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渾沌之初,按俗世的傳說為盤古開天闢地,女媧造人,而有了人間,其後凡人敬天地祭鬼神,才有天上仙壇、地下黃泉之說;但舉凡仙、魔、妖、邪都知道事實不然。
天地之初,順陰陽分化天壇、人世、無間、妖境,除了天壇諸仙與無間眾鬼時起干戈波及人世、妖境,基本上各界不相侵犯。
當天壇與無間勢均力敵,天地祥和,反之則天災人Huo不斷;不過獨立自成一界的妖境大抵來說,不受三界影響,對妖境諸山精、妖魅,修行才是他們專注的唯一。
妖境之中各族勢力範圍不一,其中魚族算是大宗之一;此時此刻魚族正面臨新舊交替,在魚族聖地百水雲澤舉行擔當一族重責的傳承儀式。
水光相交,輕波蕩漾,滿湖光影之上煙波如幻。典禮隆重而肅穆,魚族族人整齊劃一,靜心觀禮,但片刻後的喧嘩,卻壞了原本該有的氛圍。
只見新任族長氣急敗壞地對身旁的黑髮少年輕叱:「伏藜你在胡說什麼?還不快接過象徵長老的令牌!」
另一名也將任長老之職的藍發少年垂首掩面。不會吧,難道……
黑髮少年看著眼前長老手捧以稀有的血珊瑚製成的令牌,俊秀的臉上滿是為難,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的低下頭,堅定地道:「我不能接,請長老另外挑選適當的人才,伏藜一心於修行,恐怕難以擔起輔佐族長之職。」
「伏藜!」無視新任族長、也就是自己的兄長急得跳腳的模樣,伏藜不言不語,等候著該有的裁決。
說了,果然說了。藍發少年從指縫偷眼觀察黑髮少年的神色,頭一歪。慘,看來他的兒時玩伴、今時好友是鐵了心玩真的,這是要怎麼辦?
「伏藜,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一位長老神色嚴肅道。
黑髮少年握緊拳頭,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但是……
「伏藜已經認真考慮過,請長老撤回原議,改選他人。」
氣氛頓時凝滯。兩位即將卸任的長老與族長面面相覷。魚族過去從來沒有長老拒絕任職的案例,誰也沒想到黑髮少年會當場拒絕,族裡好像也無相關的律令規定,三位元老低聲細語,一時委決難下。
竊竊私語、不安的氛圍,族內開始有各種聲音。
藍發少年見情況不妙,要是好友堅持拒絕,只怕以後在族裡難以立足;但伏藜平常雖然好說話,一頑固起來說什麼也沒用,看來還是只能跟三位元老商量,延緩長老任職。
典禮結束後,三位元老也做出了決議,伏藜暫代長老一職,待有適當人選再另行交接;伏藜雖然仍有異議,但在兄長殺人的視線、好友哀求的眼神、三位元老的讓步下,也只能無奈接受。
「伏藜!」
黑髮少年停下疾行的腳步。「初隱,有事嗎?」
只見少年的兄長失了平素的冷靜,怒氣沖沖地直衝到伏藜面前厲聲質問:「給我說清楚,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擔任長老是何等光榮的事,你居然拒絕了!你到底是怎麼了?」
面對兄長的怒氣衝天,伏藜垂眼道:「我說過了,我只想專注於修行之上,擔任長老事務繁多,我沒有兼顧的能力。」
繞過兄長身側,伏藜不想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
「這不是理由!」怎麼聽都像敷衍,初隱壓根兒不信,扣住弟弟的手腕,深呼吸幾口氣壓下心火,勉強溫聲道:「伏藜,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一直盼望有一天能跟你共同治理我族,好不容易努力到今天如願以償,難道你要讓我失望嗎?如果你有難言之隱大可說出,我會盡力替你排解。」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哪裡來的難言之隱?伏藜搖頭道:「初隱,我並不想讓你失望……」
「那就接受長老一職,我馬上回去跟三位元老說你改變主意了!」
「初隱!」伏藜一陣頭疼,他這個冷靜的哥哥,一遇到跟他有關的事就風風火火、獨斷獨行,毫無理智可言。
「你我選擇的道路不同。等三位元老找到適當的人選,我就要閉關隱世湖,化龍是我一生的志向,請你體諒。」
或者該說,除了初隱,對大部分的魚族來說,化龍都是魚族一生努力的方向。
在魚族內有這樣的傳說:在極東之地,有座高聳入天的靈山終年天雷匯聚,龍門就在靈山之巔,只要能承受千道天雷爬上頂峰,穿過龍門即可化龍,擁有長生不死與蛻變的強健龍身,受到魚族上下萬般崇敬與擁戴。
但歷來也無人見過真有魚精化龍,因此,事實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化龍?連你也想得到長生不死的生命,得到眾人的擁戴是嗎?」初隱咬牙道:「那不過是個傳說,你忘了父親怎麼死的嗎?就是為了這虛妄不切實際的傳說!」
他不能明白,父親的一去不回,伏藜明明和他同樣的傷心,為什麼卻選上同樣的不歸路?
面對初隱傷痛的眼神,即使不想讓兄長失望,但伏藜知道,他已經失望了。
長久的沉默之後,伏藜輕聲道:「不是傳說。」
不是傳說。
翻湧雲間,睥睨天地,揉和高貴優美與力量的銀龍,即使僅是一閃而逝,虛幻一般的存在,也讓人永生難忘。
因為曾經見證那是真實的存在,所以,他能理解父親一生所求。
他多希望初隱也能看看那樣美麗的存在,理解他的想法……
與伏藜爭執一番後,初隱回到鏡水流泉,孤零零地坐在岸邊,與伏藜有幾分肖似的臉龐仍隱有怒意,目光陰沉的望著遠方一片蒼茫的天。
他以為伏藜會與自己一般,為接受族中重任而感到榮耀。
他以為父親不負責任拋下他們,伏藜與自己是同樣傷痛,不會再做那不切實際的夢。
可為什麼?那個時候伏藜明明那麼難過,比自己更甚,為何仍是選擇此路?為什麼要和父親一樣,只顧自己的想法……不顧他人?
化龍有那麼重要嗎?
長生不老有什麼好?
對此,初隱充滿了疑問。
也許在族人眼中,初隱對化龍傳說的寡淡漠然令人困惑不解,但在他眼裡看來,那些努力不懈修行等著赴死的族人,同樣難以理解。
恍惚間,初隱想起兩人幼時─父親離開的當時。
記憶中,幼小的弟弟邁動著短腿想追上父親,最終卻只能和自己同樣目送著男人的背影遠去。
父親對他們說,他會成為第一條化成龍的魚精回來,他也曾如此堅信,那是對父親盲目的信任。直到有一天,母親突然流下眼淚,對他們說,父親不在了……
當時伏藜問他,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不在了,就是再也不會回來,永永遠遠也不會回來了─他記得自己是這麼說。
伏藜聽了,小臉上堆滿迷茫,似懂非懂。
後來母親病倒了,伏藜天天鬧著要把父親找回來,當時他為了父親的死、母親的病,正心煩意亂,一時口不擇言遷怒於伏藜,話甫出口已然後悔……伏藜愣愣地看著他,頭一低就往外跑去。
他伸手欲攔,轉念又想弟弟人小力弱,跑不了太遠,而母親卻重病纏身,顯然更需要自己照護,於是硬生生收回手,止住欲邁出的步伐。
傍晚,弟弟自己腳步蹣跚的回到族裡。初隱一心擔憂著母親的病,沒作理會,於是未察伏藜的異狀。
「誒,初隱,你弟弟身上那麼多傷,你也不看他一看?」臨溪跑到他跟前,一臉不滿。
他愕然問:「什麼傷?」
臨溪驚奇道:「你連自己弟弟受傷都不知道?」瞪圓的眼睛裡寫滿了不敢置信。
不及辯解,也無可辯解,他匆匆忙忙去找伏藜,好不容易在水邊尋到了幼小的身影,卻見伏藜正挽起衣袖、褲角,小巧的手掌掬起水緩慢地灑在腳腿、手臂上,身軀時不時抽動兩下,似乎感到疼痛難耐,卻隱忍著不出聲。
看到弟弟受傷,初隱心中有些懊悔下午未攔住他,又氣伏藜居然不告訴他,還要等臨溪來質問才曉得他受了傷,心裡不由得一陣氣惱。
佇立須臾,氣歸氣,仍擔心著弟弟的傷勢,初隱悄悄走近伏藜身後;後者專注於清洗細小卻密集的傷口,起初未覺有人走近,但不一會兒,熟悉的人影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中,隨波搖曳。
「哥!」伏藜驚訝的回頭,莫名一陣心虛,遮遮掩掩的將衣袖、褲角放下,但方纔初隱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此刻的臉色極是難看。
「為什麼不說?」
面對兄長的質問,伏藜有些不知所措。他根本沒想到會被兄長看見。
「說話!」
伏藜耷拉下腦袋。「……你不是還在生氣嗎?」
初隱沉默一陣。原來是怕自己對他發脾氣?
「手給我。」初隱命令道。
伏藜猶豫了下,隨即被兄長催促,只得怯怯地伸出手。
初隱將伏藜的袖口往上折,裸露出來白嫩的手臂上都是刮傷,手肘處甚至磨破一大塊皮,雖然已清洗過,仍有些髒污未能洗去。
初隱皺了下眉,一邊將來時攜帶的草藥往傷口上敷,一邊問:「怎麼傷的?」
伏藜眼神遊移了下,垂下頭。
「……我不生氣了。告訴哥,你去了哪裡?」
一見初隱臉色緩和,伏藜心裡的委屈直湧上來,眼淚不聲不響地落,另一手悄悄拉住兄長衣角。
原來,伏藜本想去附近山裡採一種藥草,聽說對魚精的各種疑難雜症都有奇效;他想採來給母親服下,可是不但沒找著,還摔到山溝裡,弄得一身傷。
「要是父親在,一定能找到……」伏藜語氣裡不乏希冀,小臉上卻顯出幾分沮喪,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初隱無語。
是這樣的嗎?原來他是想母親好起來,所以才鬧著要找父親回來?
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伏藜卻懵懂的以為父親遠在他方,總有一天會回來……
初隱無法對他解釋更多,說了他也不懂。
「……哥去找。山路危險,你不要再去了。」
三天後,初隱採到藥草回來。
伏藜一看到他,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要哭出來一般,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嗚嗚哭了起來。
初隱心中不祥,凝聚心神全心感應母親的氣息,可沒有,什麼也沒有!
手一鬆,藥草散了一地,可初隱蒼白著臉,也不理會。
因為已經不需要了。
需要的人已經……不在了。
父親不在了,母親也跟著走了。
只剩下他和伏藜……他唯一的弟弟,從此,相依為命。
因為失去太多,所以更加珍惜身邊唯一的血親。
不希望他去冒險,不希望與自己血脈相系的人如同父親一般遠去,可伏藜他為何不懂?
為何……
「這下真是麻煩了。」
藍發少年抓抓頭,大大地歎了口氣。連過去的事都翻出來說,看來這次初隱動了真怒,以前初隱對伏藜可是一句重話也捨不得說啊。
相對於好友的擔心,坐在自己棲息的湖邊的伏藜只是看著湖心,一語不發。
做出決定就義無反顧。雖然對初隱有些對不住,但這也是他教給自己的,他只是實踐並且準備貫徹到底而已。
現在只要等元老找到接任的人選,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也該做的事了。
想穿越龍門,多少靠點機運,但沒有足夠的修為抵禦天雷,說什麼都是枉然。
藍發少年看著好友陷入沉思的側臉,伏藜的五官柔和,較肖似母親,偏偏個性卻是異常的頑固,說起來他們兄弟可真像。
「伏藜。」
「嗯?」
「你真的不打算接任長老一職嗎?」
「嗯。」黑髮的少年沉默了下道:「你也想勸我嗎?」
藍發少年聳聳肩。「勸了你就會聽嗎?」
「不會。」
還真是斷然的回答,藍發少年苦哈哈笑道:「那我還需要白費口舌嗎?」認識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伏藜轉眼看向好友,直看到藍發少年渾身不對勁才又低下頭。
「……多謝。」
「說謝是多餘的。」嘖嘖,朋友之間何須言謝?被他看得自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道路,如果你堅持走下去,那作朋友的也只能挺你到底。」
難得的正經八百,引來伏藜的輕輕一笑。
「也只有你會支持我。」隱隱的自傷,為了兄長的不能諒解。
「他總有一天會懂的……咳,人難免有鬧彆扭的時候。」唉,真是令人心虛的安慰,轉移話題、轉移話題。「對了,你聽說這次天籟會的事了嗎?」
天籟會,為了促進各族之間的情誼於每十年舉辦一次的歌舞會,除了各族選拔出來參賽的歌舞者之外,各族族長、長老也都會參與;對於沒有節日的妖境來說,天籟會是除了祭祖以外最重大的盛會,素來備受重視。
不過臨溪會突然提起,想來有其它原因。
伏藜思索了下,屈指算算時日。「聽說這次天壇也派出使節參加,不知初隱準備如何,我們近日也該啟程往天音絕谷了。」
臨溪一陣無力。「拜託一下,你就不能放輕鬆點?我們去賞歌舞會,各族都會派出最優秀、最頂尖的歌舞者,你難道沒半點期待、半點興奮、半點好奇?」
撣了撣沾衣的微塵,伏藜面不改色。「好奇嗎?也許吧。反正到時就知道了。」說完,起身欲離開,卻被好友喚住。
「等等,你現在是要去哪裡?」
伏藜腳步一頓。「交代族裡的事,準備啟程。這難道不是你提醒我的目的?」
被說中心思,臨溪一時啞口無言。
知我者,伏藜也。
赴會的路上,氣氛之僵非同小可。
處在低氣壓中心,夾在兄弟兩人之間,某人苦不堪言卻又不敢叫苦,原來賞歌舞會的好興致至此破壞殆盡,偏偏當事人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他也只能吃苦當吃補。
其實伏藜怎會無動於衷,但在意又如何?他明白兩人個性中根深蒂固的頑固,一旦認死理,不是三言兩語能化消,再說,初隱一路上無視自己的情況,也讓伏藜感到有口難言。
既然沒辦法打開僵持的局面,伏藜索性專注於身心上的鍛煉。
對妖來說,身體的苦行、精神的鍛煉都是增進修為的一種方式,是以日行百里並非難事。
日夜兼程數百里路,一路往東行,景色不斷變換,有黃沙漫天,有綠野平原,有百花齊放,山光水色,說不盡的機巧百變,正是自然造化。
除了與兄長之間氣氛不佳外,沿途飽覽風光,長久以來專注於修行的伏藜,心情倒是意外地放鬆,間或與好友臨溪說說笑笑─雖然後者以苦笑居多。族長的視線刺得他實在渾身難受。
走了數日,伏藜心中默默數著路程,再十里左右應該就到了……瞥一眼面色慘淡的好友,伏藜心裡多少有些歉疚,於是遞了水壺過去表示關心。
「喝口水吧,就快到了。」這幾天也實在難為他了。
殊不知此舉看在某族長眼裡,實在是那個酸啊。就算對弟弟的選擇仍氣在頭上,畢竟向來兄弟感情甚篤,只是拉不下臉主動示好;現在弟弟卻對個「外人」比對自己要好……初隱心裡的滋味可想而知。
臨溪本來就擅於察言觀色,被某族長的視線一扎,連忙暗示一下好友。「咳,我說伏藜啊,走了這麼久的路,你也渴了吧?」
見伏藜還是毫無反應,臨溪肘擊了下他的腰側,附耳悄聲道:「我說兄弟,機會來了,還不給你哥奉茶表示一下?」再被他瞪下去,你的好友我就要被扎穿了。
伏藜顯出猶豫之色,不知這水壺遞是不遞,再看兄長平板的臉皮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不由得神色一黯,將水壺塞回臨溪手上,小聲道:「還是你來吧。」
臨溪臉色頓時青了一半。
不是吧,人家明明就是要你關心,為什麼要牽連到我?喂喂,朋友是這麼當的嗎?
心中抱怨歸抱怨,水壺還是得遞……真是誤交損友。
就在各懷心思之下,三人來到天音絕谷外。
正要進入之時,突然天邊響起震耳欲聾的雷聲,極東之處一片濃黑滿天,不時可見冷冷電光劃破沉厚的雲層,如噬人的猛獸伸出利爪獠牙,令觀者無不心驚。
然伏藜卻看得出神,而初隱臉色比之原來更是沉冷。
「隆隆聲不絕於耳,聽起來不像一般的打雷。嘖嘖,看那電光聽那雷聲,照距離看至少遠在我們百里之外,聽聲音卻像近在眼前,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地方?我還是第一次……呃!」
呱啦呱啦一大串,盡情揮灑過自己的口水之後,赫然發現兩兄弟神色不對,臨溪很識相地閉口不再多言。
沒有將臨溪的話聽進耳裡,伏藜只是望著那片濃黑的天際,注視良久之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那就是傳說中的靈山。
對初隱來說,那是父親喪生的傷心之地;但對伏藜來說,那是他將來必須登上的頂峰。
─承受千道雷劫,成就一生的夢。
從雷聲判斷,天雷是不間斷地降下,不留人絲毫喘息的時間。
像這樣接連不斷地承受雷擊,即使練有護身金罩,也會因為沒有休息恢復的時間而嚴重耗損功體,沒有深厚的根基與修為,絕無可能僥倖上山,恐怕近山腳就被天雷的餘威化灰了。
閉上雙眼,伏藜捫心自問:那麼,要就此放棄嗎?
伏藜想起曾經在雲海裡看到的龍影,泠泠銀光,翻騰於七彩雲間。
……怎麼可能放棄!
流著相同的血脈,卻是截然相反的心情。
初隱想起百年之前,一去不復返的父親突然消散的氣息,代表生命的消逝。
什麼也沒有交代,就這樣留下他們兄弟兩人,以及傷心的母親。
如何能原諒?
看著伏藜意志堅定的眼神,初隱也下定了決心─絕不能讓伏藜走上同樣的路。
傳說是真也罷,是假也罷,他不能失去他唯一的弟弟。
【第二章】
天壇.蒼煙雲海雲海軟如棉絮,一座樓閣懸浮其上,雲氣氤氳中,玉磚琉璃瓦更幻出層層色彩,隨光線變化由淺至深;雖不及上仙住處浮華貴氣,不比玄女居所雅致秀美,亦別有皎清明月的靜美,此地正是天壇唯一的龍將清澶休憩之地。
「妖境天籟會?」
窗欞邊,斜倚一人藍裳銀髮,眸色淡淡,神采隱而不發,唇邊一彎笑意清淺,模樣甚是俊美,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卻又予人飄忽難以捉摸之感。不管跟隨主子多久,葵水有時仍會看得恍神。
「是的,沉香娘娘邀大人一同赴會,同時也是天帝下的御令,請大人以天壇使節的身份,擔任這次天籟會的評審。」
天籟會的評審?清澶輕輕一笑。「妖境各族同意了嗎?」
評審一職,素來由各族族長與長老擔任,以得票數多寡定出名次,為何突然改變以往的方式?
「啟稟大人,各族並無異議。」青衣童子恭敬答道。
沒有異議?清澶微微沉吟。也罷,被評的人都無意見了,他也沒有置喙的餘地。
話說回頭,離開妖境的他也有很長一段日子未曾回去,歷經千百光陰,想必自己也被族人遺忘了吧……
不由得些許自嘲。得到漫長不滅的光陰,相對也會失去生命只有一次的苦中作樂,正是一得必有一失。
「大人……」
「怎麼?還有其它事嗎?」發覺葵水不若往日事情稟完即退下,清澶微訝,卻見葵水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處,隨即溫和地道:「有事但說無妨。」
雖然清澶如此說,葵水仍是猶豫了下,方道:「大人是否……是否會回魚族?」
清澶恍然醒悟。葵水跟隨在自己身邊已久,他幾乎忘了他與自己的不同,當初葵水並未化龍,以魚族平均六百年的壽命能與他共存千百年,只是因為長年食天壇仙果、淨水得以延壽。
但生命依舊有終止的一天。因此葵水對故族特別思念,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回歸。
清澶不由得惘然。
「我明白了。你與我一同前往天籟會,之後我會帶你回魚族。」葵水跟隨自己長久的時光,終究是到該揮別的時刻。
葵水深深一禮,聲音微微哽咽:「多謝大人。」
「莫要說謝,該要說謝的是我,你離開族裡陪我也是很久很久了。少了你,看來往後的蒼煙雲海是要沒半分人氣了。」清澶感歎地望著窗外雲海。
日後徜徉天地穿越各界固然是逍遙自在,但少了等待自己回歸的人,縱是無牽無掛,也是孑然一身的寂寞啊。
初隱三人進入天音絕谷。
原本臨溪還疑惑有隆隆不絕的雷聲干擾,天籟會為何還在此舉行;待進入之後,雷聲頓時轉小,高聳入天的山壁形成隔音的天然屏障,進入得越深,聲音漸漸幾不可聞,三人不禁驚異此谷的奇妙之處。
等天籟會開始,眾人列位,以術法封閉谷口,不僅隔絕外界聲音干擾,絕谷回音更能擴大歌者的音量,聽得更為清晰,此次負責人考慮不可謂不周。
谷中天光黯淡,但處處生機盎然,山壁上爬滿籐蔓,淺色的小花吐露芬芳,順著向下的谷風垂放,懸在山壁上甚是可愛。
各族的族長、長老分踞各地盤坐,初隱三人也隨接待者指引,找了塊空地靠著山壁坐下。
距離天籟會尚有三天,但各族重視十年一度的盛會,泰半早到;各族歌舞者則早在族長、長老之前被舉辦人先行接引至天音絕谷,以便及早準備諸多事宜,以及適應場地。
「果然到了現場氣氛就是不一樣,」臨溪東張西望,同時奇怪道:「怎麼不見各族歌舞者?還想能早點看到各族美人呢。」
「應該是另有安排吧。」伏藜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指輕輕逗弄著搖曳垂掛的小花,似乎對那小花很有興趣。
「有時間看美人,不如隨我去跟各族族長、長老打招呼。」稍作休息後,初隱拉起臨溪。「走。」
什麼?還沒怎麼休息到就要辦正事?
臨溪垮下臉。「好吧好吧,說不定各族長老裡也是有美人的……咦,等等,為什麼只拉我……」
兩人離開之後,看似賞玩小花的伏藜手垂放在膝上,歎了口氣,因為兄長冷漠不變的態度。但想再多也沒用。
伏藜站起身,手指憑空虛劃,施了小小的術法,在山壁上留下短短的字句,言明自己出谷散心,天籟會開始前會返回。
緩緩地穿過人群,伏藜出谷後又望向靈山的方向。三天的時間……左右無事,不如往靈山吧,不能抵達也無所謂,他只是想出來走走,一個人靜一靜罷了。
天籟會開始前一直留在那裡,氣氛恐怕要更尷尬。
伏藜一人獨行,漫不經心的隨意觀望。
心中有所掛慮的情況下,出來散心也只是片刻的放鬆。
突然,天際劃過一道銀光引起伏藜的注意。不同於冷冽的雷光,那道銀光顯得更加柔和隱約,倒像夜空裡眨眼即逝的掃把星那長長的尾巴。
似曾相識的異象勾起黑髮少年久遠的記憶,不同的是那天還下著霏霏細雨。
流星在魚族裡又被叫做「銀龍擺尾」,一般來說夜晚才看得見,沒想到這裡白天居然也有,真是稀奇─銀龍擺尾?
伏藜微微蹙眉。難道─?
再仔細一瞧,若隱若現的銀光,儘管看不真切,但隱約可見翻騰的龍形。
伏藜眸光一閃,手捏印訣,身形化作一道光影,追索銀光而去。
與會的前一日,清澶臥在軟榻上,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個很久不見的人,在遙遠的過去裡,曾經讓他心心唸唸。
那是一個很模糊的夢,醒來後在記憶裡也是淡淡不留痕跡。但不知是否錯覺,那天葵水總覺得主人歎氣的次數多了,笑容少了。
說是夢也不盡然,因為那個夢反映了真實。是記憶中幾乎缺漏的一角,或者說是清澶有心之下刻意要遺忘的一段往事。
明明是很模糊很模糊的夢,連夢中人的容顏也淡忘了,可談及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語,卻怎麼也無法從記憶中抹消。
「蒼煙雲海。」
「嗯?」青年挑了下眉,不解好友將自己的名冠到自家雲海上有何用意。
「我說,這裡,以後就叫蒼煙雲海。」
正經八百,不像說笑。青年黑線。「……我說,把自己的名冠到我家雲海上,好友你是想佔便宜─趁著新居落成,鳩佔鵲巢嗎?」
白衣男子哈哈笑道:「這裡雲海茫茫,我是怕你以後一個人寂寞,冠上我的名讓你時時想起本人的好,聊解思念之情啊。」
「那要感謝好友的用心良苦了。」敢情他是把葵水給忘了……
「好友,隨侍身邊的人,不一定有朋友的貼心啊。」看穿青年所想,白衣男子搖了搖頭。「雖然讓你搶先一步,不過,百年之內我定會征服靈山化龍,等著與我做鄰居吧!」
青年不以為然地一笑。
「哈,拭目以待。」
時間印證的只有一句。
清澶微微苦笑。
把雲海冠上蒼煙之名後,倒真是永生難忘了。
「大人,沉香娘娘來了,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葵水的聲音傳來,清澶回神,想了大半天,險些將赴會之事給忘了。坐起身拂平衣上的折痕,清澶隨手取來一支簪子,將長可及地的柔順銀髮挽成簡單的髮式。
出了樓閣,只見一名鵝黃宮裝女子額點硃砂,容姿端莊,盈盈立處仙氣環繞。在天壇諸仙中,就以這位娘娘與清澶往來較為頻繁,說是紅粉知己也不為過。
「姍姍來遲,久未見你,一見就讓本座好等。」說是這麼說,眉目含笑不見責備之意,想來沉香娘娘倒也習慣了清澶這位仙友平時略顯散漫的作風。
「快走吧,莫要耽誤了正事。」話聲未散,已掐定仙訣,開啟兩界之通道,出口直扺妖境之東。
景致驟然一變。
空中現出三條光影,如踩天階緩步降下。
「娘娘,清澶久未回妖境,想一遊故地,可否請娘娘先行前往天音絕谷?」
耳聞隆隆之聲,清澶心念一動,銀灰的眸透出懷想之色。
沉香娘娘也是極豪爽的人物,見狀只是擺了擺手,寬大的袖子隨著身一旋,飄然揚起,空留幽微暗香隨風四散。
「靈山……」
葵水仰望著沒入雲層的山勢,聽著一道又一道的天雷嘶吼,雖然只在山腳,天威依舊驚人,葵水即使心知以自己的修為抵禦天雷並非難事,仍是不由得現出怯色。
清澶看在眼裡,暗自歎氣,但既然來了,何妨一問?
「葵水,以你的根基,要登靈山已無障礙,你有想過化龍以得長生嗎?」
得主人垂詢,葵水似乎感到受寵若驚,呆了一陣,低下頭吶吶道:「葵水沒想過。」
清澶正色道:「那麼現在呢?」
好一陣沉默,葵水緩緩抬起眼,眸中一片平靜無波。「大人,長生不死好嗎?」
沒想他有此一問,清澶微一怔忡,歎笑:「端看個人怎麼看吧,談不上什麼好或不好。」
就像有人一生追求煉丹方術,只求長生不老;而在遷客騷人筆下,卻也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感歎。
葵水想了想,認真道:「以前沒想,是因為葵水知道自己修為不可能過龍門;後來受到大人提攜,葵水修為大進,又服食仙果改善體質,得以延壽,活了千年之久。」
回想這千年留守蒼煙雲海的漫長光陰,直到今日,他方敢吐實長久以來的心情。
「大人,即使有我陪在你身邊,你還是很寂寞吧?
「看慣春花秋月,太漫長的光陰流逝,最會消磨人的喜怒哀樂,遺忘對於事物最初的感動。葵水才活千年,就有此感慨,而大人你卻還要繼續這麼過下去;仔細想想,長生不老真的有那麼讓人嚮往嗎?」
清澶默然許久,又問:「難道你不怕死?」
「怕。」葵水咋了咋舌,維持童稚不老的面容難得活潑起來。「但我更怕長生不死。」
清澶失笑道:「如果你這麼認為,就這樣吧。該往天音絕谷了,你也可以一賞天籟會,這可不是人人皆有的機會。」
「大人說得是……」
忽然,清澶手一橫,示意他噤聲。
有人接近。
清澶思忖著。這個氣息……是魚精。是想化龍而來登靈山的修行者嗎?
由於靈山之地氣俱備天雷匯聚所引用,因此十里之內,寸草不生,視線不受阻礙,清澶兩人遠遠即見半空光影徘徊,似乎在尋找什麼;對方察覺到兩人的注視,隨即飛身而來。此人正是追著銀光而來的伏藜。
清澶朗聲道:「這位朋友,請問是魚族的修行者嗎?」
足點地,光散去。伏藜打量著兩人的同時點頭道:「魚族長老伏藜,兩位是?」身姿挺拔,氣度不凡,還有,那銀灰的眸與流銀似的發……
兩人簡單自我介紹。對方打量自己的同時,清澶也是暗暗注意。
黑髮如緞,烏瞳似水,身形略顯清瘦,予人柔和之感;但筆挺的背脊、堅毅的眼神,又顯示出少年不屈的意志。
由氣息以及外貌推斷,少年不超過三百歲,卻能擔長老一職,加以根基扎實,修為深厚,是下過苦功才能有的成就,清澶眼中不由得露出讚賞之色。
伏藜娓娓道出自己來此的原因,並問是否看見銀光去向,清澶與葵水面面相覷,一聽即知伏藜要找的是清澶本人,只是不知又有何緣由。
葵水接口道:「你要找的應該就是我家大人,不知所為何事?」
證實隱約的猜測,伏藜愣愣地望著清澶。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可以和自己追逐的龍影這般接近,伏藜一時心中五味雜陳,注視的目光中不由得添上幾分敬意。
「清澶大人,天音絕谷正要舉行妖境十年一次的天籟會,結束之後,可否請你與我等同行,回轉魚族?族人從未見過化龍,長久的時間已將之視為傳說,我希望藉此機會,讓族人明白化龍並非老一輩口耳相傳的傳聞。」
負手在背,清澶再度望向靈山,反芻在伏藜來之前,與葵水之間關於化龍一事的對談。
「化龍,也是你正在追求的嗎?」
「是。」
清澶垂眼,轉身往天音絕谷的方向,緩緩踱步。兩人跟隨在後。
「能夠告訴我,你追求化龍是為了什麼?為了長生不老嗎?」
對於自己的理由,伏藜有些難以啟齒,其實他有時也懷疑為何自己如此堅持,要用明確的言詞說出,對他而言有些困難。
斟酌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道:「也許只是一份嚮往。鍛煉自己的精神與軀體,陶冶自己的性情涵養,不斷超越自我,登上更高的高峰,藉以成就生命存在的意義。」
「……聽起來你對自己十分嚴苛。但我想你的原因不只如此吧?」
超越自我,成就生命的意義,也可以選擇別的途徑,應該沒有非化龍不可的理由;他自己也說過,在魚族中,化龍已成傳說,難道他不怕付出努力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答案,我可以保留嗎?」伏藜輕咳幾聲,時常沒什麼表情的容顏,難得有一絲窘迫。總不能讓他當著本人說出讓自己嚮往的近在眼前。
「當然,這是你的自由。」清澶莞爾一笑。此子倒是老實得可愛,讓他更加好奇那讓他說不出口的原因了,希望日後有機會聽他親口說出。
「那先前的請求,不知大人考慮如何?」
清澶沉吟道:「你的請求,天籟會之後我會給你一個答覆。眼下還是先往天音絕谷,做該做之事。」
天籟會,妖境十年一度的盛典。
各族列位,貴賓上座。
突然,一陣強烈的谷風拂吹而過,山壁上羸弱的小花飄落,柔嫩的花瓣零落如雨,為天籟會拉起序幕。
首先是狐族的歌舞,眾人只見歌舞者自谷外魚貫而入,狐族女子的明艷多姿,嫵媚多情,令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十二名舞者著淺紫長袖舞衣,隨著柔婉鶯呢的歌聲,舞袖如蝶振翅紛飛,舞姿輕盈柔美,舞態飄逸敏捷,各族無不看得如癡如醉。
一曲又是一曲,舞完一段又是一段。或激烈騰踏,或長袖飄舞,或柔曼婉唱,各族歌舞者皆是使出渾身解數,傾盡所能,一個段落之後都是震天價響的掌聲,此起彼落的讚歎。
「感覺如何?」沉香娘娘托著腮,鳳眼一勾,問著身邊同為評審的仙友。
「各族頂尖的歌舞者,只有精采可言。」清澶反問:「娘娘又認為如何?」
沉香娘娘眸中精光一閃。「避重就輕,你明知本座的意思。」
「娘娘何必計較?狐族施用媚惑之術,羽族招來東風相助,善用自己的本錢,也無不可。何況這些小伎倆,豈能瞞過娘娘雙眼,我們只要公平做出評判就好。」
輕描淡寫地帶過,清澶不希望因為這些小事壞了天籟會歡樂的氣氛,影響眾人心情。
沉香娘娘不置可否。
「既然你這麼說,本座也不追究了。不過,希望你也不可偏心,雖然本座明白魚族跟你淵源甚深,還是要公平審核。」
「這是自然。」清澶點頭。
兩人亦不再贅言。
待各族表演結束,便是等待結果出爐。
「伏藜,你看我族有可能拔得頭籌嗎?」
臨溪興致勃勃地問著身邊的好友,但沒想到好友的反應冷淡至極。
「競爭激烈,我也不知道,等待結果吧。」
臨溪不死心,轉向一直沉默的族長探問,然後二度碰壁。
「如此心急,看來你精神修煉不夠,回去之後,每天冥想三個時辰,族內之事你暫時不用操煩了。」初隱面無表情地道。
臨溪聞言大受打擊,每天三個時辰?「族長不可啊,族裡事務繁多,怎能少得了我?」
「此言差矣。臨溪你雖為長老,但修行也不可輕忽。」
擺明要遷怒於臨溪。伏藜不忍看好友沮喪的模樣,終於開口:「族長,趁著此刻等待的空暇,我有一事要說。」
生疏的稱謂,不摻雜其它情緒的聲調,初隱聽了心中恙怒,卻是有氣無處發,冷哼道:「有話就說,兄弟之間沒什麼不能說的。」
伏藜將清澶一事道出。
「你去了靈山!?」
拔高的音調,引來他族的注目,臨溪趕緊扯扯初隱的袖子,小聲道:「族長,不管怎麼說這裡是公開場合,談話還是小聲點較好。」
伏藜跟著附和:「臨溪說得是。」
「你!」一遇到弟弟的事就冷靜全失,初隱氣得說不出話來,但見伏藜無事,也稍稍放心。
「生氣傷身,兄長保重。」
怎麼聽怎麼刺耳的勸誡,初隱怒目以對。「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兄長!」
「當然記得。」
「是嗎?我以為你早就忘了,一口一個族長,你真有把我這個兄長放在眼裡嗎?」
「公開場合,不論私情。」
「好一個公開場合,不論私情!」
……氣氛怎麼越來越火爆?臨溪越聽越不對。
就在此時,司儀宣佈結果已經出爐,由兩位評審公佈,正好打斷兄弟之間初隱單方面的爭執,被夾在中間的臨溪鬆了口氣。
只見兩位評審立在谷地正中,環顧四方。眾人屏息以待。
清澶負手退到一邊,由沉香娘娘宣佈名次,依次是:貓族、魚族、蛇族。
【第三章】
名次一公佈,舉眾嘩然。
「好像跟猜測的不太一樣……」
「如果我沒記錯,蛇族的歌者好像有走音?」
「我覺得狐族的歌舞不錯,為什麼沒得名?」
「對啊對啊,真是奇怪……」
..「安靜!」司儀安撫眾人稍安勿躁,評審還有話要說。
清澶走上前,清朗的聲音如溪水流過每一個人的心頭,喧嘩之聲漸漸平息。
「我想各族對於名次應有疑問,我就在此做一個解釋。沉香娘娘與我,皆是以各族歌舞者的實力評判─撇除術法的助力以及掩飾─所做出來最公平的結果。如果還有人感到疑問,不介意我將事情說得太清楚明白,我也會順從其意。」
此話一出,原本還有意見的數族頓時鴉雀無聲,暗暗心虛。
清澶微微一笑,「另外,由於此次天壇與各族共襄盛舉,作為評審一方,得名的獎品自然也由天壇所出,回饋的禮物絕對不會讓諸位失望。」
三族的族長接受頒獎,另外兩族所得不多贅述。
魚族得到一顆鵝卵大小的青色珠子,晶盈剔透不摻雜質,映入日光之後折射出七色光華,美麗非常;但問題是,初隱三人俱看不出其用途。
「真美,拿來做擺飾可能不錯。」這是臨溪的評語。
伏藜端詳半天道:「我想天壇不會送出無用之物,不妨向清澶大人好好請教。」
天籟會已然結束,各族各自散去。葵水過來告訴他們三人,清澶正在谷口等待。
伏藜關切道:「大人答應要回魚族了嗎?」
葵水老實地回答:「大人尚未提及此事。不過,我們本來就有打算回去,只是大人作風一向低調,會不會答應你讓族內眾人知曉他的身份,尚在未知之數。」
一邊的初隱突然出聲:「前輩也是魚族之人?」
葵水靦腆一笑。「感覺得出來嗎?」服食仙果之後的體質早已變異,氣息與魚族也略有不同,沒想到還有人認得出他出自何處。
初隱一直暗暗在觀察他,以自身的修為,卻看不出眼前這名青衣童子的深淺。「氣息略有不同,但亦十分接近。」
「真的嗎?」能與同族的人交談,葵水似乎很開心。
四人邊走邊談,初隱與葵水竟是意外的投緣。
「不一起回天壇嗎?」
清澶婉拒道:「清澶與人有約,並且也想藉此機會回故族一探,在此謝過娘娘美意。」
「嗯……說得也是,你也很久沒回去了,」沉香娘娘也不見怪,淺淺笑道:「既然如此就改日再敘,各自保重了。」
含笑目送,清澶一向最欣賞這位娘娘毫不做作的爽快作風,不像有些仙子容易糾纏不清;與沉香娘娘相交,不用擔心什麼時候又桃花沾身,什麼時候又遭人眼紅嫉妒。
與初隱等人會合,對於先前伏藜所提之事,清澶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回去之後會給他一個滿意的交代。
伏藜感覺出他似有所顧慮,也就不再追問;其實能與清澶一會,他已心滿意足,所提的請求不過是當時的一個借口,無話可說下應變的說詞。
歸途,返原路而回,卻比來時放緩了腳程。回去等待初隱三人的是肩負一族的重責大任,暫時代理長老一職的伏藜暫且不提,初隱、臨溪兩人日後能自由出遊的機會想必不多了,因此有時臨溪故意拖延,初隱也不戳破,任憑他去。
途中經過一處溪谷,流泉碧澗,迎面徐風跳著飛珠,沁人心脾。
臨溪提議小憩片刻,魚族本性親水,一提出立即得到眾人同意。
清澶見葵水、臨溪涉入溪中戲水,微微一笑,也不再自恃身份,除去鞋襪,坐在溪邊石墩上享受消暑的清涼。許久不曾與人共處,與這些後輩一路同行,自己似乎沾染上些許年輕的氣息,葵水也同樣如此。
思及此,清澶不由得輕輕一歎,對於葵水,他總有說不出的歉意。葵水耗費太多的光陰在他身上,比起陪伴自己,他應該有更有意義的事情可做,是自己自私拖累了他。
取下髮簪,解開髮髻,流銀霎時披瀉而下。除去了拘束,才是隨心所欲遨遊天地的清澶本色。
突然,一雙手掬起那因為過長、散落沉浮溪水上的發尾,清澶微訝,轉頭就見自己沾濕的發被黑髮少年輕輕捧在掌心,四目交接之際,少年迴避了自己的視線,清澶不由得一愣。
「大人,出門在外,正己衣冠才不會有損大人的威儀。」
從初次見面開始,黑髮少年就是這樣不苟言笑。望著伏藜遞來的青色髮帶,清澶莞爾一笑,卻不伸手接過,引來伏藜困惑的抬眸。
「既然如此,偏勞你了。」
少年清秀的臉上添了一絲驚訝之色後隨即平復,默默地將絲絲綹綹的流銀攏在手心,如同滿天星斗盡在一握,曾經以為遙不可觸的距離,如今卻是近在咫尺……
清澶雙目微斂,雙手交握按在膝上,原來頭髮讓人梳理的感覺還不差。「你來,應該不會只是為我束髮吧?」
「嗯……」伏藜分神道:「是有一事請教大人。」
清澶微微苦笑。「可以直接喚我的名嗎?葵水喚我大人是因為他奉我為主,但你不是。我不習慣別人對我用敬稱。」
「這……」伏藜略顯為難之色,但又不願拂逆他的意思,只有變通道:「那我就喚一聲先生,這樣好嗎?」
清澶失笑,「我曾去人間遊歷,本以為只有人類才會這般講究禮法,原來妖中也有敬老尊賢者。活得這般正經,你不覺得累嗎?」
「讓先生笑話了。伏藜天性如此,也只有順心而為。」紮好髮束,伏藜退了一步看了看。「好了,先生感覺如何?」
清澶含笑點頭,「不錯。說回正題吧。」
伏藜點頭。「伏藜想請教先生關於天壇所贈的獎品。我與族長等人皆不識此物,但我察覺寶珠中隱有靈氣流動,也許此物對我族有極大的幫助,因此想請先生揭示。」
清澶凝神望向黑髮少年,讚許地點了點頭。「你的眼光十分敏銳。過來坐吧。」
「多謝先生。」明白清澶的隨性,伏藜暗想,自己太過拘束也許反而會讓他不自在。
伏藜坐到清澶身側,忽聽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很久沒人與我並肩而坐了,這種感覺真是令人懷念……」話語中竟是隱含自傷。
「先生……?」
面對少年的關心,清澶心中一暖。「老人多感歎,不用放在心上。」
明知不該探人隱私,但……
「先生想起什麼人了嗎?」伏藜忍不住有些在意。
「你想聽嗎?」清澶微笑。他確實是十分敏銳,不僅只眼光。
「如果先生願意傾吐心事,伏藜願聞其詳。」縱使好奇,他也不願強人所難。
清澶垂下眼,注視眼前川流不息的溪水。
一個張揚,一個收斂,但相似的體貼入微,真是讓人無法不聯想起湮沒在過去的友人啊。
「那你就聽我說一個故事吧……」
如同世世代代流傳在魚族裡的傳說,清澶要講的,同樣是一個化龍的故事。
只是故事的最終,主角並未如大多的傳奇一般得償所願,也未能與化龍後至天壇的朋友會首,實踐昔時言笑間訂下的「偷閒共煮青梅酒」之約;而是同一般魚精娶了賢良的妻子、延續了子息,平平淡淡了一生。
化龍,也就成了年少時的一場空夢。
擁有同樣夢想的伏藜聽了眉心微折,似乎沒預料到故事的最終,孜孜以求的會是一場空。
「……這故事中的主角,就是先生的故友嗎?」
「是啊。」柔緩的聲線隱含淡淡感慨,似仍陷於往昔歷歷。
伏藜隱約有些迷惑,先生在此時說起這件陳年舊事,莫非有勸退自己化龍之念的意思?但又是自己事先表明有傾聽之意,不然先生或許未必會提。
「怎麼了?」察覺身邊少年異樣的沉默,清澶回過神問道。
「不,沒有,只是……」欲言又止,但想了一想,伏藜還是說了:「若伏藜與先生之故友處同樣境地……縱使失敗一次又一次,我亦無悔。」
清澶微愣,又興味盎然地問:「不會因此放棄?」
伏藜不答反問:「先生當初,又是因何而化龍?」
清澶斂了笑,一陣默然,又笑歎一聲道:「……因為年少無知吧。」
「為何?」伏藜頗感意外。
「起因於與故友一場意氣之爭,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認真以待的失敗了即招來禍患,嘻笑以對的卻成功享盡榮耀……命運之不可知,不可謂不諷刺。
不盡如人意……
「縱是如此,也是自身之抉擇。」伏藜淡淡說著,眼神卻是堅定。
「自身之抉擇……」清澶喃喃低語,指尖輕觸清澈流水,徘徊在他足邊的游魚也不驚惶,悠悠順著水流擺尾。
是嗎?
吾友,你可也是無悔?
「也許……」清澶頓了頓,以若有所思的眼神望著身邊的少年。
「先生?」
伏藜靜待下文,清澶卻笑而不語。
是這少年的話,也許……那個約定,終有實現的一日,儘管並非當初的那一人……
只要一人相伴,只要一點溫暖,算不上奢求吧?
「仙友,看起來你今天心情很好,發生什麼了事情,何不與本座分享?」
沉香娘娘拈起一子,抬眸笑問間亦暗思下一步棋。
從妖境回來之後,清澶似乎有了些改變。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比起以前的隨性自然,現今更多了一分輕快寫意,令人不禁好奇是什麼改變了他。
「下一局好棋,品一口香茗,更有知心好友相伴,心情如何不好?」
亭中對奕,一來一往,只求盡興,不求輸贏。
清澶啜一口清茶,慢悠悠地落子,顯得幾分漫不經心。
沉香娘娘不以為然地笑道:「瞞人瞞不識,你我相交多久了,以前本座和你下棋,怎麼不見你如此開懷?」
「是這樣嗎?」再落一子,藉機轉移話題:「娘娘今日說話的興致特別好,不過,棋局也是要顧啊。」
沉香娘娘哎呀一聲。「你真是越來越狡猾了,嗯……」雙眼一瞇,精光一閃,她輕輕一笑,有了主意。「不如就以這盤棋為賭,輸的一方答應贏的一方一個條件,你看如何?」
清澶眉一挑,欣然同意:「聽起來很有趣。不過娘娘還有扭轉局勢之力嗎?清澶不敢占娘娘便宜啊。」
「本座只怕你輸不起。」
匯靈神珠,色呈淺青,能吸納天地靈氣,並且隨著吸納的靈氣越多,顏色會漸漸轉深。但萬物皆有其限界,吸納的靈氣一旦超出神珠所能負荷的限度,神珠將會破裂,強大的靈氣奔湧而出,將為天地帶來災劫,宜謹慎用之。
另外,持有人若能運用化靈神訣,更能將神珠之中的靈氣化為己用,但化靈神訣失落已久,相關典籍隨著時光推移佚失,內容已不可考。
日漸西斜,映照著樹下的黑髮少年沉靜的容顏。
手持魚族收藏的古籍,查閱到那顆青色珠子相關的資料,伏藜陷入深思。
那日清澶化龍而去,美麗的身姿,粲然的銀鱗,震驚魚族上下,讓所有族人明白傳說不只是傳說,而是對於真實的一種歌誦。
確認葵水在族內過得甚好,加上身為族長的初隱對葵水十分照顧,清澶暫留數日之後便離去,對於匯靈神珠要他自己查閱族中古籍,言明有較為詳細的記載,也許在查找的過程之中,還會有意外的收穫。
現今神珠已被收藏於魚族聖地百水雲澤深處,如果能藉神珠之力,必能增進修為,但是……
─借助外力無可厚非,但如果是自己一生所追求,憑自身的實力得到不是更有意義?
先生語重心長的叮囑迴響耳際,當時不明其意,如今總算明白。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希望你牢記在心。
先生不願直接相告,想必也是因為擔心神珠若破裂,將帶來不可預知的災禍。伏藜不禁猶豫起來。
魚族平均六百歲,自己二百多歲尚算年輕;再說神珠雖然吸納天地靈氣,但若是天雷所匯聚的能量超過限度,神珠破裂反而會帶來不可知的危機……
─你想化龍的原因可以告訴我嗎?
原因……
伏藜想起兩人初遇之時自己的回答,終於做出了抉擇。
憑著自己的實力是嗎?
決定一下,伏藜不再迷惑,合上書本略作收拾,突然想起三位元老曾經答應會盡快找到接任的人選,至今卻無消無息,看來也該去提醒一聲了。
另一邊,三位元老正聚在前族長家中喝老人茶,一聽伏藜正往此處來,立即望風而逃。
接任的人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三位元老事先被現任族長狠狠警告一番後,深思夾在兩兄弟之間兩邊不討好,於是選擇逃避現實一途,讓兄弟倆自個兒解決自家事。
「你看起來有煩心事,何不說出來聽聽?也許我有辦法為你排解。」
熟悉的聲音,悅人的語調,伏藜倏地回頭,訝異來人的出現。「先生?」為何出現在此?
清澶今日換上一襲紫裳更加出塵,穩定人心的淡雅淺笑不改,伏藜注意到他束髮的青色髮帶,不由得閃神。
「驚訝嗎?」清澶莞爾道:「我畢竟出自魚族,偶爾回來探望故人也是應該。」
「原來是回來探望葵水,他如今住在族長的住處,也就是歷任族長住的鏡水流泉,位在聖地上游地帶,先生需要伏藜領路嗎?」
果然如此,先生此行當然是來探望曾經陪伴自己左右的人過得好不好,自己多想了。壓下心中隱隱失落,伏藜神情一如往常無異。
其實清澶是為少年而來,但這話不好直接說出口,只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不急,先陪我四處走走。」
一者在前一者在後,一路行來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只有颯颯風聲響動林間。
「你去過人世嗎?」清澶放緩腳步。「那是一個很複雜又很有趣的地方,尤其是傳承的文化有許多詩歌型式,我對這方面一向很有興趣。我時常去人世的書肆,不用走遍人間,書中即可看遍人生百態,除此以外,人間風景更是一絕。」
「先生說得令人嚮往,不過以伏藜的修為,尚不能自由穿越兩界。」話語裡淡淡的遺憾。
「那也無妨,有機會我們可以結伴同游。」
走在前頭的紫衣人背影清瘦如菊,輕揚的衣袂飄逸如風,那樣高貴的人卻是十分隨性,輕易說出同游的話語令人動心,但想起自己仍不能放下的繁瑣,黑髮少年略顯黯然地垂首。
「感謝先生好意,伏藜有未盡的責任在身。」
「你是指身兼長老一職嗎?我記得你說過你只是暫時代理,難道三位元老尚未找到接任的人選─莫非你方才是為了這件事而煩心?」
隨口一問卻說中了自己的煩心事,伏藜猶豫了下道:「不到心煩的地步,只是在想該如何處理比較妥當……先生?」
輕揚的笑聲,止住了未盡的話語,也引來少年一陣愕然。
只見清澶轉過身來,灰銀眼眸透出和煦之色,低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認真過日子是沒什麼不好,但是過度壓抑自己的情緒就無益了。心煩就是心煩,只要活著總是會有煩心之事,我希望你不要太壓抑自己。」
伏藜默然。不要太壓抑自己?不要太壓抑自己……
「我會好好思考先生說的話。」
談話間,清澶腳步慢下來,伏藜也放緩與之保持一定距離,卻換來前者懊惱的歎息。「伏藜,可以請你走在我身邊嗎?我喜歡與人並肩齊行,平起平坐,但你的態度讓我覺得我是珍奇異獸。」
伏藜突然露出一絲微笑。「就某方面而言,先生確實也是。」魚族化龍的第一人,確實也擔得起珍奇異獸四個字。
清澶笑歎:「你也懂得說笑了。」心裡卻是十分開懷。「關於神珠一事,我該說的話也都說了,我想你應該已經十分清楚,不知你有何打算?」
「伏藜不會讓先生失望。」淡然的語調,是不容改變的決心。
希望你真的明白。暗歎口氣,清澶轉回前題:「另外,你正在煩惱的事,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不知道你願不願聽?」
「請先生指教。」
清澶悠然道:「接任者一事,不一定非得由三位元老挑選,親力親為也是一種方式。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親力親為?先生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如果他能化龍,也許自己日後有伴了,但靈山之上不只有天雷之劫,該提醒他嗎?「伏藜……」
難得先生也會有欲言又止的時候,少年不由得關心。「先生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無事。」這也是對他的考驗,暫且靜觀其變吧。
邊行邊談,清澶轉而談起自己在人間的遊歷。本就口才不差,加上有心為之,以言語描繪的景象活靈活現如在眼前,少年也不禁聽得入神。
又走了一段路,忽聞耳邊道:「多謝你今日陪伴,我也該回去了。」
伏藜訝道:「尚未到鏡水流泉,先生就要回去了嗎?」
「我說探望故人,又不一定是指葵水。族長待他甚好,何須我擔心?」清澶微微一笑:「反倒是你讓人懸念。我要看的人也看過,當然要告辭了,自己保重。」
話聲一落,密林之中一陣清風自身邊拂過。
伏藜兀自站在原地。讓人懸念?自己嗎?
恍惚之間,明知不該多想,仍是想得深了。
循著原路而回,伏藜面如止水,卻是心亂不已,不由得喟歎。
─說他讓人懸念,先生豈不更是亂人心弦?
自此以後,清澶時常到妖境走動。
伏藜處理族中事物之餘,往往也會撥空陪伴,弈棋品茗,談天說地,有時清澶更會帶來人世的書卷同閱,雙方皆不曾再提起化龍一事。
而兩人之間的往來,長老臨溪樂觀其成,初隱卻是不然。
雖說清澶的來到往往會分散伏藜的心神,減少其修行的時間,但初隱見兩人日漸交好,而自己從天籟會後,除了討論族中事務,與弟弟卻不曾私下談心,一方面是找不出共同話題,一方面是瑣事纏身。初隱心中難免惆悵不安……
【第四章】
這日午後細雨濛濛,微風習習,涼而不寒,令人神清氣爽,尤其對親水的魚精而言更是大好天氣,不少平日潛在水中的族人都到陸地上走動,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
清澶來訪時,幾個識得他的族人都微微點頭打招呼,態度親切隨和,不顯得如何熱情。只因族人雖都見過他龍身卻不識其人形,僅僅知道此人乃族長以及兩位長老的友人,因此也不甚在意。
對此,清澶甚是滿意。他雖不懼立於人前,但若每次來此皆要承受一片崇敬的目光,被過往的同族敬若神明,喜好清靜自在的自己恐怕也消受不起。
順著幾個好心的族人指引,清澶緩步往伏藜所在之地而去。
樹林中飄著絲絲細雨,沾在發上、衣上,清澶寫意地一手負背,一手五指舒展似要承接雨水─感受著手心沁涼雨絲,嗜水之性不改的銀龍頗感愉悅地瞇起眼,微仰起頭。
不管形體如何改變,原始的本能始終如一……
閒庭信步於成片鬱鬱蔥蔥的林子裡,忽覺一股幼弱的氣息撲面而來,又有幾股在前方不遠處;其中較年長的一股自己十分熟稔,清澶心裡自然而然生出親近之感,腳下不由得加快,同時巧妙地身形微偏,避過低頭直奔而來未注意到自己的幼小魚精。
走出綠蔭掩映,視線豁然開朗,一汪青碧延展,倒映著陰雲蔽日的天色,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幾葉綠如小舟隨之起伏搖擺。
尋覓之人正傍著柳條垂枝在岸邊安坐,幾個小孩一臉關切地圍繞在黑髮少年身旁,備受關切矚目的少年卻是略帶撫慰意味地笑,摸摸幾個小孩的頭。
不動聲色悄然走近,清澶掃視伏藜一眼,目光陡然一凝,眉心微攏,同時也嗅出細微得令人難以察覺的腥氣。
少年略有所覺地抬頭,雙方視線相觸。
伏藜愣愣地道了聲先生,恍然回神,匆忙起身欲躬身行禮,卻忽略腳上有傷,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幸是清澶眼捷手快,穩穩將人扶住。
這一下靠得極近,伏藜不自在的僵住。
清澶低下頭,看著幾乎被自己半抱在懷裡的少年耳朵微微泛紅,心裡有些好笑,出口卻是歎息─「怎麼傷了?」
「沒什麼。不過皮外傷……」瞥見小小的同族睜著一雙雙好奇的大眼望著兩人,伏藜一臉尷尬,低聲道:「先生且先坐下可好?」
「好。」
兩人如同上次在溪邊般並肩而坐,清澶側頭,含笑望著伏藜將小魚精們打發走,才輕聲說著:「我可打擾到你了?」
「沒有的事。」伏藜搖頭,他高興都來不及,又何來打擾一說?
「……若真有事,伏藜也會事先告知先生。」雖然心喜先生來訪,但對伏藜而言,責任卻重於一切……儘管並不如何情願。
清澶笑了下,不置可否。
「讓我看看你的傷可好?」
「多謝先生掛念,但傷處再過數日即無礙。」伏藜淡淡地婉拒了,不過是小傷,也沒什麼好看的,看了只會讓人多添難受,他也不願讓先生看到那些猙獰的傷處。
清澶也未再堅持,凝神暗想了一陣。「剛剛那些小傢伙……氣息幼弱,似是剛能化出人身。」千年前的細瑣,要回憶起果真得多費思量。
伏藜點頭,嘴角微彎。「是,幾個小傢伙連話也還不會說。」只會睜著一雙圓不溜丟的眼看人。
果然……「是為了帶那些小傢伙走山嗎?所以傷了?」
縱是年過已久,清澶仍有些模糊記憶─每月朔日,族中長老須帶首次化出人身的小魚精攀爬至夙願山頂峰,族人稱此儀式為走山。不過由於文化底蘊不深,儀式也極簡單,也就是走個過場,與人世的禮俗相比並不繁瑣。
「通往山頂的路面鬆動,有個小傢伙沒留意腳下……事出突然,也就顧不上許多。」
伏藜並不怪那冒失的小魚精,反而有些內疚,是自己忽略前日暴雨山上土石鬆動,若早一日去打探路況,也不致發生此事,所幸與自己前去的小傢伙們未因此受傷,僅是虛驚一場,否則自己如何對得起那些小傢伙的父母?
清澶看出他心懷內疚,安慰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你已盡力維護周全,莫要過於自責。再說自責何用?若真有心,日後多加留意便是。」
忽而歎道:「……可惜我平日雖散漫,卻少有受傷之時,因此並無隨身攜帶傷藥之習,否則倒是可為你塗抹少許,免去疼痛之苦。」
伏藜搖搖頭,「些許疼痛對修行者而言算不得什麼,先生勸慰伏藜莫要自責,伏藜也望先生莫要在意此等小傷。」況且,比起有負他人所托,肉身之苦又算得了什麼?
清澶無言以對,心中暗歎。
怎能不在意?好不容易遇到個合意的,自己又動了心思……縱是小傷,自己又怎麼能不在意?
他只是澹然處世,可不是麻木不仁啊。
「……先生?」
清澶突然抬手向他探去,伏藜不解此舉為何,一時困惑不知作何反應,直至感覺臉頰上柔軟的指尖輕觸……伏藜心中怦然,臉不自覺地紅了,眼底卻充滿迷惘。
清澶柔聲說道:「你……好好養傷,我明日再來看你。」
流連的指尖離開……竟是這麼走了。
隔日少年方知,先生是不忍自己之傷而急於離開。
見心中無比尊貴的先生特意帶了傷藥前來,且執意要為他上藥,伏藜心中感觸,想問為何先生待他如此之好,卻又難以啟齒,既怕聽到答案,又怕自己多想……終未能問出口。
─也許,先生對待任何人都是如此吧?
白雲蒼狗,雲卷雲散。
望著窗外蒼茫雲湧,清澶今日親手沏了壺從人世帶回來的上好茶葉,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悠閒自在,但突然翻湧的雲氣又帶來了不速之客,宮裝女子身影忽現,緩緩步向騰空的樓閣,清澶起身到門口相迎。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只能奉上香茶一杯,請娘娘品嚐。」
「不用了,你自己慢慢喝,還是玉葉淨露合本座口味。」沉香娘娘擺擺手,入內坐下,眉目之間失去平時的從容自若,清澶不禁暗暗皺眉。
沉香娘娘雖貴為娘娘之尊,卻也是天壇第一武將,性情豪爽,法力與劍術皆是天壇無人能比,可說是巾幗不讓鬚眉。能讓這位娘娘變了臉色,看來事情非同小可。
「娘娘神色不對,又特地來到蒼煙雲海,看來我麻煩上手了。」雖不知前因後果,清澶也猜到幾分。真的是偷得浮生半日閒,閒沒多久,麻煩就來了。
沉香娘娘讚許地點了點頭。「真是聰明,不過,事態尚未如此緊迫,目前還麻煩不到你,你可以暫且安心。」
暫且安心嗎?清澶苦笑道:「娘娘繼續往下說吧。」
「那本座就開門見山。無間眾鬼與天壇素來不睦你應該也知道,近來無間在人世動作頻頻,誘人墜入修羅道增加自己的實力,你明白這代表什麼嗎?」沉香娘娘肅穆了容顏,更顯天威不可侵的凜然。
清澶歎道:「代表戰事將近。」
「不錯,而且無間眾鬼狡猾非常,他們應該暗謀很長一段時間,潛伏在人世的時日更是難以估計,如果情勢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將對我們大大不利。」沉香娘娘面色沉重,此事牽連甚大,也許人世還有無間的暗藏勢力,如何一一拔除是一大難題。
「這樣看來,我要好好珍惜我剩下不多的悠閒日子了。」望向窗外浮雲,風雲變幻一如世事。千年得來不易的和平,終於也到了盡頭。
沉香娘娘緩下臉色,輕輕笑道:「你還是一樣,不管什麼時候都從容應對,這一向是本座最欣賞你的一點,也最好奇的一點,本座真想知道有什麼事情會讓你變了神色,從容不再。」
灰銀的眸微合,指尖優雅地端起瓷杯貼近唇邊。
「娘娘此言差矣。這種事情,還是不要發生比較好。」
一連數日不見好友臨溪,最近自己都將心神放在其它的事情上,疏忽了他,不知他人是跑哪裡去?
伏藜來到鏡水流泉之外,猶豫不知是否該向兄長探問,自從兩人意見分歧,關係就一直不見好轉,現在進去,只怕很是尷尬,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正在此時,一名青衣童子浮出水面,緩緩游到岸邊時才注意到少年。
「伏藜?你站在岸邊做什麼?有事找初隱嗎?」
伏藜走上前。
「你來得正好,我在找臨溪,最近總不見他人影,他到底在忙什麼?我正有其它事情要與他研商。」
葵水奇道:「你不知道嗎?從天籟會結束之後,臨溪就一直在追求何夢姑娘,現在人應該在她那邊。」
何夢?有點熟悉的名字,伏藜想了想,終於想起是魚族最頂尖的舞者之一,沒想到這麼久不見臨溪他人,竟然是為了……
伏藜不禁失笑,還真像他會做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去打擾他了。
「算了,有事情我會處理,你若看見他,告訴他我等著看他的成果,告辭。」
葵水點頭,遲疑了下又道:「等等,你不見初隱嗎?雖然他口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很想你。」
伏藜心中五味雜陳。自己又何嘗不是?
「等一切過去再談吧,現在見面徒增尷尬,兄長就勞你照拂了。」
話聲一落,不願再多言,伏藜隨即離開鏡水流泉。
回隱世湖的路上,任憑身邊風景如畫,低落的情緒依舊如故;但多想無益,只有做自己該做之事,總有一天一切都會迎刃而解,或許該說,他是抱著如此期待。
回到自己的棲息地,伏藜佇立在岸邊,沉靜的容顏,已看不出心中所思。
湖面光滑如鏡,綠林圍繞四周,沒一絲一毫的聲響。無聲的平靜,讓伏藜收斂心神,沉澱了紛亂的心緒,正欲步入湖中一如以往修煉自身的修為之時,風勢掀起湖面陣陣漣漪。
「先生!」
訝然回頭,乍現的笑容,卻在見到藍衣之後的宮裝女子時收斂,轉為有禮卻生疏的態度。
「娘娘也到了,兩位連袂而來,有事嗎?」
一眼認出鵝黃宮裝的女子正是天壇的沉香娘娘,那樣的雍容大度,那樣的傾城絕色,任何人見過都不可能錯認。
態度微妙的變化,生疏的語調彷彿劃開熟識兩人之間的距離,清澶不明所以,但畢竟有外人在不好問出口,眉頭一蹙又舒緩,仍是溫和如煦,但一瞬間的神色變化,已盡收於沉香娘娘眼底。
這次她會來,一方面是想出來轉換心情,一方面是每回清澶從妖境回來心情都特別好,若單純說是回歸魚族讓他改變心情,那為何他不早日回歸?所以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要求跟來,想一見那讓他改變的原因何在,如今一見,心下頓時瞭然。
沉香娘娘掩嘴輕笑,減了幾分天人威儀,多了幾分動人神采。「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本座終於明白了。」
清澶奇道:「娘娘明白了什麼?」笑得如此開懷,不知為何,他卻聽得毛骨悚然。
眼波一送,唇邊笑意不減。「明白你回妖境回得這麼勤的原因啊,哈哈哈……人也見過,本座無事先回去,不打擾你們了。」
只餘笑聲迴盪林間。
兩人四目交接,伏藜率先打破沉默。
「……先生,沉香娘娘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你知曉嗎?」一頭霧水對伏藜來說,實在是人生難得的經驗。
清澶輕咳幾聲,略側過頭,以免被伏藜看出面有赧色。「沉香娘娘作風一向奇特,像這樣的奇人,我等平凡人也難以猜透娘娘的心思,所以你也不用多想了。」
雖然仍有些許疑惑在心,但既然先生不願多提,少年也就作罷。
「那先生這次想往哪裡去?」相處這段時日,伏藜發覺清澶喜歡四處遊樂,不太會固定一個地方徘徊;與之同游的他也踏足不少地方,至少魚族的勢力範圍都走得差不多了,看起來先生要往外發展了。
「來,手給我。」
清澶示意他伸出手,伏藜遲疑了下,手已經被清澶拉過。
伏藜訝道:「先生今日似乎少了一點耐性,是發生何事?」
「你真是越來越敏銳了。」清澶感歎道。「先走再說。以人世的時間推算,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元宵節,我們去游燈會、吃元宵、玩謎猜,錯過就可惜了。」
清澶一手牽著少年,另一手正要掐定開啟兩界通道神訣;伏藜聽了他的話,呆了一會兒方反應過來:「先生稍等,你剛才說要去哪裡?」
「人世啊!」
一聲輕笑,伏藜來不及反應,空間出現一剎那的裂縫,兩人雙雙失去蹤影。
清澶動作突然,族中之事伏藜什麼都來不及交代,就被帶去人世。
伏藜一向責任心甚重,做事更是一切照著規矩來,突然被打亂自己的腳步,縱使對著自己一向尊敬的先生,心裡難免有些著惱;但來都來了,清澶如沐春風的微笑,興致盎然的神情,他實在不願多說什麼掃了他的興,只有奉陪。
滿目燈花迷眼,穿梭在洶湧人潮之中,經過一個小攤販時,一樣物事讓伏藜停下腳步。紙糊的魚形燈籠,塗抹鮮艷的釉彩,手工十分精緻,伏藜看了好一會兒,俊秀的臉上難得透出淡淡的笑意。
少年映上燈火的側臉,在繁華熱鬧的市街中流露出一股寧謐靜定,清澶看那紙燈籠與其它燈籠比起來,並不十分突出,但少年似乎十分喜愛。
「喜歡嗎?那就買下吧。」
「不用,看看就好。」
伏藜搖搖頭,他聽先生先前解說人世的生活、制度與妖境大不相同,一般百姓生活不易,雖然不清楚先生錢從何處來,但他也不願先生為他破費。不過,他又看了看那只燈籠,忍不住笑起來。
「只是這只燈籠的外型,和一個人實在很像。」
和燈籠很像?清澶仔細端詳半天,仍是看不出少年所指何人。畢竟魚族除了沉潛於水中時會化為原身,在陸地上的時候多半以人身示於人前,加上他回魚族不久,不識也是應該。「什麼人讓你這麼開心?真是使人好奇。」
「先生也見過的,就是我的好友臨溪啊。」
提起好友,伏藜談起最近臨溪在追魚族美人的趣聞。
「聽起來你和你朋友感情很好。」清澶下了評語,同時買下兩隻燈籠。「反正出來玩就是要盡興,我一隻你一隻,在燈會上才不會顯得突兀。」
「這……多謝先生。」面對新鮮的事物,伏藜多多少少感到新奇,再推辭反倒顯得虛偽了。
提著手中小小的燈籠,魚肚內火光閃爍,非人世中人的少年,似乎也感染到一絲過節的氛圍。
懸燈滿街,夜如白晝。夜越深,街上遊人不減反增,為了避免被人潮衝散,清澶牽過了少年的手,十指密合的感覺總讓少年有一絲不自在,但見先生並不介意,自己若介懷似乎顯得奇怪了,只有將分散心神在眼前所見的新奇事物。
逛到謎攤,兩人外貌清雅俊秀,氣質又脫出凡俗,一來便引起謎攤周圍的人注意。只是一個是早已習慣被人注視,一個是除了在意的事物以外,其它並不太放在心上,兩人皆對週遭的目光不甚介意。
謎攤主人在桌子兩邊各豎立一根竹竿,一邊掛了一個臉譜,另一邊掛一袋錢,桌上擺了謎題:以左右兩物為謎面,猜一俗語,猜中者贈一袋錢。
「俗語?先生知道是什麼嗎?」少年對人世瞭解不深,當然也不清楚民間俗語,其實這是一道很簡單的謎猜。
「這個啊,」清澶輕笑,「是一句罵人的話,我們還是等下一道題吧。」
陸續又出了幾道題,起初清澶總是含笑不答,等伏藜有了答案,才給出正解;伏藜一向正經,思考上稍欠靈活變通,每猜不中,倒也不氣餒,他有自知之名,反正也只是出來遊樂,不必一一計較。
最後一道壓軸的謎題,猜中者可得一顆南海珍珠,是某位大官捐出作為獎品助興。
晶瑩溫潤的光彩,連伏藜看了都不免心動,畢竟珍珠在魚族裡是最珍貴的寶物之一。清澶卻一笑置之,牽著伏藜又逛往別處。
此時伏藜方發覺:那種雲淡風輕的笑容與其說是視金銀為浮雲,不如說是無心在此。先生根本不曾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之中,那又為何而來……
「先生,燈會已經散了,你還想走到哪裡去呢?」
寥落燈火依稀,月色流淌一身。不知不覺,緊握的雙手已然鬆開。
長街盡頭是沉沉夜色籠罩。即使在白晝之下,也有日光永遠照不到的陰影。
清澶輕輕一喟:「你還是問了……再陪我走一段路,我會慢慢向你解釋。」
夜深露重,拂面而來的風竟也透著刺骨寒意。溫熱的掌心漸漸冰冷,被鬆開的手空蕩蕩的,若有所失。
溫雅的笑容依舊,咫尺之距觸手可及。
記得曾經也有相似的感覺。柔順的長髮握在手中,至今先生束髮的依然是那青色髮帶……但為何現在卻感覺到遙遠?
兩人行至郊外河邊,清澶折下一段柳條,輕放在少年掌心。
「折柳,在人世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要將離別的話語說清楚道明白,對他來說還真是困難,他只能盡量選擇委婉的方式。
「柳即是留,是送別時依依不捨的一種表現。」
【第五章】
這樣的話引,卻讓人更想逃避。伏藜沉默了。
先生要離開了嗎?不再回妖境了嗎?以後……再也不能相見了嗎?
不然,為何要這般鄭重其事地向他告別?
他不懂。
或許,不想懂。
但逃避不是他的作風。
默然許久之後,伏藜靜靜地道:「先生有言直說吧。」
分別又如何?只要化龍,擁有穿越兩界的能力,先生不來找他,他也可以自己追隨先生的腳步。達到目標的方法有千百種,他可以換另一種方式。
清澶一直注意他神情的變化,見他迷惘之色盡去,心中寬慰。「你想通了。」
伏藜倏地抬頭,星若點漆的眸中,一剎那間被看破心思的窘迫掠過。
清澶背過身注視眼前流水匆匆而過,悠閒的日子也似這流水,一去不復返了。
「修行自己的修為,必須屏除雜念。你我甚為投合,我不希望我暫時的離開打亂你的心思。這段時間,沒了我的叨擾,你正可好好專注於自己的修行,如此我也才能安心離開。」
伏藜聞言一愣。暫時離開?
弄了半天,只是暫時離開?
說不上的荒謬,醞釀了半天感傷的情緒頓時瓦解。伏藜實在不知該如何說,腦中徘徊的,只有「暫時離開」四字。
不管如何,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怎麼了?有哪裡不對嗎?」回過身,清澶疑惑地問,還沒察覺自己錯過了什麼。
伏藜理了理心緒,恢復平素的不茍言笑。「沒什麼不對。只是先生這般鄭重其事,失了平日的從容,原來只為了暫時的告別……讓伏藜有些驚訝。」
「失了平日的從容嗎?」清澶微微苦笑。「事實上,這短暫的告別,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可能是一、二十年,也可能是一、二百年,這不短不長的日子,我也不知該說它是短暫或長久。」
伏藜愕然。「什麼意思?先生到底發生何事了?」
「不用擔心,只是小事。」並不打算告知少年真實的情況,清澶自然也準備了一套說詞。「舉凡山精、妖魅得道成仙,通常在天壇會擔有一定的職責,我也是一樣。
「我本來是天壇巡守龍將,與其它天將輪流巡視天壇各處,不過最近天帝有令,暫時調走其它天將,現在我一人顧守,不能擅離崗位,所以特別來跟你說一下,免得你擔心。」
「是這樣啊……」
突然之間,一陣陰冷夜風襲捲而來。
溪水上倒映的星光也黯淡,清澶仰天望月,只見一片沉鬱夜色籠罩,蔽了月之清華,同時一股不尋常的氣息壓逼而來,不由得心生警戒。
天象異常的變化,通常是風雨將至的徵兆。
無月之夜,最適合潛伏於黑暗的行動。
看來沉香娘娘所言不差,無間的爪牙早已深入人世之中;他不過滯留人世短短一日,便有麻煩找上門,肆無忌憚地尋釁,可見無間眾鬼已無視與天壇之間不涉入人世的協議。
「夜深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由分說,清澶幾個手勢變幻,點點晶瑩藍光懸浮,空間一陣扭曲,裂縫漸漸開張。趁著清澶開啟通道無暇旁顧之際,暗處的鬼影啞啞低笑,前仆後繼而來。
「先生?」
伏藜還弄不清狀況,清澶手一推,伏藜身影消失在通道之中,時空裂縫立即封閉。
放下心頭懸念,清澶反手幻出水流瀑布作為屏障,撲來的眾鬼一聲慘嚎,冒出裊裊青煙彈落在地。
「好,好啊!」張揚囂狂笑聲突然而至,暗處步出一人,腥紅血衣飄然,雙目含冷邪之意,白皙的俊容病態地青。
冷然對峙,清澶斂去笑容,聲音漸沉:「是你……」
飄來的血腥之氣,勾起了清澶不堪回首的記憶,那段向少年訴說時,未說至終局的血腥記憶。
與少年初遇不久,他向少年訴說了一個故事。
一個久遠以前的故事,一個與化龍有關的悲劇。只是有些不願再觸及的傷痛,讓他略去了故事真正的結局。
蒼煙,他的好友。與他做下比鄰而居的約定之後,杳然無蹤。
漫長的時間在腳下流過。
他想,他是放棄了吧。到頭來,還是只有他一人啊。
或許這麼說對葵水並不公平。但他一直想要的不是一個順從聽話的隨從,而是一個能談天說地,無話不談的好友。
無趣又漫長的生命。他自嘲地笑。
這就是魚族夢寐以求的化龍,讓人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唉。
任憑光陰自指間流逝。
他隨心所欲,他穿越天壇、人世兩界,獨獨不回妖境。
也許,他還在期待,抱著渺茫的希望。
蒙上雙眼,封閉聽覺,拒絕接收任何來自妖境的消息,害怕聽到那個人的死訊。
魚族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六百年。
─好友你再不來,時間是不等人啊。
彈指之間,一百年過去、二百年過去、三百年過去……在他已放棄希望接受現實之時,天壇與無間戰事爆發。
身為天壇龍將,他理所當然有駐守在結界之外,消滅天壇與無間之間,自修羅道而來的無間眾鬼的義務。
然後是幾日幾夜的爭戰。眾將士疲,他雖然也很想停戰休息喘口氣,但裂開的兩界通道就像打翻的蜂巢,湧出的鬼卒多如過江之鯽,讓人煩不勝煩。
這樣的情況接連數日,一朝鬼卒停止了攻勢,只是守在通道附近,慘綠鬼眼森森盯視天壇將士。
正當眾人疑問之際,血染的修羅道出現了一道人影。
一步一血印,冰封的雙眼絕情斷義。
他不願相信,但事實擺在眼前不容推翻。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影。
曾經想過兩人重逢的情境,為何卻是在此?為何他會從修羅道走出?為何見到自己卻無動於衷?為何他會─墜入魔道?
是心魔。
化龍不成,反被心魔佔據意識,下場就是成為失去自我的修羅,墜入萬劫不負之地。
面前之人,已是修羅道的鬼,不再是昔日好友。但,情以何堪……
好友,你真的給我出大大的難題了。
我明白為魔不是你所願,但面對著你,我又於心何忍?
但你已無法回頭,而我……也是同樣。
血,一滴滴落下。
他笑,仰天大笑。
這就是天意嗎?如果注定孤獨一人,為何又要他親手斬斷不復的過去,親手了結所有一切,親手摧毀那微薄的希望……
清澶緩緩睜眼。
血衣血眸,原來,自己還是手下留情了?
「好久不見……蒼煙。原來你還沒死,真是令人遺憾。」
斷情,絕義,他們之間,除了針鋒相對,似乎別無其它可說。
蒼煙飄忽一笑,「是好久不見,多虧了你啊。」按著曾經被貫穿的心口,陰冷的眸光令人不寒而慄。
「剛才那位小朋友看起來與你感情不差,怎麼不介紹給好友認識認識,讓我好生招待一番啊。」
清澶語調淡然:「他無福消受,我代他心領。」
蒼煙揚聲大笑,邪刀上手!
「無妨,那你就代他來吧!」
煞氣凜凜,遍及周圓十里,刀光之勢鋪天蓋地而來;清澶神兵不在手邊,只能險險閃避。銳利刀芒自頸邊劃過,一綹銀絲悠悠落下。
情勢不利,清澶欲尋找脫身之機。但光是閃避他已無暇施展法術,必須另尋他法。
刀起刀落,帶起的罡風使得河面隨之波濤起伏,耳聞激盪的水聲拍岸,清澶心生一計,這也是他唯一可想的脫身之計。
藉著閃避的退勢,清澶身一翻,如游魚入水,迅速潛入河底。
「想逃,有那麼容易嗎?」
一聲冷哼,刀,入地三分。
蒼煙手劃魔印,紅光脫手,沒入河中。
突然,河面升高劈裂而開,流水分道,河床坦露,卻不見欲捕捉的人影,只餘點點藍芒逸散。
突然被推入通道送回妖境,伏藜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也感覺得出當時的氣氛很不對勁,再仔細回想在人世的一日,還有最後說的那些話……他敢肯定先生一定對他隱瞞了什麼。
坐在湖畔,伏藜垂下視線,手中的珍珠閃爍著溫潤的光彩,正是謎攤上那顆珍珠。
被推離的瞬間,清澶將之塞進他手中,當時情況混亂,伏藜也未注意到那麼多,直到回來才發現手裡握了東西。
在魚族贈送珍珠給人有特別的涵義……先生會是那個意思嗎?
但相識以來,先生不曾對他表示過什麼……要是會錯意,豈非徒惹難堪,自取其辱?
伏藜左思右想,仍是想不出所以然。也許,化龍之後的先生早就淡忘了魚族的風俗,那自己在這胡思亂想,不過白費工夫。
小心地在珍珠上布下禁制,伏藜將珍珠放入湖中,晶瑩的亮點緩緩下沉,逐漸隱沒。
就當作暫時保管吧……
起初幾天的焦慮不安,隨著日子一日一日的消磨,伏藜恢復平時作息,找到接任長老一職的人選,不管兄長的反對將事情交接完畢,封閉了隱世湖專注修行,不再分心其它。
唯一略有些遺憾的,大概就是閉關之前沒能見到好友一面。
但轉念一想,來日方長,總有再見的一天,也不急於這一時。
連穿越兩界的能力都沒有,從人世走一遭,伏藜終於認清一點:沒有能力的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
或許,清澶離開的正是時候。
趁隙脫身回到天壇後,清澶立即直奔蒼煙雲海,準備沏壺茶壓壓驚;這次毫無防備對上舊日的友人、今日的敵人,確實是險到了極點,連他自己都要捏一把冷汗。
不料回到雲海,尚未踏進樓閣,就見沉香娘娘倚門而望,顯然是在等他。
沉香娘娘笑道:「見你平安無事,本座就安心了。」
清澶苦笑。
他當然知道這位娘娘暗中跟隨在兩人之後,沒出手是看他尚有自保之力;來到蒼煙雲海不會只為了看他平不平安,一定另有目的,這位娘娘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與其事後探望人是否平安,娘娘當時若出手相助豈不更好?」
「本座是給你一個了結恩怨的機會,誰叫你當初手下留情?你留人餘地,別人可未必。」沉香娘娘隨口訓道,她一向不贊成清澶的婦人之仁。
照她看來,當初一劍了事,就不會延伸出眼前這堆麻煩,說來說去,被人逼入險境的他是自找罪受。
「真是一針見血。」不願多談,清澶自顧自地坐到桌邊,伸手倒茶,才發覺茶壺裡空空如也,忍不住歎氣。
「閒話省起來,娘娘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要提,清澶在此洗耳恭聽。」
俊朗的眉目間隱見疲倦之色。不管怎麼故作輕鬆,再遇故人,即使只是一段久遠的過往,再度被勾起的隱痛卻也不是可以輕易從心上抹去的。
當年沉香娘娘也在場,她多少明白清澶心中的苦楚,順從他的意思直說來意。
人世的事情,天帝已派遣幾位天君前去處理,雖然無間在人世的勢力一時難以根除,但想來事態不至於再擴張蔓延;而近日無間應該就會入侵天壇,天帝已下令兩人駐守修羅道附近。
要從無間通往天壇,那是唯一的通道。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明日開始,一切都由不得人。你與那人的事情本座雖然不想過問,但還是希望你好好思考,下次戰場上見面你是要如何面對。」沉香娘娘說罷旋即離開。
─該如何面對?
置於桌面的左手握拳緊縮,手心的冰冷溫度,如同他的心灰意冷。
她的問題,他也很希望有人能為他解答……除了殺,難道沒有其它方式可以挽回一切?
還是像沉香娘娘所說,當初一劍了事,一了百了,也不會有今日的為難?
望向茫茫雲海,灰銀的眸浮起了深深的迷惘,伴隨一聲無奈的輕歎。
隱世湖完全封閉,湖面冰封,火燒不溶。凍結的冰層下,游魚仍是悠然自得,完全不受外界的影響,而沉入湖中的少年也是一樣。
藍發的少年趴在冰面上東敲西敲,堅如頑石的冰層敲得他一陣手酸。
抱得美人歸之後,總算想起要關心一下好友,只是沒想到一夕之間風雲變色,族長的臉色比以前更冷,長老也換了一張新面孔;問起伏藜,居然已經閉關了!
連要閉關也不先來通知一聲,這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真是不夠朋友!
想到以後要天天面對初隱的冰臉,臨溪只想撲回情人懷裡哭。
原本他打算一見到好友,就向好友分享他追到美人的喜悅,不過現在卻只能對著結冰的湖面自言自語。
「沒想到一段時日不見,你就閉關了……本來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對著冰說話沒意思,我就暫時將要說的話保留起來,等你出關,再慢慢說給你聽。
「葵水有轉告我,要我追到美人跟你報告結果,以後我再報告,順便介紹我的愛妻何夢給你認識……」
說著說著,藍發的少年平躺在冰上,逐漸無聲。
以前總感覺伏藜這個人很無趣,一點也不懂得享受生命,但現在回想起來,他不太會說笑,但會很認真地聽自己講笑話、耍寶。
共事的那段時日自己跑去追美人,該做的事情丟一邊,好像有點沒義氣,他卻一點也沒埋怨的為自己分擔,還要自己好好去追,抱得美人歸。
再想想自己為他做過什麼,臨溪頓時一陣慚愧,除了動動嘴給予精神上的鼓勵以外,好像從來沒幫上什麼忙。
從伏藜閉關以後,每隔幾日臨溪會來探一次,看看這冰有沒有融化的跡象。
有時候湖邊也會出現另一個黑髮黑眸的青年,靜靜地佇立在樹下許久,離開時帶著一身落寞。
而他們所期盼湖面冰融的日子,尚在很久很久以後……
修羅道,天壇與無間唯一的通道。遍地血紅,一步成魔,只有力量強大的惡鬼能開啟修羅道,而這樣的惡鬼在無間中為數並不多。
沉香娘娘與清澶駐守在修羅道附近,注意通道附近的變化,若是裂縫出現,就將是惡戰的開始。
「要是能直接毀掉通道倒是省事。」褪下宮裝的娘娘一身青衣戰袍,腰配神兵勾月,利落的裝束更顯出身為天界第一武將的威儀不凡,雖然吐出來的話很是亂來。
「娘娘是要天壇與無間同歸於盡嗎?」清澶有些哭笑不得。
通道是時空的裂縫,聯繫兩界,若是信道扭曲,信道的兩端─也就是天壇與無間─都會連帶受影響,更可能產生時空異變,後果不堪設想。
換上銀甲戰袍,清澶髮冠上的白翎隨風輕揚,眉飛入鬢,銀眸收斂了平日的散漫,精光內蘊,儘管唇邊笑意不減,凜凜的丰姿仍令眾將士拜服。
「說說罷了。」沉香娘娘不負責任地聳聳肩。「光是等著別人來攻,本座是比較傾向殺入敵陣的那種痛快。你不覺得一劍斷生死,令人感覺很愉快嗎?」
清澶一時無言。曾經並肩作戰,他是知道沉香娘娘有著表裡不一的好戰性格,但沒想到居然到了這種程度。「道不同不相為謀。止干戈,逍遙身,對清澶而言才是值得慶賀之事。」
沉香娘娘黛眉輕蹙,略顯遺憾,「話不投機半句多,罷了……關於那件事,你想好如何面對了嗎?」
經過一日的思考,清澶此刻的反應異常平淡:「該來的避不了,娘娘又何必多此一問?」
「你若下不了手,就不用勉強,讓本座來也是一樣。」沉香娘娘有意為他分擔。
「意義不同。」如果蒼煙還存了一絲意識,想必也不希望有人插手他們兩人之間的事。
沉香娘娘早知他會拒絕,並不意外。「真是逞強,隨便你吧。」
短暫的談話之間,空間出現水波一般的扭曲,血紅的裂縫如眼睛開合漸漸張裂開來,停止交談的兩人心神一凜,終於來了。
一般穿越兩界,人一旦通過裂縫會立即閉合,但無間有四大祭司,施以血祭鎮住通道,使修羅道能保持張裂讓鬼卒自由穿越,說是進可攻、退可守也不為過。
「第一波攻勢,那些惡鬼目標在確保可作為退路的通道,看起來還不到我們出手的時機。」沉香娘娘審時度勢之後,很遺憾地收回按上劍柄的柔荑。
對於沉香娘娘的小動作,清澶看得有些心驚。娘娘一出手,鬼卒固然是覆滅,但眾將也要以命相賠了。
「我們暫時壓陣就夠了,這種小嘍囉不值得浪費娘娘精神。」
「說得也是。」沉香娘娘認同地道。
戰局如兩人所料僵持不下。
沉香娘娘吩咐下去,讓眾將士輪流休息。天壇無日夜之分,但憑借氣溫變化,也知過了數日之久。
「……你怎麼看?」看這局勢,無間那些狡猾的老鬼擺明要打持久戰,雖然天壇眾將也非省油的燈,但這樣下去難免傷及元氣。沉香娘娘見狀多少有些沉不住氣。
清澶沉吟片刻,吩咐人取弓過來。搭箭上弦,輕巧地張滿弓,箭尖直指修羅道。
「娘娘施個小法術附加在這箭上,但要拿捏好法術作用開始的時間必須在穿越通道之後,並且範圍不至於波及通道,以免造成反效果。」
沉香娘娘妙目一轉,興味十足地保證道:「放心吧,本座會拿捏好分寸。」
光華聚斂於掌心,逐漸呈現半透明狀,沉香娘娘反手在箭簇上輕輕一抹。「這下看誰有耐性!這一箭該能引猛虎出籠了。」
聽耳邊呵呵輕笑,清澶深覺自己還是不要去想沉香娘娘在箭上動了什麼手腳比較好。
張弦的手落下,勁箭如風穿越戰場,迅速消失在通道中。
兩人靜靜等待。不過須臾,陣陣淒厲的鬼嚎從通道傳出,血紅的裂縫似乎出現異狀,竟漸漸閉合。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14 23:34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