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江湖之铁剑春秋(三)
正文 第一章
陆誉带着莫秋回到铁剑门,他的轻功卓然,无声无息隐入自己房中,发生大事而躁动慌乱的铁剑门里,竟没一个人察觉他的身影。
陆誉挥袖,一道劲风温柔翻开悬于墙上的丹青,而后一指弹出,真气击上底下平滑的墙面,石门推动的声响传来,那整面墙竟向后退了进去,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幽暗石梯。
被扔在地上的莫秋笑了出来。原来入口竟是在此,一幅他不屑碰触、其余人不敢多看一眼的丹青底下。
陆誉捉着莫秋的断腕,拖着他跨入阴暗的密道。
一阶又一阶的石梯狠狠磕着莫秋的骨头,身上的肝肠寸断更令他痛苦不已,然而即便伤得再重他也不愿在这人面前示弱。他咬着牙,身躯颤抖抽搐,硬是没让自己吭出一声。
阴暗潮湿的地底黑牢弥漫着陈年不散的腐臭味,到底后莫秋被陆誉往墙上一扔,莫秋闷哼一声掉到地上,强烈的撞击使得他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陆誉看着莫秋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血渍,还有那对始终不服输仍狠狠瞪着他的泪眼,不知怎地,突然发笑。
「就算延陵一剑待你有多好、有多疼你,他现在也已不在此。你若是哭给他看,大可省了;若是哭给我看,那叫浪费。」陆誉说。
莫秋张了张口,咳了声后才发出沙哑的音调来。他也笑着,如同陆誉那般,笑出左脸颊上那个一模一样的梨窝。
「苏解容弃你而去时,你也像我这般哭过吗?」莫秋带着恨意道。
陆誉的面容顷刻间化得苍白。
莫秋挪揄讽刺道:「你说,这是报应不是?拆散一对鸳鸯,让他们生死相隔,所以苏解容抛弃了你,宁死也不愿回到你身边。」
莫秋越说越是开心,伤重的他挪动身躯想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嘴里不饶人地道:「你那时哭得可多?肯定哭得比我凄惨吧,毕竟你牺牲如此之大,七尺男儿扮成了个女红妆,嫁人为妻啊!」
陆誉心里一刺,痛处被莫秋的言语利刃凿过,令他脸色愈益苍白。
他看着在地上如同虫子般蠕动的莫秋,顿时感觉恶心到了极点,无法克制地重重往莫秋腿上踹去。
「啊——」莫秋凄厉的惨叫伴随腿骨碎裂的闷响响起。他痛得蜷起四肢,浑身冷汗直流,抽搐不已。
「莫非你真把我对延陵一剑说的话当真,以为我会留你性命?」陆誉神情不再淡漠自如,他带着冷笑,眉宇间却杀意肆虐。
莫秋喘息着,咬牙切齿面目狰狞道:「……这……这世间只有那头笨牛会把你的话当真……」
「那你还敢激怒我?」
「……我没你可悲……我死了,会有人替我报仇……你因爱生妒害死我娘、害死我外公叔公,还让那什么也不知道的笨蛋亲手送我到黄泉口……你……会有报应的……」莫秋目光阴鸷,恶狠狠地道。
「你懂什么!」陆誉愤怒低吼。
苏解容——他这生唯一爱过的人。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与其白头到老。可延陵冀却抓住了他的弱点,令他处处受制于他。
赤霄坊又多光明正大?他们会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
莫秋吃力地回道:「我怎么不懂?我懂!懂你这个做爹的和我这作儿子的一样犯贱,送上门给人人也不要,父子俩同样落得被人弃如敝屣的下场。」
「不,是延陵冀和延陵一花还有你这小杂种令得解容出走,即使死上十次,也不足以抵偿你们所犯的错!」陆誉冰冷的眸里燃着火焰,往事历历在目。
他说:「小玉……我的妹妹临死前将机会给了我,让我得以女子身份嫁解容为妻。我甘愿为解容抛下一切,即使这辈子都当个女子也无所谓。我这么为他……我这么为他……若不是要让他留下子息传承苏家香火,又怎会让别的女子有机可乘。」
陆誉向来冷漠的声音渐渐不稳,想起当年之事,音调竟带起些许轻颤。
「他说……苏家世代单传,所以我让他娶妾……他说……他喜欢延陵一花,所以我不顾门内众人反对,替他迎回对头人的女儿……可即便我做得再多,他的心始终不肯留在我身上。
他说……延陵一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子……他说……他一见着她心情就会好上整天……他说,一花将会是他孩子的母亲……他对一花笑得那么开心,说他们会做对人人称羡的鸳鸯……
后来我终于醒了,我知道,倘若那女人真的生下他的孩子,他的一颗心从今以后,都不会留在我身上。」
陆誉凝视着凹凹凸凸的石墙笑了,笑得毛骨悚然。他目光缓缓往下挪,深深的恨意在见着莫秋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后,再也无法隐藏。
陆誉对莫秋说道:「那女人就和她弟弟延陵一剑一样蠢,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便会对人卸下心防。她对我毫不防备,直至那一夜我强占了她之后,她都还是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延陵一花那夜被背叛了的神情突然闯入陆誉脑海中。
那个女人真的是傻的,他们之间明明有数不清的恩怨,她却总是「姊姊、姊姊」地叫着他……还叫得那么甜……
陆誉突然感到强烈的作呕感,他盯着莫秋,咬牙切齿地道:
「是你、都是你,你根本就不该生下来!若非因为你,我那么对她,她那种失了贞节的女子根本不会有脸留在解容身边。可她后来竟又回来,说她有了我的孩子,她要生下孩子!恶心的女人,恶心的你,你们都该死!
我在她胸口打了一掌,她明明气息都没了,为什么你还能活着?若不是她、若不是你,解容怎会离开我,我怎会落到今日这地步!你们延陵家的人到底要逼我到什么地步才肯甘休!」
莫秋眼前一阵狂风刮过,颈项一痛,他整个被抓起来撞在石壁之上。
颈子被掐紧,陆誉虎口深扣,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陆誉的脸慢慢靠近莫秋,冷眼瞧着受制他手中,如蝼蚁般轻易便可摧去的生命。
莫秋轻轻动了一下,怀里那个宝蓝色的荷包落到地上,里头装着的那几颗新制的药丸落地时发出微微声响。
陆誉视线随着绣花荷包的忽然掉落而转移,眼睫轻轻颤动,原本要掐断莫秋颈子的力道,倏地收住。
莫秋一双眼里全是血,如修罗般冰冷阴鸷,那滔天的恨与怒意满得如同即将溢出,然而他开口,却尽是冷冷笑意:
「杀了我啊,怎么又停下手了……当年若不是舅舅剖开娘的肚子将我取出,我也早就死了……但你杀我一次不够,还想来第二次。杀了我啊……你怎么不动手?我本 来该是他的儿子……咳……不是你的……若非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从中作梗,又怎会变成这样……我一想起自己是你生下的,就恶心到想吐!」
陆誉听得莫秋这般说,眼神慢慢迷离了。「你……本来会是他的儿子……」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情景,解容贴在一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轻声念着未出世孩子的名字。那时候的解容……那时候的解容笑得多么温柔……如果没让他知道这一切的话,他们三人定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的吧!
陆誉松开莫秋的桎梏,莫秋失去支撑,整个人重重跌落地面,倒卧地上。
莫秋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冷汗伴随身上的鲜血划过脸庞,由唇边滑下。他伸出舌头麻木地舔了一口,他身上疼得像火在烧,心却冷得像被埋在冰窖。
有多久,没生出这种绝望的感觉了?是从碰上了一剑开始吧!
自一剑珍视他、呵护他起,便都忘记了,那种生不如死、猪狗不如的感觉。
「我会让你多活几日。」陆誉声音慢慢平复,再也听不出一丝波动。「然后我要你,死在我手上。延陵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陆誉拾起地上荷包,松开袋口,将里头黑褐色的药丸倒在地上。
而后,留下莫秋走了。
当石门沉沉移动的声音响起,莫秋一口强压的鲜血呕溅到地上,「啪哒」的声音细细响起。
剧痛仍没有停下的迹象,冷汗几乎湿透莫秋的衣裳,他费力地喘着气,咬着牙强忍着。要坚持,要坚持下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遂了陆誉那不男不女的愿。
莫秋困难地以手肘撑地,一点一点地移,将唇贴在脏污的地面,把掉在泥泞中的药丸含入嘴里。
若是以前的自己,这么重的伤恐怕已让自己入了黄泉,但一剑求来的这些药乃天地奇珍所制,才令他得有一线生机。
如今一剑离去,他只身被囚于此处又身受重伤,若想继续活下去,唯有靠这些被陆誉不识货当垃圾扔掉的奇药才成。
莫秋嚼了一颗吞下腹,喘了两口气,又挣扎起身察看伤势。右腕同右脚是真的碎了,但幸好左手只是脱臼。
他抬起手臂咬牙往地上一撞,疼得闷叫一声,发觉没接回去,奋力又再一撞,轻微的接合声响传来,始终是归了位。
他冷汗涔涔地继续咬碎一些药丸,和着唾沫敷在伤处,虽是内服的药,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希望外敷能对断骨有所作用。
他不想葬身此地。
他不甘愿、就是不甘愿。
莫秋咬着牙,想及方才的生死一瞬,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深邃冷漠的眼激起涟漪,眸里杀意汹涌翻腾着。
陆誉不是他的父亲,那条他给的性命,早在他对自己狠心下毒时,就被陆誉自己给杀了。他陆莫秋如今,没欠那个人什么。
还有延陵一剑那个当初救他一命的笨蛋,也在方才将他交到陆誉手上时,还清了当年他欠他的那份恩情。
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在意的两个人,能毫不在乎地将他往死里推?
陆誉暂且留他一命,只是因为见着那个或许是属于苏解容的荷包,期盼着他这杂种能引得苏解容出面。因为他娘延陵一花是苏解容深爱的女子。
而延陵一剑……
舅舅……他的阿牛哥……
那个人从以前到现在不知救过他多少次,给过他多少恩情温暖,光是那人让他留在身边,抱着他睡,教他武功,让他每天睁开眼都能看见对方夜里冒出的胡髭,就让他开心得快落下泪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可从被抛下的那刻起便无法控制地憎恨起那人来。
就是因为那么的喜欢那个人,一心一意地只想和对方在一起,才无法忍受如此轻易就被对方扔下。
就是这么的、这么的爱,一旦被背叛,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恨意,浓烈得便要将他的胸膛撕碎。
「延陵一剑……」
想起一剑那绝然的神情,莫秋痛得哭了出来。
他会落泪,是因为有个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住进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块。
也因为是这样一个他重视的人,所以这次的重创,伤得他体无完肤。
从那荒废的农家撤退后,路见不平却差点连自己的命也搭上的少年与逐日架着一剑,便是没命地狂奔。
后头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初出江湖的小阙也不知自己是走了什么霉运,居然第一次见义勇为就落得狼狈不堪。
记得这附近该有分舵,小阙四处寻着刻有七色莲花的印记,可没多久,那断了一臂的逐日撑不下去,重伤昏迷。小阙吓了一跳,怕这两人没救着便这么死了,咬牙拖着两个大男人,拼死往分舵去。
一脚踹开藏于民宅中的分舵大门,焦急的小阙扯开喉咙道:「有没有人在啊?」
夜里原本静悄悄的院子里突然跃下两个身影,执剑问道:「来者何人?」
「我是宴阙,我朋友受伤了,快叫大夫来!」小阙急道。
这两人又说:「暗号?」
小阙急得直跳脚。「那个……那个……黄梁浮华梦一场,还有一句我忘了,唉呀,人就快死了,先叫大夫啊!」
这两人并没有见过小阙,也不知来人身份,只道此人擅闯浮华宫分舵又说不出完整暗号,手中长剑一晃便朝小阙他们三人挥去。
「住手!」此时屋内传出一声斥喝,漆黑的大堂亮起了灯,堂里悠悠步出一人,那人呵欠连连,瞥了小阙一眼,声音慵懒地道:
「这小祖宗可是连我都不敢动的,你们若是伤了他半根寒毛,将来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咱家那宫主肯定都会找到你们,百大酷刑伺候。」
小阙一听这声音,眼睛一亮,大喊道:「阿央!」
两名分舵护卫拱手恭敬说道:「副宫主。」
灯影下步出一人身影,光暗交错,隐约间见其面貌刚毅,却带了丝慵懒不羁,兴许是睡到一半被吵醒的关系,披了件外袍便走出,一身随意。
这人正是浮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林央。
只是待林央看清楚另外两个浑身鲜血的人是谁时,原本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一张脸顿时劈里啪啦地扭到都快碎了。
林央黑着张脸道:「小祖宗,你打哪弄来这两尊大佛?」
小阙慌乱地望望一剑和逐日,又转过头来看着林央,说道:「刚刚在城郊遇上的!还有个女魔头武功很厉害……」
林央眼一眯、袖一挥,止住了小阙的话:「此处不能待了。」他转而吩咐护卫道:「几个人留下善后,其余同我带小宫主离开此地。」
奶奶个熊,这奉城厉害的女魔头怎么想也就只那个而已——
铁剑门门主——陆玉!
一剑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炙热的三伏天像座熔炉,似火骄阳烧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困惑茫然,脚步犹若千斤重,疲累而乏力,吐着烈焰的艳阳近到几乎罩在头顶,彷佛能感受到皮肤焦灼、血液沸腾的声音,却停不下虚软疲惫的脚步。
远方有一座凉亭,亭中坐着两男两女。那处看来非常凉爽,而亭内四人的身影则让他感到熟悉。
他缓缓靠近,亭中一名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宏亮嗓音如平地生雷,轰隆隆地震着。然而说着什么,一剑却完全听不清楚。
亭内阴影遮住了男子的相貌,虽看不见那人的模样,他却有种冲动想到那人身边去。然当他跨向前去,突地却有一个冰凉的东西抓住他的手。
他低头往下望,发现竟是个白玉雕成般的小娃儿扯住他不放。
一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看着这娃儿。
白玉娃娃面颊粉嫩眉目秀巧,十分的圆润好看。娃儿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旁的池塘边,张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
「啊……」一剑突然想起这娃娃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在乞丐堆里的时候,那老是跟在他和一叶身后跑的小七只要把脸洗干净,便会变成这模样。
亭中,第二个人步出亭外,一剑抬头,见着了那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那是个少年。少年有着一对秋水盈盈的美丽双眼,那对眼眸以往总是朝着他笑的,而今,在此,却是罩着一片水气。那水摇晃晃的,满到彷佛一眨眼,就会从眼眶里掉下来。
少年伸出了手,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那双眼盈满着希冀,看着他、盼着他。
一剑朝着那人伸手,他想到那人的身边去。他见着那少年落泪了,泪水滑过对方柔嫩的脸颊,顺着尖尖的下巴滴在泥土地上。
一剑胸口猛地缩减,倏地痛彻心扉。
他拼命地想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拼命地想朝对方走去,他知道他该握紧那人的手,而后永不、永不松开。
那是他亲口允诺过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啊——
他承诺过的——
一剑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般,无论如何奋力挣扎,就是难以移动一步。
便在这时,身旁那个小娃娃冰冷的手里突然传出一股寒冷真气,一剑瞬间如同落入阴寒冰窖,整个人似乎要从骨子里开始结冰一般。
刺骨寒意片刻间便蔓延全身,至阴之气穿透奇经八脉。纵使身体早已疲惫,然而一剑体内残存的护体真气一遇外敌便自然反击。
一股真气炸开,忽而化为两股,两股再散为四股,激烈地与那入侵的外来真气激烈碰撞。
可是这般与敌相击的结果,让他原本已经重创的五脏六腑更加雪上加霜,强烈的痛楚袭来,血脉翻腾不已,几乎令他承受不了。
耳朵旁隐约听见声音,有人焦急哽咽地喊着:
「……哥、哥……别抵抗……小七正在救你……别抵抗他的真气……」
忽地又传来一声尖叫:
「哥——小七吐血了——你会害死他也会害死自己——别抗拒他的真气,你听见没有啊——」
「……」谁在拼命地拍打他的脸,一剑缓缓睁开双眼。
「延陵一叶你给我出去,这么打法活人都被你打成死人了——」
一剑听见了小七的声音,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明白自己若不收起内力便会害到小七,于是尽力压制那些不受控制的护体真气,随着小七渡入他体内的寒气缓缓收束丹田。最后痛楚慢慢淡去,一剑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阿牛哥,你答应了我的——别扔下我——」
凉亭外,那少年张张合合的双唇,始终听不清楚的声音,突然如同针一般尖锐地扎进了一剑脑子里。
一剑猛地睁开眼,拉开覆在身上的被子便坐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见不到熟悉的身影,苍白着脸翻身下床,踏着不稳的步伐急促地往外走,要将那人找回来。
一剑才踏出房门,院子里原本低头吩咐仆役办事的一叶立即发现。一叶看一剑脚步踉跄发疯似地直往外走,心里一惊,连忙跑向前去把人搀住。
一叶焦急忧心地道:「哥你做什么,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下床。」
一剑恍若梦中,抬起头来双眼茫然地道:「小秋在叫我……他让我别扔下他……」
一叶一听眼眶倏地就红了,他抓着一剑的手紧了紧,轻声说道:「小秋人现在铁剑门里,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他的。咱现下先回房休息好不?小七说你的五脏六腑全伤了,他替你找药去,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养等他回来才行。」
一剑彷佛听不懂一叶的话似的,他举目望向小院不远处的红砖拱门,硬是想朝那处走去。
「哥——这里是兰州,小七把你送回来的。小秋被留在奉城,你现下就算回去也没用,陆誉不会放人的!」一叶急得大喊。
昨夜小七将人送到的时候,一叶吓得三魂七魄全飞掉。
他安排在莫秋身边的暗卫死得只剩下一个,唯一活着的那个还被削掉一条胳臂。
听逐日说完事情始末,再见奄奄一息的哥哥,一叶浑身抖个不停。
这一路若非小七用人参吊气,又不顾自身危险强行以真气替一剑续命,这回他哥哥恐怕只剩具尸体了。
一剑的神情略显呆滞空洞,嘴里喃喃念着:「小秋被留在奉城……」
一叶的话倏地清晰了一剑模糊的记忆。雪夜里的那些血腥杀戮片段一幕幕跳了出来,万分鲜活。
一剑干裂得渗血的嘴唇颤抖起来,那双眼慢慢蒙上水气。
彷佛就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莫秋还在自己眼前,他哭得那么伤、那么痛,而后自己狠心将他扔到陆誉脚下,用莫秋对自己的信任,换回了别人的性命。
一剑望着一叶,声音破碎。「我……扔下了他……我答应他会陪着他的……可我却扔下了他……一叶……怎么办……怎么办……」
眼睛里有温热的东西不停滑下,湿润了脸庞,一剑眼前变得模糊,他没心思去理会那温润是什么,只是不停说道:
「不行,我得回去……小七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离得那么远……我……得快回去……我怎么到兰州来了……这么远……得快点回去……」
一叶紧紧抓住一剑。「你别这么冲动,陆誉既然留下小秋就表示他那条命还有价值,小秋不会有事的!」
一剑转头看着一叶,半晌不吭一声,而后突然说道:「……可是……我……我刚刚见到娘……见到一花姊姊……还见到爹了……小秋和他们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他们想一家团聚……要带小秋一起下去……」
一叶没见过一剑这模样,被吓得浑身一颤,声音哽咽起来:「不会的,你别胡乱想,你刚才一直睡着,怎么会看见爹娘和姊姊。况且他们知道你疼小秋,不会那么早带他走的!」
一叶红着眼眶说着:「哥,哥你别哭!你相信我,我不会让小秋有事的,你的伤真的很重,先回房去躺着好不好,小七说不能让你下床的——」
一剑不顾一切,仍挣扎着想往外走,一叶拖着他,怎么也不肯让。
这时一剑突然胸口一闷,喘不过气来,他硬是强加提气的结果,肺腑骤然剧痛,喉间腥甜涌出,难以压抑的鲜血从口中大量喷出。
「哥——」一叶失声大叫。
一剑软倒在一叶怀里,一叶揽住他的身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一剑神智涣散,断续说着:「……别让爹娘……把……小秋带走……姊姊……留下……小秋……」
一叶疯了似地发狂喊着:「大夫,大夫哪去了——我哥就要死了——七爷回来没——快叫七爷回来救命啊——」
一剑这一醒一昏,吓白了一叶几根头发,稍晚小七回来时,几乎是被拖着冲往一剑房里的。
「怎着怎着?」一叶哆嗦着问。
小七把药塞进昏迷的一剑口中,替他把完脉,回过头来白了一叶一眼。「就跟你说等他醒来瘀血吐出后便没事,你这一惊一咋做什么?」
「你没见他方才那样,脸白得跟鬼似的,还说梦见俺爹俺娘和俺姊带着小秋,俺一听吓都吓死了,怕他们也想把俺哥一起带走,谁还记得啥鬼瘀血!」一叶手掌贴在胸口,脸色白兮兮的,整个人抖个不停。
小七的情况也没比这两人好到哪去,他脸上戴着的人皮面具做工精细,枯槁的面色由内而外浅浅透了出来。
他嗤了声,道:「每回只要遇着你哥的事,你就方寸大乱。」
一叶回瞪他一眼。「啥你哥俺哥的,不都是咱哥吗?」
「是是是!」小七叹了声,拍拍衣衫下摆,在一剑床沿坐下。「照理说『咱哥』武功不比陆誉弱,怎么会弄得这地步?」
一叶趴在一剑身旁端详了他的脸色,发现服药后一剑似乎真的好多了,才松了口气。他替一剑盖好被子,撇了撇嘴道:
「小秋上回来信,说咱这蠢大哥把三成内力输到他体内助他筑基,铁剑门太危险,哥想他有能力自保。谁知这蠢蛋根本没想过自己失了那三成功力便会打不过陆誉,还为了小秋的武功有进展而开心。」
小七沉吟半晌,而后淡淡道:「的确像他会做的事。」
「我已经让人向华山派报信,另外找人探陆誉口风。小秋这条命说什么也不能丢,不管是为了延陵家还是为了哥,我一定得把他救回来。」
「嗯……」小七弹了弹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逐日说陆誉故意用计,从哥手里换得小秋,他既然要小秋,必是有所图。只要知道他图的是什么,我就有把握让小秋活着回来。」
「噢……」小七抓了抓下颔。
一叶瞥了眼小七,顿了顿,道:「小七,你早知铁剑门那个门主陆玉真正的身份吧!」他这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小七静了半晌,而后含糊地应了声。「算是吧……」
一叶突然有些气,这人明明知道些什么却半声不吭的,真不是兄弟。
一叶不想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说道:「逐日说陆誉本来要直接取小秋性命,却在见了他怀中露出的荷包时生生停手。小秋日前提过那荷包是哥涵扬失踪那夜见了你,拿回来的,你这死小子,知道苏解容在哪里对不?」
小七脸色稍变,唇抿得紧了。
见他这模样,一叶便知小七认了。一叶伤心地道:
「咱们当兄弟多少年,你便神神秘秘多少年。莫非你还记着俺和哥当初离开乞丐窝没一起把你带走,心里有疙瘩了?你应该知道俺们前前后后回去找过多少次,老乞丐说你走了俺们还不信,乞丐窝附近都被俺们翻烂了,最后才不得不放弃。
咱现下都大了,也遇过好些事,虽然已经回不到以前,可在俺同俺哥眼里,你还是那个成天揪着咱衣角跟着咱屁股后跑的小弟弟。
你啊,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易容,一会儿扯上苏解容,一会儿又和浮华宫有关。若是以前,这些事你不说俺不会逼你,毕竟如果不是当年俺们扔下你不管,你也不会 变成今天这模样。可现下俺们小外甥命悬一线,不救不成,你也知道咱哥这辈子就只认定那一个,若那一个有啥三长两短,咱哥真的不用活了!」
一叶吐了口气,再道:
「陆誉那厮最在意的是苏解容,再来是他铁剑门门主的宝座,他大费周章拿两条人命换小秋一条,分明就是看准我们有苏解容和赤霄宝剑的下落。赤霄剑我是追丢 了,陆当归那老头不好对付;可苏解容这条线一开始摆明就系在你身上,你若不给哥儿们一个交代,透透消息,咱这么多年的兄弟,真算是白当了!」
一叶这话说得简直痛心疾首,听得小七眉头直皱。只是这事事关重大,又牵扯甚广,倒也不是一个苏解容这么简单。
小七有些苦恼,眼珠子转来转去,思量着如何应付。
哪知转着转着,却突然发现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双目,牛大的眼珠子正死死盯着他,像想把他生吞活剥似地。
一剑眼里全是血丝,他挣扎着爬起来,烧得滚烫的掌心紧紧抓住小七的手,嘴唇开开合合,却沙哑干涩得吐不出完整句子:
「……小……小七……」
正如一叶所说,当年他们当乞丐没饭吃再凄惨,一剑也不会这般模样。
小七看着明明伤重无力,却死死抓着自己的那双手。
这目光向来坚定、无可动摇的兄弟,如今眼里却是满布伤痛,彷佛只要自己开口说个不,就会往后栽倒直接死了痛快般。
小七一颗良心啊,因为一剑从未有过的脆弱而隐隐作痛,纠结不安起来。
一剑大眼里的氤氲重重,强忍着悲戚的神情叫人看得难受。男儿泪本不轻弹,但到了伤心处无可阻拦,眼看便要脱离钢铁般禁锢的眼眶,不受控制落下。
小七和一剑相处了多少年,哪能堪得住兄弟这样。
只见一剑才再多看他一眼,他便仰天长啸大喊了声:「苏解容是不可能了,但我晓得赤霄下落,我告诉你赤霄剑在哪里,你饶了我吧!」
正文 第二章
稍晚小七借口回房画地图,地图画好留在桌上便要跳窗走人。
一叶早知这小子的伎俩,当下人便守在窗外,于是小七一个跳窗,便跳进了他一叶哥哥的怀里。
「……」小七被搂个满怀,一叶则是露出那副迷死人不偿命的俊俏笑容。
一叶说道:「小七啊,做人要厚道!哥他拿自己的心肝宝贝换回咱的心尖儿肉,你就这么对他的?」
小七往后缩了缩,却被人扣住不放。
「小哥哥知道你嘴巴紧,答应人的事说不透露就不透露。可你知苏解容是谁?他可是魔教教主座下的右护法,你保个魔教中人做什么?早交出来早超生啊!」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小七无奈道。
一叶指尖轻轻抬起小七下颔,一双迷人的眼眸绽着光,温柔地凝视着小七。「跟小哥哥回房,老实把事情交代清楚,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踏出这落叶苑了,哼……」
小七抖了抖,鸡皮疙瘩掉满地。
几个时辰后一叶踏出自己的厢房,盯着脚下的浮云靴好一会儿,把小七方才说的话想了一遍,这才回到一剑房里。
一剑端着盆仆人送来的药汁咕噜咕噜地牛饮,一叶愣了愣,想告诉他哥不是拼命喝把药喝光,他那几乎全损的经脉便能立即好起来。
喝得太急了,一剑呕了声,但不能浪费这药,随即又将涌上喉头的苦涩汤汁咽了下去。
一叶坐到床头一手拍着他哥的背替他顺气,一手递过小七所画的图纸。
一剑眼睛亮了,急忙把盆子交给仆人,接过图纸便细细观看。最后即便已将纸上所画硬记到脑子里,那份图纸仍被他像宝贝一样折迭好,仔细收入怀中。
跟着一剑冲动地翻开被子要下地,却立刻被一叶死死压回床上。
一叶恶狠狠地道:「你不要命了吗?才刚从鬼门关回来,立刻又想回去!」
一剑回望妹妹,憔悴的脸上沧桑尽显,却是神情坚决。「我一刻都不想耽误,小秋还在等着我……」
「……」一叶见他这样,心里真是心疼。「明日好不?叫小七随你一起去,这样要夺剑抢剑也有把握些。」
一剑深吸了口气。「赤霄既然不是我的,我便不会抢,这回去只希望陆当归记得当年情分,借我一用,好赶回去救小秋。」
一叶点点头,说道:「小七这几日没怎么睡,方才已经倒了,你也让他休息一会儿,养好精神才好明日随你一起出发。」
一剑本想立即走的,可一叶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他,那眼神说着死活不肯放人,今日就跟他耗了。
一剑心里是焦急万分,可偏偏只要一提气,经脉中的真气便会无法控制地躁动狂窜,就算想制伏一叶冲出这厢房也无法为之。
一叶晓得他哥为何如此不安,遂安慰道:「你放心,小秋绝对不会有危险。赤霄剑在铁剑门中比门主令牌份量更重,光是拿出那把剑咱就能号令半个铁剑门,到时就算你不想换人,陆誉也会强逼着你换。」
跟着一叶为了分散一剑的注意力,随手燃起桌上摆放的安魂香,说起了方才从小七那里套来的话。
一吸入安魂香,一剑整个人变得虚软无力,几次努力想爬起来,都轻易地被一叶按回床上。
一叶说,原来那年他们被延陵家收养后,小七便在外头流浪,后来认识了几个人,出了点事,性命垂危之际有了奇遇,被人称活神仙的百里悬壶收为弟子。只是学了些功夫后因为与门内弟子不合,逐出外闯荡。
小秋幼时体弱多病,一剑那时踏遍大江南北寻药,兜来转去竟遇上小七。小七念着旧情,修书回谷向师父讨了千金药方,这才让小秋身骨强健起来。只是之后一剑出事,延陵家覆灭,他们断了消息,直到几年后一叶才再遇上小七。
小七说他大半时间都在江湖上闲荡,因为师父传他的易容术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偶尔也做些人皮面具买卖餬口。后来因为不慎栽到他家四师姊手里,被人扣在家里当下仆,供对方使唤奴役。
四师姊闺名「宴浮华」,是近年武林中迅速窜起的浮华宫宫主。而那路见不平掺和入一剑和陆誉血战当中的,便是她的宝贝儿子,浮华宫小公子「宴阙」。
而小七近年则是被逼化名「林央」,贴着「林央」的脸皮,虚任浮华宫副宫主一职,实为打杂。
九爪金龙盘绕的铜炉里飘出渺渺香烟,淡而柔的香味平抚了一剑焦躁的心绪,他眼皮渐渐沉重,在一叶平稳缓慢的语调中,无法抵抗地坠入梦乡。
早上天还没亮,一剑就醒了。
一叶昨晚捱在他身边睡,他一动,一叶也睁开了眼。
「来人!」一叶边打呵欠边朝外喊了声,这时外头有人端着温水帕子走入。
看清进来的人时,一剑愣了一下,脸色还惨白着的逐日单手托着铜盆入内,铜盆放在几上后他一手拧了两条干净帕子,送到一剑和一叶面前。
一叶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接过帕子低声问道:「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了,干什么做这些事?」
逐日只是望了一叶一眼,而后将目光移到一剑身上。
逐日神色淡薄,低沉的声音从薄薄的唇间溢出,如同冰凉的泉水滑过心间。「逐日这命是您所救,请让我随您去救回莫秋少爷。」
「欸!」一叶皱了下眉头。
一剑擦过脸后把帕子扔回盆里,他重重拍了一下逐日的肩,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经害你失了只手臂、没了两个兄弟,绝不能让你再次涉险。」
一剑跟着下床穿上衣衫,大口喝下仆人端来的汤药,接着抓起赤炼刀便往小七房里冲。除了那白到发青的脸与不稳的步伐外,一点都不像重伤后得悉心调养的人。
「小七,起来没?」
一剑猛地推开房门,发现厢房里竟站着个俊朗非凡的陌生青年。
青年面如冠玉相貌潇洒,身着暗紫色宝相花织金锦,脚踏墨黑丝履,腰系描金铁骨扇。华服在身,却是书卷气比贵气浓,一双眼亮而有神,印堂饱满吐纳有致,明显是习武之人。
一剑呆了呆,他退了一步出去,看这处的确是一叶的厢房没错啊?一叶昨夜在自己那里睡,也说他的房让给小七了啊?
那这人哪来的?
房内的青年突然一笑,露出了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一剑这才明白过来,喊了声:「啊,你是小七!」
小七摆了摆手,不赞同地说道:「你这在外头一喊,我什么底都叫你给泄光了!记得,换了这张脸我便叫林央,攸关生死来着,可别叫错!」
一剑一笑,紧接着抓着小七便往外走。「叫什么都好,小月、小七、小央,一叶既然让你跟我去,那咱就快些,别耽搁了。」
这时一叶正低着头和逐日在院子里说着什么,见一剑和小七来了,便道:「小七,你来说说他,我说不动。」
「大爷我现下叫林央!」小七碎念了声,踱步到一叶身边问:「你们俩又怎么了?」
「逐日要和哥一块出门,哥有伤在身我已经不放心了,现下又多加他一个……」
一剑心里忧心着莫秋安危,然而这时却也没催促他们赶紧上路,他随着小七停了下来,耐心等待这二人将事情处理好。
小七这回扮的是带着贵气的翩翩美男子,这两人自幼感情融洽,当他们这般并肩而立,映着一叶风神秀美潇洒之姿,同样俊逸的面容,同带点邪气和半分嚣张,那景致异常瑰丽华美,一剑简直都快看呆了。
一叶抱怨了几声,这时小七淡淡朝逐日看去。当逐日触及小七的视线后整个人恍惚了一下,随后慢慢垂下目光。
「公子……」逐日低语。
「晓得该叫我公子,那表示没忘记你现下的主子是谁。」小七声音不温不火。「我当初和你说过什么,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知道自己有伤在身还胡闹,还不快回房歇着去!」
「……是。」逐日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坚持,顺从地走回自己房中。
「啧!」一叶有些儿个不爽快了。
「你又啧个什么劲?」小七看一叶一脸不满的模样,嘴角轻轻抽搐几下。「不是你让我说他的?」
「我只是不明白到底你是他主子还我是他主子……」一叶瞟了小七一眼。
「他的人是我救的,命是我给的,要跟了你就把第一个主子给忘掉,这等忘恩负义的性子也不值得我当初待他那么好了。」小七说。
一叶咬牙切齿道:「他的主子应该只有我一个。」
「欸,原来是有人吃醋了。」小七挪揄地搧了搧鼻子。「难怪有股味儿好酸好酸。」
这两个人越说越起劲,最后竟忘了一剑在场,径自拌起嘴来。
一剑皱起眉头,额间噗噗地跳。这两个家伙究竟在干什么,竟把正事忘了。
然而正当他想开口吼人时,接下来听到的事情却让他整个人愣住。
小七哼哼两声:「当初我给人时就好生叮咛过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要不是有个色中饿鬼耐不住,强灌人几杯酒后就霸王硬上弓,也不会落得对方宁愿请调去铁剑门保护小主子,也不愿看他一眼的下场。」
「你还敢说!」想起这事一叶就恨得牙痒痒的。「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说了多少甜言蜜语,一招借酒装疯下去本来以为事情都成了,谁知道他隔日醒来看着我 居然说他昨晚认错了人!去你姥姥的!一晚上捅得我那么用力竟然说他捅错人,百里小七你真对得起我,若你早说逐日对你有那种心思,我哪会出错了招铸下这难以 挽回的大错!」
一叶几个「捅」字「捅」得小七脸色一变。
小七道:「延陵一叶你简直像个娘儿们,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却每回翻旧帐就提。我早说不晓得他有那心思,你是要我讲几次!」
「你说我像娘儿们!?」
两个人间情势剑拔弩张,彷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般,正当一叶一掌朝小七肩头推出时,突地脖子后头衣领被那么一揪,整个人凌空给扯了起来,脚悬着踏不到地。
「借酒装疯?」一剑满脸阴郁,面色阴沉地看着一叶。「霸王硬上弓?」
一叶像是被拎小鸡一样地给一剑拎着,面对周身怒气暴涨,脸黑得像被泼了墨的哥哥,整个人瑟缩得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
「……哥……欸……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一叶抖了抖,道:「你身体不好,别这么抓着我了,我重啊!」
「这等强淫良家妇、妇、妇男之事你也干得出来,延陵家出了你这败类,叫俺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延陵家列祖列宗!」一剑低吼,咆哮了声,而后连咳好几下。
「……我我我……我已经知道错了,」一叶胆颤心惊地道:「我同逐日道过歉,还承诺过只要他想,我就尽一切所能忍痛替他把小七弄到手向他赔罪。因为我真的十分诚恳又充满悔意,所以他已经原谅我,既往不咎了。真的、真的真的!」
听见这话,小七整张脸倏地黑掉。
一剑动了内息,真气一岔又咳出了血沫。他抓不住一叶,手一松便叫一叶跌到了地上。一叶闷哼了声,摀着屁股立即站了起来,小七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粉让一剑服下。
「别和那小子动气,气死了不值得。」小七也颇为无奈,他将瓷瓶塞到一剑怀里,说道:「这金创药是疗伤圣药,外敷治刀剑伤,内服愈内伤,我只剩这瓶了,你留着用。」
一剑喘了几口气,锐利的目光朝一叶瞥去,本又要发雷霆之怒,这时落叶苑外忽地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天香楼的仆人领著名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进了来。
少年金冠束发,生得是明眸皓齿、肤白如雪,只是一张脸圆圆润润,身上裹着湖水蓝的厚实小袄,脸带稚嫩,看起来便像个大一点的小娃娃。
少年袄上左襟绣有七瓣莲花,身后背着把巨剑,剑上霸气非凡,一剑单凭那把剑便认出这小少年就是那夜与他萍水相逢却挺身相助的浮华宫的小公子——宴阙。
「阿央、阿央!」小阙手里拿着张红漆封口的密函,从一见着小七开始便朝着他猛挥。
「我不是叫人送你回宫了,怎么还没走?」小七眉头轻皱了一下。
「我在分舵遇着送信来的人,那人很急着找你呢,我就给你送来了!」小阙一跳一跳地跑到小七面前,献宝似地将密函交给小七。跟着他目光一挪,见着一剑,便又跳到一剑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冲着他直笑。
「延陵大哥你没事了吧?我叫宴阙,是阿央的朋友。我听阿央说了,原来铁剑门那么坏,灭了你们赤霄坊,又对你和你外甥赶尽杀绝。我宴阙生平最讨厌的便是恃强凌弱的恶霸了。」
宴阙把手放在一剑肩上,单纯清澈的眼望着一剑,认真说道:「你是阿央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铁剑门欺侮了你,也就是欺侮了我。你放心,这事浮华宫管定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帮你把你的外甥救出来,我决不允许有人仗着自己门派势大力大,就横行霸道胡作非为。」
一叶脸色变了变,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个把手放在他哥身上,吃他哥豆腐的小鬼。要是平常,他绝对一掌把这小鬼拍到天边去,可这小鬼是浮华宫宫主的宝贝儿子,得罪不得。
小七则是揉揉突突跳的额头,头痛得不得了。小祖宗初出江湖,第一仗便遇上铁剑门那个陆誉,这小屁孩儿没死全已是四师姊祖上有灵保佑,如今不知死活大放厥词,着实令人头疼。
一剑看着天真无邪的小阙便想起被他扔下的莫秋,他心里骤地疼了起来,眼眶在下一刻红了。
一剑说道:「好孩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侠义心肠,但世道凶险,你年纪又太小,实在不该蹚这趟浑水。」
「我今年十四了。」小阙眨着湿润的大眼说道:「你外甥几岁呢,和我差不多大吧?我听说他可厉害了,铁剑门门主的继子,单一个人和那些人周旋了好几年。」
一剑忽地悲从中来,他声音有些干涩,低哑地道:「小秋……他过完年十六了……他一点都不厉害,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为了延陵家,辛苦捱了好些年……」
一叶用力戳了小七一下,小七正拆着他家宫主给的密函,被一叶这么一戳,手一抖,生生把纸笺给撕成了两半。
「……」小七拿着破掉的密函,望着一叶。
一叶低头偷看小七的密函,发觉上头只用朱砂写了「速回」二字。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小七于是收起密函抽出扇子,在小阙义正词严地开口说出:「以后你们去哪里都带着我吧,我可以保护你们!」这句话时,朝他那颗不知死活的小脑袋敲了下去。
「唉呀!」小阙惨叫了声,眼泪汪汪抬头一看,他家那地位仅次于娘亲的副宫主大人正拿着张天下无双的俊脸朝着他笑。
「阿央你做什么打我?」小阙不明所以地问。
小七一把将小阙扛上肩,万般无奈地朝一叶和一剑道:「宫主急召,我不回去不成。这小祖宗我顺道带回宫,省得给你们惹事。」
「对对对,小毛头快回家去!」一叶撇嘴道。搞得他哥那么伤心,早走早好!
「不行不行,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阿央我刀才拔到一把,哪有就这么走了的道理!」小阙不停嚷嚷着。
小七不理会小阙,对一剑说道:「我另外留几个能打又听话的给你,算代替我这缺。」他再对一叶道:「照顾好咱哥,有事你知道上哪找我。」
一叶点头。
一剑本就因为让小七涉入他与陆誉间的恩怨而不安,如今小七突然接到命令离开,着实是让他松了口气。
「人手你自己留着就好,赤霄坊和铁剑门的宿怨我和一叶会解决,你别分神到这里来。」一剑摆摆手。
「不了!」小七笑了笑,扛着小阙转身便离开。
小阙还在叫:「阿央、阿央,放我下来,我要除暴安良捍卫正义啊!」
小七狠狠打了叫嚣不停的小家伙屁股一下,打得人「嗷」了声,叫得响亮。
一剑和一叶分乘着两匹马,按小七所绘的地图策马狂奔了几个昼夜,终于找至一处人烟罕至的山间平地。
几日未曾休息也不曾打理,他们两人风尘满面、狼狈不堪。
一剑下颔冒出了浓浓的胡髭,大片的胡子几乎盖住了半张脸。他因伤未愈又急着赶路,现下脸色苍白枯槁,眼眶深深凹陷,原本一头黑得发亮的乌发也干如稻草,整个人累得不成人样,只靠着一口气硬撑。
马匹步入矮竹篱围起的四方小院后停下,这建于近山顶处的小筑清幽静谧,放眼望去群山环绕,偶有白云飘过,周围开垦菜园药圃还养了几只鸡鸭,显示小筑主人已经在此定居好段时间。
一剑翻身下马后脚步虚浮,踉跄两步险些跌倒,一叶见况立即搀扶住他,忧心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不打紧。」一剑站直身子,那对焰火不曾熄灭的眸子不似身躯疲累脆弱,隐隐透出坚定来。
一剑扫了一眼眼前静谧清幽的山中小筑,深吸了一口气,放声用那因受重创虚弱而稍嫌沙哑的嗓音喊道:「屋内可有人在?」
几乎便在一剑声音落定之时,屋里同时传出了阵苍老的叫骂声:「哪个不长眼的在外头胡乱喊,老夫兄长才刚睡下,要吵醒人来,老夫绝对饶不了你!」
简陋的竹门被推开,从里头走出了个身材佝偻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那老人原本一脸横眉竖目地,但眼尖发现擅入者中有个容貌俊俏的一叶后,眼睛立刻瞪大,口水差点流下。跟着目光扫到一剑身上时原本一脸鄙夷,但随即想起这不修边幅气息虚弱看来就是受了重伤的大胡子是什么人,震惊得喊了出来:
「阿牛你这小子怎么搞成这样——谁欺负你了,快说,敢动我陆当归的人,那个家伙活得不耐烦了!」
当归老头快步走到一剑面前,一剑也不耽搁,冲上前开门见山便道:「老头,赤霄剑在哪?」
老当归的步伐立即停下,眯着眼道:「赤霄剑?你问赤霄做啥?」
一剑面色一凝,直视着当归道:「铁剑门门主抓了我外甥,他如今性命危在旦夕,我想向你借赤霄剑,去铁剑门换他性命。」
当归老头看了看一剑,又看了看一叶,撇了头便朝屋内走去,摆了摆手说道:「你外甥命在旦夕关老夫什么事,赤霄剑是老夫的宝贝,哪那么容易就借给你。」
「老头,我只那一个外甥了!」一剑红了眼,朝陆当归的背大喊。
「老夫也只那把剑!」陆当归恶狠狠地道:「再说你外甥是延陵家的人,延陵家与我姓陆的几百年交恶,他那狐狸眼的曾外公还害得我凄惨无比,我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借你剑去救他!」
「老头!」
「不借!」陆当归甩门落拴,吼声从屋内传出。「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快快滚出这里,老夫还当你是来叙旧,没想到竟是为老夫仇人的重外孙儿来的!」
「老头!」
「滚蛋!」
山间风大且冷,现下又是隆冬时节,一剑有伤在身难以运气抵抗寒冷,原本苍白的脸在站了好一会儿后,褪得连丁点血色也没。
一叶十分担心,扯着他哥的袖子想让他到旁边坐下休息一会儿,可一剑动也不动像块木头似地,一双眼巴巴地盯着那扇被关紧了的门。
「我早猜到没那么容易借的,可借不到并不代表拿不到手。陆当归还有一个不懂武功的大哥陆川芎在里头,只要……」一叶还没说完,便听得一剑大喝了声。
「住嘴!」
「哥,你怎么这么固执!」一叶皱眉,脑袋里头一个念头转了转,瞥了门扉紧闭的屋子一眼,最后怒声道:
「你说那把剑是你费了好几年的功夫,呕心沥血才重铸完成,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你,赤霄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回到世上。现下是有人欺你不懂得讨自己那份,厚颜无耻强占了那剑,还关起门来自以为心安理得。赤霄根本就是你的,借什么借,照我说你直接抢过来也不过分!」
一剑心里头再想要莫秋平安,也不会不择手段夺取赤霄剑。赤霄虽是他所重铸,但剑本来就是当归老头的,他心里清若明镜,不赞同一叶这番说法。
可就当一叶这般嚷嚷时,屋内有了些微动静,像是端茶喝水时杯盏一抖,磕着了的声响。
一剑朝屋内吼道:「陆当归,你要怎么才肯借剑?我延陵一剑身无长物,就只这性命一条,若你肯借我赤霄让我救回我外甥,延陵一剑从这辈子起,十生十世,甘愿为你做牛做马,报你大恩大德!」
屋里的人手又是一抖,杯盏落地,碎了。
一叶气息一窒,侧首望着他双目赤红的大哥。这人是认真的,许下十辈子做牛做马这等的誓言,真是认真的。
「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屋内传来声音。「你延陵一剑好气魄,为了个没血缘的外甥做到这地步。可别人求人是低声下气哈腰鞠躬,你腰杆这么挺,站得这么直,莫不是恫吓老夫了!」
一剑一听,完全没有考虑地便将双膝一弯,重重跪到地上。
膝盖骨与泥地重击传出了闷响,脚下尘土扬起些许,伴着他的神情毅然。屋内忿忿传出一声:「男儿膝下有黄金。」
一剑回道:「多少黄金也不值我心里那个人重!」
「哥……」一叶颤颤低喊了声。
竹门传出咿呀声响,无人推拉下缓缓地由左右两方开了。
陆当归便坐在布置简陋的厅里,脸色一片黑。
陆老头儿沉沉的声音带着怒气,开口道:「你这么爱跪,就从院子里给我跪着进来!」
一剑没有反抗,一寸一寸挪着双膝,从院子里跪入了屋里。
但那并不是直坦坦的一条路,磕过外头的碎石子,压过碎在地上的尖锐瓷盏,当一剑停下,那些碎片也陷入了他肉里骨里,渗出血来。
陆当归没喊停,一剑吃了秤砣铁了心,也就不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原本在后屋休息的老大夫陆川穹也被吵醒,他撩开帘子见到跪在地上的一剑和气得直发抖的当归时,迟疑半晌,略微不赞同地想开口,老当归一挥手,止了他大哥想说的话。
「你真甘愿从此做牛做马,供老夫使唤?」当归老头牙关咬得死紧,那说出来的话万分狰狞。
一剑答:「绝不食言。」
「好!」老当归道:「老夫渴了,斟茶。」
一剑随即起身,从桌上斟了杯热茶给他。
老当归接过茶后又喊道:「谁让你站起来的?」
一剑立即又重重跪了下去,双膝及地的那声声响听得后头的一叶心肝儿简直都快碎了。
陆当归喝了口茶,摀着茶盏,瞥了一剑再道:「老夫现下心情不好,你磕几个响头来听听,要磕得好、磕得老夫乐了,兴许你外甥就有救了。」
一剑听罢握紧了拳头,一口银牙咬得快崩了,当归老儿见况风凉地道:「磕不磕?不磕没商量!」
然他话才落,便见一剑弯下腰拿着头对他磕下,一声一声撞得又猛又响,力道大得都能感觉地面的震动。
陆当归可没料到一剑这头倔牛竟然这么不要命地直磕,他整个人愣住,身旁的老大夫脸色也变了,低声斥道:「当归!」
当归老头一抖,连忙喝道:「好了、够了!三下便成了,磕这么多下脑袋瓜子破了可怎么办?」
一叶连忙从后头抱住他哥,不让一剑再拿头往地上撞。
鲜血由一剑额头上汩汩留下,红得骇人,一剑觉得眼前发黑,胸口闷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眼前虽然模糊不堪看不清楚当归老头的表情,但仍努力问着对方:「你还有什么要求,我通通做得到,你全都说出来。但我做到以后请你守信诺,把剑借我回去救人!」
这时,当归神色一暗,忽深沉地道:「谁说我要把剑借你的?」
一剑一听,脑袋嗡地一声,眼前白光闪过。原来,原来这人从头到尾都是耍着他玩,他从来没想过要把剑借给他,那没了赤霄剑,小秋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陆誉不会放过小秋的……
小秋……小秋……
一剑急火攻心,只觉得天旋地转气海翻腾,喉间一股腥甜冲上,当下再度呕出大口鲜血。
「哥——」一叶放声尖叫,连忙抱住一剑摇晃的身躯,朝那老头吼道:「陆当归你个没心没肺的,你害死我哥了——」
陆当归被一剑那口血一喷,整个人惊得跳了起来,他赶紧把一叶拍开,掌心抵胸灌入真气护住一剑心脉。
老当归紧张得连连喊叫:「我给你啊、我给你啊,你磕了头就是我徒弟,那剑不用借,肯定就是传给你的!笨阿牛,你才拜了师——千万别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