後,電視熄滅了。

  小小的公寓陷入寂靜的黑暗之中。


第8章 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突如其來的昏暗,帶來了一陣微妙的寂靜感,好像家裡的每個電器都被這股沉默所包裹,一時之間居然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了。

  要說害怕嘛,可能是稍微有一點吧。五條憐下意識抱住了膝蓋,像只烏龜似的縮起了脖頸,總覺得自己的頭發都快要豎起來了,而甚爾仍躺著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是睡著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還是不太在意這點小事。

  膽戰心驚地等了好一會兒,甚爾還是沒吱聲。五條憐實在忍不住了,偷摸摸挪到他身邊,小心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甚爾先生……電視機壞掉了。」

  「嗯——」他從鼻腔裡發出了這麼一聲不置可否般的應聲,磨蹭著說,「那你拍兩下電視機的後蓋試試。」

  「唔……這樣就可以了嗎?」

  「先試試唄。」

  「好的。」

  拍拍電視機就能好了嗎,這是什麼原理呀?

  五條憐很懵,不過還是乖乖地站起身來,躍過地上的幾堆垃圾,繞到了電視櫃的側邊。

  最新款的液晶電視,擺在桌上像是個巨大的塑料盒子,從後蓋裡冒出的熱氣帶著一股電子元件的溫熱氣味。她左看看又瞧瞧,默默做足了心理准備,這才抬起右手。

  嗙——好響亮的一聲!

  攢滿灰塵電視機的後蓋嗡嗡作響,五條憐的手上也像是被小蟲子爬過似的又麻又痛,趕緊用力甩甩,居然從甩落了一大團灰塵,她的手上也髒兮兮的,都怪好久都沒有人清潔過這台碩大機器。

  髒也髒了,苦頭也吃了,要是如此一來能夠讓電視機恢復工作,那倒算得上值得。可黑漆漆的屏幕還是黑漆漆的一片,壓根沒有亮起來,也沒聽到機器運轉的聲響。無奈,她又抬手拍了兩下,結果依舊毫無變化。

  「不起效果誒,甚爾先生。」她的耳朵都熱起來了,好像沒能搞定電視機全是她的錯,「接下來該怎麼辦?」

  甚爾嘆了口氣——嘆息的對像倒不是她——難得地坐起身來,指節敲打在小桌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才說:「那就這樣吧。」

  看來他的計劃是破罐破摔吧。

  「哦……」五條憐耷拉著腦袋。

  沒能幫上忙,她有點沮喪。

  「我可以去洗一下手嗎?我的手髒了。」

  他滿不在意地甩甩手:「去吧。」

  沾滿了灰塵的掌心摸起來居然是略帶毛茸茸的觸感,怎麼想都讓她覺得好別扭。連一刻都不想磨蹭,五條憐趕緊跑到廚房,用力擰開水龍頭。

  沒有聽到嘩啦嘩啦的水流聲,也沒有感覺到冬日的清水落在手中的微涼感,明明水龍頭都擰到底了,怎麼半滴水都沒有落下來呢?

  五條憐歪過腦袋,呆愣愣地盯著無事發生的出水口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想到是不是也該拍一拍叫它起床工作。

  就和那台莫名其妙罷工的電視機一樣,不管怎麼拍打,水龍頭還是固執地保持著干涸狀態。她心裡已經冒出不太好的預感了,匆匆忙忙跑回甚爾身邊。

  「水龍頭也壞掉了!」

  「呃啊……」

  甚爾發出低聲哀嚎,痛苦地皺著臉,鑽回到了被爐裡,又把自己關進這層綿軟的鐵壁裡了。

  真像昨天電視上放的那只把腦袋鑽進沙地裡的鴕鳥一樣啊。五條憐忍不住冒出了這種念頭。

  她趕緊甩甩腦袋,把失禮的心思丟出去了。

  當務之急是修好家裡壞掉的東西,可她哪會做這麼高深的事情。看來還是得把此地唯一一個成年人禪院甚爾拉起來並且勒令他解決問題才行吧?話雖如此,可她哪有膽子做出這麼放肆的事情啊……

  糾糾結結,猶猶豫豫,五條憐完全沒能做出什麼-0p妥帖的決定,倒是甚爾先一步鑽出來了,嘴裡還嘀咕著「好冷」。

  沒錯,現在就連一直以來穩定地提供熱源的被爐都停工了。

  甚爾已經不想再嘆氣了,但面對這般現狀,果然還是免不了吐出一口郁悶的濁氣。他低頭看看被爐,又抬眸瞄了瞄擺在角落裡的嬰兒床,最後視線才落在一臉局促的五條憐的身上。

  「電視機和水龍頭都沒壞。」他撓撓頭,「只是停水停電了。」

  停水停電……這種事情應該不能用區區一個「只是」作為前綴吧?

  五條憐眨眨眼,遲鈍地思索了半天還沒反應過來。

  她還沒經歷過停電或者是停水之類的事情呢。說到底為什麼會停水停電呢?她想不明白。

  「當然是因為我忘記交電費水費啦。」他打了個哈欠,故作輕松,「上個月開始好像就沒交過了。」

  五條憐還是懵懵懂懂:「電和水都需要花錢嗎?」

  「不然呢,大小姐?」

  討厭的稱呼又冒出來了。她倏地紅了臉,低下頭,不說話了。

  好嘛,雖然很丟人,但至少知道了這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東西都不是免費的,這也不失為什麼壞事。

  在五條憐忙於調節羞恥心情的時候,甚爾也在心裡盤算起了賬目。他還從口袋裡摸出了干癟的錢包,把剩下的找零數了三遍,每數完一次都忍不住要嘆息。

  「總之。」

  像是下定了決心,也可能只是說點自我安慰的話,他「啪」一下闔上錢包,沉聲道。

  「明天上午先去把電費付了。沒電視看可不行。」

  五條憐趕緊從自己的羞恥心中抽身出來,急急道:「沒水也不行呀甚爾先生!」

  「啊,是是是。」

  甚爾的腦袋更痛了。他又掏出了錢包,重新把零錢數了一遍。

  就這麼點錢,就算是數一百倍,也不會變出更多的。甚爾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他就是忍不住反復確認。

  「行吧。」他再度合攏錢包,「那就先把這個月水電費付了,至於吃飯……等等,現在已經是新的一個月了吧?」

  「是的。現在是2003年1月1日了。」

  就在他們苦惱著水電費的途中,時針已經不聲不響地走過了數字十二。現在是嶄新的一天了——也是嶄新一年的起始。

  照理說,新的一年應該醞釀出一點新的理想才對,沒想到擺在自己面前的卻是無比頭痛的現實,甚爾都不想再數錢了。

  不管怎麼數,錢包裡也不會突然多出付房租的錢。保不齊再過兩天房東就要上門催收房租了,真是想想都覺得煩。

  他果斷地閉上眼,仰面躺在地上,努力放空大腦,可貨幣符號還是在眼前轉個不停,擾得他不得安生。

  「總之!」這次絕對是下定決心了,他一字一句對五條憐說出事實,「我沒錢了,錢包裡就是我剩的所有家當。你明天跟我去臥室裡找找有沒有什麼多余的錢,要是找到了,就用這筆橫財付掉房租和水電費。要是沒這個狗屎運的話……我還沒想好。總之明天再說。」

  簡直算得上輕而易舉,最為棘手的問題就這麼被推到了明天。

  在如此重要的大事上,五條憐可沒有什麼決定權,只點點頭表示了解了。於是甚爾也心滿意足,重新鑽回已經冷掉的被爐裡,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沒有了電的小小公寓,透著一股沒由來的陰冷。五條憐被凍醒了好幾次,睡都睡不安穩。低頭看看,甚爾也縮成一團了,眉頭緊鎖著,顯然也在夢中渡劫。

  唯一在享受著安眠的,可能只有窩在柔軟床榻裡的禪院惠了。但到了後半夜,他也開始躁動不安起來了,發出咕噥似的哭聲,而這全都是因為斷電缺熱水。沒辦法,五條憐無法安眠的後半夜徹底耗在了哄小孩這件大事上,直到天色堪堪亮起,才被賦予了更有意思些的工作。

  沒錯,就是昨天說的找錢計劃。

  「你只要跟著我在抽屜裡翻翻有沒有錢就行了。」

  甚爾在口袋裡摸索著找鑰匙,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話語的尾音差點隨之飄到天上去。

  「別的東西不要亂動。」

  她配合地點點頭:「明白了。」

  五條憐知道,禪院甚爾的身上有著一大堆謎題,其中有一個謎題是,明明家裡有著正經的臥室,他卻總要睡在客廳的被爐裡。

  想要解開謎題,方式無非兩種——向本人求解,或是自己努力思索。

  前者的應對方式,她肯定是沒膽子付諸實際的,所以她只很認真地思索過幾回。不知是否靠譜的大腦給出的推測是,這個房間是他與那個「以前同他住在一起的女人」居住的地方,所以現在才空關起來了。

  如果這麼想的話……那他是個很重感情的家伙嘛。

  這番結論和五條憐心裡的甚爾不太一樣,別扭的衝突感讓她總忍不住想要打量他的神色。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觀察行動並非天衣無縫,卻也沒想到沒過多久就被甚爾抓了個正著。

  「干嘛?」他不快似的努了努嘴,「你老是傻兮兮睜大眼盯著我看。」

  「抱歉……因為甚爾先生您還挺好看的?」

  「別說這種投機取巧的話。」

  謊話一下子就被戳穿了。五條憐有點尷尬,笨拙地保持著嘴角的僵硬弧度。甚爾倒是無所謂她怎麼樣,繼續開門。

  哢嚓——鑰匙滑進鎖眼。

  老舊的門鎖要用力往右側旋上一整圈,才能到鎖片被撥動的聲音。

  他敞開門,讓久違的花香味重新闖出這個房間。


第9章 徹徹底底地沒有錢了

  馥郁的花香味,五條憐對這股味道很熟悉。

  在衣櫃的紙箱子裡,她曾聞到了類似的香氣。害得洗衣機大吐特吐的時候,瘋狂湧出的白色泡沫也是一樣的味道。

  真想說其實她挺喜歡這香氣的,不過眼下的場合似乎不太適合發表感嘆。五條憐默默閉緊嘴,跟著甚爾走進房間。

  小小公寓的臥室也是小小的,靠牆擺了一張尺寸介於單人床與雙人床之間的別扭木床,被子皺巴巴地堆在床邊。幾件衣服搭在一旁的椅背上,角落裡是張小書桌。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別的特別的東西了。甚爾一指書桌,叫她先從這裡找起來,自己則是翻開了床墊,打算從床下的收納抽屜裡碰碰運氣。

  探索一片陌生的區域,真像是不打招呼就闖進了別人的家裡。

  五條憐小聲對空氣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這才拉開書桌旁的堆滿衣服的椅子。

  平平無奇的房間,就連書桌也沒什麼不同的。桌上擺了幾本育兒書,還有一本小小的手賬。做賊心虛的感覺又快冒出來了,她只用手指捏著書脊,小心翼翼地抖了兩下,眯起眼,努力不去看書頁上的內容。

  果不其然,書籍也好筆記也罷,裡頭都沒有夾著鈔票或者硬幣。這點期待算是落空了。

  轉戰書桌抽屜,在化妝品、針線包、發夾和小雜物之間翻找一陣。好運氣終於派上用場,居然找到了一小個零錢包。她迫不及待地拿去給甚爾看。

  「零錢包啊?」

  甚爾把架起的床墊扛在肩膀上,這才騰出手來掂量這個小小錢包,裝在裡頭的零散幾個硬幣碰撞出貧瘠且冰冷的叮當聲。他的心也要冷下去了。

  拉開一看——好嘛,居然真的只有幾枚五元銅板而已。

  「估計是攢著新年參拜的時候用的。」甚爾撇撇嘴,扯出一絲苦笑,「干脆就用這點五塊錢去求神拜佛好了,說不定神會願意讓我中張彩票的。」

  五條憐對他的話有點好奇:「神明也管彩票嗎?」

  「估計不管,但我希望神的業務範圍能擴大一點。別好奇這種問題了,把零錢包放回去。」

  「哦。」

  看來自己的工作沒有得到什麼可觀的成效啊——接過零錢包時,五條憐失落地想。

  不過,甚爾先生也沒有因此而氣惱,應該說明她不算是做得很爛吧?

  琢磨著琢磨著,失落的心情瞬間就調理好了。她把零錢包收到原處,繼續翻找起來。

  把小書桌翻了個遍。除了剛才的零錢包之外,五條憐沒能在找到半點和錢有關的東西了。這裡頭淨是些雜物。倒是甚爾,意外的在床下的過季被子裡找到了一張五千的鈔票——意外之財!

  用這五千塊付房租?顯然是做不到的。但不管怎麼說,水電費和這兩天的伙食全都有著落了。

  本著得過且過的心態,五千塊算得上相當不錯的收獲。甚爾朝五條憐招招手,帶著她出門一起去繳費。

  仔細想想,從平安夜那天來到禪院家以來,她還沒有正經地出過門——走出門外拿外賣可算不上是什麼「出門」。

  所以,時隔多日,踏上空曠且堅實的水泥地面,這麼平凡且簡單的小事也足夠讓五條憐產生了一種陌生感,邁出的每一步都好不自在,儼然化身為了幾年前和五條悟一起在電視上看到過的宇航員阿姆斯特朗。

  「你邁出的一小步,肯定沒辦法代表人類的一大步啦!」

  要是被五條悟看到了此刻別扭地走著路的自己,他肯定會這麼說的……算了,別想了。

  五條憐甩甩腦袋,把虛構的五條悟丟出腦海,加快步子,追上甚爾。

  繳費所離家有點距離,要穿過三條街,再越過一座小橋,才能看到那映射出日光的玻璃門。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日,街上好熱鬧,不只有新年大促銷的招牌和吆喝而已,還有成群結隊向神社而去的年輕人們。五條憐猜,五條悟現在肯定也在前往神社的路上,或者他已經在神社裡了。新年參拜的習俗,五條家絕不會讓他落下……不對不對。怎麼又開始想他的事情了?

  甩甩腦袋也沒有用。她只能盯著甚爾的背影,努力放空大腦。

  在這個熱熱鬧鬧的新年,結伴走在一起的他們,卻透著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可能是因為他們都穿著黑漆漆的衣服,也可能是因為他們並排走著卻不說話。空氣裡滿是寒意,從衣領裡鑽進去,害得渾身上下都暖不起來。天也毫不晴朗,陰沉的模樣像是快要下雨了,不過在這般冰冷的溫度下,從厚重雲朵中落下的很可能不是水滴,而是更加輕飄飄的雪花。

  穿過小橋,來到繳費所。五條憐看著甚爾繳清費用,收據和零錢一起被他隨手裝進了外套口袋裡。

  這些零錢就是我們剩下的所有的錢了嗎?——她好想把這句話問出口,不過舌頭好像被新年的寒意凍住了,怎麼也沒能把話說出來。

  「回去嘍。」

  他朝五條憐招招手,她小跑著趕了上來。

  其實,找回的這點零錢,真的就是甚爾僅剩的所有家當了。

  上次干的肮髒活(正是平安夜的那一次)沒能得到半點報酬,委托人以「你的工作完成得太晚了」為理由,自說自話地扣下了他的佣金。甚爾自認倒霉,也懶得同那幫摳門的家伙掰扯。不過現在他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去掰扯一下了。

  不管怎麼說,總得拿回點錢才是。

  當然了,死皮賴臉的掰扯,也不是眼下就能立刻著手去做的,總得提前做好准備才行。

  在此之前嘛,美味的定食套餐肯定是沒得再享用了。靠現在所剩無幾的這點錢,連點兩份最最簡單的盒飯外賣的余地都已經消失無蹤。當真是有點凄慘了。

  回家的路上,甚爾拉著五條憐去了趟老舊的雜貨鋪,在冰櫃裡翻出了幾包最便宜的冷凍烏冬面(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產物),丟進五條憐拎著的購物籃裡,再順手抓起貨架上蔫了吧唧貼了三張打折標簽的豆芽菜。結賬時,店主老太太看向他們的表情好像帶著一點憐憫,甚爾裝作沒看到,從老太太手裡搶過收銀條,依舊是看也不看地塞進口袋裡,招呼五條憐回去了。

  亂糟糟的廚房姑且被清理了出來,久久沒有正常工作過的煤氣灶也重新點起火,五條憐看著甚爾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裡摸出了一個小鍋,驚訝到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甚爾先生……您居然會做飯呀?」

  一不小心,就連心中的疑惑都說出口了。她匆忙捂住嘴,可惜稍稍晚了一點——甚爾已經聽見了。

  「這不叫做飯。」他輕哼一聲,用筷子挑開鍋裡的冷凍烏冬面,抓起一把豆芽菜丟進去,「撐死了就是把生的東西變熟而已。你愛吃不吃。」

  「我吃的我吃的!」

  在狠狠餓過肚子之後,不管是什麼奇形怪狀的玩意兒,她全都能吃吃下去!

  而甚爾煮出來的東西嘛……

  要說它「奇形怪狀」,那絕對是算不上的,但也肯定沒辦法和「美味」沾邊。他只是把烏冬面和豆芽菜燙熟了而已,順便塞了兩顆白煮蛋進去,倒上照燒汁拌一拌,勉強湊成了一頓有味道且能果腹的飯。

  第一頓烏冬面,在新奇勁的加持下,五條憐吃得心滿意足。吃到第三頓,雖然不想承認,但她真的有點膩味了。

  到了第五頓,冰箱裡的雞蛋徹底清空,取而代之的配菜是腌了很久的醬瓜,味道倒是尚可,只是一口下去,酸得牙齒都要掉了。依舊不想承認,可她既然有點羨慕禪院惠了。

  白乎乎的、充滿蛋白質和營養元素,且在某種程度上算得上是葷食的奶粉,好像比她的素食烏冬面好上不少耶……

  五條憐不爭氣地咽了口唾沫,閉上眼,英勇就義般把奶瓶往禪院惠的嘴裡一塞,聽著他飽餐一頓的咕嚕咕嚕聲,肚子裡的飢餓蟲都快要叫出聲來了。

  「喂,阿憐。」

  咚——是碗放在桌上的聲音。隨即是一陣窸窸窣窣,肯定是甚爾鑽進了被爐裡。

  「來吃飯。」

  這兩天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甚爾終於用「阿憐」稱呼她了,雖然總會在開頭加上一個「喂」字,不過她也不覺得別扭。

  「來了!」

  把小惠好好地放回到嬰兒床上,五條憐踏著艱難的腳步,一點一點挪向飯桌。

  果然果然,今天也是烏冬面配豆芽照燒汁。醬瓜倒是不見了,因為昨天他們已經吃完了最後的一根醬瓜。

  五條憐拿著筷子的手不自覺在抖,腦袋中滿是照燒汁的熟悉味道,以至於攪拌烏冬面的動作都變得無比堅硬了。甚爾似乎沒有發現她的不對勁——他甚至都沒有吃膩這過分簡單的餐食,漫不經心地一邊盯著電視,一邊吸溜面條,呲溜呲溜的聲音聽得她所剩無幾的食欲徹底打了水漂。

  默默地,五條憐放下了筷子,偷摸摸打量起他。甚爾裝作沒有注意到她的視線,繼續吃面。

  「那什麼……甚爾先生。」

  沒辦法了。現在真的只能把話*說出口了!

  「我們沒錢了,對嗎?」

  「對。」

  他倒是很坦誠。畢竟這個事實這麼明顯,完全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嘛。

  五條憐不自在地搓搓大腿,掌根觸碰到了口袋裡那個硬硬的圓形東西。

  她有一個想法,已經琢磨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說。或許她應該說出口了。

  「我有個……呃……這個東西。」

  叮——比面碗撞向桌面更清脆的聲音,一枚戒指被擺放在了桌上。

  是五條憐的戒指。是她從家主那裡拿走的戒指。

  「您把它賣掉吧。」


第10章 出賣的是自己的尊嚴吧

  賣掉家主的戒指,這個決定絕非是一時衝動。

  同樣,也確實沒經過多少深思熟慮。

  五條憐滿腦子想著,要是能夠避開接著吃清水煮烏冬面的命運,不管做什麼都是值得的——就算要賣掉她那不存在的尊嚴也完全沒關系!

  況且,戒指留在她的身邊,並不存在任何意義。

  自始至終,只有她自己還在固執地拘泥於家主看向她時的目光。

  聽到她的話,還有那清脆的「叮」一聲響,甚爾終於抬起頭來了,先是看了看不自覺抿緊了唇的五條憐,而後才瞄向躺在桌上的銀色圓環。從他所在的這個角度,很容易就能看到刻在內圈的名字。甚爾用指尖捏起戒指,裡外打量了幾眼。

  「AkiteruGojo……」他小聲念著內圈刻下字母,「是五條家的誰啊?」

  「是現任的家主。」

  甚爾撇撇嘴,其實不太感興趣,不過還是接著問:「這名字寫成漢字的話,是哪幾個字?」

  「明光。」五條憐抬手,輕輕用手指往水杯裡點了點,在桌上寫下文字,「五條明光。」

  「哦——」這下倒是明白了,甚爾把戒指丟回到桌上,「要是賣掉了,你們五條家的人不會跑過來追著我要吧?」

  「唔……」

  這確實是個值得琢磨的問題呢,而她居然根本沒考慮過,真是太單純了。

  五條憐戳戳額角,飛快地在心中把一切可能性全都盤了一遍。

  不管是左想還是右想,好像都沒什麼好擔心的?

  「應該沒事的……應該沒事吧。」話都說出口了,又被她臨時添上了一點遲疑的色彩,「我想,家主大人都不知道我拿走了戒指。」

  「那行。下午就去賣掉。」

  沒有半點客氣,丟下這麼一句決定後,甚爾就把戒指收進口袋裡了,果斷得讓五條憐差點沒反應過來。

  ……咦,這就接受了呀?

  她摸摸腦袋,有點納悶。

  原本五條憐還以為自己必須要面對甚爾的一些人情拉扯,比如像是「我怎麼好意思讓你付出自己的東西」或者是「我就算再窮困潦倒也絕不會讓你一個小孩子費心」之類的的客套話,真沒想到這類破話他半句都沒說,估計連猶豫都沒有過。

  不過,這幅毫不客氣的做派才算是意料之中吧。

  實話實說,五條憐有點郁悶——缺少了拉扯的環節,總讓她覺得賣掉戒指這件事都顯得毫無實感了,懸浮得如同在做夢。

  就這麼混混沌沌地接著吃面條,磨蹭的速度也不知道是在拖延著什麼。

  就在最後一根面條送進嘴裡時,甚爾催著她快點跟上來。

  「這就要出發了呀……」不真實感又冒出來了,五條憐感覺自己的腦袋也暈乎乎起來了。

  他披上外套,把鑰匙揣進口袋裡:「我討厭浪費時間。」

  「好的好的。」

  匆匆忙忙收拾好桌上的東西,五條憐追上他的腳步,走出了家。

  在什麼地方才能賣掉戒指呢?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生活常識寥寥的五條小姐肯定是給不出什麼答案的。

  她唯一能夠想到的合理去處是珠寶店,但一路上他們經過了三面擺滿閃亮首飾的玻璃櫥窗,甚爾都沒有停過一回腳步。看來,他們的目的地並非珠寶店。

  接著往前走。明明都已經過了正午,溫度還是沒有升高多少,毫不留情的從衣領袖口間鑽進去。五條憐把外衣拉鏈拉到最頂上,讓毛茸茸的羊羔毛衣領貼住脖頸,可好像還是沒覺得暖和多少。這件隸屬於甚爾的舊羊皮夾克正沉沉地壓在她的肩膀上,他卻依然覺得自己的腳步無比虛浮。

  說不定,沒有腳的幽靈走起路來就是這種感覺吧。

  她沒頭沒腦地想。

  就這麼飄忽飄忽地前進著,他們在一塊寫著碩大「質」字的招牌前停住了腳步。左右瞧瞧,原來這是一家當鋪啊。

  店裡沒有電燈,推門進去,能望到的盡是一片黯淡。空調倒是打得足夠暖,倏地撲在臉上,捂得五條憐瞬間就出了一層薄汗。

  當鋪,這樣的地方對於她來說,多少有點太過陌生了,可甚爾卻像駕輕就熟似的,徑直走到角落的櫃台,按了下台子上的鈴鐺,清脆的聲響聽著卻實在突兀。

  稍等上一會兒,店員的腦袋會從櫃台的小窗口裡探出來。

  店員好像坐在了一把很高的椅子上,又或者是他本來就高得可怕,所以才低著頭,眯起的小眼睛透過窗口的鐵欄杆,俯瞰著甚爾和五條憐。明明待在裡頭的是店員,在欄杆背後的那方也是他,可不管怎麼看,五條憐都覺得,被囚禁起來的像是自己和甚爾。

  「要賣什麼東西?」說起話來也是陰森森的。

  「銀戒指。」

  店員從鼻腔裡咕噥了一聲,遞出來一張紙:「先填表吧。」

  表格紙從窗口裡伸出來,落在櫃台的台面上,甚爾拿筆填起來。五條憐探頭想看看表格是什麼樣的,卻怎麼都看不清。

  櫃台太高了,邊緣才同她的鼻梁骨平齊,踮起腳尖也沒辦法把歪斜的文字看得清楚,就連比她高出了那麼多的甚爾都只能別扭地擎著手臂寫字,估計他也挺不自在吧。

  要是有和自己一樣高,甚至是比她還矮的人要來典當的話,該怎麼辦呀?她忍不住想。

  這個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無聊地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她在櫃台下方發現了一個腳蹬。要是踩在這上頭,應該就能夠輕松地夠到櫃台了吧。

  盡管心裡這麼想著,五條憐卻在猶豫是不是真該將想法付諸實際。糾結了半天,還沒拿定主意,甚爾倒是先把表格遞上去了。

  嗯。用不著糾結了。

  窗口後頭的店員依舊是眯著眼睛,拿了支筆,把紙上的每個空格都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又捏起戒指,以同樣的認真勁打量起來,裡裡外外通通看了一遍,這才點點頭放下。

  「在我們賣出這件商品之前,你可以隨時購回。」他看著甚爾說,從頭到尾目光都沒有在她的身上停留半秒,「當然,具體的價格要以購入當日的市價為准。」

  原來還可以買回來呀?五條憐忍不住感到驚訝。

  甚爾自然不會有和她一樣的心情。他都沒怎麼認真聽店員說話,畢竟他可沒有贖回戒指的想法。只隨意地應了聲「嗯」,他招招手,讓五條憐快點跟上來。

  直到走出了店外,他才開始數起這次的「收獲」——整整五張萬元大鈔。

  說不定這枚戒指會更值錢,說不定去別家當鋪還能爭取到更高的價格,這些可能性並非不存在,不過甚爾不打算再去麻煩了。

  說實在的,能賣到五萬塊,已經算是出乎意料的價格了。付房租依舊不夠,加加餐完全是綽綽有余。他把這筆難得的收入好好收進口袋裡,總算感覺心情輕松些了,邁步走的飛快,回過神來,才發現五條憐被甩在了後方好遠的地方。

  停住腳步。等了兩分鐘,她才趕上來。

  「干嘛。」甚爾丟出這麼干巴巴的一句。

  他努著嘴,對五條憐的磨蹭好像有點不太高興。

  「賣了你的戒指,你覺得不高興了嗎?別忘了,是你自己說要賣掉的。」

  「沒有,我沒有覺得不高興。」五條憐自己也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說謊,只說,「我只是有點困惑。」

  「困惑什麼?」

  「為什麼當鋪的台子那麼高呢?」

  這句話絕對不是謊言了,因為她真的很想不明白這一點。

  聽著這話,甚爾也想了想。

  「防止買東西的人後悔吧。」他給出自己的想法,「靠在那麼難受的桌子上,被店裡的人像罪犯似的盯著填完典當物品的信息,這一套事情做完,尊嚴和決心都不剩多少了,肯定不會有人再想把東西贖回來的。」

  「唔……原來是這樣。」

  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

  她完全沒往這個角度思考過,確實是見識太少了一點啊。

  走回家的路上,能聽到甚爾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說,今晚應該點什麼定食吃。看來水煮烏冬面已經從他的菜單裡面刪除了。

  「阿憐,你想吃什麼?」居然還很難得的主動詢問起她的意見來了。

  五條憐受寵若驚,下意識地指了指自己:「我、我呀?」

  他笑了一聲:「路上沒別的人叫『阿憐』吧?」

  「……您說的也是。」

  她笨拙地笑笑。

  難得被賦予了「決定今天吃什麼」的重要使命,她真的得好好發揮才行了。只是不爭氣的思維好像有點卡住了,思來想去,能夠想像出的美食居然只有照燒汁拌烏冬面——甚至還是沒有水煮蛋和醬瓜的凄凄慘慘光面版本!

  趕緊甩甩腦袋,把清湯寡水的烏冬面丟出幻想。即便如此,她居然還是沒能冒出半點靈感。

  在她糾結著不知道是不是應該丟出「我其實什麼都能吃」的萬能答案時,甚爾停住了腳步,俯身打量路旁立著的宣傳牌。

  「就吃這個了!」

  才花了兩秒鐘的思考時間,他就做出了決定。

  五條憐收起糾結的心思與水煮烏冬面的幻影,微微歪過身子,視線越過甚爾壯碩的身軀,也落在了立起的宣傳牌。

  「新店開業,限時三天和牛自助特惠,每人僅需一萬元!!」

  宣傳牌上這麼寫著。


第11章 殘存的理智徹底飛走啦!

  和牛自助、限時特惠、一萬一人。

  宣傳牌上黃色標粗的這幾個大字實在太具有衝擊性了,才看了一眼而已,便不受控制地在五條憐的腦海裡轉個不停。

  一萬塊一個人……那兩個人的話就是兩萬塊了,可賣掉戒指的錢只有五萬而已呀,不是嗎?

  她的數學本領一直算不上多好,以前五條家的家庭教師也總會對她著她交上去的作業搖頭嘆氣。可就算再怎麼沒腦子,她也能意識到,這場和牛盛宴將會對好不容易稍稍充裕起來的錢包造成一場重大打擊。

  「怎麼樣?」甚爾對此顯然毫無自覺,衝她一揚下巴,「去吃吧!」

  「呃——」

  要說不想,那絕對是在騙人沒錯。

  從烤肉店的門縫間鑽出的肉香氣太誘人了,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空蕩蕩的胃,把僅存的那點平淡無味的烏冬面化作虛無,擰出一陣飢餓的叫聲。她都不敢張開嘴了,生怕所剩無幾的理性徹底從唇齒間逃走,害她徹底淪落為烤肉的奴隸。

  對,要理智……要理智!

  不管怎麼想,把今日唯一收入的五分之二花在一頓烤肉上,都不像是什麼明智的決定——雖然不知道平常總點的定食套餐是什麼價格,但肯定比兩萬塊便宜多了!

  考慮到持久的長期發展(事實上五萬塊這點錢真的也發展不了多久),她覺得自己應該勸勸甚爾才行。

  對於她的小腦瓜子裡到底在琢磨著什麼,甚爾無從得知。

  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有著一副呆愣面孔的五條憐,看起來更像是糾結著拿不定主意的模樣。他倒也不打算強迫她,畢竟帶著一個小屁孩一起吃飯肯定不如獨自享用和牛盛宴來得痛快。他甚至松了口氣,擺擺手說:「你要是不吃的話,就先回家吧。呶,鑰匙給你。」

  哐啷哐啷,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大串鑰匙丟過來,轉身拉開飯店的木門,濃郁的烤肉味一下子湧了出來。五條憐愣了愣,這才手忙腳亂地接住鑰匙。

  「我……」

  猶豫著張了張嘴,勸說的話語還沒還得及說出來,倒是先聽到了極其微弱的「咻」一聲——很明顯,這是僅存的理智從軀體裡飛出來的聲音。

  於是,還來得及吐露的言語拐了個彎,又縮回到心裡去了。五條憐抿著唇,把要是捧在手裡,跟上他的腳步,一起走進暖混混的烤肉店裡。

  大概是新店開業限時特惠的噱頭有夠吸引人,也可能是這家店的味道真的不錯,飯點已經過去了好一陣,店裡還是顧客不少。甚爾挑了個角落的小桌子,坐下時,還朝她投去了取笑般的目光。

  「還是跟過來了?」

  「嗯……」五條憐把鑰匙還給他,「肚子餓了。」

  「那就多吃點。」他抽出一旁的菜單,「吃到回本。」

  要吃掉價值一萬塊的牛肉,這種事真的能做到嗎?光是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窩囊的話語,她是不會說出口的。

  店內溫暖的空調風驅趕走了身上的寒意,沉重的羊皮夾克顯得分外累贅。五條憐慢吞吞地脫下外套,疊好,放在椅子下方的竹籃裡。重新抬起身時,點好的不限量菜品也被送上了桌,薄薄切片的牛肉鋪在黑瓷盤裡,桌面上的所有空當都被占滿了。

  點上炭火,架起烤盤,用筷子一下挑起五六七片牛肉擺上去,刺啦刺啦的油潤聲響從盤子裡炸開來。濃郁的肉香氣在這一刻變得更加真實,只消聞上一口,都會覺得饞得發暈。

  現在五條憐倒是沒那麼餓了,可能是因為被趕走的理智終於隨著烤肉氣味重新回到了她的腦袋裡。罪惡感也一並冒出來了,她有點後悔自己腦子一熱跟著甚爾走進烤肉店了。

  後悔歸後悔,懊惱的話語卻說不出來,烤成焦褐色的牛肉送進嘴裡,食之無味。好像有什麼圓滾滾的東西在腦袋裡轉。只夾了兩筷子,她就吃不下去了。

  無法專心。她在想戒指的事——依然在想那個撿到戒指的初冬的午後。

  風有點冷,雙手也冷,躺在石子路上的戒指吸飽了寒意,觸碰到指尖時,幾乎要黏住她的皮肉。盡管如此,五條憐還是拾起了戒指。

  奔走在庭院裡,她的心跳得好快。

  家主會誇贊她嗎,因為她幫忙拾回了戒指?他肯定會高興的,因為她做了一件很有用的事。

  如今想來,當時腦子裡裝著的盡是些不切實際的奢望,多少帶著點值得揶揄的可笑。

  愚蠢的期待破滅得很快,倏地就被家主眯起的藍色眼眸壓碎了。

  「請不要來打擾我。」

  甚至是「請」,禮貌又疏離。

  他看著自己,像在看老鼠。

  對,老鼠,被踩遍的老鼠。

  去年的冬天,她買下了一只寵物倉鼠,小小的,灰毛的,卻不慎讓它逃到了庭院裡,逃到了家主的腳下。然後就是一聲噗嗤——變得就像烤盤上呲出血水的牛肉片一樣。

  那時的家主也眯起了眼,很惡心似的甩甩腳。就是那樣的眼神。

  撲哧撲哧,撲哧撲哧。

  烤盤上的和牛肉片被沸騰的油花頂得上下翻騰,邊緣稍稍泛黑,再烤下去就該焦了。五條憐看到甚爾的筷子探過來了。遲鈍了片刻,她也伸出了手,飛快地搶走了這塊肉。甚至有點太著急了,他們的筷子都撞在了一起,發出好響亮的啪嗒聲。

  「餓死鬼嗎你?」他不太高興地嘀咕了一句。

  雖然嘴上如此抱怨,但這畢竟是自助餐,所以就算被搶走了一塊肉,也沒什麼好難受的。干脆很豪橫地再把菜單上的每一種肉都點一遍,牛舌和牛心特地要了兩份——他愛吃嘛。

  烤盤上的呲啦呲啦聲響了好久,吃空的黑瓷盤也在桌邊壘得好高,不知不覺超過了五條憐的腦袋,誓要和這家店裡個頭最顯眼的甚爾一較高下。

  終於,在堆起的盤子超出了甚爾所在的海拔線時,五條憐也夾走了最後一筷子牛肉。

  吃飽啦——!

  不只是吃飽而已,她都撐到扶著牆才能走得動的程度了。虛浮的腳步被肚子裡的牛肉壓得結實到不能再結實,以至於邁出的每一步都變得分外有實感了。就連甚爾看起來也是難得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

  「這下算是把本錢吃回來了。」他也走得慢吞吞,垂眸瞄了五條憐一眼,「沒想到你胃口挺不錯的。」

  「唔……多謝誇獎?」

  話雖如此,五條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吃下這麼多東西的。現在被冬日的冷風一吹,她忽然想到,可能是不愉快的記憶觸發了對愧疚感的逆反心理(此處說的當然是把買戒指的錢拿去吃豪橫的自助餐的愧疚感),以至於胃口大開,吃下了比平時還多的東西。

  是否覺得舒坦了?唔……好像沒有。

  她吃得有點太多了,多到胃都被撐薄了,牛肉幾乎要從身體裡漫出來。她默默加快腳步,飛快地鑽進家門,努力屏蔽掉嬰兒床裡的咿呀聲,徑直衝向沙發,只想趕緊躺下來歇一歇。

  歇了不多久,角落裡忽然傳來細細簌簌的微弱聲響,五條憐想要裝作沒聽見,可這聲響實在是太難以忽視了。她慢吞吞坐起身來,一眼就看到了蹲在沙發一角的甚爾。

  他縮起了身子,努力把手探進沙發和牆面的縫隙間,不知道正在摸索什麼,但這副姿態看起來實在像是放大了一百倍的老鼠,或者是縮小一半的哥斯拉——啊不對,老鼠和哥斯拉貌似不是一個物種?

  老鼠也好,哥斯拉也罷,甚爾這副做派怎麼看都鬼鬼祟祟。五條憐旁觀了好一會兒,才敢小聲問:「您在做什麼?」

  「我在——」似乎是抓住了什麼東西,他用力一拽,「——拔電話線。」

  「電、電話線?」

  五條憐懷疑自己是不是漏聽了幾句話,不然她現在為什麼會覺得很懵呢。

  甚爾把電話線纏在指尖上,隨手晃了幾下,這才往旁邊一丟。

  「估摸著這兩天要交房租了。」他鑽進被爐裡,一如既往,「房東肯定會先打電話來催我。唉……煩心。」

  「哦——」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

  難怪要拔掉電話線了,原來是想要從根源解決電話催促的問題。

  「這兩天要是有人來敲門的話,你負責去應門吧。」甚爾往被爐深處拱了拱,「要是找我的,你就讓他等一等。」

  「一直讓對方等下去嗎?要是他破門進來怎麼辦?」

  「啊?也是。」他好像才意識到這個可能性,撓撓頭又思索了一會兒,總算拿定主意了,「那就先告訴我,我再看看怎麼辦。」

  「好的好的。」

  五條憐一連點頭。點著點著,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每天都要上門的外賣小哥該怎麼辦呢,要是湊巧和討要房租的房東一起過來了,那不是很尷尬?

  這個問題倒是好解決,不點外賣就可以了。但飯依然要吃。在這種危難時刻,被動承擔起跑腿重責的,當然是五條憐啦!

  一天兩次,一次兩份。雖說是許下了「什麼都做」的承諾沒錯……但怎麼連體力活也要干啊?

  拎著兩份沉重的定食套餐走在樓道裡,五條憐怨念滿滿地想。

  不過,考慮到手中重量的其中一份是屬於自己的,心頭的怨念好像也隨之減輕了一點,徹底變成一縷微弱的吱呀聲,伴著踏上台階的疲憊感消散無蹤。

  走上最後一級台階,再挪到熟悉的門前,她左右望了望,確定走廊裡沒有其他任何人在,才拿出鑰匙,飛快地開門鑽入。

  屋裡黑漆漆的,空氣也帶著不流通的沉悶感。甚爾還在睡覺,禪院惠也乖乖窩著。她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往昏暗的家的深處步入。

  把餐盒輕輕放在桌上,碰撞出的「咚」一聲卻是從身後響起的。

  隨即是更急促的一連串「咚咚咚」。

  有人敲響了大門。


第12章 叫做「孔先生」的訪客

  自從拔掉電話線的這幾天來,禪院家的大門第一次被人敲響,聽起來不算多麼急促,但分外突兀地從背後響起時,難免叫人膽寒。五條憐猛抖了一下,心虛感瞬間拔到了頭頂上。

  說實在的,她現在連動都不情願動一下,只想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屏息等待了不多久,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這回聽起來多少帶了點焦躁感。

  看來縮頭烏龜是當不下去了。五條憐努力把心頭泛濫的緊張感推到一邊,磨蹭著起身,慢吞吞踱到玄關,在開門之前先做了長達十秒鐘的心理准備。

  不管怎麼拖延,這扇門總歸是要被打開的。伴著吱呀一聲,走廊裡的混雜著白熾燈的日光落進門縫,刺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小聲嘀咕出的一句「您好」,聽起來仿佛蚊子在叫。

  用不了多久,視線就能習慣這樣的亮度了。五條憐能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門外,穿著西裝,人也很高,看起來意外的是個妥帖的家伙。

  四目相對的瞬間,男人的臉上似乎掃過短暫一瞬的困惑。他稍稍後退了些,歪過身子去看門旁掛著的名牌,思索了幾秒鐘後才重新回到門前,衝她一笑。

  「禪院甚爾在家嗎?」

  ……果然是來找甚爾先生的!

  剛剛才消散了些的警惕心瞬間又提起來了。五條憐飛快地上下一挑眼眸,把眼前男人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沉吟著還在思索該怎麼搪塞他才比較合適。

  「你問禪院甚爾呀?呃,我得問……我得先進屋看一看。」光明正大的謊言害得她心跳好快,「我才剛回家,不確定他是不是已經出去了。您稍等我一下,好嗎?」

  雖然拋出了一句「好嗎」作為結尾,但實際上五條憐根本沒膽子去聽對方的回答。她可不敢想像要是對方說出「不好」的話,自己該怎麼應付。

  趕在男人出聲之前,她飛快地關上了門,掛上鏈條旋緊門鎖,轉身衝向被爐,一路上踢飛了三個塑料袋和五個易拉罐,相當狼狽地才抵達了終點。

  出乎意料——但也算得上是意料之中,甚爾還在呼呼大睡。

  無論是竊竊私語般的小聲對話,還是咚咚咚結實的敲門聲,亦或者是近在桌上散發著誘人香味的照燒雞肉套餐,全都沒辦法將他從深沉夢境中拽出來。甚爾睡得好香。

  五條憐伏低身子,飛快的心跳似乎也隨之被折疊得更加強烈,簡直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了。

  她輕輕喚了他兩聲,而後又提高了點音量,結果全都石沉大海。別說是醒來了,他甚至都沒動彈一下,真叫人懷疑他會不會是在裝睡。

  「甚爾先生!快醒醒,有人找你!」

  她鼓起勇氣,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指尖居然有點痛。

  ……好硬。這家伙是用石頭做出來的嗎?

  真是個令人納悶的問題,而且一時半會兒顯然無法得到解答。但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在她堅持不懈的戳戳之下,甚爾終於發出了兩聲困倦的哼唧,慢悠悠睜開眼,仿佛在海景酒店睡到自然醒的觀光客,而不是危機當頭的超現實窮鬼。

  先摸摸額頭,再揉揉腦袋,甚爾沉沉呼出一口氣,一歪腦袋,漫不經心睨著她。

  「你說有人找我,是吧?」一開口就是危機感為零的懨懨發言,「那人是個男的嗎?」

  五條憐連連點頭:「嗯!嗯!」

  「而且個子小小的,身上一股老人臭,腦袋還——」他豎起一根手指,在頭頂上畫了個看不見的圓,「——禿掉了?」

  「唔……」

  甚爾所描述的人物,好像和門外的來客很不一樣?

  五條憐仔細回想著幾分鐘前的記憶,果斷搖搖頭。

  「找你的那個人個子很高,穿西裝。」

  她把雙手插進發間,讓頭發立起來。

  「他的頭發是這樣子的。」然後垂下手,把本就細長的眼睛拉得更平,「小眼睛,單眼皮。還有……」絕不能忘記用食指往唇上抹一下,「有對小胡子!」

  這絕對是最惟妙惟肖的說明方式了。甚爾思索了兩秒鐘,忽然翹起嘴角,露出了一個不太像是笑容的笑。

  「我知道是誰了。」他總算是情願做起來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叫他進來吧。」

  「哦……」

  可我不知道他是誰耶。

  她暗自心想。

  說實在的,倘若來者有著五條憐熟悉的面孔,那才叫麻煩呢。她趕緊丟開這點無關緊要的小郁悶,乖乖打開了門。但直到來客從身旁走過,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應該同對方說一句「請進」的。

  不過嘛,就算是沒有這句「請進」,他也還是走進來了,目光以極小的幅度四下張望著,每打量一眼,他的表情都會多出一份微妙感,大概是因為禪院家算不上是多麼宜人的居住環境吧。

  就這麼一邊打量一邊走著,他總算來到了甚爾身後,卻站著不動——客廳裡實在沒有太多能夠容納客人的空間。

  甚爾選擇無視掉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裝作熱情地邀請他坐下:「稀客啊,居然是孔先生!隨便坐吧。」

  對方當然是無奈地嘆氣,視線又開始左右亂瞟了:「我知道,上次的委托人隨便克扣佣金卻是很不道德,但你也不能如此墮落吧。還有,你在拐賣兒童嗎?」

  「好沒禮貌啊你。」甚爾衝他翻白眼,「我會做這種事?」

  「你這種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所以我現在才會來找你。」

  「意思是有新的活嗎?這倒不賴。……哎,大人說話,小屁孩別待在這兒添亂。」

  猝不及防,五條憐被甚爾噓了一聲,後知後覺地愣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就是他所說的「小屁孩」。雖然不知道他這話是個什麼意思,但她還是很配合地往旁邊挪了兩步。

  還沒來得及邁出第三步,他又發話了。

  「把惠也一起帶走。」他倒是一視同仁,「別忘了,他也是小屁孩。」

  「好的好的……但我要帶他到哪裡去比較合適呢?」

  這個奇怪的問題讓甚爾「啊?」了一聲,但他也的確認真思索了一下,說:「去臥室吧。」

  「臥室門鎖上了。」

  「呶,來拿鑰匙。」

  把禪院惠抱在懷裡,五條憐勉強騰出兩根手指,夾住鑰匙,而後飛快地溜走。每邁出一步,懷裡的禪院惠都會往下滑一寸,等到關上臥室門時,他都扒在自己的大腿上了。她咬緊牙關,努力往上一掂,總算借著慣性讓禪院惠回到正常高度了。

  從平安夜直到現在,這小家伙絕對長大了不少,頭發也變長了些,後腦勺的幾縷發絲不聽話地上翹著,看起來真像是一只結實的小海膽。

  他在五條憐的懷裡團起身子,發出咕唔聲,倏地變成了一顆圓球的模樣。

  一般來說,接下來他就要開始鬧騰了,包括但不限於哇哇大叫,或者是盡情地伸展四肢,毫不在乎自己的小拳頭會砸在誰的腦袋上。

  不過現在,上述這些可能性,全都沒有發生。

  禪院惠只是伸了個懶腰,而後困意就冒出來了,伏在五條憐的肩上沉入夢鄉,毫不留情地把她的手臂壓到酸痛發漲。不過沒關系。

  你真是個好孩子呀——五條憐會小聲地在他耳邊說。

  懷抱著禪院惠,順便沉浸在雙臂酸痛的痛苦中,一時之間好像別的什麼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要不是臥室門忽然被打開,她都沒有意識到外面的對話早就已經結束了。

  「別待在裡面磨蹭啦。」甚爾催著她。

  「唔……知道了。」

  她明明沒有在磨蹭嘛,只是抱了禪院惠太久,渾身上下的力氣都因此被吸干了,害得她一時之間難以邁步,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被按下了慢速播放。

  估計是看出了她的舉步維艱,但更大的概率應該是嫌棄她實在太慢了,甚爾快步走過來,輕巧地抱起惠,把他甩到肩上,又衝她一招手,只余下五條憐滿臉驚愕,實在不明白他這麼野性狂放的手法到底為什麼沒害得惠哭出來。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血脈親情?又或者甚爾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哄孩子大師,一直以來不怎麼照顧惠全都只是懶惰作祟?根本想不通!

  在心中糾結了好幾分鐘還是想不到什麼正經的答案,五條憐徹底放棄了思考,轉身鎖門,照甚爾的囑咐,把鑰匙塞進了他的口袋裡。

  家裡又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了。被稱作「孔先生」的男人已經告辭,可客廳裡還留有他身上那股陌生的古龍水氣味,其實很好聞。她探頭嗅了嗅,還是忍不住想,真是好一股突兀的味道。

  五條憐打開窗,讓風趕走家裡的異樣味道,心裡多少有點懊惱。

  虧她剛才還在盤算著呢,要躲在臥室裡竊聽甚爾和來客的對話,結果卻被可可愛愛禪院惠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連半點有用的都沒有聽到。偷偷觀察甚爾幾眼,好像也看不出什麼特別的。非要說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大概是他的表情沒那麼緊繃了,而且腳步也沒那麼拖沓?

  這點不同,有些小小的奇怪,但也沒有那麼奇怪。五條憐想了好多好多,一抬頭,才發現甚爾正盯著自己。

  「你啊。」

  他嘆著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第13章 必須學會的技巧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不管是誰聽到這麼一句話,心裡肯定都會咯噔一下的。五條憐當然免不了落入俗套。

  而且,還不止是咯噔而已,她的心跳都快要飄起來了,帶著一點不真切的虛浮感,讓視線都不自覺飄到天花板上去了。

  「是……是嗎?」

  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總之先用含含糊糊的話語搪塞一下再說吧。

  很可惜,想要應付甚爾,絕對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他依舊睨著她,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

  「你的笨蛋腦瓜裡絕對在猜剛才來的男人是誰,還在想他和我說了什麼吧?」

  「呃——!」

  精准地全部猜中了!

  心虛感瘋狂泛濫。五條憐*僵在原地,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

  莫非禪院甚爾是什麼了不得的心理學家,一眼就洞悉了她的所有心思?或者或者,是她的腦袋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徹底透明,所以他才能輕松的窺見到自己的想法?啊啊啊,好想把腦袋捂住!

  五條憐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否則肯定會被甚爾捕捉到更多她的心理活動。可盡管心裡警覺著,思緒卻停不了,反倒亂七八糟想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念頭在腦海中齊鳴,怎麼都安靜不下來。

  「你也用不著緊張成這樣吧?我可沒有讀心的本事。」甚爾取笑她這副慌亂做派,一邊說著,一邊把禪院惠放回到小床上,「是你自己把所有想法統統寫到臉上了。得學會撲克臉才行啊,你。」

  「唔……這樣啊……」

  原來不是他多麼善於揣摩人性,也並非是自己的腦袋透明得一眼就能看穿裡頭裝了什麼。五條憐好像能松一口氣了,可她還是沒法完全放松下來。

  她完全沒想到,藏不住心思的那方居然是自己。

  還有,撲克臉是什麼意思呢?聽起來和「撲克牌」真像。

  這點小小的困惑顯然也流露到了表面。五條憐看到甚爾挑了挑眉。

  「你會打牌嗎?」

  「不會。」她很誠實地搖搖頭,「阿悟也不會打牌。」

  五條家都沒有教給五條悟的東西,她五條憐當然無處可學了。

  「我不關心你們家的六眼。」甚爾癟著嘴,「不會打牌多沒意思!坐好了,我教你吧。」

  「好。」

  五條憐乖乖坐到被爐旁,甚爾則探身鑽進某個東西多到快要溢出來的櫥櫃,往裡摸索了一番,期間把八樣東西弄掉在了地上,本人卻毫無自覺,直到摸出一副撲克牌,這才折返回來,龐大身軀往地上一坐,壓得木地板都發出了吱呀一聲。

  好不容易找到的這副撲克是個相當有年代感的產物,包裝盒的四角都被磨白了,撲克牌本身也變得更加柔軟,背面磨出了淺淺的劃痕。

  如果是要進行一場正經的牌局,那他絕對是不會用這副牌的——光靠磨損痕跡就能分辨出對方抓到了怎樣的手牌,這可不是什麼有意思的玩法。不過現在只是對笨蛋小孩的額外教學時間而已,不用太過細致認真。

  先把桌上的東西推到一邊,熱氣騰騰的午飯也暫且先擺著吧。甚爾將牌鋪開,余光能瞥見到偷摸摸打量著自己的五條憐。

  她總喜歡低著頭,肩膀也縮成小小一團,只抬起眼眸偷窺周圍,帶著一點怯生生的做派。他假裝沒有看到她眼底藏著的好奇,只在擺好牌之後,才抬起手來,在她耳朵旁邊打了個響指。

  「好。現在開始你要認真聽了。」甚爾提醒她。

  琢磨得太入神,五條憐被突兀的響指聲稍稍嚇到了,慌忙坐直身,胡亂點了點頭,把四散的念頭重新攏回到心裡,強迫自己盯著他的手,盡力把每句話都聽進心裡去。

  四種花色,各十三張,再加上大小王牌,總計五十四張的一整副撲克可以拼湊出近乎無窮多的玩法。

  要把所有的撲克玩法一口氣全都教會,聽起來多少有點不切實際,甚爾也懶得完成這麼大工程量。他隨便挑了種兩個人就能上手的玩法,開始了他不算完美的教學。五條憐也在認真地聽認真地學,可惜她對於知識的吸收量,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

  意思是說,甚爾所說的一半,她都沒弄明白。

  這到底是教人的那位水平不精,還是聽課的那位腦袋不靈光,這是個深奧的問題,一時半會兒實在給不出准確的答案。

  無論是學藝不精還是照本宣科,其實甚爾都不在意。他是忠實的實踐派,篤信親自操作才能找到真理,不管五條憐的受用程度如何,把該介紹的全都介紹完之後,便動手開始分牌了,害她瞬間心驚肉跳起來。

  糟糕,突然有種糊弄著做完作業結果被家庭老師當場抓包的驚恐感,這是怎麼一回事?

  越想越覺得心慌,明明窩在暖烘烘的被爐裡,五條憐卻抖個不停。甚爾斜眼睨著她,像是嫌她不爭氣。

  「干嘛?我又不會罵你。」他嘀咕著,「我也從來沒罵過你吧?」

  「這個嘛……」

  這是個值得好好思索的問題,她一下子給不出答案。

  仔細回想一下……啊,甚爾說過她像狗一樣難纏。

  「這是罵人嗎?」當事人的異議和手牌一起丟到了五條憐面前,「而且你自己不也說,當一只狗沒什麼不好的。」

  「呃……」

  好像,確實這麼說過?

  五條憐心虛地拿起撲克牌——說真的,今天完全就沉浸在了心虛感的海洋裡嘛——不再吭聲,默默在心裡回顧著甚爾剛剛說過的,可惜依然覺得毫無頭緒。

  算了。先硬著頭皮上吧!

  這一局的先手是五條憐。

  把手中的牌看了又看,糾結了好一會兒,她總算選出了三張,輕輕放在桌上。甚爾只抬起眼皮掃了一眼,丟出更大的三張牌甩到桌上,薄薄的撲克牌砸向木制桌面,碰撞出洪亮的一聲「啪!」,氣勢驚人。

  探頭看看桌上的牌,再縮回來看看自己的手牌,五條憐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出才好了。

  按理說她要想辦法用更大的牌壓住甚爾才對,可看來看去,好像都湊不出更大的了。所以接下來應該……

  「沒牌可出的話就快摸牌啦。」甚爾催著她。

  哦對,是了是了,應該摸牌才對。

  五條憐伸手探向兩人之間的牌堆,用指尖捻了一張牌,但手感好像意外的很厚。她仔細瞄了瞄,總覺得自己摸到的好像是兩張貼在了一起的牌。這一點也被甚爾發現了。

  「摸多了。」他抬起食指,輕輕打在她的手背上,「還回去。」

  「哦……抱歉。」

  「原諒你了。」

  真是有夠出師不利的呢。她暗戳戳想。

  但沒關系,因為接下來也不會順利到哪裡去。

  好不容易輪到一次出牌權,每次都會緊接著被他用更大的牌壓住,摸到手中的牌也越來越多,多到一只手都握不住了。看著對面甚爾的手裡一點一點減輕負擔,而自己卻還得捏著一大把牌,五條憐覺得好郁悶,沮喪地弓著背,連嘴角也快耷拉到桌面上了。

  毫不意外,這局是甚爾的絕對勝利。他把牌重新攏起來,開始了第二局。

  「你別那麼磨蹭。」他像是在傳授經驗,「能出牌的時候就出吧。雖然耐心是個好品質沒錯,但老猶豫的話,會讓好機會溜走的。」

  「明白了。」

  明白歸明白,能不能運用到實際,這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五條憐不覺得自己上一局慘敗的原因完全是遲疑導致的。非要說的話,有八成責任應當歸咎於爛到讓人咬牙切齒的手牌。

  要是能拿到一副絕佳好牌,說不定以她稀爛的牌技,也能夠……

  ……咦?

  把手中的牌整理好,五條憐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又忍不住又掃過三遍。每看一回,她的心緒好像都會隨之漂浮一些,以至於到了最後,她整個人都有點飄飄然的了。

  好齊整的一副牌,一眼看過去還基本都是能狠狠壓住對方的大數字。這次絕對有勝算了!

  臉頰上的神經好像在跳個不停,她努力忍耐著不要笑出聲來。

  「拿到好牌了?」忽然聽到甚爾這麼說。

  難道是被他偷窺到牌面了嗎?這可不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首發優勢,絕對不能隨意浪費!

  五條憐飛快地一抿嘴,把手中的牌往裡壓了壓。

  「沒有。」她咕噥著,努力塑造出一副低落模樣,「就是普普通通的牌。」

  「小騙子。上一局打輸的時候可憐兮兮得像是要哭出來的模樣,現在樂得嘴角都要揚到天上去了,笨蛋都能猜到你心裡在想什麼。」

  「呃——」趕緊板起臉,「我沒在笑。」

  「所以說你是個小騙子嘛。」

  甚爾隨手抓起桌上的一團紙巾,丟到她的腦袋上,砸出很輕的「咚」一聲。

  「你這樣的人,在牌桌上會很吃虧的。」他輕呼出一口氣,帶著些許尼古丁的味道,「無論拿到的是好牌還是爛牌,都不要被任何人看出來,這才是撲克臉的精髓。」

  啊,所以才是「撲克」臉呀。

  一貫遲鈍的腦袋好像還沒有變得多麼靈活。五條憐點點頭,努力把他的話記進心裡,目光卻忍不住開始打量起他。

  他還在整理著手中的牌,佝僂著身子的模樣倒很像一只巨大黑熊。平常他也總是這樣一副自在的做派,只是往日裡他不常和自己說那麼多話,也絕不會做出教她打牌這種事。

  果然,今天的甚爾先生,看起來比往日輕松多了,也更好相處——絕沒有在暗示他平常很不好相處的意思!

  他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了,五條憐還沒有見過甚爾心情好的時候會是什麼模樣。但她可以斷定,現在的他完全能夠和「心情不錯」關聯起來。

  不管怎麼想,如此顯著的變化,肯定是今日的訪客所帶來的。所以那位孔先生到底是誰,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呢?

  疑惑又繞回到了原點。五條憐意識到,自己的困惑還沒有得到任何解答。

  「我說,你啊。」他忽然出聲,依舊垂眸盯著手牌,「有話就說吧。老是這麼睜大眼好奇地晃來晃去,好怪。」

  「抱歉。」

  「老是道歉這一點也挺煩。」

  「哦……」

  差點又要說出「抱歉」了,還好她及時反應過來。

  都被這麼說了,要是再繼續遮遮掩掩,估計會把甚爾惹毛。五條憐丟開所有猶豫,把疑問盡數吐露。

  「那家伙是個中介。」他說,「名字叫孔時雨。」

  「外國人?」

  「韓國人。」

  「這樣啊……」

  五條憐慢吞吞點著頭,大腦已經自動開始播放起《藍色生死戀》的主題曲了。

  一個疑問解決了,但困惑沒有消除。「他是什麼類型的中介呢?」

  「幫忙為各種各樣上不了台面的活計牽線搭橋的那種中介。他欠了我一個人情,所以把新的工作委托給我了。是輕松賺錢還不用弄髒手的好差事。」

  他笑了一聲,抽出幾張牌,丟在桌上。原來這局的先手是他。

  「別忘了你的承諾,五條憐。這次你得來幫忙。」


第14章 差點做出糟糕事情

  新的工作,這話聽起來仿佛充滿希望。不過,甚爾的工作到底是什麼來著?

  對於這個問題,五條憐一直覺得毫無頭緒。

  盡管無比好奇,但這似乎不是什麼能夠正大光明地詢問出口的事情,她索性秉持著一貫的認知,為甚爾貼上了「專職干肮髒活的殺手」這一標簽。

  那麼,為此等人物打下手的自己,又該承擔起怎樣的職責呢?

  五條憐琢磨了好幾天,能想到的無非就是幫忙捅最後一刀或者越貨或者清理現場,不管是哪種可能性貌似都挺可怕的。

  她膽戰心驚地幻想著自己可能遭遇的場景,起初還免不了覺得恐慌,不過想的次數多了,驚慌感居然消失了不少,好像整件事也沒那麼可怕了。

  當然了,她大可以主動問甚爾,不過要鼓起勇氣邁出這主動的一步,對於五條憐來說多少有點困難。她索性假裝自己是只小老鼠,偷偷摸摸觀察起他的一舉一動。

  自從打牌那天提到過有新工作之後,甚爾就沒再提起過與之有關的事情了,一如既往,依舊把一整天的時間盡數耗費在被爐裡頭。

  斷線的電話機始終維持著無法接通的狀態,每天的餐食也由她下樓去拿,禪院家的門倒是再也沒被敲響過。

  對他們來說,門可羅雀才是天大的喜事。

  吱呀一聲,甚爾從被爐裡探出腦袋,慢悠悠起身,一腳踩在松動的幾塊木地板上,壓出這番牙酸的聲音。他從桌上摸走一只香煙,把耗盡了油的打火機按了整整八次,才總算用冒出的小火星點燃了煙頭。

  啊。是了。他抽煙的頻率變得更高了,這是近來唯一顯著的變化。

  意識到這一點,是五條憐看倒了甚爾伏在窗台旁的懶散背影——這家伙甚至還曲起了一條腿,悠閑地架在她每天都會踩著晾衣服的小凳子上,姿態真差!

  暫且先把這點小小的不滿按下不表,抽著煙的甚爾看起來總有種游刃有余的輕松感,不知道當尼古丁煙霧濾過雙肺時,他在思考些什麼。

  好想鑽進他的腦袋裡,看看他的想法。

  恰是在冒出這般狂放念頭的同時,甚爾忽地側首,透過玻璃窗上淺淺的倒影看向她。

  「喂,阿憐。」他非要添上累贅的一個「喂」字,「明天下雨嗎?」

  「明天?」五條憐努力挖掘在腦海中所有與天氣有關的情報,「呃……好像,不下雨?」

  「最近哪天下雨?」

  「……我不記得了。」

  「行吧。」

  他倒也不惱,隨手把煙頭往馬克杯裡一摁,拖著步子走回來。

  「那你今晚記得看天氣預報。」他叮囑了這麼一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出去一下。」

  「您一路順風……那什麼,我不用跟著您一起去嗎?」

  甚爾擺擺手,看來是不用的意思。五條憐習慣性地又念叨了句「一路順風」,目送著他出門。門合上的瞬間,不知怎麼的,她心裡居然有種空落落的不真實感。

  現在,家裡只剩下她和禪院惠了。仔細想來,這還是頭一次呢。

  興奮感嘛,當然是沒有的。獨自在家從來算不上是什麼高興事。至於恐懼,更加不會存在了。她又不是無法獨立的小屁孩。

  話雖如此,寂寞感好像難以避免。

  電視裡的綜藝節目無聊得讓人發昏,五條憐在客廳裡踱了兩圈,繞到了禪院惠的床邊。

  從小怪物升級為小海膽的小家伙,此刻正在盯著床頭掛起的彩色塑料動物獨自傻樂,把短短胖胖的手臂伸得好直,像是要去抓這些觸不可及的玩具。看到熟面孔過來了,他的興趣也瞬間轉移到了五條憐的身上,揮舞的雙手對著她晃來晃去,咿咿呀呀叫個不停。

  最近五條憐的嬰兒語技能精進了不少,她知道這是索求擁抱的催促。於是她也伸出了手。

  不管抱幾次,她都覺得禪院惠又結實又重,總得先深呼吸幾口氣,才能好好地抱起來。還好今天小海膽不算折騰,正分外乖巧地躺在她的臂彎裡,否則一旦鬧騰起來,最受罪的就是她了。

  「你爸爸出門了喲。」她伸手戳戳小海膽腦袋上尖尖的一縷發絲,「現在只剩下我們啦。」

  大概是聽懂了這句話,禪院惠放心地鬧騰起來,在空中盡情地揮動四肢,扭著身子不知道是想鑽到什麼地方去。五條憐立刻緊繃起來,連一下都不敢多動。

  放任著讓他盡情地舒展上一會兒,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耗盡電量了,只是禪院惠依然執拗地擰著身子,似乎是要伸手去抓側旁的什麼東西。順著他探身的方向望去,五條憐看到了緊閉的臥室門。

  「……你想進去嗎?」她有點意外,「是不是?」

  小嬰兒可沒辦法回答如此困難的問題,不過這執拗的姿態好像已經說明了一切,但也可能是五條憐一廂情願地想要認定自己的猜想無誤吧。她有點為難。

  「我沒辦法帶你進去喲。你知道的,我沒有鑰匙。」抱著禪院惠,她磨磨蹭蹭向臥室挪動,「我最多只能帶你到門口看一看,好嗎?」

  依然沒有答案,不過她的腳步已經來到臥室門前了。

  小海膽好像真的對這裡頭很好奇,伸手去摸門上的紋路,嘴裡咿咿呀呀,說著以五條憐目前的水准無法破譯的寶寶語。她甚至忍不住猜,他在說的會不會是「讓我進去」。

  暫且先不糾結小嬰兒是否已經到了能夠理解「讓我進去」這般復雜言語的程度,她也確實沒辦法打開臥室的大門嘛。早就說過了,她沒有鑰匙,所以……

  ……哎。等一等。

  忽然想起昨晚看過的肥皂劇,其中一個橋段是,主角用發卡代替了鑰匙,順利打開房門。

  五條憐費勁地騰出一只手,往頭上摸了摸。很巧,她也有一枚發卡,而且還是肥皂劇同款的波浪形發夾。

  說不定,真能打開臥室?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五條憐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熱血衝上了大腦。

  然而下一秒,這股熱血就立刻回落了。

  且不說成功率如何,要是被甚爾先生知道她干了什麼,他八成會生氣——他肯定是出於必要的理由才鎖門的。

  把甚爾惹生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要只是被他罵一頓,都還算好的了,大不了厚著臉皮鼓起勇氣多多道歉就好。也有可能會克扣她的伙食,但這都不打緊。

  最糟糕的可能性,是他把自己打包丟出家裡,然後她再度踏上流浪之路。說實在的,唯獨這個未來她最無法接受了!

  雖然真的很想實現小惠的心願,但果然眼下還是容身之所比較重要。五條憐飛快地把一切放肆的念頭收回心底,准備逃離現場。

  恰是在邁出逃跑的第一步時,她聽到了鑰匙滑進鎖孔的聲音。

  甚爾回來了。

  回落的熱血在這一瞬間再度飆升,重新來到頂峰。懷裡沉得不行的小海膽也好像失去了實感,被緊緊抱住。

  根本來不及思索了,五條憐撒腿狂奔,在甚爾開門的一秒鐘前,成功跨過三個紙箱,來到了客廳的另一側。

  「……干嘛?」

  甚爾眯起眼,把板正地站在被爐旁小聲喘氣的五條憐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做什麼虧心事了嗎?」

  她毫不猶豫,飛快搖頭:「沒有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這是實話沒錯,只是在心虛感的加持下,她的做派顯得分外古怪。甚爾將信將疑地輕哼一聲,沒有追問更多了。

  小屁孩罷了,就算真的闖禍,也肯定倒騰不出多麼嚴重的後果。

  他如此篤信著,收起了多余泛濫的操心,拿出夾在腋下的紙袋,在五條憐面前晃了晃。

  「呶,拿著。」他說。

  「好的好的。」

  五條憐伸手去拿,指尖卻怎麼也碰不到紙袋。此刻上頭的熱血和腎上腺素全都消退了,懷中小海膽的重量倏地出現了,壓得她整個人都往下墜了墜。托著這樣的重擔,就算是卯足了勁,她也伸不直手。

  「先去把惠放好,然後再來拿。」甚爾無奈地撇著嘴,「你怎麼像個呆瓜一樣站著?」

  「嘿嘿嘿……」

  無法否認,她確實是被莫須有的心虛感弄得遲鈍了,只好尷尬地笑笑,把禪院惠好好放在床上,這才折返回來,接過紙袋。

  棕黃色皺巴巴的牛皮紙包裹著什麼柔軟的東西,五條憐忍不住猜想,這會不會是給她的禮物。不過下一秒她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還沒做出任何值得被誇贊的事情,甚爾也絕不是會隨便送禮物的那種人。所以裝在紙袋裡頭的,大概是……

  「……水手服?」

  五條憐眨眨眼,有點意外。

  這是一套水手服式樣的秋季校服,深藍色,很常見的款式,右側胸口處繡著華麗的校徽,認不出是什麼學校。領巾的內側縫了一塊白布,寫著「姓名:田原柚子」,看來是曾隸屬於田原柚子的校服。

  理智告訴五條憐,不管甚爾遞來的是什麼,她都應該乖乖接受。可疑慮持續發酵,她忍不住問,這身校服用來做什麼的。

  「是完成新工作必不可少的道具。還有,明天會下雨。」

  甚爾拿起遙控機,漫無目的地更換頻道,說出口的話語似乎也帶上了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

  「所以,我們明天動手。」


第15章 游戲看板廣告

  甚爾預報的天氣准確無誤,從次日午後開始,陰沉的天便落起了雨。

  起初只是綿密的毛毛雨,兩小時後轉為中雨。過了不多久,人行道上濺起的水花都能算作一場不可忽視的小型降雨了。

  又一個小時後,五條憐縮在暴雨的電話亭裡,瑟瑟發抖。

  ……好冷!

  她沒有帶傘,剛才一路從車站跑到這兒躲雨,短短的幾步路足夠淋濕發梢了,寬大的灰色外套上也落滿雨滴的深色痕跡,看起來真像是穿上了一件波點款式的衣服。這層薄薄衣物蓋住了更薄的水手服,並不厚實的布料疊加在一起,壓根留不住太多體溫。

  百褶裙也好短,她總忍不住想要把裙子往下扯扯,可這完全是無用功。雙腿都已經光禿禿地暴露在早春的冷風裡了,就算能夠多蓋住一釐米,也是無濟於事。

  都是為了工作。都是為了工作。

  五條憐不停搓著手,在心裡反復重申這一點。

  根據甚爾所說,此次的委托是擄走某個中年男人——很普通的上班族,不是什麼咒術師,所以不會是什麼麻煩的工作。甚爾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和精力進行尾隨跟蹤,他的計劃是讓五條憐去當誘餌。

  「你要假扮成可憐巴巴的高中生,明白了嗎?」把目標對像的照片交到她手中時,他如此叮囑著,「盡量裝出那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對你來說,這不是什麼難事吧?」

  「唔……我明白了。好像確實不難。」

  畢竟她當真經歷過無家可歸的日子嘛。

  「但是。」

  穿上校服之後,五條憐才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我還沒到上高中的年紀呢,會不會被識破?」

  「啊?」

  甚爾掃了她一眼,真搞不懂她為什麼要糾結這點小細節。

  「雖然你是矮了點沒錯,但個子小的高中生也挺常見的。放心吧,只要穿著高中的校服,就絕不會有人懷疑的……哎!」他衝五條憐甩甩手,「你別穿這件羊皮夾克。不會有女高中生穿男款夾克去上學的。」

  「這樣哦?」

  五條憐趕緊脫下了常穿的這件外套,攏成一團放到邊上,被凍了得打了個哈欠。

  要是就這麼穿著校服站在街頭,估計還沒等到目標咬鉤,誘餌本人就已經被凍到發暈了。

  所以,東京的女高中生,在冬天會穿什麼樣式的外套呢?

  還沒能成為JK的五條憐答不上來,這輩子都沒辦法成為JK的禪院甚爾更加給不出答案,畢竟他平常都不怎麼留意街頭的高中生——拜托,他又不是那種會對小屁孩感興趣的變態。

  在這個舉足輕重的小問題上琢磨了一會兒,也把衣櫃翻了個遍,最後唯一能和「女高中生」調性相符的,就只有現在五條憐穿在身上的這件灰色拉鏈衛衣了。

  當然了,不適合早春的這件單薄衣服,能夠實現的保暖功能無限趨近於零,但總好過沒有。她原地蹦跶了幾下,總算制造出了一些溫暖。裝在口袋裡的手機也隨之上下晃動,連帶著百褶裙的裙擺也要飛起來了。

  手機震了震。掏出來一看,是甚爾的短信。

  「Toji:專心工作。」

  居然是對她的督促。

  我有在專心工作呀!

  五條憐真想這麼回復他。她的手指都已經搭在鍵盤上了,琢磨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麼把心裡的話拼寫出來。

  有點不好意思承認,但她真的不懂怎麼操作這台小小的先進機器。

  這是甚爾借給她用的舊手機,看起來比五條悟以前常用的那款更老一點,不過應該來自同一個品牌,開機時都會跳出緊握雙手的動畫。

  說起來,阿悟的手機上還能玩游戲呢,是一條會無限變長的蛇在花園裡繞來繞去,一旦碰到自己的身體便宣告游戲結束。她玩得不太好,每次gameover時,都要被阿悟敲敲腦袋——他比自己還要懊惱。

  只可惜,敲了腦袋也沒能讓她開竅,實在是……

  ……哎呀,現在確實是沒有在認真工作了。

  五條憐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同手機一起收進口袋裡,回過頭,對著街對面的居酒屋比了個「一切正常」的手勢。

  甚爾就在那間店裡待機,肯定能看到她發出的訊號。

  再四下看看。

  臨近傍晚,走在街頭的人逐漸變多了,有西裝筆挺的上班族(考慮到已經是下班的時間了,也許可以稱呼為「下班族」?五條憐胡亂地想),也有活力十足的高中生(她們也穿著好短的裙子,一點都不冷嗎?五條憐哆哆嗦嗦)。其他的路人,實在沒辦法從衣著打扮中猜出身份,她索性不猜了。

  在這些人中,並沒有看到目標對像的蹤跡。

  按照甚爾分享的情報,這條路是他下班的必經之路。難道是她看漏了?不不不。應該不太可能。

  電話亭的玻璃上凝了一層水霧。用手抹開,在行人穿梭而過的空隙中,能看到街頭巨大的廣告牌。五條憐一直沒怎麼留意過,所以現在才遲遲地發現,這是即將發售的《最終幻想X-2》的宣傳廣告。

  X……不是英文字母,而是羅馬數字的「10」吧?最終幻想10-2,為什麼不能叫最終幻想12?她不怎麼玩游戲,有點搞不懂。

  不過,能推出至少10部 續作,可真厲害。

  五條憐對這個游戲的印像只有《最終幻想7》而已,和五條悟一起熬過了好幾個深夜才通關——當然了,阿悟才是玩游戲的那個人,自己只是旁觀而已,他們還一度為了主角到底是愛麗絲還是蒂法產生過小小的分歧。真該慶幸主角沒有和任何一個女性角色在一起,於是他們的分歧也就失去了意義。

  游戲推陳出新,她離開了家,五條悟就此成為了停留在去年的記憶,她不願再回想了。就連10部 的續作,女主角也不再是愛麗絲或者蒂法,而是手握雙槍的颯爽女性,五條憐認不出她是誰。

  無所謂了。她想。

  反正,她不會去玩這個游戲。

  恍惚之間,廣告牌上忽地掃過一團淺淺的反光,是街燈落在了抹滿發油的腦袋上所映出的反光。五條憐找到了目標。

  和照片上一樣,那看起來看起來矮小又瘦弱的男人,三十多歲的模樣,消瘦的臉頰上浮著一層暗沉的蒼白色,低頭走著,不太長的頭發被發油抹得很服帖,襯得他像個腦袋小小的外星人。

  和所有上班族(或是下班族)一樣,他穿了深色的西裝,撐開的透明雨傘拿在手中,被風吹得晃晃悠悠。

  如此樸素而不起眼的他,幾乎要淹沒在路人之中,但五條憐發現了他。

  口袋裡的手機震了震,肯定是甚爾的催促短信——他也發現了目標。

  無暇確認了。五條憐拿出手機,飛快拆開機身背後的塑料蓋,換上一塊完全沒電的電池,推開電話亭的小門,步入雨中。

  雨勢沒有絲毫減弱,只要在冷風中站上半分鐘,就可以達成渾身濕透的可憐狀態。再後退幾步,蜷著身子躲在行道樹小小的樹蔭下,可憐兮兮的女高中生就此誕生!

  不保暖的外套在淋濕變得更加累贅,沉沉地往下墜。五條憐止不住地發抖,連牙齒都在打架。不只是寒冷作祟,她多少有點緊張。

  而且,還有點扭曲的期待感?

  無關緊要的行人從面前接連走過,誰也沒有停下腳步,甚至不曾為她投來目光,這也很正常。獨善其身是首都東京最鮮明的標簽,居住於此的每一個人都在完美地履行這層印像。

  五條憐低著頭,仿佛專注地盯著地上的小石子,可余光卻在留意著路上的一切動靜。

  她看到目標越來越近了,距離只有幾米而已。發油氣味越來越近,他的皮鞋已經步入視野之中。

  然後,消失了。

  和所有人一樣,他也沒有停下腳步。

  ……誒。

  誒——?!!

  五條憐猛地抬頭,從發梢甩落的水滴砸在了自己的臉上,好痛。但她已經顧不上這種小事了。

  不對呀,他怎麼就走過去了呀!

  「看到可憐巴巴的高中生,那家伙絕對會停下來的。」——甚爾明明是這麼說的呀!

  究竟是身為誘餌的自己不夠誘人,還是甚爾的計劃本就漏洞百出,答案早就不重要了。如果沒辦法讓他停下的話,接下去的工作根本沒辦法繼續,她的價值也會蕩然無存的。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五條憐想咬指甲,可手臂已經僵得抬不起來了。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角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著,她只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動。

  難道要追上目標,主動向他求助嗎?算是合理的展開,但未免太刻意了,畢竟這男人一看就不是什麼值得求助的靠譜家伙。

  那麼,重振旗鼓,下次再來?絕對不行。亟待求助的女子高中生又不是什麼游戲npc,不會固定在每個下雨天的午後刷新出來的。

  呃呃呃,總不能灰溜溜地跑回甚爾身邊求助吧?要是真這麼做了,絕對會挨罵的!

  搖擺不定之際,發油的味道再度變得濃郁。皮鞋在視線一角停住,透明的傘擋住了大半雨水,低聲的話語嚅囁著從傘下傳來。

  「那個……你沒事吧?」

  魚兒咬鉤了。


第16章 工作進展相當順利

  陰冷刺骨的風沒有減弱,雨勢也依舊猛烈。從枝頭滾落的一顆巨大水珠砸向地面,碎裂的水花濺到了五條憐的腿上,好冷,所以她才顫抖得更厲害了。

  絕不是因為竊喜,也沒有在害怕,更加不是緊張作祟。她只是太冷了,嗯,就是這樣!

  暫且先把多余的情緒的借口推到一邊去。現在可不是關心這種事情的時候。

  五條憐慢吞吞地點著頭,分外刻意地抿了抿唇,裝作一副可憐模樣,小聲說:「沒關系的……謝謝您,我沒事。」

  可不能一上來就表明自己有多可憐——甚爾是這麼教她的。

  雖然不知道其中蘊藏著什麼道理,五條憐還是決定完美貫徹他的戰術。

  憑著余光,能瞥見到目標對像蹙了蹙眉,好像很心疼她,手中的傘也朝她靠近了一點。

  「真的沒事嗎?」他*又問了一遍。

  差不多是時候了。

  五條憐眯起眼,努力想要擠出一點眼淚,可惜沒能成功。她甚至都開始在腦海裡回想著人生十三年來的悲慘經歷了,結果還是哭不出來。

  ……算了!

  「嗚……」

  她替自己手動添加上了啜泣的音效,微微聳動肩膀,把演技拙劣的表情藏在額前垂落的碎發之下。

  「我和家裡人吵架了,再也回不了家了……」此處也要加上哽咽聲,五條憐差點沒能喘上氣,「可是、可我沒有帶錢包,手機也沒電了……」

  她適時的在這時候掏出「沒電」的手機。

  「您……您能幫幫我嗎?我想去朋友家裡,可我連買車票的錢都沒有。」

  「這樣啊——」

  目標對像似乎有些為難,抬手撓了撓後腦勺,把糊滿發油的發絲扒拉出了哢嚓哢嚓的聲響。

  想了想,他說:「你的朋友住在哪兒?我帶你去吧。或者,我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別擔心,我說的是個慈善組織,那裡會接收離家出走的孩子。可以嗎?」

  他說出的話,果然和甚爾預測的一樣呢。所以她知道怎麼回答才合適。

  「不用了,我不能太麻煩您。」她搖搖頭,「請您帶我去朋友家吧,她就住在錦糸町車站附近。」

  「好,我們走吧。」

  雨水砸在撐起的透明傘面上,啪嗒啪嗒,惱人的聲響。

  傘下的空間完全開放,卻也無限封閉,社交距離的概念被無盡壓縮。明明都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在這把傘下卻要像相熟的好友那樣親近,五條憐不得不縮著肩膀,每一步都走得好別扭。對方會覺得別扭嗎?她猜不出來。

  只能看到他始終繃著臉,鼻翼小幅度地翕動著,像是動物在大口大口呼吸。

  說到底,人類也只是動物而已。她想。

  直走,在第二個路口拐彎,而後再接著直行幾百米,就是車站了,來時她就是走的這條路線。但在第一個路口,男人停住了腳步。

  「我們從這兒走吧。」他指著一條窄窄的小路,「這是條近道,而且不容易淋到雨——有雨棚的。」

  這句話,也是意料之中。

  五條憐知道她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所以她不會拒絕,點點頭,與他步入小路之中。

  此處是建築物的夾縫,充盈著不太好聞的潮濕氣味,地上積了一汪一汪的水窪,被外牆間落入的雨水撞出漣漪。

  臨近傍晚,還未到街燈亮起的時間,四下黑黢黢的,但能看到眼前並無一塊雨棚。五條憐能感覺到男人的手臂碰到了自己的肩膀,一股奇怪的感覺。

  更奇怪的是,區區片刻之後,他的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僵硬的,帶著莫名的寒意。

  「傘太小了,對吧?」男人訕笑著說。

  「……是啊。」

  五條憐只覺得後背發毛,

  到了這一刻,社交距離徹底不存在了,他似乎也在試著壓縮他所處的空間,腳步有意無意地向她偏移。才走了幾步而已,她幾乎要被擠壓得貼在牆上。風吹起了紅色領巾,縫在內側的名字露在風中,落進他的眼底。

  「你叫柚子?」他擠出微笑,開始打量起她,「是個和你很配的名字呢。」

  「……是嗎?」

  「嗯。你的頭發和柚子瓤一樣,都是白色的,不是嗎?」

  「哈哈,是呢。」

  說的很有道理,但她不叫柚子。

  她的名字是憐。

  因為是無法被愛的可憐的存在,所以她叫做「憐」。

  「吶。」

  他是不是靠得更近了些?能感覺到他的吐息,帶著渾濁的燥熱感,很難聞。

  五條憐別開腦袋,可話語還是鑽進了耳朵裡。

  「你多大了?」

  「我——」

  該說謊嗎,還是坦白?這個問題,甚爾沒教過她呀!

  心跳好快,顫栗也猛烈。現在必須承認,她有點害怕了。她看著男人笑眯眯,他的笑容似乎有點扭曲。下一秒,扭曲的笑臉消失了。

  目標男人癱倒在地,雨水和傘隨之一起砸在了她的腦袋上。好冷。

  「好。一切順利。」

  熟悉的聲音。

  五條憐側首,甚爾就站在身後。

  他也被雨淋得濕透,伸手拿走了斜斜地搭在她腦袋上的傘,只撐在了自己的頭頂。不過沒關系。她這會兒完全忘記下雨的這回事了。

  真是……完美的登場!

  社交距離重新構築,安全感也徹底回來了。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完全放松下來,五條憐真想癱在地上喘幾口氣——沒這麼做的原因當然是地上太髒了。

  「好了好了,別偷懶,也別松懈。」甚爾收起傘,夾在臂彎間,催她快點動起來,「還要把他送到委托人家裡去,否則我們拿不到錢。」

  「好的好的好的。」

  拍拍臉,重新提起干勁吧!

  甚爾輕巧地扛起男人上半身,指揮著五條憐把他的腳提起來,可她看起來有點不情不願的。

  「甚爾先生,他的鞋子好髒哦……」

  她委屈巴巴地嘀咕著。

  在雨天的路上走了這麼久,還拐進了髒兮兮的小路裡,男人的棕色皮鞋上沾滿泥污,還臭烘烘的。五條憐真下不去手。

  這也要計較嗎?甚爾真搞不懂她的想法。

  「別再這時候發揮你的潔癖啊,大小姐。」他無奈嘆氣,「快干活。」

  五條憐痛苦地皺著臉:「求您別叫我大小姐了。」

  「趕緊把這家伙扛起來,我就不說『大小姐』這詞了。」

  不得不說,這實在不是什麼值當的交易,可惜也沒多少選擇的余地。

  她徹底死心了,閉起眼,屏住呼吸,用力抓住男人的腳踝,往上一提。

  現在,總算是步入正軌了。

  目標對像會拐進這條小路,也完全在甚爾的預估之中。他早早地把租來的車停在了小路的盡頭,後備箱大敞。倒數一二三,把男人丟進去。用不著捆住手腳,在打暈他的時候,甚爾特地控制了力度,這家伙三小時內絕對不會醒過來。

  三小時,如此充足的時間,足夠把他帶到委托人那裡去了。

  開車上路,駛入高速。

  甚爾租的是的最便宜的破車,收音機完全沒用,空調也爛到不行,暖風微弱得如同鼻息,彌漫在車裡的只有轟隆轟隆的馬達聲,汽油燃燒的刺鼻異味聞著讓人難受。五條憐倒是不再發抖了,可能是因為身上濕漉漉的衣物終於與體溫同化。

  駛上橫跨東京灣的彩虹橋,車裡總算是暖和起來了。外頭的雨也停了,透過水漬斑斑的車窗,能看到立在黑色大樓之間的東京塔,如此鮮明而尖銳的明亮紅色。五條憐收回目光,試著打開收音機,可揚聲器裡只有嘈雜的電流聲,只能再次關閉。

  距離終點可能還有一小時,或者是更短的時間,她不知道答案。沉悶的氛圍會把漫長的車程拉拽得更長的。想了想,她決定說點什麼——正好,她心懷疑惑。

  「甚爾先生,他……」她指的當然是後備箱裡的那個家伙了,「是個壞人嗎?」

  「算是吧。」甚爾給出了一個奇妙的答案,「但不管是好還是壞,都不重要。我只會照委托做事。」

  「哦……」

  他原來是這麼想的呀。

  五條憐其實有些意外,但她決定不要大驚小怪。

  「不過,我覺得他不是什麼好人。」她嘀咕著說起今天的經歷,也像是為了說服自己,「走進小路之後,他總想要往我身邊靠,這很怪吧,對不對,甚爾先生?他說話的腔調也有點怪。」

  「要是你再和他多說幾句,他就會把手伸進你的裙子裡了。」

  「……誒?」

  空調風偏偏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地加大功率,她趕緊用手按住裙擺,只余下臉頰被暖風吹得發燙。

  「那……」她小心翼翼地問,「他是變態?」

  「百分之百的變態。」

  「好吧……委托人會對他做什麼呢?」

  「不知道,你別關心這種事。」

  「哦。」

  好奇沒能被完全解答,但至少知道了,把他抓走完全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心裡最後的一點罪惡感消失無蹤,她瞬間坦然了。

  駛離東京後不多久,目的地的別墅出現在車燈前。

  五條憐坐在車裡,看著甚爾把那男人從後備箱搬出來。隔著一層玻璃,聽不見他在和委托人說什麼,不過她切實地看到甚爾收下了一個厚厚的信封,看來任務是圓滿完成了。男人被帶進黑漆漆的別墅裡,甚爾也回到了車上,按亮頂燈,開始數錢。

  嘩啦嘩啦嘩啦——鈔票的聲響好像流水。

  「付錢果然大方。孔時雨這家伙總算給我介紹了一回好工作。」他抽出幾張紙幣,遞給五條憐,「呶,給你。」

  五條憐愣了愣,遲鈍地反應過來:「我不需要報酬的!」

  他把鈔票丟進她手裡:「零花錢而已。」

  他可不是那種摳門男人。

  「拿著吧。我們趕緊回家了。」

  被這麼催促著,五條憐徹底失去了推辭的余地,只好收下了錢,小聲說了句「謝謝您」。

  行駛在黑夜裡,再次跨過彩虹橋。離家還有一段距離,飢餓蟲已經叫個不停了——他們倆的肚子都在叫。

  那就先停一停,找點東西吃吧。

  最近的店鋪是連鎖披薩店,聽起來似乎不是大賺一筆之後最適合的享樂場所,但至少他們可以點上最豪橫的芝士卷邊海陸雙拼披薩,小食也能吃個盡興。他們誰也不知道,獨自在家的禪院惠已經餓到要吃枕頭了。回家發現這回事的五條憐罪惡感大爆發,沒能擠出來的眼淚總算要在這時候冒出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出門前忘記喂你了!」她哆哆嗦嗦地把禪院惠抱起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啊!不能咬我呀,我可不是什麼能吃的東西!」

  甚爾看著她手忙腳亂,慌慌張張的忙活的模樣真像是要跳起一支急躁的舞步,一不小心被地上的髒衣簍絆倒,摔得好慘。她匆忙站起,顧不得拍去灰塵了,只把礙事的簍子往旁邊一推,然後又手忙腳亂起來了。

  把麻煩東西推到一旁去,是他的壞習慣,所以這個家變成了亂糟糟的模樣。五條憐有樣學樣,也沾染上了他的惡習。

  明明從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還是正常的家,以前也曾有過充滿期待的人生,如今似乎全都堆在了一團雜亂裡。

  家裡滿滿當當,吃得太飽的胃在沉沉下墜,錢包也終於鼓了起來,只有他空空蕩蕩,皮囊底下包裹著一團難以名狀的污穢的墮落。

  那人死去已經多久了?想不起來了,也不願意去想。

  是不是不能繼續這麼放縱下去了?可能吧,他不知道。

  事已至此,先睡覺吧。

  甚爾鑽進被爐。


第17章 正體不明大黑蟲君,堂堂登場!

  睡得迷迷糊糊,就在快要觸碰到夢境邊緣之際——雖然還不確定究竟會做個美夢還是無比糟糕的噩夢——甚爾忽然感覺到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貼在了臉上,伴隨著唔呀唔呀的熟悉聲響。還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戳他的肩膀。

  起初只是輕輕一戳,不多就便成了狂風驟雨般的連續猛戳,他的骨頭都要開始痛起來了。

  啊,好麻煩……

  甚爾別過頭去,用拙劣的演技繼續裝睡,可戳來戳去的這根手指怎麼都沒有停下。他實在裝不下去了。

  睜開眼。毫不意外,在騷擾著他的就是五條憐,以及她懷裡探身向自己靠過來的小海膽禪院惠。

  「干嘛?」他摸摸鼻子,順便掃走了禪院惠動來動去不安分的小手,「怎麼老來煩我。」

  她抱歉地笑笑,不著痕跡地把小海膽往他懷裡推:「能麻煩您抱他一會兒嗎?我騰不出手衝奶粉了。」

  甚爾看起來不太樂意,還說:「放在沙發上不就行了?」

  「可我一放下他就哭。」五條憐板起臉,很認真地向他稱述了一個悲傷的事實,「禪院先生,您的孩子已經學會用眼淚當武器了!」

  「……?」

  甚爾眯起眼,打量著一本正經的她,又垂眸看了看想往自己懷裡拱的小海膽,一臉無奈。

  講道理,他真心覺得五條憐這話說得誇張了,但實在無法否認,因為事實好像真是這樣沒錯。

  撇撇嘴,姑且算是把最後一點不情不願給發泄掉了。他不說什麼,只招招手,任由她把小海膽放進臂彎裡。

  雖然嘴上總不饒人,但他還是很好說話的嘛。五條憐在心裡暗戳戳地想著。

  甚爾當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對方的心中已經貼上了「好說話」的標簽。

  慢吞吞的,他坐起身來,差點讓禪院惠從身上滑下去,幸好被他及時兜住。而闖禍的小海膽毫無危機感,努力地伸直了手,想要抓他的頭發玩。他無奈地弓起身子,把自己的身高壓縮了些,任由肉乎乎的小手在耳邊動來動去。

  把自己化身為巨大的嬰兒玩具,難免會有些無趣——實際上是相當無趣。甚爾左右瞄了瞄,視線落到了五條憐的身上。

  沒有了鬧騰的小小負擔,她的腳步都變得輕快了不少,一路小跑到嬰兒床邊的小桌子旁,腳步聲聽起來也是清脆的噠噠噠,駕輕就熟地輪流拿起一堆東西開始擺弄,看來她終於快要成為帶孩子的熟練工了,雖然直到現在甚爾也不確定讓一個小屁孩照顧另一個小屁孩是不是好事。

  打個懶洋洋的哈欠,順便把懷裡的禪院惠往上提一提。有些奇怪,他似乎看到五條憐的動作僵住了。

  不,不是「似乎」,而是「確實」。

  就像按下了暫停按鈕,她變成了一道完全不動彈的剪影,連呼吸都停下了,只有瞳孔在微微顫抖著,緊盯住客廳一角。不知道是不是幻聽了,角落裡貌似有極微弱的哢嚓哢嚓聲,片刻後就消失了。

  考慮到亂糟糟的家裡可能會出現的東西,甚爾默默移開了視線,決定把這聲音當作幻聽。

  逃避事實顯然不是什麼靠譜的做法。才剛從「家裡存在著除了人類以外的生物」這一念頭中剝離,忽地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朝自己衝過來——好消息是,這回總算是人類鬧出的動靜了。

  並且是名為五條憐的人類,左右捧著奶粉罐,右手攥住奶瓶,一路狂奔到他身邊,臉色比她一路上灑落的幾攤奶粉還要更加蒼白。

  「甚甚甚甚爾先生!」結結巴巴,顫顫巍巍,連頭發都緊張到立起來了,「剛剛,有個黑色的東西,好大,從客廳裡跑過去了!」

  甚爾疲憊地揉揉眉心。

  說實在的,他還是不想面對這個噩耗。可眼前的小姑娘都害怕到快要抓著他掉眼淚了——當然了,她並沒有真的抓住他的手臂也,沒有真的哭出來,估計是因為甚爾本人比他家裡的莫名生物更恐怖一點吧——這樣的現狀擺在眼前,他大概沒辦法再維持神游天外的狀態了。

  看看疑似怪異生物出沒的客廳一角,再看看哆哆嗦嗦很想躲到自己身邊但還是堅持著挺直後背的五條憐,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是看到老鼠了嗎?」他問。

  「老鼠?唔……好像不是,沒有那麼大。應該是……」

  五條憐伸出手來,想要比劃出自己所見到的那個詭異生物的大小,可手裡都是東西,實在騰不出空來,只好努力地抬起手,豎起大拇指給他看。

  「比這還大!」她誇張地瞪著眼,「像是一只黑色的蟲子,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沒影了!」

  「哦?」

  甚爾沉默。甚爾思索。甚爾質疑。

  「我家不可能有蟑螂。」

  甚爾如此斷言。

  現在,落進「沉默——思索——質疑」循環中的那方,變成了五條憐,只是她實在沒法直白地把「蟑螂就是喜歡生活在你家這種亂糟糟的環境裡!」這一結論說出口。

  既然甚爾本人不願承認蟑螂出現的事實,那只蟲子也就沒辦法被定義為蟑螂了,暫且稱之為「巨大黑蟲無名氏」吧。

  改變名字並不能改變蟲子本身的存在,對於蟲子的恐懼之心更不可能輕易消失。五條憐還是窩在他旁邊,緊緊抱著手裡的東西,一動不動,像尊雕像,連小海膽在咬她的衣服都沒發現,直到被他喊了一聲,才像是猛然回過神來。

  「怎怎怎、怎麼了?」

  一開口,還是結結巴巴的。

  甚爾苦悶地撓撓頭:「你打算一直坐在這裡了?不是還有事情要干的嘛。」

  他指的當然是喂飽小海膽這樁緊迫的麻煩活。五條憐對此心知肚明,但並不影響她哆哆嗦嗦,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

  「嗚……我不敢走過去了……」

  「……啊?」

  太沒骨氣了吧你!

  甚爾在心裡不爽地埋怨著,可說實在的,在五條憐因為恐懼而丟下育兒重則的當下,他也不樂意重新拾起喂孩子的苦活,左右權衡了一下,只能罷休了抱怨的想法。

  「行吧行吧。」他無奈地嘆氣,「我明天會找個清潔公司過來除蟲的。」

  「真的嗎?」這下是五條憐是真的要哭出來了,「謝謝您!」

  「所以你現在可以過去了吧?」

  「呃——」

  感動和感激一下子全憋回去了。五條憐僵著面孔,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嘛,果然是個很沒骨氣的家伙。

  甚爾依然無奈,也依然無法把怨念說出口,所以他依然妥協了。

  「我陪你一起過去,這樣子總可以了吧?」

  「真的嗎?」她簡直難以置信,「謝謝您,救世主!」

  「嗯。但你怎麼總質疑我?」

  「沒……沒有質疑的意思!嘿嘿嘿……」

  五條憐尷尬地笑了笑,默默把一貫的口癖收回了心裡,緊跟在甚爾的身旁,一步一步朝嬰兒床的方向挪過去。

  有壯碩且靠譜的成年人陪伴著,恐懼感確實輕而易舉地飛走了。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踏實,早先還飄忽不定的心虛也瞬間安穩下來了。

  別說是蟲子了,現在就算是冒出一只鬼怪,她也絕不會嚇到手足無措了!——話雖如此,鬼怪什麼的還是別出現了。

  五條憐開始衝泡奶粉,然後東張西望。

  她抱起禪院惠喂奶,並且東張西望。

  她晃悠著小海膽進行哄睡工作,繼續東張西望。

  甚爾被她晃得頭暈了。

  「在看什麼呢?」他痛苦得閉起眼,「你就這麼站不定嗎?」

  「唔……我怕蟲子跑出來。」

  「行吧……」

  甚爾罷休了,算是徹底被她的不安和恐懼折服了,決定自此當個不動腦子的驅蟲吉祥物。

  不知道是吉祥物效果太好,還是蟲子躲得更好,在這個夜晚,蟲子再也沒有露面過一回。盡管如此,五條憐還是緊緊貼在他身旁,跟著他走來走去,即便他睡進被爐裡了,她依舊坐在身旁不遠處,目光也緊盯自己。甚爾也依舊保持著不動腦子的狀態,裝作壓根沒看到她,倒頭就呼呼大睡。

  一覺醒來,果不其然,她還坐在旁邊呢。

  不過嘛,要讓一個小屁孩清醒地熬過一整夜,可不是什麼容易事。

  五條憐早就睡著了,保持著他入睡前所看到的那副抱膝團坐的姿勢,腦袋歪歪地靠在膝蓋上,肉乎乎的臉頰都被擠壓得變了形,真像是快要融化的大福團子。

  能在這副姿勢下入睡,可謂是個奇跡。不過,她似乎睡得不太安穩,總是不受控制地左右晃著,仿佛坐在船上。但不管怎麼搖晃,她居然不會翻倒,臉頰也穩固地粘在膝蓋上,如同不倒翁。

  甚爾默默看了一會兒,抬起手,把繃緊的中指彈在她的腦門上。

  先是清亮的一聲「嘣——」,而後是尖銳的一聲「呀!」,不倒翁的平衡感完全崩塌,轱轆轱轆翻倒在地。

  「啊痛痛痛痛……」

  五條憐艱難地扶著地板坐起來。

  剛才那下摔得可謂慘烈,睡意被徹底趕走,肩膀後背也幾乎快要散架,被猛彈了一下的腦門隱隱作痛,她都不知道該捂住哪邊才比較合適了。

  至於始作俑者甚爾嘛,他仍無比自在地躺著,嘴角似乎揚起了一點竊喜的弧度。

  考慮到他一貫是不笑的,五條憐勉強忍住了心裡的怨念——當然了,也沒辦法不忍。

  「今天會找人來驅蟲。」還是說點正事吧,「對不對,甚爾先生?」

  「啊——」甚爾用拳頭輕輕敲打腦門。

  說實在的,一覺睡醒之後,他已經把昨晚的允諾忘得七七八八了。

  「行吧行吧。」他也不推辭了,「馬上就找。」

  「謝謝您。其實呢,我在想……」

  甚爾放下手,轉頭看她:「想什麼?」

  「在想,是不是應該把您的家收拾一下比較好?」


第18章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亂的家

  昨天還想著是不是應當收拾下家裡,沒想到才過了幾個小時,甚爾的想法就被五條憐直接說出來了。現在他也忍不住開始懷疑五條憐是不是能夠看穿自己的內心了。

  還好,這點小小疑問只持續了不到半秒鐘,甚爾的疑慮就打消了。

  一個會用呆愣愣的目光瞪眼盯著自己、結果對視了還沒多久就怯懦地挪開了視線的小屁孩,絕不是那種只看一眼就足以洞悉內心的家伙。

  於是,甚爾安心了,伸了個懶腰,腳趾都從被爐的另一頭鑽出來了。本人倒是滿不在意。

  「除蟲和打掃有關系嗎?就算家裡亂糟糟,他們也能正常干活的。」甚爾曲起腿,繼續窩在這團暖烘烘的空氣裡,漫不經心地甩甩手,「收了錢就該好好辦事嘛。」

  「唔……」

  好像道理真是這樣沒錯?

  五條憐猶猶豫豫,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按理說,她應該接受甚爾的答復,放棄這個疲憊又麻煩的主意,這才是最正常的事件展開方式。可窩囊的答復到了嘴邊,卻忽然拐了個彎,變成分外硬氣的「我覺得不是這樣」。

  「啊?」

  甚爾還在甩著手,只是輕快的動作忽然僵在了半空。

  居然能從五條憐口中聽到否定,他有點意外。

  「那你覺得怎樣?」他干巴巴地說。

  他其實沒有質問的意思,只是話語不知怎麼的,分外順暢地以分外生硬的腔調說出了口。幸好五條憐完全沒有留意到這一點——她還沉浸在自己說錯話的懊惱之中呢。

  改口肯定來不及了,扯開話題更不可能實現。短短地糾結了三秒鐘,她就放棄了抗爭,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甚爾先生,你家很亂……這麼亂的環境,除蟲公司的人看到了,肯定會覺得棘手的,除蟲效果也絕對會大打折扣。」

  她坦白道。

  其實還有半句真心話是,要是被外人看到了亂糟糟的家,他們絕對會嫌棄的。

  來到甚爾家的第一天,五條憐就已經覺得這兒亂得不行了。但她畢竟從未干過收拾的苦活,所以也從沒動過收拾一下家裡的腦筋,就這麼得過且過了。

  她可是寄人籬下的狀態,還能有什麼怨言呢?

  得過且過。過得久了,她甚至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濾鏡,也可能是老鼠心態在作祟,她覺得亂糟糟的家其實挺順眼的,沒有哪裡不好。

  很可惜,在疑似蟑螂的「巨大黑蟲無名氏」昨夜堂堂登場之後,這層濾鏡徹底破碎,化作塵埃消失無蹤。

  於是,所有順眼的都變成了不順眼,不順眼的當然更加刺眼。再一想到亂成狗窩的家要被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全部看遍,她的自尊心徹底大爆發——然後就把那句「我不覺得」說出口來了。

  「您放心,由我來負責收拾!」她趕緊替自己找補,「絕不會讓您多操勞一點的!」

  這話她說得居然毫不心虛,明明她這輩子還沒收拾過什麼東西,倒也不害怕闖禍。

  但甚爾顯然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立刻坐起來,眯起眼,心情相當復雜。

  「你一個人來弄的話,絕對會弄得一團糟。」他忍不住要嘆氣,慢慢吞吞從被爐裡鑽出來了,一疊聲說,「行吧行吧,收拾吧收拾吧。」

  「謝謝您!」

  好不容易才達成共識,可不能再拖延了。五條憐一路小跑到堆滿紙箱雜物的客廳一角,勤快地這就開始干起來了——看來她對「巨大黑蟲無名氏」的畏懼感已經消失地差不多了。

  甚爾家總是亂糟糟,最大原因顯然是空殼垃圾太多。

  區區十分鐘內,她翻出了十二個空瓶子、八條碎煙盒,還有看不出形狀的奇怪紙盒。全部打包收走!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也收走收走!

  「咦?」

  五條憐從紙盒的縫隙裡抽出了一根長長的木棒,一端垂著幾片羽毛,晃一晃,還能聽到清脆的鈴鐺聲。這是什麼玩具嗎?

  「給貓的玩具。」甚爾適時地給出解答。

  「貓?」她連忙四下望了望,「家裡有貓嗎?唔……不會是餓死在哪個角落裡了吧?」

  他眯起眼,盯著她的目光像在看笨蛋:「沒有。有的話也不至於被餓死吧?我家又不是什麼死亡之屋。」

  「嘿嘿嘿。」

  她訕笑了幾聲,努力把尷尬的話題掩過去了,可貓玩具該怎麼辦呢?她實在拿不定主意。

  「丟了吧。」甚爾沒有多做考慮,「反正家裡沒有貓……本來還打算養一只來著。」

  所以才任由那個人早早買下可愛的逗貓棒。

  「是嗎……」五條憐眨眨眼。

  其實她很好奇,只是不打算把疑惑直白地說出口。

  還好,甚爾已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結果玩具買了還沒多久,就發現有孩子了。小孩和貓待在一起不太好吧?所以就放棄了養貓的念頭。」

  咻——他輕巧地把貓玩具丟進垃圾筒裡,把塑料袋摩擦出刺耳的哢嚓聲。

  「反正以後也不會再養了。」

  所以還是丟了吧。

  他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

  五條憐不知道他為什麼蹙起了眉頭,她只能感到甚爾身上彌漫著一股不愉快的氛圍。或許應該說點安慰的或是開解的話語?她認真琢磨了好一會兒,連半個字都想不出來。

  沒有被安慰過的家伙,怎麼可能順利地安慰別人呢?她自嘲地想。

  「你別磨蹭。」甚爾催著她,「快收拾。」

  果然,他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嘛。

  盤踞在苦惱和嘲弄瞬間消失無蹤。五條憐點點頭,接著干了。

  說著會一起幫忙整理,實際上甚爾並未派上什麼大用場,不過就是坐在一邊監督著她的工作,順便對於哪些東西要留哪些垃圾該扔發表高見,簡直高高在上。

  「是餅干盒誒。」她挖出了一個鐵皮盒子,用力晃晃,能聽到哐當哐當的聲音,「好像還有餅干在裡面。要丟掉嗎,甚爾先生?」

  「我看看。」他慢慢吞吞靠過來,耷拉著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落在鐵盒上,「哦,這還挺貴的。看下過期了嗎?」

  「最佳賞味期……2002年12月31日前。」五條憐抬頭,瞄了一眼好幾天沒翻的日歷,「過期大半個月了。」

  甚爾輕輕咋舌,沉默了小半刻:「留著吧。趕緊吃掉就行了。」

  過期餅干也能吃嗎,裡面會不會爛的不像樣了?真叫人不敢想!

  哆哆嗦嗦顫顫巍巍,五條憐把餅干盒放到一邊,發誓絕不會主動打開這個魔盒。

  接著往深處「挖掘」,又是巨大的紙箱。但不是空空如也的舊紙箱了——這是一台未拆封的嶄新嬰兒車。

  「原來還買過這種東西啊?」甚爾自己都有點意外。

  「要拆開嗎?」

  「我自己來。」

  終於,監工甚爾願意主動做點什麼了,拆開紙盒,倒出零散的嬰兒車零件。五條憐覺得他真雞賊,居然主動搶走了搭嬰兒車這種樂趣十足的工作。

  怨念歸怨念,她可不會真把心裡話說出口,干脆不盯著他了,接著干自己的髒亂活。

  把客廳的最後一角清理干淨,順便收走搭在椅背上的最後一塊毛巾,甚爾也擰上了最後一顆螺絲,拼得完美且漂亮的嬰兒車立在清爽整潔的客廳裡,簡直像是奇跡——最奇跡的當屬客廳居然能被整理干淨。

  轱轆轱轆轱轆。甚爾把嬰兒車推到一邊,轉頭看她。

  「所以。」他說起重點,「家都被收拾空了,你看到昨天的那只蟲子了嗎?」

  「呃——!」

  當真是收拾得太認真,五條憐完完全全把「巨大黑蟲無名氏」拋到腦後了!

  而且,仔細回想一下,剛才忙碌得過程中……咦,好像真沒見到「巨大黑蟲無名氏」?

  甚爾精准地從她尷尬呆滯的表情中讀出了她的一連串心思,順勢換上了一副戲謔的表情,看得五條憐更加尷尬,恨不得鑽進垃圾桶裡躲一躲才好了。

  「肯定有蟲子!」還好還好,有自尊心加持,她尚且還能與甚爾面對面,「您會找除蟲公司的,對吧?」

  甚爾嘆氣:「是是是。」

  話都說出口了,實在沒有多少耍賴的余地。他這就把電話線重新插好,在黃頁上翻找了好一會兒,總算撥出了這個至關重要的電話。除蟲公司也不負期待,半小時後就上門了,工作人員一個個都背著大罐藥水,戴了防毒面罩,看起來很像是那種會利用生化武器毀滅世界的惡徒,有點嚇人。

  接下來,只要把垃圾全都清出去,再等待除蟲工作完成就大功告成了。

  五條憐一手提著兩大包垃圾袋,一手把住嬰兒車——這小東西倒是及時地派上了用場——艱難地擠出家門。甚爾跟在她後頭,不知道什麼總盯著嬰兒車。難道是覺得自己的安裝工作不夠完美嗎?她開始胡思亂想。

  「哎,等一等。」

  他說著,忽然折返回去,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個紙箱。

  很熟悉的箱子,五條憐曾在衣櫃中見到過。她曾偷看過一次,所以知道,裡面放著帶有花香味的、女人的衣服。

  到了今天,花香味消失無蹤,已經徹底聞不到了。一點潮濕的臭氣侵入其中,一切再不如舊。

  所以,甚爾決定把它丟掉。


第19章 現在不是比比誰的傷口更痛的環節

  丟垃圾是一門深奧的學問,而這一切都要得益於嚴格到令人發指*的垃圾分類制度。每每想到自己費心費力分類好的垃圾的末路是被混成一大堆倒進海裡,五條憐就覺得滿心別扭。

  當然了,這不足以構成她直到今天都還記不住垃圾分類的方式與各類垃圾投放日的原因。並且在收拾家裡的時候,她也完全把垃圾分類丟到了腦後,一股腦地把沒用的東西塞進垃圾桶裡,當時的爽快徹底轉變為此刻的苦惱,她都不願意多看手中碩大的兩個垃圾袋了——光是瞄一眼就覺得憂愁。

  該把它們丟到什麼地方去呢……都已經是午後時間了,她知道垃圾投放點下午一貫是不開放的。

  要不然再等上一會兒,等到夜裡再把東西丟過去?雖然這麼做實在很像垃圾小偷就是了,尊嚴也絕對會大受打擊。

  最糟糕的處理辦法是,現在就開始對垃圾進行分類,而這個辦法,她光是想了想,就覺得很頭大了。

  要是人類不制造垃圾出來就好啦!——她冒出了不切實際的念頭。

  這點小小的妄想險些讓她被甚爾甩到身後。倒不是因為她分心了,而是甚爾忽地改變了路線,繞過垃圾投放點,不知道要往哪兒去。

  「去一個能處理掉垃圾的地方。」被五條憐問起時,他是這麼說的。

  謎題依然存在,煩惱一點沒減,但她沒有再多問了,加快腳步,緊緊跟住他。

  一路繞到公寓樓的背側,經過哐啷哐啷滿是噪音的投幣式洗衣房,再從兩家蔬果店的縫隙之間鑽過去,歇業的老舊澡堂出現在眼前,大門緊鎖著,不過攔不住甚爾。他伸手鑽進鐵欄杆裡,用力一掰,居然硬生生地把鐵鎖掰折了。

  怪力!

  「進去吧。」他朝五條憐努努嘴。

  偷偷摸摸闖進停業的舊澡堂,這種事情好像比夜裡丟垃圾更像是個小偷了,真叫人緊張。

  五條憐咽了口唾沫,也不磨蹭,趕緊溜進來了。

  澡堂歇業了沒多久,看起來還沒有那種孤寂的蕭瑟感,透過門上的玻璃,只能看到裡頭黑漆漆一片,不再運作的自動販賣機冷冰冰站在室內一角,有些嚇人。幸好他們的目的地並不是澡堂裡面。

  此處用的是舊式的浴桶,陳舊到需要用燃燒的柴火來加熱浴缸裡的水。甚爾看中的就是這些安裝在浴桶下方的爐子——完美且合法(姑且)的焚燒爐。

  甚爾的這些考量,五條憐是在點起火之後才意識到的。

  「啊。」她想到了一點什麼,「五右衛門。」

  聽到自言自語的嘀咕聲,甚爾轉頭看她:「在說什麼東西?」

  「想起了石川五右衛門的故事。」

  「這是哪個家伙?」

  「是戰國時期的義賊,因為偷走了君王的寶物,被下令放進滾燙的油鍋裡煮死。」她指了指牆壁背後看不見的浴缸,「所以這種老式的、用柴火燒熱的浴缸,叫『五右衛門澡盆』。」

  「哦。」

  他的腦袋又扭回去了,只余下亂糟糟的後腦勺對准五條憐。看來他對五右衛門和老式澡盆的故事全都不感興趣。

  拆開紙箱,把曾經一件件收起的衣服塞進爐子裡,塞得滿滿當當,滿到再也看不出衣服原本的式樣。

  然後,再拿出打火機,一連按下五次,才終於點亮了一點火星,小小的、橙色火焰爬到垂落的衣袖上,迅速將其灼成了黑色,燒出空洞,而後猙獰著爬向衣物的更深處。

  劈啪劈啪,火燒到最旺時,會發出這般刺耳的聲音。

  甚爾坐在旁邊,比自己預想得更平靜地看著火焰吞噬了一切——這樣的場景,在上一個冬天他便見過了。

  實物燒成灰燼,在火熄滅之前,他會填滿更多的助燃物。他燒完了所有的衣服和所有的垃圾,包括過去沒能用上、未來也絕對不會再用的貓玩具。劈啪劈啪的聲音不絕於耳,過去的記憶似乎也將燃燒殆盡,化作煙囪中冒出的黑煙,將小小的灰燼吐入周圍的風中,被他吸進肺裡,伴隨吐息重新回到空氣裡,然後又是再一次的呼吸。

  循環、削減,但這點灰燼永不消逝。所謂的難以忘卻的痛苦,就是這麼回事。

  需要擺脫的大量垃圾,比想像中更快地解決完了。甚爾依舊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五條憐不敢輕易靠近。

  他似乎很消沉,也可能在難過,她不確定,但至少能看到他頹廢的背影正佝僂著。她也不知道自己應當做點什麼或是說些什麼,只能遲鈍地站在原地,嗅著焦味的空氣。

  等待著,等待著,他終於站起來了,把徹底用空的打火機丟進爐子裡,轉身,悶頭往外走。五條憐遲鈍了片刻,才意識到他們該回去了,趕忙跟上他的腳步。

  離開澡堂,重新擰好門鎖。焦臭的氣味已甩在身後,空氣卻愈發沉悶,帶著無言的寂靜,緊緊壓在胸口,讓她喘不上氣。

  來時他們也沒有說話,可至少一切如舊,此刻卻壓抑得可怕。她真想說點什麼,但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除蟲工作還沒完成,這會兒沒辦法回家。他們無聊地在街心花園繞圈打發時間。

  無聊感在一圈一圈的步伐中逐漸疊加,踟躕感反倒是隨之磨去了不少。看著他始終松垮的肩膀與背影,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對了,甚爾先生。」五條憐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與平常無異,「我以前聽過一個說法,說是死去的人可以收到焚燒給他們的東西。就是,類似於祭品那樣?」

  「哦。」

  就和五右衛門的澡盆一樣,甚爾不感興趣。

  五條憐氣餒了幾秒鐘,不過她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我還沒有和您說過,其實和小惠一樣,我的母親也很早就去世了,而且……」

  「現在。」

  甚爾生硬地打斷了她。

  「現在不是相互展示傷口,比一比我們之間誰更痛苦一點的環節。」

  恍恍惚惚,似乎聽到了啪嗒一聲,可能是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掉落在地,幸好沒有砸得粉碎。她不由得一怔,低下頭,把未盡的話語收回心底。

  「……對不起。」

  甚爾輕哼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接受了她的歉意。

  「『而且』,然後呢?」

  無聊的繞圈又走過一個循環,他忽然說。

  「你剛才沒把話說完。」

  「誒?」五條憐有點意外。

  她本以為甚爾生氣了,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藏起的話語,似乎也能正經地說出口了。

  「而且,母親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甚爾停住腳步,低頭打量了她一會兒:「那你是從死人肚子裡生出來的?」

  「……嗯。」

  倘若說起自己的身世,似乎所有人都會冒出同樣的、帶一點嘲諷感的質疑。她聽得多了,也該習慣了,可五髒六腑還是抽緊起來,仿佛變成了那具被剖開的暴斃屍體。

  許是走累了,甚爾在一旁的長椅坐下,仰著頭,話語也懶散:「既然是這麼辛苦才生出來的,你應該是很受寵愛的小孩才對吧?」

  五條憐眨眨眼,有點意外。

  從沒有聽任何人從這般樂觀的角度談論過自己的出生。

  在那個家裡,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是詭異而污穢的存在。

  但比起厭惡,更多時候能得到的是無視,只如道具般擺弄著、使用著她,「愛」是幾近稀少的存在。

  所以,她輕輕搖頭。

  「不,沒有的事。我沒有真正被當作五條家的孩子對待。」她抿緊了唇,「可能因為我是侍女的孩子。」

  「父親呢,是誰?」

  「是現在五條家的家主。」

  「哦——」甚爾眯起眼,忽然笑起來,像只郊狼,「那你是私生女。」

  「算是吧……」她沒臉面承認,也無法否認,「家主從不讓我稱呼他為『父親』。」

  甚爾換了個坐姿,把長椅壓出吱呀的聲響。

  「六眼呢?」他的語速變得稍稍有些快,「你說他是你的哥哥,那他也是家主的孩子?」

  「唔……不是的,按血脈來說,阿悟應該是旁系的後代,但他已經過繼到家主的名下了。」

  「他會稱你的父親為父親?」

  好刁鑽的問題。

  五條憐咬了咬牙:「對。」

  「哈!」

  現在他終於能輕快地笑出來了,歪過腦袋,斜眼睨著她,清楚地看到了她多麼敏銳地躲開了自己的視線,只用灰白的後腦勺對著他。

  真沒禮貌,他想。

  顯然,冒出這般念頭的甚爾並未意識到,最先表示出無禮的那方是自己。

  他自顧自點了支煙,繼續說下去:「你對他嫉妒嗎?」

  「唔……我……」遲疑就是答案,她飛快地扯開話題,「我以為您對五條家不感興趣。」

  「是不感興趣。」他吐出一口煙,尼古丁的氣味還盤旋在呼吸之間,「但如果是和御三家有關的腌臜事,我還是挺樂意聽一聽的。」

  他的心態同愛看娛樂圈八卦的普羅大眾完全一樣。

  「既然你和六眼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妹,為什麼長得還挺像的?還是說你們五條家共用一張臉。」

  「呃……」她的表情有點僵,「有……種種原因。」

  看來是問不下去了。

  甚爾適時地收起好奇心,不再多說什麼,長舒一口氣,倒在了椅背上。無聊地伸進口袋裡的指尖觸碰到了一袋餅干,他想起這是出門前自己塞進去的。

  這會兒依然回不了家,只能無聊地啃啃餅干了——巧了,這袋是最好吃的巧克力曲奇。

  五條憐還窩在長椅的另一頭,好似灰色的小老鼠,賭氣般擰著身子。但她大概率是沒勇氣同他賭氣的,所以這幅表現只是沮喪心作祟。

  「喂。」甚爾晃著手裡的餅干,決定給她分點甜頭,「吃嗎?」

  小老鼠轉過身來,畏畏縮縮地伸出爪子:「謝謝您。」

  「好吃嗎?」

  「嗯!」

  「知道我是從哪裡拿的嗎?」

  「呃——」

  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要冒出來了。

  甚爾迫不及待給出解答:「就是今天你翻到的過期餅干。」

  果然是這樣啊!

  五條憐的面孔瞬間癟了下去,不知道還以為她吃下的是「巨大黑蟲無名氏」呢。

  「這種事,您不如不告訴我……」

  甚爾扯著嘴角,發出一聲沉悶的笑:「就是為了看你現在的模樣,所以才和你說的。」

  是個混球呢,禪院甚爾。

  潮濕的風從不知何處吹來,卷起一團很小的柳絮,落在長凳的木條上。春天要到了,甚爾忽然意識到這點。

  在此之前,是沒有陽光、終日落雨的寒冬,刺骨又冰冷,是最難熬的冬日。

  從冬至之日後的不久,他介於「活著」與「死去」之間,真像是被某位物理學家關進盒子裡的貓。溫暖的季節自顧自地到來,叫人討厭。

  似乎又一團柳絮落進了嬰兒車裡,並且很可能砸中了禪院惠。他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害得旁人又要大張旗鼓地去關心他了。真麻煩。

  甚爾一動不動,不願過多在意。

  置身事外的狀態根本持續不了多久,手足無措的五條憐馬上就湊過來求助了。

  「甚爾先生……」她拽著自己的衣袖,也很麻煩,「小惠好像要你抱抱。」

  「啊?煩人的小子。」

  嘴上說得無比嫌棄,他卻早已經伏低了身,把禪院惠抱起來,順勢摘掉了他發間的柳絮。

  嗯。春天確實要到了。

  在「活著」與「死去」之間,還是繼續醜陋地掙扎下去吧。


第20章 抓住一片櫻花吧

  五條憐覺得禪院家發生了一些變化。

  拋開做完除蟲後連續半個月都沒有消失的淺淺臭味不說,「巨大黑蟲無名氏」確實再也沒有露出過蹤跡。

  它究竟是真實的存在,還是不幸地遭遇毒手?這個問題變成了未解之謎。但這並不重要。

  稍稍有點重要的是,甚爾居然打開了長久以來一直緊閉著的臥室的房門,把自己的棲息地從被爐挪回到了臥室的床上。

  五條憐總覺得這點小小的變化代表了某種重大的轉變,可卻說不出應當是何種轉變,畢竟他搬回臥室的這件事並不會對自己產生什麼影響。

  她依舊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完全沒有因為空間內少了一個禪院甚爾而變得自在更多。所以這也不重要。

  近來最最要緊的改變,一定是甚爾開始工作了,總頻繁地出門。回來時,可能會帶上零食或便當,也可能大剌剌提著一把咒具,偶爾也會兩手空空,只帶回滿身的香水味。表情倒是一如既往,平靜且毫無波瀾,根本猜不出他究竟出門做了什麼。

  況且,他也從不會說自己要去做什麼,每次都是沉悶地吐出一句「我去辦點事」,便消失在了門外,神秘兮兮。

  如果是去工作的話,為什麼不叫上自己呢?是他覺得沒必要找她幫忙,還是上次表現得不夠好,讓他覺得自己幫不上忙?

  如果不是去工作,他又跑出去做什麼了?

  有點好奇,但更多的是危機感在作祟。她怎麼也坐不定,生怕某天甚爾推門進家,一開口就是「你還是別跟在我身邊」這種話。

  「惠惠,你能不能告訴我。」五條憐戳戳禪院惠鼓起的小肚子,「你爸爸到底在想什麼?」

  小海膽既不會說話,也不懂她的問題,倒是被她戳得發癢,咯咯笑著左右擰身,像只動來動去的螃蟹。雖然沒辦法予以解答,但這副模樣足夠逗笑五條憐了。

  「好啦好啦,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爸爸是個很難懂的家伙。」俯身,她抱起禪院惠,輕輕晃悠著,「在他不需要我之前,我肯定會一直呆在這裡的。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好了,我們去散步吧,好不好?」

  趕在愈發沉重的小海膽從胸口滑下去之前,五條憐趕緊把他轉移到了嬰兒車上。

  早春接近尾聲,再過幾周,就該稱之為「暮春」了。拂面而來的風愈發溫暖,連日的晴天幾乎要讓人忘記冬日的寒冷。

  穿過連片的公寓樓,走過架在河上的狹窄小橋,河岸邊滿是堆積的櫻花花瓣,帶著一點泥污的粉色。這也是頗具春日感的元素。

  就這麼慢悠悠走著,就足夠讓小海膽高興了。

  他伸著手,想要去抓飛散的櫻花,可惜努力了半天,連花瓣的邊緣都沒有摸到,他癟著臉,怎麼看都像是失落得要哭出來了。五條憐隨手拾起一片落在郵筒上的花瓣給禪院惠,可他好像已經失去玩樂的興趣了,玩了一小會,便把櫻花捏在掌心裡,估計是想要把它一直留在身邊吧。

  通常來說,和小海膽的散步會持續一個半小時,通常走到第四十分鐘時,她就會覺得疲憊了,想要立刻折返回家。在這種時候,她都會問問禪院惠本人的意見。

  「還想繼續在外面玩嗎,惠惠?」

  如果得到的回答是高興的咿呀咿呀,意味著她得帶著小海膽繼續穿梭在街市之間。但如果他發出了不情願的嗚嗚聲,便是正中她的下懷,可以立刻打道回府了。

  今天嘛,小海膽的心情是咿呀咿呀——而且是格外活潑歡快的咿呀咿呀。看來今天的散步要持續好久了。

  五條憐踮了踮略有些酸痛的腳尖,無奈一笑,推著嬰兒車,繼續往前走。才走了沒幾步,恍惚間瞥見到前方也有推著嬰兒車的人影,她立刻停下,迅速折返,越走越快的腳步幾乎像是逃跑。

  「對不起,惠惠。」她小聲說,「我們今天還是早點回家吧。」

  她可不想和同樣帶著孩子的那群媽媽們打交道!

  前幾回散步時,總能遇到聚在一起聊得開心的新手媽媽們。見到同樣推著嬰兒車的自己,她們總會熱情地打招呼,哪怕彼此之間壓根就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打完招呼之後,就到了更加熱情的社交時間。她們會好奇地問起五條憐的身份,到底是年輕的媽媽還是負責任的長姐,也會詢問她的育兒習慣,恨不得把她每天喂了多少刻度的奶都打探出來。

  其實她們沒有惡意,只不過太熱情了點,熱情到叫人吃不消。

  想到經歷過的那些尷尬對話,五條憐已經徹底沒勇氣和這些年輕媽媽們往來了。早點溜走才是上上之策。

  她選了條遠路,決定繞個大圈回家。小海膽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咿咿呀呀叫喚著,居然比剛才更活潑了,八成是五條憐剛才的急速逃竄足夠有趣,把他逗樂了吧。

  再走過兩條街,就能回到家了。熱情媽媽們早已被甩在身後,現在大可以慢悠悠地散步了。

  五條憐偷瞄著街邊水果店的愛媛橙子和晴王葡萄,還有烤得好香的堿水面包,有點後悔出門時沒帶錢包了。黑漆漆的當鋪擦肩而過,她本不想駐足的,卻還是不自覺停下了。

  依然漆黑的店鋪,依然泛著冷光的鐵柵欄,被典當的家主的戒指,也許還在店裡吧——不會有人想要去買一個刻著別人名字的戒指。

  而這幾個月來,她似乎並未長高多少,一眼望去,櫃台還是那麼高。甚至很可能比她還高,這個無生命體如同居高臨下般俯瞰著她。

  果然,無法輕易踏入。空空如也的錢包和自尊心定住了她的腳步。

  或許有一天,她能比那高傲的櫃台更高吧。或許某一天。

  五條憐壓低了頭,接著往前走,信號燈閃爍著綠色的光,在某個瞬間消失無蹤,化作和燈下的跑車同樣鮮明的正紅色。

  對於跑車,她知之甚少,也不感興趣。但就算憑著拙劣的認知,也能看出這輛流線型跑車是工業智慧與真金白銀的結晶,如同紅色箭矢般飛快地從眼前掠過。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因為她看到了。

  看到,禪院甚爾,坐在車裡。

  當然了,甚爾不是坐在駕駛座上——足夠說明他不是有錢到買下來這輛漂亮跑車。他以懶散的姿態坐在後排,只用後腦勺對著窗外。在跑車短暫經過眼前的那個瞬間,她看到後排坐了另一個人,就在甚爾身邊,明顯是長發的女性,可惜看不起面容,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跑車倏地就開遠了,留下一團難聞的尾氣。五條憐推著嬰兒車躲遠了點,直到綠燈再度亮起,她還是沒搞明白這算怎麼回事。

  揣著滿心疑慮走回家,沒想到甚爾居然已經回來了,橫躺在客廳的小沙發上,一如既往的懶懶散散。

  天一點一點熱起來,被爐早就被撤掉了,他的舒適區就此轉移至沙發上,閑著沒事就躺倒,完全忘記了這地方可是五條憐的床。聽到開門聲,他也只是漫不經心地抬了下眼皮,探頭看她,嘀咕了句:「去散步了?」

  「嗯。」她關緊門,掛上門鏈,「您今天回來得真早。」

  甚爾縮回腦袋,把手裡的遙控器按得啪嗒啪嗒響:「運氣好,搭了便車回來的。」

  「哦……」

  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看來剛才她沒有看錯。

  更能佐證她的眼睛沒出問題的是,她聞到他身上有股陌生的味道,是甜甜的香水味……等等,前幾天是不是也聞到過類似的氣味來著?

  放下小海膽,她鬼鬼祟祟挪到了沙發後方,探著頭,輕嗅甚爾身上的氣味。

  有點奇妙,在玄關時遠遠聞到的陌生氣味顯得很濃郁,現在距離拉近了,香氣反而減淡了不少。

  她試著又靠近了些,結果一抬頭就撞上了甚爾的大臉。

  「你在干嘛?」他嫌棄地皺著鼻子,「怎麼像狗一樣?」

  被抓了現行,真是尷尬。五條憐慌忙後退幾步,感覺臉都要僵了。

  「沒干嘛沒干嘛……」她訕笑著,「只是在……呃……嗯……在想晚飯吃什麼。」

  甚爾一指桌上漂亮精致的黑色盒子:「壽司。」

  「真的嗎?」簡直是難以置信的驚喜!「現在可以吃了嗎?」

  「吃吧。」

  「謝謝您!」

  難得吃一回壽司,還是最高級的松套餐,五條憐暫且把心裡那點小小的疑慮藏回深處,連「我開動了」都還沒說,就已迫不及待地開始動筷子了。

  「以前阿悟也經常叫我一起去吃松套餐的壽司呢。」她輕快地念叨著,「分量太大了,他一個人吃不完。」

  「喂。」甚爾拿筷子敲她的碗,不太高興,「別吃著我花錢買的壽司說別人的事。」

  「抱歉抱歉。」

  說起來,最近沒有再為錢或是吃飯的事擔心過,電話線也好端端插回去了。房東從未上門過,估計房租也已經結清了。

  這麼看來,或許甚爾真的有在認真工作?

  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或是她的心思又盡數暴露在臉上了,在夾走盒子裡最後一塊三文魚壽司時,他說:「明天有個活。」

  啪嗒——這是五條憐激動到弄掉了筷子的動靜。


第21章 你個矮子!

  終於久違地說起工作的話題了!

  五條憐瞬間打起了精神,眼前的壽司也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她滿懷期待地看著甚爾,感覺心髒都在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接下來他肯定會說需要自己幫忙,對吧對吧?肯定是這樣沒錯,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所以。呃。」話才說到一半,甚爾忽然停下了,疑惑地打量了她幾眼,「你干嘛動來動去的,是吃飽了嗎?吃飽了的話,剩下的壽司都歸我了啊。」

  五條憐眨眨眼,匆忙搖頭。

  她還沒吃飽呢,而且她也沒有動來動去的吧?

  雖然感覺甚爾的話有點奇怪,但她還是乖乖地坐正了點,順便一口氣夾走了三個壽司,莫名感覺他看著自己的目光都變得有些嫌棄了。

  「甚爾先生,您接著說吧。」她小小地催促著,「明天有工作,然後呢?需要我怎麼幫忙?」

  「哦,對,剛才在說這個來著。我明天我會回來得比較晚,所以……」

  「所以——」五條憐又開始動來動去了。

  甚爾灌下一大口麥茶:「所以你買晚飯的時候,記得幫我多買一份。」

  「……啊?」

  五條憐一下子不動了,筷子可憐巴巴地豎在半空中,表情都快耷拉到桌上了。

  就……就這呀?

  她還以為甚爾會讓她幫忙打下手呢,譬如像是繼續當誘餌,或者是——呃——和這相關別的事情之類的!

  對他的工作實在是知之甚少,五條憐連「譬如」都譬如不出來什麼。但不管怎麼說,幫忙多帶一份晚飯,這可不是什麼真正幫上了忙的工作!

  「喂喂喂,你干嘛擺出這幅表情嘛?我又沒對你提出什麼無理取鬧的要求。」

  看她滿臉失落,甚爾的嘴角也不由得耷拉下去了。看來名為沮喪的這份情緒實在是太具傳染性了。

  「幫忙買飯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啊。我可不要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活回家,還要操心晚上吃什麼的問題。」

  五條憐的腦袋垂得更低了,應聲也無精打采:「您說的是……明晚我會幫您買好飯的……」

  她確實沒覺得甚爾無理取鬧,她只是對沒派上用場的自己有點失望而已。

  甚爾多少能猜出來她在想什麼,但懶得照顧她這點小情緒,輕哼一聲當做知曉了,繼續專心吃飯。

  只是吃著吃著,他又抬起頭了,依舊是不太高興的表情。

  「只需要做輕松的事情,不是挺好的嗎?」他撇撇嘴,「還在不高興什麼呢?」

  「我沒不高興。」她說了句顯而易見的謊話,不過沒再繼續嘴硬下去了,「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能多幫您一點忙。您也說工作很辛苦,不是嗎?要不帶上我一起吧,我肯定能讓您更輕松的!」

  「不要。」

  甚爾都沒多想,毫不猶豫地給出了拒絕。

  「我可不樂意在工作的時候再分心照顧小孩。」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五條憐又把嘴硬的壞習慣拾起來了,「上次我也幫上忙了呀!」

  就是百分百油頭變態的那回。盡管過程不算太順利,但結果絕對算得上圓滿!

  甚爾癟癟嘴:「那次只是打算投機取巧而已,也不是每次我都需要拋出小姑娘當誘餌。而且你就是個臭屁小孩沒錯,這一點你還是別狡辯了。」

  「我——」

  她還是想反駁,卻被甚爾打斷了。

  「你站起來。」

  站起來干嘛?完全搞不懂他的想法。

  五條憐收起滿腹怨念,配合地撐著桌面站起身來。甚爾也起身了,站到她旁邊,難得挨近的距離讓他看起來簡直像個龐然大物,頂燈投落的他的影子完全籠罩著自己。他抬起手,壓在五條憐的頭頂上,把他們之間的身高差表現得更加鮮明了。

  「一點都沒長高。」拍著她的腦袋,甚爾故意把嘆氣聲弄得很響,「還是個矮子。」

  「會……會長高的!」

  她又不是春天的竹筍,才不會在幾個月內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呢!

  甚爾斜眼睨著她:「反正比我矮的就是小屁孩。」

  「一般人也很難和您比身高呀……所以我真的幫不上忙嗎?」五條憐不想表現得可憐巴巴的,可聲音裡還是充滿了沮喪,「真的一點點都沒辦法讓您變得更輕松嗎?」

  「一點點啊?這個嘛——」

  可能是被她激發了靈感,也可能是直到現在甚爾才開始認真思索讓她正經來幫忙的這回事,他摸著下巴沉聲琢磨起來。

  「非要說的話,可能有那麼一點。」這是他苦思冥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到的,「你說過自己的眼神還不錯,對吧?」

  「對。」

  「上次隔著好遠都能打中葉子,是吧?」

  她用力點頭:「是。」

  「那也能把咒具送到我的手上。」

  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甚爾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五條憐沒怎麼聽明白:「您的意思是?」

  「就是我說的意思。」他沒有給出什麼直白的解釋,自顧自繼續說下去了,「帶著咒具出門確實太麻煩了,又沉又容易引人注目,既然你想幫忙的話,就幫我扛著這些咒具吧。」

  「哦……」她要變成移動咒具攜帶箱了,「所以,我要緊緊跟在您的身邊,在您需要的時候把咒具交給您,是這樣嗎?」

  「別黏在我的身邊,否則我又要照顧你了。」

  「是嗎……」

  又變得不懂他的意思了。

  顯然甚爾也察覺到她的愚鈍了——但更可能是他自己詞不達意。他撓撓頭,把想法重新復述了一遍。

  「你可以待在離我遠點的地方,只要遠遠地把咒具丟到我手裡就行了。」他坐下來了,「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吧?」

  「是不難啦……」五條憐還站在原地,為難地歪著腦袋,「但要是,唔,我丟歪了怎麼辦?」

  甚爾夾壽司的動作停住了:「丟歪?」

  「比如說,視線歪了一下,不小心把咒具丟到您腦袋上之類的。」

  她湊到甚爾旁邊,一臉誠懇,眼神還有點莫名的慌亂。

  「我以前有次練習射箭的時候,就因為不小心挪動了視線,把箭射到了一只小鳥的身上……」結果當然是殺死了這只鳥,但她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事說出來,只好說,「我不想害您也受傷。」

  停在半空的筷子直直地落了下去,戳中軍艦壽司。甚爾「哦」了一聲,並不很在意這種事。

  「我不可能被小屁孩弄傷。」他說,「你要是樂意幫忙,那就按照我說的做吧。不想幫忙也沒事,替我買好晚飯就行了。」

  甚爾還是很大度的,無論是或否,他都無所謂。但在五條憐看來,顯然只有一個選項而已。

  「我想幫忙!請讓我幫忙吧!」

  盡管彎彎繞繞,最後總算還是達成了一致。把壽司盒吃空,接下來就該想想明天該怎麼辦了。

  具體的工作內容,甚爾當然是不會告訴一個小屁孩的。五條憐也深諳萬能小助手的職責,絕沒有多問半句,只跟著他走進臥室裡,挑選趁手且她也能搬運的咒具。

  挪開席夢思床墊。床下的收納空間裡放著早已收起的冬日厚被子,還有一堆咒具。

  沒錯,甚爾把充滿詛咒的武器放在了床底下,每晚都壓在上頭睡覺。五條憐真沒見過什麼人能做出這種事情。

  在五條家,咒具都統一存放在了倉庫裡,每一件都標著序號,全都被定義為「五條家的財產」。

  不過,以前五條悟帶她去過另一個陳舊的小倉庫,那裡擺著更加陳舊、早已不再用於實戰的腐朽咒具,還有一柄叫做天沼矛的長矛——當然了,並不是傳說故事中的神秘武器。

  對於那個小倉庫,她其實記得的也不多了,只知道整個倉庫裡滿是灰塵的味道。實話實說,可不是什麼適合小朋友玩耍的地方。

  「喂。」甚爾衝她打了個響指,「發呆了?」

  哎呀,確實發呆了。

  五條憐甩甩腦袋,趕緊讓自己清醒起來,順便為甚爾的疑問給出一個嘴硬的回答。

  「呶,拿好了。」他遞來一把長刀,「拿得動嗎?」

  「呃——拿、拿得動!」

  雖然手腕被沉重的厚鋼壓得根本動彈不了,但至少她成功端住了這把比她手臂更長的大砍刀!

  「拿得動就好。」

  甚爾重新窩進床下,繼續翻找,摸出了兩把小刀、一團鎖鏈、還有一根棒球棍。

  「這也是咒具喲。」發現她滿眼好奇地盯著棒球棍,甚爾說到,「是只要揮棒就一定能夠擊中目標對像的百分百全壘打作弊器。」

  「哦——」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

  聽起來真厲害,感覺是很現代化的咒具呢。就是重量可以再減少一點點就好了——真的,只要減少一點點就足夠了喲!

  捧著好幾把咒具,她的手已經開始不爭氣地抖起來了,把這些鋒利的鐵塊碰撞出哢嗒哢噠的輕響。甚爾本來還想再多帶點咒具的,回頭一看她那副咬緊牙關努力忍耐的模樣,便作罷了。

  「那個……甚爾先生。」

  哢嗒哢噠哢嗒哢噠——聲音更響了。

  「明天我要怎麼搬運咒具呢,像這樣捧著就好嗎?唔……會不會被當做恐怖分子?」

  甚爾點頭:「會的。」

  所以他才不常把大型的咒具帶在身邊。

  但*這不是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想了想,甚爾向她招招手。

  「我們出門吧。」他說。


第22章 Rockit!

  上回和甚爾一起出門……好像還是上回有工作的時候吧?

  走在傍晚的街頭,五條憐漫無目的地這麼想著。

  上回是為了工作,這回也是為了工作。只用「工作」這一點小事就能把兩人的時間維系起來,倒也算是好事一樁呢。

  「走快點。」甚爾沒有放慢腳步,只衝她招招手,催促著,「跟丟了我可不管你。」

  五條憐趕緊收起亂七八糟的念頭,朝他跑過去:「來了來了!我們要找到能裝下並攜帶您那些咒具的包,對吧?」

  「對。」

  聽起來,這似乎是和購物一樣輕松愉快的差事,現實情況卻和「輕松」還有「愉快」全都不沾邊,大概是因為陪同的對像是甚爾吧。

  在這個晚上,他們先是在高島屋轉了一圈。這裡倒是有賣容量巨大的旅行背包,恰是那種外國背包客的同款,尺寸正好能容納下那把長長的大刀。但看了眼價格,甚爾立刻就罷休了。

  只為了裝咒具就買一個這麼貴的包,太不值了。——本人是這麼說的。

  再逛逛看看,其實行李箱也很適合搬運,而且同樣有著完美的尺寸,不過依舊沒得到甚爾的首肯。

  「你不覺得一個小孩拖著行李箱走在路上很怪嗎?」他努了努嘴,「看起來就像是離家出走了一樣。要是被多事的路人看到了,說不定還會報警。況且你身上已經充滿了那種『離家出走』的氛圍了。」

  五條憐茫然地眨眨眼:「是嘛……?」

  離家出走的氛圍是一種什麼氛圍?她一點都沒有概念。

  不過她確實是離家出走了沒錯,有點類似的氣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啦!

  在高島屋一無所獲,還是兩手空空地繼續在街上搜尋吧。

  路邊賣唱的街頭藝正在人唱著一首老氣的歌,五條憐忍不住側目,盯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正在做正經事呢,可不能分心在無聊的娛樂之上。匆忙收回目光,恰好瞥見到了街對側巨大的廣告牌,穿著精致polo衫的男模特揮動高爾夫球杆,揚起自信的笑容,從頭到腳都透著優雅。

  高爾夫球杆……好像也和那把大刀咒具差不多長。

  五條憐在心裡想像著高爾夫球杆在現實裡的模樣,不經意停住了腳步。她趕緊輕輕拽著甚爾的衣袖,一指廣告牌旁的高爾夫用品專賣店給他看。

  「裝高爾夫球杆的背包,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她迫不及待說。

  甚爾只抬眸瞄了一眼,立刻打消了她興致衝衝的期待:「小屁孩背著高爾夫球杆包,太怪了,會更容易讓路人起疑心的。」

  「唔……」

  好像真是這樣沒錯?高爾夫實在不是什麼適合未成年小孩的運動。

  五條憐噤聲了,畢竟她實在反駁不了他。可她多少還有點疑惑在心中:「要是照您說的,作為小屁孩的我,豈不是背什麼又高又大的東西走在街上都會顯得很奇怪?」

  「嗯……說不定……」甚爾好像沒辦法反駁,片刻後卻一轉話鋒,「但話也不是這麼說的。」

  他指了指街角的那家小店,櫥窗裡的吉他與架子鼓在溫暖的橙黃色燈光下閃閃發光。

  「小孩子背吉他包,這很正常吧?」甚爾得意地揚著嘴角,「走了,去買吉他。」

  「誒。」她的表情僵了僵,「真進去呀?」

  她還從來沒有步入過樂器店這種地方呢,總感覺有點可怕……

  甚爾完全不理解她在縮手縮腳些什麼,說實話也不打算多體諒他,甩甩手丟下一句「那你在這兒等著吧」,便踏上斑馬線了。

  行至半道,小尾巴又粘了上來——她還是跟過來了。

  走進陌生的店鋪,松散的木地板被踩得嘎吱嘎吱作響,簡直快要與五條憐的心跳同頻了。她四下望望,在溫暖的橙黃色燈光下探頭探腦。

  店裡正播放著大概是搖滾樂的背景音樂,硬核又熱鬧。看起來像是店主的年輕男人坐在櫃台後面,正打理著一把貝斯,聽到有顧客上門也沒抬一下腦袋,這番做派也很搖滾。要不是甚爾故意咳了一聲,他大概還沉浸在自己的搖滾小世界裡。

  「歡迎光臨!」

  店主飛快地放下貝斯,笑臉盈盈的市儈模樣讓他變得一點都不搖滾了。

  「兩位請隨意看!有什麼想要的嗎?我可以給兩位推薦一下喲。」

  「是這樣的,我家的妹妹,」甚爾把探頭探腦好似小老鼠的五條憐拽到櫃台邊,「她說想要學吉他。有沒有什麼適合初學者的推薦嗎?」

  「嗯?嗯……嗯!」

  五條憐繃著身,艱難地點了點頭,勉強承認了自己就是那個想學吉他的妹妹。

  店主一下子來勁了,一疊聲點頭應著好,帶她來到掛滿吉他貨架前。

  「你喜歡什麼類型的音樂?」他看起來果然興衝衝。

  「呃……搖滾?」說實在的,她只知道這個音樂類型了,「以前看過搖滾樂隊的演出,所以就……喜歡上了。」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當真像是搖滾樂迷,她還多嘴添上了這麼一句。但就算沒有這後半句話,也足夠為店主的熱情之火添上一把柴了。當代小孩對搖滾居然充滿熱愛,他激動到當場彈起了空氣吉他——真是太搖滾了。

  彈完空氣吉他,就該彈彈正常的吉他了。

  他拿出了幾把尺寸小一些的吉他,挨個掃了一遍,用樂聲作為最好的介紹,可惜目標顧客五條憐一點都沒聽出來區別。

  「來,彈一彈吧!」店主熱情地把吉他往她懷裡推,「樂器這東西,只有真正上手了,才知道適不適合自己!」

  熱情難以拒絕,碩大的木吉他就這麼被掛在了自己的身上。

  余光能瞥見到甚爾無聊地靠在牆角,盯著天花板的表情顯然已經神游天外了。自己也該趕緊把熱情店主應付過去才行了。她隨意地掃了掃弦,螺紋的鋼線蹭得她的指尖發顫。根本用不著再思索了,她立刻說,要買這把吉他。

  結完賬後,五條憐發現了一個壞消息,還有一個好消息。

  壞消息是,這把吉他不是一把便宜貨,甚至算得上有點昂貴。

  值得慶幸的是,甚爾好像不介意多花點錢,雖然一到家他就把漂亮的木色吉他丟進角落裡去了,只留下吉他包,把咒具一股腦塞進了裡頭。

  買櫝還珠,新時代的買櫝還珠。

  既然只需要一個容器,干脆直接買個吉他包得了,為什麼非要買吉他呢?多劃不來呀。

  五條憐暗戳戳想著,沒好意思把話說出口——能有一把吉他,其實她挺高興的。

  那麼,就背上吉他包吧。是時候工作了。

  不知道是甚爾樂於挑選糟糕的天氣,還是天公一點都不打算同他們交好,從深夜下起的雨淅淅瀝瀝,為城市籠罩上一層綿密的白色水霧,直到隔日的夜間都沒有停歇。

  五條憐套上了防水的衝鋒衣(衣服的主人當然是甚爾),用寬大的風帽遮住腦袋,低著頭,跟他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誰都沒有撐傘。

  雨水落在寬大的衝鋒衣上,啪嗒啪嗒的噪聲實在惱人,背後的吉他包也沉。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流浪音樂家。

  抖掉帽子上的水滴,她眯起眼,看著甚爾的背影。

  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此刻完全把打濕了,發絲也濕淋淋地貼在頭皮上,看著都覺得難受,但他似乎毫無感覺。說不定他就是不喜歡撐傘。

  不知道以前從哪裡聽說過,大概率是五條悟告訴她的。他說,雨天總是不撐傘,未來會禿頭。於是她總忍不住想,是不是應該和甚爾提一下禿頭的風險,可惜她沒有直言的勇氣。

  再說了。

  她在心裡這麼想著,又抬眸看了看他濃密的黑發。

  甚爾先生的頭發又多又亂,絕不會被小小雨水輕易地澆滅生機。

  這麼想著,她頓時就安心了。雨天禿頭的擔憂也被收回心裡,更加不會輕易地說出口了。

  走到人流量激增的十字路口,他們就該分開了。她朝著南側的大樓走去,而甚爾的目標在再過一條街的美術館。分別時,他都沒有多叮囑一句,說不定是對她很放心?反正五條憐本人願意將這份沉默當作是他的信任。

  把衣服上的雨水統統抖落了,她才拐進大樓。

  此處的頂層有著能夠俯瞰城市一角的展望台,而且還是免費參觀,都不需要在售票處耽誤時間,直接登上直達頂樓的電梯即可。但觀景台也不是她的終點。

  找准時機,等待清潔工的背影消失在員工專用通道後方的瞬間,她也從門縫裡鑽了進去,屏住呼吸,存在感徹底消失在了未開燈的昏暗通道之間,只剩下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耳邊都快響起那部有名的間諜電影的主題曲了——就是噔噔噔噔的那一首。

  趕緊先把大腦中的播放器掐斷,繼續屏住呼吸,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等待,直到周遭的聲音全都消失無蹤了,她才探頭探腦地出來。

  不得不說,這副模樣果然很像是小老鼠。

  偷偷摸摸地沿著通道繼續前進,兩層是倉庫與員工的休息室,五條憐很順利在休息室的沙發底下裡摸到了一張門卡。一路走到盡頭,刷開白色的小門,再經過一段短短的走廊。推開門,戶外的風猛地吹入,幾乎要把她掀翻。她的腿不爭氣地抖得厲害,要是再不冷靜下來,她可就要倒霉了。

  暴露在建築物外的風中,百米之高的外側維護通道,此刻就在她的腳下。


第23章 嘔——

  說是「通道」,實際上五條憐的腳下並不那麼像是一條穩固的步道。

  這段步道可供行走的部分只有一人多寬,斜斜背著的吉他包碰撞在一側的護欄上,把堅硬的鋼條砸得框框作響。腳下鋪著鏤空網格狀的鋼板,完全能夠看到下方的城市燈火。

  忘記戴上風帽了,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到腦袋上,她的雙手正緊緊抓著兩側的欄杆,根本騰不出手來戴帽子。況且高空的風如此強勁,說不定風帽只能擋住一秒鐘的雨水,而後就會被吹飛。

  五條憐眯起眼,臉頰被吹得有點發麻。她慢慢挪動腳步,一點一點往前走。

  害怕嗎?好像有點。因為她的腿正在很不爭氣地發抖,一時都不知道顫動不止的護欄是因為她實在抖得太厲害,還是被吉他包砸出來的動靜了。

  但說不定,她一點都不怕。她完全沒想過通道斷裂的可能性,就算是想到了也不覺得多心悸。盡管走得很慢,但的每一步都很穩健。

  再往前走三步……可以了。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城市盡收眼底,一切動向如此清晰。美術館變了成渺小的樂高零件,進進出出的參觀者則是比零件更小的存在。她能夠看到甚爾。

  就是現在,他從美術館的三層跳了下來,遠遠的,似乎還能聽到落地時的「咚」一聲——當然了,這肯定是錯覺。

  前方有一個逃竄的男人,頻頻回頭的慌亂模樣簡直像是在告訴周遭的所有人,自己正在被追殺。

  踏破街燈投在水泥地面的濕漉燈光,他們跑進了美術館後方的小巷,倏地消失了蹤跡。五條憐也匆忙往前跑。稍稍變換角度,焦急的小人追逐再度出現在眼前。

  距離拉遠,美術館被他們拋在了身後。五條憐把淋濕的發絲統統捋到腦後,把整個身子都靠在了護欄上,努力往外探身。

  選擇瞭望台作為監視地點,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所有一切盡收眼底,全都一目了然。她能看到甚爾抬起了手,這是他索要武器的信號。

  真正派上用場的時刻到來了!

  五條憐飛快地打開包,然後在「我該把哪件咒具丟過去」這個問題上糾結了一秒鐘。

  同樣的問題,昨晚她也有問過了。

  本著越多越好的原則,甚爾往吉他包裡塞滿了七八件咒具,大小形態各有不同,說不定功能也很不一樣。但到底哪把咒具能派上哪樣的用場,五條憐毫無頭緒。

  「那你就挑一把看得順眼的武器丟給我就行,我無所謂。反正我全都能用得趁手。」甚爾本人倒是給出了很隨性的回答,「決定權交給你。」

  挑一把看得順眼的……總覺得每一把看起來都很靠譜很有用,根本選不出來!

  五條憐飛快地抹去額角淌下的雨水(也很有可能是緊張的冷汗),在短暫的一秒鐘內想了很多,可惜沒有一點是能派上用場的。她索性放棄了思考,在夜色中隨手抓起一把咒具,恰好拿到了百分百全壘打作弊器——看起來很要命實際上也很要命的棒球棍。

  這肯定是個不錯的選擇,對吧?

  手握大殺器,她好像能安心一點了,匆忙起身。眼前,城市的蹤跡卻消失在了一團淺白色的雲中。

  不,不是消失,而是被蓋住了。而眼前的雲,也並非是真正的雲朵。

  籠罩在視野之間的,是如同雲團般的一層氤氳,恰巧在她糾結的那一秒鐘悠悠飄來,以淺白色的姿態蒙住了她腳下的一切。現在不需要再猶豫或是糾結了,五條憐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了。

  都看不到甚爾的蹤影了,還怎麼把咒具丟給他呀!

  盲投?不行不行,她可沒有蒙住眼睛也能精准命中的自信,這麼做的成功率絕對比百分之一更加低。

  要是砸中甚爾的腦袋,這都算是好的了,只有天知道在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中,棒球棍會飛到什麼地方去!

  那麼就,等待雲霧散開?

  更離譜了,這簡直比盲投還要不可靠。

  雨一點沒停,風也在推著這團氤氳不停向前,連綿著仿佛不存在盡頭。等到氤氳散開,甚爾保不齊都要被按在地上打了!

  正把目標對像按在地上狂揍的禪院甚爾猛打了個噴嚏,險些露出短暫一瞬的破綻。他猜有人在惦記著他的不好,並且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沒有好好工作害他現在只能赤手空拳上陣的某位姓氏裡有數字的家伙。

  要是再不把咒具送過來,他就要扣掉她這回的零花錢了。

  對於零花錢大危機,五條憐一無所知。說真的,她現在要面對的事情可比小小的零花錢麻煩多了。

  一時半會兒無法散開的霧氣,盲投低到不及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怎麼選都像是跳進了地獄!

  現在還在思考嗎?大概沒有。

  因為她已經邁出了步伐。

  奔跑在通道上,有孔的鋼板地面被踩得咚咚響,發出危險的顫動。倘若一腳踩空,那可就倒霉了。

  五條憐無暇顧及最糟糕的可能性是否會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只想趕緊脫離這層霧靄的籠罩。

  厚厚的一層氤氳,像是包裹住了整個展望台,無論跑得多遠,從任何角度望過去,都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想必展望台裡的游客們也發出了失落的嘆氣聲,但絕不會有人比她更失落了。

  通道行至盡頭,沒有再繼續前進的道路了。倏地停住的腳步害得五條憐的心髒也隨之抽搐了一下。

  當真要無計可施了嗎?

  不,大概不是……一定不是。

  前方幾米遠,吊籃掛在高空之上——本意事用來清潔高樓玻璃的吊籃,但在間諜電影裡總會會搖身一變,成為特工主角在高空行動的工具。

  好像沒有思考,說不定也用不著思考了。回過神時,五條憐已經後退了好幾步,為衝刺預留出了足夠多的距離。

  然後,就該往前衝了。

  穿破風和雨,借著慣性一下跳上通道盡頭的護欄,再乘勢向前撲過去吧。

  有那麼幾秒鐘,她切實地停留在了半空中,沒有任何支撐,只有風托著她,急速跳動心髒被失重感拉扯著向上飄,直到「咚」地跳進了吊籃裡,這顆心才轟然落地。一下子沉到腹腔的最深處。說真的,她差點吐出來了。

  吱呀吱呀。預期之外的訪客壓得吊籃左右搖晃,支撐在兩側的纜繩也動蕩不止。這兒實在不是什麼安穩的場所。

  五條憐已經沒空等待吊籃穩定下來了,伸手便去摸操控面板。

  依然有一個好消息與壞消息。

  好消息是,操控面板簡明扼要,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下降的按鈕。可下降速度實在太慢,纜繩絞動的聲響也像是在擰著生鏽的金屬。

  唉……就不能快一點嗎?五條憐沒耐心地錘著下降按鈕。

  只捶了區區三下,她的心願就實現了——吊籃失去了控制,以接近重力加速度迅速下落,穿過惱人的那片氤氳,城市的街景再度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就是現在了。

  五條憐努力壓住尖叫聲,只注視著甚爾的身影,用力擲出咒具。

  長弧形的棒球棍並不是為了投擲而誕生的,但在一點點咒力的加持下,那圓潤的流線型足以乘著風飛到數百米之外,砸碎不計其數的雨滴,來到甚爾的手中。

  武器來的稍稍晚了一點,不過時機還算可以。

  甚爾揮下棒球棍,一次又一次。雨天濕漉漉的地面淋上一層鮮艷的水澤——工作該結束了。

  把目標對像推進河裡,運氣好的話明天早上就會被人發現了,當然更有可能在此之前就被委托人撈走收屍了,畢竟他已經給委托人彙報完了工作進度,由對方負責後續的收尾工作好像也是合情合理。

  順便再給小老鼠發個短信,讓她過來同自己會合。今天的工作結束得意外順利,從現在就可以開始思考晚上該吃什麼了。

  從烤肉想到了漢堡薯條,又從回轉壽司琢磨到了更高級的西餐,當甚爾的思緒在懷石料理的滋味上跳躍時,蒼白著臉如游魂一樣的五條憐終於飄過來了。看到滿是血跡還沾了一點人體組織的棒球棍,她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捂著嘴躲到一邊去了。

  在路邊吐了整整三分鐘,她才緩過來。

  甚爾斜眼睨著她:「怎麼,被嚇到了?」

  真是個膽小鬼。

  「不是的……」五條憐依然佝僂著身子,明明泡在雨裡,整個人看起來卻像是要脫水了,「只是經歷了,呃,一場可怕的高空冒險。」

  天曉得她是怎麼從高速墜落的吊籃裡下來的,說真的她已經不想回憶這段過分刺激的經歷了。

  甚爾輕哼一聲,勉強沒有把她的說辭當作是嘴硬的謊言,但還是忍不住嘀咕:「你動作太慢了。」

  「對不起。因為今天下雨了。」

  「好吧。」

  下雨天確實是很麻煩,這一點沒辦法否認。

  把棒球棍塞回到吉他包裡,甚爾摸出錢包,抽出幾張鈔票給她,五條憐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

  「是這次的零花錢嗎?」千萬不能忘記提前確認一下,以免會錯意。

  甚爾點頭:「我不是什麼摳門的家伙,也不會壓榨童工。」

  說著,他拍了拍五條憐的腦袋,咚咚的響聲好清亮——這下就有點像是在「壓榨」了。

  「要是錢不夠花的話就和我說吧。」走過十字路口時,他說,「最近用不著擔心錢的事情了。」

  五條憐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說實在的,拔電話線躲債的記憶在她腦海中還栩栩如生地存在著,過分簡樸的照燒汁拌烏冬面的滋味也還霸道地停留在舌尖上,那段短暫的貧窮記憶鮮明得就像是昨天一樣,現在卻不需要再擔心了?

  她好像問問為什麼,可惜詢問的話語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最後也只是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她乖乖地應聲,「我應該不會缺錢。您上次給我的零花錢,我還沒用過呢。」

  那幾張萬元大鈔正原封不動地塞在沙發坐墊下方,不知道哪天才能重見天日。

  「一點都沒用?」甚爾有點驚訝,「要不然去買點漂亮衣服。」

  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五條憐愣了愣,匆忙搖頭:「我其實對漂亮衣服不感興趣。」

  「那你努力培養一下這方面的興趣?」

  他甩甩腦袋,抖落一堆水滴,斜睨著的目光停留在她穿著的衝鋒衣上,看了好幾眼。

  「你老是穿我的衣服,害得我都沒衣服可穿了。」他嘰咕著說。

  「……好。」

  原來不是關心她,而是關心自己呀。

  什麼受寵若驚的情緒,一下子全都飛走了。五條憐認真地點點頭,暗自發誓明天就去優衣庫看看。

  明天的事情暫且等到明天再說,眼下比較緊急的事情,大概是晚飯吃什麼。

  甚爾想了一大堆,卻沒能總結出切實的決定。問問五條憐,她也只會說出「我隨意」這種毫無價值的回答。路過的各家餐廳看起來也有些過分熱鬧,想來想去,不如回家點外賣了。

  如此一來,還能將思考時間拉長一點呢,簡直一舉兩得。

  快走到家時,雨終於停了。

  五條憐摘下風帽,遠遠的就看到了停在路邊的紅色跑車。她好像記得,這個位置是不允許停車的。不過她好像也沒什麼立場去指責別人就是了。

  一個女人站在車旁,漂亮的長卷發隨著身體一起微微地左右晃悠著。五條憐猜她喝醉了,這副姿態一看就是醉鬼才會有的樣子。

  「哎。」甚爾拉著她的手臂,強硬地拐了個彎,「換條路走。」

  「哦……」

  完全搞不懂他的心思,不過她還是跟上去了。

  恰是在轉身的瞬間,跑車旁的女人也注意到他們了。她左搖右晃地跑過來,高跟鞋提在手裡,一下子撲進了甚爾的懷中。

  「甚爾!」果然說起話來也是醉醺醺的,「突然好想你哦,就跑過來見你了,算是給你個驚喜……但我只知道你住在這附近,不知道你家到底在哪裡,所以只好在這裡等你咯。還好還好,才等了五分鐘就見到你了。我運氣是不是超好!」

  「嗯,超級好運。你喝酒了?」

  「和朋友去了牛郎店,所以稍微喝了一點。」她合起手指,吐摸著亮藍色閃粉的眼睛也眯攏了,「只喝了這麼一——點點哦?」

  「誒?那你很厲害嘛。」

  看著甚爾格外溫柔地輕拍著女人的後背,他說話的語調似乎也變得稍稍輕浮了些,在濃重的酒氣中,能嗅到一股陌生卻熟悉的甜膩香氣……哎呀。

  五條憐眨了眨眼。

  她開竅了。

  她想,甚爾先生一定是戀愛了。


第24章 大小姐登場!

  「戀愛」,這個概念一跳進五條憐的小腦瓜裡,她瞬間覺得什麼謎題都能解開了——包括但不限於甚爾經常性的神出鬼沒,還有他身上散發著的香水氣味。

  甚至連昨天吃的那盒貴貴的松套餐壽司也變得有跡可循,說不定正是來自戀愛對像的禮物。

  對於小屁孩的自己來說,戀愛是一件多少有些遙遠的事情,但感謝這些年熱播的電視劇,她已經對戀愛這回事多少有點感知了,也很快就意識到了在黏黏糊糊的兩人面前,自己是個相當不合適的存在。她很識趣地後退了幾步,打算從這個場合中趕緊溜走。

  「咦——?」

  靠在甚爾肩上的女人歪過腦袋,向她投來了視線。她們的視線切實地交彙了幾秒鐘,看得五條憐莫名緊張。

  好嘛,逃脫計劃徹底失敗了。

  「甚爾,這孩子是誰呀?」

  現在繼續逃竄還來得及嗎?

  就在五條憐琢磨這件事的可行性時,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啪一下拍得好響,簡直要把她壓扁了。抬頭,才發現甚爾已經觀賞了一副前所未有的笑眯眯模樣,溫柔到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了。

  「這位啊,嘛,是我妹妹。」

  ……啊?

  甚爾把謊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大概是因為同樣的騙人說辭,他昨晚已經在樂器店說過一次了,可五條憐實在適應不了這麼別扭且尷尬的謊話。一聽到「妹妹」這個詞,她都覺得有小蟲子在身上爬,詭異且無形的麻木感讓她覺得好不自在。

  「過來。」他硬是把變成了木偶的阿憐拽到身邊,「別害羞,快和夏梨打招呼。」

  「呃呃呃……」想逃,她干脆變成一只老鼠算了,用吱吱的叫聲擠出一句,「您好,夏梨……姐姐。」

  「哦你好你好。你好乖呢。」

  夏梨伸手去摸她的臉,掌心暖呼呼的,帶著一點巧克力的味道。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五——」

  話說出口,五條憐感覺到不對勁了,匆忙瞄了甚爾一眼。果不其然,他已經換上了一副類似能面面具的表情,瞪著眼朝她努了努嘴,就差沒把暗示的意味直接寫在臉上了。

  ……沒辦法了!

  「——禪、禪院憐。」她艱難改口,「我叫禪院憐。」

  啊啊,真是太罪惡了。

  罪惡感堵住了五條憐的嘴,現在她連多余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眾所周知的事實是,她打心底不喜歡五條家,連帶著對於「五條」這個姓氏都有一種愛屋及烏的怨恨感。她確實也大逆不道地考慮過有朝一日更名改姓的可能性,可實在沒料到,這種關顧尊嚴與過去的大事居然要在如此尷尬的場合下實現,感覺五條悟都要提著橡皮錘趕過來敲她腦袋了——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他在任何時刻都沒有出現。

  「誒,你叫『憐』呀?好可愛的名字。」夏梨的小動作已經從摸摸臉升級成了搓搓臉,把五條憐的臉頰揉成奇怪的形狀,「放春假了,所以來找哥哥玩嗎?」

  「呃,我……」

  還沉浸在自己變成了禪院憐的罪惡感裡,她的腦袋空空如也,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了,慌忙向甚爾投去求救的目光。他也正焦頭爛額著呢,配合地把夏梨拉開了,搭腔道:「這孩子可任性了,學別人離家出走搞得沒處可去,暫且被我收留了。」

  說著,他還像模像樣地嘆氣搖頭,仿佛真是個憂心忡忡的好哥哥,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謊話越編越離譜,也絲毫沒把五條憐可憐巴巴皺起的眉頭放在心上,只專心地鉗制著夏梨,生怕她又搞出什麼多余的是非。

  不知算不算是值得慶幸的好事,對於甚爾的誇張說辭,夏梨一點兒都沒覺得不對勁。

  酒精推著她搖來晃去,眼前一大一小兩個人影重重疊疊,倏地變成了無數個影子。她費勁地眯起眼,目光也晃悠晃悠,游走在兩人之間。

  「哎呀哎呀。」她覺得自己得到了一個了不得的發現,「你們兄妹倆長得一點也不像耶!」

  氣氛絕對在這個瞬間變得僵硬了一點。五條憐的腦袋上已經開始冒出冷汗了,就連甚爾的嘴角也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因為我們是……」

  該找個什麼樣的完美理由呢……

  甚爾僵硬地垂眸,發現五條憐也在盯著他。他們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同時給出了答案。

  「是同父異母。」

  「是表親兄妹。」

  叮叮叮叮,出局啦——默契度零分!

  幸好風把此刻的話語吹得很亂,夏梨完全沒聽清楚,歪著腦袋「啊?」了一聲。甚爾和五條憐趕緊調換說辭。

  「我說是表親兄妹。」

  「其實是同父異母。」

  好嘛,又沒對上。

  甚爾氣惱地瞪了五條憐一眼,發現她也正以埋怨的目光盯著自己。他們誰都沒覺得是自己有問題,還好夏梨也沒聽出任何不對勁——因為她還是沒聽清甚爾和五條憐說些了什麼。

  在夏梨眼裡,她只覺得他們兩人說話不同調的樣子太好笑了,有趣到她要摟著甚爾的胳膊笑個不停,都沒發現高跟鞋從手裡滑下去了,只好由甚爾無奈撿起。

  姑且算是度過了危機,但要是再接著耗在這裡,八成要被詢問更多和兄妹關系有關的問題。他朝五條憐使了個眼色,叫她趕緊回家去。五條憐迫不及待,飛快地溜走了。

  走得遠遠的,還能聽到夏梨在對甚爾撒嬌,說著想要去他家坐坐之類的話。甚爾則是說了些含糊的好聽話,完全不給出半點正面回答,當然也沒說自己到底住在什麼地方。

  原來戀愛是這樣的呀。

  蒙頭穿過兩棟公寓樓,五條憐暗戳戳地這麼想著。在這個距離還能聽到後方嬌滴滴的動靜,她努力忍耐著別回頭偷看。

  偷看什麼的,可太不禮貌了!

  一條路走到黑,踏上燈泡早就壞掉的樓道,家裡也是一模一樣的黑漆漆。她摸索著打開燈,把濕淋淋的吉他包和衣服一起堆在地上,凍得牙齒都在打顫。趕緊套上溫暖的毛衣,甚爾那句「害得我都沒衣服可穿了」的抱怨在耳邊響起。她甩甩腦袋,決心不在意這點無聊小事了。

  「還是你最自在了。」她忍不住對著嬰兒床嘀咕。

  出門時禪院惠就在安睡著,沒想到居然一覺睡到了現在,都沒有嗷嗷叫著求東西吃,說不定是正在做美夢呢。

  「唉……我不能嫉妒一個小孩子呀。」

  總之,先把自己制造出的這點爛攤子全都收拾好吧,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才好的咒具也先擺在桌上。又等待了好一陣,才終於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

  甚爾回來了。

  剛一踏進家門,似乎是解開了什麼了不得的封印,甚爾的長吁短嘆瞬間就冒出來了。

  從玄關走到客廳,短短十幾步路,他的嘆氣聲經歷了將近百次的迭代,而後徹底變成了一種誰都聽不懂的聲音,最後疲憊地往沙發上一倒,以沉重的「唉!」作為收尾。

  什麼嘛,難道戀愛是很累人的事情嗎?

  五條憐納悶。她真搞不懂他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打不起精神。

  「伺候真正的大小姐,可真是苦差事。」他用手掌搓著臉,五官都要被推得變形了,「餓死了,煩死了,沒精神點外賣了……家裡還有什麼東西能吃嗎?」

  「應該有速凍炒飯,還是說需要我幫忙跑腿去樓下買定食套餐?」

  「定食套餐出餐很慢的,算了吧。」甚爾換了個姿勢,伏在沙發扶手上,從坐墊的空隙間摸出遙控器,哢噠哢*噠按得好響,「速凍炒飯就行了。」

  半成品的速凍炒飯,只要丟進微波爐裡叮上兩分鐘就能完事。

  也就是說,只要看四個廣告,熱氣騰騰的飯就被端到了面前。甚爾磨蹭著坐起身,跳過「我開動了」這種元氣滿滿的餐前儀式感,舀起一大勺炒飯送進嘴裡。

  米飯油潤潤,鍋氣絲毫不存在,調味雖然恰到好處,但夾在飯裡的青豆帶著一股春天的臭味,算不上多好吃,也沒有那麼難吃,反正速凍半成品就是這麼一回事。用來果腹的話,算得上美味,不過考慮到今晚如此艱辛,這樣的風味就顯得有些簡陋了。

  五條憐慢吞吞吃著,盡量不讓勺子碰到盤底,以免剮蹭出難聽的聲響。電視上正在播放的這部偶像劇,她不感興趣,視線漫無目的,不知不覺落到了甚爾的身上。

  當然了,甚爾本人是沒什麼好看的——在家總是耷拉面孔睜著死魚眼的家伙,就算臉蛋還算看得過去,也早就讓人看膩了。她只是在想別的事情。

  「吶,甚爾先生。」她忍不住問,「夏梨小姐是您的戀愛對像嗎?」

  過分專注於電視節目了,他遲鈍地「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你說華原啊?」

  「華原?」

  「她的全名是華原夏梨。」

  「哦……」她點點頭。

  華原……總覺得這名字有點熟?

  熟悉到,好像今天才看到過?

  五條憐努力在記憶中挖掘著線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轉頭到垃圾桶裡開始挖掘了,把塑料包裝袋扒拉出哢嚓哢嚓的刺耳聲響。甚爾忍了一會兒,果然還是覺得很惱人,回過頭正打算叫她停下,她卻已經跑過來了,手裡還舉著速凍炒飯的包裝袋。

  「是、是這個華原嗎?」

  她指著包裝袋上的制造商名稱。

  「『華原食品株式會社』的『華原』?」

  甚爾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是啊,她家裡是開食品公司的。」

  「!!!」

  真正的有錢大小姐登場啦!


第25章 原來不是什麼正經的戀愛關系呀!

  ——甚爾先生正在和有錢的大小姐談戀愛!

  這個驚人的消息正在以八卦周刊封面上黃色加粗高亮字體的格式跳進五條憐的大腦。

  過分震驚的狀態約莫持續了十秒鐘,然後又添上了五秒,她勉強緩過神來了,默默把速凍炒飯的包裝袋丟回到垃圾桶裡,看著甚爾的目光都添上了幾分敬佩,雖然她也不知道這種事有什麼好值得敬佩的。

  她可能只是在想,甚爾先生馬上就要嫁入豪門了,真好啊。

  「喂喂喂。」甚爾被她看得後背發毛,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你肯定在想什麼很失禮的事情吧?」

  哎呀,一不小心又讓心思逃逸到臉上了。

  五條憐匆忙搖頭:「沒有沒有,沒想在事情的事情!我只是覺得……覺得……」

  有什麼好話是和情侶有關的來著?趕緊想一想。

  「覺得您和夏梨小姐真般配呀!」

  好!順利想到了!

  她拍了個完美的馬屁,可惜對於甚爾來說,似乎不算很受用。他輕哼了一聲,滿不在意的。

  「這種話你要說給華原聽——看出來了吧?她滿腦子只有戀愛。要是把她哄高興了,說不定會給你買珠寶首飾喲。」

  好奇怪的話,五條憐沒怎麼明白。「說給您聽,您不高興嗎?」

  「倒也沒不高興。」甚爾把額前的碎發捋到腦後,依然是漫不經心的做派,「反正我和她也不是什麼正經的戀愛關系。」

  「唔……」

  不是正經的戀愛關系,那就是不正經的關系了?

  她還是想不明白,但腦海中「嫁入豪門」的頭條新聞似乎馬上就要破裂了。

  「我沒有冒犯您的意思,不過……」五條憐壓低了聲,小聲嘀咕,「難道您是小白臉之類的?」

  甚爾垂低眼眸,表情有點微妙:「你從哪裡學來這個詞的?」

  「電視上。」

  「嘖。垃圾節目。」他氣惱地咋舌,「是啦是啦,我確實是小白臉沒錯。不然你以為這段時間為什麼沒有被房東催債,而且每天都能吃上飯,還能順便喂飽惠?」

  「……!」

  居然是這樣!

  五條憐再次受到了巨大衝擊——講道理今天已經被衝擊過不少回了,沒想到驚訝感居然一點沒有減少。

  當然,除了驚訝,她也就只有驚訝了。除此之外的情緒,貌似全都不存在。她只被丟進了名為「驚愕」的海洋裡,在海浪翻滾中下定了決心。

  「甚爾先生。」

  他抓抓耳朵:「又怎麼了?」

  「我以後會更努力的!」

  漲紅著臉,她很認真地說。

  怎麼突然給出了這麼有信念感的發言?甚爾想不明白。

  五條憐的心思很容易就能摸透,但冒出各式各樣心思時懷揣的動機,實在是很難懂。他猜這大概是因為她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而自己已經變成了討人厭的大人。

  正如此刻,對待她一本正經的承諾,他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反而澆上了一瓢過分現實的冷水。

  「你是該努力一點。」他說得毫不留情,「今天做事太磨蹭。以後要還是這樣,工作的時候就不帶上你了。」

  垂眸一看,穿在她身上的依舊是自己的舊毛衣。

  「也別總穿我的衣服了。」

  「知道的知道的!」她的小小熱情一點都沒被澆滅,「明天就去買新衣服!」

  和某些不靠譜的成年人——此處絕對沒有什麼濃重的暗示意味——完全不同,五條憐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惦記著買衣服的事情,天還沒亮她就早早地醒來了,優衣庫絕對不會早早地開門迎客,她無聊地在沙發上坐了好久,看完了重播的綜藝和早間美食節目,空蕩蕩的大腦完全被無趣的娛樂占滿,久違的困意倒是在不知不覺間被勾了出來。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皮啪嗒一下合上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家裡仍是昏暗一片。本以為是天還未亮,或者是她徹底睡死了過去,已經抵達了又一個夜晚,拉開窗簾,才發現今天也是個陰天。

  好消息,沒有下雨。

  都已經到了春日,為什麼不能多一些晴朗的日子呢?有時候真覺得天氣在同她作對。

  合攏窗簾。這個時間點出門倒是正合適,甚爾肯定還在睡覺所以就不打攪他了。抱起小海膽哄一哄,再搓搓他那尖銳的像是長了無數小角的腦袋,五條憐披上外套,把鑰匙揣進口袋裡,劃開門鏈。恰是在觸碰到門把手的時候,外頭傳來的「咚」的一聲。

  有人在敲門。

  如此微妙且巧合的時機嚇得她猛抖了一下,像只膽小的兔子。五條憐也被自己的怯懦做派逗笑了,自嘲般扯了扯嘴角,重新掛上門鏈,只把門推開了一條小縫。在說出「你好」之前,裹挾著甜膩香味的風已經吹進了屋裡。

  很熟悉的味道,她已經知道來客是誰了。對方也認出了她。

  「哎呀,你是甚爾的妹妹,對不對?你叫什麼來著,唔……我記得你的名字有點怪怪的。」

  華原夏梨用食指托住下巴,撇著嘴,很認真地思索著,可惜咕噥了半天也沒能回想起來。看來昨晚的記憶隨同酒精一起,全都從她的大腦中揮發出去了。

  很明顯,今天的夏梨小姐是百分百清醒狀態,已經沒有了昨晚喝醉酒時的松垮模樣,不過時不時揉捏太陽穴的動作還是暴露了她正飽受著宿醉折磨的這個事實。

  在樓道並不明亮的燈光下,她的模樣比昨夜清晰多了。五條憐能看到她健康的小麥色皮膚,精致的卷發和便利店裡賣的時尚雜志的封面女郎一模一樣,穿搭更是同樣時尚。說話時,她會微微壓低身子,笑意將她細長的眼睛擠成更纖細的模樣,珍珠項鏈碰撞出圓潤而清脆的聲響。

  站在她的面前,五條憐有種莫名的別扭感,不自覺縮起了肩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扭捏什麼。

  「吶。」夏梨的手越過門縫,落在她的臉頰上,很輕地捏了一下,「你叫什麼名字?你哥哥應該和你說起過我,我叫夏梨哦。」

  五條憐還是感覺好別扭,但也不好意思後退,只能點點頭:「早上好,夏梨小姐……我叫禪院憐。」

  虛假的名字說了兩回,尷尬感就此減半。她幾乎沒什麼愧疚感了。

  「哦,對。你是叫這麼個名字來著。」夏梨還是笑眯眯的,看起來好溫柔,「小憐,你哥哥在家嗎?」

  「在……吧?」

  事實上甚爾在家,但問題是,能不能和外人說他在家呢?這是個值得深思一下的問題,可惜現在好像沒有多少思索的余地。猶豫了半秒鐘,五條憐請她進屋了。

  不管怎麼說,對方畢竟是間接保障了自己有吃有喝的金主大小姐,讓人家等在外頭也太不像話了。

  雖然亂糟糟的家裡也沒有比外頭好上多少就是了。

  從夏梨踏進玄關的那一刻起,五條憐的心髒就開始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了,忍不住頻頻打量夏梨的一舉一動,視線幾乎要粘在她的臉上了。

  能看到夏梨一進屋便開始左右打量起來,視線掃過直到今天都沒有被打掃得多麼干淨(但還好也不算特別髒亂)的廚房,又盯著一眼就能看遍的客廳看了好一會,手指輕抵著鼻尖,微微撇下的嘴角裡不知藏了什麼心情。五條憐看到她張了張嘴,緊張感瞬間又提高了一個等級。

  千萬別是嫌棄禪院家很差勁呀——聽了這種話她真的會大受打擊的!

  幸好幸好,她的憂慮沒有實現。夏梨只是動了動唇,當下卻沒說什麼。又四下望了一圈,她才嘀咕著說,這房子確實很狹窄。而這話的確是事實沒錯。

  「本來還以為甚爾是在謙虛,原來沒在和我客氣啊。」繞著沙發轉了一圈,大小姐決定坐在正中央,一坐下便翹起了二郎腿,歪著腦袋問五條憐,「你哥哥還在睡覺嗎?」

  「大概是吧。」

  差點忘記了,現在應該由甚爾來處理這種場合才對。

  「我去叫他過來!」五條憐匆忙跑開了。

  溜進臥室了,那個亂七八糟疊在床上的人形就是禪院甚爾先生沒錯。

  稍稍花了一點時間,五條憐才從這個奇妙的形狀中找到他的腦袋,並且對著他的耳朵連續念了八遍「快起床」,才成功地完成了喚醒服務。

  伴著一聲沉重且疲憊的喘息,殘余的睡意隨之逃離身體。甚爾像個老頭似的搓搓臉,睡意又被重新揉進大腦裡了,他又變回了那副睡意惺忪的模樣,眯著眼看她,話語也黏糊糊。

  「怎麼,有事?」

  「嗯!」她認真地點點頭,「夏梨小姐來家裡了。」

  甚爾平躺了三秒鐘,猛地從床上彈起來,飛快地脫掉睡衣,換上正經衣服——恕五條憐直言,他的正經衣服和睡衣好像沒什麼太大區別。

  「她為什麼對我家有這麼強的執念啊。」他居然還抱怨了起來,「還有,這種事你該早點和我說的!」

  「我——」

  還能怎麼更早地和你說呀!

  此刻也無暇去聽更多的辯解了。甚爾對著鏡子抓了抓頭發,看起來並沒有好到哪裡去,只能硬著頭皮出去。

  接下來該說點自嘲或者是歡迎的話才對,譬如像是「哎呀被你看到我剛睡醒的丟臉模樣了」或是「哎呀你怎麼來了快請坐請坐」,可惜這些話全都沒能說出口,因為他看到夏梨正站在嬰兒床邊,好奇地看著躺在裡頭的小海膽。

  哎呀。完全忘記家裡有著不止兩個人的事實了。

  「吶吶甚爾!」夏梨看起來好像還挺興奮的,「這孩子是誰呀,不會是你兒子吧?」

  甚爾的額頭冒出冷汗,還好他沒有覺得多心虛,沉著臉快步走到夏梨身邊,對她說起悄悄話:「其實……」

  悄悄話的音量微妙地控制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程度,足以讓磨磨蹭蹭走過來的五條憐也能聽到。她聽到甚爾說:

  「這是我妹妹的兒子。」

  ……哈!?


第26章 所謂的少女媽媽

  哈……?

  哈——!?

  五條憐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所以才會聽到這麼離譜的話。但顯然她的聽力很正常,所以慌忙用手托住臉,否則她的下巴就要砸到地上去了。

  居然把禪院惠說成是自己的小孩……禪院甚爾,這麼離譜的話真虧你能說得出來呢!

  她在心裡尖叫,當然誰也不會聽到。

  至於莫名其妙就被卷入話題之中另一位主角的禪院惠,他顯然也對這種編排相當不情願,哇一聲大哭起來,突然響起的音量炸彈把大小姐夏梨嚇得不輕。

  而甚爾嘛,他自然是佯裝出一副什麼動靜都沒聽到的閑散模樣,繼續同夏梨嚼耳朵,努力圓謊。

  「你知道的,最近少女媽媽越來越多,都變成一種社會現像了。」他像模像樣地抹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淚,接連不斷的嘆氣聲一下子就填滿了小小的客廳,「我們阿憐也遇人不淑,所以……唉!現在只有我收留她了。」

  現在五條憐也想掉眼淚了。

  莫名其妙被套上了少女媽媽的頭銜,估計得是心髒很大的人才能對此泰然處之。可她的心髒只有小小的一顆,實在接受不了如此離譜的劇本——更何況她儼然已經成為了這出戲碼的女主角。

  她痛苦地閉上眼,決定把周遭的一切全都屏蔽掉。可小海膽的哭聲實在尖銳,聽著就像是快要喘不上氣般急促。實在沒辦法,她只能從甚爾和夏梨的中間鑽了過去,跑到嬰兒床邊,抱起禪院惠輕輕晃悠幾下。哭鬧聲立刻停下了,但沒想到這也成為了「少女媽媽」的完美佐證。

  「看。」甚爾兩手一攤,「這就是母子之間的羈絆。」

  羈絆個頭哦!

  ……不對。

  母子個頭哦!

  五條憐實在忍不住了,鼓起勇氣,瞪了甚爾一眼,可惜這軟綿綿的一眼毫無殺傷力,反倒是他那一瞬間變得嚴肅的表情看的她有點心慌,簡直就像是明晃晃的威脅。五條憐悻悻地收回目光,心裡的不服氣已經消失了一大半,只能沮喪地耷拉著腦袋。於是甚爾也接著說下去了。

  「說實在的,有了孩子這件事,直到現在都還是個秘密。」他抿著嘴,露出一副可憐模樣盯著夏梨,「最好還是別被更多人知道,你說是不是?」

  說著,他不著痕跡地碰了碰五條憐的肩膀,目的性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就是讓她也跟著搭腔。五條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心裡卻已經冒出了一百種念頭。

  捫心自問,她是真心不願意替甚爾背黑鍋,當什麼所謂的「少女媽媽」。可一旦這種倔強的念頭冒出來,照燒汁拌烏冬面的寡淡滋味也隨之一同浮到了舌尖上,害得她有點想吐了——與之相關的糟糕回憶實在太多,順帶著讓烏冬面都多出了一點苦澀滋味。

  於是她冷靜下來了,很認真地開始思考起現狀。於是便想到,為了活下去,甚爾可是心甘情願地當了別人家的小白臉。

  既然如此,自己努努力出賣一些尊嚴,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五條憐漲紅了臉,滾燙的耳廓上浮著一層尷尬感凝成的熱氣,害得她分外艱難才能低下頭,話語也變得磕磕巴巴了:「請……請不要和別人說。拜托您了。」

  大抵是被說動了,也可能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把這種事當作茶余飯後的八卦談資,夏梨甩甩手:「沒關系,不過呀……」

  她歪過身,把視線放低到和五條憐一樣的高度,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這孩子和小憐長得不太像呢,反倒有點像甚爾。」

  像甚爾——像甚爾——像甚爾——

  這幾個字像回音一樣在大腦裡轉個不停,甚爾和五條憐都不自覺地繃緊了身子,只有狀況外禪院惠還在鬧騰不停。

  五條憐的腦筋轉得飛快,已經找到借口了:「是返祖現像!」

  甚爾順勢添上一嘴:「阿憐長得更像媽媽。你知道的,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很好。順便還把他們之間的兄妹設定也補齊了。

  「原來如此!」大小姐被說服了,又恢復笑眯眯的模樣,「小憐自己看起來也還只是個孩子,居然已經當媽媽了,真是不可思議……對了,你多大了?」

  「十五……啊。十六。」她立刻改口,硬生生把年紀報大了三歲,「我剛過完生日,今年十六歲了。」

  「哦——」

  夏梨慢吞吞點著頭,很輕易地接受了這個回答,似乎沒覺得五條憐稍稍有點矮,還親昵地揉了揉她的臉。

  大概算是值得慶幸,夏梨對她的興趣只持續了短暫的一小會兒,在疑惑得到解答之後,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她又重新粘回到了甚爾身邊,問他今天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像一只嘰喳的金絲雀。甚爾也很配合地也開始捏著嗓音說話,五條憐覺得像是有鴨子在叫。

  很明顯,自己與小海膽已經變成了眼下這一場合的打擾者。

  五條憐偷摸摸往邊上挪了一小步,而後又邁出一大步,接著又是接連不斷的好幾步。

  保持著這樣的頻率與速度,她飛快地撤退到了兩人的lovelove甜膩氛圍之外,躲進臥室的角落裡,從沒感到自己有這麼礙事過。

  耐心地等上一會兒,等到外頭的動靜消失,她才探出腦袋,依舊以一副老鼠般鬼鬼祟祟的做派向外張望。

  客廳裡誰也不在,看來甚爾和夏梨出門約會了。她松了口氣,這才從臥室裡走出來。

  「知道嗎,你爸爸很沒有良心呢。」她輕輕戳著禪院惠的臉,也就只能在這沒人的時候抱怨一下了,「居然說我是少女媽媽,好不負責任。」

  禪院惠小臉一皺,不知道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她的控訴表示苟同,還是純粹被她抱了太久覺得不舒服,開始鬧起了不愉快的動靜。五條憐趕緊把他放下,輕輕晃了晃嬰兒床。

  「好啦好啦,你可別哭。」現在她實在沒精力哄孩子了,「我知道你不希望我這種人變成你的媽媽,對吧?」

  禪院惠不吱聲了,五條憐也不再說話,默默地在原地坐了一會兒——也可能是坐了很久,她也沒有概念了——才重新站起,繼續原定的日程。

  一個人買衣服,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喂小孩。今天過得格外獨立,寂寞感都隨之減輕了不少。

  臨近深夜,甚爾才回來,也不開燈,摸黑走進家裡,懶散地往沙發上一坐,給睡夢中的沙發常駐居民五條憐帶來了二十一世紀的阪神大地震。

  「怎麼了怎麼了!」她緊張地跳起來,「發生不好的事了嗎?」

  甚爾無奈地扯扯嘴角:「你就這麼不樂意看我回來?」

  驚醒的五秒鐘後,理智終於歸位了。五條憐的笨蛋腦袋終於整理好了現狀,下達「搖頭否定」的指令。

  「沒有不樂意。」她坐起來,「我只是一不小心呆住了……嘿嘿。」

  笨拙的尬笑不知道有沒有打動甚爾。他呼出沉沉的一口氣,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什麼東西,丟到她手裡。

  「接住了。」他叮囑著,「夏梨買給你的,算是禮物吧。」

  「唔……」

  落在手心裡的是深藍色的發帶,綁成了精致端正的蝴蝶結,真是意料之外的禮物。

  「她說你的發色很漂亮,所以給你買了發帶。下次見到她,記得說句謝謝——她最喜歡別人對她說這種好聽的話了。」

  「我明白了。」

  五條憐努力壓住嘴角,卻還是忍不住要笑出來。她索性給了自己三秒鐘時間,盡情地笑個不停,而後才依依不舍地收起笑意,目光始終停留在深藍色的發帶上。

  是禮物呢,很正經的一份禮物。

  在她的記憶裡,「禮物」實在少見。她從沒送給過別人什麼東西,所以理所應當般不會從他人那裡得到禮物。她總覺得禮物是該在特定的某一天、出於特別的某種意義而存在的。但今天並不多麼特定,送禮的意義似乎也不存在,即便如此,夏梨還是買了禮物,真好啊。

  默默地在心裡送上謝意,五條憐小心翼翼地把發帶平著放進口袋裡,稍稍坐端正了些,安靜地什麼都沒說,任由睡意泛濫。

  其實她大可以睡覺的,但在半個沙發都被甚爾占走的當下,她的睡眠空間也只剩下了可憐巴巴的一點,委屈一點倒也能睡,但在他醒著的情況下自顧自睡覺,總讓五條憐有種莫名的背德感。

  在困倦和背德感之間,顯然選擇前者更好。

  繼續並肩坐著,誰也沒主動說點什麼,只有偶爾響起的哈欠聲(無疑來自於五條憐),還有窗外碾過的車輪聲響。她不自覺地想到了夏梨的紅色跑車,還有她的珍珠項鏈。夏梨到底是怎樣的人呢?真想知道啊。

  睡意趕走了理智,她迷迷糊糊地開口,嘀咕著:「夏梨小姐人真好……我喜歡夏梨小姐。」

  「還是別太喜歡更好。」

  甚爾枕在靠背上,話語似乎也在拐彎。

  「她呀,是個很麻煩的笨女人。」


第27章 現實是謊言的基石

  麻煩的笨女人,這就是甚爾對於夏梨的評價,簡單粗暴,且帶著毫不遮掩的嫌棄意味,五條憐怎麼聽都覺得別扭,還有點莫名的不服氣,總覺得他就是在故意貶低夏梨,默默在心裡替她感到不值。

  這點暗戳戳的小心思當然也沒能藏住。只用余光瞄了一眼,甚爾就知道她在暗自腹誹著什麼了。

  「一點小禮物就把你收買了?好歹我才是把你喂飽的那個人,這種時候倒是站在我這一邊啊。」他伸手去抓五條憐的腦袋,氣惱地晃了晃,真是失望透頂,「你個叛徒。」

  甚爾的手指卡進了發絲之間,不太疼,但總有種別扭的感覺。五條憐趕緊求饒:「哎哎哎是我不對!我會站在您這邊的!」

  她嘴上確實是改口了,但實際偏向於誰,依舊是個未解之謎。

  不過,這句切實的承諾總算是哄好了甚爾。

  他收回了手,輕哼一聲,仍帶著點脾氣。五條憐趕緊捋捋頭發,懷疑自己的腦袋都已經炸成兩倍大了。

  「我還以為您很喜歡夏梨小姐呢。」她嘀咕著,順便把一縷翹起的碎發按平,「不過,夏梨小姐肯定特別特別喜歡您。」

  能說出前半句話,完全是因為甚爾對待夏梨時透露出的那股親昵勁。但一想到他的自我定位是小白臉,五條憐便忍不住覺得他所表現出的一切親昵舉動都只是精湛演技而已。

  後半句話則是毋庸置疑,只要長了眼睛,都能看出夏梨有多熱衷於甚爾。那股子黏糊糊且帶著些許不理智的做派,和電視劇裡熱戀的女主角完全一樣。

  甚爾輕哼了一聲,不知道是想要贊同她的這番論調,還是純粹積攢了太多郁悶的情緒,想要借這一聲近乎嘆息的吐氣,把它們從身體裡統統趕出去。

  「是啦,她是戀愛腦嘛。」他說著,依舊是帶了嫌棄的評價,「像她這種在充滿愛和鈔票的環境裡長大的家伙,很容易就會被打動,然後瘋狂地去追逐『愛』。」

  「……為什麼?」

  五條憐眨眨眼。甚爾的話有點違背她一貫的認知。

  「這樣的人,不應該對愛更加挑剔,不太容易被打動才對嗎?」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已經得到了很多的愛,所以對愛的閾值會變得很高?」

  「理論上是該這樣沒錯,實際完全不是一回事。」

  甚爾豎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來晃去,畫下無數個看不見的圓圈,不知道是想要圈住誰的自由。

  「整天被泡在蜜罐子裡的大小姐毫無戒心,只要給她一點甜頭——哪怕是連砂糖都不如的工業糖精,她都會天真地以為這是真正的蜂蜜,心甘情願地一頭扎進去。然後嘛……」

  他的手指忽然停下了,直直地落下去,仿佛高空跳水,落進黑夜裡。

  「然後溺死。」

  五條憐的心顫了顫,口袋裡的蝴蝶結發帶變得好涼。

  「……意思是,您要殺了她嗎?」

  「啊?那倒沒有。這只是一句比喻。」甚爾把手收回到口袋裡,懶懶散散的身子在沙發上約莫下滑了三釐米,「意思是她很蠢。」

  「原來如此……」

  不是什麼人命關天的事情,那倒是可以松一口氣了呢。

  「反正。」

  他終於站起來了,擰著脖子轉轉肩膀,把關節拉扯出哢噠哢噠的響聲。

  「你別和她有太多深入的交際。像這種人生順利還能盡情被愛的大小姐,和我們這種喪家犬,不是一路人。」

  「我們這種喪家犬」——這好像是第一次甚爾把自己和她捆綁在一起,打上同樣的標簽。

  在此之前,他們對應的角色應該是滿心嫌棄的成年人和什麼都做不好的小屁孩才對。

  五條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為這點難得的共鳴感高興,又或者是繼續沉浸在禮物帶來的淺薄欣喜之中。回過神來,甚爾已經打著哈欠走進臥室裡了。這點困意乘著室內不動的風,鑽進了她的腦袋裡,她也忍不住打起哈欠,決定先不苦惱於這種小事,倒頭就睡下了。

  這一覺,她睡得不安穩,睡夢之中總忍不住去摸口袋,觸碰到發帶涼絲絲的質感,才終於能放下心來。真是愚蠢的執念。

  才過了一周,夏梨又跑來拜訪了。

  她好像真的很喜歡這間過分狹窄的公寓,但更有可能是因為喜歡甚爾,一待就是一整天,明明家裡無趣的很,她也總是高高興興地膩在甚爾身邊。

  蜂蜜味的大小姐,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果然是很難懂呢。

  再之後的拜訪,就變得更加勤快了,時間間隔從五天縮短到三天,最後幾乎是每天都要來家裡轉悠上一圈,儼然已經變成了這個家的編外人員。

  「說起來呀。」

  大概是在第七次拜訪時,橫躺在沙發上的夏梨忽然這麼說。

  「春假都結束了,小憐還不去上學嗎?」

  意料之外的問題。

  五條憐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甚爾也呆了呆,心想,自己還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呢。

  未成年人的義務制教育,這個概念壓根沒在他的成年人腦袋裡停留過。

  「上學啊……呃……」五條憐撓撓頭,覺得好尷尬,「我一般,不去學校來著。」

  「是嗎?」夏梨一臉困惑,「意思是說,小憐你從來沒上過學嗎?」

  「家裡會請老師來教書,學校確實是一次都沒有去過。」

  這是御三家的一貫做派,在禪院家也是一樣,但對夏梨來說還是挺意外的。

  「哎呀,原來你們禪院家是有錢的大戶人家嗎?」

  甚爾趕緊插嘴:「就算是有錢也和我們倆沒關系啦。我們可是離家出走的可憐蛋喲。」

  這句話足夠讓夏梨小姐聖母心大爆發。她得意一笑,衝「兄妹倆」擺擺手,好生闊氣。

  「也是也是,還得靠我才行嘛。不過,我還以為小惠的爸爸會是小憐的同學呢。」她向前傾了傾身,靠在五條憐身旁,一如既往笑眯眯的模樣,「吶,小憐,偷偷告訴我嘛,小惠的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

  「呃……」

  小惠的爸爸現在正在很緊張地盯著你喲。

  如果要道出事實的話,五條憐肯定會這麼說。但眼下顯然不是適合說真話的場合,她尷尬地笑了好幾聲,憋不出半句話。

  尷尬的沉默沒能澆滅夏梨的熱情,她開始自顧自揣測起來。

  「不是同學的話,那就是青梅竹馬了?啊,不會是什麼糟老頭子吧?」

  她一臉擔憂。

  「小憐,你被糟老頭子騙了嗎?」

  夏梨越靠越近,不自覺間五條憐被逼進了沙發的角落裡,落在肩頭的她的卷發鑽進了衣領裡,好癢。

  「不是糟老頭子啦……」五條憐縮起脖子,有點想打噴嚏,「他是……是……」

  支吾了半天,她都沒想到什麼合適的。

  眼前是過分熱誠的大小姐,余光能瞥見到正在用眼神暗示自己快點撒謊的甚爾,內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謊言不可能憑空捏造,必須依托在一部分的現實之上才能存在。有誰能成為她的謊言的基石呢……

  「他是,呃,和我一起長大的同齡男生。」

  好嘛,謊言終於說出口了!

  虛假的話語落進一無所知的夏梨的耳朵裡,足夠變成再真實不過的事實。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更多的好奇也被勾出來了。

  「他是個怎樣的人呢?是不是個小帥哥?」

  五條憐用手揉開蹙起的眉心:「是個和我很不一樣的天才……唔,姑且長得算是很好看吧。」

  「原來小憐喜歡聰明男孩呀!」

  夏梨笑起來,架在沙發扶手上的兩條小腿自在地輕輕晃悠。她摟住五條憐,親昵把臉貼在她的額頭上。

  「不過呀,女孩子好像都更偏好於找截然不同的另一半。看嘛,我和你哥哥就很不一樣。」她調皮地對身後的甚爾wink了一下,這才轉過頭來接著說,「小憐最喜歡那個男生的什麼地方呀?」

  「最喜歡?我想想……」想著想著臉卻越來越燙了,「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他是唯一對我好的人?」

  「你哥哥對你不好嗎?」

  回過神,才發現甚爾正瞪著她——快要被說漏嘴啦!

  五條憐趕緊把脫韁的話題拽回來:「沒有沒有……我是說除哥哥以外啦。哈哈。」

  「原來如此。」

  大小姐被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沒幾秒她又冒出了新的好奇。

  「但那孩子沒有好好地承擔起自己的職責呢,不然你也不必慘兮兮地和甚爾住在一起了。」夏梨嘆著氣,替她感到不值,「小憐,你討厭他嗎?」

  想了想,卻不知道該怎麼說,五條憐輕輕搖頭。

  「那就是還喜歡他咯?」

  「是吧。」她聳聳肩,露出一絲苦笑。

  「這可不行!」

  夏梨義憤填膺,儼然在替她不值*。

  社交距離又被拉近了些,現在夏梨幾乎是在抱著她了,忽地伸出手,抓住她腦袋上方的一團空氣,用力一抽,像是要把這點虛晃但過分持久的愛戀也一起抽出來,揉成團丟到一邊,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空水杯。

  幸虧家足夠小,水杯完完整整轉上五圈便撞到了牆面,慢悠悠停下了。

  「得痛痛快快地把爛男人忘掉才行!」她好認真。

  五條憐誠懇地點點頭:「好!」

  掉落的水杯被甚爾拾了回來,重新放回到桌上。

  他很悲傷地發現,這個午後他似乎怎麼也沒辦法擠進女孩子們的對話裡。

  不過沒關系。再寂寞上一小會兒,夏梨就會投來目光了。

  「吶吶,我一直在想。」

  她合攏手掌,像只過分活潑的小鹿。

  「不如你們搬來和我一起住吧。」


第28章 藍色大海的家

  帆板,衝浪客,藍色的天空。

  還有鐮倉的沙灘大海,一切全都近在眼前。

  站在別墅二樓巨大的落地窗前,五條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管看多少回,她都不敢相信海景居然能離自己這麼近。

  在清透的晴日陽光之下,室內的後現代主義裝修風格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了。

  「夏梨姐,你家好酷……」

  看了好久好久,五條憐才終於擠出這麼一句微不足道的贊美,和內心的如海浪般翻滾不停的思緒完全不相稱。

  「每天都能看到大海,太棒了!」

  「是嗎?我是已經看膩了啦。」

  夏梨笑得輕快,招招手,差使著搬家公司的跑腿小哥把一副帶金色簽名的網球拍掛在了牆上,慢悠悠走到她身邊,目光卻在看玻璃裡她滿臉艷羨的淡淡倒影。

  「不過,我也很久沒回這棟房子住了,熟悉的景色都變得陌生了呢。」她想了想,「嗯……有七八年沒來了吧。這裡離我的高中近,所以當時才住過來的。後來大學在東京,就又跑回東京了。」

  五條憐終於舍得收回一點目光了,仰頭看她:「您的高中在附近嗎?」

  能在海邊的鐮倉讀書,真好呢。她的艷羨感又膨脹了一點。

  「不太遠,不過不在鐮倉,在藤澤。」夏梨指了個方向,「以前我老和同學翹課去江之島玩,雖說江之島也沒那麼好玩啦。」

  「聽起來很有趣。」

  「是挺有趣的。反正你和甚爾也搬過來了,以後有空的時候就多出去看看吧。」

  搬到華原家位於鐮倉的別墅居住,這件事沒怎麼經過考慮就敲定了,畢竟兩方的意願都很強烈。

  提出這個建議的夏梨小姐本人戀愛腦大爆發,想要天天和甚爾膩在一起,又有點疲於經常跑來小公寓見他,還覺得那點狹窄的地界伸展不開手。

  況且,再過上一陣,就該是夏天了。熱島效應會把東京變成超大型蒸爐,還不如早早地逃到海邊,為乘涼做好准備。

  而甚爾接受同居建議的理由就簡單多了,和熱島效應或是粘膩戀愛全無關系,純粹是為了迎合大小姐的趣味。

  再說了,不用掏錢付房租,也是好事一樁。

  至於另一位會被搬家決定波及到的五條憐嘛……抱歉,小嘍啰的意見一點也不重要,她現在只有隨波逐流的份。

  雖說是隨波逐流,但也能飄到完美的洋流中。不管怎麼說,位於鐮倉的海景房別墅都比破舊小公寓好多了。

  一拍即合。只花了一周時間,小公寓裡的東西和住客就被統統轉移到了掛著「華原家」門牌的闊氣別墅裡,所以五條憐這會兒才能有機會把臉貼在落地玻璃上,連連發出感嘆。

  「喜歡這裡嗎?」夏梨揉揉她的腦袋,「比原來的家大上了不少吧?」

  「嗯,喜歡!」

  確實也很寬敞,雖然比起五條家還是遜色了一點——五條家是傳統的和式大宅嘛。

  看她高興,夏梨也心情輕快,隨口哼了段小調,輕輕推了下五條憐的肩膀:「快去挑你的房間吧,二樓和三樓都可以住喲。」

  「我可以自己挑呀?」五條憐有點不敢相信,「真的嗎?」

  「當然啦。」

  能有這種程度的自由,果然還是叫人難以置信。她明明都已經聽明白了,卻還是想要停留在原地,不知道什麼時候邁出這一步才算合適。

  「您和甚爾先……呃,哥哥。」意識到不對勁,她飛快改口,「你們倆的房間在哪兒呢?」

  錯誤彌補得很快,可惜時機不佳。捧著紙箱的甚爾正慢悠悠順著樓梯走上來。有那麼兩秒鐘,他們的視線絕對撞在了一起,並且以五條憐率先心虛地移開目光作為收尾。

  「在三樓,最大的那間。」對這段短暫的眼神博弈沒有半分察覺,夏梨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呢,「所以你隨便挑就好,選擇還是很充足的。」

  「唔。好。」

  咚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終於爬升到了樓梯的頂端。甚爾停下腳步,喊她過來幫忙。

  「來搬東西!」他是這麼說的。

  看來選房間這樁好事得拖延一下了。

  五條憐硬著頭皮走過去,從他手中接過一小個紙袋,裡頭裝得滿滿當當,其實根本不重,也完全用不著差遣她來幫忙。

  既然如此,多此一舉的用意也就很明顯了——她得挨罵了。

  「你啊。」走在無人的三樓,甚爾壓低了聲說,「老是在稱謂上露出馬腳,每次在夏梨面前說起我的時候都要卡殼一下。」

  他咕噥著的話語倒沒有太多責怪的意味,聽著像是抱怨,大概也是因為夏梨正好是個神經大條的人,縱然五條憐口誤過那麼多回,她都沒有發現過不對勁。

  不用挨罵當然是好事一樁,可被如此直接地指出錯誤也挺丟人的,五條憐沒臉抬頭了。

  「……對不起。」

  「比起道歉,不如想想有什麼辦法能讓你避免露出破綻。」甚爾把紙箱塞進櫥櫃,看也不看就合攏了櫃門,「你就不能直接喊我哥哥嗎?」

  「唔——」

  長久的沉吟是再好不過的答案。她忍不住抬起眼眸,掃了甚爾一眼,他臉上不高興的表情讓她決定趕緊收回目光。

  「好吧。」甚爾嘆氣,「知道你不樂意了。」

  「對不起……因為真的很怪嘛。」

  就算是在真正的、她的哥哥面前,她都不常直白地說出「哥哥」一詞,又怎麼能那麼輕易地把這個頭銜安插在完全和他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甚爾的身上。

  A計劃還未啟航就徹底宣告失敗,得趕緊想個替代方案才行。

  甚爾在空曠的三樓踱著步,走著走著又來到了通往天台的樓梯上。五條憐生怕顯得自己不夠積極,趕緊拿出小尾巴的做派緊緊跟上。

  天台上一股海風的腥味,潮汐聲也一下子襲來。她一次次把發絲捋到耳後,但潮濕的風會把她的努力全都打亂,就連甚爾的打火機也擦不出火苗了,香煙只好孤零零地夾在指尖,最後又無奈地放回到了煙盒裡。

  「你要不就直接用名字叫我吧。」他說。

  不知道他的主意算不算是一個好點子,只知道五條憐滿臉的不可思議,睜大了眼傻愣愣地瞪著他,被反問了一句「干嘛」,才像是勉強回過神來。

  「您的意思是。」她需要在確認一下,「直接叫您『甚爾』就好,不必加上『先生』了?」

  「對。」

  「哦……真的可以這麼稱呼您,對吧?」

  「嗯。」甚爾不耐煩地點著頭,「你在疑惑什麼呀?」

  「我擔心自己聽錯了。」她坦誠地說,「也擔心您會突然改變心意。」

  甚爾好無奈:「我像是這種三心二意的人嗎?」

  像呀。五條憐心想。

  當然了,這番念頭是絕對不能輕易說出口的。

  她閉攏了嘴,配合地點點頭。甚爾也滿意了,一邊在手裡拋著打火機當玩具,一邊磨磨蹭蹭地走下樓。五條憐跟在後頭,卻忍不住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的內容包括但不限於,她覺得甚爾走到天台上討論稱呼問題,說不定就是為了在她不配合的時候揪著她的領子用「不答應的話我就把你丟下樓」作為要挾——雖然甚爾還沒對他做出過這種事,但他明顯是能夠做出這種事的人。

  五條憐被自己的無釐頭幻想嚇了一跳,連帶著眼前甚爾的壯碩背影都變得更加嚇人了。下樓途中他還回頭看了它一眼,嚇得她差點一腳踩空。

  「干嘛?」甚爾覺得她好怪,「怎麼一驚一乍的。」

  「沒……沒什麼啦!嘿嘿嘿。」

  她換上一副諂媚笑臉,五官都快揉成一團了,這副怪模樣讓他只瞧上一眼就趕緊收回了目光。

  怪小孩。他暗戳戳想。

  一路走回到二樓,夏梨還在指揮著搬家小哥幫忙放東西,想把一切帶有自我色彩的東西放進這個她很久沒來過的家裡。

  昂貴且常喝的洋酒擺進玻璃櫃,又是好幾把網球拍像花束一樣插進筒狀的收納籃裡,閑來無事從歐洲各地淘來的小擺件也壓迫放在醒目位置,家人的合照擺在桌面正當中,是笑眯眯的十幾歲少女和她的父親站在網球場邊。想起來時還聽她說過,這房子是父親送她的十三歲禮物,那麼把父親的合照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也就顯得很正常了。

  看到甚爾過來,她的心思一下子就從裝扮家裡轉回到了他的身上,一下子撲進他懷裡,蹭蹭他的肩膀,踮起腳來想要親他。

  「你們是不是去看三樓的房間了?」

  甚爾笑眯眯:「對。」

  其實只是去討論了很重要的大事。

  真相當然是不能直白地說出來的,還好敷衍的謊話足夠搪塞夏梨。她歪過身子,問五條憐,是不是決定好選哪間房當臥室了。

  「嗯——是呢!」

  五條憐硬著頭皮說謊,真不好意思坦白說自己還完全不了解這個家的格局。

  幸好,這並不打緊。借著電視機屏幕映出的這個家的一角倒影,還有浮在玻璃酒瓶上的淺淺影子,足夠將未曾涉足過的空間拼湊出來了。五條憐做出了決定。

  「我想選樓梯下面的儲物間當臥室。」

  「看。」甚爾湊近夏梨身邊,玩笑似的指著五條憐,「這裡有個沒品的小孩。」


第29章 盡是些遙不可及的話題

  五條憐實在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被打上「沒品」的標簽。相較之下,又被無情地稱呼為小屁孩都顯得不像那麼一回事了。

  不服氣肯定是有的,想要反駁幾句的倔強心理肯定也存在,可惜沒一個能實現的,反倒是羞恥感大爆發。害得耳朵一下子好燙。

  「哈利波特就住在樓梯間呀!」她試圖替自己辯解。

  同樣是住在樓梯間,哈利波特可是奇幻小說的經典主角呢,總不能他也是沒品的小孩吧——雖說人家壓根不是自願選擇樓梯間當臥室的就是了。

  本就無力的辯解落到甚爾耳朵裡,瞬間變成更加沒有說服力了。他輕哼一聲。

  「選樓梯間當臥室就是沒品。」

  其實他這種鬧脾氣似的主張方式也挺沒品的。

  這點小小辯論讓兩人的關系變得稍稍有一點僵硬,但還不至於到劍拔弩張的程度,反而有點像是互不讓步的鬧脾氣,也難怪夏梨能毫不顧忌地大笑出聲,瞬間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哎呀,你別老嘲笑自己的妹妹嘛。」她攔著甚爾的手臂,打了一個不算完美的圓場,「人家說不定只是很想成為魔法師而已。」

  很明顯,住在樓梯間並不是成為魔法師的必經之路,但也絕不是什麼無法接受的無理請求。既然五條憐喜歡,夏梨當然也就答應了。

  於是,通往三樓下方的三角形空間,就此成為了五條憐的棲息地。

  不得不說,鐮倉海邊這棟豪華的別墅,確實要比女貞路4號的小屋好得多了,樓梯間的面積也算得上寬敞,盡管擺一張床進來就足夠占滿三面牆壁了。關上門,更加像是住在高高的盒子裡,一眼望不到天。她很喜歡這種逼仄感,局限的空間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更重要的是,睡在這裡,只要推開門,就能看到那面正對大海的落地窗了。

  五條憐總是半夜醒來,推開房間門去看海,偶爾也會在午後日頭正高時旁觀衝浪客征服大海。她窩在對著窗的那個小沙發上,把自己縮成一團,或者是抱著禪院惠一起陪她,也不開燈,只悄無聲息的看著。

  夜晚的大海,存在感會降低到近乎為零,和黑夜融為一體,潮汐也變成侵蝕沙灘的黑色空洞。

  偶爾,在滿月的夜裡,月光能夠照亮海面,把海水皺起的每一層柔軟棱角都映出來。但這也是很少見的情況。

  對著黑夜的大海看上一會兒,消散的睡意就會回來了。她會回到床上再睡一會兒,等到天亮前再度自然醒來,這時候就能見到日出了,朝日將海面染成清透的橘黃色,富士山的雪頂也會從地平線的邊緣緩緩浮現。她想起自己還從來沒有近距離看過富士山呢,總覺得以後說不定也不會有機會了。

  「小憐很喜歡大海嗎?」

  身後響起哈欠連天。五條憐回頭,看到夏梨從樓梯上走下來。

  「老是看到你坐在這個位置望著窗外,這兒都快變成你的專屬寶座了。」

  夏梨說著玩笑話,趿著拖鞋,走得慢吞吞,每一步都帶著啪嗒啪嗒響,擠在五條憐身邊,和她一起坐進這個單人沙發裡。五條憐不自覺地坐正了身子,一想到自己剛才懶懶散散的坐姿,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嗯。」她點點頭,「我喜歡大海。」

  「因為大海寬闊包容又偉大?」

  「唔——是吧。」

  五條憐笨拙一笑。

  其實夏梨說的那些詞,她一個也沒有想到,只是羞於否定對方,所以才給出了這種模棱兩可般的話語。

  「以前,阿……哥哥告訴我,所有生命都是從海洋裡誕生的。我很喜歡這句話。」

  「甚爾還說過這種話呀?沒想到他以前是這種風格。」

  「是、是呢……」

  真不好意思,她說的其實不是甚爾來著。

  還好還好,這點小小破綻並未完全暴露,畢竟夏梨還沉浸在尚未完全消散的睡意中,又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五條憐趁機扯開話題,問她怎麼也醒得這麼早。

  「今天晚上有高中同學會,一想到這件事就睡不著了。」

  「哦——」五條憐像模像樣地點點頭,其實完全不理解,「社交的壓力很大嗎?」

  「倒不是社交的壓力啦。好多年沒見面了,能和高中同學聚一聚挺好的,但每次會聊到的話題都好無聊啊。」

  夏梨伸手摟住她,指尖輕輕戳著她的臉,任性地搓了好一頓,八成是把她當成了解壓玩具吧。

  耐心地等待著夏梨的這點調皮全都發泄完了,大概是沒有等到五條憐緊接著而來的疑問,她只好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反正嘛,每次都會必定說到工作和家庭的話題。大家要麼創業去了,要麼接管家裡的生意,再不濟也是壽退社,相比之下,什麼都不干的我,多格格不入呀。」

  「是嘛。」五條憐有點意外,「原來夏梨小姐您也是無業游……呃,處在無業狀態?」

  還好改口得夠快,否則絕對會闖下大禍的。

  說真的,最近她怎麼老是口不擇言呢。

  五條憐懊惱地想著,暗戳戳在心裡發誓,接下來絕對要把脫口而出的話語先在腦海中滾上三遍才准說出來!

  剛才那番話裡唯一沒問題的,大概就是那個「也」字了——畢竟禪院甚爾這家伙確實是個無業游民嘛,這一點早就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夏梨似乎是沒有聽出她差點說出口的貶義詞彙。也可能說意識到了,只是不想同她計較。總之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表現出半點不滿,自顧自繼續抱怨,難得的一口氣和五條憐說了好多話。

  「我其實不喜歡工作啦,而且家裡的生意沒有我幫忙也一樣能夠正常運轉,畢竟有哥哥負責著嘛。我以前是打網球的,本來想著用漂亮的網球成績去考索菲亞的,結果家裡人好不滿意,說華原家的孩子都是慶應畢業的,你也一直從慶應的幼兒園一直讀到了高中,事到如今才說要去別的大學讀書,他們覺得很不高興。所以嘛,就繼續待在慶應了。」

  索菲亞……慶應……是學校的名字嗎?

  五條憐茫然地搓了搓指尖,忽然有種格格不入的既視感。

  被甚爾稱作是「笨女人」的、但一向待她很親昵的夏梨姐姐,此刻變成了一個遙遠又高傲的存在,盡管她摟著自己,為什麼還是覺得很疏離呢?

  五條憐不確定是不是該把疑問說出口,不過夏梨似乎早就已經發現了,笑眯眯問她是不是沒明白自己在說什麼。有點莫名的羞恥感,她只好點點頭。

  「是的……索菲亞是大學的名字嗎?」

  「對,SophiaUniversity。」夏梨說話時帶著上揚的美式口音,「就是上智大學啦,很有名呢,小憐沒有聽說過嗎?但我還是喜歡叫它索菲亞。知道嗎,上智的校園裡有間很漂亮的教堂喲。」

  「哦——」

  為什麼大學裡會有教堂呢?這也是五條憐想不明白的。

  這點小小的疑問,夏梨顯然沒看出來,自顧自地說下去了:「要是小憐以後想讀大學,可以考慮一下索菲亞。我還是很喜歡這間學校的。」

  「大學對我來說……有點遙遠。」是起碼五年以後的事情了。她連明天會怎樣都想不到,五年之後的事情更加無法規劃了。

  「想要考大學的話,現在努力正來得及。」夏梨一本正經,很認真地對她說,「別再惦記著小惠的父親啦,用兩年時間肯定能補上落下的功課的!」

  啊,是了。在她的眼裡,自己今年十六歲。

  說出的話沒辦法挽回,既定的印像肯定也無法輕易扭轉。五條憐硬著頭皮點點頭,磨蹭地應了一聲「嗯」,勉強把這個話題應付過去了。

  於是夏梨也自顧自說下去:「大概就是因為沒能如願去索菲亞吧,上了大學之後我就對網球不怎麼感興趣了,也沒能就此成為職業運動員,家裡人又不催我找工作,所以就變成現在這樣了。不過,我的水平好像也不到職業的程度哦?」

  她咧嘴一笑,滿不在意似的抽出旁邊的一把網球拍,動手拆開纏得很緊的綁帶,一圈又一圈黏糊的白色綁帶盤繞著堆到地上。

  「說不定,我一直都不喜歡網球。想要待在好學校需要一技之長,我不擅長讀書,所以家裡人送我去學網球——這可比別的需要天賦的運動簡單多了。小憐玩過網球嗎?」

  「沒有。」

  「那我以後教你吧。」

  啪嗒啪嗒。最後一圈綁帶也被拆下,露出光禿禿的把杆,看起來實在不精致。五條憐本以為她會換上新的綁帶,沒想到拆完之後她什麼也沒干,把網球拍往邊上隨手一丟,又開始嘆氣了。

  「我對自己現在的狀態是完全無所謂啦,又自由又開心,不是嗎?但同齡人就愛對我指手畫腳的。他們總覺得自己走上了和我不一樣的道路,所以比我更厲害一點,擁有了可以對我指手畫腳評頭論足的資格。真討厭。」她做了個鬼臉,「還會老是說我挑男人的眼光很爛,真是的!這次我要帶上甚爾一起過去,讓他們沒辦法再嘲弄我的眼光!」

  「啊哈哈是嗎……」

  帶上甚爾這種人反而更加證明你的眼光很爛吧!


第30章 一款非常沒品的軟飯男

  當「甚爾」和「眼光」這兩個詞出現在同一時間,足夠引起一場小小的化學反應,在五條憐的大腦中炸出了一堆記憶。

  比如像是一整個冬天都懶懶散散窩在被爐裡,連門都不願意開的寄居蟹甚爾。

  又比如清水煮烏冬面也能毫無怨言地吃下去的如苦行僧一樣的甚爾。

  再比如只偶爾坐在嬰兒床邊不耐煩地哄哄禪院惠的狀似黑熊的甚爾。

  除此之外還有類似於弄壞洗衣機差點被趕出家門、好心安慰結果被反說一句「現在不是比較誰更痛苦的時候」,種種之類不愉快的碎片小事。

  也就是說,她能想到的,全都是一堆爛事。

  而這樣的甚爾居然能夠把夏梨釣得心甘情願,真不知道平日裡究竟下了怎樣的苦工。

  五條憐努力撇開腦海中不停放映著的糟糕回憶,心情相當復雜。

  說實在的,她好想坦白說甚爾壓根不是什麼好男人,也許夏梨能夠因此收一收她的戀愛腦。

  但身為關系良好的兄妹倆(至少在夏梨面前他們是這樣的身份),趁著本人不在就說對方的壞話,未免太雞賊了,她的良心過意不去。

  更何況,照燒汁拌烏冬面的味道也悄悄地回到舌尖了,過分寡淡的滋味足以讓剩下的那點理智也瘋狂動搖。她艱難的點點頭,很費勁地擠出了一句「是呢是呢」,話語都在心虛地發抖,還好夏梨一點都沒有聽出來。

  吐露完了這點小小煩惱,夏梨顯然覺得暢快了不少,摟著完全沒能在這場抱怨中起到半點左右的五條憐,低頭蹭了蹭她的臉,像在愛撫一只小貓。

  「哎呀,有妹妹果然好呢,什麼都能說。」她感慨似的說,「我要是也能有妹妹就好了,可惜在家裡我才是妹妹。」

  「唔……」倒是和五條憐自己的身份一樣了呢,「我覺得能有哥哥就挺好的。」

  夏梨甩甩手:「因為小憐你和甚爾關系好嘛。」

  真不好意思承認,五條憐剛才說的哥哥可不是甚爾。

  「我和哥哥差了十幾歲,成家立業之後,他更覺得我是小孩子了,根本聊不到一塊去。」她嫌棄地努了努嘴,「他對我的感情就像爸爸對我的疼愛一樣。雖然我是很喜歡爸爸沒錯啦,但再來一個可就太麻煩了,你說是不是?」

  「是呢。」

  是吧,反正五條憐也不知道,畢竟她連半個父親都沒擁有過。

  她倏地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了,夏梨也沒有再吱聲——在一吐為快之後,睡意就趕上來了,她現在只想去補覺,畢竟她可不能睡眼惺忪地出現在同學聚會上。

  夏梨拍了拍五條憐的肩膀,輕快的腳步聲噔噔噔地消失在了樓上,五條憐沒有回頭去看,但完全可以想像到她披著的絲綢晨袍會甩動出怎樣優美的柔軟曲線。

  天徹底亮起,五條憐還是沒有睡意,整個人陷在沙發裡,不願意動彈,好像也動彈不了,明明海綿沙發並不是什麼可怕的流沙。

  拆散的網球拍還在地上,她拼不回來,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麼才好,遲鈍地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衝浪客都開始征服大海了,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去應付馬上就要開始哭鬧起來的禪院惠。

  以後的日子也要一直這樣了嗎?只在某個短暫的瞬間她才再次思考起未來。

  沒有思索太久,她很快就中斷了思維。

  未來太遠了,她果然還是別去多想為好。

  一直睡到臨近中午,夏梨才急匆匆下樓。預約了美發沙龍,她快要遲到了。

  「小憐也一起去做頭發吧?」弓身,她穿上細綁帶的高跟鞋,笑著挑起五條憐耳邊的一縷發絲,「你的頭發亂糟糟的。」

  「是、是嗎?」

  五條憐不自在地笑了笑,想要用手撫平耳邊的碎發,卻怎麼也抬不起手。

  離開家時短短的妹妹頭,在一整個冬天與大半個春日的熏陶下,已經長了不少,尤其是劉海,原本還只能淺淺地蓋住眉毛,如今居然已經戳到顴骨上了,發梢也觸碰著肩膀,不像夏梨那精致且富有光澤的華麗卷發,她的腦袋一看就是好久沒有打理過的模樣。

  話雖如此,她的頭發本身倒不算多麼凌亂,只是沒有那麼那麼柔順而已,大概是發質本身的原因,即便每天都騰出時間來好好梳理,也總還是會有幾根發絲翹起來。仔細想想,五條悟的頭發也是有些翹的,那麼她擁有一頭不齊整的發絲,也沒什麼奇怪的了。

  五條憐把發絲攏到腦後,想要藏進襯衫裡,毫不意外地失敗了,於是她只好繼續保持著笨拙的笑意。

  「不用了。」她不自覺低下頭,「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是嗎?好吧。」夏梨看起來不太能苟同她的說法,不過也沒提出更多異議了,拍拍她的肩膀就准備出門了,「待會兒麻煩提醒甚爾,記得及時來沙龍接我。你在家小心一點喲。」

  「嗯,我明白了。」

  「如果一個人想出去玩也沒關系的。雖然已經當媽媽了,但人總要享受獨處的時間嘛!」

  夏梨說得好豁達,可惜讓人聽得好別扭,更不知道說點什麼才好,五條憐感覺自己的愚笨的笑容都要添上更多的尷尬意味了。

  就這麼僵硬地笑上一分鐘,她就可以收回嘴角的弧度了。夏梨已經匆匆跑出門,開著保時捷消失在海濱小路的盡頭。五條憐立刻地變回一如既往的平淡面孔,速度之快,讓她莫名覺得自己像是電影裡變臉如翻書的邪惡反派,罪惡感也要隨之冒出頭來了。

  ……要不還是,再維持一會兒微笑好了?

  不不不,對著沒人的空氣笑,那多怪呀!

  她在心裡進行著沒什麼意義的鬥爭,到最後也沒能做出一個准確的決定,只好灰溜溜鑽回客廳,一眼就看到了在地上快樂爬行的小海膽。

  真不知道禪院惠是怎麼來到地上的,明明剛才他還安睡在低矮的嬰兒車裡呢。但與地面的親密接觸顯然是解放了他作為靈長類生物的天性,小海膽又爬又滾,咯咯地笑著,歡快到沒有邊際。

  親眼見證這一幕的五條憐只感覺自己的頭發也要豎成海膽模樣了!

  趕緊衝過去,先把小海膽拾起來,先渾身上下打量幾圈。很好很好,毫發無傷,小海膽本人反而笑個不停,以為被舉高高的新的游戲,更加痛快地晃悠著四肢,過分有勁的小身子差點讓她抱不住,費了好一番勁才把他安回嬰兒車裡。

  人總要享受獨處的時間……這話說起來挺輕巧,可她還背負著照料小屁孩的職責呢,要是一不當心搞出什麼亂子,她絕對會被連夜請出家門的——盡管她現在的人物設定是少女媽媽。

  「還是你最幸福了,不是嗎?無憂無慮的,什麼都不用考慮。」

  五條憐把意圖從嬰兒車裡逃出來的小海膽撈回去,安靜不了幾秒鐘,他又伸出肥碩的小手臂,想要出去探險了。沒辦法,那就再撈一次吧。

  「要是你能快點長大就好了,這樣你也能嘗到人生的苦澀了,對吧?」

  這話說出口了,五條憐才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分——其實「好像」一次大可以刪去,她確實說得過分了。恍惚了一下,小海膽又要翻出去了,她不再阻攔,抱著他坐到寬敞的沙發上。

  「我什麼也沒說,你什麼也沒聽到,好嗎?」她告訴禪院惠,也像是在對自己說,「所以我說的什麼話都不會實現。你就在沙發上玩吧,我會看著你的。」

  小海膽發出咿呀咿呀的輕快叫聲。他八成是沒有聽懂五條憐的話,只是在為了盡情翻滾而高興著呢。不過這也無妨。

  肆意地玩上一個鐘頭,禪院惠的電量就該耗盡了。這時候便能把他抱回床上,讓他好好地睡上一會兒。忽然想起今天還沒見到甚爾,難道他還在睡覺嗎?

  五條憐瞄了眼時鐘。

  這個時間,對於徹夜的睡眠來說,貌似有些太長了,但勉強也能算在合理的範圍之中。夏梨要她提醒甚爾去接自己,卻也沒說具體是什麼時間。她稍稍糾結了三秒鐘,躡手躡腳地踏上台階。二樓的臥室門虛掩著,只要走近一點,就能從門縫裡看到睡得奇形怪狀的禪院甚爾了。

  以前在被爐裡睡覺的時候,他的睡姿還能算得上能夠辨認。自從改為在正常的席夢思上棲息之後,他的睡眠形態就變得相當詭異了。五條憐始終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默默在門頭站了一會兒,順便糾結了一下要不要主動叫醒對方——或稱之為「要不要主動接受起床氣的狂風暴雨」更合適一點。

  在拿定主意之前,甚爾已經被她一動不動的目光給戳醒了。

  「是你啊……嚇到我了。」嘴上這麼說著,但他的語氣裡沒有半點驚慌感,反而很沉著地抽了個靠枕墊在腦下,讓他現在的姿勢看起來更加奇怪了,「我說怎麼會有人在夢裡也盯著我,如果是你在看我的話就不意外了。」

  這句話算是誇獎嗎,說她眼力很尖銳很好的意思?五條憐不知道。

  不過,她的得意心好像要隨之膨脹起來了。她趕緊摸摸臉,試圖把多余的情緒統統摁下去。

  「已經很晚了,您還在睡覺嗎?」

  「嗯。」他懨懨地應了一聲,話音裡充滿了困倦的氣泡,「知道嗎,當小白臉可是很累人的苦差事。」

  「是嘛……」

  五條憐當然不知道,她甚至有點不確信,可惜沒有立場提出質問——沒辦法,她又沒當過小白臉!


第31章 難得人模人樣的一天!

  五條憐沒當過小白臉,她自覺未來也絕不會涉足到這個行業之中(前提是「小白臉」真的能夠被當作一份正經的職業)。所以,對於小白臉的認知,就算是少得可憐,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話雖如此,她也絕不會因此而對深耕於此的甚爾抱有什麼鄙夷的情緒——尤其是再次想到清水烏冬面的滋味,她僅剩的那麼一丁點怨念也徹徹底底地消失無蹤了。

  她不吱聲了,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順便想起了自己上樓來的目的,趕在甚爾的腦袋懶洋洋地倒回到被子上之前,匆忙叫住了他,飛快地把夏梨地叮囑重新轉述了一遍,於是他的腦袋也灰溜溜地重新抬起來了。

  「是了*,是還有同學會這麼樁事情要干來著。」他撇撇嘴,有點不耐煩似的。

  但比起心不甘情不願,此刻他的做派,大概率是懶惰感在作祟吧。

  他磨磨蹭蹭站起來,動作像是被放慢了一百倍:「知道了,我馬上就干。多謝你的提醒。」

  哎呀,被感謝了?

  五條憐眨眨眼,心髒也很輕快地鼓動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此刻填滿心口的情緒到底是怎麼回事,可能是一點點的高興,還有很多的難以置信,畢竟一直以來,甚爾都還沒有對她說出過感謝的話語呢。

  除他以外,似乎也不常從別人那兒聽到過。

  這句稀罕的話語絕對把她衝得暈暈乎乎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樓的了,可能是飄飄忽忽地晃下樓的,也可能是輕快地沿著台階蹦跶下去的。總之,她又回到那片面朝大海的落地玻璃窗了。

  隔著厚厚的一層隔音玻璃,她還是聽到了大海的聲音,一波接著一波的,好久都沒有停歇。五條憐坐在沙發上,一手搭在小海膽的背上,像是在守著他不要掉下去,實際上心思並沒有完全放在他的身上。

  既然如此,其他的心思究竟去哪兒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怎麼說,隔音玻璃終歸會起到本質作用,海浪的聲音也會一點一點遠去。五條憐把禪院惠抱到膝蓋上,任由他盡情地揮動四肢,盡情地在空氣裡游泳。甚爾也終於下樓了,只用單手很笨拙地打上領帶。她盯著看了一小會兒,覺得自己的目光好像有點失禮,可收回視線後沒過多久,她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了。

  可不是因為她好奇心泛濫,也絕非她沒有禮貌,非要深究原因,肯定是因為甚爾穿了一身西服。

  沒錯,西服。

  禪院甚爾,和西服。

  這兩個怎麼想都不著調的字眼,居然能夠拼湊在一起,真叫人驚訝不已。說實在的,這大概是他久違一次的難得正經打扮吧。

  其實「久違」一詞用得也不貼切,因為五條憐壓根就沒看他穿得這麼正式過,也難怪她忍不住盯了好久,久到甚爾都沒辦法不在意了。他忽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打了幾個響指,捏出一陣微弱的風,害五條憐好想眯起眼睛。

  「眼睛直勾勾的,在盯著什麼?」他問。

  五條憐後退一小步,躲開這股惱人的微風:「我在看您。」

  「是嘛。」甚爾揚起嘴角,怎麼看都是略帶幾分得意的笑,「感覺怎麼樣?」

  「嗯——」

  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甚爾都快沒耐心聽她想說什麼了。

  還好還好,在甚爾拍拍屁股跑路的幾秒鐘前,悄悄握緊拳頭的五條憐總算在心裡完成了全部的措辭工作,順便下定了決心。

  「我覺得甚爾先生您今天看起來人模人樣的!」

  她說得一本正經,甚爾聽得滿臉無奈。

  「人模人樣算是什麼誇獎嘛。」他舉起拳頭,落在五條憐的腦袋上,輕輕錘了一下,「也不說點好聽的話。」

  「唔。」她可憐兮兮地捂著腦袋,「您想聽什麼?」

  「現在你什麼都別說就是我最想聽的了。」

  「哦……」

  五條憐磨蹭著點頭。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抱起小海膽,一路送甚爾到玄關,雖然這幾步路沒有什麼實質性的作用,但目送出門的儀式感還是不可或缺的,還能順便發現他的領帶打得又歪又難看,只可惜自己在打領帶這件事上絲毫沒有造詣,也就不好意思指出這點小小的問題了。

  「再見,甚爾先生。路上小心。」

  騰不出手,她在看不見的地方伸出手指揮了揮,權當是道別時的揮手了。而甚爾也只「嗯」了一聲,轉頭走了,看來對這點道別不甚關心。

  才走了幾步,門都還沒闔上,他忽然折返回來,盯著被五條憐抱在懷裡的小海膽看了一小會,伸手捏了捏他的臉。

  「你這小子,倒是也和我說句拜拜啊。」

  他故意用一種氣急敗壞的語氣說,真不知道是在鬧什麼怨氣。

  小海膽耷拉著手臂,發出「咕嗚」一聲,怎麼聽都帶著沮喪。五條憐趕緊側過身去,硬是把他們倆分開來了。

  「小惠還不會說話呢,沒辦法和您道別!」她替小海膽辯解,「您都快遲到了,就別再計較這點小事了,好嗎?」

  甚爾不說話了,只撇撇嘴,看起來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不滿。

  其實他一點都沒有被勸說到,但確實也沒辦法否認五條憐說得有錯。

  要是再耽擱下去,一旦在夏梨那兒遲到了,大小姐絕對會纏著他發脾氣或者猛撒嬌。這樣的事件展開可不是他想要的。

  甚爾果斷丟棄了對於小海膽的執念,毫不猶豫轉頭就走,別說是回頭了,連一秒鐘的道別都沒有說,五條憐都沒反應過來,他便倏地消失在了門外,真是有夠冷漠的。

  「你爸爸是個冷漠的家伙呢。」她把懷裡的小海膽往上提了提,半開玩笑地說,「對吧?……咦?」

  不知不覺間,禪院惠已然漲紅了臉,本就圓潤的臉頰漲得更加圓,嘴巴也抿成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細線。

  她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一場大哭即將到來的預兆。

  光是想想接下來將要面對的音量折磨,五條憐也快哭出來了。

  明明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要掉眼淚了呢?不用想,肯定是甚爾剛才的捏臉(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理由了)害的!

  事到如今再把罪魁禍首揪回來贖罪,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況且他根本不擅長哄孩子。趕在小海膽徹底炸開之前,五條憐必須開始行動了。

  先用上無敵的晃悠晃悠大法,讓禪院惠在自己的臂彎間左右輕晃,就像是坐在海浪上的小船一眼。也不能忘記掐著嗓子提高音調,用黏糊糊的口吻誇誇他今天是個特別棒的好孩子,努力以此來搶先奪走話語權。

  在這期間,千萬不能忘記把嬰兒車推出來——這是夏梨前不久送給她的,聽說是很省力的最新款,說實在的五條憐並沒有覺得省力多少,只因為這是一份禮物,所以才認真地使用著而已。

  「好啦,我們去兜風,好不好?」她把小海膽放進嬰兒車裡,努力用被子壓住他那動來動去好不安分的小手臂,「沿著海岸線兜風吧,肯定很有意思。」

  五條憐的誘人說服顯然是排上了用場,正處在爆發邊緣的小海膽一下子收聲了,呼哧呼哧的吐息聲也減輕了好多,災難預警就此正式解除。

  那麼,就一起去兜風吧!

  在鐮倉住了有一段時間了,對這座海濱城市的認知全都來自於偶爾的散步和每日見到的大海,除此之外便沒有更多了。也可以說,她對這裡的了解,並不會比躺在小車裡高興地咿呀咿呀著的禪院惠更多。

  不過嘛,這樣也挺好的。

  有限的無知就像是充滿局限的樓梯間,有種異常的安心感,她很喜歡。

  沿著沙灘邊的步道往前走,海風鑽進了她的衣領裡,潮潮的,帶著鹹澀的氣味。

  午後的天氣不那麼好,從海岸邊望過去,看不到富士山或是江之島,海水也變成陰沉的顏色,變成如同泥污的髒水。江之電從七裡濱的方向開過來,深綠色的車身似乎沾了灰,但也可能只是不夠明亮的天空帶來的錯覺。五條憐在道旁停了停,等待著一隊踩著自行車的運動員從身旁騎過,纖細卻堅實的金屬車輪卷起一陣弧形的風,咻一下掠過去了,而後消失無蹤。真是奇妙的感覺。

  真厲害呢。

  把發絲捋到耳後時,她想。

  海岸線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要走到哪裡再折返,這似乎是個值得好好思索一下的問題。五條憐倒是沒怎麼想過這回事。

  確切的說,她也沒在想別的其他事情。她已經放空了大腦,海風吹走了多余的思緒,就連步伐也像是被風推著前進的。姑且算是同行者的禪院惠,他早已經睡著了。

  不管在什麼時候,他好像總是所有人之中最愜意的那一個。

  幸好,這幅模樣並沒有被五條憐看到,否則她又該羨慕一個孩子了。她只在看著別的。

  走著走著,路過不久前新開的影院。她知道掛在牆上的巨幅電影海報沒什麼意思的,可還是忍不住側目了。


第32章 她似乎擁有「家」了

  即將走到盡頭的春天,對於電影市場來說也許不算是什麼美妙的旺季。貼在牆上的海報裡,有好幾張是幾部去年熱播的歐美片,早已經下映了。五條憐試著跳過這些如今沒辦法再從大屏幕上看到的作品,尋找著最近的新作。

  是打算去看電影嗎?其實不是。

  如果非要對自己的行為解釋一下,五條憐會說,她只是有些無聊,想要以此來打發時間而已。

  正在上映中的電影海報貼在左側一角,最醒目的是轟轟烈烈的《魔戒2》,暗色調的畫面充滿了史詩感,可惜她連這部系列作的1部 電影都沒看過,對海報上或英俊或美麗的幾個腦袋也完全認不出來,只能悻悻地收回目光。

  貼在旁邊且同樣畫幅巨大的海報,是007的新作。還有知名的偵探動畫的劇場版電影,可惜這也是她沒有看過的。

  所以說,她平常到底看了點什麼呢?五條憐忽然覺得自己的認知好貧瘠。

  在更角落些的位置,貼著藍色的海報,是少年蜷縮在浴缸中的畫面。她認出少年是常在電視上能看到的人氣偶像組合的成員之一。

  她稍稍走近了一點,卻不全是因為主演是人氣偶像。她盯著電影的名字看了很久,斜體的文字帶著一點鋒利感。

  青之炎——這部電影叫做這個名字。

  真帥氣呢。她忍不住想。

  再把海報上上下下掃過幾眼,恰好瞥見到了上映日期。五條憐在心裡掐著手指算起時間。

  三月底上映的電影,如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應該馬上就要下映了……吧?

  她有點不太自信,卻又好像在悄悄期待著什麼,一邊在心裡糾結著,一邊偷摸摸拉著嬰兒車後退了幾步,退到影院門口,透過合攏的茶色玻璃,飛快地往裡瞄了幾眼。

  電子屏幕閃爍著紅色的光,以十五秒一次的頻率刷新著今日的放映安排。

  在第三次刷新後,繁雜的滿屏片假名消失無蹤,「青之炎」的名字跳了出來。

  今日《青之炎》共放映兩場,最後一場恰是半小時後。

  幸運!

  五條憐忽然很想蹦起來,不過暫且還是停留在「想」的階段而已。她的雙腳並沒能脫離地面,只是輕快地向前邁了幾步,連帶著她的思緒都要輕飄飄地浮起來了。

  如此輕快的腳步,卻在茶色玻璃前僵硬地頓住了,咚一下砸在地上,震得腦袋都在嗡嗡作響。手裡的嬰兒車咯楞一下撞在台階上,沒有吵醒熟睡的小海膽,反倒是讓五條憐稍稍清醒了一點。

  是了是了,她還帶著禪院惠呢,這孩子真的能夠跟著她一起在轟隆隆黑洞洞的影廳裡乖乖坐上兩個鐘頭都不哭一聲嗎?五條憐真的很想對小海膽有點信心,可惜對不切實際的事情懷揣信心,實在有點難。

  那麼,暫且把禪院惠帶回家去,或者是在某個地方安置一段時間?聽起來容易,可哪有這麼順利。

  這麼想著,輕快的腳步徹底變成了後退。五條憐一點一點退回到了人行道上,低著頭溜走了。再繼續閑逛的心思也消失無蹤,她就這麼一路溜回了家。

  夏梨說得果然很對,人需要一些只屬於自己的時間。自己真不該早早地否定她的想法的。

  還是找個家裡有人的時候,把禪院惠委托給其他人(即便是甚爾也無妨),然後再獨自去看電影好了。這是眼下她能想到的最合適的解決方式了。

  拿定了主意,但不能自說自話地做出決定。畢竟要讓旁人幫忙照看禪院惠,至少要提前和這個家的主人——也就是夏梨——知會一聲才對。

  從午後等到傍晚,再一直等到海面變成徹底漆黑的空洞,五條憐縮在沙發裡,忍不住打盹,腦袋徹底變成了打點計時器,一晃一晃的,簡直快要掉下來了。

  不知道晃悠了多少下,直到外頭傳來跑車引擎的轟鳴聲,她這才猛地驚醒,蹭一下從沙發上彈起來,一路小跑到玄關,匆匆忙忙的幾步路害得她的心跳都變得好快。

  用不著等待太久,就能見到夏梨了。

  她今晚喝得醉醺醺,這幅姿態和初次見面時完全一樣,吐息裡也充盈著五條憐認不出來的貴價洋酒的味道。假睫毛掉到她的鎖骨上了,一眼看去還以為是什麼古怪的毛毛蟲。

  本人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似乎也沒有發現一臉認真地盯著自己的五條憐,只自顧自柔柔地伏在甚爾身旁,每一步都哆哆嗦嗦地晃悠著,臉上也一直笑嘻嘻的。

  「啊——真是太搞笑了!」夏梨甩著手,留下一陣酒精味的風,仰著頭和甚爾說話,「你記不記得安西剛才在飯局上怎麼說的?哇,笑死人了!」

  「是啊。」甚爾的臉上也掛著一副敷衍的笑意,「他可以去當搞笑藝人了。」

  「就是嘛!還有佐倉,居然結婚了——而且一直等到今天才說!真氣人啊,婚禮都不叫上我。肯定是因為她以前老說自己要做新時代獨立女性,結果還是踏進了婚姻的殿堂,覺得太丟臉了沒臉面對我吧。」

  「肯定是這樣沒錯。」

  夏梨嘰裡咕嚕地說著同學會上的事情,甚爾也很配合地搭著腔,五條憐插不進話,巴巴地跟在他們身後走上了樓,走了好一段路,夏梨居然都沒有發現身後跟了條小尾巴。甚爾倒是發現了她鬼鬼祟祟的模樣,但也沒主動提及,權當沒看見,全身心地投入在了自己的小白臉事業中,乖乖配合著對方醉醺醺的情緒給出想聽的話語。

  就這麼探頭探腦了好一陣,夏梨還是沒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再堅持下去顯然也排不上用場了,她默默回去了,窩在沙發上,在心裡盤算著什麼時候再叨擾夏梨比較好,完全沒有注意到甚爾側首瞄了她好幾眼。

  當然了,僅僅只是停留在瞄的階段而已。他可不會主動詢問,也不好奇她在想什麼,見她沒有注意到自己,便收回目光,自顧自鑽回房間裡了。

  他可是經歷了一場很疲憊的社交呢。

  磨磨蹭蹭又猶猶豫豫,直到第二天的中午,她才逮到機會,同夏梨旁敲側擊了一下。

  「夏梨姐。」她甚至用上了這個平常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親昵稱呼,「你今天會呆在家裡嗎?」

  「今天呀?唔,我想想——」夏梨揉著宿醉的腦袋,吐息裡仍帶著酒精的臭味,「下午想和朋友出去玩,甚爾也會陪著一起去,我們大概不在家吧。」

  「哦……」

  看來今天是不行了。

  失望了嗎?大概沒有。畢竟她都不曾懷有多少期待嘛。

  「怎麼了嗎,小憐?」

  「沒怎麼沒怎麼!」五條憐連連擺手,努力不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像是苦笑。

  夏梨戳戳她的臉:「有什麼事就直說嘛,不用這麼拘謹哦。把我當作和甚爾一樣的角色就好了!」

  在甚爾面前,她反而會更加拘謹呢。

  五條憐暗自心想,當然不可能把心思說出口,只尷尬地笑了兩聲,不再拐彎抹角,坦白直說自己想要去看電影,但放心不下禪院惠。

  「是了,帶著小孩在身邊,確實做什麼都會很不方便。」夏梨很理解她的困境,「我和甚爾今天是幫不上忙了,就讓保姆照看孩子吧。」

  出乎意料的安排,五條憐忍不住眨了眨眼:「真的可以嗎?」

  夏梨好像很不解,歪著頭看她:「怎麼不可以了?」

  「唔……」

  她支支吾吾,像是給不出答案,其實心裡已經想到各種各樣不可以的理由了。

  譬如像是,這個家的保姆總像魔法世界裡的家養小精靈一樣,沉默且迅速地做完了所有的家務活,而後便消失無蹤,完全見不到她的蹤跡。另外的理由是,五條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心安理得享受保姆的額外服務,畢竟對方是在為夏梨家工作,而自己和小海膽的充其量,最多只是客人而已吧。

  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學會的撲克臉,讓這點小小為難輕而易舉地就被夏梨看穿了。她笑起來,不由得前後晃著身子,披在肩頭的卷發也隨之微微晃悠起來,輕盈得如同她的笑聲。

  「哎呀,不要想這麼多嘛!」

  夏梨伸出手,摟住五條憐,脖頸上的鑽石項鏈垂落到了她的臉頰上,有些冷冷的。

  「這兒是我和甚爾的家,也是小憐你的家呀。自在點嘛,你真的不用太客氣的。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她的家……嗎?

  五條憐愣愣地坐著,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可能是有點欣喜,她說不好。只是感覺有股戰栗般的情緒籠罩在了心上,於是心跳也變成了更輕快的顫動。夏梨仍然笑眯眯的,雙臂環繞在她的肩上——夏梨好像什麼時候都是笑著的,她有些羨慕。

  五條家從未真正地接納她,逃離那個家後,她也失去了最後的依靠,寄人籬下之所不能算作是家。

  況且,甚爾也只是居無定所的野狗而已,他們沒有區別。

  但現在,夏梨說,這裡是她的家。

  她似乎終於擁有「家」了。


第33章 打開水龍頭的嘩啦嘩啦聲

  「對了小憐,你上次去看的那部電影怎麼樣,有趣嗎?」

  在看完電影的好幾天之後,夏梨才像是想起自己還沒問過觀後感,在吃飯的閑暇間匆匆丟出了這個問題。

  甚爾把天婦羅丟進嘴裡,嚼得哢哢響,懶得轉頭,只斜眼睨著她:「你一個人出門看電影了?我怎麼不知道?」

  「……」

  五條憐有點無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她可沒有忘記,那天看完電影回來的時候,他和夏梨正好也從外面回到家了。當夏梨窩在沙發上和她打招呼的時候,他也確確實實回頭投來了目光,怎麼沒過幾天就把這事兒忘得精光了?

  雖然心裡怨念滿滿,但對他人的疑問予以冷漠對待,總顯得很不禮貌。

  「嗯,是去看了。」她磨蹭著點點頭,「上周三去的。」

  不僅看完了電影,還吃掉了整整一桶的爆米花,這要感謝贊助商夏梨小姐,雖然收下她的零花錢真的讓五條憐很不好意思。

  至於電影本身嘛……很抱歉地說,她實在沒有多少感悟,因為她沒有認真看,不過這也不全是她的錯。

  最初對電影動心,其實只是衝著這帥氣的影片名而已——又是青色又是火焰的,多帥氣呀!對於劇情,她卻是半點都沒有了解過,茫然地坐進影廳裡,開篇藍色夏日般的氛圍讓她以為這會是一部愛情電影,不過很快便發現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這貌似是一部犯罪電影。

  終於意識到影片類型,似乎算是個不錯的開端,可惜她還是沒能認真看下去,完全被畫面中藍色的海邊城市吸引去了目光。

  很巧,這部電影是在鐮倉拍攝的,海岸線與沙灘如此眼熟,深綠色的江之電也如印像中一樣,輕巧地行駛在穿越民居的鐵軌上。

  看著看著,五條憐總是失神去想自己是否去過鏡頭所捕捉的地方,把銀幕中平面的圖像與腦海中的記憶疊加在一起,試圖找出不同的或是相似之處。

  思索得過分專注,於是看得便不那麼認真了。還在思考著主角騎公路車途徑的路線是否眼熟時,影片已經迎來了結尾,主角踩著公路車,衝向迎面駛來的大貨車。

  結局的鏡頭很短,至多不過兩秒,在慘烈的人車相撞發生之前就已跳為黑屏。五條憐嚇得不自覺輕顫,明明這也不是蹩腳的jumpscare。

  ……等等,這麼看來,沒有好好看電影,完全是她自己的錯才對嘛——誰讓她自己非要胡思亂想嘛!

  「哎,我說。」

  聽完五條憐支支吾吾的觀後感,甚爾又開始眯著眼睨她了,嘴裡還啃著魷魚干,說出的惱人話都染上了一點海腥氣。

  「你肯定是在電影院裡睡著了。」

  他的揶揄真是毫不留情。

  五條憐漲紅了臉,但她可不會承認是被他的這番氣人發言惹惱的。

  「我沒有!」她氣惱地瞪著甚爾,只過了兩秒就怯懦地收回了目光,直勾勾盯著飯碗的邊緣,悶頭說,「我只是,唔……反正沒睡覺。」

  「騙人。」

  「沒騙人!」

  無聊的辯論爭不出一個合適的結果。夏梨旁觀著他們倆的拌嘴,居然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我真的覺得你們兄妹倆好搞笑哦。」這就是她笑個不停的理由,「你們總裝作一副不熟的樣子互損,太好玩了!」

  ……

  五條憐扯扯嘴角,甚爾露出苦笑。

  抱歉,其實他們真的不熟來著。

  在一般人面前大概騙不過去的拙劣演技,在夏梨這兒倒是滴水不漏,姑且算是好事一樁了。

  吃完飯,甚爾很主動地開始收拾碗筷(住在舊公寓的時候他哪有如此殷勤的時候),還說由他來洗碗(這種事更加是做不出來了),讓夏梨很費解。

  「家務活讓保姆干就好了呀。」夏梨歪著頭,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睜得很大,「甚爾你不用多操勞的。」

  甚爾已經卷起了衣袖,很刻意地鼓起小臂的肌肉:「我以為你會更喜歡家庭主夫類型的男人,想要投你所好。難道你不喜歡嗎?」

  「喜歡呀!」她笑嘻嘻地撲進他懷裡,「那我也來幫忙?」

  「會把你的衣服弄濕的。」

  已經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股黏糊糊的戀愛氛圍了,自覺格格不入的五條憐很識相地後退了幾步,然後又退了一點,正准備悄無聲息地開溜,卻先一步被甚爾用目光逮住了。

  「阿憐,過來幫忙。」

  他的差遣也是毫不意外。

  遁逃的腳步灰溜溜停下了,五條憐不情不願地跟上甚爾的腳步,已經想要嘆氣了。

  不用說,特地叫上自己,肯定不是真心要她幫忙,而是打算把洗碗的苦差事全部推給她啦!

  她憤憤地照著甚爾的指示,把髒碗遞過去,又緊接著遞上洗滌劑,根據他的指揮隨時開關水龍頭,然後……

  ……誒誒誒?

  關緊水龍頭的瞬間,五條憐總算意識到不對勁了,慌慌張張抬起頭,看著手拿百潔布耷拉面孔刷碗的甚爾,總覺得現實和設想好像脫節得相當厲害。

  「干嘛?」早就留意到她的古怪視線了,甚爾忍耐了一會兒才直說,「在盯著我看什麼?知道嗎,你的眼珠子都塊掉出來了。」

  咦,眼睛要掉了?五條憐匆忙眨眼。

  還好還好,眼睛還好好地待在眼眶裡,根本掉不出來嘛。她安心了。

  「沒看什麼。」她小聲嘀咕著,視線落在水槽的細密泡沫上,「只是有點意外,您居然自己主動洗碗,而不是差使我做事。」

  「你笨手笨腳的,要是把碗弄碎了,就得由我來賠錢了。」

  這話說的。

  五條憐撇嘴,悶悶地應了一聲「哦」。

  怎麼可能會需要賠錢。她暗自想。

  夏梨姐才不會做出這麼小氣的事情呢。

  「對了,和你說件事。」

  甚爾說著,再度打開了水龍頭,把開關直接擰到底,流淌出的水凝成豪橫的淺白色水柱,嘩啦嘩啦衝進不鏽鋼水槽,撞碎了積攢的泡沫,一時有些嘈雜。

  說不定他就是為了談論即將說起的這件事情,所以才拉著她來洗碗的。五條憐沒理由地想著,當然不會把心思說出來。

  「是工作的事情嗎?」她只這麼說了。

  甚爾點頭:「對。」

  五條憐努力按捺著愈發激動輕快的心跳:「需要我幫忙嗎?」

  「算是吧。」

  在流水聲的間隙中,甚爾抬了抬眼眸,飛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不是之前那種形式的幫忙。」他又接著說,「這次不需要你對我的行動進行任何額外的支持。」

  「是嘛……」

  有點沒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沒關系,甚爾會好好解釋的。

  「這次的工作大概要耗費一整天,如果用說謊搪塞過去,會很麻煩的,所以我想讓你幫忙應付一下華原。」他衝掉手上的泡沫,「所以在我工作的那一天,你的工作是別讓她發現我不在家。」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雖然大腦還是空空如也的一片,半點頭緒都沒想到就是了,但這應該無妨。她總能想到辦法的。

  甚爾關了水,把水槽裡的碗統統撈到瀝干架上,向五條憐曲曲手指,意思顯然是叫她拿干抹布過來。她配合著照做,目光卻還是打量著他,不知是想要看穿什麼。

  「眼睛。」甚爾彈著手指,故意把水灑到她臉上,「又掉出來了。」

  這回五條憐可不會被他嚇唬到了:「請放心,不會掉的。」

  「那你還盯著我干什麼。」

  「我在想事情——我以為您打算當個專職的小白臉。」她一臉認真,「只賺女人的錢還不夠嗎?」

  「……你說話好怪。」

  甚爾癟嘴,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但卻也沒辦法反駁,畢竟這話就是事實。

  他現在的確是在賺女人的錢,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可被小屁孩五條憐戳穿了,怎麼想都覺得有點怪。

  想了想,他還是決定說點什麼,權當是替自己找補。

  「我不可能一輩子都掛在華原的手底下。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有錢賺,當然要好好賺一筆。」他又開始甩手指了,不過水澤早已干透,只揮出了一點微弱的風,「你也學著點。」

  「哦……」

  所以,他的意思是,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嗎?還是說其他別的什麼道理?

  五條憐有點茫然,她一點都搞不明白。

  同樣搞不明白的還有她的工作。

  要讓夏梨姐察覺不到甚爾不在家,思來想去,最好的方針就是讓夏梨也離開家。這又該怎麼實現呢?

  躺在四方牆壁圍住的樓梯間小床上,她盯著傾斜的天花板思索,感覺空空如也的腦袋都要炸開來了。

  行動日轉眼就到,目送著准備溜出家門的甚爾,五條憐感覺自己像個小賊。她躡手躡腳地上樓,在臥室門口偷偷張望,飆升的心虛感在與夏梨對上視線的瞬間達到了頂峰。

  「來找你哥哥呀?」夏梨笑著問,「他去晨跑了哦。」

  「不是不是,我不是找甚爾。」

  「那就是想找我啦?」

  五條憐認真點頭:「嗯!嗯!」

  她飛快地溜進臥室,挨到夏梨身邊,仰著頭,像只認真的小狗。

  「夏梨姐,請教我打網球吧!」


第34章 耳垂上添上了柔軟的傷口

  想起不久之前夏梨才說過網球的事情,還說過願意承擔起網球教習的工作,沒想到這個承諾正好能夠在今天派上用場,五條憐有點得意起來,覺得能逮住這個機會的自己簡直就是個天才。

  至於夏梨嘛,她看起來稍稍有點意外——這倒是毫不意外。

  只是,比起驚喜,此刻她臉上的表情,似乎還是驚訝感更多一點。她磨蹭地「嗯——」著,歪過腦袋,眼睛一如既往睜得渾圓,正以一種奇妙的目光盯著她,微微揚起的嘴角也似笑非笑的,說不清她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小憐想要學網球呀?」她說。

  就連一開口所說的話也顯得意味不明。

  現在顯然是確認意向的階段,雖然五條憐對於網球並沒有太多的興趣,但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動搖。

  「是的!」五條憐誇張地點點頭,「我想學!」

  「唔。想學網球確實是好事沒錯啦。」

  夏梨依舊笑眯眯地說著,卻總讓人覺得這句話的後頭會緊接著一個生硬的「但是」。

  「但是,」

  果然出現了!

  五條憐心裡咯噔一下,已經開始慌起來了。

  「要是被拒絕了怎麼辦」,這種後備計劃她可是一丁點都沒有想過呀!

  這點驚訝被夏梨看在眼裡,顯然是被曲解成了悲傷。她趕緊靠過來,輕輕摟著五條憐,笑吟吟地安慰她。

  「哎呀哎呀,小憐你別難過嘛。」夏梨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想說的是,最近我的肩膀有點不太舒服,可能不太適合打網球,所以今天沒辦法教你呢。」

  她說得好像很真心,很可惜沒辦法安慰到五條憐,但她還是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如果你特別特別想學的話,我可以馬上找個網球老師喲。」

  誒?網球老師?

  五條憐立刻打起退堂鼓,支支吾吾起來:「我……我也不是特別特別想學啦……」

  夏梨覺得奇怪:「是嗎?」

  好像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了——明明是自己主動提出要和夏梨學網球的,結果又說自己也不是特別特別想學,這不是邏輯錯亂了嘛。得趕緊說點什麼作為挽回才行!

  「其實……」

  五條憐冒出了一身心虛的冷汗,目光從床頭櫃來到了天花板,又在白牆上飛快地轉了一圈,悄悄攥緊了拳頭,臉頰有些微燙。

  「不打網球也沒關系,我就是想和夏梨姐一起玩!」

  一記直球,配上真誠目光(畢竟著真的是她的真心話)作為加速度,咻一下砸中了夏梨,把她敲得暈暈乎乎,整個人都快陷入奇妙的蕩漾感之中了。

  「原來是這樣呀,你蠻好早點跟我說嘛!」她興奮地摟著五條憐,輕輕蹭著她的臉,「那我們今天去玩吧,就去橫濱好了!哎呀哎呀,你真的和你哥哥很像呢。」

  成功了……自己的工作進行得好像還算挺順利的?

  五條憐松了口氣,但還是對夏梨的後半句話有點疑惑。「我和甚爾很像嗎?」

  夏梨說的絕對不可能是外表的相像。既然如此,那就是行為上的相似了?真不想這麼說,但她真不覺得和禪院甚爾有相似之處是什麼好事。

  「是啦*是啦!」夏梨蹦跳著走進衣帽間,怎麼看都好興奮,「你們兩個在關鍵的時候都不會拐彎抹角,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了。我很喜歡哦!」

  後來五條憐總算知道夏梨為什麼會這麼說了,完全是因為她和甚爾第一次見面時,他身體不適(絕對是裝出來的)向她求助,順勢搭了便車去醫院,分開時索要了她的聯系方式,理由是「我覺得我有點喜歡你」。

  然後他們倆就變成現在的關系了。

  「這絕對是命中注定的一見鐘情啦!」

  夏梨說著,打開了首飾盒,眼裡閃爍的光比鑽石還耀眼。

  什麼一見鐘情,應該是處心積慮的設下陷阱才對吧。五條憐心想。

  事實顯然是不能說出口的,於是她也就無話可說了,只好勉強扯扯嘴角,笑著點了點頭。於是夏梨也心滿意足,繼續挑選起首飾。

  「你覺得哪個好看?」

  她捻起兩幅耳環,在耳垂上比劃著,黃鑽石和纖細的圓弧形銀飾碰撞在一起,發出叮當的清脆響聲。想了想,五條憐選了鑽石。

  「小憐眼光很棒嘛!」顯然是說中了夏梨心中所想,她顯得很高興,立刻動手戴上了黃鑽石的耳環,「這是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爸爸送給我的禮物。是從澳大利亞開采出來的鑽石呢。」

  澳大利亞,遙遠的島國,想像不出金黃色的鑽石在那裡會是怎般模樣。

  「一定很珍貴。」五條憐小聲嘀咕。

  「還好啦。」夏梨聳聳肩,話語中帶著一點莫名輕飄飄的虛浮感,「也沒有很貴。」

  突如其來的大小姐發言讓人不知道怎麼應對才好。五條憐笑了笑,依舊坐在衣帽間的軟凳上。夏梨忽然走過來,把那副纖細圓弧形的銀耳環塞給她,說是送給她的禮物。

  「啊……」捧著銀耳環,五條憐的手指都在發顫,遲鈍了一下才說,「我戴不了。」

  「哎呀,是呢,你沒有耳洞。」夏梨這才發現,但完全沒把這點小麻煩放在心上,「沒事沒事,我們今天去打耳洞就好了嘛。」

  用尖銳的東西貫穿柔軟的耳垂……嘶,光是想想就有夠嚇人的。五條憐很沒出息地縮起肩膀,像只想要縮回殼裡的烏龜。

  「會很痛吧?」

  「放心好啦,一點也不痛哦。」夏梨安慰她,「沒法帶耳環的話,人生的樂趣都要減半了。」

  「……是嗎?」威力這麼大嗎?

  「當然啦。所以我們快出發吧!」

  把小海膽托付給保姆阿姨,現在就去往橫濱吧。

  坐上夏梨的紅色跑車,這還是第一次——坦白說,就連跑車,五條憐也是第一次坐。

  手忙腳亂雖不至於,但車內過分摩登的裝飾確實讓她大開眼界。她努力藏住驚訝的表情,目光卻忍不住從儀表盤一路打量到了後視鏡,恨不得把每個角落都掃過去才好。

  警示音正在滴答滴答響不停,是駕駛座的安全帶沒有扣上。坐在駕駛座的夏梨似乎滿不在意,就這麼自顧自地踩下了油門,沿著海岸線駛上高速。

  對於從未去過橫濱的五條憐來說,這座城市的一切都好有趣。無論是紅磚的瓦房還是一天二十四小時轉悠不停的摩天輪,就連橫跨河上的纜車也帶著一點新奇感。被她這份陌生的興奮感感染著,早已對橫濱輕車熟路的夏梨也心情輕快。

  中華街去了,摩天輪也坐了,旋轉到最頂端時,還能遠遠的看到富士山。然後鑽進各家商場,把每一間店鋪全都逛一遍。絕不能忘記光顧首飾店,在那裡五條憐的耳朵添上了兩道貫穿傷,散發著鈍鈍的痛楚,看來不痛只是謊言而已。

  夏梨帶她去了常去的沙龍,亂糟糟的腦袋在化學藥劑品的氣味中變成了和夏梨很相似的卷發。不過五條憐的頭發稍短一些,銀灰色纖細的發卷看起來像是洋娃娃。

  在明亮的落地鏡前,夏梨笑眯眯摟住她,臉貼著臉,有些壓到耳垂的嶄新傷口了,但沒關系。她們的卷發也幾乎要纏在一起。

  「你看,我們現在好像姐妹一樣呢!」她很高興地說,「要是甚爾和我結婚了,我們就真的能夠成為姐妹了喲!」

  結婚——居然能從夏梨的口中聽到這個詞彙,有點意外,意外到五條憐瞬間就從眼下的幸福感中剝離,冒出了莫名的腳踏實地的實感。

  大概是自己也意識到這話說得很微妙,夏梨連連甩手,嘴角的笑意都顯得有些僵硬了。

  「不是說我們馬上就要結婚的意思啦,而且我可是很有尊嚴的,絕對不可能主動向男孩子求婚。」她故意擺出一副認真模樣,「但和你哥哥結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對吧?」

  夏梨笑著征求五條憐的答復,她卻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只能點點頭,很輕地「嗯」了一聲,心裡卻還是覺得有些別扭,似乎有什麼地方脫節了。可能是因為有幾個短暫的瞬間,她又習慣性地把「哥哥」這個角色與五條悟聯結在了一起,也可能在她心裡,甚爾從來都不像是一個適合結婚的對像。

  想不明白,那就把疑惑說出口吧。

  「夏梨姐為什麼會喜歡他呢?」

  「為什麼呀?唔——」

  夏梨自己也需要想一想,但想著想著卻笑出聲來了。

  「他很有男子氣概呀!但不只是有男子氣概而已。」她腦袋上好像要冒出粉紅色的泡泡了,「他雖然看起來挺昭和男兒的,但完全不會惹我生氣,是個很溫和的男人喲。而且也會想辦法哄我開心,明明錢不如我多,還經常買禮物送給我,多有心呀!」

  她搖頭晃腦地說著,徹底沉浸在了戀愛的海洋裡。

  「因為他很喜歡我,所以我很喜歡他嘛。」

  前半句話是真的嗎?五條憐給不出答案,可她明明知道答案。

  沉默著,五條憐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呀。」她說。

  好像知道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禪院甚爾。


第35章 風鑽進了她的衣服裡

  從橫濱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了。推開門的時候,夏梨還在吐槽美發沙龍那個染了紫色頭發的理發師,說他第一眼看去就是個不好應付的娘娘腔,刻薄的話語聽得五條憐忍不住想笑,雖說這也不是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

  「還有還有,中華街的那個……哎呀,你在等我們嗎?」夏梨笑眯眯轉過話題,對坐在沙發上的甚爾說。

  今天過得太開心了,其實五條憐都快把拖延時間的工作丟到腦後了,這會兒和甚爾對上目光了,才想起自己是為什麼會和夏梨一同出門的。

  幸好幸好,短暫地在她眉眼間浮現的那點心虛感並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而且從結果來看,她確實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目標,順利地把時間拖延到了甚爾回家。

  也就是說,不管怎麼想,都不會挨罵了吧——雖然甚爾這家伙肯定會宣稱自己從沒斥責過她就是了。

  甚爾的視線短暫掃過五條憐,落在夏梨身上:「你們出去玩了嗎?」

  他問著顯而易見的事實。

  「對呀。」

  「蠻好帶上我一起的。」他耷拉著腦袋連連嘆氣,好像真有那麼失落,「我可以幫你們拎包嘛。」

  「今天是Girls'Time啦!」夏梨衝他吐舌頭,順勢勾住五條憐的手臂,把她拉到身邊,「怎麼了,擔心我把你妹妹拐走呀?」

  甚爾的視線在她們倆之間打了個轉。

  「這我倒是不擔心。」他聳聳肩膀說。

  「也是,你妹妹只會被青梅竹馬的小帥哥騙走。」夏梨捂嘴偷笑,片刻後才低頭看五條憐,擺擺手說,「我開玩笑的喲。」

  雖然是句玩笑話,但搞笑程度有點不太夠,至少沒能讓五條憐笑出來。

  對著笑話卻不笑,好像不是很禮貌,她努力扯扯嘴角,擠出一抹笑容,不過夏梨並未注意到——她迫不及待要和甚爾分享今天的Girls'Time多麼有趣呢。五條憐很識相地退了出去,帶著小海膽一起到陽台上吹風去了。

  脫離了育兒重責的一整天,要說掛念禪院惠掛念到無心做事,那顯然是誇張了,畢竟在今天的很多個瞬間,她就像忘記了自己的工作那樣,把小海膽的存在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忘卻的罪惡感也相似,她有點後悔把禪院惠獨自留在家裡和保姆呆在一起了,倒不是覺得別人照顧得有多麼不好,只是覺得自己太沒責任心了。

  抱起小海膽,緊貼在身旁吧。

  還好還好,小海膽即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會計較這點小事,在她懷裡小小地鬧騰了一會兒,伏在她的肩頭睡著了。五條憐靠在軟椅上,睡意伴著禪院惠平穩的呼吸聲泛濫,幾乎快要占滿大腦。

  今日很暖和,即便太陽早在幾個小時之前就躲到了地平線下,風中依舊帶著潮濕的暖意。春天說不定馬上就要結束了,她慢慢眨著眼,胡亂地這麼想著。

  眼前的月亮是纖細的一輪金色,像是戒指邊緣漾過的光……說起戒指,如今都住在鐮倉了,應該沒機會再買回那枚家主的戒指了吧?沒事,反正她也不在意。

  月亮一點一點變得模糊,浸入夜晚的海裡,漆黑的水中只漂浮著零星月光,她順勢看到了海底的世界,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做夢了。

  海風拂在臉上,有些濕漉漉的,似乎鑽進了她的衣擺下方,略有點冷。五條憐不自在地縮起身子,似乎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貼在了腹部,她猛地睜開眼,嚇得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險些撞到站在一旁的夏梨。

  也不知道夏梨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指尖正捻著五條憐的上衣,稍稍翻開了一角,難怪會覺得冷了。不自在感一點也沒有消失,她真想把衣服趕緊拉扯回去,卻又不好意思阻止夏梨此刻的動作,只好尷尬地笑了兩聲。

  「您……您在做什麼呢,夏梨姐?」

  「突然想起以前聽過的一種說法,說是生過孩子之後,肚子上會留下妊娠紋。我沒見過,想看看嘛。」夏梨俯身,往衣擺的空隙間張望,「哎呀,小憐你的肚子上倒是沒有半點痕跡呢!」

  說著,她玩笑般伸手摸了摸五條憐平坦光滑的小腹。

  明明是溫暖而柔軟的手指,落在皮膚上,卻帶來了一種觸電般的刺麻感。大概是心虛感作祟,五條憐縮起了身子,嘴角的弧度變得更僵硬了,臉頰都快隨之抽搐起來。

  「因、因為我年紀還小嘛!哈哈哈——」

  她試圖以此作為借口。

  「這樣呀?說的也是。」夏梨松開手,撩起的衛衣啪一下落回去,揚起微弱的風,「果然還是早點生孩子比較好。」

  「是呀是呀……」

  五條憐敷衍地贊同著。

  忙不迭把上衣整理好,肯定是有一團海風被包進了衛衣裡,吹得她的肚子冷冰冰的,好別扭的感覺。

  在陽台的軟椅上睡覺實在是不像樣子,她趕緊同夏梨告辭,順路把依舊睡得正香的禪院惠安放好,便速速溜回她的樓梯間了。

  躺在正經的床上,睡意消散得飛快,大腦變得分外清晰,於是連鈍鈍的疼痛也變得更尖銳了——當然是她的耳洞在作痛。五條憐坐起來,摸出置物架裡的鏡子,小心翼翼地避開鏡面反射中倒映出的自己,只看著被銀色耳釘穿透的耳朵。

  白天打耳洞的記憶還清晰著。哢噠一下,這枚耳釘就穿進耳垂了,最駭人的疼痛也是在那時候降臨的。

  而後,便是火辣辣的鈍痛感,持續到了現在都沒有消失。耳垂也腫起來了,泛著一層不自然的粉色,包裹著努力工作中的一大堆白細胞,她沒那麼怕疼,但也不想隨便去碰。

  看這狀態,一時半會兒是沒辦法消腫了,痛感也鮮明地存在著。她索性不再看了,收起鏡子,重新躺回床上,柔軟的席夢思被壓出了好一番震蕩,連帶著擺在床尾的吉他包也晃悠了一下,歪歪扭扭望旁邊倒去。

  依舊要感謝樓梯間狹小的安全感,吉他包咚一下撞在了牆壁上,以一種相當歪斜卻又相當穩定的狀態定在了床尾。既然如此,五條憐干脆也不擺正了,任由它這麼歪著,反正最近也用不上,她也還沒冒出學習吉他的念頭。

  繼續仰面躺著吧,睡意並未泛濫。五條憐扯過毛毯,蓋在肚子上,可總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冷颼颼的,說不定正是因為這股沒由來的寒意,所以她才睡不著吧。

  似乎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大腦其實空空如也。她閉起雙眼,努力放空思緒,可不知為何,門縫間卻傳來了細細簌簌的聲音。

  是很微弱的動靜,像是有小蟲子爬過,也類似於老鼠啃咬木頭。但位於鐮倉海邊的豪華別墅怎麼可能會有老鼠存在呢?

  五條憐匆忙從床上彈起來,伸手去開燈。細細簌簌的聲音也隨之頓了頓,低頭一看,門縫間赫然被塞進了幾張鈔票。

  噪音的源頭,就是這幾張印著夏目漱石的大腦袋的紙幣沒錯了。

  五條憐稍稍遲疑了一下。雖然多少能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是打開了門,與彎腰塞錢的甚爾撞了個正著——就連敞開的門也差點撞上甚爾。

  對視,尷尬且沉默的對視。

  明明是在偷偷給錢,可甚爾的動作怎麼看都像是正在偷錢的小賊,整個人鬼鬼祟祟的。與五條憐對上視線的瞬間,他還很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顯得偷感更重了,害得她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

  「呃……」沉默總叫人不自在,還是由她來打破吧,「今天的工作順利嗎?」

  「還行吧。」

  既然都面對面了,那也沒必要再偷偷摸摸,甚爾把錢丟到她手裡。

  「所以過來給你零花錢。」

  「謝謝。」

  她不推辭,直接收下了,把錢塞到枕頭底下,不忘問問甚爾,之後還有沒有別的工作需要她幫忙的。

  「之後啊……我想想。」他輕輕敲打著下巴,盡管弓著身子,頭頂也幾乎要碰到門框上了,「只能說最近沒有什麼別的事兒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提前和你說的。」

  「好。」

  「嗯。」

  無聊的對話以無聊的方式結束了。甚爾靠在門框上站了一會兒,意識到五條憐沒事情要說,且自己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這才轉身離開。

  走開沒幾步,他又折返回來了,帶著一臉戲謔的笑。

  「陪著大小姐玩了一天,很折騰吧?」

  他簡直像是在等待五條憐向他訴苦。

  甚爾的這番小人心思,五條憐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反倒覺得他的詢問好奇怪。

  「沒有。」她一本正經地搖頭,「夏梨姐和我度過了很忙碌也很有趣的一天。」

  他笑了一聲:「難怪變成了小號的華原夏梨,耳朵也被打穿了。」

  他說的顯然是自己的嶄新卷發。

  五條憐有點臉紅:「是我自己選的啦!」

  「行,你不覺得折騰就好了。」他擺擺手,准備走了,「今天沒發生什麼意料外的事情吧?」

  「沒有。不過夏梨姐她……」

  他收回邁出的腳步:「她怎麼?」

  「……沒什麼。晚安,甚爾。」

  夏梨姐好像很想和你結婚——五條憐是想這麼說的,但這件事似乎更適合作為秘密。

  所以,還是不說了吧。


第36章 鳶尾花香氣的佛羅倫薩

  一覺睡醒,走出房間的時候,恰好看到夏梨和甚爾在說話,好像是在討論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觀海的最佳寶座也被霸占了去,一貫的娛樂活動暫且無法落實,五條憐陷入了巨大的空虛之中,呆愣愣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一時不知道該干點什麼才好了。

  大人之間的對話,作為小孩的自己一向是擠不進去的。五條憐對此心知肚明,選擇窩在客廳的角落裡,乖乖地閉上耳朵,把自己和他們的對話隔絕開來。

  她的內心嘛,確實是隔絕了,可說話聲的穿透力未免還是太強勁了一些。盡管已經下定決心不要偷聽,話語還是自顧自地鑽進了耳朵裡頭。

  「佛羅倫薩怎麼樣?」現在是夏梨在說話,「夏天的意大利最棒了!說起來,我也有好久沒去過意大利了。」

  哦哦……原來是在聊旅游相關的話題呀。

  她心裡有數了。

  借著余光,能看到甚爾點著腦袋,很配合地搭腔:「歐洲嗎?確實,還挺不錯的。是個挺好的目的地。」

  「正好順道還能去周邊的國家看看,是不是很好?對了,小憐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話題居然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真叫人意外。

  五條憐慢吞吞轉過身,發出遲鈍的一聲「嗯?」,裝出恰到好處的迷茫,誰也沒發現她剛剛正在偷聽呢。

  夏梨向她招招手,讓她在身旁坐下,一如既往親昵地摟住她的肩膀:「甚爾和你說了嗎?他買的一支股票小賺了筆——這麼看來說不定你哥哥是個理財的高手呢。我們正在商量著拿這筆錢去什麼地方好好玩上一陣,所以順便問問小憐你有沒有什麼地方想去的。」

  股票小賺……真沒想到他是這麼解釋自己的工作收入的,也真難把紅綠色變化不停的數字與禪院甚爾聯系在一起呢。

  五條憐依然保持著迷茫且笨拙的笑容,裝出一副正在思索的模樣(因為她別的什麼也想不到),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搖搖頭。

  「我覺得去哪兒都挺好的。」她給出了最為模棱兩可的答案,「鐮倉就很好。」

  「還是要趁年輕的時候多出去看看才行。」夏梨輕撫著她的腦袋,挑起一縷卷曲的碎發捋到耳後,「這樣才能長見識嘛。」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可惜五條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合適,只好應付了一句「是呀」,總覺得被夏梨拂過的耳朵也有些熱乎乎的了。

  所以討論來討論去,被放進備選名單之中的地點,果然只有夏梨最想要造訪的意大利。她似乎也很滿意這個決定,忍不住總說起年少時游覽歐洲的趣事,遙遠的歐羅巴大陸變得前所未有得近,似乎已經能夠嗅到佛羅倫薩的鳶尾花香氣了。

  「那時候我十六歲,正好和小憐你一樣大。多巧!」她合攏手掌,很驚喜似的,「所以小憐你一定要去意大利看看才行吶!小惠的事情就不用擔心了,把這孩子留在這裡就好。雖然你是個母親沒錯,但也不能被孩子絆住腳步啦!」

  夏梨擺出一副好認真的模樣,儼然像個育兒專家。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五條憐尷尬地笑笑,這樣的反應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默認。

  不過,意大利呀……真遙遠呢。

  她從沒去過什麼遙遠的地方。

  除卻東京之外,人生地圖中最遠的標點,就只有京都罷了,而且只是在小時候的某個夏天造訪了五條家位於京都的舊宅。去那裡的理由也很簡單,純粹是因為五條悟將在那裡度過一整個夏天。那時她依舊是具有價值的存在,也依舊是五條悟的……所以她必須同去。

  從書上曾看到過比京都或是意大利更遙遠的地方,如果能用自己的雙眼親自見證的話,一定很不錯。

  五條憐兀自思索著,忍不住翹起嘴角。而行動派的夏梨已經在商量起具體的行程安排了,絮絮叨叨說著的卻依舊是上一次去意大利的事情。五條憐認真聽著,聽到中途意識到不對勁了。

  「啊。」她抹去額角的冷汗,「我、我還是不和你們一起去了吧。」

  拒絕來得出乎意料,夏梨耷拉著面孔,有點不高興:「怎麼突然說掃興的話呀?」

  「是啊是啊。」甚爾居然也在一旁搭腔。

  「呃……你忘記了嗎?」五條憐朝他擠眉弄眼,「我還沒有辦理護照喲。」

  她特地在「護照」兩個字上咬了重音,而甚爾耗費了整整五秒鐘才意識到她這是在暗示什麼。

  是了,要是被發現護照上的名字不是「禪院憐」而是「五條憐」,可就有得好麻煩了——謊言會像多米諾骨牌似的一連串坍塌,估計連彌補的余地都不存在了吧。

  一轉話鋒,甚爾趕緊點點頭:「啊對對對,你要是辦護照的話會很麻煩的,確實還是不去更好。」

  「誒,麻煩嗎?我也不太懂這種事啦。但小憐一個人留在家裡,不是很可憐嗎?」

  「沒事的沒事的真的沒事!」五條憐瘋狂搖頭,把對意大利的那點期待全都甩出去了,「呆在家裡也挺好的,正好我很喜歡鐮倉呀!」

  這話倒不是什麼謊言,她確實喜歡鐮倉的大海。相較之下,遙遠的佛羅倫薩反倒更加像是一抹不切實際的幻影了。

  「小憐,真的不要緊嗎?」

  五條憐點點頭:「嗯。」

  夏梨很像是松了口氣,一下子摟住她:「哎呀,你最好啦!」

  說不定在夏梨看來,沒有五條憐陪同的佛羅倫薩才是她最想要的旅行,不過五條憐本人當人不會意識到這麼深奧的事情,只聽到她在念叨著說,就算不去意大利,也無論如何都要帶自己去別的什麼玩一玩。

  「水族館吧,怎麼樣?」夏梨合攏手掌,很興奮地說,「我們去江之島水族館!」

  水族館,這也是五條憐從來沒造訪過的地方——就連坐落在別墅不遠處的江之島,她都還沒有正經登上過一回呢。

  「我高中的時候,無聊了就會往水族館跑,去看海洋動物表演。」夏梨興衝衝地回憶著,「那裡的海豚很聰明呢,會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還懂得怎麼鑽圈子,特別好玩!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看到……啊,有電話。」

  話才說到一半,被忽然響起的電話鈴打斷了。夏梨小跑著去接電話。五條憐放空大腦,開始幻想海豚的事情。

  懂得鑽過圓圈的海豚……她的認知太貧瘠了點,真想像不出那會是什麼樣的。

  回過神來,才發現甚爾正盯著自己,目光帶著一點微妙感。

  「怎麼了,甚爾先……甚爾?」一貫尊敬的口癖差點又要冒出來了,幸好她改口得夠快。

  他收回目光:「沒事。」

  盡管嘴上說得風輕雲淡的,片刻後,他又忍不住開始嘀咕起來了。

  「你啊……既然是由我買單的話,倒是選一個更遠、更有意思的地方去玩嘛。」他說,「居然還選擇呆在鐮倉。」

  哎呀,這是在不服氣嗎?但這又有什麼好不服氣的?

  五條憐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也完全沒辦法給出對症下藥的完美答復,只好笑了笑。

  「水族館也很有意思的,我很期待。」她頓了頓,「甚爾去過水族館嗎?」

  「沒有。」

  「那正好可以一起去看看嘛。」

  甚爾從鼻子裡輕哼一聲,不吱聲了,聽不出到底是贊同還是否認,也可能是想要隱藏自己的心裡那點莫須有的小小期待。短暫的沉默稍稍彌漫了一小會兒,夏梨回來了,邁著輕快得幾乎像是蹦跶的步伐,一下子坐進甚爾的懷裡。

  爸爸說他要來拜訪我們喲。她是這麼說的。

  大概不是錯覺,五條憐看到甚爾的表情稍稍僵硬了一下,不情願的情緒馬上就要從他的小白臉假面的空隙間漏出來了。還好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狀態,這點小小紕漏完全沒有被興頭上的夏梨察覺到。

  「是嗎?終於能見到你的父親了。」甚爾笑眯眯,「太好了。」

  他緊繃的坐姿可看不出有哪裡是好的,不過夏梨依然沒有發現。

  「爸爸說不定會很喜歡你哦——他喜歡有責任心的男孩子嘛。」

  有責任心……這個詞應該不合適放在禪院甚爾的身上吧?

  偷偷旁聽著的五條憐暗戳戳想。

  於是水族館的話題暫且被擱置到了一邊,夏梨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即將造訪的華原先生的身上了,繞著客廳看了一圈又一圈,總覺得家裡還是有些亂糟糟的,又缺了點精致,就連親自掛起的網球拍耶顯得很突兀。

  「我可不想讓爸爸覺得我離開家住了,反而過得不如之前好。」她對五條憐說,「而且這也是他第一次見甚爾,要留下個好印像才行……哎呀。」

  說著說著,夏梨忽然停下了,側首看向五條憐,目光在某個短暫的瞬間很像是審視。五條憐猜想她一定是要說什麼很重要的事情,或是很嚴肅的事。

  「吶,小憐。」

  夏梨開口了。

  「我爸爸來家裡的那天,你可以帶著小惠離開一下嗎?」


第37章 無聊得不能再無聊

  夏梨的話語盤旋在腦海裡,就像是在山頂上乘著氣流不停打轉的飛鷹,轉悠了一圈又一圈,過了好半晌,都沒辦法停下來。

  該怎麼說呢……五條憐好像有點意外,但也沒有那麼意外。她似乎早早地就冒出了一種微妙的預感,所以就連難過或是驚愕感,也顯得很微不足道了。

  她想眨眨眼,可眼皮很沉重,於是只好突兀地睜著眼眸,像只被嚇呆的兔子。

  「啊,不是在針對你的意思。」夏梨訕笑著,解釋的話語聽起來倒像是辯解了,「也絕對沒有在嫌棄你。」

  五條憐抿著唇,很努力地點了點頭:「嗯,我知道的。」

  「我只是在想,要是爸爸看到了你,會覺得奇怪的。」她繼續說,「他的性格比較老派,雖然能接受我和男朋友搬出家住,但這也只是因為我是她心愛的女兒。對於其他人,他的要求總是很嚴格。要是被爸爸知道甚爾收留了早早生子的妹妹,可能會讓他覺得甚爾的家教……我是說,他會覺得甚爾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收留了妹妹和優柔寡斷有關系嗎?這是個值得思索的問題。

  五條憐認真地聽著,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聽著聽著,話語就從耳朵旁邊溜走了。她趕緊點點頭,表示自己理解了。

  「我絕對不是要把你和小惠趕出家裡的意思。」夏梨還在解釋,「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在爸爸來家裡的那天,你可以帶著小惠一起出去玩。去哪兒都行,玩個盡興吧!」

  說著,她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幾張萬元鈔票疊在一起遞到了面前,散發出一股紙幣特有的銅臭味。

  「吶,給你錢。」

  罔顧五條憐的拒絕,夏梨直接把紙幣塞進了她的口袋裡,如此一來才總算是安心了。五條憐依然有些無措,只能任由銅臭味轉移到自己的身上。

  姑且算是說定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什麼拒絕的余地),在華原先生大駕光臨的那天清晨,五條憐早早地披上外套戴好帽子,推著小海膽出門了。

  今天是個暗淡的陰天,海面上衝浪客寥寥,游客也見不到多少。其實根本沒必要戴上礙事的鴨舌帽,她也搞不懂自己出門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難道是想要不被別人發現自己的身份嗎?可是這裡又沒有人認識她,就算不戴帽子,也不會有人叫出她的名字吧。

  如此想著,這頂帽子就顯得分外愚蠢且幼稚了。她默默摘下帽子,塞進帆布包裡,向前走了兩步,俯身去看躺在車裡的小海膽。

  對世事一概不知的禪院惠可不知道今天為什麼早早地就開始遛彎了,對於陰沉的天也毫無怨言,睜大著一雙黑溜溜的圓眼睛到處看,一見到五條憐探頭過來,便咯咯地笑出聲來。

  「果然還是你最輕松啦。」她戳戳小海膽的腦袋,指腹被戳得凹陷了一個小洞,「我又要開始羨慕你了。」

  依舊是老生常談,羨慕一個小孩子怎麼能行呢?五條憐收起這點無聊的小情緒,邁步繼續向前。

  一整天都要在家以外的地方耗去時間,該做點什麼,她毫無頭緒。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那倒是好辦,大不了一整天都泡在影院裡,把無聊的或是有趣的電影統統吞吃入腹。或者鼓起勇氣走進她從沒膽子步入的街機廳裡,在8bit的音樂裡消磨時間。

  打發時間的辦法有很多,但是和小海膽在一起,可供選擇的方案便慘兮兮地歸零了。

  坐在海邊的長椅上,她都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才好。

  說不定水族館可以允許嬰兒車進入,但夏梨說她會帶著自己到水族館玩,要是先一步去了,總有種違背了對方心願的感覺,五條憐覺得不好意思。

  要不,登上江之島的觀景塔?唔,如果沒有電梯怎麼辦?她可沒自信抱著小海膽登上那麼高的地方。

  小海膽的成長速度遠遠超過五條憐在力量方面的增長。她真不想承認自己毫無長進,但事實就是,聖誕節那天抱不動的禪院惠,直到春天的現在也還是抱得好吃力。

  一想到小海膽極有可能伴著重力順著自己的軀干直勾勾滑下去,最後掛在她大腿上的那副狼狽模樣,五條憐就一點都不想登上觀景塔了。

  既然如此,這一天就只能以最無趣的方式度過了。

  午餐和晚餐都在連鎖快餐店度過,吃得也是一模一樣的漢堡肉套餐。為了消磨時間,她故意吃得很慢,還添了兩次茶水,磨磨蹭蹭的模樣真叫人擔心她是不是打算賴在店裡不走了。

  除此之外的時間,則大多數都泡在了商場裡——而且還是有母嬰室的那家商場。從一樓逛到五樓,再從五樓回到一樓,每間店鋪的每款商品都被她用目光打量了個遍,但依然沒找到什麼有趣的或是值得買下的小東西。擺在索尼店鋪門口的新款電視機看起來倒是很有意思,不過這可不能納入「有趣的小東西」的範疇之中,就算再怎麼心動或是喜歡,也沒辦法隨意購入。

  然後,又回到了海邊的長椅上。

  到了傍晚時分,天倒是放晴了,夕陽把海面染成很鮮明的橙紅色。衝浪客一個也看不到,連綿的沙灘也空空如也。五條憐坐著,內心空空蕩蕩。

  是覺得有點失落嗎,還是很孤單?她說不好。

  她當然也不會去想家裡現在是什麼樣的*——五條家或是華原家,她全都不會去想。

  她只是在思考著,什麼時候能夠回去。

  夏梨說,她父親是偏好夜裡工作的性格,盡管答應了會一起吃晚飯,但絕對會早早離席回去,差不多天黑時回家就可以了。

  此刻夕陽仍壓在海平面上,天空也是明亮色澤。沒有手表,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五條憐不停地四下張望著,看看天際也看看大海,空落落的感覺還是存在著,明明她的漢堡肉套餐選擇了大份米飯呢。

  睡了好一會兒的小海膽悠悠醒來,開始說起嘰裡咕嚕的嬰兒語,這回她感覺自己能夠聽懂他想說的了。

  「你想回家了,對吧?」她輕輕推拉著嬰兒車,掛在上頭的海鷗小吊墜也隨之晃蕩不停,「再等等吧。我們馬上就回去了,好嗎?很快的。」

  小海膽以咿呀咿呀作為回應,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不滿。

  繼續等待吧,夕陽總會沉在海平面下,天幕也會變換為深紫的顏色,只留下一抹明亮的光踟躕在西側,久久不願淡去。街燈亮起,現在一定已經天黑了。五條憐飛快地站起來。

  「好了,我們可以回家啦!」

  沿著海邊小徑,一路走回家,天邊的最後一點光芒被徹底踩入沙礫的空隙之間。熟悉的屋頂與落地窗就在盡頭,她加快腳步,卻又忽地頓住了。

  遠遠地朝家的方向望過去,最先看到的是陌生的車燈,隸屬於陌生的黑色轎車。而後,才看到站在門口的夏梨和甚爾,五條憐往邊上躲了躲。她可不想被發現自己回來得太早。

  其實她到得也沒有那麼早,不過恰好趕上了夏梨父親准備離開的時刻罷了。

  他背對著五條憐,個子不太高,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看不清他的臉,所以也猜不出夏梨會不會長得和父親很像,只能看到她摟著父親的肩膀,腦袋靠在他的頸窩間,是五條憐一點也想像不到的親昵舉措。

  而甚爾嘛,他看起來前所未有的有禮貌,雙手背在身後,穿著的依舊是同學會那天和他很不搭的西裝,適度低垂的腦袋甚至可以稱得上有點乖巧。

  隔得太遠了,聽不到他們說了些什麼,能看到夏梨笑得很開心。

  家門口的道別稍稍持續了一小會,最後由夏梨送著父親上了車。紅色的車燈閃爍了一下,緩緩駛過來。

  五條憐遲鈍地愣了愣,才意識到車正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而來,匆忙縮起身子望邊上靠,躲開沿著地面掃過來的明亮車燈。尾氣卻怎麼也躲不開,在空氣中噴出了一道刺鼻的軌跡,刺得鼻腔都在隱隱作痛。

  車已經開出去了好遠,她仍停在原地。風是不是已經把難聞的氣味吹走了?嗅覺好像已經麻木,她有點聞不出來了。又停留了幾秒鐘,她邁步向前。夜裡有些冷了,她止不住地發抖,幾乎是顫栗著回了家。

  家裡有股陌生的味道,應該是換了新的熏香。前幾天夏梨把家裡又好好地捯飭了一下,但看起來和之前並無太多區別。餐桌已經被收拾干淨了,夏梨和甚爾站在桌邊,不知在說什麼,或許是在說著今天父親造訪的事情吧,五條憐聽不清,也沒有認真在聽。

  她脫下外套,安置好小海膽,一抬頭,才發現甚爾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他根本沒有在認真聽夏梨說她爸爸的事。

  短暫地對上了視線,甚爾抬手指了指腦袋,衝她做了個鬼臉,像是在說自己有多麼不耐煩。五條憐不知道怎麼回應才好,苦笑了一下,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望樓下張望。

  天徹底黑了,夜晚的海寂靜得像是空洞。

  或許是錯覺,她總覺得那團裹挾著汽油的尾氣還停留在柏油路面上,久久不會散去。


第38章 撞向玻璃的海豚

  當看到家裡出現了一冊《意大利游覽指南》時,五條憐猜想,一直都沒有再提起過的水族館之旅大概要等到夏梨和甚爾從意大利回來才能成型了。

  幾天後碩大的幾個行李箱也被搬出來了,五條憐逐漸懷疑,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會在意水族館的事情了。

  沮喪嗎?說不好,可能有一點,但也沒有那麼強烈,畢竟水族館又不是遙遠的意大利——她與水族館之間的直線距離才幾公裡而已,完全是只要她想就可以去的地方。但要是當真去了,才會釀成新的問題。

  五條憐擔心的是,在自己獨自一人去過之後,夏梨才想起了水族館的事情,這該怎麼辦。到時候究竟是要裝作其實自己根本沒去過,高高興興地和夏梨一起邁過江之島水族館的大門?還是干脆和她坦白,狠狠地把她的興致全都掃光呢?想不好。

  總覺得哪種選擇都挺糟糕的。

  當然,也可以現在就直白地把自己的需求說出來,但對於五條憐這種糾糾結結的家伙來說,坦白直言絕對是最爛的做法,沒有之一。

  磨磨蹭蹭,春天都快走到盡頭了,佛羅倫薩的夏天變得前所未有的近,雖說意大利之旅和五條憐半點關系都沒有。

  等到慢吞吞但很精細的夏梨小姐收拾完了整整兩大個行李箱,便聽到她說,在出發去意大利之前,她還要先回家住幾天。

  「我說的回家是指回父母家啦。」像是擔心自己的話落在甚爾和五條憐耳中會產生什麼歧義,她很認真地多加上了這麼一句解釋,「畢竟要在意大利待上一整個月嘛,媽媽說她會想我的。但我總覺得是爸爸會想念我,所以才托了媽媽讓我回家去住。哎,爸爸就是這麼個性格嘛。」

  她笑著擺擺手,抱怨的語氣像是在訴苦,可嘴角揚起的笑意,無論怎麼看都透著一點得意感,很鮮明地扎進了五條憐的心裡。

  覺得難過了?啊啊,這倒是沒有。她只是覺得有點不自在。

  純粹只是為了舒緩這點變扭的感覺,而不是好奇甚爾在聽到這番明顯炫耀的發言後會給出怎樣的反應,五條憐瞄了瞄他的表情。

  此刻,甚爾的表情是沒有表情——完全在意料之中。她也只好收回目光,不再看了。

  夏梨當然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小小互動(如果這真的能夠被稱之為是互動的話),自顧自說下去了。

  「我不在家裡,你們兄妹倆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喲。尤其是甚爾,可不能欺負小憐呀。」她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分外認真地叮囑著他們,「有保姆在,其實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們要是想去什麼地方玩的話,就去玩好了,不用……哎呀。」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夏梨眨眨眼,向五條憐投去目光,稍稍有點尷尬。

  「我們之前是不是商量著要去江之島水族館玩來著?」

  不用再擔心或是糾糾結結,更加不必厚著臉皮主動提出,夏梨本人已經拾回這段被忘卻的記憶了,可五條憐怎麼覺得更加緊張了?

  忙不迭坐正身子,五條憐有點不確定現在應該擺出怎樣的表情——是不是應該笑一下,表現得很高興或者很期待?還是說,應當佯裝不高興,以表現出自己其實對於被忽略這件事有點不滿,順勢對著夏梨撒撒嬌?

  前者還能後期臉皮裝一裝,後者的話實在有點……

  「真對不起呀,小憐,我居然完全把這件事忘記了!」還沒決定好下一步的行動方針,夏梨倒是先一步道歉了,「原諒我吧!」

  這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情況了,五條憐有點措手不及。

  「沒……沒事沒事!」她僵硬地擺擺手,「我其實沒……呃,我是說,我沒關系的。」

  夏梨一臉認真:「再磨蹭下去可不行,我們必須明天就去水族館!」

  毫不意外,在隔日的清晨,他們就站在了江之島水族館的大門前。這回總算是言出必行了。

  邁過大門,五條憐用力嗅了嗅館內的空氣。毫不意外,這裡的空氣和別處沒有任何區別。她的期待落空了——來之前她天真地以為水族館裡一定會有著獨一無二的氣味。

  在門旁立了一塊告示板,寫著水族館接下來的開放計劃。

  由於場館正在進行裝修改造,第四展覽廳已經關閉。直到本月月底,其他公眾展覽區域和露天演出場都將正常開放。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呢!」夏梨指著告示牌,帶著一點竊喜,「要是再晚一點過來,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新開館了。」

  這確實算得上是相當幸運了,五條憐也忍不住想要感嘆他們的好運氣。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耽擱,快快進去吧。

  工作日的上午,水族館空空蕩蕩,寂靜得像是什麼私人場所。

  推著嬰兒車,稍顯費勁地通過了窄小的檢票口,地面鋪的地毯讓車輪的阻力變得很大,簡單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費勁了。

  難道這裡壓根不歡迎年紀過小的小訪客來參觀嗎?她不太高興地想。

  大概不只是水族館不歡迎小嬰兒,禪院惠自己好像也對這個藍色的靜謐空間不太感興趣,躺在車裡呼呼大睡,把五條憐疲憊的呼吸聲當作是助眠音樂,只在夢境暢游。

  其實呀,只要他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巨大的落地魚缸了。

  繁雜的水草纏繞在水底,礁石之間鑽出了醜陋的鰻魚,色彩鮮艷的熱帶魚緩慢地游在水中,時而聚成一團,時而又散開去了,當真像是一處小小的微縮海域。五條憐忍不住駐足於此,就連浮在水中的淺色燈光都讓她覺得那麼有趣。

  「這個魚缸裡的魚十幾年來居然一點都沒變化呢。」夏梨抱著手臂,向魚缸側了側身,只看了幾眼就收回了目光,「為什麼不購入新品種的魚呢?老是展示這些熱帶魚和鰻魚,多俗氣呀。」

  浮在水裡的光好像閃爍了一下,鮮艷的熱帶魚倏地失去了奪目的色彩,冷冷的光照得五條憐的臉也有些僵硬了。她不自在地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

  前方的展廳是更具地域風情的當地海域生物,聽起來很有意思,但展示的盡是些灰撲撲的魚類,算不上太過有趣,跟在夏梨身後,無趣的內容轉眼即逝,迎面而來的又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魚缸,如同淺藍色的畫布,只能看到伴著水流攪動著的燈光,卻看不到任何魚類。一旁的展牌也被撤走了。

  難道這是空的魚缸嗎?五條憐有預感,夏梨姐馬上就要發表她的吐槽了。

  「以前這裡好像養著海豚。」她把臉貼近魚缸,吐息在玻璃上打下了一層淺白的霧氣,數秒後便消失無蹤,「今天不在嗎?可能去表演場了吧。」

  原來是海豚呀。

  「夏梨姐喜歡海豚嗎?」

  說起海豚的時候,都不像是剛才對貧瘠的熱帶魚吐槽了。

  夏梨歪著腦袋,想了想才說:「算是喜歡吧……說起來,大型的動物我都挺中意的,比如像是鯊魚啦鯨魚啦獅子老虎之類的。啊,人類我也很喜歡哦。」

  後半句話顯然是一句有趣的玩笑。甚爾抓准時機,在話音落下的同時就送上了很配合的大笑,可惜五條憐慢了半拍,愣了愣才揚起嘴角,擠出了一個不太像樣的笑容。

  「既然海豚今天沒有被展出,那就繼續往前看吧。」夏梨向她招招手,「走了走了。」

  「好。」

  把腳踩在嬰兒車的小輪胎上,用力往前蹬一下。

  當五條憐終於費勁地推動著小車前進時,夏梨和甚爾已經往前走了。投落在地上的水的光影搖晃了一下。抬起眼眸,在淺藍色如畫布般的水澤中,一團暗淡的影子緩緩游來。

  影子漸近,凝成短短的吻。灰黑色的海豚向著五條憐緩慢游來,撒下一串珍珠般的氣泡。

  原來這裡有海豚呀。

  正這麼想著,它加快了速度,尾鰭攪動人造的海水,撞向玻璃,本該駭人的咚一聲被水流分散,變成了更平穩的、無法形容的聲響,嚇不到任何人。所以她也只是呆呆地站在玻璃前,看著海豚向水深處游去,變回一團深色影子。

  不必太遺憾。數秒後,影子又回來了,再度撞向玻璃,如同昨日再現的循環。海豚微微張著嘴,像是在呼喊,或是吃痛的叫聲。

  在不久前看過的海洋紀錄片中,展示了海豚的叫聲,是很奇妙的聲音,像是細弱的氣泡聲。如果是高興的時候,海豚會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仿佛什麼東西敲擊在一起。

  棲息在狹小的水缸裡,海豚還會再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嗎?或者它的尖叫該是怎樣的?很可惜,隔著厚厚的一層玻璃,她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海豚第五次撞擊玻璃時,甚爾過來了。

  「哦,有海豚啊。」

  話雖如此,海豚好像沒有打動他太多,他輕聲催著五條憐。

  「怎麼還不走?怎麼,你也喜歡海豚嗎?」


第39章 含稅價一萬日元的紫海膽玩偶

  當甚爾說出「你也喜歡海豚嗎」的時候,話語中的「也」絕對不是他自己——五條憐可想像不出這樣一個黑漆漆的男人會對同樣黑漆漆但很乖巧聰明的哺乳動物產生喜歡的情緒。

  也就是說,他的意思是,你怎麼和夏梨一樣喜歡海豚,並且五條憐順便為這句話添上了一點嫌棄的意味,盡管甚爾的本意並非如此。

  這點短暫的思索讓她的話語停滯了片刻。遲鈍了一下,她點點頭:「嗯。」

  她確實挺喜歡海豚。

  甚爾「哦」了一聲。

  「那你要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嗎?」他指了指旁邊的通往鯊魚展廳的小走廊,作勢要走,「我先走咯?你別跟丟了。」

  五條憐輕輕搖頭:「不了,我不看了……我覺得這條海豚好可憐。」

  「是嗎?」

  他懨懨地抬起眼皮,玻璃背側的海豚正在進行它的第六次撞擊。這次撞得很用力,終於碰出了清晰的「咚——」一聲,玻璃似乎也在隨之顫動。

  「確實。」甚爾收回了剛才給出的不確信反問。「被關在小浴缸裡,變成了供人欣賞的玩物,確實有點可憐。」

  浴缸……原來他是如此看待那個巨大水槽的。

  聽著他的比喻,明明已經不想再去看那個可憐的生物了,五條憐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瞄了瞄。

  他說得沒錯,和大海相比,即便是寬達數百米的玻璃水槽,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空間而已。

  回過神來,甚爾自己自說自話地走開了——虧她還以為他們要繼續站在魚缸前,討論海豚的話題呢,真沒想到自己只是稍稍發呆了一小會兒,他就已經自顧自地走遠了。她趕緊推著嬰兒車追上。

  「說不定!」小跑了幾步,她的氣息有點喘,話語也顯得很急促了,「從海豚的視角看過去,我們也是被關起來的、供它欣賞的玩物。」

  甚爾放慢腳步,側首看著她,原本是想要說點什麼的,但看她一臉認真,話到了嘴邊才收回話語,無奈地勾了勾嘴角,轉而說:「你要是非要用這種說辭安慰自己、順便安慰海豚的話,我也沒辦法。」

  哎呀,心思被看穿了。

  五條憐低下頭:「……抱歉。」

  「這種事不用道歉。」

  「哎呀,你們倆吵架了呀?」

  夏梨遠遠地站在弧形魚缸的展台前,游過的姥鯊在她頭頂上留下一道奇形怪狀的影子。她靠在牆上,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雖然兄妹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這種傷害感情的事情還是越少越好喲。」

  「嗯,你說得對。」甚爾快走幾步,來到她的身邊,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她太磨蹭了,盯著海豚不肯走,所以催了催她。這也不算吵架吧,是不是?」

  「海豚池開始正常展出了?那我也要去看看!」

  完全把協調到了一半的兄妹關系丟到腦後,夏梨拉著甚爾往回跑,歡快的腳步踏得地面也在輕輕顫動。五條憐有點想嘆氣了——拜托,她剛剛才把嬰兒車推到這裡來呢。要不干脆在這裡等夏梨姐回來吧?她暗戳戳想。

  「快來看海豚啦!」

  像是忘記了她就是從海豚的魚缸前回來的,夏梨衝她招招手,熱情地邀請她一起過來。偷懶的念頭看來要全部泡湯了。

  艱難地折返,再艱難地推行。重新回到那巨大的落地魚缸前,海豚再度游來,卻不再直直地撞向玻璃了,轉而在水裡一圈一圈地盤旋,用軀體的側面磨蹭般碰撞玻璃,結實粗糙的皮膚在光滑表面拖拽出吱呀的聲響。夏梨看得出聲,捂嘴笑起來。

  「它想和我們一起玩呢,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是啊。」甚爾也搭腔,「肯定是在這裡生活得很幸福,所以才會很通人性吧。」

  剛才,他可不是這麼說的。

  前後說辭不一,算不上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尤其在甚爾的身上,就更不意外了。盡管如此,五條憐還是覺得心裡悶悶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壓住了——嗯,一定是那點小小的共鳴感無法喘息了吧。

  對怎樣的人說怎樣的話,這算得上是禪院甚爾的特長,可惜並不怎麼值得誇贊。他也完全能憑借余光撇見到耷拉著面孔的五條憐,但他可不打算在這種時候照顧她的情緒。

  果然是個是個小屁孩,會為了這點小事郁悶。他還是忍不住暗自這麼想。

  就連海豚也覺得無趣了,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撞擊後,再度遁入深藍的水域之中,再也不見蹤跡。此處也失去了吸引人的價值,還是繼續向前吧。

  剩下的這段時間,五條憐度過得並不專心,甚至連時間的真實感都帶著一點不真切的虛浮意味。各種各樣的魚類都變成了相似的模樣,搖搖晃晃著從腦海中游走,露天的表演場也帶著海水氣味。

  大概是因為今日參觀的人數不夠多,也可能是下個月就將閉館裝修了,最近的海洋表演都被取消了。夏梨很失落,而五條憐是直到走進紀念品商店時才意識到這一點的。

  順便也意識到,今天的游覽已經結束了。

  ……誒,這就結束了呀?

  五條憐眨眨眼,感覺不可思議。

  其實也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從海豚館開始,她的心思就已經不在江之島了——至於飄忽到了什麼地方去,她自己也答不上來。所以懊惱什麼的,完全是沒有必要存在的情緒,可她還是忍不住開始後悔起來,心想著剛才真該好好游覽館內的每個角落的,否則現在也不會只剩下滿腦子的海豚了。

  已經走到了出口處的紀念品商店,倒是還有折返的余地。可事到如今,再說自己想要回去,未免也太丟人了,她可說沒臉說出口。

  思索著思索著,差點她又要想得出神了,幸好嬰兒車裡的動靜順利得讓她回過神來了……不對,嬰兒車裡發出響聲,這可不是什麼「幸好」的事情呀!

  比五條憐還要更加神游天外的小海膽,在今日的行程即將走到終點之際,才慢悠悠地醒過來,附帶很有可能一觸即發的尖銳哭聲。

  警鈴已經被拉響了。連一秒鐘都耽擱不得,五條憐立刻抱起禪院惠,猛地壓在手臂上的重量沉沉地往下墜,拉扯著她險些沒站穩。

  今天自己的雙手好像格外沒勁呢……這算怎麼回事?明明她很認真地吃完了早飯呀。

  探究乏力的原因實在是麻煩事一樁,很快五條憐就決定放棄思考了,努力用手指兜住抱著自己膝蓋才沒有掉下去的小海膽,小碎步挪到了甚爾身邊。

  「幫幫我……」她漲紅著臉,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我,呃,有點抱不動了。」

  本來還想找個借口的,理由都已經到了嘴邊,還是沒說出口。長篇大論的辯白可沒有用處。至少五條憐覺得沒用處。

  再說了,只要把困境說給甚爾聽,他也不會多嘴問一句「為什麼」——他只會無奈地白她一眼,然後俯身把小海膽拎起來,輕松地扛在肩上,仿佛禪院惠當真是貨架上擺著的含稅價一萬日元一個的超大紫海膽玩偶。

  「這小子,什麼有趣的事情都錯過了啊。」他一邊嘀咕,一邊慢悠悠走在貨架之間,「那就好好看看紀念品商店吧,反正你也只有這點東西可以看了。」

  如此無情的事實完全沒有打擊到小海膽。他高興地咿呀咿呀,反而對周圍這些毛茸茸的小魚更感興趣,還想伸手去摸畫著企鵝的玻璃杯,幸好被甚爾先一步攔下了。

  「不許玩。」甚爾板著面孔,故意嚇唬他,「不然我把你塞回嬰兒車裡。」

  小海膽睜大了眼,鼓起了臉蛋,呆呆地盯著甚爾看了一會兒,一下子笑出了聲——他完全沒被嚇唬到嘛!

  旁觀了這一切的五條憐也松了口氣。

  她可不希望禪院惠被嚇哭,雖然這還是很容易就能哄好,但有些沒必要的辛苦還是別耗費了吧。

  拍拍胸口,余光忽然瞥見到夏梨。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甚爾和惠,直勾勾的實現幾乎要黏在父子倆身上……

  ……是了,他們是父子,而夏梨還不知道這一點呢!

  不會吧,難道要被發現了嗎?

  心髒又開始飛快地跳動起來了,五條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麼或是做點什麼。在拿定主意之前,夏梨已收回了目光,轉頭看著她,目光帶著一點微妙的神秘感。

  「我在想吶。」她說,「甚爾一定能夠成為一個很稱職的父親,對不對?」

  ……這話是什麼意思?

  五條憐搞不懂她在想什麼,提起的心思也完全放不下去,只好笨拙地撓撓後腦勺,努力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表情:「是吧——」

  該說是稱職還是不稱職呢……很難評價。

  夏梨點點頭:「以後結婚了,果然還是該由他來負責帶孩子。」

  五條憐還是很懵:「夏梨姐,你要和甚爾結婚了嗎?」

  「還沒有啦,我只是隨便一說。」仿佛是要證明自己真有那麼隨便,她還擺了擺手,揚起一陣刻意的風,「對了小憐,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您說。」

  「要是你哥哥哪天要和我求婚了,能不能提前告訴我呀?我想早點做好准備!」她笑眯眯的,「你知道的,驚喜求婚是很浪漫沒錯啦,可要是剛好遇上我灰頭土臉的時候求婚,那就太丟人了——求婚可是人生唯一一次的經歷呀!」

  求婚……應該也不是那麼具有唯一性的事情吧。五條憐心想著,慢吞吞點頭。

  「好。我明白了。」

  夏梨笑著輕拍她的肩膀,換上一副認真面孔:「放心啦,我不會搶走你哥哥的!」

  肯定只自己剛才短暫的猶豫害她冒出這種錯覺了。五條憐慌忙搖頭:「我沒有在擔心這種事!」

  她只在擔心別的事情,因為她總有種奇怪的感覺。

  在他們之間,只有她知道夏梨姐有多麼喜歡甚爾,也只有她知道甚爾對夏梨只是利用關系。她明明知道,卻不能向任何一方透露這份愛意或是惡意。多麼糟糕的信息差。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她有時也會這麼想。

  「甚爾,你會和夏梨姐一直住在一起嗎?」

  趁著夏梨回了東京的家,五條憐才鼓起勇氣向甚爾試探起這個問題,而他只是翻了個白眼:「考慮這麼久遠的事情干嘛?」

  她尷尬地笑笑:「想先做起未來的打算嘛……」

  「不是因為樓梯間住膩味了?」

  「不是不是!我沒有住膩!」

  還想替自己美好的樓梯間辯解幾句,門鈴忽然響起,突兀地傳到客廳。甚爾衝她揮揮手,意思很明顯了,就是叫她去開門。她也不磨蹭,小跑著來到玄關。

  這樣,簡直就像還住在那間小公寓一樣。

  五條憐沒由來地冒出了這種念頭。

  掛上門鏈,透過敞開的小縫,看到有些年紀的中年男人站在外頭,穿著很精致的西裝,頭發一絲不苟地梳到了腦後,藏在金絲眼鏡後方的細長眼睛正在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她。

  五條憐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他的目光讓她覺得很不自在,仿佛在被審視著,或許他正在心裡評價著自己呢。

  「請問。」

  一定是評價結束了,男人開口說。

  「禪院甚爾在嗎?」


第40章 大賺一筆!

  男人說話時的中氣很足,話語仿佛嗡嗡地伴著海風一同鑽進了耳朵裡,震得大腦都在發顫。

  他是來找甚爾的。五條憐在心裡再度重申了一下男人的來意。

  難道又有新的工作了嗎,還是別的什麼事情?好奇心正在蔓延,但絕不能因此而耽誤眼前的來客。想著最近好像沒有被叮囑「如果有誰找我就說我不在家」之類的話,她點了點頭。

  「他在的。您請進。」

  她推開了門。男人的視線從頭頂落下,似乎還在觀察她。

  最開始,五條憐總覺得他的眼神很叫人冒犯,現在倒是沒有這種別扭感了,因為她也在偷偷打量著對方。

  眼下可以確定的是,她從沒有見過這個人,至少沒有打過照面。他的面孔完全陌生,與記憶中任何一個人的模樣都不同,唯獨細長的眼睛透著些許熟悉感,好像和某個人的眼睛很相似,她一時有些想不起來了。

  正思索著,他已走到了走在前面,無需指引便跨過了玄關,徑直走向客廳。他的背影,五條憐好像在不久之前見到過。

  她說的不久之前,就是——

  「啊,華原先生大駕光臨!」甚爾從沙發上起身,向男人微微躬身,故意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抱歉,沒能來迎接您。」

  「無妨。」說著滿不在意的話語,他卻刻薄地眯起了眼,「只是正好有空,隨意前來拜訪而已。」

  短短的對話針鋒相對,一下子斬斷了五條憐的所有困惑。

  是了是了,難怪覺得很熟悉,因為她確實見過他的背影。就是在海邊無趣地度過了一整天後,在家門前見到的夏梨父親的身影呀!

  思緒好像又開始嗡嗡叫了,驚訝到安靜不下來。夏梨姐的爸爸來找甚爾做什麼呢,還特地挑選了夏梨不在家的時候,不會是……

  她好像想明白了。

  不會是要開始討論結婚的話題了吧!

  五條憐的大腦開始自動播放起了婚禮進行曲,身著白西裝的甚爾——由於根本沒辦法想像出他穿白西裝的模樣,所以幻想中的甚爾只剩下了一件會走路的白色西裝——與漫天飛舞的花瓣,一臉幸福的夏梨姐挽著板著面孔的父親,然後……

  ……好吧,在勾勒出華原先生的表情時,不受控的幻想就停下了,因為她想像中的華原先生的表情和現在坐在沙發上的他一模一樣,板正且僵硬,帶著幽深的冰冷感,似乎很不愉快。

  他真的要帶著這副面孔和女兒的心儀對像討論婚姻大事嗎?或者,是自己猜錯了,他的目的和結婚完全無關?

  無論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和五條憐好像都沒有什麼關系,畢竟華原先生的對話對像是甚爾。她多少感覺到了自己的礙事,飛快地溜走了。

  「哎,阿憐!」

  才溜到一半,甚爾忽然叫住她。

  「有客人來了,都不幫忙泡杯茶嗎?」

  語氣中的抱怨意味好刻意,簡直像是特地說給來客聽的。畢竟以前有客人上門,他可不會殷勤地請人喝茶。

  被差遣著做事,五條憐是沒什麼怨念,不過應聲聽起來還是懨懨的。

  在廚房櫥櫃裡翻找一番,不曉得最好的茶葉到底擺在了什麼地方,只找到了袋泡紅茶,姑且泡上兩杯。滾燙熱水把茶杯捂得滾燙,用手端著,掌心都要燙熟了。她呲牙咧嘴地放下茶,一抬頭,總覺得華原先生的表情都比剛才更冰冷了一點。

  怎麼了,是嫌棄自己呲牙咧嘴的表情太難看嗎,還是純粹不喜歡袋泡紅茶?搞不懂。

  「走吧走吧。」甚爾打發她回去,「惠好像在哭,你把他抱回你的房間。」

  「好。」

  家裡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哭聲,可甚爾還是這麼說了。五條憐不打算質疑他,乖乖地去嬰兒房抱起小海膽,橫穿過客廳,在華原先生的注視下回到了小小樓梯間。關上門,這房緊密的空間很難得的只給她帶來了壓抑的密閉感。

  甚爾和華原先生正在說話,話語穿透牆壁,被過濾成沉悶的咕嗚聲。她兀自坐了一會兒,忍不住握住門把手,把門輕輕推開了一道小縫。

  「她是我的女兒,我會給她足夠的自由,無論她去怎樣的地方、找怎樣的男人,我都不會否定她。」清晰的話語倏地鑽進來,此刻是華原先生在說話,「但她該長大了,而成長伴隨著否定。我知道她很喜歡你。」

  「可您不喜歡我,對嗎?」

  「我會為夏梨選擇更合適的結婚對像,你不合適成為華原家的成員。」他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帶著輕蔑感,「大家族離家出走的混子,還帶著來歷不明的小姑娘和一個孩子。我知道你是哪種人,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我們談個好價錢吧,別再耽誤夏梨的婚事了。」

  五條憐的心髒在怦怦跳。

  其實她沒有猜錯,華原先生確實是來討論婚事的,只是具體的內容是與婚姻截然相反的分離。

  聽到了甚爾的笑聲。五條憐相信他是真心在笑,但考慮到此刻是在夏梨父親的面前,他絕對會至少偽裝出懊惱的模樣。

  「夏梨喜歡我,要是被她知道心愛的父親拆散了自己的自由戀愛,我擔心她會埋怨您。」

  甚爾故作貼心,可惜沒有要挾到任何人。

  「她會嫁去大阪,這是很久以前我替她做出的決定。而你……留在東京吧,怎麼樣?下北澤有一套房子很適合你這種單身漢居住。」

  「要讓我妹妹流落街頭嗎?你也看到了,她帶著小孩子,很辛苦的。」

  華原緊抿的嘴角閃過一絲慍怒,但很快便消失不見了:「那就新宿吧。那兒有棟去年竣工的塔樓,頂層的風景想必很好。」

  「小孩*們長大後的教育開銷也是個問題啊。」

  「我會給你現金的。」華原的語氣已經透出不滿了,「這樣足夠了吧?」

  真像是在用對話進行博弈。

  甚爾已經快要摸到華原的底線在哪裡了。

  要是再壓榨下去,說不定能夠擠出更多的錢,但還是別這麼做更好。就當是給老人家留點面子吧。

  他垂下頭,把臉埋在掌心裡,做作地長嘆一口氣。

  「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平復一下心情。」他好像真有這麼痛苦,「然後,我一定會完成您的心願。」

  錢包小小出血的男人臉上也失去了血色,惱怒地僵著臉,擠出一句:「請盡快。」

  「好的。」還是繼續嘆氣吧,「沒問題。」

  達成了共識,華原也不想多待,立刻起身離開了。甚爾還是保持著那副懊惱模樣,只用余光觀察著玄關處的動靜。待砰一聲關門聲響起,他的頹廢姿態也一掃而空,愜意地坐在沙發上,自在舒展四肢,好一副暢快模樣。

  吱呀——樓梯間的門打開了。五條憐探頭探腦,確定華原先生確實已經走了,這才邁出房間。

  「您和華原先生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了,是嗎?」她問。

  甚爾慢吞吞點頭:「嗯。你不是全都聽到了嗎?」

  「唔!」五條憐瞬間紅了臉,「您、您發現了呀?」

  「你房間的門開得那麼明顯,怎麼可能看不到。」他輕笑了一聲,「不過,那個老頭子可能沒看到。他光顧著對著我發火了。」

  「哦……」

  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消息。

  五條憐磨磨蹭蹭在沙發上坐下,把小海膽擺在膝頭,任由他揪自己的褲子玩。她偷偷打量著甚爾的表情,看他一臉自在,仿佛剛才的博弈根本沒有存在過。

  「干嘛?」

  許是看得久了,也可能是目光太過不加掩飾,甚爾拋來不耐煩的疑問。五條憐磨磨蹭蹭收回目光,嘀咕著:「您真的要和夏梨姐分手呀?」

  「是啊,不然呢?」他滿不在意的,並不覺得這是多麼讓人痛苦的差事,「都答應人家了,總不能反悔。」

  確實是這樣沒錯啦……

  五條憐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夏梨笑吟吟的模樣,與她說起結婚時,會不自覺亮起的眼睛。

  她有多喜歡甚爾呀?喜歡到篤信他會求婚,還同她約定了小小的承諾。

  ……是了。還有承諾呢。

  沒能等到結婚的驚喜,倒是分手的噩耗先一步到來呢。

  光是想著,五條憐都忍不住要嘆氣了。

  從這聲嘆氣中,甚爾意識到不對勁了,趕緊坐起來:「哎哎哎,你可別和夏梨透露這件事啊!」

  「不會啦!」她急急解釋,「我不會說的!」

  「行吧。」

  甚爾勉強松了口氣,五條憐則無話可說,默默地抱起小海膽,走到陽台上吹風了。

  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也答應了不該答應的承諾。後悔嘛,多少有一點,不過後悔也是沒用的。五條憐努力藏起心中泛濫不止的那點驚訝,努力不讓心緒流露到臉上,可是失敗了。她依舊沮喪得耷拉著面孔,怎麼看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沒關系,這不打緊。她安慰自己。

  夏梨姐還要過幾天才回家,等到那時候,自己肯定已經收拾好心情,恢復正常模樣了,絕不會被看出半點端倪!

  所以沒事的,沒事的,一定——

  「我回來啦——!」

  區區二十四小時後,華原夏梨推開了家門。


第41章 被狠狠罵了一頓

  「我回來啦!」

  把愛馬仕凱莉往地上一丟,夏梨撲過來抱住五條憐。

  「小憐有沒有想我呀?」

  突如其來的親昵擁抱像是一瓢涼水,倏地澆在身上,五條憐只覺得脊背發涼,心虛感讓她好想發抖。

  坦白說,確實想了。可惜不是想念的想,而是顧慮的憂思。

  「你在抖什麼呢?」都來不及掩飾一下,夏梨就已經發現了,捂著嘴偷笑,「哎呀,不會是做了什麼壞事吧——比如像是突然心軟,偷偷跑去和小惠的爸爸見面了之類的?」

  倒確實是每天都在和小惠的爸爸見面哦,因為他和自己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嘛。五條憐暗自心想。

  想歸想,這話肯定是不能說出口的。她索性將錯就錯,應下了這番荒唐的猜測,沒想到驚訝不已的那方居然是夏梨。

  「不會吧,你們真見面啦?」她眨眨眼,不可思議,「你哥哥沒生氣嗎?」

  「沒……沒有呢。」五條憐笑得尷尬,實在沒想到自己居然要用更多謊言作為彌補,「他不知道這事。」

  這麼一說夏梨也就明白了,了然般點點頭,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儼然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樣。

  「我懂。我懂。」也不知道夏梨到底是懂了什麼,「放心吧,我絕對不會告訴甚爾。所以你們談了點什麼,有說到關於小惠的事情嗎?」

  說話間,夏梨已迫不及待地把五條憐拉到了小角落裡,緊挨在一起,像是抱團取暖的毛絨生物。

  「你們難道要復合了嗎?說實在的,婚姻就是相互妥協嘛。雖然小惠的爸爸聽起來不是個很靠譜的男孩子,但你也說了,他長了一副漂亮面孔。光是為了這張臉,在一起也算值得啦——完美的另一半不是輕易能夠找到的,人總要有所割舍的嘛,你說是不是!」

  夏梨說得頭頭是道,把知心大姐姐的形像貫徹到底,甚至逐漸在往婚戀專家的方向精進了。

  謊言越堆越高,壘成一座高塔,五條憐晃晃悠悠站在塔尖上,不安感就此飆升到了頂峰。

  「是的是的是的……」總之先不要否定對方了吧,況且夏梨說得不無道理,「說得很對,我會多考慮考慮的……說起來,夏梨姐怎麼突然回來了,不是說要住到周日才回家的嗎?」

  她生硬地扯開話題,把重點拉回到夏梨的身上。

  既然不再討論黏黏糊糊的戀愛話題,似乎也沒必要再委屈地縮在小角落裡了。夏梨後退了兩步,倒在單人沙發上,悠閑地翹起腿。

  「嘛,本來是打算在東京待到出發前一天再回來的啦。」她說,「不過爸爸讓我早點回鐮倉的家,說是去意大利之前太過舟車勞頓的話,會玩不盡興的。真是的,從東京到鐮倉再到回到東京的羽田機場,哪裡算得上是舟車勞頓啦!」

  她眯起眼,話語間滿是怨念,聽著卻有種炫耀的既視感。五條憐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了,她有種不妙的預感,可她依然不能把心中所想的說出口。

  戰戰兢兢等到晚飯時間,家裡一切正常。夏梨和甚爾之間還是黏糊糊的小情侶,好像華原先生的造訪只是一場夢。

  或許那段記憶只是自己捏造出來的幻覺——五條憐甚至會如此想著。

  記憶是切實的,華原的拜訪也真得不能再真了,對於這一點,最直接的證明是次日的晚上,從二樓的臥室傳來了尖銳到近乎歇斯底裡的「你說什麼?」,隨之而來的是咚咚的聲響,估計是有什麼東西砸在地上,但更像是直接砸中了五條憐的心髒,心跳變得急促且沉悶。她立刻關上了門,把所有聲音隔絕在四方的空間之外。

  隔開了一道門,再尖銳的聲音也會被抹平,變成鈍鈍的、分不清字眼的咕噥,可藏在其中的情緒不會被抹去,直直地穿透所有距離,來到五條憐的耳邊。

  最初是的質疑,之後是憤怒,而後轉變為不可思議般的卑微,所有這些情緒都不像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夏梨姐會擁有的,也太過鮮明了,鮮明得仿佛五條憐才是這些所有情緒的接受者。

  不想聽了,一點也不想聽。

  她捂住耳朵,把枕頭壓在腦袋上,聲音和情緒好像都稍稍變輕了一點,但沒有徹底消失。禪院惠也開始哭起來了,一定是被樓上的動靜嚇到了。於是那些情緒也變得更加激動,一度幾乎蓋住了哭聲。

  五條憐不想去嬰兒房哄孩子,更加不想走出房間。曾經給予她強烈安全感的這處小小的空間變得很像是囚籠,困得她無處可去。

  這些聲音持續了多久,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或者是比這更漫長的時間?她沒有概念了,走過的每一秒都帶著難以言喻的煎熬。她真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說不定醒來就能諸事落定,可惜這種好事總是很難發生在她的身上。

  伴隨著最後沉悶的「咚」一聲,所有的噪音都停止了,只余下禪院惠的哭聲攪亂寂靜。

  結束了……嗎?

  又是一連串咚咚聲,急促地從頭頂上踩過。有什麼人下樓了。不多久,門被砰一下推開,房間裡透出的燈光落在外頭漆黑的人影上。

  甚爾站在門口,手裡拎著一只哭到小臉通紅的海膽,嚇到五條憐差點沒喘上氣——當然了,在看清來人是誰之後,這口梗住的氣總算是順暢地吐出來了。

  「你倒是哄哄他啊。」甚爾滿腹埋怨,把小海膽丟給她,「一直哭算怎麼回事?」

  五條憐想起育兒書裡說的,不要孩子一哭就立刻抱起來哄,長此以往會培養出一個獨立意識極差、動不動就會哭鬧的爛小孩。

  盡管深諳這一道理,但只要小海膽哭起來,她總會想辦法哄好。撇開看孩子可憐不說,被魔音灌耳也確實不是什麼美好的體驗。

  所以一如既往,甚爾把禪院惠遞過來了,她便伸手去接,抱在懷裡,輕輕晃悠起來。

  用不著多麼費心,其實早在被甚爾拎起來的時候,小海膽的哭聲就已經減弱了不少。再稍稍哄上一哄,他便自然而然沉入夢鄉,伏在五條憐的肩頭,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床。

  世界總算是安靜下來了。甚爾也松了口氣,疲憊似的坐到她身邊,壓得席夢思猛顫了好幾下。五條憐差點又沒喘上氣。

  他們在同一屋檐下住了有幾個月了,也曾並肩走在雨天的人行道上,但像這樣坐在一起,卻是第一次。她覺得有點不自在。

  「甚爾。」深呼吸一口氣,她忽然喚他。

  「干嘛?」

  「下次進別人房間之前,可以先敲門。」

  「哦。」

  居然沒有不滿,也沒有反駁,只是懨懨地應了這麼一句,真是出乎意料。

  五條憐藏起心裡的那點小小驚訝,不知道應該再做點或是說點什麼才好。懷裡的小海膽壓得手臂酸痛,她起身走出房間,把禪院惠安置好。回到樓梯間時,才發現甚爾已經懶洋洋地躺下了。

  狹窄的樓梯間裡只能擺得了小小的單人床,對於五條憐還算夠用,對於甚爾可就太勉強了,尤其橫躺著,連他的上半身都容納不下。他的雙腿只能委屈地折著,腦袋和大半個肩膀靠在牆上,真是奇形怪狀。猶豫了一下,五條憐還是在他身邊坐下了,總忍不住回頭瞄一瞄他此刻的表情。

  偷瞄到5回 ,他們的視線撞在了一起。她心虛地收回目光,像個小偷。

  「看什麼呢你?」甚爾撇著嘴,「有什麼想說的就直說吧,想罵我也可以直接罵。」

  罵他干嘛呀?五條憐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我不會罵你的。」她很認真地說,「我只是在想,你還好嗎?」

  甚爾抬起眼眸看她,有點意外。他可沒料想到有人會詢問他是否還好。

  「還行吧。」他用手搓著臉,習慣性嘆了口氣,「被罵了一通,也被問了好幾個『為什麼』,不管事情總算是解決了。」

  居然能把分手說成是「事情解決」,真不愧是禪院甚爾。

  五條憐曲起腿,把頭枕在膝蓋上。

  夏梨姐現在怎麼樣了?想像不出來,也不敢去想。

  她那麼喜歡甚爾,喜歡到會去設想與他結婚的未來。

  她對自己的好,說不定只是愛屋及烏,但那也確實是愛意沒錯。她將自己視作家人,而自己卻連這場分手都沒辦法提前告知,真是……糟透了。

  五條憐覺得她背叛了夏梨。

  「所以,你們不去意大利了嗎?」她問。

  甚爾慢吞吞「嗯」了一聲:「有些事情,就是得速戰速決。」

  盡管效率優先,但不可否認,慘烈的分手難免讓人心痛——主要是痛在了機票和酒店的退款會被扣掉一大筆手續費的這件事上。

  「對了,今晚我睡在這裡,你到三樓找一間空客房吧。」

  「哦。」奇怪的指令,五條憐沒有異議,但還是疑惑,「為什麼?」

  「她還在氣頭上,要是我經過二樓,她會發飆的。」

  「哦……」

  發飆的夏梨姐……想像不出來。既然甚爾都這麼說了,那就照做吧。

  五條憐起身走到外頭,闔上房門時,甚爾忽然叫住她。

  「有空就開始收拾東西吧。」

  他也坐起了身,對她說。

  「明天,我們搬去新家住。」


第42章 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

  甚爾所說的新家,指的當然是位於新宿的頂層塔樓公寓——沒錯,正是這場慘烈的分手交易中換到的戰利品,並且是最有價值的那一個。

  也難怪在說這話時,他的語氣中帶上了一點不可避免的小小得意呢。

  同樣是「新家」這個詞,落在五條憐耳朵裡,卻多少有一點刺耳。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一種莫名別扭的抗拒感,或許是因為不舍得此處鐮倉別墅的海景,也可能是夏梨曾經說過,這裡是她的家。

  當然了,拒絕的話語是絕對說不出口的,真是心思也說不出口,況且眼下也不存在任何拒絕的余地。五條憐收起並不存在的怨言,默默點了點頭,走出房間。

  臥室已經不屬於她了,只好在三樓隨便找了間客房,先睡上一覺吧,可惜這一整晚五條憐都沒有睡好。

  事實上,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睡著了沒有。

  她的睡意漂浮在奇怪的現實之上。眨眨眼,能看到夏梨牽著她的手走在沙灘上。她的手很冷,帶著明顯的骨骼感。夏梨姐的手是這麼骨瘦嶙峋的嗎?有點想不起來了。

  手牽著手,她們一路向前,卻沒有目的。她們越過沙灘上擱淺的海豚,踩著干涸的髒器,黏膩的觸感幾乎要讓人滑到。夏梨姐什麼話也不同她說,陰冷的風拂在臉上,濕漉漉的,帶著鹹澀的海水氣味。

  走呀走呀,走得恍恍惚惚。這真的是現實嗎,還是在做夢?緊握雙手的觸感如此真實,夏梨被吹起的卷發幾乎要觸碰到她的鼻尖。

  「夏梨姐……」

  想要呼喚她,但發不出聲音。

  想要跑到她的身前,看看她的表情,但身體像是凍住了,除了麻木地往前走,其他什麼都做不了。

  好怪。好難受。真是糟透了。

  掙扎著,五條憐睜開雙眼。

  伴著雨絲的風從玻璃窗的縫隙間鑽進來,陰冷得同剛才拂面而過的海風別無二致。她的心髒跳得很快,燥熱的掌心裡還留著觸摸的實感。她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氣,胸腔鼓起時,沉重的心跳顯得更加鮮明了。

  剛才,是在做夢吧?她在心裡確認。

  鐮倉臨近相模灣,依稀記得相模灣裡沒有海豚棲息。至於水族館裡那只像是瘋掉的短吻海豚,大抵也逃脫不了那個深藍色的囚籠,更加沒有辦法成為沙灘上擱淺的可憐生物。所以她想,自己確實是在做夢沒錯。

  五條憐蜷起身子,縮在床尾的一角。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干,動力早已跌到谷底,哪怕她知道今天會是很忙碌的一天。

  雨勢變大了,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啪嗒啪嗒的聲響愈發密集,滾落的雨滴滑下歪歪扭扭的水痕。也有更多的雨水伴隨著風被吹入屋裡,落在衣袖上,很快就濡濕了一大片,布料濕噠噠地貼著手臂,好難受。

  看來沒辦法再繼續這麼頹廢地躺下去了。五條憐慢吞吞坐起身,關上了窗。雨天的大海變成了灰白顏色,她不想多看,只兀自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也可能是坐了很久,她也說不好。

  一直待到思緒稍微清晰些了,她才走出房間。

  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最重要的一樁就是收拾行李。

  搬來鐮倉時用的那幾個紙箱,現在又能派上用場了。

  來到這個家時,她沒有帶多少行李,只打包了幾件衣服。現在依然東西不多,只是又多添上了幾身衣服,外加夏梨在水族館買給她的小海豚玩偶,還有零零散散的其他東西。一直擺在床尾沒有派上半點用場的吉他也該帶走了。

  「……啊。」

  在零錢包的最深處,她摸到了一抹光滑的弧度。其實很清楚這是什麼,她還是把它拿出來了。

  銀色的弧形耳環,一時無處可放,所以被收進了零錢包裡。

  這也是夏梨的禮物——她送給了自己好多好多東西。

  五條憐摸摸耳朵。耳垂早已不再紅腫,再過段時間就可以戴上這種沉重的耳環了吧。

  「你收拾好了嗎?」甚爾推開虛掩的門,「天氣預報說傍晚會轉成大雨。再磨蹭下去,開車回東京的路途會變得很麻煩的。」

  傍晚……

  聽了甚爾的這句話,五條憐才想到要瞄一眼時鐘。不知不覺間,時針居然都要碰到數字「5」了。明明也沒做太多事情,怎麼時間走得如此之快?

  她總覺得時間快得蠻不講理,可惜心懷怨念也沒有什麼用。她加快了速度。

  「好吧,我在車上等你。」甚爾說,「惠的話,我會抱過去的。」

  「謝謝您。」

  「小事。」

  甚爾滿不在意地擺擺手,沒把這點謝意放在心上。

  他的行李也不多,裝了兩個紙箱還綽綽有余,禪院惠就被他放進了其中一個敞口的紙箱裡,居然還能咯咯咯笑個不停,真是一只奇怪的小海膽。

  把最後一件毛衣疊好,塞進紙箱裡。自此,狹窄的樓梯間終於找回了空空蕩蕩的感覺,正如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天。五條憐捧起箱子,帶著重量的棱角壓得指節發痛。

  不想再多看熟悉的房間,她蒙頭往外走,落地窗外的大海卻在不經意間闖進視野中,依舊是灰黑的暗淡顏色,倒映出的是陰雨的天空。或許夏梨姐也在看著這片不再美麗的海吧。

  一整天了,從昨天驚天動地的分手鬧劇結束之後,她就沒有見到夏梨了。夏梨始終窩在她的臥室裡,沒有邁出一步,更不曾說出道別的或是挽留的話語。她究竟在做什麼呢?五條憐不知道。

  真的要這麼悄無聲息地、連招呼都不說就離開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依然不知道。

  片刻的思索後,她放下了紙箱,從裡頭翻找出了深藍色的發帶,雙手攏起披散在肩頭的發絲,用力束緊——她的卷發已經失去和夏梨相似的漂亮卷度了,但終於長到可以扎起的程度,偶爾她會對此感到慶幸。

  討厭短發,討厭過去不得不剪短頭發……算了,別再想了。

  這些題外話並不重要。

  即便已經拿定了主意,她還是不自覺猶豫了一瞬,而後才踏上台階。

  每登上一級,心跳就會變得稍稍急促一點,跳動聲比足音更激昂。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也幾乎要被過快的心跳磨光。

  待到終於抵達二樓,怯懦感已經要探出腦袋了。五條憐用力拍拍臉,意料之中的刺痛感嚇退了怯懦蟲。她加快步伐,來到臥室前。

  房門虛掩著,透出點亮的燈光,落進昏暗的走廊,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長。透過這道窄小的縫隙,夏梨的身影似乎也被擠壓成了一條細線,孤獨的哀戚順著顫抖的線條流淌著,不知何時才能停息。

  輕輕地,五條憐推開門。夏梨就坐在床上,但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夏梨已經不再哭了,也可能是她流干了眼淚,只余下哭花的眼妝在臉頰上留下淚水的痕跡。

  她此刻呆坐著,依舊是昨天那身衣服,干涸的目光盯著被子的褶皺,頭發也亂糟糟的,往日健康漂亮的小麥色皮膚泛著灰青得如同橄欖般的色澤,也不知她昨晚是否睡過了。

  房間一角,通往衣帽間的門敞開著,但衣架上卻空了好幾塊——甚爾已經拿走了他留在這裡的所有東西,騰出的空缺正好適合擺下此刻的痛苦。

  抵在門框旁的手在發抖。遲疑著,五條憐輕輕喚她:「夏梨姐……」

  過了幾秒鐘之後,夏梨才抬起頭,空洞干涸的眼眸中毫無情緒,她只動了動蒼白的嘴唇:「你來干嘛?」

  是啊,她來做什麼呢?說實話,五條憐自己也不知道。

  「我來……」她不停地抹著門框,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的縫隙裡,「我想過來和你道別。」

  「哦?」她的反問像是輕蔑的笑,「東西都收拾好了,准備走了?」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詢問,不知為何讓五條憐覺得很罪惡。她艱難點頭:「是的。」

  「行吧,你們都走了最好。我無所謂。」

  一聽便是逞強的話語,五條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還是覺得好難受,罪惡感折磨著她。她向夏梨走近。

  「夏梨姐,我……」

  「你到底要過來干什麼?」她猛地站起,充滿血絲的赤紅雙眼瞪著五條憐,「想近距離欣賞我現在的可憐模樣嗎?」

  「沒有,我只是……」

  未盡的話語再次被打斷:「滾遠一點啊,我可不要被你這種家伙憐憫!」

  你這種家伙……「你這種家伙」是怎樣的家伙?

  就像是為了解答此刻的困惑,夏梨指著她的鼻子,歇斯底裡地跺著腳咆哮。

  「只要施舍你一點好的,你就會巴巴地跟在別人後頭,真像一條狗,難怪會年紀輕輕就被人哄著生了孩子!在別人讀書學習的時候你卻只能當個少女媽媽,尊嚴和未來全部泡進臭烘烘的尿布裡,丟死人了,光是想想我都覺得丟臉死了。禪院憐,你自己不覺得羞恥嗎?」

  夏梨抓起手邊的東西,朝她丟過來。

  「知道嗎?我啊,最看不起你這種人了!」


第43章 歇斯底裡

  有什麼東西朝著自己飛過來了。

  黑色的、巨大的一團,以驚人的速度撲過來。所以到底是什麼東西來著?過分的驚愕感大概是把眼睛也變得麻木了,一點也看不清。

  當這些想法接連從五條憐的腦海中浮現時,她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已經躲不開了。即便如此,她還是下意識地側過了身子。

  那團黑色的東西擦著臉頰過去,而後勾住了耳朵,扯著她一起伴隨重力下墜。意料之中的駭人疼痛是在幾秒鐘之後才降臨的,黑色東西掛在了右耳的耳釘上,扯著剛剛愈合的脆弱耳垂伴隨重力下墜。

  五條憐驚恐地拉扯著掛在耳釘上的東西,疼痛感讓她忍不住總想眯起眼,於是眼前的夏梨再度被壓縮成了一道細長的影子,氣惱與憤怒卻依舊鮮明,怎麼也無法忽視。

  艱難而盲目,但終於扯掉了,當「撲」的一聲落在地上時,五條憐才發現,原來夏梨丟過來的是一件黑色外套,雙C的刺繡標志好刺眼。

  她的耳朵火辣辣地刺痛著,比最初的貫穿傷口還要更疼,耳鳴聲一陣接著一陣。真希望此刻惱人的耳鳴聲能夠早一些響起。如此一來,說不定她就不會聽到那些辱罵了。

  可惜不行,話語已經切實地落進了耳中,順勢滑落到胸腔裡,刺得心髒千瘡百孔。她有些不敢與夏梨對上視線了,難以置信目光只敢落在地面,看著自己的影子在燈光下搖晃不止。

  原來夏梨一點也不喜歡她,甚至鄙夷她。先前一切的好,當真只是愛屋及烏,所以夏梨才能用不屬於她的名字怒罵著她。

  或許,可以當作她是在辱罵別人——某位真正叫做「禪院憐」的人。

  即便用自我安慰的愚蠢念頭寬慰自己,痛楚依舊如同潮水,一波一波席卷而來。

  是不是該做點什麼呢,或者說點什麼?為自己辯解,還是沉默著接受所有責罵,因為夏梨確實沉浸在莫大的痛苦之中?

  無法決定。

  五條憐怔怔地站在原地,視線躲避著夏梨,飛速思考的大腦給不出任何具像化的舉措,只有耳垂的疼痛如此切實。而在夏梨看來,什麼都不做的她哪怕只是立在眼前,也是無比惱人的存在。

  憤怒感——或許其中還裹挾著很多的仇恨與恥辱——無限膨脹,夏梨抓起了床頭的馬克杯,用力砸過去。

  「想同情我嗎?我不需要!」她瞪著五條憐,恨恨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仇人,「快點,滾出去啊!」

  馬克杯撕裂了房間內沉悶的空氣,呼嘯出駭人的聲響。或許自己就該被這個杯子砸中,如此一來夏梨姐說不定就會冷靜下來了。

  五條憐懷揣著這般荒誕的想法,甚至開始思索著要去實現這一念頭,可雙腿卻自顧自地後退了兩步。她習慣性側過身,抬手護住臉,馬克杯擦著發絲飛過,撞碎在門框上,落了滿地尖銳碎片。

  喘息聲。

  聽到了夏梨激動的喘息聲。抬起眼眸,能看到站在樓梯口的熟悉身影。甚爾站在那裡。

  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也不清楚他究竟對這場鬧劇旁觀了多久,更無法知曉此刻他的心中會想些什麼。昏暗燈光下的他如同謎題的聚合體,一如既往。五條憐狼狽地收回目光,但好像晚了點。甚爾正朝她走來。

  「拿著。」他說著,把什麼東西遞了過來,「先到車上等我。」

  五條憐茫然,但還是接過:「啊……好。」

  拿到了手中,才發現是那把吉他——並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必須由她親自帶到車上的行李。

  甚至,就這麼把它留在夏梨的家裡,也完全沒關系。

  果然還是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五條憐忍不住出聲:「我——」

  「去車上吧。」

  甚爾輕輕推著她。

  大概沒有什麼爭辯的余地了。況且在關於吉他的小問題上,確實不存在多少爭辯的價值。

  壓低了腦袋,五條憐悶頭往前走,拖沓的腳步落在木地板上,砸出咚咚的聲響。

  腳步聲愈發沉重、愈發急促,回過神來,她越走越快,竟然已經跑下了樓梯,慌亂地趿著帆布鞋衝出家門,闖入大雨之中,潮濕的水汽捂得她幾乎要喘不上氣。

  車就停在門口,短暫的一段路程只淋濕了肩頭。她逃進副駕駛座,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怎麼也冷靜不下來。

  大腦是在幾分鐘之後才稍稍安靜下來的,卻自說自話地不停播放著夏梨歇斯底裡的模樣,還有她向自己擲來馬克杯時猙獰憤怒的面孔。也忍不住回想著自己是怎麼跑出那個家的……啊,離開的時候,好像聽到夏梨姐在哭。

  濕漉漉的寒意從肩頭鑽進身體裡了。五條憐抱著膝蓋,依舊在不由自主地回想。

  又想起來了一點。在自己離開之後,甚爾走進了臥室,所以夏梨才開始哭的。

  所以現在是怎樣,他又要開始哄大小姐了,即便在他聽到她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之後?或許他們會就此復合,然後自己與禪院惠就此成為夾在中間最為尷尬的存在?再之後,保不齊會重新搬回鐮倉的這處別墅,睡在樓梯間的自己真正地成為被家人嫌棄的哈利波特?

  家人……他們怎麼算的上是自己的家人。

  五條憐低下頭,把臉埋進臂彎裡,手臂壓住了耳垂。好痛。

  糟透了。

  不管哪種可能性,全都糟糕透頂。就連沒有家人的自己和痛到讓她想吐的耳洞也是一團糟。

  「嗚哇——」

  被安置在後排的禪院惠不由分說地哭起來,五條憐裝作沒聽到。

  她已經沒精力去哄孩子了。

  還是遵照育兒專家的指南,讓禪院惠在無休止的哭鬧中成長為一個獨立的好孩子吧。

  挨過最猛烈的一陣哭聲,小海膽的動靜開始一點一點消停下來了,化作微弱的哼唧聲,盡管連綿不絕,但總比剛才的索命哭號好太多了。

  果然,放著不管也是一種有效的應對方針。就這麼繼續哼唧著哼唧著,馬上就能……

  哢噠——砰!

  車門忽地被打開,而後又猛地被關上,巨大的噪音像是丟進小譚裡的石頭,一下子掀起了水花。小海膽被嚇哭了,哇哇地叫個不停。

  「不是吧……」駕駛座傳來嘆息聲,「怎麼又開始哭了?」

  五條憐一怔,匆忙抬起頭。甚爾已經坐到了駕駛座上,皺起的面孔寫滿嫌棄。她總以為甚爾要差使自己趕緊去哄孩子了,但直到扣上安全帶,他都沒有說出類似的話……哎,等一等。

  甚爾把安全帶扣上了?

  難以置信地眨眨眼,五條憐生怕是自己看錯了。

  「您沒和夏梨姐……和她復合嗎?」她忍不住發問。

  「啊?」甚爾搞不懂她在說什麼,「復合什麼復合,昨天不是都已經搞定了嗎?」

  「唔……好。」

  「今天也真是吃夠苦頭了。」

  他疲憊地嘆了口氣,抬起手,把額前的碎發盡數梳到腦後,粗硬的發絲定型不了半秒鐘便落回到了原處。完全是在做無用功嘛。

  她這般胡思亂想著,忽然甚爾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

  「安全帶系好。」他把好好的一句提醒說得像是要挾,「不然罰款你幫我付。」

  「好的好的。」

  一疊聲地應著好,五條憐趕緊扯過安全帶,心想,雖然甚爾的語氣惡劣,但說的也算是好話。難道他確實旁聽到了自己與夏梨的所有爭吵嗎?總覺得很有可能呢。

  五條憐低著頭,慢吞吞扣上安全帶,目光卻偷偷地往旁邊瞟,打量著甚爾的表情,想從其中找到一點佐證自己的猜想的證明,不過他氣惱地耷拉著的面孔沒有透露出半點溫柔的情緒,看來自己是猜錯了。

  另外,大概是眼花了,也可能是庭院燈光的緣故,在甚爾左側的臉頰上,有一團淡紅色的圓形痕跡。尤其在他拉扯嘴角時,紅痕顯得更加明顯。

  往下看去,他的脖頸上也有幾道淺紅色的劃痕,像是指甲留下的痕跡,看著有點痛。

  在她離*開夏梨的臥室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呢?猜不到答案,但好想知道。

  一不小心,偷摸摸的打量變成了光明正大的注視。甚爾當然發現了她的目光,無奈地撇了撇嘴。

  「盯著我干嘛?」

  「沒、沒干什麼!」五條憐尬笑幾聲,「我沒有看您呀。」

  明顯的謊言。

  甚爾懶得戳穿她,輕哼一聲,旋動了車鑰匙。引擎轉動出轟鳴聲,收音機正播放著不知哪個年代的老歌。掰正了車內後視鏡,他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鏡面倒影中低著頭的少女。

  「還有,你的耳朵。」他的語氣仍是生硬的,「流血了。」

  她伸手去摸:「……啊。真的。」

  好不容易愈合的耳洞開裂了,幸好不是什麼駭人的傷口,只是滲出的血不知不覺濡濕了發梢。特地系上的深藍色發帶早已不翼而飛,一定是落在了那個家的某個角落。

  五條憐抬起手,想用衣袖擦干淨血,卻遲疑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如果染了血,一定很難洗干淨。

  像是看出了她的糾結,甚爾從後排抓了一件黑色外套,丟到她的手裡。

  「用這個。」

  五條憐攤開衣服,過大的尺寸顯然不是他的所屬物。「會弄髒的!」她匆忙說。

  「沒事。」甚爾並不介意,「用吧。」

  「……好吧。」

  她慢慢低下頭,把臉埋在衣服裡。柔軟的布料早已吸干了鮮血,但她許久都沒有抬頭。

  甚爾踩下油門,車緩緩泊出海濱別墅的地界。車燈在昏暗路面投下滿是水澤的光,雨一點也沒有停下。

  悶悶的,從身旁的那團衣服裡,傳出了聲音。

  「我們要回家了,是嗎?」

  五條憐問他。

  答案很簡單,也很明確。可甚爾卻不由得遲疑,在片刻的沉默後,才點了點頭。

  「對。我們回家。」


第44章 原來你也只是一只谷飼牛

  穿破雨幕,駛入黑夜,雨刮器哢噠哢噠響個不停,一次次拂去前窗玻璃上的水漬。

  待到駛入東京時,雨勢忽地減小了不少。抵達新宿,最後那點零星的雨絲也消失無蹤了,但濕漉漉的空氣裡還是摻雜著雨天特有的泥土氣味。

  甚爾在這個街區繞了三圈,終於找到了即將成為自己新家的那棟塔樓。然後再繞上四圈尋找停車位,總算是能夠結束這段長長的路途了。

  「喂喂。」他推了推副駕駛的五條憐,「醒一醒,到家了。」

  「啊!」

  五條憐從夢中驚醒——至於做了怎樣的夢,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地下車庫的燈光不太明亮,昏暗環境讓她一度以為自己還在那棟鐮倉的別墅裡。

  搓搓臉,再理理頭發,耳朵還是有點痛,這點痛楚也幫助她稍微清醒了一點。

  「既然睡醒了,那就開始干活吧。」

  她打了個哈欠:「好……」

  真沒想到,在短短的半年之內居然要經歷兩次麻煩的搬家,還都是遠距離的路途,真該感謝甚爾先生。

  要搬的行李不算太多,本著高效率原則,五條憐一口氣捧起三個紙箱,壘起的箱子擋住了視線。跟著甚爾濕漉漉的足跡,她艱難地往前走。

  「貪心。」甚爾忽然說。

  ……是在說她嗎?

  五條憐歪過腦袋,可惜紙箱太寬了一點,把視野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根本看不清甚爾說出這話時究竟是怎樣的表情,也無從得知「貪心」的評價是不是給她的了。但八成就是這樣沒錯。

  此刻倒是要感謝箱子的遮擋了,她郁悶地撇了撇嘴,誰都沒有發現。

  「說起來,就這幾個箱子,搬完就結束了,對嗎?」她向甚爾確認,「那些咒具去哪兒了?」

  想起甚爾以前放在櫥櫃和床底下的那些咒具,在第一次搬家去鐮倉的時候好像就沒有見到了,現在的這幾個紙箱裡更是沒有半點咒具的詛咒氣息溢出。她很好奇。

  甚爾按下電梯按鈕,走在身後的三個箱子毫不意外地撞在了他的背上,他無奈地扯扯嘴角:「存到倉庫裡了。總不能讓大小姐覺得我是帶著管制刀具的危險分子吧?」

  五條憐回想著甚爾拿刀的樣子……嗯,確實同危險分子如出一轍。

  總計二十八層的塔樓公寓,要苦等五分鐘,才能等來一架下行的電梯。然後再苦等五分鐘,方可抵達目的地。

  「該走了。」

  甚爾提醒她,不知道為什麼很像在扮演導盲犬的角色。

  於是顫顫悠悠往前走。濕噠噠的鞋底也快干透了,看不清足跡,只好全憑一腔直覺了。不經意間,紙箱又撞上了甚爾——他正停住腳步開門呢。

  「你啊。」他惱怒地轉頭,毫不意外地又被紙箱擋住了視線,氣惱感一下子沒了歸處,抱怨的話語也顯得軟綿綿的了,「小心一點啊你。」

  紙箱哆哆嗦嗦:「抱歉抱歉……我會當心的。」

  他推開門:「好了,往前走吧。」

  邁進家裡,終於能夠放下礙事的紙箱,也總算能夠看到這個家的模樣了。五條憐揉揉眼睛,有些難以置信。

  意外的,這間房子又大又寬敞,帶著一點油漆的刺鼻臭味,但這並不要緊。正對客廳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都市夜景,東京塔在諸多高樓之間露出一抹尖銳的紅色。

  而在這扇窗戶的內側,是空曠到一件家具都看不到的、裝修痕跡少得可憐的、只比毛坯房好上一點的——主要好在至少鋪了地板刷了牆壁造了吊頂——空空如也的、過分嶄新的,他們的家。

  五條憐左右望了望,又忍不住去看甚爾的表情。沒想到在他的臉上,居然也露出了一點點的意外的後悔。

  「失策了!」他扼腕嘆息,「應該和那老頭子說好,要一套精裝修的房子才對!」

  「……」

  獅子大開口地要了一套超好地段的大平層不說,居然還想要挑挑揀揀。甚爾先生,要求很高呢。

  她暗戳戳地在心裡想著,當然是沒把這些念頭說出口,只問他接下來該怎麼辦。

  「連床都沒有呢。」又環顧了一圈,五條憐發現了這個噩耗。

  甚爾瞄了眼手表,輕輕咋舌:「家居店現在都已經關門了……算了,今晚暫且將就一下吧。先吃飯再說。你想吃什麼?」

  話題一下子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匆忙回過神來:「你問我呀?」

  「我總不能問惠吧?」

  「唔——您說的是。」

  畢竟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嘛。

  五條憐想了想,很認真地琢磨著,可惜大腦一片空白,得不到半點靈感。

  一整天都忙忙碌碌的,沒有吃太多東西,可她不太餓。估計是早已餓過了勁,連飢餓感也被消化掉了。

  想不到合適的答案,她只好訕笑:「什麼都可以。」

  「……我還不如不問。」

  甚爾嘆氣,結果選擇權還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操勞了一天,思來想去果然還是要用肉來消除疲憊。暫且先把禪院惠放在家裡——畢竟這小子可不愁吃的。

  「把惠惠一個人放在家裡不要緊嗎?」五條憐總有點擔心,「是不是有人看著更好呢?」

  甚爾擺擺手:「最多就一個鐘頭,有什麼要緊的?以前不都是這樣的嗎。你別被保姆寵壞了。」

  「……哦。」

  雖然有點不滿,但他說得好像確實有道理。總之下樓逛了一圈,街對面的壽喜燒小店還在營業,簡直是完美的選擇,干脆不再多糾結,直接步入了店裡。

  看起來門面小小的店鋪,內部倒還算寬敞。點了一份和牛壽喜燒,再豪橫地追加了三碟牛肉。這家店以優質的谷飼和牛最為得意,店內掛著的小電視都在播放谷飼牛的飼養紀錄片。

  等待壽喜鍋上桌的時間乏味無趣,甚爾和五條憐沒有多少共同話題可聊,只能無聊地盯著電視,旁觀谷飼牛的成長過程。

  「我們的牧場位於北海道,引進優質國產肉牛品種,選用當地原產的谷物飼料,根據科學飼養法,為每一頭牛搭建面積最為適宜的飼養空間,定時播放舒緩音樂,讓每一頭牛都生活在愉快滿足的環境之中。」

  還能聽音樂呢?比她過得幸福。

  畫面上,棕色的或是黑色的谷飼牛整齊地排列在方格的圍欄中,低著頭,在食槽中啃食干糧,並不寬敞的空間只能允許勉強轉身,它會不會認為世界只有這麼大?

  五條憐沒由來地想。

  壽喜燒上桌了。雪花紋路的牛肉切成薄片,疊成弧形,在蔬菜與豆腐上鋪成漂亮的圓圈。店員點燃爐子的火,咕嘟咕嘟聲中,雪花般的脂肪融化成半透明,粉色的牛肉一點一點轉為棕褐色。屏幕上的牛依然吃個不停。

  「優良的品種、優質的飼料、科學的養殖方式。優秀的一切,只為打造出最為驕傲的國產牛肉。」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牛還在吃草,牛肉已經熟透。腦海像是響起了哢噠一聲。

  ……是了,是谷飼牛啊。

  華原夏梨,也是一只谷飼牛。

  五條憐眨眨眼。

  她想明白了。

  那是一只用大量的金錢和有限的自由飼養出來的、有朝一日會被端上餐桌的谷飼牛,所以夏梨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因為在出欄之前——在父親將她嫁去大阪之前的每一秒鐘,都該是幸福的。

  想明白了,飢餓感好像也回來了,空空如也的肚子擰出酸澀的「嘰——」一聲。她拿起筷子,這才發現面前的一坨牛肉居然在悄然之間消失無蹤了。

  與此同時,甚爾夾了一大筷子的牛肉,正准備把戰利品放進碗裡。注意到五條憐難以置信的目光,他笑出了聲。

  「現在活過來了?」他說。

  五條憐不懂他的意思:「我剛才也不是死的。」

  她伸出筷子,不由分說地夾走了甚爾筷子裡的牛肉,像是怕被追責那樣飛快地塞進嘴裡,把臉塞得鼓鼓囊囊,如同倉鼠。

  甚爾驚了。

  「你這家伙,怎麼老愛搶我的東西吃?」他不滿地撇著嘴,「護食嗎?」

  護食大概不是什麼好話,不過五條憐還是很認真地點點頭:「嗯!」

  「嘖……」甚爾重新夾起一大筷子牛肉,嫌棄地說,「受不了你。」

  受得了或是受不了,他們都坐在一次吃完了一整鍋壽喜燒。而那驕傲到能在電視上不停循環播放的谷飼牛,吃起來好像也不算多麼特別。

  說不定只有虛有其表。五條憐想。

  慢悠悠走回家。路過鯛魚燒小店,她的腳步慢下來了,倏地被甚爾甩在身後。正想追上,他也停下了,回過頭看她。

  「干嘛不走了?」他問。

  依然停在鯛魚燒小店的檔口前,她干脆說:「想買鯛魚燒。」

  「那你快點。」

  「好!」

  快快地點單付錢,剛出鍋的滾燙鯛魚燒來到了手裡。五條憐小跑著追上甚爾。

  「哎。」甚爾指了指她的鯛魚燒,「分我一點。」

  「……哦。」

  早知道他也要吃,就多買一個了。

  五條憐藏起這點不情不願,捏住鯛魚燒。輕輕一掰。魚頭魚尾分成了非常不均勻的兩半,巨大的魚頭和小小的魚尾,對比有點過分鮮明了。

  所以,哪一半歸哪一位呢?

  這是個值得思考的、且相當沒有價值的問題。


第45章 你的自我認同感是?

  拳頭大的鯛魚燒腦袋和三指長的鯛魚燒尾巴,怎麼看都是好不平衡的分配。五條憐懊惱著自己的垃圾手藝。

  要是能夠掰得再平均一點,哪還用得著苦惱誰吃哪一半這種煩心事呀!

  可惜沒有「要是」,而且她也沒有精准切分鯛魚燒的自信。再來一次,說不定反而會分得更加不平衡呢,她想。

  現狀無法改變,還是想想怎麼處置才比較合適吧。

  五條憐已經開始權衡起這兩塊鯛魚燒的優缺點了。

  魚頭部分的鯛魚燒最大塊,裹著一大團紅豆餡,是毋庸置疑的最佳選擇,但紅豆餡裡還藏著滾燙的熱意,要是不小心,保不齊會被燙到。誰都不會喜歡舌頭隱隱作痛的感覺吧。

  至於魚尾部分嘛,盡管只有小小的一點,卻被烤得很脆,一口下去肯定哢哢作響,絕對是整個鯛魚燒中最為精華的部分。就是體積實在太小了,就算吃的精光,也還是會覺得好不滿足。

  所以,該選哪個才好呢……

  糾糾結結的心思還沒得到一個著落,很快就被打破了——甚爾伸手過來,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拿走了最大塊的魚頭部分,毫不客氣的咬了一大口,被燙到差點噴火。

  「燙死了!」他嚷嚷著。

  五條憐盯著一臉猙獰的甚爾,心情復雜。

  該怎麼說呢……她還以為自己能先選呢,畢竟她才是那個付錢買下鯛魚燒的人嘛(雖然仔細想想她的錢也全都是甚爾給的),卻被甚爾搶走了先機,還被拿走了最大塊的部分(雖然要她先選的話八成也會因為不好意思而把大塊鯛魚燒拱手讓人),怎麼想都有點不甘心。

  在看到他被燙得呲牙咧嘴之後,她又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點竊喜的壞心思,明明知道這樣很不好,可她的嘴角還是不受控地開始抽搐起來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能笑出來呀,這太不禮貌了!

  甚爾瞥了一眼她刻意板起的面孔,真是好奇怪的表情。

  「看我吃癟有這麼高興嗎?」他好無奈,嘴角都垮下去了。

  「沒有沒有!」

  「你有話就直說,不要總讓別人去猜你在想什麼。很煩的。反正我是沒有閑心去猜你的心思。」

  她抿了抿唇,不自在地低下頭:「……嗯。」

  可你明明總能猜到我心裡的事。她想。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沉悶,手裡的鯛魚燒也被風吹得失去了溫度。甚爾又咬下一大口,酥脆的面衣裹著綿軟的紅豆餡,有點太甜了。

  「哎,我說。」

  他停住腳步,回過頭。不知不覺間,五條憐已經被落下好遠了。

  「今天夏梨的那些話,說得是很難聽沒錯,但能靠自尊心換來點什麼,已經是很不錯的交易了。」甚爾說,看來這就是他認定的價值觀,「總比丟了面子還一無所獲好多了吧?」

  那些尖酸刻薄的咒罵,他果然全都聽到了呀。為什麼那時候不說點什麼呢?

  沒有任何感動的或是尷尬的念頭,最先跳出來的想法居然是這個。真是罪過。

  但五條憐確實沒料想到他會主動提及夏梨的事情。坦白說,如果這話算是安慰的話,那一定不是什麼滿分的寬慰。

  「唔……您說的沒錯。」她盡力點點頭,依然覺得內心沉重。

  非要跟「丟了面子的同時一無所獲」這麼極端的情況進行比較,確實是前者更好一點。但要是能有更多選擇的余地,她可不想丟掉寶貴的尊嚴。

  「我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五條憐決定說一點違心的謊話。

  只要重復上一百遍,即便是虛假的謊言,也是能夠成真的。而她要說的謊言是——

  「她罵的那個人是『禪院憐』,不是我。」她低下頭,小聲嘀咕,「我是……是五條家的『憐』。」

  沉默,短暫的沉默。

  「事到如今,你的自我認同感還是『五條』嗎?」

  甚爾的聲音伴著晚風一起吹來,隱隱之中,似乎帶上了一點戲謔感,大抵是在嘲笑她吧。這並不奇怪。

  任何一個人聽到她說出了這麼不爭氣的發言,肯定都會想要予諷刺的。

  他的話讓五條憐覺得好不甘心。她知道自己應該反駁的,可話語卻好像梗在了喉嚨裡,怎麼都吐不出來,她只蒼白地張了張嘴,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手裡的鯛魚燒尾巴一點一點失去了溫度,得快點吃掉才行了。

  塞進嘴裡,費勁咀嚼。

  當真是耽誤了太久,本該酥脆的面衣已經吸飽了空氣中的水分,變得軟趴趴的了。內裡的紅豆餡黏糊糊,口感好粗糙,似乎還摻雜著一丁點苦味,實在算不上是什麼美味。即便如此,五條憐還是吃完了它。

  一個問題解決了,還有一個問題在等待著答案——就是甚爾所說的那句「你的自我認同感還是『五條』嗎」。

  真不想承認,這個問題她似乎(大概率是一定)答不上來。她不知道自己的自我認同到底是什麼,也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有自我。

  畢竟,從名字到活著的意義,「五條憐」從來都不是獨立存在的。五條憐很清楚這一點。

  她垂低眼眸,用手一下一下撫平鯛魚燒的包裝紙,試圖用溫熱的掌心將油紙上的褶皺熨平。這顯然不是什麼輕易就能達成的工作,於是她輕而易舉地放棄了這份執念,轉而把油紙疊起,仿佛只要把褶皺藏起,褶皺本身就不存在了。

  聽到甚爾輕哼了一聲,顯然是對她這份沉默的不滿。她也意識到自己確實應該說點什麼了。

  「那麼……禪院甚爾。」

  油紙的一角抵在指尖上,五條憐的心跳得好快,她知道自己將要說出很不得了的話。

  「你的自我認同,也還是『禪院』嗎?」

  沉默,此刻也是沉默。

  不敢抬頭去看,所以五條憐也不知道甚爾擺出了怎樣的表情。但她覺得現在還是不知道更好一點。

  好像過了很久——其實並不太久。甚爾停住腳步,伸手去掰她的肩膀,迫使她面向自己,如此便能看到彼此的表情。五條憐看到了一張陰沉到近乎漆黑的臉,而甚爾眼前的則是一副帶著一點點怯懦與很多無所謂的面孔。

  他看得想笑。

  「哈?」短促的笑聲聽起來很像是威脅。

  五條憐把油紙捏在手心裡,讓尖銳的角戳著皮肉。她的聲音很輕:「您生氣了嗎?」

  「這已經不是生氣或是不生氣的問題了。」他忍不住咋舌,「你在報復我嗎?」

  「我沒有……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故意把我說過的話重新丟給我了。」

  她躲開甚爾的視線:「也不是故意……」

  但仔細想想,她確實是處於某些目的才問出那句話的,而不是純粹的無心之失。如此想來,稱之為「故意」好像也沒有問題?

  看來有必要為自己解釋一下才行了。

  「您放心,我沒有想要惹您生氣的意思。」

  這有什麼好放心的?五條憐感覺自己說了句傻話。但沒辦法,她只能接著說下去了。

  「您說過我們很像,對吧?所以我想知道,您的認同感是什麼樣的,如此一來,我就能跟在您的身後學習了。」

  就像是冬日裡踩著首領的腳步行走在雪地裡的小狼崽那樣,五條憐想要知道甚爾究竟是怎麼想的。

  也許她該失望了,因為甚爾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自我認同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或許還和「禪院」掛鉤,因為一想到那個家,他就來氣;但也應該已經不再相關了,畢竟他早就離開了那個家,發生在那裡的一切他都不再關心,而那個家也無視了自己的存在或是離去。這樣的現狀,談何認同?

  甚爾不打算讓五條憐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依舊陰沉著臉,邁步往前走。

  「我們很像,但並不一樣吧?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所以你沒必要把我當作媽媽鳥,跟在我身邊嘰嘰喳喳不停,更用不著將我當成道德模範——啊,不對,我可沒什麼『道德』可言。」他輕哼了一聲,可能是在嘲弄她,也像是自嘲,「五條家的憐,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是了,直到現在,她還一直不曾說起過與自己有關的、更深入的事情。難道他很介意這一點嗎?可是……

  五條憐僵在原地,無法邁步。

  直到幾乎要被徹底落下,她才不得不開口:「我是五條家的六眼的妹妹。」

  甚爾沒有停留:「這件事,我已經聽你說起過了。」

  「嗯,是的……您是聽過了。」

  但她還有未曾告訴他的事情。

  「在家主認定我失去了價值之前,我一直作為五條悟的——呃,該怎麼描述呢……」

  她有著和六眼相似的名字,曾經他們擁有幾乎相同的面容。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手足,但不僅僅只是如此。她到底是什麼呢?

  是六眼的替身?劣等的備用品?或者確切一點說,是用來分散一切會為六眼帶來危險的存在?

  無法給出定義。

  五條憐是一個沒有定義的存在。


第46章 是一個沒有定義的存在

  「前代的六眼在襁褓中遇襲,未滿周歲便被詛咒師殺死,五條家的人恐懼到相同的慘劇再度發生,甚至連前代六眼的存在都不敢放入家族的記錄中。為了不再重蹈覆轍,在阿悟——嶄新的六眼出生的那天,本該和母親一起死去的我誕生了。」

  那個新生的孩子叫做被取名為憐(satoru)。

  她存在的意義並不復雜,就是為了分散六眼在長大成人之前可能遭遇的一切危機。實現計劃的方式也並不復雜,這孩子長得和六眼很像,只要削短她的頭發、再套上和六眼一樣的服飾,他們看起來將會像是完全一致。

  再然後,在任何有需要的時候,只要帶著這個孩子出去,就足夠勾走一些腦子不靈光的詛咒師。他們會像飢餓的魚那樣鑽進漁網,然後拼命掙扎。

  魚死網破的時候總是有的。五條憐曾無數次遭遇瀕死的境地,環繞在身旁的人都死了,自己倒是僥幸活了下來。更多的時候是見證了他人的死亡,但那些失去不足掛齒。

  ……

  在那個家裡,大家總說著satoru的事情。

  ——知道嗎,satoru少爺繼承了無下限術式!

  ——satoru少爺又學會了新的本領!

  ——啊啊,satoru少爺太聰慧了!

  他們訴說著她的名字,卻不在她的眼前說起這些事情。而且,她也沒有做出這些事情呀?

  她擁有咒力,但沒能繼承術式。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五條家沒有讓任何術師前來教導她任何有關咒力實操的事情。她都不知道要如何成為咒術師。

  再說了,她也不是「少爺」呀。

  真奇怪。什麼都很奇怪。

  一切的困惑,在見到那位「satoru」之後,就徹底消失了。

  真正的六眼,真正的satoru。與她空洞的深藍眼眸不同,當他的眼眸注視著自己時,五條憐甚至想要捂住大腦。

  不然的話,一定會被他看穿一切她腦海中的想法吧。

  那時,他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嫌棄的表情——確切的說,其實是什麼表情都沒有,就像一幅能面面具。他只動了動唇,說,確實,長得和他很像。

  必須承認,這不算是很愉快的初次見面。後來究竟是怎麼成為關系還不錯的兄妹的?也有點想不起來了。

  回過神來,她已經變成了跟在五條悟身後的小小跟屁蟲。

  雖然這個家的所有人都不喜歡她,雖然大家都當她是棺材子而厭惡她,雖然她漸漸地長得不再像是阿悟,但只要和阿悟走在一起,一定什麼都不用害怕吧。

  「從此以後。」

  顫顫巍巍地站在家主的面前,五條憐知道計劃失敗了。她徹底不像五條悟了,從空洞的雙眼中就能看出貧乏無能的本質。誰也不會再輕易上鉤。

  而且,五條憐已經成長為了很了不起的六眼。

  她沒用了。

  所以家主說:「從此以後,你就做回五條憐吧。」

  從此開始,她才真正地成為了「五條憐」。

  從那之後,她的老鼠被踩死,她撿到了戒指,但家主看她就像是在看被踩死的老鼠。然後……

  「然後我受不了那個家,就逃走了。」

  五條憐終於追上了他的腳步。那些一點都不想說出口的事情,也總算是說到了盡頭。

  「雖然誘因是戒指,但……就算是沒有那枚戒指的事情,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吧。我在那裡呆不下去。」

  總有一天會是哪天,她也不確定。如此想來,或許撿到了那枚戒指、被家主視作蟲豸,也不算什麼壞事了——現在可比留在五條家好多了。

  「哦。這樣啊。」

  甚爾漫不經心地說。

  他好像聽得不太認真。早知道這樣,她也別說得那麼詳細了。

  五條憐心口悶悶的,好一陣難受,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難受什麼。她只能用力地喘息幾口氣,努力讓癟癟的胸腔重新鼓起來。

  「所以。」

  甚爾再度出聲,嚇得她瞬間打起精神了:「您說您說。」

  他眯起眼,斜睨著打量她:「干嘛突然怎麼諂媚?」

  「呃——」

  諂媚嗎?她怎麼一點都沒感覺到。

  五條憐摸摸臉頰,好不自在:「因為我,尊敬您?」

  「謔喲!」他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尊敬我這種人?」

  「您不值得尊敬嗎?」

  甚爾想說「當然了」,可一低下頭,對上的卻是一雙很空洞的眼睛——她的眸子總像是藍洞,區別是藍洞裡一定藏著無盡豐富的秘密,而她的眼裡只漂浮著空空蕩蕩。

  很空洞,但在看著她時,卻分外認真。

  於是,他的回答好像也跌進了這片深藍之中,無法說出口了。甚爾聳聳肩膀,不再繼續這個無趣的話題了。

  「所以。」他把扯遠的話題重新拽回來,「你們家前代的六眼早早地就被詛咒師殺死了?我還從來沒聽過這種事。」

  果然,他在乎的重點也是「六眼」。五條憐不覺得意外,至少她認為自己不需要意外,可心髒還是不甘地突突突跳動著。

  「對。」她輕輕點頭,「這件事,就連五條家的人也很少知道。」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阿悟告訴我的。」

  「也是。」

  差點忘了,眼下就有一位了不得的六眼存在呢。

  甚爾能想到為什麼這出替身計劃失敗了。

  五條憐太不像是六眼該有的模樣了,從氣質到能力,就連舉手投足之間畏畏縮縮的小習慣也透著別扭。看來看去,大抵就只剩下一張臉還算像是五條悟了吧,雖然根據本人所說,這點相似也已經伴隨年月磨滅了。

  說起來,六眼長什麼樣子來著?想不起來了。甚爾讓她抬起頭,試圖從她的面容中重新構築出對於五條悟的印像。

  「怎麼說呢……」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多少還是有點像的,因為你們是兄妹嗎?要成為六眼替身這件事是在你出生後就決定的,那時候怎麼保證你們的長相完全一致——你們又不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

  確實,她與五條悟的關系,充其量是來自於同一個家族的手足。真沒想到甚爾還記著這一點。

  五條憐有點不想回答了,或者說點別的什麼搪塞過去。可其他還能說些什麼借口呢,她想不到。

  好像,只能坦白地說了。

  「術式吧。大概。」話語和她的腳步一樣僵硬,一點一點邁到電梯前,甚至忘了要按下向上的三角形小按鈕,「以前聽家裡的下人說起過,似乎是曾找來了一個詛咒師,讓他把我的臉變成了和阿悟很像的樣子……所以現在變得不一樣了,是因為術式的能力在減弱。」

  就像是鍍在表層的金箔一片一片掉落,露出了藏在其中的石頭。

  如果下人們的傳言都是真的,那如今她與五條悟一切的不同,全都是因為真實的她正在顯露。

  這個可能性有點糟糕,所以她不愛去想——連帶著連整個五條家都不願意去回憶了。但她懷疑甚爾還會再追著問。

  「您對五條家的事情很好奇呢……」她小聲嘀咕。

  終於想起等了好久電梯都沒來,她抬手輕按向上的小三角,聽到甚爾輕輕哼了一聲。

  「忘了嗎?」他歪著腦袋看她,「我說過的,我愛聽御三家的腌臜事。」

  是了,是聽他這麼說過。

  「對你來說,御三家的腌臜事是『情報』嗎?」五條憐不覺得這份愛好純粹只是來自於對八卦的渴望。

  甚爾聳聳肩,不置可否:「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好。」

  「是嘛……」

  「還有,你現在是跟在我的屁股後面,所以別再嘀咕其他人的事情。我聽了會覺得煩。」

  「……明白。」

  沒關系,她也不想再說了。

  叮——電梯落回到底層。步入其中,轎廂門即將合攏,五條憐想起一件不算很重要但也絕不渺小的事情。

  所以,自我認同感該怎麼辦?她的自我認同感應當是什麼呢?

  這個最應該糾結和討論的問題,好像輕而易舉地就從今日的話題中溜走了。

  五條憐抬起頭,注視著甚爾寬闊的背影。

  甚爾的自我認同感,她也還不知道。但如果問了,他一定會扯開話題。

  這個男人,到底是否存在著「自我」,或者「認同」呢?

  她沒有答案。她想她找不到答案。

  「你怎麼又磨磨蹭蹭的?」甚爾用手撐著門,回頭看她,滿臉嫌棄的,「做事太慢了吧。」

  啊,一不小心想了太多,腳步都慢下來了,被他狠狠甩在身後,也難怪要被嫌棄了。

  五條憐小跑幾步,衝進門裡。

  「來了來了!」她急匆匆說,「下次一定不磨蹭了!」

  甚爾努嘴,把門關上:「上次你也是這麼說的吧?」

  「啊?」是嗎?她想不起來了,只好尷尬地笑笑,「哈哈哈——」

  「嬉皮笑臉。」

  「哦……」

  她收起嘴角的弧度,一聲不響。

  還是別笑了吧。

  空空蕩蕩的家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漆黑,也不知道開關在哪裡。摸索著走到客廳,看看誰在嬰兒車裡的小海膽,五條憐松了口氣。

  現在沒人能照看禪院惠了,出門這件小事也變得提心吊膽了,真叫人苦惱。

  哢噠——甚爾終於摸到了開關。平淡的淺白色燈光灑下,倏地把寬敞的新家照亮。

  「想想今晚睡哪兒。」雙手叉腰,他四下環顧著,「你還是要住在這裡的,沒錯吧?隨便挑個房間當你以後的臥室好了……啊。」

  像是想到了什麼,他忽然竊笑起來——說別人嬉皮笑臉的他,倒是有隨意偷笑的權力呢。

  在竊笑聲中,他說:「這次可沒有樓梯間給你選了。」


第47章 最糟糕的一晚睡眠

  不用思索,*也不必糾結,更加用不著擔心自己會不會想多了,甚爾的這句「這次可沒有樓梯間給你選了」,絕對就是對她早前選擇了樓梯間當臥室的嘲弄!

  五條憐漲紅了臉,連耳朵都在隱隱發燙,而這絕對是羞恥感造成的傑作。

  「……我知道這裡沒有樓梯間!」她逞強般替自己辯解,「再說了,樓梯間什麼的,我早就已經住膩了!」

  「是該膩了。」

  甚爾撓撓頭,皺著臉說,顯然是回想起了昨晚委屈巴巴地縮在那個小房間裡待了一整晚的糟糕經歷。

  「那裡擠得要命,真不知道你怎麼睡的。」他嘀咕著。

  擠嗎,她怎麼沒覺得?

  用不著琢磨太久,她很快就找到答案了:「因為我沒……」

  才說道一半,她的話語突然停住了,表情也僵在臉上,看起來真像是按下了暫停鍵。甚爾挑了挑眉,帶著一絲計謀得逞的偷笑,追問道:「沒有怎麼?」

  「沒、呃……」啊啊,現在連臉頰都開始燙起來了,說出口的話語哆哆嗦嗦,「因為我沒您長得高……」

  她的聲音一點一點輕了下去,消失到了不知何處去。

  自己不如甚爾長得高,這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實。話雖如此,要在一直嫌棄她長得太矮的甚爾面前坦白自己確實很矮的這個事實,實在是太煎熬了,煎熬到五條憐冒出來了一股沒由來的心虛感,襯得自己更加渺小了。

  至於甚爾嘛,他當然是笑出聲來了,以一副很得意的腔調。

  「啊哈!」

  難得見他心情這麼好,如果他的好心情不是用來嘲笑自己的就好了。

  五條憐耷拉著腦袋。她一點也不想表現得那麼沮喪,可甚爾的惱人發言總是在耳邊響個不停,嘰嘰咕咕著:「看來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嘛,知道自己只是個小豆丁。我是不打算打擊你的自信心,但我得提醒你,你這顆小豆丁就算是好好地發了芽,也沒辦法比我高的。」

  說著,他一撇嘴角,還聳了聳肩,一副「你好自為之」的態度,看得五條憐瞬間從沮喪轉變成了暴怒。

  啊,當然了,對著甚爾發火,這種事她是絕對做不出來的。這點小小的惱怒也全藏進了攥緊的拳頭裡。她對著看不見的空氣氣惱地揮了幾圈。

  「我馬上就能長高的!」她執拗地替自己辯解,「我正處在生長期呢!」

  甚爾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這就是你剛才搶我牛肉的理由?」

  沒想到他還在介意這種事,真是小氣鬼。

  其實強搶牛肉和想長高的心完全沒有關系,但似乎是個不錯的借口——要是被甚爾知道自己是把夏梨同谷飼牛聯系在了一起所以才吃了不少牛肉,他肯定會嘲笑自己的。

  不用再多想了,她匆忙點頭:「嗯,就是這樣沒錯!」

  「嘖……怪小孩。」甚爾輕輕咂舌,瞥向她的目光都顯得有點微妙了,「那就把最大的臥室讓給你了,說不定你以後也能長大到撐滿整個房間。」

  這話聽起來好像帶著一點嘲諷意味,但也可能只是五條憐聽錯了。她也說不好,只能笨拙地點點頭,小聲嘀咕著:「謝謝您?」

  甚爾無奈地扯扯嘴角:「不客氣。」

  算得上有些倉促,五條憐成功得到了這個家裡最為寬敞的主臥。算不算得上是好事一樁,這個問題暫時先按下不表,但怎麼總有一種她是勝之不武的感覺?

  不過,分配臥室什麼的,這種不大不小的事情,也算不上是什麼戰爭啦,當然也無從討論勝利不勝利之類的事情。

  就算是最寬敞的臥室,也和這個家的其他地方一樣空空蕩蕩,除了電燈——甚至連個像樣的燈罩都沒有,只有一節燈管光禿禿地露在外頭——以外,多余的家具一件都沒有。

  床嘛,自然也不存在。五條憐看著硬邦邦的木地板犯難。

  她和甚爾一樣,都以為華原先生約定的新房是輕松就能領包入住的程度,當然沒有帶上半點家具或是被褥,實在沒想到是確確實實的一間新房子沒錯。

  感覺,好像被華原先生埋伏了一手呢。

  往身上不停套衣服的時候,她暗戳戳地在心裡這般抱怨著。

  她想過了,直接躺在地上大睡特睡顯然是不行的。沒有絲毫柔軟可言的木地板絕對不是什麼可以安眠如夢的選項。

  往地上鋪一層衣服姑且增加一點柔軟感,想來似乎是個不錯的想法,但她的衣服少得可憐,從頭鋪到腳,只能堆滿薄薄的一層,躺上去,好像還是和直接躺在木地板上沒差。

  要是那件羊毛的夾克還在自己身邊就好了,可惜這只是「要是」。她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嘆氣了。

  以前常穿的甚爾的那幾件衣服,已經在本人的強烈要求之下全部歸還過去了,她也不好意思只是為了舒舒服服地睡一晚上而找本人去要回來。

  所以,她現在正在穿上自己的每一件衣服,努力增加自己的裝備厚度。如此一來,她與堅硬地板之間的距離就能稍許增加一些了——通過她的親身實驗,已經證明了這就是今晚最佳的睡眠方式沒錯。

  最後再找一件柔軟的打底衫,疊一疊當作枕頭,她總算是能夠躺下來了。肩胛骨隱隱約約還能感覺到木地板的硬實質感,但沒有那麼鮮明了。只要不側身睡,突出的骨頭就不會被硌得難受。

  「晚安,惠惠。」可不能忘記哄一哄今晚和她睡在一間房的小海膽,「現在只有你一個人睡得最舒服啦……」

  ……壞了壞了,她怎麼又開始羨慕起一個小嬰兒了?這可不好!

  趕緊甩甩腦袋,把這點丟人的眼紅全部甩出去。五條憐閉緊雙眼,強迫自己快點睡著。

  這一晚,確實是睡著了沒錯。但睡眠質量嘛,當然是根本不存在的。

  在短短的六個小時裡,她醒來了八次。

  其中,兩次是為了給小海膽喂奶的自然而然的習慣性蘇醒,兩回是被厚重的衣服捂得後背冒汗,熱氣直衝大腦,一次是迷迷糊糊坐起來費勁地扒掉套在身上的加絨衛衣兩件襯衫和三條運動褲,緊接著迎來了三次骨頭幾乎要被硬木頭壓得錯位的恐懼感,她很不爭氣地被嚇到從不安穩的夢中猛地睜開雙眼。

  最後一次蘇醒,大概是這段糟糕的睡眠終於走到了盡頭。她既沒覺得有多熱,也沒覺得很冷,就是平躺著睜開了雙眼,無趣地瞪著天花板,背後的木地板正在致力於讓她的脊椎骨徹底散架。

  說真的,她連一秒鐘都忍不下去了!

  飛快地爬起來,也自己不管踢飛了腳下幾件衣服,五條憐衝出房門。

  她要找到甚爾,告訴他現在立刻馬上就去家具店買一張床,再不濟拖回一張席夢思床墊也好——或者或者,買床被子打地鋪也是好的呀!

  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直接睡在地上了!

  五條憐暗自在心裡給自己鼓勁,順便連措辭這一步都已經偷摸摸地演習了好幾遍。前所未有的勇氣讓她有種莫名的亢奮感(其實這份亢奮更有可能是缺少睡眠所導致的),腳步輕快地走向次臥。推開門一看,空空蕩蕩。看來甚爾沒有選擇此處當他的房間。

  推開第二扇門……哎呀,走錯了。這裡是置物間。再打開隔壁的門,怎麼還是置物間?

  睡眠不足與陌生的家雙管齊下,成功給五條憐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感。勇氣也成功地被折半了。她感覺自己的腦子上正蒙著一層微妙的霧氣。

  小心翼翼,再把手搭在又一個門把上。還來不及按下去,把手居然自顧自轉動起來了,嚇得她差點沒喘上氣,隨之而來被拉開一道小縫的門扉更是讓她幾乎要原地跳起。還好從門裡出來的只是甚爾而已,否則上述一切丟人動作,真的就要全部化作實際了。

  其實甚爾也有點被突然出現在門口且臉色青白像個幽靈的五條憐嚇到。但他可不會把驚恐的表情像她那樣全部寫在臉上,也不打算誇張地倒吸一口氣,只瞄了她一眼,隨口問道:「起這麼早?」

  「唔,是的。您今天起床也挺早?」話說完了,才想起來好像還漏了點什麼,她趕緊補上,「早上好。」

  「哦。好。」

  他的回答真簡單,直接把「早上好」濃縮成了短短的一個「好」字。

  說實在的,他的臉色看起來也沒多好,看來他的睡眠質量並不會比五條憐好到哪裡去,也難怪他整張臉都皺起來了,別扭地蹙起眉頭,一會兒轉轉肩膀,一會兒摸摸後背,安定不下來的手最後落在了後腦上上,很隨意地撓了撓,小小的抱怨話語隨之而來。

  「華原那老頭子,絕對是在報復我沒錯……受不了,直接睡在地上實在是太難受了。」

  五條憐不可思議地眨眨眼:「您也會覺得難受呀?」

  虧他還長了這麼一身的肌肉,難道就沒有半點作用嗎?

  她實在想不明白,目光忍不住打量他的手臂肌肉,好奇的實現一路向下,卻被他忽然的出聲打斷了。

  「喂。」

  抬眸一看,他眯起眼正盯著自己呢。

  「我說你啊,是不是在想什麼超級沒禮貌的事情?」


第48章 你是不是在想很不禮貌的事情?

  沒錯,就在此刻,五條憐的腦袋裡確實裝著不太禮貌的想法。

  她覺得甚爾的滿身肌肉沒能在席地而睡的時候化作無形的被褥,實在太可惜。這種念頭真的有夠大不敬的。

  都被甚爾看出來了,那麼她就會如願地把心中所想說出口嗎?當然不可能啦。

  她有種確信的預感,要是她當真這麼魯莽,那麼在說出上述想法後,以甚爾一貫的處事風格,要麼會白她一眼,要麼就是錘她的腦袋,力度有多重,將取決於他的惱怒程度。

  五條憐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其實也沒那麼莫名其妙)挨上一記,更不樂意被白眼,於是匆忙換上一副板正的面孔——她已經開始展現出撲克臉的精髓了!——干巴巴笑了兩聲。

  「沒在想什麼呀。」總之先撒個不痛不癢的小謊吧,「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想太多?他怎麼可能想太多!

  看著一個小屁孩裝出一副游刃有余的騙人模樣,甚爾覺得好無語,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也完全忘記了正是自己把「撲克臉」這個概念教給她的。

  換句話說,他才是此刻現狀的始作俑者!

  不知道該不該算作是好消息一樁,甚爾並不打算逼問出她的真實心思,當然也不准備問責自己。他的腦袋也是霧蒙蒙的一片,所有思緒全都變得迷迷糊糊的了,只余下一個念頭依舊清晰,而這個想法當然是趕緊買張床然後好好地睡上一覺。

  既然期望已經如此迫切,那麼就得趕緊付諸實際才行!

  於是,甚爾和五條憐並排盤腿坐在空空如也的客廳裡,隔著一段可以說是相當禮貌的社交距離,還有一只不諳世事呼呼大睡的小海膽,無聊地盯著地板接縫發呆。

  他們確實達成了共識沒錯,迫切地想要睡上一覺的心情也真得不能在真了,但現在是早晨六點整。

  這個時候,絕不可能有任何一家家具店開門的。電器街也在沉睡中,所以就連趁早買台電視機來打發打發時間也變得不可能了。

  ……華原那個老頭子,絕對是復仇沒錯了。

  甚爾氣惱地想。

  坐得腿麻了,無趣的等待也磨人。他索性往後一倒,准備躺下來歇會兒,沒成想,後背一碰到地板,一整晚在堅硬地面睡覺時積攢下來的酸痛感一齊發作了,拉扯著背部肌肉都在痛個不停。以前被家裡那些眼睛長頭頂上的咒術師圍起來打好像都不如在木地板上睡一晚上來得難受,甚爾無話可說了。

  用手撐著地板,艱難地重新坐起來,他現在只想嘆氣。看看手機,未接電話當然是零,也不會有人給他發任何短信。

  最近就連電信運營商都不會給他發消息了,難道是發現他壓根就不是什麼大客戶嗎?甚爾咋舌,心裡已經偷摸摸地把禪院家的咒術師和電信運營商綁在一起了,暗自貶低著這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後悔感嘛,當然是前所未有的強烈。一是後悔在和華原協商報酬的時候沒有界定好所有回報的條件,傻兮兮住進了沒裝修過的新房子裡。其次嘛,就是後悔著沒有買一部自帶游戲的手機了。

  還記得當時買新手機的時候,臨近的諾基亞櫃台新出的款式,可是能夠玩貪吃蛇的。當時候為什麼選了這款來著?

  甚爾看著手中銀色的這台精密的小小機器,好像有點回想起來了。

  當時,貌似是覺得自己這種人和游戲的適配性相當低,而且他對游戲也沒那麼感興趣。現在他後悔了——如果拿在手裡的是那部深藍色的諾基亞,現在他至少還能靠無限變長的小蛇來充實無趣時間呢。

  干脆把手機也丟到一邊算了。

  甚爾覺得自己應該學到了一點什麼教訓,不過現實狀態是,他的腦袋依舊罩著一層霧。

  教訓也好,道理也罷,全都在霧氣的另一端,沒有給他造成半點實感。倒是無趣感鮮明得可怕。

  耐不下去了,他站起身。

  「走了。」他對五條憐招招手。

  同樣腦子上罩著一層霧的五條憐也花了幾秒鐘才終於回過神來,然後又耗了幾秒,學著他的樣子站起來。

  「我們去哪兒?」

  甚爾已經開始找錢包了——丟掉的手機當然也要找回來啦。他一邊四下摸索,一邊嘀咕著:「去樓下便利店,先買點東西墊墊肚子,然後看下有沒有報紙吧。」

  「應該有吧,昨天路過的時候,看到櫥窗裡擺著報紙。」

  「行。」那可再好不過了,「有報紙的話就買份報紙看看,看到nitori或者宜家開門為止。」

  「nitori?」

  兩只鳥的意思嗎?五條憐眨眨眼,沒有聽懂。

  「家具店啦。」

  甚爾以一副看笨蛋的表情看她,一句「大小姐」也差點接在後頭說出來。看在她已經露出了一副很窘迫的模樣,他便不說了。

  「哦……我知道了。」她收起耷拉的嘴角,伸手把嬰兒車拉過來,「要帶上惠惠一起去吧?」

  甚爾皺眉,有點不解:「帶他干嘛?」

  現在不解那方變成五條憐了。

  為什麼不呢?她忍不住想。

  昨天他也是這種態度,完全不把育兒大事放在心上。

  「放他一個人在家裡的話,會很不放心的,不是嗎?」她覺得自己像在說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如果不看著點,他會從各種地方掉下去的,比如像是沙發或是床之類的……啊,這裡的話,倒是不用擔心這一點。」

  畢竟什麼都沒有嘛。

  但就算如此,也不能放心!

  「而且,還有很多麻煩事情要做的,比如像是喂奶呀換尿布什麼的。他還會索求抱抱的,要是他哭得昏過去了怎麼辦?那多嚇人!」

  「我兒子是一哭就會昏過去的嗎?」

  甚爾聽了倒是想昏呢,還好他現在只想要嘆氣。

  「你果然是被夏梨家的保姆寵壞了。」

  隔了一整個晚上,忙碌的日常幾乎要衝淡了在鐮倉的回憶,當「夏梨」這個名字不期而至般跳入耳中時,五條憐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耳洞又開始痛起來了。

  不是已經不流血,重新開始結痂了嗎?真麻煩。

  「既然你這麼擔心的話,那就把惠帶在身邊吧。」他聳聳肩,走向玄關,「反正也是你照顧。你願意承擔起這點多余的工作,我應該替你高興。哈哈哈。」

  他干巴巴地笑了兩聲。聽起來倒是也沒有那麼高興呢。

  還是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但也許搞懂了也沒有意義。五條憐不再想了,推著嬰兒車往前走。

  忘記關上的窗,此刻很不適時地吹來了風,拂動了鬢邊的碎發,也吹動了柔軟的耳垂。一度幾乎快要消失無蹤的痛意,倏地又回來了,疼的她不得不頓住腳步,不期之間停在了原地。

  麻煩,果然很麻煩。

  每當耳洞痛起來時,她都好想摘掉耳釘。煩人的貫穿傷口,干脆愈合算了。這份衝動今日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強烈。

  反正耳環從來都不是人生的必需品。她告訴自己。

  衝動如此猛烈,可還是沒有落入實際。

  為什麼沒有?她說不好。

  可能是不想遭受多余的疼痛,更多的可能性是她該出門了。不能再為無聊的這一丁點小事耽誤腳步。

  清晨的新宿還沒有忙碌起來,但出門後不多久,就能透過便利店的玻璃,看到穿著西服或是校服的行人出現在街頭。

  看來今天是工作日。

  不上班的甚爾和不上學的五條憐同時冒出了這番感想,並且很有默契地把早飯送進了嘴裡。

  甚爾吃的是炒面面包配冰美式,五條憐則是雞蛋布丁和牛奶再加一個三角飯團,簡直是大相徑庭。

  當然了,剛才那點難得且有趣的巧合,兩位當事人完全沒有察覺到。

  甚爾攤開報紙,首頁毫不意外是尚未結束的伊拉克戰爭。只要戰火還沒燒到東京,那就同他無關。甚爾覺得不感興趣。殘奧會的新聞也不甚有趣,嘩啦嘩啦翻過去了。

  他連去年的洛杉磯奧運會的賽程和結果都不關心,怎麼可能會對都柏林的殘奧會提起不存在興趣。

  看來看去,報紙上寫的不是那些無聊的事件,就是股票或是正是有關的新聞,還有並不重要的某某基金會宣告成立,無聊到讓人想要打哈欠。他合起報紙,最後一丁點趣味感伴著吐息一起被嘆到空中,早些時候盤腿坐在自家(雖然那地方不盡如人意,但的確已經是他的家沒錯了)客廳裡的那種乏味心情好像又回到了身體裡。

  全當是為了壓抑著股乏味感,他拿起咖啡杯,先像模像樣地晃了兩下,盡力讓咖啡帶走冰塊即將融化的水分,迷了兩口,目光悄然瞥向身旁的五條憐。她正捧著一本什麼,看得很起勁,與他現在狀態截然不同。

  那就再喝一口咖啡吧,然後偷瞄一下她在看什麼……嗯,她拿了本時尚雜志——果然是沒品的小孩。

  他暗戳戳在心裡想著,忍不住撇了下嘴。

  就像是捕捉到了他的表情,恰巧是在同一時刻,五條憐也抬起頭,一本正經地盯著他看。

  「甚爾。」

  甚至還叫他了。

  甚爾嘛,他當然是不可能感覺心虛的,但杯子裡的咖啡還是自說自話地猛晃了一下。他干脆放下杯子,連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了。

  「干嘛?」他沒好氣的。

  啪——她合攏雜志,換上一副認真表情。

  「你是不是在想很不禮貌的事情?」


第49章 運氣哪有這麼好

  ——你是不是在想不禮貌的事情?

  必須承認,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五條憐確實懷揣著一點報復的意味——當然啦,只有一點點而已喲!

  這點復仇的心思,是絕對不能輕易說出口的,不過嘴角不經意揚起的弧度已經把她的心思全部透露出來了。甚爾全都看在眼裡,輕哼一聲。

  「對啊。」他聳聳肩膀,「我覺得你看這種庸俗的雜志非常沒品。」

  和五條憐不同,甚爾打算當個直率的家伙,雖說直率也不算是他一直以來的優良品德。

  真是叫人傷心的真相呢。

  五條憐的嘴角一下子耷拉下去了,剛才那副帶著點計謀得逞的小表情也徹底消失無蹤。她撇撇嘴,真想替自己辯解幾句,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了。

  真沒想到「沒品」這個評價還能再聽到2回 。而且看時尚雜志哪裡沒品了呀!

  「你只是不喜歡時尚雜志,所以才把自己的喜好強加在別人頭上了吧。」

  她小聲嘀咕,嘀咕著嘀咕著忽然來了底氣,一下翻到雜志的最末頁,把最後彩頁攤開來給他看。

  「再說了,我是看到這本雜志本期有抽獎活動所以才買下的——特等獎是巴寶莉的手提包呢!」

  印在彩頁上的經典格紋手包,甚爾只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沒品。」他賭氣似的說。

  五條憐真的要跳起來了,面紅耳赤地替自己辯解:「可是這個包很好看呀!而且這算是一種賭博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的沒錯,但你的運氣哪有好到能中特等獎?」

  「我——」

  好嘛,這下徹底是反駁不了了。

  且不說她本人的運氣如何,僅此一個且中獎率只有綜合百分之零點零三的特等獎,從概率學上來說就是遙不可及的寶物。二等獎與三等獎的粉餅香水看起來也有夠誘人,可五條憐不怎麼想要——雖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中。

  多少有點被打擊到了,五條憐深呼吸了幾口氣,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把雜志往甚爾面前一推。

  「您來抽吧。」

  她這話說得像是在賭氣,實際上當然和賭氣沒有半點關系。

  她認真地考慮過了,無論是運氣還是實力,他們之中肯定都是甚爾更勝一籌。比起刮開抽獎塗層那一刻的未知期待感,她更寧願讓手氣更佳的那方幫忙抽中心儀的獎品。

  在這個場合下,心儀獎品當然是百分之零點零三概率的巴寶莉手提包。

  甚爾皺起了臉,說實話有點不情不願的。

  刮開抽獎塗層這件事他其實挺樂意做的,但五條憐的態度總像是想要靠他的金手指逆天改命一樣誇張。

  且不說他有沒有金手指,就算他運氣好到爆炸,也不能浪費在這麼一次小小的抽獎上啊——起碼得用在柏青哥或者賭馬上大賺一筆才對!

  「再說了。」可不能忘記最重要的一點,「在你選中這本雜志的時候,能否中獎這件事就已經確定了,刮開塗層只是揭曉答案的過程而已,由我來還是由你來全都一樣,不是嗎?」

  一語道破,可五條憐還是一副固執模樣。

  「肯定會有一點不一樣啦!」她不停把雜志往甚爾面前推,「您就試試看嘛,拜托了!」

  「誒?行吧行吧。」

  甚爾被她求得嫌煩,也有一點點可能性是他對中獎結果確實有那麼一點好奇。

  不管是處於什麼理由,他總算是答應了,伸手往口袋裡摸了摸,好不容易才掏出一枚硬幣,還是最有緣分的五元銅板。

  難道真能和巴寶莉手提包結緣了?他暗自想。

  輕輕刮開銀色的塗層,第一個文字露出來了——是「特」字。

  「!!!」

  五條憐突兀地張著嘴,這完全是因為她已經驚喜到說不出話來了,緊挨到甚爾身邊,滿懷期待地探頭看他刮著塗層,腦袋動來動去的,好像一只小狗。

  便利店的小桌子本來就不寬敞,被她熱情的期待一擠,徹底不剩多少空間了。

  甚爾別扭地歪著身子,心裡多少有點怨言,卻沒有說出口來。他也被這意外的「特」字驚到了。

  見鬼了,運氣真有這麼好嗎?但仔細看看,這個「特」字的位置貌似……

  繼續刮下去,一長串文字出現了。

  「『特別的感謝致特別的你』……我們沒中獎啊!」

  五條憐發出痛苦的驚呼。

  難怪總覺得「特」字的位置格外靠前,還以為是什麼特別的排版,原來是憋了這麼一句祝福語啊。

  甚爾干笑了幾聲。

  意料之中的結果,沒什麼好沮喪的。他這麼想著,把五元硬幣丟回到口袋裡,無視一旁郁郁寡歡的五條憐,直接把雜志闔上還給她了。

  「我說了吧。」他的語調裡居然還帶著一點莫名其妙的竊喜,也不知道有什麼好高興的,「就是抽不中的。」

  「我知道的啦……」她小聲嘀咕。

  五條憐當然知道自己沒有好運到能夠輕松的拿捏到百分之零點零三的概率——要是能有這種運氣,說不定她出生時就能抓中「六眼」這枚好簽了。

  也就是說,此刻所感覺到的一切沮喪和低落,完全是因為剛才看到「特」一字的瞬間高漲起的腎上腺素所帶來的副作用,襯得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變得更加灰暗了。

  雜志上帥氣的封面男模徹底失去了吸引力,寫在書頁裡的「這個夏天最不容忽視的時尚單品!」專欄也變得乏味無趣。她把雜志推得更遠,一眼都不想多看了,與甚爾一起保持著無聊的空洞狀態,一直到時針指向九為止。

  感謝開門更早離家更近連咖啡也更加便宜的宜家,這一切有點成功讓它化身為目標終點的第一站。

  裝修風格是用不著費勁多想了,照著喜歡的樣板間依葫蘆畫瓢,把對應家具統統買下就好。

  現在五條憐有點感激甚爾在意大利之行成行前和夏梨提了分手,省下的一大筆出游錢正好夠買家具,否則他們就要成為住在繁華地帶大平層卻連飯都吃不起只能煮清水烏冬面(噩夢又回來啦!)的可憐窮鬼了。

  「你在偷笑什麼?」穿梭在自提倉庫裡找貨品時,甚爾盯著她,忽然這麼說。

  「有、有嗎?」五條憐心虛地撓撓頭,「沒有吧。」

  明明就有。在一語道破之前,她的眉梢要快揚到天上去了。

  甚爾懶得戳穿她了,輕哼一聲,繼續對著貨號找家具,把寬大的購物車裝得滿滿當當,結果結完賬推到樓下才想起昨天租的車早就還回去了,就算沒還也裝不下這麼多大件家具,只好灰溜溜的跑回收銀台問是不是能追加配送服務,好在沒人會不想多賺一筆配送費。

  「你該提醒我的。」

  把找零塞回錢包,甚爾埋怨的話語,五條憐一點都沒明白,就算是困惑地眨了眨眼,也還是一頭霧水:「該提醒你什麼?」

  他從鼻子裡輕哼一聲:「沒事了。」

  「哦……」

  所以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麼呀?完全不懂。

  五條憐撇撇嘴,決定丟掉這點茫然,跟在甚爾身後,一起走向商店街。

  呲啦呲啦,炸著可樂餅的小鋪好熱鬧,拐角處的咖喱店直到這個點也還是顧客眾多,貼滿了黃色打折標簽的蔬菜店也擠滿了阿姨太太們。

  這條街上熱鬧的一切都忍不住讓人想要側目,但他們的目標是盡頭的電器行。只要穿過這些喧鬧的店鋪,就能看到擺在店門口巨大的落地式液晶電視了。

  「總之,電視機是非常有必要的。」頓了頓,甚爾添上一句,「是生活必需品。」

  是……是嗎?

  五條憐真不想質疑他的話,但果然還是免不了茫然。

  所謂的生活必需品,指的應該是沒有就活不下去的意思吧。

  以前還住在五條家的時候,她的屋子裡可不會有電視機這種東西——事實上大多數人的房間裡都不會裝上這麼一個黑漆漆的方盒子。阿悟的房間裡倒是有,所以她以前能夠旁觀他通關了整部最終幻想7。

  有電視機的阿悟活得好好的,沒有電視的她還有五條家其他討厭的人也沒嗝屁,由此大概就能得出結論了,顯然電視機不是什麼生活必需品。

  在她暗戳戳地想了這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空當裡,甚爾已經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門口展示的那款最新落地式液晶電視,標價上的零多到只消看上一眼就足夠讓人昏過去了。店主的態度變得殷勤到可怕,捏著嗓子說了好多恭維話,敬語也多到讓人想要昏厥了。

  甚爾一點都沒認真聽這個禿頂老頭在說什麼,盡管對方面前,視線卻在四下打量,掃過電風扇與擺著的櫃式空調,然後落在了不遠處的游戲機上,盯了一小會兒,忽然收回視線,盯著五條憐,又垂眸看向躺在嬰兒車裡熟睡的禪院惠,不自覺摸了摸下巴,而這顯然是他冒出了什麼糟主意的前兆。

  五條憐猛抖了一下,頭默默後退了幾小步。

  必須承認,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她真的有點後悔把禪院惠一起帶出門了。

  暗戳戳想著要不干脆這麼退出他的視線好了,忽然看到他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

  「我給惠買台游戲機吧!」

  他擺出一副好爸爸的姿態說。


第50章 全部都是借口!

  看著甚爾真摯的(其實也沒有那麼真摯)眼神,有那麼一秒鐘,五條憐仿佛看到了十年後抱著游戲機手柄坐在電視機前、腦袋上尖刺似的發絲被電風扇的吹得晃蕩不止的小海膽——啊,那時候可能稱得上是大海膽了。

  大海膽與電視游戲中的魔人激戰正酣,完全聽不到外界的半點動靜。她悄聲走近,繞到前面一看,才發現大海膽居然完全繼承了甚爾的這副面孔,連死魚眼都如出一轍。

  五條憐被嚇醒了,猛地從幻想中脫身,一抬頭,對上的居然還是甚爾的死魚眼。她又大吃一驚,差點以為自己扎根在無釐頭的想像中無法脫身了。

  「你發呆干嘛?」甚爾撇撇嘴,對她不認真的模樣不太開心,「既然站在別人面前,那就好好聽人說話。」

  「是是是……」

  她一股腦點頭,尷尬得無話可說,只好回想著甚爾剛說的那句話,想著想著就覺得不對勁了。

  小海膽現在還只是小海膽而已呢,怎麼就需要游戲機……不對,明明就是自己甚爾想要嘛,怎麼能拿孩子當借口呢!

  不知從何而來的正義感瞬間衝進心頭。想想十年後的大海膽,五條憐認為現在的自己必須說點什麼。

  「甚爾……先生!」她搬出了久違的尊稱,不著痕跡地把嬰兒車往自己身邊拉近了一點,「您不可以把自己的欲。望強行放在孩子的身上!」

  拙劣的借口果然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當事人是否感到別扭或是尷尬,從表情看來實在無從得知,他只無奈地擺了擺手:「行吧行吧,是我自己想要,這麼說你滿意了吧?」

  滿意?唔……

  五條憐摸摸下巴,有點猶豫。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比較合適。

  雖然甚爾此刻狀似服軟的表情確實很值得欣*賞沒錯,但她好像不是出於這個目的才特地指正他的?

  說實在的,目的究竟為何,早就已經不重要了。

  坦白事實之後,甚爾儼然一副贖罪結束的輕快模樣,徹底正大光明地踱到游戲機的櫃台前,聽著禿了頂的店主大叔喋喋不休介紹著每款游戲機,目光總在不經意間掃過他的腦袋。沒辦法,五條憐只好推著嬰兒車跟上了。

  啊,可不是因為她對游戲機有多麼感興趣,純粹只是不想被甚爾甩在身後罷了——僅此而已!

  游戲機琳琅滿目,按照顏色分類的游戲卡帶也擺得齊整,如同三十六色油畫棒那樣顏色分明。

  最新式的游戲主機擺在櫃台上方,最顯眼的當然是以前就在廣播新聞裡聽到過、銷量高到驚人的PlayStation2,幾乎快要退出市場的世嘉土星也還在售賣中,擺在旁邊的彩色方形游戲機則是任天堂GAMECUBE。

  「這台機器的簡稱是NGC喲。」光滑的禿頂腦袋擺出一副很專業的姿態,說著的倒都是挺簡單的一些事情,「同理,PlayStation2的簡稱就是PS2。」

  還不如不說了。

  大概是因為甚爾已經買下了一台新電視,所以店主認定他是游戲主機的潛在客戶,也可能是主機的利潤相當可觀,總之這顆光滑的腦袋卯足了勁,一直在說擺在玻璃櫃台上的這些游戲主機的事情。

  至於隔了一層玻璃、就擺在櫃台裡頭的掌機,他看也不看,更懶得多提幾嘴、五條憐有點失望,可憐巴巴地扒在櫃台旁邊,盯著裡頭的好幾台機器。

  明明是掌機更有意思啊。她郁悶地想。

  比如像是角落裡那台GAMEBOY,小時候阿悟就很常玩,聽說是某一年他的生日禮物,正巧游戲機的出廠日期就是與他出生日完全相同的1989年12月7日。

  後來GAMEBOY升級換代,變成了GAMEBOYADVANCE,於是拿在五條悟手裡的小巧游戲機變成了紅色的GBA。他有段時間很著迷於一款破案游戲,五條憐七七八八地旁觀著看完他通關了,卻怎麼也不明白這款時不時就會冒出「我有異議!」的駭人動靜的游戲到底有趣在哪裡。

  ……她也很不明白,直到現在還能輕易地想到五條悟的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或許她也需要一台GBA,說不定多摁上幾回十字鍵就能把腦袋裡的雜念全都戳出去了。

  「啊,您想要這款是嗎?明白了——」

  光滑腦袋忽然上下大幅度動個不停,原來是在點頭哈腰。每句話的尾巴也被拖成市儈的長音。

  五條憐回過神來,終於從櫃台裡的那些掌機收回目光。原來甚爾已經挑好心儀的游戲機了,光滑腦袋正在忙著打包呢。

  不知該算是意料之中還是怎麼樣,被收進購物袋的是PS2,而不是方形可愛的NGC,更加不會是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墳墓裡的世嘉土星。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把疑惑憋到出店外之後才說:「為什麼不選NGC?」

  總覺得要是再店裡說出困惑,光滑腦袋一定會科普一大堆她聽得懂的或是聽不懂的。

  五條憐不想看到一顆雞蛋在眼前晃悠不停,她只想和甚爾一個人討論這個算得上五條憐的話題。

  「哪有什麼為什麼。」甚爾撇了撇嘴,說著模棱兩可的話,「倒是你,很喜歡NGC嗎?」

  「唔——」

  其實也沒有啦,畢竟她不懂游戲機和游戲。她只是純粹地覺得,GAMECUBE都比PS2漂亮多了。

  「而且任天堂的名字裡還有個『天堂』呢。」五條憐一本正經。

  這聽起來多酷呀!

  不算意外,說完之後就被甚爾白了一眼。

  「沒品。」又是這個評價。

  但好消息是,五條憐免疫了。

  「哦。」甚至還能給出這種很沒勁的回答,「知道了。」

  沒有惱羞成怒的「啊啊啊啊你別說啦!」,也沒有一本正經的自我辯解,那麼「沒品」的評價就會變得徹底無趣。

  甚爾無話可說。

  「喜歡的話就自己買去吧,你也不是沒錢。」只丟下這麼句嘀咕,他便邁步向前了。

  所以,在這場至關重要的新居大采購中跟著手提紙袋一起到家的游戲機。

  一小時後,液晶電視也被送上了門,碩大一個,擺在客廳靠牆的正中央,存在感十足。

  再然後,就什麼都沒有被送來了。

  約定好六點鐘前到家的家具遲遲不來,倒是很准時地在五點五十九分接到了來自對方的電話,一連串的「真是非常抱歉」裡夾雜著自己運力不足的遺憾、對他們無法准時收到商品的歉意,另外還摻雜了一丁點對他們買了太多家具的偷偷摸摸的抱怨。

  歸根結底就是,今晚也沒有床能睡了,因為他們出門後完全把買被子這件事忘得一干二淨。甚至連把折疊椅都沒想起來要買,以至於他們依然只能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

  但這也沒關系——紅著眼睛打了一整晚《生化危機》的禪院甚爾會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證明,坐在地板上打一整晚游戲絕對比直接睡在地板上好多了!

  至於坐在他身旁,像個不倒翁那樣搖來晃去的小家伙……抱歉,請先不要把她視作上述理論的樣本。

  「你要是困的話,去睡覺不就好了?」盯著電視機目不轉睛,甚爾的死魚眼都要變得更加死氣沉沉了,「在我視線範圍裡動來動去,我想留意不到都難。」

  「抱歉……但我,我不想睡在木地板上了。」

  她悄悄地往後挪了挪。

  恰好是在同一刻,電視上跳出一張喪屍的大臉,蒼白皸裂的面孔與鮮血漓淋的大口,瞬間把盤旋在腦子裡的睡意嚇飛了。她匆匆忙忙捂住心口,以免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嚇到撅過去。

  這麼看來,還是勉強將她加入「打游戲好過睡地板」這番理論的證明人行列之中吧。

  甚爾懶得再說她了,舉起手臂伸了個懶腰,操作主角殺死了這片地圖中的最後一只喪屍,便把手柄丟給五條憐了。

  「呶,你來吧。」他換了個坐姿,靠在電視機的包裝箱上,「我看著你玩。」

  五條憐難以置信:「真的呀?」

  這麼一來,甚爾不久變成以前的自己了嘛——她就總是旁觀五條悟打游戲。

  一晚沒睡,多少有點頭昏腦脹的。甚爾按著眉心,長嘆了一口氣:「你怎麼總是喜歡質疑我?」

  每次向五條憐拋出一句話,有八成的概率還是只能收到一句反問,問了簡直如同白問。

  對於自己的小缺點,五條憐本人一無所知,也完全沒有感覺。不過,貌似惹得甚爾有點不開心了,這一點她還是知道的。她抱歉地笑笑,趕緊替自己挽回局面。

  「沒有質疑您的意思!」尊稱又被搬出來了,「我只是太驚喜了,驚喜得難以置信。」

  「哦——」

  一聲應答被他拖得長長的,意味不明。她也不說話了,立馬接過手柄,化身為屏幕中的新官上任小警察,穿梭在喪屍橫行的警局之中。

  漆黑而幽暗的通道,危機四伏的地圖,寂靜到沒有半個音符的BGM。一群喪屍跑了出來,這注定將是一場艱苦的戰鬥。

  五條憐屏住呼吸!五條憐握緊手柄!五條憐艱苦奮戰!

  並且堅持了短短十秒鐘,然後慘兮兮地死了。

  五條憐沉默。

  看著屏幕上血色的「GAMEOVER」,甚爾久久地說不出話。

  「……好菜。」

  他終於給出了超越「沒品」的評價。


第51章 小海膽恐為惡魔之子!

  好消息好消息,甚爾對五條憐的評價升級啦——但是負面評價!

  被困倦與喪屍以及「GAMEOVER」接連打擊了一通的五條憐已經快要麻了,而甚爾的一句「好菜」更是會心一擊,成功把她心中本就不多——現在更是所剩無幾的信心徹底擊碎,最後的那點生命力都要伴隨著嘆息聲一起被吐出身體裡了,連句道歉的話都說不出來。

  看著她這副消沉到幾乎快要褪色的模樣,甚爾只覺得驚訝,倒是半點沒想到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但五條憐久久沒有重新開始游戲,這點難免叫他有點煩躁。

  「好啦好啦。」由他說出這種話,聽起來倒有點安慰的意味在了,「打游戲很菜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多看著點我是怎麼玩的吧。」

  說著,他伸手去拿五條憐捏在手中的手柄,還擺出了一副得意模樣,勢要展現出自己的榜樣作用。

  結果操作的主角毫不意外地死了。

  看著主角慘兮兮倒地,五條憐瞬間活過來了。

  原來甚爾也GAMEOVER了呀!

  絕不是什麼幸災樂禍的情緒在作祟,也當然沒有在偷笑或是竊喜。瞬間明媚起來的情緒,純粹只是因為她意識到,甚爾好像也沒有那麼厲害。

  「喂。把你嘴角露出來的笑收一收。」甚爾耷拉著面孔,顯然是明媚不起來,很固執地又問了句,「看我輸了就這麼高興?」

  「沒有沒有沒有。」她一股腦搖頭,飛快地給自己找到了借口,「我只是在想……這關好像挺難的。所以我會努力的!」

  「在這種方面還是別付出多余的努力了。」

  畢竟只是游戲而已嘛。

  再來一局,結果依然以可憐兮兮的慘敗結束。

  不知道是不是輸的次數有點多了,沉重的昭告失敗的BGM中居然還添上了一點嬰兒哭聲,將失敗的絕望感拉滿到了極點,聽得人頭皮發麻。就算是按下了重新開始,哭聲還是沒有停下。

  ……哎呀,不對!

  五條憐像狐獴似的倏地立直了身,不算太靈敏的耳朵終於捕捉到了哭聲的正確來源。

  「那個……」她抹了抹心虛的冷汗,湊近甚爾身邊,「是不是惠惠在哭來著,」

  甚爾遲鈍地「啊」了一聲,抬手撓撓頭,一副滿不在意的模樣——也可能是裝作不那麼在意吧。

  「可能是。」他嘀咕著,不曉得他會不會也冒出了一點心虛感,「你去看看。」

  既然還能差使別人干活,看來心虛對他來說是半點都不會有的。五條憐趕緊起身,小跑著衝進房間,不加掩飾的哭聲也倏地衝進耳朵裡,帶來了比游戲中的喪屍還要鮮活的驚恐感。

  其實禪院惠哭了有一陣了,只是外頭兩位大人(這次姑且把五條憐納入「大人」的行列之中)太沉迷於游戲的話題,誰都沒有發現他鬧出的動靜。

  把小海膽喂飽,再晃悠晃悠哄上一小會,他還是倔強且哼唧哼唧地哭著。五條憐萬策盡了,只好抱著他回到客廳,緊挨著甚爾坐在一起。

  很久以前她就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只要把禪院惠帶到甚爾身邊,一切鬧騰的或是棘手的哭鬧,都能瞬間消停大半,仿佛他身邊圍繞著什麼特別的結界一樣,特別神奇。

  正如現在,一仰頭看到甚爾的側臉,小海膽鬧騰的動靜就減半了,乖乖坐在五條憐的膝頭,只剩下了一點哼唧哼唧的聲音。

  甚爾激戰正酣,連身旁多了只海膽都沒發現——他還卡在那一關過不去——只顧著捏緊手柄,一槍一個喪屍。忽地怪物衝到了屏幕前。

  這段惡作劇般的驚嚇每次都會跳出來,而每回都能被精准地嚇到,就算已經有所預料,也還是免不了被短暫的驚嚇帶來短暫的空白,而這一瞬的空白顯然就是最大的勝敗因子了。

  當怪物的蒼白大臉貼在畫面上,五條憐很不爭氣地又被嚇到心髒突突跳。懷裡的小海膽也不安分起來,左右扭著身子。

  也是也是,對於小屁孩的自己來說,這一幕都足夠具有衝擊力,比她小了這麼多的迷你小屁孩收到的驚訝程度,肯定會比自己高上不少。她有點後悔了,真不該把小海膽帶過來的。

  五條憐滿懷歉意低頭,在心裡盤算著該怎麼才能把小海膽哄好,一低頭,對上的居然是小海膽笑嘻嘻地興奮面孔。

  是的,笑嘻嘻的。

  他笑起來了。

  ……居然,笑起來了?

  驚訝地盯著手舞足蹈的小海膽,五條憐大受震撼。

  禪院惠,你原來是喜歡混沌和恐懼的惡魔之子啊!——順便冒出了這種很不妥帖的想法。

  要是真按照這種念頭的話,甚爾不就變成惡魔了嘛。

  趕緊甩甩腦袋,把亂七八糟的念頭統統丟出去,再稍稍側過身子,手動將小海膽的視線從電視上移開,免得他越看越高興。在這片刻忙碌的當口,甚爾也終於突破了瓶頸,順利帶領男主角步入下一關。

  這算得上好事一樁,不過歡呼雀躍倒是沒有的。甚爾接著沉著臉打游戲,五條憐也安安靜靜窩在他身邊旁觀者,時不時帶上禪院惠一起,一直看到游戲通關,而後再開始玩起新作。

  從《生化危機》玩到《最終幻想》,然後是《勇者鬥惡龍》和《古墓麗影》,在游戲機手柄的啪嗒啪嗒聲中,夏日燥熱的溫度乘著電風扇的葉片吹進家裡。

  這一整個夏天,甚爾家都悠悠閑閑的,像是被套上了一層閑散buff,家裡的所有人都得到了這份算得上美好的增益。

  小海膽自不必說,他現在的職責就是吃飽喝足然後睡覺,熱到發燙的天氣根本沒辦法出門散步,還不如在家裡吹著空調探險更好呢。

  五條憐就更不必說了,她本來就是大閑人一個,唯一算得上正經的工作也就只是照顧小海膽。到了夏天,連散步的苦差事都能免了,簡直是不能再好。

  至於甚爾……嗯,他相當讓人捉摸不透。

  他居然也悠閑地度過了整個夏天。

  殺手工作貌似為零,可能是因為夏天本來就不是什麼適合感肮髒活計的季節——屍體會臭出來的嘛。

  除此之外,小白臉的工作也沒有半點進展。他連日泡在家裡,約會什麼的一概沒有,不曉得的還以為他的蟄伏不動是在為了上一段慘烈的分手守忠呢,但五條憐知道,他對夏梨的感情可還沒有濃烈到這種程度。

  啪嗒啪嗒啪嗒,還是繼續玩會兒游戲吧。

  正如來時那樣,惱人的燥熱感會悄悄溜走,像是熟透的梨子,悄無聲息地從枝頭掉落,「啪」一下摔成泥。

  「你覺不覺得最近挺無聊的。」

  啪——腦海中梨子落地的聲音當真在耳邊響起了。五條憐抬頭才發現甚爾把手柄丟到了沙發上。難怪聽起來格外敦實呢,她想。

  「最近呀?唔,該怎麼說呢……」她想找個合適的形容詞,「我覺得每一天都差不多。」

  大可以把這句話理解為,每一天都挺無聊。

  甚爾輕輕咋舌,感覺到這樣的日常有點不妙。

  「果然還是得做點什麼才行……看看有沒有什麼工作吧。」

  說著,他就掏出了手機,開始給認識的幾個中間人打起電話,沒想到收獲全是零。

  最過分的當屬孔時雨了,他居然毫不留情地質疑起他的經濟狀況是不是出了問題。雖然八成概率這話只是玩笑,但還是氣到讓人想要掛斷電話。多說一點的心思也徹底消失無蹤,甚爾懊惱地癱在沙發上,嘆了口氣。

  這個反應,貌似有點不妙。

  五條憐瞬間警惕起來了,一步一步挪到沙發旁,飛快地打量了他幾眼,這才開口。

  「我們沒錢了嗎?」

  一開口就是過分現實主義的質問。

  剛在孔時雨那裡吃了癟,沒想到還要在自己家遭遇直擊靈魂的質問。甚爾撇嘴,郁悶地抱起手臂。

  「小屁孩不用擔心這種事。」他咕噥著。

  「哦……」這真的不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嗎?「要是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就盡管說吧!」

  「你嘛。嗯——」

  他摸摸下巴,似乎當真開始思考起來了,可惜五條憐沒辦法鑽進他的腦袋裡一探究竟——其實她真的很好奇。

  就這麼琢磨了一小會,甚爾垂下手。嘴角那道短短的傷疤拉扯了一下,像是在笑。

  「去個充滿夢想的地方吧。」他坐起身,抬了抬眼皮,「你要不跟著一起去?」

  充滿夢想的地方……

  上一秒還迷茫得毫無頭緒,下一秒五條憐的腦袋裡就自顧自放起了焰火,旋轉木馬和摩天輪還有過山車全都自顧自轉悠起來,瞬間變成了一片熱鬧光景。

  充滿夢想的地方,絕對是游樂園沒錯啦!

  五條憐瘋狂點頭。

  「去的去的,我要去的!」興奮之余也不能忘了小海膽,「那要把惠帶上嗎?」

  「不了,他不適合去那種地方。」

  「啊——對對對。」

  又是一股腦瘋狂點頭。

  是了是了,她聽說過的,游樂園的很多設施都有身高限制,就算不知道具體的限制要求到底是多少,也能猜想到小小一只的小海膽肯定不符合要求。

  無論如何,希望自己一定要超過身高限制啊!

  五條憐暗暗在心裡該自己打氣。

  事不宜遲,隔天就出發吧。

  漸漸涼爽起來的秋風推著他們前進,巨大的銀色弧形建築物出現在眼前,卷起一股草料的氣味,歡快樂聲從建築物的背側傳來,能夠看到那裡有一大片空地。五條憐揉揉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蜂擁的人群與立在眼前的牌匾。

  此處就是充滿夢想的地方——

  ——東京競馬場!


第52章 夢碎之地!

  夢想、賭徒,還有賽馬。

  能夠讓這聽起來絲毫不搭腔的幾個詞彙聚在同一處的場所,大概就只有賽馬場了吧。

  期待徹底落空。

  五條憐的內心毫無波動,甚至已經不想問甚爾為什麼要把賽馬場稱作是「充滿夢想的地方」了。

  只要望一眼便能知道,眼前這群手持賭注雙眼通紅的家伙賽馬狂人們,肯定懷揣著想要押中冠軍馬的夢想。

  不管怎麼說,一舉賭贏的夢也是夢想嘛。

  所以質疑什麼的完全用不著發表了,消沉也完全沒必要。但五條憐還是忍不住把臉埋在了手心裡,傷心到不想再多看競馬場一眼。

  她果然是想太多了。禪院甚爾這種人,怎麼可能帶她去游樂場玩啊!

  對游樂場懷有期待的自己也像個笨蛋!

  「喂喂喂。」甚爾用手臂輕輕推著她,還想歪過頭去看她的表情,「不高興啦?」

  五條憐總算垂下手,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出一句顯而易見的謊話:「沒有。」

  甚爾不依不撓:「那你垂頭喪氣的做什麼?快把你的這副表情收起來,太晦氣了,肯定會影響我今天的運氣。」

  你這家伙真的有運氣可言嗎?五條憐心裡冒出了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

  當然了,既然大逆不道,那她絕對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嘰咕著念叨的依然是謊話:「沒有垂頭喪氣。倒是您,帶我來賽馬場干什麼?」

  雖說東京競馬場是很正經的國立機構沒錯,但畢竟帶了點不妙的金錢色彩,怎麼看都不像是小屁孩適合來的地方。

  五條憐估摸著,自己說不定在門口就會被安保人員攔下來,卻沒想到就連安保都在很認真地討論今天那匹馬能夠摘得桂冠,五條憐和甚爾就這麼大剌剌地走了進去,瞬間夢想的銅臭味撲面而來,吹得她的頭發都亂了。

  趕緊捋捋頭發,把飛到頭頂上的劉海撥回原位。

  四下看看,這裡的每個人都捏著至少一張賽馬券,捏著鉛筆蹙緊眉頭,分外認真的模樣,看起來真像是在研究一道難題,而不是在糾結今天贏錢的概率。她甚至還看到了一個捧著賽馬剪報的誇張男人,貼滿剪報的手賬厚厚一沓,得用皮筋捆住才能合攏。

  這麼專業,想必他下定的賭注肯定很准吧。

  五條憐收回目光,表情瞬間垮下去了。

  好嘛,和這裡的所有人一樣,現在甚爾手裡也拿上賽馬券了。

  「所以,帶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她必須得拋出這個問題了。

  不用想,甚爾絕對不可能因為賽馬多有趣所以才帶著她一起過來的。

  「別急嘛。」他按著手裡的自動鉛,哢噠哢噠了好幾聲鉛芯還是沒彈出來,他無奈地甩了甩鉛筆,嘀咕說,「你餓了嗎?」

  「餓?唔……」五條憐閉起眼,很認真地感受了一下,這才給出答案,「還好。」

  甚爾的手伸進了口袋裡,摸出幾張鈔票給她:「那就去這條通道盡頭的小攤買點東西吃吧,隨便買什麼都行,順便幫我帶杯啤酒。啊,再順便看看這條路上其他人手裡的賽馬券選了哪匹馬。你的眼睛很好,不是嗎?肯定一眼就能把所有結果盡收眼底吧。」

  最重要的事情被他說成了順便,真是有夠本末倒置的,五條憐忍不住想做鬼臉。

  但不管怎麼說,至少現在終於知道了甚爾的本意,倒也不算是壞事一樁。

  她應了一聲「哦」,接過甚爾遞來的錢,數也不數就塞進了口袋裡。

  「看到其他人的選擇結果,然後呢?」她還是有點疑惑,「你要隨大流,和大家選一樣的馬嗎?」

  甚爾輕哼一聲,隨便找了條沒人的長椅坐下:「我可不要做別人的跟屁蟲。」

  這是在暗地裡貶低自己這條跟屁蟲嗎?五條憐暗戳戳地想。

  「總之快去吧。」他擺擺手,催她別再停在這裡,「否則人家賽馬券都要交上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

  都被催促了,當然沒辦法磨蹭。盡管多少還是有點不情願,五條憐也只好邁步前行了。

  賽馬場內的通道開闊而嶄新,大概是不久之前才剛翻新過,一側連接著通往觀眾席的通道,能看到綠色的草場,即將參賽的賽馬停在休整跑道上,看起來有些急躁的模樣。今天天氣不錯,遠處的富士山清晰可見……啊不對,現在可不是欣賞風景的時候。

  五條憐收回目光,重新注視著眼前的一種夢想。

  有句話甚爾說得沒錯,一眼收盡賽馬客們手中的選擇,確實是可行的事情,但這是在極度理想的情況下才能實現的完美情況。

  現狀是,觀眾們站得七零八落,有的靠在牆面上,有的弓身咬指甲,礙事的軀體擋住了賽馬券上的內容。真麻煩。

  像只詭異的小老鼠,五條憐小心翼翼地從左邊跑到右邊,然後又向前走了幾步,小腦袋東張西望,期間撞到了八個專注盯著賽馬券的男人,順勢收獲了三次「你沒長眼睛嗎!」的親切問候,還有一回被詢問是不是和家裡人走丟了。

  上述這些意外情況,全都被她以呆愣愣的訕笑搪塞了過去。今天的工作也無比艱難呢。

  艱難地踱步到通道盡頭的零食小攤,買下一杯啤酒和三明治(選的當然是價目表上最貴的那一款),五條憐又踱步回去了,路上依舊是東張西望收集情報,還好沒有撞到任何一個人,否則啤酒和被撞的家伙可就都要倒大霉了。

  「最受大家歡迎的是八號!」她指著賽馬券,莫名其妙也有點激動起來了,「西海帝王!」

  「誒……西海帝王啊。」

  甚爾看起來一臉嫌棄,也不知道是在嫌棄什麼。

  「這名字完全就是在抄襲東海帝王嘛。」

  啊,原來是出於這個原因。

  「東海帝王是什麼?」五條憐茫然地眨眨眼。

  甚爾看起來興致缺缺,不過還是替她解釋了一下:「是很厲害的賽馬。」

  好像不是什麼很有用的解說,幸好無知的五條憐來說有夠受用了。

  接著再把其他受歡迎和冷門的選擇念出來,大體上今日賽程中賽馬們的受歡迎程度就能一目了然了。

  「選一號的人最少啊……」

  甚爾咬著鉛筆,指節敲在賽馬券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也就是說賠率最高?要是僥幸贏了,絕對能大賺一筆。」

  光是想想以小博大的可能性,就足夠讓他冒出一點熱血沸騰的激動了。他坐起身,鉛筆落在一號旁邊的方框上,幾乎都快要畫下確認的圓圈了,五條憐礙事的腦袋忽然湊過來,一下子擋住了視線。

  「賠率高就能賺更多嗎?」她又來問東問西了。

  甚爾往旁邊挪了挪,不耐煩地點點頭:「嗯。」

  「但前提是能贏才行吧?」

  「呃——」一下子就被戳中了痛點,他的筆尖默默移開了,「你是在暗示我賭不中冠軍馬嗎?」

  「您想多了,我沒有這種意思。」

  話雖如此,甚爾還是輕哼了一聲,筆尖徹底從一號的位置挪開,轉到其他賽馬上去了。

  趕在開賽的前一秒,他的賽馬券終於遞上,選擇的果然不是碰瓷意味濃厚的西海帝王,也不是大黑馬一號。

  到底選了誰,五條憐也沒看到,但這大概不重要,畢竟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在看台找了個空位置坐下,四面八方全是充滿夢想的賭馬客——他們的夢當然是一夜暴富。每個人都精神高漲,不自在地攥著拳頭,脖子都被憋得通紅。這副緊迫的模樣看得真叫人緊張。

  當起跑地號角吹響,緊迫的氣氛飆升到了最頂端,加油聲吶喊聲瞬間從各個方向炸開來,連椅子都隨之猛抖了一下,嚇得五條憐差點摔下去。

  還好還好,甚爾沒有歡呼,否則她的耳膜一定會炸裂的。

  但就算是他,在這一刻居然也攥緊了拳頭,坐正的上半身緊繃得誇張。

  果然是個賭徒呢。她忍不住想。

  長長的土色賽道,在駿馬的腳下會被壓縮得無限短。激烈的歡呼聲好像也只持續了短暫的一會兒,便結束了,變成或懊惱或更誇張的呼喊聲。甚爾也一下子癱坐在了椅子上,看來他沒賭贏。

  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好消息,今天可不止一場比賽。

  於是,啤酒買了一杯又一杯,三明治則一步步從熱狗降級到了薯條然後又變成了玉米片。實在吃不下了,最後五條憐只能買點水果糖,一點也不好吃,單是想到那股人工的甜味,也足夠讓她的胃難受起來了。

  從白天比到傍晚,賽馬券買了一張又一張。甚爾喝光最後一口啤酒,把紙杯捏爛,丟進出口處的垃圾桶,現在才不太情願地開始數起口袋裡的鈔票。

  今天輸了不少,但也贏了幾局。加加減減……其實也沒掙多少錢嘛。

  夢想,破碎啦。

  「我果然是勞碌命吧。」

  回程的電車上,甚爾嘀咕著,很郁悶的樣子。

  「看來這輩子只能靠辛苦工作賺錢了。」

  五條憐瞬間get到了他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趕緊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認真模樣:「我也會好好幫您的!」

  甚爾沒吱聲,片刻後才忽然抬起手,輕輕敲她腦袋。

  「你最好是能。」

  隨著電車搖晃到站,然後去家樓下的托兒所接小海膽——能把禪院惠送去托兒所,還得多虧了五條憐曠日持久的請求呢。

  托兒所老師把禪院惠抱過來,一臉小秘密的,好溫柔地和她說再見。

  「對了,這孩子很安靜呢。」

  分別時,老師忽然這麼說。

  「平時在家裡,他會經常說話嗎?」

  「呃——」


第53章 好像有些落後了?

  ——平時在家裡,他會經常說話嗎?

  不巧,當托兒所老師拋出這個小小問題時,是看著甚爾的。也就是說,解答的權力也被丟給了他,真是有夠糟糕的。

  和禪院惠有關的問題,甚爾八成都答不上來,更別提如此細節的了。

  先訕笑幾聲吧,然後趕緊向五條憐投去目光,幸好她很快就接收到了自己的求救信號。

  「說話的話……正經的『語言』,好像還沒說出來過。」她從甚爾身後探出腦袋,「只會咿呀咿呀的。」

  「啊——這樣呀。」

  老師拖長了聲應和著,還是笑臉盈盈的,可五條憐總覺得有種不妙的預感。她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這個年紀,是不是應該學會說話了?我是說,像我們這樣對話?」果然還是很不安,她忍不住問。

  「每個孩子的生長階段都有所不同,有時候不用太著急的。如果實在很擔心的話,可以去醫院看一看。」

  「唔……好。」

  這話聽起來莫名有種即安心又不安的感覺。五條憐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搪塞地應著聲,跟在甚爾身後走回家,可心裡總還是忍不住在想老師說的話。

  「吶,甚爾。」她加快腳步,小跑到甚爾前頭,「如果惠惠不會說話,該怎麼辦呢?」

  真是……直白到毫不掩飾的話語呢。

  甚爾換了個姿勢,把懷裡扭著身子用手抓風的禪院惠抱穩了一點——今天沒把嬰兒車帶過來,只能委屈他成為小海膽的載具了——嘴角一下子耷拉下去了。

  「可以別說這種詛咒我兒子的話嗎?」他干巴巴地抱怨著。

  「……啊!」

  是了是了,雖然她不是了不起的咒言術士,但多少還是有點咒力在身上的。要是借著這點沒用的力量一語成讖,那絕對是最糟糕的事情。

  五條憐趕緊捂住嘴,用力搖了搖頭,甩動的發梢打在臉頰上,微微發痛。這也算得上某種程度的懺悔了。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想做好准備而已。」

  她低下頭,不自覺放慢的腳步幾乎要讓她被甚爾甩在身後,話語聽起來像是自顧自的小聲嘀咕。

  「要是當真不會說話,不就真的變成海膽了嘛……」

  甚爾靠過來:「你說什麼?」

  他沒聽清。

  「沒什麼!」

  這麼離譜的比喻,可不能讓他聽到呀。

  甚爾看她一副訕笑著的尷尬模樣,實在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起來才好,索性不吐槽了,反正看她又變成了一副縮手縮腳的樣子就能猜想到,她絕對在想一些不禮貌的事情。

  再不禮貌也無妨,在這個家裡,禮貌從來都不重要——雖然她依舊還是很恪守著規矩。

  抓著看不見的風,禪院惠越玩越開心,兩只小手扒拉著越過甚爾的肩膀,直往後背爬,嘴裡也咿呀咿呀不停。

  甚爾任由他在肩膀上翻山越嶺,只不太認真地抓住他的*外套下擺,這就算是全部的安全措施了。

  既然能咿呀咿呀,總不能說不了話吧?反正甚爾是這麼想的。

  「不會說話也沒事。」他很隨性地說,「這樣以後就不會說出傻話了,也可以少煩人一點。」

  「……哦?」

  五條憐眨眨眼。

  這是不是在暗示,她總說笨蛋一樣的傻話很煩人呢?

  想要說點什麼辯解一下吧,說不定回顯得她更像是蠢話很多的麻煩笨蛋了。可要是一言不發,不就像是心甘情願地默認了這一評價嘛,這可不妙!

  左右都不行,久違的危機感又冒出來了,五條憐很不爭氣地開始冒出冷汗了。

  抹抹額頭,一抬眸,甚爾居然在盯著他,嚇得她又是一頓。

  「放心好了,我沒說你。」甚爾隨口安撫了一句。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尷尬,畢竟鮮少有人會在涼爽的秋日夜晚瘋狂擦汗。

  「哦……」五條憐看起來還是懨懨的,估計還是打不起精神,「我明白的。」

  「你又明白什麼了?」甚爾有點無奈,頓了頓才說,「我只是在說禪院家的那群人而已。」

  禪院家的人愛說傻話,好像是一幢理所應當的事情。其中最傻的行為,當屬把他堵在庭園的角落裡,一遍又一遍重復著相同的傻話。

  ——咦,是沒咒力的那個廢物呢。

  ——啊,就是沒咒力的那個廢物。

  ——果然是一點咒力都沒有的廢物。

  相同的話語,調整一下語序或是措辭,就能變成自己的話語了。真蠢。

  哪怕是想一想,都會覺得蠢得要死。

  甚爾垂下眼眸,發現五條憐正在盯著她。

  倒是不至於被嚇到,但還是有點意外。他眯起眼,沒好氣的:「干嘛?」

  被這麼一問,五條憐倏地就站直了身,搖搖頭。

  「不干嘛。」她說,「就是在想,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甚爾抬起手,壓在她的腦袋上,摁了兩記:「沒怎麼,只是不想和笨蛋說話了。」

  「呃——」

  這下絕對就是在說她是笨蛋沒錯了吧,明明剛才還否認的呢!

  五條憐大受打擊,整個人都不好了,完全沒有注意到甚爾正盯著她這副模樣偷笑呢。

  不管怎麼說,自己受到的打擊有朝一日總會消散,但最要緊的說話問題,可實在是太叫人牽掛了。

  回到家之後的一整晚,五條憐都在觀察著小海膽的狀態,看他在客廳的地板上爬來爬去,聽他嗚哇嗚哇叫個不停,想到他調皮的時候最愛拿哭聲當武器,提心吊膽的心情好像稍稍減輕一點了。

  既然能哭,就證明喉嚨好好的。發聲沒有問題的話,那麼……不對不對不對。

  她甩甩腦袋,一下子就從樂觀的設想中抽身出來了。

  發聲是發聲,說話是說話,這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可不能混為一談了!

  概念是分清楚了,憂慮不減反增,五條憐苦惱地睡不著覺,隔天迫不及待地跑去了書店。

  啊,去書店可不是為了給自己找什麼消遣。一邁過大門,她就鑽進了育兒類書籍的專欄。

  還住在那間破舊小公寓的時候,曾經在甚爾的臥室裡看到過一本育兒書。

  考慮到禪院甚爾並不是那種會認真照顧小孩的家伙,顯然那本書是小惠的媽媽買下的。但那時候五條憐壓根沒想到這回事,並且連科學育兒都沒想過。搬家去鐮倉的時候,更是忘了把育兒書一起打包上。現在也不知道書到底去什麼地方了,真是後悔,還好這也不是什麼無法挽回的過錯,只要把手頭這本書買下就好。

  一回到家,五條憐就開始抱著書拜讀,一股子難得的認真勁差點讓甚爾相信了她真有這麼求知若渴。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育兒書,不免挖苦起來:「你還惦記著惠不說話的事呢?」

  五條憐頭也不抬:「嗯。」

  「行吧。」

  他撇撇嘴,佯裝滿不在意的走開了,實際根本沒走多遠,視線也粘在書頁上,和五條憐一起盯著「1∼12個月嬰兒生長發育對照表」。

  按照生長發育對照表,七至八個月的嬰兒就會發出「爸爸」和「媽媽」的聲音了,等到九至十個月更是可以扶著護欄行走,也會重復大人的話了。

  五條憐看看對照表,又抬頭看看坐在地上捏著積木玩的小海膽,暗自想了一堆東西。

  這堆念頭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她連禪院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都不知道,月齡更是難以估算。

  如果以平安夜作為起點,那禪院惠至少有十個月大了。如此看來,他的語言進度顯然十分落後,玩鬧的技能倒是還能跟上。走路嘛……

  五條憐放下書,把小海膽抱過來,用手扶著,讓他用雙腳站在地上。

  不知道是因為海膽本來就是沒有腳的生物,又或者他的雙腿變成了軟糖,一碰到木地板,他整個人都軟趴趴地掉到地上去了,重復了好幾次都是一樣。她急得腦袋冒汗,小海膽卻咯咯咯笑個不停,顯然是把這當成了游戲。

  「站好啦,不要笑。」她故意板起面孔,裝出凶巴巴的樣子,「朝我走過來,好嗎?」

  小海膽聽了嗎?好像聽了。

  他聽明白了嗎?大概沒有。

  啪嘰一下,它又癱到地上了。

  「唉,我不管你了!我要走了!」

  丟下這句話,五條憐作勢要走——當然,是裝的。

  一個真心要走的人,可不會面朝著自己的逃跑對像慢步逃走,還只邁了幾步就停住了腳步。

  看她要走了,說不定這終於給禪院惠帶來了危機感。小海膽長出了正經的腳,在地上蹬了幾下,不像樣地手腳並爬。

  終於,雙腿支撐起了肉乎乎的身子。他摸著牆壁,搖搖晃晃地挪過來,並且結結實實地撲在了五條憐的腿上。

  再然後嘛,他就一步路都不想走了,抱著他的小腿,哼唧哼唧不知道想說什麼,反正肯定不是什麼意味明確的話語。

  十月齡的成長計劃成功達成!

  一方面進行得還算順利,另一方面就一如既往了。禪院惠還是不會說話。

  「我叫阿憐。阿——憐——」

  五條憐張大嘴,把單一的音節拉得很長,每次經過小海膽身邊都要重復一下「阿憐」和「爸爸」這兩個最簡單的詞。但他依舊說不出來。

  為什麼呢?她想不明白。

  同樣想不明白的是,沒有母親、也不被父親承認的自己,說出的第一個詞是否也會是「媽媽」或是「爸爸」嗎。如果不是,她說出的又會是什麼呢?

  她努力回想,但這段記憶果然太過久遠,她找不回半點印像了。

  唯一能想到的記憶的起點,只有一段碎片般的畫面——是母親躺在床上,開膛破肚的模樣。


第54章 如同幻覺

  人生的起點是母親的死亡,初生的本能讓自己在母親的屍體前放聲大哭,仿佛在為母親的死去悲傷。

  僅有的父親……那是一個是缺席的存在。

  前者的面孔在記憶中無比模糊,或許照照鏡子可以從某種程度上見到她的影子。而後者是清晰的、不願回憶的角色。這些似乎都不適合裝進大腦費心思索。於是五條憐甩甩腦袋。

  想得有點太多了,得把雜七雜八的念頭統統丟出去才行。

  丟成功了嗎?可能是的。

  現在五條憐的腦袋裡空空蕩蕩,只剩下胸膛深處還有一種沉沉的滯墜感,很別扭的感覺。她試圖忽略,只看著躺在嬰兒床上的小海膽。

  他好像睡著了,睫毛卻還在微微翕動著,像是在說著他僅僅只是在裝睡,但翹起的發絲也在伴隨平穩的呼吸極小幅度地顫動著,看來他當真是睡熟了。

  海膽會做怎樣的夢呢?真好奇啊。

  五條憐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指尖擦過他的臉頰。軟軟的,好像布丁。

  「所以,我叫阿憐。」重復了好幾遍的話,總忍不住想要再重復一遍,「跟我念,阿——憐——」

  睡夢裡的禪院惠砸吧了一下嘴,發出嘰咕的聲響,說著:「……爸爸。」

  「我不是你爸爸喲,我是阿憐……啊呀不對!」

  在這聲脫口而出的驚呼之後,五條憐整個人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不動了——同樣停止了活動的還有她的大腦。

  她剛才是不是聽到什麼東西了?特別重要、特別了不得的什麼東西?

  五條憐眨眨眼,僵硬的思緒現在才開始融化,啪嗒啪嗒掉的滿地都是,砸出來的每一聲都是稚嫩的「爸爸」。她猛地回過神來,扛起小海膽直往房間跑。

  「甚——!爾——!」

  好長的一聲呼喚把甚爾從午睡的淺夢中驚醒,一睜開眼就看到五條憐抱著禪院惠——但勉強且吃力的動作怎麼看都像是在抗著一只巨大海膽——焦急到「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叫著跑過來了。

  倒是不至於被這幅做派嚇到,不過甚爾還是很不自在地縮了縮身子,一臉警惕。

  「干嘛?」他聳聳肩膀,「有重要的事?」

  「嗯!嗯!」五條憐點頭如搗蒜,一下子把禪院惠舉到他面前,樂到原地蹦跶,「您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嗎?」

  木地板不抗震,輕快的蹦跶全都變成了不規律的小型地震,震得甚爾腦袋發麻。他想,是時候在家裡鋪滿地毯了。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他撓撓頭說。

  就算被這麼直白的一句話語砸中了腦袋,五條憐的興奮勁還是沒有消失。她抱著小海膽左右晃了晃,滿臉得意。

  「他剛才說話了喲!」光是說出這句話,她的嘴角就已經揚起來了,「而且,說的是『爸爸』呢——我們惠惠果然什麼問題都沒有!」

  「哦,是嘛。」

  「是的是的!快,快,再叫一聲嘛!」

  聽著五條憐滿懷期待的催促,小海膽一聲不吭,只笑嘻嘻地在空氣中蹬著小腳。就算是試著再左右晃蕩一下,他也只當她是在和自己玩,笑得更開心了,小腳也蹬得愈發歡快,把藏在空氣裡的透明敵人揍得屁滾尿流。

  看來晃悠戰術是排不上用場了。但想想也是,禪院惠又不是存錢罐,就算找准角度搖晃幾下,也不會調出珍貴的銅板。

  五條憐有點尷尬,過分亢奮的心情終於消失無蹤。說實話,她都有點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畢竟她對禪院惠的期待和執念都意外得很深,因此而冒出幻聽,好像……也不是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情哦?

  似乎有點尷尬起來了,不說話的小海膽更是讓此刻沉默的氛圍變得更加沉默。她尷尬的笑了兩聲,都不敢去看一臉冷淡的甚爾了。

  不知道該算是好消息還是壞事一樁,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被五條憐的過分亢奮感染,也沒有變過表情,始終保持著一副像是要看好戲的局外人模樣,睨著她高漲的情緒一點一點跌落下去。

  看著大概是跌倒谷底了,他這才問:「你的展示結束了嗎?」

  「……嗯。」

  五條憐耷拉著腦袋,不情願極了。但就算再怎麼不情願,好像也只能面對事實——禪院惠現在完全沒處在發聲說話的心情中。

  「結束了的話,就把他抱回去吧。」他打了個哈欠,故意鬧出誇張的動靜,「我要睡午覺了。」

  「……哦。」

  房門又被關上,淺淺的夢鄉也再度造訪。

  保持著並不算多麼安穩的睡眠,甚爾覺得自己並未睡太久,睜開雙眼時,房間內卻已是昏暗一片了,只有窗框的邊緣還透著一點夕陽的色澤。

  他真睡了這麼久嗎?他有種不真實感。

  迷迷糊糊起身,出門往外走。家裡沒點燈,顯得黑洞洞的,只有客廳的電視機漫著一層熒光,是五條憐在打游戲。看燈光映出的顏色不停變換,她捧著手柄不停狂搓,看來玩的八成是《鬼泣》。

  想起每次在她玩游戲的時候旁觀,她都會緊張到打出笨蛋操作,說不定自己已經變成她的壓力源了。甚爾索性不打擾她,默默走開了,不知不覺來到嬰兒房,一眼就看到了睡得正香的禪院惠,肉嘟嘟的小臉鼓著,不知道裡頭究竟藏了什麼。用手一戳,倒是沒把他鬧醒。

  「不是會說話的嗎,怎麼現在一句都不說了?」甚爾自言自語,「就算說點傻話也沒事的。」

  禪院惠砸吧著嘴,仍在夢中,不知道是否聽到了他在說什麼,只知道他在睡夢裡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是「媽媽」。

  甚爾一愣,意識到自己無法給出回應,甚至無法為此高興。

  因為他在呼喚著的,是一個缺位的角色。

  難過嗎?可能有一點吧。

  不過,他的悲傷早就被丟進澡堂的爐子裡,變成一團黑漆漆的灰燼了,所以他應該已經失去了名為「難過」的這份情感。

  至於那種可憐蟲的自卑感嘛……說不好。這種情緒還是盡量不要有更好。

  「我是你的爸爸,好嗎?」甚爾還是決定更正他的小小錯誤,「誰都喊不對,小笨蛋。」

  對著五條憐喊爸爸,對著真正的爸爸卻不說話了。有時候甚爾真懷疑,這孩子是不是故意在和他作對。

  這麼想著,不知道從何冒出了一點點氣惱——也可能是氣餒。他又戳了戳禪院惠的臉,成功戳破了搖籃裡的美夢。小海膽「唔」了一聲,果斷地放聲大哭,嚇得客廳裡的游戲都停下來了。

  「乖啦乖啦不哭了!」

  人還沒抵達現場,安慰的哄聲來得倒快。五條憐像一道白色閃電般衝進來。

  「我們是最乖的……哎呀,甚爾。」她眨眨眼,「你睡醒啦?」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嗎?

  甚爾在心裡抱怨著,摸了摸後腦勺,懶得吐槽,隨口應了聲「嗯」。

  五條憐把禪院惠抱起來,臉頰輕輕貼著他刺撓的頭頂。懷抱的貼貼一下子哄好了小海膽,她順便想起還有正經事沒問呢。

  「晚飯吃什麼呀?」

  雖然聽起來很不務正業,這可是再正經不過的事情了。

  甚爾想都不想:「樓下的松屋。」

  「好!」

  輕輕關上門,那就下樓去吧。

  秋日的風裡帶著銀杏果的臭氣,還有一點寒冷的意味。等到了初冬,就該是生日了。

  五條憐沒有在期待自己的生日,只是「生日」這個概念實在難以忽略。

  有那麼愚蠢的幾回,她愚蠢地覺得甚爾說不定會記住她的生日,順便偷偷准備一點驚喜。但愚蠢的想法之所以愚蠢,正是在於不可實現。

  再說了——到了數月後的冬天她才想起來——自己從沒對任何人說過自己的生日具體是在哪天呢。

  風變得冰冷,銀杏葉消失無蹤,生日也這麼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雖然真的很想把禪院惠日漸增長的語言水平(這孩子已經會重復別人說話了,就是每次拷貝都會走樣)當做是生日禮物,但果然還是很難把這種小事當做代餐。整一個十二月就在對生日的郁悶中度過,到了新年這天才算好點。

  「我們今天要去托兒所哦。」

  小海膽自在地揮舞手臂:「托托所!」

  拷貝的正確率只有區區三分之二,不過也挺好的,反正五條憐很滿意了。

  把禪院惠交給托兒所的老師,再跟著甚爾繼續往前走吧。背後的吉他包沉沉地往下墜,還好今天穿了件足夠厚的外套,否則背帶肯定會壓得肩膀發痛的。

  五條憐把吉他包往上掂了掂。通往車站的這條路又長又沉默,很是無趣。她在心裡琢磨著各種各樣的話題,想要打發掉這段時間。

  「甚爾,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呢?」她問,「去年一整年,你是不是都沒過生日?」

  「啊。確實沒過生日。」

  隨便應了一聲,然後又沒有了。

  其實甚爾不算是一個不健談的人,只是和她待在一起的時候,不常主動說點什麼。可能是嫌棄自己是個小屁孩吧。

  五條憐小跑幾步,追到他的身旁。

  「所以是哪一天呢?」

  他歪著腦袋:「忘記了。」

  「哦……」

  真的嗎?總感覺不能相信。

  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追問,但這個話題好像到底結束了,她也不再吱聲,只隨便左右看了看。

  路上的游人更多了,不少人穿著華麗的和服。再往前走幾步,原來是臨近明治神宮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去進行新年參拜的。

  想起去年的新年,他們也是這麼走在街上,不過當時是為了補交水電費來著。

  「我們要不要也去參拜一下?」五條憐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

  甚爾看了眼熱鬧人群,什麼熱情都消散了:「人太多了。再說了,新年參拜總得有個祈願的對像,你想好自己的心願了嗎?」

  「是哦……」她就現在開始想吧,「那,祝願工作可以越來越多?」

  「這個願望不錯,但還是等過會兒看到有什麼小神社再說吧。」

  甚爾催著她快點走。

  「再在這裡耽誤太多時間,就要趕不上了。」

  可不能忘了,接下來就有工作等著他們呢。


第55章 漫長的旅途

  久違的新工作來自某位慣愛介紹高風險同時也高回報的中介人,說是要追緝某個家族(可惜不是有名的御三家)叛逃的咒術師。

  據說這家伙逃到了北海道,消息是從他朋友那裡探聽來的。對於目標對像的處理方式,委托人說是隨意,最好是能夠就地處決,省得帶回東京了——平添麻煩嘛。

  ——居然能躲在嚴冬的北海道,這人還挺有骨氣的。

  在接到工作的那天,甚爾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只是躲在北海道而已,這就算是有骨氣了嗎?五條憐有點困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那時甚爾沒有給出解答,只說「到時候去了你就知道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

  他隨口一說的「到時候」,在新年的這一天也終於是到了時候。只要踏上飛機,那麼再在空中等待上兩個小時,就能落地北海道的新千歲機場了。

  這番結論能夠實現的前提是,他們得登上飛機。

  穿過喧鬧的明治神宮前,鑽進更加熱鬧的地下鐵通道,飛馳的列車帶他們去往的目的地並非羽田機場,而是茨城的大洗港。接下來,他們要坐整整十八個小時的輪船,才能抵達北海道的臨海城市苫小牧。

  再然後,該怎麼找到叛逃的咒術師,這又是到時候應該思考的麻煩問題。

  為什麼辛辛苦苦坐輪船去北海道,當然不是因為甚爾沒苦硬吃,也肯定和超級喜歡大海的五條憐沒有關系。

  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們的選擇毫無懸念是最便捷且性價比最高的飛機,但就在買下機票的一秒鐘之前,甚爾意識到了一個盲點。

  「咒具是沒辦法帶上飛機的吧?」他看向往吉他包裡塞刀的五條憐,言語僵硬,「畢竟是武器,過不了安檢。而且這次還帶了槍。」

  聽到他的話,五條憐才頓了頓,仰起頭,茫然地盯著他:「……會有安全檢查呀?」

  抱歉,她還沒坐過飛機,也沒怎麼出過遠門——唯一一次的出遠門是去京都的五條家,那時候還是家裡開車過去的——所以連半點經驗都沒有。她甚至都想像不出安全檢查該是怎麼樣子的。

  說不定會是像科幻電影裡那樣,銀色的帶著高科技冰冷感的空間?或者是更加質樸一點的風格?

  在她苦思冥想的當口,甚爾也苦惱地撓了撓腦袋,從茶幾下方摸出了一本黃頁,翻找起新干線價目表。當東京直達函館的車票價格跳進視線中時,他立刻就做出了決定。

  「我們坐船去北海道。」

  雖然搭船過去耗費的時間是新干線的三倍,但新干線車票的價格也抵得過船票的三倍!反正叛逃的咒術師一時半會兒肯定逃不出北海道冰天雪地的囚籠,也用不著為了節省這麼十幾小時的時間多花錢。

  所以,現在,他們在船上了。

  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一旦站在了船只的鐵板上,腦袋裡就只剩下「搖搖晃晃」這一個概念了。

  畢竟,就算是巨大的游船,舒適度也總難免真那麼盡如人意。

  一上船,甚爾就躲進客艙裡睡覺了。

  才剛日落,睡意這就到來了嗎?五條憐愈發搞不懂他的生理構造了。

  她是一點都睡不著,困倦感尚未到來,背在身後的吉他包也沉,裝在裡頭的咒具危險又昂貴,放在哪裡都讓她覺得不安心,想來想去還是帶在身上最好。

  就這麼負重踱步,十八小時的航行變成了長期的健身行動。五條憐從船艙踱到甲板,任由冷冰冰的海風把臉頰吹得僵硬,這才躲回船上,窩進餐廳裡一邊啃薯條一邊看電視。

  小型電視機高高掛在天花板上,正在播放晚間新聞,都不是什麼很有趣的內容。她看得無聊,倒是困意浮起來了,盤算著吃完最後一根薯條就去睡覺,結果一伸手,盤子裡居然什麼都沒有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床了的甚爾正坐在小方桌的另一頭,一把抓走了她盤子裡剩下的所有薯條,殘忍的暴君行徑瞬間讓五條憐驚醒了。她現在一點都睡不著了。

  「干嘛這樣子盯著我?」甚爾抽出桌邊的菜單,只用一種微妙的目光眯著她,「別當小氣鬼。」

  五條憐努了努嘴,小聲嘀咕:「我沒小氣。」

  「明明就有。」他也嘀咕,「你要吃什麼?我一起點了。」

  「唔……咖啡布丁?」

  「行。」

  不用等待太久,一碟炒蕎麥面與一份湯咖喱還有咖啡布丁就上桌了——前兩道主菜都是甚爾的。服務員小姐還沒走遠,他忽然伸出手來,五指很市儈地動來動去。

  「給我錢。」

  他說得直白,但五條憐有點懵:「什麼錢?」

  「咖啡布丁的錢。」

  「……誒?」

  原來不是他請客呀?這麼看的話,明明他才是小氣鬼嘛。

  五條憐暗戳戳在心裡埋怨著,伸手往口袋裡掏錢,暗自慶幸剛才沒有一時賭氣而亂點了一大堆東西,否則現在可就要品嘗苦果了。

  不過咖啡布丁也有夠苦,她算是得到教訓了。

  繼續留在餐廳裡看電視打發時間,一直到餐廳歇業為止。睡意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只要擠進不太寬敞的雙層床上,就能沉入夢鄉了。

  漂浮在海上的睡眠並不安穩,夢境也在水上浮浮沉沉。

  短短的幾個小時裡,五條憐醒了好幾回,每次醒來都忍不住低頭看看抱在懷裡的吉他包,掂量一下重量,確定了裡頭的都還在,這才能安心地繼續睡下。

  睡醒了,航線大抵也將行駛到盡頭。甲板上的風愈發凜冽,裹挾著稀疏的雪粒。呼氣變成了更加顯著的一團白色氤氳。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她的鼻尖已經快要被凍僵了,只好灰溜溜地躲回船艙裡,等待輪船在苫小牧港口停穩之後,才重新與北國的風親密接觸。

  嘶——被北風吹了一臉的雪,五條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真是……太冷了!

  難怪甚爾會說那個叛逃的家伙有骨氣了,冬天的北海道實在不是什麼適合逃亡的地方。

  且不說陰沉的天和駭人的低溫,這兒的風就有夠狠厲的了,一下子刮過來,猛烈之勢幾乎要把人掀翻。藏在風裡的寒意則是一副偷偷摸摸的姿態,趁人不注意就鑽進衣服的空隙之間,從圍巾褶皺裡鑽進去,順著防風外套的夾層咕嚕咕嚕滾下去,瞬間傳遍全身。

  五條憐蜷起身子,她的胃已經很不爭氣地開始抽痛起來了。至於骨氣嘛……抱歉,已經全部被風從骨頭裡吹干淨了。

  搓搓手,再搓搓臉,恨不得把針織帽拉扯到遮住整張臉才好。她頻頻回頭,可惜每次都沒看到甚爾的身影。

  說著「我有點事要調查一下」,還沒下船甚爾就不見了蹤影,也不說要調查多久,只余下五條憐在出口處苦等著他,人都快被凍成雕塑了……等等,他不會偷溜了吧?

  雖說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丟下她一個人偷偷溜走有什麼好處,但甚爾貌似真的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耶!

  不妙感瘋狂膨脹,五條憐瞬間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好了,胃更是痛得厲害,一抽一抽地難受,她都快冒出冷汗了。

  所以,要是當真被丟下了,該怎麼辦?

  還不等她想到什麼靠譜的應對措施,風倒是自說自話地愈發猛烈了,倏地刮走她的帽子,把頭發吹成冷冰冰的一團亂。還沒反應過來,她的帽子已經來到甚爾手裡了。

  「北海道的風也太大了。受不了。」他把帽子丟回給她,「趕緊開工,趕緊干完,趕緊回家。」

  對於五條憐來說,最需要「趕緊」的,是戴上帽子。

  把帽檐翻了兩圈,針織帽得以緊緊地箍在腦袋上。如此一來,應該就不容易掉了吧?她暗戳戳想著,還是忍不住又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你去做什麼了?」她問。

  甚爾把船票塞進檢票口,連手都懶得多抬起來一下,只用身子撞開閘機的欄杆:「去問了問船上的工作人員,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逃票的家伙。」

  「逃票?」五條憐也學著他的模樣塞進船票,但檢票機一下子把船票吃了進去,嚇得她險些原地跳起,「你是說,叛逃的咒術師也是搭船過來的?」

  「想要不被追蹤地來到北海道,坐船肯定比自駕開車更好。」

  「唔……」

  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

  沒用的知識增加了。

  「所以?」她追問著,一腳深一腳淺地和他一起走在人行道上,「知道他坐船過來了,然後呢?這個消息有什麼用嗎?」

  「當然有用。那家伙坐船是七天前的事情,船員說看到他往北面逃過去了。雖然最近每天都在下雪,但他留下的痕跡很明顯。」

  他指著空無一物的雪地,徒留五條憐一臉懵。

  「痕跡?」她眯起眼努力看,「在哪兒呀?」

  「哦對,在這方面,你的眼力不如我來著。」甚爾反應過來,抬手拍拍她的腦袋,「那就多學著點吧。走了。」

  「……哦。」

  怎麼總有一種被罵了的感覺?真是微妙。


第56章 為什麼要買一模一樣的兩份

  跟隨著雪地上看不見的蹤跡(至少五條憐一丁點都看不出來),他們一路從苫小牧來到了札幌。痕跡在札幌電視台附近的站牌處消失無蹤,線索好像要斷在這裡了。

  還好,只是「好像」。

  「歡迎光臨!」

  店員熱情的問好聲是和邁過自動門時的風鈴聲一起響起來的。

  五條憐抖了抖肩膀,把肩頭的雪留在門口的地毯上,這才走進裡頭。

  距離站牌最近的就是這家漢堡店了,甚爾差遣她過來碰碰運氣——另外他也確實餓了。

  「我要……不好意思,請讓我再看一看。」

  五條憐仰著腦袋,在琳琅滿目的漢堡品種之間搖擺不定,看起來似乎是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正經職責。

  「請給我三個巨無霸套餐,謝謝。啊,還有。」

  好啦好啦,她才不會被繁雜的漢堡迷惑,徹底忘記重要的正經事。

  「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

  她在厚重的防風服裡費勁地摸索了一陣,總算掏出了目標對像的照片。還好還好,照片既沒壓皺也沒怎樣。也要感謝委托人樂意出借照片——「用完之後燒掉或者扔掉都行,隨你們樂意吧!」委托人可是這麼說的。

  不管怎麼說,能有照片就是好事一樁,否則不知道有多麼麻煩了。

  五條憐搓搓手,指著照片上一臉陰郁的男人。

  「請問,您對這個人有印像嗎?他大概七天前來過這附近。」她不自在地笑笑,「是我哥哥,他離家出走了。他一向是個任性的家伙,但跑到北海道還是太誇張了一點。說實在的,我很擔心他的安全。」

  謊言流利地脫口而出,配上不算太過成熟但至少已經不再稚嫩的演技。

  負罪感?別扭感?

  抱歉,這些多余的情緒,已經不會再在她的心裡停留了。

  稱呼旁人、甚至是未曾謀面的虛構的人為「哥哥」,這種事情她已經可以輕松地做到了。

  店員數完零錢,這才望向遞來的照片。

  大概是五條憐拙劣的演技當真打動了她,也可能是純粹的熱心腸在作祟,她眯起眼,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又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才踟躕著開口。

  「好像,是見過呢。」帶著一點不確信的口吻,說出的倒是足夠讓人高興的答復,「上周有天臨近打烊的時候,見到了和照片上很像的男人,不過要再瘦一點,稍微邋遢……啊,我是說,稍微有點不修邊幅。」

  店員小姐改口飛快,快到五條憐都沒反應過來她的用意,她就接著說下去了。

  「他點了好幾份巨無霸套餐呢。」

  「哦——」

  是准備儲存著當干糧嗎,還是純粹出於對巨無霸的熱愛?搞不懂。

  「你看到他往哪個方向走了嗎?」五條憐裝出恰到好處的急切,實際上心裡並沒有那麼高興,「拜托了,我真的很想找到哥哥!」

  後半句話說出口,她稍微有點後悔了——好像演得太過分了。不過依舊是還好還好,店員小姐完全沒有看出來什麼不對勁,只在費心苦想著。

  「我記得……嗯……」

  啪嗒啪嗒,她用指節輕輕敲打太陽穴,像是要把回憶從裝滿記憶的腦袋中敲出來。

  就這麼敲打了幾下,她當真像是恍然大悟了,「啊」一聲道:「拿走套餐之後,他去前面搭巴士了!」

  雖然恍然大悟是好事,可這條信息完全沒用嘛。

  兜兜轉轉,好像又回到原點了。

  五條憐努力不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不知是不是被看出來了,店員小姐也莫名急切起來,撓撓頭說:「我猜你哥哥坐上的應該一輛去其他城市的長途客車,因為那輛車看起來和一般的公交車不一樣嘛……抱歉,沒能好好地幫到您呢。」

  「啊,沒有沒有。」五條憐趕緊搖頭,「謝謝您,您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了!」

  這可不是假話,也絕非演技。*能知道目標對像登上了長途客車,五條憐現在對店員小姐懷揣著真情實感的感謝。

  拿走三份巨無霸套餐,不要忘記再鞠躬道謝,她捧著紙袋,一路小跑到店外。甚爾正坐在公交站的長椅上,盯著人行道發呆的樣子果然很像一尊雕塑。好不容易扭過頭來看他,開口的第一句也是很公事公辦的「怎麼說?」。

  「說是搭長途汽車了。」她遞上兩份巨無霸套餐,「呶,給你。」

  甚爾一聲不吭地接過,不知在思索什麼,片刻後才開口:「也是。如果只打算躲在城市裡,沒必要千裡迢迢跑來札幌。這裡只是他的中轉站。他到底……你怎麼買了兩份一樣的套餐?」

  費盡全力張大了嘴的五條憐還沒來得及啃下第一口漢堡就迎來了甚爾的疑問,只好悻悻地把大吃一頓的念頭放到一邊,對他的埋怨給出回復:「你只說要點兩份套餐,也沒說要吃什麼呀。」

  責任倏地被推到了甚爾這裡——誰叫你沒有提前說出要求!

  甚爾才不願意承認是自己的問題。他扯著嘴角,郁悶地拆開漢堡紙,狠狠啃了一大口,說出的話語也變成了牛肉餅氣味的咕噥聲:「按照常理,一般人都會買兩個不一樣的套餐吧?」

  「您就當我不是一般人好了。」五條憐故意同他賭氣,「再說了,您要是有什麼需求的話,就直說嘛。我可猜不出你在想什麼。」

  「……」

  甚爾無話可說。他莫名覺得五條憐這話越聽越耳熟,啃完了一整個巨無霸漢堡才想起自己以前和她說過差不多的話。那時候她是怎麼回應的來著?忘記了。

  反正回旋鏢扎在了自己的身上。難受。

  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沉默著吃完漢堡,再看看車站指示牌。

  會經過本站長途客車有三個方向,分別是新千歲機場、函館和旭川。新千歲機場方向被首個淘汰,一個避免坐飛機的家伙才不會跑去機場自投羅網。

  至於函館嘛……也可以pass了。有著百萬美元夜景的地方也會有著百萬數量的游客,風險太高。

  「如果是我,一定會去旭川。」甚爾是這麼說的。

  「哦——」五條憐誇張地點點頭,其實似懂非懂,「因為旭川這地方名字很好聽,而且『旭』字有個好意味?」

  她知道自己正在胡言亂語,也難怪會被甚爾白上一眼了。

  「因為那裡有瀑布,而且瀑布周圍是森林。」

  五條憐眨眨眼,頗感意外:「還有瀑布呀?」

  感謝旭川的白須瀑布,成功幫助她從無盡的尷尬感中抽身而出了。

  確認了目的地,那就該出發了。

  光是等待長途客車,就花了約莫兩個鐘頭。終於坐下之後,又是一個半鐘頭的車程。甚爾早早地閉目養神,平穩的呼吸聲怎麼聽都像是來自夢鄉的風聲。五條憐還是睡不著,用手撐著下巴,無聊地看著窗外掠過的雪景,道路兩旁壘起的雪堆像是一座座連綿的小型雪山,說不定正是昆蟲們的珠穆朗瑪峰。

  雪……東京好像還沒下過這麼大的雪。

  五條憐回想著東京的冬天,飄雪的日子其實也不少,但想不到太多溫馨的冬日記憶。

  冬天的詛咒事件也不少,倒不如說低溫更容易勾起人們心中歪七雜八的情緒。到了冬天,五條家總是忙忙碌碌,五條悟也稍顯繁忙,只有她像個閑人。

  所以順利逃出來了。

  但或許在最悠閑的日子裡,她也可以離開的。畢竟,從來都沒有人把她困在五條家……

  「喂。」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被拍了下肩膀,她嚇得幾乎要從座椅上彈起。

  回頭一看,原來是甚爾的手搭在了肩膀上。她瞬間安心了。

  「不要發呆。」他催著她,「我們該下車了。」

  「好好好。」

  下了車,被雪所掩埋了的目標對像的蹤跡再度出現。他果然是來了這裡。

  依舊是追蹤著痕跡,前行的方向恰是白須瀑布。甚爾賭對了,不過沒有獎勵。

  步入林中時,天色很忽然地陰沉下來。又開始下雪了。

  和之前在海上時遇到的那場雪不太一樣,落在旭川的雪更加猛烈霸道,凝成一大團的雪絮接連飄落,在本就雪白的枝頭累上又一層重量。總能聽到「啪嚓」一聲,倒霉的話,斷枝和雪一起掉在腦袋上可就不好了。

  視線被雪蓋成白蒙蒙一片,風也刮得眼睛疼,白須瀑布被藏在白色的森林中。眯起眼,盡力前行。

  林間有一處空地,穿過其中的風雪愈發猛烈。五條憐把手縮進袖子裡,抬起手臂試圖擋風,袖子上結了一層雪。哢嚓一下,踩進雪堆裡,前方的路好像無盡遙遠,而且是一段倒霉的下坡路……

  ……誒,下坡?

  她努力睜大眼,盯著前方這片空地。

  沒看錯的話——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這處地面並非下坡路,而是稍稍凹陷下去了一些,只下陷了約莫五米寬,再之後的路就正常了。

  而凹陷的部分,看起來……像是圓形?

  哎呀,不對勁。

  五條憐停住腳步,伸出手,試圖拽住甚爾,可他走得太快了,只是晃了晃神,便已走遠。

  「甚……」

  呼喚聲被一記重響打斷,那是積雪與木枝斷裂的聲響。

  而甚爾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


第57章 八爪魚咒靈

  一個活人——而且還是像甚爾這麼個大體型的活人——突然消失無蹤,顯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著實足夠嚇人。

  與此同時,猛然響起的劇烈響聲直墜往地下,松軟的雪地似乎也隨之顫栗了一下。五條憐很不爭氣地被嚇到了,差點釘在原地,幸好獨自一人的恐懼感更為強烈,成功促使她邁開了腳步。

  呼喚著甚爾的名字,沒有聽到半點回音。往前走了幾步,雪地上倏地出現了巨大的凹洞,看似一團突兀的黑色,五條憐趕緊停住,實在不想倒霉地跌進去,只敢遠遠地探身往凹洞裡看。

  沒記錯的話,甚爾剛才就是在這個位置消失不見的。

  凹洞似乎是古舊的陷阱,也可能是天然的地陷洞窟,一時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被一層枯枝和積雪蓋著,看起來就和平地沒有區別,但肯定承載不了一個成年人的重量——尤其甚爾還是這麼個大塊頭。

  於是,壓斷的枯枝與積雪還有甚爾一起,亂七八糟地掉進了凹洞的最底部,飛揚的雪粉讓坑洞變得像是霧蒙蒙一片。五條憐眯起眼,很艱難地才找到了他的蹤影。

  「甚爾,你還好嗎?」她用盡力氣大喊,努力讓聲音傳到谷底,「我現在就幫你上來!」

  話剛說完,她就有點後悔了,因為她壓根想不到能幫助甚爾脫離困境的有效方法。

  不如拉著他的手,把他拽上來?

  最常規的解法在眼下這個情景派不上半點用場。且不說她拉不拉得動體型是她三倍有余的肌肉壯漢,坑洞足有五米的深度也沒辦法讓她夠到甚爾的手。

  說實在的,在經歷了這樣一場駭人的跌落之後,他居然還能全須全尾地站著,在五條憐看來已經算得上是奇跡了。

  單靠自己是不行了,還是借助外力吧。

  五條憐想到了一個靠譜的辦法,不過能否成功落實就得看運氣了。

  她匆忙挨近坑洞邊,莫名感覺自己責任重大,說話的語調也不由得變得嚴肅起來:「你放心,我現在就去找根超長的木頭,這樣你就能爬上來了!」

  不知道是一本正經的「你放心」實在太像是在假扮大人了,還是她的木頭作戰計劃漏洞百出有點好笑,反正甚爾聽了一點都不覺得欣慰,只想苦澀地扯扯嘴角。

  「沒事,用不著這麼麻煩。」他朝五條憐擺擺手,「你後退一點。」

  「哦?哦……」

  他給出的指示意義不明,聽到五條憐一頭霧水。她磨蹭著點點頭,聽是聽明白了,不過還是遲疑了小半刻,才配合地後退一大步,甚爾的蹤影也被坑洞的邊緣蓋住,莫名的不安感又浮上來了。

  還好,不安不會彌漫太久,因為甚爾很快就探出頭來了。

  就像植物從土中萌芽,他的腦袋也很突然地從坑洞的邊緣冒出來了。

  用不著任何人幫忙,他把手扎進雪地裡,稍稍一使勁,就這麼輕松且順利地回到了地面,只留下五條憐滿腦袋都是「啊?」。

  ……他到底是怎麼從近乎垂直的坑洞裡爬出來的呀?

  「踩著突出的石頭跳上來不就好了?」

  甚爾轉著肩膀,說得輕輕松松,很可惜五條憐完全想像不出來,只好默默在心裡給他打上「筋肉怪人」的標簽。

  總而言之,危機解除就是好事,還是繼續前進吧。

  風雪還是沒有停下,所見所感,甚至連睫毛上凝著的冰霜,到處都是白蒙蒙一片。

  這可不是什麼適合徒步的環境,要是能遇到遮擋風雪的小木屋躲一躲就好了,可惜走了好久都沒有看到半點人造的建築物,而且甚爾看起來也不像是想要止步的樣子。

  「再不抓緊時間,他說不定就要逃到俄羅斯去了。」他是這麼說的。

  明明買船票的時候還滿不在意的,這會兒倒是珍惜起時間了。五條憐搞不懂他。

  沿著殘余的痕跡,繼續向前吧。

  海拔一定變高了,明顯能感覺到空氣愈發稀疏,也可能只是走得疲累,有些喘不上氣而已,但愈發鮮明的痕跡是不可否認的客觀事實。

  「看來。」甚爾回頭,他的臉頰也被凍得通紅,「馬上就能找到他了。」

  五條憐搓搓鼻尖,能感覺冰冷的血正在伴隨循環湧入心房。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此刻的心跳才變得有些快:「然後呢?……殺了他,是嗎?」

  「委托的內容就是這樣沒錯,你不要想太多。」他繼續往前走,只留下背影給她,「我們現在沒有除此之外的選擇。」

  她低下頭,盡量讓圍巾蓋住臉頰,說出口的話語透過這層綿軟的羊毛,聽起來有些悶悶的:「我知道的。」

  她可沒有在肖想別的什麼可能性,也不可能……哎呀。

  一不小心,五條憐撞在了甚爾的背上。感謝北海道的風雪讓他穿得厚實,否則她的鼻梁骨就要撞斷了。

  「唔,對不……啊不對。」她飛快地撤回了一句道歉,「你怎麼停下來了?」

  才發現不是自己走得太快撞到了甚爾,而是他停住腳步,擋在了她的前進路線上。這樣一來,該說對不起的可就不該是她了。

  甚爾沒吭聲,只向她動了動手指,像是要隔著空氣將她推遠。五條憐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神經倏地緊繃起來,習慣性地攥緊了吉他包的肩帶。

  用不著對視或是其他多余的動作,當然也不用說出「我明白了」這種話,她慢慢後退,退到危險區域之外——通常這個區域會被他很沒禮貌地稱之為「礙事範圍」。

  危險也好,礙事也罷,反正絕不是她適合停留的地方。五條憐飛快地躲進爛了一半的枯樹樹洞中,心髒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她已經打開吉他包了。甚爾也向前邁步。

  邁出一步,只需要區區一步,就足夠喚醒沉睡在腳下的「生物」了。

  咒靈猛地從雪地深處躍起,飛揚的積雪與攪動的空氣交融成白色風暴,獻出奇形怪狀的模樣。

  這只咒靈很像是淺藍色的章魚,八足卻又是蚯蚓似的環節,一圈連接著一圈,時而攏成纖細的一圈,時而又擴散出環狀的姿態,足底的吸盤被風吹得一張一合,也可能是它正在興奮地舒展身體。

  實不相瞞,只盯著它看了兩眼,五條憐就很不爭氣地收回了目光。

  沒錯,她確實很窩囊,可這只咒靈長得就是很惡心呀,說不定還是目標對像故意設下的防御機制呢!一想到居然要正面對上醜東西,她都有點心疼甚爾了。

  ……哦對,甚爾還在戰鬥呢。

  倒也沒有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記,只是現狀再次在她的腦海裡強調了一遍而已。

  順便一起高亮加粗進行強調的又一個現狀是,沒有咒力的甚爾無法祓除咒靈,除非他手持含有咒力的咒具。

  沒時間挑挑揀揀了,隨便拿到什麼就丟過去吧。只要確認武器精准地來到了甚爾手中,工作就算是暫且告一段落了。

  五條憐收回目光,重新窩在樹洞裡。

  她沒有看到甚爾揮刀把咒靈的腦袋一切兩半,淌著粘稠藍色血液的裂口一邊抽搐一邊愈合。自然也看不到咒靈被切斷的腳在眨眼之間重新長出,而掉落在地的斷足仍然生命力旺盛,扭動著襲來。

  甚爾不會說這是一場苦戰,但現狀似乎真的有點不對勁。

  能感覺得到,這只咒靈並不多麼強悍,充其量不過堅韌得惱人而已。他確信自己已經對它造成了足量的傷害,無論如何,都能夠將它祓除才對。

  除非……

  「阿憐!我們該走了!」他用刀柄擊飛了撲過來的章魚腿,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這個決定,「這家伙對咒具的咒力免疫,我沒辦法祓除它。」

  還好,雖然努力地保持著不諳世事的狀態,但這句話,五條憐切實地聽到了。

  她幾乎想要發出「哈?」的一聲,可這句難以置信的驚呼還未脫口而出,便被堵在了喉嚨裡。

  在她一直忽略的身後,有八只斷足擰著環節的軀干,朝著她所在的方向而來。

  現在,就連驚恐的尖叫也來不及發出了。五條憐從吉他包裡隨便摸出一把咒具——好巧,又是百分百命中棒球棍。

  掄起球棍,用力擊飛撲向大腿的一只斷足。似乎聽到了「咕嘰」一聲,大概是這個不完整的生命(如果真能被稱之為生命的話)化作灰燼之前最後的尖叫吧。

  衝進礙事區域,快點再邁出一步。不知道為什麼,步伐好像被鎖住了,她邁不開腿,傾倒的平衡感將她摔在地上。太狼狽了。幸好雪地足夠柔軟,否則一定會釀成慘劇,但沒有拉上拉鏈的吉他包掉在了地上,東西落得

  而不知道的為什麼,很快就也解開了。五條憐慌亂回頭,發現一只章魚足順利地纏繞在了她的腿上,一節一節向前挪動著,太惡心了。那只巨大的本體也在糾纏著甚爾。

  弱小的,但是麻煩的、纏人的、無法被祓除的咒靈。必須做點什麼。

  她摸到了雪地裡一個冰冷的東西,短短的幾秒鐘,黑鐵的外殼已沾滿雪粒,出乎意料的重量反而讓她有種不真實感。

  這是在電視劇中看過好幾次的東西,也是由她親手打包的、並非咒具的武器——一把手槍。

  她的手在顫抖,准星搖擺不定……不,她不需要准星來幫忙。

  五條憐需要的是不再東張西望,她必須心無旁騖。

  她只需要看著它,而不是看著他。

  她可以擊中。她不會射偏。

  顫抖的手指扣下扳機。


第58章 扣下扳機

  指尖觸碰到了很沉重的哢噠一下,扳機撥響出沉重的「砰」的聲響,像是有一團雷雲落在自己的耳旁,鼓膜深處都在隨之微微發痛。

  五條憐的心跳已經變成了戰栗,可她毫無知覺。呼嘯在耳邊的也不再是風聲,而是粗重急促的呼吸,帶著前所未有的倉皇感,幾乎快要化作尖叫。絕對有一團硝煙鑽進了她的鼻子裡,那種仿佛有什麼東西存在的刺痛感像是吸入了一大團粉塵,刺得眼睛發酸,她想打噴嚏,但是不行。

  說實在的,現在一定不是打噴嚏的最佳場合。五條憐強迫自己睜大眼,注視著前方的咒靈。

  子彈已然沿著歪斜的軌道精准地射入咒靈圓形膨脹的腦袋,然後它死了。一切發生得就像是子彈出膛那樣快。回過神來,咒靈已經開始抽搐起來,那些扭動的斷足卻是不再動了,倏地變成焦黑色,化作灰燼被風吹走。甚爾正在把咒靈笨重的屍體推到一邊——這一切都在說,她的這一槍沒有射偏。

  沒有像過去射落一只小鳥那樣,奪走意料之外的生命。

  「太好了……媽的。」

  她的手還在發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說了句髒話,念叨聲好像停不下來。

  「我開槍了!我真的開槍了?」

  咒靈不再抽搐。它徹底停止了所有的活動,開始一點一點消散。五條憐艱難地眨了眨眼,她的睫毛都快凍得黏連在一起了。

  事實顯而易見,她卻難以相信。

  「我把咒靈,祓除了?」

  是的,祓除了。

  她握著的是一把普通的槍,但為了將子彈射中目標,她在槍上施加了自己的咒力——完美躲開了「對咒具的咒力免疫」的前提條件。

  順便也要感謝甚爾先生將咒靈打了個半死,否則就這麼一槍,大概是沒辦法解決這麼個棘手玩意兒的。

  五條憐當然知道這一點,但還是莫名覺得飄飄然,於是周遭的一切也隨之漂浮在了半空之中,顯得如此不真實。

  譬如耳邊的轟鳴聲變得相當抽像,滿地的狼藉看起來好平面,就連北國的風雪也變得像是虛幻的存在,刺骨的寒冷感更是消失無蹤了,手裡的槍哢噠哢噠響個不停,原來是她的手還在不停地顫抖。想要放下槍,可手指似乎僵住了,依舊握得緊緊的,動彈不了一點。

  甚爾向她走來,而這是直到他在五條憐面前停住腳步時,她才遲鈍地意識到的事實。他伸出手,向她要回槍。

  「給我吧。」他說。

  不管怎麼想,讓一個小屁孩拿槍,絕對不是什麼安全的做法。五條憐自己也對此心知肚明,可不知道為什麼,手卻抖得更厲害了,曲起的手指像是鎖住了整把槍,不知不覺捏得更緊。

  「我……」

  我。然後呢?

  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短暫的這個瞬間,五條憐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是,她現在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這一槍會不會只是自以為是的一件壞事?畢竟甚爾可沒有讓她開槍,一切都是基於自我意識所實現的行動。

  不算意外,他伸手過來,五條憐下意識想躲,卻還是被他攥住了手腕,不算太用力,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其實,也沒有什麼掙脫的必要。

  一點一點,甚爾掰開她僵硬的手指,拿走了槍。

  「干得漂亮。」他說。

  依舊不算是多麼意外,但當這句話切實地落在五條憐耳中時,她還是有些震驚,呆愣地張著嘴。

  這副笨蛋模樣維持了整整十秒鐘,她才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謝謝」,甚爾則是以嗯一聲作為答復,飛快地檢查完了槍支狀況,又拆出彈倉,瞄了眼剩余的子彈數目,這才重新安上。

  順便一提,在進行最後一步之前,他輕輕撥了一下圓柱形的彈倉,然後看也不看地合上了,不知道是不是這家伙鐘情於輪盤賭。五條憐真慶幸自己剛才開出的拿槍不是虛發。

  「看來。」他鎖上保險,把槍收進她的口袋裡,「帶個咒術師在身邊,還是有點好處的。」

  咒術師……是在說她嗎?

  五條憐感覺耳朵有點燙:「你忘記了?我沒有術式,沒辦法成為咒術師。」

  「我知道。」這件事很重要,他可不會輕易忘記,「只是今天姑且先把這個名號安在你頭上。」

  「哦……」好像有點明白了,但又有點不明白,「是表揚我的意思嗎?」

  甚爾沒說話,只是擺擺手,讓她快點跟上來。

  腎上腺素消退了,過分亢奮的情緒當然也消失無蹤。最後再深呼吸一口氣,五條憐終於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北海道的雪天之中。鎖骨處傳來一陣莫名的疼痛,似乎有什麼尖刺的東西貼在了皮膚上。她慌慌張張弓身,雙手在衣服裡不停摸索,未知的恐懼感真叫她心慌。

  其實也沒什麼好慌,罪魁禍首只是一枚彈殼而已。

  就在她扣下扳機的瞬間,炙熱的彈殼從槍膛中飛出,很不巧地掉進了圍巾的褶皺之間,而後順著空隙鑽進她的衣服裡,就這麼落在了鎖骨上。

  彈殼的溫度燙破了一層皮,帶來近乎針刺般的痛感。真是太不小心了。

  五條憐掏出彈殼。想要丟掉,似乎不太合適——這可是亂丟垃圾。

  況且他們正身處大自然中呢,會罪加一等的。

  懷揣著這種幼稚且愚蠢的念頭,彈殼被收進了口袋裡。一抬頭,才發現甚爾在盯著她。

  「怎麼了嗎?」她問。

  「沒怎麼。」甚爾聳聳肩,收回目光,「你剛才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

  看起來很害怕嗎,那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她沒有鏡子,也想像不出自己害怕的臉,只能坦白說:「嗯。因為我開槍了。」

  「只是開個槍而已嘛。」他顯然更不能理解了,用力扯扯帽子,「搞不懂你……算了,快走了。」

  說著,他邁步向前。

  工作還要繼續,可不能停下腳步了。

  雪地還是雪地,風雪一點沒停下。溫度似乎降低了,溪流也凝結成冰河。白須瀑布依然不見蹤跡,或許他們離瀑布越來越遠了也不一定。

  沿著足跡繼續向前,什麼時候才能迎來下一個節點?不知道。

  這次的工作充滿未知。

  那只惡心的咒靈估計是目標對像留下的防御機制。甚爾是這麼說的。

  能找到這麼惡心的咒靈,倒是挺了不起的。五條憐居然冒出了欽佩的念頭。

  「所以。」她大喘了一口氣,費了好大勁才把腳從一個雪坑裡拔出來,「這次的目標對像又是因為什麼才被追殺的——而且還是被家人雇佣殺手追殺?」

  甚爾回頭,瞟了她一眼,不知道是無奈還是惱怒,語氣聽起來有點不耐煩:「和你說了,我們不用關心這種事。」

  「唔……我知道的。」

  「再說了,落到被家族追殺的下場,不就那幾種可能性嗎?肯定是做了什麼有損『家族榮譽』的事情。」

  說著不關心,他好像並沒有真的那麼漠不關心。

  五條憐茫然地眨眨眼。

  他的解答算得上是解答沒錯,但太籠統了。這種可能性,用她的笨腦瓜也能想到,何必問他呢。

  不過她不打算追問了。她可不要面對甚爾不耐煩的表情——會很受打擊的。

  風雪漸緩……哦不對,他們只是步入了山洞裡。風與雪仍會灌進來,但總比走在外頭好上太多。五條憐搓搓臉,終於感覺身體在熱起來了。甚爾好像從身邊消失了,四下看看,才發現他蹲在碎石通道的邊緣,蹙著眉頭,不曉得在盯什麼。

  「快到了。」起身時,他說,「這裡的足跡很新鮮。」

  「新鮮」,這個詞像是在描述屍體或者食材。

  「哦——」

  她了然般點點頭,但實際上壓根半點痕跡都沒看到,也不准備追問為什麼——要是真問出口了,八成會被嫌棄。

  既然沒有疑問,那就接著前行吧。

  山洞不那麼寬敞,幸好也算不上逼仄,在無盡交疊的腳步聲與回音中,風雪被甩在身後。四周極速地暗了下來,本以為是天快黑了,回頭才發現尚且明亮的風雪天仍在身後的遠處呼嘯著,崎嶇的洞窟入口把外界濃縮成一輪不規則的圓月,遙遠而不可及。

  這輪「月亮」讓五條憐看得幾乎失神,如果不是前方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大概還會再盯著入口發呆上一會兒吧。

  越往深處前進,聲響愈發明顯,她忍不住頻頻抬頭。天頂黑漆漆的一團,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在鬧騰。

  「你怎麼又開始東張西望了?」甚爾拉扯著嘴角,把這話說的像是嗔怪,「難道是第一次進山洞,所以什麼都覺得新奇嗎?」

  不知不覺,她已經被落下好長一段距離了,難怪甚爾會有怨言。五條憐加快腳步,趕緊追上。

  「我確實是第一次走進山洞,以前從沒有過類似的經歷。」

  至於新奇嘛,好像是沒覺得有多不一樣的……啊不對,這不是重點。

  她摸了摸耳廓,來自天頂的聲音從掌心裡反彈出來,噪音聽起來更響了。

  「因為很吵嘛。」她嘀咕著。

  「啊?」甚爾一臉不解,「什麼很吵?」

  「……啊?」

  五條憐也不解。

  「你聽不到這聲音嗎?」


第59章 他是真實的

  明明四下如此嘈雜,吵得就像是有一百只蟲類齊聲高唱,甚爾卻說什麼聲音都沒聽到。是不是他們之中誰的耳朵出了問題?說不好。

  五條憐比較傾向於認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聽,但真要這麼說出來,總像是在承認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可不樂意。

  思來想去,她決定擺出另一個靠譜的可能性。

  「說不定是什麼東西正在發出高頻音。」

  前不久看過的紀錄片這就派上用場了!

  「『隨著人的生長,人耳功能發生變化,不易察覺一些高頻的聲音』,紀錄片裡就是這麼說的。片子裡還說,基本只有二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才能聽到高頻音。正好甚爾你已經二十六……或者二十七歲了。」

  之所以要添上一個累贅的「或者」,完全是因為甚爾對自己的年齡總說得模棱兩可,所以五條憐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多大了。

  不過嘛,無論是二十六歲還是二十七歲,明顯都已經超過了「二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這一範疇,難怪在聽她說完之後,甚爾要用一副不快的表情瞥著她了。

  「干嘛。」他輕哼一聲,「暗示我年紀太大了?」

  「沒有沒有!」

  她怎麼敢!

  五條憐連連擺手:「我只是在客串地陳述一個客觀的科學現像而已——哈哈哈。」

  她那笨拙的訕笑到底有沒有派上用場,實在說不好,反正甚爾是已經懶得搭理她了,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踏得很重的步伐不曉得是不是在賭氣。

  就算真的賭氣,五條憐也知道自己八成哄不好,索性裝作什麼也沒察覺到,跟上他的步伐。

  愈發往前進,山間的通道仿佛沒有盡頭,但深處吹來了冷風,切實地訴說著出口就在前方。天頂上的噪音更加響亮,從嘈雜轉變為喧囂,而後逐漸轉為尖叫,一切聲音的存在感倏地變得無比強烈。五條憐有些無法思考了,這些聲音幾乎填滿了大腦,根本不給思維留下空間。

  「到底是什麼……呃。好響!」

  噪音根本沒有減弱。她看到甚爾的嘴唇在翕動著,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他給出答案了嗎,還是又說了點挖苦話?

  不知道了。此刻只有痛覺是鮮明的。

  耳朵好疼。那些尖叫聲近得像是在耳道中塞進了無數只夏蟬,它們掙扎著往裡蛄蛹,妄圖撐破鼓膜,不遺余力地發出絕叫。

  而且,一定有某些看不見的(說不定也不存在的)蟬鑽進了她的大腦中,於是腦袋也像是快要爆裂一般。她真想蜷起身子,可這也只是無用之舉。

  尖叫聲沒有停下半點。

  五條憐不想掉下懦弱的眼淚,可眼眶中還是滲出了多余的水分,一定是痛楚感在作祟。莫名的酸刺感扎著她的眼角,幾乎讓她睜不開眼。

  「對不起,我……」

  她還在說話嗎?她的聲音傳出去了嗎?

  太吵了……太痛了。

  淚水糊滿了整個視野,甚爾的模樣被扭曲成很奇怪的形狀,但還是能夠看到他轉過身。他的嘴唇依舊在翕動著,他到底在說什麼?

  五條憐忽然感到很害怕,卻不知道自己的恐懼源於何處,或許是杞人憂天地擔憂著會不會從此之後什麼都聽不見了,也可能是對外界的未知帶來了不安。她不自覺後退著,好想從這個場合裡逃走。

  成功了嗎?或許吧。但甚爾倏地靠近過來,突兀的動作嚇得她頓住了腳步。

  幾乎無光的山洞深處讓甚爾的面容也變得無比昏暗,幾乎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平面感。可他握住了她的手,這一定是真實的。

  「看著我。」

  似乎能夠聽見了,可微弱的聲音像是耳語。他注視著五條憐。

  「別的什麼都別管,你只需要看著我。」

  好吵。好吵。真痛啊。

  艱難地點頭,包裹在顱骨之下的一大團痛楚種子也像是被搖動了,尖銳的痛感刺進腦干,她顫抖著弓起身,幾乎無法喘息。

  「我們該走了。」

  甚爾拉著她前進。

  聲音一定越來越響了,說不定已經超出了極限,於是落在五條憐的耳中,變成了再也不會聽出任何變化與起伏的尖銳叫聲。她幾乎無法邁步,幾乎是被他拽著往前走。

  風更加猛烈,能清晰感覺到其中鮮明的寒意,冷颼颼地鑽進手套的空隙間。手指好快要凍得僵住了,但隔著針織的布料,依然能感覺到從掌心深處傳來的暖意。

  甚爾讓她看著他……看著他的什麼呢?

  要注視他寬闊的後背嗎,還是盯著他那被針織帽壓住的、讓人很想伸手撫平的有點亂糟糟的碎發嗎?還是注視他的手——比她大上了一圈,連手套都沒有戴上,卻依舊很溫暖的手?

  如果可以,五條憐想要注視他的雙眼。她也說不清理由,她只是有這樣的衝動,可甚爾筆直地走在前方,她的願望無法實現了。

  風吹走了僅剩的光亮,周遭的一切陷入昏暗之中。

  現在,無論是他的後背還是亂發,全都看不見了。五條憐只能緊緊握住他的手,這是此刻她所能感受到的唯一切實的存在。

  陰冷的昏暗沒有持續太久,不規則的白色月亮不期而至,出現在前方,出口很近了。

  脫離山洞,再次回到風雪中。所有嘈雜的尖叫聲忽然全部消失,只余下風聲灌入耳中。五條憐愣了愣,花了幾秒鐘時間才意識到了現狀。

  此處是半山腰的一片平地,摻雜著雪粒不遺余力地卷過來,只消在這裡待上十秒鐘,就足夠被風吹成脆皮的雪人了。聽起來似乎很糟,但這裡的天頂已不再是漆黑的洞窟岩石,耳邊也只有沉默的呼嘯聲。

  抹去眼角多余的淚水,用力呼吸吧。五條憐聽到了自己的喘息聲。

  「這是……出來了嗎?*」

  說了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難怪她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目標對像還沒有顯露蹤跡,還得繼續前行——而前方又是一個山洞,說不定又連接著一條長長的甬道。五條憐只看了一眼,就覺得渾身上下的力氣全都被此刻的風卷走了,她疲憊地癱在地上,狠狠嘆了口氣。

  「救命……」直到現在,耳朵都還在嗡嗡地叫個不停,「甚爾,我不想進去了……」

  五條憐很窩囊地嘀咕著,但甚爾沒有給出回答。

  這算是默認了,還是嫌棄到懶得和她多說了?她猜不出來,但已經開始慌了,趕緊從雪地裡爬起來,四下看看,卻到處都尋不到他的身影……他跑哪兒去了?

  丟下自己走了?落在洞穴裡了?

  五條憐思索著所有靠譜的可能性,一些危險的推測也順勢鑽進了心中。她居然控制不住地開始思索,甚爾是不是和她一起身處北海道。

  譬如,她根本就是獨自來到此地的,被噪音擾得精神崩潰,所以幻想出了一個甚爾來幫助自己走出山洞,這就能解釋他剛才為什麼會特別好心甚至有點溫柔地拉著自己走出山洞了。

  啊啊,說不定此刻都是她的幻想。她就像是聖誕夜裡賣火柴的那個小姑娘一樣,馬上就要凍死了!

  越想越多,越想越不安。五條憐甩甩腦袋,強行中斷了大腦的異樣活動。

  別胡思亂想了。她告訴自己。

  雪地上分明留著兩個人的腳印,清晰的不能再清晰了,哪可能是她幻想出了一個甚爾?再說了,耳道深處的疼痛也鮮明著,她更不可能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了。

  五條憐松了口氣,但也沒能就此舒心。身後忽然傳來啪擦啪擦的腳步聲。猛地回身,在被面前人影嚇到心髒亂跳之前,她認出來了,那正是甚爾。

  呼——這下總算能夠百分百地安心啦!

  甚爾拍去肩頭的雪,沒多久又壘上了嶄新的一層薄薄白色,他索性不收拾,只抬眸瞄了瞄她。

  「你怎麼還是這副呆愣楞的臉?」果然,一開口又是友好度不及格的話語,「都已經走出山洞了,難道還能聽到聲音嗎?」

  五條憐趕緊收起剩下的那一丁點雜亂想法,搖搖頭:「已經聽不到了。不過,鼓膜的狀態絕對糟透了……」

  歪過頭,用掌根輕輕敲敲耳朵,還能聽到裡頭傳來哢吱哢吱的聲響呢。超級可怕。

  甚爾「哦」了一聲,看起來不像是多麼在意她的狀況,只說:「放心,我會去問委托人多要一筆醫藥費的。」

  「謝謝。」

  「順便再要點精神損失費吧。」

  好嘛,自己變成籌碼了。

  雖然也不是什麼壞事,但總有種微妙感。五條憐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索性不說了。

  「對了,拿好了。」

  他把一個黑漆漆的東西遞過來。

  稍有點沉,得用兩只手才抓得穩。五條憐的站姿就被這不知所謂的東西壓得忍不住往前傾斜,看起來像個怪老太。

  「這是什麼?」她當然要問了。

  「我就覺得你能聽到而我聽不到的聲音很不對勁。」

  甚爾拍掉手上的灰塵,像在自說自話。

  「回去一看,果然不是什麼高頻音。噪音的罪魁禍首只是咒靈。」


第60章 又闖禍啦!

  噪音的……罪魁禍首嗎?

  在對噪音做出了「高頻音」的定義之後,五條憐就沒怎麼再往罪魁禍首這方面想過了,自然也沒有料到可能是咒靈在作祟。

  低頭看看,提在手中的咒靈黑漆漆的一只,有著肥碩的橢圓身軀,三只翅膀耷拉著,垂得像是皺巴巴的窗簾。她努力把它和現實中存在的生物靠攏,可不管怎麼想,她都還是覺得這玩意兒像是長了翅膀的橄欖球——就連色澤都很相似。

  「非要說的話……有點蝙蝠的感覺?」這已經是她好不容易能聯想到的生物了,「這回,您倒是順利地把這東西祓除了呢。」

  很顯然,她說了一句傻話,因為甚爾開始嘆氣了。

  「它又不會對咒具的咒力免疫,我當然可以祓除。」

  「哦——」

  自知尷尬,五條憐笨拙地笑了笑。甚爾自然是沒理會她難看的笑臉,嘀咕著的話語不知道算是自言自語還是小小抱怨。

  「你能聽到,我卻聽不見的聲音……估計也是針對前來追蹤的咒術師的吧。嘁。」他輕哼一聲,「果然帶個咒術師在身邊是件麻煩的事情。」

  「甚爾。」五條憐敏銳地探頭過來,一臉警惕模樣,「你現在一定是批評我沒錯吧。」

  剛才說她是咒術師,不一定算是什麼壞話。但現在把「咒術師」的頭銜按在她的腦袋上,肯定懷揣了一點嫌棄的意味。她好不服氣——她又不是咒術師!

  「好啦好啦,隨口一說而已,別那麼放在心上。」甚爾很敷衍地哄了哄她,轉頭就開始說起正事了,「要是這只咒靈真的只能發出咒術師才能聽到的噪音,反倒是好事一樁了。你拎好了,到時候帶去黑市,讓那裡的家伙看看是什麼東西。」

  「黑市?嘶——」聽起來就很可怕,五條憐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決定別太關注這個嚇人的地方,「所以,你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嗎?」

  他無奈地一撇嘴:「我要是全知全能,就不會和你一起在北海道追殺叛徒賺錢了了。」

  「唔……說的也是。」

  那麼,如果甚爾當真是全知全能的,他會做點什麼呢?無法想像。

  說到底,她連「全知全能者」這一形像都構築不出來。

  在她的認知中,最接近「全知全能」這個概念的,應該是五條悟。那把五條悟的形像套在甚爾身上試試看?哎呀,這麼一來,甚爾不就要變成白發藍眸了嗎。

  盯著甚爾的後腦勺,五條憐想像著他有著雪白腦袋和藍眼睛的模樣,想著想著就笑出聲了——太過違和,一丁點都想像不出來。

  笑聲藏不住,想像中的主角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停住腳步,表情好像有點無奈。

  「怎麼,有事?」

  五條憐連連搖頭:「沒事沒事沒事。」

  就算是有事,她也不可能承認嘛。

  其實甚爾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懶得追問了,招招手,讓她快點跟上。接下來的前進方向,當然是面前的嶄新山洞了。

  剛才還躺在雪地上撒潑打滾地說著「我不想進去」——實際上還不至於到撒潑打滾的程度,但也好在誰都沒有看見——現在就不得不步入其中了。五條憐收起滿心怨念和嘆氣的衝動,艱難地邁動雙腿,步入山洞。

  一片寂靜。

  很意外,居然只是一片寂靜。

  小概率是因為她的耳朵真的被震聾了,更大概率的可能性是這個山洞裡並沒有安置上奇奇怪怪的發聲咒靈,總之這裡寂靜得只能聽到腳步聲的回音。相較之下,連風雪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此處的通道更寬敞一些,也更冰冷。緩緩上升的坡度說不定會送他們直達山頂。

  走到盡頭,風聲呼嘯而來,前進的余地已然消失無蹤。

  此處的通道連接著巨大的山體空洞,漏下的雨水在天頂上凝結成了一層淺藍色的薄冰。沿著藍冰的方向看去,上方一人多寬的洞窟是離開此處的唯一途徑。能看到岩壁上留著登山鎬的痕跡——咒術師也是需要使用麻瓜的工具攀登岩壁的。

  雪從洞中灌進來,被風稀釋成細雪。五條憐抖了一下,一半是因為冷,另一半是想到接下來要爬到這麼高的地方,已經忍不住開始膽寒了。

  「所以……我們要怎麼爬上去?」以防萬一,她還是先問問甚爾的計劃吧,「我們沒有准備登山鎬誒……」

  要是早知道還要經歷攀爬岩壁這一遭,在札幌的時候她肯定就會買齊全套爬山裝備的!

  甚爾只瞄了一眼,連頭都沒抬一下,就說:「用你的雙手和雙腳爬上去。」

  「啊……」

  該說毫不意外嗎?五條憐感覺甚爾正是能夠說出這種話的人。

  「我覺得我不行。我都沒爬過山。」她必須坦白現狀了,「我沒有爬上陡峭岩壁的本事,也沒有你那麼強壯的肌肉——我還提著咒靈呢,騰不出手!」

  說著,她舉起手裡的咒靈晃了晃,沉沉下墜的重量差點帶動他整個人也要一起搖晃起來了。

  「要不我在這裡等你?」

  甚爾抱著手臂,斜眼睨著她。大約琢磨了半分鐘,他才垂下手。

  「不許偷懶。」

  沒想到一開口說得居然是這麼一句話。

  「上來。」他指了指自己的後背,「跟我一起上去。」

  五條憐很郁悶:「我沒想偷懶。」

  但不管怎麼說,能夠搭上便車,也算是好事一樁——即便這輛便車叫做禪院甚爾。

  她跳上甚爾的後背,自己的背上也背著沉重的吉他包,雙手環過他的脖頸,很拘謹地擎著,像是不樂意去觸碰她。

  至於那只發聲咒靈的屍體,一時之間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才好,只好繼續提在手中,於是咒靈屍體就這麼落在了甚爾的胸前。

  四層夾心面包車誕生了!

  毫無疑問,四層夾心面包車的運送效率相當值得贊嘆,但有一個無比顯著的缺點,那就是車輪先生甚爾每動一下,抓在五條憐手裡的咒靈就會拍打在他的胸口。

  痛嘛倒是不痛,就是太奇怪了。

  「早知道還是不帶你過來了。」所以,爬到半途,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嘛!」五條憐漲紅了臉,「再說了,我也有幫忙祓除那只八爪魚咒靈的。要是沒帶上我的話,你肯定會陷入麻煩的。」

  「怎麼可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逞強,反正他固執地說,「大不了就是多浪費點時間咒靈的身上。陷入麻煩?不可能的。」

  「……行吧。」

  他非要這麼說的話,她也不再辯解了。

  而且,撇開滿腹怨言,甚爾確實輕松地把她與咒具還有咒靈屍體帶到了外頭去。單是衝著這一點,五條憐也該對他說句感謝(當然了,最後並沒好意思說出口)。

  重新回到冷徹的風裡,腦袋被凍得暈乎乎,還好人算得上清醒。

  至少清醒到能夠看清前方的小徑,也能夠看到小徑盡頭的小屋,臨近一處山崖,似乎是守林人的住處。風吹著一團紙屑轱轆轱轆滾到腳下,熟悉的圖案她昨天才看到過——正是車站前那家快餐店的漢堡包裝紙。

  也就是說,此刻在山頂小屋裡住著的,大概不會是守林人。

  沿著小徑走了幾米,甚爾便叫她停下了,獨自走向小屋。五條憐躲在倒塌的枯木後頭,用手抹了抹睫毛上落下的雪花,緊盯著他的身影。

  看到他走近小屋,背影消失在棕色木板拼接的牆面背後,片刻後又出現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穿著白色滑雪服的男人,他們扭打在一起,沒幾下他就倒在地上了。都不需要自己登場的時機,甚爾已經朝她招手了,叫她過去了。

  還挺輕松的嘛。她想。

  加快腳步,小跑過去。

  是因為視野正在伴隨著腳步晃動不止嗎?好像看到白色的滑雪服動了動……啊,不對。

  不是好像,那個男人當真動起來了!

  不曉得是垂死掙扎還是回光返照,他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像道幻影,立在甚爾的身後。

  在大腦拉響警報之前,五條憐的身體已經開始動起來了。她抓起手邊最近的東西——似乎也不用刻意去找,她的手中不就抓著一個沉沉的東西嘛——用力擲了過去。

  感謝此刻適時的風,推著這東西順利而急速地飛向目標對像,漆黑的殘影像是一道暗淡的弧光。隔著一段距離,她無法聽到撞擊時的「砰」一聲,但她切實地看到目標對像被擊飛了,狼狽地跌下山崖,最後驚恐的尖叫聲倒是順利地傳到了耳中。

  呼——總算能松一口氣了。

  五條憐朝甚爾跑過去,大概是小小的得意感在作祟,她感到身體好輕盈,腳步也輕快……等等,為什麼她會覺得身體輕盈。

  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又看了看回頭望著崖底的甚爾,她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經了。

  「啊呀。」

  她遲鈍地眨眨眼,發出驚叫。

  「對不起,我把咒靈的屍體也丟下去了!」


第61章 醜寶堂堂登場!

  一不小心把事情搞砸,這種事好像也不是1回 了。

  說實話,五條憐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負罪感,非要說的話,可能還是尷尬的心情更占上風。她都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才好了。

  嗯。這回說不定會被罵呢。

  她已經有這種預感了。

  痛罵和抱怨都沒有立刻到來。甚爾還在看著山崖下方的動靜——也就是寂靜一片,沒有動靜。這是好事一樁

  如果跟隨他的視線望過去,便能看到突出的一塊岩石上炸開的紅色痕跡,更深處則是更渺小些的血漬,還有扭曲得幾部認不出是人形的人形,周遭散落著裂成了好幾塊的黑色東西,這顯然是咒靈的屍體。

  本來就已經半死不活了,又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無疑是沒有活路了。

  甚爾收回目光。

  「你把咒靈的屍體丟出去了,是吧?」他摘掉帶血的手套,一並丟下山崖,回頭對她說,「沒事,不打緊。」

  反正不是什麼大問題。而且現在不用再費心處理屍體了,對他來說倒也算得上是一件省力的好事。

  不過,以後得好好補刀才行了。這一點也決不能忘記。

  他朝五條憐招招手:「過來吧,搜索一下這家伙有沒有留下好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憐凍得通紅的臉頰倏地變得蒼白了好多,微張的嘴唇也透著幾分僵硬感。

  她別扭地走過來,雙手緊緊攥著吉他包的肩帶,不曉得到底在想些什麼。

  「干嘛?」甚爾騰出了多余的一點耐心,但也只是隨口問道。

  五條憐不吱一聲,看起來更加扭扭捏捏了,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們真的要用死人用過的東西嗎?總覺得很……怎麼說呢,不吉利?」

  「……」

  甚爾無話可說了。

  每當他覺得五條憐做出了一點漂亮的好事,或者是展現出一點點小聰明,要不了多久她就必定會說點傻話來消磨他心中對她的好感度。到底是她腦子太不靈光,還是故意不想和自己打好關系?他實在搞不明白。

  於是,他決定說一點刻薄的話。

  「當然要用,這有什麼好忌諱的?你也是『死人用過的東西』,我都沒嫌棄你不吉利。」

  從死去母親的子宮裡剖出的生命,確實算得上是「死人用過的東西」沒錯呢。

  不得不說甚爾這話說得相當冒犯人,可五條憐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點都沒有冒出什麼多余的氣惱感,可能是因為甚爾說他沒有嫌棄自己,也可能是他的這話確實有那麼一點好笑——畢竟,這真的是個地獄笑話。

  既然沒什麼好糾結的,那就加快腳步,快點跟上去吧。

  小小的山頂小屋,一眼就能看遍。角落裡堆著生活垃圾和小小的旅行背包,以及一具屍體。仔細瞅瞅,貌似是守林人。

  看來他們這次處決的目標對像是個殺人犯。

  這麼想著,五條憐覺得心安理得了不少,但並沒有把心思盡數說出口。會被甚爾笑的。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什麼了。這裡連家具都沒有多少,櫥櫃裡裝著的也是罐頭食品。本以為能夠在旅行背包裡找到什麼好東西,結果只是沒吃完的巨無霸套餐而已,凍得像冰塊一樣,食用價值跌至谷底。

  把背包反過來,抖一抖。啪嘰——有個什麼東西從背包的夾層裡掉出來了,看起來圓滾滾的,像是一顆球。

  五條憐俯身,拾起小球。咦,怎麼摸起來是熱乎乎的?

  不止熱乎乎而已,它摸起來也是柔軟的手感,像是一顆肉球,泛著紺紫色,皺巴巴的表皮崎嶇不平,還長了幾根硬硬的毛,看著滲人。

  感覺,是個奇怪的東西。

  正這麼想著,小球忽然開始蠕動起來,發皺的表皮更加皺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冒出來了。

  五條憐很不爭氣地被嚇到了,並且更不爭氣地猛抖了一下。小肉球從指縫間掉下去,啪嘰啪嘰彈了好幾下。

  每彈跳一下,小球都會膨脹一點。於是到了最後,「啪嘰」也變成了「砰」的一聲,小肉球變成了半人長的巨大肉蟲,從近似人臉的面孔裡發出了咕嘰的叫聲。

  五條憐沉默。五條憐呆滯。五條憐尖叫。

  「有咒靈啊甚爾——很醜的咒靈!」她已經拉開吉他包的拉鏈了,「我現在就把它祓除了!」

  甚爾還在專注於翻箱倒櫃,頭也不抬:「哦,行啊。」

  「嗯……就放心地交給我吧!」

  這句放心不是說給甚爾聽的,而是五條憐對自己的安慰。

  安慰成功地派上用場了嗎?說不好。

  到底要怎麼才能祓除咒靈呢?這也說不好。

  五條憐撓撓頭。她完全沒有概念。

  雖然很想以之前的成功經驗作為參考,但問題是,祓除了咒靈的她本人也搞不懂一切究竟是怎麼實現的。

  難道真的只需要拿起槍,然後扣下扳機,就萬事大吉了……不對,槍被甚爾拿走了,她對抗咒靈的唯一利器就這麼消失無蹤了。

  或者,她是不是也該學著甚爾的樣子,拿上咒具迎戰?這樣好像稍微靠譜一點。

  沒有半點磨蹭,五條憐果斷地從吉他包裡掏出了百分百必中棒球棍,期間約莫深呼吸了四五次,沉重球棍舉在手中,壓得手臂上的每條肌肉纖維都在痛。

  用力敲下去,金屬球棍和軟乎乎的肉腦袋碰撞出很駭人的聲響,但實際上卻沒有造成任何半點的變化。皺巴巴的臉依舊是那副皺巴巴的模樣,長著幾根稀疏毛發的腦袋沒有凹下去更沒有變形。它甚至都沒有抬起小眼睛,似乎五條憐根本不是個需要正視的對手。

  不服氣嗎?這倒是沒有。她只覺得有點緊張。

  正准備再敲打一次,咒靈忽然抬起了長長的上半身,張開難看的厚嘴唇,啊嗚一下,把棒球棍吞進了嘴裡。

  是的,吞進了嘴裡——居然吞進去了!?

  在三秒鐘的震驚過後,五條憐才被嚇得大叫起來,衝動之下的條件反射讓她想也不想地立刻動手拔出棒球棍,可這只咒靈無牙的嘴就像是長了吸盤一樣,緊緊貼住了棒球棍的金屬表層,一點一點往裡吞吃,顯然是想要把球棍咽下去。

  「不許吃!」

  被迫和長了一張人臉(而且這張臉還根本不好看)的咒靈面對面,她真的感覺自己的san值正在一點一點往下掉。

  「快點吐出來,不許吃——不!許!吃!」

  無論是大喊大叫還是煞有介事的要挾,在聽不懂人話的咒靈面前,全都排不上用場,它的動作完全沒有停下。只能用蠻力了。

  在這場堪比拔河的拉鋸戰中,力氣小小的五條憐顯然占據不了半點優勢,拔著拔著,她就從堂堂正正的站姿變成了慘兮兮地坐在地上。

  眼前著球棍部分馬上就要被吃光了,她一下子什麼道德都顧不上了,用腳拼命去踹那張難看的臉。

  不留情面的狠踹終於排上了用場,咒靈「咕」地一聲,張大了嘴,把棒球棍吐出來了。

  不只是棒球棍而已,他還吐出了更多東西——衣物、書籍、裝在玻璃罐裡的蠅頭,還有身份證件,印在照片上的臉和目標對像完全一致,名字卻截然不同。看來這就是他的逃生路徑沒錯了。

  這些意外收獲讓五條憐有點不知所措。匆忙向甚爾投去求救的目光,才發現他早就注意到了這裡的動靜,正盯著那只咒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忽然,他伸出手,塞進了咒靈的嘴裡,嚇得五條憐又想大叫了。

  居然把手放進這麼醜的一張臉裡,好惡心!

  想都沒有多想,她果斷地抱住甚爾的腰,拼命往外拽。

  有點出乎所料。身材比她壯碩了那麼多的甚爾,腰卻纖細的很,就算是她都能輕松地環抱住……啊不對,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五條憐和他壓根就不是一個噸位的選手,就算是榨干了全身上下每一絲力氣,她都沒能把他挪動分毫。抬頭一看,他正以一種微妙的表情盯著自己呢。

  「你在干嘛?」

  他似乎很無奈,這也難怪。但五條憐半點都沒察覺出來,急急地說:「我以為你會被這只咒靈吃掉!」

  「怎麼可能。就算它是一只收納型咒靈,也不可能那麼輕松地把我吃進肚子裡的。」說著,他分外輕松地拔出了手,並且用這只手拍了拍她的腦袋,「放心。」

  「呃……」

  ……好髒。

  雖然他的手上既沒有粘上口水也沒有黏著什麼髒兮兮的東西,但畢竟是從那麼一張醜臉裡拔出來的,怎麼想都覺得太惡心了。

  甚爾裝作沒看到她的嫌棄表情。他已經得到了心滿意足的東西,可不打算為了矯情的小姑娘折損難得的好心情。

  「這是個能派上用場的好東西。」他拍拍咒靈的難看的腦袋,「帶回去養。」

  「……養?」

  咒靈也能養嗎?

  或者是她聽錯了,耳朵出問題了?

  「是啊,怎麼不能養了?」甚爾聳聳肩,「你就把這東西當做小貓小狗唄。」

  「……」

  小貓小狗那麼可愛,怎麼能和這個長了人臉的醜東西咒靈比呀!


第62章 真的要養一只咒靈呀?

  甚爾要養咒靈。

  甚爾要養一只醜陋的咒靈。

  甚爾要像養小貓小狗那樣把醜陋的咒靈養在家裡!

  上述這些結論接連跳進五條憐的大腦裡,橫衝直撞的,撞得她都要暈過去了。

  五條憐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冷靜地面對這個事實,但現實情況是,光是面對咒靈這張皺巴巴像老頭的難看臉蛋,她都覺得不自在到了極點。

  想像一下和這副面孔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場景,難道真要她每天早上親昵地拍拍它快禿了的醜腦袋嗎?嘶——太怪了!

  她暗自下定決心,絕對不能和醜陋的咒靈住在一起。

  「吶,甚爾……甚爾?」

  叫了好幾聲,甚爾都沒回頭。

  大概是突然卷過來的風吹散了五條憐的聲音,也很有可能是甚爾早就預感到她要說點掃興話了,干脆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總之,他把醜陋咒靈揣在口袋裡,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走,已經准備下山了,只余下五條憐尷尬地僵在原地。

  沒辦法,還是跟上吧。

  下山只有一條路,只好原路返回,重新穿過兩處山洞。

  一想到被噪音填滿耳朵大腦的那種痛楚,五條憐真的覺得好不情願。她甚至都開始幻想起在山間小屋度過一輩子的可能性了,但甚爾顯然是無視了她皺起的面孔中陷進去的每一絲不情願,強硬地衝她招招手。

  啊啊啊,豁出去了!

  五條憐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決心,甚至從外套的夾棉層裡扯出了好幾團棉絮塞進耳朵裡(雖然這都是無用功),又立起領子戴上帽子,做足了萬全准備,快步踏進山洞裡。

  咚——!

  鑽進耳中的第一個聲響是腳步落在岩石上的足音,分外敦實且沉重的一聲。緊著這又是咚咚咚的聲音,依然是腳步聲。

  除了腳步聲,這裡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誒?!」

  明明是好事一樁,五條憐卻不自覺地擺出了一副驚恐面孔,好像安靜的山洞有多麼糟糕似的。

  甚爾停住腳步:「干嘛?」

  「聽不到聲音了。」

  他輕哼著:「忘了嗎?因為我把那只發出聲音的咒靈殺死了。」

  「唔……確實是這樣沒錯啦。」

  可那時盤踞在山洞裡的叫聲如此鮮明嘈雜,真不像是一只咒靈能夠鬧出的動靜。她莫名覺得,山洞裡肯定不只有一只咒靈而已。

  抬頭去看,天頂黑漆漆的,岩石的縫隙也黑漆漆,就算以她的眼睛,也看不清多少,哪怕真有什麼東西棲身其中,也只能當做不存在了吧。

  五條憐無奈地收回目光,安慰自己,沒有聲音就是好事一樁,用不著再糾結什麼或是擔心什麼了。

  順順利利地下了山,還得坐車回札幌。醜醜的咒靈被甚爾抗在肩上,怎麼看都有種不情不願的感覺。五條憐偷瞄了兩眼,雞皮疙瘩又要起來了。

  「我們真的要帶著這玩意兒一起上車嗎?」她往掌心裡哈了口氣,搓搓手說,「要是被人看到了,肯定會覺得很怪的。」

  甚爾用看笨蛋的表情瞥她:「一般人看不到咒靈。」

  「我知道的!」她忍不住要替自己辯解,「但不是每個一般人都看不到咒靈啊!要是回程的車上正好遇到了一個天賦異稟有咒力的普通人,那不就麻煩了嘛。」

  「哎。」

  他被五條憐說得有點煩,卻也沒辦法否認她,又不想直白地給出認同,只好給出了很擰巴的一句「行吧」,姑且算是宣告了五條憐的勝利——雖然這算不上什麼值得說道的勝利就是了。

  想想她剛剛發現這只咒靈的時候……貌似它蜷成了一顆球?

  甚爾那時候沒專心留意她那邊的動靜,一時也有點想不起來了。不過,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讓咒靈變成小球狀態,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喂。」這只咒靈看著有點聰明,甚爾決定直接說出自己的需求,「縮小。」

  咒靈一動不動,趴在它的肩上,只「嘰——」了一聲。

  「你明明聽見了的。」他攥緊拳頭,敲在那顆沒毛的腦袋上,「快點。縮小。」

  無論是好言好語還是暴力恐嚇,全都沒能奏效,咒靈保持著那副氣人的死樣子一動不動。真是白覺得它聰明了。

  雖然被氣到真的很想把它丟在北海道的冬天凍成冰塊,但收納型咒靈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優質戰利品。沒有考慮太久,甚爾敞開了外套,把咒靈一整個塞進裡面,然後飛快地拉上拉鏈,軀干部分看起來稍稍有些微妙的不平整,不過算不上多奇怪。

  「這樣就沒人能看到了吧。」

  說著這話的甚爾怎麼帶著一點莫名的小小驕傲感?

  五條憐表情復雜,很艱難地點了點頭。

  是看不出來了沒錯……但把醜陋的咒靈抱在衣服裡,真的好惡心啊!還是躲遠一點吧。

  她偷摸摸往旁邊邁了一小步,然後又邁了一大步。

  絕對就是這之後的一大步暴露出了她的真實心思,甚爾忽然伸出手臂,一下子搭在她的肩上,格外親昵地把她攬到身邊,換上一副無恥的笑:「好。那我們回家去吧。」

  「呃……」

  手臂貼到他的身體了,隔著一層厚重的外套,仍能感覺到咒靈在裡面微微蠕動的動靜……啊啊,好惡心!

  五條憐整個人都僵了,硬是被甚爾像夾帶文件夾那樣夾著帶到了公交車站——這段路途中,他絕對拿自己的痛苦當做小零食那樣吃得心滿意足。

  坐上長途客車,重新回到札幌。駛向東京的船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會離港,只能現在這裡度過一晚了。

  無論是走在街頭、住在旅館,還是現在坐在店裡吃早午飯,五條憐都忍不住去想甚爾外套底下的東西。

  想著那紺紫色的身體,想想它在自己的身體上動來動去……呃啊,簡直連擺在面前的湯咖喱都快吃不下去了。

  話雖如此,但由於湯咖喱實在是人間難得的美味,所以就算是懷著相當憂郁的心情,她還是順利地吃下了三大碗。

  啟程回家,繼續在長達十八小時的航行中把所有的耐心全部耗爛。下船之後還要再搭好一陣的電車,耐心都快爛出洞了。

  這就是為什麼,終於在托兒所接到禪院惠時,五條憐會忍不住把他緊緊抱在懷裡,用力去聞他身上熟悉的奶臭味了。

  「托托所!」他還在興衝衝地重復前些天學會的這個詞呢,雖然重復錯了。

  「嗯,托托所,我們要從托托所回家啦。」她摸摸小海膽的腦袋,熟悉的扎手感,忍不住又抱緊他,「我很想你。」

  「阿憐,想你。」

  笨拙的鸚鵡學舌,但也足夠叫人心滿意足了。

  這句「想你」讓五條憐感到前所未有的有勁,扛著小海膽一路走到公寓樓下才覺得手臂發軟。想讓甚爾幫忙分擔一下,卻想起他的衣服裡藏著一只咒靈,瞬間什麼偷懶的心思都沒有了,灰溜溜抱著小海膽繼續走著,終於趕在他滑到肚子上前順利邁進了家門。

  一到家,禪院惠就開始撒歡了,鉚足了勁在家裡亂跑,看來心愛的「托托所」也不如家裡嘛。

  早知道他如此活力十足,就不抱著他一路走回家了。五條憐後知後覺地直到這會兒才意識到這一點,幸好她也不後悔。

  至於一起回到家的另一個東西嘛……

  她真有點懊惱自己翻找了雪山小屋裡的旅行包。絕對是自己的過分仔細害得現在不得不和醜東西共住一個屋檐下,且未來的每一天都和這副肉嘟嘟的難看面孔打交道。看它每天在家裡自在地爬,真覺得心癢癢。那對肉乎乎的小腳絕對是扎在了她的心裡頭。

  對於家中的新住客,小海膽明顯是最興奮的那一個。

  在他看來,這只巨大會動的蟲子簡直是個軟綿綿的玩具。他總愛醜寶醜寶地叫喚它,追著它跑東跑西,還會趴在它的背上,讓它載著自己在家裡跑來跑去,就算揪著腦袋上那幾根短毛,它也不會生氣。

  「喜歡醜寶!」禪院惠甚至給出了這種發言,嚇得五條憐趕緊把他抱起來了。

  可不能喜歡一只咒靈啊——尤其是這麼醜的!

  還來不及把這話說出口,醜寶已經自顧自挪動短短的足,往旁邊躲開去了。

  每次都是這樣。一看到五條憐,醜寶就會挪開視線,立刻逃走,就連喂食的時候也是,只要是她投放的蠅頭,它必定堅決地扭過頭去,非要等到她走了,才會願意吃上幾口。

  思來想去,之所以會變成這番*僵持不下的狀態,八成是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五條憐對准它的臉狠狠地踹了好幾腳,踢得它產生心理陰影了吧。

  哼,反正她也沒必要被一個醜巴巴的咒靈喜歡!

  五條憐氣惱地在心裡想。

  甚爾從房間裡走出來,一臉懨懨,自然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醜寶和五條憐之間尷尬的氛圍。他自顧自把醜寶拎了起來,扛在肩頭,嘆了口氣。

  「去干活了。」他丟下這麼一句,朝玄關走去。

  「好。」五條憐磨磨蹭蹭地目送他,臨了才說,「一路順風。」

  甚爾也隨意地「嗯」了一聲,背影消失在門外。

  最近工作倒是挺多呢。她想。

  昨天也去幫忙處理咒術師了,她跟著甚爾一起,跑到了……

  ……誒,等等。

  五條憐眨眨眼,終於意識到不對了。

  為什麼甚爾沒有帶上她,而是帶著醜寶一起去工作了呀!


第63章 至少要從這個禪院攻略起來!

  有種不妙的預感從五條憐的心中擴散開來了,一點一點扭曲成了微妙的危機感。在短暫的一個瞬間裡,她想了很多,而這些雜亂思緒之中,最核心的關鍵點顯然是「我會不會被醜寶取代」。

  「怎……怎麼可能呢!哈哈哈。」

  五條憐自言自語地說著,努力用自信且幽默的語調,實際上她的自信早就伴隨著訕笑飛快地癟下去了,變成一團奇形怪狀的東西,就這麼癱軟在心底,好半天都沒有撲棱一下。

  嘴上高呼「怎麼可能!」,心裡裝著的卻滿是「怎麼不可能!」。

  醜寶是收納型咒靈,肚子裡能裝下起碼十把咒具都不顯端倪,從功能性上來看,完全和她重復了,還比她厲害了不少,畢竟背著吉他包緊追其後的自己可沒辦法縮成一小團隨身攜帶。

  單從這方面來看,盡管不太樂意承認,但醜寶確實更加厲害。

  可是可是!——五條憐轉念又想。

  說到底,醜寶的功能不就只有搬運咒具而已嘛。她可就不一樣了,不只具有足夠的智力與機動性,還懂得隨機應變。在過去的幾次工作中,她雖然闖禍過幾回,也搞砸過幾回,但相比之下,絕對是干得漂亮的次數更多。哪怕只是出於(不存在的)救命之恩,甚爾也該毫不猶豫地選擇她,而不是那只難看的咒靈嘛!

  更何況,她還在認真地照顧著他的孩子呢。

  成功把一只肚子餓就嗷嗷叫的小怪物養成會說話的小海膽,這可不是什麼隨便說說的簡單小事。醜寶它做得到嗎!

  就這麼保持著窩在玄關的姿勢,五條憐零零散散地想了一大堆。那麼她的自信心是否順利地重新鼓起來了?

  抱歉,沒有。

  不自信依舊頑固,危機感也沒有消失。思來想去,她決定親自向禪院問問清楚——她指的自然是坐在客廳地毯上玩小汽車的、名字叫做「惠」的那位禪院。

  磨磨蹭蹭挪過去,五條憐在他身旁坐下,看他玩了好一會小汽車,才終於找到了插嘴的機會。

  「惠——惠!」她夾著喉嚨,用前所未有甜膩膩的語調說,「我和醜寶,你更喜歡誰呀?」

  禪院惠依依不舍地從小汽車上挪開視線,茫然地抬起頭,不知道是不是在認真思索,總之只聽到他特別高興地說:「醜寶!」

  「什……!」

  五條憐夾不住了,情緒一下子衝出來,她差點破音了。

  沒想到在禪院惠的心裡,自己也比不上那只醜陋難看毫無魅力的咒靈!這可真是……

  大受打擊,真的是大受打擊。

  她無力地靠在沙發旁,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小海膽亮晶晶的眼睛才好了,更不知道應該給出怎樣哦回答,疲憊地在沙發旁伏了好久,只差一點就要振作不起來了。

  要不現在就收拾收拾自行告退吧,這樣一來,多少還能給自己留點尊嚴,總比被趕出去好得多……

  五條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下沉的血液倏地升上頭頂,帶來一種近乎漂浮般的眩暈感。她眨眨眼,一下子清醒了。

  不對。離開了這裡,她還能去哪兒?無處可去了!

  零花錢是存了一點沒錯,但絕對沒有多到後半生無虞的程度,撐死只能維持幾個月的生活而已。她暫時也沒有其他賺錢的本事,貌似當禪院家的一顆槲寄生才是人生的最優解法。

  想著想著,出走的決心就徹底消失無蹤了,求生欲轉而無限膨脹。她知道,自己得想辦法得到更多的肯定,也要比醜寶展現出更優秀的競爭力才行!

  沒有半秒鐘猶豫,五條憐立刻帶著小海膽出門去玩了。

  先從這個禪院開始攻略起來!

  去了公園、去了玩具反鬥城、去了甜品店。平常總不讓吃的冰激凌吃了三個球,喜歡的模型和玩具也統統拿下,錢包隨之小小出血,還好沒有到錢庫虧空的程度。

  然後,手牽手走回家。

  禪院惠個子矮,腿也短,歪歪扭扭,走得費勁。五條憐便放慢了腳步,跟著他的節奏,一點一點挪動在人行道上。

  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小海膽就累了,衝她伸出手,皺起臉裝作要哭。五條憐完全沒被他騙到,但還是如他所願,把他在懷裡,一起走回家。

  整整一年過去,禪院惠長大了好多。去年這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屁孩呢。

  如今身量長了,會說話了,變得愈發結實敦實,不變的是自己小得可憐的力氣。

  明明度過的是完全相同的三百六十五天,自己卻毫無長進。

  個子高了一點五釐米,四舍五入等於零,並且在甚爾的眼中,她依然沒有擺脫矮子的標簽。

  心態方面嘛,更是一如既往,去年在擔心甚爾會不會趕他走,現在仍在擔心同樣的問題,真是太沒骨氣了。

  光是想想,就有夠憂愁的了。她忍不住嘆氣,把滑到肚子上的小海膽重新掂到胸口上。

  「惠惠。五條憐輕聲喚他,」現在你喜歡誰多一點?我是說在我和醜寶之間。」

  禪院惠不說話,伸手去摟她的脖子,臉直往她頸窩貼。是不情願了嗎,還是自己的心情太過急切,壓迫到他了?

  五條憐有點後悔,正想說不回答也沒關系,卻聽到他嘰咕著出聲了。

  「喜歡阿憐。」

  他說著,貼在頸窩的面孔好滾燙。

  呀,原來他只是有點不好意思。

  一下子讀懂海膽尖刺下的柔軟,五條憐有點高興,甚至有一丟丟得意。

  看吶,這孩子喜歡她呢!

  ……她被喜歡著呢。

  五條憐低下頭,臉頰輕貼他的額頭,暖乎乎的,好柔軟。

  「我也很喜歡惠惠哦。」她小聲說著,近乎魔法的話語讓懷中的重量都顯得不足一提,「最喜歡你啦。」

  小海膽縮起身,像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咯咯咯笑起來。五條憐也想笑了。

  很可惜,一回到家就看到了醜醜的醜寶,一切輕快的心情全都消失無蹤,五條憐的面孔瞬間就耷拉下去了。

  居然要落到和咒靈一較高下的程度,自己未免也太慘了吧……

  越想越覺得不服氣,趁著誰都不注意,五條憐衝醜寶做了個鬼臉,姑且算是小小地發泄了一下自己郁悶的心情。一轉頭,卻發現甚爾就站在身後,也不知道有沒有被他看到自己剛才敵意滿滿的行徑,一時不禁有些緊張。

  「啊……您、您回來啦?」敬語又被用上了,話語也被說得好不自然,「工作還順利嗎?」

  甚爾睨了她一眼,八成是偷看到他剛才的小氣動作了,只是沒有直說,只點了下頭:「挺順利的。」

  「挺順利的」……哼。

  五條憐心裡酸唧唧,脫口而出的話語自然也帶上了點酸味:「蠻好的,咒靈也能幫上你的忙。」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甚爾輕笑著說,「比帶一個小屁孩搬咒具方便多了。」

  「呃——!」

  不妙,這個對話不妙,必須得阻止這種話題走向!

  她這麼想著,可根本來不及說點什麼,甚爾已經自顧自講下去了,以一種誇張的、心滿意足的口吻。

  「哎呀,這只咒靈——你們平時是怎麼叫它的?醜寶?——它很方便吶,輕巧又不占空間,帶在身上完全不占空間,也不用瞻前顧後的,你說是吧?」

  後半句絕對是對五條憐的暗諷!

  「想要什麼咒具,就直接從嘴裡掏就是了,雖說挑挑揀揀需要一點時間,但也還算便利。能找到這麼一只收納型咒靈,真是撞大運了。」

  想像一下,把手伸進那樣一張醜巴巴的嘴裡拿咒具……嗯,多虧午餐吃的是泡面,即便真的吐出來也不算虧。

  五條憐努力住腦,但不管怎麼想,醜寶肯定馬上就會取代她的地位了。越想越沮喪,她的臉都垮下去了,垮到甚爾都無法坐視不理,不耐煩地丟出一句「你干嘛這副表情」。

  「沒干嘛。」她先逞強了一句,可心裡還是難受,「我擔心以後沒辦法在工作上幫你了,然後被你趕出去。」

  甚爾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笑她是想得太多的笨蛋:「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現在不會趕你走。你不是還在照顧惠嘛?咒靈可不曉得怎麼照顧孩子。」

  承諾一點也沒能說服五條憐,她倏地站起來:「只會做這些有什麼用呀!等到以後惠惠長大一點了、能自理生活了,你肯定就不需要我了,對不對?」

  她是在說氣話。

  脫口而出的是「你肯定不需要我」,其實渴望得到的回答是「無論如何你一定會需要我」。

  如願了嗎?沒有。甚爾的表情卻原僵住了,摸了摸後腦勺,好不自在的姿態,心虛的目光早已移到不知何處去了。

  好嘛,果然說中了!

  雖然很清楚自己並沒能和甚爾結成什麼奇妙的羈絆,但意識到這個事實也太傷人心了。

  五條憐鼻子一酸,還好眼淚沒冒出來。

  「我喜歡這裡,甚爾……別讓我走,可以嗎?」

  她很認真地說著,好幾次都試圖去迎上他的目光,但他低垂眼眸,像在逃避。

  啪嗒啪嗒,禪院惠追著醜寶爬過來,鬧騰騰的。

  「哦。」

  在啪嗒啪嗒聲的間隙中,他說。

  「不會讓你走的。」


第64章 他的承諾可信度極低

  得到了甚爾的承諾,五條憐大概能夠安心不少,但想到甚爾貌似算不上是什麼言而有信的家伙,她的警惕心一下子又豎起來了。

  不過——她轉念一想——都說了不趕她走了,要是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難道這家伙不會臉紅嗎?

  不對不對——她又轉念一想——甚爾這種沒有自尊心的男人,怎麼可能臉紅啊,更不可能為了她五條憐臉紅啦!

  五條憐暗自懊惱著她過分天真的想法,越琢磨就越覺得擔憂,以至於比得到承諾之前還要更加惴惴不安。為了證明自己的擔憂純粹只是紙上談兵,她總忍不住偷偷打量甚爾,試圖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一點端倪。

  於是吃飯的時候盯,打游戲的時候盯,就連走進了衛生間,某些人——特指甚爾——都能感覺到追隨著自己的一道身影正在慌慌張張地飛快閃過

  甚爾攥緊拳頭。

  他受不了了。

  「五條憐,你是變態嗎?」他不爽地耷拉著嘴角,對站在門外的身影說,「雖然我算不上你的教導者,而且也不是什麼很有道德感的家伙,但我肯定沒把你往偷窺狂的角度引吧?」

  「唔……」

  五條憐一下子臉紅了,愧疚感讓她趕緊挪開了目光,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沒、沒有想當偷窺狂的意思!」盡管羞到臉紅爆炸,但自我辯解的這一步肯定是不能略去的,「我不是變態!」

  「不是變態的話,你干嘛還站在這裡?」

  「我、我……」遲鈍的大腦開始瘋狂轉動,她得給自己找個借口,「我只是在想事情。對,想事情!」

  甚爾好無奈,一口氣戳破她的謊話:「……什麼事情是非要在衛生間門口想的?」

  「啊哈哈——」

  尬笑了兩聲,靈感也一下子冒出來了。她興奮到立刻衝進了衛生間。

  「我其實是在……啊抱歉。」

  甚爾面不改色地提上褲子:「『是在』?」

  還好還好,沒看到什麼很了不得的東西。

  五條憐緊張地後退了一小步,然後又退了一大步,心髒突突突地跳,把話語都撞得不安穩了:「我在想,唔,甚爾你最近沒有工作嗎?」

  「你想讓我過勞死嗎?」

  工作頻率不到一個月一次,怎麼就變成「過勞死」了?五條憐暗戳戳想。

  上一次的正經大活——指的當然是耗費了好幾天去北海道追殺咒術師的那一回,已經是上個季節的事情了。

  在那之後的工作,都是簡單到一天就能完工的輕量級差事,他也不會帶上她一起。雖說零花錢還是照拿,但總缺少了一種工作的實感。

  「要是工作上需要幫忙的話,可以隨便使喚我哦。我的泛用性肯定比醜寶好多了!」

  她特地換上一副甜膩膩的撒嬌模樣,合攏手掌,笑嘻嘻眯著眼,湊到甚爾身邊。

  「拜托啦!」

  五條憐的撒嬌可算不上成功——僵硬、生疏、不自然,好聽話也沒多少,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沒辦法打動甚爾。好在(其實也沒什麼好的)知道她一貫的執著和粘人,他勉強還是把她的請求聽進去了。

  「行吧,最近正好有事可以帶上你一起去。」他說。

  「真…真的嗎?」其實聽得清清楚楚,但她還是覺得挺難以置信的,不自覺往甚爾身邊挨過來,「我果然能在工作上幫忙,對不對?」

  熱情有點過頭了,他往旁邊躲了躲:「這次到不是帶你去做賺錢的事,而是干點花錢的事情。」

  「……哦?」

  沒聽明白,但真是有夠神秘哦呢。

  五條憐想要追問答案,但甚爾總保持著沉默姿態,看來是要把秘密保留到最後一刻不可。她也只好稍稍收起一下泛濫的好奇心,耐心等待著甚爾的指示了。

  就這麼等待了小半個月,等到好奇心都快全部磨光,甚爾終於朝她招了招手。

  「該走了。」他說。

  為什麼要拖到這一天才出發,她猜測八成是因為北海道的那份工作的最後一筆尾款終於打到了賬上(「雇個殺手還要分期付款,看來那些有名的咒術師家族也只是徒有其表啊!」收到第一筆款項時,甚爾罵罵咧咧地這麼說,可明明是他自己同意多種多樣的付款方式的),錢包總算是充裕了起來,很適合奢侈地買點什麼。

  五條憐以為他會帶自己去銀座買奢侈品,或者干脆去4s店買車,但是沒有。

  他們並未往繁鬧的市中心的方向進發,而是坐在電車一路通向市郊。下車之後,又要走上好一陣,四下愈發寂靜偏僻,她開始懷疑甚爾是不是要把她賣掉了。但一想到自己好像也沒那麼值錢,她瞬間就安心了。

  實在走了太久,重點似乎遙遙無期,她忍不住了,只好主動問:「我們要去哪兒?」

  現在甚爾終於不遮遮掩掩了:「地下黑市。」

  「哦……」

  了然般點點頭,她似乎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安排,實際上只是意外到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

  幸好,在發出笨蛋的疑問話語之前,她及時地想起了「黑市」這個字眼並不是今天才鑽進耳朵裡來的——還在北海道的時候,甚爾就說過要把那句會發出尖銳叫聲的咒靈帶去黑市辨明種類了。

  如今咒靈的屍體大概率還安穩地躺在山崖底下,也可能早就伴隨著時間分解掉了,但甚爾的想法顯然還沒改變,所以他們現在才鑽進了廢棄的隧道裡。

  「我們快到了嗎?」她忍不住問,「這裡好冷……」

  四下陰沉沉的,日光漏不進來,只有潮濕的味道鎖在裡頭。灌入通道的風呼嘯般卷過,掀起了五條憐散落在肩頭的長發,飛揚的落葉啪嗒啪嗒掉在腦袋上,她真懷疑自己會不會也變成被風卷走的葉子。她不得不一次次重復著撫平發絲的動作,後悔自己沒有帶著發繩出門。

  或者,干脆把頭發剪短了吧?偶爾也會冒出這種不切實際的誇張念頭。

  甚爾沒吱聲,估計是沒聽到她在說什麼,只徑直往前。走著走著,忽然停住腳步,左右望望,不知在思索著什麼,猶豫片刻後才後退幾米,停在一扇小門前。

  「從這裡進去。」他這才說。

  好嘛。原來他是記不得路線了。

  五條憐扯扯嘴角,努力不讓自己的笑意泄露得太明顯,趕緊跟上去了。

  小門背後關著黑漆漆一片,甚爾沒有打開手電筒就直接步入其中。她緊緊跟上,仍覺得不安。想要伸手去拽他的衣袖,結果他卻一聲不響地停下來了,嚇得五條憐措手不及,砰一下就撞上了他的後背。

  「你啊……」居然是他先嘆氣抱怨起來,「走路長點眼睛好不好?」

  「唔——嗯。」她捂著鼻子,不情不願的,「知道了。」

  走在這麼黑漆漆的地方,長了眼睛也沒用啊!

  這話才是她真正的念頭。

  好在甚爾結實的後背肌肉本質上還是很柔軟的,就算是在慘烈的撞擊之下,也沒讓她的臉變成拍扁的面團。可他卻不再繼續往前走了,難道是生氣了?

  「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當五條憐直白地拋出詢問時,反倒得到了他困惑的這句疑問。她煞有介事地摸摸下巴,想了想才說:「因為,我剛才撞在你的背上了?」

  甚爾無奈地聳著肩膀:「所以,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唔…」五條憐想了想,得出結論,「好像是不值得生氣?」

  「那不就好了。」

  「哦——」雖然這也算不上是什麼危機,但還是勉強稱之為危機解除吧,「那您還不往前走嗎?」

  「在等電梯。」

  被他這麼一說,五條憐才注意到前方小小的電子屏幕。剛才被他過分寬闊的臂膀擋住,完全不曉得前面是怎樣的情況。

  繼續耐心地等待吧。等到「叮」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電梯門就此敞開。步入其中,按下控制面板上的向下鍵——除此之外就只有向上的按鍵了——電梯將載著他們一路向下。

  「戰爭期間,這裡曾經是防空洞。」

  可能是電梯內小小的四方空間把無聊感壓縮得太過緊迫,甚爾居然很主動地說起了黑市的事情。

  「戰敗之後,防空洞被廢棄,政府也無視了此地,幾個詛咒師來到這裡,搭建起了地下黑市——所以『地下』指的是各種意義上的地下。這裡魚龍混雜的人很多,你最好表現得乖一點。我可不想招惹多余的麻煩。」

  「好。」

  聽起來真嚇人,好在她一直都挺乖的,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吧?

  五條憐又忍不住開始思考自己被賣掉的可能性了。

  還來不及亂七八糟地幻想一堆有的沒的,電梯門敞開了。她莫名有些緊張,就連漏入其中的是明亮的光也叫她覺得不安。跟在甚爾身後,她走出了電梯。

  此處理所應當般沒有風,空氣卻格外清新,完全沒有潮濕或腐朽的氣味。

  抬頭,看到了藍色的天空。有很薄的一層雲掛在天頂,看來這會兒正是個好天氣。

  ……誒?天空?


第65章 萬裡鎖拍賣會

  抬頭看到藍色的天空,這是一件很符合常理的事情。但如果此事發生的地點是位於防空洞的地下黑市,那就顯得相當不合常理了。

  五條憐揉揉眼睛,有點不敢相信。

  看了又看,頭頂的「天空」,似乎真的有點端倪。

  同每日所見到的晴空不太一樣,日光像是單純地漂浮在天頂上,帶著一種不真實感。而那看似明亮的日光,實際上亮度並沒有那麼顯著,投在身上也沒有溫暖感,反而在她的腳下凝聚成了好幾道影子,仿佛有無數盞燈照過來。

  極偶爾的時候,等看到日光在閃爍——非常短暫且虛晃的閃爍,在反應過來之前便消失無蹤。

  再仔細看看,那些淺淺的雲始終定在那裡,沒有浮動分毫。到這裡,她終於可以確信,他們還在地下了。

  「甚爾。」

  把他的「乖一點」的叮囑謹記於心,她特地壓低了說話聲,指了指天頂,把詢問也壓縮到了最小限度。

  「是燈嗎?」

  甚爾並沒有那麼好奇,當然也早就知道了天空的秘密,但聽到了她的問話,還是習慣性抬頭瞄了一眼。

  「是青空燈,仿造天空模樣的燈。」他說著,輕笑了一聲,帶著點嘲弄的意味,「老是待在地下看不到天空,人會瘋掉的。」

  「是嘛……」新奇的理論,她忍不住追問,「那到了夜裡,這些燈也會變成夜空那樣昏暗的顏色嗎?」

  「不會吧,我忘了。」甚爾聳肩。

  「一直開著燈,不就變成白羽雞速成基地了嗎?」

  「白羽雞速成基地……你從哪裡知道這種東西的?」

  「電視上呀。」

  北海道的農業節目裡很認真地花了兩個小時科普了白羽雞速成基地的經營方式,內容可以說是相當有趣,她也就很認真地觀看了兩個小時,一度冒出了「以後我就在北海道養白羽**!」的混賬念頭。

  甚爾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沒見過白羽雞速成基地的他也想像不出那裡是什麼模樣的,但五條憐看起來一臉認真,不作回應好像也不太合適,只好拍了拍她的腦袋,勉強算是給出了答復吧。

  電梯門連接著在入口處,破鐵皮拼成的大門看起來很簡陋,還有幾個人守著,不過只要出示了身份證明,就可以繼續前進了。守門的中年男人看起來也沒那麼嚇人,還對著甚爾打趣。

  「喲,找了個小女朋友?」說的話倒是挺沒禮貌的,「原來你好這一口!」

  五條憐不喜歡守門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往甚爾身邊躲了躲。打算辯解兩句,又想起了他的叮囑,沉默著不吭聲了。

  甚爾拿回了自己的駕照,擺出一副圓滑模樣:「只是個小助手而已。」

  「哎。」對方顯然不喜歡這個答案,依舊一副好事模樣,「我懂,我懂。」

  明明什麼都沒懂。

  五條憐暗自在心裡唾棄對方,等門一打開,就飛快地鑽進了裡頭,都不情願回一下頭。

  邁過門後,就能見到真正的黑市了。

  和想像中的陰暗邪惡詭譎的氛圍不太一樣,這裡看起來很像是商業街——筆直的通道和兩旁的小鋪,標准的商業街配置。不過商業街不會售賣咒具和咒靈,也沒有奪命的咒物,更加不可能出現露天的八角籠,裡頭關了兩只一決生死的咒靈。

  又要過來賭錢了嗎?她暗自揣測。

  她猜錯了。

  甚爾無視了八角籠,徑直往前走。她也只好從八角籠中收回視線,跟在他身後。

  還是忍不住環視四周。

  本就挑高的防空洞又被加寬挖深,變成了足夠容納三層建築物的奇妙空間,拉得很雜亂的電線穿梭在每一間店鋪的上方,如巨大的蛛網將黑市包裹。地上散落著垃圾和紙片,還摻雜了幾張傳單。五條憐瞄了一眼,是特級咒具萬裡鎖的拍賣通知,時間就在今天下午兩點……不就是半個鐘頭之後的事情?

  啊,原來是為了拍賣而來的!五條憐一下子想明白了。

  走進拍賣會場,領到的號碼牌是相當不吉利的「13」。甚爾輕輕咋舌,把號碼牌別在了五條憐的胸前,完全無視了她不情不願的幽怨表情,拉著她在中間幾排落座。

  特技周五的拍賣會,意外得沒有吸引來太多的人。五條憐本以為會場至少能夠坐滿,沒想到臨開始前也就十幾組客人而已,連席位的三分之一都沒占滿,也難怪甚爾能夠放肆地把腿翹在前排的座椅上了——壓根沒人管他。

  「呶,拿著。」

  他把拍賣牌丟過來,五條憐手忙腳亂地上演了一出拙劣的雜技才終於接住。

  「待會兒我來舉牌競價呀?」她指著自己問。

  盡管拍賣會一次都沒來過,但她看了足夠多的電視劇,對於拍賣會的流程可不是一無所知。

  甚爾「嗯」了一聲:「你照我的指示加價就行了。」

  「哦……明白了。」

  居然把整場拍賣中最有意思的部分讓給了自己,真不知道甚爾是怎麼想的。她忍不住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當然了,甚爾的心思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揣摩出來的,所以五條憐也不會真的去探究她的心思,只是在心裡小小地吐槽了一下罷了。

  燈光緩緩暗下,拍賣師走上台前,封印在木盒裡的萬裡鎖也被抬到台上。

  開篇當然是對今日拍賣的咒具進行介紹,順帶說一點真假難辨的誇贊話,把萬裡鎖描繪成世間絕無僅有的神秘咒具。甚爾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他本來就是為了萬裡鎖而來的,錦上添花的話語沒有意義。

  好不容易熬過平白直敘的誇獎,就是正經的競拍時刻了。小錘落下,起拍價是兩千萬,五條憐的大腦瞬間被一大堆的數字0塞滿了。

  她真的不想表現得那麼窩囊,但她真的需要確認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她很可恥地結巴了,「我們真有兩千萬嗎?」

  甚爾只想嘆氣:「我有。」

  「真有呀?」

  「你要不信就別問了。」

  「我——」

  雖然很想說「我信」,但自稱有兩千萬的對像,可是一年前窮到付不起房租只能每天吃清水煮烏冬面的家伙……可信度怎麼想都不高啊。

  五條憐咬咬牙,努力摒棄對甚爾的固有印像,努力為他鍍上一層「努力工作所以拿出兩千萬綽綽有余」的形像。

  鍍金成功了嗎?不好說。總之回過神來,才發現萬裡鎖的價格已經被拍到了五千萬,自己還沒舉過一次牌。還以為是自己一不小心發呆,錯過了甚爾的指示,但轉頭一看,他依舊已那副悠閑放肆的姿態坐著,看起來毫不著急。

  拍賣價來到六千萬。舉牌競價的人數明顯比剛才少了,只有零星幾次舉牌。

  「六千七百萬一次,六千七百萬兩次——」小錘子高高舉起,其實還不准備這麼早早落下,「——是否還有更高的競價?」

  甚爾輕碰了碰她的手背,五條憐知道,該是自己登場的時刻了。

  緊緊抓著拍賣牌,不敢有半點耽擱,她飛快地舉起手。

  「好!」拍賣師也興奮起來了,「六千八百萬一次!」

  甚爾在旁邊嘆氣,聽得五條憐好緊張。

  「是我有什麼地方沒做好嗎?」

  他本來不想說的,但果然還是忍不了:「手不用伸得這麼直。你剛才看起來像是小學生課堂舉手發言。」

  「哦……」五條憐茫然地眨眨眼,說了一句很像是無關緊要的話,「我沒去過學校。」

  「反正你表現得自然一點就好了。」

  她暗自攥緊拳頭:「我明白了!」

  她會繼續努力的!——雖然這種事也沒什麼好努力的就是了。

  競價來到八千萬,大多數競爭者都已退場,唯獨666號(這個號碼比他們的13號還要晦氣呢。惡魔的數字,她忍不住想)緊咬在後面,讓五條憐好不安。

  被緊緊追趕的感覺很怪,持續走高的價格也讓她緊張,雖然甚爾看起來還是很平淡的模樣,但五條憐總忍不住擔心一大堆。

  每一次舉完牌,她都要左顧右盼一番,暗自祈禱著沒人追著加價。可每當放下心來,666號就會遲遲地加價,就像是在故意折磨她的神經。

  幾輪過去,價格即將抵達新的位數。甚爾翹起的腳還在輕快地抖著,傳來的震動讓五條憐的椅子也顫抖不止。她禁不住再次回頭,尋找著666號的蹤影,那一行人就坐在最後排,從某種程度來說也算得上顯眼。

  後排的燈光昏暗,把他們的面孔塑造出了同樣的光影。五條憐舉著拍賣牌,努力撇開光影的影響,試著看清他們的臉。有些意外,這幾張面孔,她感到眼熟。

  不是最近見到的眼熟感,而是存在於更久遠些的記憶中的面孔。他們看起來就像是……誒?不會吧。

  不確定,再看一眼。

  五條憐飛快回頭,眯起眼偷窺後排,順便舉了下牌。

  嘖……貌似確實是……

  啊啊,還是不太確定。再看一看吧!

  第八次回頭,甚爾終於忍無可忍:「你動來動去干嘛?」

  飛快地收回目光:「我沒動來動去。」

  「這把椅子都要被你晃得散架了。」他撇撇嘴,「冷靜點。你這樣顯得我很沒底氣。」

  「不是啦。我——」

  「你怎麼?」

  五條憐漲紅了臉。

  「……坐在後面的666號是五條家的咒術師!」


第66章 玩去吧玩去吧——

  此刻,五條家的咒術師就坐在兩米開外的地方,完全能聽到他們交頭接耳時發出的小小動靜。要是五條憐的鼻子能夠再靈敏一點,她絕對還能聞到那幾個人身上特有的五條家的味道。

  至於「五條家的味道」是一種怎樣的味道……抱歉,她自己也描述不出來。

  總之,就是一股類似於爛橘皮堆疊在一起,清爽之中又帶著點粉塵沉悶感的氣味吧。但五條悟身上沒有這股氣味,她也沒有……等等,有點想太多了。

  現在既不是琢磨橘子皮,也不是思念五條悟的時候。五條憐飛快地回過神來,666號又舉牌了。

  「八千五百萬!」

  拍賣師的聲音激動而高亢,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昂感,但並不像是滿足於這個價格了,倒像是想要給在座的所有人打上一針雞血,敦促他們再次加入這場金錢鬥爭之中。

  別人有沒有被這拙劣的手段吸引到,實在不好說。反正五條憐肯定是被順利打上雞血了。不等甚爾給出指示,她已經迫不及待地舉起了拍賣牌。

  「八千六百萬!」依舊是亢奮的唱價,拍賣師一副笑眯眯的面孔,「13號客人,很有魄力呢……哦,666號客人也舉牌了。八千*七百萬一次!」

  呃呃呃——可惡啊!

  這群人好討厭!

  有種莫名的焦躁感鑽進了五條憐的心底,詭異的瘙癢感撓得心神不寧,綿軟的凳子也像是變成了尖刺,怎麼都坐不安穩。

  五條家的咒術師認出她了嗎?

  他們以前只在宅邸裡短暫地打過幾次照面,連話都沒有說過,大概是沒認出來吧。

  可是,她的眉眼間依舊留著五條悟的影子,也依然長得很像五條家的一員。看著她的臉,她們真的認不出她嗎?

  很奇怪,五條憐也不知道自己的內心希望的究竟是什麼——她不確定自己是希望被認出來,還是不要被認出來。不過問題的重點似乎不是自己的想法或是感受。

  如果五條家的咒術師當真認出自己了,那他們絕對是在惡意競價,一次次舉牌的行為絕對是針對她這個叛徒的報復。

  可如果沒認出來的話……

  真的能認不出來嗎?雖然她確實一貫存在感很低沒錯,但也不至於看不出她也是五條家的吧?五條憐覺得好不甘心。

  如果沒有認出她是誰的話,那他們就是純粹的性格惡劣,非要同別人一較高下不可。真討厭。

  說實話,她死都不想輸給五條家的人。

  五條憐果斷舉牌,再次壓了666號一頭,但價格很快又追上來了。

  麻煩的拉鋸戰。

  她這麼想著,再度舉牌,完全沒有留意到酸痛的手臂,也沒發現甚爾擱在前排的腳已經放下來了,散漫的坐姿也變得難得的端正。他總在瞟著五條憐,表情微妙,大概是已經看出她在賭氣了,只是不確定該怎麼把這個事實說出口。

  再不確定怎麼說,等到拍賣價直逼十一位數的時候,也不得不說了。甚爾冷汗狂冒,想要去按下她的手。

  「喂,阿憐。你……」

  「一億一千萬!」

  硬是撞開了甚爾的手,五條憐趕在拍賣師之前報出了價格,而後便是短暫的寂靜無聲——她固執地抿著唇,甚爾驚訝到一聲不吭,五條家的咒術師也不再舉牌了。

  咚咚咚。小錘砸出清脆的聲響。

  「一億一千萬,成交!」

  呼——五條憐猛松了一口氣,甚至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我們成功拍下了呢,甚爾!……甚爾?」

  五條憐眨眨眼。她怎麼感覺甚爾看起來怪怪的?

  「你還好嗎?」她用手戳戳他的肩膀,理智終於稍稍回到大腦裡了,「唔……我們有一億一千萬嗎?」

  甚爾艱難地擠出回答:「……有。」

  有是有,但這次真是徹底搞砸了。

  按照甚爾最初的設想,九千萬左右是最好的價格,如果是一億,勉強還能接受。在這基礎上再加一千萬……抱歉,這絕對就是超級不值當的交易沒錯了。

  一想到差不多要歸零的銀行賬戶,比起肉疼更多的是心疼。他真的後悔把舉牌的差事交給五條憐了——誰能想到五條家的咒術師也在這裡,而且她還會和他們賭氣抬杠呢?

  當然,也要懊惱一下想要萬裡鎖的自己。

  要是他的渴望沒那麼強烈,大可以撒潑耍賴,或者以「小孩子不懂事」當借口,硬是拒絕掉這筆交易,盡管丟了面子,但也算是保住了錢包。

  偏偏他不想放棄萬裡鎖,那就只能吃虧了。

  身旁,五條憐還在「甚爾」「甚爾」地喊個不停。顯然她的理智已經徹底歸位了,呼喚他的聲音都顯得有些緊張。

  「我是不是搞砸了呀?」她抹去額角的冷汗,有點畏畏縮縮的,「我們又要開始吃清水煮烏冬面了嗎?」

  比起被怒罵一頓,果然還是清水煮烏冬面更讓她恐懼。

  甚爾不發一語,默默地掏出了錢包,掏出幾張紙幣,塞到她手裡。

  「你先到外面逛逛吧,接下來的環節完全別來添亂。乖。」

  「我——」

  甚爾又開始掏錢了:「好了好了好了玩去吧玩去吧……」

  五條憐一臉郁悶,捧著錢像是不知所措。但他現在實在沒空去照顧她的情緒了(倒是先來個人寬慰一下他在各種意義上的損失嘛),跟著拍賣師走進後台,去心甘情願地奉上一億一千萬了。

  簽一堆無聊的文件,等著上交存折。這裡的人做起事來磨磨蹭蹭,看來白羽雞速成工廠的效果不佳,時鐘都已走過了整點,他的錢還好好地停留在自己的賬戶上。

  干脆一直留在自己這兒就好了,如此一來,他的錢也可以一直停留在賬上不劃走了。他冒出不切實際的念頭。

  這種好事不會發生,所以還是接著等待吧,反正今天也沒有別的事要做。

  甚爾這麼想著,癱在沙發上。口袋裡的手機震了震,不知道是誰的消息,他依舊不緊不慢,磨蹭著掏出來。

  「Ryo:dax=b&7nu^7「Cekxsde!」

  來自五條憐的短信,但是一串亂碼。

  怎麼,在表達自己的不滿嗎?

  甚爾無奈地撇嘴,把手機收進了口袋裡。

  「什麼嘛,居然對我說那種話,把我當小孩子一樣……」

  五條憐咕噥著,滿心郁悶地走出拍賣場時。

  抬頭望了一眼時鐘,距離整點還有半小時之久。甚爾沒說什麼時候再去找他,她也不敢走開,只好無聊地踢著腳下的廢紙團,不知道該做點什麼才好。

  既然給了她錢,那全部花光也沒關系吧?反正錢已經是她的了。

  下定了決心,她果斷邁步向前,但警惕地沒有走遠,只在周圍的幾間小鋪逛了逛。

  這裡多數店鋪都在售賣咒具,還有中介服務——服務的對像當然是需要詛咒師介入的委托。她瞬間明白甚爾為什麼會對這裡很熟悉了。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他都很需要黑市這種地方。

  穿梭其中,本以為會被當作獵物或是冤大頭,事實上這裡的人沒怎麼關注她,最多就是抬起眼皮瞄一瞄她,片刻後就挪開了目光。看來這地方也沒有那麼可怕嘛,她想。

  隨意走進一間武器店,五條憐決定在這裡把錢全部花光。

  大件的咒具一如所料,相當昂貴,她買不起,也用不來。小型咒具嘛,價格倒是適中,但品類也繁多,挑花了眼,拿不定主意。看來看去,在店主「不買就快點走」的脅迫性目光下,選了一套苦無。

  是因為她很擅長或是喜歡苦無,所以才做出了這個選擇嗎?當然不是。

  純粹只是苦無價格適中,且看起來上手門檻很低,她才買下的——就是這麼非常簡單且直白的理由。

  再抬頭瞄瞄時鐘。還以為已經消磨了足夠多的時間,結果仔細一看,才過去了十幾分鐘而已。她無處可去了,也不好意思再咒具店多逛。

  不管怎麼說,光看不買的顧客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都太大了一點,她這麼脆弱的人可接受不了。

  要不去八角籠那兒看看?說不定咒靈之間的拼死鬥爭會很有趣。可惜不參與賭博就沒辦法觀賽,五條憐既不想當個賭徒,余下的找零也不夠支付賭資,只好就此作罷,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

  「哎呀……」

  擦肩而過的一個壯漢當真擦著她的肩膀撞了過去。

  有點疼,但更多的是意外。而他就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一樣,睜著一雙長在頭頂上的眼睛,推動手中的平板車徑直往前走,掛在褲腰帶上的鑰匙甩得嘩啦嘩啦響,真是吵鬧的動靜。

  五條憐想要叫住他,話都到了嘴邊,卻沒說出口。壯漢戴了厚重的耳機,八成聽不到她說話,還是不要……哦,不對,他的「耳機」沒有線,應該是隔音耳罩吧。

  戴著隔音耳罩走在路上,好怪。該說真不愧是地下黑市嗎?她暗戳戳在心裡感嘆著,忍不住頻頻回頭打量他。

  可能是看的次數多了,也可能是五條憐的好奇終於化成了實體,壯漢踉蹌了一下,推著的平板車也隨之震顫,車上蓋著紅布的方形物體猛地一抖,往旁邊歪斜過去,露出鐵籠的一角。

  然後,她看到了。

  看到一個長發的人被關在籠中。


第67章 未能握住她的手

  有人,人被關在籠子裡。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瞬間,率先出現在五條憐大腦中的概念是「否認」——人不會被關在籠子裡,也不該被關住。

  她幾乎想要揉揉眼睛,仿佛這樣就能看得更清楚。但在此之前,推車的壯漢已經注意到了歪斜的籠子。

  幾乎是立刻,他左右瞧了瞧,而後飛快地搬回籠子,把紅布蓋好。那人的身影再次被遮擋住,但五條憐已經看見了。

  那是個赤。裸的人,深綠色如海藻的長發遮擋住了大半個身子,似乎是位少女。奇怪的是,她的下半張臉被什麼東西蓋住了,像是面罩——電影裡的漢尼拔佩戴的那種面罩。

  很像,但不完全一樣。少女的面罩明顯更加嚴實一點,緊緊貼著下半張臉,不留半點空隙,五條憐幾乎只能看到她露出的一雙眼睛。

  而那雙眼睛布滿驚恐的血絲,不安地四下瞟著,像是在尋求著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非常短暫的瞬間,她們的視線交彙在了一起。而後便被合攏的紅布蓋住。

  啊。不見了。

  該說是悵然若失,還是驚魂未定呢?五條憐覺得心裡空落落的,視線還是不自覺黏著在那塊紅布上。

  很忽然的,紅布鼓了起來,一只纖細的手臂從鐵籠子的空隙之間探出,向五條憐所在的方向伸過來,努力試圖抓住她們之間的空氣。

  此刻她看不見少女的表情,卻不自覺的也想伸手,去握住她蒼白的指尖。她幾乎都要抬起手了,一陣尖銳的巨響嚇得她縮回了手。

  壯漢發現了。

  當然了,他看到的並不是五條憐蠢蠢欲動的手,而是伸出在鐵欄之外的那只纖細手臂。毫不猶豫,他果斷地拾起路邊的一根木棍,用力敲在鐵籠子上。

  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響聲,像是什麼東西從半空之中爆裂。求救的手縮回去了,許是在怯懦地顫抖著吧。

  壯漢又接連敲打了幾下,毫不在乎這動靜已經引來周圍人的白目。他一定是故意想要恐嚇鐵籠中的少女吧。

  最後一記敲打之後,周遭瞬間變得安靜了。把棍子往邊上一丟,他推著平板車繼續往前。回過神來,五條憐才發現自己還停在原地,雙手顫抖不止。

  那個女孩向她伸出了手,可她沒能握住那只手……她究竟是懷揣了怎樣的心情,以至於要在向過路的自己求救呢?

  空落落的感覺愈發擴張,整個胸腔都快要坍縮下去了。

  現在五條憐可以確定了,這空洞般的異樣感來自於無能為力。她討厭這種感覺。

  壯漢的背影變得愈發渺小,消失在盡頭的拐角處。五條憐的心髒跳得好快。

  邁開腳步,她追了上去。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不理智的事情,但她必須要把那個女孩救出來。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的理由,也並非自信心爆炸,想當拯救他人的英雄。純粹只是她向自己伸出了求助的手,所以五條憐必須回應她的期待。

  要是失敗了怎麼辦……嗯,這種事情還是等到失敗之後再去想吧。

  大不了就叫來甚爾幫忙嘛,雖然大概率會被他抱怨一頓,且有一定概率會被拒絕幫助就是了。

  一想到甚爾那張氣人的臉,五條憐頓感動力十足。加快速度,快走變成了小跑,緊接著加速到了狂奔的程度。

  穿過狹窄的小巷,繞過拐角,壯漢過分壯碩的背影再度回到了視野中。她大喘了幾口氣,努力隱藏自己的氣息,憋得臉頰通紅,才意識到對方戴了耳罩,根本聽不到她的動靜,這才安心地大口呼吸。

  繼續彎彎繞繞,周遭的人越來越少。

  繼續走下去,會不會只剩下她與壯漢與鐵籠中的少女了,到時候她能打過這麼個和甚爾差不多結實的家伙嗎?

  她在心裡盤算著自己的勝率(怎麼算都低得可怕),不經意間,壯漢已在一棟三層建築的後門停下了腳步,熟練地拿出腰上的一串鑰匙打開了門,平板車也被推了進去。

  門很快關上。不出所料鎖得緊緊的——怎麼可能給她留下可乘之機呢。

  試著透過鎖孔往裡打量,看到的只是黑漆漆一片。門上的鎖是最新式的,可不是那種能夠從鎖芯透露出屋內秘密的老式舊鎖。

  沒辦法,她只好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平板車推動時的轱轆聲算得上獨特,就算是隔著一層門扉,也能聽得清楚。

  五條憐真希望自己的耳朵能和眼睛一樣靈光,如此一來就能精准地分辨出平板車被推到什麼位置了。可惜希望暫且只能停留在希望的階段,她遲鈍麻木的耳朵只能辨認出轱轆聲往右上方去了,然後變得越來越輕,倏地又拉近了些,但依舊停留在右半側。

  再之後,轱轆聲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砰」一聲,像是砸上一道門。那個女孩是被關起來了嗎,還是別的什麼可能性?猜不出來。

  她後退了幾步,有點茫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麼才好了。

  總之,先繞到了建築物的正面,發現此處也是拍賣場,不過總體的裝潢可要比甚爾去的那間拍賣行豪華多了,來客也更多。所有人都在進門後戴上了耳機,真怪。

  沒時間去探討這些有錢的咒術師們(或是詛咒師們)的金錢將為了什麼流向黑市了,五條憐躲進到陰影裡,又回到了後門。

  索性這裡沒什麼人,稍稍做點奇怪的或者是放肆的舉動,大概也沒關系。

  助跑幾步,她高高躍起,姑且順利地抓住了二樓的窗框。用指尖輕輕戳開玻璃窗,透過縫隙能看到裡頭黑漆漆的一片,看起來像走廊,有幾個人在輪番巡邏,她趕緊收回了目光,縮著身子往旁邊躲。另一旁的窗戶似乎是儲藏室,看到了一堆箱子,還有貼著編號的拍品。

  幾乎把每扇窗戶都看了個遍,哪一扇窗後都沒有那個少女或是紅色布匹蒙著的鐵籠……運氣真差。難道非得要深入敵營,把每個角落都摸過一遍才行嗎?

  實話實說,現在五條憐有點後悔。她覺得自己是在逞能。但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雖然確實來得及全身而退沒錯,未免顯得自己太怯懦了吧?

  被這種無形的衝動脅迫著,五條憐一點一點行走在二樓的窗框上。

  窄窄的窗框邊緣只能容納得了半只腳,行走變得前所未有的困難。她艱難地踮起腳,試著去夠上方的排氣扇,用指尖抽掉扇葉,先深呼吸了一口氣,這才鼓起勇氣跳起來,把上半身塞進通風管道裡。

  ……現在這樣,真像一條被風干的死魚啊。

  五條憐自嘲地想。

  她甚至能想像出看到這一幕的甚爾會爆發出怎樣的大笑,不禁開始慶幸自己是獨自行動的——形單影只可比被嘲笑好多了!

  通風管道狹窄,只能努力縮起肩膀,可一抬頭,還是會被通風管道打到腦袋。

  五條憐慶幸自己尚且在成長期,勉勉強強還能擠進去,否則她的計劃可就要中道崩殂了。

  一點一點擠進去,腰上有個東西卡在通風管道的洞口了。她鉚足了勁往裡一懟,聽到了哢噠一聲。那個東西掉在了地上。

  「啊……」

  想起來了,苦無被她掛在腰上了。

  唯一的武器就這麼掉了,真是懊惱都來不及。五條憐氣得齜牙咧嘴,卻也無話可說,磨蹭著繼續向前。

  通風管道是一張已經繪制好的地圖,但沒有明確目的地,穿梭在其中變成了一場近乎賭博的行動,每個分叉口都是艱難的選擇。

  連續右轉了兩次,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個通風出口。掀開擋板一看,居然是走廊,趕緊重新按上,繼續往前走。

  下一個通風口連接著一間小房間,裡面擺著蓋了黑布的方形物品。想了想,五條憐還是跳下去了。

  房間裡黑漆漆,布匹也黑漆漆,她有點心慌。試著說了一聲「你好」,回應卻是一連串的狗叫,黑布也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嚇得她趕忙踩著櫃子爬回到通風管道裡去了。

  果然運氣很爛呢,她這個人。

  五條憐把嘆氣吞進心裡,繼續摸索。下一個出口,她透過間隙瞄了瞄,擺著的依然是被深色布匹罩住的方形物體。她聽到了砰砰的聲響,布匹之下的東西想要闖出來。

  應該就是這裡了吧?

  她跳下來,重力撞擊著雙腿,一路傳達至胸腔。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她的心跳很不爭氣地又開始變快了。

  你好……算了,還是別說你好了。

  五條憐收起一切多余的想法和念頭,動手掀開了深色的布,鐵籠子與紅發的少女赫然出現在眼前。

  直到這個時候,她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個小小的錯誤。

  籠子裡的「少女」胸部平坦,卻不是因為骨瘦嶙峋。當「她」站起時,兩腿之間也是同樣的光滑平坦,像繪畫用的木頭人偶,沒有任何器官的存在。

  所以,不是「她」,也不是「他」。

  說不定,應當是「它」。


第68章 不可名狀的生物

  不是「她」,不是「他」,而是「它」——向五條憐伸出了求助之手的,是一個非人的生物,甚至大概率是一只咒靈。

  這……

  有些羞於啟齒,但在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瞬間,五條憐感覺自己的大腦好像宕機了,一下子變得完全空白,半點嶄新的思維都沒能冒出來。

  畢竟,她原本的計劃是拯救被囚禁的人類少女。如今連對像都變了,下一步的行動方針當然也……

  難道要原路撤退打道回府嗎?不不不,這未免也太不道德了。而且,一路以來的艱辛不也要被辜負了嘛。

  但要是把這麼個東西放出去,天曉得會不會是做了什麼壞事。

  糾糾結結,拿不定主意,而它——實在不知道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姑且就以「它」作為稱呼吧——再度從鐵柵欄間伸出手。

  這一次,它切實地握住了五條憐的手,緊緊地握著,冰冷而粗糙的十指像是凍硬的砂紙,緊緊箍住了她的手腕,從雜亂的深綠色長發間露出的是它絕望的眼眸。

  它似乎想要說點什麼,胸腔劇烈地起伏著,但無論多麼尖銳的話語,透過漢尼拔的面罩,都被削減成了沉悶的近似於「唔」的聲響。籠子上還掛著數字編號牌,看來它也是一件拍品。

  ……真可憐。

  五條憐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評判他人是否可憐,但此刻從腦海中跳出來的念頭,果然就只有「可憐」這一個想法而已。

  救它出來之後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她決定擱置到切實地帶它離開鐵籠之後再考慮。而現在,她會握住它的手,告訴它,自己一定會救它出去的。

  「別害怕。相信我,好嗎?」

  五條憐對它說,也是在給自己鼓勁。

  關著它的鐵籠是簡單的款式,由右側的門栓固定著。比較麻煩的是,門栓上還掛著一把鐵鎖。她試著用發卡開鎖,果不其然沒有成功——她都沒學過開鎖的基本知識。

  那麼,用武力打開?如果是甚爾的話,說不定可以,但就自己這小胳膊細腿的,實在擰不動拳頭大的鐵鎖。

  早知道還是帶上甚爾一起來了……五條憐後悔地想。

  後悔沒有用。再一想到甚爾可不會樂意多管這種閑事,她一下子就冷靜下來了,懊惱的心情也消失無蹤,決定繼續搗鼓發卡。

  「唔。唔。」它拍拍五條憐的肩膀,指著門外,又把手伸向背後,輕輕甩了幾下,「唔——」

  「呃……你是說,要我去偷那個大個子身上的鑰匙嗎?」

  「唔!」

  她感到頭皮發麻了:「這種事不是那麼輕易能做到的吧?」

  「唔!唔!」

  可能是她畏畏縮縮的態度激怒它了,它一下子暴怒起來,抓著鐵籠的欄杆瘋狂搖晃,一邊尖叫著一邊搖動籠子,鬧出驚天動地的動靜。屋外傳來氣勢洶洶的腳步聲——就連外頭戴著耳罩的人都聽到這番鬧騰了。

  這又算是怎麼回事嘛!

  五條憐叫苦不迭。已經來不及爬回通風管道了,她飛快地閃到門後。

  燈下黑戰術大成功。走進房間的壯漢壓根沒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徑直走到它面前,用警棍敲打鐵籠,嚇得它蜷縮成一團。

  敞開的門、鑰匙掛在腰後的警衛、刻意鬧出的動靜……好像,搞明白它在想什麼了?

  五條憐屏住呼吸,默默關上了門,把手縮進衣袖裡,空袖管纏繞成纖細繩索。她悄然靠近,等待一個瞬間——警衛合攏紅布,轉身過來的那個瞬間。

  就是現在了。

  她倏地跳到他的背上,空袖管卷成的繩索繞過脖頸,不要貪心,趕在他的全部五感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之前,快點跳下來吧。

  加注在空袖管上的重力拽著警衛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朝後仰去,四十五公斤的體重沒辦法直接拽著他倒地。

  沒關系,她很有耐心。

  繼續收緊套在脖子上的袖管,五條憐的手用力到顫抖不止,她必須忍耐。

  警衛已經發現了襲擊者的存在,掙扎著抓撓脖頸,留下難看的吉川線。他試著將後背撞向地面,卻完全沒用,扒在後背上的人比狗皮膏藥還要更加難以甩開。

  忍耐,然後堅持。

  哪怕被足有兩個她大的男人壓在地板上幾乎無法喘息,她也必須忍下去。只要繼續忍耐,手掌中緊緊攥住的他的掙扎就會一點一點漸緩下去。有溫熱的液體流到了大腿上,是從吉川線裡滲出來的鮮血。

  漸緩、漸緩,然後消失。五條憐保持著收緊衣袖的動作,雙手顫抖到幾乎像是在半空中搖晃不止,所有的力氣全都在被緩慢榨干。

  可能過了半分鐘,也可能是短短的十秒,更可能是長久的數分鐘,她終於松開了手。警衛的身體一下子癱軟地壓在身上,差點壓得她喘不過氣,趕緊推開,她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臂酸痛到幾乎抬不起來。她癱倒地上,渾身上下都好難受

  努力喘息幾口氣吧,努力讓急促的心跳冷靜下來。應該已經沒必要去探鼻息了,她想。

  正如罪惡感也無暇發酵,她懶得做多余的事。但有些事情必須趕在腎上腺素驟減之前完成。

  四下張望一番。

  就像是預感到她今天會做出什麼壞事一樣,狹窄的房間裡理所應當的沒有擺放任何可以容納一米八壯漢的櫥櫃或是空間。

  要是這家伙再瘦一點、再纖細一些,說不定能把他塞進通風管道裡。可事與願違,如此龐大的個頭絕對會把通風管道撐爆的。

  五條憐開始冒冷汗了,後背一陣一陣地發燙。仔細想想,她也不是一定非要把警衛藏起來不可吧?

  被鐵籠關住的它比自己還瘦,一定能夠輕松地鑽進通風管道裡,和她一起逃脫。只要趕在這裡的其他人發現警衛的屍體之前逃之夭夭,不就萬事大吉了嘛。

  這麼想著,她瞬間舒心了,動手摸走警衛腰上的鑰匙。

  一大把鑰匙丁鈴當啷,五條憐失敗了五次才找到正確的鑰匙。籠子裡的它急不可耐,緊緊扒著鐵籠的欄杆,不安地動來動去。門一打開,它立刻衝出來。

  在姑且恢復了自由之後,它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警衛推進鐵籠子裡,而後環顧四周,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還好嗎?」

  五條憐大喘了幾口氣,想了想,脫下外套,蓋在它的肩頭。

  它縮起肩膀,纖細的腿也曲著,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她,像是一只動物——不過人類本質上也是一種動物,所以自己和它沒差。

  它接受了五條憐的外套,用這塊沾著血的布裹緊了自己,雙手抓住面罩,想要用力扯下來。

  天知道著面罩是怎麼固定在臉上的,可能用了某種術式,也可能是什麼頑固的膠水,能看出面罩正緊緊地粘連在它的臉頰上。

  往下拉扯時,它的臉頰肉都被帶動著變形了,整張臉變得奇形怪狀。即便是在皮肉撕裂時,它也一聲不吭,用力到顫抖的手一點一點撕下面罩,它的皮膚黏著其上,看著都覺得疼。

  五條憐目睹著它揭下面罩,能幫上的最大的忙是不要再這時候露出害怕的或是嫌棄的表情。當面具終於脫離最後一寸皮膚的時候,她也松了口氣。

  「太好了……」她松了口氣,「我們——」

  ——我們走吧。

  這話沒有來得及說出口。

  一股莫名的力量落在肩頭,猛烈而帶有敵意,五條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跌在地上。

  根本來不及站起來,它倏地又撲過來了,脫下外套,把她按進鐵籠裡,整個人蓋上來。五條憐幾乎要尖叫,而它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背到身後,撕下帶血的袖管捆住了她的手。那沾著破碎皮肉的面罩,也蓋在了她的臉上。

  然後,關上了鐵籠的門。

  由五條憐偷來的——也可以說是「拿來」或是「搶來」——的鑰匙,現在落在它的手中。而它所做的,是鎖上了鐵籠。

  鎖上了……鎖上了?

  哢噠——一聲潤滑的聲音響起,鎖簧滑進鎖芯裡。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但五條憐終於確認了自己的處境。

  現在,她變成了籠子裡的交易品,與被自己殺死的警衛鎖在一起。

  而那個她所認為的、需要被她拯救的對像,站在籠子外,望著她的眼神微妙,依舊是濕漉漉的,卻透著腐爛的潮濕味。

  五條憐伸出手。毫不意外,誰也沒能握住她的手。

  「你……」

  試著說話,但聲音被面罩擋住了。

  哪怕只是動一動嘴,都能感覺到面部肌肉被禁錮著。血腥味鑽進齒縫間,它黏著在面罩上的、破碎的皮膚開始一點一點冷徹下去,變得如同一雙陰濕黏膩的手,捂住了她的嘴,藏起了她一切驚恐的話語,仿佛這樣就能證明,她一點也不害怕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五條憐拼命搖晃著鐵籠子,它當然無動於衷,只對著她咧嘴一笑,失去表皮覆蓋的肌肉拉扯出奇怪的紋理,看起來真像是某種奇怪的僵屍。

  它很刻意的晃了晃手裡的鑰匙,看著五條憐的目光如何追隨著鑰匙邊緣搖曳的反光,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

  然後,鑰匙被用力丟到了通風管道上。

  唯一的逃脫手段消失在了天花板得空洞裡。它也准備消失無蹤了。

  再見?或者是永別?

  抱歉,它沒有說這種話,也不會說。

  貼心地把紅布蓋好,不忘把布匹的一角掖進鐵籠下方。這是它在逃走前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完蛋了。

  這是五條憐冒出的第一個想法。


第69章 黃昏的報喪女妖

  在逃離五條家的那個冬天,五條憐就已經很認真地考慮過自己的死法了。

  最大概率是餓死。那時候她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半點食物都找不到,天天靠著白水充飢,餓到走路都虛浮了。

  所以第二大概率的死亡方式是交通事故。以那樣飢餓的狀態,什麼時候被車撞到都不一定。但要是幸運地沒有死,說不定能夠去醫院裡好好吃上一頓了?

  除此之外,她還想過了自然死亡(對於當時十三歲的她來說顯然是個不可能實現的死法)、搶劫被殺(劫匪很有可能被她的分文不剩氣到惱羞成怒),以及路遇殺人犯……

  ……啊,殺人犯確實是遇到了。

  她遇見甚爾了嘛。

  甚爾沒有殺死她,所以死亡的陰霾就此消失了。

  五條憐根本想不到,這朵死氣沉沉的陰雲有朝一日會重新回到自己的頭上,淋下一通死亡之雨,濕度之高讓她根本無法喘息。

  所以,自己的死法會是,做了件自以為是的好事、救了個不該被救的家伙、最後慘遭背刺變成魚肉般的拍賣品?這可真是……

  太可笑了。

  五條憐笑不出聲。面罩藏住了她的所有聲音,她也根本無心去笑。

  這一切會不會都是故意的?她當然也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不夠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

  她不是什麼特別的人,根本不值得為她設下一個特別的圈套,所以落到現在這一步,純粹只是因為她運氣不佳罷了。

  深呼吸一口氣,先冷靜下來吧。

  至少現在她還活著。

  正如過去的每一次,她要活下去。

  五條憐擰了擰手腕,試著掙脫禁錮,可惜失敗了。

  天知道那個怪東西哪兒來的力氣,明明看起來瘦條條的一個,力氣卻大得可怕,柔軟的袖管都被擰得像鐵絲一樣堅固。她反復嘗試了好幾次,布條沒有半點松懈不說,還越來越緊了,磨得手腕都破了皮。

  要是苦無還在就好了,要是把苦無揣進了外套的內袋裡而不是掛在要上就好了……啊,這麼多「要是就好了」,讓她好懊惱!

  毋庸置疑,這點懊惱絕對會成為最糟糕的病毒,徹底把她拖進絕望的深淵裡。五條憐甩甩腦袋,硬是把這點灰暗的負面情緒丟出去了。

  沒有武器,也沒什麼特別的本事,就連體力都被剛才的暗殺行動耗光了,說實在的,她想不好接下來還能做點什麼。

  要不然,找甚爾來幫忙吧?

  嗯,說干就干!

  雖然雙手還不自由,但五條憐還是勉強從褲子口袋裡摸到了手機。

  掌心濕漉漉的,不知道粘上了什麼東西,一不小心,手機滑了下去。但是還好,只要使勁朝後彎腰,就能重新把手機拿在手中了。

  現在的麻煩的事情是,她現在完全看不到手機屏幕,嘴也被封上了,說不出半句求救的話。

  那就只能發短信了嗎?真麻煩啊。

  她艱難地擎著手,依照記憶打開了短信界面。真該感謝通訊錄裡只有甚爾這一個人——也就是說她的社交圈子也小到只圈住了禪院甚爾而已,好慘——都不必擔心發錯人了。

  「請來救我。」

  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她摸索著寫下了這句話,毫不猶豫地按下了發送。

  再回頭看看,努力把身體擰到誇*張的角度。透過屏幕的一角,她勉強看到了「成功」的字樣。

  好,現在總算有一件事情是順利的了!

  當然了,她肯定沒辦法只為了這一點小事而高興。憂愁感很快就追上來了。

  甚爾會不會忽略掉自己的短信呢?她居然冒出了這種念頭。

  其實這想法也算不上是「居然」,仔細想想還是很有可能的。

  甚爾八成會把自己的這條短信當做是惡作劇,甚至很有可能認為是自己還在為了那句哄孩子般的「玩去吧」賭氣。

  要是真被當做賭氣或是惡作劇了,那還得了?

  不行不行,她得換個更靠譜的通訊方式了!

  憑著肌肉記憶,五條憐打開了通話界面(這時候還是很感謝她的社交圈子小到只容納了甚爾這一個人)。

  按下通話鍵,再把手機放下,她艱難地在狹窄的鐵籠裡轉過身子,膝蓋硌到了警衛的膝蓋,小腿也完全壓在了他的腿上。能感覺到他逐漸冷下去的手抵在後腰上,這可真是詭異到近乎恐怖的體驗。

  早知道會被丟進籠子裡和屍體共處一室,她肯定會下手輕一點,給他留條命的。這樣一來,迫於求生的本能,他們肯定能夠結成聯盟的——至於脆弱的聯盟關系在逃出鐵籠之後是否還能繼續維系下去,這就是個需要額外考慮的問題了。

  五條憐不想老是沉浸在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之中。她只能繼續挪動挪動,把臉湊近到手機話筒的前面。

  小小的屏幕上,電話圖標正在輕快地跳動著。

  電話接通了,但甚爾沒有說話,連句「喂」都沒有,顯然是在等待自己說點什麼。

  五條憐以為自己會發了瘋似的大聲呼喊,即便自己的聲音全部被面罩封印在了身體裡面;或是在籠子中不停地掙扎,試圖制造出足夠多的噪音,讓他意識到自己正身陷囫圇。

  但是沒有,五條憐什麼都沒有做。

  很奇怪。明明上一秒她還覺得情緒瘋狂泛濫——厭惡的、緊張的、恐懼的這些情緒,在上一秒裡全部都決堤了。但在電話接通的此刻,她卻沒有這種感覺了,過分冷靜的大腦,仿佛她並不棲身於囚禁的鐵籠裡。

  是因為看不見的電波把她和甚爾牽連在了一起,所以她變得和甚爾一樣成熟且處變不驚了嗎?

  要不然,就是她認為這通電話一定能幫助自己逃出生天,所以徹底松懈下來了?

  搞不懂。

  不過,什麼都不說的話,總覺得不太好呢。而且甚爾真的在聽嗎?

  冒出這個念頭的同時,那麼一丁點的緊張感終於回到五條憐心裡了。她匆忙壓低身子,盡量把耳朵貼在手機聽筒上。

  電話那頭寂靜一片,但是能夠聽到微弱的呼吸聲——他在聽的。

  五條憐安心了。

  回到上一個話題。她該說點什麼呢?

  尖叫?呼喊?發出沉悶的「唔唔」?

  或者用肩膀去撞鐵柵欄,發出能代表「SOS」的摩斯電碼?電視上說摩斯電碼是很有用的。

  想來想去,最後一條才最靠譜。不過,話說回來,SOS的摩斯電碼是什麼來著?她記得那很簡單,可在這緊要關頭,她偏偏記不起來了。

  在五條憐艱難地從大腦深處挖掘記憶的當口,外頭傳來吱呀一聲。

  鐵門打開了。

  拖沓的腳步聲摩擦著靠近,繞到鐵籠後方。然後是吱呀一聲,平板車被推動了。

  「好重。」聽到了一聲自言自語的抱怨。

  即便說著「很重」,平板車還是很平滑地被推出去了。

  馬上就要輪到這個籠子裡的展品登場了。

  紅布罩住的鐵籠,讓禁錮的四方空間變成了深紅的模樣,盡管有光透入,卻依然昏沉。

  大腿上的鮮血已經干透了,一動起來就會碎成粉末。手掌上的血也是一樣。五條憐跪在籠子裡,她的腳下是終於變得冰冷的屍體,直起後背就會頂到上方的鐵欄。她不自由地蜷縮其中,變成了商品。

  五條憐側過身子,試圖躺下來。警衛冰涼的手貼在了臉頰上,像是在愛撫著她。

  哪有這麼溫柔呀?她自嘲地想。

  深呼吸一口氣。她蜷縮起上半身,在心裡暗暗計數,數到「五」時——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數到「五」才行,明明她討厭的五條家裡也有這個字——她倏地伸直身子,踹在鐵籠子上。

  一下、兩下、三下……就連這泄憤般的踢踹,也持續了五次。

  砰!

  鐵管砸在鐵籠子上,碰撞出駭人巨響,整個籠子都在隨之顫抖。五條憐不受控制地縮起身子,脆弱的鼓膜又要裂開了。

  砰砰砰!

  又是三下。

  就像是先前籠中生物鬧騰時一樣,只要敲敲籠子它就會安靜下來,不知道籠子裡的內容物已經偷天換日的警衛當然也會采用同樣的教導方式。虧五條憐還覺得,只要鬧出足夠大的動靜,就能讓他們注意到不對勁。或是至少把這塊礙事的紅布給晃下去,可惜這比前者難實現多了。

  猛烈的敲擊聲震得她腦子嗡嗡的,意識差點脫離身體。回過神來,平板車已經停下了,周遭的燈光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以至於鐵籠內部也變成了一片正紅色的空間。她習慣性地動了動唇,面罩帶動著皮肉扯得生疼。

  ……是錯覺嗎,面罩是不是變得比剛才松動了一點?

  「接下來,就是萬眾期待的那件拍品!」

  外頭傳來了聲音,是拍賣員激昂的說話聲。

  那件拍品……是哪件拍品?

  音樂聲響起來了。

  「由東雲實業醫藥公司研發出的最新試作品,奇跡般將人體組織與詛咒結合在一起的類人生物——」

  咚咚咚,如此振奮人心,每個音符都像是直接掉在了五條憐的心口上。

  「——請看,黃昏的報喪女妖!」


第70章 大事不好!

  報喪女妖……這詞聽起來簡直像是傳說中的生物。

  如果這塊布揭開之後,在場的所有人發現自己不是什麼報喪女妖的話,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憤怒、驚訝、還是根本不會意識到她是個普通的正常人?

  在拍賣師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五條憐想了很多很多,幾乎要被驚恐的情緒全部淹沒。

  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紅布沒有沒掀開,她依舊身處在這片被燈光照亮的深紅色的空間之中,連影子都鍍上了一層絲絨般的光澤。心跳還是好快,連帶著胸腔也在疼痛不止。

  所以,現在是暫時安全了嗎?

  挺拍賣師那過分亢奮的語氣,她還以為自己——准確地說,應該是黃昏的報喪女妖——會被立刻展示在眾人面前。但他似乎打算繼續講神秘感維持下去。

  「各位聽說過報喪女妖嗎?在愛爾蘭蓋爾語中,她被稱作是『beansidhe』——如果我的發音不夠准確,請各位不要嘲笑我。畢竟,我不是愛爾蘭人嘛。」

  聽到了稀稀落落的笑聲。這些話有這麼好笑嗎?五條憐根本笑不出來。

  不過,眼下確實有一件足以高興的事情。在拍賣師無聊的暖場結束之前,她還有自救的時間。她必須在這幾分鐘(也可能是幾秒鐘)內,想辦法逃出去。或者至少逆轉現狀。

  她又試著張了張嘴。果然,剛才的那種感覺不是錯覺,面罩確實有些松動了,一定是因為上面還沾著報喪女妖的破碎皮肉,所有堅固性才降低了吧。

  不管怎麼說,至少得把面罩弄下來才行。

  「而『beansidhe』一詞,」

  拍賣師當然還是在喋喋不休著,。

  「意思是『擁有超能力的女人』。當然了,我們本次拍賣的生物並非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正如之前所說,她只是一個用人體組織與詛咒結合在一起的類人生物罷了——此處需要感謝東雲實業的負責人美智子女士對本次拍賣的大力支持,很可惜她今日並未到場。

  「回到正題,我說的這些話是為了安慰大家,如果想要對我們親愛的報喪女妖做出什麼違背道德的事情,也不必懷有負罪感。」

  做出違背道德的事情也不必懷有負罪感……這是在說什麼荒唐話呢?

  五條憐莫名有點來氣,但她決定不要讓無用的憤怒占據大腦。

  她努力張著嘴。緊緊貼在臉上的面罩開始緩慢松動,但是這樣的進度太慢了。

  必須快點把面罩取下來才行。

  「傳說中,報喪女妖可以預告即將發生的死亡。各位需要知曉——也無需害怕的是,報喪女妖本身並不會帶來死亡。她只是死亡的預告者,傳達的也只是一個即將發生的客觀事實而已。大家更加不必擔心她現在就發出尖叫,我們已經為她戴上了特制的面罩,現在她只能發出最低音量的聲音。另外,在報喪女妖的身上,還有另一個鮮少為人所知的傳言,那就是……」

  刻意的停頓,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好奇心拔高到制高點。

  說實在的,就連五條憐也有點好奇了,但她知道,現在可不是任由多余情緒泛濫的時刻。

  她靠在鐵籠的一側,把臉貼在欄杆上。用力剮蹭幾下,果然面罩的邊緣開始松動了,奇怪的粘性撕扯著臉頰上的皮膚。好痛。

  「大家看吶,報喪女妖也已經急不可耐了。」一定是動靜太大了,拍賣師忽然說出了這種很戲謔的話,「她一定是很想要知道在座的哪位即將成為她的主人吧,哈哈哈——」

  沒有意義的大笑,沒想到居然足夠讓其他人也笑起來。

  這種話真的好笑嗎?五條憐笑不出來。

  她只覺得恐怖。

  快點……快點快點快點!

  不停把臉貼在鐵欄杆的邊緣剮蹭,終於面罩翻起了一個角,她沾滿血的嘴角終於能夠暴露在空氣中,但也僅僅只能張開一點而已。

  還不夠,必須再快一點。

  「回到正題。」拍賣師終於意識到自己話題走得太遠了,「另一個關於鮮為人知的傳言是,只要能夠奪走報喪女妖的尖叫,未來便能躲過死亡的追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抱歉,在下才疏學淺,無法給出一個准確的說明。或許,真正的答案,需要在座的各位來解開吧。」

  剮蹭的方式實在是太慢了。五條憐縮起上半身,把臉壓在所剩無幾的地面上,用腳踩住翻起的那一角面罩,奇怪的姿勢真像是一個雜技演員。

  真該慶幸有這塊紅布阻擋著,否則要是被看到了,一定會有人嘲笑她有多麼古怪吧。

  「好,閑話家常也說得夠多了,相信大家都已經對這件拍品有了足夠多的了解。如果我再介紹下去,大家就該往台上丟臭雞蛋了吧。」

  一片笑聲。

  「那麼,是時候讓大家看看報喪女妖的真貌了,不是嗎?」

  刺啦——面罩終於被撕開了。隨即而來的是「砰」的一聲,一只手搭在鐵籠的頂上,落下黑色五指的影子,像要將她壓在底下,就連心跳也變得沉悶卻飛快,幾乎要被捏爆。

  「本場拍賣的起拍價為八千萬!」

  這句話聽起來當真像是最後的尖叫。

  紅布馬上就要掀開了——

  大腦好像停止了思考,但自救的念頭還是鮮明的存在著。

  該怎麼做?依然沒有想好。

  但是五條憐決定放聲尖叫,仿佛她就是黃昏的報喪女妖。

  ……

  尖叫,手機的另一頭傳來了尖叫。

  甚爾掛斷通話,探身往下方看去。拍賣的舞台近在眼前,那個裝在平板車上、蓋著紅布的大鐵籠也近的很。

  果然在裡面呀?

  他一下子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

  難怪總覺得那個鐵籠子裡的東西怪怪的,沒想到五條憐果然就在裡頭。這可真是……

  甚爾忍不住又要嘆氣了。但在此之前,他決定先把手裡抓著的一大把線纜全部切斷。

  早在收到那條亂碼短信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不對勁了。理由很簡單,因為五條憐不是那種會用亂碼短信當做騷擾手段的煩人家伙——再說了,就一條亂碼短信,也實在算不上是什麼騷擾啦。

  等接到無聲電話,他的猜想就更可以肯定了。所以他什麼都沒說,等待著她自己把情況全說出來,結果她也一聲不吱,不知道是覺得羞恥了還是怎麼的。恰好這時候萬裡鎖的交易已經完成,他索性繼續保持著通話狀態,走出了拍賣場。

  說出無奈的「玩去吧玩去吧」,是半小時之前的事情,她的痕跡不會在短短的半小時內消失無蹤。追著殘穢的蹤跡,他順利地摸到了這間拍賣場。

  可惜,這裡沒有他認識的人,沒辦法拉下面子討個人情。他干脆裝作是感興趣的看客,直接從正門進入,而後才溜進員工通道,一路來到舞台的最頂上的控制台。從這個角度可以完美地看到舞台與觀眾席。

  熬過了拍賣師並不風趣甚至無聊的開場,眼看報喪女妖就將登場,鐵籠子裡卻傳來了尖銳的叫聲,仿佛就像是傳說中所訴說的那樣,某人的死亡即將降臨。

  觀眾席的所有人都帶著呆滯僵硬的蒼白目光,面面相覷,不敢說些什麼,似乎只要自己張開嘴,就會成為那一樁被預兆的死亡。

  看來,該是自己干活的時候了。

  動手切斷電線,再將舞台上的幕布合攏,整個場地陷入了黑暗之中,屏息沉默著的恐懼徹底化作現實。所有人都開始尖叫起來——那可是比「報喪女妖」更尖銳的尖叫。

  在一片昏暗中,觀眾席徹底陷入恐慌,尖叫著擁擠著想要逃出此處,就連拍賣師都已經丟下了話筒,後退著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

  甚爾輕巧地從上層跳下來,順勢一個手刀劈暈了拍賣師,用力一蹬鐵籠,整個平板車都隨之溜到了舞台的邊緣。追上,在掀開紅布之前,他已經聽到了熟悉的喋喋不休。

  「聽我說——我知道真離譜,但是拜托你聽我說。我不是你們的報喪女妖,也沒辦法預告死亡。真正的報喪女妖已經逃走了!」

  「我知道。」

  「……甚爾?」

  五條憐好想揉揉眼睛,但是她的手還被捆著。真該慶幸現在沒有掉下不爭氣的眼淚,否則就要被他看到了。

  周遭是一片黑暗。她試圖從這片辨不清形狀的暗色中找到甚爾的位置,毫不意外的失敗了。還好他按亮了手機屏幕,這才帶來了一點點光亮。

  只是分別了區區半小時而已,甚爾當然不會有什麼變化。倒是五條憐,看起來顯然比剛才可憐多了,整個腦袋都灰撲撲的,沾滿了灰塵,下半張臉也是滿是干涸的血跡。真慘。

  甚爾心想,肯定又是因為她多管閑事,所以才會落得這種下場的。

  「請快點救我出去!這個鐵籠子的鑰匙被丟到通風管道裡了,就在後面!」五條憐可顧不上甚爾是怎麼想的,只急急忙忙地說,「大概就在……」

  還來不及把具體的方位描述給他聽,他已經不耐煩地擺手了,從口袋裡掏出了圓滾滾的什麼東西。

  「呶。」

  啪嘰——圓滾滾的東西被丟進來了。

  「鑽進它的肚子裡就行了。」

  圓滾滾的東西轱轆轱轆滾到腳邊,不一會兒便膨脹起來,變成一條紺紫色的長蟲,肉嘟嘟的臉頰擠出一聲又尖又酸的「嘰」的聲響,像是在對她打招呼。


第71章 無所不能

  被丟進籠子裡的是收納型咒靈醜寶。

  結合剛才甚爾所說的,讓她鑽進它的肚子裡……

  五條憐眨眨眼,難以置信。

  她相當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又或者是自己看錯了,不然甚爾為什麼偏偏要指著著醜寶和她說出這句話?

  「愣著干嘛?」見她久久處在呆滯狀態,甚爾忍不住出聲催她了,「不要再磨蹭了。」

  其實五條憐也不想磨蹭的。她別扭地從醜寶身上移開目光,還是沒辦法接受甚爾的安排。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必須再確認一下,但不爭氣的她現在就已經想吐了,才剛說了半句話就忍不住要捂住嘴。要不是憑著一腔頑強的毅力,她大概都忍不下來。

  「是要我,被醜寶吃下去,是嗎?是這個意思,對吧,沒錯吧?」

  轱轆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每一遍都透著難以置信,但每一遍都得到了甚爾肯定的答復。

  「是,對,沒錯。」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就是這麼回事。」

  沒有質疑的余地了,事實果真是如此!

  一陣前所未有的眩暈從頭頂上落下,當真要砸得五條憐暈厥過去了。她都騰不出手扶住額頭,覺得好不可思議。

  怎麼會有人想出這種損招……難道是故意折騰她,或者是想要報復她嗎?

  天地可鑒,她最近安分守己,雖然確實是害得甚爾花費了意料之外的高價才成功拍下了萬裡鎖,但除此之外,她也沒做出什麼惹他生氣的事情呀!

  如果單純只是想要報復她的話……

  五條憐瞬間有了底氣,挺直胸膛,很硬氣地梗著脖子說:「我不要鑽進醜寶的肚子裡,請用其他辦法救我出去!」

  理所應當的語氣聽得甚爾都無話可說了。他煩躁地撓撓腦袋。

  「你倒是說說還有什麼『其他辦法』?」

  她茫然地眨眨眼。怎麼問題有拋給她了?

  「我不知道。」她決定誠實以對,「但如果是甚爾你的話,肯定有不止一個計劃才對。因為你比我厲害多了。」

  甚爾還是嘆氣:「恭維我可沒有用。」

  「這不是……」

  這可不是恭維,而是她真心的想法。

  五條憐很想這麼說,但在話語全部說出口之前,卻先被甚爾擺了擺手打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已猜出她要說出黏黏膩膩的好聽話,所以早早地阻止了這種可能性的發生。

  「我沒有別的辦法。」他果斷地說出事實,「我不會開鎖,也沒空幫你去拿鑰匙。備用電源什麼時候重新啟用,誰也說不准,而且警衛很快也會衝過來的。你就別再糾結這種小事情了。」

  「可是……」

  「快收收你的大小姐氣性。」

  憋了整整一年,「大小姐」這個評價又落回到她的頭上了。五條憐漲紅了臉,但她也不確定到底是急切還是羞恥的情緒在作祟。

  梗在心裡的異樣情緒一點都沒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她實在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句「我就是不願意!」,中氣十足的不情願在舞台上反彈了整整三遍。

  「你叫我做什麼都行,假裝馬戲團的獅子一邊跳芭蕾舞(誒真的跳得來芭蕾嗎?)一邊鑽過火圈都沒問題,唯獨這件事……唯獨鑽進醜寶的肚子裡,我做不到!」

  她認真地——但又有一點倔強任性地說。

  當然了,這句信誓旦旦的話語,落在甚爾的耳朵裡,便自動屏蔽掉了無用的廢話,於是就只剩下了一句「我做不到」。

  現在連嘆氣也懶得嘆了,他果斷地站起身。

  「你不樂意的話就算了,反正我是不想被其他人抓住。」他抬起腿,作勢要走,「我先撤了。」

  「不要不要不要!」

  五條憐想要抬手抓住他的離去的腳步,卻只傳來了手腕處的拉扯感——她幾乎都快忘記自己的手還被捆著了。

  但就算是真的拽住了他,那又如何呢?甚爾明顯已經做出決定了,他的決定是讓醜寶運輸她逃出牢籠,而自己的不情願並不重要。

  盡管對此心知肚明,盡管還是滿不情願,五條憐知道,自己也必須做出決定。

  被醜寶吃進肚子裡的結局是完全可以預見的,惡心上十來分鐘,但是自由近在眼前。可要是逞一時脾氣,連甚爾都懶得救她的話……抱歉,天曉得她要面對怎樣的未來了——八成不會是什麼好結局。

  五條憐抿了抿唇,嘴唇上還留著鐵鏽的味道。容不得再猶豫了,她艱難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知道了!」她大喘了一口氣,任命般躺到醜寶的嘴巴旁邊,「我現在就鑽進去,所以你別走……嗚哇,它開始吃我腦袋了啊啊啊!」

  豈止是吃,醜寶的嘴都已經包住了她大半個頭,視野都快消失在它沒牙的嘴唇裡了!

  五條憐真的不想當個又吵又慫的窩囊鬼,可還是忍不住叫出聲來了。

  她真恨不得縮成一團,把自己從醜寶的嘴裡拔出來,可惜她的勇氣讓她沒辦法做出這種事——恰恰正是因為太有勇氣了,所以只能僵著身子,忍受咒靈啃她腦袋。

  「好怪啊甚爾,它的嘴裡好緊,你覺得我的腦袋會不會被壓扁?這種事情不要啊,我的智慧肯定也會被壓出去啊!它現在是不是流口水了?我感覺我的腦袋濕噠噠的……嗚,我待會兒會不會變得超臭的?哎呀!眼睛也被吃進去啦!哇甚爾你還在嗎,你不能丟下我啊!」

  都已經忍耐著被咒靈吃進肚子裡了,請原諒她的喋喋不休吧。

  甚爾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嘆氣還是抱怨還是吐槽幾句比較合適。此刻大概是五條憐說話說得最多的一回了。平常只當她是個不愛說話的家伙,沒想到廢話其實這麼多。

  很無奈,他只能搭腔了。

  「我在的,沒丟下你。」

  再不吱聲,她說不定會像只傻兮兮的兔子,自己把自己嚇死。

  「你在的,對吧?哇我現在聽不到聲音了,連自己在說什麼都聽不到了!」她的腦袋徹底消失在了醜寶的嘴裡,「唔唔唔唔唔唔唔!」

  世界安靜了。

  顯然她剛才的嘮嘮叨叨也影響到了醜寶的發揮。在那些絮絮叨叨的聲音消失之後,它登時加快了速度,吸溜一下,把剩下的大半截身子一起吃了下去。

  就算是吃下了整整一大個人,它的體型看起來也毫無變化,依舊是條肥碩的紺紫色肉蟲。

  它蜷縮起來,把身子縮成一團,銜著自己的尾巴,團回了一顆球的姿態,轱轆轱轆,從籠子裡滾了出來,回到甚爾手中。

  呲——備用電源流過天頂的燈,發出難聽的聲響,但燈並未亮起。

  現在的問題可不是沒有電源,而是他割斷了電線。這不是切換電源就能解決的困境。

  而剛才說起備用電源馬上就會讓燈亮起,純粹就是想要嚇唬五條憐,讓她快點摒棄沒用的那點嫌棄心理,趕緊配合行動而已。事實證明,這一招確實挺成功的。

  遠遠地,能聽到警衛趕來的聲音了。確實不能再磨蹭了。

  把醜寶揣進口袋裡,甚爾跳上舞台頂端的巨大燈罩,輕巧地躍回控制台,原路返回。

  出口處擁擠著逃跑的人群,他們都擔心著自己會成為報喪女妖所預告的下一個死者,大概也都在困惑著為什麼籠子裡的生物仍能發出尖叫,這說不定就是拍賣師也擠在這群人的行列之中的原因。

  甚爾不准備表現得太過奇怪,耐心地等在隊伍之中,只在人群出現了向前擁擠的趨勢時,才悄然往前擠過去。

  保持著這番審時度勢的心態,他順利地在僅僅三分鐘後就脫離了讓人窒息的大批人群。

  然後,找個人少的角落,把醜寶掏出來。

  現在五條憐也能重見天日了。

  「嘶——」回到現實,她最先做的事情居然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回來了……?」

  她一臉不敢相信的模樣看得甚爾想笑。

  「當然。」他玩笑似的說,「裡頭的感覺怎麼樣?」

  「嘶——」

  又是倒吸一口涼氣。

  「裡面吧……很微妙。我不確定該怎麼形容。」她的手在空氣裡畫著圓,「總之就是,黑漆漆的,沒有邊界?我能看到你的咒具,它們就像是漂浮在半空裡一樣……總之很怪。」

  說著說著,她忽然停下了,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大事,趕緊盯著自己的雙手雙腿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的干燥的腦袋。

  「呼——還好還好,沒有沾上一身口水!」

  「當然沒有了。」甚爾輕笑一聲,「不然你以為我想要拿著髒兮兮的咒具嗎?」

  既然不會的話,倒是早點說明嘛。

  五條憐有理由懷疑,甚爾剛才就是故意欣賞她驚恐的模樣的。

  揭開纏繞在手腕上的衣袖,甚爾看著她在地上無力地撲棱了好一會兒,無奈地握住她的手,硬是把她硬邦邦的身子從地上拉起來了。

  「好啦。擦擦臉,髒小孩。」他指了指她沾滿血跡的下半張臉,「我們該回家了。」

  髒小孩的評價真讓人臉紅。

  五條憐狼狽地掏出手帕,胡亂抹抹臉。

  「不要,我還不回去。」她說,「我有想做的事。」

  甚爾無奈:「你又打算多管什麼閑事了?」

  「這次不是多管閑事!」

  她一臉認真。

  「我要把逃走的報喪女妖抓回來。」


第72章 就不能少說點罵人的話嗎

  沉默。但幸好只是短暫的沉默。

  五條憐看到甚爾撇了撇嘴,還以為他要說出什麼掃興的話了,但是沒有。他僅僅只是撇了下嘴。

  「抓到它了,然後呢?」

  「然後……」

  其實五條憐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既然有必要現在就給出答案的話,那她會趕緊去想到一個合適的答案的。

  「然後,把它送回籠子裡,讓它接受自己作為拍品的命運。」

  甚爾聳了聳肩,發出了一聲很輕的嘆息,但聽起來也像是在笑:「先和我說說你都干了點什麼吧。肯定又去多管閑事了,是不是?」

  「……算是吧。」

  五條憐無法否認,試圖把這段漫長且痛苦的過程說得足夠詳盡(目的主要是為了證明自己在這場事故中是最倒霉最無辜的那一個),可事實上,他們才剛繞到拍賣場的後門,她的冒險經歷就說到盡頭了——原來這場鬧劇有這麼短暫。

  「果然是多管閑事。」

  甚爾給出了自己的評價。

  並且是一個過分直白的評價。

  她覺得有點臉紅:「也……也能算是助人為樂吧!」

  甚爾歪著腦袋,斜眼睨她:「『樂』體現在哪裡?」

  「唔……呃……這……那什麼……」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說得沒錯,五條憐費勁思考。可想了半天,唯一的「樂」大概只體現在,甚爾趕來救她了,她真的很開心?但這種話,在甚爾的面前她可說不出來!

  沒辦法,只能歸於沉默了。還是回歸正題吧。

  後門處已經被一群警衛圍起,看來他們已經發現了死去警衛的屍體,也意識到報喪女妖逃走的事實了。幸好五條憐已不打算進入其中。

  想要找到報喪女妖,她的計劃是跟隨著地面淺淺的腳印尋過去。灰撲撲的印記很淺,想要辨認出來卻不難。

  確認了腳印的方向,五條憐收回目光。剛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空無一物的地面,失望地撇了撇嘴。

  她的苦無居然不見了,不知道是被哪個沒有公德心的家伙拿走了——不對,身處黑市,還談論什麼「公德心」呢?她可真傻

  她小聲嘆氣,毫不意外地鑽進了甚爾的耳朵裡。

  「丟東西了?」他問。

  「嗯……」五條憐努力打起精神,可惜說話的語調還是懨懨的,「剛買的呢……」

  甚爾把手伸進口袋裡:「是這個吧?」

  他掏出一小袋苦無,驚訝到五條憐的眼睛都要睜到兩倍大了。

  「是的是的,就是這個!」她趕緊接過,「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有你的手印子。」

  「……誒?」

  五條憐愣了愣,慌忙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剛用帕子擦過,她的手很干淨。

  印像中,在鑽進通風管道之前,她的手應該也不髒,所以苦無的袋子上,應該沒有留下她的髒手印才對……吧?

  雖然這麼想著,但果然還是有點不安。她慌忙看看袋子,又抬頭看了看甚爾。

  果不其然,袋子上半點痕跡都沒有。甚爾說能夠看到她的手印,八成是因為他有著了不起的天與咒縛,五感被強化到了極點,所以才能找到常人(特指她這種人)看不到的痕跡吧。

  嗯,對,肯定是這樣沒錯!

  這麼想著,五條憐瞬間舒心了,然而下一秒她又覺得有點地方不對勁了。

  「甚爾,你還不回家嗎?」

  「回家,然後等著你再多管閑事地闖禍嗎?」他抬起手,豎在五條憐的腦袋上,「我可不要替你擦屁股。」

  禪院甚爾牌達摩克利斯之劍不期而至,「咣」一下砸在頭頂,她匆忙捂著腦袋躲開,慫得無話可說,也壓根沒辦法反駁,因為甚爾說得確實是事實沒錯。可五條憐還是想說點什麼反駁他。

  「能不能別用『擦屁股』這種詞?」她板起臉,一本正經的,「聽起來太粗俗了,不適合在未成年人的面前說!」

  「擦屁股行為就只能用擦屁股這個詞來描述。」就像是故意作對,他把五條憐不喜歡的這個詞重復了好多遍,「找我擦屁股的行為難道就很適合未成年人干了?」

  「我……需要別人幫助,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是是。所以被人陰了一手關進籠子裡也不丟人對吧?嗯嗯,我明白了。」

  「你怎麼——」

  「我怎麼?」

  難得和甚爾有了一次這麼長的對話,結果根本說不過他。真郁悶。

  五條憐憋了一肚子氣悶無法抒發,也不知道該怎麼抒發才好,只能暗戳戳心想,現役的全職小白臉(雖然現在還是絕贊單身中)比她伶牙俐齒,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否則賺異性錢的那一方就該是自己,而不會是甚爾了。

  如此想著,登時倍感心安理得。

  可惜這股子舒坦勁維持不了多久,郁悶感馬上又回來了——她找不到腳印了。

  當然了,腳印是存在的,雜亂無章,糊成一團,偏偏其中沒有報喪女妖的,可能是因為本就淺淡的足跡在一步步的前進中逐漸淡化了,也存在著它人間蒸發的可能性。

  無論是哪種猜測,都影響不了五條憐腦子嗡的發熱,焦慮感都快衝破天靈蓋了。

  甚爾旁觀著她急到原地轉圈,可她卻半句求助的話都沒說,只知道在原地干著急。沒辦法,他只能說點什麼了。

  「沿著這個腳印走。」

  他指著一條*痕跡說。

  聽到他這麼說了,五條憐才俯身,盯著他指出的那道痕跡看了好半天,依然覺得困惑。

  「這不是『腳印』,是鞋印呢。」她眨眨眼,「報喪女妖逃走的時候,沒有穿鞋子。」

  「她難道不能找一雙鞋子來穿嗎?」

  「唔……好像確實可以哦?」

  是她太愚蠢了。

  追著嶄新的鞋印繼續往前,痕跡一如既往,變得越來越淡,淡到徹底看不見了。

  現在,五條憐總算是知道要及時尋求甚爾的幫助了,趕緊投去可憐巴巴的目光。當然了,甚爾才不會動容。

  不過該說的還是會說。

  「往這邊。」他往前一指,揶揄的話一下子來了,「你不是說自己的眼睛很好嗎,怎麼連這就看不出來?」

  嘲諷,這絕對是嘲諷沒錯了。

  五條憐感覺好憋屈,想要反駁,但又沒有多少辯駁的余地,只好更加窩囊地點了點頭,應下了這句話:「嗯,我是看不出來。」

  「那就仔細點看。」

  「有的事情不是仔細就能看到的。」

  就好像「努力一定能夠成功」是百分之一百的歪理一樣——在錯誤的方向努力,可就要變成倒退了。

  甚爾懶得琢磨她這句話中蘊含的真理,只當她在實在推脫,無聊地撇撇嘴,不說話了,加快腳步,故意把五條憐甩在身後。

  「但是……但是!」一路小跑,她又追上來了,「你可以教我怎麼看呀!」

  他頓住腳步:「啊?」

  怎麼淨提出點麻煩事?

  這聲反問帶著點尖銳的意味,就算是五條憐也還是被驚得縮了縮身子,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了。

  「我知道的,我不像你那麼有天賦,不過我……」

  「我這種人也叫作有天賦嗎?」他聽了真想笑。

  五條憐眨眨眼:「您肯定比我有天賦。我才是真正的普通人。」

  「你是怪胎才對。」

  「所以你會教我嗎?」

  這才是重點才對。

  在原地頓了太久,甚爾知道自己該往前走了,所以只漫不經心地擺擺手,佯裝不在意。

  「以後再說吧。」

  他給出了世上最爛的答案。

  盡管是最爛的回答,落在五條憐耳朵裡,也變成了難得的好聽話。她趕緊點點頭,追上甚爾的腳步。

  繼續向前,直達出口,乘上通往地面的電梯。警衛已經把電梯轎廂塞得滿滿當當,根本騰不出半點空間給他們。甚爾乖乖等待下一班,而五條憐當然是好一副扭扭捏捏的不安模樣。

  「干嘛?」甚爾盡量不動嘴唇,只用氣音說話,「你這幅樣子,笨蛋都能看出來不對勁。」

  五條憐匆忙站直身,視線卻還是不自覺地在亂瞟:「我只是在想,要是先被警衛發現它怎麼辦?」

  「那你不就得償所願?」他轉動肩膀,把關節弄出哢噠哢噠的動靜,「正好能把那東西抓回去,繼續拍賣。」

  他對報喪女妖的稱呼簡單直白,直白到都有點讓人覺得別扭了。

  「話是這麼說的沒錯啦……」她小聲嘀咕,「我只是覺得……」

  「只是覺得?」

  「唔,我也說不好。」

  叮——電梯落到底層。他們和一種警衛擠在一起,小小的轎廂被擠得密不透風。甚爾的胸壓在了五條憐的臉上,雖然結實的胸肌本質上很柔軟沒錯,但真的要壓得她喘不過氣了。

  好不容易離開電梯,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喘一口氣,誇張的動作讓甚爾心情復雜,但他終歸是沒說什麼。

  警衛散開,廢棄的隧道裡只剩下了他們。選擇了人最少的方向前進,他們現在終於能敞開說話了。

  「你果然還是在想著拯救那東西吧?」甚爾這麼認為。

  「沒有!」五條憐想替自己辯解,「我只是……唔……」

  她垂下眼眸,倏地安靜下來。

  「我說不好……我可能想向它復仇。」

  「把它打一頓?」

  「差不多是這樣吧。」她努嘴,「我說過了,還沒想好。」

  甚爾忍不住想笑,嘴上說的卻是「怪胎」。

  准確地說,他說的是「你個怪胎」。

  「……您能不能少罵我一點?」

  五條憐好不服氣,而甚爾只是聳肩,依舊笑得討人厭。

  「很難。」


第73章 報喪女妖發出尖叫

  細數和甚爾相處以來,挨罵的次數已經超越了極限,但他本人絕對會宣稱自己從沒有辱罵過五條憐。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他絕對會這麼說的。

  五條憐不想反駁,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去探討「怪胎」算是什麼程度的難聽話。索性主動地屏蔽了所有聽覺,決定把他的一切話語都當做耳邊風。

  所幸,甚爾也不打算再繼續說下去了。他低頭看著地面上步幅越來越窄的足跡,似乎想到了一點什麼。

  「快跟上。」他加快速度,「馬上就能找到它了。」

  「啊。好!」

  五條憐小跑起來,渾身上下抽筋的肌肉這才開始痛起來。她忍不住弓起後背,整個人呈現出奇妙的姿勢,還好甚爾沒有看到,否則又要被他嘲笑了。

  但也正如甚爾所說,確實過了不多久,在一顆行道樹下,她又看到了那團熟悉的綠發。報喪女妖就站在樹蔭裡,依舊是赤條條的,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有多麼不合適,只呆愣楞的注視著天邊的日光。

  黃昏將至,日光已經有些昏暗下來了,天際線被染成粉紫色,聽說是因為夜間將有大雨。

  它長久地盯著那色澤鮮艷的天空,不自覺張著嘴。或許從它撕裂的嘴唇中,能夠聽到一點驚嘆的聲音。

  等它意識到身後有人時,五條憐已經衝過去了。

  就像打了一針超高濃度的腎上腺素,剛才還疼得難受的肌肉瞬間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所有的酸痛感好像都化作了推進力,推著五條憐奮力往前跑。能看到報喪女妖的表情瞬間變得僵硬了,被撕去皮膚的下半張臉也在微微戰栗著。

  它匆忙轉身,想要逃走,卻晚了一步。五條憐猛地撲過來,一下子把它壓在地上。

  「你個……混蛋!臭混蛋!」

  明明有那麼多的憤懣不平,結果只罵出了輕飄飄的的「混蛋」而已。

  五條憐憋屈得難受,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緊緊抓著它脖頸的手也顫抖不止,看著真窩囊。

  「我明明是想……我為了你……」

  我是想要救你的,我為了你才殺死了那個警衛。她原本是想要這麼說的。

  但一旦冷靜下來,五條憐便意識到,自己根本沒立場說出這種高高在上的指責。

  它沒有要求五條憐去拯救它,至少沒有明確地說過。偷溜進拍賣場也好,殺死了警衛也罷,甚至最後被關進籠子裡,全都是五條憐自作自受。

  或許,它那時伸出的手僅僅只是一個陷阱——為了尋找替死鬼而設下的陷阱。她愚蠢地跳了進去,認為自己必須回應它求救的期待。

  所以事實是,她並沒有被期待。

  誰也不會對她予以期待。

  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五條憐感受到了一種無力的憤怒——是的,她的憤怒還存在著。只是這點憤怒早已失去了落腳點,不知道該流向何處。大概最終會流向自己,因為這次確實是她做出了愚蠢的傻事。

  「我要把你帶回去。」她喃喃著,「你要回到那個籠子裡。」

  她的目標沒有任何改變,這一點是眼下唯一明晰的。

  報喪女妖很明顯地愣了愣,裸露在外的面部肌肉抽動著,像是蠕動的小蟲。這點抽動很快彌漫到了全身,它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沒有說出「不要」或是「別做這種事」,它只是用力搖頭,深綠色的長發搖晃在空中,幾乎要纏繞在一起。它緊緊握住五條憐的手腕,無意間按到了她手腕上的淤傷,有點疼,但現在五條憐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

  「啊……啊啊……」

  它沙啞的嗓子只能發出只言片語。

  看來它不會說話。不過這個發現沒有什麼特別的用處。正如它此刻用濕漉漉哭得通紅的可憐目光盯著她一樣,這也是完全沒用的。

  既然語言沒用,那五條憐也不打算說更多了。

  把報喪女妖的手按在地上,強迫它伸直每一根手指,再掏出苦無刺穿掌心,硬生生把它釘在地上。待會兒問甚爾借根繩子,把她捆起來吧。也可以用上萬裡鎖,不過她懷疑甚爾不會把價值九位數的天價咒具借給自己用。

  五條憐起身,轉頭去找甚爾,這家伙正遠遠地靠在另一棵樹上欣賞夕陽——怎麼他也對夕陽情有獨鐘?搞不懂。

  動了動唇,想要說點什麼,身後似乎傳來了微妙的動靜,像是昆蟲在振翅掙扎。

  啊,不妙。

  在大腦跳出這句警報時,報喪女妖已經衝了過來,裂開一半的手掌滴滴答答淌著血,濡濕了她的肩膀,幾乎都能感覺到它的手掌被壓出巨大裂縫的觸感。它注視著她,以通紅的雙眼,濕漉漉的眼眸終於淌下了眼淚。嘴角的肌肉抽動著,促使它張開了嘴。

  它發出尖叫。

  尖銳的、凄厲的、真正的報喪女妖的尖叫。

  馬上有人要死了。

  這個瞬間,五條憐好像能意識到為什麼自己在拍賣台上的尖叫也能讓所有人噤聲,陷入沉默的恐懼中,因為此刻恐懼鑽到了她的心中。

  在場的只有她和甚爾,意思是他們之中會有人死去。會是甚爾嗎?不,一定是自己。

  它要殺了自己。

  可它現在什麼都沒做,只是尖叫,聲嘶力竭,榨干肺部最後的空氣,甚至來不及喘息,再度發出的尖叫都在顫抖。

  耳膜都快被震碎,又想起北海道的悲傷經歷了。

  五條憐捂著耳朵,她幾乎睜不開眼。忽得有什麼溫熱的液體灑在了臉上,尖叫聲停下了。

  一把刀穿透了報喪女妖的頭顱,而它能保持著放聲尖叫的姿態。多麼不安的臨終姿態,

  握緊刀柄的是甚爾的手。不知從何時起,也不知道出自怎樣的理由,他已站到了報喪女妖的身後。

  並且殺死了它。

  「你在猶豫什麼?」甚爾拔出刀,在空氣中用力一揮,灑下一地血痕,「它都求你殺死它了。」

  「……是嗎?」

  原來不是在預告她或是甚爾的死亡,而是在訴說著自己的死亡嗎?五條憐愣了愣,她完全沒想到這種事。

  撲通——報喪女妖的屍體遲遲地直到這一刻才撲倒在她的身上,纖細的身軀比想像中沉重了不少。她反復嘗試了好幾次,才總算把它推開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手濕漉漉的,沾滿了滑膩的血,卻沒有鐵鏽味。她也不確定現在的自己看起來到底會是怎樣的狼狽模樣。

  「好了,別磨蹭了。」甚爾收起咒具,催她快走,「除非你已經想好了被警衛當場抓住後的說辭。」

  「好好好……」

  五條憐當然知道他們該走了,可一定是腎上腺素又降回去了,她瞬間沒了力氣,就算是用手撐著地面,也還是站不起來,兩條腿軟得像是棉花糖搓出來的,堅持不了半秒鐘就軟掉了。這可真是……太丟人了。

  但考慮到她度過了這麼艱難的一天,就算真的累到脫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在倍感丟人的同時,她還冒出了這種理所應當的念頭,完全沒發現甚爾正在睨著她。

  「站不起來了?」他說出這話的語氣帶著一種微妙的調笑感。

  被她這麼一說。五條憐的理直氣壯瞬間泄了氣。她窩囊地點點頭,果然引來甚爾的好一陣嘆氣。

  「行吧行吧,我就知道。」他伸出手,「快點起來。你總是很磨蹭。」

  「……也沒有總是嘛。」

  五條憐小聲嘀咕,磨磨蹭蹭地抬手。甚爾毫不猶豫,抓住了她血淋淋的手。

  一旦站起來,棉花糖的雙腿就終於變回正常了。快步走到車站,也不管行進方向,先坐上去再說。

  伴著列車搖搖晃晃,困意似乎也要被搖出來了。甚爾靠著她打盹,但五條憐睡不著,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麼打發時間,只好盯著甚爾搭在大腿上的手。

  現在,他的手上已經看不見血漬了——上車之前他們都很認真地清理了自己。她披著他的外套,只要戴上帽子就不會發現為了去除血跡而被淋濕的頭發。不過頭頂還是陰冷陰冷的,並不好受。

  搖搖晃晃了好幾站,忽然聽到甚爾問,現在到哪一站了。

  「國分寺。還有好幾站才能換乘。」

  雖然是隨便挑了一輛車上的,但他們居然幸運地沒有坐錯方向,真是奇跡。

  甚爾打了個哈欠:「是嗎?行吧。」然後就不說話了。

  他無聊地睜著眼,盯著車廂裡的廣告,百無聊賴的模樣。

  「你不睡了嗎?」五條憐忍不住問。

  「你一直盯著我,我睡不著。」

  「哦……」

  這也怪她呀?

  五條憐有點郁悶,但更郁悶的是甚爾。

  「你在想什麼事情嗎?」他嘆氣,「感覺你大腦裡的聲音都快漏到我的耳朵裡了。」

  哎,被看穿了。

  五條憐摸摸鼻子:「是啦……是在想事情。」

  「在想什麼?」

  「我在琢磨著,如果我是你,我現在會怎麼想。」

  「那你現在的情緒是?」

  「說不好……低落?」可能還有一點沮喪,但她也不知道這點沮喪究竟從何而來——殺了報喪女妖的不是她,做出了背信棄義事情的人同樣也不是她。

  所以她明明沒有必要感到難過的。

  「因為你太有良心了吧。」他滿不在意的,「這種東西,還是趕緊丟掉比較好。」

  「哦……所以甚爾你已經成為了沒有良心的人了嗎?」


第74章 成為像你一樣的人,這不好嗎?

  天地可鑒,五條憐在說出「你已經成為了沒有良心的人了嗎?」這句話時,絕對沒有詆毀甚爾的意思。她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但稱之為事實,貌似顯得更加傷人了?

  甚爾不吭聲,算是默認了這個說法,畢竟這就是事實沒錯,他的確沒有良心。

  「所以你也趕緊把良心丟了怎麼樣?」

  他笑得滿懷惡意。

  「把沒用的東西帶在身上,多累贅呀!不過我想你其實也不存在多少良心——殺了人的你還不如開槍時的你激動。」

  好言相勸的甚爾落在五條憐的眼裡,瞬間變成了蠱惑人心的惡魔,但兩者之間的區別大概是惡魔通常是美麗誘人的大姐姐,而甚爾與美麗和誘人都沾不上邊,壓根起不到蠱惑人心的作用。

  要是他用上一點職業小白臉的功力,說不定就能成功了。

  值得慶幸的是,其實用不上多麼厲害的說服,五條憐早就倒戈了。

  「我確實是已經把良心丟掉了!」她很認真的說,「至於我的情緒問題……這……只是在那個當下,我沒有別的選擇?」

  就像是rpg游戲一樣,她選擇了這個分支而已。也許罪惡感會在未來冒出來,但在這個當下,她確實是冷靜得可怕。

  或許她和甚爾一樣,其實從骨子裡就是很冰冷的家伙。

  但她又熱心地想要拯救報喪女妖,這貌似和冷漠的本質衝突了。她那時候到底是怎麼想的呢?五條憐有點搞不懂自己了。

  甚爾插話進來:「別多管閑事也是一種選擇。」

  「那如果你是我。」她急急地說,「要是你必須拯救某個人,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還有,要是途中倒霉地被暗算,然後被關進鐵籠子裡,你又打算怎麼做?」

  他掰著手指頭和她算:「首先,我不會大發善心救陌生人,其次我被暗算。最後,我會直接把籠子的欄杆掰斷逃出來。」

  掰斷籠子欄杆,聽起來就是相當高難度的行動。

  五條憐低頭,瞄了瞄自己尚且瘦弱的手臂。感謝體重日漸增長的小海膽禪院惠,她已經長出一點肌肉了,但和甚爾結實得足有自己腦袋大的肌肉相比,剛剛浮起的的那點自信心瞬間就癟下去了。

  她怎麼可能做到甚爾輕松完成的事情呢。

  她耷拉腦袋。悄悄嘆氣:「如果我能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就好了……」

  這樣一來,就不會身陷囹圄了。

  甚爾明明聽到這話了,卻更想裝作沒有聽到,可他果然還是在意得很,忍不住輕哼一聲。

  「在說什麼傻話?」一開口,果然也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

  五條憐被他直白的話語說得尷尬,連臉頰都在發燙:「這不是傻話吧?」

  甚爾撇嘴:「反正我聽著挺傻的。」

  「……隨便你啦!」

  五條憐難得的丟下這麼一句狠話,暗自發誓再也不和甚爾說話了……至少今天肯定不說了!可他馬上又拋來問題,她實在沒辦法堅持自己的決心了。

  「『如果我能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就好了』,這就是你剛才問了我一堆『如果』的原因?『」

  他的語氣不太認真,但聽起來也不像是在笑,只帶著一種莫名的懸浮感,她也說不好這算是怎麼回事,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嗯,是的。」

  「好蠢。像我這種人有什麼好的?」

  又被罵了,真是意料之中。

  五條憐的郁悶感翻了個倍:「可我和你很像,不是嗎?你自己也這麼說過。」

  「所以要學著我的樣子往前走?」

  想起了她在北海道的時候說過冬天的小狼踩著成年狼的足跡往前走的理論,沒想到她時時刻刻都是這麼惦記的。在甚爾看來,這就是愚蠢沒錯了。

  「成為和你一樣的人不好嗎?」她好像不服氣。

  「不好。」他的答案來得果斷,「只有沒品的人想要成為我。」

  ……居然連「沒品」這個評價都搬出來了!

  「這麼說的話。」五條憐更加不服氣了,「你才是最沒品的那一個。」

  「是啊,我是沒品。」

  甚爾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態度,聽著就讓人生氣。五條憐徹底脫力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沉默著別開腦袋,繼續暗自發誓不再和甚爾說話——好嘛,她不是不知道許下這種諾言的自己很像個幼稚小孩。

  這一回,她的誓言總算是可以多堅持一會兒了。直到回到熱鬧的新宿,坐進回轉壽司店裡,他們都沒再說過半句話了

  他們之間的唯一交流,只剩下了肢體語言。而本次的語言在訴說著他們如何為了搶走最後一碟辣章魚軍艦壽司而暗中較勁,明明碟子裡擺了兩枚軍艦壽司。

  爭來搶去,奪了半天,最後辣章魚軍艦壽司還是落到了甚爾的手中。這位更是不諳分享之道,放肆地一口氣把兩顆壽司一起塞進了嘴裡,像個美食家那樣做作地發出「嗯——」的品鑒聲,聽著就讓人不爽。

  更氣人的是,在那之後,回轉壽司的履帶上居然再也沒出現過辣章魚的影子了。真後悔坐在了回轉履帶的最尾端,壓根沒有多少美味留給他們了。所以悲憤也沒化作食欲,只郁悶地吃了七分飽,他們就結賬走人了。

  「吃飽了吃飽了——」

  甚爾拍著肚皮,說話的語氣像是禿頭中年大叔,明明他正值壯年且腦袋茂盛,合理懷疑他純粹就是為了在五條憐面前炫耀一番才這麼說的。

  五條憐嘛,當然是固執地梗著脖子,堅持著自己的信條,直到走進了托兒所的大門,才終於舍得張開尊口。

  「我回來了,惠惠。」

  她俯下身子,抱住小小的禪院惠,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裡。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她忍不住聞了好久。

  「我們回家吧!」

  然後就拉著小海膽的手高高興興踏上了回家的路,甚爾莫名就被甩在了身後。現在無比郁悶的那方要變成他了。

  加快腳步,他跟了上去。

  「你剛才說得『我們』裡。」他一臉不爽,「絕對沒有包含我吧?」

  五條憐不說話,只是對他咧嘴一笑,笑眯眯的模樣像只討人厭的狐狸。

  甚爾索性也不吭聲了。撇撇嘴走得飛快,還不給她留門,一走到玄關就把門關上了,真是小氣鬼。

  他們之間毫無意義且非常無聊的賭氣只持續了短短三天(其實也不短了),最後是哪一方先示弱的,實在想不起來了。

  總之,該說的話繼續說,該做的事情也在繼續做,單以結局來看,貌似不錯,就別考慮過程了吧。

  夏天偷摸摸地伴著海風到來,還沒轉過神來,就已經是盛夏時節了。

  豪華寬敞的頂層公寓華而不實。一到了夏天就熱得難受,這一點五條憐在上一個盛夏就經歷過了。

  本以為能多點經驗,結果到了嶄新的一年,還是被高溫熏得無所適從,根本沒辦法逃出家裡一秒,就連醜寶都扒在了空調上,離家幾率大大降低。

  如此看來,依舊保持著高頻率出門的,也就只有甚爾了。

  通常在夜裡出門的他,直到隔天的中午才會回來,有時帶上醜寶,但大多數時候不會。五條憐多少能猜出他這是在做什麼。

  清晨的新宿已經被日光烘得滾燙了,所以他到家時,總是大汗淋漓。大概是一整晚沒睡,他總是衝個澡就鑽進房間,但更多時候會直接撲進沙發裡睡覺,像只日夜顛倒的貓頭鷹。

  「爸爸,為什麼在家?」

  夜裡,一起躺在陽台上乘涼,禪院惠忽然這麼說。

  「唔——」

  這是個好問題。五條憐知道答案,但不確定該怎麼回答才比較合適。

  默默起身,回頭看去。隔著一層落地窗,能看到橫躺在沙發上的甚爾還在睡覺,實在不確定他今晚還會不會出門了。

  五條憐默默收回目光,想了想,說:「因為還沒到爸爸的工作時間。」

  小海膽困惑地眨眨眼:「工作?」

  他像只困惑的小狗,微微歪著腦袋。五條憐被他這副模樣逗笑了。抬手摸摸他的腦袋,不意外地被戳得手掌微痛。

  「工作呀,就是……一種謀生的方式。」想了想,她又補充說,「謀生就是賺錢,然後活下去!」

  「啊!」小海膽驚訝地睜大了眼,「爸爸,厲害!」

  「是哦,爸爸很厲害喲。」

  回頭,甚爾正盯著他們。

  他醒來的時機恰到好處,把每句好話都收進了耳中,真是幸運。

  當然了,他可不會給出什麼特別的反應,翻了個身,從沙發上起來了,鑽進廚房裡覓食。五條憐也跟了上去。

  「吶,甚爾。」像條小尾巴,她在甚爾身後探頭探腦,「今天要去當小白臉嗎?」

  他摸出了半盒牛奶,咕咚咕咚灌下肚,喝飽了才說:「不了。」

  「那和我們一起在陽台上乘涼吧!」五條憐熱情邀請,「惠惠很想和你一起玩哦。」

  「這也不了。」

  他繼續在冰箱裡進行發掘工作。

  「說真的,我也不懂你們為什麼不吹空調,非要跑到陽台上吹風。」

  「吹太多空調,惠惠會不舒服的。」

  他還不如她細心呢。

  「哦,行吧……」他果然滿不在意的模樣,「對了,給你零花錢。」

  說著,數出十張萬元大鈔塞過來,真是闊綽。五條憐接過,但並沒有多高興。

  「又有新的倒霉蛋被你釣到了嗎?」

  她小聲嘀咕,但甚爾只是輕笑一聲。

  「沒錯。」他說著,神秘兮兮地抬起一只手,輕輕打在五條憐的腦袋上,「你知道是誰嗎?」

  她捂著腦袋:「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那就告訴你吧。」

  甚爾收回手。

  「是東雲美智子。」


第75章 嶄新的倒霉蛋登場了

  東雲美智子……好耳熟的名字。是在電視上聽到過嗎?

  五條憐絞盡腦汁,費勁思索,想了半天大腦還是空空如也。

  但要是把「東雲」和「美智子」分開來的話……啊,有印像了!

  「是傘公司的大小姐!」她發出驚呼。

  將人體細胞與詛咒結合在一起,從而研究出了「報喪女妖」這種不知道該怎麼定性的生物的醫藥公司,正是東雲實業。

  在五條憐看來,這公司簡直就和《生化危機》裡研制出喪屍病毒搞得天下大亂的保護傘公司沒有區別!

  她也沒有忘記,在拍賣舞台上時,曾經聽過「美智子」這個名字——這可是拍賣師重點感謝的對像。

  一想到甚爾居然和這樣一號人物搭上了,五條憐心裡酸唧唧的。當然不是嫉妒或是吃醋(這有什麼好吃醋的?),她只是覺得很怪,沒想到當下和過去又牽連在了一起,而且還是並不多麼愉快的一段過去,這種事怎麼看都覺得別扭得很。

  抱怨的話語,五條憐當然說不出口。想了想,她也只能抱怨一句:「您對大企業的大小姐情有獨鐘呢。」

  這話顯然把早已遠離他們很久遠的華原家大小姐夏梨也說進去了。

  甚爾顯然有點不快,撇撇嘴,說:「美智子不是大小姐。她是東雲實業的創始人。」

  「意思是您的服務對像升級了?」

  「不行嗎?」

  「我可沒這麼說。」

  學著他一貫的樣子,五條憐聳聳肩膀,本想表達自己並不在意,但蹩腳的模仿讓她的動作看起來很像是故意挑釁,也難怪甚爾的拳頭會落在她的腦袋上了。

  還好還好,甚爾並沒有用上十成十的力氣,所以她可憐的小腦瓜沒有開瓢,至於痛感嘛,也微弱到可以忽略。不過五條憐還是揉了揉腦袋,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要是被她知道報喪女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五條憐說的對像當然是東雲美智子,「你不就倒霉了?」

  「她已經知道了。」

  「……誒?」

  顧不上揉腦袋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拖住驚訝到快要掉到地板上的下巴。

  五條憐難以置信,像個笨蛋似的張大了眼睛盯著甚爾,震驚於他怎麼還能平靜地站在冰箱前翻東西吃——甚至還挖走了她才吃了一塊的一大板巧克力,真氣人!

  「這不是糟透了嗎?」她急急地說,「我們不需要賠錢嗎,或者至少向本人賠罪……不對。甚爾,坦白說,你難道是正在——」

  話說到一半,她就沒好意思再繼續下去了,只用微妙的目光盯著甚爾,看得他根本吃不下巧克力了。

  「我確實是個沒尊嚴且沒有下限的家伙沒錯。」他郁悶地關上冰箱門,「但也別把我說得這麼低劣好不好?」

  你還不夠低劣嗎?五條憐暗戳戳想。

  當然了,這話她絕對是沒辦法直接說出口的。真說了絕對會再挨上甚爾的一記敲打,並且絕對會是鉚足了勁的全力打擊。

  為了自己的腦袋安全,她決定三緘其口,從現在起就不說話了。

  嘰嘰喳喳的小尾巴突然被嚇得不做聲,世界都隨之安靜了不少。甚爾滿意了,輕哼一聲,繼續鑽進冰箱裡找東西吃,於是隨口說出的話語也顯得很漫不經心。

  「其實在我們從黑市回來過後沒幾天,東雲實業的人就找到我了。果然,那次的事情收拾得不夠漂亮,所以完全沒能躲過他們的法眼。然後我就被帶到了那個叫美智子的女人面前,嘰嘰喳喳解釋了一堆……」

  五條憐插話進來:「你是不是把我供出來了?」

  「對啊,不然怎麼解釋?」

  「唔……」總覺得有點郁悶,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好吧。」

  甚爾瞟了她一眼。確定她不會再插嘴說點什麼笨蛋話之後,才接著說下去了。

  「她不打算追究責任,因為他們已經開始制造更多的量產品了。那個被我們殺死的報喪女妖,說好聽點是『原型』,實際上就是懷有缺陷的試作品,本來是想要靠它撈一筆錢的,沒想到出了這麼一樁挺嚇人的事。壞消息是拍賣場的信譽降低了,好消息是人們對於報喪女妖這個產品的興趣提升了,所以她貌似挺高興的樣子。」

  「這樣哦。」五條憐還是有些困惑的地方,「量產型報喪女妖的用途是什麼呢?」

  「不知道。我不感興趣,所以沒問。」

  「好吧。」

  有時候真的會希望甚爾可以多一點好奇心呢。

  終於從冰箱裡摸到了剩下半袋的草莓味麥片,他一仰頭,把麥片統統倒進嘴裡,嚼得哢嚓哢嚓響,說出的話語也帶上了一點草莓的酸甜香氣。

  「反正,就報喪女妖的事情,前前後後跑去她那兒搗鼓了好幾次,一來二去的,我們就勾搭上了。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故事就是這樣,五條小姐,你應該聽得滿意了吧?」

  五條憐其實沒那麼樂意聽甚爾的小白臉故事,可他偏偏自顧自說著,並不在意她心不在焉的樣子。或許他只是想要把這些話說出來吧。於是她也只好配合著點點頭,「哦」了一聲。

  「總而言之,就現狀來說,能搭上新的大富婆,算是好事一樁,對吧?」她必須確認一下。

  甚爾慢吞吞點頭:「沒錯,所以多謝你當時闖的禍了。」

  「嗯……不客氣。」

  嘴上說著不客氣,心裡其實根本沒辦法不介意。

  跟在甚爾身後,磨磨蹭蹭地走回客廳,短短的幾步路裡,她又想了一大堆有的沒的。

  想到了鐮倉,想到了大海,想起華原夏梨,還有第一次同她見面時用上的尷尬身份。

  耳垂又開始痛起來了。

  五條憐低下頭,想要摸摸耳朵,但又怕痛,抬起的手空落落地在空氣中停留了一會兒,別扭地收回了。耳垂的疼痛也就此轉變成了鑽心的瘙癢感,更難受了。

  「要是以後和東雲美智子見面了,我也要說自己是『禪院憐』嗎?」

  「放心,你們不會見面的。」

  吱呀——甚爾把沙發壓出難聽的聲響,視線不自覺掃過陽台落地窗,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騎在醜寶身上、用手捏它肥碩臉蛋的魔鬼海膽。

  「我和那女人之間就是很純粹的相互索取的關系。」他的聲音似乎變輕了一點,「我需要她的錢,她貪圖我的時間和陪伴。就是這麼回事而已,不需要什麼深入的了解,所以我不會主動和她說自己的事。要是真有一天被問到了,再說『我有個兒子』這種話吧。」

  五條憐眨眨眼:「你打算坦白呀?」

  「是啊。」甚爾聳肩,「帶孩子的男人也可以很有魅力的。*」

  「……」

  ……有個屁。

  五條憐暗戳戳在心裡想,還好這點心思並未暴露在臉上。

  「那我呢?」想起了很重要的事,她趕緊確認,「要是被發現了我的存在,你打算怎麼解釋?還說我是你妹妹嗎?」

  「誒?」甚爾蹙眉,「你還想當『禪院憐』嗎?」

  五條憐一下子臉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臉頰在自顧自地熱乎個什麼勁。她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不是啦,我沒有——」

  肯定是看出了她的不情不願,甚爾大喇喇地擺手。

  「行吧行吧。」他顯得大度又無奈,「我會說你是我的助手。」

  剛才還扭扭捏捏的五條憐一下子來勁了:「真的呀?」

  甚爾眯眼瞟她:「這麼高興干什麼?」

  「因為助手聽起來很厲害嘛!」

  「有嗎?」他果然還是搞不懂五條憐,耷拉的表情裡寫著「沒品」的評價,「明明聽起來就很菜。」

  「嘿嘿——」

  她笑得傻兮兮,幾乎是蹦跶著回到了陽台上,笑著把小海膽從醜寶身上抓起來,還拍了拍醜寶那光禿禿的腦袋,意料之外的行動驚得醜寶都僵在原地了。

  「怎麼了,對你友善一點還不高興了嗎?」她真納悶,「那我不理你了?」

  趕在五條憐的狠話實現之前,醜寶已經自顧自蠕動著走開了——看來是他更不想理她。

  真討厭。

  她在醜寶背後做著鬼臉,報復似的把這幅難看面孔維持了十秒鐘才收回來,俯身抓起腳邊鬧騰不停的小海膽。

  「舉高高!」小海膽發號施令。

  「好好好。」五條憐慘遭小海膽奴役,「舉高高咯!」

  說得興衝衝的,結果才舉了五下,她就徹底脫力了。小海膽委屈巴巴,完全沒能盡興。五條憐也不好意思,但她很快就想到了解決辦法。

  只要把禪院惠交給禪院甚爾就好啦!

  這麼想著的她立刻把計劃付諸實際,偷溜進屋裡,趁著回到在沙發上甚爾不注意,把小海膽塞過去,然後立刻溜走,只余下甚爾惱怒地瞪著她逃竄的背影。

  啊啊,真麻煩。他忍不住想。

  小海膽站在他的肚子上,把他的腿當成平衡木,走得歪歪扭扭,但腳步飛快。一不小心,跌在了他的膝蓋上,倒是也不哭,咯咯咯笑個不停,像個笨蛋。

  ……對了,麻煩的笨蛋,家裡足足有兩個呢。

  想到這個現實。甚爾忍不住嘆氣,嘴角也快抽搐起來了。

  壓力真大,他想。


第76章 到底是海膽還是小狗

  「出門玩!」

  睡得迷迷糊糊,一只熱乎乎的手搭在了臉上,隨之而來的還有這聲急切的催促,落在五條憐的耳朵裡,變得很像是蚊子的嗡嗡叫聲。

  夏天不都已經過去了嗎,怎麼還有蚊子?她很納悶。

  「阿憐,阿憐!」有噠噠噠的聲音,熱乎乎的小手徹底黏在她的臉上了,「出門玩!」

  「啊……好好……」

  前不久出門散步的時候,聽到養狗的路人說起自己家的狗有多麼愛出門,急切的汪汪聲聽起來都像是在說「快出門!」。

  難道現在聽到的「出門玩!」也是小狗在叫嗎……不對,家裡他們、沒養狗吧?

  半夢半醒的五條憐更加困惑了。強迫自己睜開眼,最先映入視野的的是一顆巨大的黑色海膽……海膽?

  海膽狗?超絕無敵混合生物?

  好像冒出了很了不得的想法。

  五條憐搓搓臉,硬是把困意從腦海中趕走了一點。

  再仔細看看,趴在床邊的果然不是什麼海膽狗這種奇怪的生物,而是像小狗一樣粘人且可愛並且對出門一事執念很深的禪院惠——從某種程度來說,他也是海膽小狗沒錯了。

  「啊……出門?嗯。出門。」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淚都眯出來了,「你想出門,對吧?」

  禪院惠認真地點點頭:「嗯!」

  總算是把話題理清了。

  五條憐探身往外看,客廳裡沒見到甚爾的蹤跡,隨口問道:「爸爸不在家了嗎?」

  「爸爸出門啦!」小海膽手腳並用,想爬到她的床上玩,「我們也出門!」

  揪著禪院惠的衣領,稍稍用點力,她意外順利地把他提了起來,順勢丟掉床上。

  「我說,你呀。」五條憐眯起眼,擺出一副看透一切的狡猾表情,「你其實就是想出門找爸爸玩,對吧?」

  被說中了心事,小海膽瞬間收攏了所有的尖刺,低著腦袋,忽然撲進她懷裡,好一記頭槌攻擊。

  「我想和阿憐待一起!」就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才沒有在掛念甚爾,他大聲說,「出門玩,出門玩!」

  「好好好,出門啦出門啦。」

  一邊哄著他,五條憐一邊艱難起身,抱著人形掛件小海膽,緩慢挪動到衛生間,從水槽下方拖出矮凳,這才能夠把禪院惠放下來了。

  接下來就是刷牙,並且小心翼翼地看護海膽,以防他跑來跑去闖禍。

  然後洗臉,並且看護海膽。

  再換好衣服,並且看護海膽。

  最後,再給他套上出門的外套——現在終於不用分心看護海膽了,因為這份工作即將變成主業。

  「哎呀,怎麼小了這麼多。」

  艱難地扣上紐扣,五條憐驚訝地發現上個月才給他買的這件新外套已經變得有些小了,穿在身上,連纖細的手腕都露出來了,她時不時就要幫著禪院惠把衣服往下扯,以免外套總往上跑。

  明明買下的時候那麼合身的……小孩子長得真有這麼快嗎?真有點搞不明白了。

  牽著禪院惠的手,五條憐決定先不要糾結這種小事情。

  盛夏難熬又漫長,可真到了陰冷的秋天,再回望那段曠日持久的炎熱,好像也變得短暫得不值一提了。

  秋風吹落枯葉,把地面染成金黃色。咚——哢嚓!禪院惠跳著踩扁卷起的枯葉。

  每踩扁一次,他都要仰起頭來看看五條憐,被風吹得粉撲撲的小臉上滿是得意。五條憐忍不住要笑,垂手捏了捏他圓滾滾的臉蛋,誇他真厲害。於是小海膽更來勁了,把「咚——」的一聲踩得更響,人行道的磚塊都要為之顫動了。

  短短的一段路,在踏碎落葉的途中變得分外漫長,五條憐耐心地等待他玩到盡興——畢竟眼下也沒有其他事情需要她去做的了。

  甚爾那邊,鮮有工作要她幫忙,醜寶已經變成他的主力了。現在她倒是不再為了醜寶嫉妒了,不過這種過分閑散的感覺還是很微妙就是了。

  短暫地發了發呆,咚咚的聲響變得好沉重,聽起來像是秤砣掉在地上。低頭一看,小海膽氣喘吁吁,累到海膽的尖刺都耷拉下去了。

  「累了嗎?」

  禪院惠不說話,噘著嘴衝她伸出雙手。

  好嘛,這可是撒嬌呢。

  五條憐深呼吸了一口氣,花了三秒鐘時間替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備,這才揚起一副笑眯眯的面孔,把禪院惠抱在懷裡,用力往上一提。

  啊,真重。

  她第無數次希望自己可以成為像甚爾一樣的肌肉壯漢。

  一旦把小海膽抱進了懷裡,再怎麼慢悠悠的路途,也會因為對脫力的恐懼而變得焦躁不少。

  不知不覺,五條憐的腳步已經從正常的速度變成了快走,然後一點一點變成了小跑。預計自己的力氣能夠堅持把他抱過兩個紅綠燈口,她從現在就忍不住想要縮短煎熬的時間了。

  走著走著——也可以說是跑著跑著,路過綠色的郵筒,禪院惠忽然「啊」了一聲,猛地轉過頭,把臉埋進她的胸口,縮成小小的一團,微微發抖。突然變換的重心也差點讓五條憐失去了平衡,她趕緊放慢腳步。

  「怎麼了?」

  小海膽不說話。

  仔細看看,郵筒上趴著一團深紅色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坨爛肉,正要腐爛般融化著。

  這是一只咒靈,看起來很駭人,實際上是個不怎麼樣的家伙。

  在東京,咒靈可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

  大型咒靈且不用說,小型的咒靈也密密麻麻,走在一百米的路上,遇到三四只咒靈完全是正常的事,出門直到現在才看到一只咒靈,可以說是難得的驚喜了。

  五條憐早就習慣了咒靈出現在自己的活動範圍之中,所以能夠完全忽略掉它們的存在,她想所有有點咒力但沒能成為咒術師的人都是這樣應對的——一味地在意生活之中的咒靈,那多疲憊呀。

  被她理所應當無視掉的咒靈,落在禪院惠的眼中,依然是非常可怕的怪物,所以他蒙住了眼睛,想要裝作沒有看見。

  但在今天之前,他好像從沒這麼做過……在今天之前,他看不到這麼弱小的咒靈嗎?

  啊,是了。一直忽略了,其實惠連醜寶都能看到。

  因為太過理所應當,所以五條憐後知後覺地直到現在這才意識到了這一點。

  加快步伐,郵筒被甩在身後。鉚足了勁走到了三個紅綠燈之外的行道樹下,這裡總算沒有任何咒靈了。她輕輕搖晃縮在殼裡的小海膽,終於讓他抬起了頭。

  「是不是看到那個嚇人的東西了?」

  禪院惠慢吞吞點頭:「嗯……」

  「很害怕嗎?」

  「嗯。」

  「沒事啦。」她摸摸他的腦袋,「有我在呢,對吧?」

  「嗚……」

  看來自己的存在還不夠讓他安心,他皺起臉,「哇」一下放聲大哭,哄了好半天也不好。

  沒辦法,今天的「出門玩」算是徹底泡湯了,五條憐甚至沒找到一個機會去解釋咒靈是什麼東西,好消息是她也還沒想到該怎麼解釋比較好。

  從來沒人教過她關於咒術師的知識,有些概念她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實在沒辦法幫別人。

  想了想,趕在甚爾回家的時候,她趕緊向他問起了這件事。

  「所以。」她一本正經,「我們要用童話一點的方式向惠惠解釋咒靈的定義,還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說明?」

  說起來,醜寶也是咒靈,但他們從沒對禪院惠說過那究竟是什麼,所以他似乎自然而然認為那是個玩具或是者伙伴了吧。

  甚爾拿著手裡的煙,久久沒有點燃,也久久沒有說話。五條憐試著舉起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毫不意外被他拍開了。

  「我眼睛沒瞎。」他說。

  她趕緊收回手:「我知道的。」

  「也就是說。」他總算開始掏打火機了,「惠能看到的咒靈變多了,對吧?他是有天賦的。」

  「是吧……」五條憐撓撓頭,「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他又不說話了,點燃了煙,猛吸一口。

  「你能看出他的術式嗎?」

  「啊,術式?我怎麼能呢!」她小聲嘟噥,「我又不是六眼……」

  「那就把你們家的六眼找過來。」

  這話說得真怪。

  「首先,我已經不是他們家的了。其次,我不想去五條家。而且……而且我又見不到五條悟,無從問起!」

  只為了探明禪院惠懷有怎樣的術式就跑去找將近兩年沒見面的五條悟——這種事多丟人啊,她可不樂意!

  甚爾撇撇嘴,好像還是沒有死心。

  「要是你和你親愛的哥哥依然兄妹情深,那麼就算是走在街上,你們也能重新相遇的。」

  「唉——」

  很難得的,發生在他們之間的對話,居然是由五條憐發出了這麼一聲嘆息。

  「我知道您真的很想知道惠惠有沒有術式,但請不要說出這種無釐頭的話。」

  她一本正經的。

  「東京是個大城市,才不是抬頭低頭都能見到熟人的小村子。走在路上就能碰到了不得的六眼?這種可能性也是低到沒有下限的。」

  甚爾皺著臉,實在不想多聽:「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期待正式宣告落空,煙也燃到了盡頭。

  他又點了一支,卻只是拿在手裡,直到煙灰燒到手指,他才吃痛地丟掉香煙。煙頭從頂層公寓飄落,不知道掉到了什麼地方去。

  晚點時候,五條憐看到他打了個電話。

  說了什麼?抱歉,她沒聽到。

  因為天一直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第77章 賣掉了重要的東西

  「喂,阿憐。醒醒。」

  依然是早晨,依然正值睡得正香的時刻,依然是一只熱乎乎的手推著自己。五條憐前幾天才經歷過類似的情景——正是海膽小狗催著她快點起床帶他出門的那一回。

  困意太濃重了。五條憐翻了個身,躲開耳邊的一切騷擾因子,揮揮手,口齒不清地嘀咕著:「知道啦知道啦……待會就和你出門玩……」

  「玩什麼玩?現在不是玩的時候。」

  海膽小狗的聲音粗壯而沉重,這不完全是……

  「啊!」

  五條憐驚醒了,怔怔地看著站在床邊耐心耗盡的甚爾,半晌都沒吭聲。

  被他嚇到了嗎?哦,那倒沒有。

  她只是在想,被禪院家的人大早上鬧醒,說不定就是她這輩子的命運了。

  「有什麼事嗎?」她打著哈欠問。

  這時候甚爾卻不直說了,擺擺手催她快起來:「有點事。你陪我一起去。」

  「哦——」

  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視線卻不自覺地在往房門外瞟。

  不知算不算是意料之中,醜寶居然趴在沙發扶手上,眯著眼正在打盹,看來這次它不會跟著甚爾一起出門了。

  也就是說……

  五條憐瞬間來勁了,蹭一下從床上彈起來。

  「是有工作嗎?」她一下子湊近甚爾面前,「我要去我要去!」

  如此熱情的氛圍,一點也沒感染到甚爾。他甚至很嫌棄地揮了揮手,把這團熱情拍到了別處去:「又沒不叫你去。快點吧,我要遲到了。」

  「沒問題!」

  這次會是怎樣的工作呢?

  她已經當過了誘餌,搬運工的工作也是駕輕就熟,不知道今天的工作會是怎樣的,真期待呀。

  五條憐幾乎快要哼起歌來——現在她大腦中正在播放的是宇多田光的《firstlove》。

  才剛播到「明天的此刻你又會想著誰」的這一句,她就撞上了甚爾嚴肅陰沉的面孔,暫停鍵哢噠按下,音樂聲消失無蹤,哼歌的心情更是不復存在。

  看來今天的工作很重要。

  趕緊收起一切嬉皮笑臉的心情,學著他的模樣,五條憐也擺出一副嚴肅面孔,小跑著跟在他的身後。

  「不知道今天的工作能不能順利。」

  甚爾唐突地說,五條憐愣了兩秒才意識到他對話的對像是自己。

  「會吧。」她盡量給出安心的答復,「肯定能順利的。」

  是她說得還不夠好嗎?感覺他的面孔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天也陰沉沉的,正午時分看起來也像是尚未徹底蘇醒的清晨。這幾天來總是這樣的天氣,煩人。

  五條憐搓搓手,然後趕緊把手揣進口袋裡,忍不住抬眸又看了看甚爾。

  弓著背走路的他,看起來很像是一只冬眠的灰熊。尤其他穿著的外套也是灰色的,看著更與灰熊貼切了。

  剩下的這一路上,甚爾就沒有提及和工作有關的事情了,也不說別的什麼,只是沉默地走著。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但她不打算深入追究這點怪異了。

  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住腳步,讓她原地待機。

  「好。」

  她又不是機器人,為什麼非要用「待機」這麼生硬的字眼呢?真怪。

  雖然很困惑,但五條憐決定不要太過糾結於這個問題,配合著點點頭,追問然後要做什麼。

  「然後?」現在倒是甚爾顯得有點意外了,「然後還是等著。」

  「我真的只需要等著就好了?」

  「你不要老是那一樣的話反問我。」

  「唔……知道了。」

  都被這麼說了,就算真有再怎麼多的怨言,也只能統統按下不表。五條憐不再吭聲,乖乖停在原地,看著他灰熊似的背影彙入人群,踏上天橋,來到馬路的另一側。

  對側是中央車站,熙熙攘攘聚滿了人,在這個距離都能感覺到行李箱的輪子劃過地面時摩擦出的那種光滑的震動。

  遠遠地,能看到甚爾站在廣告牌前,雙手插兜,一副懨懨的姿態。沒過多久,一個老頭走過來,胡子很個性地幾乎要衝到天上去。他們說了點什麼,五條憐聽不見。

  不過,能靠雙眼看到的是,老頭似乎很高興,甚爾卻還是那副提不起勁的死人模樣,看著就掃興。

  對話很短暫,不多久就迎來了終點。兩人分道揚鑣,他慢悠悠地走回來,不知道為什麼,表情似乎更僵了。

  一看到五條憐,他便招招手。

  「走了。」他說。

  「好。該去下一個目的地了嗎?」

  「沒有什麼『下一個目的地』。」甚爾糾正她,「我們回家去。」

  「……哦?」

  明明什麼都還沒做呢,這就要回家了嗎?五條憐有點搞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慢吞吞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奇心伴隨著邁出的每一步慢慢膨脹。說真的,她太好奇了。

  「甚爾。」好奇到,她忍不住發問,「你和那個人談得不順利嗎?」

  反正五條憐是這麼認為的,不然他們怎麼早早地就要回家了。

  很難得的,甚爾遲鈍了兩秒才回過神來,很明顯的愣了愣。

  「你在偷看?」他冷笑著說。

  「偷看」這詞的性質可太嚴重了,五條憐連忙否認。

  「不是偷看!」她替自己辯解,「只是那一幕剛好發生在了我的視野之中。」

  他還是在笑,雖然看起來並不那麼高興,嘴上說的也是:「歪理。」

  「這是事實。」五條憐也很固執,「所以,確實是談得不順利嗎?」

  甚爾撇嘴。其實他沒那麼想要談到這個話題。

  但既然被問了這麼多回,還是說出來吧。他想。

  所以他說:「挺順利的。談成了一筆大生意。」

  「生意?」五條憐歪過腦袋去看他,「甚爾,你要下海經商了嗎?」

  「怎麼可能。」他聳聳肩膀,「我又沒經商的本事。只是賣掉了一點東西——是一筆賺頭很足的買賣。」

  甚爾說著,舉起拳頭,懟到五條憐的臉頰旁邊,看起來真像是要打她。

  好消息是,他並不打算揍五條憐——雖然他確實曾冒出過這種念頭,但另一個好消息是五條憐本人也彼此彼此。

  壞消息自然是,她完全沒看出來這個拳頭代表了什麼意思。

  「呃……您被零元購了?」她試探性地問。

  甚爾丟過來一個看笨蛋的嫌棄目光。

  「是十啦。十。」說話的語氣也像是在教導幼稚園小朋友,「這次交易賺了十個。」

  就像在故意逗弄她,甚爾又只把話說一半,五條憐必須去猜「十個」後面接了怎樣的單位。

  看看他明顯不高興的表情,她合理懷疑剛才的那句「賺頭很足」僅僅只是嘲諷的反話,實際上他壓根沒談成什麼大生意。

  既然是這樣的話,答案就很明顯了——

  「十萬。你賺了十萬?」

  「……你可不可以有點志氣?」

  「呃——」沒志氣真是很抱歉呢,「那就,十個一百萬?」

  甚爾收起拳頭:「幸運的話,是十億。但保底也能有七個億。」

  「億……」

  計數單位居然是億……

  幾乎是瞬間,五條憐的大腦就被好幾個零填滿了。可惜她的大腦不是以二進制的方式編碼的,否則這些數字零肯定能夠拼湊出很有用的信息。

  十億……到底什麼東西能賣出十億呢?

  雖然這筆錢一分都不會進五條憐的口袋裡(運氣好的話甚爾應該會給她幾萬塊當零花錢吧?),可她還是莫名地覺得好亢奮,步伐都變成輕快的蹦跳了。

  「是不是把萬裡鎖賣了,然後拿到了十億?」她興奮地在甚爾身邊探頭探腦,「那玩意兒這麼值錢呀?好厲害!」

  實不相瞞,五條憐有點得意。而得意的全部原因,都在於萬裡鎖是她親手拍下來的——雖然真正付錢的那位是甚爾,而且由於她一時賭氣瘋狂抬價害得萬裡鎖到達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高度,但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萬裡鎖、還有十億元,一起來到了同一個舞台上,這就足夠了。四舍五入,完全可以認定是她靠萬裡鎖賺來了十億元!

  很可惜,這點得意感才維持了不到半分鐘就消失無蹤了。

  「不是萬裡鎖。」甚爾一瓢冷水澆下來,「那東西的最高價值也就只有一億一千萬了,就這還得拜你所賜。賣十億?怎麼可能!」

  「哦……」

  這盆涼水真是凍得鑽心呢……但沒關系!

  甩甩腦袋,她又振作起來了。

  「那就是其他咒具了,是不是?」她喋喋不休地繼續追問,「是游雲嗎,還是別的?或者是其它咒具?」

  甚爾被她念叨得有點煩:「我賣得不是咒具。」

  「那不然是什麼?唔……您總的不會是賣了什麼人吧?哈哈哈——」

  「對。」

  「——誒!?」

  五條憐一下子不笑了,表情透著幾分為難。

  「您要把我賣了呀?」

  甚爾斜眼看她,輕輕咋舌:「你哪裡值十億?」

  「說的也是……那您難道是在進行人口拐賣的工作?」

  她停住腳步,隔開的距離像是在立志同他割席,但他卻滿不在意的,自顧自往前走,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可能要追不上甚爾了,匆忙跟上去。

  「如果是人口販賣的工作。」五條憐絮絮叨叨地嘀咕著,「以後是不是要繼續幫你,我就得考慮一下了——你知道的,這種事情太沒道德了。」

  「不是人口販賣。」甚爾被她搞得有點煩,干脆地說,「我把惠賣了。」

  「哦——」

  她了然般點點頭。

  原來是惠啊……

  ……啊?


第78章 我不會滿足你對於父親的期待

  大腦好像稍稍空白了一瞬。

  在這個瞬間裡,五條憐沒有去想「惠」這個字到底和什麼關聯在了一起,十億元鈔票的流水聲也一點一點遠去,萬裡鎖的存在更是消失無蹤。

  就是這樣空白且毫無一物的大腦裡,暫停的歌曲卻被再度播放。她又一次想起宇多田光的《firstlove》,還有緊隨其後的下一句歌詞,是「你將永遠是我的摯愛。」

  想到這個有什麼用呢?完全沒用吧。

  五條憐自嘲地扯扯嘴角,有點想笑,但笑聲自然是干巴巴地卡在了喉嚨裡,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反而卡得人難以喘息。這可真是……

  「惠。」

  倒是這個字還能很順暢地說出口,於是她繼續說下去。

  「你說的是,禪院惠的惠嗎?」

  甚爾步履不停,也不曾回頭,筆直往前。

  「對。」

  她匆忙追上:「你是說你的兒子禪院惠?」

  「嗯。」

  「你把你的兒子,禪院惠,賣掉了?」

  「一樣的話還要說幾遍?」

  終於停住了腳步,對上的卻是甚爾不耐煩的目光,就連嘴角那道難看的疤痕也在更醜陋地抽搐著。

  五條憐有點被嚇到了,下意識地想要躲開這道目光,可心底膨脹的抵觸感讓她不想做出這麼怯懦的事情,她梗著脖子,努力對上甚爾的視線。

  「說到你告訴我這是玩笑話為止!」

  她大聲說著,而甚爾只是冷笑。

  「事實就是事實,怎麼能變成笑話?你個蠢蛋。」

  居然還見縫插針地罵了她一句,真過分。

  「我和禪院家的交易已經成立了,等到惠的術式確認之後,這孩子就會被賣到禪院家。也就大概兩三年之後吧。」他看著五條憐,表情裡寫滿嘲弄,「與其和我糾結這種無聊的問題,不如好好珍惜和惠剩下的時間吧。你最喜歡那個孩子了,不是嗎?」

  「……是。但是——」

  「十億啊,用來買什麼好呢?」甚爾用暢想打斷了她未盡的話語,「買艘游艇吧?到時候就可以在船上開派對了。不過買了游艇還要雇船長,這筆錢就別花了。在此之前,得先報個培訓班。或者買輛勞斯萊斯吧,加長款的那種。很酷吧?最好移出一部分資金用來理財——柏青哥也是一種理財方式嘛。」

  他像模像樣地規劃著十億元的用途,仿佛這筆巨款已經送到了手上。

  五條憐沉默地聽著,盡在耳邊的話語聲聽起來卻好像很遠很遠,遠得就像是隔著一層水澤。說不定她正沉在海水之中,聽到的話語是甚爾站在游艇上說出的得意發言。

  「游艇……游艇?」

  不知不覺,五條憐已經攥緊了拳頭,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喃喃的自言自語在某個頂點時分忽然爆發,變成了一陣歇斯底裡的尖叫。

  「你?你需要個屁的游艇!勞斯萊斯也不用,因為你天生就是在租車行裡租最便宜家用小轎車的命運!還有柏青哥,理財?以你賭馬十賭九輸,柏青哥永遠回不了本的本事,十億元也會被你全部敗光的!再說了,你要十億元有什麼用?難道現在賺的錢還不夠嗎,你非要去賣掉禪院惠得到這筆錢?禪院甚爾,你是不是瘋了!」

  最後幾個字,五條憐幾乎是吼出來的。真該慶幸路上沒有什麼人,否則一定會鬧出什麼事端吧。

  但在空空如也的小路上,話語會繼續回蕩,風也吹來了回音。

  瘋了——瘋了——瘋了——

  唯獨這幾個字一直在回蕩。

  也許他確實瘋了,但還輪不到一個自以為是的小屁孩來指責他。

  「如果你是個像樣的咒術師,那我應該會讓家家酒游戲持續得再久一點。但你不是。」他說。

  五條憐不懂他的意思:「……這和我是不是咒術師又有什麼關系?」

  甚爾還是那副冰冷的面孔,好像什麼都不足夠撼動他的情緒

  就是以這副面孔,他接著說:「如果你是咒術師,那多少還能教惠一點東西,但你不是。你在這件事上幫不上忙。所以我只能把他賣給禪院家。」

  話語彎彎繞繞,聽得讓人想笑。

  五條憐笑不出來。她只覺得脊背發熱,一定有什麼難熬的情緒順著脊椎骨爬上來了。

  「如果我是咒術師……如果這個如果可以實現的話,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就已經把我殺死了。」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氣惱的拳頭忍不住打在他的肩膀上,砸出砰砰的響聲。

  「所以你賣掉惠的理由僅僅只是因為禪院家能夠教他成為咒術師,而不是你需要十億元?鬼扯!都舍得賣兒子了,真話卻不舍得說嗎?你——」

  「好煩。」

  話語很煩,落在身上的拳頭也煩。

  她的力氣小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帶來的痛感當然也算得上不存在,可就是那麼惱人,就像她催著自己說出實話一樣麻煩。

  甚爾氣惱地揮手,一下子就把五條憐推開好遠。

  「實話就是這樣,除此之外你還要聽到什麼真相?」

  他沒好氣的。

  被他揮動的手臂與話語一起砸中,五條憐倉皇倒退幾步,而且便怔怔地停在了原地。數秒鐘過去了,她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那你是想說,落到這一步全部都是我的錯?」

  要把責任全都推給不知情的她嗎?

  甚爾看起來很煩躁:「不是這麼個意思,你沒錯。」

  非要說的話,誰都沒錯。甚爾也不會去承認自己有錯的。

  「不行!」五條憐也煩躁起來了,固執地衝過去,「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把惠賣掉。」

  甚爾擋下她的拳頭:「交易已經成立了。」

  「那就取消!現在還來得及吧!」

  「你個天真的蠢蛋。」

  「別把天真說成一個貶義詞!」被擋下了太多次,五條憐惱了,跳到他的背上,「你可是他的父親啊,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你這個……你這個……混球!」

  「所以我說你很煩啊!」

  甚爾把她扔到地上,揚起一地灰塵,飛進眼睛裡,刺得眼眶發痛。

  不知從何時起——大概就是五條憐忍不住對他揮拳開始,他們之間的氛圍就變得不對勁了。

  所以,不知不覺,他們扭打在了一起。

  說是扭打,其實也不那麼算是正經的打架。

  從沒真正涉足到任何一場打架中的五條憐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才算是「打架」,她所做的一切——朝甚爾大吼大叫、對他揮舞拳頭、跳到背上恨不得把他扳倒,這一切全部,都只是小孩子似的發泄脾氣而已。

  甚爾嘛,也完全不想理會她,更無心打架。他所做的只是擋下一切攻擊,從不還手。最後惱羞成怒地把五條憐丟到地上,這確實是意料之外的行動了。

  整個後背狠狠砸在地面,疼痛感在三秒鐘之後才達到大腦。五條憐咬牙爬起來,又撲過去了。

  「混球,快去取消交易!」

  「沒門。」

  「你這種人不配當父親!」

  「別把你對父親的期待投射在我的身上,我不是你那個當上了家主的爹——五條憐,你聽好了,我和你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什麼都不是,但懷有期待有什麼錯?」

  她幾乎是尖叫著。

  「你和惠就是父子,你就該為了他而成為我理想中的好父親。就是因為你硬要把一切好的事情全部推開,所以才會落得現在這種倒霉樣子的!還說我呢,你倒是先睜開眼看看你自己是副什麼慘樣子吧!」

  甚爾瞬間火大了——誰也不想被戳中痛處,而她的這一下實在是太疼了。

  他們太知道彼此的痛處了,知道怎麼捅下去才能讓對方痛不欲生,正如這場分不出勝負的打架。

  有那麼一個瞬間,衝動上頭,甚爾不想留情了,他只想讓五條憐閉嘴。但在此之前,街邊巡邏的警察留意到了動靜。

  這個穿著警服的中年男人佯裝無事般走過來,手卻悄然搭在了警棍上。

  「兩位,發生了什麼事嗎?」

  幾乎是立刻,甚爾換上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伸手攬住五條憐的肩膀,也不管她有多麼不情願,硬是把她拉過來貼近身邊,任由她暗暗在自己的臂彎下反抗。

  「沒什麼沒什麼。」他裝出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擺擺手說,「和妹妹吵架了。唉,現在的小孩子就是折騰呢,哈哈。」

  「是嗎。」巡警的手稍稍放松了些,轉頭看向五條憐,「真的沒事嗎,小姑娘?」

  五條憐還在生氣著,一腔熱血衝得大腦暈暈乎乎。她兀自扭過頭,不去看甚爾,也不願意看*那個多管閑事的警察。

  她討厭這個正義的家伙擺出正義的面孔,問出這麼正確又善良的問題。

  在她過去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這種人怎麼不出現呢?真可笑。

  被這口悶氣堵著,她半句話都不想說,但也知道自己必須應付過去,只點了點頭。

  「是嗎?那就好。真的沒有任何情況嗎?」

  明明都已經給出答復了,巡警偏要多嘴問一句。五條憐不太高興,故意誇張地猛點了點頭:「沒事!」

  她沒好氣的回應終於嚇退了巡警。對方尷尬地訕笑了幾聲,垂手走了。按下了暫停鍵的打架也再沒有重啟,他們沉默地走回了家。

  直到關上門,才聽到五條憐說,她知道他看不起自己。

  甚爾蹙眉:「我沒……」

  「無所謂了。」

  終於有一次,是五條憐打斷了他。

  「我不是為了被你看得起才誕生的——我的誕生有著更功利性的目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十億,對吧?我花十億把惠買下來,這總行了吧?」


第79章 所以十億元,她一定要到手

  十億,如此龐大的數字說出口,倒是顯得意外得輕松,尤其是從五條憐的口中說出來,更透出幾分玩鬧般的戲謔感,聽得甚爾有點想笑。

  不,實際上不是「想笑」。甚爾已經確確實實地爆發出了驚人的笑聲,故意把每一聲「哈」都拖得好長好長,像是在故意刺激著聽眾——當然眼下指的只有五條憐——的神經。

  「你在開玩笑嗎,還是在向我逞能?」

  就連說出的話語都還帶著笑意,可惜不是什麼好聽的笑意。

  「我是不想掃你的興,但現實情況是,把你賣了都不值十個億。你還是消停一下,別想著這種不切實際……」

  「十億。」

  就像是沒有聽出他的嘲弄意味,五條憐再一次打斷甚爾。

  「我把惠買下來,你取消交易。」每個字生硬地從她的唇齒間漏出來,「你接受嗎?」

  甚爾還是在笑:「你弄不到十億的。」

  「如果我能做到的話,你就要取消交易,不把惠賣去禪院家。」

  從頭到尾,五條憐沒有笑一下,板正的面孔緊盯著甚爾,沒有聚焦也不曾漂浮著多少神采的深藍眼眸望著他,幾乎如同空洞,將要把他吸走一般。

  不知不覺,他怔怔地注視了她許久,話語消失在視線之中。

  他幾乎是強迫著自己移開了目光,只盯著木地板的接縫。此刻就連這道窄小的縫隙也變得像是黑洞一樣了。甚爾冷笑一聲。

  「如果你真能拿出十億的話。」他只這麼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不會幫你。」

  五條憐攥緊拳頭:「才不要你幫我。」

  「嘁。你最好是。」

  他們之間的交易,這就算是達成了吧?或許是這樣沒錯。

  五條憐不再說什麼了,兀自在客廳裡站了一會兒,忽然轉身,朝門外走去。

  「怎麼?」

  看著她的背影,甚爾不自覺發出了一句嘲諷。

  「現在就著急忙慌地賺錢去了?」

  「不是。」五條憐低著頭,曲起的腿泄憤似的用力往下一踩,咚一聲把靴子套到了腳上,「我去接惠回家。」

  本來以為今天是要進行什麼了不起的大工作,出門前特地把禪院惠送去了托兒所,小海膽樂得歡天喜地——他一向都很喜歡那裡的老師和小伙伴。

  誰能想到,就在他歡鬧著的時候,這孩子的命運就被父親草率地決定了呢……真是糟透了。

  越想越氣,五條憐把腳踩得更響,連句再見或是「我出門了」都不說(其實平常也根本不說這麼禮貌又親昵的話語),砰一下砸上門,往樓下走了。

  甚爾被這聲巨響砸中面門,實在高興不起來,但也來不及說點什麼或者是抱怨一下,五條憐早就不見蹤影了,他的憤怒失去了落腳點,只好郁悶地打開冰箱,把貼著「阿憐的面包」標簽的紙袋抽出來,裡頭所有東西全都被他吃得一干二淨。

  至於阿憐本人嘛,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面包居然慘遭毒手。

  但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是,她現在也沒有在惦記著面包的事情,因為她一點也不餓——被禪院甚爾氣飽了。

  悶頭往前走,她想現在自己應該思考一下十億元的事情,可大腦裡盤旋著的還是剛才的那場爭吵,以及那場算不上打架、只能說是自己單方面泄憤且沒能泄憤成功的鬧劇。

  她果然打不過甚爾……也果然比不過他。這個事實讓她很不爽。

  不爽歸不爽,事實就是這麼無可奈何。

  五條憐甩甩腦袋,可甚爾那副氣人面孔還是黏在腦海中,怎麼都甩不掉。通往托兒所的這段短短的距離一下子就走到了盡頭,直到看見了禪院惠,甚爾的影子還是揮之不去,甚至附著在了小海膽的臉上,一度把小海膽的可愛面孔扭曲成了那個討人厭的臭男人,嚇得她差點大聲尖叫「這種事情不要啊!」。

  還好還好,討厭的男人待在家裡,而可愛的海膽依然是海膽。只是小海膽不像平常那樣高興地撲進她的懷裡,而是怔怔地看著她,這算是怎麼回事……啊,不會是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被標上了十億元高價的事情了吧?

  不對不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怎麼可能知道呢!

  再甩甩腦袋,把這點不切實際的擔憂丟出去,換上一副友好笑容,向小海膽伸開雙手,把他摟在懷中。

  「我來啦,惠惠。」

  小海膽把腦袋埋在她的頸窩裡,輕輕蹭了蹭:「你還好嗎?」

  「……?」

  心跳抽緊了一下,五條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禪院惠會這麼說。

  難道,真的被……

  「哎呀,惠的姐姐,你還好嗎?」

  迎面走來的老師居然也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現在五條憐意識到不對勁了。

  趕緊低頭看看,再瞥一眼玻璃門上映出的淺淺影子,她一下子想明白了。難怪老師和小海膽都說出了同樣的話。

  她的頭發亂糟糟的,想必是那陣扭打和好幾次懷疑的搖頭所造成的結果。外套也沾了灰,顴骨上有一處小小的擦傷,都怪甚爾非要把她丟到地上——也得責怪非要撲到他背上的自己。

  五條憐低下頭,匆忙用手指捋捋頭發。

  「來的路上不小心摔倒了。哈哈哈。」她用這句話和訕笑作為自己的借口。

  這話騙過了老師,也唬住了禪院惠。回家的路上,被五條憐抱在懷裡,他總是伸手去摸她的傷口,問她疼不疼。

  「不疼哦。」她努力笑著,心跳好沉,「一點——也不疼。」

  「唔。吹吹?」

  「為什麼要吹吹?」

  小海膽高興地伸直雙臂:「痛痛就飛走啦!」

  他興奮的模樣顯然是想要試試看吹走她的疼痛,看得五條憐有點想笑。

  「不可以哦。」雖然想笑,但她還是義正詞嚴,一本正經地說,「會有細菌感染的。」

  小海膽的臉一下子垮下去了:「誒……」

  「不行就是不行喲,而且我已經不疼了。你不用擔心我。」

  「唔……」

  他不說話了,趴在五條憐的肩頭,像是快要睡著了。而她今天也不知從哪裡冒出的力氣,居然能夠抱著他一路走回家,雖然手臂肌肉毫不意外的酸痛到幾乎快要斷裂,但只要咬咬牙,似乎也不是什麼難以忍耐的事情。

  十億啊……

  又要想到這個問題了。

  回到家,五條憐盤腿坐在地上,把一面小鏡子擺在地上,稍稍調整角度,鏡子裡會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狽的模樣——顴骨的傷口、臉頰上的灰塵,還有根本沒捋順的亂糟糟頭發。

  脫掉外套,隨意地理順頭發,從抽屜裡摸出碘伏擦在傷口上,直到現在她還在進行著無用的思索。

  從十億元想到禪院家,忍不住腹誹御三家多麼有錢,暗自想著不愧是從平安時代就聞名的咒術師家族,這麼大一筆巨款都能信手拈來。

  然後想到五條家,以那個家的財力一定足以輕松地掏出十億元,可惜四兩的她撥不動五條家的千斤。

  能夠付出十億元的家族……她真的認識這種人嗎?唔,好像……

  擦著傷口的手頓了頓。鏡子的一角掠過一道小小的黑色影子,不必回頭也能知道那是誰。

  「為什麼躲在門口看我?」

  她笑著對扒在門邊,不經意露出了海膽尖刺的小家伙說。

  都被發現了,捉迷藏游戲當然就宣告失敗了。禪院惠探出腦袋,咯咯笑著,搖搖晃晃朝五條憐跑過來,撲進她懷裡。

  「疼嗎?」

  他還是這麼問。

  擦上了碘伏的傷口濕潤潤的,充血的模樣像是快要滴下鮮血。五條憐並不覺得疼,或許是因為心裡想著的事情占據了她所有的五感吧。

  五條憐輕輕搖頭:「不疼哦。」

  小海膽鼓起臉,作勢要吹,也被她提前制止了。

  「痛痛已經飛走了。」

  「好吧……」

  鼓起的臉一下子癟下去了,看著真讓人忍不住想要笑。

  她把禪院惠抱到腿上,忽然覺得他也很像一只小貓。或者是小狗。

  「惠惠呀。」她忍不住問,「你喜歡我嗎?」

  小海膽仰著腦袋,沒怎麼認真思索,就點頭了:「喜歡!」

  「嗯。我也喜歡惠惠喲。」

  所以十億元,她一定要到手。

  不用擔心,她已經想到辦法了。

  接下來只需要等待,耐心地等待。

  等到甚爾在夜晚出門,她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坐上一輛出租車(可真豪橫!),她也趕緊攔下了一輛車。

  「請跟著前面的車。」

  她說。

  能看出司機已經在努力地控制表情了,但看起來還是一臉的驚訝。而在驚訝之中,居然還透著一點捉摸不透的興奮?

  「客人。」司機先生努力壓制著嗓音,「您這是……」

  「坐在前面那輛車裡的是我的男友,他變心了。我倒要看看他會去什麼女人家裡。請您跟緊一點,但不要被他發現。謝謝你。」

  「沒問題!」

  謊言信手拈來。

  男友、變心、出軌,全都是假的。

  唯一真實的是,她需要知道甚爾要見面的女人——東雲美智子的住所。

  然後,她要向那個女人,勒索十億元。


第80章 做點壞事

  終於從萬能小助手墮落到了勒索犯的這一步,要說五條憐的內心毫無波動,那絕對是假的。她覺得自己徹底掉進了道德深淵之中,說不定再也爬不起來了。

  啊,不對。

  早在黑市的時候,她就已經掉進道德深淵了。事到如今還裝作很懊惱的樣子,這多少有點虛假了。

  坐在出租車上,五條憐似乎有些安心了,但瘋狂增加的車費與東京的燈光一起從心頭掠過,她的手依然還在發抖,指尖因為缺血而冷得難受。

  試著搓搓手,冰冷的指尖碰在一起,像是幾根硬邦邦的什麼東西在相互摩擦,真是無比奇怪的感覺。

  繞過東京塔的腳下,映襯在紅色燈光裡的計程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度,她的側臉也染上了相似的刺眼紅光,她想自己一定變成了很奇怪的模樣——近乎於怪物的模樣。

  還好,很快東京塔就被甩在了身後。紅色的影子也好,怪物似的自已也罷,也統統被甩掉了。前方的出租車停在獨棟的豪華塔樓下方,甚爾下車了。

  「這位客人。」司機回頭看了看她,「您是不是也該在這裡下車?」

  「不。麻煩您繞到那邊。」

  五條憐指了指塔樓對側的付費停車場。

  倘若長時間停在樓下,既違反交規又引人注目,還不容易看清整個大樓頂層的情況——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種燈下黑吧。

  或許她應該緊緊跟在甚爾的背後一探究竟,不過她沒有能夠躲過甚爾的自信。這男人直覺好到就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太難將他視作跟蹤對像了。要是被他發現自己在跟著他,被嘲弄一番都算是輕的,五條憐可不要被他痛罵一頓,雖然被痛罵也是很少有的經歷。

  最糟糕的可能是被他發現自己的目的,然後被阻止。不管怎麼想,這才是她最不希望實現的可能性。

  總之,只要待在停車場裡,就能避開暴露的風險,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塔樓裡這兩側玻璃窗內的情狀。

  五條憐打開天窗,小心翼翼地探頭出來,一下子被晚風吹亂了頭發。

  趕緊把碎發捋到耳後,她看到頂層的燈光微不可查地閃爍了一下,有兩道影子走到了窗邊。黑漆漆的身影無比眼熟,毫無疑問當然是禪院甚爾先生。在他身旁的女性風韻猶存,很像個貴婦人,五條憐這才意識到東雲美智子並不是自己所想像的急切渴望被愛的老婆婆。

  一如所願也好,背道而馳也罷,其實都不那麼重要。窗簾很快就拉上,她看不到他們做了什麼,也不好奇他們即將做點什麼,自顧自鑽回車裡,一邊關上天窗,一邊讓司機原路返回。

  對於首日的調查來說,今天的發現算得上是相當不錯了,至少五條憐心滿意足。她不想貪心,也不打算打草驚蛇,立刻打道回府是眼下最合適的應對方針。

  付掉讓人心痛的車費,錢包瞬間癟了很多,但總算是回到了家,也終於躺在熟悉的床上了。

  終於發現了東雲美智子的住所,她以為這個事實能讓自己高興一點的,或者至少能夠化作一場美夢,但這一晚她只得到了糟糕的夢魘。

  稱之為夢魘,好像有點太過誇張了。說實話,五條憐只是覺得自己的夢有點太過現實罷了。

  她夢到了甚爾和禪院惠。

  夢裡,他拉著禪院惠,頭也不回地筆直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本就追不上他們的自己,被突然拉長的距離感嚇得一下子亂了手腳,想要往前跑,卻怎麼也邁不開步子。身體像是僵住了,根本不受控制,就算再怎麼努力,也只能不聽使喚地以慢倍速般的步調前進,速度也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於是兩人的身影愈發遙遠,徹底消失在了盡頭。

  到了這一刻,渾身上下的這種束縛感才消失。

  她慌忙往前跑,終於追上,卻只看到了甚爾。禪院惠不見蹤影。

  他去哪兒了?她匆匆忙忙問。

  夢裡的甚爾不說話,只轉過一張僵硬的面孔,沒有笑容也不見眼淚,就那麼冷冰冰地擺著,看不出半點情緒。

  好像過了很久,夢裡的時間漫長得沒有盡頭,但他動了動唇,說——

  醒來了。

  就在夢境進行到關鍵一步時,五條憐居然醒來了。

  呆愣愣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她感覺自己無盡下沉的心髒已經徹底陷進了席夢思床墊裡頭。後悔和懊惱也統統冒出來了,其中還摻雜著一點自我惱怒。要是能再晚一分鐘醒過來,那該多好呀。她很懊惱地想。

  後悔歸後悔,挽回的余地是一點也沒有了。睡意早已消失無蹤,她既不可能現在立馬入睡,也沒辦法保證重續夢境。

  那只是夢而已。五條憐告訴自己。

  因為僅僅只是夢,所以禪院惠消失無蹤的可能性並非百分之一百。她一定可以得到十億,然後迫使甚爾放棄交易。

  五條憐在心裡給自己加油鼓勁,可惜這點簡單的打氣還是很難讓人輕松地打起精神來。

  不管怎麼說,她還是順利地迫使自己從床上起來了,結果一出房間就看到了癱在沙發上握著手柄的甚爾。真是觸霉頭。

  他昨晚(准確來說應該是今天凌晨)具體是幾點回來的,五條憐沒有留意,總之一定不可能太早。而這樣的他居然還能早早起床打游戲,真該說是奇跡。

  佯裝滿不在意,她從甚爾身邊經過,視線掃過電視屏幕,熟悉的灰白色人形撲了上來,突然的jumpscare有點嚇人。

  甚爾又在玩生化危機了——不過這次是前不久剛發售的新作。

  所以,就算下定決心不要與甚爾再有過多瓜葛,五條憐還是忍不住一點一點停住了腳步,站在沙發後頭盯著他打了好久的游戲,久到飢餓的腸胃擰出了難聽的「嘰」一聲,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吃東西呢。

  「肚子叫得這麼響?」甚爾開始嘲弄她了,「要是你變成喪屍了,肯定會是一只大胃王。我得躲著你一點。」

  平常這種話五條憐不太會放在心上,但如今可不一樣了。她越想越覺得不爽,反駁道:「我不會變成喪屍的,更不可能是大胃王。再說了,你怎麼能篤信自己不變成喪屍。」

  「嗯——」甚爾居然在很認真地思考這個無釐頭的問題,「因為我還算厲害吧。」

  五條憐對自信的發言有點過敏,只聽了一點,就忍不住要丟過頭去,偷偷地做了個鬼臉。心裡當然是裝滿了吐槽的怨言。

  「我明白了。在你變成喪屍之後,我一定會趕緊躲著你的。」她從眾多的吐槽中挑出了這麼一句,「因為你太會立flag了。」

  甚爾聽了想笑:「就衝這麼個理由?」

  「對。」懶得和他多說,「我出門了。」

  「去哪裡?」

  明明說出的是一句往常從來不說的話,甚爾卻連頭也不抬一下,疏松平常得仿佛他向來都會如此關心五條憐的去向,聽得她愣了愣。

  倒是可以隨便說點什麼搪塞過去,或者干脆半句話都不說,徑直出門就好了。但是這句問話聽得五條憐有點不爽,她也知道甚爾是故意這麼問的,所以她也故意用糟糕的語氣說:「當然是為了賺十億元給你啊。」

  「哦。」

  甚爾撇撇嘴,視線黏著在電視屏幕上,卻擺出一副委屈巴巴的面孔——當然,這也是故意的。

  「你最近對我的態度好差啊。」他的語氣黏糊糊,好刻意的服軟,「干嘛,生氣啦?」

  五條憐不為所動:「這都是拜您所賜!好了,我出門了,再見。」

  說著,就砸上了門。倏地合攏的門扉揚起一陣風,吹亂了甚爾的頭發。他無奈地撇撇嘴,繼續打游戲了。而五條憐自然還在生著悶氣,把每一步都踏得好響,直到坐到電車上了,還是忍不住在想甚爾剛才服軟的面孔。

  她知道的,甚爾絕對不是為了給她或是他自己一個台階下,才擺出了那副模樣。她也不想說那副模樣真的很讓人受用,以至於五條憐莫名覺得此刻的悶氣都只是像在演戲給自己看。

  她甩甩腦袋。

  可不能再想甚爾的事情了。

  搭電車到秋葉原,這裡才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去友都八喜買了一台相機,再配上長焦鏡頭,錢包可憐地再度大出血,天曉得單反相機和鏡頭怎麼會貴成這副德行——離譜的價格簡直就像是為了阻攔她的勒索工作一樣!

  當然了,故意漲價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五條憐也沒時間心痛了,她安慰自己,這都是必要的開支。

  有點想買竊聽設備,但很正經的秋葉原大概不會賣這種東西,只好作罷。

  然後,坐電車去往那棟豪華的塔樓。只要從幾十米開外即將重建的廢棄辦公樓天台望過去,再配上長焦鏡頭,就那個頂層公寓的一舉一動了。透過小小的取景框,五條憐耐心地等待著。

  不過……

  她覺得自己真像個調查婚外情的偵探。


第81章 勒索信

  五條憐覺得自己像是調查婚外情的偵探。

  這個想法中,比較好的一部分是,調查婚外情的確是真的,這可不是什麼借口或是假話。

  不太妙的部分大概是,她並非是偵探這麼正派的人物——她是個純粹的勒索犯。

  算了……想這麼多干什麼,只要能夠掙到十億,不管是當偵探還是勒索犯,她全都無所謂!

  五條憐暗戳戳地下定決心,旋動長焦鏡頭,把畫面推近了些。

  隔著一層玻璃窗,頂層公寓內部的動靜一目了然,甚至能看到擺在窗邊的超大落地液晶電視(明顯比自己家的電視機先進了至少兩個版本)與設計感十足絕對貴到不行的扶手椅。但人影卻不見蹤跡。家裡沒有人嗎?

  默默地觀察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夜裡,公寓的燈光都沒有被點亮,看來情況似乎確實如此。

  沒辦法,先收工回去吧。她不可能在這裡耗上一整個晚上——這麼做可就太對不起小海膽了。

  第二天照例來此處蹲守,准備再在這裡耗上大半天的時間,為此她甚至狠心地沒有帶禪院惠去托兒所,任由他待在家裡,就是為了避免干到太晚沒空去接他回家的尷尬情況。

  話說回來,禪院惠和甚爾兩個人單獨在家沒事吧……

  事到如今她才開始擔心這種事。

  照道理是沒什麼好憂慮的。

  不管怎麼說,這兩人都是父子沒錯,雖然他們誰也沒有明說過,但惠有多麼喜歡爸爸,這個事實是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的。可問題就在於,「父親」這個角色是不靠譜也不負責的甚爾。

  如果是甚爾的話……

  五條憐的心髒怦怦跳。正憂慮著,一輛黑色轎車駛向車庫。透過後窗的玻璃,能看到熟悉的漆黑後腦勺。

  現在不用擔心育兒問題了,因為拾起了小白臉身份的甚爾,已經不會再忙著照料小海膽了——也就是說眼下只需要擔心禪院惠獨自在家會不會鬧得天翻地覆或是一聲不吭地闖禍了,真叫人舒心呢!

  五條憐氣得牙癢癢,幾乎是瞪著取景器,恨不得透過這扇小小的窗口把屋裡的一切全部看遍才好。

  就這麼看了三個鐘頭,該看的不該看的,通通看了個遍。本來還想拍點照當做證據,結果按下快門之後才發現自己沒買儲存卡,根本沒辦法拍照。她感覺頭好痛,眼睛也疼起來了,眼眶已經干澀到能和沙漠媲美,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打擊。

  就在沮喪的當口,甚爾獨自離開了,美智子的車則是在半小時之後才駛出車庫的。五條憐毫不猶豫地收起鏡頭跳下大樓——感謝自己的先見之明,她早准備好了速降繩,一口氣越過十幾米高度回到地面,完全是輕輕松松的事情。

  然後,再狂奔到馬路旁,揚手攔下最近的出租車,連車門都來不及關上,立刻讓司機往塔樓的方向開。她的運氣總算好了一次,就在即將抵達塔樓時,美智子的車出現了。五條憐匆忙躲在座椅後方,生怕被發現。

  「拜托了,司機先生,請跟上這輛黑色的轎車!」

  對於出租車司機來說,這句話似乎是一句了不起的咒語。

  幾乎是立刻,司機就支棱起來了,挺直了後背,刻意壓低了聲音說:「是有什麼特殊的情況嗎?」

  「沒錯。呃,是這樣的——」

  這次該用什麼借口呢?讓她想一想。

  其實也用不著什麼理由或者是借口,只需要一個肯定的答復,出租車便立刻往前衝去,慣性把五條憐壓在座椅上,差點喘不上氣。

  「不、不用這麼著急!」她匆忙說,「不然會被發現的。」

  司機看著車內後視鏡,一臉尷尬的笑容:「是、是哦!抱歉,第一次遇到這種機會,我太興奮……啊不,是太草率了。哈哈。」

  果然,那句話是有魔力的啊。

  彎彎繞繞,前方的轎車駛入世田谷區的地域,而後拐進了一間獨棟別墅。

  同樣,此處也是氣派且豪華的住所,掛在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東雲」。

  原來東雲美智子在別處還有家呀,真不愧是有錢人。五條憐忍不住想。

  出租車駛過別墅,在兩個路口之後,五條憐才下車,繞了一個大圈子,從後方接近別墅,躲在一顆樹上,更加像是圖謀不軌的罪犯了。

  接著又監視了好幾天。這些時間給她換來了不錯的信息。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這間別墅才是東雲美智子的固定住所,每次只有在要同甚爾見面時,她才會動身前往東京塔旁的那間塔樓公寓。

  其次,東雲女士顯然是已婚狀態。雖然在互聯網上壓根找不到太多和東雲實業有關的花邊新聞,但她的確憑自己的雙眼看到了美智子的丈夫。那是個看起來就很周正的男人,頗有企業家的風格。要不是知道美智子很沒品地找了甚爾當小白臉,五條憐肯定會說一句「你們倆真登對」這種話的。

  最棒的消息是,美智子與丈夫的關系似乎不錯。而且每次要前往塔樓公寓時,丈夫總是不在家中。

  一切顯然都已明了。

  收起長焦相機,再過不久就能把它賣掉了,這筆錢足以讓瘋狂打車到干癟可憐的錢包好好滋潤一番。五條憐已經想好了得到十億元的辦法。沒有那麼高深,就是最愚蠢的婚外情勒索。

  慶幸她盡快地買到了儲存卡,東雲美智子的出軌鐵證已經完美地保存在了相機裡。跑去店裡衝洗好了照片,就該真正開始動手勒索了。

  而勒索的第一步,當然是寫一封勒索信。

  五條憐看過了足夠多的電視劇,深知勒索信正是最容易暴露身份的一環。從信件的書寫方式到字跡,全都能透露出書寫者的訊息。她必須有所偽裝,才能避免暴露身份。

  所以,該給自己這個勒索犯立個怎樣的人物設定呢……

  站在便利店的報刊架前,五條憐拿不定主意。

  她的計劃很老土,准備用剪下雜志和報紙上的字拼成信件的具體內容。正是這一步讓自己犯難。

  如果挑選了八卦周刊,那她的人設就該是底層人物,大概率會暴露女性的身份。

  要是選擇了金融類期刊,人設就會徹底轉變,成為精英金融男。一個金融男真的會用桃色照片勒索別人嗎?感覺不太可能。

  五條憐倒是想把自己打造成多管閑事的糟老頭子,可惜她既不知道糟老頭子喜歡看什麼,也不想露出馬腳,只能就此作罷,拿走了架子上的金融雜志。

  至於勒索信的內容,就這麼寫吧——

  「敬啟東雲美智子女士

  展信佳,近來是否一切都好?

  我拍到了一些有趣的照片,已附在信中,誠邀您一同欣賞。

  相信您也不希望這些照片暴露在其他人,尤其是丈夫的面前。

  底片的價格為十億日元,請在本周日前將這筆錢放置於……」

  「你要勒索東雲美智子?」

  甚爾像個鬼魂一樣,悄無聲息地踱步過來,從身後拿走了五條憐貼到一半的勒索信,看著看著笑出了聲。

  「這就是你賺錢的辦法嗎?」

  未完成的計劃就這麼暴露在了他人面前,說實在的,五條憐總覺得有點羞恥。

  試著奪回勒索信,可甚爾早就看穿了她的行動,故意把勒索信舉高,她根本夠不到一點。

  「怎麼了,不可以嗎?把信還給我!」她沒好氣的,「拜托,你的指紋全都印在上面了!」

  為了不暴露身份,且維持精英金融男的人物設定,她特地把裁下來的每個字都剪成整整齊齊的小方塊,也貼得認真,全程都戴著手套。被甚爾這麼一搗亂,又得從頭來過了,好麻煩。

  甚爾當然不知道這種事。他也不關心,扯扯嘴角,不太高興地說:「你最近對待我的態度是不是有點太差了?」

  「……沒有!」

  五條憐用實際行動表明了她對甚爾的態度真的很差。甚爾也懶得再糾結這個問題——他還有正事要說呢。

  「你啊,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他忽然湊近過來,嚇得五條憐猛地一愣。

  「什……」她縮起身子,往旁邊挪了諾,「什麼問題?」

  「你的前提出錯了。」

  「前提?出錯?」她懷疑甚爾是在故意找茬,不禁有點惱怒,「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甚爾後退幾步,笑得有些得意。

  「東雲美智子沒有改過姓,她的姓氏一直都是『東雲』。倒是她的丈夫……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總之,那個男人才是婚後改姓的那一方。」

  五條憐眨眨眼:「改姓……?」

  「你聽明白了嗎?最擔心『出軌』這件事自己的地位會受到威脅的,不是妻子,而是那個花瓶丈夫。所以——」

  他把勒索信折成紙飛機,丟向房間一角。紙飛機飛呀飛,只轉悠了半圈,便砸在了地上。五條憐並沒有生氣。

  她知道的,這封信已經派不上半點用場了。

  「也就是說,我的勒索對像,不應該是東雲美智子,而是那個連名字都讓人難以想起來、最怕會在『丈夫』寶座上岌岌可危的,東雲先生,對吧?」


第82章 降級了!

  勒索的目標對像變更了,依然是「東雲」,但不是那位東雲美智子,而是看起來頗為周正貴氣的她的丈夫。

  五條憐暗自咋舌,心想自己果然還是經驗太少了,理所應當地認為美智子是這段婚姻中的花瓶,完全忽略了這位才是東雲實業的創始人。

  「既然是花瓶丈夫,他真能拿出十億嗎?」五條憐忍不住問。

  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個問題,不知道會不會有點太遲了。

  「能的吧。美智子替那個男人開了家公司,當了個掛名社長。」甚爾拾起紙飛機,「聽說業務連年虧損,不過美智子也不太在意的樣子。在這種前提下,做點燈下黑的事情,也不太難吧?」

  五條憐眨眨眼,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開口——當然最後還是開口問了:「在美智子的眼裡,『丈夫』是個怎樣的角色?」

  「這個嘛——」甚爾摸著下巴,不知道是在故意賣關子,還是當真需要這麼長久的思考,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聽他說起來的意思,丈夫貌似只是證明自己私生活正常的遮羞布,愛情可能也還剩了一點,但一定不多了。」

  「會有離婚的可能性嗎?」

  這個問題很重要。

  甚爾聳肩:「有吧,如果發現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的話。」

  五條憐忍不住挑眉:「那你不就有可能成為東雲甚爾?」

  「這也是好事一樁。」

  做了不好的事情,就有離婚的概率……這倒是個不錯*的把柄呢。但問題是,她是不是真的能夠抓住這個機會。

  她忽然很想摸摸下巴,但感覺這個動作很有種在模仿甚爾的感覺,於是作罷。她只暗戳戳地琢磨了一會兒,才問甚爾,知不知道關於任何美智子丈夫的事情。

  「要是知道,我至於連名字都說不出來嗎?」他一臉無奈的表情,「別說得好像我藏著掖著似的。」

  五條憐還是有點不太高興:「……你不是說不幫我了嗎?」

  「我還說過這種話?」

  當然說過呀!

  五條憐下意識地想要這麼說,幸好在話語脫口而出之前,她及時地反應過來,意識到這會兒還是將錯就錯比較好。

  說不定甚爾也是在給他自己制造台階呢。她無釐頭地想。

  不過,甚爾的幫助也就到此為止了,畢竟他知道得也沒那麼多。

  於是,沒寫完的勒索信暫時放到了一邊,長焦鏡頭對准了東雲美智子的丈夫——到了這時候,五條憐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真是罪過。

  偷摸觀察了好幾天,沒發現什麼特別的。這家伙居然沒有出軌,真叫人失望。難道她的十億元也要打水漂了?這可不行!

  硬著頭皮,五條憐決定繼續推進勒索大業了,敲詐信也被重新翻出來。這次她的人設可不是什麼精英金融男了。

  「你妻子已經移情別戀了,證據就在信封裡的照片上。

  如果不想被趕下「丈夫」的寶座,就付給我十億。」

  「喂喂喂。」

  甚爾從背後湊過來,一臉不滿——他怎麼老喜歡在這種時候堂堂登場?

  「你這封勒索信,寫得怎麼像是我在勒索人家?而且要是對方真付錢了,我不就得和東雲美智子分手了嘛!」

  這話被他說得理所應當,聽得五條憐更加不爽。

  「你在做『東雲甚爾』的夢嗎?」她丟來毫不留情的一句吐槽,「分手又怎麼了,你不是會幫我的嗎?」

  「我沒這麼說。我不介意給你提點建議,但你要是非要把麻煩惹到我身上,我可不樂意。」

  「我——」

  所以,他對這件事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啊?真搞不懂。

  五條憐苦惱地搓搓腦袋,把自己變成了一顆灰色的蒲公英。想要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只能苦悶地垮著臉。甚爾最討厭看她這副模樣,丟來一句懨懨的「干嘛」。

  「你現在的表情真的很晦氣。」他抱怨著,「你就不能抓點別的把柄嗎?」

  「我找不到嘛!」五條憐挺著胸膛,理直氣壯,「他又沒出軌!」

  莫名其妙被她用不爽的語氣嚷嚷了兩次,甚爾也有點不高興了。

  「你就不能從八卦板塊轉移到金融板塊嗎?」

  「金融板塊我更沒辦法著手了呀!」五條憐氣鼓著臉,「我又不是什麼財經記者——別忘了,我只是個未成年人!」

  也就是說,能做到現在這一步,她真的已經很了不起了。

  甚爾當然不會因此誇獎她。他還是覺得五條憐挺成事不足的。

  至於是否敗事有余,這就得看勒索信發出之後的狀況了。

  「你不會找個偵探嗎?」他沒好氣的。

  「雖然滿大街都是偵探事務所的小廣告,但靠譜的偵探又不是隨便就能找到的。」

  「那你問問孔時雨,他肯定知道。」

  五條憐下意識地還想懟過去,話都到了嘴邊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沒有什麼反駁的余地了,畢竟甚爾真的提出了一個不錯的建議。她只好把話咽了回去,低著頭,沉悶地應了一聲「哦」,垂頭喪氣的模樣看得甚爾心滿意足。

  有理由懷疑,他就是為了看五條憐吃癟的表情,所以才展開上述這番不愉快對話的。

  不過嘛,好建議永遠是好建議,並不會一點小小的別扭或是成見變質。五條憐也沒有猶豫,立刻撥通了孔時雨的電話。

  雖然平時往來不多,也絕對算不上是什麼朋友,但對於自己的請求,孔時雨居然沒有提成半點意見或是意味,飛快地替她找到了合適的偵探。而偵探先生也是效率驚人,很快就給出了答復,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探聽到消息的,五條憐真想偷摸摸地學幾手。

  首先知道的是美智子丈夫的全名,叫作東雲建夫——很土氣且昭和意味滿滿的名字。

  其實知道名字並不能派上太大的用處,唯一的好事大概是她的勒索信終於能有個像樣的抬頭了。

  另外,調查到了東雲建夫的公司確實有所虧損,而作為社長的東雲建夫本人似乎正在用粉飾賬目的方式從母公司東雲實業處貪污資金。至於這些錢嘛,當然是流進了線上賭博之中。

  調查報告如此詳實,又充滿了令人振奮的好消息,五條憐覺得自己應該稍微興奮一點的,可事實上,她卻覺得好郁悶。

  既然偵探能夠這麼輕松又快速地找到目標對像的把柄,那自己費心費力還費錢地買下相機親自蹲守,不就全都變成無用功了嗎?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早點找偵探呢。

  還好還好,郁悶的念頭沒有維系太久,五條憐就不再多想了。倒不是釋懷了(哪有這種好事!),她只是覺得不能為了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磨蹭下去而已。

  那麼,把勒索信寫完吧。

  「東雲建夫,我知道你貪污了公司的錢。

  已經有其他男人勾搭上了你的妻子,你的地位岌岌可危。如果被她知道貪污的事,你一定會「丈夫」的寶座。

  就付給我十億,我會把這一切當做秘密。」

  「這麼寫總可以了吧?」

  五條憐把勒索信舉到甚爾面前。

  以免留下指紋,她特地戴上了塑膠手套,還強迫著甚爾也戴上了。有個小小的問題是,她只有一副塑膠手套,於是罩在他手上的,只能是五條憐冬天常戴的毛茸茸針織手套了。

  寬大結實的五指被包進小小的針織手套裡,就算毛線再怎麼具有彈力,也還是把手指勒得難受。甚爾無話可說,抱怨的話語似乎也被丟進五條憐滿懷期待的眼眸中了,半句都沒能冒出來。

  那就再好好看看勒索信吧。

  「寫得還行,有種小混混的既視感。」他可不會吝嗇表揚。

  五條憐微微揚起下巴,顯得有那麼一點得意:「我這次的人設就是小混混沒錯。」

  「……『這次的人設』?」

  「呃——沒什麼沒什麼。」她尷尬地岔開話題,「還有呢,你有沒有別的建議?」

  眯著眼,甚爾認真地打量了半天,表情還是顯得不太滿意。抖抖紙張,他差點弄掉了貼在上面的一個字。

  「十億……不管怎麼想,還是有點多了。作為貪污的秘密來說,不值得十億這麼貴。」

  他居然說了這種話,驚訝到五條憐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了,又聽到他接著說,

  「你干脆把勒索金定在五千萬好了,這個數字最合適了。」

  「五千萬……」

  雖然五千萬也是一筆不容小覷的大錢沒錯,但和十億巨款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有二十倍的差距呢!

  五條憐數度張嘴,很想說點什麼,到了最後居然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只余下一張臉糾結得不行,看得甚爾都有點難受了。

  「你這幅表情算怎麼回事?」他輕哼一聲,「肚子難受的話,要麼去上廁所,要麼去吃藥,擺臉給我看可沒用。」

  真是……又不溫柔又粗俗的話。

  五條憐氣得一下子擺正了面孔,歇菜了很久的語言模塊也終於加載完畢了。

  「我這副表情的意思是在說,如果勒索金被壓縮到只有五千萬,那我就得勒索二十次才能賺到十億了!」她不滿地嚷嚷,「哪兒有二十個冤大頭讓我勒索啊!」

  除非甚爾真的能給二十個女人當小白臉,那才有點希望呢!

  甚爾瞥了她一眼,小聲嘀咕:「我看你也是賺不到十億的。」

  「你說什麼?」五條憐沒聽清。

  「沒什麼。」

  甚爾把勒索信丟到茶幾上,往沙發上一倒。

  「五千萬就五千萬吧。」他像是罷休了,認命般重重嘆氣。

  五條憐還是不懂他的意思:「所以,你到底在說什麼呢?」

  「我說。」甚爾故意把話語說得溫吞,「只要你能掙到五千萬,我就去取消對惠的那場交易。」

  「……」她眨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你說真的?」

  「當然真。」

  她又湊過來,睜大了一雙深藍色的眸子看他:「不騙人?」

  「不騙人。」

  好耶!

  五條憐真的太想要歡呼了,可惜在場的只有甚爾這個討人厭(現在看來倒是也沒有那麼討厭了)的家伙,她絕對不要在她的面前表達出過分鮮明的情緒。

  於是,她默默地轉過身去,悄然握緊了拳頭,瞬間感到渾身都舒暢了。

  「對了。」甚爾又把信拿起來了,「加點威脅吧。『要是敢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我就立刻把你貪污的證據暴露給東雲美智子』這類的。」

  「好的好的,了解!」五條憐很殷勤地立刻開干,「不愧是甚爾,真專業呢。」

  「……我又沒勒索過別人。」

  她拍拍他的肩膀:「不要在意這種小事。」

  「什麼啊!」

  甚爾沒話說,五條憐也沒空閑聊了,繼續加工這封最關鍵的信,姑且順利地在傍晚之前寄出了信。

  看到這封信,東雲建夫的表情會是怎樣的?這個問題,五條憐沒考慮過,她也不好奇,更加不會去看——很容易暴露身份的。

  「接下來,只要等著就好了嗎?」她問甚爾。

  「對。」

  「好吧。」

  很無奈,但也只能等待了。

  時間的定義在等待的途中變得漫長有短暫,似乎煎熬了不多久,收錢的那天就到了。

  重要的日子,甚爾依然平常心,只在看到雙眼烏青的五條憐時,才發出了一點點笑聲。

  「喲。」他的語氣裡居然藏著一點幸災樂禍,「被人打了?」

  五條憐繃緊了臉,心情復雜。

  「……我化妝了。」


第83章 請耐心地等待

  五條憐心情復雜,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

  人生中的第一次化妝,居然被說成「是不是被人打了」,這可實在是……

  ……太挫敗了。

  至於為她帶來如此強烈挫敗感的罪魁禍首甚爾先生,他仍然一臉不解,但表情看起來像是在笑,問她:「你化妝干嘛?」

  「就和那些中了彩票之後喬裝打扮去領獎的人一樣。」她挺直了胸膛,理直氣壯,「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

  她設想得可好了。按照計劃,她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男性,為此她特地從衣櫃裡拿來了……啊不,其實是偷來了甚爾的外套,還多穿了好幾件衣服,順利地遮擋住了纖細的骨架。柔和的面部輪廓當然也要變得更硬朗一點,於是在眼窩處打了一堆的陰影粉,還買了最深色號的粉底液,把自己塗成了土黃甚爾的面孔。

  於是就被甚爾說成是挨打了。真是悲傷的事件展開。

  「所以……」五條憐硬著頭皮,滿不情願地咨詢著甚爾的意見,「這樣不行嗎?」

  「不行。太引人矚目了。你戴上圍巾和口罩就行,最好再戴一下隱形眼鏡,把眸色擋住。」

  「好。」

  不愧是專業的惡棍,給出的建議全都那麼實用。盡管很不服氣,但五條憐還是決定乖乖聽取他的意見。

  卸了妝,換上擋風圍巾,再趕緊下樓去家附近的唐吉訶德買深色的隱形眼鏡。做完這一切,五條憐完全沒覺得自己大變樣,好像變得更普通了。

  不過普通也挺好的。

  最後,把頭發盤起來,藏進針織帽裡,只漏出一點點發梢到帽檐外頭,看起來就像是天生的短發。五條憐看著玄關鏡子裡的自己,心髒還是撲通撲通,不安地跳個不停。試著深呼吸,可惜沒有用。

  在玄關踟躕了很久,她忽然出聲:「吶,甚爾。」

  「干嘛?」他頭也不抬。

  「你要一起去嗎?」

  他還是不為所動的樣子:「陪你去拿錢嗎?」

  「嗯。」

  他呼了口氣,聽起來像是嘆息。

  「不要。」甚爾連眼皮都沒有翻一下,「懶得去。」

  「……好吧。」

  都被這麼拒絕了,五條憐也無話可說,無奈地撇撇嘴角,往馬丁靴裡塞了兩塊增高墊。

  「你真的不去呀?」都穿好鞋了,她還是多問了一嘴。

  甚爾擺擺手:「不去不去。你要是一個人害怕就直說,別拐彎——」

  「嗯。」

  話還沒說完,忽然被打斷了。甚爾轉頭,看到她磨蹭地點著腦袋。

  「我是挺害怕的。這是我第一次做勒索的事情,而且還要把五千萬元帶回家,壓力太大了。」

  她眨眨眼,棕黑色的隱形眼鏡讓她的目光顯得很渾濁。甚爾忽然很想看看她到底露出了怎樣的眼神。

  「如果有你在,我會安心很多。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甚爾幾乎要被說動了,所以他收回目光,發出一聲輕哼。

  「你求我的話,我就去。」

  五條憐半秒鐘都沒有猶豫:「求求你。」

  「行吧。」

  故意把嘆息聲弄得很響,甚爾站起來,隨便披了件衣服,跟她一起出門了。

  約定的勒索金交易方式是在熱鬧的新宿電車站,東雲建夫需要把裝滿鈔票的行李箱放進車站內的儲物櫃中。具體的格子和存儲密碼都已經寫在了勒索信裡,就等這個倒霉蛋送錢過來了。

  甚爾和五條憐坐在車站出口的快餐店裡,慢吞吞吃著薯條,佯裝不經意地掃過窗外的行人。

  「如果他完全不把勒索信當一回事怎麼辦?」事到如今,五條憐才擔心這種事。

  甚爾咬著可樂吸管,把腳翹得好高:「擔心的話,寄了信之後干嘛不時刻盯著他?」

  五條憐的表情僵住了,沉默了好一陣,咬牙切齒地開口:「你明明叫我不要打草驚蛇的。」

  所以這幾天來她都暗戳戳擔心著東雲建夫會不會無視她的信件,卻不敢親自去看一看現狀到底已經發展到了哪一步。

  「難道我說什麼都是對的嗎?」他晃悠著杯子,把冰塊搖得哢嚓哢嚓響,「你應該自己動動腦子。」

  「哦……」

  感覺被訓了一頓。現在五條憐有點後悔叫上甚爾一起來了。

  還好還好,這點後悔很快就消失無蹤了。她看到了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人,在人群中顯得醒目。

  他鬼鬼祟祟的,總東張西望著,拖了一個黑色的行李箱,走起路來都是弓著背的。

  這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車站的出口,直到五分鐘後才再度出現,依舊是鬼鬼祟祟的姿態。他穿過廣場,鑽進了路邊的一輛計程車,消失無蹤了。

  五條憐站起身,甚爾卻攔住了她。

  「再等等。」他說,「錢馬上就能到手了,不急這麼幾分鐘。再等一會兒。」

  雖然不懂甚爾的用意,且還沒忘記他剛才的那句「難道我說什麼都是對的嗎」,但五條憐還是乖乖地坐下了。心跳自然是很快。

  一想到五千萬元即將到手,比起興奮或是松一口氣,更多的情緒當然是緊張。她甚至有點害怕。

  如果實際情況並不如設想得那麼好,該怎麼辦?那畢竟是五千萬元啊,初出茅廬的她真的能夠如此順利地用那麼點小事勒索東雲建夫吐出這麼大一筆錢嗎?

  要是行李箱裡沒有五千萬元怎麼辦?去拿錢的時候被發現了怎麼辦?要是地鐵站裡還安插著他的眼線怎麼辦?

  好多的「要是」一起跳出來,在五條憐的腦袋裡手牽手跳舞,高唱「你肯定完蛋咯!」。

  「阿憐,別想亂七八糟的事情。」

  甚爾把手伸進她的餐盤裡,抓走一把薯條——簡直就是小偷行徑嘛,真沒禮貌!

  五條憐默默地把餐盤挪近了一點。

  「沒在想亂七八糟的事情。」

  「嘴硬。」甚爾伸長了手,又抓了一把薯條,「你的想法都快吵到我了。」

  「你又聽不到我的想法。」

  「但能猜出來。」他抬起眼眸,瞄了一眼店內的時鐘,「差不多了,你過去吧。」

  「知道了。」

  五條憐一走,甚爾就拿起了薯條盒,一根一根啃得很慢。

  撈走最後半根薯條,窗外的人群中遠遠地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她回來了。

  盡管穿了一堆衣服,五條憐看起來仍是瘦條條的一根,和炸薯條如出一轍。

  不知不覺,她已經長高了不少,嬰兒肥的圓滾滾臉頰也瘦了下去。青春期果然威力十足,她再也不是那個才到胳膊肘的小矮子了。但在甚爾看來,她依舊是小屁孩一個。

  是個為了點小事就會同他生氣到現在的、幼稚得不行的,小屁孩。

  甚爾走出店外,彙入人群中,跟上她的步調。

  「拿到了,對吧?」

  五條憐點點頭,渾身上下都在抖個不停:「我在廁所已經清點過了,金額沒錯。」

  「好。」

  居然真的這麼順利地拿到錢了,真是……不可思議。

  她仍覺得難以置信,腦袋也暈乎乎的,仿佛對於這一刻來說,不順利才是最好的結果。

  迷迷糊糊地坐上電車。他們要在人流量最大的三個車站換乘,目的當然是為了甩掉可能存在的跟蹤者。最後,還要搭乘環線,坐上一整圈,才能算是結束。

  車站滿是人,穿梭在游客與高中校服之間,走在前頭的jk掛了米老鼠的掛件在制服包上,「你知道嗎,那個老師……」的笑嘻嘻的聲音與大耳朵老鼠一起晃呀晃,五條憐幾乎要被催眠。

  直到走到地上,被冷風一吹,這點不真實感才像是消失無蹤。她看到甚爾撇著嘴。

  「錢都拿到手了,你還要對我不高興嗎?」

  他說的是一路上她都沒有和她說過話,以及這段時間來態度惡劣的事情。

  五條憐沉默了片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或是怎麼說。

  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會去取消交易的,對吧?」

  甚爾聳聳肩,不置可否。五條憐急急地靠過來。

  「會的吧!」

  「知道了知道了。但你能不能別擺出這幅面孔了?臉都垮下去了。」

  五條憐抿了抿唇:「你又嫌晦氣了?」

  甚爾癟嘴,想了想才說:「差不多吧。」

  她不說話了。

  「要不要說點什麼?」甚爾催她。

  「我是覺得,如果太輕松地原諒了你,會很不公平。」

  「『原諒』……」這詞說得。

  不就是自說自話把禪院惠賣掉了嗎,完全是和她無關的事情,至於生氣嗎?

  甚爾果然還是搞不懂她的想法。但他知道,一直置氣下去,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鬧起脾氣永遠都是兩方的博弈,在一方認輸之前絕不會停止。他不想認輸,但相比之下,僵持更加糟糕。

  「行吧,行吧。」他舉起雙手,像是投降了,「你說吧,怎麼才算是不輕松的原諒方式?想買什麼、想去哪裡,你就說吧,我會幫你實現願望的。」

  「什麼都行?」

  「什麼都行。」

  「那……」

  好像又有什麼東西在眼前搖來晃去了。

  「我呀。」她想了想才說,「想去一個充滿夢想的地方。」

  甚爾了然般點點頭:「又想去賽馬場了?」

  「不是啦……」

  賽馬場這種地方,她才不要去第二次呢。

  「我們去迪士尼,好不好?」


第84章 老鼠的耳朵

  搭上電車,換乘三趟,擠滿社畜的滿員電車在某一站突然變得空空如也,真讓人覺得有些意外。

  「誒,我說。」窩在最角落的座位裡,五條憐悄悄同甚爾咬耳朵,「為什麼我們非要搭電車過來?居然要換乘三次,好累……」

  明明迪士尼也沒有那麼遙遠,真沒想到采用公共交通居然要這麼麻煩。在邁入夢幻樂園之前居然還要先在電車車廂裡搖搖晃晃疲憊上這麼一趟,真是太糟心了。

  但要論糟心,果然還是聽到五條憐的這番無聊抱怨的甚爾最覺得糟心了。也難怪他皺著面孔,一副難受模樣。

  「打車會很貴啊!而且絕對會堵車,到進場的時候大排長龍,你肯定會後悔沒有坐地鐵來的。」

  他說得理直氣壯,其實打一天柏青哥的錢完全夠付出租車的費用了。五條憐也知道這一點,但她不想揪著不放——否則八成會被甚爾帶進歪理的漩渦裡。

  「也可以租車的嘛。」她說,「這肯定比出租車便宜多了。」

  甚爾抱著手臂,往旁邊靠過去,像是要遠離她一樣,嘰嘰咕咕地念叨著:「我懶得開車。而且自己開車就不會堵車了嗎?」

  五條憐裝作沒聽到,自顧自接著說:「說真的,你該買輛車的。有輛車真的會方便很多呢。」

  「沒興趣。」

  「為什麼?我覺得有車很好啊。」

  「哪有什麼為什麼。你要是覺得買車比較好的話就趕緊自己賺錢去買吧。」

  「我買不了呀——我是未成年。」

  「這不就得了。」

  無聊的對話得不到半點結果,倒是坐在五條憐腿上的禪院惠抬起了頭。從這個角度俯瞰,他渾圓的臉太像大福團子了。

  大福團子忽然一皺,變成了可憐巴巴的模樣。

  「吵架了嗎?」

  他最近說話老是不加主語,所以原原本本的意思應該是「你們吵架了嗎」。

  「唔……」五條憐摸摸臉頰,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想了想才開口道,「沒有,我們只是在進行大人的對話喲。」

  「可惜在場的只有一個大人。」甚爾惡意滿滿地插嘴進來。

  果不其然,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足夠戳中五條憐的痛腳。

  她氣鼓著臉,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小海膽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不止如此,他還抓住了甚爾的手,像搭積木似的,啪一下把兩人的手疊在一起。

  「要做好朋友!」禪院惠一本正經說。

  加上主語,應該是「爸爸和阿憐要做好朋友」。

  看著交疊的雙手,甚爾不由得愣了愣:「……為什麼我的手在下面?」

  不管是年齡資歷還是身份,肯定都是他更厲害嘛——應該他的手壓在五條憐的上面才對!

  對於如此「深奧」的問題,禪院惠沒有給出什麼合理的解釋,只嘿嘿嘿笑著。五條憐也在笑,表情甚至顯得有點得意,顯然是被她看出了他的那點不服氣,正在心底偷偷樂呵著呢。甚爾無話可說。

  現在倒是要感激換乘的麻煩勁了,交疊的雙手才過了兩站就不得不因為必須換乘而分開了。

  下車、過閘機、經過長長的通道、再過閘機、又是長長通道。足足等走了三輛列車,目標車輛才優哉游哉停在面前。

  所以,等再度上車的時候,怨氣什麼的,早就消失了大半。待到樂園大門出現在眼前時,那股歡鬧的氛圍已經足夠讓甚爾脊背發麻了。低頭看看,五條憐和小海膽都露出了驚喜的神情,真是有夠不可思議的。

  說實在的,到了這一步,甚爾已經要對樂園打退堂鼓了,但五條憐拉著他的手,拽著他往前跑,害他怎麼也沒辦法停在原地,只能向前了。

  雖然是工作日,樂園依舊人頭攢動,檢票口大排長龍。

  有點意外,在隊列的前面,看到了穿著校服的高中生。

  那幾個女孩子聚在一起,頭發染成了很漂亮的蜂蜜色,笑鬧著玩著手裡最新款的游戲機,穿在身上的制服在五條憐看來很是陌生,不知道是什麼學校的,不過她本來也不認識多少學校的制服就是了。

  偷瞄一下,收回目光。忍不住又偷瞄了幾眼。

  「高中生工作日不用上學的嗎?」  :

  她的小聲嘀咕溜進了甚爾的耳朵裡。

  「不知道。」他聳聳肩,「我又沒上過高中。」

  「哦……啊!」五條憐忽然換上一副驚恐面孔,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甚爾是沒上過學的文盲!」

  「……那你也是文盲。」

  反正他們御三家都是如出一轍,信奉著家族內部的教育。唯一有機會去的學校只有咒術高專,但很明顯,這種地方不會適合無咒力的甚爾和沒術式的五條憐。

  換句話說,高中是完全和他們無緣的存在。

  五條憐撇撇嘴:「她們是不是翹課了呀?」

  「就算是,也和我們沒關系。」甚爾還是這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總不可能去向學校投訴她們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話題說到這裡,好像實在進行不下去了。她便也不說話了,跟著隊伍慢慢向前挪動。比她排得更靠前的JK們當然早早地進入了樂園,蜂蜜色光潔的發絲消失在人群之間,很快就看不到了。五條憐甩甩腦袋,也決心不再多想這些事情。

  等上一陣,樂園敞開的大門也向他們而來。歡快的音樂一下子傾瀉出來,穿著玩偶服的工作人員也向他們招手——為了照顧禪院惠的童心,甚爾當然會裝作不知道玩偶皮套裡裝著大汗淋漓的真人。

  城堡的尖頂從淺黃色小鎮的屋檐之間漏出來了,泛著夢幻的顏色。

  這麼豪華,當真像是公主會居住的地方啊。甚爾很沒情調地想。

  發發呆的功夫,五條憐和禪院惠已經歡快地跑到前頭去和人偶們打招呼了,他感覺自己完全被丟下了,無奈地撇了撇嘴,跟了上去,與好幾個戴著老鼠耳朵的游客擦肩而過。

  啊,是了是了,這間游樂園就是以老鼠聞名的來著。雖然已經完全想不起來那只老鼠叫什麼名字了。

  「這個好可愛誒,是米老鼠的發箍!」五條憐拉著他去看路邊的童話風小攤,倒是很適時地解答了他的困惑,整個人好興奮,「可以買嗎?」

  小海膽也扒在腿上:「可以嗎爸爸?可以嗎?」

  甚爾打心底不喜歡老鼠耳朵,但被求得腦袋疼,只好點了點頭,認命地掏出錢包。才剛剛抽出一張鈔票,腦袋上突然傳來緊繃的束縛感。

  他早就注意到五條憐的雙手出現在視線上方了,只是懶得顧及她在搞什麼名堂,直到這股微妙的束縛感箍在頭頂上,甚爾才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無奈嘆氣。

  「又在對我搞惡作劇嗎?」

  「沒搞什麼惡作劇呀。」

  她眨了眨眼,並且很不厚道地大笑出聲。

  「完全不搭!」她說的當然是甚爾與米老鼠之間的適配度了。

  這種事情,不用動腦子都能猜出來。

  甚爾無話可說,伸手想要摘下發箍,沒想到五條憐卻滿臉不情願的——這家伙絕對就是在搞惡作劇沒錯了。

  「你就戴著嘛!」她急急地說,「確實是有點不搭沒錯,但很可愛呀。」

  禪院甚爾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還能和「可愛」這個詞沾邊,徹底啞口無言了。這點沉默被五條憐當成了口是心非,於是她嬉皮笑臉的模樣也顯得更加得意了,甚爾心中大呼完蛋。

  如預料得一樣,五條憐現在已經被樂園的氛圍徹底感染了。

  真不愧是小屁孩,對新奇事務的抵抗力實在是太差了。

  他在心中搖頭嘆氣,卻還是不得不跟在兩個興奮小孩的身後往前走,走著走著忍不住回想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

  對於游樂園,甚爾完全不感興趣,想來想去,他都覺得自己只是個行走的錢包兼不時之需的人肉嬰兒車。真慘。

  甚爾輕輕咋舌。

  沒走幾步,穿著米老鼠玩偶服的工作人員就出現了,誇張熱情地打著招呼,讓他想要退避三舍。旁邊還有只人形的大耳朵狗(沒看過多少動畫片叫不出角色名字可真是太抱歉了呢)舉起手裡的拍立得相機,似乎是想要給他們拍照。

  小海膽當然一馬當先,對著相機驕傲地露出自己的乳牙。但當鏡頭移到五條憐時,她卻連忙逃開了。甚爾也垮著一張臉,毫無情緒。

  接下來,低落的情緒也來到了大耳朵狗的身上。他刻意地垂著肩膀,耳朵都不晃了,耷拉在臉旁邊。

  突然,他抬起頭來,似乎是打起了精神,把掛在脖子上的拍立得相機瀟灑地往後一甩,一手抓住五條憐,一手抓住甚爾,拉著他倆湊到一起——但由於甚爾的體型實在太過健壯,又固執地停在原地不動,所以真實情況應該是只有五條憐非常被動地被拉到了他的身邊。

  大耳朵狗拍拍甚爾的肩膀,又摸摸五條憐的腦袋。最後,把甩到背後的相機重新挪到面前。

  來拍張合影吧!

  大耳朵狗的動作絕對是在這麼說。


第85章 來拍照吧!

  在看懂大耳朵狗的動作究竟暗示著什麼時,甚爾和五條憐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卻誰都沒有說什麼。

  氣氛,似乎有點微妙。

  最微妙的是,在視線交彙的那個瞬間,甚爾明顯看到五條憐收起了笑容,整個表情僵硬到不能再僵硬,看起來不情不願的。

  有什麼好不情願的,難道她就這麼不想和他一起合照嗎?他忍不住想,想著想著就不高興了起來。

  講道理,其實甚爾自己也不情願拍照。沒什麼特別的原因,也沒有特別的情結在作祟。純粹就是不想要看到自己的模樣被留存在相片中——那種感覺太怪了。

  但比起他自己呃不情願,五條憐的不情願更讓他覺得郁悶,郁悶到他甚至想要強硬地把她拽到身邊,迫使相機記錄下她這一秒鐘的抗拒神情才好。

  還好,他僅僅只是想了一想而已,最後並沒有付諸實際。

  相比起他的郁悶,此刻在場更氣悶的那一方,當然是主動提出了合影的大耳朵狗先生。

  幾乎是立刻,它的小狗腦袋就耷拉下去了,碩大的耳朵無精打采地垂著,整個人——啊不,整個狗——都打不起精神了,睜著一雙可憐的眼睛,看看甚爾,又看看五條憐。

  「別難過,狗狗。」小海膽摸摸他的手背。

  它的精湛演技還有小海膽的這句安慰全都起效了。盡管甚爾依舊不為所動,但是五條憐早已愧疚心大泛濫,感覺冷漠到不願意拍照的自己徹底變成了此世最惡的大魔頭,尷尬到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會……我們會合照的,對不對,甚爾?」

  她尷尬地笑著,瞄了一眼甚爾此刻不情不願的表情,*總感覺還是有點心虛,只好轉而手忙腳亂地去安慰著大耳朵狗,

  「我們這就拍照,所以你千萬別難過,也別掉眼淚,好不好?」

  皮套怎麼會掉眼淚啊。甚爾在心裡嘲笑她的幼稚。

  但不管怎麼說,有了她這句承諾,大耳朵狗立刻就打起了精神,舉起相機,像個導演似的用手勢催著他們快點挨近了站好。

  原來是要站得更近一點啊……

  五條憐悄悄在心裡嘆氣,只往旁邊小幅度地挪了兩步。

  她倒不是不想和甚爾拍照。拍照也不是她常做的事情,說實話她根本習慣不了。

  非要說的話,她其實是對於「拍照」這件事不太喜歡而已。她總覺得自己在鏡頭裡顯得傻兮兮的——當然她本來好像也沒有聰明到哪裡去就是了,所以相機只是捕捉下了她不太願意去面對的那個很真實的自己罷了。

  仔細想想,上一次拍照,還是這個世界迎來二十一世紀之前的事情呢,能記得很清楚,是因為拍照前吃了一塊寫著「一起奔向二十一世紀!」標語的巧克力。

  那也是與五條悟一起用他新買的拍立得合影的事情,而那張相片在她離家的那天被撕碎了,仿佛他們之間的情誼也徹底碎裂。

  事到如今還能想起五條家和五條悟的事情,五條憐覺得這樣的自己都有點可笑。但正式因為不願意想起阿悟,所以不願回想合照。連帶著,就連「拍照」這件事,也帶上了一點不情不願的色彩。這種糾結的抗拒果真符合她一貫的調性。

  五條憐這麼想著,忍不住在心裡嘲弄自己,回過神來才發現大耳朵狗正在盯著自己。

  哦,不對。

  大耳朵狗不只是在盯著自己一個人而已,它還在瞪著甚爾呢,明明沒有蹙起眉頭,卻莫名覺得它一副憂愁模樣。

  它姑且先放下了相機,舉起手,收攏的手臂挨得很近,像是要讓他們倆也挨得這麼近似的。五條憐眨眨眼,下意識抬頭看了看甚爾,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應該靠過去。但甚爾也只是瞄了她一眼而已。

  「干嘛?」

  他干巴巴地問,於是她也干巴巴地收回目光。

  「不干嘛。」

  大耳朵狗的暗示徹底失敗啦!

  沮喪的大耳朵狗先生徹底放棄抗爭,直接動手了。它走過來,一手搭在五條憐的肩膀上,一手則是扶著甚爾的手臂,硬是把他們貼在了一起,直到他們之間的距離被壓縮得小到不能再小,它才心滿意足,重新舉起了相機,用手比著「三——二——一」的倒數,按下快門。

  先是熟悉的哢嚓一聲,然後是輕輕的一聲「嗒」,相紙彈了出來。原來大耳朵狗先生用的也是拍立得呀,五條憐很莫名地冒出了這種念頭。

  彈出的相紙上,最初只是一片白乎乎的,什麼都沒有。等待了幾秒,才開始慢慢顯影,露出兩個淡淡的人影。

  人影逐漸加深,變成了甚爾和五條憐的模樣。毫不意外,照片上的他們,誰都沒有在笑。

  不只是不笑而已,他們之間保持著一點微妙的距離感,如出一轍的無表情,但仔細看看,還是存在一點區別的。甚爾的無表情完全是出於無所謂,而她僵硬的臉龐裡明顯寫著緊張和不自在,就連藏在衣袖裡的手似乎也在訴說著這一點。

  不是什麼完美的合照啊。

  五條憐想著,把照片揣進口袋裡。

  不過,還是貼在冰箱上吧。

  感謝一下大耳狗先生,就繼續向前吧。幸好在入口處拿了導覽的小冊子,否則一定會在這偌大的樂園中迷路吧。

  五條憐還是在看照片。

  「為什麼甚爾你不笑呢?」她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著。

  甚爾側過頭,瞄了一眼相片:「你不也沒笑。」

  「因為我不愛拍照。」

  「那我的理由和你一樣。」

  「……你這是剽竊哦。」

  「這算什麼剽竊。」

  甚爾輕輕敲她腦袋,五條憐卻覺得像是有一噸重的東西落在了自己的頭頂上,抱著腦袋嗷嗷直叫,差點害得其他人投來目光,還好整個園區最受歡迎的項目近在眼前,她驚喜地叫出聲來,興奮到眉毛都揚起來了。

  「是美女與野獸誒!」五條憐振臂歡呼。

  「美女與野獸!」小海膽也學著她的腔調歡呼。

  於是,就只剩下甚爾一個人興致缺缺了。

  「我不知道美女與野獸是什麼。」他撓撓頭,「動畫片?」

  「是吧,我也不太知道。」五條憐滿不在意的,「但這麼多人排隊,肯定很好玩!去嘛去嘛,我們去嘛!」

  其實,壓根用不著甚爾的同意,她剛說完這句央求,就自顧自地拉著禪院惠排到隊伍的最尾端了,還朝他招招手。

  在這種時候,似乎不太適合當邊緣人。甚爾默默嘆氣,跟在了她的身後。

  在長長長長的隊伍裡苦等了兩個小時,實際游玩時間不過短暫的五分鐘而已,怎麼想都是劃不來的交易——反正甚爾就是這麼覺得的。

  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是,從來沒看過《美女與野獸》的三個人總算是了解了這個故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真是讓人感動的愛情故事。」五條憐簡直要擦眼淚了,「少女能和王子終成眷屬什麼的……這也太棒了吧。」

  禪院惠拽拽她的衣袖:「阿憐,『終成眷屬』是什麼意思?」

  五條憐笑嘻嘻,把他抱起來:「就是心愛的兩個人最終在一起的意思呀!」

  「但你不覺得女主角喜歡的應該是那個野獸嗎?」甚爾隨口嘀咕,「說不定看到野獸變回王子,她會很失望喲——就像我說的,她真正喜歡的其實是那只野獸。」

  「啊,你別說你別說!」

  怎麼能用過分現實主義的大人思想玷污純真美好的童話愛情呢——不聽不聽不聽!

  五條憐捂著耳朵,硬是把小海膽往甚爾的懷裡推,順便成功掩飾了自己已經快要抱不動小海膽了的這個事實。

  決心不要讓甚爾的大人思想影響這童話般的一天,自此之後他們再也沒有玩任何公主主題的項目。幸好,還有其他項目吸引著他們。

  「這好像是星際主題的室內過山車來著。」

  五條憐仰頭,看著面前巨大的、像是某種航天局的巨大建築物,不得不說出一個悲傷的事實。

  「身高限制是一米二以上。」

  在他們之中,唯一沒有達到這個身高的是……

  禪院惠吃著手指頭,突然發現爸爸和阿憐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隨即他們便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惠惠沒辦法玩誒,怎麼辦?」五條憐一臉糾結,「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嗎,會不會很不安全?」

  甚爾裝出一副大度模樣:「沒辦法,我留下來照顧他吧!」

  「你不玩了呀?」

  「對。」

  「唔……那好吧。你們兩個人小心一點喲。」

  她這話說得就像是在叮囑小孩子,真是倒反天罡。甚爾抿了抿嘴角,硬是把吐槽的話語忍耐下去了,衝她擺擺手,叫她快點去排隊。

  一步三回頭,雖然很不放心的,但五條憐的身影最後還是消失在了建築物的入口中。甚爾低頭,發現海膽還在啃自己的手指,一時之間竟然感覺有些微妙。

  父子倆的獨處時間,這就毫不經意地……到來了?


第86章 難得的父子時間

  和禪院惠單獨相處,這絕對不是什麼少見的事情。比如像是昨天,他就是和禪院惠單獨一起吃的晚飯,還幫忙喂了輔食——主要是因為街角的超市大打折,為了多囤點冷凍食品,五條憐心甘情願地放棄了完美的晚餐時間,擠進了人滿為患的超市裡,並且帶回了八大包冷凍食品,當真能吃到天荒地老了。

  特地提起這件事,不是為了別的,主要是為了證明他禪院甚爾絕對沒有在對「單獨與兒子相處」這件事感到恐懼或者是抗拒。擔憂更是半點都沒有,他怎麼會擔憂呢!

  所以,他僅僅只是低頭看了一眼小海膽,甚爾就立刻收回了目光,不自覺嘆了一口氣,但這也絕對和憂慮無關。

  「爸爸。」禪院惠忽然捏住他的手指。

  甚爾不得不再次低頭:「干嘛?」

  「肚子餓了。」

  「不是剛吃過午飯嗎?」

  他固執地重復:「肚子餓了。」

  「好吧……」

  謝天謝地,附近就有小吃餐車,售賣的種類還不少。簡單瞄了一眼菜單,裡頭好像沒有什麼小孩子不能吃的東西——其實他也想不起來有什麼東西是信奉科學育兒的五條憐不允許禪院惠吃的了。

  既然如此,干脆豪橫地全都來一份吧。雖然雙手捧得滿滿當當,但小海膽的心願可是超額度實現了。如此一來,也就沒什麼麻煩的了吧?

  在近旁的長椅坐下,父子倆開始大吃特吃。別問為什麼同樣剛吃完飯的甚爾現在也在開始吃零食了,問就是買了太多小吃,要是他不多承擔一點,以禪院惠的小胃口,最後絕對只能送給垃圾桶吃掉。

  懷揣著這番念頭的他,毫不猶豫地叉走了碗裡的三個綠色外星人小丸子,完全沒有留意到禪院惠巴巴的目光,也沒有察覺到他的視線可憐地追隨著丸子來到了自己的嘴邊,更加不曾發現他的目光依然鍍上了一層水澤,而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征兆。

  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是在小海膽發出了一聲委屈巴巴的「嗚」之後。

  只見他不知何時(其實就是在丸子消失在甚爾嘴裡的時候)皺起了臉,圓滾滾的臉蛋縮得像個小老頭子,亮晶晶的眼眸中閃爍著的可不是什麼期待或者興奮,而是怎麼也藏不住的可憐。

  再等待上兩秒鐘,他絕對會爆發出無比凄慘的哭聲。

  再然後……再然後,甚爾就要倒大霉了。

  意識到這個即將到來的危機,甚爾瞬間警醒。

  沒有思考半秒鐘,他立刻抓起冰激凌塞進禪院惠的嘴裡,倉皇的動作害得奶油夾心抹在了小海膽圓滾滾的臉上,瞬間把他變成了髒兮兮的調皮小孩。

  可謂是奇跡,如此簡單粗暴的解決方式,居然收獲了意料之外的好效果。

  禪院惠一下子不吱聲了,「嗚嗚」的可憐聲音也消失無蹤,眼淚更是硬生生憋了回去。他雙手捧著冰激凌,分外專心地開始啃起來,垂在長椅邊緣的兩條小腿晃呀晃的,看來心情已經恢復到「丸子事件」之前的狀態了。

  甚爾松了口氣。

  真麻煩呢,這小孩。他忍不住想。

  感謝買下的這堆小點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禪院惠也還是安安靜靜的。

  但再怎麼多的點心,總歸會有吃光的時候,而這一刻來得似乎比甚爾想像得更早一點。看著手裡一堆的空包裝袋,他的心情多少有點微妙。

  算了!他立刻冒出了擺爛的念頭。

  反正現在小孩還沒哭,那暫且就先這麼著,也別去費心想什麼預防辦法了。還是等問題來的時候再解決問題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感知到了這番信誓旦旦的想法,在吃完小點心之後,禪院惠居然一直乖乖地坐在身邊,玩著手裡的包裝紙,也不知道這張十釐米見方的油紙到底哪裡有趣了。

  不過嘛,既然他可以自娛自樂,甚爾也能獨善其身了。

  散場的游客出來了一波又一波,卻始終沒有見到五條憐的蹤影。頻頻低頭瞄手表,等待的時間卻不會因此而變短多少。甚爾忍不住嘆氣。

  說不定還是把禪院惠獨自丟在這裡,跟著五條憐一起去玩室內過山車更好一點呢。雖然他真的沒那麼喜歡過山車。

  不過,比起在軌道上疾馳翻滾的小車,肯定是乏味的等待更加讓人覺得難熬一點。

  又等了一會兒,小海膽依然一個人玩更開心,散場的人裡也依然見不到五條憐的蹤跡。

  急了?怎麼可能。

  但甚爾還是掏出手機,發了條短信過去。

  「Toji:你不會在玩第二遍了吧?」

  「Ryo:哪有!隊伍很長啦,下輛車就輪到我了。」

  下輛車……那不就很快了?

  甚爾終於有點盼頭了。

  還來不及松口氣,手指又被捏了捏(怎麼黏糊糊的?)。低頭一看,果然禪院惠正在盯著他,一臉為難的糾結模樣。

  「廁所……」他小聲嘰咕。

  「想去廁所?」

  小海膽點點頭。

  現在為難的要變成甚爾了。

  「你要不等等?」他擠出笑容,努力表現得像是個超好超貼心的爸爸,「阿憐馬上就回來了,讓她帶你去吧。」

  小海膽漲紅了臉:「廁所!」

  「所以說,你再等等……你就這麼想去嗎?」

  小海膽艱難點頭:「嗯!」

  「……行吧。」

  偏偏選在這時候……

  甚爾嘆氣。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有種莫名的預感,總覺得他們即將會和五條憐錯過,而這次錯過絕對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

  在發現廁所根本不在附近時,他覺得自己的預感已經實現了一半。

  等到洗完手,口袋裡的手機連震了好幾次時,預感顯得更加不妙,八成是五條憐發來的短信。

  他的手還濕噠噠的,唯一的烘干機不巧壞掉了,紙巾居然也找不到一張。沒辦法,只能先在外套上抹一抹,但指尖還是沒有干透。

  在「用沒有干透的手弄壞新買的手機」和「晚點看看到底是誰發來了怎樣的糟糕消息」之間,甚爾果斷地選擇了後者。

  就在手指等待風干的短暫一分鐘中,園內的通報廣播響起來了。

  「請禪院惠及禪院甚爾小朋友在聽到這條廣播後,立刻前往走失兒童中心……抱歉,勘誤一下,是禪院甚爾先生與禪院惠小朋友,請在——」

  甩著手的動作瞬間停下了,甚爾黑著臉,在原地僵硬了足足十秒鐘,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回過神來。倒是禪院惠歡快地跑過來了,一下子撲到他的腿上,揚起的小臉寫滿興奮。

  「爸爸,喊到我的名字了!」

  自私的小東西,居然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可憐的爸爸也被廣播點名了的這回事。

  「是啊是啊。」甚爾敷衍地應著,牽起他的手,「走了。」

  小海膽一蹦一跳:「我們去哪兒?」

  「去找害得我們被點名的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是什麼意思?」

  「就是五條憐的意思。」

  「哦——」

  禪院惠茫然地眨眨眼。甚爾顯然在這孩子的心裡植入了一個了不得的概念。

  醉在通往走失兒童中心的路上,他終於舍得掏出手機看一看了。果不其然,剛才的震動全部都來自於五條憐的短信轟炸。

  「Ryo:我已經出來了,你們在哪兒?」

  「Ryo:到處都看不到你們,你帶惠惠去哪裡了?」

  「Ryo:禪院甚爾,你沒在做什麼不好的事情吧?」

  「Ryo:如果你不回這條短信,我就要去走失兒童中心了。」

  在這條短信之後,廣播就響起來了,真是有夠著急的。明明只要打電話就好了嘛,真搞不懂她這種幼稚的要挾算是怎麼回事。

  甚爾撇撇嘴。

  恰好在他冒出這番念頭的同時,手機再度開始震動起來。這回果然是來自五條憐的電話了。想了想,甚爾掛斷了電話。

  沒錯,他是故意的。

  不只是掛斷電話而已,他還把手機調到了關機狀態。這就是他對於猴急的五條憐的小小報復沒錯了。

  關了手機,忽然覺得世界都變得清淨了。慢悠悠的走到走失兒童中心,一眼就看到了在門口踟躕不定原地繞圈的五條憐。

  久久沒有收到甚爾的消息,她焦急到瘋狂撓頭,發絲都快打結了。

  雖然知道冷靜才是最重要的,但現實是,她一點都平靜不下來。可就算是走來走去,也沒辦法消磨掉心裡的那點焦躁,她的腳底都要冒火了。

  要不就這麼徑直走到警察局吧?她已經給了自己足夠多的等待時間了,甚爾還是不見蹤影。既然如此,那不如……

  ……啊,出現了。

  邁出的一步定定地砸在地上,震感從腳尖直傳到大腦,連帶著意識都在顫抖了。五條憐花了三秒鐘才確信眼前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確實是甚爾和小海膽,匆忙跑過去。

  「你們跑哪裡去了呀!」她的不安還沒消失呢,「根本找不到你們。」

  禪院惠完全不知道五條憐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焦躁地獄,拽著她的手,迫不及待的:「阿憐阿憐,剛才廣播在喊我的名字!」

  「嗯嗯,我知道。」

  她從包裡抽出一張濕巾,抹去小海膽臉上沾著的奶油漬,嗔怪地瞄了甚爾一眼。甚爾被這一眼看得不滿,別扭地撇撇嘴角。

  「干嘛?」他的語氣也是干巴巴地,「只是去趟廁所而已,沒必要廣播尋人吧?很丟臉誒。」

  五條憐收回目光,也忍不住撅起嘴,小聲嘰咕。

  「我不放心你嘛。」

  「……哈?」

  真是匪夷所思!


第87章 被小瞧了捏

  被小瞧了。

  毫無疑問,禪院甚爾這是被小瞧了,而且小瞧他的對像居然還是五條憐。

  其實,這也沒什麼好「居然」的,平常工作的時候目標對像也常常覺得他只是個沒什麼大不了的家伙,他也早就習慣這種被小瞧的感覺了。

  話雖如此,甚爾還是覺得心情微妙。他的臉一下子垮下去了。

  「拜托。」他把話語的尾音拖得長長的,滿不情願,「別忘了,我可是這孩子的親生父親。」

  「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我才不放心啊!」

  五條憐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擔心你又把惠惠偷偷帶去賣掉。」

  甚爾瞬間無話可說了。

  至於是被五條憐的發言氣到不想說話,還是純粹的無力辯解,這只有本人才能知道了。

  「……哪會有這種事。」他干巴巴地說,絕望地替自己辯解,「我不是答應你了嘛。」

  「哦——」

  這句應聲被五條憐說得七上八下,到底是認同還是質疑,一時分不清楚,就連噙在她嘴角的那點笑意也同樣意味不明。

  「你答應我什麼了?」她笑眯眯地說,絕對是故意這麼問的。

  甚爾依然無話可說——這次絕對是出自無奈沒錯了。

  在眼下的這個場合,保持沉默顯然不是什麼好的選擇。他無奈嘆氣,只好開口了。

  「答應了你會取消和禪院家的交易,不把惠賣過去。」他壓低了聲說,總覺得自己像是被釘在了羞恥柱上。

  至此,五條憐心滿意足。她滿意地點了點頭,俯身把小海膽抱起來。

  「阿憐。」禪院惠疑惑地看著她,「你很高興?」

  「嗯,很高興哦。」

  她的視線故作不經意地從甚爾身上掃過,又很刻意地收回來,最後笑眯眯地落在小海膽的身上。

  「我現在超級高興!」

  小海膽歪過腦袋,很是不解:「為什麼?」

  「因為遇到了高興的事情嘛。」

  高興的事情是指看自己吃癟嗎?旁聽了好一會兒的甚爾郁悶地想。

  不用想,無論事實如何,以她的性子,肯定是不會說實話的,甚爾都不稀得去問她,郁悶地撇撇嘴,跟著他們繼續往前走了。

  惦記著剛才的尷尬場合,五條憐決定再也不進行獨自一人的項目了。

  於是,所有的驚險刺激小過山車,統統拜拜吧,子供向幼稚但是安全的游樂項目正在同他們招手。

  特地選擇的工作日,沒想到游客還是多得可怕,真不知道他們到底為什麼也能這麼悠閑。五條憐看到了更多的高中生,大喇喇地穿著高中制服就出現在了樂園裡,難道一點也不擔心會被人發現曠課嗎?真搞不懂。

  感謝眾多的游客,一直到了臨近閉園的時間,他們都沒能順利得晚上幾個有趣的項目。不過,旋轉木馬倒是玩了好幾回,這得感謝對旋轉木馬情有獨鐘的小海膽君。

  一起騎在白馬上,一圈接著一圈轉。

  一開始還覺得旋轉木馬有趣到了極點,伴隨著馬匹一起轉動的樂園的一切仿佛他們是被裝進水晶球裡的小小人偶。但這樣的快樂只持續了兩個來回。

  等到了第三次騎上白馬,五條憐已經泛起了一種微妙的反胃感。於是她默默閉起了雙眼。

  第四次,她徹底受不了了,哭喪著臉向甚爾求救。

  「拜托了……」她真的要哭了,「把我從旋轉木馬地獄裡拯救出去吧……」

  全程都悠悠閑閑地在一旁長椅上安心等待著的甚爾露出了一副做作的為難表情:「哎呀——可我不是什麼稱職的大人,所以有些人對我懷揣著戒心呢。既然這樣,還是讓有些人承擔起育兒的重要責任吧。」

  他特地在「有些人」這幾個字上咬了重音,說罷便立刻揚起了得意的笑容,惡意滿滿,而五條憐根本沒辦法反駁。

  畢竟,就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前,如此得意洋洋地斥責別人的家伙,可是她自己啊。

  五條憐沉默,五條憐隱忍,五條憐再次登上了旋轉木馬!

  余生所有的旋轉木馬,大概都在今天坐完了吧。她嘆息著想。

  感謝即將開始的煙花秀,這才將她從旋轉木馬地獄中拯救。可小海膽還是一臉失望的,真不知道在馬上轉圈到底對他有著怎樣的吸引力。

  「要是醜寶也能來就好了。」他嘰嘰咕咕地說著,「騎馬多好玩!」

  「呃——」

  在這種時候這個地方還惦記著那只醜醜的咒靈,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應該感到郁悶呢。

  甚爾一聲不吭地別開了腦袋,五條憐則是沉默著抹去了額角的冷汗。

  「醜寶不能來這裡啦……」她告訴禪院惠。

  游樂園的人那麼多,難保不會有什麼天賦異稟能看到詛咒的普通人。要是被目睹了一只醜陋的人臉大蟲子跟他們待在一起,他們保不齊要被趕出去呢。

  可禪院惠哪裡明白這個道理。說實在的,他現在連「咒靈」到底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醜寶在他看來也只是和自己沒差的好伙伴而已。他執拗地問五條憐為什麼,可她根本說不出半點理由。

  正糾結著,遠方傳來了「咻」的一聲。煙花升空了。銀色的焰火拖著閃爍的尾巴,劃過城堡的尖頂,「砰」一下綻開,灑下沙拉沙拉的火花。

  煙花,這也是五條憐很少見到的,也是小小的小海膽人生之中的第一次記憶。她趕緊把禪院惠抱起來,聽到了他小小的驚呼聲。

  忍不住回頭瞄瞄甚爾。他並沒有在看煙花,看來在天空中綻開的花火並不那麼讓他感興趣。他只盯著地面,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

  五條憐忽然很想要對他說點什麼,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沉默了片刻,反倒先被他發現了端倪。

  「怎麼?」他問。

  她連忙搖頭:「沒怎麼……吶,我說。」

  「嗯?」

  「到了夏天,是不是也會有花火大會?」

  甚爾摸了摸後腦勺,像是思索了一下:「會有吧。」

  「到時候,我們要一起去花火大會嗎?」

  「夏天的事情,等到夏天的時候再說吧。」

  既不是「是」,也並非「否」,但確實存著一點希望,只是夏天還很遙遠。

  冬天尚未到來,夏日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季節。

  盡管如此,五條憐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嗯!」她滿懷期待,「那就夏天再說啦!」

  有時候,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能為一些無用的事情高興起來,明明她一貫是悲觀的家伙。

  甚爾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向她招招手,催她回家去了。

  「馬上就要閉園了。要是等到煙花秀結束再走,電車會被人擠滿的。」

  五條憐想了想:「……是哦!你說得有道理!」

  那就趕緊快快撤退吧。

  自以為這番想法分外正確,但沒想到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電車站早就擠滿了早早退場的游客,月台都變得好擁擠了。等到擠進電車,更是滿滿當當得不像話。

  有些意外,盡管車廂裡裝了這麼多人,但擁擠感倒是還好。似乎路人們都關照著他們帶著小孩,自動地隔出了一段距離……哎呀,不對。

  五條憐揉揉眼睛。她發現不對了。

  其他人都擁擠得像是沙丁魚罐頭,唯獨他們的身邊——准確地說,是甚爾的身邊,留有一圈微妙的距離。啥也不敢和戴著米老鼠發箍的肌肉壯漢肩並肩撞在一起。

  意識到這個事實,五條憐忍不住笑起來,低著頭,小聲對禪院惠說:「你爸爸把別人全都嚇跑啦!」

  這話毫不意外地鑽進了甚爾的耳朵裡,聽的他心情復雜。

  禪院惠嘛,則是哭喪著臉看他,保不齊已經開始嫌棄他這個會把路人嚇到退避三舍的父親了——都怪五條憐說了多余的話。

  雖然很想抱怨,但甚爾還是忍住了,直到換乘三次的電車旅途結束,重新回到空氣新鮮的地上之後,他才終於樂意說點什麼了。

  「現在你終於高興了吧?」他一邊說著,故意嘆氣。

  五條憐癟嘴,歪了歪腦袋,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算是吧。」

  雖然不是什麼誠實的回答,但也足夠能猜出她的心思了。

  「那就是不生氣了?」

  「我又沒在生氣。」她小聲嘀咕。

  甚爾抬起手,重重地壓在她的腦袋上。

  「你個口是心非的麻煩小孩。」

  「啊!」五條憐捂著腦袋發出抗議,「再這樣,我會被你拍扁的!」

  他滿不在意:「怎麼可能。」

  「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

  她快走幾步,來到甚爾面前,一副倔強表情。

  「知道嗎,我都快十五歲了!」

  甚爾伸出手,按住她的頭頂:「十五歲也是小屁孩。」

  「什麼嘛……我要生氣了喲!」

  完全把憤怒當做是要挾的籌碼了嗎。

  甚爾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忍不住想笑,無奈地搖搖頭。

  「那這回要怎麼才能哄好你?」

  「這回呀……」她抬起眼眸,偷偷地瞄他,下一秒鐘便飛快地收回了視線,「我確實是有在想一件事啦……」

  甚爾大驚:「原來你真有要求啊?」

  「不……不是什麼很無理的事情啦!」

  她擺擺手,趕緊替自己辯解。

  「我只是在想……我能去上高中嗎?」


第88章 或許可以成為JK

  好像有句很了不得的話鑽進耳朵裡了,甚爾不自覺停住腳步:「哈?」

  這句反問絕對不是什麼挑釁的質疑,也絕對和掃興的拒絕沒有關系,純粹是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問題,聽到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話。

  至於他的心思和用意是否百分百傳達到了五條憐的心裡,這就有點不好說了。

  總之,她一下子就紅了臉——本人當然知道自己提了個很無理的請求——並且相當不自然地壓低了腦袋,嘰嘰咕咕著把話重復了一遍。

  「我說,我想去上高中。」

  「哦。」

  果然沒有聽錯啊。

  甚爾想替自己尚且年輕的聽力松一口氣,但這口氣顯然很難吐出去,始終吊在他的胸膛裡,不上不下的。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罪魁禍首五條憐,突如其來的目光翻到害她猛抖了一下。

  「干……干嘛?」她往旁邊挪了挪,「就算是不答應,也不能用目光殺死我吧。」

  用目光殺死她……他哪有在做這種事情。

  甚爾悻悻地收回視線,不再去看她了,卻也還沒想好該說點什麼,只能任由沉默在彼此之間發酵了。

  到了這時候,五條憐倒是湊過來了。

  「生氣了?」她試探性地問,「因為我說想去上高中?」

  「啊?沒有。」他回過神來,問出了最重要的問題,「怎麼突然冒出這種念頭了——因為來的時候看到那些翹課的高中生了?」

  五條憐磨蹭著點頭:「嗯,是有點吧。」

  可能也和夏梨有關,但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她決定不再輕易想起那個人。

  「感覺高中生很有意思的樣子。可以穿漂亮的制服,可以吵吵鬧鬧地聚在一起玩游戲機,還能在工作日翹課去迪士尼,未免太有趣了一點。」她頓了頓,「我想體驗一下。」

  「這樣啊。」

  奇怪的理由,反正甚爾聽了就想打退堂鼓。

  他聳聳肩膀,把脖子埋進衣領裡,將抱在懷裡的禪院惠摟得更緊了一點,沉悶著說:「學校可不是什麼有意思的地方,讀書就更沒意思了。」

  「這話說得……」五條憐小聲嘆氣,「你又沒去過學校。」

  「那種地方,不用動腦子都能想像出來。」

  她依舊固執:「你又沒去過學校。」

  這話不可能戳中甚爾的痛點,但重復了好幾次還是讓他覺得很微妙,總覺得像是被嘲諷了。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按在五條憐腦袋上,用力抓了好幾下,抓到她嗷嗷直叫也沒松手。

  「這是虐待,這是虐待!」五條憐高呼,「虐待未成年人!」

  好嘛,現在倒是願意承認自己的小屁孩身份了。

  為此心滿意足了嗎?好像沒有。甚爾還是覺得那口不上不下的氣卡在心口,漲得有點不自在,於是他松開了手。

  「要是學校很有趣的話,那幾個臭小孩就不會翹課來游樂園玩了。」

  這話意外的很有道理。

  五條憐雙手捂著腦袋,亂糟糟的頭發被他弄得像是蒲公英。趕緊用手捋一捋,還是覺得亂糟糟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沒辦法否認他的理論,她只好暫且附和一下了,「但總覺得上學會事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要是真沒意思的話,大不了就退學嘛!」

  她的口氣滿不在意的,實際上心裡也是滿不在意。

  對於文憑或是知識,五條憐都沒有什麼強烈的執念。

  在她看來,這些東西只對未來有益,而她的未來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也不願意看清。只看著腳下的路才是最好的。

  此刻切實地踩在腳下的念頭是,高中會是個好玩的地方。

  「就算去上學了,我也絕對不會耽誤工作的,你放心!」她丟出了最後的承諾,「只要你有需求,我肯定會翹課來幫忙!」

  甚爾垂眸,看著五條憐。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她看起來和平常死氣沉沉的*狀態不太一樣,八成是迪士尼樂園給她灌入了太多的歡樂因子,讓她變得截然不同了。

  所以才能說出截然不同的、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話語。

  她的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如果再拒絕,那就只能是他主觀意願的不同意了。他必須思考一下。

  「要去就去吧。」

  這是他思索了三分鐘之後才給出的答復。

  話語很清晰,落入耳中,五條憐笨拙地眨了眨眼。

  「你答應啦?」她居然有點不敢相信。

  「難道『要去就去吧』這句話聽起來很像是拒絕嗎?」他笑了一聲,故意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氣說,「還是說,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怎麼會怎麼會!」

  五條憐趕緊搖頭,腦袋甩著甩著,倒是甩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啊」了一聲,表情忽然變得好不自在。

  「干嘛?」甚爾撇嘴,「都答應你了,還不高興嗎?」

  「沒有沒有,就是……我沒錢付學費的哦。」

  這就是她猛然想起的重要的事情。

  甚爾的表情僵了僵,有點無奈。

  「你的零花錢呢?」

  她坦白:「買相機和打車的時候用光了。」

  「所以說,你的學費要變成我的負擔咯?」

  「嗯!」

  五條憐很認真地點頭,一點都不像是在向甚爾討錢的態度。

  至於甚爾嘛,他當然是毫不猶豫地打起了退堂鼓。

  「我沒錢幫你付學費的。」

  他開始裝窮,然而不到一秒鐘就被五條憐戳穿了。

  「怎麼沒錢了,我可是幫你掙了五千萬呢!」

  正是為了這五千萬,她才搭上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錢呢!雖然這確實是一場很成功的以大博小沒錯啦,但是博到的報酬一點都沒落進自己的口袋裡就是了,想想都覺得郁悶。

  「有這筆錢在,光是吃利息都能舒舒坦坦過完後半生了,不可能付不出學費!」她頓了頓,忽然想起一個很現實的可能性,「還是說,其實你根本不舍得讓我去讀高中?」

  「『不舍得』算怎麼回事?」說得他像個小氣鬼一樣。

  甚爾只想嘆氣,任命般擺擺手。

  「行吧行吧,我會付錢的。」

  五條憐抿嘴,得意的笑聲聽起來像是「哼哼哼」。

  「謝謝你,甚爾!」

  甚爾聽得渾身不自在,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簡單地「嗯」了一聲。

  這根本不是什麼值得被感謝的事情。他止不住地冒出這種念頭。

  既然達成共識,那就朝著目標大步邁進吧!

  隔天五條憐就跑去書店買了一大堆教輔書(順便帶了幾本畫冊作為海膽的消遣),堅持學了七天就開始痛苦到嗷嗷大叫了。

  「學不會!」她幾乎要抱頭痛哭,「我的基礎太差了!」

  她的痛苦又被甚爾當做小零食了:「那就別學了嘛。來,玩生化危機。」

  打著游戲的他當然是自在得很,一副悠閑做派看得真叫人惱怒。五條憐默默攥緊了拳頭。

  「甚爾,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都已經會用成語了,至少你的國文學得還不錯。」

  甚爾的吐槽悠悠地飄過來,聽著多少有點氣人。但五條憐決定不要成為情緒的奴隸,深呼吸了一口氣,朝他走過去。

  「給我錢。」她攤開手掌。

  甚爾縮縮肩膀:「現在要錢的人都這麼理直氣壯了嗎?」

  「我想去上補習班。」

  「這就開始跳進學習的深坑了?行吧行吧。」

  估計自己強不過她,甚爾早早地就放棄了抗爭,配合地掏出錢包,放進五條憐手裡。五條小姐心滿意足,當天就找到了補習機構。

  再然後嘛,就是一周四次,每次四小時的補習。

  也就是說一周得有十六小時的時間,甚爾必須與禪院惠單獨度過……真是個挑戰。

  看看坐在地上認真讀畫冊的小海膽,他的心情多少有點復雜。

  雖然不用多麼用心照看小屁孩,確實是好事一樁,但為了畫冊而完全忽視了親愛的父親,這是不是有一點太沒良心了?

  所以,甚爾先生到底是想要被小屁孩麻煩,還是不想被小屁孩麻煩呢?這是個煩人的問題。

  門鎖被旋動,小海膽抬起頭來。是五條憐回來了。

  噠噠噠噠,小海膽歡快地跑過去,全程都沒多看身為父親的自己一眼。五條憐也是一樣,只對著小海膽張開雙臂,目光都沒在身為贊助商的自己的身上多停留一下。

  「我回來了,惠惠!」

  「歡迎回家!」

  然後就是海膽與蒲公英的黏糊糊親密時間,看著真叫人牙酸。甚爾默默地站起來,遲遲衝上大腦的血液居然讓他眩暈了一瞬。他慢吞吞走過去,靠在牆邊看她。

  「回來了?」然後說了句廢話。

  五條憐抬頭,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嗯……」

  「干嘛,見到我就不高興嗎?」

  「沒有啦……」

  明明就有。

  甚爾撇撇嘴,決定在今天盡一下贊助商的敦促義務。

  「所以你學得怎麼樣了?」一開口就是很尖銳的問題,「補習班也去了好幾個月了吧,但是入學的事情怎麼好像一次都沒提過。」

  「之前和你說過的。第一學期已經結束了,要轉學的話,只能等第二學期的入學考試了。」

  「所以,入學考試時什麼時候?」

  五條憐的表情瞬間癟下去了。她把臉埋在手裡。

  「……明天!」

  並且發出了絕望的慘叫。


第89章 小憐中舉!

  五條憐哭喪著臉,仿佛入學考試是什麼無比可怕的魔物,無情地橫在她與高中之間。

  甚爾嘛,他當然是竊笑了起來——他又在拿她的痛苦當小零食了。

  在這冰冷的時刻,只有探頭探腦的小海膽送來了一點溫暖,伸出手,像模像樣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別難過,阿憐。」

  五條憐長出了一口氣,努力擠出笑容:「沒事,我沒有難過。」

  她只是純粹的有點緊張罷了。

  「你要考什麼很了不得的高中嗎?」甚爾多嘴問了句。

  對於五條憐的高中入學計劃,他完全是一無所知,只顧著冷冰冰地掏錢付錢,其他事情一概不管,既不知道學習計劃,也不知道入學安排,甚至直到入學考試近在明天的現在,他還不清楚她究竟要去哪所學校就讀。

  「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學校啦……」五條憐撓撓頭,「就是離家不太遠的一所私立學校,叫成實,你聽說過嗎?」

  甚爾只盯著天花板看了一秒鐘,完全沒有認真思索就給出了答案:「沒聽過。」

  「我就知道……」

  她苦笑了兩聲,真後悔拋出了那句問話。

  既然一無所知,那就得好好說明一下了。總不能讓贊助商覺得自己在浪費他的錢。

  「成實高中是一家學費不高不低、偏差值也不高不低、校訓為『嚴謹誠實』的私立高中,在去年的大學入學考試中……」

  「等等。」甚爾抬手,暫且打斷了她那如同招生簡章般的平白直述,「重復一下,校訓是什麼來著?」

  這不是完全沒認真聽嘛。

  五條憐偷摸摸在心裡做了個鬼臉,對甚爾無話可說。但考慮到這家伙可是尊貴的學費贊助商,再無話可說也得擠出一點什麼話語了。

  「校訓是『嚴謹誠實』。」

  「哦——」他慢吞吞點著腦袋,「聽起來實在不像是你理想中能翹課去迪士尼的自由高中,不是嗎?」

  「是啦……」

  五條憐小聲嘆氣。說實在的,她也很無奈。

  「校風自由的,不是我考不上的頂級高中,就是偏差值爛到可以去《龍櫻》劇組被阿部寬改造的垃圾學校,選擇真的很少嘛。」

  還要再把能夠接受學生在學期中途轉入的學校,選擇就更少了。綜合考慮,最合適的學校只有成實。

  五條憐為此郁悶過一會兒——既然不能如願以償,那我的努力不是就白費了嗎!好幾個夜裡她都忍不住這樣在夢中大喊。

  還好,本著不要讓努力付諸東流的念頭,她還是接受了這個現實。

  再說了,只要她有夠自由,學校也是困不住她的!

  如此想著,她心裡就舒坦不少了。

  「哼。行吧。」

  他是沒有意見啦。

  這場家家酒游戲的主角是五條憐,她想要選擇怎樣的娃娃,是她自己的自由。贊助商還是少發表點意見比較好。

  話雖如此,因為入學考試而緊張到站不定坐不穩繞著家瘋狂打轉、期間還屢屢從電視屏幕前橫穿而過打擾他打游戲的行徑,未免有點太討厭了吧?

  甚爾從沙發的左邊挪動右邊,把脖子伸得長長的:「阿憐,你怎麼總動來動去?」

  五條憐終於停住了:「我、我緊張。」

  「有這點緊張的功夫,」他從右邊又挪到左邊,「不如去復習一會兒。」

  「我就是在怕復習這件事!」

  她噔噔噔跑過來,一張大臉懟到甚爾面前。這下一來,不管是左挪還是右移,全都看不到了。他無奈地放下手柄,與五條憐對上視線。

  「復習有什麼可怕的?」搞不懂她的想法。

  「可怕呀。當然可怕。要是……」

  五條憐瞪大雙眼,一臉驚恐,蒼白的雙唇翕動著,說著再現實不過的恐怖故事。

  「要是考試的時候,我只記住了今天看過的內容,怎麼辦?考點那麼多,我不可能一晚上全部看完的。」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所以我決定不要復習。」

  「……你覺得你說的話有因果關系嗎?」

  「當然有呀!」

  砰——她猛地在甚爾身邊坐下,不大的個子倒是砸出了不小的動靜。

  「我要把我的大腦泡在無知的冰河裡,這樣才能保持最鮮活的狀態!」

  甚爾無動於衷,大概是完全無法理解:「你有沒有覺得自己說話很像個變態?」

  「……誒?」

  「又是『大腦』又是『鮮活』。變態。」

  「哪有啦……」

  「還不如明天吃碗炸豬排飯乞求好運。」

  說著,他抬起手,輕輕拍了下五條憐的腦袋。

  「你會需要一點好運氣的。」

  「啊啊啊——!」她一下子彈起來,「別拍別拍別拍,我大腦裡的知識都要被你拍出來啦!」

  甚爾默默看著她抱著腦袋四處逃竄,暗自心想,這笨蛋絕對沒可能考上高中。

  兜兜轉轉,考試日還是來了。復習工作依舊進度為零,豬排飯嘛,當然也去吃了。

  考完回家的五條憐倒是一副很平淡的表情,進門先抱抱惠,說上一句「我回來了」,然後就開始脫掉外套,在桌上的一堆外賣垃圾裡找到了自己的那份套餐,吃得磨磨蹭蹭慢吞吞,猜不出她究竟表現如何。

  當然了,甚爾也不准備主動去問。他對這個問題一點都不好奇。

  入學考試要等七天後才會出結果,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會通過信件寄來結果。五條憐耐心地(其實內心相當急躁)等待了整整七天,卻什麼都沒等到。

  沒有信件、沒有電話、沒人上門——完全就是無事發生嘛!

  她有點緊張起來了,但她知道決不能把這點緊張暴露出來。

  耐心地又等待了三天,仍舊無事發生。現在五條憐有點急了。

  「你不會是落榜了吧?」甚爾猛地丟出這句話,嚇得她又要彈起來了。

  「怎麼可能!呃……」有點心虛了,「落榜什麼的……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雖然很難過,但她接受了落榜的可能性。

  不知道為什麼,甚爾有點竊喜,或許是他那點陰暗的小九九得到了滿足,又或許是五條憐吃癟的表情太有意思,光是看著就足夠讓他想要翹起嘴角了。

  「落榜之後該怎麼辦,你想好了嗎?」

  接著這點竊喜,甚爾追問她。

  五條憐垮著臉:「沒有……但可能會選擇很爛的高中吧。」

  「你一點都沒放棄讀高中的念頭嗎?」

  「畢竟都努力過了嘛,要是最後落得一場空,那多虧呀!」

  甚爾扯扯嘴角,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丟出一句「行吧」,算是給出回答了。

  門鈴忽然響起來。

  這會兒沒到飯點,且還沒有點餐,所以一定不是外賣造訪。禪院家素來門可羅雀,所以也肯定不是有客人前來。

  如此想來,估計就是裝著入學考試的結果的信封了。

  「你的落榜通知書要來咯。」

  甚爾在她的耳邊說出惡魔的低語,聽得五條憐驚恐不已,直接把自己埋進了沙發靠墊裡。

  「你別說了……」

  門鈴再次響起,帶著一點催促的焦急意味,而主角還在當縮頭烏龜,甚爾無話可說。

  「喂。」戳戳她露在外頭的後背,「去開門。」

  「……不要。不想面對!」

  「膽小鬼……」

  沒辦法,就由他去看看怎麼回事吧。

  打開門,與一臉急躁的快遞員面對面,彼此都露出了尷尬的笑容。擺在快遞員腳邊的則是一個碩大的紙箱,而不是甚爾所想的小小信封。

  難道猜錯了?

  整這麼想著,快遞員地來了信封。

  「這是五條憐女士的快遞。」焦急的模樣消失無蹤之後,他倒是顯得挺禮貌的,「請問她在嗎?」

  甚爾瞄了一眼燙金的信封。不見端倪。

  把「五條憐」和「女士」放在一起,也真夠怪的。

  「她在。一定要本人簽收嗎?」

  「是的,需要蓋章呢。」

  「好吧,你再等等。」

  他關上門,轉頭就把躲在沙發靠墊裡的縮頭烏龜揪出來了,夾著她一路走到玄關,完全不管她嚷嚷著有多麼不想去。

  「好啦好啦。」他好聲好氣地說著,都沒這麼哄過禪院惠,「人家說了,一定要本人簽收的。」

  「你拿著我的印章就可以當『五條憐』了呀!嗚……我不想面對現實。」

  「不想面對也要面對。行,站好了。」

  甚爾把她往地上一栽,打開門,屋外的新鮮空氣與快遞員的客氣笑容一起闖過來,吹得五條憐都快神志不清了。

  盡管滿心不情願,但都到了這一步,再抗拒也沒辦法。她任命地蓋章簽字,從快遞員手中雙手接過信封。

  「還有這個。」

  快遞員把腳邊的大箱子一起遞過來。

  五條憐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這也是我的呀?」

  「是的,和您手中的信封是同一個快遞。」

  「哦……」

  這是送了落榜大禮包嗎?還挺貼心哩。

  五條憐忍住吐槽的心情,對快遞員道了謝,這才關上門。

  現在,就只剩下她與信封了——甚爾海膽和醜寶的存在感全都消失了。

  緊張感似乎消失了不少,可能是因為現實已經擺在了眼前,容不得再多推辭,她也不再猶豫,直接拆開信封。

  ——歡迎來到成實高中。

  燙金的文字這麼寫著。

  五條憐一下子跳起來,摟住甚爾的脖子。

  「……我考上啦!」


第90章 可可愛愛JK制服

  五條憐摟著甚爾的脖子,好像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甚爾猜想她現在一定高興到有點喜出望外了,所以才會像這樣蹦跶來蹦跶去安定不下來。

  總覺得,她之前沒那麼活潑來著?

  他無趣地想著,想起的淨是早幾年前很沉悶的、把情緒藏起來的五條憐——也就是說,是個很不討人喜歡的小屁孩。

  並沒有說她現在這樣有多讓他冒出好感就是了。

  但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是這樣的她……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改變的?

  甚爾試著回想,但與她一起度過的時間果然有點太多了,多到害他不得不像撥開海水那樣撥開潮湧的回憶,盡力去尋找著最為關鍵的記憶。

  嗯……貌似從迪士尼回來之後,她就變成這種直率的模樣了。果然是被夢幻世界灌輸了太多了快樂因子。

  不對。在迪士尼之前,她好像就已經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改變。仔細想想……應該是從黑市回來之後吧?

  沒錯沒錯,就是在那之後——把她塞進醜寶嘴裡帶出牢籠的那天,她嚷嚷著說了好多的話。從那一刻開始,今天的五條憐就已經初見端倪了。

  難道是醜寶觸發了她身上某個奇奇怪怪的開關了嗎?還是青春期少女就是會發生這麼巨大的變化?

  甚爾垂眸,看著她興奮地睜圓的眼眸。她摟著自己的手臂,明明剛見面的時候她的小個子還不到自己的胳膊肘。

  真是……微妙的感覺。

  可以明確的是,五條憐的這股興奮勁,一點都沒有傳染到甚爾的身上。但並不是說他有多難過或者氣餒。本人也說不好自己現在算是處在什麼情緒中,只覺得很怪罷了。

  不確定是不是該為此說點什麼。回過神來,五條憐已經跑到禪院惠的面前了,同樣親昵地摟著他——這倒是不少見。

  但比較少見的是,她的臂彎裡居然還挽著醜寶。這可就有點太過難得了。

  「你們看你們看!」

  她激動地把信封攤開來,給還不識字的小海膽與大概沒辦法認字的醜寶看,嘴角從沒有揚得這麼高過。

  「我可以上高中了喲!」

  小海膽眨眨眼,也很高興:「高中是什麼?」

  「就是——嗯——」她的興奮勁暫時被按下了暫停鍵,稍稍琢磨了一下,才說,「就是和托托所差不多的地方啦!」

  同樣有年長的老師,同樣彙聚著同齡的小伙伴們,同樣要花掉一天中的好多時間在那裡,甚至用不著四舍五入,高中就是托兒所沒錯了!

  「哦!」禪院惠的眼裡閃起佩服的光芒,「阿憐,厲害!」

  「對吧對吧,我很厲害吧!」五條憐搓搓小海膽的腦袋,又拍了拍醜寶的小臉,「醜寶,我很厲害對不對?」

  醜寶的眯眯眼既沒辦法流露出佩服光芒,也說不出「厲害」的贊美。非要說的話,它只覺得有點茫然,但還是任由她對自己的臉動來動去了。

  默默地任由她發泄著過分高漲的情緒,等到她稍微冷靜一點了,甚爾才指了指玄關處的那個大紙箱,問五條憐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既然你沒有落榜的話,這就不是落榜大禮包了吧?」他說。

  「唔……是哦!」

  都忘記還有這個箱子的存在了!

  五條憐趕緊重新看了看手中的信。剛才太激動了,只看了一句「歡迎來到成實高中」就興奮到難以自制,長長的信的後半部分寫了什麼,現在才來得及看。

  「我看看我看看……是校服呢!」又是嶄新的好消息!「報道時間是兩周後的周一——很快了!」

  難怪填入學信息的時候問要了身高體重的數據,原來是為了校服呀。

  說起入學信息,五條憐順便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興奮勁就此又褪去了一點,她抬起眼眸瞄了瞄甚爾,不確定是不是該把這件事直白地說出來。

  「干嘛?」從她打量的目光裡,甚爾一下子就意識到不對勁了,「有事嗎?」

  「嗯——」五條憐撓撓頭,「填入學信息的時候,不是要寫家人的信息嘛。」

  好嘛,能猜出來了。「寫我了?」

  五條憐艱難地點點頭:「你又變成我哥哥了。」

  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聽起來不過如此嘛。

  「寫吧寫吧。」甚爾擺擺手,滿不在意的,「沒寫成是叔叔,對我來說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為什麼要寫叔叔?我們只差了十三歲誒,叔侄關系可不適用。」

  但十三歲也不是用個「只」字就能搪塞過去的。

  甚爾真想這麼說。

  當然了,這話最後還是沒說出口,他也懶得繼續這個話題了,干脆催她快點試試校服。

  「上面不是寫了嘛。」他指著信中的一段,「要是校服不合尺寸,建議盡快前往學校制定的制衣店更換。」

  「知道了知道了。」

  五條憐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有點不耐煩,實際上肯定早就心花怒放了,否則不會捧著校服,以分外輕快的腳步一路小跑回房間。

  成實高中的校服是西式的款式,白襯衫搭配深綠色百褶裙,西服也是同樣的深綠顏色。冬季校服款式相似,不過百褶裙變成了棕色格紋,更厚實也更長,幾乎能夠蓋住半條腿。

  套上襯衫和分外柔軟的淺米色針織背心,領結不知道該怎麼打才好,只能系成一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看起來好磕磣,但不管怎麼說,多少算是完整了。

  走出房間,一下子捕捉到了趴牆角的小海膽。他正騎在醜寶的背上,耐心等著五條憐出來呢。

  乖巧等待的樣子實在有點可愛,她忍不住搓搓海膽圓乎乎的小臉,還愛屋及烏地拍了拍醜寶的腦袋,如此難得的友善行徑真讓醜寶想要退避三舍。

  「怎麼樣?」五條憐後退了好幾步,腳步聲輕快地落在地上,「這身制服很合身吧。」

  禪院惠舉手歡呼:「合身!我也想穿!」

  「等到惠惠你上學了,就也有制服可以穿了喲。很快啦。」

  仔細算算,明年上幼稚園,再等三年就可以上小學了。到時候自己正好十九歲,高中也畢業了……所以,十九歲的自己會做點什麼呢?

  絲毫想不出來。

  還是不想了,繼續沉浸在校服帶來的這點小小興奮之中吧。

  五條憐跑回來,蹲下了身子,衝醜寶一笑。

  「制服,挺不錯吧?」

  居然還要向一個咒靈索要意見。

  醜寶嘛,當然是什麼都沒說,只發出「嘰——」的一聲,意味不明,但五條憐願意相信這絕對是對她的贊美沒錯!

  至此,五條憐心滿意足。她已經收到了家裡所有人的……哦不對,還漏了一位呢。

  趕緊跑出房間,急促的腳步聲帶著一點迫不及待。五條憐小跳著停到他面前,把木地板砸出「咚」一記結實的聲響。

  「可愛嗎?」

  她輕快地原地轉了一圈,飛揚的深綠裙擺卷起很微弱的風,撲在甚爾的臉上。

  被這股微風侵擾著,就是再怎麼想要忽略,不得不投去目光了。但甚爾只瞄了一眼,就說她違背了校訓。

  「校服和校訓有什麼關系?」五條憐很不解。

  「你們的校訓不是那個什麼……什麼嚴謹來著?」

  「嚴謹誠實。」她主動補全。

  「對,就是這個,但你現在一點也不嚴謹嘛。」

  她沒聽明白,且不服氣:「哪裡不嚴謹了?」

  「把裙子卷這麼高,難道很嚴謹嗎?」

  「呃——!」

  暴露了!

  但這種時候怎麼能承認呢!

  「沒、沒有呀!」

  五條憐梗著脖子,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沒錯似的,雙手叉腰站得好筆直,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說話都有點磕磕巴巴的了。

  「裙子就是這麼長的!」

  「騙人。」

  對嘴硬的她徹底無奈,甚爾抬起手,一下拍在她的大腿上,痛得她立馬縮起了身子,皺著臉嗷嗷叫個不停。

  「這是虐待,虐待未成年人!」她又開始嚷嚷起這番論調了。

  甚爾懶得在乎他的要挾,一下子戳穿她的謊話:「不只是嚴謹,你現在連誠實都沒有了。」

  「……看別人第一眼就看對方的腿,你是變態吧?」

  居然被貼上了「變態」的標簽。這可真是……

  沒有半秒鐘猶豫,甚爾鉗住她的腦袋,不過還來不及做點什麼,「虐待未成年人!」的警告又冒出來了,搞得他無話可說。

  「好吧好吧,我承認了。」五條憐認輸了,「我是把裙子卷起來了沒錯……但是裙子好長,不卷起來的話真的好土氣!你看嘛。」

  一邊嘆氣,一邊把卷起來的四圈統統放下來,百褶裙的長度驟增,徹底蓋住了大半個大腿,深色的大塊顏色把五條憐五五分了。

  「哪裡土氣了?」甚爾搞不懂她。

  「那……」五條憐倏地湊近過來,「你覺得這樣的我算可愛嗎?」

  想說的是「這樣的我的校服」,卻不小心縮短成了「這樣的我」,話語脫口而出的當事人並未意識到不對勁,那聽著這話的甚爾,是不是意識到她想說的到底是什麼呢?

  無法確定。

  可以確認的是,他移開了目光,呼吸聲像是一句嘆息。

  「還算可愛。」

  他說。


第91章 需要一些狐假虎威!

  還算可愛的校服,下一次穿在身上的時機,當然就是入學那天了。

  「我今天也買炸豬排飯當早餐吧。」

  忽然出現在眼前的五條憐冷不丁來上了這麼一句。

  雖然完全沒有被她這副神出鬼沒的調性嚇到,但甚爾還是覺得心情很微妙。

  「……今天吃什麼炸豬排飯?」搞不懂她的想法,「你的考試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不管怎麼說,諧音「成功」的炸豬排飯,都該是該在有重要試煉的日子吃才對。在甚爾看來,開學第一天可算不上是什麼重大的試煉,而且也完全沒什麼好擔心的。

  「可我緊張啊。」

  她說得好大聲,語氣也滿是理所應當的腔調。

  緊張就該吃豬排飯嗎?這簡直就是歪理嘛。

  甚爾都懶得說她了。

  雖然嚷嚷著需要用炸豬排飯壯膽,但到了最後,早餐也沒變成炸豬排飯,一如既往還是冷凍煎餃配米飯,簡單到——准確地說應該是簡陋到——連其他多余的配菜都沒有。

  「甚爾。」

  還沒開始洗碗,就聽到五條憐在背後喊自己了。而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他有點不想回頭,干脆選擇默不作聲。

  「甚爾。甚爾?」

  不回頭且不回應的後果就是被接著叫喚,且還會有一只礙事的手指戳著自己的後背。

  這下,他不得不理會了。

  「干嘛……你臉怎麼這麼白?」

  一回頭就看到了五條憐蒼白的面孔。

  五條憐摸摸腦袋,尷尬地笑了兩聲:「和你說了嘛……我有點緊張。」

  「所以你到底有什麼好緊張的?」

  你可是在黑市看到疑似被囚禁的小姑娘都要路見不平上去幫助(然後成功地把自己陷進困境裡)的笨蛋啊。

  甚爾真想這麼說。

  「其實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緊張的,但就是覺得渾身不痛快。」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所以,你能和我一起去嗎?」

  「當你的陪讀?」

  「啊……不是不是不是。」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很有歧義的話,她趕緊更正,「我是在想,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到學校?就當是送我上學嘛。」

  甚爾思索了一秒鐘,並且擺出了嫌棄的表情。

  「你又不是小學生。」

  「可是,第一次去學校的我,性質上和小學生沒有區別呀!」五條憐理直氣壯。

  歪理,百分之一百的歪理。

  真不知道她怎麼能做到這麼理直氣壯地訴說歪理的。

  甚爾下意識想要拒絕,但一想到拒絕帶來的更多黏糊糊的麻煩,且有很大概率他最後還是會被說服,倒不如省去這點麻煩,趕緊答應下來了事。

  於是,髒盤子暫且放在水槽裡,這就出門吧。

  固執地認為他們肯定是出門去做有意思的事情,禪院惠也纏著非要跟過來。沒辦法,就帶上他一起吧。醜寶一如既往留家看守,幸好它不是非要出門遛一遛的小狗。

  「要是醜寶會洗碗就好了。」想起髒碟子,五條憐忍不住暗自嘀咕,「你能不能教教它?」

  「要是能教會,我當然教了。但這件事哪有這麼輕松。」甚爾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它腦袋很小,沒那麼聰明。」

  「這倒是。」

  不能否認這個客觀事實。而且收納型咒靈其實也用不著多麼聰明。

  話題暫告一段落,沉默被踩在腳下。長長的裙擺擦著膝蓋,五條憐偷偷瞄著他的側臉,一如既往很銳利的面龐。

  想起了重要的事,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誒。」先叫喚他一聲。

  甚爾垂眸看她:「嗯?」

  「你是不是和東雲美智子分手了?」

  果然還是開口了,因為她真的很好奇。

  他不回答,只反問:「干嘛這麼說?」

  看來是猜對了。

  「因為你最近都不常出門了。」

  不像之前那樣,幾乎每晚都要出去,他現在只在有工作的時候才會踏出家門。雖然零花錢還是一點沒少,生活質量也毫無區別,但這種悠閑感果然不太對勁。

  既然被看穿了,遮遮掩掩也沒有必要。甚爾聳聳肩。

  「是咯,是已經掰了。」他好像滿不在意的,「人家找到了比我更好的小白臉嘛。」

  「還有比你更好的?」

  「干嘛?」甚爾忍不住發笑,「在你心裡,我已經很完美了嗎?」

  五條憐眯起眼,從上到下打量他,對他隨口一說的問題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

  「完美嘛……倒不至於,但還算過得去?」

  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樣子。

  對於她的意見,甚爾其實無所謂。無論她唾棄自己還是冒出了截然相反的其他態度,對他來說都沒有影響。他只會聳聳肩:「反正人家有了新的小白臉,我就被丟在一邊了。」

  「這樣啊……」

  耳邊傳來一聲嘆息,她的手不知不覺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五條憐最近確實長高了不少沒錯,但他們之間難免還是存著在一點不可忽視的身高差,再配上甚爾寬到離譜的肩,她此刻的動作看起來無比費勁,甚至要悄悄踮起腳尖,才能艱難地碰到他的肩膀。

  不過無妨,這可不重要。

  「甚爾,你被甩了呢。」

  重要的是,她得說出這句話。

  說完之後,她還很配合地露出了一副憐憫表情。

  「要是覺得難過的話,可以和我說哦。」

  真是……好缺德的安慰。

  他一下子無語了,沉默了好一陣才說:「……我和那女人都不是正經的戀愛關系,所以不存在甩人或被甩。還有,能不能別再我兒子在場的情況下說這種話題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但——」

  甚爾硬是打斷了她:「話就該這麼說。」

  於是五條憐也無話可說了,悶悶的走在路上,每落下一步,心跳都會隨之顫動一下,帶來微妙的顫栗感。學校鐘樓的尖頂從幾幢公寓樓的空隙間露出,顯得那麼醒目。能逐漸看到穿著同款校服的同齡人出現在路上了,她莫名地深呼吸了一口氣,停住腳步,轉頭看著甚爾。

  「送到這裡就好了。」她說。

  「剩下的路,一個人走也沒問題了?」甚爾挑眉,其實已經猜出她的心裡在想什麼了,「還是說,你怕被人看到高中生還要家裡人陪著來上學很丟臉?」*

  一縷日光穿透雲層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曬在了她的臉頰上,害得她瞬間漲紅了臉。想要否認,可光明正大的謊話一時半會兒實在說不出口。

  沒辦法,五條憐只好推著甚爾趕緊往回走。

  「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她急急地丟出道別,像是要給這段對話畫上句點,「傍晚再見!拜拜,惠惠!」

  「拜拜,阿憐!」

  很配合的禪院惠也拉起甚爾的褲腿,往家的方向走,害得他更加郁悶了。

  五條憐這家伙……

  叫他一起來陪伴走過上學路的人是她,現在急急忙忙趕自己回家的也是她,難道他禪院甚爾只是個工具人嗎?

  甚爾不爽地撇嘴,雙手插兜,看著五條憐的身影小跑著消失在拐角處,這才終於轉身,牽著禪院惠走回家。只是還沒走幾步,小海膽就和秤砣似的賴在地上了。

  「又怎麼了?」真是個不太平的早晨,「該走了。不舍得阿憐嗎?」

  禪院惠甩甩海膽腦袋:「爸爸,我走不動了。」

  「……行吧。」

  走了一趟空,居然還得把禪院惠扛回家,家裡又剩著沒洗的盤子,甚爾心想,這個白天到底有點太過忙碌了。

  但對於五條憐來說,這個白天才剛剛開始。

  陌生的校舍,陌生的同學,陌生的一切,五條憐開始後悔入學考試之前沒有參觀學校了——她只在辦理入學之前簡單地來這裡遞交過材料而已,根本沒好好看過整個學校的模樣。

  這份不大不小的疏忽,徹底導致她此刻走在從未來過的小徑上,每一步都充滿了茫然。她不想表現得像是個笨蛋,但她嚴重懷疑自己現在看起來已經很像是個大笨蛋了。

  緊張嗎?這當然了。

  恐懼嗎?可能有一點吧。

  這些情緒,好像都有點太多余了。

  五條憐在心裡給自己鼓勁。

  不管怎麼說,她可是在北海道成功丟出咒靈屍體替甚爾好好地補了刀,也逃出了地下黑市的拍賣場牢籠,這些經歷比起簡簡單單的高中可要可怕多了。那時候的緊張,肯定比現在厲害多了。

  試著用更恐怖的經歷覆蓋此刻的情緒,有沒有成功實在不好說。回過神來,倒是走到了沒人的校舍前,而這裡怎麼看都不像是入學信件上所說的報到地點教學樓A。

  嘶——出師不利!

  趕緊折返,總算是遇到了一個老師模樣的溫柔女士。盡管對方也行色匆匆,不過還是很熱心地帶她去往了教學樓A。

  接著登上三樓,找到教職員辦公室,和即將成為自己班主任的男老師打招呼,接下來就是——

  「我帶你去教室吧。」

  既定環節到來了。

  五條憐默默咽了口唾沫。

  跟在胖墩墩的班主任身後,每一步走得很慢,以至於室內鞋都要在木地板上打滑。

  心跳得很快嗎?或許有一點。

  在教室門敞開的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第92章 並不如期待一樣

  粉筆在黑板上剮蹭出沙拉沙拉的聲響,白色灰塵撲朔著落下來。五條憐感覺頭皮發麻,更加麻木一點的是知道後面的這塊黑板上已經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位是從本學期加入我們一年B班的五條憐同學。」

  班主任的手虛浮地搭在她的後背上,說出的這句介紹不知道為什麼很有種社畜的既視感。

  在短暫幾秒鐘的沉默之後,她才意識到,現在說不定應該是自己發言的時間,匆忙鞠躬。

  「各位好。」頭皮發麻的感覺一點都沒有消失,也不確定該說什麼才好,只能木木地吐出一句,「我是五條憐。」

  然後是意料之中的鼓掌,大概算是對她的歡迎。不自在的僵硬感好像發酵得更厲害了,只好抿嘴笑了笑,走向靠窗的空位。

  主角的寶座,她想。

  不過嘛,就算是真的坐在了主角的位置,她大概也是做不了主角的。畢竟主角一定能夠在新班級裡游刃有余,而她舉步維艱。

  「五條同學是混血兒嗎?頭發和眼睛的顏色好特別哦!」

  課間,前排的女生很熱情地說,五條憐花了三秒鐘才想起來她叫七井紀子,和自己一樣,名字裡有個數字。

  混血兒?新奇的論調。

  她撓撓頭:「我大概只是有白化病吧。哈哈。」

  這句玩笑話還算挺成功的,成功逗笑了七井和其他她不知道名字的女同學們。

  「對了對了,五條同學之前是在哪個高中讀書的?」

  又有問題丟過來了。

  此刻真像是記者發布會,好奇的長槍短炮對准了自己,哢嚓哢嚓拋出問題。

  五條憐又想撓頭了:「呃……離這裡比較遠的高中……吧?」

  撒謊了。

  真不好意思說,其實她教育生涯的起點是從這裡開始的。

  「哦——為什麼轉來成實了?」

  「因為家裡人的工作變動啦。正好搬來附近了,所以轉來這裡上學。」

  大概是因為已經說謊過一次了,現在的這句謊話說出口來,意外的倒是非常順利。

  只有遠遠在家洗盤子的甚爾,他則是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噴嚏,手裡的盤子差點掉在水槽裡。不用想都能知道,絕對是五條憐在說她的壞話。

  還好還好,「壞話」只說了一句,噴嚏也只打了一聲,上課鈴響起,記者發布會也就結束了。等到下一個課間,問題依然會拋過來,幸好沒那麼多。

  和臨近的女同學們一起吃了午飯,一起聊一聊最近熱映的韓劇和傑尼斯男團,話題居然一次都沒有落到無處可歸,看來天天跟著甚爾打游戲看電視也不無作用。

  阿——嚏!

  午睡剛躺下的甚爾被噴嚏擾了個不安定,心想等五條憐回來一定要好好地盤問她一番。一定得知道她今天到底說了多少自己的壞話不可!

  結果,真到她回家的時候,他卻把這份質問完全忘光了,順帶著連其他問題也沒想起來問,還是五條憐自己按捺不住,主動說:「你就不問問我人生第一天的學校生活怎麼樣嗎?」

  甚爾翻著外賣菜單,還沒想好今晚吃什麼,於是說出的話語也帶著一點糾糾結結的感覺了:「所以,怎麼樣?」

  還得靠自己的提示才得到了想要的關心,五條憐完全沒覺得有被安慰道,也實在高興不起來,但沒有氣惱到非要發火不可,這讓她更覺得郁悶了。

  把整個人砸在沙發上,軟綿綿的坐墊被壓出了「砰」一聲巨響。她坐下來,目光偷偷瞄著甚爾,卻發現他一點都沒有沒自己剛才那記重重落下影響到,連頭發絲都沒有隨之顫抖半下。更氣人了!

  五條憐抱著手臂,努力不讓自己生悶氣。

  「還好啦。」雖然努力了,但說出口的話語還是悶悶的,「大家都挺歡迎我的。」

  甚爾「哦」了一聲,把菜單遞過來:「我吃牛肉飯,你吃什麼?」

  五條憐眨眨眼:「誒,話題這就結束了嗎?再和我多聊聊學校的事嘛!我吃咖喱飯。」

  「學校的事情有什麼好聊的?我又沒去過學校,也沒那麼感興趣。想吃咖喱飯的話,你就打電話點餐吧。」

  「哦……」

  郁悶,果然還是郁悶,可惜無從發泄。

  就算是偷摸摸在甚爾的味噌湯裡倒入了半瓶七辛粉,也還是沒能緩解氣悶——主要是因為這個可怕的男人根本沒發現湯變味了。

  也可能他發現了,只不過忍耐住了。無論如何,計謀沒能得逞,就是最大的失敗沒錯。

  五條憐滿心氣悶,吃下了兩大碗咖喱飯還沒覺得滿足。

  至於對學校的分享,在過了最初的那段新奇的時間之後,也就沒什麼好再說的了。正如自己的新奇感正在班級中飛快地消失,她泯然眾人,甚至顯得有點孤僻了。

  班級裡已經有了既定的社交圈子,相較之下,中途轉學的自己始終像是闖入這個圈層的外來者。

  究竟是想要被多多搭理,還是更希望一個人清淨?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每一天都是相似的日程,上學上課然後放學。現實和理想不太一樣。

  剛入學沒多久的時候,周圍的同學倒是有問過她要不要參加社團,但無論是體育還是藝術,她都沒有什麼擅長的,甚至連半點興趣都提不起來。

  如果能有「電子游戲同好會」,說不定她會願意參加一下,但現實情況是,在校風嚴謹的這所高中裡,游戲可不是什麼適合大肆討論的元素。

  於是,五條憐榮登回家部尊貴的社員,每當放課鈴響起,便准時地收起背包,穿過充滿社團青春夢想的同學們,徑直走回家。

  是不是到了該打退堂鼓的時候了?她開始琢磨這件事。

  「啊,五條同學。」

  校門口近在眼前,卻和班主任打了個照面。

  「要准備回家了嗎?」

  不然呢,我這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一看就不像是要參加社團活動吧?

  五條憐下意識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當然了,如此冒犯的想法,絕對不可能化作真實的語句。她只抿唇笑了笑,慢吞吞點頭。

  感覺會有麻煩事要冒出來,說不定還是趕緊溜走比較好吧。

  班主任笑眯眯的:「這樣的話,方便耽誤你一點時間,一起去趟辦公室嗎?」

  果不其然!

  說實在的,光是聽到這句話,五條憐就已經滿心不情願了。下意識想要說出口的,當然也是拒絕,可話都到了嘴邊,卻硬生生拐了個彎,變成了很違心的「沒問題」。

  其實,大可以拒絕的嘛。

  重新換上室內鞋,走在教學樓長廊時,五條憐如此想著。

  放學時間就該是全部屬於她的,還要浪費在班主任身上算是怎麼回事?最好他能說點正事,否則她真的會很不爽的。

  跟著班主任來到熟悉的教職員辦公室。

  這個時間,小小的辦公室裡沒多少老師在。班主任替她拖了把舊椅子到桌邊,五條憐小聲嘀咕了一聲謝謝,磨磨蹭蹭坐下,等著班主任率先開啟話題。

  如果猜得沒錯,他的第一句話應該是——

  「來到新學校,五條同學還覺得習慣嗎?」

  猜對了。

  上周單獨對話的時候,他也是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的。

  「嗯,已經習慣了。」上周她就是這麼說的,這周她決定把相同的話再重復一次,「班級裡的大家也都很友好,我很高興能夠來到這裡。」

  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當事人五條憐自己也說不准。或許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實,也可能每一個字都是假話。

  「這樣啊?」班主任笑著點頭,「蠻好的。」

  這番答復也和之前完全一樣,真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困進了為期一周的時間循環裡。

  還好還好,他的下一句話,就是嶄新的詢問了。

  「為什麼不參加社團活動呢?」

  嶄新的詢問,但是老生常談。

  五條憐不自在地撓撓頭,小聲嘀咕:「准點回家也算是回家部的社團活動。」

  「啊,確實是這樣。」

  班主任捧腹大笑,倒讓五條憐有點不好意思了。

  「老師順便問問你,今天回家有什麼著急的事情要做嗎?」

  「今天呀?」她認真地想了想,「應該沒有。」

  「那好。」

  他坐直了身。看來接下來要說的,才是他特地把五條憐叫過來的目的。

  「老師想要交給你一個任務。」

  當老師的人都愛用「老師」作為自稱嗎?這是上了半個月的課後,五條憐經常會冒出來的想法。

  真的好怪。她想。

  當然了,心思是半點都不能暴露出來的。她點點頭:「有什麼事?您說。」

  「你有沒有發現教室裡總有個位置空著?」

  「嗯……發現了。」

  其實一點都沒發現,但五條憐還是很配合地應下了。

  「那個位置是天滿同學的,他啊……」

  班主任嘆了口氣。

  難道有什麼秘不可言的故事?她有點興奮起來了,豎起耳朵聽得仔細。

  「他一向身體不好,最近總是在請假。」

  原來只是請假啊!

  「咦,五條同學,你剛才是不是露出了很失望的表情?」

  「啊,我?沒有沒有沒有——」

  應該是搪塞成功了……吧?


第93章 跑腿倒大霉

  根據班主任所說,全名天滿隼的天滿同學是和五條憐一樣的轉學生。不過他來的更早一點,是第一學期轉來的。

  保不齊這家伙已經打進了社交圈層之中——聽完這番描述的五條憐只冒出了這種陰暗的念頭。

  但班主任說的卻是:「同為轉學生,說不定你們能相處得很好。」

  同樣是轉學生就能相處好了,這算是什麼歪理?

  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五條憐當然只在心裡想了想,半句都沒有說出口——如果老是把心裡的念頭說出口來,她的形像絕對會從寡言少語的文靜高中生變成大逆不道的沒禮貌小屁孩的。

  「需要為天滿同學做點什麼嗎?」她問。

  班主任俯身,從抽屜裡抽出了幾本冊子:「是這樣的,老師希望你……」

  又拿「老師」作為自稱了呢。

  五條憐抿了抿嘴角,忍不住要偷笑出來,明明這也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

  「……能幫忙將這些復習資料送到天滿同學的手上。正好能給你們一個認識的機會。和你一樣,天滿同學也是很友善的孩子。」

  「唔……」

  和她一樣?可是她哪裡和善了?

  迷迷糊糊地,連句像樣的應聲都還沒來記得說過口,復習資料已然來到了手上。五條憐懵懵的。

  「可是。」她說了句傻話,「我不知道天滿同學在哪裡。」

  「別擔心,我會把他家的地址告訴你的。謝謝你啦,五條同學。」

  「哪裡哪裡……」

  五條憐笑得尷尬。

  實在沒想到,連點拒絕的余地都沒有,自己就被迫接下了這麻煩的活計。內心當然是叫苦不迭,嘴上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拒絕的話語當然是更加說不出口了。

  沒辦法,就捧起厚厚一沓復習資料把,別忘了拿上寫著地址的小紙條。五條憐二度邁過校門,可惜前進的方向並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這位倒霉缺課的天滿同學的家。

  不知該算是巧合,還是老天設下的惡作劇,天滿家完全和自家在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遠在半小時車程之外的吉祥寺——而五條憐連吉祥寺都沒去過一回。

  說不定應該借著這個機會順路去逛一逛?嗯……算了算了,還是早點結束麻煩差事,早點回家更好。

  跟著電車哐當哐當搖晃,行駛在地下的車廂也來到地上,灰撲撲的樓房從鐵軌兩側掠過,天看起來要下雨了。五條憐很憂愁,她今天忘記帶傘了。

  其實不止今天而已,她的書包裡一天都沒出現過三折傘的蹤跡,因為她每天都會想不起要把傘塞進書包的這件小事,而甚爾也每天都懶得提醒她。真該慶幸這些天來都是晴天,否則她一定會變成可憐的落湯雞。

  還好,列車駛過一段之後,她發現陰沉的天色並非是因為快要下雨,純粹只是傍晚即將來臨。這個季節,天總是黑得很快。

  在吉祥寺站下車時,太陽的下緣已經快要碰到地平線了。

  照著小紙片上的簡易地圖,五條憐大約繞了三次遠路,才終於找到了掛著「天滿」名牌的獨棟小屋。她仰起頭,忍不住眯著眼眸,總算把這棟房子裝進了視野裡。

  這一片區域幾乎都是小型的一戶建,外牆都是灰撲撲的顏色。天滿家的房子像個例外,設計成了歐式風格,淺米色的外牆是溫暖的色澤,占地面積也更大,門前還帶了一片小花園和車庫,精致到反而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才好了。

  天快暗下去了,天滿家卻並未開燈,每扇窗戶裡透出的都是一片黑洞洞的寂靜。

  五條憐試著按了按門鈴,沒有反應。等一等,再按一下,叮鈴叮鈴的聲音響了好久,卻沒有任何回聲。

  ……沒人在家嗎?

  踮起腳,從鐵柵欄門的空隙間打量幾眼,果然沒見到任何人,也沒有哪一盞燈亮起,大概真是沒人在家吧。

  真該提前讓班主任打電話,說一下會有自己這麼個倒霉蛋過來的。

  她郁悶地想。

  可惜事後的機智派不上半點用場,最該想的應當是現在該怎麼辦才對。

  五條憐四下瞄了瞄,倒是很順利地找到了信箱。

  正好,就把復習資料丟進信箱裡頭算了。

  這個念頭才剛冒出頭來,還來不及實現就立刻宣告失敗了——信箱的開口又窄又扁,當真是只能容納信件通過的小箱子。

  看看手中A4開本的紙張和練習冊,就算是折上四折,肯定也沒辦法塞進信箱裡。

  嘶——真麻煩。

  要不干脆把復習材料卷一卷,卡進柵欄門的空隙之間算了?如此一來,天滿隼這家伙一回來就能看到了。

  很可惜,這天才般(其實也沒有那麼天才)的念頭,暫且只停留在了設想的階段,怎麼也沒辦法付諸實際。五條憐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下不了決心這麼做,大概是她並不存在的良心在偷偷作祟,讓她沒辦法干出這種偷懶的小人行徑。

  這也不行,那也不可,既然如此,就只能苦等著了。

  五條憐輕輕嘆氣,靠在門邊,望著夕陽發呆。

  日光慢慢吞吞地沉到天際線的邊緣,她的影子被拉得無限長,一點一點消失在黑暗中,隨即街燈亮起,各個方向打來的光源在腳下投落了好幾道影子。她捧著復習資料,約莫變換了八十種站姿,可還是感覺大腦都快凝固住了。

  無聊。好無聊。為什麼還不回來?實不相瞞。她真的有點想回家了,念家的心情從沒有比這一刻更加強烈的了。

  五條憐滿不高興地撇撇嘴,把重心移到另一條腿上,無趣地晃悠著身子,任由晚飯吹拂發絲。實在無聊透頂了,她把手伸進了口袋裡。

  還是玩會兒手機打發時間吧,她想。雖然手機上也只有貪吃蛇和太鼓達人玩就是了。

  掏出手機,按量屏幕,電量槽空空如也,已經在可憐巴巴地跳動著催促她快點連接充電線了。

  往包裡翻翻……哎呀,備用電池也沒帶!

  五條憐頭皮發麻,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才好了。

  說不定她應該哭喪著臉,然後哀嚎上幾嗓子,可惜叫得再怎麼響也沒辦法改變現狀,她干脆收起了這番念頭,只好癟了癟嘴,把手機塞回口袋裡了。

  唯一的娛樂手段消失無蹤,眼下乏味和無趣成為了她永遠的好伙伴。它們手拉著手在五條憐的腦海裡跳舞,踩下的每一步都寫著無聊。

  左右看看,收回目光。再左右看看。看了太久,周遭的一切都快刻進DNA裡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無趣得不能再無趣,可她依然只能等待。

  天都黑了還不回家,甚爾會覺得不對勁嗎?要是手機還有電就好了,至少還能聯絡一下。可是「要是」不是「確實」。

  最後十分鐘。五條憐暗自在心裡對自己說。

  再等十分鐘,要是還無事發生,她就把復習資料留在門口。

  能等到現在,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說不定天滿家這一整天都沒有人在,總不能真把夜晚的時間傻兮兮的全浪費在這裡吧。

  下定了決心,等待似乎也不那麼乏味了,但東張西望還是免不了。五條憐低頭,寫在筆記本上的「天滿隼」這個名字再度撞進視線裡。她不自覺地咬了咬牙,回過神來才覺得有點牙酸。

  天滿……隼。

  這名字又有「天」又有飛禽,真是酷得要命,不用多想都知道一定是父母用心起的名字,就算愚鈍如她,都能多多少少猜出這個名字裡寄托了怎樣的情感。

  真好啊。也真壞。

  五條憐知道自己有點嫉妒,而這點陰暗的情感出乎預料地愈演愈烈,鮮明到讓她覺得渾身難受。

  果然,還是別等了吧——她現在連十分鐘都不樂意送給天滿隼這家伙。

  這念頭一冒出來,立刻就被本人采納了。她從包裡掏出便簽紙,貼在筆記本上,簡單把情況寫一下,不要忘記在落款處寫下自己的名字——專程前來的功勞可不能被磨滅。

  對了,不如把現在的時間也寫下來吧,這樣更顯得自己辛苦嘛。

  暗戳戳地在心裡這麼盤算著,她立刻付諸實際。才剛停筆,忽然聽到有車開過,她習慣性地往門邊躲了躲,便簽紙也被塞到了不知何處去。直到車燈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才意識到,這輛車是朝著天滿家的方向開過來的。

  車窗被搖了下來,探出女人的面孔。她隨即下了車,朝五條憐走過來。

  「你好。」她笑著打招呼,「是阿隼的同學嗎?」

  「唔,是的。」

  五條憐點點頭,視線卻越過了天滿家媽媽,落在了跟在她身後的高個子少年的身上。

  不用多想,他一定就是天滿隼了。

  這家伙個子和甚爾差不多,可能稍矮一點,瘦弱的身材襯得他有點不精神。厚厚的棉布口罩蓋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圓眼睛,不過這雙眼睛現在也疲憊地耷拉著。

  和甚爾的細長眼不一樣呢。不知道為什麼她居然在這麼想。

  病懨懨的,她想。

  真是白瞎了「天滿隼」這麼有期待的名字。


第94章 他才不會擔心自己

  嗯,自己好像冒出了很失禮的念頭呢。

  收回目光,五條憐趕緊中斷了不禮貌的想法,趕緊遞上復習材料,順便說明自己身為倒霉蛋搬運工的來意。

  「原來是這樣,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天滿家媽媽一臉抱歉,「我們不知道今天會有同學過來,所以直到現在才剛從醫院回來。真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

  「啊……沒事的沒事的,我也沒等太久。」

  無聊到整個人都快發芽了還算沒事嗎?自己的謊話真是越來越信手拈來了。

  「你一定等得很累吧,來家裡休息一下好不好?然後一起吃點草莓蛋糕,怎麼樣?」一定是愧疚感讓天滿家媽媽顯得格外熱情,「是我自己做的喲。」

  「唔——真的不用了。我得快點回家了,家裡人要擔心的。」

  甚爾真的會擔心她嗎?不好說,大概是不會的。

  不過,她確實還沒有彙報過自己的今天的行程,說不定甚爾他真的會擔心呢?

  這麼想著,難免叫人不安起來了。五條憐忍不住又瞄了瞄口袋,裡頭裝著早就沒電了的手機。

  真該帶塊備用電池的。她懊惱地繼續後悔這件事。

  於是,趕著要走的腳步收回來了。

  「不過,不好意思……」

  五條憐從口袋裡收回目光,抱歉地笑了笑。

  「可以借用一下您家裡的電話嗎?」

  居然要淪落到借別人家的電話,感覺有點慘。

  其實,大可以不打電話,就這麼不聲不響地回家的,但她總覺得甚爾會……

  啊,倒不是甚爾會擔心她,而是五條憐有點擔心他會不會想太多。

  以防萬一,還是先知會一下吧。

  「我還沒和家裡人說過今天要給同學送東西,手機也沒電了,所以——」她拿出早就亮不起來的手機,無奈地揮了揮,「——提出了這麼個不情之請,真不好意思。」

  天滿家媽媽趕緊打開門:「快請進快請進,確實不能讓父母著急呢。」

  「甚爾」和「著急」,這兩個詞真不搭呢。

  五條憐心想著,撓了撓頭,笨拙地說了句謝謝,跟在天滿家媽媽的身後,一起穿過庭院。

  像是有層奇妙的結界,邁過鐵柵欄的大門、真正邁入天滿家的地界之後,她感到了一股莫名的不自在,仿佛自己正在窺探什麼人的秘密,可她明明還什麼都沒有看到。

  此刻能夠看到的,不過是打理得相當精致的花叢,還有落灰的白色秋千,這些在她無趣等待時已經全部看過了。那時並未有任何感覺,為什麼現在要覺得別扭了?真怪。

  她是說她自己很怪。

  「那個……」

  走在身旁的天滿隼忽然出聲,帶著沙啞的嗓音。她愣了一下:「嗯?」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哦……說得也是。」

  她還沒自我介紹呢,得趕緊把漏掉的這個環節補上才行。

  「真不好意思,今天讓你等了很久。希望沒有耽誤你做其他事情。」

  又是這種很客套的話,讓五條憐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只能不自在地笑了笑,又說了點類似於「沒有的事」或是「我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之類的違心的話。

  通往屋門口的這段碎石小路其實並不那麼長,只是沉默將它拉拽得分外遙遠,盡頭的房門也像是遙不可及。五條憐後悔了——甚爾這種人怎麼可能擔心她。

  後悔也派不上用場了,眼下必須想一想怎麼打發掉此刻尷尬到窒息的時間才對。

  遲疑了一會兒,她問天滿隼,大概什麼時候會回到學校上課。

  「應該很快了。」

  他剛說完,就不受控地咳了兩聲,真叫人懷疑這話的准確性。

  「是嘛。」五條憐還是笑笑,「我也覺得你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謝謝。」

  「沒事。」

  其實真的很想問問他到底是生了怎樣的病——全怪她的好奇心在作祟。

  五條憐心裡還是有點數的,知道這話問出口會有多不禮貌,便乖乖地噤聲了,多余的話一句也不說。

  還好,大門就在眼前了。

  打開門,一眼就看到了擺在玄關處的電話機,都不用費心去找了。

  五條憐小聲地說了句「不好意思打擾了」,感覺自己分外唐突地闖進了別人的家裡。她努力讓自己只盯著電話機,不往別處去看,可視線還是不自覺在亂瞟。

  不過嘛,就算是東張西望,其實也看不到什麼特別的東西。玄關連接著長廊,能瞥見到的只有蜂蜜色的木地板和同樣色澤的溫暖燈光,其他房間的門都關著,看不出具體的裝修。

  電話機上方掛了畫,是稚嫩的小學生畫作。不用想,當然是來自天滿同學的得意之作。

  真好呢。五條憐想。

  這裡的裝修風格顯然比甚爾家更好。

  甚爾家是沒有什麼裝修風格一說的。家具和搭配全都來自宜家現成的樣板房,乍一看很精致,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出彩的地方,「家的溫暖」這種東西更是少得可憐。

  或許,她也該在家裡掛一點禪院惠的畫?但這孩子對畫畫好像沒有太多興趣就是了。

  甩甩腦袋,還是別想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了。她拿起電話,依著記憶,撥給甚爾的手機號,「嘟——」聲顯得好漫長。

  沒想到又要落入等待的漩渦之中,真是凄慘。

  幾秒鐘之後,電話接通了。

  「喂,甚爾?是我。」五條憐知道他肯定能聽出自己的聲音,便懶得說復雜的開場白了,直言道,「我馬上回家。」

  甚爾嘛,他只「哦」了一聲,別的什麼也沒說。好冷淡的答復。

  五條憐有點不高興。

  「你都不問我去哪兒了嗎?」

  大概是聽出她的心思了,也可能純粹地只想當個不動腦子的捧哏,甚爾這才說:「你去哪兒了?」

  「吉祥寺,正在給同學送復習資料。」

  「哦。」

  又是冷淡答復,這下她真的要生氣了。

  「你一點都不擔心女高中生的安危嗎?」

  「對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好像,被小瞧了?

  五條憐生著悶氣,語氣也變得硬邦邦的了:「反正我馬上就回來了。」

  「行。回來的時候記得幫我帶張彩票。」

  「你又中不了。」她無情地戳穿了甚爾的希望,「再說了,未成年人不能買彩票。」

  「裝作你是成年人不就好了?」

  「成年人才不會穿高中校服。好了,我掛啦。」

  「嘁——」

  呼……真是惱人又疲憊的對話。

  擺好電話機,五條憐准備偷偷溜走,可惜才剛推開門,就被天滿家媽媽捕捉到了蹤跡。她小跑幾步追上來,依舊是帶著客氣的笑。

  「要回去了嗎?真不好意思吶,害你在我家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家裡人是不是很著急?」

  「嗯——有點吧。」

  其實一點也沒有。

  甚爾這家伙,才不會為了她的事情急切呢。

  「收下這個蛋糕吧。」天滿家媽媽像變戲法那樣,從背後端出一個紙盒,「正好,可以帶回去和家裡人一起吃,就當是我的賠罪了。」

  「啊。」五條憐有點不知所措,「您太客氣了。」

  「你就收下吧。今天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了!」

  「唔……謝謝……」

  半推半就的,裝著蛋糕的紙盒就這麼來到了她的手中。天滿家媽媽送著她一路走出門外,很熱情地邀請她以後有空再來家裡玩。其實這樣的「以後」大概率不會實現,她也知道對方只是客套而已。

  於是,來時是捧著復習資料過來,走的時候卻捧著草莓蛋糕回去了,坐在電車上,又是一路晃晃悠悠,五條憐總覺得這一切帶著點不真實感。

  磨磨蹭蹭回到家,小海膽撲到身邊,興衝衝地說著「歡迎回來」,張開小手想要抱抱,可惜沒辦法如願了——五條憐的手裡拿著別的東西呢。

  「是草莓蛋糕喲。」

  「蛋糕!」

  小海膽振臂歡呼,頭頂上的每根尖刺都欣喜到舒展開來了。五條憐把蛋糕盒交到他手上,他一本正經地搬著它跑開了。

  「喲。」甚爾趿著拖鞋踱過來,整個人看起來都懶洋洋的,「回來了?」

  他說了句廢話,但五條憐也只能回答:「是啊。」

  「你跑哪裡玩去了?」

  「替同學送復習資料去了。我不是打電話和你說了嗎?」

  「是嗎?」他抓抓頭頂,「我剛才沒認真聽。」

  這家伙真是……沒話說。

  看她不服氣地撇著嘴,甚爾多少意味到不妙了,走過來搓搓她的腦袋,算是服軟了,可惜軟和話是一句都沒有。

  更怪的是,搓著搓著,他忽然低下頭,湊近的鼻尖嗅著她身上的氣味,嚇得五條憐猛地彈起來。

  「你在干什麼啊!」

  甚爾完全沒被她一驚一乍的大呼小叫嚇到,像條狗似的又嗅了嗅。

  「你聞*起來有股別人家的味道。」這就是他得出的結論。

  五條憐完全沒聽懂:「別人家的味道是什麼味道,我怎麼一點都聞不到?」

  「描述不出來,反正很怪。」他一掌拍在她的後背上,「趕緊去洗澡!」

  「知道了知道了……」

  ……這家伙真煩。


第95章 來自「哥哥」的請假需求

  又是平平無奇的一個清晨。坐在空空如也的教室裡,五條憐意識到自己來早了。

  至於為什麼早早地到了學校,大概率和今天醒得特別早的小海膽有點關系。

  「陪我玩陪我玩!」

  幾乎是剛醒過來,禪院惠就開始纏著她撒嬌。

  「誒?」說實在的,五條憐有點為難,「我上學會遲到哦。」

  如果休息日也就算了,偏偏今天是工作日。雖然學校裡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做的事情,但要是一不小心玩得忘了時間(或是禪院惠纏著不肯停),那她可就要吃遲到處分了。

  對於高中生的擔憂,小海膽當然是一丁點都不知道。他只眨了眨眼:「阿憐可以不去上學!我們玩嘛,玩嘛!」

  小小海膽,命令起來倒是霸道。五條憐可受不住這種撒嬌,趕緊以上學為借口,飛快地溜出家門了。

  然後就到得太早,完全無事可做了。

  「唉……」

  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跟禪院惠一起玩過家家或者是公主茶話會了。

  距離標准的上學時間還有一小時,這將是獨屬於她的六十分鐘,五條憐索性拋開了被旁觀的束縛,直接懶散又自在地岔開腿,架在桌下橫杠上的小腿伸得筆直,雙手則是揣在百褶裙的口袋裡,佝僂著身子靠在椅背上。

  她知道,現在的自己看起來絕對很像是個不良少女,也有點像是甚爾會有的姿態,但不得不說,這個姿勢真的好舒服。

  保持著這副自在姿態,五條憐盯著窗外發呆,感覺困意又開始發酵了,眼睛忍不住要眯起來。如果不是忽然被喊了一聲,她絕對會這麼睡過去的。

  「五條同學。」

  悶悶的聲音,好像有點熟悉。她猛抖了一下,瞬間回過神來。

  「怎麼怎麼?」

  從無趣的窗外收回視線,才發現天滿隼站在自己的桌邊,依舊帶著厚重的口罩,不過臉色總算是好一點了。

  上回說著馬上就能回到學校的他,結果還是連著休假了整整兩周。五條憐還以為他這學期都不見蹤影了。

  話雖如此,在那天之後,班主任就沒再叫她去送過復習資料了,大概是把這份苦差事委托給了其他倒霉同學吧。

  不管怎麼說,不是自己就好。

  在冒出了這一堆的想法之後,五條憐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醜陋坐姿好像完全暴露在天滿隼面前了。

  呃——

  尷尬感後知後覺地探出頭來,但很快就填滿了渾身上下的每個角落。她知道自己應該趕緊坐端正了,可不得不說,這副混子姿態實在是太過舒服,讓她怎麼也舍棄不了。

  再說了——她轉念一想——對方都已經看到自己是什麼坐姿了,要是突然變回端正模樣,反而會顯得自己很心虛吧?

  這麼想著,她瞬間覺得自己有了百分之百懶散的理由,心安理得地綻開笑容,對他說了一句早上好。

  「你也來得很早呢。」她默默地把岔開的腿合攏了。

  天滿隼把書包放在了她斜後方的空桌子上:「是的,今天家裡人順路送我過來。」

  「是嗎?真不錯。」

  揣在百褶裙口袋裡的雙手也拿出來了,裝作不經意地捋平百褶裙凌亂的褶皺。

  「之前幫忙送復習資料的事情,真的很謝謝你。」

  又提起這件事了。

  五條憐坐正身子,用手托著下巴,勉強地笑了笑:「真的只是很小的事情而已,不用謝我的。」

  「那天,耽誤了你很多時間。」

  「沒事的,我的時間不值錢。」

  而且,她的時間還很多——雖然說出這話總有種給自己立了flag的既視感。

  天滿隼似乎是笑了一下,能看到棉布口罩上壓出了一道小小的褶皺,而後就不再說什麼了。

  就和班裡的其他人一樣,他們之間不存在什麼特別的共同話題。

  再等待上一會兒,就有同學陸陸續續地走進教室了。他們同天滿隼問好,問問他身體是不是好些了,順便也和五條憐說了句早上好,不過這份「順便」也不是百分之百能夠觸發的。

  果然……

  五條憐忍不住想,天滿隼果然已經打入了這個班級的社交圈子裡——也就是說,完全和她不一樣。

  看來班主任所堅信的「你們同為轉校生關系一定會很不錯」的理論是完全錯誤的。她可不覺得自己能和他——或是其他的任何人——打好關系。

  那就接著發呆吧,窗外的雲變得逐漸厚重。昨晚忘記看天氣預報了,看起來今天不會是什麼好天氣。老師講的那些知識點也從耳朵旁邊美滋滋地溜走了。

  說實在的,現在到底處在一種怎樣的狀態呢?五條憐自己也說不好。

  一整個上午都在無趣和乏味中度過了,就連午餐也是乏味的炒面面包。其實也大可以不買炒面面包吃的,這依然是一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算是怎麼一回事的選擇。

  趴在桌上午休,教室裡的聲響好像完全與她沒有關系,她幾乎也要沉入夢境之中了。

  不知道是否能算是「還好」,就在她將將要觸碰到夢境的邊緣時,有人正在呼喚她。

  「五條同學。」

  一如既往的稱呼。

  五條憐抬頭,發現是教英語的羽田老師站在門口,正向她招招手。

  是叫她過去的意思嗎?難道她的英語小測驗做得很爛嗎?

  但就算真的做得很爛,也不能全部怪她吧。爛成績全是因為她在英語方面的基礎真的很差。

  她在心裡給自己找著借口,但還是磨蹭著站起來了,一步一步挪到教室門口,說實話,滿心都是不自在。

  「有什麼事嗎,老師?」她搶下對話的先機。

  羽田老師捧著一摞書,不知道為什麼表情看起來居然有點緊張,煞有介事一般:「剛才你哥哥打電話過來,說是家裡出了一點事,想要你快點回家一趟。」

  「哦——」

  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想了想,覺得自己也該表現得稍微緊張一點才對,於是立刻換上了一副慌亂的神色,還很做作地抹抹額角,仿佛她光潔的額頭上真的存在著多少汗水似的。

  「我知道了。」八成是甚爾有工作找她幫忙了,但這個事實可不能說出來,所以她還是維持著那副惴惴不安的神態,「我現在就回去一趟。那下午的課……」

  「就算作是休假吧。眼下肯定還是家裡的事情更加重要一點,不是嗎?」

  「是是是……」

  真是讓人意外呢,還以為自己會被記缺勤。

  五條憐偷摸摸後退了一小步,然後又退了兩步:「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羽田老師拍拍她的肩膀,「路上小心吶。」

  「明白。謝謝老師。」

  然後,只花了五秒鐘,五條憐就收拾好了書包,毫不猶豫地踏出了教室。坐在前排的七井紀子半開玩笑地問她是不是要逃課。

  「在『嚴謹誠實』的成實高中,逃課可是萬萬不行的喲!」她試著用可愛的圓圓臉擺出一副嚇唬人的模樣,結果完全失敗了,「可不能觸犯校規呀,五條同學。」

  「不是啦。」五條憐尷尬地笑笑。

  就算是真的要逃課,也不會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收拾書包走人的吧。

  「只是家裡有點事而已。」

  「這樣啊……」七井趕緊換回正經的面孔,衝她揮揮手,「那就明天見啦,拜拜——路上小心!」

  她也說了路上小心呢。

  五條憐不自覺地怔愣了一下,心想大家都太有禮貌了。她可不常說「路上小心」這種話。

  在正午時分踏出校園,多麼稀奇。但考慮到這是歸功於甚爾才得到的「特權」,也就覺得沒什麼好高興的了。

  等到學校的鐘塔尖頂消失在樓房之間,她就迫不及待地給甚爾打去了電話。

  「你的翹課時間開始了?」

  一撥通電話,就是這麼句挖苦的話。

  怎麼連他也這麼說,難道對高中生能開的玩笑話,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嗎?

  五條憐撇撇嘴。知道電話那頭的甚爾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於是更誇張地咧開嘴角,做了個難看的鬼臉。

  「對,我開始翹課了,感謝哥哥您的傾情幫忙。需要我做什麼?」

  他順著她那句報復似的「哥哥」接著說下去:「哥哥我希望你幫忙跟蹤一個人,不過在此之前,記得先回趟家,把你的相機拿上。」

  「需要我拍下目標對像的照片?」

  「倒也不是。只是覺得有相機追蹤起來會更加方便,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五條憐輕輕嘆氣,必須說一點重要的事實出來了。

  「可是,你不覺得高中生帶著這麼個誇張的長焦相機很格格不入嗎?」

  甚爾不以為意:「就說你是攝影社的好了。」

  成實高中可沒有攝影社這麼個社團。

  她真想這麼提醒甚爾,不過說了好像也沒用,五條憐索性不吱聲了,繼續對他的安排挑刺。

  「『作為高中生為什麼在上課的時間跑到街上拍照』,要是被人這麼問了,我該怎麼回答?」

  她沒有給出正面答復,只說:「你是不是在故意挑刺?」

  五條憐怎麼可能承認:「沒有,我只是在向你討教。」

  「你自己想答案吧。你又不是什麼動不了腦筋的笨蛋。」

  「哦……」

  「不過,你啊。」

  不知道甚爾這時候正在做點什麼,但是聽到了吱呀一聲,說不定是剛剛從床上起來。

  「你之前不是說過的嘛,就算是去上高中了也絕對不會耽誤我這邊的工作。難道,那個時候你只是在說大話嗎?」


第96章 淨說些了不得的大話

  「你之前不是說過的嘛,就算是去上高中了也絕對不會耽誤我這邊的工作。難道,那個時候你只是在說大話嗎?」

  說著這話的甚爾,一時聽不出到底是再用怎樣的語氣,但多少能夠聽出他的不滿。五條憐瞬間提心吊膽,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了。

  「既然只是在說大話的話,那我——」

  那他要怎樣?

  不再替她的高中學費買單了?不再找她進行任何與本職工作(所指的當然是咒術師殺手的工作)的協助?連帶著連零花錢都全部取消歸零?一切好像皆有可能。

  如果是以前,她還會順便再思考一下「被甚爾從這個家裡趕出去」的可能性,不過這種事情她最近想得倒是不太多——確切地說,其實是完全沒想過。也不知道這種安全感是從哪裡來的。

  五條憐等待著甚爾接下去的話語,但是他卻沒再說下去了,這份沉默也算得上是來自於贊助商的威脅。

  「知道啦……」

  沒辦法,還是先服軟吧。

  「我沒有不情願,也沒有在挑刺,你不要想太多。」

  干脆把責任推回給甚爾。

  「那我現在就回家咯?」

  「嗯。回來吧。」

  五條憐掛斷電話,踏上電車,哐當哐當搖晃上兩站。回到家時,甚爾卻不見蹤影,醜寶和惠也不見了。前者肯定是跟在了甚爾的後邊,後者嘛,大概率是被送去了托兒所。

  還有一部分的小概率是,他已經被帶去禪院家賣掉了。當然這只是隨意的亂想而已,才剛剛冒出頭來,就被五條憐以苦笑掐滅了。

  才不會有這種事呢。她想。

  從櫃子裡翻出相機,再裝上金貴的長焦鏡頭。真沒想到這個昂貴的機械還能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冰箱上貼著便簽紙和相片,凌亂的筆跡寫著目標對像可能出現的幾處地點,她得挨個調查一遍,直到找到目標對像為止。

  花了整整五分鐘,五條憐才終於分辨出了每個字的意思。把地址謄寫到手賬本上,她就出門了。

  早晨時還擠在一起的層雲,此刻已經散開了不少,空氣中漾著一點夏日的氣息。五條憐走在青空下,手裡捧著相機,心裡卻完全沒在想任何和這次任務或是目標對像有關的事情。

  她在想的是,再過幾周,第二學期就該結束了,時間過得實在是有點太快了。但這也是因為自己轉學的時間節點比較微妙。

  第三學期,然後是高二,再然後,高中也會很快結束。之後要做點什麼呢,一直當甚爾的萬能小助手嗎?

  忽然冒出來的想法讓五條憐不由得猛抖了一下,可能是心虛又或者是恐慌的心情鑽了進來,瞬間就填滿了她的整個思想。

  是了,以後該怎麼辦呢?

  這不是現在就得思考的問題,但一定是必須思考的事情。

  很想問問甚爾,正如每一次她感到未知或是迷惘時會做的那樣,但如果是甚爾,他一定也給不出什麼好答案,八成還會用一點無聊的廢話把話題搪塞過去。畢竟,他是個沒有「未來」的男人。

  他總是看起來好像很活在當下的樣子,可在很多時候,五條憐都覺得,他只是「當下」的囚徒,困在這一刻與過去的每一秒鐘。

  在時間向前推進之前,他始終是個既定的、不會改進的存在。即便「未來」真的已經到來了,他也依然不會發生任何變化。他依賴在此刻。

  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他呢。五條憐自嘲地心想。

  她和甚爾並沒有什麼區別——喪家犬的身份沒有區別,困在過去的這一點沒有區別,就連暗淡到一望無前的未來也是如出一轍。

  她甚至還不如甚爾,畢竟他還被冠上了咒術師殺手這麼個駭人的頭銜,而自己僅僅只是蜷縮在殺手影子裡的一團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才好的、渺小的存在罷了。

  直到今天,五條憐還在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走。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思考什麼未來了。沒有意義。

  放棄思考的那個瞬間,她忽然覺得暢快了好多,整個人都變得無比輕松。她甚至能夠輕快地蹦跶在天橋上,先對著遙遠的路牌拍下了一張根本不能算作是攝影作品的難看照片。

  在目標對像可能出現的地點撲空了三回,直到登上了東京塔瞭望台,她才終於找到了一點蹤跡。

  居高臨下地看著變得無比渺小的高樓,其中的一棟寫字樓裡,走過了和目標對像很相似的女人。五條憐立刻舉起相機。

  只需要縮短焦距,炮筒般的長焦鏡頭將數百甚至數千米的距離壓縮到根本不存在。目標對像行走在頂層的玻璃窗邊,目光的方向似乎是在注視著大樓腳下穿梭而過的人群,一邊看著一邊露出了滿不在乎的笑,殊不知自己也變成了他人視野中的注視對像。

  確定了目標對像所在的大致區域,東京塔瞭望台就沒有徹底失去所有的趣味性了——反正她也只是為了目標對像才花錢買下瞭望台的門票的。

  立刻下樓,朝著寫字樓所在的方向而去。五條憐時不時舉起相機,用鏡頭瞄准著目標對像的動向。

  「喂!」

  身後傳來好不禮貌的呼喊,一個陌生的男人衝著她大吼。

  「這裡不許拍照!」

  相機還舉在手中,畫著紅色大叉的「禁止拍照」的告示牌也終於闖進了視線裡。

  剛才看得太認真了,完全沒有發現還有這麼塊告示牌立在眼前。

  五條憐尷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幸好,陌生男人又開口了。

  「你拍照了對不對?快點把相片刪掉!」

  好嘛,這一開口還不如什麼都不說呢。

  不只嘴上凶巴巴,他還伸出了手,要去搶她的相機。明明這家伙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執法人員或是正經的工作人員。

  再說了,為什麼這個路段不允許拍照呢?真搞不懂。

  唯一能想明白的是,五條憐一點都不想要被這種家伙觸碰自己的相機,更不樂意把相冊拿給他看——這可是她的隱私!

  於是,就剩下一個選擇了。

  沒有多思索半秒鐘,五條憐毫不猶豫地轉身,往前一陣狂衝。

  顯然是被她的果斷行動嚇到了,陌生男人愣了一小會,這才撒腿追上,而五條憐早就同他拉開好一段距離了。

  快跑快跑……怎麼每次遇到正經的大事,總免不了要狼狽一番呢?

  她自嘲地在心裡這麼想著,朝右方的小巷拐過去。掛不住腳跟的制服鞋松松垮垮,伴隨著邁出的每一步啪嗒啪嗒響個不停,一個不小心,居然從腳上掉了下去,害她一腳踏在了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嘶——怎麼會有這麼尷尬的事情!

  想要回頭去撿起來,可身後傳來了「別跑!」「給我停下來!」之類的咆哮,而且越來越近了。

  聽到這種話還會乖乖停住腳步的,除了蠢蛋就只有傻子了。

  依舊是毫不猶豫地,五條憐拋棄了自己的鞋子,一腳深一腳淺地接著往前跑。

  越過一道圍牆,再從公共棒球場穿過去,最後找家便利店,悄無聲息地在裡頭窩上十分鐘(順便吃了一根冰激凌和一小包薯片),陌生男人的身影並未追上來。

  所以……安全了嗎?

  五條憐深呼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腿酸腳痛。

  要不,還是回去把鞋子找回來了吧?

  在這個問題上,五條憐糾結了好一會兒。

  雖然這真的不是一個什麼值得思索太久的問題,但五條憐也有著自己的苦惱點。

  譬如像是,沒有了鞋子,明天該穿什麼去上學。又比如說,現在折返回去,有沒有可能與陌生男人打照面,然後繼續被要求交出相機刪除照片。

  最最糟糕的可能性是,這個男人拿走了她的鞋子,目的當然是作為要挾。

  如果真是這樣,可就有點太過變態了。

  思來想去,沒有鞋子這件事好像比被窺探相機中的尊嚴更加糟糕。況且就算是最變態的可能性實現了,她也一定能有辦法搶回鞋子且保護相機……吧?

  下定了決心,還沒來得及付諸實際,甚爾的一通電話就打過來了。

  「確定目標對像了所在位置嗎?」

  「確定了……啊不,等等,我再看看。」

  天曉得在她「逃亡」的期間,目標對像有沒有移動過。以免被抱怨一頓,還是先確定好結論吧、

  「你沒有在認真完成工作嗎?」甚爾的語氣聽起來不太高興。

  「哪有!我只是……反正情況很復雜,我就不在電話裡和你解釋了!」

  有時間糾結她的工作成果,不如再給她一點調查的時間呢。

  四下看看,熟悉的寫字樓出現在街對面。

  正巧,從這個角度也能夠看到目標對像的蹤影——甚至還更近了一點。

  這下五條憐可以放心了,立刻對電話那頭的甚爾送去了肯定的答復。但甚爾卻只問她在什麼地方。

  只等了半分鐘,他就現身了。

  「你……」

  他的視線上下打量了一番,從頭看到腳,最後化作一聲不知所謂的輕笑。

  「你怎麼變成灰姑娘了?」


第97章 變成灰姑娘啦!

  灰姑娘……這個描述其實還挺貼切的。

  至於禪院甚爾先生為什麼能夠說出如此精准的比喻,全都是因為他最近跟著禪院惠看了不少公主電影。

  五條憐心情復雜,本想吐槽一下甚爾與公主故事——尤其是灰姑娘——有多麼不搭,但此刻果然還是尷尬感更甚,害得她一時啞口無言,丟了一只鞋子的那只腳也只能尷尬地縮在後頭,無所適從。

  在甚爾「你快把事情全都說出來」的目光催促下,她把自己的灰姑娘故事一股腦兒全都倒出來了,說完就忍不住要嘆氣。

  「所以。」可不能忽略了她現在慘淡情狀,「待會兒我們能先去買雙鞋嗎?」

  他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雖然我很想讓你去,但是不行。接下來還有事要做。你會幫我的,對吧?」

  「幫忙啊?會是會啦……」

  丟了鞋子的右腳更覺得不自在了,不受五條憐控制似的動來動去,像只奇怪的小蟲子。

  「但我不能就待在這裡等你嗎?」她故意表現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姿態,「放心,就算是隔著一段距離,我也會努力提供支援的!」

  甚爾當然也有他的堅持:「不能。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拉著你個麻煩家伙一起過去?」

  「唔……」五條憐居然真的很認真地開始思索起來了,「你需要一個人改變你的運氣?或者是,你想要一個吉祥物?」

  吉祥物……

  他癟著嘴,有點無奈:「你哪裡吉利了?」

  論運氣,五條憐絕對算是最差的那一檔。就算真有些幸運的好事能夠發生在她的身上,也不全是好運作祟,而是她真的有夠努力。五條憐本人也對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當甚爾這麼說的時候,她一點也沒覺得生氣或者是難過,反倒笑著推了推他的手臂。

  「哎,負負得正嘛!」

  課堂上學到的知識,一下子就能付諸實際了。看來上高中還是挺有作用的嘛。

  甚爾懶得搭腔,把話題從吉祥物上拉了回來。

  「我今天需要一個有咒力的人來幫忙,所以你得跟在我的身邊。至於鞋子的事情嘛……你先忍一忍好了。」

  說著,他突然擠出一點笑容,說不上體貼也算不上溫柔,只看得人心情微妙。

  「就當是返祖了,反正我們都是猴子。」

  他說得倒是豁達,實際上他才是那個兩只腳都穿著鞋子的猴子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堅持顯然也沒用。五條憐別過頭去,背著甚爾做了個鬼臉——並且完全沒有發現店裡的玻璃窗把她的這點小秘密徹底暴露了——順便默默地往購物籃裡加購了三個甜甜圈和年輪蛋糕,結賬之後就一股腦地吃掉了。

  接下來就是等待,等著目標對像下樓。

  感謝並不存在的負負得正的效果,目標對像很快就消失在了頂樓。數分鐘後,她的蹤影再度出現在了樓下。

  搭乘著一輛看起來就很豪華的跑車,她馳騁而去。甚爾和五條憐也搭上計程車,一路跟到豪華別墅前。

  「就是這裡了,也到你發揮作用的時刻了。」

  甚爾朝她勾勾手指。

  「布下「帳」吧。」

  五條憐茫然地眨眨眼:「……「帳」?」

  意料之外的笨蛋答復,他也茫然了那麼一秒鐘,忍不住回頭向她投去目光。

  「你不知道「帳」是什麼?」

  「嗯……」她還是一臉茫然的,「對不起。」

  「沒事,不用道歉。」

  雖然出乎意料沒錯,但也還算是情理之中,甚爾其實可以理解。

  暫且先解釋了一下「帳」的定義,他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還能教導一個有咒力的家伙關於咒術的事情。

  「你只要專心凝結你的咒力,然後念出『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濁殘穢,皆盡祓禊』這句咒語就好了。」他說,「不難吧?」

  「聽起來是挺簡單的啦……但甚爾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你不是沒有……哦,抱歉。」五條憐趕緊捂住嘴,「我不是故意的。」

  甚爾依然說「沒事」。

  他並不很介意五條憐說出他沒有咒力這個悲慘的事實,就好像他從來不會嫌棄一個和他一樣的賭鬼抱怨柏青哥的機器中獎率越來越低。

  「小時候學過。」他坦白說,「那會兒禪院家還對我抱有期待(雖然也不是什麼美好的或者是燦爛的期待,他想),所以會教給我和咒術師相關的事情。他們不相信世上存在著完全沒有咒力的人。」

  「這樣啊……」

  「結果試了無數次,我還是什麼都做不到,被那個家罵成是連「帳」都放不下來的廢物。看來你比我還廢啊。」

  「我沒被教授過任何和咒術師有關的事情,所以——」

  所以,就連被罵「廢物」的機會都少得可憐。

  啊,倒不是說她又多麼想被罵啦。畢竟「被無視」和「被罵」是同一種等級的暴力。

  五條憐眯起眼,看著甚爾。

  果然,他們還挺像的。她忍不住這麼想。

  甚爾被她這副直勾勾的目光盯得發怵:「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她趕緊搖頭:「沒什麼。我會努力把「帳」放下來的。」

  「不是『努力』,是『必須』。我要把這次的暗殺任務偽裝成是別的家族的尋仇,而咒術師對咒術師的殺戮,肯定少不了「帳」的掩護。」

  原來是出於這個理由,才把自己也帶過來了呀。

  五條憐沒覺得有多失望或是怎樣。她只覺得很慶幸。

  還好,自己至少有咒力,是能夠派上用場的存在。

  於是更無法想像放不下「帳」的甚爾在那個家裡會是怎樣。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一股強烈的衝動,促使著五條憐踮起腳尖,伸出手,搭在了甚爾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甚爾猛地站直了身:「拍我腦袋干嘛?」

  五條憐決定裝傻:「不干什麼。」

  她裝得實在是太蹩腳了,甚爾都懶得戳穿她,甩甩腦袋,想把留在頭頂上的那點觸感全部甩開。

  果然。

  甚爾想,果然在被醜寶吃進去之後,她在自己的面前越來越不加掩飾了。

  而這顯然不是什麼好事。他遭殃的腦袋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輕哼一聲:「你這家伙真夠沒禮貌的。」

  「我哪有!」

  五條憐不太服氣,甚爾也懶得多說什麼。

  既然如此,還是先放下「帳」吧。

  該說是孺子可教呢,還是身為老師的甚爾教導成果顯著呢,只嘗試了一次,透黑色的弧形屏障就籠罩住了整棟別墅。別墅裡的人也意識到了不對勁,透過窗戶,卻只看到了獨自站在門口的男人。

  說是獨自,也許並不准確,因為他的脖頸上還纏繞著一只紺紫色的醜陋咒靈。他忽然笑起來,把手伸進了咒靈的口罩。

  不妙。大事不妙。

  屋裡的人眼睜睜看著他掏出了一把特級咒具——

  ——怪物獵人聯名款限量PSP!

  ……不對勁!

  甚爾愣了愣,醜寶也愣了愣,而最該對此負責的五條憐正惴惴不安地待在外頭,生怕自己布下的這道屏障半途破碎。

  雖然甚爾說「帳」碎了也沒事,但這種事要是真的發生了,未免也太丟人太尷尬了,所以絕對不行!

  憂慮感讓五條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繞著一顆小樹轉悠了好幾十圈,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破碎聲。

  回頭一看,「帳」已然裂開。從最龐大的那處裂口中,甚爾慢步走出,陰沉的面孔上還沾著血。

  看來……圓滿完成工作了?

  她咽了口緊張的唾沫,默默跟了上去,遞上手帕。甚爾也伸出手,遞過來的當然是五條憐的怪物獵人聯名款限量PSP。

  「你干嘛把這種東西塞在醜寶的嘴裡?」他好無語,「掏出來的第一把武器就是PSP,真是要笑掉大牙。」

  「呃——」

  其實五條憐也有點想笑,但她絕對不要發出半點不禮貌的動靜。

  「放在醜寶這裡不容易丟嘛!」說著,她又把PSP塞進醜寶的嘴裡了,「這台游戲機很貴呢。」

  甚爾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明明以前是那麼嫌棄醜寶的。」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不能混為一談啦!」

  自知丟人,五條憐一直是笑眯眯的,還推著甚爾往前走,生怕他再提及半點和剛才的尷尬事情有關的話題。

  「既然什麼都沒落下的話我們就快點走啦,正好趕緊接惠惠回家。」

  不知道是這句話中的「惠」還是「落下」讓甚爾頓住了腳步,他終於開始正視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於是表情也變得委外僵硬了。

  「對了。」一開口,他也沒想到自己的話語居然聽起來如此別扭,「因為今天難得地提到了禪院家的事情,所以讓我想起了一件事來著。」

  「哦?」五條憐探身過來,歪過腦袋看他,「什麼事情?」

  要不要說呢?甚爾遲疑了。

  說了能減少心裡負擔,不說的話,日後暴露了,絕對要被五條憐埋怨一番,他可不樂意。

  「其實。」

  所以。還是說吧。

  反正這件事情也藏不住。

  「我還沒有和禪院家的老頭子說,我要取消對惠的那場交易。」


第98章 感覺耳朵好像出現了問題?

  五條憐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一點小小的問題,否則她不會聽到甚爾說出了他還沒有取消賣掉惠的那場交易。

  所以,她很愚蠢地遲鈍了好長一段時間,而這麼久的踟躕帶來的反饋也只是一句遲疑的「啊?」而已。

  「……啊?」她甚至還「啊」了不只一回,幸好下一秒就轉成明確的抱怨了,「你不是答應我了嗎,只要我賺到足夠的錢就會取消交易的,難道你又想反悔?」

  「又」……這詞說得。

  甚爾越聽越覺得郁悶,總覺得自己像是被釘在了羞恥柱上,正在被五條憐高高在上地批評。

  不得不說,這可不是什麼美妙的滋味。

  正想要替自己辯解兩句,五條憐忽然又「啊」了一下——這回可是恍然大悟的「啊!」。

  「你是想要兩頭通吃,對吧?」她很認真地瞪著他,一副認真面孔,仿佛真有這麼回事,「你既想要我賺來的五千萬,又想要賣掉惠的十億元,沒錯吧?你這個貪婪的家伙!」

  好嘛,現在甚至被打上「貪婪」的標簽了。真是糟透了。

  甚爾一度啞口無言,也不知道是無奈到無話可說了還是怎麼的,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伸出手來,摁在五條憐的腦袋上,用力壓下去,還搓了好幾下,害得她險些被埋在土裡。

  「你干嘛你干嘛!」五條憐當然叫嚷起來了,「現在可不是讓你插科打諢的時候!」

  說著這話的她像個大人,仿佛他們的立場完全換過來了,聽得甚爾不太開心:「什麼插科打諢……先不說我是不是個貪婪的家伙,『貪婪』本身也不是什麼糟糕的品格吧?」

  人就是要貪婪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嘛,那種豁達的或是舍己為人的家伙都是些笨蛋。

  五條憐可不會搭理他的這番悖論。*她板起臉:「在別人身上也許是,但禪院甚爾,你這家伙一旦貪婪起來,絕對會壞事!」

  「你——」

  好嘛,根本沒辦法反駁。

  既然如此,還是趕緊替自己辯白兩句吧。

  「我沒有兩頭通吃的打算,畢竟某些人掙來五千萬已經費了大勁了,要是還貪心得想要二者兼得的話,某些人絕對會在夢裡殺了我吧?」

  他說著意味不明的「某些人」,目光卻無比明確地注視著五條憐,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了。

  五條憐懶得理會他拐彎抹角的定義,也不打算推辭這個「某些人」的身份,直白地舉起了拳頭:「在夢裡殺了你應該不會,但一定會狠狠地揍你。」

  甚爾低頭,瞄了眼她不如沙包大的拳頭,一點都沒被嚇到:「就用這個揍我啊?」

  「如果你希望我用更可怕一點的工具——比如像是掃帚或是拖把——也完全沒有問題。」

  「算了吧,你又不是禪院家的那群煩人的老頭子。」

  只有那種人才會抄起手邊一切趁手的東西對他拳腳相加。

  「那你干嘛還不取消交易?」五條憐還是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甚爾聳肩,表情稍有那麼一點不爽:「不想唄。」

  「這有什麼好不想的?」

  「換句話說,現在讓你去聯系你親愛的六眼哥哥,你真的能馬上就付諸行動嗎?如果你說能,我會說我佩服你的。」

  「呃——」

  沒料到他會這麼突然地提到五條悟,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思緒幾乎要飄散到不知何處去。

  幸好幸好,飛散的思維很快就被現實拽回來了——現實情況就是,她的心髒正在無比不安地跳動著。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她決定裝傻。

  「意思就是,要下定決心做一件麻煩的事情,沒有想像得那麼容易。

  很輕地,甚爾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他此刻心裡正在想什麼,八成是已經被麻煩的思緒填滿大腦了吧。

  說實在的,五條憐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包括這份倦怠般的厭煩也可以全盤接受,但是她無法認同。

  「再晚的話……會來不及吧,不是嗎?」她看著甚爾,「你想在失去惠之後再後悔沒有盡快去做嗎?」

  不知道為什麼,甚爾很不喜歡她的目光。

  可能是因為這雙深藍的眼眸中終於出現了類似於藍洞般的秘密,也可能是其中會倒映出淺淺的他的影子,他不願意去看。

  「……你說話為什麼像個老師一樣?」他只用這句反問作答。

  「是嗎?」五條憐聳聳肩膀,「這說明我每天去學校真的有在認真聽講。你對此高興嗎,贊助商大人?」

  「還行吧,一般般高興。」

  學著她的模樣,甚爾也聳起肩膀,垂下時,莫名感到其他所有的心緒也一起掉下去了,拉扯著呼吸一墜、

  「既然高興的話。」趁著這個機會,五條憐拋出正經話題,「那就趕緊去把事情解決掉吧。繼續拖著可不好。」

  好像被說教了。甚爾故意重重嘆氣:「知道了。」

  「今天就去!」

  「今天?」

  這家伙還真會壓榨人哩!

  甚爾想要反駁,對上的依然是五條憐正經的面孔。

  今天的自己好像顯得格外窩囊,在她的面前都無法說出什麼辯駁的話語,如同小船一樣被她推著往前走。

  或許,也是因為他自己不想再停在原地了。

  既然達成共識(勉勉強強算是達成了共識),那就不要浪費時間,趕緊付諸於實際吧。

  打車回家,就近找了個電話亭,甚爾鑽進了紅色的格子間,把五條憐關在了外頭。

  「我可不想用私人手機給禪院家的家伙打電話。會沾染上爛橘子的臭味的。」

  這就是他選擇公共電話的理由,但五條憐怎麼想都覺得是因為他不想被自己聽到對話。

  甚至,很有可能,到了這一步他還想接著逃避——這可不行!

  『

  既然自己在這裡了,那她當然要監督著甚爾完成使命才可以。

  這麼想著,五條憐瞬間充滿了使命感,連一刻都不想耽誤,趕緊把耳朵貼在了門縫上。

  冷冰冰的的玻璃貼在了臉頰上,凍得人打了個機靈,她趕緊後退了一點,和玻璃隔開一小段距離。透過這層透明的屏障,聽到了嘰嘰咕咕的嗡嗡聲。

  現在能夠確定的是,甚爾確實是在打電話沒錯。至於是打給什麼人的,電話裡又說了哪些事情,這就無從得知了。

  屏住呼吸,繼續耐心去聽。還沒來得及分辨出一個字,玻璃忽然又拍到臉上了,啪的一聲,差點把她扇飛。

  「啊痛痛痛痛……」

  她趕緊揉揉臉,真懷疑自己的臉頰已經腫得不對稱了。

  甚爾倚在電話亭邊,抱著手臂看她,很意外的,居然沒有露出什麼幸災樂禍的表情。

  「活該。」鬧人的話倒是一句都沒有少說,「誰叫你非要當扒牆角的小老鼠。」

  「我——」

  真想替自己辯解幾句,可惜屬實沒有多少辯解的余地,畢竟她剛才的偷聽行徑確實是扒牆角的小老鼠能做出來的事情沒有錯。

  再揉一揉臉吧,五條憐直起身,挪到他身邊。

  「怎麼說,交易取消了嗎?」這才是眼下的重點,「不會是不順利吧?你這通電話結束得很快嘛。」

  「一點也不順利。」甚爾扯扯嘴角,「老頭子根本沒耐心聽我說了什麼,給我丟過來一句『有空來禪院家我們親自商量』就掛斷了。煩死人。」

  當時約定交易時,臭老頭倒是願意屈尊紆貴地離開出禪院家,到了解除交易的時候,卻又躲回到那個腐臭的龜殼裡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才好。

  五條憐眨眨眼——這樣的事件展開可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了。

  「那……」她必須問問,「你要回一趟禪院家嗎?」

  代入自己的角度,她可不想回到五條家。哪怕是為了禪院惠,她也要在「回家」這件事情上好好地猶豫一下。

  「不回去,然後呢?你最喜歡的惠就會被賣掉了。」他的語氣好生硬,像是冰塊砸在地面上,「解除交易才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五條憐不是很高興:「別把責任推到我的身上。如果不是你真心想要解除交易,那不管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都不會改變你的決定的。」

  她心裡很有數,自己可沒有本事改變甚爾的想法,正如他也沒辦法扭曲她的決心一樣——所以,一切的變化,全都是源於自己的內心罷了。

  對於這一點,甚爾當然也是心知肚明,但他依然不想承認。

  一定是因為五條憐,所以現在才落得這種下場了。他告訴自己。

  煙癮翻滾著湧了上來,摸摸口袋卻連煙頭都沒有摸到,路上也掛著巨大的禁煙標志,他的渴求完全落了空,只好化作一聲嘆氣散在風中。

  「行吧。行吧。」他罷休了,「那就去吧,明天就去。」

  「加油哦,甚爾。」五條憐像模像樣地拍了一下甚爾的肩膀,「一定沒問題的!」

  甚爾干巴巴了笑了兩聲:「你這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算怎麼回事,不會是以為你能從這份苦差事裡逃走吧?」

  「我哪有高高掛起?……不對。」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立刻警覺起來了。

  「你的後半句話是什麼意思?」

  很忽然的,甚爾換上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伸出手,親昵地攬住五條憐的肩膀,仿佛他們之間的關系真的有這麼好。

  「讓你跟著我一起去禪院家的意思。」


第99章 並不愉快的拜訪

  「我?」

  五條憐又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沒有出問題了——質疑了這麼多次,說不定真的已經出問題了。

  「你說,要讓我和你一起去禪院家?」

  甚爾點頭。她這副驚訝到極點的反應很符合他的設想,他可以說是心滿意足了。

  「沒錯。」他給出簡潔的回答。

  「可我去了也沒什麼用啊。」雖然不想承認,但這確實是事實沒有錯,「因為我很沒用的。」

  「我知道你沒用。」

  「你怎麼還應下了!」

  倒是給她留點面子啊!

  「但是呢。」

  甚爾垂眸,余光的一角還能瞥見到五條憐歪歪扭扭的腳步——差點忘記了,她現在還處在灰姑娘的狀態。

  「要是你跟著一起去了,說不定能分散那些人對我的注意力。」

  她歪過腦袋:「真的不是因為你一個人去會害怕嗎?」

  「你覺得我會害怕?」

  「嗯。」

  五條憐抿了抿唇,開口時,心髒跳得有點太快了,幾乎要伴隨著話語一起吐出來。

  「沒辦法取消交易,沒辦法阻止惠惠被賣到你討厭的那個家的命運,這不可怕嗎?我覺得很可怕——我會因此害怕。」

  她說。

  醜陋的恐懼就這麼赤。裸裸地剖析在甚爾的面前,他也不由得愣了愣。

  「沒什麼好怕的。」他移開目光,只看著腳下的人行道地磚,「會順利的。」

  「這算是你的『獲勝宣言』嗎?」

  「不算。」

  「行吧……」

  搭腔失敗了。

  難得下定了決心,那當然是說干就干,隔天他們就來到了禪院家門前。

  「你們家……還挺大呢。」

  看著華麗的門扉,五條憐忍不住發出了這種很庸俗的感嘆。

  甚爾不高興地撇著嘴。

  「什麼叫『你們家』?」

  五條憐裝作天真模樣,仿佛一點都沒有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不對勁:「就是禪院家的意思呀。」

  「我家是我家,禪院家是禪院家,別混在一起。」他從鼻子裡噴出一聲不滿的輕哼,「再說了,這有什麼好感嘆的,御三家不都是一樣的豪華做派嗎?要我說,你們五條家的大門,一定也很漂亮吧?」

  他故意在「你們」這兩個字上咬了重音,聽得五條憐心裡憋火,可是也沒辦法反駁或是否認。

  畢竟,五條家的大門真的很豪華。

  不愉快的話題到此結束,他們誰都不說話了。甚爾往前走了兩步,向門房通報自己的來訪,結果卻被告知今天老頭兒不在。

  「啊……」聽到這個消息,五條憐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下去了,「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和她哭喪著臉的模樣完全不同,甚爾一臉明媚,大可以和今日放晴的天氣媲美。

  「回家唄!」他輕快地說。

  「只能回家了嗎,不能再做點別的什麼嗎?」五條憐還是覺得不太甘心,「我今天可是請假了耶,怎麼能浪費這難得一次的缺勤!」

  「我知道。」她的請假電話還是他打的呢,「就當是休息了。明天再來吧。」

  「那明天也是接著請假?」

  「不然呢?難道你就這麼想要回去上學嗎?」

  「唔——」

  五條憐遲疑了。

  說實在的,其實也沒有那麼想要去學校,只是這種脫離了既定日常的感覺讓她覺得有點微妙罷了。

  隔天是個下雨天,以「雨天出門會弄濕鞋子」作為借口,這一天甚爾根本沒出門,五條憐也只能郁悶地窩在家裡。

  雨下了一整周,假當然也休了一整周。現在輪到自己被送作業了,上門的還是坐在她前排的七井紀子。就在她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邀請人家進來坐坐的當口,對方就已經笑眯眯地跑回家了,害得五條憐覺得自己是個超級沒禮貌的家伙。

  不過——她轉念一想——要是真的把對方邀請到了家裡,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家庭構成呢?

  她和哥哥以及哥哥的孩子住在一起嗎?好怪的一個家。

  想到這裡,她就忍不住開始慶幸自己只是個沒禮貌的家伙了。

  淅淅瀝瀝的雨終於停下之後,也還是沒能迎來晴日,不過陰天並不能構成甚爾懶惰的理由,於是他們再度踏上了前往禪院家的路上。

  繞過漫長的圍牆,從牆內探出枝條的松樹泛著一股濃郁的香氣,不知道禪院家的庭院會是怎樣的。五條憐有點好奇,但也沒有那麼好奇,不過,如果能有機會看一看,她會覺得高興的。

  圍牆走到盡頭,右拐,再走到盡頭,熟悉的華麗大門再度出現。這次的通報總算是沒有落空,老爺子正好在,他們倆被請進了家中。

  說是「請」,其實也不貼切,因為根本沒有人特地引見他們,看門的老大爺也狗仗人勢,翻了翻眼皮就算是給予通行的許可,直到走遠之後,還能聽到他發出一陣輕哼。

  到底有什麼好哼的?搞不懂這家伙哪兒的傲氣。

  五條憐在背後偷偷做鬼臉,卻被甚爾提醒說不要分心。

  「那家伙一貫就是這樣子的。」甚爾告訴她,「不用理他。反正你這輩子只會和他見面一次。」

  「不只一次。」五條憐認真地眨眨眼,「待會兒出去的時候,還要再見面的。」

  「……也是。」

  有點無奈,不過的確是事實沒錯。

  「對了對了,你知道嗎?」

  五條憐小跑著湊過來,碰碰他的手臂,刻意用輕快的語氣說,

  「我和大多數陌生人的第一次見面,正是和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在那短暫的一眼之後,很可能直到死去我們都不會相見了。」

  「從學校裡學到的?」甚爾好掃興。

  還好還好,五條憐的興致並沒有被這麼一句話掃走。

  「是啊,不然還能在哪裡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

  她輕快的步伐幾乎要蹦跶起來,甚爾真不知道她為什麼在禪院家也能這麼高興。

  大概是因為,她從來都沒有在這個家裡待過吧。

  如果是行走在五條家,她一定會像是現在的自己一樣,腳步沉重,黏連踟躕。

  「也就是說。」

  她忽然停住腳步,豎起一根手指,像是想起了什麼很了不得是的事情,卻害得甚爾不得不停住腳步,回頭去看她。

  「接下來再和看門人見面,就是我們和他人生中最後一次相見了。」

  甚爾愣了愣,這才笑出聲來。

  「你就這麼安慰你自己?」

  「不然就沒辦法釋懷了,不是嗎?」她小跑著追上來,「禪院家的格局和五條家很像呢……你以前住在哪裡?」

  「被趕來趕去的,很多地方都住過。最後住在了護衛隊的大通鋪裡。」

  「護衛隊是什麼?」

  「是沒有術式的廢物的歸宿,最後會變成保護咒術師而死的雜兵NPC。」

  「真不容易……」

  甚爾發出一聲輕笑:「真變態才對吧?」

  「是挺變態的。」頓了頓,她接著說,「我住在偏僻的小院裡,那裡光禿禿的,冬天會很潮濕。」

  其實五條憐也不知道自己說起根本不想提及的那個家是為了什麼,或許是因為在甚爾的面前說起的話,他們就可以一起舔舐傷口了。

  「以前我射箭的時候不小心殺死了只小鳥,我把屍體埋葬在了小院的門口,後來那裡開出了藍色的花。」

  「是什麼品種的花?」

  「我不知道。」她坦白說,「如果我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了。」

  「行吧。」

  他無奈地接受了這個沒有答案的答案,而與五條憐話語中所描述得完全不同的、華麗的小院也近在眼前。甚爾對這裡還算熟悉,雖然過去不常來,但並非一次都沒有來過。

  與他許下交易的老爺子就待在裡頭,或許已經換上了一副嗤笑的面孔等待著他。這種事情,想想都覺得麻煩。

  「行了。」他停住腳步,「你就在這裡等著吧。」

  「誒?」五條憐有點意外,「我不跟著你一起去啊?」

  甚爾丟過來一句反問:「你跟著我一起去干嘛?」

  「幫你一起協商呀!」

  「……你個外人又派不上什麼用場。」

  他忍不住嘆氣。

  「雖然我對這個家來說也是外人沒錯,但別忘了,姓氏是『五條』的你更加是外人中的外人。」甚爾甩甩手,「好了好了,就在這裡待著吧。我馬上就搞定了。」

  「哦……」

  雖然真的很無奈,但除了接受這個安排之外,五條憐也沒有別的什麼選項可以挑了。

  看著甚爾的身影消失在小院裡,等待的時間正式開始了。

  前不久還為了送作業而苦等半天,真沒想到才過了不多久,就要經歷同樣的事情。

  五條憐無聊得在原地打轉,滿電的手機放在口袋裡,根本不想拿出來。她可沒心思玩手機。

  陰沉的天沒有日光,待在白日之下,還是讓她覺得很不自在。她隨便找了處樹蔭,在花壇邊坐下。

  是不是已經過了很久,還是時間根本沒有推進太久?又或者是,對於談判不成又的擔憂害她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

  說真的,她已經覺得很難忍耐了。

  嘆一口氣吧,在這口氣吐到盡頭時,余光裡出現了一個身影。五條憐立刻站起來,才發現那不是甚爾,而是金發的青年。

  有短暫的一個瞬間,他們的視線交彙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金發的青年似乎……正在朝她走來?


第100章 彩雲豬豬

  金發的青年長了一雙狐狸眼,明明面容之間和甚爾很是相似,但偏就是這雙眼睛把兩個人明確地區分了開來,讓五條憐很快地意識到,他很可能和甚爾不是一樣的人。

  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家伙,居然朝自己走過來了,帶著一臉不齒的笑。不用猜也知道,他說出的第一句話,肯定將會是挖苦沒錯了。

  五條憐一點也不想進行苦澀的對話,也不想成為被他人挖苦嘲諷的對像,更加不希望這不愉快的溝通發生在和五條家一樣沉悶迂腐的另一個御三家的地界裡。

  既然如此,是不是應該現在就開始逃跑呢?如果翻圍牆的話,說不定很快就能逃走了。

  而且,她今天可是穿了一雙很適合逃跑的帆布鞋呢——絕對不可能再變成仙蒂瑞拉了!

  這麼想著,五條憐幾乎都要站在起跑線上了,可金發的青年卻停住了腳步,遠遠地看著她,像是在欣賞她的行動那樣隨性地抱著手臂。

  「干嘛?」他發出一聲嗤笑般的詢問,「覺得我很可怕嗎?」

  五條憐想了想:「一般吧。只是覺得你不太友好。」

  「都還沒有好好對話過,就覺得我不友好了嗎?」禪院直哉慢悠悠靠近過來,讓距離在不知不覺之間縮短,「你是和甚爾一起來的?」

  「是。然後呢?」

  她又不會干涉禪院家的任何事情,也沒有權利和能力做出這種事。

  對方咧開嘴角,一雙狐狸眼眯得更加狹長了,真不知道裡頭究竟藏著怎樣的表情來著:「上次他回來,也是帶了個女人來著。那家伙看起來比你還要廢物,一看就知道是個普通人。不過你嘛——」

  狐狸眼上下一挑,把五條憐看了個遍。

  「你也挺廢物的樣子。他怎麼總喜歡找比自己更弱的女人,想要襯托得自己更強嗎?沒這個必要吧。」

  「……」

  果然,這家伙一開口,吐出來的全都是挖苦的話,而且還挖苦了不止她一個。

  五條憐有點不服氣,也對話題中涉及到的另一個人感到不甘。想要反駁,卻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干脆笑了笑。

  無視才是最好的回答。

  話題就這麼掉在了地上,直哉有點不爽,又往前走了兩步。

  「難道你連話都不會說嗎?這麼看的話,你連上一個女人都比不過了,至少那家伙還會腆著臉說給我添麻煩了。」

  五條憐擺出一副驚訝的模樣:「客套話你也當真呀?你可真是——」

  然後就不說了,只露出一副微妙表情,咋舌搖頭,把一切都埋進沉默裡。

  直哉惱了嗎?可能有一點。

  生氣了嗎?他可不會承認。

  總之,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來了,伸出手來想要去抓她的衣領,探出的手卻不成想,觸碰到了甚爾的衣袖。於是這只手飛快地縮了回去,突兀的動作像是之間觸碰到了什麼讓她刺痛的東西。

  「好了。」抓著五條憐的手臂,甚爾把她從花壇邊緣拖了過來,「回家了。」

  五條憐眨眨眼:「結束了嗎?」

  「不結束我也不會走出來的。」

  「也是也是。」

  五條憐笑眯眯,跟著甚爾往前走。全程她都沒有再理會直哉一下。

  所以,直哉會是什麼反應或是表情呢?抱歉,五條憐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在走遠了之後,才回頭看了他一眼,保持著笑眯眯的表情,無聲地對他說了句「再見」。那時看到的他的表情是氣急敗壞的猙獰面孔,看得她心情更加暢快,忍不住要蹦跶在小路上了。

  「怎麼樣怎麼樣?」她已經迫不及待了,「對話進行得還算順利嗎?……咦,感覺你的臉色不太好?」

  真抱歉,其實她剛才完全把精力放在直哉的身上了,直到這會兒才發現甚爾陰沉的面孔。

  笑眯眯的神情一下子垂下去了,五條憐覺得好不安。

  「是不是談得不順利?」她問得小心翼翼的。

  「還行吧,不算多壞。」嘴上這麼說著,甚爾卻忍不住嘆氣,「反正交易是已經取消了……」

  「好誒!」她已經開始歡呼了!

  「但是要付違約金。」

  「還有違約金啊?好摳門……」

  「禪院家就是這樣的。」

  「那違約金要付多少錢?」

  問到點子上了,這就是甚爾憂愁不已的原因。

  「二十億。」沒想到,痛苦的事實說出口來倒是挺容易的,「正好是交易額的一倍。」

  五條憐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嘶——需要一次性還清嗎?」

  「在惠的術式展露之前還清。」

  倒吸的這口涼氣總算可以暢快地吐出來了:「還好還好……還有時間……」

  自從「億元」這個單位聽多了,五條憐愈發覺得幾億元也不是什麼大錢,完全是努力努力工作努力努力敲詐就能夠攢出來的一筆錢。

  再不濟,把咒具賣了也能湊到二十億的嘛。

  她可是知道的,甚爾有一把價值五億的大刀。光是憑借這把刀,就能輕輕松松償還掉百分之二十五的債務了!

  看著五條憐一副自在模樣,甚爾又覺得她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難免有點郁悶,一掌拍在她的腦袋上。

  「別表現得好像這件事情和你完全沒關系一樣。」他勸誡著,「我的工作增加了,也意味著你的工作會增加。到時候,你美好的高中人生也就沒得享受了。」

  五條憐捂著腦袋,就算是挨了一掌也還是覺得心情不錯,蹦跶的腳步一點都沒有停下:「沒事啦沒事啦!」

  反正她已經逐漸感覺到了高中生的無趣一面,讀書這件事在她心中已經變成了一樁可有可無的必選項了。

  「重要的是,惠惠回來了呀。」她笑著跳到甚爾面前,「不是嗎?」

  是吧。甚爾想。

  或許從最開始,他就不該動著讓惠回到禪院家的決定。

  為什麼要把惠送回去呢?那時想的是,對自己而言爛透的那個家,總會成為更有天賦的他的孩子的家。

  如果幸運地繼承了十種影法術,那麼他的兒子將會成為禪院家的家主。

  多麼諷刺?沒有咒力的、被禪院家所有人唾棄、在虐待中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的他,他的血脈帶來了未來會統領這個家得家主,仿佛能夠自此將所有自詡有天賦的咒術師踩在腳下。這一定很諷刺,就像是一出完美的復仇。

  或許——他是說或許,或許當時的他,懷揣的就是這樣的念頭。

  現在,期待也消失了,但好像沒什麼好後悔的。

  五條憐越走越快,蹦跶在他的前頭。她為什麼會這麼高興呢?

  僅僅只是因為自己的交易撤銷了,惠能夠留在身邊了嗎?還是知道了他背上了二十億元的債務,為他的可悲竊喜著呢?不知道了。

  這家伙的心思,他偶爾能夠摸透一點,但多數時候,他並不懂她。

  但這不也挺好的嗎?他想。

  她,還有自己,與收納型咒靈醜寶,以及他的孩子——會被無術式和無咒力的兩個廢物養大的孩子。

  就這麼像狗一樣聚在一起,不是也挺好的嗎?

  「肚子餓了!」

  五條憐轉過身來,一邊後退著走路,一邊對他說,依舊帶著那副笑眯眯的面孔。

  這麼走路會摔跤的。

  還來不及這麼吐槽一句,甚爾想法就已經成真了。

  咚——有個人凄慘地摔在了禪院家的門口!

  「啊,好痛……」五條憐可憐兮兮地捂著後背,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散架了,「我其實和禪院家相性不合吧……」

  不是遇到不友好人類,就是挨甚爾的打(雖然輕到完全可以忽略),臨走了還要摔上一跤,甚至帶著自己來這裡的甚爾還在狂笑不止,未免也太過分了!

  還來不及發火呢,笑到彎腰的甚爾忽然擺擺手:「行了行了,帶你去吃好吃的。」

  五條憐很不爭氣地豎起了耳朵:「真的呀?」

  「對。」

  十分鐘後,他們一起坐在了最近的一間松屋裡,店員送上剛剛加熱好的兩份牛肉咖喱飯套餐,雖然香氣撲鼻,但一想到這是從料理包裡冒出來的僅僅價值一千塊的便宜快餐,她就覺得郁悶。

  「為什麼只吃松屋啊!」她小聲抗議,生怕被隔壁桌的顧客聽出自己的不滿,「雖然我不覺得松屋有多難吃,但我們今天可是處理了一樁大事情誒!就不能吃點大餐嗎?」

  甚爾伸手過來,拿走了兩人之間的焙煎芝麻醬,一邊打著圈澆在沙拉上,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是『我』處理了一樁大事,不是『我們』。」

  「是你非要叫我過來的喲!」

  「行吧行吧,那就是『我們』了。」

  他把芝麻醬放回去,一本正經盯著五條憐。

  「我們吃松屋,因為你就是個像松屋一樣的家伙。」

  五條憐被他看得不自在:「什麼意思?我沒懂。」

  「意思就是便宜,好找,且味道勉強還過得去。」

  「什麼嘛!」

  五條憐氣呼呼地鼓著一張臉,怎麼都不願意苟同這番說法。

  「既然我是松屋一樣的家伙,那你就是薩莉亞一樣的男人——看起來是像模像樣的西餐廳,實際上壓根就是便宜的日式連鎖料理店!」

  「嘁——」

  算了,懶得和她說了。


第101章 糟透了

  禪院家的麻煩協商解除,就又該回到讀書的無趣日常之中了。

  慢悠悠走在通往學校的路上,踩在腳下的硬邦邦靴子與地磚擠壓出難聽的聲響,一下子穿透了耳機裡的音樂。五條憐關上MP3,又往前走了幾步,腳步聲還是好明顯。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放輕腳步一點才好。

  不過,這條路上也沒什麼。她又來早了——她最近總是來得很早。

  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嗯,今天應該也不會被說吧。

  高中生的校服很可愛,但制服鞋實在是個討厭的東西,看似小巧精致,實際上是一把柔韌的刀刃。

  楦得不夠寬松的鞋頭擠壓腳趾,平平的鞋幫掛不住腳跟,堅硬的鞋底仿佛鋼板,哪怕只是走路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鞋子裡填滿了松垮的空氣,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這也是為什麼她在逃亡的路上還能狼狽地把鞋子弄丟。

  所以,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制服鞋都不適合五條憐。

  意識到了這一點,小巧可愛的制服鞋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魅力,她也懶得再買新的了,干脆地套上了一雙笨重的馬丁靴,舒坦地走在兩點一線的路上。

  本來她也沒覺得有什麼的,直到昨天和同樣早來學校的七井紀子在路上遇到了。

  「五條同學來得真早!」她打著哈欠,怎麼看都提不起精神,「難怪每次一到教室就能看到你坐在裡頭,好厲害。」

  起得早也算厲害嗎?

  她純粹只是為了躲避和小海膽的白天娛樂時間(換句話說就是想把育兒責任推給甚爾)才早早來學校的,這可不是什麼崇高的值得敬佩的好事。

  五條憐笨拙地笑了笑:「嗯,也沒有啦……你今天也來得很早呀。」

  「我是為了社團活動嘛。」

  「哦——」

  完全想不起七井是哪個社團的了,貌似她也沒和自己說過來著。

  還好還好,這點小事不成問題。七井自顧自抱怨起來,滿滿的怨念就算不插足也無妨。

  「前輩們超折騰人的啊,說什麼要在晨練之前把球場收拾干淨,可昨晚結束訓練的時候,我們不是早就收拾好球場了嗎?唉……折磨人。」

  五條憐默默聽著,對社團的向往程度又降低了幾個百分點:「這算是職權壓迫吧?」

  「是啦,肯定是!」七井像模像樣地攥著拳頭,「總有一天,我要掀翻這種壓迫!」

  「總有一天……今天不行嗎?」

  「今天?唔——」她握緊的拳頭一下子掉下去了,「今天就先忍著吧。」

  說罷,她低頭嘆氣。但正是這一低頭,讓她看到了五條憐腳上那雙截然不同的厚重靴子。

  「五條同學的鞋好酷!」她發出小小的驚嘆,「不過,你不怕被教導主任發現嗎?」

  「……誒?」

  只是鞋子而已,和教導主任有什麼關系?

  七井一臉認真:「學生手冊裡寫了,穿著打扮要符合規定,不可奇裝異服。」

  「是嘛——」

  只是一雙靴子,應該不算是什麼奇裝異服吧?

  「我都穿了好幾天了,好像沒人說我有什麼不對的?」五條憐撓撓頭。

  「真的嗎,那太好了!」七井又攥緊拳頭了,「從明天起,我也要直接穿運動鞋來上學!說真的,我一點都不喜歡制服鞋,為什麼我們學校總是把什麼都管得那麼嚴呢?真討厭。」

  也許因為校訓是「嚴謹誠實吧」,雖然穿怎樣的鞋子和嚴謹根本沒有關系就是了。

  五條憐心裡這麼想著,但卻沒說出口,只是這段對話結束之後,她稍稍有點開始擔心自己的鞋子會不會太扎眼了。

  不過,擔心歸擔心,今天還是照常穿著靴子來上學了,惴惴不安的情緒好像也沒有多麼強烈,只是腳步略顯踟躕。

  今天沒在路上見到七井,不知道是因為她的前輩們終於厭倦了職權欺壓,還是她終於掀翻了職權壓迫。等待會兒見到她了再問問看吧。

  這麼想著,余光裡*忽然閃過一抹反光,是日光照在了某個人禿頂的腦門上。不用想,一定是屬於教導主任的光芒沒錯——正如每所學校的教導主任都是禿頭那樣,成實高中的教導主任的腦袋上也寸草不生。

  起先,教導主任隔得遠遠的,五條憐沒留意到他,他也沒有留意到自己,兩人相安無事地走著。

  很忽然的,像是注意到了什麼,教導主任推了推眼鏡,低著腦袋走過來,表情很嚴肅。

  「這位同學。」

  用這麼個稱呼,顯然是因為喊不出五條憐的名字,還好她也不知道教導主任姓什麼。

  「你的鞋子,貌似有點不太對啊。」

  也沒有什麼嚴厲的指責,說出的話也算得上友好,可還是很讓人覺得變扭。她忽然很希望自己穿著的是一條長裙,這樣就能夠把鞋子藏進裙擺裡了。

  她尷尬地撓撓頭:「我原本的鞋子丟了來著……哈哈哈。」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非要添上兩句笑聲,聽起來實在是太別扭了。

  教導主任還是不太開心的樣子:「這不應該是你不穿制服鞋的理由。」

  「呃——」怎麼就不是了?「我明白了。」

  雖然心裡滿不情願的,但果然嘴上還是得求饒。五條憐知道自己從成績到出勤率都不算是頂尖的好學生,也就只能在作風上拉點好感度了。

  「雖然很抱歉,但是。」教導主任說,「我得給你一個處分。」

  「……處分?」

  只是因為沒有穿合適的鞋子,這就要收到處分了?

  五條憐一下子沉默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不情願?這當然了!

  很生氣?唔……好像也沒有到這麼誇張的程度。

  總而言之,郁悶的心情是一定存在著的。五條憐很想替自己辯解幾句,可惜也是無從下手。

  既然如此,還是乖乖地接受處分吧。畢竟她還是想做明面上的乖孩子的。

  耷拉著腦袋,跟著教導主任走進辦公室,一邊看著對方寫下處分書,一邊聽他強調高中生的穿著打扮應當如何得體,而五條憐只能盯著他油光滑亮的皮鞋,心想到底是他的太太還是他自己把鞋子擦得如此干淨。

  嘮叨持續了二十分鐘,最後以一聲嘆氣的「你先回去上課吧」結束。她聽得快要缺氧了,艱難地走回教室。

  「哎!」一踏進教室,七井就衝她招手,表情好得意,「今天是我來得比較早哦!」

  好嘛,在這場早到競賽中,終於輪到七井摘下桂冠了。

  說實在的,五條憐並不覺得這算是什麼很值得高興的事情,畢竟勝者本該是她。但在度過了一個糟糕的清晨之後,她覺得這點幼稚的小小勝利也挺有趣了,勉強擠出了一點笑容。

  「是啦,恭喜你。」五條憐圈起雙手,擺出王冠的手勢,往七井頭上一放,「冊封你為早到王。」

  七井得意地仰著下巴:「哼哼——多謝您的冊封!不過,你看起來怎麼像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昨晚沒睡好嗎?」

  努力擠出的笑容快要維持不下去了,五條憐的表情在一秒鐘內迅速垮下去:「不是的……我只是吃了個處分。」

  「『只』!?」七井要跳起來了,「為什麼?」

  「因為我沒穿制服鞋。」

  「誒!?」

  七井一驚一乍的動靜太誇張了,有幾個男生投來好奇的目光,就連更前排的桐原同學也轉頭過來,搬著椅子湊近了:「怎麼怎麼?」

  姑且把早上發生的事情復述了一遍,煩人的嘮叨則是被壓縮成了簡短的幾句話——五條憐可不要拿自己的痛苦折磨其他的聽眾。

  「誒,怎麼這樣……」七井捂著嘴,「我今天也沒穿制服鞋來上學來著,難怪沒被逮住,原來是因為五條同學你被集中火力了。」

  「哈哈哈……」五條憐干巴巴地笑了兩聲,「是啦……」

  「我覺得好對不起五條同學。」

  「沒事啦,沒什麼好道歉的。是我誤導了你才對。你沒收到處分是好事」

  反正也只是一個小小的處分而已。五條憐這麼寬慰自己。

  「為什麼非要穿制服鞋不可啊?」桐原搞不懂。

  五條憐回想了一下教導主任口中的那些嘮叨:「說是穿上校服就代表了學校,如果日常穿著得不夠妥當,會讓其他人誤認為學校太過松散。還有就是,高中生都是穿制服鞋的。」

  「什麼嘛……」

  桐原和七井幾乎是同時撇了撇嘴,誰都覺得這番論調很離譜。

  「先不說鞋子是不是真的能代表學校,制服鞋本身就很不好穿啊!」七井憤憤地說,「再說了,到了學校就得換成室內鞋了,通勤路上的這點時間,就不能穿些舒服的東西嗎?還要為了這點小事處分,太誇張了。」

  「對了。」桐原轉頭去問一旁的男同學,「男生要穿制服鞋嗎?」

  「沒有這個要求,只說白色運動鞋就好,沒有要求款式。」

  「這就更加不公平了!」

  七井的拳頭又攥緊了,不過下一秒就放下了,並不是因為她的怒氣突然消失無蹤,而是她想到了一個很妙的念頭。

  「你說,我們發動『制服鞋革命』,怎麼樣?」


第102章 打響JK反抗第一炮!

  制服鞋革命……聽起來像是什麼很了不得的事情。

  有多了不得呢?幾乎是在聽到這個詞的當下,五條憐就開始打退堂鼓了。

  這種事情還是留給你們自己去搞吧——她真想這麼說。

  當然了,這話是說不出口的,雖然五條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直白地說出來。

  不直白的下場很明確,當然是她也被卷入了這場革命之中。

  說是「革命」,其實也沒有那麼嚇人,畢竟她們的標的僅僅只是制服鞋而已。

  由七井對班裡班外的女孩子們進行游說,桐原負責搞計劃和安排,而沒什麼擅長的五條憐,則是成為了這場革命的楷模人物——一個活生生的因為不穿制服鞋而遭到處分的例子。

  「真的能有人加入我們的小聯盟嗎?」

  幫著桐原寫控訴大字報,五條憐忍不住問。

  「還有,我們真不會吃處分嗎?」

  「大概會的。」七井坦白說,「但為了自由,吃個處分也沒關系!啊,不過五條同學你已經背上一個處分了,要是再吃一個的話……嘶——你要不還是退出吧?」

  事到如今才這麼說,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桐原向七井投去一個白眼:「不是你自己把五條同學拉過來的嗎?你呀,說話老是缺根筋。」

  七井不服氣:「我沒有缺根筋!再說了,你能不能別老是衝我翻白眼呀!」

  兩個人像是要吵起來了,實際上這只是她們之間再常見不過的對話風格而已。

  直到小小革命開始之後,她才知道,原來七井和桐原兩個人在初中時候就是同班同學了。

  更巧合的是,這個班上有不少人都是來自同一個初中,難怪形成了身為轉學生的自己很不容易融入的環境。

  「對了,五條同學。」

  兩個人的拌嘴稍稍停了一段,七井忽然喚她。她趕緊中斷了胡思亂想,抬起頭來:「嗯?」

  「你今天是不是等了很久?」

  革命事宜可不能在學校時間裡完成,她們的計劃是在社團活動結束之後,再騰出一點點時間,在學校旁邊的這家連鎖咖啡店進行。最近是在做大字報,下一步似乎是要定制橫幅,總之弄得非常正經。

  七井和桐原都是體育系社團的,與回家部的五條憐截然不同,是天沒有徹底暗下之前絕對不可能結束部活的超級活力高中生。

  既然被拉進了革命小聯盟,什麼都不做似乎顯得不太好,況且回家之後也沒什麼事好做,五條憐干脆把時間全都丟進了等待之中。

  「還好啦。」她說,「我有自己的消遣方式。」

  五條憐打發時間的辦法,包括但不限於趴在桌上打盹、在圖書館裡繞著書架一圈一圈打轉,以及盯著窗外的天空發呆。

  「要是真的很無聊,也可以來看我們籃球社的練習賽。」桐原這麼提議,「當然了,前提是你得喜歡籃球。」

  「也可以來我這邊!」七井迫不及待地舉起手,「我們是成實高中女子排球社!」

  「唔——是個不錯的建議。」

  雖然她一點都不懂籃球還有排球就是了。

  但拋開對球類競技的匱乏知識面,五條憐說出的這句「不錯的建議」絕對不是什麼客套的搪塞話。她真心覺得這想法不錯。隔天的放課後,她難得地沒有膩在教室裡,邁步走向體育館。

  說起來,排球社和籃球社都在哪裡練習的來著?昨天忘記問了。

  五條憐摸索著前進,一不小心又繞回到了教學樓。音樂教室的門虛掩著,裡頭傳來樂聲,演奏著和這個學校格格不入的搖滾樂,她忍不住駐足,探頭往裡瞄了一眼,看到了架子鼓和吉他,還有看起來更酷的、她也叫不出名字的樂器。

  似乎是樂隊,正在排練著。但就在她偷瞄的時候,他們的練習停下了,裡頭的人也發現了門沒關緊,走過來正准備合攏門扉,卻正好和五條憐打了個照面。

  啊,偷窺行徑被抓現行了!

  五條憐一時有點尷尬,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立刻逃走才好。

  這會兒,逃跑好像也有點來不及了,開門的同學困惑地問她站在這裡做什麼。

  「是不是想要加入我們的樂隊?」看起來像是隊長的前輩一臉興奮,拉著她過來,「來吧來吧,玩樂隊很有趣哦!」

  「啊?不了不了,我只是路過……」

  笨拙地笑笑,五條憐已經開始後退了,視線不自覺掃過音樂教室的每個角落,意外的居然看到了一個熟人——天滿隼正背著吉他呢。

  算了,先點頭致意一下吧。

  在這麼尷尬的場合面對面,真是有夠怪的。

  雖然後退了,但前輩顯然不打算放過這麼個跳進陷阱裡的小小獵物。幾乎是立刻,前輩就在臉上堆滿了笑容,熱情又誠摯地說著他們的樂隊如今有多麼缺人的事實,聽得五條憐都動起惻隱之心了。

  「可是……」

  惻隱之心歸惻隱之心,她可沒有忘記現實情況。

  「可是我不會樂器——一點都不會。」

  如果搖滾樂隊願意接受三角鐵演奏家的話,或許她可以試一試。畢竟三角鐵可不需要什麼樂理知識或者專業技巧。

  前輩的表情稍微僵了僵,顯然是沒有預料到還有這種情況存在。還好窘迫感沒有持續太久,前輩很快就釋懷了。

  「沒事!」前輩大度地擺擺手,「那就來當我們的環節吧!我們急缺聽眾的反饋意見。」

  當個聽眾?這倒是沒問題。正巧她也想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於是,搬一把小椅子坐在角落裡。樂隊好像在排練一首新歌,總是一段一段地練習合奏,卻經常合不上。好幾輪練習下來,都沒有完整地演奏完一遍。

  不曉得不順利的磨合是不是容易帶來枯燥感。天還沒有徹底暗下,樂隊的練習時間就結束了。看著前輩們收拾樂器,五條憐松了口氣。

  至少逃過了「聽眾反饋」這個環節。她想。

  樂隊裡沒有體育系社團嚴苛的上下級關系,不過還是要等到前輩們說了再見之後才能告辭。知道高一的自己還處在金字塔最下游,哪怕是掛著「聽眾」的免死金牌,五條憐還是很耐心地等到了最後。

  「謝謝你來聽我們今天的練習。」合上最後一條拉鏈時,天滿隼忽然說。

  「不用客氣,我本來也沒什麼事要做。」

  接下來也無事可做了。

  五條憐瞄了一眼窗外,夕陽依舊明亮,不知道七井和桐原的部活什麼時候結束。她輕輕嘆氣。

  「怎麼了?」

  「沒事。」

  天滿隼扯了扯口罩:「是在等七井和桐原嗎?」

  五條憐愣了一下,這才笑起來。

  「我們的小聯盟被你發現了?」

  「嗯。我昨天看到你們了。」他似乎也笑了一下,「制服鞋革命,要加油啊。」

  「謝謝。」

  並肩走出音樂教室,長長的走廊彙聚了一段長長的沉默。天滿隼推開教學樓的大門,回頭問她,覺得今天的演奏怎麼樣。

  「演奏呀?挺好的。」其實沒怎麼認真聽,索性岔開話題吧,「沒想到天滿同學會彈吉他。說起來,我有一把和你很像的吉他。」

  他這回肯定笑了,因為他的圓眼睛已經眯起來了:「我彈的是貝斯。」

  「這樣呀——」

  難怪聽不到聲音呢。

  「所以,五條同學有吉他,卻不會彈嗎?」他說。

  五條憐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是的。」

  當年可是為了吉他包才買下吉他的。說實話,那把吉他能保留到現在還沒弄丟,可以算得上是奇跡了。

  「這樣的話……」天滿隼和上門,很輕地咳了兩聲,大概這就是他漲紅了臉的原因,「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教你彈吉他。」

  五條憐眨眨眼:這有什麼好介意的?」

  「這是答應了的意思嗎?」

  「嗯。是的。」

  反正也沒別的事情可以做,能讓吉他派上用場也不錯。

  「好。」

  她松開了門把手,哢噠一聲,整扇門很輕快地合攏了。

  「那就,明天見吧。」

  「明天見。」

  五條憐目送著天滿隼的背影,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就想起來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大事當然是,她有點想不起來吉他放在哪兒了。

  上一次見到吉他還是上一次搬家的時候,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七百天前的自己到底把吉他塞進了哪個犄角旮旯裡,這是個值得好好思考一下的問題。

  一回到家,五條憐就鑽進每個儲物間裡開始搜尋了,把家裡翻得亂糟糟鬧哄哄,連小海膽都覺得奇怪了。

  「沒事吧,阿憐?」

  「嗯?沒事沒事!」

  一旁的甚爾被她找東西的動靜鬧得不得安生,忍不住撇嘴。

  「你翻箱倒櫃的干嘛?」

  「在找吉他。」

  「找吉他干嘛?」甚爾還是搞不懂她。

  「嗯——」

  五條憐忽然站直身,留下一個直挺挺的背影給甚爾,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干嘛,就是想找出來。」她只這麼說了。

  好像有點不對勁,但甚爾懶得理會。

  反正,只是一把老舊的吉他而已。


第103章 他的手

  「五條同學,最近都沒有來看我的社團活動誒。」

  坐在咖啡廳,七井哭唧唧,可憐巴巴的模樣像是下一秒就要淌下眼淚了,看得讓人好不忍心,也叫當事人五條憐好愧疚。

  「抱歉啦。」她別扭地笑笑,「我最近放學後的時間都在學吉他來著,所以沒辦法來看你們的練習。」

  課余時間的吉他課程已經進行了一周有余,學習進度好像沒有顯著的提升,大概要歸功於五條憐不怎麼認真的學習態度吧——雖然沒本人覺得自己真的有在很認真地對待吉他學習這件事情,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學著學著,她的注意力就從「吉他」這件事上游走了。

  於是,除了吉他以外的一切東西都變得很有意思,譬如像是輕輕一撥就會顫動著發出聲響的弦,再比如天滿隼按在指板上的手指。

  天滿隼長得高,手指也細長,骨節分明的,泛著一點病弱的蒼白,也可能只是因為「天滿同學身體不好」的這個想法影響到了她對於這雙手的看法吧。

  這樣的一雙手,總是輕輕松松就能按住好幾個品。五條憐忍不住把他的手和甚爾的放在一起比較。

  甚爾當然比天滿隼更高,手掌也大,卻不是什麼細長的十指,而是結實得會讓人懷疑他的手指上會不會也長滿了肌肉的強壯雙手。少有的幾次握住他的手,很意外的能感覺到的居然是溫暖的觸感,明明禪院甚爾這家伙和「溫暖」這個概念根本沾不上邊。

  如果甚爾也會彈奏什麼樂器就好了。她很無釐頭地想。

  「五條同學。」

  看的出神了,忽然聽到天滿隼喊她。她趕緊打起精神:「嗯?」

  「剛才的和弦,你學會了嗎?」

  「啊——」

  其實完全沒有哦。但這種事真的能夠承認嗎?

  不過嘛,就算是繼續保持沉默,也騙不過對方的眼睛。天滿隼已經看出她的不認真了。

  批評當然是沒有的,惱怒的抱怨自然也不存在,他只是抱歉地笑笑,仿佛那個沒有認真聽講的人是他。

  最近他總算是摘下口罩了,或許這意味著他的健康程度又變好了一點吧?

  「我教得太枯燥了吧?」他撓撓頭,「不好意思,我會努力讓這段時間變得更有意思一點的。」

  「沒有沒有沒有!」五條憐趕緊擺手,「你說得真的很好,我只是……呃……對不起,我在發呆。」

  「在想什麼很有趣的事情嗎,還是在擔憂著期末考試的事情?」

  「期末?哦對,馬上就是期末考試了來著……對,我就是在想這件事情。」

  差點把這件事情忘記了,不過眼下還是先拿這個作為幌子吧。她可不想被天滿隼知道自己正在盯著他的手思索一大堆沒有意義的事情。

  「如果需要復習的話,我也可以幫忙的。」他不自覺地把調音塊轉了整整一圈,把某根弦繃得好緊,「因為五條同學你也幫過我。」

  他說得好像還是早前給他送作業的那件事情。這點恩情真能記這麼久嗎?

  五條憐真搞不懂他的想法,不過還是搖了搖頭。

  「沒事的。」她只這麼說了。

  反正她也不在意期末考試或者是成績——說句實話,在家裡誰都不會在意。

  「是嘛……」

  天滿隼還是笑著,搭在調音塊上的手指不自覺摩挲著光滑的邊緣。過了幾秒,他才像是猛然想起似的,把那根繃緊的弦重新放散。

  「那我們就繼續吧,可以嗎?」

  「好。」

  結果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全都耗在那一個和弦上了。

  「所以說。」

  桐原靠過來——她們最近的關系貌似已經好到可以輕松貼貼的程度了?——問五條憐。

  「那個和弦,你學會了嗎?」

  「呃……」五條憐撓撓頭,勉強地扯了下嘴角,「姑且算是,學會了?」

  至於明天還能不能記得,就不好說了。

  七井猛嘆了口氣,靠在卡座的椅背上,一下子釋懷了:「原來五條同學找到了更有意義的使用時間的方式呀?既然是這樣的話,那麼不來看我的部活也沒關系了。其實我們最近總是在做扣球和接球練習來著,你就算是真的來旁觀了,也會很無聊的。」

  「啊,那我們社團的活動也很無聊來著。」桐原撇撇嘴,「我也想去學吉他……我明天干脆翹了部活算了。」

  「真的呀,你們的部長不是個魔鬼學姐嗎?」

  「假的,我隨便說說。」

  「什麼啦——」

  七井氣惱地往桐原臉上扇風,兩個人的互動看得五條憐忍不住想笑。

  「不過。」桐原躲開七井的手,側身過來,問五條憐,「真沒想到天滿同學居然也是樂隊的成員。」

  這話聽得五條憐有點疑惑:「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畢竟樂隊到現在都還沒正經演出過一回,一般也想不到天滿同學這樣的人會加入搖滾樂隊。」

  「我懂,我懂。」七井像模像樣地點著頭,「因為天滿同學看起來很像是個老好人嘛。」

  「『看起來』……」

  這個詞聽起來貌似有點微妙,五條憐一下子警惕起來了。

  「難道說,他其實不是什麼好人?」

  她必須問個清楚!

  造成了這番歧義話語的七井趕緊擺擺手:「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還是很表裡如一的——除了喜歡搖滾這一點。」

  「哦——」那就好。

  在記事本上畫下最後一筆,橫幅的大致設計就完成了。接下來還要聯系印刷廠進行制作,他們的革命事宜變得越來越像是這麼一回事了。

  結了賬,一起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新買的制服鞋直到今天還在磨痛著五條憐的腳趾。聽到了啪嗒啪嗒的聲音,好像是桐原的鞋子太過松垮,以至於每走一步,鞋跟都會打在人行道上。

  「這雙鞋真討厭……」聽到了桐原的嘆息聲,「等我們的革命勝利了,我要每天穿著籃球鞋上學。」

  「美紀你就是沒有追求啦!」七井故意拿她打趣,「如果是我的話,絕對會選擇每天穿高跟鞋來學校喲!」

  桐原也毫不留情:「高跟鞋配小腿襪會很土的。」

  「那我就不穿小腿襪了唄。」

  「不穿小腿襪也會不符合校服規定的。到時候我們還要額外發起『小腿襪革命』喲。」

  「那就把我們的革命變成『小腿襪兼制服鞋革命』吧!」

  「……這也太復雜了吧?」

  「不復雜的!只要有心,什麼都能達成!」

  五條憐默默聽著她們之間的對話,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

  不過,高跟鞋呀……穿著高跟鞋上學,好像是有點太誇張了?

  「五條——同學!」

  七井一下子蹦到她面前,喚著她的話音特意拖得好長好長。

  「等革命成功了,我們就一起穿高跟鞋上學吧!」

  「啊哈哈——」雖然知道她這話八成是在開玩笑,不過五條憐還是沒辦法不認真對待,也必須要坦白說,「我沒有高跟鞋哦。」

  「誒?」七井難以置信地眨眨眼,忍不住把她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你沒有高跟鞋呀?」

  「嗯,沒有。」

  「那得趕緊去買啦,這可是男孩子和女孩子都會很喜歡的單品喲。要是和男孩子約會的話,就更加要穿高跟鞋了!」她笑嘻嘻地用手臂輕輕推五條憐,「對了對了,池袋的parco有好多可愛的鞋店,五條同學有空的時候也可以去逛逛呀!」

  七井的熱情誠然真誠,但多少也讓人有點無福消受。五條憐笑著點點頭,一時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

  所有人都會喜歡高跟鞋嗎?這個事情,她倒是一次都還沒想過。

  「吶,甚爾。」

  回到家,放下書包,五條憐就跑去找躺在沙發上的甚爾了,用手推推他的肩膀,試圖把他從淺眠中喚醒。

  「周末去不去池袋?」

  甚爾翻了個身。剛從打盹中醒來,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看起來像個醜巴巴的外星生物,幸好只過了幾秒鐘,他就立刻恢復了原狀——也就是說,他變回了一貫那副很討人厭的表情。

  「去池袋干嘛,玩柏青哥嗎?」

  「池袋還有柏青哥嗎?」

  「有啊。」他打了個哈欠,「挺多的,但以你的手氣估計只會大虧特虧。」

  說得好像他的運氣就好到在柏青哥上大賺特賺了似的。

  五條憐甩甩手,她可不要再繼續這個少兒不宜的賭博話題了。

  「才不是為了柏青哥啦!我想去買鞋。」

  「那就自己去咯。」甚爾又窩回沙發的一角了,像個什麼角落生物,「我周末還要伺候我的富婆大小姐呢,沒時間陪你逛街。」

  「知道啦!」

  對著他的後腦勺,五條憐惡狠狠地做了個鬼臉。

  「對了。」

  才剛走出幾步,忽然聽到甚爾喚她。

  「你最近回來得好晚。」

  「……是嗎?沒有吧。」

  五條憐明知故問,顯然是一種莫名的心虛感在悄悄作祟,害她一不小心說出了一句謊話。

  制服鞋革命(可能馬上就要變成小腿襪與制服鞋革命了)的事情,好像是一件有點出格的小事,而且那麼幼稚那麼孩子氣,如果被甚爾知道了,他一定會嘲笑自己的,連帶著七井和桐原也會變成被他嘲弄的對像。

  自己被嘲笑了倒是無所謂,反正一直以來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可要是自己的同學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被諷刺到了,這實在是……

  「沒有。」她為謊話加固了一層明知故犯的謊言,「我平常都是這個時間回來的。」

  「沒有?那隨便你吧。」

  看起來,甚爾好像並不在意。


第104章 並不愉快

  跟著人群擠出電車,再跟著同樣的一群人擠出車站,終於步入到地上了,然而路上依然是烏泱泱的一群人。五條憐踮起腳尖,短暫地從繁鬧的人群中脫身而出,深呼吸了一口氣。

  這就是池袋——周末的、繁鬧的池袋。

  要說池袋的氣味有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好像是沒有,只是稍微熱鬧一點而已。大型電器行正在進行著年中促銷,到處都掛滿了紅色的降價標簽紙,人行道也好,街邊的商鋪也罷,毫不意外地全都擠滿了人。有不少和自己同齡的高中女生也走在街頭,之所以能看出這一點,完全是因為她們在休假日也穿著校服。

  都到了周末了,為什麼還不能擺脫工作日的裝束呢?五條憐想不明白。

  她承認,校服確實是挺可愛的,但也不能一周到頭全都是校服穿搭吧?

  搞不懂那些女孩子們在想什麼,不過也沒必要弄明白。五條憐翻著黃頁上的黃頁地圖,一下子就找到了parco商場。

  按照七井所說,這裡能找到可愛的高跟鞋。

  沒錯,她果然還是來買高跟鞋了——丟下了對逛街一事完全不感興趣的甚爾,獨自一人來的。

  當然了,來買高跟鞋,可不是為了應付約會,也不是為了得到什麼人的喜歡,更加不可能是為了履行和七井之間的一起穿高跟鞋上學的承諾(這件事情絕對不可能實現!)。

  真實目的貌似不可考,非要說的話,可能是因為所有人都會喜歡的東西,她也很想得到一份吧。

  照著地圖上的路線往前走,parco近在眼前。在最後一個紅綠燈口,她居然看到了熟悉的兩個身影。

  「呀,五條同學!哈嘍哈嘍!」

  馬路的另一側,七井和桐原正在很熱情地向她招手幅度大到幾乎可以算得上是跳舞了。

  現在再想裝作沒有看到彼此,實在是有點太晚了。

  而且,拋開這種像是被抓包了的丟臉感之外,能夠遇到關系不錯的同學,其實也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嘛。

  於是,五條憐也向她們笑著揮了揮手。

  「真是太巧了,居然能在池袋遇到五條同學。」在馬路的另一側彙合,桐原說。

  七井也笑眯眯的,像只得意的小貓:「你看我說的吧!我就說今天很有可能遇到五條同學的。」

  「誒?」五條憐有點意外,「你已經學會讀心術了嗎?」

  「讀心術?倒也沒有到這種程度啦。」她像模像樣地思索了一會兒,「非要說的話,應該是一種心靈感應?」

  心靈感應可比讀心術更加離譜吧?

  五條憐忍不住想笑,其實多少也能猜到為什麼七井會覺得自己也會來池袋——當然是因為她在前幾天回家的時候正好提到了池袋嘛。

  「既然遇到了,我們今天就一起玩吧,怎麼樣?」七井熱情地拉著她的手,「五條同學今天有什麼特別的安排嗎?」

  「沒有。」

  「那就棒極啦!parco,出發!……哎呀,等一等。」

  七井煞有介事般驚呼了一聲,突然縮起身子,像是要把自己的存在完全減少到不存在,可下一秒鐘,她忽然又伸長了脖子,探頭探腦的,不知道是在打量著什麼。

  一切疑惑的謎題,不過多久就能解開了。

  「美紀,五條,快看!」她把五條憐和桐原都拉到身邊,抬手一指前方,「前面有個白發的帥哥!」

  白發的……?

  五條憐渾身一顫。她知道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就像是過去的每一次,她絕對是又冒出了不恰當的想法。

  於是,就像是為了消除自己愚蠢的思維,她順著七井的手指望去。

  就在街的對側,她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她在很多時刻都期盼著見到,也在很多時候無情地咒罵,更在無時無刻的現實之中尋找他存在的影子的人。

  五條悟。

  他就站在那裡。

  恰在自己投去視線的瞬間,他也望向了自己,曾經很相似如今、卻截然不同的藍色眼眸交彙在一處,是否會引起一場深藍色的爆炸呢?

  不知道了。

  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這也是未知的謎題。

  很奇怪的是,在這個瞬間,五條憐想到的是自己曾經對甚爾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東京很大,絕不可能輕易地在街上遇到六眼。

  「這種可能性是低到沒有下限的。」

  如同嘲笑著這句話有多麼愚蠢,不可能的事情就這麼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這是第幾年了……是離開五條家的第幾年,又是與五條悟分開的第幾年?

  簡單的減法,五條憐算不出來,看來高中白上了,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她真蠢。

  在這分開的幾年裡,她長高了好多,而五條悟長高了更多,遠遠望去,他在人群中那麼顯眼。醒目的不只是他的白發或者是藍色眼眸,倒不如說他的存在就該是矚目的。

  他是不是也在上高中?看到他穿了黑色的立領制服,看起來像是某所學校的校服。所以是什麼學校?曾經聽說過咒術師的培養機構,叫做咒術高專,如果非要說學校的話,他也只有那裡可以去了吧?

  咒術師……他現在是不是已經成為很了不得的咒術師了?一定是的,絕對是這樣沒錯。

  就像是她與生俱來的無能,五條悟也是生來就該成為咒術師的。

  是了。是了。咒術師。

  在五秒鐘裡冒出的這些念頭,也在五秒鐘內徹底清零。湧動在他們之間的人流把他們徹底切割開來了,仿佛從最初開始,他們之間就已經存在著這道看不見的屏障。

  既然是如此,那就不要再看了吧。

  終於回過神來,五條憐這才留意到脹痛的胸腔,指尖因缺氧而輕輕顫動著,真難受。原來是她忘記呼吸了——多蠢。

  「五條同學……你沒事吧?」七井輕輕捧著她的手,「你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看起來不太好呢……怎麼了嗎?」

  她?怎麼了?

  五條憐發出一聲古怪的笑聲,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沒事。我沒事。」還好,一貫的*謊話很快就追上了,「我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嗯,只是這樣。」

  她後退了幾步,雙手不自然地揮動著。她覺得自己像個奇怪的牽線木偶,正在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操控著。

  「對不起,我得先回去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根本不敢聽她們的回答,也不敢去看她們的表情,五條憐逃走了。

  她是個蹩腳的叛逃者,甚至連逃跑都沒辦法專心,短短的一段路忍不住頻頻回頭。

  第一次回頭,看到了表情失落的七井和桐原。

  第二次回頭,屏障另一側的五條悟開始邁步。

  再度回首……是錯覺嗎,還是不願意相信?五條悟似乎離自己更近了。他在向自己走來……果然,不能再看了。

  五條憐喘息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讓胸腔撕扯發痛的空氣,以至於耳邊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聲而已,粗重而沙啞,真難聽。

  悶頭往前走。來時短短的這段路,為什麼變得很漫長了?邁出的每一步也好像也壓縮得無限短小,她或許已經變成了一只螞蟻,這就是為什麼她明明走了這麼多步,卻始終沒有邁進一點。

  終於,站台入口出現在了眼前。五條憐再度深呼吸了一口氣,初夏的空氣居然變得比北海道的冬風還要更加刺人。

  再邁出一步……而這一步被拉扯在了原地。

  五條悟握住他的手腕,自己的喘氣聲中摻入了他急促的呼吸聲。

  不想回頭,或者是不敢回頭。五條憐呆滯地盯著人行道的接縫,覺得大腦幾乎要陷入一片空白了,思維卻自顧自地開始描繪著五條悟此刻可能的表情。

  但不管怎麼想,表情總歸也就那些,憤怒或是惱怒,也可能是一點點的悲傷,總之一定不會冒出太多的後悔吧——他有什麼好後悔的?

  想到這,五條憐忍不住扯扯嘴角,發出了一聲冷笑。試著抽回自己的手,但是他握得好緊,根本無法脫離這層桎梏。

  「阿憐……」

  他輕輕喚著她的名字,就好像以前那樣。

  現在,五條憐有點笑不出來了。其實她本來也沒有那麼想要笑。

  「什麼?」她依然壓低腦袋,躲避著周遭所有人的視線,「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

  是動搖了嗎,還是怎樣?刻意感覺到的是,他的手稍稍松開了一點。五條憐立刻收回手,逃跑似的往前跑,彙入人群之中,磨蹭過無數個人的肩膀,口袋裡的鑰匙也被撞掉了,但她沒辦法停下。

  直到乘上電車,她的心跳仍然急促地跳動著。

  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抬起頭來。

  列車緩緩啟動,月台上的每一幅面孔都從眼前掠過,都是些貧乏的、普通的面孔,而無那個矚目的存在。

  狂跳的心髒似乎沉寂下來了,只是變得有點過分沉寂,幾乎要穿透車廂,墜到鐵軌上。然後,一定會被急速的車輪碾成碎屑吧。

  他沒有追上來,正如過去那樣。


第105章 如此消沉

  傍晚,從托兒所接禪院惠回家時,甚爾收到了老師遞上的幼兒園宣傳手冊。

  「等到了明天的春假結束,小惠就該去上幼兒園了。」老師笑眯眯地說,「惠爸爸,從現在就可以開始考慮擇校的事情了喲。」

  區區一個幼兒園,居然也能說是「擇校」了……

  甚爾有點無語,雖然「惠爸爸」的這個稱呼對他來說還是挺受用的,但是還要苦惱幼兒園的事情,多少讓他覺得很麻煩。

  宣傳手冊暫時先收下了,等到五條憐回家之後再讓她去麻煩這個問題好了。甚爾暗自下定了這樣的安排。

  「好。」他把小海膽抱起來,「走了。」

  短短的一段回家路,為了防止被海膽纏著鬧騰,甚爾特地把醜寶放出來陪禪院惠玩。

  至於會不會被路人看到醜寶的存在?抱歉,這種事情他一點都沒有在意的。

  乘著電梯來到頂樓,一邊從口袋裡摸鑰匙,一邊朝家的方向走去。走廊上的感應燈逐次亮起,一點一點照亮那個坐在家門前的影子。

  「喂。」甚爾用腳尖碰了碰那個蜷縮成一團的影子,「干嘛坐在家門口睡覺?」

  「啊!」

  五條憐猛地驚醒。

  其實她也沒有睡著,只是在發呆而已,思緒不知不覺就飄到不知何處去了,根本沒有留意到甚爾的腳步聲。但要是沒有被他這麼喚了一聲,說不定接下去她真的會直接睡著吧。

  用手撐著地板,五條憐艱難地站起來。渾身上下的關節在同一個姿勢保持了太久,一動起來就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痛到幾乎快要散架了。她「嘶——」地扶著後腰,佝僂的模樣真像個小老太婆,甚爾都沒眼去看了。

  「坐在家門口是你們JK的什麼新型潮流嗎?」甚爾揶揄了一句。

  哪有這種新潮流啊!

  五條憐真想抱怨這麼一句,但現實情況是,她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吐槽他的難聽話了,只好說出實話:「我的鑰匙弄丟了。」

  真是不出甚爾所料。「掉哪兒了?」他問。

  「不知道……池袋的車站吧,或者是從池袋回家的路上?反正我已經懶得回去再找了。」

  「行吧。你等了很久嗎?」

  「唔……可能吧。」

  具體的時長,她已經不知道了,能記得的是,坐上回程的電車時還是白天,而現在天都快要徹底黑下去了。

  甚爾很無奈:「丟了鑰匙的話,打電話給我不就好了?」

  「要是我打了電話,你就會送鑰匙給我了嗎?」

  「不會。」

  「那不就好了……」

  也就是說,還不如就在這裡等著他呢。

  五條憐輕輕嘆氣。雖然有很多想抱怨的,但果然一句話都沒辦法說出來,只好默默繞到甚爾身後,等待他打開家門,這才終於步入了熟悉的家。

  熟悉的家……家嗎?

  點亮的燈灑下一層暖暖的燈光,照亮了掛在玄關處的家務分工表,看起來井井有條,但不只是甚爾,就連五條憐自己也不常按照安排做事,最後家務事全都交給定期上門的鐘點工阿姨幫忙處理了。

  既然如此,家務分工表的存在意義是什麼呢?大概是因為最近看的動畫片裡出現了,真的讓她覺得很有趣吧。

  小海膽邁過玄關,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回來了」,然後轉身撲進她的懷裡:「歡迎回家,阿憐!」

  五條憐愣了愣、

  我們可是一起回家的喲。真想這麼告訴他。

  但果然,這句話也難以說出口。

  「嗯。」她俯下身,輕輕抱著禪院惠,「我回來了。」

  禪院惠蹭蹭她的臉,好像很高興。

  這小子,倒是從來都不會抱抱自己,然後說「歡迎回家」呢。

  旁觀著兩人黏糊糊做派的甚爾如此想著。

  嫉妒?呵,怎麼可能!吃醋也是絕對不可能存在的事情。最多只是覺得有點不公平而已。

  而且……

  甚爾眯起眼,打量著五條憐,看著她走到客廳又繞回到餐桌旁,拉開凳子,獨自坐著,沒有翻看雜志或是玩手機。

  她就這麼坐著,發呆般地望著,不知道腦袋裡究竟包裹著怎樣的思想,幸好他也沒那麼好奇。

  非要說的話,就是覺得她這副模樣很礙眼吧。

  「阿憐。」甚爾推了推她,「想想晚飯吃什麼。」

  五條憐磨蹭了兩秒才回過神來:「你還沒吃晚飯嗎?」

  「要是吃過了,就不會這麼問你了。」

  「也是哦……」

  被這麼問了,五條憐才意識到自己的肚子也是空空如也的,但她不覺得有多麼餓,真不知道有什麼情緒流進了她的胃裡,帶來一種虛妄的飽腹感。

  每次問到「吃什麼」的話題,都是一場需要謹慎思考的難題,且每次她都給不出半點貼切的回答。這次也是一樣。

  被心事占滿的大腦,現在更是什麼都想不到了。

  「我不知道。」她很誠懇地坦白說。

  甚爾也推脫著:「隨便想一個。」

  「隨便想嗎?那就……松屋?」

  可真是一個毫無新鮮感的回答呢。

  甚爾撇嘴:「既然選松屋的話,還不如薩莉亞。」

  五條憐不置可否,反正她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法:「那就薩莉亞?」

  「行。」

  姑且算是達成了共識,那就出發吧。

  去到最近的薩莉亞,點了一大桌子菜。對於小海膽來說,西餐依然是個新奇的玩意兒,總忍不住高興地蹬腿,還好沒有樂到大吵大叫,否則他們一定會被隔壁桌的顧客白眼的。

  五條憐嘛,她全程都很安靜,既不聊天,也不說點別的什麼,就是悄不做聲地吃著,仿佛整個人的存在感都將消失無蹤了。

  果然,很不對勁。

  甚爾真的不想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但沒有人對小海膽的童言童語搭腔果然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情,畢竟他在這方面完全不擅長,只能說點「嗯」或者是「啊」之類的乏味應答,久而久之,整個餐桌上的氣氛都冷下來了。

  姑且算是好事一樁,恰好實在氣氛抵達冰凍的谷底時,這頓飯吃完了。結賬回家,接下來的路上又該無聊地度過了。甚爾默默嘆氣,還是不確定是不是要問出「你怎麼了」這句話。

  沉默著走了一段路,五條憐終於出聲了。

  「惠……」

  被她牽著走的禪院惠抬起頭,很可愛地眨巴著眼睛:「嗯?」

  「我沒在叫你。」五條憐摸摸小海膽的腦袋,抬頭去看甚爾,問他,「『惠』,這個名字是誰取的,惠的媽媽嗎?」

  好突然的話題。

  甚爾忽然感到有點不自在,還好這種感覺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很快就消失了。他問:「為什麼這麼覺得?」

  「感覺這名字很溫柔,寓意也好,不像是……呃。」她忽然停下了,猛地甩甩頭,「沒什麼沒什麼。」

  甚爾有種不好的預感:「不像是什麼?」

  五條憐坦白了:「不像是你這種人會取出來的名字。」

  ……

  預感成真了,就知道她說不出什麼好話。

  「就是我取的,怎麼樣?」甚爾不太高興的樣子。「你有意見?」

  「意見?沒有沒有沒有。」

  她怎麼敢有啊!

  她只是在想,自己的名字裡究竟藏著怎樣的意思呢?

  能知道的是,這個名字並不是她的母親取的,但事到如今,她也沒辦法去找到家主了,更不可能直接開口說「為什麼給我取名為『憐』」這種事情——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呢?

  所以,她的名字,果然還是基於「可憐的存在」而誕生的吧。

  想到名字是因為想起了五條家的事情,能想到五條家,當然是要歸功於五條悟。

  明明都已經不再見到他的身影了,也已經久久地將他的存在從記憶與腦海中驅逐,沒想到還是會想起他……自己可真不爭氣啊。

  五條憐自嘲地扯扯嘴角,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趕走他在腦海中的存在了。

  「不過。」正思索著,甚爾忽然出聲,「有件事情,你說對了。」

  五條憐努力地回過神來:「什麼事情?」

  「惠的媽媽,確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這是第一次提到這樣的話題吧?

  五條憐有點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才好了。

  「所以,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時間是幸福的?」

  這是她在長久的思索之後才給出的的答復。

  甚爾點頭:「對……可惜有點短。」

  這話也是第一次聽他說。

  五條憐抿了抿唇,努力擠出笑容:「沒事,有過就很好了。」

  這話說得實在微妙,甚爾忍不住側首。

  「你說得好像現在過得不幸福。」

  五條憐苦笑:「不是嗎?」

  「對我來說確實沒那麼幸福——別忘了,我可是負債二十億的男人。」

  當然了,負債也是自找的,所以沒什麼好抱怨的。

  「但是,你不是還挺幸福的嗎?有錢花,有飯吃,還能像個正常的小姑娘一樣去上高中。這不是挺好?」

  「不好……至少我今天很不好。」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腦袋又耷拉下去了。

  「我……我今天遇到阿悟……遇到五條悟了。」


第106章 如此溫暖

  重重壓在心底的煩惱事,在說出口的那個瞬間倒是沒有感覺到多麼強烈的壓力,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五條憐忍不住這麼想。

  當然了,這絕不是說她的整個內心都在這一刻放松下來了。她現在只覺得更多情緒被吊起來了,就連甚爾投來的目光也像是某種審視,仿佛如任何時刻一般,一眼就能將她的內心完全看穿。

  然後是沉默,不知道該算是漫長還是短暫的沉默。

  「誒……」還是五條憐先出聲的,「你要不要說點什麼?」

  甚爾好像滿不在意的:「想要我說什麼,說恭喜你終於與你的天才哥哥重逢了?」

  真是……好奇怪的說法。

  無論是前半句話還是後半句話,全都很怪。她莫名覺得,這話一點都不像是甚爾這種人會說出來的。

  至於甚爾這樣子的人應當給出怎樣的答復……抱歉,她一時也想不到什麼貼切的答案。畢竟她又不懂禪院甚爾。

  所以,她只好說:「拜托你,別這麼說了。」

  「那我也給不出更好的回答了。」他聳聳肩,垂眸看她,「見面了,然後呢?高興嗎?說不定能回家了。」

  「你說的回家是指什麼?」

  「回五條家。」

  「什麼呀……這又不是值得讓人高興的好事。」她頓了頓,「和五條悟見面也一樣,全都不是值得讓人高興的好事。」

  說罷,五條憐忍不住要嘆氣,可心口繃得緊緊的,這掃興的聲響最後還是被藏起來了。

  「我逃走了。」這件事,雖然很羞恥,但是她必須向甚爾坦白,雖然她也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從這場丟人的重逢裡逃走了。」

  聽到了甚爾的輕笑聲,真不意外:「挺丟人的嘛。」

  她的腦袋越來越低:「是啊……」

  「你們到底是怎麼遇上的?從頭到尾說一遍吧。」

  啊,是了。光顧著盡情地輸出著自己的郁悶了,連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都還沒有好好地解釋過呢。

  五條憐後知後覺地這才回過神來。

  不過,到底要從哪裡開始說呢?想了想,果然還是先從去池袋parco的路上遇到同學的那一秒鐘開始講起來吧。

  說一說是如何在街對面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再把那一刻心中泛濫而起的思緒一起統統倒出來,最後向他坦白自己是如何倉皇逃竄的。

  「然後,就把鑰匙弄掉了。」她小聲嘆氣,「再然後,我就只能在家門口等你了。故事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你們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

  「嘖——」

  聽到他咋舌,五條憐這才抬起眼眸看他——這一天來她總是低垂著腦袋,根本不在乎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有點意外,但也沒有那麼意外,甚爾的臉上寫著一點失望,而他失望的對像當然是五條憐沒錯了。

  「你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她忍不住問。

  「看你這麼消極,我還以為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衝突。」他像模像樣地嘆氣,「原來半點事情都沒有發生啊。」

  五條憐覺得好不服氣:「可這是完全偶然的重逢啊!他沒有想到會見到我,我也一點都沒料到還會再見到他。說不定那時候我該對他說點什麼的,或者硬氣點和他進行對話……」

  「但是你沒這麼做。」

  「是啊……」

  現在,五條憐也想嘆氣了。她忽然覺得好疲憊,連一步都走不了,索性停住了腳步,任性地往花壇邊一坐。

  小海膽有樣學樣,噠噠噠跑過來,也在她的身邊坐下,兩只小手拖著腦袋,像模像樣地認真聽著她和爸爸之間的對話。

  其實嘛,他一點都聽不懂。

  「我也有點後悔今天去了池袋。」她說,「如果沒去池袋,肯定這輩子都不會遇到五條悟了,然後就可以繼續讓深藏的那點情緒繼續被藏著,不會像現在這樣噴湧而出。真是……糟透了。」

  「為什麼要設想你沒做出的決定會帶來更好的結果?」

  甚爾站在面前,街燈投下的暖光不經意間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分外高大的形像。他的影子籠罩住五條憐,而她也必須眯起眼才能看著他的模樣。

  他好像要說出什麼很有道理的發言了。

  她不由得冒出了這種念頭。

  「禪院甚爾」和「有道理的發言」,這兩者通常是不會同時出現的。五條憐莫名有點期待,很想知道他會說點什麼。

  但他只是說:「所以我通常不會去想『不這麼做』的可能性。」

  燈光有點刺眼,五條憐眯了眯眼:「好……然後呢?」

  總覺得這句話還沒說完,所以她才忍不住想要追問。

  「然後啊——」可能自己都還沒有想好,甚爾摸了摸下巴,「你不是想要當我的學人精嗎?既然我都不會做這種事,你就也別做了。給自己找不痛快沒什麼好的。」

  「學人精……」她不高興地癟嘴,「我不喜歡這個詞。」

  「那你要我怎麼描述你?」

  「就不能說是踩著你的腳印往前走的小狼嗎?」

  「和學人精也沒什麼區別吧?我說你啊,可真喜歡用狗作比喻。」

  「狗是狗,狼是狼,不一樣的!」

  「是同一個物種。」

  「什麼嘛!」

  短暫的拌嘴差點讓五條憐氣血上頭,但也是在這麼短暫的幾秒鐘裡,她忘記了那點郁悶的感覺。在話音落下之後,心緒似乎又開始收攏,重新變得緊繃,讓人喘不上氣。

  算了。學人精也好,雪地的小狼也罷,全都是一樣的。

  她曾經是五條悟虛假的復制品,現在也該是禪院甚爾的廉價版本。

  五條憐看著他。他們截然不同,卻如此相似。

  「為什麼像個呆子一樣瞪著眼?」甚爾被她看得難受。

  「我在想,為什麼你對我說話總是這麼直白呢?」

  「直白」這個詞都算是溫柔的了。非要說的話,甚爾有時候對她的態度都算得上是言語霸凌了。

  「你對你的那些女朋友們的態度可不是這麼差的吧,不然你還怎麼當小白臉?」她也說得直白,「你就不能像對待她們那樣,溫柔地對待我嗎?」

  甚爾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因為那是『工作』。如果面對你還要擺出那副虛假的模樣,我會累死的。」

  「意思是,在我的面前就可以露出最惡劣的樣子?」

  「差不多吧。畢竟我們才是真正相似的。」

  「好吧……」

  即便拋開家族、過去與能力,他們依然相似。就是這麼回事。

  「那麼。」五條憐問他,「你還會回想禪院家或是以前的事情嗎?」

  甚爾嘴邊的傷口醜陋地猙獰了一下:「問這個做什麼?」

  「因為我是學人精。」

  「你這家伙……」

  他重重地嘆氣,仿佛真有這麼無奈。

  「偶爾會吧,但這又怎麼了?」他似乎不太開心,「你有意見嗎?」

  「我當然沒有意見。」

  她甚至有點竊喜。

  既然甚爾也會想到過去,那麼會回想五條家的自己,也不顯得那麼窩囊了吧?

  「啊啊——」她習慣性往後倒,差點跌進花壇裡,「想把御三家炸了!」

  「把御三家炸了?真是偉大的理想。」甚爾衝她鼓掌,「既然這樣,你就別再保持著這樣的低氣壓了。」

  「為什麼,難道我沒有權利消沉嗎?」

  甚爾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要是消沉起來,我也會覺得很麻煩的。」

  「怎麼就麻煩了?」

  「因為你的情緒會影響到我。」

  「知道啦……」

  好像被嫌棄了。

  五條憐輕輕嘆氣,努力掙扎著站起身來,可四肢還是好沉重,內心也是一樣,止不住地往下墜,她幾乎要陷進地裡,一步都邁不出去。

  「對不起,我果然還是有點難過……」她喃喃著,「我想被抱一抱。」

  什麼奇怪的請求。

  甚爾搞不懂她在想什麼,也不確定是不是她根深蒂固的孤獨在作祟。這請求雖然有點出乎意料,卻也不算離譜或是誇張。既然如此,那他就勉為其難地……

  「抱抱!」

  禪院惠興奮地蹦跶著,伸直了雙臂,向五條憐索求擁抱。

  旁聽了這麼久,其實只有「想被抱一抱」這句話是小海膽能聽懂的。

  他的一臉真摯看得讓人忍俊不禁。五條憐終於能稍稍輕快地笑一下了,伏低身子,緊緊抱住他。

  小小海膽,當然是小小的一個,摟在懷中,像在擁抱一只小狗或是小貓,纖細的骨架帶著一種不真實感,但同時她又知道,這個懷抱理應是真實的。多麼奇妙的落差。

  小小的擁抱持續了多久呢?好像失去了概念。五條憐迷迷糊糊地站直了身,又被拽進了另一個懷抱中。

  眼下的時間,好像變得更真實了一點,懷抱的溫暖如此鮮明,能感覺到他為了遷就自己而弓起的脊背,還有他的呼吸聲。

  不知為何,她的心髒猛地抽緊了一下,然後是略帶痛楚的跳動。

  為什麼偏偏是痛楚?她不知道。

  一時無言以對。

  「那個……」

  她小聲嘀咕,卻被甚爾打斷了:「不用謝。」

  「不是這個事……不過也還是先謝謝你。」

  她苦笑了兩聲。

  「但是,那個,我有點喘不上氣了,甚爾。」


第107章 終於歸還

  「五條同學,你還好嗎?」

  一到學校,七井就挨了過來,詢問著她的情況。

  五條憐「嗯?」了一聲,裝傻了幾秒鐘,這才說下去。

  「是在說周末的事情嗎?」

  「是的。」七井點點頭,滿眼擔憂,「因為那天五條同學你的臉色真的很差嘛,而且看到你急匆匆地跑走了,今天也來得這麼晚,我和美紀都有點擔心你。」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我啦。」五條憐笑著擺擺手,「今天來得晚只是因為出門之前在陪侄子玩游戲而已。」

  事實證明,如果在上學之前陪小海膽玩耍,確實是有極大概率會觸發遲到的結局。得虧她今天緊趕慢趕,這才踏著死線抵達了教室。

  七井好奇地眨眨眼:「五條同學和侄子住在一起呀?」

  「嗯。我和哥哥一起住。」

  謊言也能輕而易舉地說出口了,只是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喉頭。

  「哇……」不知道為什麼,七井居然發出了很小聲的驚嘆,「五條同學果然很酷!」

  「這就算酷了嗎?」

  「算呀——和一般人不一樣就是很酷的事情。」

  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呢。

  「對了,五條同學,我有件事特別特別好奇。」這麼說著的七井不自覺漲紅了臉,能看出她真的很好奇了,不過她還是說,「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也沒有關系哦。但你要是聽了覺得不高興的話,也不要對我生氣呀。」

  既然擔心自己會生氣,其實也可以不問的嘛。

  五條憐暗自心想。

  當然了,這麼想著的她,實際上也沒有覺得生氣或是被冒犯。她多少能猜出七井會問什麼——左不過就是周末發生在池袋的事情唄。

  「沒事的。」她大度地揚起嘴角,「你問吧。」

  「你是不是認識池袋的那個帥哥呀?」

  看嘛,果然就是這個話題沒錯!

  梗在喉頭的感覺好像變得更加強烈了一點,鮮明得有點揮之不去,她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繼續保持在笑眯眯的狀態。

  「為什麼這麼說?」她明知故問。

  七井眨眨眼:「因為我和美紀看到帥哥後來朝你跑過去了。」

  「是嘛……」原來是這樣。

  「我說啊。」七井又湊近了些,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他不會是……」

  五條憐差點又要忘記呼吸了。

  「……你的前男友?」

  啊,原來只是這麼個出乎意料但也不算太離譜的推測呀!

  五條憐猛松了一口氣,忽然感覺渾身都輕快了。

  「是的是的。」雖然是百分之一百的謊話沒錯,但她表現得好像這就是真相,「所以我猜趕緊遁逃了嘛!你知道的,這種見面很尷尬嘛。」

  七井一副明察秋毫的表情,像個煞有介事的偵探,立刻高呼起來:「我就知道!」

  「但不要和別人說哦。」

  「為什麼?」

  「路上遇到了前男友,結果被嚇到臨陣脫逃,這很丟人嘛。」五條憐縮起肩膀,裝出一副無辜的可憐模樣,「所以別告訴別人啦,拜托。」

  她眯著眼合攏手掌,誠心誠意地拜托七井,於是七井也誠心誠意地接受了她的請求。

  自此之後,這場尷尬的見面是不是就能埋在記憶之中了呢?說不好,但五條憐希望如此。

  業余吉他課程和制服鞋革命當然還在繼續,從第二學期持續到了寒假。不算漫長的冬季假日過去,她們就很正經地開始行動了。

  挑了個街頭占蔔師欽定的好日子,被游說的女孩子們齊齊穿上了自己心儀的鞋子,還有幾個好事的男生也換上了高跟鞋——真不曉得他們是從哪裡淘到的。

  雖然有種微妙的感覺,但果然支持者越多越好。

  寫滿標語的橫幅也拉起來了,大早上五條憐就跟著七井還有桐原站在校門口,舉起空白的橫幅請大家一起簽名,果真是像模像樣的主張行動。

  果不其然,這樣的行為會被教導主任們請去喝茶的。但不是駭人的那種狠厲指導,而是很心平氣和的溝通。

  這樣的事件展開算是意料之中,五條憐不覺得多麼意外,所以壓根沒覺得緊張。不過在老師認真地詢問她們為什麼要為了小小的制服鞋發出抗議時,她的心虛感還是小小的抽緊了一下。

  「因為這限制了我們的自由!」

  桐原很認真地說。

  然後,她居然列出了一大堆的數據,舉證東京的高中有多少所學校不會對鞋子有任何約束(五條憐都不知道她們還研究了這種數據),又說男生不受制服鞋的約束,這完全不是平權的表現(她還沒聽過「平權」這個詞哩!)。

  又來說了什麼,說實在的,五條憐實在想不起來了。她只聽得迷迷糊糊,心想自己還真像是個吉祥物。

  如果這場小小的革命失敗了,其實也無所謂。就算再吃一個處分,也完全沒有關系。

  看著一臉認真地說著自己主張的七井和桐原,五條憐忍不住這麼想。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冒出了這種很不切實際般的念頭。

  畢竟,再吃一個處分,她就很有可能要退學了嘛。

  五條憐等待著自己的處分審判,實際上審判並沒有落下。

  相反的,得到的消息是,校方願意更改校規,把關於制服鞋的規定徹底移除。

  所以,這是……成功了?

  五條憐還有點懵,但七井和桐原已經摟著她的脖子蹦跶個不停了。或許自己也該蹦跶起來,不過呆滯狀態下這好像是個高難度的動作。

  不再有什麼放課後的革命小聯盟,倒是挺不錯的。但同樣應當隨之結束的業余吉他課該怎麼辦呢?或許該想想該怎麼結束了。

  五條憐糾結著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倒是天滿隼先開口了。

  「果然最近樂隊的排練很忙。」他是這麼說的,「我可能沒辦法繼續教你彈吉他了,真是非常抱歉。」

  明明是自己不願意繼續在這件事上消磨時間了,到了天滿隼的口中,卻變成了他自己的過錯。五條憐一時啞口無言,不知道是應該點頭應下,還是應當違心地說,自己還想繼續學習吉他。

  又或者,直接戳穿他的謊言?這麼做顯然不那麼妥當,但也不是絕對不行。

  最後她是怎麼做的呢?不好意思,其實她什麼也沒做,除了呆愣愣地瞪著天滿隼之外。

  「你這樣看著我,我會更加難過的。」他是笑著這麼說的。

  唔……所以他現在很難過嗎?

  雖然五條憐心裡沒有冒出太多的悲傷,但既然對方懷有這樣的情感,那同為當事人的自己,也該說點什麼安慰他才比較合適吧?

  她連忙擺擺手:「樂隊的演出,我還是會來看的呀。」

  「嗯。而且平時上課也還是可以見面的。」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真可惜,沒能教你更多。」

  「是我學得還不夠多……」

  這話倒是真的,她一點都沒有認真在學。

  那就提起吉他,揮揮手道別回家吧。她要完美履行回家部的部活了。但她也沒那麼著急,於是慢悠悠走在路上。

  吉他包提手有幾分粗糙,摩挲著指根,微微發痛,即便多麼心不在焉,也忽略不了這股沉重下墜的觸感。

  說不定,應該把吉他背在身後,這樣就能輕松一點了。可五條憐還是想要提著它,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本質是個受虐狂。

  忍不住開始在大腦中整理學過的和弦,可是能記起來的實在不多。相較之下,更鮮明的回憶反倒是天滿隼。

  會想起天滿隼的白襯衫,帶著洗滌劑的清爽氣味。想起他垂下的發絲和纖長手指掃過吉他弦。

  然後,就像同類類比一樣,她得想起甚爾的手了。

  再之後,他的存在就會像是病毒一樣,瘋狂侵占大腦,好的他或是壞的他還有討人厭的他的模樣,一股腦全都冒出來了。

  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想到甚爾呢?

  一旦他那黑漆漆的身影擠進來,酸澀的校園感不就消失無蹤了嘛——而且還會轉變成陰暗的淤泥呢。

  五條憐甩甩腦袋,干脆把天滿隼和甚爾全都從腦海裡丟出去,總算是享受了片刻的安寧。只是一回到家,就又要面對黑漆漆的家伙了。

  「我回來了。」

  她推開門,把吉他放下,發出「咚」的一聲響。

  「哦。」這聲響讓甚爾忍不住側首,「哎,你把吉他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說吉他啊?」

  其實一直放在音樂教室裡,但五條憐下意識地想要遮遮掩掩。

  「你要用吉他嗎?」

  甚爾撇嘴,看起來也像是想要逃避這個問題:「也不是。」

  「之後我都會早點到家的。」

  「所以你前段時間那麼晚都是在干嘛?」

  「唔——」

  五條憐撓撓頭。

  倒是可以把制服鞋*革命的事情說出來,但還是那句話,他八成會嘲笑自己孩子氣。既然如此,還是繼續隱瞞吧。

  「沒什麼。」

  「行吧。也是正好了。」

  「正好什麼?」

  「正好能拉著你去干新的工作。」

  像是想到了什麼,甚爾笑了一聲。

  「這次很輕松,只需要你發揮你的大小姐本性就好了。」


第108章 並不存在的大小姐本性

  五條憐既不是什麼大小姐,更加不存在大小姐氣性。即便如此,還總是被甚爾冠上「大小姐」的稱號,怎麼想都是他的性格太過惡劣的緣故。

  「我說你啊。」五條憐第無數次發出抗議,「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大小姐,別再這麼喊我了——我會生氣哦!」

  現在絕對就是她的生氣狀態沒錯啦!

  如此平白直敘的要挾,真的對甚爾起到作用了嗎?抱歉,沒有。

  說實在的,他也完全不擔心五條憐的怒火——一只小狗咬人罷了,就算是有點痛楚,也絕對疼不到哪裡去的。

  所以他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完全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只說:「你就是很適合當大小姐嘛。」

  「你呀……」

  五條憐一下子感覺怒火無處可去了,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索性不再和他爭辯了,躲進房間裡,賭氣似的把門砸上,發出「咚」一聲好響的動靜,聽得甚爾無奈地抓抓耳朵,心想青春期的小姑娘果然脾氣暴躁。

  至於工作到底是什麼,又該為此做些什麼准備,他倒是一回都沒有主動說起過。

  難道又要等到最後一刻才給她布置任務,就像過去的每一次那樣嗎?說到底,「最後一刻」到底會是什麼時候呢?只要甚爾不說,那就是沒有概念了。

  等了好幾天,五條憐實在憋不住了,主動拉下面子,也難得的主動說出了「大小姐」這個詞。

  「所以,要我扮演大小姐干嘛?」她頓了頓,不忘補充一句,「順便告訴你,我真的不是大小姐,所以就算讓我演大小姐,說不定也會讓你失望的。到時候別對我生氣啊。」

  「生氣?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是什麼真正的大小姐。不過嘛……」

  甚爾細長的眼眸一挑,把她上下打量了個遍。

  「只要你把這副畏畏縮縮的膽小模樣收斂一點,再表現得張揚一些——就像華原一樣——就很像是五條家備受寵愛的大小姐了。」

  討厭的詞彙接踵而來,從華原夏梨到五條家,像是飛來的石塊接連砸在五條憐的腦門上,害得她一下子變得暈暈乎乎的,差點沒能喘過氣。

  「你……你說這些干嘛?」她支支吾吾的,「夏梨姐……華原夏梨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你還提她做什麼?」

  「誰讓她是你人生中少有遇到的大小姐呢?」

  「唔——話是這麼說的沒錯啦,但是……算了算了。」

  這個話題光是說起來就不高興,還是別多提了。

  五條憐甩甩腦袋,繼續追問:「『五條家備受寵愛的大小姐』是什麼意思?我覺得你今天遮遮掩掩的。快點坦白說吧,這次的工作到底是什麼?」

  「遮遮掩掩?」甚爾苦笑了一下,伸手指著自己,「你說我啊?」

  「不然還有誰?難道我在說玩積木的你兒子惠惠嗎,或者是被你枕在腦袋下面當做靠墊的醜寶?」

  醜寶很適時地在這個時候發出了「嘰」的一聲,說不好到底是在發出抱怨,還是被壓得很愜意。畢竟咒靈的心思總是很難猜的。

  甚爾撇嘴:「我沒有遮遮掩掩。」

  「你現在說的這些廢話就是在遮遮掩掩。」

  「唉……」他無奈嘆氣,「行吧,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需要參加一個咒術師的酒會,順便暗殺掉酒會上的某個人罷了。」

  「某個人是哪個人?」

  「你不用知道。我帶上你,只是想要有個入場的通行證罷了。」他擺擺手,笑得很奇怪,「你是五條家的嘛。」

  不愛聽的詞彙又冒出來了。

  說實在的,五條憐有點不高興,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默默地把這點不爽藏進了心裡。

  「難道你不能獨自一個人過去嗎?你也是禪院家的。和我一樣,都是御三家的血脈喲。」

  「我可是被除名了的廢物。」

  五條憐不以為意,或是她故意地說:「那也依然是『禪院』甚爾。」

  「你啊……」

  果不其然,甚爾的臉上掃過一點不滿,顯然是生氣了。

  他的憤怒一貫不是狂風暴雨,也不常伴隨著大吼大叫。

  非要說的話,甚爾的怒氣是有些陰惻惻的,在不經意之間鑽進骨髓裡,讓人忍不住想要發抖——好消息是,五條憐不會對他怕到這種程度。

  他做了個很難看的表情,嘴角的疤痕拉扯出難看的弧度:「你,別『禪院』『禪院』說個不停。」

  她不服氣:「你不也老是『五條』『五條』的?」

  所以呀,這只是以牙還牙。

  「如果不想要我總說出你不愛聽的字眼,那你應該學著少說一點我不愛聽的。」她像模像樣地捏緊拳頭,舉到甚爾面前,「這就是我的以牙還牙理論。」

  「屁。」

  甚爾一下子拍開她的手,背過身去,懶得看她了。不過五條憐還是繞到了他的前面,好奇似的盯著他。

  「還沒說到重點呢,你別走呀。」明明是挽留的話語,被她說出來,卻像是好奇的試探了,「我帶著你參加酒會,這就好了,是嗎?話說在前頭,我還不會跳舞哦。」

  「比起跳舞,你倒是先學會化妝吧。」

  「化妝?這很必要嗎?」

  「很必要。」

  他忽然伸手過來,捏住她的臉,仿佛她圓滾滾的臉頰是甜到膩人的大福麻糬。

  「五條家的大小姐可不會把眼妝畫得像是被人打過一樣。」

  他說得絕對是早前勒索事件中取贖金那天她畫的糟糕的妝容了。

  五條憐一下子臉紅了,真想替自己辯解幾句——說一點類似於「這是我第一次化妝沒有經驗」的借口,或者是「我覺得那天的妝容挺不錯的呀你不滿意純粹只是因為你和我之間的審美觀有所差異」這種逞強的話。

  當然了,借口也好,逞強的話語也罷,最後一句都沒能說出口。她依舊漲紅著臉,連耳朵都燒燙了,艱難地才擠出了一句「知道了」。

  但化妝技巧該怎麼才能提升呢?

  一口氣買下了五本時尚雜志,順便把手頭的一整套化妝品都換新了,照著當紅模特模仿的妝容好像不太成功。五條憐也說不清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明明她的每一步都是跟著步驟走的,得出的效果卻大相徑庭。

  實在不行,不如等到行動當天再雇個化妝師幫忙算了?

  這麼做顯然沒什麼問題,但不管怎麼想都很像是自己對現實罷休了,也絕對會被甚爾嘲笑一通。

  前者其實無所謂,畢竟她的尊嚴一向是一文不值的。但後者就萬萬不行了——被誰嘲笑都沒關系,被甚爾嘲笑就很不行了!

  既然如此,那就……

  「七井同學,還有桐原同學。」

  干脆找外援吧!

  五條憐一臉認真:「你們會化妝嗎?」

  「會哦。美紀也會。」七井困惑地眨眨眼,「問這個做什麼?」

  她很適時地換上諂媚的笑容:「當然是希望你們可以教我啦!」

  「誒?五條同學居然不會化妝嗎?」桐原居然覺得很意外,「不過,怎麼突然想到要請教我們這種事呢?」

  「呃——因為——」

  總不能說是因為工作吧。這話要是真說出去了,絕對會被認為是個怪人的。

  七井盯著她,忽然敲了一下手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我知道了!」

  「……誒?」

  這是知道什麼了?

  五條憐不由得心虛了一下。

  她已經很努力地把握住了撲克臉的精髓,照理說現在一定不會有人(除了甚爾之外)能夠輕易看出她的心裡在想什麼了。為什麼七井會知道呢?

  果不其然,七井笑嘻嘻地湊過來,一臉神秘。

  「是為了約會,對吧!」

  「啊哈哈——」

  這個答案可真是……毫不意外呢。畢竟七井這孩子,滿腦子都是戀愛嘛。

  不過,在少女時期還不懷揣著戀愛的心思,那以後也絕對沒有機會了,所以五條憐絕對不會批判七井腦袋裡裝得滿滿的粉紅色戀愛泡泡。

  趕緊把虛假的理由應下來,還好七井和桐原都沒有追問約會對像的事情,五條憐也完全沒想好如果真被追問了該怎麼回答才好。

  也要感謝「約會」這層濾鏡加成,原本七井想要教她化澀谷辣妹妝的,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當。

  「畢竟我上學的時候都不敢輕易化辣妹妝嘛。」七井大師本人是這麼說的。

  總之,尋找外援果然是很有用的。稍稍用了幾天的課後時間,糟糕的技藝總算是被打磨得上得了台面了。再搭上在銀座買的貴價晚禮服,五條大小姐就該堂堂登場了。

  「噔噔!」

  她還給自己配上了登場音效,帶著一點自以為難以覺察實際卻相當明顯的得意感。

  「還不錯吧?」

  甚爾只瞄了一眼。

  壓根懶得多看她的深藍色披肩或是珍珠白的抹胸裙,更加無視了她捯飭了整一個小時的卷發和特意挑選的和披肩顏色呼應的發飾,只說:「腮紅有點重。」

  「……哦!」

  「而且大小姐才不會露出你這種小人得志一樣的表情。」

  「知道啦!」

  這家伙真是太沒意思了!


第109章 浮誇的家伙

  所以,到底要怎樣才能表現得像是個稱職的大小姐呢?這是個好問題。

  結合甚爾之前(沒用)的指導,五條憐立刻昂首挺胸,眯起眼眸,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雖然很不樂意在這種時候回想起華原夏梨,但夏梨貌似一直都是笑眯眯的?

  於是,五條憐也揚起嘴角。

  眯眯眼配上微笑,看起來好像是個邪惡分子。——甚爾如此吐槽。

  「可我們今天確實是邪惡分子沒錯啊。」

  一開口,五條憐原有的那副帶著一點點無所適表情的面孔又露出來了。沒辦法,甚爾只好說:「等到了現場,你還是少說一點話吧。」

  「我——」

  「否則絕對會露餡的。」

  「……哦。」

  居然這麼說她,真是有點過分呢。

  當然了,這話五條憐是絕對不可能放在明面上去說的。她僅僅只是在心裡想了一下,然後趁著甚爾轉過身去的時候,在他的背後做了個鬼臉。

  「鬼臉也別做。」他一臉無奈,「誰家的大小姐會做鬼臉啊?」

  「你背後長眼睛了嗎?」

  「反正我就是感覺到了。」甚爾抬手,壓在五條憐的腦袋上,「聽好了,別做鬼臉。」

  他的手壓得好沉,絕對會把她好不容易卷好的頭發壓扁的。五條憐趕緊往旁邊躲:「五條悟會呀!他也是正經的大少爺沒錯。」

  「被嬌寵長大的六眼不在我們現在討論的範疇裡。」

  「怎麼就不是了……」

  她今天的人設明明也是被嬌寵長大的五條大小姐嘛。

  實在搞不懂甚爾在想什麼,五條憐索性不想了,轉而打量起他,本意是想要找到一點能夠供自己吐槽的點,沒想到看著看著就好像變成了一種微妙的欣賞心情。

  不得不承認,光從背後看過去,甚爾的身材確實很適合穿西裝,剪裁得體的外套把他那些誇張的肌肉修飾得很妥帖,雖然看起來還是很像是幾乎快要被撐爆的樣子。

  他沒有系領帶,而是選擇了一條淺色的領巾,看起來復古又優雅,雖然確實很漂亮沒錯,但是和甚爾的臉搭配在一起,怎麼看都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這套裝扮絕對花了他大價錢,正如五條憐在銀座買的這條貴到叫人心痛的晚禮服。

  「在看什麼?」甚爾覺得自己被她的視線騷擾了。

  「在看你。」五條憐難得的沒有遮遮掩掩,很直白地說,「你怎麼打扮得像是個執事?」

  「誰叫今天你才是主角。」

  甚爾無奈嘆氣,架起手臂。五條憐盯著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挽著你,是嗎?」

  「對。」

  真怪啊。「……好吧。」

  甚爾撇撇嘴:「你不樂意?」

  「也沒有。」

  就是覺得太奇怪了。

  不是沒有過在此之上的親昵舉動,但穿著這麼一身很緊繃卻很優雅的衣服,連甚爾也換上了相似的裝束,她幾乎真的要以為他們會是很登對的一對了。

  ……果然是想太多了。

  五條憐甩甩腦袋,終於戴上了真絲的手套,冰冷的絲綢質地沒能蓋住掌心的燥熱。繞過甚爾的臂彎,五條憐勾住他的手臂。

  「好了。」甚爾顯然已經徹底代入自己的角色之中了,「走吧,五條大小姐。」

  「好的,禪院先生。」

  酒會位於近郊的別墅,聽甚爾的說法,這是幾個有名家族組織的活動,旨在加強彼此之間的交流。

  理論上,御三家當然是不屑於參加這種無聊的聚會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五條憐的參加就是露出了破綻,大可以將她的出席理解為御三家的俯首,或者是純粹源於個人的貪玩。

  所以,五條憐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在酒會上停留足夠多的時間,吸引眾人的目光。在這期間,甚爾將會完成自己的工作。

  等到一切落定,他們會在中途離場,然後快速溜走。計劃就是這樣。

  踏著別墅前的地毯,一步一步步入其中。五條憐的心髒在打鼓,不免有點緊張。

  現在自己的表情是什麼樣的,她表現得還算得體嗎?會被看出來不對勁嗎?

  又或者,這裡會不會出現真正的五條家的人,他們會告訴在場的所有人,這個五條憐只是一個虛妄的存在?

  「沒事。」甚爾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就當做自己是備受寵愛的大小姐吧。大小姐做什麼都是理所應當的——哪怕是初次踏入社交場合的緊張也是可以被原諒的。」

  「……我明白了。」

  別墅內部富麗堂皇,不曉得是隸屬於哪個家族的地產。

  踏入的瞬間,本以為會得到眾人的矚目,實際上並沒有。既定的社交圈正在進行著既定的交流。

  在這裡,五條憐很像是個突然闖入的外來者,完全沒有大小姐該有的待遇。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麼好緊張的了吧?

  五條憐一下自己就安心了

  先是和幾個前來打招呼(實際完全不認識)的家伙裝作熟稔般寒暄了幾句,甚爾就離開了,消失的速度快到讓人難以置信,只余下她一個人留在這個社交場合。

  拿了一杯香檳,無聊地游蕩在華麗的別墅。

  這裡的一切都讓五條憐覺得格格不入,倒不是別墅本身有什麼問題。她只是覺得自己與這種地方格格不入而已。

  咪一口香檳……嘶。苦澀的,有酒精的味道。也不意外,這畢竟是酒嘛。

  果然還是沒人會來主動搭話。之前預計的眾星捧月的場合果然只是妄想而已,但也還好這種事情沒有發生。

  找了張軟椅,五條憐隨性地坐下,搖晃著手裡的香檳酒,看著氣泡接連不斷地浮上來,實在不知道是不是該接著喝了。

  因為真的不喜歡這股味道嘛。

  遠遠的,能看到三位青年正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目光不自然地朝自己坐在的方向撇過來。是有什麼事情要對自己說嗎?

  果不其然,過了不多久,這三位就過來了。

  一在面前站定,他們就立刻昂首挺胸,收拾衣領與發絲的小動作顯得略微刻意。其中一位甚至把手中的酒換到了另一只手上,只為了把手腕上金色的手表露出來。

  露出來了,然後呢?她能看懂的只有表盤上印著的「ROLEX」,又不知道這只表到底價值多少錢。

  五條憐忍不住笑起來,看起來倒是一副很和熙的表情。

  在開屏呢,這幾個連西裝都撐不起來的瘦弱家伙。

  「您是五條家的憐小姐,對嗎?」

  金手表先生很禮貌地如是說。

  居然用「憐小姐」作為稱呼,倒是很新奇呢。

  五條憐努力不讓自己笑得很奇怪,勉強點了點頭,向他伸出手:「是的。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金手表握住她的手,居然很做作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五條憐真慶幸自己戴了手套,否則這也太怪了。

  「請問——」

  「抱歉,我們該走了。」

  甚爾生硬地打斷了這場還沒開始的對話。

  他也很難得地擺出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弓著身子,攬住五條憐的肩膀,當真像個稱職的執事——區別是執事絕對不會隨便摟著別人。

  五條憐暗自在心裡感謝他的及時到場。

  「工作完成了?」等走遠了,她才小聲問。

  他連頭都沒有點一下:「當然。」

  「那我們該逃得快一點了?」

  「沒錯。等過了這扇門,我們就跑起來吧。」

  「知道了。」

  別墅的大門近在咫尺。

  就像是邁過了一條看不見的線,在跨過大門、將警衛們全都甩在身後的瞬間,他們邁步狂奔,衝進樹林。

  高跟鞋踏在草地上,每一步都變得歪歪扭扭。還沒跑出多遠,五條憐的鞋子就扎進石頭的縫隙裡,怎麼也拔不出來了。

  「你果然是仙蒂瑞拉沒錯吧?」甚爾好無奈。

  「這……這也沒辦法啦!」五條憐漲紅了臉,干脆把另一只腳上的鞋子也脫掉了,「快跑啦!」

  「用不著你提醒。」

  甚爾向她伸出手。五條憐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緊緊握住他的手。

  被他拉著往前跑,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甚爾的腳步很快,她幾乎像是被拉扯著前進,心髒卻跳動得很輕快,為什麼呢?完全搞不懂。

  林子的出口藏了一輛摩托,是甚爾早先停過來的。

  「你居然會開摩托……」五條憐真的覺得很意外。

  甚爾也很意外:「都到這種時候了,你怎麼還在驚訝我會開摩托這件事?」

  早在規劃逃脫路線的時候就已經確認了要用摩托作為逃脫工具了,那時候她也發出了類似的感嘆。

  「因為真的很驚人嘛。」

  雖然驚人,但是摩托與禪院甚爾,居然得還挺搭的?

  甚爾脫下西裝,隨意丟到灌木叢裡——真是巨大的金錢犧牲呢。

  馬甲的紐扣也被揭開了,領巾更是被扯到不知道何處去。他向五條憐招招手,催她快點跟上來。

  登上摩托,全速前進,風吹得腦袋暈乎乎,街燈也飛快地從身旁閃爍而過。五條憐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決定說出來。

  「我覺得呀。」她大聲說著,努力讓話語穿透風聲,「這次的行動,就算是不帶上我,也沒關系吧?」

  她能派上的用場無限趨近於零,還不如這身值錢的晚禮服重要呢。

  「沒關系是沒關系,不過……」

  他毫不減速,拐過一處彎道,歪斜的車身幾乎快要壓到地面。

  忽然揚起了一陣猛烈的風,從背後吹過來,五條憐揚起的發絲不住地拍打在甚爾的後背上。似乎聽到了哢噠一聲,一定是發飾被吹飛了。

  「不過,還是有你在比較好。」

  他是這麼說的。

  風愈發猛烈,發絲被吹得動蕩不停。心跳好像感覺不到了……糟糕,心髒是不是也要被風吹走了?

  接下來的整段路程,五條憐都迷迷糊糊的,重新回到地面上時,她幾乎要站不住。她奇怪的模樣讓甚爾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五條憐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干、干嘛!」

  「果然……」

  果然……然後呢?

  她又開始緊張起來了,忍不住想要背過身去,但還是想要知曉他的謎題,只好強硬地梗著脖子,注視著他的表情。而他也在看著自己。

  「果然,你的腮紅太重了。」

  「……你好煩!」


第110章 真是孤獨

  事實證明,曾經從托兒所老師那裡得來的幼兒園宣傳手冊一點也沒有派上用場。

  到了真正該替禪院惠選擇幼兒園的時候,無論是五條憐還是甚爾,誰都沒有想到要去翻一翻夾在雜志裡的這些宣傳手冊,況且他們也無暇去煩這種事。

  那段時間的五條憐正在忙著期末復習。

  感謝甚爾和她本人,她其實落下了不少課程。而那些難得在課堂上的時間,也全都因為她的不認真兼發呆導致知識的吸收率少得可憐,為了順利升到二年級,她真的得重新拾起自己作為學生的重要職責了。

  至於甚爾嘛,他忙碌的事情,不是殺人就是當小白臉。更不巧的是,最近他的金主與他有些不愉快,以至於他不得不耗費一大堆時間來彌補這段布滿裂痕的關系。

  恰是在這段關系破碎到不能再更加破碎的時候,附近的幼兒園送來了入學時間的通知。

  「什麼都不做居然都能有幼兒園上的嗎?」五條憐好驚訝,「還有這種好事?」

  她對幼兒園的事情一無所知,這全部都是因為之前甚爾忘記把幼兒園的宣傳手冊拿給她了。

  所以,他裝出一副很懵的樣子:「你問我,我哪裡知道?」

  他在育兒,甚至是兒童教育方面的知識可不會比五條憐更廣。

  不管怎麼說,能有幼兒園上,絕對是好事一件沒有錯。雖然不知道上幼兒園需要有什麼准備,但五條憐還是先給禪院惠買了一頂黃色的軟布帽子。

  「我看街上的每個小朋友都會戴這樣的帽子嘛!」

  她說得理直氣壯的,甚爾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才好了。

  再說了,這頂黃帽子確實很可愛,唯一的缺點大概是小海膽的尖刺總是會把帽子給頂起來,看起來稍稍有那麼一點奇怪吧。

  幼兒園入學的那天,櫻花已經開得很漂亮的了。甚爾也閑來無事,干脆跟著五條憐他們一起去了。

  學校離家很近,走路只需要十分鐘。「完全是惠獨自可以上下學的程度嘛,平常根本用不著接送!」甚爾給出了這種很不負責任的發言。

  五條憐都無話可說了。

  「甚爾先生的育兒方式可真省力呢。」

  她陰陽怪氣了這麼一句,但甚爾沒有搭理她,於是陰陽怪氣也沒有了著落,實在叫人失望。

  沒辦法,五條憐只好把對話的對像轉為小海膽了。

  「惠惠,你會緊張或者是害怕嗎?」

  小海膽眨眨眼,一臉懵懂:「緊張?」

  「就是心髒突突跳個不停,怎麼也安定不下來的感覺。」

  「唔——」

  他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堅定的搖了搖頭。

  「我不緊張!也不害怕!」

  「……真的呀?」

  這孩子的膽子這麼大的嗎?虧她自己高中入學的第一天還緊張得不行呢。

  五條憐感覺有點懊惱,真後悔問了禪院惠這麼問題——更後悔的是,她以過來人的身份還早早准備好了一大堆應對緊張的辦法呢,比如像是在手心裡寫個「人」字然後吃進嘴裡之類的。

  想好的說辭一句都沒能說出來,真是太可惜了。

  她輕輕嘆氣,一抬頭,才發現甚爾正一臉壞笑地盯著自己,嘲笑意味滿滿。五條憐無話可說,畢竟她也剛剛才嘲笑過甚爾嘛。

  走到幼兒園門口,就能聽到一些撕心裂肺的哭聲了。

  雖然只是少數,但有的孩子竟哭得小臉通紅,撲在媽媽的懷裡發泄情緒,哭聲也變成了奇怪的喘息,真叫人懷疑他們是不是真能喘得上氣來。

  居然要和哭聲這麼大的小孩做同學嗎……

  現在,倒是五條憐開始緊張起來了。但看看一臉平淡的小海膽,她似乎也稍微能夠釋懷一點點了?

  而小海膽迫不及待,已經拉著她的手想要往裡走了。

  「我不能跟著你一起進去哦。」五條憐小聲提醒他,努力不去刺傷小孩脆弱的內心,「你知道的,幼兒園是要一個人去上的。」

  「哦……」小海膽眨眨眼,似乎沒有多消沉,很果斷地松開了五條憐的手,「拜拜,阿憐!」

  然後就跑向老師所在的方向了,途中甚至沒有回頭過一次,果斷到都讓人都點心碎了。

  掌心中還留著小手的觸感,可卻已經空空如也了。五條憐愣了兩秒才收回手,回頭去看甚爾,多少有點難過。

  「他走得好迅速哦。」

  「是啊。」甚爾撇嘴,「都沒和我打招呼。」

  「……是哦!」

  這麼看來,她也不算倒霉嘛!

  五條憐瞬間就釋懷了。

  看著小海膽的尖刺腦袋消失在校舍裡,再繼續留在校門口的意義,好像就不存在了。五條憐想了想,問甚爾要不要順路送自己去學校,沒想到他拒絕得好果斷。

  「反正到了半路你又會把我趕回家的,對吧?」他不爽地撇著嘴,「我不樂意。」

  「確實是會這樣啦……那好吧,我走啦?」

  甚爾擺擺手:「走吧走吧。」

  結果她也很果斷地走了。就和他的氣人兒子一樣,沒說再見也不回頭,腳步倒是飛快。

  甚爾有點郁悶,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郁悶什麼,可能是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麼才好,所以才滿心氣悶吧。

  工作暫時是沒有的,金主那邊也完全告吹了。隨之而來的好消息是他終於有了一大堆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糟糕的是他還沒想好要怎麼打發時間才行。

  總之,先去打了柏青哥,狠狠輸了一大筆。

  接著,跑去賽馬場,又是大輸特輸。

  看來今天的運氣不適合進行賭博。

  惡狠狠吃了三碗天婦羅烏冬面,回到家的時候,才剛剛中午而已。甚爾有點意外,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慢。

  也不是沒有過一個人消磨時間的時候,但為什麼今天的每一刻都被拉扯得格外的長?

  空無一人的家裡只有他,還有醜寶。醜寶可算不上人,所以家裡實際上就只有他一個人沒有錯。

  這就是時間變得更長的原因嗎,因為他很寂寞?

  當「寂寞」這個詞從腦海中跳出來時,甚爾忍不住想要笑出來。

  他一貫就是寂寞的,怎麼可能為了空無一人的家的這個事實而感到更加嚴重的孤獨呢?不可能。

  像是為了證明這番孤獨只是無稽之談,他賭氣般窩進沙發裡,把醜寶往腦袋底下一塞,抄起手柄就開始玩《鬼武士》。

  游戲玩了多久呢?好像很久,也可能不多久。他明明已經通關了不少,但不知道為什麼,未探索的章節似乎更多。

  於是,困意在不知不覺之間鑽進來了。

  起初還只是哈欠,然後就變成了結結實實的倦怠感。甚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也不確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是在許久之後,迷迷糊糊感覺到兩道影子在眼前動來動去,有氣息正在迫近。

  「惠惠,你爸爸睡著了呢。」

  「唔,是的。」

  「老是在這種地方睡覺,你爸爸真怪。」

  「原來爸爸是個怪人嗎?」

  「怪人?這倒是算不上啦。但他確實有點怪。」

  甚爾睜開眼,五條憐與禪院惠的大腦袋一起闖進視野之中,且都在同時轉變成了一副驚喜的神情。

  「爸爸醒過來啦!」

  五條憐在偷笑:「感覺怎麼樣,空巢老爹?」

  甚爾一臉無奈,沉默著板起了面孔。

  「你在說什麼?」

  果不其然,只要被這幅面孔稍稍嚇上一下,她就慫了,立馬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我沒說什麼!」

  他輕哼了一聲:「行吧。」

  不過,就算是沒有把「空巢老爹」的理論說給甚爾聽,在五條憐的心中,也已經替他打上了這麼個標簽。

  她如此確信著甚爾就是空巢老爹,以至於後來的某天在學校收到甚爾的短信,也覺得是他寂寞到無以復加的產物。

  「Toji:立刻來這裡。」

  緊接著的另一條短信是地址信息。

  真該慶幸這時候正值課間,否則她可就要錯過這個「立刻」了。

  五條憐等待著老師過來告訴自己,家裡出了點事需要她立刻回去一趟——正如之前的每一次。但是沒有。

  等待了整整五分鐘,老師都沒有過來。來的反倒是甚爾的又一條短信。

  「Toji:還沒到?」

  且不說現在是不是真的能離開學校,就算是真的立刻趕過來了,也絕對沒有辦法在五分鐘內穿過這麼長一段距離吧?

  五條憐有點無奈,趕緊躲進無人的廁所裡,給甚爾打了一通電話。

  「你想讓我過去做什麼,有新的工作嗎?」

  「沒錯。過來幫忙。」

  「那你替我請假了嗎?」

  「請假?沒有啊。」甚爾用一種理所應當的口吻說,「我很忙的。」

  說著很忙的甚爾,背景音裡卻出現了賽船比賽的動靜。所以這就是他在忙碌的事情?

  五條憐啞口無言。想要說點什麼,卻不知道從何開始抱怨起來才比較好。甚爾干脆把這份沉默當做她沒有意見的像征了。

  「幫了你這麼多次,這回就自己想辦法搞定請假的事情吧。好了,就這樣。」

  連句「拜拜」或者「再見」都沒有,他直接掛斷了電話。

  ……真氣人!


第111章 洗手液噸噸噸

  請假的方式,居然要讓需要請假的本人去想?

  五條憐沉默了,在原地站了好久,還是覺得相當難以置信。

  她有理由相信,甚爾所說的自己很忙完全只是個借口——她想起來了,電話那頭響起的可是賽船的聲音!

  有空玩賽船,難道沒空騰出幾分鐘時間來拉下面子給老師打個電話嗎?真是的……這個不負責任的家伙!

  五條憐對著早就結束通話的手機屏幕做了個難看的鬼臉,仿佛看不見的電波當真能把他的心情傳遞到遠在城市另一頭的甚爾那邊。

  收起手機,五條憐不得不開始認真琢磨請假的事情了。

  說實在的,她一點也不想請假。

  且不說拉不下面子裝病或者演戲,下午可是有她最喜歡的歷史課的。雖然她經常不認真聽課——包括「她最喜歡的歷史課」,但絕對不想輕易錯過。

  可問題是,請假這件事,好像不是她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

  早在入學之前,她就信誓旦旦地對甚爾許下了承諾,說就算是上了高中也絕對不會耽誤他這邊的工作。*要是真的找什麼理由推脫了工作,他絕對會說出一大堆抱怨話語,也肯定會再把早先的這番理論挖出來丟到自己頭上的。

  不管怎麼說,五條憐都不想被過去的回旋鏢砸中腦袋——會很疼的。

  而且,甚爾一定是需要她,所以才讓她過去的。就像幾個月前的酒會那樣。

  因為,有她在更好。

  心跳不自覺地漏了一拍,轉而以一種更奇妙的節奏跳動著。

  每次想起甚爾說出的那句話,她的心跳都會變得很奇怪,真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也可能是她不願意去思考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還是回到正題吧。

  五條憐甩甩腦袋,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全都從腦海中丟出去,開始很認真地思索起翹課的可能性。

  最佳方法顯然是直接從學校翻牆溜走,簡單到不用動腦子就可以立刻付諸實際。

  但是,請不要忘記,此處是以嚴謹誠實而聞名的成實高中,哪有可能讓她順利翻牆逃課且不被懲罰。

  比起辜負了甚爾的期待,顯然還是吃個處分更加可怕。

  那就按照最初的想法,裝病休假?但想要演技逼真到躲過醫務室老師,這也是個麻煩的事情。

  五條憐擰開水龍頭,把指尖浸進水柱裡,腦補著最為合適的表演方式。擺在洗手台角落裡所剩不多的洗手液在不經意間闖進視線裡,她想起了前不久看過的電視劇。

  劇中,偽裝成警察的女主角為了逃過警局內部對自己的審訊,故意喝下整瓶洗手液,以至於還來不及提供證詞就大吐特吐,順利地以身體不適的借口逃過了審訊。

  ……所以一定是要喝下整瓶洗手液才能大吐特吐嗎?

  從五條憐腦子裡冒出來的念頭居然是這個。

  電視劇裡總免不了藝術加工,但就算是藝術加工,也絕對是基於現實處理的——也就是說,女主劇的逃脫方式完全可以放在自己的身上!

  這麼一想,五條憐就不再猶豫了。

  徹底無視洗手液瓶子上所寫的「禁止食用」的警告,往瓶子裡兌了點水,用力搖晃幾下,一股草莓味從瓶口湧了出來,可惜化學味實在太重,一點都不誘人,甚至有點叫人反胃。

  先深呼吸幾口氣吧,然後屏住。五條憐驚訝於自己的手居然沒有在顫抖,狂跳不止的心髒居然還帶著一丁點小小的期待,她張開嘴,毫不猶豫地往嘴裡灌下去。

  兌了水的洗手液依然粘稠,一碰到味蕾就是刺拉拉的苦澀,真像是在酒會上喝到的香檳,但味道絕對比香檳糟糕多了,灼得喉嚨都難受。才剛咽下去一口,條件反射的惡心感就讓食道恨不得永久閉攏才好。

  五條憐皺著臉,惡心得現在就已經想吐了。但不管怎麼說,現在可還不是放棄的時候!

  用著前所未用的意志力,硬是抵抗住了條件反射的衝動,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充滿化學成分的這團水掉進胃裡,一下子壓得五髒六腑都在往下墜。她的腦袋也暈乎乎的,感覺像是喝飽了酒。

  真該慶幸這個時間衛生間裡沒有人,否則看到她的奇怪行動,絕對會認為她是異食癖的。

  就這麼暈暈乎乎著,五條憐游蕩回了教室,很難得的收獲了班裡同學一致的目光注視。

  「你沒事吧?」七井看起來比她還緊張,「臉色好差!」

  看來計劃奏效了!

  五條憐幾乎要笑起來,但一開口就會冒出草莓味洗手液的氣味。她趕緊佯裝不適(其實也不用裝了),虛弱地用手捂住嘴,說:「嗯……有點難受。可能是食物中毒了吧。」

  「誒?要我送你去醫務室嗎?」

  「不了不了。」哪能去醫務室耽誤時間呀,「我打算直接去醫院看看……我現在就去找老師。」

  「唔,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真是熱心呢。

  五條憐很感動,並且拒絕了她。

  「我一個人沒問題的。」五條憐眯起眼,對她笑了笑了,「放心啦。」

  說著,她起身出去,徑直走到教職員辦公室。正好這會兒班主任就在,簡單說了下身體不適的狀況,假條很輕松地就到手了。

  說實在的,看到她這麼一副蒼白病態的臉色,絕對不會有人懷疑有問題的。

  拿著半日的病假條,在班主任滿懷擔憂的目光下,五條憐登上了通往醫院——並且在中途改變目的地為一間小居酒屋——的出租車上。

  很奇妙的是,就算在汽油味滿滿的車裡,她居然都沒有吐出來,甚至身體好像已經在逐漸分解洗手液的毒素了,那股難受的惡心感也在慢慢消失,她感覺快要恢復正常了。

  果然還是要喝下一整瓶洗手液才能達到立刻嘔吐的效果吧?她胡思亂想。

  出租車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五條憐想自己絕對算是「立刻」到達了甚爾身邊,大概不會再挨他的抱怨了,沒想到一走進店裡,對上的還是甚爾的一張臭臉。

  「干嘛。」她也忍不住抱怨起來,「我來得夠快了呀,你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甚爾懨懨地抬起眼皮,果然還是一副討人厭的模樣:「我哪裡不高興了?」

  「你哪兒都寫著不愉快。」

  五條憐拖開椅子,在他身邊坐下,視線撇過店裡的電視機,總算是知道甚爾在鬧什麼別扭了。

  「不是吧……」五條憐一臉無奈,「你又陷進『一舉致富』的以小博大陷阱裡了?」

  甚爾沒聽明白:「嘰嘰咕咕的在說什麼呢你?」

  「呶。」

  她努努嘴,指著電視機上轉播的賽船實況。

  不用想都知道,臉黑的甚爾絕對又在這場賭博裡丟錢進去了。

  「我看你啊。」

  五條憐從竹筒裡抽出一雙一次性筷子,用力掰開,可惜沒有掰好,兩只筷子不對稱了。不過這也沒什麼關系——不耽誤用嘛。

  「你肯定是孤單到要讓我翹課來陪你了,對不對?」

  「我?孤單?」甚爾聽笑了,把賽船券揉成一團,丟在桌上,「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你非要逞強的話,我也沒辦法。」她攤著手,聳聳肩膀,一副大度模樣,「剩下的這兩顆章魚燒你還吃嗎?不吃的話,我能吃嗎?」

  「吃吧吃吧吃吧。」

  「謝謝你。」

  這兩顆章魚燒足夠讓五條憐滿心歡喜,只是剛一張開嘴,甚爾忽然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不只是表情嫌棄,他甚至還往旁邊稍稍地挪了一點,可鼻尖還是湊近在她的身邊,像是一條機敏的狗,對著她好好地聞了一通。

  「你怎麼一股洗手液的味道?」

  BINGO——甚爾先生猜對啦!

  五條憐耷拉著面孔:「……因為我喝了洗手液裝病。」

  「噢喲!」他發出了一聲很奇妙的驚呼,聽著真叫人臉紅,「好喝嗎?」

  「當然不好喝啦。」

  「也不好聞。」

  「你好煩哦!」

  五條憐氣呼呼地想要去打他的腦袋,卻被他輕巧地躲過去了。

  「你別靠過來。」他捏著鼻子,做作地皺起臉,「這股味道影響我的食欲。」

  「什麼啦,章魚燒都能吃剩,你肯定本來就不剩多少食欲了!」

  「反正你別湊過來。」

  「那我偏要靠過來!」

  無聊的對峙都沒有持續多久,最後以甚爾一掌推開五條憐的臉最為終結——是她的完全失敗沒錯了!

  五條憐整整衣領,再把略微凌亂的頭發梳理了一下,這才切回正題。

  「所以,你把我叫過來是為了什麼?」可不能忘記這件重要的事情,「既然不是因為寂寞,那也肯定不會是叫我來幫你吃章魚燒吧。」

  「當然不是。」

  「那就是,工作?」

  「嗯,是賺頭很足的工作,定金就有三千萬。」

  「哦——」

  可我幫你勒索到了五千萬呢。

  五條憐莫名其妙地想。

  「那應該不是什麼輕松的工作吧?」

  「不算是。」

  「依然是要殺死什麼人嗎?」

  「對。」

  甚爾側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我們要殺死星漿體。」


第112章 貌似並不很妙

  ——我們要殺死星漿體。

  甚爾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一貫的「我」。

  五條憐是個相當沒有出息的家伙,所以她覺得自己現在很應該為了這句「我們」而小小地高興一下。但現實情況是,她好像還沒辦法就這麼輕易地高興起來。此刻盤踞在心中的情緒,仍然是迷惘更多一點。

  「星漿體……是什麼東西」

  真抱歉,除了很沒出息之外,她同時還是個很無知的家伙,在聽到陌生詞語的術後只能呆愣愣瞪大了眼,困惑地看著甚爾。

  甚爾被她看得難受,失望地癟嘴:「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呀。」五條憐倒是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丟臉的,「你應該知道的,我對咒術師的知識很少。」

  少到她理所應當地不知道星漿體是個什麼玩意兒。

  甚爾有點無奈,得想想該從哪裡開始解釋才好了:「那你知道天元嗎?」

  「……你說的肯定不是明年開播的《天元突破》吧?」

  「……當然不是。」

  「哦……」

  他忍不住要嘆氣,心想著難怪五條憐深藍色眼睛裡總是空洞一片的,原來都是因為她本身就很無知——至少對咒術界的事情無知到幾乎有點可怕了。

  沒辦法,那就從頭開始解釋吧。

  從天元的術式與結界開始,說到不死的術式需要如何與星漿體進行同化,再順便提一嘴星漿體的事情。說了這麼多咒術世界的內容,甚爾從沒覺得自己比此刻更加像是一個咒術師。

  「哦——」五條憐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甚爾不敢苟同:「你真明白了?」

  「我真明白了呀!你能不能對我多點信任?」

  「嗯……挺難的。」

  真是的,這家伙果然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

  五條憐又想做鬼臉了,但此刻畢竟是在甚爾的面前,要是真的沒能控制住表情,甚爾絕對會發現她的這點小心思的。

  她努力板著臉:「所以,如果你殺死星漿體,天元就會同化失敗。然後,經由天元的力量強化過的所有結界都將受到影響,最糟糕且最有可能發生的可能**整個世界都面臨毀滅的命運、這麼說對吧,我應該沒有理解錯吧?」

  「可以這麼認為。」雖然稍微誇張了一點就是了。

  「嘖……那我們要做的事情豈不是很糟糕?」

  殺死了星漿體,天元就沒有辦法與星漿體同化了,壞結局就此到來。雖然她對這個世界說不上喜歡或是討厭,對未來也不存在太多的期待,但世界就這麼毀滅了,還是毀在自己的手上,這未免也……

  「吶,甚爾。」五條憐輕輕扯他的衣袖,「果然還是別接這筆生意吧。我感覺不太妙。」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世界被毀滅嘛。」

  「……」

  甚爾沉默了幾秒鐘,忽然放聲大笑,抬手拍拍她的腦袋,不小心弄亂了她的頭發。

  「笨蛋。」他先是笑罵了這麼一句,才接著說下去,「我的行動已經開始了——事先聲明,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所以你別勸我。其次,你覺得我這種人真的能夠做到毀滅世界嗎?」

  五條憐小聲嘀咕:「就是你這種人才更容易把世界毀掉呢……」

  「又在嘰嘰咕咕什麼?」

  「沒什麼。」她故意提高了音量,把章魚燒塞進嘴裡,「我也知道你不會聽我的。」

  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多嘴說一句。

  「放心好了。」甚爾眯了一口麥茶,「就算殺死了這個星漿體,世界也不會毀滅的。這個星漿體只是明面上的誘餌,畢竟重要的東西不可能只備有一份,不是嗎?」

  說著這話的他,很刻意地在「這個」一次上加了重音,也很刻意地看了一眼五條憐。她裝作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低頭吃下所剩的最後一顆章魚燒。

  「那就去做吧。」她說,「反正我改變不了你的想法。」

  「還有個重要的事情。」

  五條憐不耐煩地扯扯嘴角:「你不要老賣關子。」

  「我正要說了。」被她這麼一懟,甚爾也有點不開心,「負責保障星漿體順利同化的——換句話說就是我們的對手,是咒術高專的家伙。」

  咒術高專……

  聽到這個詞的瞬間,胸腔忽然變得空落落的,心跳像是要飄到不知何處去,也可能是將要沉到不知何處去。洗手液的草莓味從胃裡翻上來了,真惡心,想吐。

  她忍耐著嘔吐的衝動,艱難地擠出話語:「是嗎?只派了高中生來負責護衛的工作,真是看不起盤星教呢。」

  「看不起?那也沒有。」甚爾笑了一下,「派了兩個特級咒術師,算是很看得起我們了。」

  「兩個?」五條憐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另一個人是誰?」

  甚爾更想笑了——她果然一下子就知道了這次的對手會是誰。

  「對你來說,另一個人是誰不重要吧?」他抬起手,搭在五條憐的腦袋上,注視著他的雙眼,「這次,保不齊會殺死你最喜歡的哥哥。」

  像是沒有覺察到這句話裡藏著的意味,也仿佛沒有感覺到的異常,五條憐表情平靜,冷淡的眼眸中沒有半點波動。

  「是嗎?」她甚至有點想笑,只是笑不出來,「我明白了。」

  甚爾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你真的明白了?」

  五條憐不爽地皺了皺鼻子,總算是可以笑出聲來了——可惜是不怎麼禮貌的冷笑:「可以別質疑我嗎?」

  「總愛去質疑別人的那個人是你吧?」

  「也許吧。」

  她只輕哼了一聲,其實很不情願去想這些事情。

  「現在需要我幫你做什麼?」

  還是用繁雜的工作去麻痹思維吧,雖然她現在的干勁已經跌到谷底了。

  「去找孔時雨。」甚爾衝她擺擺手,很隨意地打發她,「他那邊肯定有事情要忙的。你有他的號碼的,打電話問問他吧。」

  「你這邊用不著我嗎?」

  「嗯。」

  「那還急匆匆把我叫過來干什麼?」

  「讓你幫忙來吃章魚燒咯。」

  「……」

  還不如不問呢。

  五條憐懨懨地「哦」了一聲,起身要走。甚爾也跟了上來,但並不是和她走同一條路,只是買了新的一張賽船券,准備再度賭上自己的運氣。五條憐暗自在心裡祈禱他千萬別中獎。

  像甚爾這種人,虧到死才該是他的命運呢。

  聯絡了孔時雨,得知他在盤星教一處宣講機構的大樓停車場,五條憐立刻趕過去了。

  「哎,小憐,很久沒見了吧?」

  他一開口就像是個遠房親戚家的叔叔,笑眯眯的模樣也與叔叔的形像很搭。

  「你長高了挺多嘛。」

  好像還沒人說過她長高了很多這種話呢——反正甚爾這家伙絕對是不會說的。

  他只會嘲笑自己是小矮子,超級過分。

  五條憐驚喜地眨眨眼,瞬間覺得遠房親戚家的叔叔也沒什麼不好的了,趕緊點點頭。

  「嗯!」她得意地伸出一個拳頭,「過去的一年半裡長高了十釐米!」

  「青春期就是好啊。」孔時雨笑起來,「惠也長大了不少吧?」

  「是的,今年開始上幼兒園了。」

  「挺好的,你們都好好長大了。」他拍拍五條憐的肩膀,這也像是遠房親戚家的叔叔會做的事情,「剛才問禪院,他都不願意多說你們的事情。」

  「……是嗎?」

  為什麼不說呢?

  五條憐有點搞不明白。

  當然了,甚爾的心思,她一貫都是弄不懂的,索性甩甩腦袋,不再多想了。

  在遠方親戚家的叔叔……哦不,應該是孔時雨。

  在孔時雨這裡要做的事情並不麻煩,只要把一直跟在星漿體身邊的女僕(甚至真的穿了女僕裝,讓五條憐好驚訝)運送到夠遠的地方就行了。

  「夠遠是多遠?」五條憐正在很嚴謹地思索這個問題。

  「送到最遠的地方去吧。」孔時雨想了想,「衝繩之類的。」

  衝繩……她都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

  如果是冬天的話,送到北海道也不錯。畢竟北海道的冬日有夠適合藏人的。

  「那就,開車過去?」五條憐的腦海裡已經出現了連綿不斷沒有盡頭的高速公路了,「開上兩天就能到了吧,不過時間會不會來不及?」

  畢竟到了後天,星漿體就該同化了嘛。

  「沒事,用飛機就好了。」

  「……飛機?」

  五條憐幾乎要脫口而出問出一句「哪來的飛機」,還好最後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站在飛機跑道的起點,看著小型客機遠去的影子,她還是覺得難以置信——這竟然是盤星教會長的私人客機。

  「私人飛機……要多少錢啊?」她的腦海裡已經冒出了很多個零。

  孔時雨也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幾十個億吧。」

  「小眾教會的會長居然這麼有錢……」

  「奧姆真理教也是很有錢的。」

  「你是說鬧出了**毒氣事件的那個教派嗎?」

  她還記得小時候在阿悟的電視上看到過連日的新聞報道,去年也有播出過**毒氣事件十周年的紀念節目。

  孔時雨點頭:「沒錯。」

  「看來,搞宗教才是最賺錢的方式?」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確實是這樣。」

  「唔……」

  五條憐似乎意識到了一些什麼,但她更願意相信,這只是一個幼稚的念頭。


第113章 天才般的念頭!

  送走了星漿體身邊的女僕,遠程對衝繩的動態進行長達兩天的時刻監督。等到星漿體與她的護衛們回到東京,五條憐與甚爾也走了在通往咒術高專的路上。

  在這麼正經的時刻,她很不合時宜地再一次想起了前天天她冒出的那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恐怖的是,不切實際的念頭在數十小時的深入思索之後,居然顯得很像是那麼一回事了。

  「噯,甚爾。」

  五條憐戳戳他的後背,看到他很煩躁地抖了抖身體。

  「干嘛?」就連詢問也顯得很不耐煩,「有話就直接說,不要對我動手動腳的好嗎?」

  什麼呀……這是從哪天開始冒出來的歪理?明明她平時說話的時候就是喜歡碰碰他的嘛。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爽,但眼下顯然不是糾結這種小問題的時候——這讓她覺得更不爽了。她耷拉著嘴角,不情不願地切回正題了。

  「今天的行動是要殺死星漿體,對吧?」她得確認一下,盡管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甚爾連頭都懶得點一下,只用刀劈開幾條礙事的樹枝,簡單應了句:「沒錯。」

  「並且,你會殺了途中所有礙事的家伙,對不對。」

  「對。」啪嚓——又一條樹枝,「如果你親愛的哥哥礙事,我也會殺了他。」

  「拜托你,不要再說『親愛的哥哥』這個詞了。」

  從很久以前,五條悟就不是什麼「親愛的哥哥」了,更何況是現在。尤其是在知曉五條悟很可能會在今天死去的前提下,這詞光是聽著就讓人發毛,比甚爾常說的「大小姐」還要難聽。

  五條悟死去?不太能想像得出這種可能性落地會是什麼樣的。

  因為無法想像,所以五條憐認為她必須問清楚,他到底打算用什麼方式殺死五條悟。

  「放心吧。」說著「放心」的甚爾並不會給人半點安心感,「我不會告訴你的。」

  「……為什麼?」

  五條憐有點意外,也略微有些惱火,說話的語氣都帶著點不友好的意味。

  「你是覺得我會說給五條悟聽嗎?」吐出的每個字都好像變得僵硬了,「在你心裡,我就是這種人嗎?」

  「和你是怎樣的人沒有關系。」

  快要走到平坦地帶了,咒術高專的結界也愈發迫近,甚爾把大刀塞進醜寶的嘴裡,轉過頭來,卻沒有看她。

  「情報要在最關鍵的時刻才能公開。」他終於抬起眼眸了,盯著她的眉心,舉起中指,「這是一種技巧,而不是在針對你,學著點。」

  啪——中指彈到了眉心上。

  「嘶——」五條憐可憐巴巴地捂著腦袋,「很痛啦!」

  「教育就是要伴隨著痛苦一起到來才行,否則你可學不會。」

  「這是什麼歪理?」

  「這是禪院家的道理。」

  「嗚……那就是歪理!」

  甚爾忽然笑了。

  「你說是就是吧。」他把醜寶丟在地上,「好了,你也是時候該鑽進去了。」

  他的計劃雖然不能全部說出來,但其中至少有一環,五條憐是知道的,那就是把她裝進醜寶的裡頭。

  啊,當然不是要依仗她打出什麼關鍵一擊(「我也沒這種本事啊!」當事人本人會大聲地如此宣稱),純粹只是以備不時之需罷了,大可以當做是負隅頑抗的最後武器。

  五條憐磨蹭著不肯進去,扭扭捏捏的表情怎麼看都像是充滿了不樂意。

  難道事到如今還想反悔偷懶嗎?

  甚爾頓時啞口無言了,沉默了好一陣才說:「你要是不想……」

  「沒有不想。」五條憐趕緊打斷他的話,「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事情?現在可不是想事情的時候。

  他無暇好奇五條憐的心裡藏著什麼念頭,只說:「等工作結束了也來得及想的。」

  「到時候就來不及了。」她低著頭,偷偷撇嘴,「你能聽我說嗎?」

  甚爾意圖往前走的腳步頓了頓,無奈地轉身:「雖然我現在真的一點都不想聽,但是你絕對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吧?」

  五條憐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嗯!」

  確實不會放過他喲!

  沒辦法,甚爾只能停下腳步了:「那你說吧。」

  只要她的發言不要又臭又長耽誤時間,那他還是會樂意騰出時間聽一下的。

  「我在想吶。」

  這種開場白就有點拖延時間了。甚爾不太高興的撇撇嘴。

  「在想?」他追問。

  「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假裝殺死星漿體,轉頭去打劫盤星教?」

  「……啊?」

  她在想的居然是這種事情?

  該說是有點意外還是異想天開,甚爾確實沒有料到五條憐會說出這種話。

  從以前直到現在,他眼中的五條憐都是活在規則與約束之下的奴隸。並不是說她很低賤的意思,只是她從不會主動違背什麼,包括自己所說的話。

  所以,甚爾有點想笑。倒不是他有多麼高興,倒也沒有戲謔的意味,只是覺得很微妙罷了。

  「意思是說,讓我不要殺死星漿體,對吧?」這一點還是要提前確認好的。

  五條憐被他笑得很不自在,別扭地移開了目光,磨蹭著點頭:「對,就是這樣沒錯。」

  「然後就直接衝去盤星教的大本營,說『我現在要打劫了喲』然後把他們全殺了,搶走所有的錢?」他又笑起來了,「太不切實際了。我不干。」

  「哪裡不切實際了?」莫名其妙被打上了這種標簽,五條憐感覺很不服氣,「可行度很高啊,而且很有賺頭!」

  「殺死星漿體的差事已經夠有賺頭了,我可不要節外生枝。」

  他從鼻子裡輕哼一聲。

  「再說了,我是有職業道德的。」他說得仿佛真有這麼一回事,「沒有完成任務,反水殺死了委托人,還搶走了人家的錢?做出這種事情來,以後我也別想再接到任何工作了。」

  「可是……」

  「沒有可是。」

  甚爾打斷了他的話,說著就往前走。五條憐去拉他的手,想讓他停住腳步。

  「你要不要認真考慮一下?別忘了一個重要的事實——你是負債二十億的男人。」

  可能是真的想要再認真考慮考慮,也可能是「負債二十億」這個事實鮮明到讓人很難不多作留意。甚爾停下來了。

  得益於他的懶散與滿不上心,欠禪院家的這筆巨款,還債進度還停留在可憐巴巴的零,大概要等到盤星教把尾款彙過來之後,才能得到一點實質性但不太多的進步吧——前提是甚爾別一拿到錢就去揮霍。

  「你想說什麼?」甚爾依舊拋來疑問,似乎不願主動去進行「思索」這一步。

  「盤星教足夠有錢,有著遠超過二十億的資金!」

  從會長的私人飛機就足夠看出這一點了。

  「從盤星教這裡撈到的錢不僅可以還掉你的負債,肯定還能保障我們後半生的財富自由。就當是把你的職業操守賣掉了,這麼想也沒問題吧?」

  甚爾笑了一聲:「倒是個不錯的想法?」

  「是很不錯呀。」但五條憐總覺得他在說反話,「不僅可以保證星漿體順利同化,擺脫世界毀滅的命運,還能搗走討厭的邪。教,我們又能還債——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的世界達成了!」

  她顯然已經徹底無視了盤星教徒們的幸福,不過這樣不重要。沒人會關心狂熱的宗教分子幸福與否。

  甚爾轉頭過來,看著她,似笑非笑的:「你好像很在意世界毀滅這件事?」

  一語中的,這種感覺真像是被洞悉了內心。

  五條憐不自在地用手捂著心口,話語也不自然:「我想繼續活下去,不可以嗎?」

  「沒說不可以。」

  他伸手過來。五條憐還以為他又要彈自己的腦門了,下意識往後躲了躲,但他只是輕拍她的肩膀。

  「行,我接受了。」

  然後指了指醜寶張開的嘴。

  「現在,你可以鑽進去了吧?」

  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五條憐簡直要以為他剛才的答應只是功利性的低頭而已。

  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還要去咒術高專嗎?」她的話語帶著一點難以覺察的急躁,「我們在這兒等著星漿體同化完成不就好了嗎?」

  「演戲要演全套,否則騙不過盤星教的那群家伙。」

  「唔……」說得還挺有道理,「行吧。一會兒見。」

  「嗯。」

  「戰鬥的時候千萬別揪著我的頭發把我拽出來呀!」

  「……怎麼可能。」

  那就鑽進醜寶的身體裡吧。

  此處是個不算多麼明亮,也絕不算是昏暗的空間。她懸停其中,能感到時間的定義被拉扯得好長好長。她到底度過了多長時間?沒有概念。

  說不定,她應該玩一會兒psp打發時間,只是內心有些安定不下來,游戲自然玩不動一點。

  等待了很久,但可能也不太久,虛妄的空間出現裂口。她被吐出來了。

  這次的登場有點狼狽,她踉蹌了幾步才站穩,差點撞在甚爾身上。

  他的表情很平靜,身上卻沾著血,紅色的與深紫色粘稠的液體混雜在一起,凝成很難聞的味道。

  所以,是誰的血?

  「五條悟死了。」

  在想明白答案之前,聽到甚爾這麼說。

  哦。好。

  五條悟死了。


第114章 一切都是為了最好的結果

  五條悟死了。

  這句話很輕易地鑽進了耳朵裡,稍稍轉了半圈,而後便扎根在了深處,仿佛從最初開始這個概念就是根深蒂固的,怎麼也不可能輕易地抹去。

  五條悟死了……死了?

  嗯,死了喲。

  真的嗎?

  真的吧。

  真死了?

  死了。

  真的?

  他是這麼說的。

  五條憐的思維在自問自答,每一個拋出的問題都能在下一秒鐘過分及時地得到來自自己的解答,而她的心似乎就是在這一個又一個的答案中被擊沉的。

  擊沉……意思是,她現在很難過,或者是很驚訝嗎?

  驚訝是不該有的。這有什麼好驚訝的?

  她早就知道了,甚爾為了此刻的行動做足了萬全的准備,他也早早地預告了自己很可能會殺死五條悟的這個事實,所以她自然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准備。如今所經歷的一切,只不過是停留在想像中的某些東西終於化作現實了而已。很正常,所以沒必要冒出多余的情緒。

  難過?這種情緒更不必存在比。

  她有時候——確切地說,是有很多次都覺得,五條悟果然還是死了更好。

  至少在她心裡,「哥哥」這一存在已經死去了,在他未曾追上自己的那天就死去了。難過也只是不需要存在的情感。

  不過……

  真的死了呀?真的,真的死了?

  五條憐眨眨眼,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要在這個明顯得不能再更加明顯的問題上糾結。或許她應該問問甚爾,可又有種莫名的膽怯感絆住了她,以至於她根本不敢向甚爾再度問出同樣的、愚蠢的問題。她很清楚自己會聽到怎樣的答案,她恐懼於即將聽到的事實。

  再次重申,她毫不驚訝,也不難過。

  那阿悟是怎麼死的?

  裂開般大分八塊,殘忍地割去腦袋?又或者是寧靜的、安詳的死亡?

  她又不受控制地開始想起來了。

  血腥的死亡場面有點難以想像出來,平靜的離去也無法在腦海中描繪。五條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與大腦都是空空一片,倘若探頭往裡望去,什麼都見不到。

  五條悟死了。

  這個事實也很需要再度重申。

  「怎麼?」

  甚爾擦著他的刀,語氣漫不經心,仿佛殺死了現代最強咒術師的那個人不是他。

  「果然是在替你親愛的哥哥哀悼吧?」

  這句話在風中滾了三圈,這才後知後覺地鑽進五條憐的耳朵裡。她又花了很多的時間,才從空洞的心裡挖掘出最合適的答案。

  「……沒有。」她干笑了一聲,發出的卻是近似烏鴉嚎叫的難聽聲響,「我有什麼好哀悼的?」

  「是嗎?我覺得你有充足的理由,畢竟你還是『五條』。」

  該怎麼說呢……意料之中的嘲弄?

  「那你也還是『禪院』。」五條憐冷笑了一下,「你要為了你的家主的死亡哀悼嗎?」

  「現在不是狗咬狗的時候。」

  刀抹干淨了,他抽出手帕,擦去臉上的血跡,很難得的居然沒有被她的這句「禪院」惹惱。這樣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讓五條憐覺得很陌生。

  一直以來,眼前的男人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存在,不是嗎?

  一定是生活裡那點繁瑣的小事磨滅了甚爾在自己心中的那副銳利的模樣,也讓她忘記了,和自己住在一起的這個男人和自己截然不同。

  他從來都不是一只無能的喪家犬。

  明明與他走得很近,但在這個瞬間,五條憐莫名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很遠。*

  難道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他們的距離長久地存在著,只是自己沒有發現嗎?

  又或者,是怪異卻安逸的生活麻痹了她的雙眼,害她當真以為自己是甚爾的同類了?

  如果上述疑問的答案全部為「是」,那麼懷著這些認知的自己,好像,有點愚蠢。

  「怎麼不說話了?」甚爾已經往前走了,嘲弄的語氣顯得有些刻意,「哀悼時間還沒有結束嗎,夠久了吧?」

  五條憐不自覺咬牙,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東西。」

  無論如何,都不願與他拉開距離,也不願透明的、卻如此顯著的屏障存在。於是她加快腳步。

  她想向甚爾奔去。

  「跑這麼急干嘛?」

  甚爾又像是在嘲笑她——他甚至真的笑出聲來了,只是沒說出什麼尖酸刻薄的話罷了。

  「又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我知道。」

  她當然知道。

  薨星宮就在前方不遠處,是個一聽名字就能意識到用途為何的、很直白的場所。門口的幾個護衛弱得不像話,三兩下便不成障礙。朝著薨星宮的深處行去,暗淡的燈光只叫人覺得很不吉利。

  一不小心就會死在這裡吧。就像阿悟那樣。

  論七八糟的念頭又卷來了五條悟的身影。五條憐有點想笑,她覺得自己好像挺蠢的。

  不停地思考著已逝之人,這種事就是愚蠢的像征沒錯。

  還是回到正軌吧。

  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保證星漿體順利地同化。照理說這種事用不著親自前來確認,但甚爾還是過來了。

  「收尾要干淨利落。」

  他是這麼說的,但五條憐覺得他只是說了句正確的廢話。

  只要通過最後一道拱廊,薨星宮的正中心就能出現在視野之中了。

  躲在門廊的影子裡,遠遠地已經能看到星漿體了。還有另一位穿著咒術高專校服的青年,看來是本次任務中的另一位特級咒術師。

  「噯。」五條憐微微一揚下巴,目光盯著那位青年。

  大概是指為了壓住腦海中混亂的思緒,她問了個很無聊的問題。

  「他的術式是什麼?」

  甚爾沒直說,反倒抱怨起來:「你沒做事前調查嗎?」

  「沒有啊,你只叫我去幫孔時雨的忙,又沒讓我做這種事。」

  「以後能不能主動點?」

  「知道啦知道啦。」她怪不耐煩的,「所以,術式是?」

  「咒靈操使。」

  「哦——」聽不懂。

  早知道聽不明白,還不如不問了。

  五條憐撇撇嘴,重新融入陰影裡,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聽著少年與星漿體的對話。

  果不其然,煽情的話語是有的,「我不願意死」也是有的,還有聽了讓人——此處指的五條憐——覺得很不舒服的「我們是最強的」。

  盡情高歌愛與和平與希望還有友誼,結果是掬著一把眼淚的星漿體說她不願意被天元同化,少年也和和樂樂地接受了,兩人手拉著手,相視而笑。

  ……誒?

  五條憐揉揉眼睛,不敢相信happyending就這麼在眼前上演了,和和氣氣的氛圍簡直讓人以為這是一部溫情劇。

  ……啊?

  她的大腦都呆住了。

  星漿體的happyending實現了,她那個足以讓所有人都幸福的三全其美的計劃怎麼辦?

  雖然星漿體這麼重要的東西肯定存在著後備沒錯,但也說不准後備品是不是真能起效,最佳的選擇肯定就是讓眼前這位星漿體和天元同化。

  五條憐向甚爾投去目光。不算意外,他的臉上沒有緊張或者是慌亂。他飛快地舉起手槍,朝著兩人的正中央開了一槍,淡淡的硝煙味散在風中,突然炸開的巨響勾起了她耳朵深處的響聲。

  「你干嘛不偷襲!」五條憐大叫起來。

  「我當然有我的目的。」他已經把醜寶吐出來了,「快把星漿體帶去同化。」

  「呃。」她額頭開始冒汗了。

  這種事情居然也要自己來做嗎?

  「我、我不知道要怎麼帶她去同化。」

  「……笨蛋。」甚爾肯定都無話可說了,「帶去薨星宮最深處。我叫你做好事前調查的。」

  「屁!你根本沒說過!」

  事到如今,再去糾結甚爾到底有沒有叮囑過事先調查的重要性,已經不重要了。一條虹龍猙獰著身軀襲來,一下子衝進拱廊,險些將並不寬敞的通道擠得水泄不通。

  幸好,趕在被龍徹底壓扁之前,五條憐已經跑出來了。

  咒靈操使將星漿體護在身後,真是令人感動的情誼。但只要稍稍等待上片刻,甚爾持續不斷的凌冽攻擊就能讓兩個人拉開距離。

  現在,五條憐有點明白咒靈操使的什麼意思了,正如字面上的描述,是操縱咒靈的使者呀,也難怪他會留下一只奇形怪狀宛若毛毛蟲的咒靈守護星漿體了。

  抽出藏在腿上的苦無,一連丟出三發。三枚苦無拼成的等邊三角形灼燒出一塊銳利的痕跡,燒得咒靈嗷嗷直叫。

  要祓除這只咒靈,對於五條憐來說多少有點困難,但只要能拖延足夠多的時間,就能實現目標了。

  五條憐輕松地追上妄圖逃跑的星漿體,把苦無刺進她的大腿,在吃痛的尖叫聲中,抓起她綁得很漂亮的辮子,拖著她往前走。

  咦,意外的很輕松呢。到底是這小姑娘太輕了,還是自己的力氣終於變大了?一時倒是也猜不出來。

  「放開我……」星漿體——天內理子拼命掙扎,「放開我!」

  「乖啦,別鬧。我們該做安靜的好孩子,對不對?」

  「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說我呀?」

  五條憐忽然笑起來。這也許是她今天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真誠的笑。

  「我想讓你實現我的happyending——我想要你和天元同化。」


第115章 原來你也只是個窩囊廢

  五條憐的目的很明確,決心也相當明確,並且她暫時不認為自己會為了任何事情而產生動搖,哪怕天內理子幾乎以軟硬兼施的語氣拜托她松開自己,她也還是無動於衷。

  「難道你說『放開我』,我就真的要放開你了嗎?你又不是咒言術士。」

  她小聲吐槽,其實不在乎理子是不是真的能夠聽到自己的話語。她只不過是把心中亂七八糟的那些念頭難得地化作實際罷了。

  「就好像說著『別殺我』就一定會被殺死一樣,按照這個道理,你如果想要我放開你,你就應該是『別放開我!』才對吧?」

  「……就算我這麼說了,你也不會松手的,對不對?」

  「對哦。」

  五條憐又笑起來了,明明她此刻並不處在想笑的心情之中,可她還是笑出聲了,跨出一大步,邁向長廊。

  「所以你也別掙扎了,就當是讓自己輕松一點。快快接受你的命運吧,沒必要給自己平添痛苦。」

  「你到底是誰!是……是天元大人的手下嗎?天元大人知道我不願意和她一起同化,是嗎?」

  五條憐的腳步頓了頓:「『她』?」

  原來天元是女性嗎?真不錯——沒用的知識增加了。

  她繼續邁步向前,故作無奈地一攤手:「你太高估我了。我這種沒本事也沒有身份的小嘍啰,可沒機會為天元這種了不得的大人物打雜。如果你非要給我定個身份才覺得滿意的話,就當我是……路過的正義使者?」

  路過的正義使者……這算什麼啦?明明是自己說出口的稱號,倒是被本人吐槽得最過分。

  噗嗤一下,五條憐笑出了聲,擦玻璃般的「哢吱哢吱」的笑聲很快變成了放肆的大笑,笑聲直指天空。

  現在真的是適合放聲大笑的時刻嗎?大概不是吧。盡管如此,她還是笑得開心。

  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錯位了,也沒有發覺自己總在說不合時宜的話。

  笑聲也好,舉措也罷,五條憐所展現出來的一切都足夠讓天內理子頭皮發麻。

  她逐漸開始確信抓著自己的少女是個瘋子,而瘋子顯然是不能激怒的存在。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但這種不顧場合的不合宜舉措很輕易地讓她想起了某個人,於是她說:「五條悟呢?還有黑井!」

  「你這麼關心他的事情干什麼?」五條憐收起笑容,此刻理子並不能看到她僵硬冰冷的臉,「你覺得我們是怎麼闖進來的?事先劇透一下,你能猜到的那個答案就是正解。」

  「什……」

  「好了,別鬧。」五條憐硬生生打斷她,「我和你說過了,你得乖一點。別像摘掉內髒但還沒死透的魚一樣掙扎。」

  身後的戰場是甚爾與咒靈操使的亂鬥,破裂聲與衝撞聲一度近在咫尺,不知道到底進展如何。五條憐無暇去看,但她莫名想到了拳皇。

  說不定會和拳皇一樣,充滿了花裡胡哨的招式,反正咒術師之間的戰鬥就是這麼一回事。

  戰鬥和五條憐沒有關系,她只要往前走,拖著理子抵達目的地即可。

  沒想到事到如今,她還在不停掙扎,但明顯能感到力氣減弱了不少。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肯放棄,執著得讓人討厭。

  「你到底在反抗什麼?」五條憐搞不懂她,雖然剛才已經聽過星漿體孤獨的人生自白了,「從生來就是特別的,你被賦予了獨屬於你的使命。早早死去確實是有點倒霉沒錯,但你不是說了嗎,你的一部分會繼續活在天元的意識裡,聽起來不是還挺不錯的嗎?別任性了,沒有你,世界會毀滅的。」

  「你又不是我,怎麼能高高在上地說出這種話?」理子大喊著,「我又不是自願成為特別的星漿體,也不是自願接受使命。如果可以,我情願天元不要選擇我成為她同化的對像——我情願我的使命半途終結才好呢!」

  五條憐一腳踏碎了長廊的木板,整條腿幾乎都要沒入其中。她停住腳步。

  「……在說什麼呢,你?」

  她松開了手,任由理子的腦袋砸在地上。

  趕在理子反應過來之前,她猛地撲過來,壓住理子的整個身體,再次拘束了她的所有行動。

  她們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呼吸幾乎都要交融在一起。能聽到理子凌亂的喘息聲,也能看到她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仔細看看,原來她和自己差不多大啊,穿的這身水手服倒是很可愛。

  「我的秋季制服不是水手服。」

  心門的開關一定是壞掉了,五條憐念叨著,把心事再度袒露。

  「是襯衫和西服。或許水手服也挺好的。」

  理子喘息著沉重的空氣,精神似乎也要隨之變得無比沉重。她聽不懂這話的意思。

  其實也用不著去懂,事實是這話不具有任何特別的用意,純粹只是心事透露到了風中,就此變成了切實的話語而已。

  下一句從五條憐口中說出的話語,才是真正具有意義的。

  「去和天元同化,或者我把你殺了。」

  她很貼心地給出了兩個選項。

  「你自己挑吧。我比較建議你選擇前者,你覺得呢?」

  「……我哪個都不要選!」

  五條憐想嘆氣:「別任性。」

  「我已經決定了,我不想和天元大人同化!」

  「這種事情是你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嗎?」

  五條憐忽然很想笑,所以她真的笑起來了。

  「真的,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固執什麼。難道和天元同化,是什麼苦差事嗎?應該不是吧?你到底在排斥什麼。」

  按在理子肩頭的手掌不自覺地收緊著。五條憐能看到她的臉痛到幾乎要縮成一團,但還是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導致了這猙獰幅面孔出現的罪魁禍首其實是她自己。

  「你明明不是唯一的那個,卻還是被賦予了存在的意義,你的意義從始而終,一直鮮明不曾改變,這有什麼不好的?我……」

  話語停下了。

  如果要讓她接著說下去,那麼她將會說的是,她很嫉妒。

  是的,嫉妒。

  聽起來很可笑,但此刻洋溢在五條憐心中的情緒,的確是嫉妒沒有錯。

  她存在的意義,在很早之前就消失無蹤了,直到現在仍然缺位。

  她也從來都不是特殊的那個。或是說,沒能成為特殊的那個。賦予她的期待也消失了,她從很久以前就成為了不被期待的存在。

  在五條憐看來,理子簡直像是在揮霍著自己所沒有的東西,還滿不在意地將這一切全都拋開。

  已經與世界是否毀滅無關了,即便只是為了貫徹自己的想法,也要讓她和天元同化。

  「不要!我不願意!」理子也歇斯底裡起來,拼命大喊,「我想要活下去,以現在的我、與周圍的所有人一起生活下去——世界毀滅什麼的,我才管不著!」

  啊啊,這可真是……了不得宣言。

  愣住了嗎?好像有一點。

  五條憐看著理子執拗的神情,一時呆住了。

  活下去……是了,自己也有冒出過強烈求生欲的時候。

  甚至是很多時候,她都會有這樣的衝動。

  為什麼呢?她想不明白。

  特別的、萬中無一的星漿體,居然與庸俗的早已失去了意義的她懷有同樣醜陋的掙扎。這可真是……有點可笑。

  「把你的……」

  五條憐聽到自己在喃喃地說著,她想現在最可笑的只可能是自己。

  「把你的校服脫掉,快點。」

  好突然的話語,理子顯然懵了。

  「什麼……?」

  「把你的校服脫掉。」五條憐很平靜的,「不要讓我再重復一遍。」

  盡管滿心疑惑,也很想問出一句為什麼,理子還是沒有這麼做。

  她顫抖的手解開領巾,睜得渾圓的眼眸始終注視著五條憐,仿佛她真有這麼可怖——事實上今天的五條憐確實挺可怕的。

  在理子脫去校服的同時,她也脫下了外套和襯衫,把長褲丟到地上,伸手去拿理子的百褶裙,艱難地只把拉鏈拉上了半截。

  「嘖……太小了。」

  算了,暫且將就一下吧。

  五條憐用腳尖把自己的衣服踢過去:「呶,不嫌棄的話就穿吧。」

  「……為什麼?」理子終於能把這句話說出口了。

  「沒有什麼為什麼。」

  對。不存在為什麼。

  非要說的話,可能是動了惻隱之心,也可能是無聊的同類情誼,或者是想到了備用品的那件事,心想不管是誰去死都無所謂。

  那麼,眼前的這個星漿體是否要與天元同化,也變成了無所謂的事情。

  既然如此……

  「還有閑心換上新衣服嗎?」

  甚爾慢悠悠走過來,渾身上下沾滿髒兮兮惡心的血。

  五條憐用余光瞥著他,動手整理不太合身的上衣。

  「你在偷看我換衣服嗎?」她小聲罵他,「變態。」

  「別自我意識過剩。」

  他們的計劃是,在星漿體與天元同化之後,由五條憐假扮成假扮成星漿體的屍體,在盤星教教主松懈的那一刻下手。

  現在,星漿體還活著,五條憐卻已經穿上了她的衣服,甚爾多少能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舉起槍。

  「果然,還是賺筆小錢更好一點吧?」


第116章 貫穿的傷口

  賺筆小錢更好……意思是說,要放棄自己完美的三全其美happyending,轉而殺死天內理子,只賺取盤星教的佣金嘛?真是有夠沒出息的,也像是在嫌棄她的工作進行得不夠好,所以才要他來插手介入。

  對於甚爾這句暗指自己窩囊的發言,五條憐壓根沒有放在心上,大概是因為不合身的這件校服勒得人難受,讓她都沒辦法去思考別的事情了。

  「才不需要你幫忙,而且賺大錢更好。別在這時候打退堂鼓啊!」

  五條憐趕緊走過去,推著他往前,有意無意地擋住他的視線。

  「快走啦,我們該進行下一個階段的行動了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星漿體現在不是應該和天元同化了嗎,怎麼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甚爾顯然不打算把這個話題簡簡單單地揭過去,「不然的話,就只能殺了她了。」

  她的腳步頓了頓,但回過神來,還是想要接著往前走。

  「沒有這麼非黑即白吧?」她小聲嘀咕,說實話沒什麼底氣,「這個星漿體是個怕死的廢物,寧願世界毀滅也要自己活下去,就別管她了。事後她到底是獨自逃跑還是被天元派的人抓回來強制同化,都和我沒關系了——我不關心!」

  「是嗎?」

  這話說得如此咬牙切齒,還非要宣稱自己毫不關心。甚爾知道她在逞強,只是懶得指出這份言不由衷罷了。

  而且,很快他自己也受到了來自五條憐的「審判」。

  「你不是也沒順利殺死咒靈操使嗎?」

  她抬起手,一指躺在破碎地面上的夏油傑。

  他的手指還在顫動著,頑強的生命力可不是掏空內髒的魚會有的那種條件反射。

  甚爾連瞄都不情願瞄一眼,輕哼一聲,以理所應當的語氣說:「百年難得一見的咒靈操使,我怎麼舍得殺死?我可是很惜才的。」

  五條憐皺著臉,表情復雜:「……說人話,禪院甚爾。」

  那就說實話吧:「要是殺死的話,他收服地那些咒靈就會全部變成無主的失控狀態。到時候要一個人對付一大堆咒靈,會很苦手。」

  「苦手?不會吧。」五條憐指了指自己,「我可以幫忙祓除咒靈啊。」

  畢竟她以前就成功祓除過嘛,甚至還不止一回。

  「別說大話。」甚爾拍她腦袋,順利把她那點幼稚的驕傲感從心裡趕出去了,「那裡頭可是有特級咒靈的。如果你連這樣的對手都能搞定,你就是真正的咒術師了。但你不是。」

  她被拍得暈乎乎:「……對你來說,我不是咒術師更好一點吧?」

  「當然了。」

  「那就好。」

  要是站在了甚爾的對立面,她可不樂意。

  這麼想著,爛透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點,藏在心裡的一角陰霾也可以繼續順利地隱藏著,只要不可以去看,就一定不會再感受到那種磅礡的難以壓制的痛苦吧。

  五條憐低下頭,戴上理子的發帶,將灰白色的發絲盡數攏在掌心裡,准備編成辮子。

  其實對她如何捯飭頭發並不在意,但甚爾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別忘了。」他提醒五條憐,「就算是編了和星漿體一樣的發型,也能一眼看出你不是她——發色差太多了。」

  「我知道,但沒辦法嘛。」

  計劃是今天才唐突更改的,她也忘記早早做好准備,所以根本沒有來得及隨身帶上假發。她當然也明白自己和理子多麼不同,編起長發也純粹只是謀求一種心理安慰罷了。

  「待會兒,你會把我裝在醜寶的身體裡,送到盤星教本部,對吧?」

  甚爾慢悠悠點頭,與她一起跨過來時的拱廊,朝著電梯的方向走去:「沒錯。」

  「那你要趕在醜寶把我全部吐出來之前動手了,否則會被發現的。」

  「我知道。倒是你,待會兒從醜寶的身體裡出來的時候,記得先把腳鑽出來,而不是腦袋先出來。」

  「哦……」想了想,剛才出來的時候,好像就是腦袋先出來的?「是為了防止對方一看到我的頭發就意識到不對勁嗎?」

  「當然是這樣。」

  「我明白了。」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那就是用難產的方式登場。」

  「……什麼東西。」

  好奇怪的比喻。甚爾忍不住笑起來,於是五條憐也笑了,不知道為什麼笑著笑著還非要拍一下他的後背,真惱人。

  坐著電梯回到地面,走出薨星宮時,仍是午後的晴天,刺眼的日光讓人忍不住想要眯起眼睛,於是眼前的那個人影也被擠壓得無限渺小,卻如此不可忽視。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五條悟。

  活著的,五條悟。

  地上的那灘血跡尚未干涸,被風吹出粘稠的褶皺,似乎還在訴說著「五條悟已死」的這個事實。而本該死去的那個人就站在那裡,以很平靜的表情,好像無事發生。

  啊……他還活著,他果然沒有死。

  心髒不受控地狂跳,昨天喝下的洗手液此刻也劇烈地翻滾起來,一定冒出了很多草莓味的泡泡,多到讓她倏地彎下腰,忍不住要嘔吐出來。

  五條憐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依然在笑,明明現實不值得發笑,因為甚爾告訴她,她必須後退。

  「……誒?」

  為什麼?為什麼要後退?

  「不要有這麼多問題。」甚爾拿出了一把她從未見過的小刀,「現在,後退。」

  「我——」

  根本來不及說點什麼或者是做些什麼,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推著五條憐朝後而去,她猛地被推到數十米遠的薨星宮內部,破碎的門扉和整個身體都被撞進電梯轎廂裡。

  ……真痛。

  渾身上下都像是被擠壓了一遍,從頭頂直到腳尖都充滿了遲鈍的刺痛感。

  有那麼短暫的幾個瞬間,五條憐懷疑自己失去了意識,因為她幾乎快要感覺不到疼痛了。還好最後惱人的痛楚總能將她喚醒,沒想到疼痛居然也能算是好事一樁了。

  用手撐著地面,艱難地站起。電梯似乎是感應到了乘客的存在,勤勤勉勉地這就合攏了門,樓層指引也自顧自亮起來,將要送著她回到地底。

  掙扎著起身,五條憐瘋狂按著操縱面板上的按鈕。這台電梯太老舊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操作才比較好,好在進行得還算順利,電梯倏地改了行進方向,重新回向地面,而沉重的電梯門則是一如既往開得緩慢。她煩躁地恨不得用手扒開電梯門。

  衝出電梯。邁過破碎的門,忽然映入視野之中的光線讓目之所及一度變成了難以窺見的蒼白,而後又是一道刺眼的紫光,伴著狂風一起撲過來。五條憐不自覺地縮起身子,她好像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有了預感,就一定會成真嗎?倒不一定,至少五條憐不希望預感成真。

  可算得上是壞消息的消息是,她的好的預感從來沒有靈驗過,而糟糕透頂的預感總能像是找到了落腳點似的,輕輕松松地落在她的身上。

  正如現在。

  最先看到的是五條悟——或許是擔心他會再度死去,所以才迫不及待想要注視他——但他就好好地站在那裡,帶血的衣襟敞開著,依然是那副很平靜的表情。

  再然後,就能看到甚爾了。他也站著,萬裡鎖垂在地上。

  五條憐松了口氣,朝他跑過去。想要呼喊他的名字,可是話語卡在了喉間,因為她看到了。

  看到流淌的鮮血,從甚爾腹部的大洞裡滲出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甚至能夠聽到這種很可怕的聲音。

  該說是頭皮發麻嗎,還是被恐懼攫取了心神?五條憐頓住的腳步幾乎要害她摔倒在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呆愣地站在原地,呆愣地看著重傷的甚爾,像個窩囊廢。

  回過神來,她朝甚爾跑過去。

  距離拉近了,腹部那個駭人的大洞也變得更加駭人了,能更清晰地聽到血液的聲音。

  一定也聽到了胃裡的草莓味氣泡接連破碎的聲音。五條憐顫抖著伸出手,卻不知道該做點什麼。

  「甚爾……」

  指尖觸碰到他肩膀的那個瞬間,就像是坍塌的多米諾骨牌,甚爾倏地倒在地上。她有點慌,得伸出手臂想要去扶住他的身體,卻被沉重身軀帶動著一起摔在了地上,好狼狽的模樣,但她也顧不上了。

  他死了嗎?他還活著嗎?

  此刻已經沒有什麼奇怪的小人在心裡自問自答了,但陰霾似乎依舊存在著,五條憐不願去想——否則就要掉眼淚了,現在眼淚可派不上用場。

  那麼,還有什麼是自己可以做的?

  五條憐試著捂住他的傷口,但創面太大了,她甚至能看到他的髒器。被血濡濕的雙手黏膩潮濕,她忽然很害怕,俯身去聽他的心跳。

  存在,但很微弱。

  能聽到五條悟逐漸靠近的腳步聲。該怎麼辦?她不知道。

  回過神來,她已經握住了五條悟的手,顫抖的雙唇擠出嚅囁的話語。

  「我什麼都會做的!所以……所以……」

  啊啊,真是醜陋,可憐得不像話。

  這甚至不是第一次向別人這麼哀求了。

  上一次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這一次是為了……

  「所以,我求你了,救救他吧。」


第117章 血淋淋的手、(或許已經)死去的生命、悟與憐

  血淋淋的手、(或許已經)死去的生命、五條悟與五條憐。這樣的組合,並非今日才是首次上演。

  在許久之前——久到五條憐還在五條家的時候,她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歷。

  那已經是自己的意義徹底消失無蹤之後的事情了。家主讓她跟著家裡的其他孩子一起學習弓道,但並不在意她自己是否真的對此喜歡。

  事實是,她真的不喜歡這種演繹性質高於競技性質的運動。

  比起射出的箭是否真的能夠命中靶心,更重要的是射出這枚箭矢之前是否已經做完了應該做的所有禮數,譬如是否抬起右腳邁出了三步,又或者是否在恰到好處的時刻恰當地頷首。

  五條憐不喜歡這樣,穿上了弓道服的自己就像是奇怪的另一個人。這種感覺太不自在了。

  所以那天,跪坐在道場,她的思緒正在飛向五條家之外。雖然也想不到什麼很特別的事情,但思維還是在分外自由地放飛著,或許已經來到了很久之前曾經造訪過、卻也沒有好好地游覽過的京都吧。

  不多久,就輪到她的回合了。

  起身,頷首,向前邁出三步。我開始變得更加不像是自己了。五條憐忍不住在想。

  緊接著起身,把箭矢搭在弦上,把弦拉滿,箭的最尖端指向靶子的最中心。她知道自己能夠射中的。

  振翅聲。

  一只黑色的鳥兒撲棱著翅膀,落在箭靶上。

  仔細看看,其實並不是一只黑色的鳥。它只有翅膀和背部泛著濃重的漆黑色,腹部卻是純白的,挺起羽毛豐厚的胸膛,像是很得意似的站立在那裡,用喙梳理著羽毛,好自在的模樣。

  真是……美麗的鳥兒。

  五條憐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鳥,但她總覺得在阿悟送給她的百科全書上看到過類似的小鳥。或許,它的名字是叫做喜鵲嗎?又或者她記錯了,其實這不是喜鵲?

  答案並不明了。

  唯獨很明了的事情是,她的指尖顫動了一下,拉滿的弓弦再也承受不住拉滿的壓力,猛得松垮下去,推著箭矢往前飛。

  應當算是意料之中,箭矢落在了她的視線所注視的方向,因為她視線的落點正是箭矢的終點。

  像是作弊那樣,把咒力同時固定在箭與視線所及之處,最後再將兩處的咒力連接起來,這就是為什麼她總是能夠精准地把箭矢送到靶心。

  此刻,她注視著那只美麗的小鳥,所以箭矢朝小鳥飛去,很輕松的、也很理所應當地,刺穿了那驕傲挺起的胸膛。

  沒有什麼臨死的絕叫,也沒有掙扎的撲棱聲,最多就只是「咚」的一下,也只不過是小鳥落地的聲音。

  五條憐愣在原地,隨後頭皮發麻的感覺才追上來,罪惡感則是更晚一步,是直到她撒腿朝靶子跑過去了,才伴隨著倉皇的腳步一點一點浮起來的。

  老師在後面大聲喊她,其他人似乎也在冷眼看著她,昨日雨後泥濘的道場也濡濕了她的襪子,好難受。但這些全都無所謂了。

  她衝到箭靶前,小鳥就掉在這裡,白色的胸膛此刻完全被血浸透,也很快就染紅了五條憐的手。黑羽的腦袋耷拉著,了無生氣。

  啊啊,是她害的。

  她殺死了一只鳥。

  想要尖叫,但是叫不出來,只余下額角冒出了難以遏制的冷汗。她的手還在顫抖,就像是放開弓弦那一刻的顫抖。

  怎麼辦?不知道。

  老師的呼喊已經停下了,大抵是覺得她勸不回來,索性讓後面的人繼續接著射箭。一支箭幾乎擦著耳朵飛過去,也不知是誰射出來的,但一定充滿了惡意。

  停在這裡是沒用的。倒是這一點還算清晰。

  她捧起小鳥,跑出道場。

  快點,快點,說不定還有挽回的余地。

  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是無能的,但是五條悟不一樣。只要能夠見到他——

  「已經死了。」

  六眼倒映著她與小鳥的模樣。

  「要是能把死掉的東西重新復活,那才叫奇怪呢。死去的生命無法回來。我可幫不上你。」

  這麼說著的他,很無奈地聳了聳肩膀,但看起來更有種漫不經心的意味。

  他似乎並不在乎這只小鳥的死亡。

  也是,又不是他殺死了這只鳥。犯錯的是自己

  死去的小鳥被五條憐親手埋葬在了居住的小院的門前,春天到來後,那處地面發芽了,長出了一株藍色的小花,然後在某個冬天,藍色的花瓣被五條憐踩在腳下,破碎的花瓣伴隨著她逃跑的路途一起,於平安夜遇到了那個漆黑的男人。

  現在,那個男人躺在她的面前,他的血染紅了她的手,往日的一幕再度上演,仿佛她這一輩子都會被困在死亡的循環之中。

  這次也是她的錯。

  就像是殺死了小鳥那樣,她所注視著的目標就是錯誤的

  是的,目標錯了。

  從最初開始,想著能夠哪方都得利的目的就是錯的,所以才會導致現在這樣的結果。

  就該自私地任由世界毀滅,就該殺死星漿體,反正這場行動就是自私心所鍛造的產物。如果把「自私」放在第一位,甚爾是不是就不會落得這種下場了?

  想得越多,後悔越多。五條憐為那時想到計劃而沾沾自喜的自己感到可恥。

  但是,與殺死小鳥的那天不同,事情並非全無轉機。所以她要緊緊地握住五條悟的手,哪怕他會嫌棄地甩開,她也絕對不松開。

  「他還沒有徹底死去。我聽到他的心跳了!」她急急地說,話語幾乎要打結,「你說過的,死去的生命無法回來。但他還沒有死!救救他吧,我*求你。」

  五條悟很平靜的,仿佛什麼都不可能攪動他的情緒。他只說:「為什麼要救?」

  「因為他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你以為我離開五條家之後是怎麼活下來的?在任何時刻,他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是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

  五條憐幾乎是咆哮著說出這句話的。

  她甚至還想說出一點要挾的話語,譬如像是,如果你不救他,那我這輩子都會恨你的。但這話,五條憐說不出口。

  為什麼說不出來,是因為沒有辦法真正地去憎恨五條悟嗎?或許吧。她也說不好。

  不知何時吹來的風把臉頰吹得濕漉漉。下雨了嗎?明明是晴天。

  五條憐哽咽地幾乎無法喘息,但她還是緊緊地握著五條悟的手。

  「星漿體沒有死,也沒有被同化,這麼說的話你會滿意嗎?」

  明明呼吸如此困難,話語卻不受控制地不停吐露,有那麼幾秒鐘,五條憐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是甚爾主動想要殺死你,但這也只是因為我們之間的立場不同,不是嗎?未來……未來我們會站在同一戰線呢,你說是不是?對不起,我在說傻話,你是咒術師,而甚爾是咒術師殺手……總之,總之,你聽我說,你救救他,好不好?我真的什麼都會做的,你要是對我生氣到想讓我去死也沒關系,我會去死的。」

  終於,五條悟動了動唇:「我為什麼要你去死?」

  「因為……」

  她哽住了,其實答不上來,因為那句話只是她的隨口一說,根本不是什麼有心的話語。

  「因為,我從五條家逃走了?」五條憐呆滯地眨著眼,「在池袋的那天,我也裝作不認識你?」

  說完,五條憐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不管怎麼說,這些好像都不是什麼值得去死的事情。

  五條悟好像思索了一下她的話語,而後才是一聲嘆息。

  「我沒有在生你的氣。」他說,「我也沒有什麼事是非要你幫我做的。」

  五條憐的心轟然下墜:「那……」

  「我會救他的。」

  下墜的心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原位。五條憐的嘴角抽搐著,拉扯出了很不像是笑容的一個笑容。

  「謝謝你。」

  雖然很想問怎樣才能救甚爾,但這個問題好像並不重要。她只需要知道答案就好了。

  幫著五條悟把甚爾背去醫務室,重傷的咒靈操使也在這裡療傷。看到自己和甚爾,他顯得很驚訝,細長的小眼睛幾乎要瞪得她的眼睛差不多大了,真是奇妙。

  「為什麼他們……」他喃喃著。

  該怎麼解釋才好呢?

  五條憐想不好。她覺得這種時候或許不該由自己解釋。

  果然,五條悟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外面等吧。很快就結束了。」

  「……好。」

  這的確不是什麼自己應該停留的場合。到處都是咒術師,到處都是陌生的面孔,真不習慣。

  五條憐走出醫務室,輕輕闔上門。

  醫務室門口的長椅距離門內的世界太近了,只坐了一會兒,她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開始擔心起裡頭的甚爾會是怎樣的情況,也憂慮著不知道五條悟會怎麼和咒靈操使解釋自己的情況。

  那就走遠一點吧,遠到整個建築物的門外。

  五條憐在花壇的邊緣坐下,抱緊自己的雙腿,心跳被擠壓得如同顫抖。

  等待了很久,當真很久很久。

  或許。

  她想。

  或許,應該思考一下,如果甚爾不在了,她該怎麼辦。


第118章 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

  一件事情還沒有切實地發生,就開始思考起其最糟糕的結果,做出了這種事情,絕對會被甚爾罵成是晦氣的。可現在甚爾也不在,都不會有人在五條憐的耳邊說出「晦氣」這兩個字了,更不可能再聽到「沒品」這種字眼。

  ……真難過。

  沒想到自己還會有懷念挨甚爾罵的時候,真是糟透了。

  五條憐已經沒力氣嘆氣了,只能把臉埋在臂彎間,嗅到的盡是理子這身校服上的味道。

  好像,可以理解甚爾以前所說的「別人家的氣味」算是怎麼一回事了。理子校服上就充滿了不屬於她家的陌生氣味。

  怎麼又想起甚爾了?

  她止不住地顫抖,明明此刻還是晴天,明明她也並不寒冷,不爭氣的顫抖卻怎麼也沒有辦法輕易停下來。

  還是接著想一想,如果甚爾不在了的這件事吧。雖然想到這件事也是在想起甚爾。

  首先,甚爾一定能夠順利度過這場危機,不是嗎?

  她沒有忘記在黑市拍賣場聽到的那句話,奪走報喪女妖尖叫的人,未來也可以躲開死亡的追緝。

  甚爾殺死了尖叫著的報喪女妖,這一定等同於奪走了報喪女妖的尖叫,這也意味著他一定能夠從這場危機中僥幸地全身而退吧?

  如果那句話是假的,那她真的只能去想甚爾死亡的可能性了。

  到時候,惠該怎麼辦呢?由自己撫養嗎?但她怎麼能顧做好一個撫育者的工作呢?

  還有,二十億的債務怎麼辦?也要讓她來償還嗎?如果來不及償還,惠是不是會被送回到禪院家?盡管甚爾不常提到以前的事情,但能感覺到那裡絕不是什麼好地方。

  而且,還有那個討人厭的狐狸眼在……無論如何,她都不要讓惠惠回到那兒去。

  二十億……二十億。好誇張的數字,好沉重的壓力。

  盤星教的人會不會也來追緝她呢?畢竟,拿了定金卻沒能完成任務,肯定是要把定金退回去的。高高的債台又填上了新的一筆。

  啊。好麻煩,太麻煩了。

  比起死亡的悲傷或者是痛苦,此刻居然是憂愁與煩惱更加鮮明一點。

  五條憐覺得自己糟透了——如此現實又市儈的自己好糟。

  算了,還是想一點好事吧。想一想甚爾安然無恙的可能性。

  不知不覺,五條憐已經合攏了手掌。

  她想乞求某個神明,可惜她一貫不算虔誠,在這種時候居然連半個神明的名字都想不到,祈願也不知道流向了何處。

  焦躁的等待讓時間變得無比漫長。她始終把臉埋在臂彎間,雙手別扭地合攏著,看起來真是有夠奇怪,幸好這副可笑的模樣沒有被任何人看到。就在她覺得垂下手時,抬起頭,卻看到了推門出來的五條悟。

  什麼叫心髒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種感覺五條憐切實地體會到了。她當真感覺自己的心跳卡在喉嚨裡,咚咚咚跳個不停。要是張開嘴,說不定會嘔吐出一連串過分急促的心跳聲吧。

  所以她抿緊了唇,連臉頰也憋得蒼白,像是連呼吸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忘記去做了。

  五條悟也不急著說點什麼,慢悠悠在她的身邊坐下,學著她的動作,也抱住了膝蓋。等了幾秒。還是沒有等到回答,她有點著急了。

  「怎麼樣?」還是由她主動問了。

  「一切都好。」

  終於能松一口氣了。

  「不過。」

  又要提心吊膽了。

  五條憐趕緊捂住嘴,否則她真的要吐出來了。

  「不過什麼?」從指縫裡傳來悶悶的聲響。

  五條悟歪了歪頭,像是有點不解:「傷是治好了,但人還沒醒過來。硝子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夠回復意識。」

  硝子……說的是醫務室裡另一位她不認識的女性吧。

  五條憐抿了抿唇:「……好。」

  好消息與壞消息並駕齊驅,她大概還不能為此感到高興吧。

  那麼,現在是不是可以去看看甚爾了?或者是趕在憤怒的咒術師們前來問責之前把甚爾帶走?

  決定不好,所以五條憐還坐在這裡,而五條悟也陪她坐著,彼此沉默著,只有呼吸的頻率聽起來如此不同。

  等了很久,誰都沒有主動出聲。

  「你要不要說點什麼?」還是五條悟先開口了。

  五條憐有點抗拒地抱住手臂:「要我說什麼?」

  「說一說你為什麼要離開五條家之類的?」

  「這有什麼好說的……」她把自己抱得更緊,「你又不是不知道理由。對你來說,五條家是給予了你愛的、真正的『家』,對我來說不是。我討厭那裡,所以我走了。就是這樣。」

  她試圖把這一切說得很輕巧,但果然還是輕松不起來,哪怕只是吐露著蒼白的事實,都能感覺到心髒一陣一陣的抽緊。說到最後,她不得不深呼吸一口氣,才能讓自己覺得舒暢一點。

  很可惜,也只是舒服了一丁點而已。

  「為什麼不和我說?」

  「如果說了,然後呢?」她喃喃著,「我不覺得你會做什麼。畢竟,你都沒有來找我。」

  「所以,你對我生氣了?」

  「對。我很氣你。」

  「真巧,我也在氣你,所以我沒有來找你。」

  五條悟的話有些意外,聽得她不由得愣了愣,隨後才有點想笑。

  「你?」她果然笑了,帶著一點譏諷的意味,「你,對我生氣?」

  五條悟點頭:「沒錯。」

  「為什麼?」

  「因為你什麼都沒有對我說,就獨自一人逃走了,我很生氣。」他忽然挨過來,用肩膀輕輕撞她,「我不是你最親愛的哥哥嗎?」

  能不能把「最親愛的」這個形容詞刪掉?

  五條憐真想這麼說,但果然這種廢話還是沒能輕松地說出口。

  「就是出於這種目的,你沒有來找我嗎?」

  「算是吧,也有別的原因。」他聳聳肩,「我覺得你總歸會自己回來的。一個人在外面活不下去,回到家才是最正確的選擇,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對於懷揣著這種念頭的自己,我也有點生氣。或許,也有點氣悶著,明明知曉你在這個家裡是被怎麼對待的,卻完全沒有把一切放在心上的我吧。但這種事我才不會承認。」

  ……

  坦誠。

  真是坦誠。

  明明說著不會承認,但卻坦白了。

  意料之外的剖白讓五條憐有點震驚,她甚至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麼問題,所以才聽到了自己想要聽的這一切話語。她摸摸耳朵,又扯了扯臉頰。

  嗯,很好,耳朵還好端端地待在原地,扯扯臉頰也是有反應的。看來她沒有在做夢。

  五條憐抬起頭,看看坐在身邊的五條悟。

  他果然長大了很多,他們之間也再也不一樣了,或許這份不同才是最好的。

  她忍不住抬起手,也捏了捏五條悟的臉。

  「怎麼?」他問。

  五條憐收回手:「沒怎麼……就是有些難以置信。」

  「有什麼難以置信的?」

  那麼深刻的恨意,只言片語便可瓦解,這還不夠難以置信的嗎?

  五條憐真想這麼說,但是沒有。

  「你這算是向我道歉了嗎?」她只這麼說了。

  「算吧。那你接受嗎?」

  「……算是接受了。」

  畢竟,她從來沒想到,五條悟也在對自己生氣。說到底,他們之間只是在賭氣而已。

  他們並肩坐著,一度都陷入沉默之中了,直到她主動開口。

  「我接受了你到道歉,所以我們和解了嗎?」

  「只要你想要和我和解,我隨時都可以接受。」

  「和解之後,我要回到五條家嗎?」

  「你還是待在那個男人的身邊吧。雖然我覺得那個男人把你養成了很奇怪的樣子。」

  「很奇怪的樣子?」

  五條憐沒聽明白。

  直到五條悟指了指她身上的校服,她還是覺得沒有聽懂。

  「你為什麼穿著天內的校服?」

  五條悟終於把這個問題說出口了。

  哦,原來是校服的事情。

  五條憐撓撓頭,姑且把自己和甚爾的計劃說給五條悟聽了,順便連負債二十億的事情也抱怨了一下,仿佛說了這件事,就能讓自己的貪婪行徑變得合理化了似的。

  「所以,在盤星教那邊,我們的任務算是徹底失敗了。」她無奈地扯扯嘴角,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了,「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代替甚爾把盤星教一鍋端了,我會把總部的地址發給你的。」

  「好,告訴我吧。」他掏出手機,「這是我的郵箱地址。」

  「嗯。」

  「以後有什麼事的話,就聯系我吧。」

  「好……誒?」

  這樣是不是算是交換聯絡方式了?

  五條憐有點懵,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計劃中的一環。

  但不管怎麼說,既然這不是什麼壞事,那就隨波逐流吧。五條憐希望他真的能夠把那個斂財的教會徹底毀滅。

  似乎,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等到了夜裡,甚爾都沒有醒來。沒辦法,借了輛輪椅,把他笨重的身體抗上去,五條憐艱難地推著他往前走。不經意回頭,五條憐還在原地看著她,不知是在等待著什麼。

  腳步頓了頓,她看著五條悟,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舉起手,向他揮了揮。

  「那……再見了,阿悟。」

  「嗯。」

  五條悟會以一笑。

  「下次見。」


第119章 過分漫長的入眠

  事情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在甚爾回到家的三天後,他都沒有醒過來。

  「爸爸怎麼了?」

  五條憐總是被禪院惠問到這個問題,而她根本沒有辦法回答。

  事實是甚爾重傷未醒,但這話顯然是不能說的,說了就會帶來更多的問題。沉默當然也不行,小孩子的好奇心可不是這麼好應付的。

  沒辦法,那就說,爸爸在睡覺吧。

  「要睡這麼久嗎?」

  小海膽眨眨眼,很有耐心地一直憋到了第五天才這麼說。

  五條憐感覺更罪惡了,畢竟也算是她害得甚爾落得這種下場的。

  他會不會這輩子都醒不過來了?

  痛苦感和罪惡感,還有二十億零三千萬的負債重壓一口氣地壓過來。五條憐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了,只能用手按著心口,然後努力擠出了一個算不上笑容的笑。

  「沒事啦。沒事。」

  她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怎麼還能——怎麼有臉笑出來,可能是因為面對的對像是禪院惠吧。

  「爸爸肯定會安然無恙的。」

  她這麼告訴禪院惠,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就算是謊話,說上一百遍,也就能夠成為真話了,不是嗎?

  至少,五條憐願意這麼相信。

  大約也是在同一天,收到了來自五條悟的訊息,問她家住在什麼地方。

  「Ryo:你要來看我嗎?」

  「Satoru:不是啦,我沒這空。只是給你送個禮物。」

  「Ryo:禮物?」

  「Satoru:你收到就知道了。」

  將信將疑,但想著五條悟至少不會害自己,五條憐還是把自己的居住地址發過去了,當天下午就收到了來自搬家公司送過來的兩個巨大衣櫃。

  所謂的禮物就是衣櫃嗎,但是送櫃子做什麼,難道有什麼很特別的用意嗎?

  再說了,她好像也不需要衣櫃吧?

  將信將疑地打開櫃門,掉下來的一沓萬元鈔票一下子砸在五條憐的腦袋上,差點把她砸傻了。

  至於緊接著倒下來的一大攤印著福澤諭吉腦袋的鈔票,倒是真的把她給弄暈了。

  眩暈感持續了總計五秒鐘,五條憐才艱難地從鈔票的海洋中探出腦袋,一呼吸,能嗅到的都是金錢的銅臭味了。她還是有點懵,但她已經不准備打開第二個衣櫃了——不用想,裡面肯定也是錢。

  繼續艱難地在鈔票的海洋中摸出手機,五條憐一個電話撥給了五條悟。

  「為什麼給我送了兩櫃子的錢?」一開口就是這種質問。

  「誒——?」五條悟拖長了聲,有點不開心似的,「不先對我說一句謝謝嗎?」

  「謝謝。」她很配合,但疑問半點都又沒消失,「所以,送錢的理由是?」

  「你知道這錢是從哪裡來的嗎?」

  「這……」

  多少好像能夠猜到,但五條憐決定在這種時候裝傻。

  於是她說:「我不知道。」

  「是從盤星教教主的臥室裡找到的喲,發現的時候裡面就塞滿現金了。說真的我和傑都嚇了一跳。」他很適時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仿佛當真被嚇到了,「具體數目我沒有清點,預計應該能有二十億元左右吧。不夠的話,你就想辦法讓那家伙填上好了。有多余的話就最好了,你可以一個人貪掉了。」

  那家伙……說的是甚爾吧?

  五條悟對甚爾的態度不太好呢,不過這也是挺正常的。將心比心地想,五條憐絕對沒辦法好心到給想要殺死自己的人送錢。

  這麼想著,五條悟不知所謂的態度好像也顯得不值得一提了。

  五條憐低頭,用手撫摸著散落一地的錢。她以為自己會很高興的,事實上她確實也有點高興,只是並沒有那麼激動罷了。

  「我明白了,謝謝你。」這句感謝是真心的了,「感謝你幫了我。」

  「小事而已,不用謝的。」

  這時候,他倒是說出這種客氣的話了。

  其實她很想告訴她,甚爾還沒有醒過來,但是這話說得似乎會顯得很多余,況且就算是說給五條悟聽,他估計也幫不上什麼忙,這也不是他想要聽的事情。既然如此,還是保持沉默吧。

  最後再無聊地寒暄幾句,五條憐就掛斷了電話。看著高大的櫃子和滿地的錢,忍不住想要嘆氣,俯身開始收拾起來。

  居然在臥室裡放了兩大櫃子的現金,真不知道是怎樣性格惡劣的家伙才能做出這麼俗氣的事情。

  她暗戳戳地在心裡吐槽著,但更想要抱怨的是,這兩個櫃子究竟要怎麼處理。

  要是甚爾還醒著就好了,這樣就能差遣他把衣櫃搬到別處去,但這件事的前提並沒能實現,所以櫃子也只能留在這裡,很突兀地杵在客廳的正中間。

  難道他真的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了嗎?

  想到這個可能性,五條憐就覺得難過,鼻子一酸,還好沒有不爭氣地掉下眼淚。

  ……不行。不能這樣自怨自艾的。

  與其等待甚爾醒過來,不如自己想辦法讓甚爾醒來更好呢。

  從冒出念頭到付諸實際,五條憐只花了短短的幾秒鐘時間,轉身去從櫃子裡拿了幾疊鈔票就衝進臥室裡。她把錢舉到甚爾耳邊,用指尖撥弄著紙鈔的邊緣,發出好聽的沙沙聲。又把幾疊鈔票壘在一起,放在他的鼻子前面扇風,試圖讓金錢的氣息喚醒甚爾。

  成功了嗎?抱歉,沒有。

  這也算是意料之中。

  要是只用點錢就能讓禪院甚爾醒過來,那當真算得上是好事一樁了。

  「唉……我真蠢。」

  五條憐自嘲地笑笑,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艱難地往床上一坐,把席夢思鬧出驚天動地的聲響,但本人對此卻毫不在意——反正躺在床上的甚爾也不會在意的。

  「你倒是爽快了,能睡這麼久。真是的……」

  想想有點惱,五條憐伸出手,很沒大沒小地捏了捏他的臉。這時候倒是要感謝他曠日持久的昏睡狀態了,這麼離譜的動作居然也沒有將他喚醒。

  對他的臉發泄完了情緒,她又忍不住撩起了他的上衣,輕輕拂過已然完好無損的腹部。

  傷口已經愈合了。她告訴自己。

  早前被術式擊中腹部的巨大傷口,在家入硝子的治療之下已經完全愈合,破碎的血肉重新生長,曾經粘在五條憐手上的淋漓鮮血也早已洗淨,為什麼她還是會覺得指尖滑膩難受,而他又為什麼還沒有醒來呢?

  「拜托你……快醒醒吧,別丟下我……」

  她喃喃著,把臉埋在了掌心裡,不知要將這話說給誰聽。

  「還有好多好麻煩的事情,沒有你。我一個人肯定應付不來的……一個人怎麼能行呢?」

  只有她一個人的話,一定不行的。五條憐如此堅信著。

  在床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骨節幾乎都要固定在了一起,她才不得不站起來,走回房間,把校服拿出來。

  明天就該回學校了。

  雖然對學校毫無半點眷戀,也沒有一點歸屬感,但如果錯過了期末考試會很麻煩,所以還是去吧。

  托了孔時雨的福,五條憐得到了得到了一張有效期一周的請假條——這麼看來孔時雨才是真正的萬能小幫手——順利地以「家裡人生病需要照顧」作為理由長久地待在家裡。

  如今請假條的時間到期了,學期也將結束,她帶著空蕩蕩的大腦回到學校,只覺得什麼都變得很麻木。

  翻開試卷的第一頁……果然沒有幾道題會做的呢。這個學期請假太多了。

  五條憐拿著筆,腦海中好像浮現出了一點知識點,但是不多,至少沒有充實到可以寫在試卷上。她的思緒和專注力也不知道飄到了什麼地方去,明明她努力地在盯著試卷了,可那些文字卻好像在戲弄她一樣,調皮地在眼前溜走。她真想把卷子撕掉。

  當然了,這種事情是做不出來的。

  力所能及的、能夠幫助自己快點從這場絕望般的地獄之中拯救的,是盡快地提早交卷。五條憐早早地上交了自己幾乎空白的卷子,然後衝回家,滿懷期待地說出一句「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一定是聽不到的,畢竟這個家裡只有小海膽才會這麼認真地和她問好。甚爾的話,大概會「哦」或者是說一句「好」。

  但是沒有。

  「我回來了」就像是丟進了深潭裡,連一丁點的漣漪都沒有漾起來。她甚至不敢走進臥室——雖然她還是不如其中了。

  並且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稍微蘇醒的甚爾。

  探探鼻息,依然平穩。他還活著,只是不曾蘇醒。

  「為什麼啊……」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最鮮明的情緒居然是憤怒。她氣得猛錘甚爾的胸膛。

  「快點醒醒!快醒過來!醒過來,然後和錘了你的我打上一架吧!」

  一如既往,無事發生。憤怒感也很快化作無力的哀戚,再也沒辦法落在甚爾的胸口了。

  為期三天的考試日程,幾乎都已白卷收場。五條憐已經做好覺悟了,看來第一學期結束自己就要被勒令退學了吧。

  看吶——

  「五條同學。」

  教英語的羽田老師站在門口,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方便過來一下嗎?」


第120章 一點也沒有計劃好

  ——方便過來一下嗎?

  這句話聽上去像是一句可供選擇的疑問句,實際上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至少五條憐不覺得自己還能有不方便或是不過去的理由。

  「沒事啦。」

  像是猜出了她的郁悶,七井轉頭過來,對她笑了笑。

  「羽田老師肯定就是和你說一點和未來志願有關的事情。忘了嗎?她最近在替班主任和我們溝通大學的志願問題。」

  「是嗎……」

  是缺席學校太久了嗎,她居然連這種事都不知道?或許不知道也挺好的。

  不過,未來的志願啊……

  說實在的,這個話題比讓她退學還要麻煩。這麼想著,果然還是和羽田老師談談退學的話題更加輕松愉快一點呢。

  但就算再怎麼不情不願,既然被老師召喚了,還是得過去才行。

  五條憐低著頭,跟在羽田老師的身後往前走。走到一間教室前,抬頭一看,果然是「學生進路相談室」,羽田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也是「五條同學有沒有什麼未來的計劃」,真是……還不如直接殺了她更干脆一點呢。

  「未來的計劃啊……」

  她的腦袋越壓越低,試著通過復述話語的方式延長自己的反應時間。

  事實證明,這樣的蹩腳招數是派不上用場的,畢竟話語如此短,很快就來到了盡頭,不得不回答的時刻也到來了。

  沒辦法了,她只能坦白:「我沒有什麼未來的計劃。」

  「這樣啊。」

  羽田老師了然般點點頭,還是很耐心。

  「那有沒有什麼想做的工作或者是感興趣的行業?」

  「這個嘛……抱歉,沒有。」

  「畢業後打算直接找工作嗎?」

  「唔……我不確定。」

  「那就是想要上大學嗎?」

  「我還沒想好。」

  五條憐抱歉地撓撓頭,試圖露出一點笨蛋的笑容,說不定這樣就能讓羽田老師對自己徹底失去希望了。

  但是失敗了。

  羽田老師依然是那副很耐心的神情,噙著恰到好處的溫柔微笑,真該說不愧是教育事業工作者嗎?

  被她笑吟吟的模樣看了太久,五條憐覺得有點不太自在,於是笨拙的模樣也裝不下去,冰冷得近乎冷漠的本質露了出來。不知不覺,她已經擺出了習慣性的冷漠面孔,低著頭只盯著自己交疊的手指。

  「我覺得。」不再是什麼疑問句了,這次羽田老師拋來的是一句肯定的話語,「我覺得,對於五條同學來說,考大學不是什麼很困惱的事情。」

  真是一句好聽的話。

  五條憐扯扯嘴角,發出一聲很不像樣的笑:「真的?在我交了這麼多白卷之後?」

  只是在哄她吧?她知道的。

  「真的哦。」

  羽田老師笑著。向前微微俯身,向她靠近了一點。

  「我知道的,這次五條同學交了白卷,只是因為家裡的事情太煩心了,不是嗎?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五條同學並不愚笨,只不過還沒找到自己的目標罷了。如果找到了目標,並且為之努力的話,五條同學一定可以順利成功的。所以我覺得,就算是考大學,對於五條同學來說也不會太難,不是嗎?」

  是這樣嗎?

  自己才是最看不清自己的那個人,這個道理五條憐很明白,但她依然並不覺得自己是羽田老師所描述的人——羽田老師描述的那個她太好太好了,真正的蹤跡怎麼可能是這麼好的人?

  所以她沉默了,什麼都沒有說,依舊低著頭,不願意去看對面的人,暗自期待著著難熬的時間可以快點結束。

  於是,視野裡只剩下了桌子、百褶裙與交疊的手指。忽然又闖進來了一疊彩色的冊子,是羽田老師遞過來的。

  明明沒那麼感興趣,五條憐還是多瞄了一眼。花花綠綠的冊子都是大學的招生簡章,其中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SophiaUniversity,上智大學。

  好像想起了明媚的夏天,過分自信的笑聲纏繞在耳邊。她花了半分鐘才想起來,這是夏梨曾經想去,但沒有去成的學校——忽然發現「夏梨」這個人早就已經是很久遠的存在了。

  曾經出現在鐮倉的話語中的學校,如今很切實地新出現在了自己的生活之中。被發絲蓋住的耳洞很難受地瘙癢起來,五條憐居然有種前所未有的心虛感,總覺得自己的思維像是被看透了。

  慌慌張張抬起眼眸,對上的依然是羽田老師笑意滿盈的眼眸。

  「為自己選擇一個未來吧。」她說,「這些都是很棒的大學,有空的話,可以去看看哦。老師相信,五條同學一定很快就能找到自己心儀的學校,不是嗎?」

  又是用「老師」作為自稱的口癖。

  五條憐這麼想著,果然沒辦法將失禮的話說出口。

  不只是失禮的話,就連合適的應答,她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始說起來才好了,甚至不確定是不是應該點頭。

  一旦點頭,就像是她認同了羽田老師的話似的。

  「總之。」絕對是看穿了她的為難,羽田老師把招生簡章又推近了些,「這些你先收著吧,好嗎?其實也不用著急現在就考慮大學或是未來,畢竟這才只是二年級的第一學期嘛。苦惱的事情,留到第三學期再想,也是完全來得及的。但是……」

  羽田老師緊緊握住她的手。

  「一定要選好自己的未來哦。」

  「……好。」

  五條憐覺得自己是逃出學生進路相談室的,凌亂的腳步差點讓她被自己絆倒,真是有夠丟人。回到教室,又被七井看到了手中的招生簡章,一下子就被猜出她和老師的對話內容是什麼了。

  既然如此,那干脆別遮遮掩掩的,問問其他人的未來吧。

  「你說未來呀?我是打算考中央體育大學的喲。」七井是這麼說的,「因為我到了大學也想繼續打排球嘛。」

  「可是。」五條憐必須說一個事實,「你的成績和我差不多爛啊。」

  「呃——!」

  被戳穿的事實顯然對七井造成了相當嚴重的暴擊,她捂著心口,一下子都說不出話來了,只好由旁邊的桐原幫忙作答。

  「她是排球社團的活躍分子,以後肯定會有大學招攬她的,所以文化課的成績爛一點也沒關系。」說著,她拍了拍七井的肩膀,「當然了,只能爛一點點——爛太多可不行。」

  「不用你說啦美紀!」

  「哦——」

  原來還有這種入學方式,長見識了。五條憐點點頭,她覺得自己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考上大學,然後呢?在那之後的未來是什麼,七井同學你想好了嗎?」

  「然後還是接著打球呀。」七井以一種理所應當的語氣說,「國家隊肯定是進不了的,但小聯盟肯定沒問題。我呀,就是想要一直打排球。」

  「唔……這樣啊。」

  目標明確,真叫人羨慕呢。

  「桐原同學呢?」五條憐轉頭問別人,「你想好了以後的計劃嗎?」

  「我是完全沒想過,也不一定會上大學,對社團更沒有這麼強烈的眷戀。總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滿同學,你呢?」她轉頭去問後排的天滿隼。

  顯然是沒有想到對話還能來到自己的身上,天滿隼很明顯地怔愣了一下,然後才開始思索。

  「我的話……應該會上大學。」他摸摸鼻尖,「具體的學校還沒有想好,大概要等三年級的成績穩定下來之後再選擇具體的學校了吧。」

  「啊,好。」

  大家的想法原來都有所不同啊。

  還以為大家都和七井一樣堅定呢。

  問了這麼多,也聽了這麼多,心中的疑慮卻是一點都沒有散開,惱人的陰霾和大學的招生簡章一起占據著掌心的空間,卻好像不能輕易放下。

  大概是真的很高估了她的學習能力,羽田老師拿給她的居然都是些名校的招生簡章,公立和私立的都有,她甚至還在其中看到了法政大學,果然是真的很看得起她。

  其中最讓她在意的,果然是上智。

  五條憐並不想承認說時至今日她還在被夏梨影響著,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話語確實是對五條憐產生了一點作用。譬如像是現在,她忍不住盯著上智大學的招生簡章。印在封面上的校舍如此美麗,她卻遲遲不敢翻開。

  大學……她真的能行嗎?

  ——在別人讀書學習的時候你卻只能當個少女媽媽。

  有名的學校,無名的學校,還有自己的未來。

  ——尊嚴和未來全部泡進臭烘烘的尿布裡。

  羽田老師說,一定要選好自己的未來。

  ——你自己不覺得羞恥嗎?

  耳朵又開始痛起來了。

  五條憐趕緊摘下耳環。

  總以為自己的耳洞又開始流血了,但是沒有。她的耳洞好端端的,也早已愈合了。那些話語也一點都不正確,她知道的。

  既然如此,還是去大學看看吧。或許是時候想想未來的事情了。

  開始想了就恨不得立刻去做。正好明天就是周末,她真想立刻就出發,但這股衝動剛冒出來,就被一種莫名的罪惡感攬住了。

  不過在甚爾還昏睡不醒的當下,自己卻跑去參觀大學了,這種事情真的好嗎?

  唔,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吧?無論她去或是不去,都不會對甚爾的狀態造成任何影響的。

  五條憐悲哀地扯扯嘴角。

  對了,既然這樣,干脆讓甚爾幫忙選出目的地好了。

  她理好招生簡章,放進甚爾的手中,用他握不住的拳頭捏著。

  哪份招生簡章最先掉下來,她就選擇哪個學校為第一站吧!

  想像得很好,事實卻進行得不那麼順利。甚爾的拳頭沒有松開,居然緊緊地握著招生簡章。

  ……誒?

  「你在干嘛?」

  甚爾盯著她,很無奈地說。


第121章 醒來了!

  到底是怎麼從迷迷糊糊的一團昏迷中蘇醒過來的?如果問到這個問題,禪院甚爾一定會說,全都是因為手裡突然多出了硬邦邦的奇怪東西,尖銳的一角抵著掌心,算不上有多痛,但絕對很難受。

  就這麼難受著難受著,他醒過來了,一睜開眼就看到了呆愣愣盯著自己的五條憐。她的這副表情還真是一如既往,平常也總看到她露出這樣呆滯的表情。

  但如果仔細看看,倒是可以發現,此刻的她的神情,似乎有點不太一樣,大概是因為她的雙唇在不自覺地顫動著,眼眶裡也蓄著一汪水澤吧。

  怎麼,看到我沒有死,氣得都要哭出來了嗎?

  甚爾很想開這麼一句很合時宜的玩笑。

  玩笑話沒能說出口,五條憐已經自說自話地撲過來了,伏在他的胸口,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這麼把臉埋在他的懷裡,肩膀微微顫動著。有什麼很溫熱的東西流到了他的衣襟上,濕漉漉的,像雨水一樣。很快就消散的溫度幾乎要帶走他心口那點僅剩不多的暖意。

  該說是有點意外嗎?甚爾愣了愣。

  試著回想蘇醒之前的事情,於是想起了六眼與他的那記無人知曉的術式,想到了自己的肚子被意料之外的攻擊開了個慘烈的大洞,還有在意識渙散之前朝自己跑過來的五條憐。

  再然後的事情,他就完全沒有印像了。

  所以,他還活著吧?沒有慘兮兮地死掉吧?

  甚爾嘗試感知周遭的一切。

  能感覺到的是,濡濕了胸口的眼淚很真實,伏在胸前的五條憐的顫栗也很真實,就連呼吸時胸腔深處微微的痛楚也再清晰不過了。

  所以,他還活著。

  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便試著抬起手,但不知道為什麼,四肢好像完全脫力了,就連抬手這麼簡單的動作也顯得異常艱難。不聽話的五指像醉漢那樣,在空氣中晃悠了好幾個來回,最後才艱難地伴隨著重力一起落在五條憐的肩頭,「啪」一下拍得好響。

  「沒事了。」說話聲也比他想像得更加艱難,「我回來了。」

  五條憐沒說話,只是在他懷裡點頭,蹭了他一身的眼淚。髒兮兮的。

  雖然真的很想表達一下自己的嫌棄,但這種時候,還是什麼都別說了吧。

  就這麼窩了很久,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五條憐猛地抬頭。

  「你等我一下!」

  她說著就往門外跑,才剛越過房門就又折返回來了,笨拙的笑意看起來像是有點抱歉的意味。她小跑著過來,飛快地抽走了他手裡那一沓硬邦邦的紙片——他幾乎都要忘記還有這東西存在了——然後又邁著噠噠噠輕快的腳步走開了。莫名其妙的行動,真搞不懂她這是在搞什麼。

  甚爾撓撓頭。家裡一下子只剩下了自己,顯得有些過分安靜了,更糟糕的是他居然對此有點不太習慣。看了一眼時鐘,才發現已經是傍晚了。

  遭遇五條悟的時候,差不多也是臨近傍晚的時候吧,難道自己睡了一整天?

  在冒出了這番錯誤的想法之後,他才留意到時鐘下方掛著的日歷,原來距離抹殺星漿體那天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了。

  難怪她會哭了。

  罪惡感?不好意思,這種多余的感情,甚爾是不會有的。愧疚心自然也沒有。抱歉的感覺倒是有一點,他知道自己肯定多多少少給五條憐添了點麻煩。

  等她回來的時候(雖然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跑去干什麼了),再對她說句謝謝吧。甚爾在心裡這麼盤算著。

  不多久,五條憐就回來了,懷裡抱著小海膽,一路跑過來連臉頰都漲得通紅。本人對此似乎毫無自覺,依舊噙著眼淚的可憐模樣,把小海膽推到他懷裡。

  「看!爸爸醒過來了,對吧?」她的語氣興衝衝的,「我沒騙你吧?」

  「嗯!」

  小海膽伸手來摟他的脖子,用臉貼著他。甚爾不由得一愣,想要說出口的那句感謝話語,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

  等這股興奮勁過了,五條憐才想到,她應該確認一下甚爾渾身上下是不是全都正常才對,想著想著就下意識地動手去掀他的衣服了,毫不意外被罵了一句「變態」。

  五條憐大受打擊!

  打擊之余,順便想到了最近幾天好像真的很常掀甚爾的衣服確認他的傷口是不是真的愈合了,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真的是個變態,害得自我辯白的話語都顯得有氣無力的了。

  「我、我……不是……什麼變態。」她支支吾吾,感覺自己像個撒謊的混蛋,「我只是、呃——」

  「放心,小變態。」甚爾安慰她,「我一切都好。」

  「變態」和「小變態」,到底是哪種稱呼方式更溫柔一點,實在是說不好。反正五條憐就是不想被這麼叫。

  「我情願你叫我笨蛋!」

  什麼眼淚都憋回去了,她氣呼呼地說。

  甚爾撇嘴:「沒見過有人想要主動挨罵的。」

  「我——」

  五條憐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支吾了老半天,最後還是罷休了。

  難得的死而復生——其實也沒這麼誇張——對此最適配的美食當然是一頓火鍋,去年在商店街抽獎中的電火鍋終於排上了用場。美滋滋地大吃了一頓(這次五條憐終於沒有再搶他的肉了),洗碗的苦差事還是留給了甚爾。

  難道不該憐惜一下他是剛剛蘇醒的病號,主動過來幫忙洗碗嗎?

  「誒?不要。」

  扒在水槽邊看著他忙活的五條憐和禪院惠同時發表了這份不滿。

  估計是害怕被逮住洗碗,也可能是害怕聽到他更多的抱怨,小海膽在表述完自己對於洗碗的百分百不情願之後就自說自話跑開了,轉頭和醜寶玩得開心。

  好嘛,這下子觀眾就只剩下五條憐一個人了。

  甚爾把沾滿泡沫的碗挪到她面前:「來幫忙?」

  五條憐不情不願地梗著脖子:「……我不。」

  「行吧。」

  反正甚爾也不想讓她來添亂。

  默默地洗掉泡沫,把衝干淨的碗碟壘成小山,直到擦手的時候,他發現五條憐還是在盯著自己。

  剛才也是一樣,她的重點好像從來都不是那些髒兮兮的亟待被洗淨的碗。

  「盯著我干嘛?」甚爾忍不住問。

  被一下子戳穿了,五條憐當然收回了目光,小聲嘀咕:「不干嘛……在想事情而已。」

  「想什麼呢。」

  「在想,明天打算出門,要不要提前和你說一下。」

  她在想的肯定不只是這一件事而已。

  甚爾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但並不打算過多追問了。

  「想去就去吧。」他倒是很大度,「不用提前和我說明。」

  「哦……」

  「還有呢?」他接著追問,「還有什麼要問的?現在不問的話,以後再問我可就不回答你了。」

  「誒?」五條憐有點意外,「真不回答呀?」

  「當然。我騙你干嘛?」

  「行吧……」

  真是個小氣鬼呢。

  其實五條憐也沒有在想什麼很失禮的或者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她只是在想甚爾罷了。

  「你這次也算是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了吧,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她忍不住問,「有看到走馬燈嗎?」

  「走馬燈?」甚爾得回想一下,「說實話,沒有。」

  沒有那種傳統的「過去的回憶盡數在眼前展開」的橋段,說不定也沒有想到什麼很了不得的事情……

  ……哦,不對。

  其實是想到了的。

  「我看到惠了,還有惠的媽媽。」他說,「就在被打中的前一秒。」

  五條憐眨眨眼:「還有嗎?還看到別人了嗎?」

  她怎麼看起來有點期待?

  真抱歉,甚爾得戳穿她的期許了。

  「放心。」他拍拍五條憐的肩膀,「我沒看到你。」

  「誒……?」

  這真的是讓人放心的事情嗎?

  五條憐忽然感覺自己很蠢,蠢到居然希望在他人瀕死的回憶中留下一點痕跡。事實證明,這只是自己的奢望。

  原來在甚爾的心裡,自己並不是深刻到能夠在生命盡頭回想起來的存在的……也不算多麼意外吧。

  自嘲地扯扯嘴角,抬起頭,才發現甚爾正在盯著她,細長的眼眸裡很難看清自己的倒影。

  「雖然在回憶裡沒有看到你,但是……」他把又一個小碟子壘到碗碟的小山上,「但我看到你跑朝我過來了,也聽到你的聲音了。為了我,你去拜托了六眼,對吧?」

  碗碟碰出了很輕的「叮」一聲。

  「謝謝你。」

  五條憐愣了愣,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很難得才會說出感謝的。

  所以,雖然沒能出現在什麼人瀕死的回憶中,卻能夠存在於活著的感謝中,大概,也很不錯吧?

  她抿了抿唇,說實話,又想掉眼淚了。但是她努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於是那些感傷和悲戚全部都再度流回到了心底。

  「對我來說,甚爾你只要活著就好了。」

  她喃喃著說。

  「因為我依然很需要你。」

  「需要我幫你付學費?」

  「嗯!」

  就是這樣沒錯啦!


第122章 還是來參觀了

  從四谷站下車後,還要再走上五分鐘左右,才能抵達今日的目的地。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還沒見到目的地的全貌呢,倒是先看到了路邊滿當當的大學入學考試補習班的廣告,似乎還有人在發傳單。五條憐低下頭,試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才不想成為被推銷的對像呢……說到底她對大學也沒那麼感興趣嘛。

  嘴上是這麼宣稱的沒錯,但事實是,五條憐果然還是來參觀大學了,第一站還是自己很不情願來的上智大學。

  然後,毫不意外地在這段路上,不經意又想起了夏梨,想起她說出SophiaUnversity時好聽又上揚的美式口音。試著自己也念一念這個詞,得到的卻是特別難聽的口音。

  五條憐的英文很不怎麼樣,v永遠念成b,說r時也根本沒辦法漂亮地卷起舌頭,一聽就是標准的爛口音。雖然很想自我安慰說,這樣的口音日本人普遍且特有的,根本沒什麼好稀奇或者是覺得丟臉的,但果然還是和夏梨之間存在著天壤地別,自卑感也就此冒了出來。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是來到了SophiaUnversity的門口呢?五條憐也搞不懂自己。

  估計是腦子壞掉了吧。她給自己暫且先找了這麼個借口。

  站在夏日的風裡,目的地總算是近在眼前了。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明明現在還是夏天——又不是凍到會讓人牙齒打顫的冬日。

  戴在頭頂的鴨舌帽能擋住他人投來的目光,也擋住了自己的大半視線,她費勁地仰起頭,才把最高的那棟校舍收入眼中。

  現在打退堂鼓,其實也來得及。

  她這麼想著,往前邁了一步,然後又邁了一步。

  就這麼走進了校園裡。

  所以,那些不舒心的惱人的感覺消失了嗎?完全沒有。

  五條憐感覺更加格格不入了。

  還只是個高中生的自己,會不會一眼就被看出與大學生之間的不同?她莫名地開始擔心起這個問題。

  說起來,大學真的是可以隨便參觀的嗎,會不會需要提前進行申請之類的?進門的時候沒有哪個警衛攔住她,這應該意味著隨便什麼人都能走進來吧?可惡可惡,這些問題怎麼不在出發前確認好,偏偏要等到都已經一腳踏進校園裡了再憂愁?她可真是個笨蛋。

  這麼想著,她總算抬起了眼眸,讓大學校園裡的一切闖入眼中。

  大學的校舍沒有什麼特別的,看起來似乎和高中也沒有太大區別,倒是校園很大。想起招生簡章中說起過,這所學校是由傳教士創立的,還以為能夠看到宗教氛圍滿滿的元素,實際上也沒有看到嘛。倒是看到了掛在電線杆上的橫幅,宣傳著下月即將舉辦的索菲亞祭,大概是類似於校園祭之類的活動,上面還畫了很可愛的小人。一旁的宣傳欄上貼著保護地球的手繪海報,排版和畫工完全是專業級別的。

  不小心與幾個外國留學生擦肩而過,聞到了她們頭紗上濃重卻好聞的香料氣味,五條憐慌張地後退了兩步,想要道歉,又差點和迎面而來的金發碧眼的青年撞個滿懷,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就被對方笑了,可能是善意的輕笑,但落在耳朵裡怎麼聽都有點怪怪的。她漲紅了臉,趕緊躲到路邊。

  真是……手忙腳亂的。

  「唉……」

  五條憐坐在長椅上,輕輕嘆著氣。

  想著來參觀大學,是覺得說不定能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結果沒想到自己全程都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哆哆嗦嗦地行走其中,生怕別人看出自己只是個愚蠢的高中生。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

  所以,校舍內部的情況沒看到,蹭課這麼了不得的事情當然也不敢做,體育館和圖書館更是連半點蹤跡都沒見到。到了最後——也就是現在,她只能坐在兩棟教學樓之間的此處休息角,拿著從投幣式自動咖啡機裡制作出來的一小杯冰美式,獨自發呆。

  天陰沉沉的,戴在頭上的鴨舌帽一定顯得很突兀。五條憐不確定她是不是應該摘下帽子。夏日燥熱的風從兩棟教學樓的夾縫之間吹拂過來,她卻悶得連汗都冒不出來,這感覺實在很糟。

  那麼,自己看到什麼了呢?只看到了陳舊教學樓的外牆,和那棟高高的教學樓上貼著的「上智大學」,其他都是千篇一律的建築物,看一遍或是看無數遍,都是一樣的。

  從帆布包的最深處,她又一次摸出了招生簡章,寫在扉頁上的教育精神比起成實高中的「嚴謹誠實」高出了一個等級,是「為了他人,與他人共生」。

  真酷呢……該說不愧是大學嗎?

  不自覺收緊的指尖揉皺了紙張。趕在招生簡章變成一團廢紙之前,她又把它重新丟進了包裡。

  大學什麼的,果然不適合自己。這裡雖然沒什麼特別的,但還是好得有點太不真切了,不是她應該選擇的未來。

  五條憐想,她下定決心了,只是燥熱的風把她釘在了原地。她又坐了一會兒——或者也可能是很久——才站起身,把喝空的紙杯丟進垃圾桶,轉身走出休息角。

  似乎就是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陰沉的雲終於兜不住過分濃重的水汽,嘩啦嘩啦地下起雨來。猛得落下的雨攔住了她的腳步,更糟糕的是她今天沒有帶傘,因為誰也沒說今天會下雨,就連忘記看了的天氣預報也沒有提到這回事。

  這下可真是爛到透頂了。

  空無一人的休息角很快就出現了更多的學生。說不定裡頭還有很多和她一樣前來參觀的高中生呢,五條憐傻兮兮地想。

  等了一會兒,雨勢還沒有變小。

  有些等不及的人已經衝出去了,用外套罩著腦袋,不過很快外套就徹底濕透了。依然在休息角等待的幾個男生嘲笑著那些人的倉促,安然躲在這個舒適的角落裡,甚至摸出一副撲克牌開始玩起來了,發出很歡鬧的動靜,這聲響也讓五條憐覺得格格不入。

  哪怕繼續等待,雨也還是如此猛烈。壓低了帽子,她決定闖進雨中。

  夏日的雨沒有道理,毫不留情地從頭頂澆下來,連帽檐都只能隨之顫抖不止,空氣裡也滿是漫開的水汽,伴隨著急促的喘息,很快就讓呼吸變得更加沉重。衣服也好鞋子也罷,就連帆布包都在往下滲水,誰能想到她僅僅只是跑出了小幾百米遠而已,距離車站還有一半的路途。

  不行了,果然是不能衝進雨裡的。得找個地方躲雨才行。

  意識到這一點時,五條憐覺得自己很像是個衝動的笨蛋。但現實情況就這麼濕漉漉地擺在面前,從帽子空隙間漏下的雨水都快讓她看不見路了。她匆忙衝進一旁敞開的大門裡,用力喘息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走進了學校的某棟教學樓裡。

  想像之中的格格不入感並沒有冒出來。這裡也有其他人在躲雨,甚至不乏和她一樣渾身濕透的狼狽家伙,難怪也倉皇地逃來這裡,尋求一個臨時的避風港。

  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吧?

  五條憐深呼吸了一口氣,四下望望,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明明也不是那麼疲憊,她卻真的很想休息一下。

  坐下之後才發現,原來此處不是什麼教學樓,而是教堂,卻不像電視上常看到的那種板正的西洋式建築物,而是更加摩登些的風格。細長的彩窗鑲嵌在牆面上,投下彩色的細碎影子。

  那些玻璃上好像畫著什麼宗教的故事,可惜五條憐並不相信宗教,根本看不明白。之所以直到現在還目不轉睛地盯著,純粹只是因為彩窗看起來真的很美麗。

  耶穌受難像就掛在正中央。以為能夠在這裡看到神職人員,沒想到此處只是聚集著躲雨的人而已。或許這也能算是某種神明的庇佑吧。

  長久地望著那幾扇彩窗,濕漉漉的衣服與發絲幾乎要與皮膚黏連在一起。回過神來,轉頭望去,才發現天已經黑了,雨勢不減反增,依然猛烈。躲雨的人也不知去哪兒了,教堂裡幾乎只剩下了自己。

  格格不入的感覺還是沒有冒出來,可能是想到能夠在此處躲開雨水,就覺得很慶幸了吧。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下,那她也不確定要在這裡等到多久。總不能一整天都耗在這裡吧?車站明明離得那麼近,還是快點回去比較好。

  再次下定決心,這回倒是沒怎麼猶豫就衝進了雨幕之中。

  碩大的雨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砸得人幾乎都要暈過去。她踩碎了好幾汪水窪,濕度百分百的帆布鞋又被淋得更濕,從背後投來的白色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五條憐愣了愣。

  回頭看去,是背後的大樓亮起了燈,從窗戶中透出的燈光拼成了十字架的形狀,正是這道燈光映出了她的身影。

  腳步微微一滯,這道由燈光拼湊出來的十字架確實奇妙,但她最終還是收回了目光,繼續往前跑。

  車站近在眼前,五條憐卻不由得頓住了腳步。遲疑只持續了幾秒鐘,她轉了個方向,跑向別處。

  付錢、簽名、拿上門禁卡,五條憐穿梭在格子之間,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小隔間。

  結果,沒有去車站,她來到了附近的過夜網吧。


第123章 似乎想通了一些什麼

  繞路來到過夜網吧,倒不是真的想要來過夜,也不是為了借用網吧裡的淋浴間或者吹風機。

  說實話,五條憐根本沒怎麼想自己的事情。她就這麼狼狽且濕漉漉地衝進網吧的小隔間裡,盤腿坐在油膩膩並不多麼干淨的床墊上,動手打開電腦,生疏感害她多少覺得有點不自在。

  家裡是沒有電腦的,大概是因為甚爾對此不感冒,所以一直沒買。自己對電腦也沒什麼多余的愛好,早就虧空的零花錢更加沒辦法支持這種大宗消費,於是她就這麼變成了互聯網的棄兒。

  聽起來好像有那麼一點慘呢,當然本人對此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法,只要知道互聯網確實是很了不得的東西就足夠了,想要知道什麼都能在這上面找到。

  五條憐不想承認自己滿懷期待,但總還是免不了又那麼一點急躁。可是網吧的電腦稍有點落後了,windows2000的系統在撥號上網這一步就花了很長時間,害她在這期間足足變換了三次坐姿,怎麼坐都覺得不太舒服。頭頂正好是中央空調的出風口,冷風從發絲的空隙間鑽下來,帶著濕漉漉的冷意,她其實也沒有覺得那麼冷,卻忍不住發抖。

  再稍稍等上一會兒,濕到發皺的指尖馬上就能舒展開了。五條憐稍稍花了點時間回想了一下上網的技巧,這才把凍到僵硬的手搭在拖著長尾巴的鼠標上,磨蹭著點開瀏覽器。

  然後,就又是等待了——這家破網吧的網速相當堪憂。

  等待的期間,倒是可以做點別的事情,譬如像是從徹底被雨水泡透的包裡摸出皺巴巴的招生簡章之類的。

  現在五條憐倒是慶幸自己把招生簡章揉成一團了,這些惱人的褶皺在雨天意外的非常有用,折起的部分幾乎都沒有淋到雨。如果她當時是平平整整地放好招生簡章,絕對會讓這張彩色紙張褪色到不行的。

  更值得慶幸的是,上智大學的官方網址也藏在其中一道褶皺裡。

  五條憐伸出兩根食指,像個從沒接觸過先進電子設備的老頭老太,一下一下戳在鍵盤上,花了好久才把這一長串字母原封不動地搬進輸入框裡。從發梢滴落的水珠落進了按鍵縫隙,還好暫時沒有冒出駭人的白煙或是火花,否則她與她的錢包就都要倒大霉了。

  確認一下網址確實正確無誤,她按下回車,不自覺地把直角形的按鍵按得啪啪響,接著又是等待,頁面慢慢吞吞地一點一點加載出來。

  空調風是不是變熱了一點?她感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燥熱,伴隨著過快的心跳一起傳遍了全身。忍不住四下張望一番,總覺得在這小小的格子間也有人在盯著她。

  說不定,還會嘲笑她正在悄咪咪偷看上智大學官網的行為呢。

  還好還好,嘲笑聲沒有冒出來,偷窺的目光更加不存在。網頁也終於在半分鐘後加載出來了。五條憐迫不及待地點開「關於上智」,以前所未有的好奇心閱讀著電腦上的文字。

  其實寫在官網裡的內容,和招生簡章大差不差,只是文字從紙面來到了電腦屏幕上,卻忽然好像變得更加不同了。

  她飛速地看了一遍,又忍不住再看一遍,配在文字下方的是大學的教室與走廊,這些可都是她今天沒能看到的,都怪她今天膽怯地根本沒敢深入校園探索。

  還有教堂的彩窗(這倒是看到了,謝天謝地),很得意地放在了官網的主頁,鮮艷多彩的影子透落在紅地毯上,分明只是一道不會動的倒影,此刻竟像是水波粼粼,仿佛也具有神性。五條憐盯了很久。

  一定是因為看了太久,她鬼使神差地點開了「報考指南」這個模塊。

  最先跳進視線範圍的是新一年的報考時間及考試安排,往下就能看到學費標准了,居然是個多到有點讓人意外的位數。

  個、十、百、千……一年居然要一百五十萬呢!

  雖然在二十億負債的衝擊之下,五條憐對於金錢的購買力已經被狠狠扭曲了,但百萬級別果然不算什麼小數目。不管怎麼想,她肯定是拿不出這麼多錢的。

  而且,大學要四年呢。

  明明在心裡懷揣的念頭是「我對大學也沒那麼感興趣」,大腦卻自顧自地在一百五十萬這個數字上乘以了大學四年,於是費用來到驚人的六百萬,更加想讓她打起退堂鼓了。

  ……算了吧。

  五條憐關掉網頁,用力摁住電源鍵,主機的轟鳴聲倏地恢復寂靜,於是小小的格子間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聲。她干脆躺了下來,倒在油膩膩的床墊上。

  大學什麼的,果然還是別去了。所謂的未來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看清的。就這樣吧。

  放棄期待的瞬間,忽然感到渾身輕松,只是起身邁步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居然扯到了小腿的一根筋,疼得她齜牙咧嘴,以一副難看的修羅面孔歪歪扭扭地走出了過夜網吧。

  然後,就該安心回家了。

  只在網吧裡磨蹭了半小時而已,出門居然雨都不再下了,路人手中的傘都消失了蹤跡,清爽的模樣仿佛今天一直都是美好的大晴天,渾身濕透的五條憐顯得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地面還留有積水,她幾乎都要覺得自己是個來自異世界的怪人了。

  推開門,家裡靜悄悄,也沒有電燈。小海膽從一片漆黑裡跑過來,精准地一下子就撲進來了。

  「阿憐濕噠噠!」他叫起來。

  盡管嘴上似乎帶著點嫌棄的意味,但他完全沒有撒開手,繼續膩乎在五條憐的懷中,她也任由他撒嬌:「因為下過雨了嘛。」

  她把禪院惠抱起來,伸手去摸牆上的開關,笨拙地摸索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哢噠」一聲,灑下的燈光照亮著空空如也的家,還有躺在沙發上打盹的醜寶。除此之外,她什麼也沒見到。

  有點奇怪。

  「甚爾?」試著叫喚了一聲,「你在哪兒?」

  沒有回應。

  五條憐把濕漉漉的發絲捋到耳後,又忍不住摸了好幾下,說實話有點緊張。

  「甚爾?」她往客廳挪動腳步,用手推了推躺在沙發上的醜寶,「哎,你知道甚爾去哪兒了嗎?」

  「嘰——」

  當然了,笨蛋咒靈怎麼會知道甚爾的下落呢。

  五條憐轉頭去問禪院惠,得到的也是類似的回答。

  「不知道爸爸在哪裡。」

  小海膽一臉茫然。

  ……難道發生什麼了嗎?

  五條憐知道她沒必要感到緊張的——那可是無恥大人禪院甚爾啊,替他擔心做什麼!

  話雖如此,憂慮感卻一點沒減。心髒也自顧自跳得急促,根本不講道理。

  衝進臥室看看,凌亂的床鋪上空無一人。緊接著推開儲藏室的門,還是沒見到半點人影。

  不見了?消失了?明明他還醒過來了的。

  難道,他醒來的這個事實是假的,完全是自己的腦袋所塑造出來的一場夢境?

  這個可能性有點可怕,只是思索了一秒鐘,思維就不受控制地下墜。她甚至想要衝出家門,雖然她完全沒有想好離開家後應該做點什麼,但她的手已經搭在了門把上。

  還沒有按下去,門把手自顧自地轉動起來,發出的吱呀一聲嚇得五條憐險些叫出聲來。整扇門忽得拍過來,扇在她的臉上,一下子把她撞倒了。

  「你站在這裡干嘛?」

  把五條憐掀翻在地的罪魁禍首甚爾先生以一種類似無辜但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語調說。

  慘兮兮躺在地上的五條憐花了整整三秒鐘才重新加載完畢,噌一下彈起來了。

  「你去什麼地方了,為什麼不和我說一聲!」

  甚爾還是那副漫不關心地表情:「有什麼和你好說的?」

  「當然要和我說了!」她氣到幾乎要上躥下跳,「不說的話,我會、我會——」

  會擔心的。

  照理是該這麼說,但一想到甚爾這家伙都不主動分享行程,相較之下,自己的擔憂簡直什麼都不是,說出來絕對會被他嘲笑的,既然如此,那還不如不說呢。

  五條憐就這麼把關心的話語咽回了肚子裡,繼續回到剛才那副上躥下跳的狀態。

  「沒給我發消息,不也給我打電話,甚至連張字條都沒有留,你這家伙超不負責任啊!」

  「留字條干嘛?我又不是要離家出走了。」甚爾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說得好像只有離家出走的家伙才會留下欲蓋彌彰的字條似的,「只是去樓下買棒冰而已。」

  說著,他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故意在五條憐的耳邊晃了好幾下,制造出難聽的沙拉沙拉噪音。

  「吃不吃?」

  「……吃的。」

  惱怒氣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她郁悶地探頭往塑料袋裡看,但好像怎麼都沒找到自己愛吃的棒冰。甚爾也懶得挑,隨便拿了一根就塞進她的手裡。

  「說真的,你剛才在氣什麼東西?」

  五條憐依然不想承認,只瞄了一眼他的棒冰:「氣你拿走了巧克力味的不給我吃。」

  「啊?行吧,給你給你。」

  他無話可說,只想抱怨。

  「你這家伙,脾氣真臭。」

  五條憐不服氣:「和你學的!」

  「那你別學。」

  「我正在努力呢!」


第124章 炎熱不堪

  伴隨著盛夏的臨近,炎熱的每一天都變得無比惱人。

  雖然慶幸著還有暑假可以躲開繁鬧的上學日,但更煩惱的事情還在夏日的末尾等待著五條憐。這麼想著,夏天還是繼續永永遠遠地維持下去比較好。

  也就是說,五條憐的第一學期以慘慘淡淡根本沒眼多看的糟糕成績收場了。

  大概是諒在她確實是缺勤了太多,也可能是考得爛到不行的家伙並不止她*一個人而已,膽戰心驚的退學通知書並沒有發到手上,到來的只有一個壞消息而已——她得補考。

  至於補考如果還沒及格的話……抱歉,她暫時還沒想過這種糟糕的結局。

  「所以我們千萬不能胡思亂想了呀!」

  坐在咖啡廳裡吹著冷氣,七井一本正經地對她說。

  她們的面前都攤開著一字未動的練習卷,等待取餐的小票也還擺在桌上。

  沒錯,和五條憐一樣考出了爛到不行成績的,還有七井紀子。

  為什麼會考砸呢?本人對此的解釋是太過專注於社團活動,以至於一不小心(「真的只是一不小心喲!」七井必須反復著重強調這一點)成績稍稍滑落了一點點——「稍稍滑落一點點」也是得加粗標黃的關鍵字之一。

  不過嘛,事到如今,再怎麼替自己辯白,似乎都失去了意義。補考對七井和五條憐來說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而且,說實話,她們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在突擊復習的樣子,也難怪她們每個人都挨了桐原的焦躁催促。

  「快點快點。」桐原敲著桌子,像十九世紀的農場主一樣壓迫感十足,「別管餐點什麼時候上齊了,快點把題目做完——否則你們怎麼對得起我的輔導!」

  其實桐原的成績也沒有優秀到哪裡去,但不管怎麼說,輕輕松松飄過及格線的她學習能力顯然比七井和五條憐好多了,也難怪她願意犧牲暑假的美好時間,向兩人傳授及格的神之技巧了。

  「知道啦知道啦……」

  七井還是趴在桌上,嘴上應得勤快,筆頭確實一點都沒動。

  看她這幅樣子,五條憐的懶惰勁也要冒出來了。她忽然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專程進行復習,只要臨時報個佛腳,說不定就能成功地考過了。

  「絕對不能抱著臨時抱佛腳的幻想喲,紀子,還有五條同學。」

  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桐原擺出一副前所未有的認真模樣。

  「踩著及格線低空飛過,這是要通過經年累月的積累才能習得的本事,可不是簡單的突擊復習就能實現的!」

  「啊……好。」

  五條憐居然冒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覺得自己愧對了桐原老師的教誨。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地認真起來吧!——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先品嘗一下剛上桌的拿破侖蛋糕好了。

  磨磨蹭蹭地吃著蛋糕,磨磨蹭蹭地寫著題目,漂浮在蜜瓜汽水上的冰激凌一晃一晃的,正在慢悠悠地融化著香草色的奶油。能聽到七井在一旁發出了哀嚎,顯然是被題目折磨得痛不欲生了。

  「借我抄抄好不好呀憐。」她居然當著桐原的面這麼說了。

  五條憐愣了片刻。

  最初的怔愣來自於七井離譜的發言,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她對自己的稱呼已然從復雜的「五條同學」變成了誰也不常喊的「憐」。然後又想起了她與桐原之間一貫都是直呼其名的,因為她們從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

  所以,現在自己與她們之間,也能算是朋友了嗎?

  有些遲疑著,五條憐眨了眨眼。

  「可以的。」她沒有怎麼想就這麼回答了,「給你。」

  「太好啦,謝謝你!」七井幾乎要湊過來摟她的脖子,「對了,我直接用名字叫你,可以嗎?」

  明明都已經這麼做了,事後才征求當事人的同意,這可真是頗有七井風格的做派。五條憐有點想笑,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嗯,可以的。」

  「好耶!」

  七井振臂高呼,像是拿下了排球比賽的冠軍,一邊歡呼著,一邊越過桌子去和桐原擊掌。看來他們兩個早就在盤算這件事情了。

  「因為你的名字很酷呀。」桐原是這麼說的,「姓『五條』就有種很酷的感覺了,名字居然還叫『憐』,這個字不常用在女孩子的名字裡,不是嗎?因為想要表達『愛』的意思,通常就會直接取名為『愛』了。」

  五條憐不想露出太困惑的神情,但果然還是忍不住蹙起眉頭。她有點沒明白桐原的意思。

  「憐放在名字裡,一般都是憐愛和憐惜的意思。」桐原解釋說,「說不定給你取名的人就是這麼想的喲!」

  應該不是吧。五條憐暗自心想。

  給了她「憐」這個名字的人是家主——一個姑且算是父親的角色。他大抵沒那麼希望她被愛,所以為她取名為可憐的憐。

  但這個字也可以代表憐愛……倒也不錯。

  五條憐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慰,於是她笑起來。

  「我明白了,謝謝你的解釋。」

  她把冰激凌球戳進透綠色的蜜瓜汽水裡,攪拌融化,而後碳酸氣泡從溫暖色澤的杯底慢慢浮起。

  「以後,就用名字叫我吧。」

  似乎得到了比一張練習卷更重要的東西。

  比蜜瓜汽水還要甜膩的心情一路維持到了今日份的學習時間結束,直到在車站前揮手道別,五條憐還是覺得心情意外的好。她幾乎快要蹦跶起來,恨不得一路跳著回家才好了。

  輕快的心情在回到家之後才咚一下落在地上,她看到甚爾正在擦拭著手裡的刀。

  「回來了?」甚爾抬起眼眸,漫不經心地瞄著她,「怎麼看起來這麼開心?」

  剛才是挺開心沒錯,現在就有點高興不起來了。

  五條憐並不打算承認自己的心事,只咕噥了一句「是嗎」,隨手把包丟到地上,磨蹭著朝他走過去。

  看著他擦完了一把刀,又旁觀他清理好一把手槍,多少能猜出這是要做什麼了。

  「有工作?」她忍不住開口。

  短短的一句問話,說出口時心髒卻跳得撲通撲通的。五條憐不得不按住心髒,否則她不爭氣的心跳一定會冒到嗓子眼的。

  「嗯。」甚爾還是漫不經心的態度,「這次不用你來幫忙。」

  「為什麼?」

  「是很簡單的暗殺工作。」

  「哦……」

  真的是因為很簡單,才不帶她一起去嗎?

  說到底,很簡單是多簡單?甚爾到底是怎麼對工作的難度劃分等級的?

  一大堆問題在腦子裡盤個不停。回過神來,甚爾已經收拾好了全部的武器,挨個塞回醜寶的嘴巴裡,站起身來。五條憐匆忙叫住他。

  「還是帶上我一起去吧!」她說。

  甚爾「啊?」了一聲,表情顯得不情不願的:「帶上你干嘛?我說了,是很簡單的工作。」

  「唔……」該怎麼說才好呢,「因為……我想旁觀?總之帶上我吧!」

  她趕緊跟上來,拽著甚爾的衣袖,努力擺出一副撒嬌的態度。

  「拜托啦,拜托啦。」顯然,這不是什麼很成功的撒嬌,於是她趕緊加碼,「我可以給你放一個「帳」呀!」

  「我這回不需要「帳」。」

  「那我求你。」

  甚爾蠻不高興地撇嘴:「你老求別人,信用度太低了。」

  說得顯然是之前求五條憐幫忙救人的那一回。真沒想到這事也能被他拎出來開涮。

  五條憐有點無語。

  ……算了,被開涮就被開涮,只要能達成目標,丟掉臉皮又算什麼!

  「請帶我一起去!」尊稱也搬出來了,「求你!」

  甚爾被他說得煩了,忍不住嘆氣:「其實也不用求我的……行吧行吧,去吧去吧。」

  「好耶!」

  今天剛學到的歡呼方式,這就能派上用場了。

  新的工作就在隔天,位於葛飾區的藝術中心,暗殺對像貌似是個寂寂無名轉行當了畫家的咒術師,這種地方果然不適合放下「帳」。

  甚爾不打算讓五條憐當自己跟得緊緊的小尾巴,讓她等在了藝術中心的後門,自己只身前往。

  等待總是無趣而漫長。

  五條憐蜷縮起身子,坐在空紙盒子上,心跳得好快,是不安嗎?忽然哢嚓一下,承受不住體重的紙盒子陷了下去,她可憐地砸在了地上,實在倒霉。

  還是站起來吧。

  站著也站不定,忍不住在原地打轉,柏油路面都被磨薄了一層。

  怎麼還不出來呢……難道是遇到了什麼事?說不定自己應該進去看看。

  還來不及下定決心,後門打開了。甚爾飛快地從門縫裡鑽出來,半側臉頰沾滿了血。五條憐一怔,慌亂得有些手足無措。

  「你……你受傷了嗎?」

  「沒有。」甚爾這才意識到臉頰上的血跡,「目標對像的血而已,還有一點紅色顏料。」

  「唔,好。」

  遲疑了一下,她遞上手帕。甚爾接過,拭淨了臉上的血跡。

  「……算了。」他瞄了一眼沾滿鮮血的手帕,稍稍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氣,「不還你了。」

  「哦……好。」

  霸占別人東西居然也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的。


第125章 容易死去的廢物

  把沾滿血污的手帕收進口袋裡,搭電車回家吧。

  暑托班還沒到放學時間,回家路上可以不用順路去接小海膽,所以一回到家,甚爾就理直氣壯地鑽進了浴室裡。

  洗淨血跡,衝掉泡沫。走出衛生間時,忽然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五條憐坐在門口,交疊的兩條手臂抱著腿,耷拉的腦袋就擱在膝蓋上,好可憐的一副模樣。

  要說被嚇到了,那倒不至於,但意外感絕對存在著。

  甚爾歪過頭,用干毛巾使勁搓搓濕噠噠的腦袋,一開口就是嘆氣。

  「你待在這裡干什麼?」

  「呃——」五條憐騰一下站起來,我——」

  該怎麼解釋才好呢……算了,還是坦白吧。

  她一本正經:「我不放心你。」

  「啊?」甚爾滿頭問話,「說什麼傻話呢?」

  「我怕你在洗澡的時候淹死。」

  「……真的有人能夠以這麼蠢的方法去死嗎?」

  五條憐一時哽住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好替自己繼續狡辯。

  「……反正在浴室裡死亡的概率絕對不只是零!」

  「行吧行吧。」

  懶得搭理她的歪理了——再搭腔會顯得他也像個笨蛋,甚爾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姑且把這個話題推走了。

  「對了。」他把濕漉漉的什麼東西丟了過來,「現在可以還給你了。」

  「啊啊啊好。」

  手忙腳亂了一副才接住,落在五條憐掌心裡的是剛才借給甚爾擦過血跡的手帕。

  血跡和顏料當然已經被洗掉了,恢復了淺藍色的本貌,只是不管怎麼看,都好像多出來了一點紫調。大概是錯覺吧。

  原來不是想要霸占她的東西呀。五條憐無釐頭地想。

  低頭嗅嗅……啊,有薰衣草的味道。

  「干嘛。」甚爾被她的小狗行徑弄得有點不太高興,「我洗干淨了的。」

  「我沒有在質疑這種事。」她忽然湊近過來,也聞了聞他,「我發現甚爾你和我的手帕聞起來是一樣!」

  「聞聞自己吧,你也散發著同樣的味道。」

  用的是同樣的洗滌劑嘛。

  雖然搞不懂五條憐為什麼非要在這麼個小問題上糾結,但他姑且也算是給出了解答,當然也不會對此再作苦惱。

  慢慢悠悠,他擦著頭發,癱在沙發上,一回頭,小尾巴還緊緊地跟在身後,別扭的模樣一看就是要說點什麼。甚爾耐心地等著,片刻後,她終於湊了過來。

  「吶,甚爾……」

  她伏在沙發靠背的上方,緊挨著他,可兩人之間好像還是隔著一層微妙的屏障。

  有種預感,她會說的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

  「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可以嗎?」

  甚爾不太喜歡她的彎彎繞繞,但還是展現出了足夠的耐心:「什麼事?」

  「我們不要再做殺手這種危險的工作了,好不好?」

  空氣好像沉悶了一下,帶著濕漉漉的厚重感。沉默只持續了短暫的一瞬,聽到他笑了一聲,帶著些微輕蔑的意味。

  「又到你說傻話的時間了?」他把一句玩笑話說得敵意十足,「快點收收你的愚蠢,否則我就要笑你了。」

  甚爾完全沒有把她的提議放在心上。

  說實話,五條憐一點也沒有因此而感到太多的失落,當然也不存在任何消沉。甚爾的反應完全在情理之中,她不意外。

  偶爾,五條憐也覺得自己在說不切實際的話語,但她必須繼續說下去。

  「你想想笑的話就笑吧。」她努力表現出大無畏的態度,「反正我沒有在和你開玩笑。」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我不想你繼續去做殺人的工作——太危險了。」

  沉默,又是沉默,她的話語就這麼掉在了地上,砸成碎片,扎進彼此的心髒深處,自此就連呼吸都要帶著令人難耐的尖銳疼痛。

  在長久的沉寂之後,甚爾終於願意說點什麼了。

  「因為我在星漿體事件上失敗了,所以你對我失望了,是這個意思吧?」

  他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聞到那股濕漉漉的薰衣草的味道,可就連這熟悉的香氣也像是被扭曲成了異樣的氣味。

  「你覺得我是隨時都會死去的廢物了?」

  「不……」

  下意識想要說出否認,但似乎也無法否認,五條憐咬了咬牙,用力點頭。

  「是!在我心裡,你已經變成這樣的角色了!」

  她幾乎是在大吼。

  然後話語又掉在了地上。

  他生氣了嗎?好像也沒有。至少從他的表情中看不出憤怒,有的只是近乎戲謔的嘲笑般的目光,簡直就像是在說,她怎麼可以擁有這種情緒。

  「原來你和禪院家的家伙也沒什麼區別。」他冷笑著,「只是因為我沒能『成功』,就自說自話為我打上了廢物的標簽。下一步是什麼,你是不是也要把我從我的家裡趕出去?」

  「我沒有在想這種事情。」

  話題顯然跑偏了,必須立刻糾正過來。

  盡管被甚爾曲解了意思真的很讓人不爽,但五條憐還是強迫自己不要往糟糕的方向去想。

  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讓甚爾放棄殺手的工作,就是這麼簡單——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這個。

  她靠近了一些,甚至換上了很諂媚的笑容,仿佛剛才大吼著說出很不禮貌話語的那個人並不是她。

  「你不要想這麼多,我只是覺得我們是時候選擇不同的路了。」

  「不同的路,你說得到底是怎樣的路?」

  五條憐一時哽住了,她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支吾了片刻,才說:「就是……像普通人那樣,過普通的日子。我們又不是沒有錢,不是嗎?大不了就什麼都不做,坐吃山空也不錯,不是嗎?」

  「普通人?你不要開玩笑了。」他顯然無法讓一切輕易地隨風而逝,所以說出的話語還是尖銳地帶著刺,「別忘了,我殺了很多人,你也殺過人。見不得光的事情,我們全都做了不少。事到如今才說『普通的日子』,你不覺得有點太晚了嗎?」

  「我……」

  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明明挑起話題的是她,懷有對未來的憧憬的人也是她,為什麼現在卻連只言片語都擠不出來了?五條憐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她的手顫抖不止,仿佛緊緊拽著繩索,拽到已然脫力。

  很可笑的一件事情是,她確實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情,而這場發生在自己手中的死亡從來都沒有為她帶來多麼強烈的罪惡感,甚至都不及報喪女妖在眼前死去的那一刻時她所感受到的驚愕。如果不是甚爾在今天提起這件事,她一定不可能在今日想起這場死亡。

  至於甚爾呢,他一定也是一樣。

  他殺死的人比自己多多了,要是每個死亡都能激起愧疚感或是感傷,那麼禪院甚爾就將不再是禪院甚爾。

  既然如此……

  「……你也說了,那些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不知不覺,五條憐攥緊了拳頭,「那不正意味著,明面上的人誰也不知道我們做了多麼肮髒的事情嗎?既然是這樣,我們憑什麼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你根本不缺錢,為什麼非要把生命懸在危機之上?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有多麼危險是不是?」

  甚爾看著她,只在最後一刻才眨了眨眼。五條憐以為他終於被自己說動了,可抬起眼眸時,他的眼底仍是冰冷的一片。

  「所以。」他似乎咬牙切齒的,讓人膽寒,「在你眼裡,我果然是個有夠沒用的廢物。」

  「不是這樣的。」還是把本心說出來吧,不要再遮遮掩掩了,「我只是擔心你。」

  「擔心?」

  他重復著這個詞,居然忍不住笑了,仿佛她的話語真有如此可笑。

  「你有什麼好擔心的,怕我死在你面前?」

  「……對。」

  原本是一點也不必擔心的。

  那可是禪院甚爾啊,無賴得像條鼻涕蟲的家伙,怎麼可能死去?可這種可能性發生了。

  因為發生了,所以恐懼了,所以不願再次面對。

  「為你擔憂的感覺我已經體會過了,我也受夠了……我不像再體驗一次了,你明白嗎?」

  鼻子有點酸,她想她要掉眼淚了,但在這種時候哭出來一定會顯得很窩囊的,所以她只是很固執地扯著嘴角,瞪大了眼眸看著甚爾。

  「而且,我有想做的事情……我想考大學,我也希望在大學入學式那天你和惠惠可以和我一起走進校園。這是我為自己選擇的……」

  「說了這麼無理取鬧的話,你還指望我來為你選擇的未來買單嗎?」

  明明那麼知道她會說出什麼,給予的回答卻如此冷漠。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真心的?五條憐一時居然分不清楚了。

  震驚嗎?這當然了。

  困惑嗎?自然免不了。

  難過嗎?抱歉,她說不好。

  她只覺得有點難以喘息,費了很大的勁才總算是呼吸到了一口渾濁的空氣。

  「……不是買單,是投機。」她艱難地開口,「如果你願意放下這樣的人生,當個隨便的普通人的話,我會保障你未來的人生的。所以,這是投機。」

  五條憐攥緊了拳頭。

  「就當我是你最得意的那匹賽馬,把賭注全都壓在我身上吧!」

  而甚爾依然冷冷地看著她。

  「你。」

  他幾乎沒有思考。

  「你從來都不讓我覺得『得意』。」


第126章 她消失無蹤

  你並不是讓我得意的賽馬。

  你也並不讓我得意。

  甚爾想要表達的意思,就是這麼一回事,明確而鮮明,很直白地扎進心頭,隨後這股痛楚便會伴隨著心髒的鼓動游走到全身,一刻都不可能停歇。

  是否覺得五雷轟頂?啊,倒是不至於。也沒有那麼那麼驚訝。

  話雖如此,意外感還是很真實的,甚至有點太過真是了,仿佛甚爾的話語在一瞬之間具像化,變成千斤之中,猛地從頭頂上掉了下來,一下子把她壓扁,害她變得無比渺小,幾乎要化作一灘微小的血污,連自我辯解的余地都不存在。

  「我——」連這般簡單的辯解都說不出口,聲音躲進了不知道何處去。

  況且,應該說什麼作為自我辯白呢?想不到。

  五條憐很可悲地發現,自己確實不是一個值得被誇贊的或者是得意的存在。

  而這樣的自己居然說出了得意洋洋的發言,被嘲笑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吧?

  五條憐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當然也無話可說,只能無力地垂著手,存在感往內心的最深處縮小,小到徹底不見了。

  沉默,又是沉默——她開始討厭這種悄無聲息的感覺了。

  似乎是等了很久,也可能比很久還要更久,甚爾終於說了一點什麼,但那也並不是什麼溫柔的或是禮貌的話語。

  「說完了嗎?」他只這麼說了。

  五條憐一時失語,更加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只是很艱難地才點了點頭:「說完了……等等。」

  她追上早已不耐煩地准備躲回房間裡的甚爾。

  「再考慮一下我說的話,可以嗎?哪怕只是想一想也好。」她幾乎是要求他了,「我們不是不能選擇不同的道路,不是嗎?拜托你了,想一想吧。」

  甚爾不說話,甚至連敷衍的一聲「嗯」不願意送給她。

  如果這時候五條憐糾纏地握住他的手,說不定他也會很無情地甩開——說到底,禪院甚爾就是這種性格的家伙。

  這麼想著,五條憐就忍不住開始慶幸自己並沒有那麼死纏爛打了。

  不太愉快的話題結束在不太愉快的夜晚。

  甚爾決心不去想她說的話,也不去想什麼「因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所以明面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們做過什麼」這種不可理喻的歪理。

  但一旦需要控制著自己的思維不去想某些事情,就一定意味著,想法已然深陷進了這灘泥沼之中,被死死固定,無法再往別處挪動了。

  不同的未來……將賭注全都壓在她的身上。真好笑。

  他輕哼一聲,翻了個身,閉起眼眸,試著強迫自己快點睡著,但是入睡當然沒能成功。

  他果然還是在想五條憐。

  想到她說出那些話時很固執的表情,還有她賭氣般攥緊的拳頭。當她說想要去考大學的時候,一定是很認真地說出這話的,因為她的眼眸亮晶晶的,一切真摯的誠實的心緒都像是要流淌下來了。

  所以,她是認真的。在認真的思考著未來,也在認真地擔憂著他的安危,所以今天才像個跟屁蟲那樣總待在自己的的身邊。

  ……

  可正是真摯的情感最讓人覺得束手無措了。

  甚爾忍不住嘆氣,睜開眼,試著把五條憐過分認真的身影從眼前揮走。

  成功了嗎?不好說。

  因為他現在懷揣的想法又發生了改變。

  現在他想的是,明明那家伙還是個小鬼頭,說出的話倒像是個大人了。

  或許他也不該再將她只視作一個小屁孩了吧。

  或許真的應該好好想想她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可行了吧。

  當然了,絕不是今天去想。

  甚爾再次閉眼。這次他會強迫自己睡著的。

  在這件事上,他也成功了嗎?大概算是成功了吧。

  在清醒的知覺之中掙扎了三個小時,甚爾順利地沉入睡眠之中。

  但也算得上是不出所料,他睡得一點都不好。

  這一晚沒有做夢——說不定還做個夢更好一點,這樣一來夢中的家伙肯定能為自己的未來給出一點清晰且明確的指示。

  不只沒有夢,睡得也不深,知覺漂浮在虛妄的水面上。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是真的睡著了,因為一覺醒來只覺得頭痛腦脹,難得的充滿了負面狀態的一個清晨。

  在床上又賴了三個鐘頭,如果不是餓到肚子狂叫的禪院惠推門進來,他說不定會繼續躺下去的。

  「肚子餓了!」

  小海膽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誒?」

  甚爾翻了個身,扯過毛毯,把自己藏進這團軟綿綿暖呼呼的囚籠裡。

  「阿憐呢?讓她帶你出門吃飯。」

  小海膽眨眨眼:「阿憐不在家。」

  「不在家?」甚爾不得不從毛毯裡探出腦袋了,「她上學去了?……不對,現在是暑假。那她就是出門了?」

  「唔——」

  小海膽很突兀地梗了梗脖子,目光飄到了不知道何處去,總之一秒鐘都沒能在甚爾的身上停留過,嘰嘰咕咕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

  嗯。他絕對知道。

  海膽的偽裝已經徹底被甚爾看穿了,接下來要用什麼辦法撬開海膽的這層殼呢?這是個好問題,不過甚爾實在是懶得去干了。而且禪院惠和五條憐之間絕對有著奇妙的信任關系,而這層關系可不是掃興的自己可以輕松地突破的。

  意識到了這一點,甚爾不情不願地起床了。繞著家裡走了一圈,果不其然,根本沒有看到五條憐的身影。

  外頭的天陰沉沉的,說不定馬上就要下雨了。但擺在門口傘桶裡的她的雨傘還好端端地待在裡頭,沒有被拿走。她也沒有留下便條,毫無蹤跡地就這麼走了。

  她肯定馬上就會回來了?甚爾很堅定地這麼認為。

  想要驗證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大可以進她的房間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這麼做多少有種侵犯個人隱私的意味,要是被本人知道了絕對會不情不願地嚷嚷上好半天,還是算了吧。

  沒什麼好擔心的,反正她一定會回來的。

  現在,只有這裡才是她的家了。

  甚爾懷揣著自詡自信的這番念頭,姑且把憂慮全都壓了下去,轉頭就帶著禪院惠下樓吃飯了。

  吃了一頓早午飯,幾個小時之後又一起去吃了晚飯。陰沉的天果然下起了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夏季的暴雨嘈雜到惱人,打濕了窗框,似乎要從玻璃的縫隙之間鑽過來,讓整個家裡都充滿了雨水的氣味。

  禪院惠和醜寶玩累了,一大一小一人一咒靈正躺在客廳的地毯上睡覺,平穩的呼吸聲足夠穿透游戲的bgm,落在耳中足夠叫人安心,但甚爾還是覺得心跳有點異常。

  快到深夜了,五條憐還是沒有回來。這家伙不會真的離家出走了吧,或者是遭遇不測了,就像是上次多管閑事結果被抓到拍賣會上變成他人的展品?

  或許他應該打個電話,可這一步有點難以邁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定是不太想聽到她的聲音,也不確定她說出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吧。

  如果她一開口就是埋怨自己的話,那會很讓人郁悶的。

  眼下,唯一可以確定的,似乎是窗外的雨一時半會兒還無法停歇。

  甚爾繼續打游戲,打了一整個通宵,玩到眼眶都發紅。小海膽和醜寶也在地上睡了一整晚,禪院惠肉乎乎的小臉都被壓出了地毯的纖維痕跡。他嘆了口氣。

  地毯好像不是什麼適合小孩子睡覺的地方啊——他現在才意識到這件事。

  把禪院惠搬去房間,再把醜寶挪到隨便哪個角落裡去,甚爾又回到了沙發上。

  恰是在再度拿起游戲手柄的時候,門鎖傳來轉動的聲響。

  她回來了,連帶著沒有忘記說一句「我回來了」,可惜這話沒有得到回應,明明坐在沙發上的甚爾聽到了的。

  想問她到底跑去什麼地方了,這話也沒說出口。他固執地盯著電視屏幕,就算是五條憐坐到身邊,也依然一聲不吭。

  「呀,怎麼在玩古惑狼?」她伸手過來,像個沒事人,「我也要玩。」

  到了現在,甚爾總算舍得說點什麼了:「不給。」

  說著,還拍了一下她的手,仿佛這記輕打才是賞給她的小小獎品——當然,這種東西實在沒辦法被納入到「獎品」的範疇之中。

  五條憐齜牙咧嘴,仿佛當真被打得這麼痛似的。

  既然沒得玩,那就看一會兒吧。她抱著腿,把下巴搭在膝蓋上,盯著電視屏幕,看著看著眼睛就眯起來了,然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坐早班電車過來真是太累人了……本來以為能有座位的,沒想到居然被占滿了。到底有多少人錯過了末班車呀?」

  所以你也錯過末班車了?甚爾想。

  「是嗎?」他說得倒是滿不在意。

  然後又是短暫的幾秒鐘沉默。

  屏幕上古惑狼的身影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條憐的大腦袋。她毫無征兆地靠了過來。

  「甚爾。」

  她像是在笑。

  「你是不是擔心我了?」


第127章 達成共識!

  五條憐笑眯眯的模樣,讓甚爾覺得自己很像是被她捏在了掌心裡——當然了,這種事也是不太可能發生的。

  他怎麼可能會被小姑娘拿捏呢?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所以,他輕笑了一聲。

  「擔心你干嘛?」他把五條憐那張煩人的大臉推遠,「你老說自己不是小屁孩了,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吧?」

  五條憐一點也沒有因為這句掃興的話而感到太受挫,她只當甚爾在嘴硬。所以她很直白地說:「你當然要擔心我啦,因為我一整晚都沒有回家呀。」

  哪只一整晚,明明是一整個白天加上一整個晚上,幾乎二十四小時的缺席了。

  輕哼一聲的甚爾如此想。

  但這種話,他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這麼說了,不就顯得他超級在意了嗎?明明他一點都不在意的。

  「你是大人了。」他還是保持著剛才的那副論調,「我擔心你干嘛?」

  ……也就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會把自己歸類進「大人」的範疇之中了吧——這家伙對自己的評價標准實在是太過彈性了。

  五條憐撇撇嘴,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更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為甚爾難得誇她是個大人而感到高興。總之,她不情願地撇撇嘴,接著說下去了。

  「昨晚,我是在同學家住的。」她慢吞吞解釋起來,故意把每個字都拖得好長,「結果下雨了,我沒帶傘,正好有同學是一個人住的,住得也很近——啊對了,昨天我是和她們一起去復習了來著,你不要以為我在做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然後這個同學就邀請我去家裡躲雨。沒想到雨越下越大,根本不停,所以就干脆住下來了。」

  甚爾聽得不太認真:「不買把傘嗎,或者借一把傘?」

  「那時候沒想到這種事。」

  「啊是嗎。」他完全不信,「那也不打個電話回家?」

  「這種事我也沒想到。」她顯然是在故意裝傻,「看,我的手機壞掉了喲。壞得特別徹底,已經變成擺設了。」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完全沒有在說謊,五條憐從口袋裡掏出早就黑屏了好幾天的手機,在甚爾眼前晃了晃。

  其實早在大學參觀的那一天,她的手機就壞掉了。很巧,正是被一場大雨給澆透的,她也一直沒想著要去換個新手機。

  甚爾「哦」了一聲,心裡卻在質疑著她的說法。

  她明明能有一百萬種辦法告訴自己昨晚要住在同學家的,也有一百萬種辦法可以在暴雨時分回到家,可她偏偏什麼都沒有做。

  他甚至懷疑,她就是故意請同學收留自己的,目的就是為了引發今天的這場對話。

  事到如今,甚爾決定戳穿她。

  「不能借同學的手機用嗎,或者是電話機也行吧?」他扯扯嘴角*,「公共電話也是可以用的。」

  五條憐還是笑眯眯:「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忘記你的號碼了。」

  真是讓人心痛的理由呢。

  甚爾撇撇嘴,假裝沒有看到她嘴角噙著的那點得意的笑意。

  「那你出門之前至少應該留一張紙條的。」

  「留字條干嘛?」她故意眨眨眼,裝出一副很天真的模樣,「我又不是要離家出走了。」

  好熟悉的發言……是了是了,前不久在五條憐質問自己出門怎麼不留字條的時候,他就是這麼回答的。

  沒想到回旋鏢又扎到自己的身上了。這感覺可真是——

  「所以所以。」五條憐又挨過來了,一臉興奮的好奇,「你擔心我了嗎?」

  實在是太熱情了,甚爾不得不往旁邊躲一躲,板起一張臉:「沒有。」

  「你肯定有。」

  「我沒有。」

  「哼哼——」

  不管怎麼說,看來都沒有辦法改變她對於自己的看法了。既然如此,甚爾也不再辯解了,只往邊上挪了挪,像是要躲開她一樣。

  但就算是躲到家裡最不顯眼的角落裡,她還是會靠過來,正如現在。

  「昨天的事情,你想過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的不錯,看起來還是那副興衝衝的模樣,仿佛昨天不愉快到近乎憤怒的對話根本沒存在過。甚爾忽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落差感,他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沒怎麼想。」他又撒謊了。

  今天怎麼滿口都是謊話?

  甚爾暗自在心裡唾棄著自己,而五條憐依然看著他,以昨日那般很真摯的目光,讓他不由得想要躲開。

  「說實話,甚爾。」

  她小聲說著,像是在對他說著只有他才能聽到的悄悄話。

  「你只是不想要『改變』,也不願意去想未來的事情,不是嗎?」

  「……是吧。」

  是這樣吧。

  五條憐笑了,伸出手來去揉他的腦袋。

  「甚爾,你有夠不坦誠的呢!」

  他被她鬧得很煩,拍開她的手:「別鬧。」

  「我沒鬧呀。」

  嬉皮笑臉的她還是在折騰他的腦袋。如果這樣任性的行徑還算不上是鬧騰的話,那世上最活潑的猴子也能算是安靜了。

  甚爾被她鬧得翻了,果斷地把她丟到了地毯上,可她還是撲了過來,笑眯眯的。

  「像個普通人一樣活著,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至少我覺得不會太難。」五條憐把他的頭發捏出尖尖,看起來真像是禪院惠的發型,「你也可以覺得我的『覺得』是不正確的,但我至少希望我們可以試一試。

  「就像你會擔心我一樣,我也不想再為你擔心了。我讓你活下去了,甚爾。我想要你繼續活著,一直一直活著。」

  並不是以想要以救命恩人之類的角色自居,她的願望真的很簡單,只是活著而已。

  她看著甚爾的表情,他的目光仍然躲閃著。帶著很明確的不誠實感。五條憐真的很想把他的腦袋掰過來,強迫他注視著自己的眼眸。

  當然了,這麼大不敬的事情,最後還是沒能做出來。

  但他終於願意說點什麼了。

  「或許者不難,可是……」

  可是?五條憐忽然有點緊張,擔心他會說出自己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

  「可是,考大學這件事,對你來說還是有點難的吧?」

  ……原來是要說這個啊!

  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憐居然松了口氣,還有一點想笑。

  「放心啦,在這件事上我一定會足夠努力的!」她像下定決心一般攥緊了拳頭,「相信我!」

  甚爾輕哼一聲,斜眼睨著她:「對你的笨蛋腦瓜,我沒辦法太過信任。」

  「雖然是笨蛋腦瓜,但也還是順利考上高中了呀!」

  「明明期末考試全都是紅燈。」

  「呃啊!」真是會心一擊!五條憐瞬間臉紅了:「你、你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

  他明明從來都不關心成績的事情的,她也從來都沒有主動說起過期末考試的事情啊!

  「學校寄了成績單過來。」終於輪到甚爾占據輿論高地的時刻了,「要不要給你看看?」

  「這還是算了吧……這、這次的成績也只是意外而已。」

  必須趕緊和贊助商澄清一下才行。

  但不管怎麼說,甚爾的心中都已經有定論了,笑得得意且討人厭。現在五條憐總算是覺得有點生氣了。

  「拜托你了,就對我多一點信心吧。」憤怒先擺在一邊吧,她幾乎要央求他了,「我沒怎麼讓你失望過吧?」

  「失望?我想想。」摸著下巴,他居然真的開始認真思索起來了,「那還是有過的。」

  「……你不能在這種時候哄哄我嗎?」

  「真對不住,我一貫是個誠實的家伙。」

  禪院甚爾哪兒算得上誠實啊!

  五條憐真想抱怨,可惜現在實在不是吐槽的時候。

  沒辦法,還是接著央求央求吧——不過好像也不需要了?

  甚爾忽然開口:「照你之前的說法,在你大學畢業之後,你會養我的,對吧?」

  「唔——」

  她是這麼說的嗎?有點想不起來了。但意思上好像確實是這樣沒有錯。

  於是她點點頭。

  「對。」她堅定地說,「我會養你的!」

  「自信滿滿嘛?」

  她很認真:「現在不自信,就來不及了。」

  「行吧。」

  「行吧」,指的是「行我會贊助你去上大學」,還是「行吧你現在自信一點也沒關系」?說不好。

  至少五條憐分不出甚爾這話的意義。她只能茫然地瞪著眼,等待著他的回答。

  甚爾也被她盯得難受,很別扭地移開了目光。

  「你想上大學的話,就去吧。想要嘗試的未來,我也會去試試看的。但前提是,你不能忘記我的承諾——未來,我會在金錢方面狠狠地纏住你的,你先做好心理准備吧。」

  後半句話像是一句很明顯的要挾,但是五條憐一點也沒有被嚇到。她只覺得有點想笑。

  「知道啦知道啦!」

  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看得讓人有點生氣。

  甚爾伸出手,拍在她的腦袋上,好敦實的「咚」一聲。

  「往前跑吧。」他說。

  那時雖然說了很過分的話,其實在甚爾心裡,她確實是值得讓他得意的人。


第128章 時間如流水

  考上大學,需要的不只是努力,還需要分外強大的決心這是眾所周知的道理。

  至於五條憐的決心……強不強大倒是不好說,但至少還是存在著的。

  決心表現得最明顯的地方,當然是她的出勤率了。

  感謝五條憐成功說服甚爾放下了殺手的工作,在那之後什麼幫忙的活計再也沒有出現過。金盆洗手大概有帶來一點麻煩事,不過他也半點都沒和五條憐說過,大概是默默地自己處理掉了吧。就此,「因為家裡人如何如何」的請假理由再也沒有被拿出來,於是五條憐的每一天都不得不泡在學習的海洋之中。

  痛苦嗎?倒是不好說。放棄的念頭倒是也冒出來過幾回,不過每次都被五條憐強行壓下去了。

  她可不只是在為了自己一個人學習,而是在為了養活禪院甚爾的未來而奮鬥啊,怎麼能半途而廢!

  在這番強大決心的加持之下,她偷摸摸地把家務分工表上每一項家務的負責人都改成了甚爾。

  莫名其妙被安排了一大堆活計的甚爾對此當然是一無所知,照常請著鐘點工上門清理,沒想到這番舉措居然得到了五條憐的不滿。

  「既然有了家務分工表,就要好好地落實呀!」她擺出一副很正經的模樣,「不能把這個只當做擺飾!」

  「……」

  可在今天之前,家務分工表確實只是一個時尚小單品沒有錯啊。

  甚爾真想戳穿五條憐,但考慮到這家伙可是未來會養活自己的金主,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意思是,以後得由我來負責家務了?」他滿不情願。

  五條憐點點頭:「就是這樣沒錯。畢竟,你沒有工作嘛。」

  「你不也沒工作?」

  「學生可是一種很正經的職業,你不要小瞧我!」

  她說得理直氣壯的,壓根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吐槽起來才好了。

  甚爾無話可說,只能舉手投降,姑且算是接受了她的這番毫無平等可言的安排。

  反正我還是會接著找鐘點工幫忙做家務的。他暗自心想。

  入學考試遠在一年後的冬天,聽起來好像很遙遠。

  這段遙遠的距離會被每晚下課後的補習班填滿,也會被記得滿滿當當的筆記塞滿空隙。

  五條憐捧著單詞本,在電車上打盹,搖搖晃晃著居然坐過了站,匆匆忙忙跑到學校,成功失去了最早到達教室的寶座。七井的背包已經放在桌肚裡了,人卻不見蹤影,肯定是先去體育館練習了。

  作為排球社的主將,她會一直奮戰到春季排球聯賽結束。至於學習成績什麼的,倒是不用擔心了,已經有心儀的大學向她拋出了橄欖枝,幾乎可以確定高中畢業之後就能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

  早知道體育系社團既然對升學考試這麼有用,說不定自己之前也該搞搞體育呢?雖然對球類競技完全不感興趣,但至少她弓道學得還算可以,如果那時候沒有成為回家部的成員,轉而去參加弓道部的話,說不定現在考大學也不會這麼費勁了?

  當然了,這念頭她也僅僅只是想了一下而已,並不是真心覺得不當回家部會更好——反正她也不喜歡弓道嘛。

  她放下背包,轉頭和身後的天滿隼打招呼。他來得也很早。

  「對了,天滿同學,我有道題目總是搞不明白,可以幫我解答一下嗎?」她問。

  除了補習班之外,她的另一個知識來源就是天滿隼了。

  沒辦法,他是和她關系不錯的同學中成績最好的了。有時候有些拉不下面孔去問老師的笨蛋問題,就只好跑來問他了。

  以一貫的耐心,天滿隼解答了她的疑問。

  「五條同學,決定好要考哪所大學了嗎?」

  其實大學入學考試都快臨近了,事到如今他才詢問自己心儀的大學,多少有些晚了呢。

  解惑進行了不止一次,自己想上大學的心已然昭然若揭,現在才拋出自己的疑問,五條憐想,他說不定只是不想要給自己平添太多的壓力吧。

  下意識扯了扯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柔軟的羊絨質地像是在溫暖地包裹著她,但教室裡的空氣有些燥熱,可能是空調的溫度太高了,捂得她的臉頰微微發燙。

  「上智……」

  她喃喃著,苦笑了一下。

  「目標學校是上智大學。以我的成績會比較難考吧?」

  「沒有的事。」幾乎是立刻,他否定了五條憐所有的不自信,「五條同學很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

  「啊,謝謝。」

  會解答疑問,也會鼓勵自己,天滿同學果然比甚爾這家伙溫柔多了——在說起大學話題的時候,甚爾可是總在潑冷水呢,明明對他來說,自己考上大學也是好事一樁,卻偏偏要在這件事情上言不由衷,真氣人!

  與此同時,遠在家裡打掃書櫃的甚爾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噴嚏,但他懷疑大概只是書架上的灰太多了一點,不疑有他,更加猜不到是五條憐在心裡數落了她一大堆不好的事情。

  撣掉架子上的最後一團灰塵,冬日走到最冷的時刻。在下雪的日子裡,大學的入學考試開始了。

  踩在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著,看起來很漫長的一段路途踩在腳下,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再度走進那古舊的校園裡,五條憐的心髒砰砰砰跳個不停。單詞本攥在手心裡,卻始終不敢翻一下。

  就和以前一樣,她依然擔心著腦海中的知識點會不會只剩下剛剛看過的那一點。

  為期兩天的考試結束得比想像之中更快,如同射出的箭矢,咻一下就扎到了箭靶上。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時間,她不安地在家裡動來動去,像個罹患多動症的煩人家伙。

  「你就這麼不安嗎?」甚爾嗔怪著,說實話真的是被吵得有點心煩,「你再動下去,東京都要地震了。」

  五條憐一臉固執:「不會地震的,我又沒有撼動東京大地的本事!」

  「也許是吧。所以你能不能別動了,也別走來走去的?我看不到電視機了。」

  「……哦。」

  自己的不安只是自己的事情,要是擾到了同一屋檐下的住客,確實不是什麼好事。

  五條憐默默坐下了,把禪院惠抱在懷裡。小海膽笑嘻嘻地抬手要去摸她的臉,她也只好低下頭,任由他去玩了。

  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甚爾忽然問他,什麼時候放榜。

  「明天。」嘆氣,又是嘆氣,「就是明天了。時間是不是過得超快的?」

  甚爾「哦」了一聲,看起來滿不在意的。

  當然了,只是看起來。

  「要我跟你一起去嗎?」他忽然問。

  五條憐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了,激動到抓住甚爾的手:「要的要的!我真的很需要一個人跟我一起分擔這種壓力!」

  「順便分擔一下落榜的傷心吧。」甚爾一臉壞笑,「到時候,我會允許你撲到我懷裡掉眼淚的——我把懷抱借給你。」

  「別說這種話呀!」五條憐氣呼呼地甩開他的手,「才不會有落榜這種事呢!呃……不會有這種事吧?」

  上一秒的自信發言,下一秒就變成了灰溜溜的自我質疑,實在窩囊。也難怪甚爾還是笑得那麼放肆了。

  「說起來。」甚爾還是一件事必須要問一問,「落榜了怎麼辦,你想過嗎?是要明年再戰,還是干脆找個次一點的大學讀書,或者是直接去當社畜養我?這個世道,高中畢業也是能夠找到正經工作的吧?提前說好了,我這人開銷很大的。」

  他對於五條憐的承諾還是很有執念的。

  五條憐撓撓頭:「事到如今,再去參加別的學校的入學考試,好像已經來不及了吧?」

  其實她也不太確定,畢竟她根本沒想過考別的學校。

  「而且,落榜之後的事情,我還沒想過。」

  「你總歸要想的。」

  「那就等到落榜之後在想吧!」

  甚爾聳肩:「隨便你。」

  小海膽仰頭看著他們,很認真地聽完了大人之間的對話,並且很悲傷地發現,自己什麼都聽不懂。

  趕緊拽拽爸爸的衣袖,再戳戳阿憐的手。「你們在說什麼?」他問。

  「在說大人之間的話題哦。」五條憐笑了笑,「惠惠以後就能明白了。」

  只是這個「以後」有夠久的。

  這個不算解答的解答聽得禪院惠聽得似懂非懂。他「哦」了一聲,茫然地點了點頭,呆呆的模樣看起來也好可愛,五條憐忍不住想要抱住他。

  「惠惠,明天和我們一起去吧。」

  禪院惠還是茫然模樣:「去干嗎?」

  五條憐想了想:「去確認我的未來。」

  「聽起來很酷?」

  「是很酷哦。要去嗎?」

  「要的!」

  那就一起去吧!

  晚上又開始下雪了,醒來時看到的是銀裝素裹的東京。放榜時間是午後十二點,五條憐沒想到自己居然結結實實地睡到了十一點整,如果不是被甚爾搖醒了,她很有可能睡睡到天昏地暗都不停歇吧。

  「好了,快點起床吧。」

  早就整裝待發的甚爾衝她招手。

  「走了。」


第129章 唯一的心理慰藉

  現在是放榜日的十一點整,五條憐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呆滯的雙眼緊盯著天花板,雖然不想這麼說,但確實有點像條死魚。

  是這麼睜著眼昏睡過去了嗎?怎麼可能。

  其實她聽到甚爾的聲音了,也知道他正在催著自己出門,更加知曉今天就是大學的放榜日。

  當然也沒有忽略掉,距離放榜僅剩區區一小時的這個事實。

  知道歸知道,但付諸行動似乎就是另一件事了。

  她以為自己會蹭一下從床上跳起來的,但是沒有。

  她也以為自己會大喊「要遲到了要遲到了!」然後像少女漫的主角那樣元氣滿滿地叼著面包衝出家門,但也沒有。

  她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躺著,躺在床上並且盯著天花板發呆,心底不知不覺冒出了一點不情不願的情緒,讓她磨蹭著一點都不想起來。

  這會兒看不到站在房門口的甚爾的表情,倒是能聽到他很誇張地嘆了口氣。

  「又開始了是吧?」

  他的無奈顯得好刻意。

  現在五條憐總算是蹭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了,臉頰漲得通紅:「您在說什麼呢!」

  好嘛,連敬語都冒出來了,可見其心虛的程度了。

  甚爾聳聳肩,還是靠在門邊,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我想說的是,你又開始在緊要關頭逃避了。」

  「我我我——沒有啊!」五條憐訕笑幾聲,梗著脖子替自己辯解,「我哪有做出過『在緊要關頭逃避』這種事情?沒有沒有沒有,你不要亂說!」

  「哪裡亂說了?」甚爾細數嘁她的罪過,「考高中的時候你就是這樣,整個人像個縮頭烏龜。還有,以前,……」

  她急急地插嘴進來:「我才不是縮頭烏龜!」

  「我沒說你是啊,我只說你『像』。」

  甚爾秉持著自己的歪理,決定不再挑她的刺,轉而著力於提供更加現實主義的打擊了。

  「你要是再賴在床上,我就要一個人去看放榜情況了。到時候是當場打電話告訴你,還是等我回家了再和你說?」他居然很貼心地主動詢問起五條憐的想法了,可惜只貼心了一秒鐘而已,「但我得告訴你,這樣一來,你就要失去當場撲進我懷裡難過大哭的權利了。」

  「這種權利我才不要嘞!我也不可能在你懷裡哭的!」

  說著五條憐就起床了,飛快地用燈芯絨大衣和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牽起蹦跶的小海膽的手,跟在甚爾身後出門了。

  今天也很冷,倒是不意外,畢竟昨天才下過雪。

  從路面上清理出來的積雪堆在人行道兩邊,在晴日的陽光下像是連綿的小型雪山,五條憐又想起了北海道的雪,莫名覺得迎面吹來的風更冷了,於是低下頭,把臉邁進了圍巾深處,耳邊也只余下了被圍巾褶皺阻擋的奇怪的呼吸聲。

  走著走著,忽然聽到甚爾問,待會兒吃點什麼。

  是了,還沒吃飯呢。

  要是空著肚子去確認放榜的情況,那無論是欣喜的還是失落的情緒,一定都會被飢餓感扭曲得更加鮮明的。

  如果是欣喜還好,放大一百倍也無妨。可要是被失落占了大頭,她可不樂意。

  至於這頓飯是該被定義為早飯還是午飯,這個問題就晚點再考慮吧。

  「嗯——」她認真思索,「該吃什麼呢……想不好。」

  甚爾在一旁嘆氣:「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每次這麼問你,八成概率你都會這麼說。」

  他好像很嫌棄似的,聽得五條憐滿不高興。

  「那你可以不問我的嘛。」她賭氣地說。

  「下次開始就不問你了。」

  「哼。」

  反正她也給不出什麼妥帖的回答,確實不如不問了。

  沒有了靠譜的建議,那就隨便找點東西吃吧。干脆選擇路邊隨處可見的家庭餐廳,趕緊解決完趕緊去學校。

  毫不意外,這次她選的也是炸豬排飯,想要乞求好運氣的心盡在不言之中。甚爾真的很想抱怨說,現在再求好運已經來不及了,畢竟考試結果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與其今天吃炸豬排飯,還不如早些在考試的那天多吃一點。

  「誒?」五條憐拆開一次性筷子,一不小心把筷子掰斷了,「那天我是吃了炸豬排飯呀。」

  果然是這樣啊。

  關於她對炸豬排飯與好運的執念,甚爾已經不想吐槽了。

  恰是在下定這番念頭的同時,忽然聽到了「啊」的一聲,桌對面好一陣手忙腳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重大災難。

  「豬排掉到圍巾上了……」

  五條憐蔫蔫地嘀咕著。

  好嘛,確實是一場重大災難沒錯了——對於豬排或是圍巾或是五條憐都是如此。

  甚爾無奈嘆氣:「怎麼吃飯還系圍巾?」

  五條憐總感覺被數落了,不高興地努著嘴:「忘記摘下來了而已。」

  現在可不得不摘了。

  不止如此,髒兮兮的圍巾接下來也不用再戴了。看著窗外的積雪,她的不敢想像被刀子般的冷風刮過脖頸會有多麼痛苦。

  大概是被這份憂慮的心情壓住了食欲,五條憐吃得慢吞吞的,吃了好半天,炸豬排飯看起來還是毫發無損的狀態。

  有這磨洋工的功夫,甚爾和禪院惠早就吃完了,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大一小齊齊盯著她盤子裡的飯,看得她壓力更大了。

  縮成小小一團的胃實在不爭氣,在兩道目光注視之下更是縮得厲害。五條憐一口都吃不下了——她感覺自己好像犯人。

  「你們能不能不要盯著我啊……」她很窩囊地低著腦袋,「我知道我是吃得很慢沒錯啦,但……你們不能因此批評我呀。」

  甚爾用手拖著下巴,把臉頰肉擠成奇形怪狀的一團:「沒批評你啊。」

  至於小海膽嘛,他當然也不可能說出什麼風涼話的。他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盤子裡的炸豬排上,並且很不爭氣地咽了口唾沫。

  這可是個好跡像!

  像是找到了救世主,五條憐慌忙向禪院惠投去求救的目光。

  「要吃嗎,炸豬排?」

  「誒!」小海膽一臉驚喜,「能吃嗎?」

  「能吃的能吃的。」

  五條憐迫不及待,趕緊把炸豬排推過去。禪院惠高高興興地接過,歡快到晃起了小腿。

  明明吃完了一整份兒童咖喱套餐,怎麼還有胃口吃得下炸豬排?甚爾搞不懂。

  當然了,五條憐才不會懷揣和某些掃興大人一樣的念頭。看小海膽進食愉快,她也覺得高興。

  一高興,這點欣喜感就湧進了胃裡,很順利地又把她撐飽了。現在,她可真的是一丁點都吃不下了。

  「那我們就快走吧!」她尷尬地笑著,起身披上外套,准備開溜了。

  「哎,等等。」

  連一步都沒邁出去,她就被甚爾按住了肩膀。逃竄行動失敗了!

  被攔截的理由也很簡單,當然是只受了皮肉傷的這炸豬排飯。

  「不吃了?」他像是在同她反復確認。

  就連小海膽也眼巴巴盯著她:「阿憐,浪費食物。」

  「啊你們倆怎麼——」

  五條憐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心虛到有點惱怒。

  還好,在這不切實際的怒氣完全顯露其型之前,更強大的心虛感壓了過來,瞬間把她變成了負罪感滿滿的小老鼠,匆忙推著甚爾和禪院惠往前走。

  「就當我已經吃完了,好嗎?」

  禪院惠茫然眨眼:「這種事也可以『就當』嗎?」

  「可、可以呀!」五條憐硬著頭皮,「怎麼不可以了?」

  「哦——」小海膽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哈哈哈……明白了就好……」

  甚爾默默看著五條憐教壞他的兒子,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掏出信用卡結賬,順便暗自在心裡重復了一番她的「就當已經吃完了」的歪理。

  在家庭餐廳裡積攢的那點熱氣,一走出大門就被風吹得不剩多少了。如果沒有系圍巾,冰冷感將會翻倍。

  五條憐縮起脖子——現在當真像是一只縮頭烏龜了——渾身都在發抖,可能是被凍得,也可能是緊張感在作祟,一時也分不清了。她也不去多想,任由這點小小的顫栗掌控身體的所有權。

  「阿憐。」

  禪院惠忽然扯扯她的手。

  「圍巾給你。」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居然已經摘下了自己的圍巾,推到五條憐的手裡。她有點意外。

  好像,被這孩子狠狠關心了一番呢。

  她壓不住嘴角,輕輕搖頭。

  「謝謝你,但是不用啦。」她摸摸他的腦袋,「我不會感冒的。」

  「真的嗎?」

  「真的,我不騙你。」

  五條憐蹲下來,為他系好圍巾,不小心弄得有些凌亂,把禪院惠的臉都蓋住了,只露出尖刺的腦袋。

  「海膽。」她偷偷笑起來。

  站起身,接著往前走吧。

  「我想好了。」她忽然說,「就算落榜了,我還是想要去讀大學。」

  「哦?」甚爾滿不在意地搭腔,「復讀?」

  「不是。」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只要有大學願意收我,就算是爛到不行的東京福祉大學,我也會去的!」


第130章 居然一落千丈

  從上智大學到東京福祉大學,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巨大落差,稱之為一落千丈都沒有問題。

  所以,這是否代表了五條憐了不得的決心?倒是不好說。

  反正甚爾總覺得她像是在逃避現實。

  「才沒有在逃避現實呢!」她氣呼呼地替自己辯解,「我只是在為自己鋪設後路而已!」

  「但東京福祉大學不是很爛的大學嗎?

  「爛到連對教育事業毫不關心的甚爾都有所耳聞。

  「你總不可能是因為東京福祉大學也能簡稱為『東大』才想把這麼爛的學校當做保底吧?你啊,倒是再漲點志氣吧。」他發表了自己的抱怨。

  尊貴的贊助商大人都這麼說了,五條憐的辯解好像也失去了余地。她郁悶地哼唧了兩聲,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只悶悶地「嗯」了一聲,姑且算是給出了回答。

  走著走著,大學已近在眼前。門口聚滿了亟待知曉成績的學生,還有一些急躁的家長。相比之下,一臉閑散的甚爾看起來真像是隨便閑逛一不小心走到這兒的。

  看看一旁手握著手的母女,再看看一臉事不關己的甚爾,五條憐真的感覺落差好大。

  「唉……」她一邊嘆氣,一邊偷瞄著甚爾,「你能不能也表現得緊張一點啊?」

  甚爾完全沒被周圍的氛圍感染,相當無動於衷地垂眸瞥著她,有夠冷漠:「表現得緊張一點,然後呢?」

  「然後,我就能不那麼緊張了呀。」

  「這種好事不會發生的,你就一個人緊張著吧。」

  他說著,抬起手,把指尖戳進她的發絲裡,像打保齡球那樣用力晃蕩著她的腦袋。要不是周圍聚滿了人,五條憐真的要發出哀嚎的大叫了。

  「你不要鬧啦!」她趕緊制止甚爾。

  「沒大沒小。」他像是在抱怨,「你放心好了,『一起攜手共度緊張時刻』這麼溫情的事情,是一定不可能發生在我們倆身上的。」

  「哎,知道啦知道啦。」

  可你不還是陪我一起過來了嗎?五條憐滿腹怨念地心想。

  甚爾的不坦誠,這也不是第一次見識了。她索性不再辯駁,拉著禪院惠的手往前擠。

  中庭處擺了幾塊白板,通過入學考試的候選人的名單就貼在上面。

  白板小小的,字也被印刷得像是蚊子,眼前又是人頭攢動,饒是眼神再好,也看不清名單上的文字。

  五條憐把小海膽抗在肩膀上,把搜索名單這個艱難的工作也交給了他。

  再也沒有比這時候更後悔長得不夠高的時候了。

  就算比旁人高出了小半個腦袋,名單還是顯得遙不可及,能看到的只有上半部分,而這裡面沒有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髒跳得好快。前方,或歡欣雀躍或垂頭喪氣的人群正如潮水般從兩側散開,後方的人又推著她前進。名單越來越近,文字從蚊子變成更顯眼但也更惱人的蒼蠅,五條憐忽然有些緊張,回頭尋找著甚爾的蹤影,才發現他就在身邊。

  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手,很丟臉地抓空了幾次才終於緊緊握住——更丟人的是,根本不是五條憐找到了他的手,而是甚爾被她動來動去的指尖蹭得難受,才像是逮住一條調皮的魚那樣捏住了她的手。

  甚爾的指尖粗糙卻溫暖,根本不像是暴露在在冬日的風中,也和她流著冷汗的手截然不同,完全像是處在兩個季節,也難怪他很嫌棄地說了句「濕噠噠的」。

  「你就忍一下嘛。」

  冬風把她的臉吹得很紅,現在甚至沒有圍巾可以遮擋住她的臉龐。

  「走散了多不好!」

  又不是小孩子了,真的會走散嗎?甚爾不敢苟同,但還是握住了她的手。

  慢慢吞吞,繼續前進。文字的存在感終於有獨角仙那麼大了,五條憐依然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現在,好像可以害怕一點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你有沒有覺得現在超像《龍櫻》最後一集?」她很隨便地說。

  甚爾思索了兩秒鐘,覺得自己必須坦白:「我沒看過《龍櫻》。」

  「是嗎?」五條憐難以置信,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你居然沒有看過嗎?這部劇很火誒。」

  「大人氣和我沒看過並不衝突。」

  「那你該看看的。」她不遺余力地推薦,「《龍櫻》真的特別勵志特別有意思!如果能有第二季就好了,真想立刻就看到主角們上了大學之後的人生。」

  「……不了。」

  甚爾果斷拒絕了她的熱情邀請,並且回應了冷冰冰的「不」。五條憐壓根來不及說點什麼,忽然感到一只小手搭在了臉上,肩頭的小海膽猛得一晃,像是要掉下來了,她匆忙立正,被嚇得險些出了一身冷汗。

  「惠惠,你不要動來動去……」

  「五!」他忽然大叫起來,「有「五」字,在名單上!」

  「什麼什麼!」

  仍是看不清名單的下半部分。五條憐拼命往前擠,一手抓住甚爾,一手扶著海膽,硬是擠到了最前排,視線飛快地掃過名單上的每一個名字。

  五……五……五……宮本五郎?不是這個!難道不在這塊白板上嗎?

  「不就在這裡嗎?」

  甚爾指著最角落的名字。

  「155五條憐合格」

  合格……

  合格?

  合格!!!

  五條憐真的要跳起來了,至少她的心一定已經在輕快地蹦跶著,不過表面看起來,她只像是呆住了,與此同時卻還在咧著嘴笑個不停,看著真有點嚇人。

  甚爾懷疑她樂瘋了,順便想起很久之前聽過的一個故事,是說某人考試了無數次終於高中之後興奮到瘋掉。雖然他並不認為五*條憐會發瘋,但預防一下這種可能性也不失為一種好事。

  於是,甚爾戳了戳她的肩膀,又順手把禪院惠從她的肩頭撈了下來,防備之心昭然若揭。

  「醒醒。」

  戳戳肩膀變成了戳戳臉頰,五條憐的腦袋伴隨著他的小動作一動一動的,像個不倒翁娃娃,看得甚爾想笑,不過還是忍住了。

  「好了,我知道你很高興,但你不會真的……」

  不會真的樂瘋了吧?他是想這麼說的。

  質疑的話語尚未說出口,五條憐終於有所舉動了。她忽得轉過身來,撲進甚爾的懷裡,一手摟著小海膽,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頸,距離感倏地縮短。

  被這出乎意料的舉措驚到了嗎?倒不至於。

  當然了,甚爾也不可能因為她忽然撲過來的動作而被撞倒在地——請不要小瞧他的噸位。

  他只是在想,這家伙估計是真的瘋掉了。

  「看吧!」她仰起頭來看他,一臉很得意的表情,「就說我不會在你懷裡哭的!」

  如果她是小狗,現在她的尾巴一定如螺旋槳那樣輕快地擺動著,產生的力量足夠帶她上天了。如此想著,甚爾倒是慶幸她只是個人類了。

  甚爾推著她慢慢往旁邊走,脫離繁雜的人群,終於一點一點挪動到了空曠些的樹下。

  沒想到,直到現在五條憐還是一臉得意的笑,也是搞不懂她的興奮勁怎麼能持續這麼久。

  就算是將這個喜訊轉變為同等級的彩票中獎三千萬,他也絕不會樂這麼久的。

  「吶甚爾,吶惠惠,我很厲害吧?干得還挺漂亮吧?」

  甚至還仰著頭等待被誇獎呢。

  更像小狗了,他想。

  禪院惠很配合地伸出手,學著五條憐常做的那樣,拍了拍她的腦袋。

  「阿憐,厲害!」

  「哼哼哼——」小狗腦袋朝自己轉過來了,帶著笑眯眯的表情,「甚爾?」

  好嘛,轉而等待他的誇獎了。

  甚爾無話可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誇誇她才好,只得模仿禪院惠,也拍拍她的腦袋。

  「不說點什麼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嗯?」

  說點什麼啊……

  甚爾仰頭,盯著晴朗天空的一角,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和無雲的藍天一樣,空空如也。

  明明以前對那些有錢富婆們說起情話來總是信手拈來的,怎麼到了五條憐的面前,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論精明,她是絕對比不上那些女人們的——雖然她也存在著精明和狡猾的時刻。對愛與陪伴的貪婪也是一樣。只是那些討厭的、纏人的習性,她全都沒有。

  甚爾總是能很耐心、很溫和地對待那些女人們,面對五條憐卻總是缺少點耐性,而這一點連她本人都早就發現了。為什麼呢?甚爾自己也想不明白。

  可能就像是之前自己所說的那樣,因為他們太相似了。

  甚爾還是沉默著,但捏了捏她的臉。

  「別太誇張了。」總算是擠出了這麼一句,給五條憐澆了一瓢涼水。

  如此一來,什麼得意的驕傲的情緒,好像都少了一半,但她還是笑吟吟的,完全沒有被甚爾打擊到。

  「那就回家啦,回家!」

  她抱起禪院惠,輕快地蹦跶在前頭。

  嗯,還是回家吧。

  甚爾跟上她的腳步。

  「該吃點什麼慶祝一下呢……對啦!」

  路過商店街,她忽然停下,拋出了一句很無釐頭的話。

  「今天我來做飯給你們吃吧!」


第131章 callback了!

  甚爾好像聽到了很了不得的兩個詞彙拼湊在了一起。

  「你,五條憐?做飯?」

  他合理懷疑,這家伙就是熱血上頭,所以才說出了這麼離譜的話。

  「對呀。」五條憐眨眨眼,看起來果然還是一副過分興奮的模樣,「你不信任我呀?」

  「嗯——」

  甚爾不置可否。

  要說信任呢,當然是有的,但在做飯這方面,他實在是沒辦法對五條憐懷有太多的信心,畢竟她平常在家裡連家務活都不怎麼做,仿佛心安理得一般享受著成為無業游民後的自己所提供的義務勞動,更別說要讓她去完成做飯這麼高難度的事情了。

  再者說,高興就非得親自做飯不可嗎?他們大可以去吃一頓好的慶祝一下嘛——當然最後掏錢的只可能是自己就是了。

  甚爾的質疑之心顯然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如此不加掩飾,看得五條憐的熱情都陡然減半了。她立刻換上一副氣呼呼的面孔。

  「你果然是不信任我吧!」她高聲控訴。

  「算是吧。」他也總算是承認了,「我覺得你並不會做飯。」

  五條憐攥緊拳頭:「別小瞧我喲,我可是上過家政課的!」

  不只上了家政課,還成功地完成了小組作業的咖喱牛腩和番茄意面——雖然是小組作業就是了。

  並且在那次小組作業裡,她承擔的任務只是切菜而已,理由無他,完全就是因為她沒有半點做菜的本事,但其實班裡也沒多少人會做菜。

  「我家都是媽媽負責做菜的。」一個同學說。

  「誒,我家是爸爸掌管廚房呢。」七井插嘴進來,「我有時候也會學著做一點。」

  也難怪她會被分配到掌管火候的重大職責了。

  「五條同學的家裡呢,是不是哥哥做飯呀?」有個人隨口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好像都知道自己是和哥哥一起住的了。

  那時的五條憐有點茫然,很不自在地撓了撓頭,在心裡好好地措辭了一番,才說:「我家沒人做飯。」

  「誒?」大家表現得很誇張。

  這很值得「誒?」嗎?五條憐搞不懂。

  她只好接著說下去:「我家一般都是外食來著。」

  少部分不外食的時間,就是點外賣,家裡的廚房除了加工冷凍速食之外絕無其他用處,就連早幾年給禪院惠准備的輔食,也基本都是直接從母嬰用品專賣店買來的,開火的機會少之又少。她有時候甚至覺得,廚房這塊空間大可以改造成其他房間,完全沒想過別人家居然是頓頓都到用到廚房的。

  哇這可真酷——同學們都這麼說。

  頓頓外食就很酷了嗎?搞不懂他們對於「酷」的定義和標准。在五條憐看來,能夠有時間和精力親手做飯,才是真正很酷的事情呢。

  所以,她這才決定難得地酷一下。

  盡管家政課上只肩負起了切菜的重責,但不管怎麼說,她都旁觀了菜品的制作,直到今天那些步驟還清晰地停留在腦海中呢,想要復刻一遍絕對是小菜一碟!

  「你就放心吧,絕對沒問題的!」五條憐難得地自信心爆炸,「就讓你試試我的手藝!」

  說實在的,甚爾依然不敢苟同,但小海膽已經樂得沒邊了,「好耶」「好耶」地繞著五條憐打轉,簡直把她當成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更是把五條憐的自信心吹得更加膨脹了,就算沒有系圍巾也能昂首挺胸地走在冬日的風裡。

  先在商店街的蔬果店買了番茄和意面,順便買了一把趁手的小平底鍋——沒錯,禪院家的廚房正是一處連鍋子都沒有多少的貧瘠之地。

  一回到家,五條憐就鑽進了廚房裡,一時也不知道她在搗鼓什麼,只聽到砧板被剁得咚咚咚的聲響。甚爾努力不讓自己太過在意她的情況,但腳步果然還是不知不覺地踱到了廚房門口。

  鮮紅,滿目鮮紅——還以為是一砧板的血,仔細一看全是都是剁得碎碎的番茄和流淌出來的汁水。五條憐舉著刀,正在盯著鍋子裡沸騰的水發呆,越看越想是個奇怪的殺人魔,而禪院惠就待在旁邊旁觀,一副很好奇的模樣。

  總感覺五條憐又要把他的兒子教壞了。

  拋開著沒勁的念頭,這種場合怎麼看都不適合多作停留。甚爾准備溜走了,剛邁出一步就被叫住了。

  「甚爾,我問你。」

  這句詢問也像是奇怪殺人魔說出來的話。

  於是甚爾停住腳步:「干嘛?」

  「我們家的鹽呢?」

  「家裡哪來的鹽?」

  他以一種理所應當的的口吻說,事實上這件事也確實有有夠理所應當的。

  在一個從不做飯的廚房裡找不到調味品,這不很正常嗎?

  雖然對此很是理解,五條憐還是忍不住嫌棄地撇嘴。

  「我們家好簡陋哦。」

  住在新宿熱門地段塔樓頂層的五條小姐居然只是因為缺少了一點鹽就給出了這種氣死人的發言,聽得甚爾無話可說。

  「那把你發配回以前的廉租公寓裡去。」他以一種要挾般的口吻說。

  被嚇到了嗎?倒不至於。但清水煮烏冬面的寡淡味道一定在這時候重新浮起來了。

  五條憐捂住心口,努力地壓下了這股惡心感,用力搖頭。

  「不了不了不了,我覺得這兒也挺好的……哈哈。」

  她撓撓頭,很不像樣地尬笑了兩聲。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啦,我現在就去買鹽。」

  說著就出門去了,回來時提著一堆雜貨,包括但不限於各種調味料,還順手帶了把鍋鏟和漏勺回來——禪院家的廚房,廚具真的很貧瘠。

  那就接著開干吧!

  把干巴巴的意大利面丟進滾水裡,把剁碎的番茄丁也丟進平底鍋裡,順手把胡蘿蔔碎也扔進去,然後……

  ……然後該干什麼來著?

  真不好意思這麼說,但五條憐是真的有點想不起來了——明明她剛才還信誓旦旦地認為自己能完美復刻曾經的小組作業呢。

  說實在的,她可能只是記住了幾個關鍵的步驟而已,這就自信地認為自己記住一切了。這點缺陷在是實戰中輕而易舉地暴露了出來。

  譬如像是現在,她拿著醬油,糾結著不知道是不是該加進這鍋紅彤彤的醬汁裡。

  挖掘一下記憶。

  毫無疑問的是,家政課教室裡是一定有醬油的,至於在燒意面的時候是否用上了,怎麼細節的事情,她實在沒有印像了。

  既然如此,稍微放一點,應該沒事吧?……哎呀,加多了。

  五條憐手忙腳亂地往鍋子裡添水,又猶豫不決地往裡添了幾滴味淋,如同在座一場焦頭爛額的實驗,早先的自信早就消磨光了。

  真是……太麻煩了!

  一直在旁觀的禪院惠很認真地仰頭盯著她。

  他個子太小了,就算是站在小矮凳上,也看不清鍋子裡的動靜,但五條憐手忙腳亂的動作和不時流露出來的緊張可是原原本本地落在了他的視野中。

  「阿憐。」小海膽伸手,拽拽她的衣角,「沒事吧?」

  「誒?沒事沒事沒事!」

  五條憐感覺自己笑得很尷尬。

  「有什麼是我能幫上忙的嗎?」禪院惠眨眨眼問。

  真是個好孩子呢。

  五條憐有點感動,並且強行忍住了說出「那你來幫我做吧」這種很不負責發言的衝動,用力搖頭。

  「你就在外面等我吧,好不好?」她輕輕推著禪院惠出去,「我馬上就搞定啦!」

  「唔……好。」

  雖然不確定五條憐口中的「馬上」大概是多久,但禪院惠還是很配合地退出去了,一走出廚房就看到了癱在餐桌旁的甚爾,他開玩笑似的說了句「你被趕出來了?」。

  「沒有!」小海膽不太高興,「我只是……出來巡邏!」

  「巡邏啊——」

  甚爾一副笑眯眯的面孔,但怎麼看都像是在嘲笑他沒有錯。禪院惠氣呼呼地坐到餐桌的最角落,離他遠遠的,心想,難怪自己總是討厭和爸爸說話。

  禪院惠就這麼暗戳戳地賭氣了一小會兒(另一位當事人甚爾倒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總算等到五條憐從廚房裡出來了,端著兩盤意大利面,揚起的下巴足以證明她小時的自信統統回來了。

  至於成品嘛……

  按理說,她做的應該是番茄意面沒錯,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更像是橫濱中華街賣的正宗老北京炸醬面。

  「可能是醬油加多了……但這不打緊!」五條憐山笑著,「先試試嘛,味道才是最重要的!」

  都這麼說了,要是不試試看,好像真的很糟。

  那就拿起叉子,挑起幾根意大利面試試看吧。

  嚼嚼嚼,嚼嚼嚼,嚼嚼嚼。

  一時之間,家裡居然只剩下了咀嚼聲而已,不過這聲音很快也消失了,變成一片寂靜。

  「阿憐……」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才聽到禪院惠說。

  五條憐早就已經滿心期待了。

  「怎麼了?」

  小海膽皺著臉,看看盤子裡的面,又看看五條憐,表情很為難:「能不能當做我已經把意大利面吃掉了?」

  「呃啊——!」


第132章 食物中毒了捏

  就當做吃完了,言下之意是吃不完眼前的食物了。

  再換句話說就是,五條憐做的番茄意面難吃到只能勉強咽下一口的程度……嗎?

  普普通通的話語,成為了結結實實的會心一擊!

  五條憐捂著心口,一時之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真的不想再禪院惠的面前表現得太過沮喪的,但嘴角果然不可避免地耷拉下去了。

  「是、是不是剛才喝了果汁,所以嘗到的味道也發生了一點點變化呢?」她正在進行強詞奪理,「要不要先喝口水漱漱口?」

  小海膽眨眨眼,很認真的表情:「可我剛才沒有喝果汁。」

  「呃!」

  沒有借口了。

  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五條憐灰溜溜躲進了廚房裡,夾起鍋裡剩下的幾根意面,懷著極度緊張的心情,細細品嘗了起來。

  說來也是慚愧,她還沒嘗過自己做到的菜呢,大概是因為太手忙腳亂了,鹹淡調味全憑感覺,可以說是相當隨性了。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碟意面比想像中的難以入口的程度稍好一點,至少是能夠吃下去的水平,說不定這是制作者本人自帶的一層濾鏡。

  反正,調味確實淡了一點,番茄的味道幾乎沒有,味淋也不見蹤跡,倒是醬油味兒分外濃厚,吃起來倒像是……

  ……清水煮烏冬?

  「唔——!」

  當年的可憐回憶又湧上來了。五條憐趕緊捂住嘴,把糟糕的清水煮烏冬的味道壓下去,否則她真的會吐出來的。

  總而言之,自己做出來的玩意兒絕對沒有難吃到人神共憤的程度。禪院惠不愛吃,說不定只是不符合他的口味吧。

  五條憐感覺好挫敗——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這麼久,禪院惠可以說是由她一手帶大也不為過,而自己居然連對方的口味都捏不准,真的太失敗了,也真叫人不甘心!

  事到如今,提升自己的廚藝,貌似是來不及了。於是,她又湊了過去,可憐巴巴地盯著小海膽。

  「惠惠,要不要再努力地試試看?」她簡直是在哀求了,「我可是在添加了很多很多的愛呢!「」

  這番強詞奪理顯然是在試圖為不太好吃的料理增加一點美味濾鏡。

  甚爾默默地瞥著他們,直到現在才忍不住開口:「那你的愛還挺難吃的。」

  這位的發言更是殘忍!

  現在已經不是會心一擊了,而是切切實實的致命打擊沒錯,五條憐整個人都晃了晃,差點要暈過去了。

  「很……很難吃嗎?」她不死心。

  甚爾用叉子卷起一大縷面條,送進嘴裡,很認真地品味了一番,並且給出了答復:「難吃。」

  五條憐漲紅了臉:「那你怎麼還在吃?」

  「我不挑食。」說著,他又吃了一口,「而且我餓了。」

  這可真是……心情復雜。

  五條憐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為了甚爾這位食客感到高興。

  再說了,唯一的食客實際上也並不賞識她的廚藝。她無話可說了,干脆丟下甚爾,帶著禪院惠出門去吃罪惡的快餐了。

  當晚,五條憐做了一個噩夢。夢境簡單而淳樸,就是大坨大坨的意大利面。

  夢中的自己似乎是淹沒在了意面的海洋之中,一腳踩下去,就是軟綿綿面條之間的空隙。她試著前進,但雙腿也軟綿綿的了。

  渾身上下似乎變得分外詭異,一低頭才發現自己居然是一顆圓滾滾的番茄,挺起的肚皮上破了個大洞,嘩啦嘩啦往外淌著汁水,把意大利面的海洋染出鮮紅色的痕跡。

  分明誰也沒有在追逐著自己,她卻不受控制地往前奔跑,半夢半醒之間,腹部的巨大破口疼得厲害,她都懷疑自己要被撕裂了。

  這個漫長的夢好像持續了好久好久,也可能並不太久,渾渾噩噩地掙扎著醒來時,才剛過零點,嘴裡苦澀得厲害,身為番茄的夢卻好像還沒有徹底遠去,她還是覺得自己圓滾滾的身體破了個大洞。躺在床上愣了好幾分鐘,她才反應過來,其實是自己的胃在抽痛。

  意識到這個事實之後,惡心感也遲緩地湧了上來。五條憐猛地彎下腰,脊背肌肉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拉扯得澀澀發痛。

  啊……想吐。好難受。

  艱難地抹黑下床,雙腳一踩到地上,就立刻軟下去了,仿佛堅實的地面也是夢裡意大利面的海洋。

  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兩條腿還是抖得厲害。

  哎呀。好像有點不太對?

  這個事實也是後知後覺才意識到的。

  五條憐艱難地摸出房門,發現衛生間的燈亮著。聽到了嘔吐的聲音,才發現禪院惠好像也很不對勁的樣子。

  「阿憐……」

  禪院惠可憐地蒼白著臉,冷冰冰的手攥住她的指尖。

  「我難受。」

  五條憐的罪惡感爆炸了。

  自己和小海膽同時身體不適,絕對是出於同一個原因,但她現在實在是不願意——也沒什麼勇氣去深究了,艱難地抹了抹額角的冷汗。

  「我們去醫院吧……去醫院。」

  她嘀咕著。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憑她軟綿綿的雙腿和痛到不行的胃,能不能獨自一人撐到醫院還不確定呢,更別說要帶著禪院惠一起去了。

  思來想去,她敲響了甚爾的房門。

  「救命……」她氣若游絲的聲音絕對不是在開玩笑,「你快醒醒。」

  甚爾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好像有一只冰冷冷濕漉漉的手伸進了自己的衣袖裡,怪異的觸感讓他一下子醒了過來,睜開眼便看到了站在床邊的兩張蒼白面孔,他一度以為是不久前看過的香港僵屍老電影成真了。

  「……你們怎麼回事?」他感覺到不對勁了。

  「呃——」五條憐艱難地抬起手,撓了撓頭,笑得很尷尬,「我猜,是食物中毒了?」

  連夜趕去掛急診。

  事實證明,五條憐和禪院惠的確是食物中毒沒錯——看來她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至於病症的原因,倒是還不清楚,可能是因為吃了沒煮透的食物,也可能是餐點不夠新鮮。

  聽起來很嚇人,症狀也嚇人,還好治療起來還算輕松,吃點藥掛掛水就好了。

  於是,甚爾坐在了醫院難受的椅子上,左邊是犯困打盹的禪院惠,右邊是可憐巴巴皺著臉一聲不吭的五條憐,掛在兩旁的四瓶吊水都需要他來留意。

  說不定最艱難最忙碌的那個人是自己吧?他滿不情願的想。

  「看來你的『愛』不僅難吃,還有毒。」

  他自言自語似的嘟噥著,話語鑽進了五條憐的耳朵裡。

  「你在說什麼吶?」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你做的意大利面啊。」他說,「肯定是因為那個難吃的面才害得你和惠都進醫院的。」

  「什麼嘛……你說得太過分了。」

  她不高興地撇嘴,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力氣,連說出的控訴話語都顯得有力了不少。

  「快向我道歉!」

  「啊?好吧好吧。」可能是開了個過分的玩笑吧,「對不起,這樣可以了嗎?」

  五條憐梗著脖子,故意不去看她,只發出了「哼」的一聲。甚爾懷疑她還在同自己置氣——這家伙還是挺容易對他生氣的,麻煩。

  他接著追問:「你不接受?」

  「……接受了。」

  「那就好。」

  這下倒是可以松一口氣了。

  五條憐無意識地晃著身子,胃還是抽痛得厲害,甚至比來醫院之前更嚴重了。醫生貌似說過這屬於正常情況,「疾病的發展總有不同的階段」,當時似乎是這麼說的。

  話雖如此,要忍耐疼痛,果然還是很難受。她很不自在地閉起眼,感覺意識又要回到意大利面的海洋之中了。

  「要是覺得難受。」很忽然的,甚爾開口說,「就靠過來吧。」

  「誒?」五條憐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可以嗎?」

  「我都這麼說了,當然可以。」

  「唔……謝謝。」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客氣了。

  五條憐歪過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

  大概是甚爾的手臂肌肉實在太飽滿太圓潤了,她的腦袋只在上面擱了一秒鐘,居然就滑了下去,「啪」的一下,就掉到了他的腿上,鬧出了好一番響亮的動靜。

  哎呀,變成膝枕了?

  五條憐偷摸摸打量著甚爾的表情。

  對於自己一不小心枕到了他的大腿上,甚爾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感,就算有也沒表現出來。

  看來她,可以繼續呆在這裡?

  也不知道該說是心安理得還是惴惴不安了,總之她一動不動,就這麼枕著他的腿。胃似乎也舒服了一點,不過指尖倒是戰栗起來了,心跳也有點快,明明她根本不覺得冷。

  沉默地躺了一會兒,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沒有聽到甚爾說話。他是不是睡著了?

  抬頭看看,啊,原來他在盯著鹽水瓶發呆,真是好無聊的一個男人。

  五條憐暗自偷笑。

  「在笑什麼?」甚爾一下子就發現了。

  「沒有。」她收斂起嘴角的弧度,「只是在想事情。」

  「那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呀……唔……我覺得食物中毒不應該是我做的番茄意面的問題。」


第133章 一下子就被戳中了

  甚爾有理由相信,五條憐現在正在強詞奪理,理由是她居然宣稱其自制的番茄意面並非是導致她和他兒子食物中毒的罪魁禍首。

  「你在逞強嗎?」他說。

  只憑這一句話,他就很成功地戳中了五條憐的痛腳。

  「我沒有!」虛弱到剛才還渾身癱軟的她居然來勁了,中氣十足地說,「才不是在逞強,我有事實依據的!」

  甚爾有點想笑:「什麼依據?」

  五條憐仰起頭來,眨眨眼看他:「就是你呀。」

  「我?」

  「嗯。」她很認真地點點頭,「你不也吃了我做的意面嘛,而且吃了很多,可你還好好地呆在這裡,根本沒什麼不正常的。」

  「啊是嘛。」

  甚爾應得漫不經心,大概是多少已經猜到她會這麼說了。

  「那是因為我和你們不一樣。」他解釋起來,「我的消化能力很好,就連酒精都能輕松地消化掉,更不用說你那有毒的『愛』了。」

  五條憐瞬間漲紅了臉:「不要再說我的『愛』是有毒的了!」

  「哦。好。」

  完全忘記這茬了。

  甚爾敷衍地連道歉都不說一句,幸好五條憐也沒有為此太過生氣,做了個鬼臉就當是泄憤完了。

  還是回到正題吧——雖說現在正在討論的事情也不算不上是什麼「正題」就是了。

  「連酒精都能消化的話……豈不是喝不醉?」她提出合理的猜想。

  「是啊,所以我討厭喝酒。」甚爾瞟了她一眼,「怎麼了嗎?」

  五條憐收回視線,繼續窩在他的腿上,磨蹭著搖搖頭「沒怎麼,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剛到甚爾家的時候……

  啊,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時間過得真快。

  那時候,甚爾還是個躲在被爐裡的寄居蟹,整個人陰暗又可怕,是個多瞧上一眼都會覺得可怕的男人,比現在討人厭一百倍——倒不是說他現在就很討人喜歡了,絕沒有這樣的意思喲!

  也不知道是懶惰還是消沉作祟,那段日子裡,他家裡總是亂糟糟的,被爐的小桌子上堆滿了捏扁的啤酒罐和橘子皮,廚房裡也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就更別說堆滿髒衣服的沙發和椅子了,怎麼看都像是狗窩。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居然能夠在那種環境裡住上好幾個月,無論是她還是甚爾,好像都相當的了不起呢。

  「明明不喜歡,那時卻喝了不少酒呢。」五條憐小聲嘀咕著。

  她是真的有點搞不懂他。

  「你剛才不還說自己不喜歡喝酒嗎,難道是因為那個時候喝得太多,喝傷了?」

  甚爾沒有說話,不知道是在思索,還是純粹地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輸液室的燈光點得不夠亮,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所以哪怕無比認真地注視著他,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差點忘記了,平常她也摸不透甚爾的想法。

  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五條憐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是說錯了話,或許自己應該說聲道歉,但在這句對不起說出口之前,甚爾終於開口了。

  「因為那時候太難受了。惠的媽媽才剛去世。我一個人到底能不能把孩子帶大?我很苦惱。」

  他說著,沒有嘆氣也沒有怎樣,無起伏的語調像是平白直敘,蒼白地陳述著依然鮮活的過去。

  「難受的時候就是會做一點讓自己更難受的事情。」

  「哦……」果然提起了不愉快的話題,看來她應該開點玩笑,「自虐狂的心理?」

  甚爾撇撇嘴,並不否認:「差不多。」

  痛上加痛,於是原本的疼痛便可被掩蓋得幾乎不存在。這是他一貫的生存方式。

  很難得地想起了往事,但甚爾並未過分地沉浸在過去的痛楚之中——意思是,在剛才短暫的幾秒鐘裡,他好像又回到了冰河之中,浸泡在喪失的失落感裡。

  回過神來,才發現五條憐一直在盯著他,不知道正在看些什麼。她很忽然地伸出手,甚爾本想躲開的,但還是沒有動,任由她微涼的指尖抵在他的臉頰上。

  像是愛撫一只小狗,她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

  「你也很不容易呢……」她喃喃似的說,「但現在的日子總算是好一點了,不是嗎?」

  「是嗎?」

  甚爾很輕地笑了一聲,一時也聽不出這笑聲中的含義,只見他豎起了中指,啪一下彈在五條憐的腦門上。

  真是……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

  「大半夜睡不了覺要帶你和惠來醫院看病,這種日子哪裡好了?」他毫不留情地抱怨起來,「你倒是再爭氣一點啊。」

  「唔唔唔——」

  五條憐捂著腦門,縮得像一只蝦子,痛到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食物中毒才不是我爭氣就可以避免的事情啊!」她為自己控訴。

  大概也是沒辦法辯駁了,甚爾不再吱聲,只輕哼了一下,任由她繼續在腿上縮著。

  在不知不覺之間之間長得又瘦又高、就此變得像意大利面一樣的五條憐,蜷起身來倒變成了小小的一團,很像是剛剛見到時的她了。

  五年……是了,都五年過去了。

  煩人的小屁孩也終於長大了,問題是她依然很煩人。甚爾暗自嘆氣,倒是一點都沒有去想以後她會不會變得更不煩人一點的可能性,當然也根本沒有去想以後的事情。

  「你干嘛嘆氣?」她問。

  甚爾說話,只是揉了揉她的腦袋,姑且算是給出了回答,可惜五條憐還是覺得莫名其妙的。

  就這麼躺了好久,鹽水瓶裡的藥水卻還有一大半。看來今晚都要耗在這裡了。

  五條憐打了個哈欠,感覺困倦在泛濫,眼皮也越來越重了。她幾乎快要睡著了,但總是在沉入夢鄉的一秒鐘之前猛地渾身一顫,然後就醒來了。

  「看來,這次是失敗的慶祝呢……」她自言自語似的嘀咕,「感覺連考上大學的興奮感都要減半了。」

  「是嗎?」甚爾漫不經心地拋出一句反問。

  也不怪他擺出這幅態度,畢竟考上大學的不是他,食物中毒也沒他的份,實在是沒辦法對此刻的五條憐多麼感同身受。

  「要換個慶祝方式嗎?」

  他隨口一說,沒想到五條憐真的認真地思索起來了,摸摸下巴又搓搓臉,小動作一大堆。

  「換種慶祝方式……那,」她抬起眼眸,偷摸摸打量著甚爾,看了兩秒就收回實現了,好像很心虛,「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玩嗎?我們都沒怎麼出門玩過,更別說出遠門了。」

  上一次出門玩還是上一次在迪士尼樂園,出遠門更是從沒有過的經歷——每次離開東京,不是為了工作就是為了工作,無趣到了極點,有趣的事情更是一點都沒有經歷過,光是想想就有夠悲傷的。

  對於這番提議,甚爾不置可否,只問:「你想去哪裡?」

  這是會答應的意思嗎?如果真是這樣,她就得好好想想才行了,可不能給出什麼草率的回答。

  五條憐苦思冥想,下意識想要說出的第一個地點居然是佛羅倫薩,但意大利實在是有點太過遙遠了,而且歐洲行一定貴到離譜,想想還是算了。

  別的地方嘛,那就……

  「想去能看到大海的地方。」這就是她深思熟慮之後給出的答復。

  「在東京也能看到大海。」甚爾從她的話裡挑刺,「去台場海濱公園就行了。」

  「……東京灣除外啦——鐮倉也除外!」五條憐氣鼓著臉,「都說了,想去遠一點的地方嘛!」

  「遠一點的地方?唉,行吧行吧。」

  甚爾嘆著氣,無奈地擺著手,像是罷休了。

  「那就帶你們去夏威夷吧。」他忽然說。

  意料之外的話語鑽進五條憐的耳朵裡,癢癢的,好像蚊子在叫。她揮揮手,想把這股惱人的感覺揮走,但「夏威夷」這幾個字果然還是固執地盤踞在了耳邊,怎麼也趕不走。

  於是她也不得不認真起來對待了。

  「誒……你說夏威夷?真的嗎?」她眨眨眼,蒼白的臉上好像終於多出一點血色了,「真的去夏威夷?」

  「你不信我?」

  「沒有沒有沒有……真去啊?」

  甚爾點頭:「沒錯。」

  「好耶!」

  要不是胃還在痛,五條憐真的要跳起來了。

  依然還是因為胃痛,否則這時候她肯定已經要抱住甚爾了。

  「謝謝你!」她一本正經地握著他的手,晃來又晃去*,「你太好了,太感謝你了!」

  甚爾笑而不語,任由她攥緊了自己的手。要是輸液室的燈光可以再亮一點,或許五條憐會發現他的笑容帶著一點難以言喻的微妙感,可惜五條憐的腦海裡此刻滿是跳草裙舞的夏威夷熱情女郎,其他什麼都沒辦法去想了。

  哪怕是為了夏威夷之行,自己也得快快好起來才行!

  憑著這腔堅定的意志,只吃了兩天藥,五條憐就變得生龍活虎了。甚爾也難得的沒有再討價還價,當天就很痛快地把把機票交到了她手上。

  定睛一看,目的地是……

  「……為什麼去的是日本的夏威夷啊!」

  是衝繩。


第134章 夏威夷和日本的夏威夷

  夏威夷和日本的夏威夷,雖然只是多了個無關緊要的前綴,但想也不用想,這之間的區別當然是天差地別沒有錯。

  而且……

  多少有點不好意思承認,其實五條憐對於衝繩懷揣著一點微妙的情感。

  星漿體事件時,他們恰好就是把一直跟在星漿體身邊的侍女送去了衝繩。在那幾十個小時裡,自己一直在在和孔時雨一起盯著五條悟他們在衝繩那邊的情況,所以理所應當地知道他們快快樂樂地去劃船玩海,還去看了水族館鼎鼎大名的那條鯨鯊,完全沒有被追殺的危機感,反倒像是春游那般輕松愉快。

  所以,是覺得有點嫉妒了嗎?可能吧。

  ……不對。

  她當時一定是嫉妒了,嫉妒著天內理子能和五條悟親親熱熱地玩在一起,而自己和五條悟之間還隔著一層海上浮沫般虛妄的屏障,所以她那時才會對天內理子格外冰冷。

  這愛屋及烏的嫉妒心,連帶著讓她對衝繩這個地方都充滿了一種詭異的抗拒感。

  當然了,如果現在她跑去和五條悟說,自己想要跟他一起去衝繩玩,如果他不忙的話,大概也是會同意的,不過這種話五條憐可說不出口。正如放在衣櫃裡的,早就被撐得不像樣的天內理子的那身校服一樣,她始終沒有還過去——倒是自己給天內理子穿的那套衣服,她早早地就委托五條悟還過來了,真是不對等的一次交易。

  現在天內理子究竟怎樣了?不清楚。

  總之,似乎是還好好地活著,沒有死去也沒有被同化,但除此之外的事情,她就一點都不清楚了。

  至於缺少了同化的星漿體,世界是不是會就此毀滅,這個問題五條憐也已經不再考慮了,畢竟這一切聽起來實在太像是咒術界需要苦惱的問題,已經身為普通人兼女子大學生的自己可不要去苦惱這種事情。

  拋開這些廢話,五條憐真正想說的是,她對衝繩心懷芥蒂。哪怕那地方是日本的夏威夷,哪怕那裡有漂亮的大海與沙灘,這點芥蒂就是消失不掉,也難怪她不情不願地癟著嘴,盯著機票看了好久都不說話。

  「干嘛。」甚爾悶悶地問。

  他一點也不喜歡五條憐的反應——居然連歡呼或是感謝都沒有,垮下去的臉上更是連半點驚喜的意味都不存在,真是有夠掃興的。

  五條憐不知道該說什麼,懨懨地應了一句:「不干嘛。」

  衝繩……衝繩……唉。

  光是看著機票上的目的地,她就覺得郁悶。

  既然如此,那不如別看了。

  話是這麼說的沒錯,可才剛把機票拿開,視線卻又不由自主地粘過去了,仿佛墨水印刷的「衝繩」這兩個字真有這麼強大的吸引力似的。

  就這麼反復拉扯了三個來回,五條憐終於下定決心收回了目光,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刻意擺出央求的態度,對甚爾說:「我們就不能去真正的夏威夷嗎?」

  「真正的夏威夷也不見得比衝繩好玩。」甚爾把每個借口都說得煞有其事,「坐飛機過去要七個小時,屁股都要坐爛了。而且你的英語真的能好到在美利堅的地盤上暢行無阻嗎?話說在前頭,我可是一點英文都不懂的。」

  「我——」

  五條憐梗著脖子,真想踢自己辯解幾句,說點類似於「我可是考上了大學呢!」之類的得意話,可惜話都到了嘴邊,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理由相當簡單,自然是因為她的語言水平沒有好到足夠和當地人溝通的程度。

  要承認這個事實,多少有點困難。於是五條憐改變了策略。

  「不試試怎麼知道!」她揚著下巴,「你要對我有信心!」

  甚爾偷偷撇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索性扯開話題:「那就下次再說吧,下次再說。這次只能去衝繩。」

  五條憐的臉垮得像個老太太:「誒,不要嘛!我們去真正的夏威夷——美國的夏威夷!」

  「你不想去衝繩的話就算了。」

  他故意重重地一嘆氣,收回她丟在茶幾上的機票,演出了一副很失落的模樣。

  「我和惠一起去,你就留在東京吧。啊,對了,這兩天還會接著下雪,你一個人在家裡小心點。」

  說得好像她單獨出門就會怎麼樣了似的。

  「不過,聽說熱海的早櫻再過兩周就要開了,你要是一個人在家閑著沒事,也可以跑去看櫻花。」

  「……才不要去看櫻花或者賞雪呢!」

  五條憐氣鼓鼓地從他手裡搶走機票。

  「衝繩就衝繩……哼!」

  她重重地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衝甚爾做了個鬼臉,可惜威懾力是可憐巴巴的零。

  也就是說,甚爾完全沒有被她嚇到或是怎樣。他甚至還在偷笑,當然是為了自己這進展順利的激將法。

  既然如此,那就出發吧。

  位於國境最南端的島嶼,就算在最寒冷的冬天,依舊溫暖如春。

  飛機駛過淺海上空,即將降落在那霸機場。在這個晴朗的午後,飛機的影子會投在藍綠色的海面上,像是一只飛鳥從水上掠過,實在是奇跡般的景像,讓人怎麼也看不夠。

  甚爾偷瞄著扒在窗邊的五條憐和禪院惠,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有些家伙,來之前明明那麼不情不願,對衝繩嫌棄的很,結果剛過安檢就開始興奮起來了,大喇喇地在候機廳的餐廳裡點了最貴的套餐,還追加了兩份小食,都不知道好胃口是從哪裡來的。

  現在嘛,更是誇張了,一雙眼睛恨不得要黏在舷窗上,時不時發出的驚呼聲可沒有從他的耳邊溜走。

  這家伙,明明很喜歡衝繩嘛。

  甚爾長舒了一口氣,默默往旁邊挪了挪,以免擠到身邊好奇的兩個小腦袋。

  海面越來越近,陸地就在下方。飛機停穩之後,他們就算是真正抵達衝繩了。

  該說是海島的氣味與眾不同嗎?五條憐用力嗅了嗅空氣,總覺得這裡的風都在訴說著「歡迎來到衝繩島!」。

  「你聞到的只是飛機的尾氣吧?」甚爾嘲笑她,「畢竟,我們現在連機場都沒出去。」

  「……才不是尾氣!」五條憐漲紅了臉,「就是衝繩的味道,就是這樣沒錯!」

  「隨便你了。」

  衝繩的氣味也好,燃油的廢氣也罷,只要在島上待滿半個鐘頭,就什麼獨特的味道都聞不到了。

  早在登上飛機之前,五條憐就已經想好了避免嫉妒心大爆發的辦法。

  「我們不去劃船,不賞繡球花,也不去水族館!」她說得信誓旦旦,「更加不去看鯨鯊!」

  甚爾無奈:「……我們本來也不去。」

  確切地說,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出游計劃,唯一的計劃是走一步看一步,所以劃船也好繡球花也罷,就連鯨鯊都不會游進他們未來幾天的安排之中。

  「咦,不去水族館嗎?」

  小海膽一副哭唧唧的可憐模樣,看著真叫人憐愛了。

  但沒辦法,五條憐真的很堅定。

  「對,不去!」

  「嗚……」禪院惠失落地耷拉著腦袋,「我都沒去過水族館。」

  「你去過的。」甚爾插嘴進來,「在你還是小屁孩的時候。」

  當時他在嬰兒車裡呼呼大睡,到了最後逛紀念品商店的時候才悠悠醒轉,所以,倒也可以說是「從沒去過水族館」。

  五條憐瞥了甚爾一眼,趕緊說:「其實水族館很沒意思的啦!魚都被關在魚缸裡了,特別不自由特別沒意思。」

  她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可比甚爾掃興多了。

  「你要是真的想看的話,我們回家了再看,好不好?」

  禪院惠眨眨眼,看起來還是很沮喪,不過點了點頭:「好。」

  真是個好孩子呢!——五條憐一邊這麼想著,把他摟在懷裡,高高興興地帶著他往前走。

  坐上五十分鐘的公交車,直達小島的另一端,坐落在海邊的古舊小木屋就是他們在衝繩的落腳點了。

  早先就在管理人那裡拿到了鑰匙,用不著等待就能進入這個臨時的新家。一打開門,灰塵的氣味撲面而來,明明家裡一塵不染,思來想去肯定還是因為這個房子太舊了。

  五條憐放下滿當當的背包,偷瞄了甚爾一眼,故作不經意地丟出一句:「我們就不能找個好點的地方住嗎?」

  甚爾無話可說:「這裡是你選的。」

  「……誒?」

  是嗎?啊對了,當時是想要找一個能看到海的住宿地點來著……

  「啊哈哈哈。」五條憐尬笑起來,把行李箱也推進來了,「其實這裡也挺好的,對不對?」

  甚爾已經不想理她了。

  好在這房子除了舊了一點,也沒什麼特別的壞處了,而且推開客廳的障子就能看到大海,讓小海膽對這裡喜歡不已——難怪是海膽呢。

  五條憐繞著家裡走了一圈,指著浴室裡的超老式澡盆給甚爾看。

  「看,甚爾。」

  她得意的表情裡填滿了狡黠的意味。

  「是五右衛門澡盆!」

  好幾年前射出的子彈終於正中眉心了。


第135章 大可不必

  好幾年前,還住在廉租公寓的時候,甚爾和五條憐曾進行過一次很了不得的大掃除,並且相當不道德地把收拾出來的垃圾帶去舊澡堂的爐灶裡燒掉了。當時五條憐就說過,那裡的澡盆是老式的五右衛門澡盆——得用火加熱的類型,沒想到如今竟然能有機會親自一試,可真是奇妙的巧合。

  甚爾不確定該說點什麼才好。

  要是搭腔的話,五條憐肯定會得意膨脹,然後說點傻話。要是放任她的這點熱情自生自滅,她保不齊還是會說傻話。

  非要比較一下的話,貌似還是後者比較麻煩一點。

  他輕輕嘆氣,隨口應了句「是啊」,然後說:「到時候燒洗澡水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誒?不要。」

  五條憐的臉又垮成老太太了,什麼得意或是沾沾自喜的表情全都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很憂慮的表情。

  「我肯定會把你煮熟的。」她一本正經說,「到時候你就不是禪院甚爾,而是水煮甚爾了。」

  ……不好笑的笑話。

  「那你到時候就把我吃掉吧。」

  他也回敬了一個不好笑的玩笑,姑且算是扯平了。

  五右衛門澡盆其實只是這間舊房子裡的小問題而已,不用多管也無妨。

  回到客廳,看到禪院惠正蹲在角落裡,頭也低著,不知道在做什麼,卻頗有種鬼鬼祟祟的既視感。

  五條憐走過去。

  其實她沒打算偷偷摸摸地湊近的,只是鋪在木地板上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腳步聲,以至於她邁出的腳步都變得無比靜悄悄。就這麼悄聲來到禪院惠身後,毫不意外地把這孩子嚇了一大跳。

  「你在做什麼呢,惠惠?」

  「啊!」

  他下意識心虛地佝僂起身子,想把懷裡的東西藏起來,不過看清是五條憐,他一下子放心下來,笑嘻嘻地把懷裡的東西舉得高高的。

  「阿憐,看!」他顯得那麼驕傲,「小貓咪!」

  一只完全算得上是大貓咪的白貓被他拎在手裡,長長的毛茸身軀蕩在半空中,幾乎有半個禪院惠高了,更不像是一只「小」貓咪。但既然禪院惠這麼稱呼它,那她也別提出異議了吧。

  五條憐看看小貓,小貓也看看她,兩雙困惑的眼睛碰在一起。

  「它是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還是得了解一下的,「你從海灘上撿來的?」

  禪院惠甩甩腦袋:「不是的,它自己跑進來的。」

  「唔……是嘛。」

  看來,說不定是管理人養的小貓呢。或者是周圍其他誰家散養的貓咪。

  不知道禪院惠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總之他緊緊地抱著小貓,一臉認真地說,他真的很喜歡它。

  「那……」五條憐遲疑地摸摸額角,「你想把這只小貓帶回家嗎?」

  「嗯!嗯!」點著腦袋的小海膽看起來也很認真。

  像是聽懂了他們在討論什麼,小白貓從禪院惠的懷裡探出腦袋,粉色的三角形小鼻子在周圍嗅來嗅去,幾乎要碰到五條憐的衣服了,這副做派確實足夠可愛,也難怪禪院惠會對它愛不釋手了。

  可愛歸可愛,帶回家又是另一件事情了,反正五條憐是拿不定主意。小貓的白色腦袋也在眼前探來探去的,像是在和她打招呼。五條憐一下子沒抵住誘惑,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它的腦袋。

  嗯,軟乎乎的呢。

  小海膽也在這時候乘勝追擊

  「可以嗎,阿憐?」他睜大了一雙圓眼睛,央求地看著她,「我喜歡這只貓咪。」

  說真的,有那麼一秒鐘——也可能是很多秒鐘,五條憐真的動搖了。

  不知道算不算的上是「幸好」,她還沒有動搖到連理智都一起缺位的程度。

  「這個嘛……」她尷尬地撓撓後腦勺,擺出了很不像樣的笑容,「得問問你爸爸哦。」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在這個家裡,有權利做出如此重大決定的,確實只有唯一的成年人禪院甚爾而已。

  說不定等自己過完成年禮了,也能夠有決策權了?她亂七八糟地想。

  不管怎麼說,還是先把甚爾找過來吧!

  「你說什麼,小貓?」甚爾皺起臉,一臉嫌棄,想也不想就說,「不行。」

  「啊……」

  禪院惠懷裡的小貓都沮喪到往下滑了三釐米。

  「為什麼不行?」沮喪的小海膽必須問出一個所以然,「它真的很可愛,我很喜歡。爸爸你看,它真的很乖。」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說的確實沒有錯,他像個舉重選手那樣,硬是把白貓舉過了頭頂,用力到整張臉都漲紅了,就此成為了一只很稀有的小紅海膽。

  正如他所說的,就算是被折騰到了這個地步,小貓還是一動不動的,睜著一雙藍眼睛到處亂瞟,過分靈活的尾巴尖一甩一甩,也不知道它的心裡正在琢磨著些什麼。

  這番雜技般的演出,甚爾只瞄了一眼,就興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不行就是不行。」他擺出一家之主的態度,「再說了,要怎麼把小貓從衝繩帶到東京,這個問題你想過嗎?而且我們有醜寶了,不能再養貓。」

  原來醜寶真的和小貓是同一個等級的嗎?

  五條憐暗自在心裡感嘆著。

  說實在的,不管怎麼看,醜寶絕對沒辦法和小狗小貓這種寵物放在同一個等級之上。非要說的話,它甚至有點像是萬能工具箱,總是擺在家裡很顯眼的某個角落,五條憐平時只會在用到它的時候才會想到它的存在。

  禪院惠天真地眨眨眼:「和我們一起坐飛機回家呀。」

  「活體托運很麻煩的,也不是每個航司都願意接這種生意。」

  「要是這次帶了醜寶過來就好了。」五條憐輕輕嘆氣,「這樣就能用醜寶運輸貓咪了。」

  可惜這回他們把醜寶留下來看家了——雖然這麼一只咒靈在看家方面也沒有多大本事就是了。

  甚爾的大腦裡冒出了「誒?」的一刻停頓。他垂眸看向五條憐,有點意外。

  怎麼連這家伙都是「想要小貓」派的?

  是錯覺嗎,怎麼突然感覺有點,孤立無援?

  老父親的孤單感好像要冒出來了,但甚爾決定不要去在意這種小事情,依舊堅定立場。

  「不能把小貓帶回去。」

  「嗚……」

  小海膽要哭了,就連小貓像是聽懂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尖尖的耳朵可憐兮兮地耷拉了下去。

  這氣氛……貌似有點不妙?

  看看甚爾,再看看禪院惠,最後再瞄一眼白貓,五條憐總覺得這場對話的走向不夠愉快。

  沒辦法,就由自己提出折中的建議吧!

  「在衝繩的這段時間,就讓小貓待在我們身邊好了,這總可以吧?」五條憐用手肘捅了捅甚爾,「別那麼小氣嘛。」

  這話聽得甚爾特別不高興:「我沒有小氣。」

  「拜托啦,爸爸。」

  就連禪院惠都開始求他了。要是再堅持下去,確實會顯得他像是個掃興的大人。

  沒辦法,那就妥協吧。

  小貓幸運地留了下來。雖然只會在衝繩停留短短的幾天,但這也足夠讓禪院惠樂到不行了,就算是被甚爾吐槽說是「髒小孩」,他也非要把小貓帶到自己的床上去,不時漏出歡笑聲和喵喵叫,看來玩得正高興呢。

  傍晚時,房間裡倒是安靜下來了,甚爾偷偷瞄了一眼裡頭的動靜,原來禪院惠和小貓都已經睡著了。蜷縮成一團的小貓看起來真像是大福團子。甚爾依然覺得無話可說,扯過薄被子,蓋在禪院惠的肩頭,順便把小貓也蓋起來了。

  真不知道一只小貓有什麼好玩的。

  甚爾輕哼一聲,暗自在心裡這麼想著。

  就像他也搞不懂大海有什麼好看的,而五條憐居然能坐在客廳看整整一個下午都不停。

  「知道嗎?」

  在五條憐身邊坐下的時候,她仰起頭來,笑著對他說。

  「所有的生命都是從大海中誕生的喲。」

  「我不知道。」

  但他知道人類是一種猴子。按照她的這番說法,猴子也該是從大海裡冒出來的?

  「那你現在知道了。」五條憐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得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戳穿了他的這點無知,「這是小時候阿悟告訴我的。」

  「他從哪裡知道的?」

  「百科全書吧。」

  她也不確定。

  確實在客廳坐得太久了,肩膀和後背都酸痛得難受。五條憐伸了個懶腰,整張臉都愜意地眯了起來,看起來居然很像是那只小白貓。

  「衝繩還是挺不錯的嘛!」她肆意地躺在地上,實在是過分隨性了,「甚爾,謝謝你。」

  這份感謝來得莫名奇妙的。甚爾多少能猜到她想說什麼,但還是明知故問:「謝我什麼?」

  「謝謝你帶我們來衝繩玩呀。啊,還有謝謝你下個月付我的學費——很貴的喲。」

  她笑眯眯地說。

  這會兒的她就不像是小貓了,而絕對是狡猾的狐狸沒錯。甚爾無奈嘆氣,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嚇得她一下子彈了起來,抱著頭嗷嗷直叫,好像他真的打得那麼重似的。

  「別鬧。」他一句話就止住了五條憐的吵吵鬧鬧,「快去開燈。磨蹭了這麼久,天都要黑了。」

  「知道啦知道啦。」

  她從地上爬起來,不情不願地挪到昏暗的家的深處,按下開關。

  但是無事發生。

  「誒……」她困惑地眨眨眼,「停電了嗎?」


第136章 手影小課堂

  停電大概是不可能的。

  旁邊的幾間度假屋都還好好地亮著燈,街燈也沒有熄滅,就算甚爾和五條憐的運氣一貫不好,也不可能單單他們住的這間房子倒霉地斷了電。

  既然如此,可能性就只有一個了。

  「絕對是電力系統壞掉了。」甚爾聳肩,「沒辦法,這房子太久了。」

  「嘖……」五條憐忍不住咋舌,「這破房子。」

  甚爾拍拍她的肩膀:「你自己選的。」

  看起來像是安撫,實際上絕對是火上澆油的行徑沒有錯,可惜當五條憐回過味來的時候,甚爾已經提著工具箱消失無蹤了,只余下她一個待在原地生著悶氣。

  生悶氣也不管用。等了好幾分鐘,再試著按了按電燈開關,依然無事發生。看來業余電工甚爾先生還沒完成自己了不得的維修大業。

  太陽沉到海面之下,天就暗得越來越快了。她不喜歡苦等的感覺,總覺得應該在天黑之前做點什麼才好。

  把房子的每個角落都翻了遍,居然真的在廚房的壁櫥裡找到了幾根落灰的蠟燭,然後最要緊的甚爾的打火機卻哪兒都沒見到,只好退而求其次,用煤氣灶把蠟燭點燃了。

  燭台也找不到,干脆三根蠟燭並在一起插進杯子裡。五條憐覺得自己可真是個隨機應變的天才。

  進屋看看禪院惠,他還睡得正香,倒是小白貓留意到了她的腳步聲,從小海膽的懷裡探出腦袋,一雙尖尖的耳朵豎得好高。它跳下了床,走過來蹭著她的腿,好一副親昵的做派。

  真不想承認,現在五條憐也開始喜歡這團白色的小東西了。

  「唔……」

  懷裡空空如也的感覺讓禪院惠醒過來了。

  他揉揉眼睛,站在搖曳燭光裡五條憐把他嚇得「啊」了一聲,這副慌張模樣倒是讓罪魁禍首本人笑個不停。

  「怎麼?」她笑著靠過來,「被嚇到啦?」

  禪院惠不好意思承認,笨拙地笑了兩聲,姑且算是糊弄過去了。

  「阿憐為什麼拿著蠟燭?」他很精妙地切過了話題。

  「因為停電了哦。」五條憐實在不好意思承認是自己選了套電力系統有問題的房子,於是也扯開了話題,「你餓嗎?」

  「嗯——」

  他仰著小腦袋,很認真地思索了幾秒鐘,這才搖搖頭。

  「還不餓。」

  「好,那就等甚爾回來之後再考慮吃飯的問題吧。」

  說起來,甚爾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這是個好問題,不過五條憐可不打算在這點小事上糾結太久。

  不管怎麼說,甚爾都是他們之間唯一的成年人,雖然也不總是很靠譜沒錯,但修個電路而已,這點小事總不會太麻煩的。

  那就拉著小海膽的手,去客廳再看看海吧。

  衝繩的冬天依然溫暖,海上的風裹挾著不知從哪裡吹來的熱空氣。其實這時候能看到的海面已經變成黑漆漆的一團的,但光是能聽著潮汐的聲音,就足夠讓五條憐覺得無比心安。

  她任性地躺在地毯上,完全不在乎這塊毛茸茸的毯子裡積攢了多少的灰塵。禪院惠就坐在身邊,小白貓夾在他們中間,尾巴一甩一甩的,小腦袋也東張西望。

  不知道是望到了什麼,小貓忽然轉過身,朝著背後的牆面撲過去,撞出「咚」的一聲。而後又後退了幾步,重新撲到牆上。

  「看。」五條憐指著笨兮兮的小貓,忍不住發笑,「它在撲自己的影子呢。」

  「哇,真的!」

  燭火搖曳的光打在牆上,把小白貓的影子映成了一只巨大扭曲的黑貓怪物。大概是警惕心大作,白貓瞬間蜷縮成了一團,爪子在地毯上磨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尾巴也盤到身邊了。

  這般謹慎的姿態保持了幾秒鐘,它忽然化身為離弦的箭,蹭一下衝向牆上那只小小的那只「黑貓」,卻不成想,「黑貓」倏地就變大了,嚇得白貓趕緊停住腳步,連尾巴都炸成松鼠模樣了。

  禪院惠捧腹大笑,就連五條憐也忍不住捂住了嘴,生怕被小貓發現自己不禮貌的笑意。

  不過嘛,就算是擋住笑容,也騙不過小貓的耳朵。

  肯定是知道自己被取笑了,小貓瞬間失去了和「黑貓」再戰的興趣——或者說是勇氣。它原地繞了三圈,這才慢吞吞坐下來,背對著牆,決心不再去看這只奇怪的敵人了。

  小小的戰爭就此暫停,這可就沒意思了。

  禪院惠趕緊走過去,抱著小貓一百八十度轉了個圈,迫使它重新面對著牆,可小貓只是甩甩尾巴,又轉回去了。看來,他已經完全提不起興趣了。

  「哎呀……」他摸摸額角,有點急躁,「我們來玩嘛。」

  說著,又把小貓轉過去了。

  這回小貓似乎稍稍多了一點興趣——它看到了牆上映出的小海膽的影子。

  誓要擊倒這個嶄新的敵人,它又撲到牆上去了,柔軟的爪子搭在牆面上,碰撞出好敦實的「咚」一聲。

  禪院惠伸出手,讓手指的影子也映到牆上,小貓便追逐著手指的影子跳來跳去,爪子把牆面剮蹭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聽著真叫人牙酸呢。

  五條憐用手托著腦袋,笑看著小海膽與小貓咪之間的無聊小游戲。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關門聲,原來是懶得走正門的甚爾直接從客廳的落地窗翻進來了。

  「你怎麼像小偷一樣進來了?」她忍不住要抱怨。

  莫名奇妙就被打上了「小偷」的標簽,甚爾怎麼聽都覺得不樂意,滿不高興地撇嘴:「小偷又不會趁著家裡有人的時候偷溜進來。」

  「所以我只說你是『像』小偷啊,又沒說你真的是小偷。」

  「什麼歪理。」

  甚爾氣惱地要去抓她的腦袋,不過被預判到這發攻擊的五條憐精准地躲過了,讓他更加郁悶,只好退而求其次,決定不再糾結於這點小郁悶了。

  在五條憐身旁坐下,順便把手電筒也熄滅了,這番動作似乎不是什麼很好的預兆。

  「你沒修好電箱嗎?」

  「嗯,沒修好。」這件事坦白起來倒是挺順暢的,畢竟也不是因為他的能力不足嘛,「保險絲壞掉了,也沒有備用的。打電話問管理員,他說明天會帶新的過來,然後還說會請我們去玩海上劃船——免費的。」

  五條憐看起來還是沒那麼開心:「這算補償嗎?」

  「算吧。」

  「哦……」

  劃船啊……

  真不樂意在這種時候胡思亂想琢磨太多,但五條悟和星漿體來衝繩的時候,貌似也玩了劃船?不過他們玩的是獨木舟,而不是海上劃船。

  也就是說……沒什麼好避諱的?

  甚爾看著五條憐的表情就從糾結變成別扭又轉到了釋懷,雖然一定猜不出她經歷了怎樣一番思維風暴,但多少能夠想到她肯定又在糾結無聊的小事了。

  既然如此,那就別問她在想什麼了。他可不要多添麻煩。

  轉頭看看禪院惠,這孩子還在和小貓玩呢。小貓也依然興衝衝,玩到炸成了三倍大的尾巴直到現在還在蓬松著。甚爾也是無聊,在火光中伸出了手。

  一只狗——或是說一匹狼的影子闖到了牆面上,朝著小貓張開大嘴,嚇得白貓一下子跳到了角落裡去。

  「哇——」

  現在輪到禪院惠好奇地撲過來了,一下子撞進甚爾的懷裡,倒是讓他有點無所適從:「干嘛?」

  禪院惠看看牆上的狼,又看了看甚爾交疊的手,整張臉都閃爍著羨慕的光芒。

  「怎麼做到的?我也想弄出小狗!」

  說著說著,他已經迫不及待了,學著甚爾的樣子合攏雙手,可牆上映出的就只是一團奇形怪狀的影子而已,壓根不是小狗或是惡狼的模樣。

  他這副手忙腳亂的樣子看得甚爾想笑。

  「不是這樣的。」還是演示給這孩子看看吧,「你先把手合攏,然後這樣,再這樣……」

  「哎呀!」禪院惠著急地去拉他的手,「慢一點!慢一點!」

  那就慢慢來吧,反正他們有的是時間。

  甚爾一步一步演示過去,惠也一步一步學過去。等到最後一根手指合攏的時候,牆上終於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只狗——或者是狼——的影子。禪院惠像模像樣地「嗷嗚」了兩聲,這下總算是有點狼的樣子了。

  「還能擺出什麼樣的動物?」小海膽的求知心已經快要爆炸了,扯著甚爾的衣袖,迫不及待,「爸爸,快教教我。」

  甚爾被他纏得不行,想了想才說:「那就,教你兔子?」

  「好!兔子好!」

  甚爾松開手,余光瞥見到了抱著膝蓋笑吟吟坐在一旁的五條憐,於是這只手總算是落在了她的腦袋上。

  「怎麼有人在偷懶?」他抱怨著,「快過來學。」

  五條憐趕緊擺手:「不了不了不了。我今天是旁聽生!」

  本日的手影小課堂真的准備了旁聽生的席位嗎?

  甚爾懶得抱怨她的懶惰,轉頭繼續教小海膽了。

  和狼的手影一樣,想要塑造出兔子的影子,也要先合攏手掌,然後這樣那樣,相當簡單。只嘗試了一次,禪院惠就成功了。

  「兔子!」惠得意地大喊。

  似乎正是在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一大群的兔子從牆上的影子裡跳了出來。


第137章 兔子泛濫成災

  兔子……兔子?

  兔子跑出來了!

  當真是一大群兔子,接連不斷地從黑色的影子中奔湧而出,仿佛打開了什麼奇妙的異世界大門,怎麼也停不下來。

  幾乎是想也不想的,五條憐趕緊抓起了插著蠟燭的馬克杯,而甚爾則是抓起了小海膽。兩人警惕地盯著眼前這一大群兔子,總感覺事情不太對勁。

  「哇,是真的兔子!」

  只有脫線的海膽本人高興地在甚爾的懷裡歡騰。

  這——

  「呃……」被一群兔子包圍,五條憐有點緊張,說話聲都變輕了,「請問,這是……」

  「……脫兔。」

  甚爾的喃喃聲有點聽不清。

  五條憐很像個笨蛋那樣「啊?」了一聲:「你說什麼兔?」

  「居然真的是十種影法術。」

  「你剛才不是在說兔子嗎,怎麼又變成什麼什麼法術了?」

  沒時間和她科普禪院家小知識了,甚爾把惠放到地上,這群兔子便立刻圍了上來,豎起柔軟的長耳朵,滿懷期待似的看著禪院惠,倒是讓這孩子樂得不行。他任性地撲進兔子堆裡,根本不擔心這群忽然冒出來的生物是不是帶有危險,

  五條憐想把他拉出來,但被甚爾制止了。

  「就讓他玩吧。」他很難得地大度了一下,「畢竟是他自己召喚出來的。」

  「……我缺課了嗎?」

  啊。忘記科普禪院家小知識了。

  雖然真的很不樂意在這種時候回想起禪院家的事情,但相比之下,五條憐的笨蛋表情好像更加麻煩一點。兩者取其輕,還是好好和他說明一下吧。

  從十種影法術的原理說到禪院家的一貫做派,順便提一提幾百年前擁有十*種影法術的禪院家主和五條家的六眼在對決中雙雙喪命的事情(說起這件事絕對只是為了嚇唬一下五條憐)。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越說越覺得煩躁,說到最後干脆丟出一句「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硬生生地結束了話題,聽得五條憐雲裡霧裡的。

  「就是說……」她試著用最簡單的話語解構自己剛才吸收的這些知識點,「我們惠惠是個天才?」

  真是有夠簡單了,不過的確沒有辦法否認。

  甚爾點點頭:「就是這樣沒錯。」

  「而且以後很有可能成為家主?」

  「嗯。」

  「……那你要把他送回禪院家嗎?」

  這才是重點。

  她可憐巴巴地看著甚爾,被燭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眼眸真像是不讓養小貓時禪院惠流露出的那副眼神。

  於心不忍了嗎?倒是沒有。但甚爾還是別開了目光,沒有去看她。

  「誰知道呢。」他嘀咕著,「禪院家發現了我的孩子是擁有十種影法術的天才之後,會強行帶他回去也不一定。」

  「誒?不要!」

  「這種事,不是你或者我說句『不要』就可以避免的。」他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呼氣聲聽起來像是嘆息,「但是這一天還沒有到來,所以你也用不著想太多。暫且就先這樣吧。」

  五條憐不吭聲,可能正在偷摸摸地生氣吧。

  總之,過了好久,才聽到她說:「我覺得你在擺爛。」

  甚爾沒聽明白:「什麼擺爛?」

  「就是逃避。」

  她輕哼一聲:「我沒有逃避。」

  「可你連對策都沒有想一下!」

  捧著蠟燭,五條憐繞到他面前,一副很氣悶的表情。

  「好不容易才讓惠惠回到我們身邊的,怎麼能再失去他呢?不管怎麼說,反正我不樂意!」這就是她的立場沒錯了。

  甚爾總感覺她的任性翻了個倍,光是聽著就想嘆氣:「都說了,這種事情不是你不樂意就能解決的。」

  五條憐不依不饒:「說真的,你要不要再去和禪院家協商一下?和他們說,你的孩子會永遠待在你的身邊,讓他們別打你家孩子的主意?硬氣一點嘛甚爾!」

  他想要假裝沒聽見,滿不在意地擺擺手:「以後再說吧。」

  「看嘛!你又在擺爛了!」

  「我沒擺爛。」唉,頭疼,「再說了,當務之急也不是擔心禪院家會不會來搶人,而是怎麼把這孩子養大才對吧?你總不希望好好一個天才被我們兩個廢物養成笨蛋吧。」

  「唔……是哦。」

  真不想承認,但這的確是很需要深究的一個問題。

  講道理,天才只能讓天才打磨。

  而在她認識的人之中,能夠被稱作是天才的,當然是……

  「讓五條悟教惠惠吧,怎麼樣?「五條憐合起手掌,滿眼都是驚喜,「正好聽他說過,未來的計劃是成為老師來著!」

  好離譜的論調,也難怪甚爾嫌棄地皺起了鼻子。

  「你真的覺得六眼會願意教仇人的孩子嗎?」他不情不願地嘀咕著。

  仇人……是了,他們之間確實是存在著「仇恨」的,雖然仇恨的源頭並不那麼根深蒂固,只是純粹的利益衝突而已。

  五條憐眨眨眼:「你是說星漿體的事情嗎?」

  有點明知故問了,也難怪甚爾依然還是一臉不情願的表情。

  「不然還能是什麼事?」

  「既然是星漿體的話,我覺得你們之間的仇恨應該已經結束了才對。」五條憐聳聳肩,看起來滿不在意的,「畢竟,你把他打了個半死,他又在你肚子上開了個大洞——你們倆已經扯平了嘛。」

  甚爾很無奈:「……話不是這麼說的。」

  「那該怎麼說?哎,你別想那麼多嘛。」她像模像樣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放心地交給我吧,我絕對能夠完美地完成任務的!」

  說著,她就立刻付諸實際了,捧著手機鑽進房間裡,撥通了五條悟的號碼。

  算得上相當幸運,電波那頭的「嘟」聲只持續了五次就接通了。五條憐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需求,沒想到得到的答復卻是「誒?不要!」,語調和自己剛才說出的同一句話簡直沒差。她可真不想在這種時候感嘆他們之間奇妙的默契。

  「為什麼不樂意啊?我家孩子真的很厲害誒!」

  似乎能想像出五條悟在電話那頭不情願的表情了:「那家伙的孩子什麼時候變成你家孩子了?」

  五條憐不服氣:「畢竟是我用心養大的,叫一聲『我家孩子』也沒什麼不行的吧?」

  「好吧好吧,就當是你家孩子好了。」他暫且罷休了,不在這個無聊的小問題上糾結,「可是教小屁孩超級麻煩的啦……就算是一點就通的小天才也很麻煩。我不樂意。」

  「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嗎?」

  「對不起,不能。」真是果斷的話語,「啊,有活要干。掛咯。」

  「好吧……拜拜。」

  信誓旦旦的游說宣告失敗了。

  失敗的沮喪讓五條憐在房間裡又窩了整整五分鐘才有勇氣出門,毫不意外一走到客廳就看到了甚爾那副竊笑的表情,明明這種事也沒什麼好笑的。

  「六眼沒答應吧?」甚爾一眼就看穿她了。

  五條憐咬了咬唇,還是不想承認:「下次我會再努力點說服他的,你且放心吧!」

  「行吧。」他居然很大度地沒有選擇刁難她,「那就下次再說了。」

  反正這也不是現在就得解決的問題。

  眼下必須正視的情況,應該是這滿地的兔子了。

  雖然不再有新的兔子從影子裡冒出來,但光是眼前的這幾十只兔子就夠讓人麻煩的了。

  始作俑者禪院惠對於麻煩事一概不知,歡歡喜喜地撲進兔子堆裡,玩得開心。就連小白貓也擠進了兔子的行列之中,追逐著那些長耳朵。

  玩得開心當然不錯,但兔子要是永不消逝,那就麻煩了。

  甚爾難得耐心地等待著禪院惠玩到沒勁——也就是說,他等了整整一個半小時,久到連五條憐都在一旁打盹,才終於等待這孩子累趴下了。

  難道小孩的體力都是無底洞嗎?他忍不住想。

  「好了好了。」他站起身來,催著禪院惠,「快把兔子送回家吧。」

  「送回家?」惠困惑地眨眨眼,「可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呀。」

  「……」

  真不該用哄孩子的方式說出自己的需求。

  「就是說。」他決定說得直白一點,「你得讓兔子們消失。」

  惠更想不明白了:「這要怎麼做?」

  「呃……」

  甚爾再度啞口無言——他又不會十種影法術。

  想來想去,他也只能說:「那你再擺出剛才的手勢,大喊一句『回去吧!』,這麼試試看?」

  「唔。好。」

  雖然應了聲「好」,但禪院惠還是一動不動的,不知道在磨蹭什麼。一問才知道,這孩子是不舍得送兔子離開。

  甚爾的頭開始痛起來了:「下次想玩的時候再召喚出來就好了。」

  「下次爸爸你也會陪我一起玩嗎?」

  他愣了愣:「……會的。快干吧。」

  「好。」

  現在,惠總算是不磨蹭了,笨拙地擺出了兔子的手影,照著甚爾說的,像模像樣地大喊了一聲「回去吧!」,兔子們立刻豎起耳朵,往牆上的影子奔去。

  說實話,一切都進行得挺順利的——如果不是一只兔子絆倒了插著蠟燭的馬克杯的話。


第138章 煩人的小貓

  聽到耳旁響起的「哐當」一聲,五條憐瞬間從淺眠的睡夢中驚醒了,一睜眼看到的就是燃燒的地毯,還有抓起外套努力撲滅火苗的甚爾,以及嚇得抱住了小貓的禪院惠。

  「……啊!」

  而她遲鈍了三秒鐘才大叫出聲,實在是有點反射弧太長了。

  「別『啊』了。」甚爾抓起倒地的馬克杯,塞到她手裡,「拿好,別再弄掉了。」

  五條憐回過味來了:「什麼叫『再』嘛!」

  最開始就不是她把插著蠟燭的馬克杯弄倒的啊!

  但現在實在不是什麼適合抱怨的時刻。

  五條憐甚至想要吹滅蠟燭了,可想到這是眼下唯一的光源了(燃燒的地毯所搖曳的火光絕對不能算作是正經的光!),想想還是有點不舍得,干脆還是捧著馬克杯了,順便把禪院惠也拉遠了一點,緊張得盯著甚爾的一舉一動。

  其實也用不著這麼害怕。落在地毯上的只是一點小火苗而已,拿外套用力撲騰兩下就滅了,唯一不妙的是地毯上留下了比巴掌還大的燒灼痕跡,黑漆漆的一團,怎麼看都覺得好扎眼。

  五條憐的心突突狂跳,越想越覺得糟糕——把租借的獨家小木屋弄出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世上還有比這更加糟糕的事情嗎?

  「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甚爾穿上外套,不以為意。

  她的手不爭氣地抖個不停,於是火光也搖曳得更加厲害了。她嘀嘀咕咕,像個憂心的小老太:「怎麼辦,我有種該死的負罪感。」

  「什麼負罪感?」他還是不懂,真讓人懷疑是不是在裝傻。

  她驚愕地眨眨眼:「我們把別人家的地毯燒黑了耶!」

  「這房子本來就很破了,再加上一點焦黑痕跡也沒事的。」

  果然,甚爾一點都不在乎這點小事。

  聽著他們之間的對話,禪院惠的小腦袋也耷拉下去了,可憐兮兮地望望甚爾,又看了看一臉緊張的五條憐,顯得更加不自在了,小聲念叨說:「我做錯事了嗎?」

  「沒事沒事,和我們惠惠沒關系啦。」五條憐安慰著他,順便把問題統統往自己身上攬,「怪我怪我,怪我沒把馬克杯拿走。」

  當然,也要怪某些大人毫無安全意識。

  這麼想著的五條憐偷瞄著甚爾。

  絕對是讀懂了她眼神中的這點責怪,甚爾毫不猶豫地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嚇得五條憐整個人頓時站直了。

  「你干嘛!」

  「要說我壞話就正大光明地說。」這番發言不知道能不能納入到「大度」的範疇之中,「別憋在心裡,我看著都覺得難受。」

  「……哦。」

  反正說了也得挨打,她知道的。

  於是默默地在心裡做了個鬼臉,勉強算是忍下去了。

  可惜憂慮之心不是這麼快就能吞下去的。一想到在小木屋的地毯上燒出了這麼醒目的痕跡,五條憐就覺得傷春悲秋,就算禪院惠把小白貓抱過來讓她摸摸,她還是感覺自己一時半會兒沒辦法好起來了。

  「都把小木屋燒焦了……我們的海上劃船還有機會實現嗎?」

  如果不是因為保險絲有問題,管理人也不會用海上劃船作為賠罪,可如今他們徹底把管理人的小木屋弄成這副鬼樣子,這點歉意肯定也隨之燒沒了,海上劃船絕對會泡湯吧。

  雖然她對劃船什麼的也完全不感興趣,但是失去了一次玩耍的機會,這未免太可惜了,光是想想就覺得難受!

  甚爾看著她憋屈的表情,忍不住糾正:「只是燒焦了地毯而已。」

  「四舍五入就是把房子燒掉啦!」

  「……亂七八糟的。」

  懶得理她了。

  甚爾甩甩手,決定不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轉頭躲回房裡睡覺,只余下五條憐一個人惴惴不安,生怕燒壞了地毯的事情會變成什麼人盡皆知的秘密。

  事實證明,誰都沒有發現這點小小的問題。

  隔天管理人先生就來小木屋修保險絲了,進進出出好幾趟,只有最後一次才留意到了盤腿坐在客廳地毯上的五條憐。

  「你這孩子,怎麼坐在這種地方?會有潮氣從地底冒出來的。」

  他用方言味很重的腔調說,五條憐聽了好半天都沒搞明白。

  甚爾像個陳年老友似的攬過管理人的肩膀,硬是讓他的視線從坐立不安一看就很不對勁的五條憐身上挪開了:「她在看大海嘛。」

  「嗯……嗯!」甚爾說話,她還是能聽懂的,趕緊附和道,「我在看大海!」

  雖然她正面對牆壁坐著,大海遠在一百八十度的背後,但她可不能承認,自己坐在這裡只是為了用盤起的腿擋住地毯上燒焦的痕跡。

  不太靠譜的論調倒是足夠說服管理員。他「哦」了一聲,點點頭,接著往前走了。

  「那個,海上劃船的事情啊……」管理員主動說起這個話題了。

  好了好了,現在可不用擔心了!

  從余光裡能瞥見到五條憐繃緊的後背瞬間松垮下來了,甚至還露出了一點計劃得逞的壞笑。

  這家伙,撲克臉的本事又變得不像樣了。

  甚爾嘆著氣,總覺得好失望。

  還在說著海上劃船的事情,小白貓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了,繞著管理員的腳邊走個不停,還用臉頰蹭蹭門框,看起來好像臉很癢的樣子。

  原來這只貓只是看起來很干淨,實際身上長滿了跳蚤癢到要用門框撓癢了嗎?

  甚爾心情復雜。晚上得把惠按進五右衛門澡盆裡好好洗干淨才行了。

  「小白,怎麼又開始鬧騰了?」

  管理人俯身,拍了拍小貓的後背,把豐厚的絨毛拍得啪啪響,好像很用力,但小貓卻自在地豎著尾巴,看來也沒那麼用力嘛。

  問了才知道,原來小白貓真的是管理員養在這裡的。聽說這孩子很粘人,總愛和租下小木屋的客人們住在一起,管理員索性任由它去,讓它盡情地留在屋子裡了。

  「是這樣啊……」

  有完美的理由不帶貓回家了——這壓根就是別人家的貓嘛,怎麼能奪人所好!

  實不相瞞,甚爾在這一刻感到了一點輕快的竊喜,只是一想到禪院惠那眨巴眨巴的眼睛,他又莫名覺得胸口堵堵的了。真是微妙的感覺。

  送走了管理人,五條憐也終於從她的地毯上站起來了,猛松了口氣,疲憊地靠在他身上,看起來像是徹底脫力了,但就算如此,居然還能有力氣把小貓抱起來搓搓腦袋,真搞不懂她所剩的精力到底在哪個水平浮動。

  解決了眼前最要緊的問題(其實也沒那麼要緊),接下來的玩耍時間也能輕松地度過了。

  既然不能去水族館,也不能看繡球花,衝繩的樂趣似乎也就此減半了,但五條憐和禪院惠依然玩得開心,就算是一模一樣的大海也足夠讓兩人樂到沒有邊際。她甚至不知道在哪兒租到了一輛自行車,載著小海膽就去看聽說很酷的海岸礁石了,丟下他一個人在家裡。

  「我載不動你呀!」她說得理所應當的。

  而甚爾連她是什麼時候學會自行車的都想不起來。

  算了算了,既然她想要去玩,那就去吧,反正他也沒那麼想去看「很酷的海岸礁石」。

  甚爾這麼想著,靠在窗邊,無聊地抽著煙。

  聽到了微弱的腳步聲,原來是那只小白貓靠過來了。

  甚爾盯著它,它盯著甚爾,誰也不說話——當然了,小貓也說不了話。它忽然靠過來,蹭著他的腿,在黑色的運動褲上留下薄薄的一層白毛。

  莫名想起了動物世界(當然是陪禪院惠一起看的),裡頭說到春天來臨時,黑熊就會像這樣在樹干上蹭來蹭去,以此褪掉冬天時長出的厚厚一層絨毛。現在這只小貓也把自己當成了春天的樹嗎?真沒禮貌。

  「去。去。」

  甚爾故意板起臉,輕輕用腳把它推開。

  本以為這樣就能消停些了,沒想到小貓又噠噠噠地跑過來了,繼續蹭著他,在腳下轉個不停,像是要用柔軟的爪子踩出「8」字的痕跡。真惱人。

  就是這麼惱人的一只小貓,怎麼惠喜歡,五條憐也喜歡呢?搞不懂。

  甚爾彎腰,輕輕揪了揪小貓的胡子,於是笑眯眯的小貓的嘴角也變得像是齜牙咧嘴的模樣了。可即便如此,它還是沒有逃開,倒是把腦袋揚得高高的,怎麼看都透著一絲得意的意味。

  怎麼,難道是喜歡自己這麼做嗎?真搞不懂貓在想什麼。

  於是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小貓的腦袋。嗯,軟乎乎的,小貓也更誇張地仰著腦袋,像是要用頭頂去撞他的掌心。

  嘖……好像有點……

  就在搓搓小貓腦袋的當口,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身驚訝的「啊!」,嚇得他立刻收回了手。

  回頭看看。果不其然,就是五條憐站在背後。

  該說是心虛呢還是怎麼的,甚爾感覺後背毛毛的,頗不自然地聳聳肩膀,脫口而出的一句「干嘛?」也顯得好僵硬。

  至於五條憐嘛,她就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大叫起來。

  「不喜歡的貓的甚爾正在偷偷摸小貓!」


第139章 barebare

  無心的小動作被抓包了……如果是別人還無所謂,偏偏就是被五條憐看到了。

  毛茸茸的小貓腦袋在這一刻絕對變成了某種尖銳的刺,扎得甚爾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了,他匆忙收回手,連腦袋都悻悻地別過去了。

  這番欲蓋彌彰的動作當然是騙不過五條憐的眼睛的。她壞笑著靠過來,歪過頭來打量他的表情,怎麼看都透著一絲莫名的邪惡意味。

  「你在摸小貓!」她已經自顧自下定結論了。

  甚爾才不願意承認:「我沒有。」

  「明明就有!」五條憐當然也固執,「都成年人了,怎麼能騙人呢——會對惠惠產生不良影響的!」

  「你啊……就沒有發現我是個隨時隨地都得騙人的家伙嗎?」

  至少當小白臉的時候,謊話絕對是接連不斷的,冊封他為「騙人大王」都沒問題。

  五條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這並不影響她勒令甚爾在此刻保持誠實。

  「喜歡的話就直說嘛。遮遮掩掩可不好喲。」她彎下腰,把白貓抱起來,用毛茸茸的小貓腦袋去撞他的肩膀,「來,現在你可以盡情地摸了。我不會嘲笑你的。」

  可她的行為怎麼看都像是嘲笑沒有錯啊。

  甚爾扯著嘴角,一動也不動,好像真有這麼不情願。

  ……總覺得,被她抓住把柄了。而且未來她也絕對會拿這件事情嘲笑自己吧。

  他已經在心裡悄然下定了這番定論。

  而他的抗拒表現也絕對觸發了五條憐的逆反心理。她抱著小貓,挨得更近了,小貓腦袋幾乎要貼到他的臉頰上,尖耳朵也抵在了他的耳垂處,不知道為什麼貓耳朵忽然開始扇動起來,掃過自己的耳朵,癢癢的,真難受。

  現在可沒辦法無動於衷了。

  甚爾故意嫌棄地皺起臉,把小貓腦袋推開,順便也把五條憐推遠了一點。「去。去。」驅趕聲照搬了之前的風格。

  「咦——」學著他的樣子,五條憐也皺起臉了,「你在裝!」

  他罷休了:「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反正在他心裡下定的結論就是,他一點也不喜歡小貓,更加對這顆毛茸茸的白色腦袋不感興趣——他對任何一顆白色腦袋都不感興趣,包括在身邊動來動去露出了氣惱神情的五條憐的腦袋。

  「好吧。」她也罷休了,「就當你是真的不喜歡吧。」

  罷休了,但好像也沒有完全罷休。

  啪嗒——小白貓被重新放到了地上。

  它似乎完全在狀況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度成為了面前兩位人類的重要話題,也難怪它能夠自在地舔舔爪子洗洗臉蛋了。

  五條憐拍拍小貓的腦袋,抬頭問甚爾,要不要去劃船。

  「管理人說的,只要我們樂意的話,今天隨便什麼時間去劃船都可以的,對吧?惠惠已經很期待了喲。」她指了指窗外,「看,他已經在練習劃船的動作了。」

  「還真是。」

  站在院子裡的小海膽不知道從哪裡撿來了一根比他的臂展還要寬的樹枝,把它當做了船槳,正在像模像樣地撥開空氣呢——雖然動作完全算不上標准就是了。

  他就這麼很勤奮地在陸地上行進了零釐米,一轉頭才發現站在窗邊的甚爾和五條憐都在盯著自己。幾乎是瞬間,他的動作僵住了,頭頂的每根尖刺全都尷尬到豎了起來。趕緊丟掉木棍,他一下子繞到屋子的另一側,把自己藏起來。

  五條憐嬉皮笑臉,指著窗外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根木棍的院子:「這孩子和你一模一樣。」

  甚爾可笑不出來:「怎辦麼就一模一樣了?」

  她也不說破,繼續揚起狡黠的笑,看得甚爾真想抓她的腦袋了,只是沒想到這次也被她成功預判。

  看著她笑嘻嘻跑走的背影,他莫名覺得這家伙比那只小白貓還討人厭。

  不過嘛,劃船還是要去的,畢竟禪院惠都如此期待了,辜負小海膽的期待可不好。

  那就乘上透明的皮劃艇,飄蕩在淺藍色的海面上吧。

  教練說的注意事項,說實在的五條憐和禪院惠一定都沒有聽,對於劃船的熱情,也很快就在沉重船槳攪動水波的疲勞中消磨無蹤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坐在甚爾前面的兩位乘客就放下了手裡的船槳,將百分百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欣賞大海這件正經事上(其實也沒那麼正經),順便分出一點精力對他進行激勵,如此一來就能保障小船能夠正常行進了。

  該怎麼說才好呢……其實甚爾並沒有在一聲聲的加油鼓勁中迷失自我,只是接連不斷在耳邊響起的「爸爸好厲害」和「你劃快點呀」當真像是一種無形的鞭策,讓他覺得自己像極了北海道的挽曳馬,正在被呵斥著快點干活呢,真是有夠慘的。

  一口氣劃出數百米,他真的受不了了。

  「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一動不動的!」他真的要發出抗議了,「不覺得這樣子很不公平嗎?」

  五條憐心虛地移開了目光:「我劃不動啦——」

  比起這家伙不負責任的發言,更加過分的絕對是禪院惠,他居然只是笑了笑,然後撲進他的懷裡,真是氣人又礙事的小子。不過甚爾還是沒有把他推開,只是在想,小海膽剛才的練習這不是完全沒能派上用場嘛。

  繼續以百分百的精力與百分百的鼓勵往前劃,甚爾牌皮劃艇行進得飛快。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了呼喚聲,但轉頭一看卻沒看到誰的身影或者是任何一條皮劃艇的影子。不知不覺兼,船下的海水從翡翠般的藍綠色變成了深藍色,熱帶魚與礁石的鮮艷色彩也被海水蓋住。雖然海面依然美麗,但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那個……」五條憐眯起眼,看著眼前遙遠的海平線,莫名感覺太陽好像變得更近了一點?「我們是不是——」

  是不是劃得太遠了一點?他本來是想要這麼說的。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前方平穩的海面忽然皺了起來,拱起一道高高的浪,朝著小艇所在的方向撲過來了。

  不妙!

  就算是再怎麼不願意或是疲於劃船,這下也得把船槳給拿起來了。

  「快快快快點往回劃!」

  五條憐飛快地攪動海水,從沒想過自己還能有這麼殷勤的時刻。

  可惜殷勤派不上用場,三人難得的齊心協力根本比不過潮汐的速度。只幾秒鐘功夫,這股浪潮就席卷過來了,瞬間頂起了小小的皮劃艇,推著它與坐在其中的三個人飛快地滑向前方。皮劃艇猛轉了三圈,不安定地左右搖晃。

  還沒穩定下來,又一波潮汐衝過來了,比起先前更是來勢洶洶,瞬間就將皮劃艇拋到了了半空之中。

  有那麼幾秒鐘,下落的滯空感強烈到讓五條憐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再也穩不住了,猛地被甩進了水裡。要不是被甚爾撈起來,她估計還要在海水鐘沉浮上三個來回才能探出水面吧。

  「啊,好冷!」她瑟瑟發抖,「海水好鹹……」

  看著她濕漉漉的可憐模樣,甚爾很不厚道地大笑起來:「怎麼還能掉下去?」

  真過分呢!

  他的笑聲聽得五條憐牙癢癢,當即抹了他一臉海水,沒想到這樣還是沒能止住他的狂笑,連帶著小海膽也學壞了,捂著嘴偷偷笑起來。

  「你們兩個啊……」她氣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太過分了吧!」

  顯然兩位當事人一點都不覺得過分,笑到把皮劃艇劃回了沙灘,才總算是止住了笑聲。

  要是他們再笑下去,五條憐的羞恥心絕對會燒燙到把身上的海水全部烘干的。

  穿著濕噠噠的衣服可不行,就算是衝繩的冬天再怎麼暖和,被風一吹還是會冷得不行。

  五條憐從甚爾口袋裡搶走錢包,當即就走進了海邊的小商場,說是要買身新衣服,卻不要他們倆陪著,顯然是還在為了剛才那幾聲笑氣惱著的。

  沒辦法,那就等待一會兒吧。

  吃了三顆椰子,又聽隔壁的年輕情侶說了一大堆的情話,當真是苦等了好久好久,總算等到五條憐出來了。

  看到她的那一刻,甚爾總算知道她為什麼要花這麼長時間了——她換上了一身淺粉色的琉球服,華麗的衣擺上繡著夏日的花朵,襯得臉龐分外通透,干透的發起盤在腦後,櫻花的發飾垂在發間,倒是和灰白色的發絲很襯。

  甚爾一度忘記替自己的錢包哀悼了。

  「哇!」

  小海膽已經迫不及待地跑過去了,繞著五條憐看了又看。

  「像神明大人一樣!」

  「咦——今天的惠惠怎麼這麼會誇人?」

  一臉笑眯眯的五條憐顯然已經不再生他們的氣了,還親昵地捏了捏禪院惠的臉頰,握著他的手,走得慢吞吞的,嘴角的笑意也愈發趨近狡黠。

  「可愛嗎?」她顯然是在問甚爾。

  他挪開視線,很隨便地點點頭:「可愛可愛。」

  剛剛消下去的氣惱,馬上又要冒出來了。五條憐不高興地撇著嘴、

  「你好敷衍哦……就不能認真地誇我一下嗎?」

  「我認真地覺得你特別可愛。」甚爾字正腔圓地說,「可以了嗎?」

  「嘁——」

  行吧,姑且接受了。

  還沒想好接下來該玩點什麼,就沿著海岸線慢慢地走回去了。

  今天還只是旅途的第四天,但他們後天就該回家了——時間過得真快。

  甚爾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會發出這種庸俗的感嘆。

  但至少,眼下的時間還是慢悠悠的。既沒有急促到讓人扼腕嘆息,也沒有漫長到令人難以忍耐。

  他的孩子嬉笑著跑在前頭,五條憐追在後面。她嫌木屐笨重,自顧自地換回了帆布鞋,任由繡著夏日花朵的琉球服盛開在琉球的暖冬,著實不搭,但又很像是她的風格。而自己慢悠悠地走在最尾端。海岸線仿佛沒有盡頭,他們會走到黃昏才回到小木屋吧。

  這段並不漫長的日子,如果能夠持續下去……

  想到這裡,甚爾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愚蠢,可思緒還是停不下來。

  如果能夠一直一直持續下去,或許,也很不錯吧。


第140章 一起逃走吧!

  在衝繩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又得回東京了。

  在收拾行李的時候,五條憐就已經開始唉聲嘆氣的了。等到不得不拉上行李箱的拉鏈,她已然換上了一副悲傷表情,可憐巴巴地看著甚爾,卻不說話,真叫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

  「你要是這麼喜歡衝繩的話,就自己留下來吧。我和惠惠就先回去了。」

  甚爾一本正經說。

  當然了,這話不可能是真心的,純粹只是拿五條憐開涮而已。被取笑的當事人本人自然也知道自己變成了甚爾先生的嘲笑小零食,可惜不確定應該怎麼回應才比較好,只能重重地「哼」了一聲,姑且算是抒發了自己的情感。

  說是舍不得衝繩,其實也沒有那麼舍不得。想一想久違的新宿頂層公寓,似乎還是那個真正的家更具吸引力。稍微想一想,五條憐的這點不舍好像就被順利地調理好了。

  相比之下,禪院惠的不舍顯然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夠克服的。

  「我們真的不能把貓貓帶回家嗎?」

  簡直像是昨日重現,來到衝繩第一天時就有過的對話在今天再度上演了。

  甚爾嘆氣——他的頭已經開始疼起來了。

  「不可以,我已經和你說過了。」他很堅定,甚至掰著手指開始同禪院惠講道理,「首先,你沒辦法把一只活的貓帶去東京;其次,這只貓是管理人養的,不是路邊隨便就可以見到的小野貓。最後,養貓真的很髒。」

  道理一條接著一條擺在面前,也不知道禪院有沒有聽進去,看起來還是一副很固執的模樣。

  「真的,真的不可以嗎?」他還在這個問題上堅持著。

  「不可以。」甚爾當然也固執己見。

  這麼一說,禪院惠就不吭聲了,抱著小白貓躲進房間裡面,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估計是生氣了吧,也可能是在和小貓進行著最後的道別。甚爾管不著,也無暇去在意小屁孩的心情,就算是為此五條憐瞪了兩眼也厚臉皮地無所謂,甚至還能搶占先機,率先問出一句「你干嘛?」。

  「不干嘛。」五條憐梗著脖子,只留下一個後腦勺給他,「真的不能養那只小貓呀?」

  壞了。這只貓身上是帶了病毒,怎麼連五條憐都開始不依不饒起來了。

  「不行。」甚爾都不知道是第幾次重復這個詞了,「你怎麼也和惠一樣固執。」

  「倒也不是我固執啦……只是不想看他不開心而已。」

  「你抓緊最後的時間,現在立刻帶他出去再玩一圈,他立刻就會高興起來了。」

  「什麼嘛。」

  好不負責的發言!

  五條憐不想理他了,輕哼一聲,繼續窩在客廳一角,看著紙障子外的大海,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不小心,貌似把兩個人都惹到了。

  所以什麼的心裡是否冒出了罪惡感呢?抱歉,這種多余的東西是從來都不會停留在甚爾的心中的。他依然自在地收拾著自己的衣服,不忘檢查一下櫥櫃裡有沒有落下任何東西,仿佛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都沒有發生話。

  不過嘛,到了傍晚該出門吃飯的時候,他還是主動拍了拍五條憐的肩膀,又走進房間去喊禪院惠,只是這孩子抱著貓睡得真香,借著窗外透入的夕陽隱約能看到他微紅的眼眶,看來是為了這只小白*貓好好地流過道別的眼淚了。

  既然如此,回去的路上應該就不會再哭了吧?

  這麼想著的甚爾簡直是太天真了。

  在回程的飛機上,一聲不響的禪院惠一直窩在五條憐的懷裡掉眼淚,好在沒有像嬰兒時期那樣撒潑打滾大喊大叫,不過反倒是這種安靜更叫人覺得麻煩。

  現在甚爾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了。可是該怎麼說呢?沒想好?

  而且,航程才剛剛過半,哭了太久的小海膽就又睡著了,大概是和貓待了太久,睡眠時間都要向貓靠攏了。

  「甚爾。」眼看著即將落地,五條憐忽然喚了他一聲。

  倒是沒覺得不耐煩,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給出的應答總帶著一點莫名其妙的焦躁感:「干什麼?」

  「我腿麻了。」

  轉頭一看,才發現惠正伏在五條憐的腿上,姿勢真像是食物中毒那天五條憐伏在自己身旁的樣子。

  區別大概是,就算待在自己身邊,五條憐也愛動來動去,而禪院惠一旦睡著,總是很乖巧的一副模樣。

  甚爾重重地嘆氣,仿佛他真有這麼無奈。

  「真沒辦法。」這句嘆息聲也被說得好誇張,他卻毫不猶豫地把禪院惠拉到自己的身邊,「就讓他靠到我這兒來吧。」

  五條憐忽然露出一絲很微妙的微笑,但也沒說什麼,點點頭,任由他去了。

  於是,小海膽就這麼移居到了他的身邊,睡得安靜又香甜,只在回家的中途醒來了一次,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很茫然地四下望了望,但在看到自己正待在爸爸的懷中時,瞬間停下了所有張望的小動作,倒頭接著睡了。

  然後,就像是有這麼什麼奇妙的自動感應,一走進家門,他就又醒過來了——這次可是徹徹底底的蘇醒,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精力,從甚爾的懷裡跳出來,直蹦著醜寶而去,徹底拋下了一路把他抱過來的親愛的父親還是笑眯眯看著自己的五條憐,似乎也暫且忘記了衝繩小木屋裡的小白貓,和醜寶玩得高興。

  甚爾輕輕咋舌:「這臭小子……」

  身旁的五條憐一臉錯愕。

  「你突然罵惠惠干嘛?」

  「我沒在罵他啊。」

  她臉上的錯愕一下子變成了警惕,仿佛甚爾是什麼危險分子:「你明明說他是臭小子的,我兩只耳朵全都聽到了!」

  「……」

  該怎麼和她解釋,自己的這句「臭小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一種褒獎呢……算了,還是不解釋了。

  一根筋的家伙可不會願意去好好聽他說話。

  把衝繩的紀念品擺在家裡的櫃子上,仿佛記憶也能就此凝結在最醒目的地方。

  至於東京冬日最後的寒冷,早在身處衝繩的時候就已經被南風吹走了。春假眼看著就要消失無蹤,五條憐貌似又開始緊張起來了。

  「明天去大學,不會也要我陪著你吧?」甚爾顯然是在嘲笑著她此刻這副扭捏的做派。

  五條憐眨眨眼:「難道入學式那天你不會參加嗎?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

  她急急地去拽他的衣袖,生怕他會說出半句不樂意似的。

  其實也沒什麼好不樂意的——陪她度過這種恨不得逃不掉才好的時刻,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說真的,甚爾都快要習慣了,於是故作不在意地擺擺手。

  「我會去的。」他說,「倒是你,別緊張到又要吃炸豬排飯。」

  「放心啦,這次我不緊張的!」

  五條憐說得信誓旦旦,總叫人擔心她是不是會破壞自己的誓言。還好還好,現實情況是,她真的一點也不緊張。

  普普通通地帶著甚爾出門,普普通通地來到舉辦入學式的東京國際會議中心,五條憐的臉上居然連半點異樣的神色都沒有冒出來,看得他真心覺得很意外。

  和參加入學式的所有人一樣,一起在印著學校名稱立牌前合了影,今天的最大任務就算是完成了——接下來的校長致辭環節什麼的都是無趣的添頭。

  對著窗外的日光,五條憐對著照片看了好久。

  不得不說,這張照片確實拍得相當不錯。無論是她還是甚爾,全都沒有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眨眼。他穿著的那身西轉很妥帖,自己的領帶也打得很端正,就連彼此之間的距離也很妥帖,比起在迪士尼拍的那張要好上太多了。

  非要說又什麼可惜的話,大概是小海膽沒能出現在這張照片之中吧。

  不巧,在入學式的這一天正好是工作日,就算是幼兒園也不能輕易地缺課。

  「你們是不是要丟下我去做好玩的事情了?」昨天禪院惠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們說。

  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就變成不負責任的大人了——對於甚爾來說,他倒確實是一貫不負責任就是了。

  於是,解釋的工作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你去了也會覺得無聊的。」

  「真的嗎?」

  「真的。」

  那時說得煞有其事,但沒想到真的這麼無趣。

  才一走進舉辦入學式的禮堂,他就已經覺得渾身不自在了。等到校長致辭的環節,更是無聊到讓人忍不住想要打盹。周圍的家長全都聽得認真,只有他一個人像是坐不定似的動來動去。

  實在忍不住了,他偷偷掏出了手機。

  「Toji:你的入學式什麼時候結束?」

  早就感覺到手機在西裝裡震動了,不過五條憐還是忍了很久才敢把手伸進口袋裡,飛快地打下回復。

  「Ryo:不知道。」

  「Toji:我可以撤了嗎?」

  什麼,這家伙居然想要臨陣脫逃嗎?

  五條憐腦子一熱,怎麼想都覺得不爽,果斷地把放好的手機又拿出來了。

  「Ryo:帶上我!」

  「Toji:現在就走?」

  「Ryo:好。」


第141章 原來是喜歡呀

  按下發送鍵,五條憐回頭望了一眼旁聽席位。果然,甚爾已經起身了。雖然她也真的很想立刻動身,不過還是耐心地等了幾秒鐘(其實根本沒有多少耐心嘛!),也從折疊椅上起來,俯身飛快地穿過席間,奔向出口。

  甚爾就站在那裡等她,兩個人像小偷似的會和,偷偷摸摸走在長廊上。一個教師模樣的中年男人與他們對上了目光,忽然頓住腳步,像是要對他們說點什麼,但在此之前,甚爾已經拉著她往前跑了。

  真有逃跑的必要嗎?其實沒有。但是快快從這個過分正式的場合逃走,倒是也挺不錯的呢。

  那就繼續向前吧,一路跑出會議中心,衝進春日的風中。領帶被吹得翻飛不止,邁出的每一步都讓發絲輕快地顫動。五條憐抬眸,似乎看到了甚爾在笑。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熾熱的溫度在掌心中發酵,伴著飛快的心跳游走到渾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

  啊啊。不想停下,如果能繼續奔跑就好了,如果能繼續握著他的手就好了。

  她果然……

  心中的事實再次得到了確認,於是內心大聲呼喚。

  呼喊著,她很喜歡禪院甚爾這個事實。

  嗯。是的。

  五條憐喜歡他。

  一路跑到電車站前才停下腳步。五條憐幾乎快要喘不上氣,連責怪甚爾跑得太快的余力都沒有了,只好輕輕錘了一下他的後背,可惜甚爾並沒有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他問。

  五條憐猛喘了幾口氣,氣惱似的挪開目光,刻意地不去看他。但這股沒由來的氣惱根本持續不了太久,才過了一秒鐘,她就忍不住繼續注視著甚爾了。

  「肚子餓了!」她把這話說得理直氣壯,顯然是准備讓甚爾買單的意思。

  甚爾故意裝聽不懂。

  「餓了就自己去吃飯吧。」

  「想和你一起嘛!」她故意親昵地攬住他的手臂,心跳還因為剛才那忙不迭的蹦跑而急促著呢,「雖然我還沒想好吃什麼。」

  「你每次都想不好。」

  「是啦是啦——」

  再怎麼想不好,等到走出幾步路,也就能想到了。五條憐任性地說要去原宿吃草莓芭菲,甚爾也就隨她去了——反正今天也沒別的什麼事情要做,就陪著她吧。

  現在輪到五條憐拉著甚爾往前走了。

  依然是緊握的雙手,依然是發酵的溫暖,空落落的另一只手揣在口袋裡,不安地捏成了拳頭。

  這樣的舉動真的沒關系嗎?五條憐直到現在才忍不住去想這個問題。

  對待甚爾,她好像一直都是很親昵。但會不會有點太親昵了?

  在意識到自己對甚爾的這份喜歡之後,再去審視自己的行為,怎麼看都帶著一點不妥帖的曖昧感,不知道甚爾會不會有一樣的感覺。

  如果他覺得不妥帖,卻沒有把真心話說出口怎麼辦?他會覺得自己很纏人很麻煩嗎?又或者,他其實已經看穿自己的喜歡了,只是什麼都沒有說?

  五條憐忽然不安起來,落在人行道上的腳步也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虛浮。

  直到坐在了甜品店的露台,她還是忍不住在想這些無聊的問題,於是視線不自在地頻頻向他望去,似乎是想要從他的表情中找到端倪,但是除了一點點乏味的表情以外,她什麼都沒有找到。

  甚爾沒有點任何甜品。「我不太想吃甜食。」這麼說著的他點了一杯冰美式。

  冰美式也很像是甚爾的風格呢。帶著香醇氣味的苦澀。

  看著他灌嚇一大口咖啡,玻璃杯中透黑色的液體瞬間少了一大半,他投來視線,帶著一點困惑。

  「你今天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他肯定是憋了很久才丟出這個問題的。

  哢嚓——咬到金屬勺子了,好痛!

  五條憐捂著嘴,總感覺有種莫名的心虛感。

  「有嗎?」既然心虛了,當然要好好地掩飾一下才行,「你是不是看錯了?」

  甚爾毫不留情地衝她白了一眼:「我怎麼可能看錯?」

  「唔……也是哦。」

  騙不過他的眼睛。

  五條憐揉揉臉頰,花了三秒鐘,很順利地給自己找到了借口:「因為你今天難得喘了西裝,很帥氣嘛!所以就忍不住多看兩眼了。嗯,就是這樣。」

  總不能說,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真的很喜歡他,所以視線都要黏在他的身上了吧。

  可甚爾只是癟了癟嘴,看起來完全沒有被五條憐說服。

  「又不是第一次看我穿西裝。」他又端起咖啡杯了,「不過,這麼直白的誇獎還是第一次說。」

  「沒事,不用謝。」她已經替自己腦補好感謝了。

  「倒是你……」甚爾的細長眼眸上下一挑,把她打量了個遍,「你這身西裝不太好看啊。」

  「……什麼嘛!」

  為了應付入學式,她難得的買了一套黑色的西裝,整個人都包裹在了正裝和一步裙裡,雖然很難受沒錯,但看起來也不至於淪落到「不太好看」的程度吧?甚爾的評價聽得真叫人氣惱。

  「對我的好話你從來不說,難聽的話倒是一點都不猶豫呢!」

  五條憐氣呼呼地衝甚爾吐舌頭,挖了一勺奶油冰激凌丟進他的咖啡杯裡,好過分的報復。

  不過嘛,考慮到是自己先說壞話在前,就算是如此拙劣的報仇手段,他也無話可說,除了無奈接受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對了。」他用吸管把奶油冰激凌攪開,抿了一口,嫌棄地蹙起眉頭,「別忘記了你的承諾。」

  五條憐茫然地眨眨眼:「承諾」

  她答應過的事情倒是不太多,但是被甚爾這麼突兀地忽然提起來,她實在是想不起來說得究竟是那件事情了。

  「就是大學畢業之後養我的承諾啊。」他撇著嘴,「你不會真的忘記了吧?」

  「唔……」臉頰怎麼這麼燙?「沒忘沒忘沒忘……」

  是是是,還有這麼一件事來著呢。她發誓她真的沒有忘記自己的約定,只是突然被甚爾這麼提起來,多少覺得有點……微妙?

  「你為什麼臉紅起來了?」甚爾也在疑惑同一個問題,「不會是現在想要抵賴吧?」

  「『抵賴』?我才做不出這種事情呢……哼!」

  五條憐重重地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並且又挖了一勺冰激凌丟到甚爾的咖啡杯裡。這下他也不樂意了,趕緊把杯子挪到了最遠的角落裡,發誓絕不會輕易再讓她碰到自己的咖啡了。

  而對於五條憐來說,到底是該為了眼下的小小報仇再度成功而高興,還是該為了未來的復仇沒有辦法再實現而難過呢?這或許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可惜現在的她已經無暇去思考了。

  她只忍不住在想,圈養一只禪院甚爾需要怎樣的財力。

  考慮到過去圈養了甚爾的都是鼎鼎有名的大富婆,自己在短時間之內顯然是沒有辦法達到那種階級的。但看在自己年輕力富的情況下,甚爾對自己的標准應該也可以稍微降低一點點……吧?

  但無論如何,自己都得努力一點了!

  「請放心,甚爾先生!」五條憐一本正經地握住他的手,「我絕對不會辜負我的承諾!」

  「哦……好。」

  雖然這確實是個很正經的問題沒錯,但她表現得是不是有點太過正經了?

  作為未來的利益即得者,甚爾糾結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把上述發言說出口,只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心想阿憐這孩子果然還是很有責任心的。

  至於當下的努力該從哪裡開始,這也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總而言之,高中時期的懶散學習態度是絕對不能再繼續了。五條憐重新拾起好學生的態度,盡管沒能因此順利地成為教授眼中的頂級好學生,不過至少是沒有愧對自己的心。

  「說起來,甚爾。你知道就職冰河期嗎?」

  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五條憐忽然提起這個話題。

  「就是當代適齡青年非常難找工作的一段時期。」

  甚爾一臉平靜。

  「想抵賴了是嗎?」

  五條憐趕緊替自己辯解:「我可沒這麼說!只是先給你打一針預防針。」

  「什麼預防針?」

  「那就是我能夠提供給你的生活水平可能不怎麼樣。」她一臉認真,「而且有可能養不起你。」

  禪院甚爾是一款開銷非常驚人的男人,這一點她很早以前有概念了。

  至於甚爾本人是否對此心知肚明,這個問題倒是不好說。總之在這一刻,他確實哽住了——他可還沒想過這麼久遠的事情。

  「對五條憐下達的投資未來一定能夠得到回報」,這才是他能看到的最近的未來。在那之後的事,他一點都沒想過。

  就連「如果她擁有了自己的人生後承諾是否還能繼續履行」這種事情,也僅僅只是短暫地在他的腦海中停留過短暫的一秒鐘而已。深思當然也是沒有的。他才不要去想那種會讓自己不高興的事情。

  所以他說:「到那時候再說吧。」

  完全就是享樂主義者會有的想法。


第142章 百分百享樂主義者

  不只是甚爾不太太樂意去想未來的事情,有時候五條憐自己也不願意去想「以後」。

  未來太久遠了,正如其名,全都是尚未到來的事情——既然還沒到來,那想它干嘛?她甚至一度冒出過這種非常歪理的歪理。

  所以,她也理所應當地不會去想未來養著甚爾的人生會不會與自己心中這份淺淡的愛戀產生任何關聯,又或者是要不要干脆直白地條過分好日子把愛意說出口。

  這些全部都是以後的事情。

  當下已經足夠好了,而這就夠了。

  如此看來,原來五條憐自己也是和甚爾一樣的享樂主義者,但她並不那麼想要承認這個事實。承認了,會顯得她很沒用的——當然,絕沒有在暗示甚爾沒用的意思。這是僅針對於她自己而言的說辭。

  就算是享樂主義者,眼下也有不得不苦惱的事情,那就是小海膽的教育問題。

  覺醒了不得了的十種影法術,這當然是大好事一樁,可正如之前所擔憂的那樣,眼下無論是甚爾還是五條憐,全都沒辦法好好地教導他。

  有咒力沒術式的她和連術式都沒有的甚爾,兩個人拼在一起,連個完整的咒術師都湊不出來,怎麼教嘛!

  正如之前所考慮的那樣,對於教育為題的委托,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拜托五條悟,可惜之前的電話中,她沒能成功地說服五條悟接下這個麻煩差事,且軟磨硬泡了一整個學期也沒能說動他半分。多麼丟臉的挫敗!

  ——我才不要當小屁孩的指導者嘞!

  他每次都這麼說,一副不情不願的態度,腦袋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說真的,五條憐心中的那點希望都要被他的斷然拒絕給磨光了,但一想到小海膽的未來,她又覺得不得不鼓起勁才行。

  在這件事上,舍她其誰!

  於是,挑一個課最少的周三,早早地在中午她就把小海膽從幼兒園接回家了。懷揣著一副神秘兮兮的態度,五條憐對他說,要帶他去見一個人。

  「要去見誰?」

  小海膽毫不意外的一臉茫然,而五條憐依然笑得神秘,倒是也不和他遮遮掩掩的,直說道:「去見我的哥哥。」

  「哦——」惠像是明白了什麼,了然似的用力點點腦袋,「我知道他,他是阿憐不喜歡的家伙!」

  「呃!」

  怎麼連這種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不對……他怎麼知道的!

  五條憐尷尬到不行,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大腦則是自顧自地進行著復盤,盡力回想過去發表過的一切言論。

  太可惜了,她說過的話好像很多,完全記不得其中有多少是關於五條悟的,又有多少是和他相關的壞話。

  「反正現在沒有不喜歡!」總之,得先更正一下小海膽腦袋裡的錯誤印像才行,「而且,你絕對不能在我哥哥的面前說我不喜歡他喲。」

  「好。」

  禪院惠乖巧地點點他的海膽腦袋,接受得倒是挺快的。五條憐松了口氣。

  總算是達成了共識,那就快點出發吧。

  從家裡到咒術高專,需要換乘總計三次地鐵,還要再搭乘三十分鐘的巴士。禪院惠坐在旁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在幼兒園裡經歷的有趣事情,五條憐有時候聽得認真,有時候思緒則是飄到了不知何處去,擱在車窗上的腦袋伴隨著公交車的搖晃幅度動個不停,思維都要飄到天外去了。

  「然後。」也不知道小海膽的話題進行到哪一步了,回過神來便聽到他說,「田中和我說,他在和小美談戀愛。」

  五條憐有點想笑:「小美是誰呀,你的同學嗎?還是小貓小狗?」

  「是隔壁班的女孩子。」

  「啊——這樣呀。」

  沒想到愛情故事已經在幼兒園上演了,聽著總叫人覺得有點違和,擔心會不會是什麼新型的家家酒游戲。但仔細想想,小孩子也該有喜歡別人的權利嘛。

  於是她問:「惠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

  「你也不喜歡小美嗎?」

  「我對她沒有感覺。」板著面孔的禪院惠像個小大人似的,「阿憐呢?」

  「嗯?」

  她的腦子一時沒有轉過來。

  「阿憐有沒有喜歡的人?」

  「……」

  很不爭氣的,五條憐在這時候愣了愣。與甚爾相似的這副面龐說出的這句話語,當真像是甚爾在問她,她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翕動的雙唇幾乎快要漏出事實。

  還好還好,理性在最後一刻歸位了,她扯著嘴角,努力擠出了一抹笑容。

  「惠惠,你好八卦哦。」她笑著戳戳海膽圓滾滾的小臉蛋,「你很好奇嗎?」

  禪院惠也不遮遮掩掩——這一點當然比甚爾好多了——一本正經點點頭:「嗯。因為阿憐已經是大人了。」

  是大人就該有喜歡的人嗎?這可是歪理哦。

  五條憐真想這麼說,但毫不意外,這麼現實的謊話一點都說不出口。

  「假如。」她必須提出假設,「惠惠有喜歡的人,那你會向喜歡的人告白嗎?」

  「唔——」

  小海膽陷入了深思。

  不得不說,這個問題對於一顆五歲的海膽來說,還是稍微有一點太難了。

  他當真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公交車都靠站了,他還在沉吟。

  看來她不該把這麼深奧的問題交給海膽去處理的。

  正想說「還是先不說這個了吧」,一直耷拉著的小海膽腦袋終於抬起來了。

  「『告白』是什麼?」

  原來他在糾結的是這個問題呀!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五條憐冒出的感受居然是釋懷——剛才完全白緊張了嘛!然後才解釋了一下告白的含義,總算是填補上了海膽的知識盲區。

  然後又是長久的思考。

  陷入思索的禪院惠也很像是甚爾。唯一的區別大概是,甚爾很少會思索得這麼久,而小海膽現在擺出來的姿態當真像是一個大思想家。

  一路走到高專前的長長樓梯,跨越重重鳥居投下的數到影子,思想家大人終於想到合適的答案了。

  「如果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的話,我就告白。」他很認真地說。

  五條憐想了想,不得不提出疑問:「那就是說,要是人家不喜歡你,你就不告白啦?」

  「對!」

  「你怎麼知道對方喜歡你?」

  「唔……」

  禪院惠不吭聲了,顯然是被問倒了。

  看來,深奧的問題不適合拿來和小孩子咨詢呀。

  五條憐瞬間收起了綺麗的心思,無處安放的情感卻在無限下墜,伴著她邁出的每一步零落在咒術高專前的這條樓梯上,而她只會固執地認為,自己只是因為久違地來到了咒術高專,所以過去不愉快的記憶在悄然折磨著自己而已。

  或許她應該和身邊的朋友們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她的朋友不多,最適合討論戀愛話題的顯然是七井沒有錯,只不過她最近總忙於全國大賽的訓練,連日常小聚都無暇參與,更不要說花上大把大把時間傾聽她的戀愛繁鬧了。

  而且,五條憐也並不很想和別人說起自己的這份情感。

  倘若說出了「愛」,那必定要將愛背後的一切過去還有回憶全盤托出,於是一切好的或者是不好的也全都藏不住了,這種感覺真像是被窺探了隱私。她也太自私了,根本不想分享那些過分私人的感受。

  所以呀,還是獨自苦惱吧。

  「所以,阿憐有喜歡的人嗎?」小海膽把問題又拋過來了。

  他或許真的很好奇。

  五條憐想了想,才終於點頭。

  「有哦。」

  「哇,那好棒!」禪院惠替她歡呼起來,「阿憐喜歡的人是誰?」

  「是個秘密哦。」

  「不告訴我嗎?」

  「嗯,現在不告訴你。」

  禪院惠眨眨眼,倒是不覺得多麼失落,眼底漾著的那層好奇也一點也沒有減少,只是很乖的沒有再追問了。

  「以後會告訴我嗎?」

  「以後呀……」以後該是多久之後呢?五條憐沒有概念,「也許會吧。」

  「那阿憐會告白嗎?」

  「暫時還不會吧。」

  五條憐努力擠出一點笑容,希望自己的笑意看起來不要太過苦澀。

  「因為我不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不是喜歡我嘛。」

  或許他握住自己的手,完全只是因為那一刻適合這麼做;或許他看著自己的目光依舊還只是看著一個麻煩的孩子;或許他的心裡依然存在著必須哀悼的對像,而自己根本無法走進他的最深處。

  有好多的或許,也有好多的理由。她內心深處的不自信在訴說著一切的不可能。

  所以,她不會說的——至少現在不會。

  「惠,這是我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好嗎?」她勾住禪院惠的小拇指,「我們就這麼約定好了,可以嗎?」

  禪院惠不疑有他,乖巧地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猶豫了一下。

  「連爸爸都不能說嗎?」

  「不能哦。」

  正因為是他,所以更加不能說了。

  「這件事情,必須從成為我們之間的秘密。」

  所以,在確定他的內心之前,五條憐一定一定,連半個字都不會說出口的。


第143章 成為事實

  樓梯只走了一半,小海膽已經開始哼哼唧唧地撒嬌了。

  「阿憐,我走不動啦!」

  他說得理直氣壯的。

  五條憐步履不停,決心不要在今天過分慣著這孩子。

  「你累了嗎?」所以,她決定把既定的事實再重復一遍,「如果累了的話,需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嗎?」

  禪院惠很認真地思考了一番:「我想讓阿憐抱我。」

  「不可以哦。你得自己走上去才行。」

  忽然想到了一個很有趣的可能性。

  「我在想呀。」她牽起禪院惠的手,「說不定等你長大之後,也會常常走過這條路呢。」

  畢竟咒術高專是成為正經咒術師的前置環節(當然也完全可以跳過這一步)。如果想要讓禪院惠好好地發揮才能,那他未來就一定會來到這裡。

  五條憐感覺到了一種沒由來的宿命感——這一刻的選擇將會決定未來的很多事情。

  於是也很順便地想到了,關於未來的事情,她還從來都沒有和禪院惠本人聊過呢。

  很多事情,都是她和甚爾自顧自地做出了決定……不對。

  絕大多數時候做出決定的人,是甚爾才對,自己只是他身邊的小小的應聲蟲而已,可沒有那麼強烈的自我意識可以作祟。

  「應聲蟲」,想到這個詞總覺得有種莫名的悲哀感。於是她甩甩腦袋,不再把思維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

  還是說點正經的事情吧:「惠惠想要成為咒術師嗎?」

  小海膽一臉茫然,想也不想就說:「咒術師是什麼?」

  「咒術師呀?」

  是了,該怎麼解釋咒術師?五條憐後知後覺地現在才意識到這個重要的問題。

  她當然不知道咒術師是什麼——她又沒能成為咒術師。

  至於身邊的咒術師……能想起來的只有家主。

  真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想起不稱職的父親,於是連帶著心目中「咒術師」的這個角色都顯得扭曲了一些。但一想到五條悟也是咒術師,這個未知的形像好像又添上了幾分正面的、並且幼稚的色彩?

  噗嗤——她笑出聲來了。

  「咒術師呀……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才好。」她必須坦白,「總之,能夠成為咒術師的人一般都是天才,你就這麼理解吧。」

  「我也是天才嗎?」

  「是哦。」五條憐搓搓海膽腦袋,「能夠從影子裡召喚出一大群兔子,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對於她這番很不靠譜的發言,禪院惠認真琢磨了一會兒。

  「阿憐和爸爸都不是咒術師嗎?」

  他這麼說,讓五條憐有點意外:「不是。我們沒能成為咒術師。」

  「可我覺得阿憐和爸爸都是天才。」

  她還是很茫然:「哪方面的天才?」

  「唔——」禪院惠歪著頭,海膽腦袋一顫一顫,「很懂得怎麼愛我的天才?」

  「……什麼嘛!」

  五條憐忍不住了,大笑出聲。

  「在這方面,只有我才是天才哦。你爸爸不是啦。」她毫不留情地說著甚爾的壞話,「他那麼不坦率!」

  禪院惠想了想,也笑起來:「是哦!」

  遠在家裡睡午覺的甚爾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噴嚏,結實到他整個人都從沙發上彈起來了。他知道的,絕對是五條憐在說她的壞話。

  偷摸摸在心裡也罵她一句,翻個身繼續睡覺,於是這股酸澀的噴嚏便乘著風鑽進了五條憐的鼻子裡。

  啊——啊————嚏!

  五條憐差點沒喘上氣。

  「啊,不好!」禪院惠一臉嚴肅,「肯定是被爸爸知道我們在說他的壞話了!」

  「誒?哪、哪會有這種事啊!」五條憐心虛地扯扯嘴角,拉著他走到鳥居的影子裡躲太陽,「別想這麼多啦。」

  「真的嗎?好吧。」

  總感覺小海膽的顧慮還是沒有被打消,但她這會兒也顧不上這點小事了。眼下更麻煩的事情是無趣的等待,她開始後悔沒有提前摸清五條悟的日程安排了。

  原定的計劃是這樣的,她要偷摸摸來到咒術高專,趁著五條悟離開學校的當口把他截住,然後正經地和他討論一下——其實是想要挾一下——讓他接手禪院惠的教育問題的大事。

  都面對面了,他肯定沒辦法再拒絕自己的要求了吧!她堅定地如此認為。

  設想得還算不錯,但現實情況貌似不是這麼一回事。她只知道今天五條悟絕對會在學校,卻不知道他大概什麼時候才會跨出校門。倒是也可以直接走進學校去找他,但這種事多少有點別扭,想想還是留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再實行吧。

  耐心等待。耐心等待。耐心等……來啦!

  遠遠地看到白色腦袋出現在了視野之中,旁邊還跟著一位奇怪劉海的家伙,五條憐想起他是很了不得的那位咒靈操使。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這兩位應該是關系相當不錯的朋友才對,但此刻看來,他們倆像是要吵架了,或者是已經吵完了一通,彼此陰沉著臉,腳步也越走越失去了一致的頻率,也難怪最後是咒靈操使最先衝到了校門前,與五條憐打了個照面。

  不經意間對上視線,他看起來有幾分錯愕,顯然是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見到她——上一次他們面對面,還要追溯到星漿體事件,而那段記憶可算不上是美好的回憶。

  想到甚爾曾經在他的軀干上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十字,五條憐就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心虛,在四目相對的那個瞬間更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只好沉默著頷首,連禮節性的笑意也忘了添上。

  其實也用不著笑的,畢竟夏油傑也不打算和她寒暄。只神色緊繃地看了她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加快腳步往前走,很快就消失在了樓梯的盡頭。

  呼——五條憐很慫地松了口氣。

  還以為要挨罵或是經歷什麼不愉快的體驗了呢。只被無視,可真是太棒了。

  她真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居然在為了這種事情而慶幸。

  再等上幾分鐘,五條悟就走出來了,一臉不情不願,顯然是猜透了五條憐的用意。

  「我說你怎麼突*然很殷勤地問我今天的安排呢。」他撇著嘴,不太高興的表情卻很像是故意裝出來的,「原來是要來找我,還帶著……呃啊,這小屁孩怎麼長得和他爸爸一模一樣!」

  「別問我這種問題啦,我沒辦法回答你。」

  五條憐手動幫他把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合攏,忍不住嗔怪起來。

  「誰叫你總是不答應我。沒辦法,我現在只能來面對面求你了。」她雙手合十,一臉真誠且虔誠的模樣像是在乞求神明大人,「拜托啦,天才的悟大人,請好好地指導我家孩子吧!」

  「誒?會很麻煩啦。」

  「我家孩子很乖的,才不會給你添麻煩呢。」

  「你肯定會這麼說的嘛。」

  明明是和小海膽息息相關的話題,小海膽本人卻被完全撇除在了話題之外。禪院惠對此倒是沒有什麼怨言,畢竟他也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麼。他好奇地睜大著眼,一會兒看看五條悟,一會兒又瞧瞧五條憐,發現了一個很了不得的事實。

  「你們一點也不像。」

  不太相似卻同是深藍色的兩雙眸子同時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雙眼眸寫著意料之外的欣喜,另一位則當然是大吃一驚。

  五條憐一下子摟住了他,滿臉都是欣慰:「說得真好呢惠惠!是啦,是啦,就是這樣沒錯啦!」

  五條悟忙著捂住自己快要掉下去的下巴:「果然連說話都像他爸爸一樣討人厭……」

  「你這是愛屋及烏。」

  「這明明就是事實。」

  感覺快要吵起來了,最後還是以五條憐重重的「哼」一聲作為收尾。

  「所以你真的不想收惠惠當弟子嗎?」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她立刻變回了軟和的態度,「我家孩子真的很聰明哦,人也很可愛。」

  五條悟別開腦袋,刻意不去看那顆圓滾滾的海膽腦袋:「嘁——」

  「而且繼承了十種影法術哦。」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絕對是個天才!」

  「這個嘛……」

  「所以拜托你了!」

  五條憐攥緊拳頭,一本正經。

  「需要我跪下來求你嗎?」她可是很認真的,「只要你樂意,我放下尊嚴對你土下座也沒關系哦!」

  反正她也沒多少尊嚴可說,要是簡簡單單土下座一下就能搞定,那絕對是最輕松的交易沒錯了!

  五條悟不高興地皺著臉,琢磨了好久才說:「不用了。」

  「不用我土下座的意思還是答應我了的意思?」

  「答應了的意思。」

  「謝謝你!」五條憐趕緊把禪院惠推過來,「快快,惠惠也快說謝謝。」

  「謝謝。」

  直到聽到這句話,五條悟的表情才看起來舒服了一點,大概是他心裡的某處角落成功地得到了滿足吧。

  目標達成,當然也沒有必要再在荒涼的郊外多做停留了。

  蹭著輔助監督的車回到市中心,再搭電車回家,五條憐心情好到哼著歌跨過閘機,帶著禪院惠和下班潮的人群一起擠進月台。

  說是下班潮,人倒是也沒有那麼多。遠遠地,還能看到一個背著吉他的瘦高青年,顯然不在社畜的行列之中……哦,不對。

  那不是吉他,應該是貝斯才對。

  一定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也可能是她哼著的小曲響亮到跨越了站台,青年抬起頭來,詫異地一愣,喊出了她的名字。

  至於五條憐,她在長長的十秒鐘過去之後,才終於想起了對方是誰。

  「……天滿同學?」


第144章 真是一對不懂搖滾樂有多好的沒品父子

  沒能想起天滿隼的名字,理由很簡單,純粹只是因為五條憐的腦袋卡住了,一時之間沒轉過彎來。大概也要歸咎於他又長高了一點,氣色也比病懨懨的高中時期好了不少,以至於她突兀地冒出來了「我認識的人中除了五條悟以外再也沒有這種身高的人了吧」的錯覺。

  真對不起他教給自己(但根本沒學會)的和弦,也對不起他輔導過(這些倒是成功了)的功課。五條憐笑得很抱歉,但她暗自希望這的笑容千萬不要暴露出自己對天滿隼的生疏。

  幸好幸好,他應該是沒看出來。也可能已經發現了彼此之間的僵硬氛圍,只是沒有說破罷了。五條憐趕緊扯開話題。

  「天滿同學還在積極地進行著樂隊的活動嗎?」

  她指了指天滿隼背後的貝斯,本人也下意識地聳起肩膀,瞄了一眼身後巨大的背包。

  「是啊。」

  「和高中的前輩們一起嗎?」

  「這倒不是。」他擺擺手,「我加入了別的樂隊。」

  「那,天滿同學現在就是專職當樂隊手了嗎?」

  記得他之前的志願是考大學來著,但具體要去哪所學校,五條憐一直都沒問過。最初是不想給他平添壓力——畢竟要幫忙輔導自己這個沒用家伙的功課就已經夠讓人頭大的了——後來則是完全把這點好奇心忘了個精光,就連畢業典禮的那天都沒有想起來一點。

  放棄大學跑去成為樂隊手……這種事情果然還是有點超乎想像。但要是天滿隼真的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她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的。畢竟她的意見也不重要嘛。

  沒想到(但也還算情理之中)天滿隼笑著擺了擺手,摸著鼻子說,自己還在大學讀書,樂隊只是業余的愛好。

  「就在早稻田,其實離上智還挺近的。有空的話,或許下次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玩。」

  他說得很輕松,但五條憐心裡想的是,他果然考上了比自己還要高上一個等級的學校,真是有夠厲害的。

  至於這禮貌性的「下次一起玩」的邀約,她也只打算聽聽而已。反正「下次再說」從來都只是一種用來推脫的說辭而已嘛。

  姑且一起坐了幾站電車,聊著聊著樂隊的事情倒也成功打發掉了這段無聊的時間。

  臨下車的時候,天滿隼遞上了一張海報,風格簡約且帥氣,寫著樂隊最近一場演出的時間。

  「如果方便的話……」

  他又開始摸鼻子了,很不自在的指尖挪到耳廓,仿佛他的臉上依然戴著那棉布的口罩。

  「你可以來看演出,也可以帶上小朋友一起。」

  他說的小朋友,當然是被五條憐宣稱為「我侄子」的禪院惠。

  「哦……好。」五條憐目不轉睛地盯著海報,心想到底是誰做的排版和設計,意外的簡潔好看,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緊接著說了一句,「我會去的。」

  天滿隼笑了,像是松了一口氣,終於垂下了始終不自在的手。

  車廂緩緩停下,天滿隼該下車了。但他大概是沒有留意到開啟的車門,與她說著樂隊的事情,直到關門的警示音吵鬧地響起,他才回過神來,急急地衝出車門,卻不忘向她揮揮手。

  「那就……下次見。」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拜拜。」

  「嗯。拜拜。」五條憐輕輕推著禪院惠的肩膀,「惠惠也快說再見。」

  可是禪院惠沒有吭聲,只是伸出手來,手掌晃動的幅度小到幾乎看不到。

  這是突然鬧起脾氣來了嗎?

  五條憐有點搞不懂他,當下也沒說什麼,直到換了個車廂,找到空位坐下之後,才聽到他磨蹭著開口。

  「那就是阿憐喜歡的人嗎?」

  她茫然地眨眨眼:「嗯?」

  「就是剛才的哥哥……叔叔?」他一時想不好合適的稱呼了,干脆老氣橫秋地說,「剛才的男孩子!」

  要是天滿隼知道自己在小屁孩禪院惠的口中被稱做事「男孩子」,不知道他會是什麼反應呢?考慮到天滿同學的性格一向很溫和,所以就算是聽到了,大概也只是會一笑了之,其他多余的話語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吧。

  對於天滿隼來說可能是這樣沒錯,但對於五條憐,她大可以放肆地大笑起來,摸摸禪院惠的腦袋,問他為什麼要這麼說。

  「因為你們兩個人看起來說話說得很開心的樣子。」小海膽很誠實地說,「而且,他也長得很帥氣,我覺得是阿憐你會喜歡的那種類型的男孩子。。」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什麼類型的男孩子?」

  「唔……」不知不覺,他居然漲紅了臉,「就是有這種感覺!」

  這是什麼小大人發言呀。

  五條憐還是笑眯眯,揚起的嘴角絕對一秒鐘都掉不下去了。

  「我們沒有說得很開心呀,只是正常的社交而已。」她拍拍海膽腦袋,「不用擔心不用擔心。」

  安心了嗎?不好說。禪院惠仰著腦袋看她,看起來總像是心有余悸的模樣:「阿憐喜歡的人真的不是他?」

  「不是哦。」她難得的在這個話題上很有耐心,「所以不可以在你爸爸面前隨便亂說,好不好?」

  「好是好啦……那阿憐也不會離開家裡咯?」

  繼小大人發言之後,莫名其妙的發言也冒出來了。五條憐一時沒聽明白,只好困惑地眨眨眼。

  「你在說什麼呢?」

  禪院惠一臉認真:「我在想啊,阿憐既然有喜歡的人,以後就會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不會待在家裡,和我還有爸爸在一起了。」

  五條憐一時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直到這趟列車停靠在了他們的目的地,她才像是回過神來。

  「……這些事情,你是從哪裡學來的?」她攥緊拳頭,不知道為什麼心髒漏跳了幾拍,「還是說,是爸爸告訴你的?」

  「電視劇裡說的呀。」

  「呼——電視劇啊……」

  不是甚爾說的就可以了。

  她瞬間覺得安心了,淤在胸口的一股悶氣也終於吐了出來,於是心髒總算能夠輕快地繼續跳動。

  「不能再看這種亂七八糟的電視劇啦。」她板起面孔嚇唬禪院惠,「你看你,都被電視劇裡的價值觀帶壞了。」

  「誒?」小海膽耷拉著面孔,看起來好可憐,「不能看了呀?」

  「對,我要控制你看電視的時間了。回家還是好好地畫畫吧。」

  「好吧……」

  小海膽垂頭喪氣,五條憐則心滿意足,牽著他的手走回家,一推門就看到了正泡在沙發上看著無聊肥皂劇的甚爾。她總算是知道這孩子是跟著誰學壞的了。

  趕緊搶走遙控器,關掉電視機,在甚爾滿不情願的嚷嚷聲中板正面孔堅定自我,絕對不被他的「不把遙控器還過來我就如何如何」的要挾動搖。

  「蠻好一個工作日下午,倒是去做一點有價值的事情呀!」她用遙控機輕輕敲打著甚爾的腦袋,把沒大沒小的做派演繹得淋漓盡致,「天天窩在家裡看電視算是怎麼回事?」

  甚爾癟著嘴,默默忍受著自己變成木魚的這個事實,並且總覺得自己的臉都要被遙控機砸扁了。

  「我能做什麼有價值的事情,總不可能出門工作去吧?」他仰起頭來,笑似的看著五條憐,「啊,我忘記了,有些人說著擔心我的安危,還說要養著我,所以我才不能出去工作的,不是嗎?」

  他故意用戲謔的語調說著他們之間早就已經達成共識的事情,聽得五條憐好不自在,估計是某種不可言說的羞恥心在作祟吧,也可能是「養著你」這種發言太曖昧了,一旦想到就忍不住要臉紅。

  早知道會有現在這麼尷尬的場合上演,那時候就不要說出這麼害臊的話語了……真後悔。

  明明那時候就已經喜歡上甚爾了的。

  眼下再接著懊惱,顯然是已經來不及了。既然如此,那還是趕緊跳過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說點別的令人愉快——或者也沒那麼愉快的話題吧。

  「反正都要打發時間了,要不要去看樂隊演出?」她從口袋裡掏出疊成八折的海報,在空中用力甩甩,攤開到甚爾面前,「是我高中同學正在玩的樂隊。」

  「別扯開話題。」甚爾可不打算罷休,「你沒忘掉自己的承諾吧?」

  「當然沒有。我已經和你表過忠心了,你忘記了嗎?」

  「沒忘記。只是再確認一下而已。」

  說到這裡,他才終於抬起眼皮,隨意地掃過一眼海報,絲毫提不起興趣的樣子。

  「搖滾演出就不去了。」他撇著嘴,「不太喜歡和搖滾相關的東西。」

  「好吧……惠惠要去嗎?」

  轉頭看禪院惠,他也滿臉抗拒,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整個人都透著警惕的感覺。

  真是……搞不懂他們父子。

  五條憐默默地把海報重新收好。

  「那我就一個人去咯?」

  「去吧。」甚爾擺擺手。

  「真的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去了?」

  「嗯。」

  ……行吧。

  真是一對不懂搖滾樂有多好的沒品父子。


第145章 具有升值空間!

  得到了甚爾的首肯(其實沒有他的肯定也完全沒關系吧?),在周六的夜晚,五條憐早早地就來到了位於下北澤的livehouse。

  她甚至來得有點太早了,以至於不得不在周邊的古著店裡逛了好久,買了一枚戒指和兩根項鏈,又去新開的北海道湯咖喱專賣店吃到肚子好撐,才總算是把時間磨蹭到了演出前夕。

  沒想到天滿隼的樂隊還算小有名氣,至少livehouse裡幾乎快被聽眾們占滿。她不太容易地在角落裡才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好在她就喜歡角落的氛圍。

  等待上幾分鐘,就是開場時間了。

  鎂光燈從天頂上落下,樂隊成員們投落的影子在舞台上彙聚成一處。在主唱握住話筒的那一刻,底下的觀眾很恰到好處地發出歡呼。五條憐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配合著也發出點歡鬧的聲音,手機卻自顧自地震動起來,一連響了好幾下。

  說實在的,五條憐真的很想完全沉浸在演出之中,一點也不想去管這一連串的震動到底以為著什麼。但想歸想,是否真的能夠隨心所欲,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譬如像是現在,她立刻就被未知的信息攫去了注意力,徹底成為了手機的奴隸,只能很心虛地背過身去翻起了未讀信息。

  不知道算不算是意料之中,發來一大堆短信的家伙是甚爾。

  至於他說的,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Toji:你不在家?」

  「Toji:跑去哪裡了?」

  「Toji:哦對,你去看搖滾樂隊的演出了,我忘記了。忽略到我剛才說的話。」

  「Toji:回家記得幫忙帶盒牛奶。」

  ……什麼嘛,這簡直比無關緊要還要無關緊要!

  為了這麼幾條消息而錯過樂隊開場時氣氛最好的一刻的自己是笨蛋!

  五條憐對著手機齜牙咧嘴,仿佛凶惡的表情當真能夠穿透一點八英寸的這塊屏幕,傳到遙遠的甚爾的身邊。

  難看的鬼臉做完了,郁悶的心情也表述完畢,她終於感覺平和了一點,自然也收起了恐怖的表情,默默敲打鍵盤。

  「Ryo:知道了。」

  下次再收到他的消息,她絕對不要立刻查看了——為了氣人的家伙不值得!

  五條憐氣呼呼地把手機收進口袋裡,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根本沒什麼好氣的。

  一抬頭,恰好與同樣站在舞台邊緣的天滿隼對上了目光。

  他今天穿了一件很白的襯衫,雖然和搖滾樂隊的現場多少有點格格不入,但是看起來的確有夠清爽,舞台的燈光襯在衣領上,投落下五色的光。

  看起來,他好像不怎麼專心,總是抬眸不知道看些什麼,只在必要的時候才低頭掃弦。奇妙的是,就算維持著這麼心不在焉的狀態,他居然都能毫不出錯地完成開場曲的演奏。五條憐莫名想起了高中時他和前輩們一起玩的樂隊,那時候他們總是沒辦法好好地排練完幾首歌。

  看來天滿同學也成長了不少呢——冒出這種念頭的五條憐覺得自己很像是個嘮叨的老媽子。

  就這麼心不在焉地搜尋了幾個來回,他們的視線終於交彙在了一起。五條憐莫名冒出了一絲尷尬,大概是因為她剛才光顧著回復甚爾的消息了,根本沒有在認真觀看演出的那點心虛感正在作祟吧,所以她笑了笑,怎麼想都覺得自己的笑容顯得很笨拙很刻意。

  一定是出於禮節性的回復,天滿隼也回以一笑,騰出按在弦上的一根手指,向她輕輕揮動著,像是在同她問好,於是她也豎起手掌,小幅度地晃晃。

  第三曲才剛剛結束,手機又開始震動起來了,不用想,八成又是甚爾的消息。真麻煩。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說絕對不會再輕易查看甚爾發來的短信了,但果然好奇心還是按捺不住。

  啊,絕不是因為她在乎甚爾哦,絕對不會是出於這種原因的!

  趁著MC環節剛剛結束,五條憐掏出手機,飛快地瞄了一眼。

  「Toji:你什麼時候回家?」

  居然問她什麼時候回家,真是稀奇!

  五條憐努力壓住嘴角的弧度,不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小人得志的家伙。

  「Ryo:怎麼,在擔心我嗎?」

  「Toji:惠說想和你玩游戲。他不樂意和我玩。」

  行吧……

  就當是甚爾想念她的借口好了。

  在自我安慰這一方面,她已經算得上是天才了。

  「Ryo:演出一結束,我馬上就從下北澤出發。」

  所以演出結束到底是什麼時候呢?甚爾真想追問她,不過最後還是沒有把這句話發過去——從五條憐的回復中,他已經感覺到一股強烈的不耐煩了,顯然有些人已經開始嫌棄他了。

  甚爾不爽地皺著鼻子,把手機丟到一邊,轉頭戳破了禪院惠滿懷期待的泡泡。

  「阿憐暫時回不來。」他說得很直白,「你要麼和我玩,要麼自己玩。」

  「哦……」

  只嘀咕了這麼一句,禪院惠就不說話了,轉頭把賴在沙發扶手上的醜寶搬下來,看來是絕對采納甚爾的第二條建議——也就是自己玩的這個選項了。

  玩著玩著,似乎聽到這孩子在嘀咕著「果然那家伙會把阿憐搶走」之類的話。

  「在說什麼呢?」

  其實甚爾也沒那麼在意,只是忍不住想要多嘴問一句而已。

  抬起頭,禪院惠看起來氣呼呼的,但完全不知道他在氣什麼。只見他義憤填膺的,幾乎要說點什麼了,話都到了最邊,卻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趕緊捂住了嘴。

  「沒事。」他搖搖頭,像是為了要說服自己似的,又一疊聲說,「沒事沒事沒事。」

  「真的沒事?」

  這孩子的狀態怎麼看都不對勁。

  雖然真的很想好好地追問一下,但真不想承認,以甚爾他在禪院惠心裡的地位,大概是追問了也得不到答案的。既然如此,他干脆也不要多費勁了,撇撇嘴就當是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一小時後,五條憐就回來了,大概是如約地在演出結束後回來了吧,整個人如沐春風,心情好到開始哼起了他從沒聽過的曲子,大概是在這場演出中聽到的什麼歌吧。

  「甚爾,你看!」

  她把手裡的海報攤開來給甚爾看,得意地指著寫在上面的金色簽名。

  「天滿同學送給了我他們樂隊的海報,還簽名了!等到以後樂隊出名了,說不定這就會成為無價之寶喲!」

  「是嗎?」甚爾看起來不太提得起勁的樣子,海報也只瞄了一眼而已,倒是多嘴問了句,「『天滿』是誰?」

  五條憐眨眨眼:「我同學呀。就是邀請我去看今天的演出的那位。」

  「哦……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來著。」

  甚爾懨懨地應著。她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對這件事這麼提不起興趣。而五條憐還在眯著眼看他,帶著幾分嗔怪的意味,這副表情當真像是准備張嘴嚎叫的小白貓。

  「你呀,一點都不認真聽我說話。」她自顧自給甚爾治罪,「不認真!」

  莫名其妙就冠上了一個糟糕的評價,他一點都不准備放在心上,往耳邊甩甩手,就算是甩開了她的這句「不認真」,話題也被輕巧地扯開了:「那演出呢,有意思嗎?」

  「演出呀?還可以吧。」她又抖了抖手裡的海報,「所以我才覺得海報會有收藏的價值嘛!」

  「……行吧。」

  無話可說了。

  甚爾看她歡歡喜喜地把海報收進文件夾裡,隨後文件夾又被藏進了書櫃的最深處,看來她確實懷揣著一顆真誠的希望海報快快升值的心。

  「下次我們一起去看樂隊的演出嘛,好不好?」她還是笑吟吟的,「livehouse真的很有趣哦!」

  他也依然固執,像是心頭梗了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化作一句硬邦邦的:「不感興趣。」

  「好吧……」

  既然甚爾不感興趣,那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去看樂隊的演出了。

  哪怕只是為了讓簽名海報實現價值最大化,順便為高中同學的偉大樂隊事業提供助力,她也必須要好好地支持天滿隼的樂隊才行了!

  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甚爾有多麼不喜歡搖滾樂隊。每次從下北澤回來,他都是一副微妙的表情,陰沉的面孔讓人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更糟糕的是,露出這番掃興表情的甚爾本人又從來不說掃興話語,這份詭異的沉默更叫人覺得心情復雜了。

  是不是最好別逆著他的喜好,少看點搖滾樂隊比較好呢?

  大概是在看了第五次演出之後,五條憐才冒出了這種念頭。

  念頭尚未付諸實際,忽然聽到天滿隼在喚她。

  見面的次數太多,姑且算是混熟了,大概是從第三次演出開始,他就能很直白地稱呼她為「五條」,而無需加上累贅的「同學」這一後綴。

  「嗯?」五條憐停下亂七八糟的思緒,衝他一笑,「怎麼了?」

  可別是要問她對今日演出的感想呀。她最怕這種索求反饋的環節了。

  很難得的,天滿隼又帶上了口罩,可能是最近流感頻發——二月份的天氣總是這樣。

  他潮紅的臉色藏在口罩下,話語幾乎也要被罩住:「稍微有點唐突,但是……想問問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呀?」五條憐在腦海中把日程表過了一遍,「應該是沒什麼事的。」

  「那麼……」

  他很不自然地扯了扯口罩。

  「我們明天一起出去玩吧,可以嗎?」


第146章 明天是——?

  五條憐不想做一個掃興的家伙,但在聽到天滿隼話語的這一刻,她腦海中跳出的最為鮮明的念頭的居然是,他那時候說的「下次」居然不是什麼隨便說一說的客套發言。

  想想也是,天滿隼一貫是個還算真誠的家伙,大概也是說不出什麼拉扯的客套話吧。

  既然如此,是不是應當為此小小地高興一下呢?五條憐不確定。

  她呆愣愣地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她想她應該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只是還沒有探明這份違和感究竟源於何處,所以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沉默的幾秒鐘當真難熬,能明顯看到口罩下天滿隼的面龐一點一點褪去血色,變成很緊張似的蒼白。最後也是率先由他開口的,說了一句抱歉。

  「我知道,我的邀約來得有點太著急了。怎麼有人會提前一個晚上才倉促地邀請別人一起出門玩呢?真不好意思,是不是給你帶來壓力了?」他訕笑著,摸了摸後腦勺,不經意間把凌亂的發絲揉得有點亂糟糟的,「如果你覺得不方便的話,拒絕也完全沒關系。是我欠考慮了。」

  「啊……沒有沒有。」忽然就收到了抱歉,五條憐莫名感覺好愧疚,連忙搖頭,順便給自己找了個最為合適的借口,「我剛才只是在……在想明天的日程安排而已。嗯。」

  謊話又信手拈來了,說出口來也臉不紅心不跳的。五條憐甚至絲毫不覺得說了謊的自己有多麼羞恥,仔細想想,這才是最糟糕的事情吧。

  但她決定先把羞恥感撇到一邊,笑著點了點頭:「好呀,我們一起去玩吧。」

  空調風倏地變得很熱,把天滿隼的臉頰吹出一點潮紅色。五條憐看到他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真的嗎?」

  他簡直像自己一樣,總是下意識地發出質疑。她忍不住又笑了——這下倒是很真心的笑。

  「我又不會騙你。」

  啊,不對,剛剛才騙了人家呢。不過這應該不重要吧?

  五條憐垂下手,指尖悄悄抵在一起,發出的摩挲聲很快就被話語蓋住了:「想好去玩什麼了嗎,桌游或者別的什麼的?不過,桌游的話,人多一點更好玩吧,要叫上樂隊的小伙伴一起嗎?我也可以叫上我的朋友一起來哦。」

  不知道甚爾喜不喜歡桌游。

  五條憐已經想好了,就算他像討厭搖滾那樣討厭桌游,她也一定要把他拽到這個玩樂的場合之中,權當是對於他從來不看樂隊演出的報復。

  「不是的。」天滿隼顫抖的指尖指了指自己,「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出去玩,可以嗎?」

  兩個人啊……兩個人可以玩什麼有趣的東西呢?真想好好追問一下,但這麼做好像不太禮貌。

  沒有怎麼猶豫,她還是點頭了:「好。」

  似乎看到他悄悄地攥緊了拳頭。是很高興嗎?

  「我明天來接你,好嗎?」

  「啊……好。」

  一說到這個份上,忽然感覺「出去玩」這件事變得格外真實了。明明是自己說出了同意的回復,但在意識到這份真實感的當下,五條憐還是莫名地戰栗了一下,無所適從的別扭感很快就攫取了所有的心神。

  她也不太確定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大概是跟著天滿隼一起走到了小田急線的車站口才分開的,回到家了也還是覺得迷迷糊糊。

  明天要和天滿隼一起出去玩……這件事該和甚爾說一下吧?省得他多擔心——雖然他好像也不太擔心自己的樣子。

  甚爾這家伙呀,只會故意在自己高興的時候利用短信轟炸的方式影響自己享樂的心情。

  但不管怎麼說,既然同住一個屋檐下,還是把自己的行蹤好好地彙報一下吧。

  「我明天和同學出去玩哦。」頓了頓,她補上一句,「可能會晚點回來,晚上不用等我一起吃飯了。」

  刻意的後半句,仿佛「不一起吃飯」才是整段話的重點。

  甚爾「哦」了一聲,似乎根本不在意。五條憐不太高興——他倒是快說出點掃興的話,就像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呀!

  「你都不問問我和誰一起出去玩嗎?」

  「肯定是那個樂隊男唄。」他看起來還是滿不在意的,「你最近老是和那個樂隊男混在一起玩。」

  「哪有『老是』啊,你不要亂說。」

  最多就是經常支持樂隊的演出而已,他所說的「混在一起玩」,明天才是1回 呢。

  甚爾不否認,只是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聽起來真像是嘆息,忽然問,明天是幾號。

  「你自己看日歷呀。」五條憐故意和他賭氣。

  「太遠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甚爾抱怨這,「你幫我看一眼。」

  「知道啦。」

  五條憐不情不願地從房間挪到廚房。家裡的掛歷不知道為什麼總擺在廚房裡,這個深奧的問題需要和掛上日歷的甚爾本人詢問。

  看一下……哎呀,日期不對。今天已經是周三了。都怪有些懶惰的家伙(其中包括了五條憐自己)忘記在日歷上畫叉了。

  趕緊把已經度過的日子全都劃掉,明天應該是十四日。

  二月十四日。

  日歷上的這一天,標注為情人節。

  五條憐呆愣愣地看著花體字印刷的「Valentine'sDay」,很不爭氣地呆愣了三秒才反應過來。

  真不該怪她遲鈍,但她真的沒有意識到明天是什麼節日——她也從來沒過過情人節呀!

  高中的時候,有那麼兩年,班上的同學會送給她義理巧克力,但是她本人卻是一次都沒有送出過著帶著甜蜜意味的糖果,每次也只有在收到巧克力的時候才會後知後覺地冒出「啊終於又到戀愛的節日了」的念頭。

  除此之外,二月十四日就只是二月十四日而已,與一年中剩余的三百六十四天——偶爾是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任何區別。

  「你看好了嗎?」

  久久沒等到回復,不耐煩的甚爾開始催起來了。

  本來看到「情人節」就煩,被催促就更煩了。

  「你自己過來看!」

  她沒好氣地說,也難怪甚爾也會氣惱地回復一聲「啊?」了。

  「啊」歸「啊」,他還是不情不願地過來了,擠到五條憐的身邊,目光與她一樣落在了花體字的「Valentine'sDay」上。

  然後就是沉默了。不算多麼漫長,但絕對相當不好受的沉默。

  「明天是十四號?」

  甚爾率先開口,五條憐則是沉悶地「嗯」了一聲。

  「然後,你要和樂隊男出去玩?」

  「嗯。」又是很蒼白的應答。

  「行吧。」

  「干嘛?」五條憐對他的反應很不爽,「你眼紅了嗎?」

  甚爾斜眼睨著她,滿不在意似的:「我有什麼好眼紅的?」

  是了,甚爾有什麼好眼紅的呢?倒是說出這話的自己像是率先方寸大亂了。

  五條憐漲紅了臉,真後悔自己說出了這種傻話。她干脆不吭聲了,轉頭躲回房間,但「情人節」三個字還是在腦海裡盤旋個不停,怎麼都安靜不下來。

  如果不知道明天是情人節,那她還能保持著一副清澈的愚蠢前去赴約。可現在知道了,總覺得什麼都好像變味了。

  而且,自己是不是應該帶上巧克力呢?就算是義理巧克力,也比兩手空空地前去赴約好一點吧。

  瞄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天色正在訴說著深夜的事實。現在就算是想要再去買巧克力,大概也來不及了,最多只能在便利店買到便宜且工業化的袋裝巧克力了吧。

  什麼都不准備,顯得自己像個遲鈍且失禮的笨蛋。如果准備了,又會讓場合變得過分曖昧吧。五條憐拿不定主意。

  「甚爾。」她探頭探腦,「你想吃巧克力嗎?」

  「突然說這個干嘛?*」

  「不干嘛。」五條憐才不要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呢,「就是隨便問問。你想吃的話我下樓去買。」

  「不吃。」

  「好吧。」

  那就不准備了。反正連甚爾都不想要巧克力。

  姑且是做出了一個決定,那麼五條憐是否因此而覺得舒坦一點了呢?抱歉,完全沒有。

  她一整晚都沒有睡好,准確地說應該是連睡眠時間都短得可憐。一覺醒來,黑眼圈幾乎都要掉到地上去了,嚇到本人都對此吃了一驚,只好撲上更多的粉底和遮瑕,才總算是變回了人模人樣的狀態。

  「那我出門咯?」走之前,也不能忘例行彙報一下。

  甚爾擺擺手,看起來並不在意:「去吧。」

  「我會早點回來的。」

  「嗯。」

  他依然是那副事不關己的狀態。真氣人。但五條憐可不想懷揣著氣呼呼的心情赴約,只好把他的冰冷態度完全撇開,連「再見」也沒有說就出門了。

  天滿隼的車早早地停在了樓下,無需等待就可以出發了。

  絕對是錯覺,在拉開車門的瞬間,她感覺到了從高處投下的視線,而拿到實現一定在追隨著自己。

  是甚爾在看她嗎?也許吧。

  既然他連說都不願意說的話,那就當做他的視線根本不存在吧。


第147章 一場「約會」

  五條憐感覺自己正在和甚爾賭氣,盡管賭氣的理由和目的全都不明確。可以說,她就是純粹地氣悶著,就算坐上了天滿隼的車,她還是覺得滿心郁悶。

  「怎麼了嗎?」天滿隼總是在打量她的表情,「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誒……是嗎?」

  她承認自己確實是有一點郁悶沒錯,但不至於連情緒都浮到表面吧。

  五條憐趕緊甩甩腦袋,決定把甚爾煩人的影子從腦海中丟出去。

  成功了嗎?不好說。至少在這一刻,她確實沒有再想到禪院甚爾這個惱人的家伙了。

  「只是出門前和家裡人稍稍鬧了一點不愉快而已。」她隨便找了個借口,「沒什麼要緊的。我已經把這件事忘了個精光!」

  「是嗎?那就好。希望不會影響到今天出游的心情。」

  「不會不會,天滿同學就放心吧。」她笑著擺擺手,努力讓自己的心情也同自己的笑容一樣明媚起來,順便扯開了話題,「今天我們去哪裡玩?」

  昨天完全沒討論過這個問題,以至於今日的出游計劃都成了完全的未知,倒是讓人有點期待呢。

  「我們去水族館吧。」他看起來滿懷期待,笑著詢問她的意見,「好嗎?」

  「水族館呀——」

  面對這樣一雙笑意吟吟的眼睛,就算真的不那麼喜歡水族館,五條憐也實在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語了,扯著嘴角,勉強著自己點了點頭。

  「水族館蠻好的呀。」甚至連違心的話語也能順暢地說出口了,「我們出發吧。」

  「好……對了。」

  在扣下安全帶的時候,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也可能是刻意地等到了現在,他探身到後排,摸出了一個扁扁的卻很精致的紙盒,遞到她的手上。

  「是巧克力。」他說,「今天是節日嘛,所以想著要送你一點什麼才比較合適。」

  五條憐的臉很不爭氣地一下子紅了:「唔……謝謝你……真不好意思,我什麼都沒有准備。我完全忘記今天還是一個節日了。」

  謊話又冒出來了——她好像總是在對天滿隼撒謊?真是糟透了。

  也許是這句謊言說得足夠精妙,也可能是他並不在意這點小事,只是笑著擺擺手,說沒關系。

  「我的心意能夠送到你的手上,這就足夠了。」

  他總是能說出這麼紳士的話語。

  如此一來,襯得五條憐的感謝都好蒼白了。她抓著巧克力的盒子,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姑且算是應付過去了吧。

  說是要去水族館,但此行的目的地似乎並非局限在了東京二十三區的範圍內。

  看著汽車駛上高架,五條憐最初還沒有意識到不對勁。當寫著「鐮倉方向」的指示牌出現的時候,她依然沒有冒出什麼不妙的預感。

  大概是在熟悉的那片藍色大海與遠方的江之島終於出現在車窗前時,她才終於反應過來,他們來到了鐮倉。

  既然如此,那他們要去的目的地,大概就是……

  當車駛進江之島水族館的時候,五條憐徹底心死了——原來他們的終點真是這裡。

  大概算得上值得一提的是,在上次來過這裡之後,水族館進行了一次巨大的翻修,徹底改頭換面,連名字也變成了「新江之島水族館」,完全可以將這裡當做是一個嶄新的地方看待。

  話雖如此,五條憐果然還是心有芥蒂,車還沒停穩就忍不住四下張望了。

  不會在這裡遇到夏梨姐吧?

  在冒出這番愚蠢念頭的當下,她就立刻否決了自己。照之前聽說的,夏梨應該嫁去了大阪才對,絕不可能再出現在鐮倉了。

  但是……萬一呢。

  要是當真再度相見,她要擺出怎樣的態度面對夏梨呢?至於那般高傲的大小姐,在時隔多年之後,她又將如此看待自己?一切都是未知,而她此刻最討厭的就是未知。

  五條憐知道自己真的很不安,也知道東張西望的自己看起來真的很奇怪,也難怪天滿隼會主動問他是不是還好。

  「我開車技術太差,讓你覺得不舒服了嗎?」

  他倒是貼心,連台階都准備好了,可惜五條憐實在不好意思就這麼順著他的意思踩下去,只好連忙擺擺手,解釋說:「沒有的事。只是我以前就住在鐮倉,想著會不會在這裡遇到認識的人呢。」

  可惜在這裡認識的人就只有夏梨一個而已,並且五條憐也不想要遇到她。

  「對了。」還是先別去想那種掃興的或是讓人不高興的事情了吧,她立刻扯開話題,「說起來,為什麼要來鐮倉的水族館呢?開車還挺久的呢。」

  「因為這裡引進了一條新的虎鯨,貌似是關東地區的首條大型鯨類。這麼特別的事情,我想你也許會感興趣的。」

  「啊哈哈,是這樣呀——」

  真不好意思說,其實她對於水族館這個地點就不感興趣。

  但來都來了,當然不可能違背對方的好意,掃興的話也是絕對不能說的。買了票,這就入場吧。

  果然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也可能是過去的記憶褪色得厲害,走在新江之島水族館裡,當真像是行走在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之中。龐大的魚缸裡裝著鮮艷的熱帶魚與搖曳的水母。她沒有找到海豚的蹤跡,或許那只撞向玻璃的海豚已經消失無蹤,或是徹底壽終正寢了吧。

  繞過三個場館,虎鯨就露出蹤跡了,人群擁擠在玻璃前,舉起的相機們迫不及待地捕捉著那光滑黑色的影子。五條憐也帶了相機,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太想要拿出來,看到蜂擁的人群也心生退卻,一點都不想擠到前面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遠遠地欣賞著這頭美麗的水中巨獸吧。

  虎鯨緩緩浮向水面,隔著厚重的玻璃與人造海水,依然能夠聽到它噴氣時發出的巨大動靜。

  吸飽了氧氣,它再度沉回水中,尾鰭幾乎沒有擺動,仿佛巨大的身軀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沒入了水底。

  游到盡頭,轉身,再度游到盡頭。龐大魚缸在巨獸的認知中或許也只是一個小房間,而它只能不停在其中踱步,久久無法停下。

  「像小狗一樣……」五條憐喃喃著。

  她知道自己說出了一句很奇怪的傻話,也難怪身旁的天滿隼會輕笑出聲了。

  「虎鯨是自然界最聰明的捕手,幾乎可以不用加上『之一』。」他告訴五條憐,「虎鯨還會成群結隊地圍獵幼年的座頭鯨。」

  「是嗎?」真難想像啊,「它們會咬死小鯨魚,就像是鬣狗那樣?」

  「差不多吧。虎鯨會輪番將幼年的小鯨魚壓到水底,這樣小鯨魚就沒辦法來到水面呼吸氧氣了,幾個回合下來就會窒息而亡。因為虎鯨知道小鯨魚是自己的同類,也知道自己是沒有氧氣就無法活下去的動物。」

  「用自己的弱項推斷出了對方的薄弱之處?」

  「差不多是這樣沒錯。」

  「是嘛……」

  魚缸中的虎鯨還在不停不停地繞著圈,藏在黑色皮膚下的眼睛究竟在看著什麼呢?五條憐幾乎要以為它眼下的兩團白色斑紋才是它真正的眼睛了。

  「真好呢……確實是一種很聰明的生物呢。」如果此刻站在魚缸前,那這層淺藍色的玻璃一定能夠淡淡地映出她的笑容,「我想,我要開始喜歡上虎鯨了。」

  充滿智慧而暴戾的漆黑色生物,她真的很中意。

  在虎鯨的魚缸前真的駐足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意識到有點太久了,而在這段時間裡,天滿隼一直很耐心地等待著,時而看看游動的巨獸,但更多時候似乎實在看她,只是五條憐並未發現——她的心思全都掛在虎鯨的身上了。

  看過虎鯨之後,其他展館裡的小魚們,也就全都失去了吸引力。快快地掃過那些無趣的魚缸,出口處果然還是紀念品商店。五條憐買了一條小虎鯨。

  「回家送給我家惠惠玩。」她笑眯眯的眼睛裡帶著幾分狡黠的得意,「他肯定會很喜歡的。小時候我帶他來過這個水族館哦——不過那時候這裡的名字還是『江之島水族館』。」

  天滿隼也笑了:「現在,你可以告訴他虎鯨的捕獵方式了。」

  「當然啦。這麼有趣的事情,肯定不能對那孩子藏著掖著。」

  在水族館度過了比想像之中更久一點時間。回到東京時,已經是傍晚了。本來以為晚飯會在隨便什麼小居酒屋解決的,或者干脆早點各回各家,就此結束今天難得的外出游玩,但沒想到,天滿隼卻帶她去了銀座的旋轉餐廳,多少有點讓她意外。

  如果知道晚飯會安排在旋轉餐廳,她就穿得更人模人樣一樣了。

  倒不是說她打扮得有多麼奇怪啦。只是厚重的毛衣配上寬松的牛仔褲,還有舊到被磨破了一大塊皮的馬丁靴,怎麼看都實在和周圍穿著連衣裙的女孩子們格格不入。

  仔細想想,今天一見到她天滿隼就揚起了嘴角……不會是在想自己穿得有夠不得體的吧?


第148章 第一次的花束

  想到自己可能被天滿隼嫌棄了的這個可能性,五條憐頓時覺得不自在起來了。當然了,這點顧慮,她肯定是不會說出口的。

  就算是穿得不太端莊,自己也是消費者沒有錯——怎麼能對消費者指手畫腳呢!

  這麼想著,她的底氣瞬間變厚了,不過在拿起菜單的時候還是習慣性地計算起了賬單的總價,暗自想著如果是帶禪院惠過來,這孩子會點什麼菜。

  不如下次帶著甚爾和小海膽一起來吧?到時候就讓甚爾付錢好了,這樣一來,自己就用不著去計算賬單的費用了,多輕松!

  想著甚爾不情不願付錢的樣子,五條憐忍不住要笑。

  似乎恰是在揚起嘴角的那個瞬間,一束花突兀地來到了她的懷中。

  要說沒有被驚訝到,這絕對是假話無疑。五條憐下意識縮了縮肩膀,總覺得是什麼奇怪的東西來到了自己身邊,直到花粉生澀的氣味傳入鼻腔,她才反應過來,這只是一束普通的花而已。

  或許也沒有那麼普通。滿天星點綴在完美無瑕的淺粉色玫瑰之間,還有更多她說不出名字,但是色澤如此鮮艷,很像是交融得很完美的調色盤。

  「送給你。」

  拿著花的天滿隼這麼說。

  五條憐很不爭氣地愣了兩秒鐘,這才抬手指指自己,像個笨蛋似的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肯定是被她的笨蛋反應逗笑了,天滿隼抿著唇,眯起的眼眸中也漏出笑意。

  「美麗的花送給美麗的人。」

  說完這話他就害羞了,漲紅著臉,習慣性的抬起手摸摸臉頰,大概是想要扯一下口罩吧,可惜現在他可沒有帶著口罩。

  說實在的,五條憐也有點不好意思,心中不妙的預感更加強烈,卻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才好,只好扯了扯嘴角,很小聲地道了謝,接過她遞來的花。

  這還是第一次收到花呢……怎麼偏偏是在今天、是在這個場合呢。

  五條憐的心髒突突地跳得厲害,比起高興此刻冒出更多的情緒居然是憂慮,簡直是瘋掉了。她微不可查地搖搖頭,決定不要再沉浸在負面情緒之中,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

  「完全沒法發現你是從哪裡拿出花來的。」她決定開個小小的玩笑,「難道天滿同學你還在簡直當魔術師嗎?」

  他撓撓頭,居然不否認:「算是一點小小的魔術吧。也要慶幸你看菜單看得很認真。」

  「是嗎?」五條憐臉紅了,抱歉地笑笑,「我太餓啦。」

  「五條你總是很坦誠呢。」

  「我嘛?」

  難以置信。

  她才不坦誠呢,只有天曉得她隱瞞了多少的心思,又說過多少的謊話。

  但正因為只有天知道,所以在天滿隼的眼裡,自己大概真的只是一個很坦誠的形像吧。

  「正是因為這樣,」他喃喃著,像是在自言自語,「所以我才……」

  所以,怎樣呢?

  五條憐等待著他的後半句話,可他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只是笑著搖頭,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句自言自語而已。

  心髒又要不安地跳動起來了。她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胃口,天滿隼吃得也不多,結果還被餐廳的經理擔心說是不是餐點不合胃口。沒辦法,只好解釋說,是剛才去了很遠的地方,路上有些奔波,疲憊感磨損了對美味的感知而已。

  「看。」目送著經理走開,五條憐轉頭對天滿隼說,「我也不是什麼時候都很坦誠的。」

  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破壞他心中對於自己的印像,但他依然只是笑笑:「我知道的。」

  他知道呀……

  五條憐越來越摸不透他的想法了。

  就算是抱有未知,天滿隼依然開車送她回家了。

  駛到家樓下,迫不及待地已想要想要回去,他卻忽然叫住她。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他說。

  五條的手幾乎都快要握住門把手了,聽到這句話才遲疑著收回。

  「你是說幫你帶作業的那一次嗎?」她不打算裝傻,但也不想表現得太過機敏,「那次怎麼了嗎?」

  「雖然嘴上說沒關系,但其實你等得很不耐煩吧?」

  要不要撒個謊呢?

  五條憐稍稍糾結了一下,選擇回以一笑:「事到如今,還想再和我道歉嗎?」

  「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會說的。」他也笑了,「就算你和我客氣說『根本沒有這回事』,我也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喲。」

  「啊是嗎……」她感覺好尷尬。

  天滿隼似乎還沉在回憶裡,望著車燈的方向。

  「我還記得那天,車燈照亮了家門,也照亮了站在門口的你。你就像是很突然地跳入了我的視野之中。知道嗎?其實我有點被嚇到了,因為我還沒有見過你,但我看到你把一張便簽紙匆匆地塞進課本裡。

  「後來我發現了那張便簽紙,上面還寫著時間。所以我想,你肯定等得很累了,所以才要把時間寫下來,暗示著你有多麼辛苦。五條同學一定是個很有趣而且很坦率的家伙,我當時這麼想。

  「可能就是在看到那張便簽紙的瞬間,我就已經……開始喜歡你了吧。」

  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在狹小的車廂內回蕩不止。

  喜歡——喜歡——喜歡——

  身旁的這個人,很輕松地說出了「喜歡」。

  或許他也不那麼輕松,因為他整整等待了一天……不,不止一天。

  他等待了很久,才將這句本該很簡單的話說出了口。

  但至少,他說出來了。與縮頭烏龜的她截然不同。

  該說是有點意外嗎,還是震驚,又或者早就已經有了相應的准備?五條憐的心髒並沒有跳動得那麼快,相反甚至變得有點緩慢,粘稠的血液裹挾著亂七八糟的思緒游走在全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一刻都不願意停歇。

  他分明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為什麼能夠將「愛」說出口呢?不害怕這份心意彈到冰冷的牆上,就此變成碎片嗎?

  在道出心聲的瞬間,他在想什麼,又在渴求什麼呢?

  既然說出了愛,那所奢求的東西一定也是愛沒有錯。他如何能夠篤信,自己就是可以給予他愛的那個人呢?

  到了這一刻,心中最強烈的情緒,竟然是很可笑的困惑。五條憐艱難地抬眸,想要知道答案,卻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看天滿隼,只能望向車內後視鏡。他們的視線在鏡中撞在一起,片刻後又匆忙分開。

  很糟糕的是,五條憐無法從他的眼眸中讀到答案。

  更加糟糕的事情當然是,她根本無法給出回答,就連簡單的一個「我」字都說不出口。到底是什麼扼住了她的脖頸,害她連呼吸都變得凝滯了呢?

  沉默大概足夠成為答案,但是否願意接受事實,這又是另一個層面的顧慮了。

  五條憐覺得自己沉默了很久,久到車上的空調風都吹暖了冰冷的手指。她恍然意識到,懷裡還抱著天滿隼送給她的花束,沉重的分量壓得手臂酸痛,生澀的花香氣更是變得愈發刺鼻。她動了動唇,依然沒能說點什麼。

  最後,是制造了這份沉默了天滿隼自己打破了僵局。

  「很晚了,你該快點回家了吧?不然家裡人會擔心你的。」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溫柔,仿佛剛才的沉默根本不存在,也與僵硬著面孔的五條憐格格不入。真佩服他呢。

  「我不會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再把你留到很晚了。」

  「……好。」

  他送她到樓下。

  來自頭頂的視線還存在著嗎?無暇顧及了。內心絕對變成了一團亂麻。她沒有感覺到天滿隼輕輕地捏住了她的手,只聽到他說,如果她需要時間思考,他會願意等待的。

  真是……很大方呢。

  而不坦誠的五條憐,除了「好」之外,給不出任何答案。

  捧著花和巧克力回到家裡,依然覺得大腦懵懵的。

  家裡是黑漆漆一片,她也不太想要開燈,只是遠遠地看到沙發上有一道更黑的影子。她想她應該說一句「我回來了」,即便影子只給了一聲「嗯」作為回答。

  果然,這種感覺還是太奇怪了。

  捧著花站在玄關,五條憐有點不知所措。是不是該把花藏起來呢,但藏起來是不是更奇怪了?還有巧克力,該怎麼處理呢,現在立刻馬上吃掉嗎?

  根本來不及做出決定,沙發上的影子已經投來了目光,也一定穿透了昏暗的視野,看出了她很為難的表情。

  「今天去哪裡了?」甚爾問她。

  五條憐磨蹭著走到客廳,話語也磨磨蹭蹭:「水族館。新江之島水族館。」

  「跑去鐮倉了,這麼遠?」

  「是啊。去看虎鯨了。」

  「你不是不愛去水族館?」

  「他想去。而且開車的也是他。」

  所以,沒辦法拒絕嘛。

  五條憐相信自己這話說得沒有歧義,可甚爾還是從鼻子裡噴出了一聲輕哼。

  他生氣了嗎?或許吧。但他有什麼好生氣的?

  她思索著一切有概率實現的可能性,於是她想到了。

  她想,甚爾會不會是嫉妒了呢。


第149章 丟掉吧

  好像,冒出了什麼很了不得的念頭?

  五條憐在心裡嗤笑著自己的幼稚。

  甚爾這家伙,才不會為了她而嫉妒呢。

  要是他真的冒出了這種多余的情感,只能意味著,他也同樣……

  五條憐猛甩腦袋。有點想太多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任由疑惑在心中發酵,她把鑰匙隨手丟到桌上,巧克力也一起丟了過去,砸出很響亮的「啪」一聲。稍稍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坐到了甚爾身旁。花香味一下子變得更加濃郁,甚爾忍不住皺了皺鼻子,別過頭去。

  即便如此,玫瑰的氣味還是鑽入鼻腔,讓他幾乎想要屏住呼吸才好。

  「還收到花了?」他小聲嘀咕。

  簡單的問話被他說得很有種嘲諷的意味。至於內心是否真的滿懷嘲弄,他也不知道了。

  反正這話落在五條憐的耳朵裡,意外得非常不讓她喜歡。

  「是啊。」她干脆也變得尖銳起來,權當是對他的復仇,「是我第一次收到的花呢,你要看看嗎?」

  「不要。」

  「看看嘛。」五條憐硬是把花推過去。

  「都說了,不要。」

  他推開了幾乎要懟到臉上的花枝,煩躁感翻了個倍。

  話題最好趕緊從這束花或者是今天發生的事情上轉移走吧,至少他這麼期待著,但是事情似乎並不那麼順心如意。只消停了兩秒鐘,她就又開始說起花的事情了。

  「家裡沒有花瓶呢,怎麼辦?」

  他連「嗯」都懶得說,只有五條憐一個人在自顧自說個不停。

  「都怪我們從來都不買花。」她撫弄著花束,把粉色的包裝紙碰撞出沙拉沙拉難聽的聲音,「以後要買一點嗎?感覺很有意思。而且也很漂亮」

  「隨便你。」

  「那,要把花放在哪裡?干脆直接不拆來了,擺在桌上,可以嗎?」

  「隨便你。」

  還是這樣的回答。

  說實話,五條憐很不高興。她討厭甚爾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是自己的事情那麼不值得讓他側目一下嗎?

  沉默了很久,她又說:「……花,真的不看一眼嗎?」

  「不看。」

  「很漂亮哦。」

  「就算這樣我也不想看。」

  「巧克力你吃嗎?我覺得是他自己做的。」

  「不吃。」

  「真的不想吃嗎?」

  「你要我說幾回你才信?」

  他固執地別開腦袋,正如他說出的很固執的「不」,甚至不去看五條憐,於是她更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了。唯一比較清楚的大概是,他今天態度怎麼格外的差。

  不會真的嫉妒了吧?但他有什麼好嫉妒的——嫉妒自己收到了花和巧克力?

  除了花之外,還有別的事情更值得嫉妒吧?她必須說出口。

  「我啊,被樂隊男告白了。」

  不知不覺,她也沾染上了甚爾的口癖。

  這個令人苦惱的現實,說出口時倒是意外得很輕松,大概因為傾聽的對像是甚爾吧,盡管他並沒有聽得多認真——或是說,他看起來一點也不認真。

  「他說他喜歡我,因為在他看來我是個坦誠的家伙。」

  聽到甚爾輕哼了一聲:「這不是很好嗎?」

  「好在哪裡?」

  「好在樂隊男喜歡你。」

  「不是這樣的……」

  不知不覺,五條憐已然漲紅了臉。真該感謝此刻昏暗的燈光,誰也看不清她羞恥到潮紅的臉色,就連她自己也不那麼清楚。

  按在腿上的雙手不知不覺攥得好緊,指甲抵在掌心裡,留下難看的月牙形狀,痛楚也被消磨得幾乎不存在了。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她頓了頓,「即便如此,他還是說出了『喜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哦。」

  依然是很簡單的回答,但甚爾其實不想這麼說的。

  既然他不知道真正的你,那就什麼都不要說,別讓他知道你是怎樣的家伙。

  ——他是想要這麼說的。

  為什麼沒能說出口呢?好像沒有特別的理由。

  他就是不想說,否則就像是幫忙推了樂隊男一把。他討厭那家伙。

  討厭他很紳士地把車開到樓下去接五條憐出門玩,討厭他們一起去鐮倉的水族館看了虎鯨,也討厭他握住了她的手。就連這束花散發出的馥郁芬芳也讓他想要作嘔。

  於是,一切厭惡都凝成冷淡的態度,變成了五條憐所看到的那個仿佛漠不關心的她。

  為什麼不在意一下呢,還是說他根本就不在意?

  如果能夠鑽進甚爾的心裡,那她一定能夠知道甚爾全部的想法,可惜這種好事並不能輕松地做到。她看到的只是一個冰冷得仿佛平安夜那晚立在小巷裡的男人,諸多的未知消磨了他身上全部的溫度,五條憐只感覺到難過。

  倒是再多關心我一點啊。

  倒是問問我的想法啊。

  倒是不要給我敷衍的回應啊。

  真想把這些話丟到他的臉上。

  所以,真的這麼做了嗎?當然沒有。

  這麼尖銳的話,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只可能將話語全都攏在心裡,任由尖刺扎穿所有的心緒,於是情緒也攪和在一起,變成奇形怪狀的一大團,最後變成酸唧唧的話語,被她艱難地說出口。

  「你知道嗎?我根本沒有回應天滿的告白。」

  甚爾笑了——這大概是他在這個夜晚做出的最過明顯的反應了吧。

  「為什麼不?」只是說出口的話語比想像得還要更具刻薄,「那家伙不是很好嗎?他帶你去了水族館,也送給了你花,甚至連你想要得到的『愛』也雙手奉上了。還不趕緊抓住這個機會嗎?」

  「我非要抓住這個機會干什麼?」

  甚爾沒有說話,他的心中一度也沒有答案。

  或是已經猜想到這意味著什麼了,只是不願意把話直白地說出口而已,正如過去的每一次。

  這樣的沉默卻足夠惹惱五條憐。

  她發出了一聲很奇怪的尖笑,驚訝地瞪著他,卻根本看出他的表情意味著什麼。

  正如過去的每一次,她根本不懂這個男人。

  只能予以質問。

  「甚爾,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站起身來,繞到甚爾面前,像是要強迫他看著自己。

  「你倒是說啊。擺著一張臉給我看算怎麼回事?」

  甚爾依然別開視線,躲避著她尖銳的目光。

  他知道的。

  早就已經意識到了,五條憐不可能永遠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他們之間什麼都不是,即便有同類的這份相似維系著,總有一天,她也會從這個家離開吧。

  或許今日,或許明日。有朝一日。

  想到這個可能性讓他煩躁,所以他從來都不去想這種事,仿佛只要不停地逃避,就能夠無比順利地從思維的漩渦中抽身而出,而他現在不得不面對現實了。

  樂隊男邀請了她,樂隊男一定喜歡她。而她也喜歡和樂隊男混在一起,其中的意味一定很明了,逃避著不願意去思考的未來就此迫近,強迫他必須面對事實,這就是為什麼他無比煩躁。

  最可笑的是,從看到車窗後頭的樂隊男的那一刻起,他居然已經煩躁了好幾個小時。負面情緒累加在一起,變成高塔,最後輕易地被這束花與「他說喜歡我」擊墜,變成一堆廢墟,揚起肮髒的一片粉塵,他狼狽地壓在廢墟之下,幾乎無法喘息。

  「你非要我說嗎?」他還是很平靜的,「好,那我現在就說。」

  說出口的話語真的是心中所想的嗎?

  「你還是趕緊從這個家裡滾出去吧。」

  他該這麼說嗎?

  根本來不及想到答案,話語已經脫口而出了。

  「反正你無論如何都會離開,就不要再浪費時間,像狗一樣賴在我的身邊了。」

  沉默,依舊是長久的沉默。

  五條憐站在他的面前,難以置信。

  她想,絕對是自己的耳朵出現問題了。但她無法問出笨蛋般的「你說什麼」——同樣的話,她才不要聽第二遍。

  她只是很驚訝,錯愕到無法言語,翕動的雙唇竟沒辦法擠出半點話語。不安感促使著她不停後退,指尖無意間碰觸到了花束的包裝紙,擠壓出難聽的沙沙聲。這惱人的聲響徹底點燃了甚爾心中最後的一點憤懣。他猛地站起來,抓起花束,擲到窗外。等五條憐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已經聽到沙沙聲墜往地面了。她慌忙去抓甚爾的手。

  「你干什麼!怎麼能把花丟出去?」

  要是砸到人了怎麼辦?這家伙根本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情吧。

  話語在空氣中拐了個彎,落進甚爾的耳中,變成了其他的意思。他幾乎是在咆哮:「你要為了那家伙送的花而和我生氣嗎?」

  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為什麼天滿隼的事情要說個不停?真煩人。

  傳染性的煩躁一定爬到了五條憐的身上。她顫抖不止,連咒罵的話語都在戰栗:「禪院甚爾,你這個瘋子。」

  「你也沒差。」

  「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的人嗎?……行,如你所願。這就是你最滿意的結果。」

  五條憐一把抓起桌上的鑰匙,衝出家門。沉重的「砰」一聲,她合上家門。

  然後是死寂。彌漫了一整晚的死寂。

  如願以償。

  她並沒有回來。


第150章 自我憎恨

  五條憐是衝出家門的,不理智的情緒還在大腦深處衝撞不停,撞得她整個人暈乎乎的,仿佛已然缺氧。

  或許真的已經失去氧氣了。在被甚爾這麼說過之後,還能怎麼好好地喘息呢?

  她幾乎快要窩囊地掉眼淚了,還好在幾次深呼吸之後,情緒終於被重新壓抑,只剩下悲戚感一點都沒有消失,依舊盤踞在心口,根本消失不掉。

  甩甩腦袋。還是別去想甚爾的事情了。反正就算是惦記著他,這個討人厭的家伙也不會領情的。他盡知道說些把人推開的話,真討厭。

  五條憐在心裡把甚爾罵了一百遍,這才終於走到了樓下。到處找了一圈,哪兒都沒有找到掉落的花去了什麼地方。

  ……憑空消失了嗎?搞不明白。

  總覺得內心空落落的,空洞感的一部分大概是在為了消失無蹤的花束哀悼——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她平生第一次收到花。拋開那些情情愛愛的附加值不說,光是這個難得的「第一次」,就很值得珍惜了。

  結果就這麼被甚爾毫不留情地丟出去,還完全不見蹤跡了。這家伙……

  新仇舊恨一起冒出來,氣得五條憐牙疼。她在心裡惡狠狠地把甚爾罵了個遍,甚至抬頭瞪著那扇尚且敞開著的窗,仿佛這樣她的怨念就能夠順利地傳達到頂樓公寓一般。

  這麼理想主義的事情,當然是沒有辦法*實現的。但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是,這一抬頭,她終於找到花束在哪裡了。

  毫不意外,花束並沒有消失無蹤——這麼大一束花,就算是被砸得四分五裂,也不可能不見蹤跡的。原來只是掉落在了綠化帶的一顆杉樹上,不巧還掉在了最頂上,如同聖誕樹樹頂的金色星星一樣,注意到了之後才發現它原來如此矚目。

  是不是該把花束拿下來呢?

  在這個問題上,五條憐糾結了五分鐘——糾結這麼久也真是有夠不爭氣的。

  思來又想去,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花束固然珍貴,但只是為了一束花而付出過多的精力和體力,好像有點不太值得。還是把怨念繼續揮灑在甚爾身上吧。

  這麼想著,五條憐下意識往回走,幾乎都要邁過樓下的大門了,才猛然想起了甚爾所說的話。

  他說,她還是早點從這個家滾出去吧。

  甚至用的措辭還是非常討人厭的「滾」,還是搞不懂他在發什麼瘋……明明說了,不會讓她走的,不是嗎

  五條憐久久地在門口停著腳步,不知是否應該繼續向前。

  出門時忘記穿上外套了,冬末或是說初春的陰冷的風吹得她顫抖不止,她卻沒有感覺到多麼冰冷,或許是因為內心的溫度更低,以至於整個人都要與此刻的溫度同化了吧。

  從沒有想過,許多年前的擔憂會在今天實現,更想不到竟是以這種方式實現。真是……糟透了。

  依然在心裡咒罵著甚爾,卻有些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她忍不住嗤笑自己的無能。

  就算是被說成這樣了也還是沒辦法真心實意地討厭甚爾,她這家伙果然是像狗一樣討人厭吧。

  抱著手臂,五條憐轉身離開。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逐漸走到了熱鬧的地段,卻花了很多時間才終於找到了空余的酒店房間,大概是因為她實在不專心,走著走著總忍不住回想著剛才的那段對話吧。

  哪怕是將自己浸泡在了滿池溫暖的熱水裡,她也還在想著甚爾的事情。

  想到黑暗裡他的表情,似乎是猙獰得難看。果然是嫉妒在作祟嗎,嫉妒著她得到了愛,而且收到了花束?應該不只是這樣而已吧。

  五條憐沉進浴缸底部,把自己的臉沒入到暖水之下。心跳忽然變得很急促,臉頰也被捂得滾燙。只待了幾秒鐘,她就忍受不了了,不得不再次浮出水面,可倉皇的心跳還是停不下來,甚至連懊惱都一起追出來了。

  她後悔了。她也該說出口的——應該把她的那份喜歡說出口,而不是像泄憤或是逼迫那樣為他制造了很多的壓力。

  如果說了,甚爾是不是就不會生氣了呢?或者是更加生氣?這也是很有可能的。

  懊惱也沒用了。什麼都沒能說出口的她,是很無能的她。

  她站起來,脫離這池暖水,赤腳走到鏡子前,用手抹去鏡面上的霧氣,倒映出的蒼白的人形是自己的模樣。

  這樣的自己被愛著了。

  這樣的自己正在愛別人。

  這樣的自己真的值得給予愛,或是得到愛嗎?

  想到這裡,五條憐匆忙呼了一口氣,將吐息打在鏡子上,於是鏡面上的人形又被一團氤氳蓋住了。

  ……今天,應該不會回家了吧。

  等待了三小時之後,家裡依然空空蕩蕩。甚爾在心裡下定了這個結論。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地去睡覺吧。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他自嘲地在心裡想,但還是僵持在原地,而那正是五條憐奪門而出的瞬間他所定住的姿態。

  無法挪動腳步,鮮花的香氣也鎖在家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煩躁感是否還根深蒂固?也許是的。

  盡管心跳依然緩慢,盡管呼吸早已平穩,但盤踞在心頭的那些污濁的情緒根本沒有消失,依舊如同滿潮一般鮮明地存在著,所以他根本無法邁步向前,也無法做些別的什麼。

  真是可笑。

  他在心裡嗤笑著自己。

  嗤笑想了太多的自己,嗤笑被她罵成是瘋子的自己。

  至於最可笑的部分,大概是,他真的快要變成瘋子了。

  都怪那個樂隊男吧。

  甚爾輕易地為自己的憤懣找到了出口。

  怪那個不識相的樂隊男,怪他多余地存在於自己與五條憐之間。怪他激起了沒必要的情緒,怪他送來漂亮的鮮花,怪他導致一切的發生。

  樂隊男是罪魁禍首,才不可能是自己。

  甚爾這麼想著,煩躁感卻成倍增加了——明明已經把責任推開了,不是嗎?

  大腦不停地在播放著三小時之前的事情,每一句話都重新在腦海中重新上演。

  所以,後悔了嗎?

  他當然不可能輕易承認,於是看不見的悔恨感在心口發酵。

  抬起頭,能看到貼在冰箱上的照片,是他們在迪士尼樂園的合影——他們之間少有的相片。

  照片上是一臉冷漠的自己和表情僵硬的五條憐。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不是什麼擅長拍照的家伙。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明明經歷了那麼多,卻在今天一分為二,真是……

  ……命中注定。

  就是從那張照片開始,五條憐向未來邁去。高中、大學,她已經為選擇好了未來。在他們之中,只有自己尚且停留在當下。

  總有一天會被她拋下,不可能共同沉淪。他有這種預感。

  因此感到了,所以今天才成為了她口中的「瘋子」?也許真是這樣沒錯。

  甚爾不願意再去想了。僵硬的腳步也終於能夠邁出。他鑽進房間,比起眼睛,決定什麼都不再想了。

  這一晚當然是沒有睡著。好不容易發酵出一丁點的睡意,馬上就被禪院惠打亂了。

  「阿憐去哪兒了?」一開口就是他不愛聽的話。

  甚爾撓撓腦袋,煩躁感又回來了:「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這是實話。要是他知道,現在就不會露出一副煩悶的表情了。

  小海膽有點失望:「好吧……那誰送我去幼兒園」

  「你自己不會去的嗎?」

  「阿憐說不安全嘛。」

  阿憐……又是阿憐。

  在沒有五條憐存在的這個清晨,她的存在感倒是意外得很是強烈呢。

  甚爾輕哼一聲,終於從床上坐起來了:「你是想要我送你去上學,對吧?」

  「嗯!」

  「行吧……」

  真沒辦法。

  其實完全提不起干勁,但既然他這麼說了,最好還是照著干吧,否則到時候還要多出一只麻煩的小海膽得哄,他的日子就別想消停了。

  下定了決心,甚爾總算是磨蹭著從床上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禪院惠忽然笑個不停。問他怎麼了,他又不說,只是自顧自地跑走。

  真是……和五條憐一模一樣。

  這念頭一冒出來,昨天的記憶也突兀地回到了心裡,那些煩躁也好郁悶也罷居然也齊齊變得鮮活起來,真讓人覺得麻煩。

  套上外套時,小海膽終於跑回來了,手裡拿著折疊式梳妝鏡,顯然是從五條憐的房間裡拿來的。

  「看,爸爸!」他踮起腳,努力地舉著鏡子,「現在我們的發型一樣了!」

  「啊?」

  低頭瞄一眼,鏡子裡的自己頭發亂翹,看起來確實是小海膽同款。

  換做平時,他大概已經笑出來了。可現在實在不是什麼想笑的心情。他用手蓋住鏡子:「不要亂拿阿憐的東西。」

  「哦,對。」小海膽還是笑嘻嘻的,「她會生氣的。」

  生氣……是了,昨天的她應該就是很生氣的樣子吧。

  他們兩個好像總是很擅長把對方惹毛,像是扭打在一起的野狗,非要把對方狠狠地咬出血不可。

  其實根本沒必要這麼做。

  想想還是覺得郁悶得很,甚爾抬手抓抓頭發。

  「別把頭發梳好呀!」小海膽匆匆忙忙制止他的行動,小臉上寫滿了認真,「否則阿憐回家之後就看不到了!」

  「……」

  阿憐可能不回來了喲。

  真想這麼告訴他。


第151章 缺少的一抹深藍色

  阿憐可能不回來了喲。

  甚爾真想這麼告訴禪院惠,但這話果然一點都說不出口。

  一旦把話出來,就好像事情將要成真。甚爾並不那麼願意她真的不回來,所以還是不說了吧。

  禪院惠「哦」了一聲,倒是沒怎麼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肯定也沒有發現他異樣的表情,點點頭,把鏡子擺回去之後,就拉著他的手出門了。

  送小屁孩到幼兒園,然後獨自回家,沒什麼別的事情好做,干脆躲在房間補覺。

  即便是在白天的睡眠,依然虛浮得像是根本不存在那樣。他到底睡著了嗎?說不好。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恍惚之間似乎能夠看到五條憐的影子,但並非是她笑著的模樣,而是連視線都冰冷得僵硬住的神情,仿佛難以置信。

  是在對什麼不敢相信嗎?對他昨天所說的話嗎?

  一旦想到「昨天」這個概念,與昨天有關的回憶也統統冒出來了。於是他更加不願意去想,索性用被子蒙住腦袋,仿佛這樣就能夠隔絕掉所有的思維了,但還有一個念頭在心中揮之不去。

  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

  明明對待別人時從來不這樣,也並不是真的想要以那麼憤怒的態度面對五條憐的,理智卻很不是時候地崩了線。可惜說出的話沒有多少挽回的余地,事到如今再服軟似乎也來不及。

  既然如此,干脆什麼都別做了。

  甚爾往被窩的更深處鑽進去,又變回了出租屋時期的寄居蟹狀態。

  睡到下午,去接小海膽放學,聽他絮絮叨叨說著今天在幼兒園裡玩的游戲,連敷衍的回應都給不出來。真想像不出經常接送他的五條憐平時是怎麼做到事事都能給出回應的,一定是因為她已經修煉出了很了不得的哄孩子的本領吧。

  「所以阿憐回來了嗎?」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小海膽又問起這件事了,簡直是措手不及。

  「還沒。」甚爾撓撓頭,「你別老問她的事情。」

  他的反應當然讓小海膽很困惑:「為什麼不能問?」

  甚爾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更加煩躁了:「反正你別問。」

  「哦……」

  ——今天的爸爸很凶呢。

  她肯定在惠的小腦瓜裡刻下這種印像了。

  愧疚感是否因此作祟了?不好說。

  回到家之後,甚爾就任由他一個人玩去了,也無所謂他到底是在追著醜寶跑個不停,還是扒在客廳的桌邊畫畫。

  漠不關心的狀態在禪院惠拽著他的衣袖時才終於消失無蹤的,他聽到這孩子又開始「爸爸」「爸爸」地叫自己了。

  「干嘛?」他盡量讓自己表現得足夠有耐心。

  「我藍色的油畫棒去哪裡了?」

  「啊?」

  莫名其妙的問題。

  甚爾望向客廳的茶幾。上面擺著禪院惠從昨天就開始進行的大作,油畫棒散亂在周圍,還有幾片粉色的玫瑰花瓣,說不定是昨天掉下來的。

  昨天……又是「昨天」。

  甚爾迫使自己不要想太多,注意力就這麼全部來到了禪院惠的這幅畫上。

  不得不承認,小海膽的畫工著實一般,繪畫主體也實在不明,大概是某種深海之下的城市吧。城市的主體已經差不多畫完了,就差周邊的一圈海水,也難怪他急著要藍色的油畫棒了。要是缺少了這一抹藍色,畫面就不再完整了。

  「我到處都找過了,偏偏藍色的油畫棒不見了。」小海膽看起來有點著急。

  「是嘛。」他還是沒那麼關心油畫棒的事情。

  「爸爸,你知道我的油畫棒去哪兒了嗎?」

  「我哪裡知道……啊。」

  粉色的花瓣不經意間闖入視線,雖然惱人,但確實讓甚爾想起了一些什麼。

  想起五條憐昨晚回家的時候,把鑰匙和花一起放在了桌上。離開時,又一把掃過桌面,把鑰匙搖晃出很刺耳的聲音。

  看來就是在那個時候吧——就是在那時候,她把桌上散亂的油畫棒也一起拿走了。

  破案了。

  「是阿憐拿走了。」

  「哦——」小海膽了然般點點頭,輕快地站起身來,「那等阿憐回家之後,我就能接著畫了!」

  然後就歡歡喜喜地跑走了,根本沒有發現甚爾欲言又止的模樣。

  嘖……話題這又不繞回來了嗎?又回到五條憐大概不會回家的這件麻煩事情上了。

  甚爾輕輕咋舌。

  不過嘛,一根油畫棒而已,又不是什麼必不可少非它不可的東西,大不了明天再買一盒全新的給惠好了。

  他在心裡這麼想著,手卻不由自主地伸進了口袋裡,掏出手機,打開了通話界面,五條憐的名字明晃晃地出現在眼前,真是有點刺目。

  比起買盒新油畫棒來,更簡單的方式就是讓五條憐把藍色油畫棒換回來——只要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問題。

  但真要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唉……」

  嘆著氣,甚爾又把手機收回去了。

  在接下去的三小時中,他拿出手機的次數不計其數,甚至一度編輯好了短信,寫的當然是和油畫棒有關的事情,可是最後也還是沒能發送出去,「草稿」二字看起來比「五條憐」這個名字還要尖銳,他干脆閉起眼,什麼都不看了。

  說到底,爭吵就是這麼一回事,總要有一個人率先後退一步,針鋒相對可換不來好結果。甚爾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要成為那個率先後退的人。但油畫棒或許可以成為他的台階。

  第無數次掏出手機。

  不知不覺已經是深夜了,睡意當然是一點也沒有。甚爾還在盯著短信的草稿,輸入光標一跳一跳的,同樣有點過分醒目了。

  難得的台階,要踩下去嗎?還是任由事態正常發展下去,然後變成他也無法預見的模樣?

  「無法預見才最麻煩了……」

  他可不喜歡「未知」。

  似乎下定決心了。

  甚爾按下發送鍵。

  「Toji:惠的油畫棒被你拿走了,回家的時候記得帶過來。」

  小小的手機屏幕上跳出「發送成功」。恰是在同一個瞬間,玄關處傳來了一點動靜。

  極其細微的聲音,幾乎要從耳邊掠過的動靜。

  起初是很光滑的聲響,一定是鑰匙滑進了鎖孔裡,隨後緊跟著緩慢的「哢」,鎖芯被轉開了。門推動時的聲響微弱到根本聽不見,腳步聲也消失在一片寂靜中,回過神來,只剩下門扉合攏的聲音了。

  甚爾打開燈,與躡手躡腳的五條憐一起立在燈光下。可惡的沉默伴隨著暖橘色的燈光灑在肩頭。五條憐心虛地挪開視線,忽然很想躲進影子裡,像是老鼠那樣。

  真是……太丟人了!

  為什麼要回來呢?說實在的,五條憐也不知道理由。

  大概是因為酒店的床睡得一點也不舒服,也可能是課本和書包全都放在了家裡害她今天一整天都沒辦法去學校,更可能是離開了那個住了好久好久的殼之後,其他什麼地方都顯得像是褪色一般無趣。

  所以就偷摸摸地跑回來了。

  至於回來之後該說點什麼呢?又要如何面對甚爾呢?這些問題,她一點都沒有想過。

  按照她的計劃,一定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她回到了家。到時候回到自己熟悉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問題的解法肯定能夠出現的——完全是樂觀主義者才會有的想法,明明她從來都不是什麼樂觀主義者。

  想得很完美,只是怎麼也想不到,居然在玄關處就被甚爾逮了個正著。果然丟人透了。

  她壓根沒臉去看甚爾的表情,也不想知道他會說什麼。要是能夠逆轉時間,她絕對不會再在這一刻踏進家門了——絕對會選擇凌晨再回來的嘛!

  沉默僵持了很久,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最後還是甚爾打破了僵局。

  「來還油畫棒?」

  「……啊?」

  居然不是質問她為什麼回來嗎?……不對,油畫棒是什麼事情?

  五條憐茫然地眨眨眼,總算抬頭看他了:「什麼油畫棒?」

  原來她完全不知道油畫棒的事情啊!

  甚爾有點後悔提到這件事情了,趕緊補上一句「沒什麼」,不知道算不算是真的挽回成功了。

  大概是沒成功,因為他們之間又陷入沉默了。

  「我、我是過來……」還是得給自己找個理由才行,「我來拿書包。還有課本。」

  「哦。」

  甚爾一動不動,依舊像個討厭的雕像那樣立在眼前。五條憐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磨蹭著繞過他,走進房間,看也不看就抓起了包。在一片無聲的寂靜之中,腳步聲顯得格外突兀,咚咚咚咚地就回到了玄關處。

  「那……」她停住腳步,「我走了。」

  說著要走,為什麼腳步偏偏邁不出去呢?

  五條憐在原地停了好幾秒,始終無法向前。

  果然,還是不想離開。

  在終於下定決心的那一刻,她轉過身去。恰是在同時,甚爾也抓住了她的手腕,意料之外的巨大力量讓她踉蹌了一下,跌進他的懷裡。

  真是……不像樣的擁抱呢。

  但沒關系。

  「別走。」

  他會把這句話說出口的。


第152章 裂縫終究會愈合

  又是咚咚咚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但卻不是腳步落在木地板上鬧出的動靜了,而是心髒在胸腔中猛烈地鼓動的聲響,如此響亮,幾乎要讓她認為地球都將就此停轉,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無法停息了。

  ……可惡的心髒,這時候倒是不要這麼沒骨氣地跳這麼塊啊!

  五條憐恨恨地在心裡這麼想著,滿懷不滿的念頭似乎也在某種程度上給了她一點不爽。她不情願地擰著身子,掙扎著想要從甚爾的懷裡離開,偏偏他結實的雙臂在這時候派上了惱人的用場,居然怎麼都掙脫不開,害她只能很窩囊地貼在他的胸前。鼻子也絕對被他的胸膛撞到了,否則怎麼可能會變得如此酸澀呢。

  「別走。」

  他還是重復著這句話,聽著這叫人有點……心軟了。

  不行不行不行,她怎麼能心軟呢——她,五條憐,可是一貫很有骨氣的家伙啊!

  「是你讓我走的,現在又讓我留下來嗎?」

  是生氣了嗎?她說起話來咬牙切齒的,連牙根都酸得難受。

  她忍不住繼續追問:「禪院甚爾,我一點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沒有不滿。」

  「那……就是你討厭我,討厭到根本不希望我留下?」

  似乎感覺到懷抱收緊了一下:「……怎麼可能。」

  所以,他真的不討厭她嗎?既然如此,討厭的反義詞又該是什麼呢?五條憐覺得自己應該能夠知道答案的,只是這個懷抱讓她腦袋都變得空空如也的了,一時之間什麼都想不到,只剩下了空洞的茫然,在心中鼓動不息,仿佛連一秒鐘的停歇都不願意賞賜給她。

  沉默著,五條憐低下了頭:「那就告訴我吧……甚爾,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除非他把心中所想的盡數吐露,否則在她的眼中,他將永遠是一個巨大的未知,是無法理解的存在。

  但是,她渴望理解他,渴望知曉他。盡管這份「渴望」顯得有些不齒,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

  「你不該對我說出那種很過分的話。」五條憐垂下眼眸,咬著唇,「我很生氣。」

  「……我知道。」

  「現在不是你抱一抱我,對我說出『留下』就能彌補一切了。」

  「這我也知道。」

  「那你倒是說點什麼呀!」

  該說點什麼呢?甚爾也不知道。

  能感覺到懷裡的她戰栗不止。她肯定很生氣,這也難怪。

  「我只是一直覺得,你會離開。想到你會和樂隊男離開的可能性,我覺得——怎麼說呢——難以接受?所以說得很難聽。」

  「你就是嫉妒了吧?」

  「是吧。」

  或許真是這樣。

  甚爾依然無法摸透昨天的自己究竟在想著什麼,唯獨有一點他很清楚。

  「這不是讓我滿意的結局。」

  五條憐從這個家裡離開,絕對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所以他要緊緊地抱住她,仿佛害怕她將要溜走。

  其實呀,她根本不會走的。

  在甚爾抱住她的那一刻起,五條憐就下定決心了,她一定不會離開這裡了。

  這番真心話,真的會說出口嗎?才不會。

  她才不要那麼輕易地原諒甚爾。

  「既然後悔了的話。」她故意說得慢吞吞,「那你和我說對不起。」

  甚爾想也不想:「對不起。」

  「真心一點!」

  居然還要真心一點……再真誠的話,他說不出口啊。

  甚爾梗住了,話語卡在喉嚨裡。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才能把「對不起」說得更加真誠。

  要不干脆丟掉臉面,對她進行一個土下座吧?那樣會不會太誇張了?

  五條憐還在催著他:「你快說呀。」

  「好吧好吧……」還是賣掉一點尊嚴吧,「五條大人,請你原諒我。」

  「五條大人……什麼東西。」

  她笑了——笑了總歸是一個不錯的跡像吧?

  聽著她噗嗤的笑聲,甚爾也有點想要揚起嘴角了,但心中依舊沉重的情感壓得他沒辦法露出那般輕快的表情。

  他想做的,只有僅僅抱住五條憐,感受她的呼吸和心跳,還要偷笑時聳動的肩膀。

  與她有關的一切,他現在全部都想要緊緊抱住。

  「阿憐,你是名副其實的『人』。」

  他喃喃著說。

  不是什麼無家可歸的野狗,當然也不是他最驕傲的賽馬,而是他喜歡的……

  「嗯。」她輕輕點頭,「我知道。」

  她知道了什麼呢?明明自己什麼都還沒說呢。

  不過,這樣也很不錯吧?

  他曾奢求過當下的時間不要繼續,不止一次,包括現在。

  藍色的油畫棒,最後還是回到了客廳的茶幾上。禪院惠醒來就發現五條憐回來了,一手抓著醜寶,笑著撲進她的懷裡,被她故作嫌棄地說不要把醜寶一起帶過來,實際上卻還是緊緊的擁抱著他,看來根本不嫌棄醜寶的存在嘛。

  至於海底城市的繪畫,第二天就順利地畫好了。五條憐舉著這幅畫看來又看去,怎麼看都覺得好滿意。

  「不如把這幅畫裱起來吧,就掛在玄關好了!怎麼樣?」她轉頭去問甚爾的意見,「天滿家的玄關就掛著他的兒童畫喲。」

  甚爾冒出了一點小小的不爽,但他決定裝傻:「天滿?」

  「就是樂隊男啦。」

  「你還去過他家?」

  「高中送作業的時候去過嘛。」說著,她的眼眸又狡黠地眯起來了,「咦——甚爾又嫉妒啦!」

  ……什麼呀。

  甚爾扯扯嘴角,無話可說,而這份沉默落在五條憐眼裡,毫不意外地變成了他心虛的證明(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嫉妒的話就直說哦,不要遮遮掩掩的!」

  她挨過來,故意用一本正經的口氣這麼說著,像是個奇怪的警察之類的人物。

  「否則你又要對我惡語相向了——我會生氣哦!」

  「才不會嘞。」

  甚爾一掌把她推開,沒想到下一秒她又纏到禪院惠身邊了,一大一小湊在一起,當著他的面說起悄悄話。

  「男人的嫉妒心還真可怕呢!」她攬著小海膽的肩膀,故意裝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千萬不要學你爸爸的這幅樣子哦!」

  小海膽望望他,一臉茫然:「爸爸的這幅樣子是什麼樣子。」

  「很討人厭的樣子。」

  「屁。」甚爾不滿的抱怨插進來了。

  五條憐板起面孔:「這種髒話也千萬不可以學哦!」

  ……懶得理她。

  他暗自心想著,順便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是時候應該扯開話題了。只是話題來來去去,好像還是沒有辦法從樂隊男的身上扯開。

  「所以,你回復樂隊男了嗎?」

  對於這件事情,他果然還是特別特別在意。

  五條憐愣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哦,你說天滿那邊呀?還沒有回復呢。」她撇撇嘴,有點無奈,也可能是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回復比較好。」

  「打電話唄。」

  「直接打電話拒絕嗎?難度也太高了吧。你這種絕情的家伙也許比較適合這種方法,但我是絕對不行的。」五條憐抬起手,比了個巨大的叉,「所以我拒絕!」

  「那就發短信。」

  「這不是更沒禮貌了嗎?不行不行。我都說了,我又不是你。」

  「嘖——」

  總感覺五條憐今天明裡暗裡都在貶他,就算是個遲鈍的笨蛋也該感覺出來她的惡意滿滿了。要不是想到吵架那天全都是自己理虧,現在甚爾絕對已經抓住她的腦袋晃個不停了,哪兒還能放任她說個不停。

  當然了,正如剛才所說的,他理虧嘛。

  所以甚爾只是聳了聳肩,什麼多余的抱怨都沒說了,只余下五條憐一個人絮絮叨叨糾結個不停。

  「你說,我要不要干脆不說了?沉默也是一種答案,你說對不對。」

  「沒禮貌。」被他逮到反擊的機會了。

  「什麼嘛……好吧,可能確實有點沒禮貌吧。我不否認這一點。」

  五條憐輕輕嘆氣。

  雖然在以玩鬧的態度討論著這個問題,但其實她真的很苦惱。她可不是什麼擅長拒絕他人的家伙啊。

  更何況,需要拒絕的對像還是那位人很好幫了他很多的天滿隼……呃啊啊,更麻煩了!

  「我還是面對面和他說吧!」她下定決心了,「面對面確實會很尷尬很丟人沒錯,可沒有比這更禮貌的辦法了!」

  「是嘛。」看她這副表情,甚爾就想笑,「那你還得專程再約他出去一次?」

  「這倒是不用。」

  明天正好有樂隊的演出——頻繁的演出頻率讓五條憐開始相信自己的簽字海報馬上就能引來升值的那一天了。

  等到演出結束之後,就和天滿隼說清楚吧。

  五條憐暗自下定了決心。

  本以為甚爾對這件事會漠不關心的,沒想到臨到出門的時候,他才遲遲地說,自己也要跟著一起去。

  「你去干嘛?」五條憐忍不住問,「你不是最討厭搖滾了嗎?」

  「我只說我不喜歡,沒有說『最討厭』。」

  ……強詞奪理,可惜無法反駁。

  所以,最後甚爾還是跟著一起去livehouse了。


第153章 她的願望可不要實現

  帶著甚爾一起來到livehouse,這絕對是意料之外的展開,倒不如說剛邁出大門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後悔了。

  「你真要去呀?」她像個聽不懂人話似的笨蛋那樣反復確認,「不喜歡搖滾的話,搖滾樂隊的演出會顯得很難熬哦。」

  這麼說倒也沒有她自己有多麼中意搖滾的意思。

  「無所謂。無聊的話,我也有辦法打發時間。」

  甚爾說著,晃晃手機,看來手機裡的台球游戲就是他用來打發時間的最佳利器沒錯了。

  五條憐無話可說。

  沒辦法,就帶著他一起去livehouse吧。

  到得有點太早了,livehouse裡一個人都沒有,舞台自然也空空如也。吧台的工作人員和五條憐認識,笑著吐槽她實在是來得太早。

  「不會是已經迫不及待了吧?」對方開起玩笑,「畢竟五條你也算得上是樂隊的忠實粉絲了嘛。」

  五條憐只能尬笑:「啊哈哈……忠實粉絲什麼的……」

  要知道,過了今天,她絕對不會踏進這間livehouse——甚至連整個下北澤她都沒臉走進來了!

  當然了,此刻還只是「今天」,所以還能好好地立足在livehouse裡,也只能腆著臉問問對方天滿隼在哪裡。

  「有事要和他說一下來著。」她給自己找了一個相當蹩腳的借口,「實不相瞞,還挺著急的。」

  「是嘛?他應該已經在後台了。要我帶你去找他嘛。」

  「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哈哈哈。」

  五條憐發出一連串的尬笑,感覺自己的尊嚴都快要被按在地上摩擦了,從沒有比此刻更加慶幸自己來了這兒好多回,否則可就真的需要勞煩別人為她帶路了。

  帶著這抹相當不自然的笑容,她一路挪到了後台的入口處,不經意間回頭,才發現甚爾緊緊地黏在身後,很像是一只奇怪的大型犬。她嚇了一跳——真正實現了物理意義上的原地跳起。

  「你跟著我干嘛!」

  「你態度好差啊。」甚爾看起來不太開心,「不需要我陪著你一起去壯壯膽嗎?」

  「不需要!我才不要帶著你一起過去呢!」五條憐瞬間漲紅了臉,「多怪呀!」

  「……」

  ……居然說他很怪嗎?

  甚爾絲毫沒有意識到,五條憐的這句「怪」所指的其實是即將面對的這整件事,而不是在針對他。

  但正是因為沒有意識到,他越想越覺得不服氣,拽住她的手,說什麼也不讓他走。

  「總不可能是事到如今才開始嫌棄我了吧?」他撇著嘴,「我不是那麼拿不出手的男人吧?」

  怎麼還和那不拿得出手搭上關系了?

  五條憐越來越搞不懂甚爾在想什麼了,但不需要怎麼多想的現實大概是,這家伙絕對又嫉妒心大爆發了。

  既然如此,還是順毛摸摸他吧。

  這麼想著的五條憐,當真像是摸狗似的抬手壓在他的頭頂上,用力搓了好幾下。

  「乖啦乖啦。」好嗎,說出口的安撫也像是在哄小狗,「沒覺得你拿不出手,只是不想經歷糟糕的修羅場事件。就讓我一個人來面對狂風暴雨吧,好不好?」

  甚爾推開她的手:「在哄小孩嗎你?」

  五條憐倒也不生氣,笑嘻嘻地否認:「沒有啦。」

  明明就是在哄小狗嘛。

  「你就在livehouse裡隨便玩一會兒好了,我馬上就能搞定的。」她甚至衝自己比了個大拇指,像是在鼓勵自己,「放心!」

  「行吧行吧。」甚爾覺得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辯駁的余地了,只好擺擺手,「你去吧。」

  五條憐衝她咧嘴一笑,身影消失在了通往後台的大門。空落落的感覺倒是沒有,甚爾只覺得莫名得不太自在,聳聳肩膀,無聊地繞著livehouse打起轉來,一眼就看到了進門處掛著的白板,很*俗氣地寫著「留言板」這幾個字,還貼了好幾張便簽紙,密密麻麻地蓋住了整塊白板。他隨意地掃了幾眼,居然一下子就找到了五條憐的留言。

  「希望樂隊越來越好!——Ryo」

  還加上了署名,真的擔心別人不會認出她的留言呢——雖然便簽紙上的其他人都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大概也只是在有樣學樣吧。

  希望樂隊越來越好……什麼破心願嘛。

  要是樂隊真的變得足夠有名了,她說不定會成為「無法得到的愛戀」而被寫進歌曲裡,或者是成為樂隊男上八卦節目時透露的青澀情事吧。但五條憐寫下這個願望的時候肯定沒有想到這一層——那時候樂隊**本沒告白嘛。

  甚爾輕哼一聲,從下方的小桌子上也抽出一張便簽紙,腦子一熱,寫下了「希望某人的願望不要實現」。

  寫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寫得好像有點不太妥當。

  要是一語成讖,害得她所有願望都實現不了怎麼辦?以她的小心眼,絕對會怨死自己的。

  想來想去,還是撕掉便簽紙,又寫了新的一張,願望也被更正成了「希望某人的某個願望不要實現」。

  寫得足夠精准了,搖滾之神應該也能聽到他的心願,好好地替他落實了吧?

  想了想「搖滾之神」這個概念,甚爾忽然忍不住想笑,動手在便簽紙背後滾上了三道點點膠,貼在五條憐的心願便簽紙的正下方。

  「你在干嘛呢?」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回頭望去,果然是五條憐。

  她看起來好像和剛才沒什麼區別,也見不到太多的落寞或者悲傷——是了,為什麼要奢求她看起來不一樣呢。

  「沒干嘛。」甚爾輕巧地否認著自己剛做的壞事,「你那邊搞定了?」

  「嗯……」

  一旦開口,她的失落感就冒出頭來了,嘆氣個不停,看起來真是有夠掃興的。甚爾拍拍她的後背,不知道這樣是否能夠讓她振奮起來。

  「天滿同學真的是個超級大好人……我感覺超對不起他的。」

  「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因為他根本不怪我,是個超級大好人啊。」

  「……所以,這有什麼好怪你的。」

  甚爾果然一點都搞不懂她的想法。

  「不喜歡又不需要什麼理由。」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反正我們快走快走。」五條憐推著他的後背,「我一秒鐘都不好意思待在這裡了!」

  甚爾故意頓住腳步,變回了煩人的雕塑模樣,話語之間也帶著一點笑意:「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這家伙,絕對又在拿她的痛苦當做小零食了。真是有夠過分的。

  「……懶得和你說了。」她氣惱地梗著脖子,使盡全力努力推著他往前走,「走啦走啦!」

  「好吧。」

  甚爾裝出一副罷休的模樣,嘴角的笑意卻帶著幾分得意的既視感。

  不管怎麼說,總算能顧擺脫不順遂的戀情,也能夠逃離令人無比尷尬的livehouse,絕對算是大好事一樁。直到走到車站,五條憐才猛松了一口氣,還是耷拉著面孔。

  「這麼不高興干嘛。」甚爾不滿地撇著嘴。

  五條憐當然是想也不想予以否認:「我有不高興嗎?」

  「你沒有嗎?」

  「沒有。」她還是嘴硬,「在想事情呢。」

  「在想什麼?你可別去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想點高興的事情。」

  「高興的事情……啊!油畫棒!」

  「和油畫棒有什麼關系?」

  甚爾感覺她的腦子搭錯筋了,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表情確實是在一瞬之間明媚起來了,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一度讓人搞不懂她怎麼會發生如此鮮明的變化。

  嗯。有種不妙的預感冒出來了呢。

  果不其然,下一秒鐘,便聽到她發出了得意的竊笑聲。

  「看起來凶巴巴的甚爾先生也是向我示弱過的呢,對不對?」她笑眯眯地模樣看起來更加氣人了,「就是油畫棒的那一次啦!你當時是怎麼說的呢?」

  在甚爾僵硬的目光中,五條憐相當做作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甚至還翹起了小拇指,哢噠哢噠把按鍵按得好響亮。

  「嗯——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惠的油畫棒被你拿走了,回家的時候記得帶回來』。甚爾你是這麼說的耶!」

  ……

  後悔了,早知道那時候就不服軟了。

  甚爾可沒有想到,自己制造的台階,會在今天把自己絆倒,摔了個結結實實。

  越想越覺得受不了,他干脆擺出一副冷漠的面孔,要挾著她快點刪掉短信。但五條憐怎麼可能會聽呢。

  「放心吧,我待會兒就找個打印店,把這條短信打印出來,裱進相框裡掛在臥室的牆上,每天都看上五百遍——這可是甚爾先生難得的示弱時刻呢!」她晃晃手機,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珍寶,「你說是不是?」

  甚爾都懶得搭理她了,但還是得說:「快點刪除。」

  「才不!我可是要……唔!」

  話還未來得及說完,甚爾忽然湊近過來。還以為是要搶走她的手機,五條憐慌忙把雙手藏到背後,似乎這樣就能夠抵御這家伙的入侵了,可他根本沒有停下,伸出的雙手並未探向手機,卻捧住了她的臉。

  甚爾低下頭,吻在了她的唇上。


第154章 firstkiss

  很柔軟的,帶著一點溫暖的親吻,在這個略帶寒冷的夜晚落下。

  在這一刻,五條憐以為自己會想起高中時期看過的為數不多的少女漫畫,順便想起裡面的爛俗劇情橋段,但是沒有。或者是在心中浮現起一大堆的粉紅色泡沫,可這也沒有發生。又或者,她會緊張到忘記呼吸?不好意思,她的呼吸意外得非常順暢,順暢到可謂與平常無異,甚至有點太過自在了。

  也就是說,上述一切她自認為的緊張或是憂慮,全都沒有發生。

  如果一定要說是不是感受到了什麼的話……她其實只嗅到了甚爾身上的氣味,一如既往是和自己很相似的氣息,卻在此刻很濃烈地朝自己撲過來,好在依然帶著柔和的意味。所以,盡管來得突兀,但並不怎麼讓她覺得害怕。心跳倒是很不爭氣地在一瞬間之內變快了很多,思緒也緊隨其後,跌進一片空白之中。

  該做點什麼才好呢,又應該注視著什麼呢?是該想少女漫畫的主角那樣閉上眼,還是傻兮兮地瞪著制造出浪漫氛圍的甚爾?想不好……不對,她的知覺和意識去哪兒了,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了?她忽然好緊張,隨即才冒出一點咒罵的心情。

  可惡,如果她有過接吻的經驗就好了,否則現在怎麼會手足無措成這樣!可惡的甚爾……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很快,五條憐就確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甚爾確實是故意親吻她的,因為當她的理智終於歸位時,甚爾已經重新站直了身,而藏在背後的雙手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了——這家伙居然悄無聲息地拿走了她的手機。

  ……不妙!

  五條憐「啊啊啊」地朝他撲過去,臉頰早已漲得通紅,但這種事情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是,甚爾這個混蛋把她的手機搶走啦!

  「快還給我!」什麼形像都被拋到腦後了,她跳起來想把手機奪走,「快點!」

  甚爾揚著計謀得逞的笑,故意把手舉得好高,就連話語的尾音也被扯得好長好長:「才——不——喲——」

  「是幼稚鬼嗎你?快點還給我啦!」

  他摁住五條憐的臉頰,硬是把想要湊過來的她推開了,嘴上漫不經心地說::「等等就還給你。」

  甚爾所說的「等等」,所指的當然是打開收件箱、點開短信、按下刪除的這段時間——貌似比自己宣稱的「等等」稍微久了那麼一點呢。

  等到「刪除成功」的提示從屏幕上跳出來,他總算心滿意足了,揚起計謀得逞的壞笑,非常貼心地親自把手機送回到了五條憐的手中,當然毫不意外地收獲了她的驚聲尖叫,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仿佛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收件箱收件箱收件箱……短信沒有啦!

  不得不說,最珍貴最寶貝的短信就這麼化成了消失無蹤的數據,這件事情確實有夠恐怖的。

  「你怎麼這樣!短信被你刪了?」

  他習慣性地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對啊。」

  「對你個頭啦!」她高聲控訴起來,雙頰漲得更紅了,氣到發梢都在發抖了,「居然用這種狡猾的手段,你這個……可惡,你利用我!」

  甚爾依然笑得自在,甚至還能輕松地攤開雙手呢:「只是使用了一些合法的手段而已。你有意見嗎?」

  「意見……哼。」

  五條憐別開腦袋,好像生氣了。

  「也就是說,你根本不是真心的?你就是在利用我沒錯吧。」

  一下子就被戳到了問題的痛點。

  這下甚爾好像不太能笑出來了,舒展的姿態瞬間收回殼裡,別扭地折起肩膀,就連雙手都收進口袋裡了。而五條憐似乎還不依不饒,一會兒扯扯他的衣袖,一會兒繞到他面前,板正的目光時刻注視著他的每一個表情,像是要以此看穿他的真實想法似的,真是惱人的家伙。

  沒辦法,還是坦白吧。

  「……是真心的。」

  「咦——?」五條憐歪過腦袋,開始裝傻,「你說什麼是真心的?」

  這家伙真是……一點都不知道見好就收。

  甚爾無奈嘆氣,雖然真的還想再接著逃避,可她的目光如此真摯,害得他無處可躲,只能承認了:「剛才的吻是真心的。」

  於是她笑了:「那就好!」

  看來,她一點都不打算接受他的任何謊言呢。

  嘆氣聲瞬間變得更加誇張了,甚爾推推她的肩膀:「得到答案了,還要賴在我面前不走嗎?不打算回家了?」

  「要走了要走了。」

  嘴上這麼說著,她卻一點也沒有挪動腳步,只是噙著一抹微妙的微笑看著他,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

  反正,肯定是些很無聊的事情。

  很忽然的——其實也沒有那麼忽然。

  在天與咒縛給予的絕佳視野中,五條憐的一切行動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那樣清晰。所以甚爾能夠看到她踮起腳尖,微微前傾著身子,向他靠近過來。有那麼短暫的一個瞬間,她溫熱的臉龐幾乎要擦過他的顴骨,但最後真正落在臉頰上的,是她的雙唇。

  她也親吻了自己,但吻在他的臉上。

  可能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吧,或者只是純粹地渴望懷抱,她撲進他的懷裡,把臉藏在他的胸前,根本看不到她到底露出了怎樣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此刻是否在笑或者怎樣。

  總不可能掉下眼淚吧,他想。這家伙才剛剛占了自己的便宜呢。

  甚爾任由她抱著自己,也任由她說:「我呀,喜歡甚爾。好像從很久之前就開始喜歡你了。」

  很久之前嗎?那是多久之前?

  甚爾很想問她,但在這一刻,他忍不住反思的果然還是自己,思索著自己的愛意究竟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有點想不起來了,所以他只簡單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最糟糕的回應了,沒有之一。

  但沒關系,五條憐沒有那麼介意。

  「那甚爾喜歡我嗎?」她只會追問他。

  甚爾聳聳肩膀,裝出了一副很無所謂的態度:「算是吧。」

  這下就讓人有點不高興了。

  五條憐抬起頭,下巴抵在他的胸口,故意露出一副氣鼓鼓的模樣,像只河豚。

  「『算是吧』算什麼意思?」

  河豚板起面孔,實在不像樣。甚爾差點笑出聲來。

  「算『喜歡你』的意思。」

  今日份的臉紅額度絕對已經用完了,在聽到甚爾這句話的當下,五條憐居然沒感覺到害羞或是誇張的信息,盤踞在心中的想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很純粹的「釋懷感」。

  是的,釋懷了。

  所以甚爾冒出了醜陋的嫉妒,所以甚爾親吻了她,所以甚爾要欲蓋彌彰地刪除短信,這全部都是因為甚爾喜歡她呀!

  而自己的那份愛意,盡管一度不安地飄飄忽忽,此刻也終於落到了實處。她想松一口氣,也想握住甚爾的手,但結果最後什麼都沒能做出來。

  她還窩在甚爾的懷裡,一動都不想動呢。

  甚爾也耐心地任由她繼續在身邊賴著,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拂過她落在背後的長發。

  冷冷的,帶著一點夜晚的冷意。

  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還只是一個麻煩的小屁孩,望著自己瑟瑟發抖,頭發也短短的,是看起來很乖的妹妹頭。他無數次覺得她長大了,又無數次覺得她還只是任性的孩子。

  就像現在,他也覺得她很任性。所以要摸摸她的腦袋,以免她得意過了頭。

  「別忘了。」他也必須提醒她,「我比你年長了很多。」

  「我知道的。但這又有什麼要緊的?」

  她終於舍得站直身子,牽起他的手,拉著他往前走。甚爾猜想她一定會說「因為我喜歡你嘛」,不過她卻沒有這麼說,反倒丟出一句「因為你喜歡我啊」。

  「知道嘛,甚爾。」她豎起一只食指,在半空中晃來又晃去,像是要把此刻的空氣徹底攪亂,「你早就暴露了。」

  「亂說什麼?」懶得理他。

  「從你開始嫉妒天滿同學的時候就已經破綻百出了喲。」

  「那你也沒差。」

  「怎麼可能——」

  她倔強地與他頂嘴,一如既往。

  渴望現在的時間不要停下。擁有這種想法的甚爾自己,也是一如既往。

  車站早就在上一個街口錯過,但是他們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有提及這件事情,手牽著手繼續往前走。暫時還沒想好應該往哪個方向走,可就算是稍稍繞點遠路,最後也一定能夠回到家吧。

  情人節早已過去,風裡還是有著花香的氣味。五條憐深呼吸了一口氣,鼻尖都被凍得發冷。

  「喂,甚爾。」

  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喚他。

  「干什麼?」

  五條憐保持著神秘的沉默,松開他的手,往前蹦跶了幾步,輕快的步伐像是兔子在跳。就這麼跑遠了些,她才轉身看他,一如既往笑眯眯的表情,不知道在謀劃著什麼狡猾的事情。

  其實,也沒有那麼狡猾啦。

  「我們去約會吧,甚爾!」


第155章 少女漫特有情節

  如果此刻是在情人節之前,那麼五條憐和甚爾大可以湊在情人節這一天好好地進行一次約會,只可惜情人節那天完全在爭吵中度過了,更糟糕的事情是,本該像征著浪漫的那個節日實在沒有懷念的價值,甚至讓人不願意再多想一下。

  既然如此,倒是也可以再稍等一等,等到同樣有紀念價值的白色情人節在約會也不錯——雖然白色情人節只是為了推動巧克力銷量才被商家們創造出來的,但不管怎麼說,多多少少也算是一個節日嘛。

  不過,眼下的問題是,五條憐可等不下去了。

  「明天,就明天了!」她握住甚爾的手,說得信誓旦旦,「明天,我們去約會!反正你也沒什麼事情,對吧?眾所周知,現在的你只是個無業游民嘛。」

  最後一句話……真是多余加上。

  甚爾撓撓耳朵,自動過濾了不愛聽的那句話,笑著反問了句:「你這麼著急?」

  「是啊。」她居然也不否認,「我還沒約會過呢——人對於未知的東西總歸是很向往的!」

  他撇嘴:「和樂隊男那次就算約會了。」

  「你別隨時隨地把無辜的天滿同學拉出來,也不要隨時隨地散發你的嫉妒心!」

  五條憐用手指戳著他的臉,可惜每次都被他躲過去了,害得她更加氣惱。

  「我就是想和你約會嘛,這不需要什麼理由吧!」她說得理直氣壯,「還是說,其實是你不想要和我去約會呢?」

  「我沒這麼說。」

  「那不就好了。」五條憐拉著他,蹦跶著往前走,「那就去約會啦,約會!」

  話雖如此,明天的約會該做點什麼呢?完全沒有想好。

  不過,這並不影響五條憐的好心情,當然也不可能妨礙她隔天早上笑眯眯地叮囑禪院惠和醜寶在家要小心一點。小海膽了然般點點頭,但表情裡果然還是帶了幾分委屈的不滿。

  「為什麼阿憐和爸爸出門玩不帶上我?」

  他的質疑聲聽起來可真像是控訴。

  換做平時,五條憐的愧疚心肯定已經大爆發了,但現在可不是「平時」。小海膽的疑問讓她的得意感大膨脹,甚至忍不住竊笑了好幾聲。

  「因為今天我要和爸爸出門約會呀。」

  「約會是什麼意思?」

  小海膽茫然地眨眨眼。他對於「愛情」的概念的還很模糊,這倒是很正常。

  五條憐攬住他的肩膀,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就是相互喜歡的兩個人一起出去玩的意思喲。」

  「哦——我明白了!」

  「喂。」

  甚爾一把將她揪回來。

  「你不要教兒子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五條憐不滿:「哪裡奇奇怪怪了!你別亂說!」

  其實甚爾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反正他就是覺得奇奇怪怪的。

  算了,還是不接著辯駁了。

  他披上外套,催著笑個不停的五條憐快點出門,

  「否則我們就只能待在家裡約會了。」不忘添上這麼一句。

  「知道啦知道啦……」她還在不停地摸著頭發,「啊。」

  一旦她發出這種奇怪的聲音,那一定以意味著什麼不好的預感。甚爾都懶得追問了,只消投去目光,就能看到五條憐奇妙的表情,顯然是她又開始靈機一動了。

  「我在想啊。」五條憐挨過來,「我們就這麼一起出門,是不是超沒有『約會』的感覺?」

  「……你在說什麼?」

  完全沒聽懂。

  五條憐一臉失落,攤著手跟他解釋:「你還是少女漫畫看少了。約會的精髓就在於在約定的地點焦急等待著對方到來的這份心情呀!」

  甚爾挑眉:「所以?」

  「所以,為了讓住在一個屋檐下的我們也能體會到約會的精髓……」她抬起手,猛地一拍他的肩膀,「請你先出門吧,甚爾先生!我們就在新宿站前廣場碰頭好了!」

  「……」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甚爾一下子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沉默著連腦袋都不想點一下。

  果然是……少女漫畫看多了。

  現在貌似沒空去抨擊她的奇怪腦回路了。甚爾真的很想解釋說住在一起的兩個人出去玩居然還要分開出門這件事真的很搞笑也很奇怪,但是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就被五條憐真摯的目光堵住了話頭。

  「拜托啦,甚爾!」她雙手合十,可憐巴巴地盯著他,「和你不一樣,我完全沒有約會過誒!就當是給我的戀愛生涯留下一點值得回味的美好回憶好了,你讓讓我吧!」

  「……行吧。」

  真是沒辦法否認她的這份期待呢。

  甚爾自認徹底失去了辯駁的余地,無奈地推門出去了,走之前還不忘回頭叮囑她快點跟上來。

  「我沒耐心等你很久的喲。」他故意嚇唬她。

  嚇唬成功了嗎?不好說。反正五條憐看起來還是笑嘻嘻的:「知道啦知道啦。」然後揮著手趕他出門。

  甚爾踏入初春的風裡。今天稍稍有點冷,鑽進脖頸裡的寒氣讓他忍不住打了個顫。哈欠冒出來了,明明昨晚睡得挺不錯的,真搞不懂此刻的困意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如約來到新宿站前廣場。尚且還是清晨,這裡已經聚了不少人,估摸著都是些勤奮的上班族,還有一些早起的游客。

  擺在車站入口前的彩票小攤已經開門了。猜想五條憐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過來,他索性先買了張彩票,刮開一看,果不其然沒有中獎。再抽一張,結果也是一樣。甚爾感覺差不多了,是時候該停手了——今天的運氣已經從這兩張彩票中得到了最好的驗證。

  繞著站前廣場轉了兩圈,五條憐還是不見蹤影。不是說馬上就會跟上來的嗎,怎麼出門這麼晚?真不知道他跑去做什麼了。

  甚爾索性不轉了,在約定好的雕像旁站了一會兒。有些累了,轉移陣地到長椅上,可她還是沒有來。

  該不會是放他鴿子了吧,作為對那場吵架的復仇?好像不太久可能,但也不無概率,畢竟甚爾本人也覺得那天的自己該被小小地懲罰一下。

  現在他確實有點焦躁了。

  和少女漫畫不太一樣,他的焦躁感沒有那種惴惴不安的期待感——反正他都已經知道五條憐今天會打扮成什麼模樣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了,所以對戀人的神秘感就此消失無蹤。

  也就是說,他現在純粹地等累了,累到有點不耐煩。可不耐煩實在不是什麼優秀的品質,他決定把這點焦躁藏起來,掏出手機,一下子就在通訊裡裡翻到了她的名字。

  打個電話催催好了。總不能在未知之中等待上老半天吧。

  恰是在按下通話鍵的同時,背後響起了微弱卻熟悉的電話鈴聲。回頭一看,人群中的五條憐正在手忙腳亂地掛斷電話,加快腳步朝他小跑過來。

  看來她剛才是想要從背後悄悄接近,可惜被他的這通電話打擾了計劃。

  「知道嗎?」等她跑近了,甚爾對她說,「你的偷襲不會成功的。等你差不多走到五米開外的地方,我就能感覺到你的存在了。」

  「我知道的嘛……我也沒想著真能嚇到你,但試一下總沒關系吧?」她咕噥著說,像是在抱怨。

  仔細看看,甚爾好像知道他為什麼要等待這麼久了。

  和出門時不一樣,五條憐換了一身裝扮,穿上了難得的連衣裙(但這身衣服我見過啊,甚爾心想),也很認真地燙卷了頭發(卷發我也見過,他又想),精致到足夠登上時尚雜志。她一只手很神秘地背在身後,可惜甚爾也已經知道她藏起了怎樣的秘密,只是很識相地沒有說出來罷了。

  好在,這難得的小秘密,五條憐本人是一點都藏不住呢。

  「噔噔!」伸出手時,她還為自己配好了音效,「送給你!」

  她的手中拿著一束小小的花,是淺白色的鈴蘭。

  她送給了他花。

  正如之前所說的,甚爾並沒有那麼意外,但當那細小的花束來到眼前時,他的心跳果然還是很輕快地抽動了一下。嘴角依舊不自在地向下壓著,但絕不是不開心的意思。相反的,他只是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感到笑容而已。

  「花啊……」他笨拙地接過,「怎麼突然想到送花給我?」

  「因為你看起來很像是希望得到花的樣子呀。」她微微俯著上半身,搖晃搖晃著就靠過來了,「我收到花的時候,你嫉妒得不得了吧?」

  「倒也沒有。」

  「肯定有的!」

  五條憐完全不管她說了點什麼,自顧自堅持著自己的想法。雖然這也不算壞事,可放在約會的這一天,貌似就算不多好了。

  甚爾撓撓頭:「一個大男人收到女孩子的花,太怪了。不合常理。」

  「這有什麼怪的,又有什麼『不合常理』的!誰都有收到花的權利嘛,所以甚爾也可以收到我送的花喲。」

  說得,她的指尖就調皮地鑽進了他的掌心裡,緊緊地扣住手掌,拽著他往前走。

  「走啦走啦,和我去約會吧!」


第156章 一場約會

  走在新宿的街頭,雖然也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了,但總覺得好玩的東西還是那麼多,有趣到總讓五條憐忍不住頻頻停下腳步。

  這家店想逛,那家店也想進去看看,她還會調皮地把毛茸茸的帽子戴在甚爾的腦袋上,看他這副滿不情願的面孔和可愛帽子搭配在一起,笑到整個人前仰後合,實在缺德。

  甚爾無奈地等待著她的笑聲稍微停息了些,才總算是順利地嘆了口氣——在此之前的嘆息絕對會變成她那放肆笑聲的助燃劑的。

  「有這麼好笑嗎?」

  「好笑呀。」她還揚著嘴角呢,「特別不搭,所以特別好笑。」

  「你啊……」

  真是無話可說了,搓搓她的腦袋權當是發泄一下吧。不過被搓了腦袋的當事者本人依舊笑得沒皮沒臉,看來這點小小懲罰對她來說也是根本沒用的。

  而且她很快就找到了比戴帽子的甚爾更有趣的東西。

  「是娃娃機誒!」她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娃娃機那樣興奮,「上次我和同學有一起玩過,結果誰都沒能抓上半個娃娃。甚爾,你也去試試看吧!」

  「你只是想看我出醜吧?」

  甚爾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可她滿不在意的。

  「確實有一點這種想法吧。」甚至還坦白了,「但總覺得你在抓娃娃這件事情上的運氣應該會比我好一點?」

  「真的嗎?」

  想到剛才抽到的兩張沒中獎的彩票,他就忍不住要懷疑五條憐這話的可信度。

  不管怎麼說,在運氣這方面,他和五條憐大概是不分高下的程度吧——意思就是說他們的運氣一樣很爛。

  不過,既然她想取笑自己,那就給她這個難得的機會吧。

  換來幾枚游戲幣,丟進投幣口,播放著歡快BGM的這台娃娃機閃爍起活潑的燈光,照得裝在裡頭的娃娃都變得更加可愛了。

  想要哪個?甚爾問她,結果被她笑了。

  「怎麼說得好像你真能抓上來一樣呀!」甚至還是取笑。

  甚爾開始後悔告白了——現在這家伙對自己真的沒大沒小極了。

  真懷念她還對自己畢恭畢敬的那個時候,可惜那也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也就是說,從好幾年前起,五條憐就已經丟掉了對他的那層名為「尊敬」的濾鏡了。

  真是……太可惜了。

  甚爾嘆氣,決定不再傷春悲秋,干脆地一把抓住遙控杆:「放心好了,就讓你看看大人的實力和運氣吧!」

  論實力,甚爾一定是有的,但運氣大概差了點意思。明明已經對准了娃娃機裡的小貓玩偶,張開的三只爪子也精准地掐住了玩偶的腦袋,眼看著就要拖到出口了,爪子卻莫名其妙地松了一下。

  然後就是聽不見的「啪嗒」一聲,玩偶掉下去了,娃娃機大聲播報著「太可惜啦!」,連燈光都在失落地閃爍著。

  「……啊?」

  不是……啊?

  甚爾沒覺得眼前這個事實有多麼難以置信,可還是震驚地睜大了眼,歪倒的玩偶也在看著他,渾圓的眼睛裡絕對寫滿了嘲笑沒錯。

  至於五條憐,她已經笑到不得不伏在他的背上了,仿佛他的失利真的是那麼值得嘲笑的事情一樣。

  「你別笑了。」他推推五條憐的肩膀,硬是讓她站直了身,「你來試試?」

  「誒?我才不要。」

  居然是如此果斷的拒絕,甚爾感覺自己所剩無幾的自尊好受傷。

  更受傷的,大概是她緊接著說:「這種娃娃機就是會在抓到娃娃之後松一下爪子的,超沒意思,所以我不要玩。」

  「……沒意思你還讓我玩嗎?」

  她笑眯眯地去摟她的手臂:「因為玩娃娃機的甚爾會很有意思啊!」

  果然是把他當做玩物了。

  甚爾怨念滿滿,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說出口的抱怨話語只剩下了:「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是什麼樣的?」

  「爪子會從始至終僅僅地抓住娃娃,所以玩起來特別輕松有趣。」

  「哦……」反正她也想像不出來,只好說,「以前和誰一起去玩了娃娃機?」

  「怎麼,你嫉妒了?」

  「我又不是你。」

  她蹩腳的反擊終於讓甚爾笑出聲來了。

  看嘛,想要拿捏住小屁孩的心情,還是很容易的。

  可惜娃娃機裡的玩偶就沒有那麼容易拿捏了。

  反復試了好幾次,松垮垮的爪子居然連玩偶都抓不住了。

  難得的一回,爪子盡管松了一下,玩偶卻沒有掉下來。成功近在眼前,不成想,掉落的玩偶卻砸到了擋板,轱轆轱轆滾回了娃娃機的最深處,揚起的嘴角寫滿了嘲諷的意味。

  ……可惡!

  「嘖。有種人生的感覺呢。」五條憐抱著手臂,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就是那種忙碌了很久結果一無所獲的感覺!」

  「好掃興的發言。」

  「誒?」她不可思議地眨眨眼,「很掃興嗎?」

  這可明明就是實話沒錯啊。

  可甚爾還是得說:「特別掃興。」

  但不管怎麼說,最掃興的事情,果然還是玩了抓娃娃機沒錯。幾個回合下來,無論是操作者甚爾還是旁觀的五條憐,誰都沒有繼續玩下去的心情了,丟進機器裡的幾枚游戲幣也干脆當做送給娃娃機之神(如果當真存在的話)的奉納錢。

  接下來該去哪兒比較合適呢?完全沒有想法,五條憐卻忍不住在酒吧前頓住了腳步。

  「想去嗎?」

  甚爾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了,可五條憐自己還要再嘴硬一下:「沒有啦!」

  「別忘了,你還沒到二十歲。」

  也就是說,還不能正大光明地喝酒。

  五條憐漲紅了臉:「我當然沒有忘記這種事情!」

  不過,她離二十歲也不差多少了吧?現在都已經是二月了,再等上大半年,待到下一個冬日到來,就可以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大人了。

  話雖如此,五條憐覺得現在的自己和大人好像也沒差。雖然今天的表現多少有點太過孩子氣就是了,這一點她也不打算否認。

  「要是你求我的話。」甚爾清清嗓子,擺出一副靠譜成年人的模樣,「我就帶你去酒吧。」

  「真的?」

  「我會騙你嗎?」

  「你騙我的次數不少喲。」五條憐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謊言,但還是忍不住想要搭腔,「難道你有辦法可以保證我這個年紀的人也能進酒吧。」

  甚爾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兒,這才慢悠悠丟出一句「沒有」、

  「但我們可以賭一賭運氣,說不定入口的安保人員不會查我們的身份信息。」他說得仿佛他們兩人運氣有多好,「放心,今天*的懷運氣已經被娃娃機(還有彩票)統統吸干淨了,我們八成是能成功的。」

  都已經走遠了些,五條憐還是忍不住踮起腳,回頭去看哪家酒吧的招牌。

  還好,只看了幾眼,她就收回了目光:「求你就行了?」

  「對。」

  「那求求你。」

  聽起來真敷衍,不過甚爾倒是覺得沒關系。

  敷衍的央求或是真心的央求,只要能說出那句讓人心滿意足的「拜托」,他全都可以接受。

  「不過現在不去。」他不忘給熱情上頭的五條憐潑上一票冷水,「大白天喝酒太不像話了,而且酒吧還沒營業。」

  五條憐真想反駁他,可惜說不出什麼很恰當的辯駁,只好抱怨說:「你以前也白天喝酒。」

  「所以以前的我很不像話。」

  「好吧……」

  在等待夜晚降臨的這點時間裡,他們看了無聊的美國青少年電影,說的是少女與吸血鬼的戀愛故事,甚爾看得哈欠直連,五條憐卻感動得不行。

  ——這就是真正的愛啦!

  甚至發表了這種高見。甚爾無處反駁,索性任她去了。

  看完電影,時間還是太早,干脆跑去橫濱看紅磚倉庫,還搭了港未來的摩天輪,幸運地從兩棟大樓的夾縫之間捕捉到了富士山的蹤影。

  「下次帶惠一起去看富士山吧!」她突發奇想,「一定很有意思!」

  她這副興衝衝的模樣總會讓甚爾非常想笑:「那樣就不算是『約會』了。」

  「不是約會也沒關系,可以當做家庭出游!」

  甚爾無奈地扯扯嘴角:「可以這麼說吧。」

  反正,他們從很早以前,就成為了「一家人」嘛。這一點確實是不可以否認的。

  晚上在熱門的墨西哥餐廳吃了塔可,難得一品的美味卻吃得人很狼狽,大概算得上是難得的美中不足。

  再次回到新宿時,也已經深了,行人依然如織,這座城市可還沒有歇下來。照著白天走過的路線,再次繞到酒吧前,果不其然,這裡已經開始營業了。

  「你躲在我背後干什麼、」看著縮在身後的白色影子,甚爾忍不住要笑,「現在才感到害怕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我沒有在害怕。」五條憐趕緊替自己辯解,一本正經的,「我正在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這樣入口處的安保人員就不會察覺到我的存在,更加不會發現我還沒到二十歲的這個事實了!」

  「再怎麼隱匿氣息,你這麼大一個人,還是躲不過去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其實她也只是在尋求一些心理安慰而已。

  五條憐耷拉著面孔,從他身後走出來了。

  「知道了知道,我不再躲了,這就立刻馬上面對現實……啊!」

  肯定是想到了什麼,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不如讓醜寶把我吃下去,就這麼把我帶進酒吧裡好了!」


第157章 不好喝的酒

  五條憐提出了一個天才的想法,可惜忽略了重要的前提。

  甚爾難得好心送上提醒:「醜寶和惠正待在家裡。」

  「……是哦!啊啊啊啊啊啊——」五條憐痛苦地抓著腦袋,「完全忘記了!」

  「看來年輕鮮活的腦袋也不好使啊。」

  「『鮮活』……我又不是食材,你也不是漢尼拔!」

  五條憐氣呼呼地拍開甚爾的手。他倒是一點也不惱,只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快點跟上來。她也只好嘀咕著「知道啦」,緊緊跟上他的腳步。

  惴惴不安地走向酒吧大門,五條憐替自己設想了五百種被質問年齡的方式,也迫不及待地為自己選好了退路——大不了就早點回家嘛,就當是今天的約會早早結束了!

  想著想著,她甚至都已經幻想出自己窩在沙發上和惠一起看迪士尼動畫電影的模樣了,想像得如此真切,以至於跨進酒吧內部時,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我們進來了呀?」她不可思議地眨眨眼。

  「對啊。」甚爾看著她,依舊帶著一點點笑意,「都說了,我們能順利進來的。事到如今還不信我嗎?」

  「倒也不是。就是覺得……難以置信?」

  「現在沒什麼好再『難以置信』的了。」

  甚爾攬著他的肩膀,往吧台的方向走。

  和想像之中不太一樣,此處並沒有那麼的昏暗或是陰沉,不過確實足夠熱鬧,一群年輕人聚在駐場樂隊的舞台前甩著腦袋,原來此處也是很搖滾的。角落裡還有人在玩飛鏢,不過她不太感興趣。

  反正,她也不太會玩。唯一讓她感興趣的,也就只有喝酒這一件事而已了。

  「我難得能有喝酒的機會,你可千萬別管著我!」

  在第一杯酒上來之前,她便一本正經地對甚爾這麼說了,仿佛他是什麼很掃興的男人。

  甚爾撇嘴:「我才懶得管你。倒是你,喝醉了別吐在我身上才好。」

  「怎麼可能。」五條憐難得的自信滿滿,「我有種預感,我會是個酒量很好的人。」

  「你的預感是從哪裡來的?」

  「唔……就是,一種預感。」

  怎麼能去解釋預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這麼做一點也不科學呀。所以五條憐只是衝他做了個鬼臉,可惜毫不意外的並沒有起到半點作用。

  事已至此,那就放縱地喝吧。

  甚爾喝著被五條憐評價為「這也太掃興了吧!」的冰可樂,告訴她在這種場合下點了牛奶才叫真正的掃興,無聊地笑話居然博得了她喘不上氣的笑聲,這個時候他就覺得她快要醉了。

  他的預感出了錯。第一杯莫吉托喝完,五條憐臉不紅心不跳,想也不想就追加了第二杯酒,點完了還要用探尋的目光看著他。

  「你說我可以隨便喝的,對吧?」她滿臉不信任,「可別等酒上桌了才和我說,你不希望我喝太多酒。」

  甚爾伸手去抓她的腦袋:「我才不會做這種事。」

  「那就好!」

  那就接著安心地喝吧。

  第二杯是瑪格麗特,點了這杯酒純粹只是因為喜歡這個名字,直到酒杯送到面前才開始犯難。

  漂亮精致的敞口杯裡裝著透白色的酒,杯口插了半片青檸。到此為止還算正常,但不知道為什麼,偏偏杯口處還多余地綴了一圈的鹽,看得五條憐很茫然,只能偷偷摸摸靠到甚爾身邊,和他說起悄悄話。

  「所以……該怎麼喝呢?」

  難得收到來自五條憐的請教,雖然甚爾真的很想擺出點架子,可惜只蒼白地張了張嘴,經驗之談是半點都沒能說出來。

  「我不知道。」還是坦白吧,「我沒喝過瑪格麗特。」

  英文名叫瑪格麗特的富婆可能認識那麼一兩個,可惜這是無用的經驗——而且五條憐絕對不會想聽的。

  其實他的無知回答也夠讓五條憐失望了。她的臉瞬間垮了下去,整個人仿佛真有這麼無精打采。

  「甚爾先生,你的生活經驗還是不夠呢。」

  「喝酒算什麼生活經驗?」

  「算的啦算的啦。」

  五條憐秉持著自己的歪理,卻依舊浸泡在一片未知之中。

  既然連甚爾都沒有辦法幫上忙,那就真的只能靠自己啦!

  這麼想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終於感受到了今天最強烈的緊張感。但這有什麼好緊張的?五條憐在心裡嘲笑自己。

  待這口濁氣徹底吐出來,她好像也稍微安心了那麼一點點。飛快地四下望望,確信周圍絕對沒有任何一道目光——除了甚爾——正在注視著自己,她拿起酒杯,飛快地舔去杯口的半圈鹽,被鹹到表情都抽搐了,趕忙灌下一大口酒,可僵硬的面孔卻沒有被衝淡多少。

  手忙腳亂如同做賊般的行徑讓甚爾笑到要拍桌子。

  「好喝嗎?」他充滿惡意地問她。

  「呃——」五條憐甚至不想砸吧嘴,更加不打算再好好品味,只想說,「很微妙的味道。」

  「好的微妙還是壞的微妙?」

  「這麼好奇的話,你也來嘗嘗看?」

  「不了。」

  甚爾送上算不上婉拒的拒絕,一點都不打算進行新的嘗試。在他看來,充滿碳酸氣泡的可樂已經足夠好了。

  可以看出來,這杯酒確實不夠美味。五條憐完全沒有心思細細品嘗,而是很俗氣地大口猛灌。

  在這杯酒之後,她說話就開始有一點飄忽了,笑聲隨之提高了八度。「是不是喝得差不多了?」這話也沒能來得及說出口,她又揚手把酒保叫過來了。

  「請給我一杯長島冰茶!」

  挑戰的級別增加了。

  甚爾並沒有冒出不妙的預感,但在喝完這一杯後,她就開始非要拉著他去駐唱樂隊那兒聽歌了,一邊聽還要一邊晃腦袋。難道這是什麼很搖滾的事情嗎?甚爾是不知道,但他能感覺到藏在五條憐胃裡的那點酒精都要像碳酸氣泡那樣浮到頭頂上了。

  她明顯醉了很多,會開始傻兮兮亂笑,說話也卡頓得像是機器人。可不能再喝下去了。

  還好還好,五條憐自己也不願意再多喝一杯了。

  「回家吧回家吧!」牽著他的手,五條憐蹦跶在綠化帶的邊緣,「再不回家,你肯定要說我了。」

  「我說你干什麼?」

  就像他不會那麼關心她為什麼凍得發抖還非要把外套拉鏈敞開那樣——一切都是她的自由嘛,他可不會多事地去干涉。

  在外玩鬧的一整天,她的卷發早就失去漂亮的弧度了,零散地搭在背後,伴隨著她的腳步一晃一晃,仿佛也是具有生命力的什麼東西。大概是嫌綠化帶的台階不夠有趣了,她忽得跳下來,躺在地上,說什麼也不走了,害得甚爾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你要在這裡睡覺嗎?」甚爾拿她取笑。

  被打趣的五條憐本人當然是沒有露出笑容,只睜大了眼眸,盯著甚爾,又望望今天纖細的月亮,搖搖頭:「我不打算在這裡睡。」

  「那就快點起來吧。」

  「知道啦。」

  嘴上說著知道,但她還是一動不動,要不是被甚爾拉著手拽起來,她絕對會在地上躺一整晚的。

  而且,就算是站起身來,她還是不安定,不由分說地倒進他的懷裡,笑嘻嘻地去蹭他的臉。

  「我喜歡甚爾!」然後就開始說這種黏糊糊的話了。

  甚爾無話可說,只能拍拍她的後背,希望以此來加速酒精的消磨。

  「原來你是喝醉酒之後就會發酒瘋的類型啊?」他自言自語,「以後得小心點看著你了。」

  「但我還是很厲害的吧——我喝了三杯酒誒!」

  「嗯。厲害厲害。」像在哄小孩。

  「然後,我啊……」

  然後怎樣呢?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惱人的電話打過來了。她滿不高興地撇著嘴,不過倒是很痛快地接起來了。

  電話那頭說了什麼,甚爾沒怎麼聽清,但能看到她的表情瞬間僵住了,酒精帶來的迷茫感在那個短暫的剎那消失無蹤。

  並未對來電的人給出任何回應,她沉默著掛斷了電話。

  而後又是沉默,長久的沉默,她艱難地動了動唇。

  「聽說,家主要死了。」

  微弱的聲音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也難怪甚爾的回應是過分簡單的「是嘛」。

  剛才,是五條悟打來了電話,說家主在祓除事件中遇襲,大概命不久矣。

  說了這些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他並沒有明說。可能是純粹地想要知會她一聲,又或者是盼著她回去一次吧。

  無論是出於怎樣的理由,五條憐都不知道了。總之酒醒了大半,只余下瑪格麗特難喝的味道還留在舌尖。無言著走回家,依然感覺自己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

  其實,依舊可以讓自己沉浸在酒精的醉意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讓昏昏沉沉的感覺攫取所有的意識。如此一來,就能夠在跨過玄關的那一刻就抱住甚爾,無所謂地親吻他,任由他的手探向深處,就連緊張的戰栗仿佛也將融化,放任他吻掉自己的眼淚,說她是好孩子。

  當潮汐一波接著一波拂過身軀時,她又忍不住想起家主即將傳來的死訊了。

  那家伙,真的要死了啊……難以置信。

  雖然也不覺得他會長命百歲,但居然現在就要死了,好像有點太早了吧,算是活該嗎?

  在生命最初的起點思索著某人的死亡,懷揣著這些念頭的自己也足夠叫人難以置信的。

  感覺到甚爾拂過臉龐,昏暗中他的表情看起來並不那麼愉快。他生氣了,但有什麼好生氣的?

  「你不專心。」

  好嘛,這確實是挺讓人不爽的。

  五條憐無法否認這一點,不過謊話還是很輕巧地說出口了。

  「我沒有。」

  「騙子。」

  他猛地刺進深處,她幾乎無法喘息。

  「別去想馬上就要死的家伙。你只能想著我。」

  五條憐想笑:「又嫉妒啦?」

  「是為了你好。」

  「好吧。」

  既然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那就全心全意地接受他的建議,將自己徹底放逐到潮水之中吧。


第158章 豎起中指

  醒來時,甚爾躺在身邊,小小的鈴蘭花束擺在床頭櫃上,還沒有插進花瓶裡。

  五條憐坐起來,約莫花了五分鐘才回想起昨天發生了什麼。

  首先,去約會了。雖然不那麼少女漫畫般青澀的約會,但也足夠有趣的。

  然後喝了酒,從低度數的莫吉托喝到頗具挑戰性的瑪格麗特最後到非常誇張的長島冰茶,喝到整個人飄飄忽忽。

  再然後撒酒瘋,躺在地上不肯起來。接到五條悟的電話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後?想不起來了。

  再之後的事情也有些朦朦朧朧的,但至少知道發生了什麼。五條憐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只對甚爾還睡在自己的床上這件事感到困惑。

  雖然是雙人床沒錯,但是枕頭只擺了一個。甚爾倒是大方地沒有和她搶奪這唯一的一個枕頭——當然了,這種行為也沒什麼好稱之為「大方」就是了。

  於是,沒有了枕頭的甚爾先生看起來委屈吧啦地縮在床的另一側,腦袋歪斜地靠在床墊上,看起來非常像是十九世紀因瘟疫而亡的可憐小孩,要不是聽到了他的呼吸聲,她真的要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了。

  就這麼盯了一小會兒,甚爾醒過來了,很煩惱地蹙著眉頭,伸手過來要摟她,可五條憐一動不動的,害他的親昵動作也這麼僵在了原地。

  「干嘛?」他看起來很謹慎,「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冷淡?」

  「我很冷淡嗎?沒有吧。」五條憐用手托著下巴,悶悶地說,「我只是在想,你為什麼睡在我的床上。」

  「不可以嗎?」

  「倒不是不可以啦……我只是以為你干完該干的事情之後就會回房間睡覺去的,而不是擠兌我的睡眠空間。」

  甚爾板起面孔,一時沉默無言了。

  他這輩子還沒聽過這麼不含情義的發言。

  「知道嗎,你現在就像個不負責任的爛女人一樣。」

  五條憐笑嘻嘻,完全不覺得害臊:「爛女人不也挺好的?」

  「不好。」

  拽著她的手腕,甚爾硬是把她拉到了懷裡,熾熱的溫度再度貼到耳邊,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跳聲,是很沉穩的聲響。

  「約會,開心嗎?」他問。

  「嗯。蠻開心的。」她忍不住笑了,「可以多來幾次哦。」

  「家主死了,這也挺讓人開心的吧。」

  「這個嘛——」

  ……原來他知道呀。

  五條憐完全忘記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把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透露出來的了,但這畢竟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所以就算被他知道了也沒關系。

  「壽終正寢了嗎?如果是這樣,會很氣人的。」

  「他還沒到壽終正寢的年紀呢。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幾歲就是了。」

  可能四十多歲,也可能五十多歲。他的形像伴隨著自己的年歲增長逐漸在逐漸淡化而非老去,能想到的那個男人始終是很冷漠的樣子,唯一清晰的是他們的眼睛長得很像,都是深藍色的。

  就是這樣的男人,馬上就要死去了,聽說是被咒靈一擊擊穿,已然命不久矣。

  到底是怎樣的咒靈能夠殺死五條家的家主呢?她沒有問,其實對這個問題也不那麼關心。

  家主死去之後,就該由阿悟承擔起這個重則了吧?想像不出他身居高位的模樣,在她心裡他依然是那個有點煩人的哥哥。

  死了……真的要死了呀?

  那個男人給予了她名字,也決定了她的命運,其中附帶了很多的痛苦,而這些沒一個是好的。她理所應當地恨他,只是這份恨意走到盡頭,不知怎麼,扭曲成了一種很詭異的情感,當然無法被稱之為愛,也不是扭曲的竊喜。

  非要說的話,也許是……感傷?

  為了一個制造痛苦的家伙尚未到來的死亡感傷,真有她的。

  「要不要去看看他?」

  甚爾的話語從頭頂落下,聽到五條憐脊背發麻,像是藏著心裡的什麼東西被抽出來了,害她渾身不自在。

  「你在說什麼呢……」五條憐低著頭,往他臂彎間鑽,像是要把抽離的心緒重新藏起來,「去看他干嘛?」

  「欣賞一下他的痛苦,順便對他豎個中指,大喊『你這老頭就是活該,快點去死吧!』怎麼樣,聽起來很不錯吧?」

  意料之外的回答呢。

  五條憐笑了:「這是你想對你們家的家主做的事情吧?」

  甚爾聳肩:「我不否認。」

  居然都不替自己辯駁一句,真是有夠坦誠的。希望他在其他時候也如此坦率。

  回去啊……

  輕快的心緒只持續了一秒鐘,現實又將她拽回去了。她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只剩下呼吸糾纏在一起。甚爾很想去吻她,可她怎麼也沒有抬頭,倒也不是掉眼淚了,只是還沉浸在自己的心緒裡,暫時還不願意抽身而出罷了。

  「所以。」他等待了很久才問,「回去嗎?」

  「唔——」五條憐依然支支吾吾,「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選?」

  如果當真是問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會說「不」。

  那個家給他帶來了足夠多的痛苦,他不會為了短暫一瞬的痛快將自己置身於舊日的煩惱之中。

  但他多少能猜出五條憐在想著什麼,所以他要說:「我會回去的。」

  「是嗎……」

  不知道五條憐是否意識到了這其實是她最想要聽到的答案,在片刻的思索後,她忽然坐起來。

  「果然,還是回去吧。」她說。

  既然下定了決心,就不能再磨蹭了。那男人只擁有沙漏裡剩下的最後一點時間,她必須快一點,否則中指和「你快去死」的咒罵,統統都來不及丟到他的臉上。

  「你陪我一起去吧。」套上毛衣時,她對甚爾說。

  早就料到她會這麼拜托自己了,甚爾沒覺得意外,當然也不存在太多意見,「嗯」了一聲,很輕松地答應了。

  那就出門吧,懷著不情不願的心情,毫不意外地被小海膽問「今天也要約會嗎?」。

  「是去干正事。」甚爾替她回答了,順便把海膽腦袋搓得嘩嘩響,「一點都沒意思。」

  「好吧……」

  如果是有趣的好事,粘人的海膽絕對會膩乎乎貼過來的。平時倒是無所謂,今天……還是算了吧。

  一如既往,送上「一個人在家小心」的叮囑,五條憐就拉著甚爾出門了。

  今日依然不太冷,五條憐卻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戴著針織帽,卷了好幾圈的圍巾擋住了大半張臉,只余下一雙眼睛到處亂瞟。

  明明看起來如此溫暖,她還是抖個不停,也難怪她非要把雙手縮進口袋裡,而不是握著他的手了。

  「你害怕了?」

  「有什麼好怕的?」五條憐把臉埋進圍巾裡,話語也變得悶悶的了,「我又不是膽小鬼……」

  不是膽小鬼,但大概是撒謊精吧?

  甚爾暗自在心裡想,還好沒把這念頭說出口。

  五條家的大宅逐漸逼近,率先迎接他們的是探出牆頭的枝條。園丁真的有在認真工作嗎?五條憐冒出了這種念頭。

  宅邸的大門近在眼前,腳步卻愈發沉重。可就算是以這樣的步調,她還是把甚爾甩在了身後。回頭一看,原來他停在了原地。

  「我就在這裡等你。」

  「誒?」她眨眨眼,難以置信地大喊起來,「不公平!」

  上次她可是陪著他一起走進了禪院家大宅的呢!

  甚爾不太高興地撇撇嘴:「我可不要和你們家的六眼碰到。」

  「呃——」

  「見面了會很尷尬的,難道打招呼的時候要說『不好意思上次拼盡全力也沒能殺了你』嗎?」

  「還是別說了……」

  沒辦法反駁了,還是任他去吧。

  五條憐深呼吸了一口氣,獨自邁步向前,跨過了那道大門,有人引著她走進不再熟悉的家,多虧來之前和五條悟打過了招呼。

  至於五條悟嘛,他倒是不在這裡。還好她也不那麼關心他的去向。

  和甚爾一樣,在今天見到他,她也會覺得很尷尬的——就像是把丟臉的一面剖開擺在他的面前那樣尷尬。

  但再怎麼丟臉,最後還是來到了五條家,也來到了家主的面前。房間裡充滿了熱氣,悶得人喘不上氣。五條憐出了一身薄汗,圍巾黏在脖頸上,像是倏地縮水收緊了,卡得她喘息艱難。

  手忙腳亂地扯下圍巾,沉悶空氣與厚重呼吸如舊。她非常努力的喘息著,也非常努力讓自己注視著眼前榻榻米上的那個身影。

  果然,和記憶裡不一樣了。

  記憶中,名為五條明光的男人是過分高大的存在,仰起頭也看不清他的面容,而此刻他皺起的面容就倒在腳下,傷痛把他變成了被榨去汁水的果干,從微張雙唇間漏出的呼吸聲聽起來像是「咝——」,往外吐出生命力。

  注釋了很久,他干涸的雙眸終於睜開,落在五條憐的身上。她不自在地抖了一下,藏在口袋裡的中指遲疑著不知道是不是該伸出來。

  在下定決心之前,看到他動了動唇,「咝——」的聲響被話語取代。

  「你來帶我去死了嗎?」

  ……這是什麼話?

  五條憐感到很別扭。

  就算再怎麼不願意見到她,也不用說這種話吧?她又不是什麼死亡的使者。

  怨念說不出口,就像豎不起來的中指那樣窩囊。而他的話語沒有停下。

  「我答應過你,會讓你作為五條家的女兒活下去,所以你為了那個孩子去死了。最後我並沒能實現這個承諾。

  「你怨恨我,不是嗎……青空?」


第159章 並非是青色的天空

  青空……是在說今日的天空嗎?

  五條憐愣了幾秒,這才遲鈍地望向窗外。合攏的磨砂玻璃藏起了窗外的風景,當然也包括了天空。而且沒有記錯的話,今天的天氣稍稍有點陰沉,聽說午後會放晴,但也不會是那種漂亮的青色天空。所以他說的,一定不是天空的事情吧。

  那就是,名字嗎?誰的名字?

  她的心跳得好快,仿佛將要觸碰到什麼很了不起的事情。五條憐甚至想要低下頭,悄悄地湊近這雙皸裂的唇邊,聽一聽「咝——」的吐息聲是否還能拼湊出怎樣的話語。

  說實在的,她幾乎真的要付諸實際了,但最終還是沒有做到。

  阻止她的衝動的並非是遲遲才歸位的理智,也不是被闖入房間的什麼人打擾了此刻的氛圍。屋子裡頭還是靜悄悄的,緊緊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忽然一陣突兀的咳嗽聲打破死寂。躺在床上的家主猛得蜷成一團,猛烈地咳嗽起來,整個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顫抖,讓他看上去坍縮得如此渺小,幾乎連存在感都在一瞬之間消失無蹤了。血的氣味很快就漫開來了,從被褥的深處倏地傳到空氣之中,猛烈到讓人根本無法忽視。是傷口裂開了嗎?她不知道。

  她有點害怕,沒由來地冒出了罪惡感,好像自己當真做了點什麼似的。這股罪惡感強烈到旁人衝進房間時,她下意識說的第一句話都是很緊張的「不是我!」。

  這句自白沒有起到太多作用,因為誰也不關心她——好在誰都不關心她。

  那些人就是徑直衝了過來,掀開被褥開始處理傷口,五條憐的存在微弱得像是根本不存在。

  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

  反正,她也不願多在乎這個男人。

  五條憐不確定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大概是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外的,難怪她撞開了一扇門,又踢飛了三盆盆栽,碎片的聲音哢嚓哢嚓,好像要扎進心裡了。目睹到她的那些僕從們交頭接耳,嘀咕著「知道嗎……」「她就是……」「咦——」之類的話。她也無心去聽,悶頭衝出大門。

  脫離了沉悶的五條家大宅,風倏地冷徹下來,帶著刺骨的意味。

  也可能並不刺骨,只是她的呼吸太過急促,以至於感受到的一切都添上了誇張的效果吧。

  五條憐站定腳步,在原地停留了整整一分鐘,才有力氣繼續向前,朝甚爾走去。

  「結束了?」他問,「還挺快的。」

  「嗯……」

  畢竟,和那個男人沒什麼好說的——最後也確實是半句話都沒說。

  「豎中指了嗎?」

  「沒有。」

  五條憐輕輕嘆氣,從口袋裡掏出右手。此刻她的中指倒是倔強地敲著,甚爾看到了,趕緊用手掌裹住她的手。

  「不然看起來就像是被你豎中指了一樣。」他說,「我可不要平白無故挨罵。」

  沉悶的心情被這句玩笑般的話語打動,五條憐總算能夠揚起嘴角了。她笑著說了聲「知道啦」,握著他的手,很無聊地晃了幾下。

  當五條家宅邸被甩到身後時,陰沉的天放晴了,日光大抵是染上了天空的顏色,浮著一層很淺的淡藍。「青空……」五條憐呢喃著。

  「在說天氣的事?」甚爾也抬頭去看天空,卻被日光刺得眯起眼,「現在天氣是還不錯。」

  「嗯,是……對不起,其實我在想的不是和天氣有關的事情。」

  她抱歉地笑笑,而甚爾也只說了一句「沒事」,並不很在意這點小小的誤差。

  想了想,果然還是要把家主說的那些話告訴甚爾才行。

  「我覺得他把我錯認成母親了,所以說出了那些奇怪的話。『青空』……說不定就是媽媽的名字。」她自嘲地扯扯嘴角,「看,我連母親叫什麼都不知道,挺可憐的吧?」

  「這也沒辦法。」甚爾捏捏她的手指,「有時候知道了母親的名字也沒什麼好的。」

  五條憐偷摸摸打量他:「有不愉快的回憶?」

  「嗯。」

  原來如此……那她就不多問了吧。

  「我知道的關於母親的是,她是五條家的下人,是很久以前被家主帶回家的。」她歪著頭,「多余的……我不知道了。」

  「問問你家的六眼?現在已經知道名字了,多多少少能找到點別的什麼信息吧。」

  「說的也是。」

  於是去問了五條悟,他當然也不知道關於母親的事情,但答應會查一查。午後他就撥來了電話,可惜傳達的不是與母親有關的任何消息,而是家主的死訊。

  那家伙死了。

  感傷是一點都沒有,大概是因為臨死前見過了一面,也看到了他很狼狽的彌留模樣,五條憐的內心可以說是毫無波動。

  葬禮嘛,當然也沒有去。「我才不要緬懷那家伙的死亡。」她如此宣稱。

  青空的事情……抱歉,半點更多的都沒有想到。

  試著回憶「母親」這個概念,想到的依然是死去女人的渾濁雙眸與剖開的腹部,很血腥的場景。而後自己放聲大哭,喘息著人生中的第一縷空氣,宣告著「我活下來了!」的事實。

  活下來、活下去、依然活著。就是這麼回事。

  等到整個春日結束,初夏燥熱鑽進衣領裡,關於「青空」的事情仍舊是一無所知。五條憐一度覺得五條悟把自己的請求忘記了。

  要說惱怒嘛……倒是也沒有。她有種根深蒂固的預感,覺得關於母親的事情會成為謎團,畢竟二十年是個久遠的數字,所以無人銘記自己的那個家裡很理所應當地不會有人記住她的母親。

  就在渴求被衝淡到幾乎要和夏風一起吹散時,五條悟打來了電話,說是找到了記錄著與「青空」這個名字相關的事件記錄。

  「誒?真的?」明明是好事一樁,她卻下意識地不敢相信,「沒騙我吧?」

  「在你心裡我就是個大騙子嗎?」

  「確實和大騙子沒差……但這個問題不重要!」五條憐趕緊把話題扯回正軌,「記錄上是怎麼說的?」

  「我沒仔細看,不過已經把記錄寄到你家了。」

  「我可以直接來找你拿呀!」

  雖然今天是滿課的工作日沒錯,但時間總是能擠出來的!

  「我不在東京嘛。」這可是很無可奈何卻也無法忽視的現實,「快遞馬上就到了,你稍微耐心地等待一下吧。」

  「知道啦知道啦……」

  嘴上說著「知道」,心裡卻焦急得不行,在校園裡踱步不停,走進教室也不情不願的,教授一貫細弱的念課聲更是變成了蚊子叫,輕而易舉地從耳邊掠過,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唯一能把五條憐從這種神游天外的狀態中喚醒的,也就只有收到新短信的提示音了吧。

  「Toji:有你的快遞」

  她瞬間抖擻起精神了,指尖把手機鍵盤摁得哢噠哢噠響。

  「Ryo:別拆!!!」

  「Ryo:我馬上回來!!!」

  「Toji:……?」

  顧不得多解釋了,更加沒空去聽講台上的教授如何解析線性代數的魅力,五條憐抓起包,偷偷摸摸地溜出教室,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就衝回了家,在那條困惑的「……?」發出後的十五分鐘內出現在了甚爾面前,毫不意外地讓他吃了一驚。

  「翹課了?」他明知故問。

  五條憐點點頭,但懶得多說別的了,直接抓起快遞,徒手拆開包裝。啪——一本書掉落在地,拾起來,封皮上「詛咒事件調查記錄五條家1985年」的字樣闖入眼前。

  記載著一*整年詛咒事件的記錄,厚厚的一沓,讓人無處下手,好在書頁之間貼了便簽紙,或許能派上用場吧。

  一切都已准備就緒,唯獨捧著書的五條憐僵在原地,遲遲沒有翻開這充滿灰塵氣味的厚重記錄。

  「我……哈哈……」她笑得很別扭,「有點緊張?」

  甚爾搞不懂她:「沒什麼好緊張的吧?要不然就讓我翻。」

  「不要!」

  她趕忙把書護在懷裡,警惕的模樣仿佛他是個惡人。甚爾無話可說,擺擺手算是罷休了。當然五條憐也知道自己表現得好像有點太誇張,很勉強地扯了扯嘴角,總是舍得把書放下了。

  既然如此,就翻開看看吧。

  ……

  「-記錄-關於津頭村詛咒事件的調查報告

  事件時間:1985年9月12日

  事件地點:九州地區佐賀縣鹿島市西部津頭村

  出沒詛咒:未命名已祓除

  派遣術士:五條明光(准特)」

  討厭的家伙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跳到視野之中,實在刺眼。五條憐又想把書頁合上了,但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繼續看下去。

  病態的求知欲。她暗自嘲諷。

  ……

  「-記錄-關於津頭村詛咒事件的調查報告

  事件經過:1985年9月12日,抵達津頭村,祓除異形咒靈。因現地死亡人數過多,因此產生的咒力恐會失控,已在村莊周圍布下「賬」,日後如有調查需求,請謹慎前往。

  附錄:現場幸存者1人——■■青空(同前置調查,確認其術式為■■■■■■)」


第160章 遙遠的九州

  九州,佐賀,鹿島市……真遙遠啊。

  五條憐從沒聽過這個地名,津頭村更是完全陌生的概念。她茫然地眨眨眼,依然覺得自己的腦袋上蒙著一層恍惚的霧氣。

  本以為能夠解開困惑的,但為什麼卻覺得愈發迷茫了?

  「你不覺得這份記錄很怪嗎?」

  她忍不住問甚爾。

  雖然從沒有看過任何一份詛咒事件的調查報告,但是眼前的記錄未免也太簡略了,尤其是事件詳情的這一部分,沒有起因沒有經過,簡單到只記載了結果,可就連這個結果也似是而非,意味不明。

  再說了,■■算是怎麼回事?

  「惡作劇嗎?」

  五條憐指著頁面上■■■■的痕跡。

  看起來,這裡似乎是寫了些什麼的,卻被人用記號筆劃去了,黑色的墨水蓋住字跡,連凹下去的鋼筆印記也被難看的漆黑填滿。

  試著翻到反面,果不其然,記號筆的墨水早就滲透了紙張,連下一頁都印著星星點點的黑色痕跡。記錄被藏得嚴嚴實實,是不希望被旁人看到嗎?既然如此,干脆別寫下來不就好了嗎?

  越想越覺得氣悶,連不服氣的憤懣感也冒出來了。五條憐總覺得不甘心——都到這一步了,總以為能摸透真相,卻連概況都一無所知。她討厭這種感覺。

  這份不甘心在短短的幾秒鐘膨脹到了相當強烈的程度,強烈到讓她忍不住動手去摳被記號筆塗抹的難看痕跡,好像這樣就能把礙事的墨水全部弄掉了。

  摳掉了嗎?嗯……從結果來說,是的。

  但摳掉的是吸滿墨水無比脆弱的紙張。

  似乎還聽到了很微弱的「哢嚓哢嚓」的聲音,然後紙張就在五條憐的手底下破了個大洞。

  「嘶——」五條憐倒吸了一口涼氣,尷尬到頭皮發麻。

  「嘻!」甚爾毫不留情發出竊笑,果然表現得事不關己。

  沒事沒事沒事——五條憐一邊在心裡這麼安慰著自己,一邊很心虛地合攏了書,沒有忘記把摳破的那點碎片也裝進去,仿佛這樣就能代表無事發生了一樣。

  她甚至都想好了,最好要趕在五條悟發現不對勁之前奪下先機,率先抱怨說他送來的書太舊,都破掉了。

  當然了,這種惡人先告狀的事情,五條憐猶豫了半天都沒能做出來,說不定是因為她所剩無幾的良心在作祟。

  可惡,都這種時候了,倒是別這麼有良心啊!她暗自抱怨。

  事已至此,抱怨也好氣悶也罷,現實就是她弄壞了書,且這裡頭也根本沒有記載什麼有用的內容。

  最可笑的是,直到現在,連母親的名字究竟是什麼,都依然是對她而言的謎題。

  「青空……青色的天空……」

  五條憐眨眨眼,在呢喃中抬起頭,看到的當然不會是天空——眼前只有家裡的天花板。

  「是個好聽的名字呢……」

  這名字會是誰取的,她的母親?真好啊,這也是滿懷期待的名字。

  既然自己有著很棒的名字,倒是也想辦法給她取個更具意味的名字啊……

  還以為自己會感慨萬千,結果到了最後還是怨念滿滿,扭曲的郁悶感一下子沾滿了心緒。她一點也不想再看了,把合攏的紀錄塞回快遞信封裡,挑個好日子寄回給五條悟吧。

  「至少知道了津頭村,不是嗎?」甚爾忽然說,「而且,你媽大概是咒術師。」

  「咒術師……?哦,對。」

  在塗抹掉的記錄裡,露出了「術式」的字樣。

  五條憐也不確定他這話算不算是安慰,畢竟她並沒有感覺到太多的振奮。不過,視線總算是從天花板上收回來了。她怔怔地盯著信封,在冒出某個衝動念頭的瞬間,心跳忽然變得有點急促。

  「哎,我說。」

  她看向甚爾。一般來說,這麼莫名地向他投來目光總不是什麼好事。甚爾心裡略有預感,不過還是說:「怎麼?」

  「我們去津頭村看看吧,怎麼樣?」

  果然如此。

  甚爾朝後仰著身子,故意裝出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嘴上說的也是:「『我們』嗎?」

  「嗯!」五條憐把腦袋點得誇張,「一個人去總覺得很危險,帶上你就安心多了!」

  該說是失望呢還是沮喪呢,還以為她叫上自己的理由會是更加讓人無法拒絕的「我需要你」或者是「沒有你我不安心」之類的,沒想到只是純粹地把他當成了工具人保鏢……

  ……算了,他忍了。

  「可以是可以。」他伸出手,「但雇我得花錢。」

  攤開的手掌挑釁似的一晃一晃,看得五條憐莫名冒火,抬起手用力拍了下去。

  啪——好響的一聲。

  「別這麼摳門!」她氣得鼻子都皺起來了,「小氣鬼!」

  就算被罵了,還挨了很結實的一掌,甚爾依然厚臉皮笑眯眯,完全沒覺得有什麼。看她這副模樣,五條憐好像也沒辦法生氣了,只能忍住不笑,暗自在心裡再次堅定了前往津頭村的計劃。

  當然了,貿貿然出發是不行的,總得先確認一下路線才行,那裡可是小城市的鄉村地帶,稱之為另一個世界說不定也不算誇張。

  順便,再谷歌一下津頭村的事情好了。

  「你不覺得這一步應該放在你高呼『我們去津頭村!』之前去做嗎?」甚爾很適時地給出吐槽。

  「好啦好啦好啦。」被五條憐敷衍過去了。

  即便是萬能的互聯網,依然沒能參透津頭村的奧秘——根本沒找到任何與之相關的任何信息。

  將條件放寬到鹿島市西,跳出的關聯信息倒是多了一點,可惜沒一個是能派上用場的。

  可惡的互聯網!五條憐不顧恩情地咒罵起沒能在今天派上用場的因特奈特。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津頭村出現在了谷歌地圖上,可惜最新上線的全景地圖功能裡並沒有捕捉到村莊的圖像,多少讓人有點失望吧。

  「打起精神吧。」

  甚爾拍拍她的後背,硬是把她的唉聲嘆氣拍回去了。

  「能在地圖上找到這地方已經很不錯了,你就別怨聲載道的了。」

  「我哪有!」

  不過就是多嘆了幾口氣而已嘛!

  下定了決心,便一秒鐘都不想多等。五條憐連即將到來的考試都能拋到腦後,要不是已經錯過了飛往佐賀的航班,她絕對已經踏上九州的土地了。

  既然九州還遙遠,那就先苦惱苦惱眼下的問題吧。

  「你覺得去津頭村的這件事能在一天內搞定嗎?」她掰著手指頭和甚爾算時間,「飛機往返四小時,從機場到鹿島市也要往返四小時,還要找到津頭村……總覺得一天時間很勉強?」

  甚爾不太懂她的焦慮:「你在急什麼?多花點時間也沒問題吧。」

  「總不能讓惠惠一直獨自待在家裡吧。」她板起面孔,一本正經的,「會很危險。」

  「他已經是大小孩了。」

  年初時就升上了小學,參加入學式時一起在校門前拍下的合影還擺在玄關呢,完全可以作為禪院惠晉升成「大孩子」的證明。

  「再說了,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就經常被一個人丟在家裡了。他應該已經習慣那種自力更生的感覺了。」

  「……」

  說得還挺驕傲呢你這家伙。

  五條憐懶得吐槽他了,但也確實沒辦法予以否認,畢竟除了獨自待在家裡,禪院惠也沒處可去,更找不到誰能幫忙帶一下小孩的。「我們的社交圈子實在太小啦!」她痛苦地大喊。

  好在禪院惠本人對於看家的安排也是毫無意見,甚至看起來很開心。

  「爸爸和阿憐又要去約會了嗎!」甚至還能興致勃勃問出這種話。

  五條憐沉默了幾秒,覺得還是得糾正錯誤的想法才對:「只是去干點正事。」

  「哦……好吧。」

  雖然表情看起來並不悲傷,但禪院惠的海膽尖刺絕對耷拉下去了幾釐米。五條憐決心相信自己根本沒有打擊到小海膽,伸手把他摟在懷中。

  「那……我出發啦。」

  「拜拜,阿憐。路上小心。」

  「嗯。」

  然後就邁出了家門。

  聽說將有台風過境,天色陰沉沉的,並不是什麼美麗的青色天空。惱人的風把五條憐的頭發吹得很亂,她一次次試著撫順發絲,可每一次都會被風再度打亂。

  她有點煩躁,可這點焦躁的情緒似乎浮在表層,並不那麼明晰,像是包裹住了她,讓她很不自在。

  抬頭,再次望向天空,灰暗色的。

  如果今天是晴天就好了。

  肯定是因為陰天的緣故,她很提不起勁來。

  「總感覺,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她小聲嘀咕。

  「放心吧。」甚爾滿不在乎的,「你的預感向來不准。」

  被否認了。但五條憐並不覺得受到打擊,忍不住笑起來。

  「說得也是!」

  落地佐賀,陰沉的天色絲毫沒有變化,讓人郁悶——至少五條憐有點郁悶。

  她現在對晴空有種莫名的執念,總覺得晴天才是好事。

  「下雨天才好吧。」反正甚爾是這麼覺得的,「能夠衝掉血跡,也能夠蓋住聲音,可以減去不少沒必要的麻煩,不是挺好的?」

  五條憐聽了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

  「可以不要站在前咒術師殺手的立場上分享你的看法嗎?沒有實操層面的價值。」

  甚爾挑眉:「你是想說,我是個沒有價值的男人?」

  「過度解讀了喲。」

  五條憐踮起腳,順毛摸了摸甚爾的腦袋,可在假裝生氣的某個家伙一點也沒打算示弱,固執地梗著脖子,也不知道是在較什麼勁。於是五條憐也懶得多搭理他了——她自己還在面對很麻煩的事情呢。

  話雖如此,還是得一起擠上破舊的電車,以免一轉頭就見不到對方,也要裝作不那麼情願地握住彼此的手,在咣當咣當的聲響中順著鐵軌駛向鹿島市。


第161章 鬧鬼的村莊

  鹿島叫做「島」,卻不是四面環海的島嶼,至於為什麼被冠上了島的名字,這或許是個值得深究一下的問題,也著實不是眼下有閑心思考的事情。

  當連綿的山脈出現在車窗外時,五條憐心中「鹿島是個偏僻小地方」的固有印像加深了一層。車上的乘客越來越少,空調風顯得陰冷,直往發絲間的空隙鑽,讓人忍不住發抖。她往甚爾身邊靠了靠,他攬住她的肩膀,看來無聊的賭氣該結束了。

  還以為來到鹿島會冒出那種很感嘆的心情,或者是有一點點的懷念,實際上這些感覺五條憐全都沒有。

  是了。怎麼會有呢。這裡只是母親(或許)曾經住過的地方,她又沒來過這裡。

  五條憐在心裡笑著自己的愚蠢,在電車門即將關閉的前一秒鐘才匆匆忙忙跑到月台上。

  小城市荒涼,出租車也少少,站在路邊像是在碰運氣,等了好久也只見到了三輛車。

  聽起來似乎沒那麼慘,但真正倒霉的是,其中兩輛車以「不知道津頭村在哪裡」婉拒了,另一位司機則是以「那地方太偏僻」,說什麼都不答應。

  「那地方很邪乎哩!」大叔用很濃重的南部口音對他們抱怨,「85年的地震,村子裡的人全死光了,到現在都空著。政府都不敢重建那裡,你們兩個小年輕就別去湊熱鬧啦!」

  想說自己並不是要去湊熱鬧,但解釋起來一定很麻煩。五條憐張了張嘴,最後也只能像脫水的魚那樣擠出了一點看不見的空氣而已,辯解的話語是半句都沒能說出來。

  「對了,我想請問。」

  如果只是提問的話,說起來倒是不那麼艱難。

  「您認識名為『青空』的女性嗎?85年……大概就是地震的那時候吧,她就住在津頭村。」

  「青空?不知道,沒聽過這名字……哎,我得開走了——交警要看過來哩!」

  然後連道別也沒有,大叔直接踩下油門了。

  看著出租車揚長而去,真讓人心情微妙。說不定這回她的預感當真派上用場了,一切都太不順利了。

  「不順利嗎?還好吧。」

  甚爾從口袋裡摸出鹿島市旅游觀光手冊——都不知道他從哪裡拿的。

  觀光手冊從何而來,暫時先別深究這個問題了,而且就算問了,他也只能給出一句不那麼神秘的「在車站報刊架上隨手拿的」。

  憑著這本冊子,總算找到了最近的租車行。

  和出租車司機不一樣,租車行可不在意他們要去什麼地方玩耍或是探險,哪怕目的地是津頭村,工作人員也會笑著附和一句「真是別致的度假地」這種好聽話。

  從公路駛到鄉間小路,根據導航的提示開進窄小山路。繁密的樹枝猛得從兩側逼近,愈發陰沉的天色顯得像是黑夜。五條憐看了一眼手表,明明現在還只是正午。

  這樣的昏暗也沒有持續太久。狹窄的道路逐漸消失在車輪下,再往前就是人跡罕至的區域了吧。

  可能是近乎黑夜的錯覺,困意很不合時宜地從五條憐的眼底浮起來了,壓得眼皮好沉重,如果不是甚爾猛得踩下了剎車,害得她差點整個人撞到擋風玻璃上,她真的會就這麼昏睡過去的。

  「啊!」瞌睡蟲瞬間消失無蹤了,五條憐無比清醒地瞪大了眼,不過腦子好像還沒醒過來,「我沒睡,我剛才沒睡!」

  「哦,原來你都要睡著了?我說你怎麼這麼安靜。」

  謊話果然一秒鐘就被揭穿了。

  也顧不得尷尬或者是丟臉了,更加沒辦法丟出理直氣壯實則相當理虧的「你不能亂說」。五條憐的雙手捂著臉,用力搓了搓,緊接著才深呼吸了一口氣。

  剛才的剎車太急了,安全帶勒得她的氣息都不暢快了。

  至於急剎車的原因,其實也昭然若揭,所以根本用不著多問甚爾了。

  「怎麼有顆礙事的樹擋在路中間?」

  甚爾下意識按著喇叭,等到尖銳刺耳的聲響在空氣中炸開時,他才反應過來,無生命的樹可不會因為聽到警示聲就乖乖挪開——在奢望著什麼呢。

  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甚爾自己也忍不住皺了皺鼻子,下車探明路況。五條憐很殷勤地跟上,雖然她也看不出個什麼所以然,只會歪著腦袋問他該怎麼辦才好。

  「繞過去吧。」這是他能想到的首選。

  四下看看,周圍的樹木長得茂密,不算纖細的樹干之間夾著一層密不透風的昏暗,幾乎織成樹籬,看著就讓人覺得不自在。想要繞過去?貌似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只能走過去了嗎?」

  五條憐倒是無所謂疲勞一點,反正距離目的地也就只有兩公裡多的路了,這不是什麼無法用雙腿丈量的可怕距離。

  看著甚爾很郁悶的表情,她又添上了一句:「要不你在車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至於這個「去去就來」要耗時多久,就不好說了。甚爾當然不會同意。

  「不是還要我當你的護衛犬嗎?」他把車熄了火,哢一下拔出鑰匙,丟進口袋裡,「我的報酬,別忘了給我。」

  「什麼嘛,小氣鬼!」

  五條憐氣得衝他吐舌頭,當然甚爾不可能把她的這點小表情放在心上,招招手叫她快點跟上來。於是鬧小脾氣的當事人也沒辦法再維持這番表情了,揉揉臉,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

  鄉間小路有點無趣,好在度過最初疲憊的上揚坡道之後,就都是下坡路了——聽起來倒算不上是什麼很好的意向呢。

  遠遠的,已經能看到津頭村的蹤影了。

  正如事件記錄所說,小小的這座村莊被「帳」包裹著。

  半透明的這層屏障,看起來很像是切半的黑珍珠,倒扣在大地上,就連穹頂泛著的一層藍灰色光澤也相似。

  而在這層屏障內側的村莊……抱歉,無法窺見。

  五條憐很不爭氣地在這時候緊張了起來,好在沒有慌亂到渾身發抖——否則就太丟人了。

  「要回去嗎?」

  甚爾的詢問來得突然,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他在和空氣對話。

  「怎麼樣?」他又問。

  五條憐很不自在地縮縮肩膀:「可我們都已經到這裡了。」

  她知道自己說了個很掃興也很愚蠢的答案,但甚爾並不覺得這個回答有什麼。

  「正因為我們已經到這裡了,所以才要再問問你。就算現在想打退堂鼓,也還是來得及的。」他從被黑暗籠罩的村莊收回目光,「我會帶你回家的。」

  這話說得太正經了,五條憐想笑。

  「這也在保鏢的工作範圍?」

  「當然。」

  「謝謝,不過還是算了。」她伸出一個拳頭,「我現在充滿了自信喲!」

  是嗎?也許吧。

  還是忍不住想起計程車司機說的,津頭村是邪乎的空村,說不定會遇到意料之外的危險,不過這種事完全在預料之中。

  唯獨不希望的,是一無所獲。

  青空……青空……

  天空啊,快點放晴吧。

  「甚爾。」

  五條憐忽然喚他,甚爾自然是習慣性地「嗯?」了一聲。

  「你母親是怎樣的人?」

  「問這個干什麼?」

  理所應當的顧左右而言他。

  「我好奇。如果不能知道自己母親的事情,了解一下別人的母親也挺好的,尤其是你。」她抿了抿唇,「當然,這也不是什麼非要被滿足不可的好奇心。你要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說。」

  甚爾陷入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麼,但他依然緊緊握著她的手。

  「下次再告訴你吧。」

  他只這麼說了。

  甚爾所說的下次是會是哪次?

  如果五條憐是個固執的家伙,她一定會揪著這個問題問個不停,像只麻煩的小老鼠。好在現在她也有足夠多的事情需要麻煩,所以僅僅只是沉默地「嗯」了一聲,沒有再問更多的了。

  路途消失在腳下,「帳」看起來卻沒有越來越近,仿佛他們行過的路途全都化作無物。五條憐覺得此刻的很像是在做夢——這種前進了卻沒有實際前進的感覺很像是夢境中才會有的。

  浮在皮膚表層的燥熱感也如同在做夢,說不定他們應該在更加秋高氣爽的時節拜訪此處的。

  五條憐知道風又多麼沉悶炎熱,可她還是抖個不停,像是被丟進了嚴冬。

  「很害怕?」甚爾問他。

  平時他大概會用那種帶著幾分嘲笑意味的口吻對她說出這話,但此刻他的語氣卻難得的很正經。五條憐有點意外,一度都忘記戰栗了。

  「還好吧。」謊話脫口而出,事實遲遲地在事後才補上,「可能……稍微有一點?」

  「怕什麼?怕遇到危險?」

  「是,也不全是。」她聳聳肩膀,像是有點無奈,又像是在試著營造出輕松的氛圍,「危不危險的,其實無所謂——閑著沒事來恐怖的村莊探險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可怕的了。我只是擔心把自己丟進了險境裡,結果還是什麼都找不到。這種失落感太不好受了。」

  「是嘛。」

  按照常理,這時候甚爾總得說點安慰的好聽話才對,沒想到在這句過分簡單的「是嘛」之後,他就不出聲了。五條憐猜他詞窮了,所以才不知道該怎麼應答才好。沒關系,她的話語也已經枯竭了,干巴巴地蜷縮在心中,只伴隨著心跳一起鼓動。

  事實證明,眼下確實是現實沒錯,而不是什麼不切實際的夢境。最好的證據是,「帳」終於迫近,如深黑色的帷幕立在眼前。

  靠近了些看,珍珠色的光澤消失了。看不見裡面是什麼,也不確定裡頭究竟藏了什麼。

  在做完了非常充足的心理准備之後,五條憐才終於鼓起勇氣,把手伸進了帳的內部。


第162章 羊頭的怪物

  把手伸進去,然後手就這麼消失在了「帳」的背側。

  「呀——!」

  半只手臂都沒進去了,五條憐才很遲鈍地開始大叫起來。

  「冷冰冰的,像水一樣!」

  如同將手探入一池死水之中,明顯能感覺到阻力,還有蕩起的漣漪拍打在自己的指尖。

  幾乎把整只手臂都伸進去了,五條憐還是沒感覺到這層「水」的盡頭在何處。

  不會沒有盡頭吧,那豈不是很糟糕?

  「至少「帳」沒有拒絕你的進入。」甚爾這話說得倒是挺像安慰的。

  五條憐扯扯嘴角,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拉著他的手,硬是要讓他先進去。

  「你是保鏢嘛!」她必須重申這一點。

  「我的保鏢費?」他也必須提醒這一點。

  「知道了知道了。」

  五條憐推著他往前走。

  由甚爾不情不願地打了頭陣,她厚著臉皮躲在他背後。不得不承認,有了一個大塊頭家伙走在前面,「帳」帶來的阻力確實是少了很多,但依然感覺像是在穿透一層厚重的水幕,五髒六腑都在遭受無形的擠壓。

  就在懷疑著是不是將會被這層屏障徹底擠壓到無法呼吸時,所有的不適感都消失了。四下過分的明亮刺得她眯起了眼,落在肩頭的日光則是曬得骨頭都暖呼呼的。

  ……誒,陽光?

  五條憐睜開雙眼,青色的天空闖入視野之中,薄薄一層雲浮在遙遠的天頂,許久都沒有挪動分毫。她意識到,天空也許是虛假的。

  話雖如此,陽光是熾熱的,風也真切,她和甚爾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明明太陽就掛在頭頂。

  在並不真實的太陽的照射下,眼前小小的村莊如水洗般潔淨,折射出一層奇妙的微光。

  這不算是多麼美麗的村子,奇怪的是此處空無一人。

  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調查報告裡說過了,津頭村無人生還,除了青空。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村莊各處還留有鮮明的生活痕跡,比如擱置在田野間的農具,和誰家忘記關上的房門。

  「人」的蹤跡實在臨近村口才逐漸出現的——散亂的骨架確實可以被稱作是人的蹤跡。

  風把骨頭吹亂了,誰人的頭顱與肋骨碰在一起,搖晃的白色腦袋撞出咚咚的清脆聲響,黑洞洞的眼眶倒像是在看著五條憐。

  害怕嗎?好像沒有。她也沒有冒出很不爭氣的想要嘔吐的衝動。「我說不定來過這裡」,這種念頭依然還是沒有冒出來。

  眼前的場景很恐怖,也很陌生。骨頭的碰撞聲很像在預示著她的失敗。「這裡可找不到青空的蹤跡」,心裡倒是有個聲音在這麼說。

  五條憐感到了疲憊,前所未有的乏力讓她想要癱坐在地上,之所以還能維持著直挺挺的站姿,大概是因為她的脊椎骨還沒有倒下,也是因為她想起來了,青空曾經在這個村莊居住過。

  既然津頭村還保持著原狀,是不是意味著她能夠找到青空存在過的痕跡呢?

  欣喜感沒有多少,說實在的五條憐只覺得擔心。如果什麼都沒有怎麼辦?很悲觀的想法跳進了她的腦海裡。

  根本來不及說點什麼——她的想法也好,她的感受也罷,全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大地忽然開始顫動。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卻像慢動作一樣徐徐在眼前展開。

  地面裂開了,一個巨大的羊頭出現在腳下。甚爾向她伸出手,而她還沒有反應過來。

  如果反應過來了,或許她會握住甚爾的手,或者是做點別的。

  但是沒有。

  腳下的地面已然消失無蹤,變成羊頭裂開的嘴,無牙的上牙膛萎縮成經絡的模樣,而這崎嶇不平的脈絡很快就來到了她的眼前。

  墜落感在兩秒之後到達,隨即才是對現狀的理解。

  我被吃下去了。

  這就是現狀。

  無法尖叫,也無法挪動。並沒有那種被包裹在柔軟黑暗之中的感覺,卻有一種詭異的束縛感,仿佛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攥著。氧氣猛得被壓縮到丁點不剩,五條憐試著呼吸,胸腔卻連鼓動都顯得艱難,知覺如同熄滅的燈,只撲朔了短暫的一個瞬間,然後就消失無蹤了。

  這是……要死了嗎?好草率。

  雖然每個人都會死沒錯(會無數次與星漿體同化的天元除外),但不管怎麼說,被咒靈吃掉也不算是怎麼美好的死法啊——甚至有點窩囊不是嗎?她可不要就這麼死掉。

  現在似乎是蜷著的姿態,四肢折疊在一起。五條憐試著衝破束縛,盡力睜開雙眼,光線是在數秒鐘之後才到達的,撕裂了周遭的黑暗,刺得她睜不開眼。

  花了一些時間,也可能是很多時間,終於適應了這樣的光亮,於是看到了深紅色的桌面,日記本攤開在桌上,連日期都沒有寫下。她的雙手自由地搭在書桌邊沿。束縛感消失了。

  ……所以,她逃出來了?但這是什麼地方?

  有限的視野注視著日記本與擺在紙上的鋼筆,她的手指很不安似的敲打著桌面,發出的噠噠聲更讓人心煩。五條憐試著停下著無聊的小動作,可是手指像是著了魔,不聽使喚地動個不停。

  啊。好像有點怪呢。

  恰是在冒出困惑的同時,身後響起了很蒼老的一聲「姐姐」,像是在呼喚著她。

  新奇的稱呼,她想。

  五條憐想要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但是身體已經動起來了。雙足踏在地面,曲起的雙腿慢慢伸直,她的雙手合攏日記本,陌生的房間伴隨著邁出的步伐一點一點在視野中補齊全貌。

  而她根本不想起身,也不想邁步。試著停下,可軀體根本不聽她的指示,自顧自地向前,停在鏡子前。

  鏡面倒映出房間裡碩大得如同黑箱子的電視機,天線幾乎要碰觸到天花板,蓋著一層噪點的電視屏幕上播放著第四屆女排世界杯的預選賽。她的手自顧自抬了起來,她的眼睛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五條憐幾乎要尖叫出聲,卻寂靜無聲。

  鏡子裡映出的……並不是她的臉。

  全然陌生的臉,從未見過的女性面龐,深藍色的眼眸在注視著自己。

  她的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抬起來,撫平了耳邊一縷凌亂的黑發。內心的深處傳來自己的聲音,說著「這樣就可以了吧?」。

  這並非是「話語」,而是「心聲」。

  五條憐正在這具陌生身體的裡面,她聽到了身體發出的思想……真的假的?不是在做夢吧?

  她真想捏一捏臉,或者干脆點扇自己一個巴掌算了,可雙手根本無法挪動。這具身體的控制權不在她的手裡。她只能無奈地任由這副身體走出房間,連半點留給自己的喘息時間都沒有,她必須接受事實。

  所以,事實大概是,她沒有在做夢,她確實變成了裝在某人體內的「攝像頭」。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知道。

  被禁錮在這個軀體中,她根本什麼都做不了。難道她真的要死了,這一切都是臨終時刻大腦拼湊出的幻覺?可惡……她得逃出去才行。

  依然無法挪動身體,也理所應當地沒辦法脫離現狀。她近乎無奈地被這個身體帶到了大門口,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門前的藤椅上曬太陽,幾乎是一看到她就開始笑起來了。

  「有點磨蹭啊,姐姐。」

  他比她老了這麼多,卻稱呼她為「姐姐」,多怪,而身體只是點點頭。

  「嗯。」很遲疑的回答,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熟悉,「在做點事。」

  你根本沒在做事吧,剛才只是在桌子旁邊發呆不是嗎?五條憐很憤懣地想。

  隨即她的身體坐下來……都已經不是自己的身體了,干脆稱之為「她」算了,五條憐絕望地想。

  她就這麼坐下來,席地而坐,並不在意塵土弄髒衣衫。抬頭看看天空,蔚藍色的,她的心裡一定冒出了很多念頭,只是都太縹緲了,所以一個想法都不真切,反而讓五條憐也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煩躁感。

  日記……如果能看到日記的話,說不定此刻的茫然都能消減大半了。這是五條憐自己的想法。

  所以,也是她可恥的窺私欲在作祟,其中一定還帶著一點微弱的不安。

  真想看到日記。她想。

  身體收回目光,轉而盯著地上的雜草,纖細的指尖纏住草葉,用力地拽了一下。

  「吶,俊夫。」五條憐聽到她說。

  「怎麼了,姐姐?」

  五條憐感覺到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像是被什麼包裹住那樣,很不自在的感覺。

  「我說啊……你是不是應該少叫我『姐姐』?我已經有新名字了。」

  「可姐姐依然是姐姐,不是嗎?」

  長久的沉默才換來蒼白的一聲「嗯」,能明顯察覺到她的不情願,也難怪她說:「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要是被村子裡的人聽到了,他們會覺得很*奇怪的。說不定會把你當做老年痴呆。俊夫,我知道你年齡很大沒錯,但腦袋還靈活著呢。莫名其妙被扣上不好聽的名號,你不會覺得不服氣嗎?」

  俊夫沉吟著,陷入思索。他摸了摸花白的腦袋,把頭發搓得沙沙響。

  「我知道了。」在沙沙聲中,他小聲嘀咕,「就算在家裡,我也會用名字叫你的……青空。」

  「謝謝你。」

  感謝的話語輕而易舉地唇齒之間溜出,她釋懷似的松了口氣,而五條憐卻驚訝到說不出話來——好在她本來就發不出什麼聲音,因為她被困在了某人的身體裡……被意識清醒地困在了母親的體內。

  早就意識到不對勁了。

  這裡顯然是過去,而這幅身軀有著很熟悉的模樣,也有著和她一樣的嗓音。現狀讓她無暇去思考太多,但就算是真的投入思考,她也一定想像不到,自己正棲身在母親的體內。

  所以,這是回到過去了嗎,還是純粹的記憶?她又為什麼能夠以第一視角看到母親的記憶、就仿佛自己才是此刻的主人公呢?

  一切都像是未知,她漂浮在其中,混混沌沌,不知所措。而青空已然起身,拍拍身上的草葉,轉頭對俊夫說,自己出門買些吃的。

  就像所有老人那樣,俊夫耗費了五秒鐘才理解了這句話,點頭也慢吞吞的,說著路上小心之類的話。

  「我知道。」

  出門前,青空翻過日歷。今天是9月2日,1985年。

  五條憐覺得她應該在這時候想起些什麼,可事實是她的大腦還處在遲鈍狀態。她甚至聽不到青空的心聲,因為青空也大腦空白地走在田間小路上,根本什麼都沒在想。

  腦海中終於跳出了什麼念頭,是在走到村口時,她看到了一個很怪的東西——一只……羊?

  羊頭人身的怪物伏在村口,橫著的矩形瞳孔似乎能夠掃過眼前的一切。它巨大的雙角比岩石更崎嶇,盤旋著向裡收攏,灰色絨毛遍布整個身軀。

  它就站著,嘴角天生的弧度仿佛揚起的笑容。

  這家伙,在嘲笑我嗎?

  甚爾很不爽地想。

  眼前的詭異生物顯然是咒靈無誤。從吃下五條憐開始,它就再也沒有做出任何多余的行動,只伏在遠處。但凡他挪動分毫,它就會立刻逃走,轉眼之間消失到更遠處。真不妄它長著一雙獵物的眼睛,帳內的空間對他來說也有點太過游刃有余了。

  嘶……真麻煩。

  如果可以無視這只咒靈的存在就好了,可是不行。五條憐被它吞下去了,所以此刻它的肚子像袋鼠那樣醜陋地垂下去了。

  剛才還能看到肚子在蠕動,希望那是她在掙扎,而不是它在消化。

  無論如何,必須抓緊時間。

  甚爾躲進一旁的空房,短短數米的距離,已迫使它移動到了帳的最邊緣。甚爾依然很著急,但不急躁,把鏡子伸到窗外,通過鏡面反射確定了前進路線。

  必須躲開這雙眼睛前進。

  穿過雜草,鑽進空無一人的房屋。或許屋子裡能有什麼有用的東西,可惜實際情況是,半點能派上用場的東西,他都沒有找到。

  唯一有些用的,大概是擺在某間小木屋中的日記。

  甚爾沒有窺私欲,只是日記的第一頁寫著「角隱青空的日記本」。夾在其中的兩張照片掉了出來。

  一張是陳舊泛黃的黑白照片,穿著和服的女人站在河邊,照片背後用鉛字寫著「鈴木青子1925年在廣島」。另一張照片也很舊了,幾乎要褪色,是同一個女人在津頭村前,照片的背後依然寫著鉛字,是「角隱青空1984年在鹿島」。

  是……相似的母女嗎?深藍色眼睛讓甚爾很輕易地想起就想起了某個人。

  這就是為什麼,他把日記本揣進了口袋裡。

  阿憐會想看的。他想。


第163章 第一頁

  1984年12月7日周五晴

  親愛的日記:

  這是我的第一本日記本,是俊夫幫我去高島屋買的。

  你為什麼需要日記本呢,姐姐?你以前從來不寫日記。

  俊夫說了這種很掃興的話。

  人老了就是愛打擊年輕人的熱情。我其實挺不高興的,不過也沒說什麼,就敷衍地說了句「想要寫點什麼」。他倒是沒問別的什麼了。

  所以,我為什麼需要一本日記呢?理由挺簡單的,因為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太多可以說話的對像。

  俊夫太老了,他眯起的眼睛老是在看以前的事情。當他看著我的時候,他看到的從來都是身為他的姐姐的那個人,而不是名為青空的我。他也總說起很久以前住在廣島時的事情,完全忘記了現在的我根本不是那個曾經和他在廣島相依為命的人。

  不,不是忘記。雖然他確實已經七十多歲了,但腦子還是很清楚的。

  也就是說,他只是無視了我是「我」的這個事實而已。

  說實話,我有點難過吧,但也還好。如果俊夫說的是真的,那我曾經確實是他的姐姐。

  說回正題,我沒有朋友,而我迫切地需要傾訴。村子裡的大家只是鄰居,俊夫他沉浸在自己的認知裡,我想要說的也是不該告訴他的。所以我寫下來。

  日記本,我只把這件事告訴你。說不定未來還會告訴別人,但現在只有你、我和俊夫知道這個秘密。

  秘密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我是由「那個人」誕下的她自己。

  ……

  是不是聽糊塗了?沒事,我也覺得自己寫得很糊塗。

  讓我從頭告訴你吧。

  我叫角隱青空,十九歲,有明確的記憶以來,我一直住在津頭村。我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俊夫撫養我長大,他是生下我的那個人的弟弟,所以他也是我的弟弟。

  「角隱」的姓氏是那個人選的,說是來自於新娘婚禮時所佩戴的帽子,意思是「隱藏起你的犄角」。「青空」,名字也是她取的,好像是因為她很喜歡藍色的天空,生下我的那天也是晴日。

  就是說,差一點我就要叫做陽子了,這個大眾的名字也很適合晴天出生的女孩。

  在法律意義上,我,角隱青空,是不存在的。那個人也是第一次誕下自己,忘記了還有出生證明這種很重要的東西,俊夫可能也忘記了,等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太晚了,於是我只能沒名沒姓地活著。

  總之,現狀就是,我是個不存在的國民。多虧了那個人的疏忽,我連學校都去不了,還好俊夫教了我一點知識,否則我會變得很悲哀的。

  姐姐,下次再誕下自己的時候,千萬要記得准備好所有該准備的東西。

  所以俊夫老這麼和我說。

  我也能誕下自己嗎?我不知道。說實話,有時候我覺得俊夫是在騙我,我根本就是個普通的小孩,因為我根本沒有除了這段人生以外的記憶。可當他把那個人的照片給我看時,我又莫名地能夠相信他了。

  我和那個人完全一樣,從眼眸到長相,甚至是嘴角拉扯時揚起的弧度。我就是她,她是曾經的我。

  那個人自己的名字叫鈴木青子——我是不是忘記告訴你了?

  青子是在廣島長大的。俊夫說他們祖上老和奇奇怪怪的靈異事件扯上關系,說不定這就是一切會發生的根本原因。不過青子和俊夫倒是沒遇到過什麼怪事。

  然後,原子彈掉下來了,就落在廣島。

  俊夫說那是一段很難熬的時期,尤其是原子彈觸地的瞬間,龐大的蘑菇雲倏地炸開,衝擊波壓垮了近乎整座城市,高溫也蒸發了生者的存在,逃難的人像潮水一樣湧出廣島,恐懼著會不會有第二顆原子彈落下,簡直是如同地獄的景像。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青子沒能在那場災難中活下來,我可能就不在這裡了,更沒辦法寫下這篇日記。

  青子和俊夫就在逃難的人群裡,她驚恐地想著「我要活下去」,這份執念強烈到化作現實。

  於是,原子彈落下的二十年後,她在即將死去之前生下了自己——所以我出生了。

  俊夫說美洲的蜥蜴也能做到同樣的事情,DNA復制後再度分裂,在子宮裡凝聚成新的生命,而後「自我」就能再度誕生。

  非常的……怪。

  我沒去過美洲,青子也不是蜥蜴。俊夫說一定是強烈的生存本能讓青子擁有了孤雌生殖的能力,但我更覺得是核輻射變異。

  我看過村子的影院看過關於核輻射的紀錄片,廣島那些活下來的家伙變得虛弱又奇怪,很像是古怪的生物。

  美洲的蜥蜴在有限的生命力可以重復地實現孤雌生殖,但青子只生下了我。

  我對她的印像是出生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雙眼,深藍色的,像清晨還未亮起日光的天空。後來,我也能在鏡子裡看到這雙眼睛——我的眼睛。

  我誕生之後,青子幾乎是立刻就死去了。然後俊夫帶我來到津頭村,就是這樣。

  很怪,對吧?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說。

  而且,你有沒有發現,我說起青子的時候,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這麼說俊夫一定會生氣,但在我心裡,鈴木青子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我更情願將她定義為「母親」,而不是「自己」。

  你是不是要說我很自私?我可是青子的生命的延續,怎麼能夠忽略她的存在,自顧自地成為「自己」呢?也許吧。

  還是青子時候的事情,我一丁點也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廣島的一切,那裡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拉扯著年幼的俊夫長大的,只知道俊夫撫養著我長大。當然,我更加想不起原子彈落下的那一天會擁有的驚恐的求生意志。

  現在的我就像是一塊被洗干淨的布,只沾染了津頭村的氣味。即便如此,俊夫還是把我當做姐姐那樣愛我。這讓我變得不那麼像我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這種感覺。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只是角隱青空,而不是鈴木青子。

  在你老去之後,你會再度誕下自己。

  俊夫也總這麼說。

  這樣的循環一定會一直一直傳遞下去,「我」將永遠活著。

  過去的我,現在的我,未來的我,全部都彙聚在這副身軀裡。

  真怪。

  對不起,我今天是不是說了太多的「怪」?但真的……很怪。

  或許我該把這本日記留給下一個「我」。那個「我」看到之後,就能理解這一切了吧。

  但在此之前,我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看吧,我果然是鈴木青子。

  因為我也那麼地渴望「活著」。


第164章 成為了玩物

  羊頭人身的怪物就伏在青空下,一動不動的,如同按下了靜止鍵。

  五條憐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那是吃掉自己的怪物,一股不自然的恐懼隨之爬上了脊骨,如果她依然對這幅身軀有著掌控權,那麼此刻她一定會很不爭氣地顫抖不止。

  好在(其實也沒那麼好)這並不是她的身體,而是青空的。青空也並未感到恐怖,從她的心底湧出的情感只有困惑,正如村子裡所有見到這只羊頭怪物的人那樣。

  是妖怪吧?

  不不不,說不定是神明大人!

  是誰在玩惡作劇嗎?

  各種各樣的猜測不絕於耳。

  青空是怎麼想的呢?她想到的概念是「惡魔」。

  在俊夫和她說過的西方傳說裡,惡魔通常以羊的形像出現。她多少有些害怕,不敢貿然靠近,村子裡的人也是一樣。

  一整個白天過去,羊頭的怪物一動不動。於是恐懼就此減淡成平淡,大家以驚人的速度習慣了這東西的存在。

  只要它不作出什麼奇怪的事情就好了。估計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因為青空也在這麼想。

  她在傍晚就回了家,合攏的日記本再也沒打開過,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裡五條憐正在空著急。

  難道要一直被困在母親的身體裡了嗎?雖然能以這種形式知曉關於母親的事情確實不錯,但一直失去「自我」,貌似不好吧?

  無法挪動,沒有掌控力,除了能看到的一切與聽到的心聲之外,一切都顯得平面且蒼白,根本不真切。

  唯獨真切的時刻是深夜,一只手砸開了大門,碩大的羊頭擠進來,橫著的矩形瞳孔只一眼就把青空和俊夫全部掃進了視野中。

  果然動起來了啊,這個怪胎。五條憐想。

  窒息感讓她好難受——青空被嚇得忘記呼吸了。要死了嗎?她甚至冒出了很絕望的念頭。

  羊頭的怪物沒有吃了他們或是怎樣,也沒有動手,只是伏在門口,朝他們勾勾手指,像是在邀請他們一起出來。

  青空的身體都僵住了,根本無法挪動分毫。羊頭怪物又勾勾手指,明明用意已如此明了,她還是無法挪動分毫。

  而後,像是有點惱了,羊頭怪物衝進屋裡,巨大的手掌一下子就攥住了她和俊夫的衣領,拖著他們來到村口的空地。

  啊……可怕。真可怕。

  內心幾乎要被驚恐感填滿了,連五條憐也無法喘息。

  村口聚滿了人,大家的臉上都帶著呆滯卻驚慌的神色。看來他們也是被迫聚到此處的。

  當然了,不會沒有人想逃的,可一旦誰挪出了多余的腳步,羊頭怪物就會迅速追上,長著尖銳利爪的指尖刺進逃跑者的後背,在痛苦的尖叫聲中將他硬生生地拽回來。

  所以,整個村子的人都聚在這裡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誰也不知道。

  已經有人開始哭起來了。說實話青空也想哭,滿腦子都是「我會死」或是「該怎麼辦」,慌亂的重重思緒壓得五條憐也無法喘息。她想她也應該害怕一點才好,但卻沒有。

  因為她想起來了,想起這個村莊的所有人都死去了,除了青空。

  該怎麼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青空呢?……不對,她真的有辦法把消息傳遞給青空嗎?

  試著抬起手,可是根本無法挪動分毫——不出所料。試著尖叫,也發不出聲音,倒是腦袋不受控地向後轉去。羊頭怪物已經抓來了最後一戶村民,「咚」一下跳到所有人的背後,揚起的三瓣唇如同在笑。

  夜晚的寒冷爬上脊背,五條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於是身體也戰栗不停。是她終於得到身體的控制權了嗎?當然不是。

  只是青空也害怕到停不下來了。

  矩形的瞳孔掃過每一張僵硬的面孔,停在最為強壯的那個青年的身上。它勾勾手指,脅迫感便如無形的手那樣,抓著青年的影子,硬生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了。

  青年蒼白著一張臉,顫抖的雙唇並不能漏出任何話語。他看到羊頭怪物指了指一旁二層小屋的屋頂,而後手指像跳水那樣直直地劃破空氣,墜到地上,他蒼白的臉隨之變得更加蒼白。

  他已經看懂了羊頭怪物的意思。青空和五條憐也懂了,所以她移開了目光,不去看青年是怎樣不情願地被逼上房頂,也不願去見他直挺挺的身體是怎麼扎進地面的,但她聽到了過分響亮的「咚」一聲,而後是撕心裂肺的尖叫,與羊頭怪物詭異的笑聲。

  像個欣喜若狂的孩子,它繞著人群蹦跳,幾乎要將大地震裂。地面的顫動刺激著麻木的五感,青空抱住腦袋,已經不想再面對了。所以她並未看到羊頭怪物又對著那個青年做了同樣的手勢,只聽到他幾乎是痛哭著蠕動到了房頂,然後又是「咚」與尖叫。

  這個循環重復了很多次……很多次是多少次?抱歉,她也不知道了。

  她太窩囊了,始終把頭埋在掌心裡,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不想看。就連被迫鑽進耳朵中的尖叫,也變成了連綿不斷的痛哭,在某一次墜地後倏地降低成微弱的哼唧。最後哼唧也消失了。

  天亮了。

  羊頭怪物伏回到村口,低下頭,橫著的瞳孔依然在注視他們。

  只在這時候,她才瞥見到了那位青年——變成了奇形怪狀。

  是被無數根白色木刺貫穿了身體嗎?啊……不對……

  從他身體裡戳出來的,分明是斷裂的骨頭。

  晴日的陽光倏地變得好像很猛烈,曬得青空一陣眩暈。她幾乎坐不住了,卻也無處可倒,脫水的身體左搖右晃,分明此刻無風。

  「瘋了……瘋了……」

  俊夫不停嘀咕著,瘋了的更像是他。

  「廣島都沒有這麼可怕……瘋了……」

  整個白天在刺眼的日光下度過,在矩形瞳孔的注視下,誰也沒有勇氣挪動分毫。

  太陽曬傷了臉頰,脫水幾乎要讓人產生幻覺,所見所感中唯一真切的,大概是太陽落山後,羊頭怪物起身的那一刻,一瞬之間出現的恐懼感如此真切,扼得人無法喘息。

  今晚也是理所應當的屠戮,它強迫一個孩子殺死了一個老者,又炫耀似的把那孩子掛在角上。鮮血啪嗒啪嗒地從他被貫穿的身體裡淌下來。羊頭怪物驕傲的高高仰著他的頭顱,巨大的腦袋掃過每個人的眼前,當然也來到了青空的面前。麻木的恐懼感死灰復燃,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於是心跳就此變成了怯懦的戰栗。

  我一定會死在這裡的。她不停不停地想。

  不,你活下來了。五條憐的話語並不能傳達到她的心中。

  可怕的屠戮持續了十個夜晚,痛苦徹底墜入麻木。到了白天,所有人依然怯懦地停在原地,任由紫外線榨干皮膚深層的每一絲水分。

  像在圈養著可愛的寵物或是家畜,羊頭怪物搬來了足夠的食物,還從井裡打了五桶水,而後便睜著眼守在村口,一動不動。

  食物,水分,與被監視的恐懼。他們活過了十天。

  「我們逃走吧。」

  第十一天,有人這麼說。

  其實幸存者已經所剩無幾了,能維持著青子活下去的念頭是「我要活著」,能支撐五條憐不崩潰的想法是「只有你會活下去」。

  「我們逃走吧!」那人大聲說。

  羊頭怪物一動不動,玻璃球般的眼珠子注視著前方……它到底在看什麼呢?沒人知道。

  唯獨知道的是,在白日裡它是不會動彈的。

  它會任由他們用雙手倉皇地抓起食物,也會傾聽他們窩囊的微弱啜泣聲。它的存在足夠可怕,卻什麼也沒有做……說不定它在白日裡根本無法行動呢。

  被恐懼感碾壓了太久,連反抗意識都被壓榨得不存在了,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逃走」也是可供選擇的選項。

  青空下意識回頭:「俊夫……」

  沒有回應。

  啊,忘記了,俊夫已經不在了——忘記了,他在第三個夜晚就死去了,即將徹底腐爛的屍體就懸掛在不遠處的房檐下,像是一只剝了皮的羊,

  已經哭不出來了。渾身上下的水分都被蒸發干了,她掉不出眼淚。雙腿更是綿軟得可怕,像是失去了骨頭,綿軟地癱在地上。但她必須邁步了。

  「快走呀,青空!」其他人催著她,「快點!」

  青空也知道自己必須加快速度,但好像總有一份沉重的不安壓在心口。她知道自己不該回頭的,卻還是轉過了視線……

  ……錯覺嗎?

  好像,看到那矩形的瞳孔顫動了一下?

  可能是看錯了。

  一定是看錯了。

  青空告訴自己。

  沒關系的。五條憐在心裡說。

  你活下來了。無論如何,你都活下來了。

  青空邁出一步,大地開始顫抖。秤砣般的什麼東西掉落在地,猛得砸亂了所有腳步,壓扁了三個逃跑的人。

  當碎裂的肚腸飛濺到青空的臉上時,她再次看到了那雙矩形的瞳孔。

  被玩弄了。

  羊頭怪物到底等待了多久才終於等到村子裡的人湧起逃亡之心的呢?難道這整整十個白天,它的巍然不動都只是偽裝嗎?

  正如夜晚它的暴戾,就連沉寂也只是玩弄他們的手段之一?

  青空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她的自我急速縮小,小到讓五條憐一度也覺得自己的存在要被磨滅了。

  不要絕望啊!

  她真想大喊。

  你活下來了,只有你活下來了,所以不要絕望,千萬不要……

  她的吶喊被一股猛烈的洪流衝散,水流中漾起的每一層漣漪都是「我想活著」的呼喊所碰撞出的回聲。

  絕望的青空,依然在乞求著「活下去」。

  自己已經徹底淪落為求生欲的奴隸了,毫不意外。青空想。正如深處核爆之日的青子,強大的求生欲已經碾壓了一切。

  ……青子是誰?

  五條憐有點茫然。

  但青空沒有再思考任何與「青子」有關的事情了。她無視了周遭所有瀕死的尖叫,筆直往前衝,直到地面的顫動猛烈到根本無法落足。羊頭怪物落在眼前,橫著的矩形瞳孔望著她。

  啊。完蛋了,完蛋了。

  怎麼辦?

  無數句「怎麼辦?」在心中尖叫,還摻雜著絕望的「我要死了」和「我不要死」,與「我是不是應該現在就立刻誕下自己」——這又是什麼東西?

  五條憐很茫然。她覺得自己應該理解的,因為她就在青空的身體裡,而在耳邊響起的也是青空的想法,可她依然覺得無知。

  什麼叫誕下自己……啊?

  她的茫然很快又被席卷而來的恐懼壓倒。羊頭怪物歪過腦袋,饒有興致地凝視她,揚起的嘴角依然像是在笑。

  很突兀地,它抬起手,指了指遠處的柏油路,又用手背輕輕推她的後背,像在催著她前進。青空呆住了,僵在原地,無法挪動分毫,直到羊頭怪物粗暴地一推,慣性才拉扯著她的腳步跌跌撞撞地向前。

  這是……好心地要放過自己嗎?

  怎麼可能。

  但就算不可能,她也要試一試。

  她要活下去。

  青空深呼吸了一口氣,邁步狂奔。柏油馬路在視野中搖搖晃晃地迫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觸及——如果不是巨大的疼痛迫使她停住腳步。

  羊頭怪物伸出的利爪嵌進後背,幾乎要碰到心髒。

  就像勾住一個布娃娃,她輕而易舉地就被拽回了原地。怪物笑著看她,仿佛得到了莫大了滿足。它蹦跳著再次一指,示意她繼續逃跑。

  啊,變成玩物了。

  正如過去十個夜晚死去的所有人,她變成了怪物的嶄新玩具。

  會被它玩到死的……但也必須逃跑。

  痛楚鑽進呼吸裡,伴隨著心跳傳遍全身。青空掙扎著起身,再度邁步。

  然後,再度被拽回來。

  忽近忽遠,忽近忽遠。她伸出手,聽到了怪物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

  還有,三米。

  距離羊頭怪物,還有三米。

  甚爾已經以最快的速度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但似乎好像還是稍晚了一點。

  就在五分鐘之前,羊頭怪物的腹部還在鼓動著,肯定是五條憐在裡面掙扎。到了現在,它難看的胃依然垂著,卻不見任何動靜了。已經開始消化了嗎?最好不是。

  甚爾握緊了手中的刀,用力斬下去。


第165章 被期待的降生

  銀色的刀刃很輕巧地穿透了難看的羊頭,與人類相似的鮮紅色的血滴答滴答,很快積成一灘水窪。

  當羊頭怪物倒下時,青空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他說他叫五條,正在尋找她,而五條憐反胃到幾乎要吐出來。

  啊啊,所以你們就是這麼相遇的?然後過了幾年,就輪到自己的誕生了?真是……

  五條憐說不出這究竟該被稱之為惡心還是爛俗。回過神來,他已經握著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的能力。」彼時他還像是個正人君子,「我希望,未來你可以幫助我。」

  五條憐想要發出嗤笑,但劫後余生的慶幸淹沒了她的所有的不滿。

  又變成求生欲的奴隸了呢——這念頭是她的,還是青空的?不知道了。

  從那天起,角隱青空來到了五條家,成為了那個家的女僕。

  日復一日的時間是被風吹動的日歷。五條憐恍惚了片刻,回過神來,1989年11月30日的日歷已被撕去。

  已經是十二月了。

  已經當上了家主的那個男人難得地來見了青空。

  「我需要你。」他說。

  就像是將她拯救的那天所說的那樣。

  然後,他說起了那樁往事——五條憐已經聽了無數遍,但對於青空而言還是非常陌生的,前代六眼在襁褓中不幸被殺死的往事。五條家如此害怕重蹈覆轍,以至於都不敢將那位六眼的存在記錄到任何一處,生怕寫下的字句會變成有形的詛咒。

  深秋的風帶著一點寒冷,與家主的話語一起拂過耳旁,能聽到他說,他有一種預感。

  「六眼將會在這一代誕生。」

  他說的一定是旁系那位即將誕下新生兒的親眷。

  「我知道你的能力,我需要一個能夠轉嫁風險的孩子。」

  啊。好現實的話語。

  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憐感到渾身乏力——分明這具身體都不是她的,可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

  她還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但她好像能夠知道真相了,只是大腦還亂糟糟的一片,瞬間被湧上心頭的青空的感激之情衝散,以至於她茫然得什麼也不知道了。

  青空哭了,她幾乎是很感激地說自己一定會這麼做的。

  她的眼淚有跡可循,如果不是家主的幫忙,在四年前羊頭怪物襲擊村莊的時候,她就該死去了。在那之後的生命全部都是值得珍惜的,為了那個男人奉上這條生命也沒關系。

  瘋了。

  幾乎是在一夕之間,青空的腹部迅速地隆起,裡面藏著小小的生命。

  瘋了。

  這個生命將很快誕生,新生命的啼哭意味著青空的死去。

  瘋了。

  你瘋了吧?

  五條憐想要尖叫,但她依然無法尖叫。

  視野扭曲了一瞬,五條憐看著青空的背影一點一點出現視野之中,而後走遠,在緣廊的邊沿坐下,垂眸看著高高隆起的腹部。她仍舊能夠感知到青空所感知的,也能聽到她的心聲,仿佛她們仍是一體。只是,視角變了。

  從直觀的第一視角變成了旁觀者的第三視角,角隱青空此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現在眼前。能看到她垂散在肩頭的黑發,與自己很相似的深藍色眼睛也眯著。她在喃喃自語,說著的悄悄話也全部落在了五條憐的耳朵裡。

  「等你出生之後,你還會記得我嗎?一定不會了吧。」她如此呢喃,「我其實也不記得青子的事情了……但沒事。你要幫上明光大人的忙,好嗎?如果不是他,你就無法誕生了。我也會死的。」

  青空在對她——對尚未成為五條憐的五條憐說話。

  她似乎把這個即將誕生的自己當成了一個嶄新的生命,而非「自己」。

  「唉,我在說什麼呢……你一定會成為和我不一樣的存在,不是嗎?我不該再強迫你做更多了。明光大人答應我了,會讓你作為五條家的女兒長大,你的未來會比我更好一點……對不起,我好像已經決定了你的未來。」

  急速隆起的腹部讓整塊皮肉都漲得難受,光潔的皮膚下裂開了無數道紫紅色的裂紋。青空心裡很清楚,在六眼誕生之後,這段短暫的孕育即將就會走到終點。

  如果六眼沒有誕生……那這個嶄新的孩子,也會再次誕下自己。

  不停地循環,在被五條家拯救的那一刻,她的性命就注定拴在這個家裡了吧。

  後悔了嗎?青空不知道,她也說不好。求生欲直到安全的此刻依然在作祟,大概會訴說著「待在這裡才是最好的選擇」之類的話。於是她決定不去想這些糟糕的事情。

  想些別的吧——想些有趣的事情。

  「我為你取個名字吧,好嗎?」

  她仍然在自言自語。

  該取個怎樣的名字才好呢?

  千萬不要取名為「憐」喲。五條憐在心裡想。

  這名字絕對是最糟糕的。

  一如既往,她的心聲傳不到任何人的心中。

  青子為她取的名字是青空,或許她也該想一個和「青」有關的名字——有點傳承感嘛。可與她沒有任何與「青」字有關的靈感。或許應該退而求其次,取名為「藍」,可與「藍」有關的名字,她一時也想不好。

  那麼,就想一想,她將對腹中的這孩子給予怎樣的期待吧。

  這麼說一定很蠢,但青空一直不覺得腹中的生命是未來的自己。她覺得自己即將帶來的是一個嶄新的孩子。

  「就叫『麗』吧,好嗎?我希望你能美麗地活下去。」

  「麗」……有點土氣呢。

  五條憐有點想笑,但如果此刻她仍在自己的身體中,她一定會笑著笑著就流下眼淚。

  五條麗,這個難聽的、卻真正帶著寓意的名字曾一度可能成為她人生的代號,這件事情難道不直到笑嗎?

  1989年的冬天來得很快,好像只是眨了眨眼,初冬的寒意便悄然降臨。

  青空搓搓雙手。明天會下雪嗎?大概不會吧。

  到了最後,連一場雪都沒能看到,有點可惜。

  但誠如家主所說,六眼當真在這個冬天誕生了,沉悶的五條家迎來了暌違數百年的喜訊。她也去看了那個孩子。

  很意外,六眼有著和自己很像的眼睛。

  太好了。她想。

  既然六眼真的誕生了,那麼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也就有了意義。

  她幾乎是心甘情願地隨家主找來的詛咒師步入狹小的暗室。這個髒兮兮的男人雖然看起來很邋遢,不過能用術式改變人的相貌,憑著這番能力,足夠讓她腹中的生命擁有與六眼一樣的臉。

  術式存在時限,或許能夠維持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在那一天真正到來之前,誰也不知道答案。

  做完該做的一切,詛咒師立刻就被趕走了,不曉得這家伙未來會去什麼地方落腳,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會存在「未來」——說不定剛踏出大宅就會被抹殺。

  唯獨知道的是,青空自己的未來馬上就要結束了。

  腹中的孩子需要趕在六眼誕生的這一天誕生,新生兒初生的啼哭將成為她最後的吐息。

  自己的生命,要走到盡頭了。

  恐懼嗎?沒有多少,至少*五條憐沒有感覺到,反而她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她好像能夠逐漸意識到這一切是因為什麼了——為什麼自己會身處此處,又為什麼能夠看到這一切。莫名強烈的悲戚開始井噴,她真的很想做點什麼,或是說出半句話也好,但是做不到,

  她無助地看著青空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顫抖的手拂過凹陷的眼窩,鼻梁骨干巴巴地挺立著。青空在想,這幅面孔的一切。全都與照片上那個在廣島笑得高興的女人相像。

  而她的麗……那個再度誕生的自己,不會擁有這幅面孔了嗎?

  那麼,當她的麗照著鏡子時,是否還會想到哪個名為「青空」的女人嗎——她的孩子,還會想起她嗎?

  心跳忽然變得好快,是恐懼還是不安在作祟?跳得實在太快了,快到青空猛地跌坐在地,只能用手按著心髒。

  有些後悔了,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也許她不該答應明光大人的請求。那時滿懷感激的眼淚,當真是真心的嗎,還是她無比強烈的求生欲在作祟?她依然是求生欲的奴隸嗎,從誕生的那一刻知道現在?

  心跳越來越快,簡直要破體而出。

  這就是盡頭了嗎?不要啊。不要。

  急速的心跳讓五條憐也想尖叫。

  她後悔了。

  還不想死……

  青空,你不要死。

  還想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內心的尖叫伴隨著最後的心跳消失無蹤。

  死了。

  切實地死了,但是腹中還藏著生命。

  甚爾在咒靈的肚子上劃了一刀。

  穩婆剖開了那死去女人的腹部。

  滑膩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掉出來了。

  是被吞吃入腹、已然停止了呼吸的人形。

  是渾身泛著青紫、沒有發出哭聲的嬰兒。

  一、二、三、四、五——擠壓心髒。

  遙遠的聲音從不知何處傳來,呼喚著她的名字。

  「醒醒,阿憐!」

  五條憐睜開雙眼。

  湧進肺部的空氣刺痛著每一根神經,而後是尖叫與抽搐。依然是不受控制的身體,好在痛楚的潮水褪去之後,戰栗也會停止。

  就像是做了一場夢,過分真實的夢。但那不是夢。

  「走馬燈……」

  她像個溺水的人,猛喘了好幾口氣,才能接著說下去。

  「看到,走馬燈了。」

  過去的人生在眼前鋪展開來,青空的回憶真切而漫長,就像「帳」內部的這層天空。

  如果是平時,甚爾一定會笑她是笨蛋,或是說些「你能有什麼走馬燈」之類的話,不過現在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抬手抹去了她臉頰上沾著的肮髒東西。

  順便,再把日記本拿給了她。

  「我猜你會想看這個的。」

  「哦……謝謝。」

  說著謝謝,五條憐卻沒有翻開日記本。

  現在,就算是沒有這本日記,她也知道發生了什麼。而這就是她想要知道的一切。

  她又躺了很久,忽然側過身,撲進甚爾的懷裡,沾了他一身惡心的胃液。雖然有點嫌棄,但他還是抱住了五條憐。

  「怎麼了?」

  五條憐搖頭,很想說「沒怎麼」,一開口嗓子卻啞了,於是沙啞的嗓音說出了截然不同的話語。

  她說:「我並不是不被期待的降生……我是被期待的。」

  討厭的家主也好,為她取了名字的青空也罷,無論目的如何,至少他們曾經予以過哪怕一刻的期待。當然家主一定食言了,因為自己並沒能像五條家的女兒那樣好好地長大,可能要怪自己辜負了他的期待,只成為了沒有術式、無法再度誕下自己的殘次品的棋子吧。

  不過,沒關系。

  在野狗的身邊,像只野狗地長大了,這也不賴。

  恍恍惚惚,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了噠噠的腳步聲。五條憐回頭看去,似乎看到了一個黑色的影子,大概是一只狗——戴著藍色項圈的狗。

  也許是流浪犬,也可能是家養狗。分不清了。

  它鑽進斷壁殘垣,飛快地消失無蹤了。一定是回到了自己心愛的住所吧。

  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憐忽然很想笑,於是她當真放聲大笑起來,被甚爾抱怨了一句「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嗯,說不定真的壞掉了。

  被頂著山羊腦袋的咒靈吃進肚子裡、一度停止了呼吸、還在瀕死的走馬燈中再度看到了「母親」的回憶,經歷了這一切,是值得好好地把腦子燒壞的,不過她才不要承認這一點呢。

  拍拍身上的草葉,快站起來吧。五條憐向甚爾伸出手。

  「回家吧。回我們的家。」

  -END-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發新話題

當前時區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5-7-27 04:50

Powered by Discuz! 6.0.0Licensed © 2001-2014 Comsenz Inc.
頁面執行時間 0.065840 秒, 數據庫查詢 9 次, Gzip 啟用
清除 Cookies - 聯繫我們 - ☆夜玥論壇×§ - Archiver - WAP
論壇聲明
本站提供網上自由討論之用,所有個人言論並不代表本站立場,並與本站無關,本站不會對其內容負上任何責任。
假若內容有涉及侵權,請立即聯絡我們,我們將立刻從網站上刪除,並向所有持版權者致最深切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