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期末考後第一個週末,樹人還是同樣鬱鬱寡歡。
因為整日悉眉不展,期末考成績一塌糊塗,也沒有一個出外遊現的心情。準備一個人悶在家裡度過一整天時,「我現在可以去你家嗎?」平間來電了。
連時鐘也不用看,外面的夕陽早已不見蹤跡。樹人雖想著,在這時間來找我還真難得,但因為很想找人說說話也就答應他。而且已經很久沒和平間在學校以外的地方碰面。
電話聯絡後過三十分鐘,平間像平常一樣悠哉悠哉地來到。
「拍案叫絕的失戀心情如何啊?」
「是誰拍案叫絕啊!誰啊?」
領著平間進房間後立刻被毫不客氣地虧了一番,樹人也不甘示弱立即回嘴。但其實一看到好友熟悉的笑容,心情也些許緩和。
「今天還挺熱的呢!都已經是晚上了。」
平間擅自霸在冷氣前的位置,神情立刻舒爽起來。讓他看見自己情緒到崩潰的一面而感到難為情,在學校也不太能用自然的態度面對他,但似乎只要在沒有他人關注的地方,就能與他暢所欲言。
潛意識中的確把平間當成競爭對手,但一想起他在瑛介那兒奮力保護自己的模樣,樹人當時的感動又點滴上心頭。正因為如此,才想對他仔細說明整個狀況,希望他能了解自己的心情。
「聽說你辭掉了模特兒的工作,是因為那男人吧?攝影師大多是遊戲人間,所以不是警告你,小心不要被吃掉嗎?」
「荒木才不會遊……」
「但是從那次之後都兩個星期了,仍然沒消息對吧?即使鬧脾氣說不幹了,也不聞不問嗎?嗚哇,還真是薄情的傢伙。放棄吧,那種男人不要也罷。」
樹人的戀戀不捨徹底被揭穿,無力坐倒在床上。也許是心理作用,覺得自己已滿臉通紅。
「不間,你不會覺得很噁嗎?我喜歡男生還跟他接吻……」
「不會啊。因為我哪邊都行,不管男生女生,是個博愛主義者。」
「什麼?」
「不過還沒有體驗過和男生交往是什麼感覺就是了。別管這個了,我想讓樹人見一個人。對方說絕對要見你一面,我也不能拒絕。樹人能見他一面嗎?」
聽到平間說的話,樹人內心高漲鼓動。平間卻面有難色搖頭說道:
「抱歉,不是荒木。之前插手多管你的閒事,就被罵了。」
「不是荒木啊……」
「別把失望表現的這麼明顯嘛!原來你這麼喜歡他呀?唉--似乎是如此。」
平間微笑獨自定下結論。
「不過,從剛開始我就覺得奇怪,為何都不追究女方的責任呢?而只脅迫樹人去打工。而且哪裡是打雜的啊,竟還變成席捲全亞洲一大企劃的主角,這實在太過可疑了!」
「是是這樣嗎?」
「樹人荒木一定非常感激你那些遲鈍的地方吧?要將樹人毫不自覺的魅力引出,肯定花了不少工夫。啊啊,我原本還希望你能盡量保持你那純真的一面呢!真可惜。」
被這麼一說,樹人回想起開始打工前,平間意義深長地說過一句話「樹人一點自覺也沒有呢」。
「那個指的是……現在這種結局嗎?」
「當然啊!那種強迫式搭訕……為基礎來物色人才的方式也很少見。」
平間自言自語說著「該是時候了吧!」接著面對緊閉的大門說話。
「喂!對吧?姐──」
「姐姐……」
那句話就像是信號般,門慢慢地被打開。不久門後出現的面孔,樹人見到後不禁「啊」的一聲。無法忘記,是那天拿著相機從瑛介車上衝出後撞上樹人的女生。那時身穿迷你緊身裙,今天則是合身的靛藍褲裝,抺著樸素的淺咖啡色口紅。
「樹人,向你介紹,她是伊島澪子。即將離婚返家的親姐姐。其實她也有參與。『JET』的廣告設計。」
澪子靜靜點頭打招呼。平間對瞠目結舌的樹人以惡作劇的口吻再度追擊。
「樹人,如何?你現在總算能了解為何我對業界情報如此靈通的原因了吧?」
樹人將一度伸出的食指膽怯地縮回來。從剛才開始的十五分鐘內,樹人不斷地重複相同動作。
(……該怎麼辦?)
聽完澪子解釋,樹人迫不及待地衝出家門。但確認瑛介房間的燈亮著後,突然又變得畏縮起來。稍稍冷靜一下才發覺現在已將近半夜十一點,早已不是適合到府拜訪的時間。
(而且被要求滾回去的話……)
萬一被冷眼相對,這次可能就無法再振作也說不定。隔一道門的對面便是重要的他,但此時卻宛如繫至另外一個世界。
(我在怕什麼啊?加油。)
樹人自我激勵一番。最重要的是,若一直站在玄關前面,那就失去來這裡的目的。下定決心緩緩做個深呼吸,這次在按下電鈴的手指裡加注力量。
不久之後,察覺到有人接近。樹人下識想要逃離現場,但拚命擠出所剩無幾的勇氣,將那股衝動壓抑住。無論結果如何,之後也要讓自己毫無遺憾。
「樹人?」
瑛介就著開門的姿勢,忘了言語,陷入短暫沉默。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樹人會在深夜中造訪。
「連我在家你也清楚呢!」
「澪子小姐告訴我的。她說荒木先生今天休息,所以我……」
「澪子說的?」
一提及她的名字,瑛介立刻露出警戒的眼神,那神情彷彿在說她到底教唆你什麼事情。
在面對面前,樹人其實雜七雜八地預設很多可能性,瑛介卻意外地輕易讓他進門。
(總覺得……好像很久不見了呢!)
隨著步伐漸近,屋裡熟悉的菸草沁入鼻腔。那些日子在這裡整理相片,邊煩惱著心中所萌發之不可解的思緒,如今回想起來,皆如同年代遙遠的記憶。
(第一次耳聞「JET」的事情也是在這裡,是篠山先生打電話來。)
仔細想想這裡也是事務所。雖說今日休息,但瑛介說不定仍忙著某項工作。樹人想到相片整理的工作尚未結束,心頭一陣難過。樹人沉浸於感傷氣氛中進入客廳,但在那裡迎接他的是過度意外的光景。
「啊……」
地板上樹人的照片散落一地。不僅有宣稱只是代理時所拍攝的拍立得與比稿用的照片,更有些讓人懷疑究意是何時按下快門的鏡頭等,在那裡樹人平日的樣子一覽無遺。
「為什麼……怎麼會……」
更多的話,樹人難以一一言明。
提著購物袋奔忙的身影,兩手抱著玫瑰板著臉孔,或是頂撞黃純時的側臉等,無論哪一場面都是殘留在樹人心中難以忘懷的記憶。
「荒木先生……你何時……」
「你忘記我的職業了嗎?我一定會拍下每個我所認為的美好瞬間。硬要說的話就是與相機一體同心吧!」
看著他大言不慚的樣子,樹人胸口微微發痛。
小心翼翼地避開照片,瑛介謹慎往沙發扶手坐下。一雙長腳窘迫地縮起,「那……」仰頭詢問站在一旁的樹人。
「你在這種時間沒有預約就跑來,一定有相當的理由吧?」
「因為……若先打電話,我想你可能會叫我不准來……」
「我嗎?為什麼?」
「不是『為什麼』吧?」
面對過於裝傻的回答,緊張的樹人語調也不禁激動起來。半夜衝出家門到這裡來的途中,腦袋裡只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見到瑛介一面。與尚存的不安搏鬥,思及全部都是瑛介的事。即時如此,為何這個男人開口仍是漠不關心的話呢?
樹人骨子裡不服輸的個性又再度甦醒,逼近顯得遊刃有餘的瑛介。
「你……你叫我別來打工,之後即使我說要辭掉模特兒工作,也完全沒有表示意見。如此一來,任誰都會覺得『啊,已沒有關係了』不是嗎?我……我……你知道我得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來這裡嗎?」
「你在說什麼夢話啊?」
瑛介對於樹人的攻勢絲毫不為所動,俐落反擊回去。他用下巴指著樹人的照片自得意滿的口氣斷言說道:
「看看那些照片!你怎麼能說你不要當模特兒了呢?而且我要說幾次你才會懂啊?『JET』就是樹人你自己。就算拍其他人也沒有意義呀!」
「既然如此,那為何……」
「為何一通勸說的電話也沒有?難得自己耍脾氣?」
再度被投以惡意的話語,樹人無法還擊而低下頭來。將「不做了」說出口時,心中某個角落確實期待瑛介能為自己手足無措,但那種幼稚的想法卻完全被看透。
「因為我一直相信著。」
低聲細語終於落到樹人低垂的頭上。
「我一直相信著,相信著樹人你,還有選擇了你自己。樹人絕對不會中途離開。雖然篠出苦苦哀求我要想辦法,但我絲毫不為所動。像現在……」
「嗯?」
「……到我這裡,因為我知道你會這麼做。」
「……」
這個人到底想怎樣啊?
回神過來,樹人已在心中暗自說道。至今,對瑛介(為何那麼自信過度),有時感到啞然有時感到佩服,但今晚的確讓他目瞪口呆。讓人事前不斷的胡思亂想,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究竟算什麼。
樹人的心底恐怕全寫在臉上,瑛介為此嘴角露出勝利的微笑,接著忽然起身。
「澪子,她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這……」
近距離被注視著,樹人變得無法表達自己所想的。不過扭開視線會感到後悔,苦無對策下只有瞪回去,而瑛介對此感到滿足般說道:
「……太好了。樹人終於復活了,這樣才具有拍攝價值。」
「……」
「樹人?」
瑛介的一言一句宛如魔法般。
自己確實復活了。從意志低落而喪失自信的那天起,因為瑛介的一句話「一直相信著」。他鮮少如此直率講明且毫無猶豫:「『JET』就是你自己。」
感受到不可思議的力量充滿全身。像現在這樣,能獲得某個人的肯定是樹人長久以來的夢想。「非你不可」這句話,等了好久好久。
現在,自己讓瑛介說出口了。而且不是其他任何人,是自己最喜歡的對象。
「荒木先生……我……」
「嗯?」
「我,我要做下去!『JET』的工作。」
說出如此難為情的話,聲音有些顫抖。樹人緩緩閉上眼接著再張開,重新直視瑛介。
「對不起,盡說些任性的話。從今開始我會拚命努力的,所以……」
宣示般的眼神卻不經意泛著淚光,樹人再次深呼吸。
「所以,荒木先生……請你拍我好嗎?」
「樹人……」
脫口而出的瞬間,胸口的低氣壓一吹而散。在自己能說出這句話前,瑛介一直在等著自己。光是知道這個事實,樹人覺得就算是有天大難題,自己也能過關斬將。
「我已經聽澪子小姐說了。荒木先生從一開始就打算找我,所以才向我搭話。成為模特兒也不是順理成章,我是荒木先生精心挑選出來的。」
「……」
「因為想跟荒木先生確認這些事,想到無法忍耐就……」
在樹人談話間,瑛介的右手忽然抬起。指尖卻在樹人眼前停住,像是重新考慮過後又回到原點。他的手直接伸入襯衫胸前口袋,隨意地從盒子裡取出一根香菸。但隨時間流逝,香菸仍沒被點燃只是叼在唇間。視線則是動也不動地投射在樹人身上。
這個人果然還是我的最愛。
樹人深切感受著。瑛介毫不做作的小動作,無論何時都可以輕易將樹人目光吸引過去。但現在並不是想那些閒暇事情的時候。直到自己圓滿達成任務前,得暫時將這個心情封印住才行。
也許,會被永久封印也說不定。一想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但比起失去與他的接點是勝過好幾倍。
「當知道我是被選上時,我好高興喔!但也同時自我反省了。因為荒木先生不理我,便鬧脾氣地說要辭去模特兒的工作,給很多人添了麻煩。澪子小姐也是聽到我要離開而特地過來拜訪。她雖認為荒木先生應該會有所行動,但你斷言『樹人會繼續下去』後便一個人繼續工作,因而令她感到不安。」
「一旦上戰場還嘟嘟嚷嚷鬧脾的話,就算用綁的也會把你綁回來喔!」
「沒有誘拐男人的興趣,這不是你說的嗎?」
樹人「讓人想擁有」的眼神再度復甦,目不轉睛看著瑛介,臉上露出些許苦笑。
「是荒木先生發掘我的,這對我而言可是最高榮幸。所以假如是你要拍我的話,那我便是你的模特兒。絕不會再動搖自己的決心了。」
瑛介沉默著,但波動的眼神充分訴說他不像外表般一樣冷靜。
「澪子小姐說她喜歡荒木先生,所以拚命想要接近你。然而正覺毫無希望想要放棄時,你卻邀請她一同搭車,她真的非常高興。」
澪子在將這些話告訴樹人時,臉上的神情就透露她內心是多麼不甘。瑛介載她前往的地方是貼有「3-GO」海報的時尚大樓前,他只是想觀察民眾有何反應而已。當初瑛介認為這張海報是澪子所指導策劃的,所以她應該也有興趣才對。但如此不懂世事的誤解所造成的結果就是相機被搶走。
「不過讓她怒氣爆發的原因應該得歸咎於我吧!聽說荒木先生看到我將女孩子的手甩開離去時,目光神色整個都突然改變了。」
「……因為你那時的表情極度不爽。與其他人比起來相當顯眼。」
「是因為那樣子才讓荒木先生對『JET』的形象理出一個概念嗎?澪子小姐無論跟你說什麼,你都心不在焉,最後受不了便發火了。她是這麼跟我說的。她也對自己鬧脾氣所以故意撞上我的事,跟我道歉了。」
「不過托她的福,才有藉口能與樹人見面認識,我很感謝她。」
「……你真的很不懂人情世故呢!」樹人用充滿無比愛意的聲音撒嬌對瑛介抱怨。「不但故意找碴要求賠償,而且竟然還威脅一個只有十七歲的未成年少年。」
「因為我了解你。」
「什麼?」
「我一目了然。因為你和我屬於同一種類型的人,所以在那種情況下問你要不要當模特兒的話,你絕對不會理我。而且我認為不僅在當時,就算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你都還是一樣固執。」
「那個……又不是模特兒應有的特質。」
「但就是要你。」
瑛介肯定地說道。
「我為了要拍你,可是什麼方法都使得出來喔。無論是用要脅也好誘拐也好,都沒關係。對於樹人,是值得那麼做的。」
「荒木先生……」
樹人不禁胸口一緊,一下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在遇到瑛介之前,一直認為自己根本一無是處。即使現在也不能說自己充滿自信。髮型及臉龐雖多少經過修飾,但本質並不是立刻就能改變。但若是心愛的瑛介如此期望,而自己也認為自己有那麼一絲絲可能性的話,也只有下定決心努力看看。
若瑛介認定自己能以模特兒身分努力,最少也得全力以赴試試看。畢竟那並不是為了瑛介,而只是為了喜歡上的自己。
拍與被拍若是聯繫瑛介與自己的線,樹人就想好好珍惜它。
「我雖然是個外行人。」樹人的視線未從瑛介身上轉開,謹慎開口說道:「但在心態上會讓自己擁有專業素質。盡自己所能努力,使任務圓滿達成。荒木先生都願意拍我了,所以絕對不會讓你看到半吊子的自己。」
「是這樣啊!」
瑛介短短一句回應。
他將香菸從嘴巴抽出笑道:
「若是如此,我答應你。」
兩人短暫的眼神交合,未接觸彼此身體後告別。
目送樹人的瑛介最後說了一句話──
下次見面時,就得認真一決勝負。
真夏的暖風舒暢地拂過身旁。時間靜止的空間裡,即將倒塌的柱子微微嘎嘎作響。
「啊,樹人,請盡量不要到處亂逛。這裡四處都是相當老舊腐朽的設備,很危險的。」
髮型化妝與服裝的準備全部完成後,樹人從外景巴士走出,一位青年慌張地提醒自己要小心。他是瑛介的新助手。
今天現場的氣氛比以往更加緊張。工作人員來回忙碌著,臉上的表情也呈現緊繃狀態,這讓樹人自然挺起身子戰戰兢兢。
「那個……荒木先生呢?」
「他正在決定樹人畏站在哪個位置。不過現在最好不要和他說話。反正他應該也聽不進去吧……神經正繃得緊緊的呢。」
手裡拿著反光板的他只說了這些便急忙離開。但對樹人而言,那位青年給的訊息倒是令人相當滿意。若是如此,此時此刻也只能更加把勁努力。
「不過這可是寶石的廣告呢!一般會選這麼荒涼的地方拍攝嗎?」
樹人會自言自語說這種話也不是沒有道理,「JET」的拍攝從幾天前就開始持續著,瑛介所找到的外景場地在沿海的一個荒廢遊樂園,正是毫不突兀地掛在他房間牆壁上那個空空蕩蕩的風景所在地。
「雖然他的確說過要在外面拍攝……」
「你一個人在碎碎唸什麼啊?」
突然被搭适,回頭一看,澪子和篠山正站在那裡。由於今天是攝影殺青日,所以她才會來到現場。澪子擔任這次企劃的主任,工作是負責與外頭交涉。為此她抱怨不能常常到現場來,且像是硬要瑛介報恩感激似地說道:「我可是費一番工作才拿到這裡的攝影許可呢。」
「樹人,辛苦你啦。世界上所大緊迫的行程都落在你身上了呢。」
「不過也沒辦法,假如不在暑假中完成所有拍攝的話就會來不及。一旦回到東京,立刻就有廣告的協商。」
「啊,篠山你已完全化身為樹人的經紀人的模樣了呢!」
「哈哈,因為我是他的崇拜者嘛!」
篠山即使知道樹人的臉已羞紅,仍滿不在乎地回答澪子。事實上,所有拍攝都在一旁觀看的他,對於日漸成長的樹人是抱以尊敬的態度。
「昨天來參觀的贊助商也相當誇贊樹人喔!說他與荒木間能有著舒適的緊張感真是太好了。」
「啊,謝謝您。」
「樹人,請準備!」紅著臉低頭道謝的樹人藉著工作人員叫他的機會匆忙跑開。
看著他的背影,篠山有感而發地說道: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樹人在對著相機以外的時間,就完全是個普通的男孩呢!」
「對啊!普通到不可思議。」
澪子表示相同意見微笑著:
在那之後,她帶著肯的語氣說道:
「正因為如此,大家才會想擁有他!」
再過不久,夕陽即將在水平線的彼方落下。為期三天的外景拍攝都是在黎明拂曉開始,所以像今天取景於黃昏時分還是頭一遭。
「因為沒有多少時間,希望大家能夠更戰戰兢兢。樹人,站到摩天輪前面。」
對瑛介的指示點頭表示了解,但這個摩天輪充其量只不過是已頹傾的骨架殘骸,並不是大眾童話裡的模樣。樹人冷靜站穩在地面,深深地吐一口氣後,開始挑戰最後的「JET」拍攝。
「視線從天空慢慢轉回。」
瑛介的聲音傳了過來,純白的襯衫被風吹得嘩啦作響,此時樹人的眼神望向天空。
雙眸裡映出耀眼的橙橘雲彩,夏天的顏色覆蓋整個視野。樹人緩緩將視線移回,用挑釁的眼神凝視瑛介。假如能拍到這個顏色你就試試看啊!在心中暗自說道。手指伸往已生鏽的鋼筋,這股冰冷你能拍到嗎?如此下了挑戰。
似乎聽到樹人的心聲,瑛介像是迷惑般不斷按下快門。助手遞來的相機一個接著一個不停替換,他似乎連樹人的片刻呼吸都不想放過。
「稍微往右靠一步。身體不要往前傾。」
無論下達哪種指示,樹人當下即能確實給予回應。在一旁觀看的工作人員內心對於那反射神經萬分佩服不已。這位真的是前一陣子面對相機時會顯得不知所措的少年嗎?曾經打理過樹人頭髮的髮型師像是代為闡述那些人的想法,細聲說道:
「今天這波浪潮有足以讓人放棄的價值。」
「我也是,好久沒有如此激動過了。」
與上回同樣負責服裝造型的久遠也在他身邊,面露興奮之情表示贊同。
「這本來就應該要大受歡迎嘛!」
這句話是在場全體人員的心聲。
「樹人,你視線跑開了!」
瑛介根本無法聽到那些閒雜人等的討論,只是不斷將幾百個樹人映入底片中。他所追求的「優雅孤高」,正是樹人現在所擁有的。無瑕的雙眸顯得銳利,毫無笑意的神情洋溢著皎潔的典雅。粗獷不羈的生硬臉孔消失無蹤,琢磨的沉默讓神情散發著美麗光彩。
(啊──)
在拍攝中,樹人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又被之前同樣的感覺圍困住。
四周鴉雀無聲,有著這世界彷彿只剩瑛介與自己的錯覺。但與之前明顯不同的是,自己或是對方都被拉入相同感覺的領域中。
瑛介感受到的東西,樹人清晰可知。目光所及之處,甚至內心悉慾都清楚傳達過來。表示最後的提示聲響,瑛介左手高高舉起。這是他感覺正順時的小習慣,樹人早已知道這些事情。
追逐左手,目光再度上揚。
就在那一瞬間,樹人心中封印的結順利解開。
「樹人!」
被點名的樹人沉靜地注視著瑛介。
不發出聲音只是微動雙唇,樹人對著取景鏡露出令人嘆為觀止的微笑。
「天啊……」
「喂……喂……」
禁止的微笑一出現,立刻在周圍引發軒然大波。此時底片收卷的機械聲響起,瑛介不發一語地將相機放下。
全體人員膽戰心驚地等著他開口。但瑛介卻伸了一個大懶腰,看了周遭的工作人員一眼說道:
「以上,攝影結束。大家辛苦了!」
當下眾人終於得以鬆口氣,他們抱著尚未冷卻的興奮,開始緩慢進行撤除作業。但在短暫安心後,瑛介的下一句話又讓全場暫時停止動作。
瑛介抓著走回來的樹人肩膀說道:
「樹人,我有話要跟你說,跟我來。衣服待會兒再換回來沒關係。」
在西山薄暮中,樹人看著瑛介的背影向前走著。夕陽的最後餘暉隨著宣告攝影結束的同時也沉入了彼方。
「那個……你在生氣嗎?」
遊樂園的盡頭是突出海面的廣場。瑛介的目的地似乎是那個地點。崩壞的長凳與瓦礫暴露在海風吹拂之下,看到這般情景,樹人內心更加害怕。
「荒木先生,你難道不說些什麼嗎?」
難道他真的生氣了啊?無法忍受心中不斷膨脹的不安,試著叫了瑛介幾次,但卻一點回應也沒有。
「那個……如果你要說教的話,我也會認真聽的。」
正覺得無所適從而低聲說道時,瑛介的腳步突然停下,不發一言地回過頭來。神情顯得十分不高興,樹人不禁倒退幾步。
「啊!荒木先生……」
為了不讓受驚嚇的樹人逃跑,瑛介敏捷地抓住樹人兩隻手腕。就直接將他拉向自己,樹人連抵抗的時間也沒有就這樣被擁入懷中。在掌握到整個狀況前,瑛介的臉已出現在自己正前方。
「那……個……」
瑛介的嘆息輕落在僵硬的嘴唇上。溼熱的觸感讓背脊發冷,樹人的唇被瑛介深深封印。
溼濡的舌頭強行闖入,樹人反射性地將臉撇向一旁,但瑛介的大手卻不允計他這麼做。兩側臉頰被捧住,未經同意即烙下一吻,與攝影中那時相同,依稀可聽見激昂的呼吸氣息。
「……嗯……唔……」
從口中洩漏而出的呻吟在下個瞬間全數被吞入。再次入侵的舌頭這次則與樹人交纏。它有足以將人燙傷的熱度,與令人眼花撩亂的媚惑。被這一串動作玩弄著,樹人不由自主地靠上瑛介。
有時會從與髮交纏的指尖傳來菸草香味。幾度深深濃烈的吻,身體也沉溺於甜蜜的陶醉中。樹人不得已仰起身子,從嘴唇、下顎至脖子,瑛介的吻如滂沱大雨般落下。嘴唇有著像是施打麻醉後的麻痺感,氣息全部被對方給奪去。
短暫的暴風雨離去,瑛介仍未有放開樹人的意思,緊緊將他擁在懷中,一雙大掌萬分疼惜般貼在背後。瑛介的體溫逐漸擴散,暖意包圍著樹人全身。
怎麼辦,樹人內心彷徨著,完全沒有想過會發展至此。自己竟然能被瑛介的溫暖所圍繞,並沐浴在點點落下的吻裡。其感觸依舊鮮明,手指仍因緊張而顫抖著,心臟彷彿接近倒數計時的炸彈般跳動著。
「……樹人」
略微低啞的聲音呼喊樹人,這時已是風暴結束後的五分鐘了。
「最後的表情太棒了!」
「嗯?」
「那對我而這是無可取代的笑容喔!」
「……」
這句懇切讚美,終於能讓樹人鬆一口氣,原來這不是夢啊!卸除肩膀的力道,慢慢用身體去記住瑛介的話。這是目前為止,最誇狀自己的話。幸福之情佔據心頭,樹人終於得以輕展笑顏。
最後那個鏡頭,是唯一一張將現在的自己誠實表現出來的照片。藉著那個表情,樹人想讓瑛介注視自己。空前絕後的微笑,希望他永遠能記得。
相信瑛介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意圖,樹人打從心底感受到幸福。
這是對你的感謝,樹人悄悄說道。至少也盡到身為模特兒的責任。多少也覺得脫離過去像小孩般愛鬧脾氣的自己。
「我有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會被揍呢。因為荒木先生的表情實在太可怕了。」
「喂……」
聽到樹人的真心話,瑛介的口氣不禁粗暴起來。但接著卻悄悄靠樹人耳畔以溫柔的語調細聲說道:
「我沒有那種打自己愛慕對象的不良嗜好喔。」
「嗯?」
樹人不禁抬起頭來,回看著瑛介。
那裡有的是熾熱的目光。
「我剛剛好像聽到了非常珍貴的表白……」
樹人在意識到前,先安撫著自己鼓動不已的心跳,戒慎恐懼地說道:
「難道……你剛說了『愛慕』兩個字嗎?」
「我可不准你說不高興喔!」
「可是,那個……」
「對於你在最後一個鏡頭中投給我的對白,這就是我的回答。」
「你看透了啊……」
喜悅的感動掀起一陣漣漪盪漾全身。只是微動雙唇,贈與瑛介一個不成聲的告白,應該不可能投遞成功吧,所以完全不期望會有任何回應。
但瑛介仍確實收到這份心意。
「當然啊!不過竟然敢在眾人面前做這種事,你還真是大膽呢!」
瑛介再次將樹人擁入懷中,用心情十分愉悅的聲音說道:
「就算沒有在工作人前吻你,但我認為獎勵你也是應當的。」
「荒木先生……」
害羞與喜悅的感覺相互交雜,樹人遲遲無法給予回答。兩腳也變得輕飄飄的,這是因為過度沉醉在幸福中的關係嗎?
瑛介稍微鬆緩擁抱的力道,滿足的神情頻頻注視樹人。
「好像撿到一顆令人不知所措的鑽石呢!我真的很有看人的眼光對吧!你就是最真實的黑鑽石,比起仿造的『JET』,你美麗多了。」
「你誇獎過頭了啦!」
「這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別在意。」
瑛介帶著好心情肯定地說著,他絕對是打從內心這麼想。樹人光是知道這些,怎麼想都覺得難為情。本來就不習慣被誇讚,而瑛介的態度和從前比起簡直是天壤之別。露出愛人神情的瞬間,從未想過他會變得如此溫柔。
「說的……也是呢。不過差太多了吧!」
念頭一轉,樹人再度回到現實世界。過去被冷落一旁的情景甦醒,一個兒眉頭不禁深鎖。
假如能像現在如此珍惜自己的話,當初也不用那麼煩惱了。樹人想起拜瑛介所賜的悲慘期末考,剎那又板起臉孔。
「荒木先生,我……還是不太明白。」
「什麼?」
「因為荒木先生的態度並不會讓我覺得你很喜歡我啊!就連接吻也是,竟然還強調只是『著了魔』,從那次之後就變得好冷淡不是嗎?」
「那是因為……」
「我可是因此傷痕累累呢。因為荒木先生是大人,所以就算不喜歡也能和對方接吻……」
「怎麼可能啊!」
瑛介打斷樹人的話,他似乎相當震驚,臉也泛起紅潤。
「在那種時刻只能這麼說而已啊!況且偏偏又是輸給一個高中男的美色,這對我來說是多麼情何以堪的事。更何況,沉溺在吻的餘韻中的樹人,整個表情相當誘人呢!但都特地利用你冷酷的一面將形象建立起來,若不能維持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吧?所以我想若不把你暫時擱在一旁的話,整個工作也都會被耽誤。」
「誘人……哪有?」
「嗯,叫人想把你撲倒的地步呢!」
瑛介認真的神情回答著,但之後卻立刻反過來以鬧彆扭的表情逼近樹人。
「我的確讓樹人有痛苦的回憶,但我這裡也相當不好受啊!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是那種你睡在一旁我還能熟睡的粗神經性格。」
「……所以你就半夜洗照片嗎?你明明說過那是為了想早點看到的。」
「那也是實話啦!」
「那到底是怎樣啊?」
在他懷中稍稍掙扎一下,瑛介像是要討他開心似的額頭碰著額頭。像個小孩般笑著說道:
「在攝影棚裡被樹人頂撞,還有半夜特地跑來事務所見我,不管哪個時候,我都相當痛苦啊!你又用淚汪汪的眼神看著我。要對自己迷戀的對象擺出冷淡的態度,可是需要一定的演技呢!」
「真的很……痛苦嗎?」
「是啊!有好幾次都差點把持不住了。但是,我知道從下次開始與樹人接吻,不要再隱瞞什麼了。」
能感受到現在他說的話並非虛情假意。拍攝結束後瑛介立即採取的衝動行為,已漂亮地讓樹人的世界觀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看著樹人痛苦承受著,良心多少也為此感受到疼痛。瑛介繼續開口說道,像是要揭露珍藏祕密般趁勢全盤托出。
「我順便再跟你告白一件事。」
「什麼?」
「樹人,你是個天才。你是唯一一位讓我無法以專業人士自居的人。」
「嗯?」
果不其然發出的訝異之聲,真的萬萬沒有料到瑛介會如此形容。樹人的臉立刻紅漲起來,呼吸的氣息有如接近死亡邊緣般痛苦。
但是瑛介毫不在意,搶著繼續說道。他似乎認為假如不在此時此刻將心中所想的化為言語的話,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
「你輕易地將滿腦子都是『JET』的我從工作崗位上拉開。現在想想,不是為了『JET』才需要樹人;是為了襯托樹人的特質,才使用『JET』做陪襯。每當看見你千變萬化的表情,我就情不自禁地越來越陷入,最後自己也感到狼狽。可惡,該怎麼做才好。我明明就以不對模特兒出手為宗旨。」
瑛介重新將樹人拉住自己,承認自己的敗北。接下來的擁抱與最初擁抱的感覺完全相反,像是在對待非常重要的寶物,溫柔地抱著。雙唇輕聲低語,短短的一聲「樹人」,這是認識瑛介以來第一次聽到他困惑苦悶的聲音。
但樹人知道,突如其來的告白的確使人動搖,不過其中一半的話語或許只是興之所至脫口而出罷了。與相機一體同心的他,就算是老天爺也不可能將他們分開的。
即使如此,但一想到那句話是瑛介竭盡全力的愛情表現,內心還是很高興。樹人自己也緩緩伸出手來回抱瑛介身體。
接著以平穩的聲音說道:
「我沒問題。荒木先生透過相機看著我時,根本不是一位戀人。無論何時我都願意接受你的挑戰。」
「你就是這點讓人感動呢!」
瑛介帶著微笑點點,悄悄再次吻上樹人的唇。隔著絕妙的空隙是柔軟的一吻。樹人沉醉地閉上眼睛,盡情享受彌足珍貴的菸草香味。
「想拍下橫躺在廢墟中的你。」
瑛介如此說著,再往右臉頰吻去。
「想拍因為雨天,溼淋淋的你露出的表情。」
溫柔的吻又落在臉頰。
「想拍下在黑夜中奔跑的你的背影。」
最後在兩眼瞼上有著恬淡的觸感。
「但是剛才最後一個鏡頭的笑容,只能由我自己收藏。那表情只要我知道就好,絕對不想給任何人看。」
「什麼……」
「好喜歡你,好愛你。」
在樹人給予回應前又回到最初,甜蜜的吻再度落下。
一看就知道瑛介對樹人你著迷不已,平間吹牛說道:
「看到他那樣子就覺得是個不太會說謊的男人呀。而且以樹人好友身分到現場去的我,意外地有張俐落俊俏的臉蛋,但他卻一臉無趣的模樣。要是一般攝影師,早就遞出名片問我『要不要一起工作啊』之類的吧!」
「你那自信到底打哪兒來的啊?」
「這種事情我大約一星期得回絕一次吧!包括類似手段的邀請。而且幫你做不在場證明的晚上,打電話給你本來只是為了一些瑣碎的事,但你沒接所以立刻掛掉了,之後就接到他回打過來的電話。當時他的聲音無奈的想讓人發笑呢。我那時茅塞頓開,原來這位大哥禁不住煩惱,想一嚐樹人的味道呢!」
「平間……你想怎麼說都可以,但可不可以稍微換個說法啊?」
「天啊!應該是你們要想想其他表現方法吧?該怎麼辦,都到這種地步了!」
平間有點嚇傻般縮著肩膀,手指所示之處是在時尚大樓外觀上所使用的大型看板。當然被刊登在上方的就是樹人。「JET」形象廣告第一波是從上個週末開始在日本及亞洲各地開始披露,一揭曉立即在大街小巷造成轟動。同一時間代理商與DORA總公司關於模特兒的詢問也如同雪片般飛來。
「荒木他好像也大獲全勝的樣子呢!」
「不過……該怎麼說呢,總覺得這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使這樣走在街上,什麼事情也沒改變也沒有引起任何騷動。」
「那是因為樹人將內斂的光芒展現出來的關係。太好了,我喜歡的樹人保持這樣就好。在談話之間他逐漸能放心了。」
「我說啊……」
是這樣嗎?看著隨時隨地都引人注目的友人,樹人顯得半信半疑。現階段自己還尚未曝光在媒體前,樹人唯對此事相當感激。
「喂,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通過看板下方時,平間問道。
「那個--為什麼你的表情……那麼情色啊?『JET』是帶有那種氣氛的寶石嗎?」
「囉、囉、囉唆耶你!」
「你絕對在誘惑誰吧?還真是危險呢!」
「啊!今天就到此為止,我要往這邊。平間,今晚就萬事拜託啦!」
樹人再也待不下去了,急忙阻止平間繼續追問,立刻加緊腳步離開。看到「JET」的照片,每個人的印象都不盡相同,也有很多人的感想與平間大相逕庭。若進入「JET」的專用網站留言板,關於表情分析的對戰似秋已如火如荼地展開。樹人因為覺得不好意思而沒有點閱觀看,但平間有時會將讚美或是尖銳的意見告訴他。
其實樹人偷偷在心中承認平間所言不假。由於瑛介的決定,僅此一次的微笑就此封印,但那眼神的確是在引誘某個特定人物而已。
而那個幸運人物今天仍抽著菸,努力地在他的天職上打拚。在不久的將來,認同他真正實力的人們也得排隊拜託他接下新工作吧?
「我也得好好加油才行。」
樹人如此說著挺起背脊,振作精神努力。
因為站在瑛介的鏡頭前時,無論何時都是認真分勝負的。為了和他一較高下,該學習的東西有如高山一般。
但是就只有今晚一時休戰。
「不在場證明……已準備萬全。」
希望能將彈指時刻的戀愛氣氛盡可能沒有遺憾地充分享受。]
心中如此期望著,樹人決定要全力加速跑到與他約定的地方。
零的微笑
啪噠啪噠──察覺到有人從後方接近,而且還不只一個人。
藤代樹人邊走邊檢視手機簡訊,對於腳步聲沒有再多加留意。總而言之,與簡訊寄件人荒木瑛介是只交往三個月多一點點的戀人關係。以攝影師身分人氣急速上升的他與學生的樹人常常連約會也不能稱心如意,因此這種日常生活的小對話顯得格外重要。
但是……
「對不起……請問……」
在讀取簡訊的前一刻,突然被有點緊張興奮的聲音給叫住。假日的午後,精品店與咖啡店參差林立,這裡碰巧是人潮最洶湧的場所。是來搭訕之類的嗎?樹人不禁防起來。
「你該不會是『JET』的模特兒吧?」
「什麼……」
回頭一看,站在那裡的是大約比自己大上三、四歲的兩位女性。無論哪一位都穿著看似十分昂貴的名牌服飾,整體感覺整潔清爽。其中一位目不轉睛地直往這裡瞧,接著突然發出:「果然如此。」高八度的音調。面對驚慌失措的樹人,對方似乎有點興奮地把手指向位在斜對面的時尚大樓。瑛介掌鏡的「JET」大型看板佔據一方,非常搶眼奪目。
「哇,好高興喔。真的是本人耶!」
「你看,所以我說絕對是他吧!」
「請、請問……」
「我們因為那個廣告而成為你的忠實支持者。春天『JET』一發售絕對立刻就去買。其他朋友也都覺你很帥,給予很高的評價喔!」
「啊!謝謝……」
震驚於對方的滔滔不絕,樹人顯得有些膽心怯,輕輕點頭道謝。廣告開始在全日本重複播放後,因為「JET」裡的身影與平常的自己形象差異太大,所以即使走在街上也沒有幾個人會認出自己。但這種情形最近稍微有了變化。儘管獲得極高評價,但樹人卻鮮少以模特兒身分曝光,以訛傳訛間世人對他的關注與好奇心也水漲船高。或許因為如此,像這樣被叫住的機會也涿漸增加。
「請問你還是學生嗎?是哪一間學校……」
「抱歉--你等很久了嗎?」
悠閒爽朗的聲音唐突插入女子的問話。被打擾的她們曾有一瞬間的怒意,但一見到對方是出乎意料的美男子,立刻將抱怨的話吞了回去。說不定她們還會認為同為模特兒的朋友終於抵達了。好友會被這麼誤會也沒辦法。樹人總算是鬆了口氣對他說道:
「平間……」
「我出門稍微晚了。但你怎麼會在這地方被攔下?我不是和你約在前面的星巴克嗎?好吧,我們快點走吧!」
已習慣女性熱烈目光的平間,抓著樹人的肩膀推著他離開。或許被這麼明目張膽地忽視感到錯愕,她們就連追也沒追來。
「終於得救了。她們突然向我搭話……」
「那也是你自己的責任吧?因為樹人沒有身為名人的自覺。」
「是你指定約在這種人潮眾多的地點耶!」
「因為我一直很想試試看嘛!」
平間嘴巴著卻突然停下腳步,將樹人從頭到指尖末端快速觀察一遍。發出「嗯……嗯」聽以惋惜的呻吟。
「怎……怎樣啦!」
「果然,多少變了一點。和一般臭男生不同,你散發著一股香味呢。學者好像將那股味道稱為費洛蒙的樣子。」
「什麼?」
樹人完全無法理解好友的自言自語而發出疑問。不久前還宣稱「我就是喜歡樹人的樸實」的平間,究竟消失到哪裡去了呢?
「JET」看板的樹人背對廢墟,冷酷的眼神俯視兩人。平間目光微微向上,可能是想起剛才樹人手足無措的對應,又重新振作自言自語說著:「不過土裡土氣的感覺一點都沒變。」嘴角微微上揚。
接近十一月中旬,聖誕節又成大街小巷的話題。樹人與平間結伴進入咖啡店內,桌上擺放免費的情報誌,每一張內頁都充近著撩亂炫目的舞會廣告。樹人覺得無聊,只能將視線落在這些單子上,內心卻在感嘆下一次能與瑛介悠閒度過的日子究竟得等到何時。最近瑛介因為重要工作而至外取景,不光是聖誕節,可能也沒辦法一起迎接新年。
樹人的心情陷入憂鬱的泥沼裡,一旁的平間忽然注意到手邊一張廣告單的內容。
「嗯,這裡寫著『WATER PLANTS』活動再開。那些音樂人真幸福,可以依照自己喜好要工作就工作,要休息就休息。我們這些學生卻得面對即將到來的期末考。」
「對啊。東奔西跑、兵荒馬亂的,這幾個月咻--地就過去了。」
「那是樹人你吧!」
語意深遠的一句适,平間緩緩將視線上移。他接下來又打算說什麼呢?樹人想著,但平間只是微瞇起眼睛,一個人忿忿不平地說道。
「原來如此…… 我了解了。樹人的費洛蒙來自何處。」
「什麼?」
「你和荒木一直沒見面吧?自從初夜後……大約過了半個月了吧?」
「平間!你……你這傢伙!」
樹人聲音不禁變得激動,只好急忙閉口。好友尖銳的評論雖非完全錯誤,但正因如此才具有相當大的殺傷力。
──就是那樣。
再說得確切一些,並不是「一直沒見面」。實際上,就在剛剛傳來的簡訊裡瑛介邀請自己今晚一起用餐。只是兩人不能在一起的時間獲得壓倒性的勝利。這陣子瑛介的行程安挑說是以分為單位也絕不為過。所以用一整個晚上細說愛意,這種場景根本連想都不敢想。
(而且他在第一個夜晚就遲到。)
由於平間的一句話,讓樹人的記憶飛速穿越至半個月前的晚上。那是段無論回想幾次都不會厭倦的特別甜蜜時光。在那之後與瑛介間經常保持著一股緊張氣氛,可能因此才有更深一層感受也說不定。就樹人所熟知的瑛介,那個晚上是第一次見到他雀躍的好心情。
「樹人,你能外宿嗎?」
最初瑛介只以簡單的問話進行邀約,因為語調過於平淡普通,樹人一度誤以為他是在說新工作的事。但其實瑛介在詢問自己意願前,早已預約好房間了。將便條紙遞過來時,就是一副打從一開始就被拒絕這種事,似乎連夢裡也沒出現過的樣子。便條紙上寫著第一次被他約出來的地點──F飯店的房號。
(荒木先生雖然冷淡,卻意外地是個浪漫主義著呢!)
一想到這裡,突然覺得瑛介變得可愛多了,樹人二話不說地將便條紙收下。在狼狽悽慘的冷淡對待後終於取得平間的幫忙,想盡辦法成功騙過父母。壓抑著雀躍不已的心情,在櫃檯前告知房號與瑛介姓名後,卻被告知意想不到的訊息:「因為工作關係會晚點到。」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服務生領樹人至一間上等雙人房,暫且以小鹿亂撞的心情等著瑛介到來。約定的時間是傍晚六點,不過卻有股會遠遠超過時間才抵達的預感。若真如此的話,樹人一開始情緒高漲的心情也會低落。身體投向床上仰躺著,不知不覺間也進入假寐狀態。
到底睡了多久呢?耳邊傳來「呼」的一聲短暫氣息,接著帶有笑意的聲音在半夢半醒的腦袋中溫柔響起。
「樹人,你真是個毫無防備的獵物呢!」
微微睜開雙眼,映入眼裡的是愉快微笑的瑛介。什麼想要回話的時間也沒有,吻已一道道落下。瑛介的兩手臂撐在樹人頭的兩側,柔軟的唇瓣幾度深深交纏。隨著重量逐漸沉溺於床鋪中,樹人被牽引著吐露出甜美的呻吟。
「在這種場景之下,沒想到你竟然在睡覺。」
瑛介低聲沉吟道,像是要將樹人的每個氣息舔拭地一乾二淨,舌尖誘惑般地入侵。處於半夢半醒間的樹人毫不抵抗,順從地接受對方的侵入。樹人經歷屈指可數的吻,全部被瑛介蓋上戳章。即使如此,每回反應都像初嚐體驗般,變得不知所措,不甘心地被玩弄一番。現在溫熱的舌尖正姿態撩人地緊緊糾纏,光是追隨他的一舉一動就必須竭盡全力。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心滿意足的吻後,瑛介終於肯解放樹人的唇。你順序顛倒了吧……樹人雖想抱怨,但也明白對方絕對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只能悶悶點頭而已。
瑛介彷彿在訴說你那個表情也好可愛,心情愉悅地輕輕敲一下樹人的鼻子。
「什麼嗎,你在生氣嗎?」
「……沒有啊!不過荒木先生總是出人意表不是嗎?」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啦!突……突然就親過來。每次幾乎都忽略我的意願……」
「我沒有忽略你吧!」
微微探出的舌尖迅速舔了一下上唇後又退回原位。樹人是越來越火大,瞪著瑛介,但無論怎麼看都覺得瑛介不太介意的樣子。瑛介毫不在意地微笑著,再次開口說道:
「因為樹人擺出那種表情來誘惑我,這樣不是正合你意嗎?」
「我才沒有誘惑你呢!」
「那……你可能是在想『來誘惑我』吧?」
瑛介裝瘋賣傻地說著,立刻在樹人脖子上輕咬一口。呼吸反射性地瞬間停止,急速的快感貫穿脊樑,身體震撼不已。「你能外宿嗎?」當被追問的那一剎那,隨即預測會有這般結果,但瑛介的做事方法未免太過自我,因此連徹底覺悟的時間也沒有。
在樹人躊躇猶豫間,吻已經慢慢地朝下方移動,潛入已敞開的襯衫,在左鎖骨處停下。深埋在鎖骨中的吻帶有曬傷的刺痛感。樹人無意識間,抓著從上方壓下的瑛介的肩,不經意地開口說道:
「荒木先生……」
「怎麼了?」
連自己也感到可笑,聲音不安地顫抖。瑛介抬頭觀察樹人的表現,沾染菸草香的手指輕輕撫慰著臉頰。他的一舉一動宛如在處理易碎品,百般的溫柔在平常嚴厲的他身上是無法想像的,光是如此,樹人的胸口便充滿苦悶。長久以來,在工作上為了不輸給瑛介而拚命振作的心情一點一滴消逝無蹤。
「此時此刻,我只要當個普通的藤代樹人就好了吧?」
細聲探問,有那麼一瞬間瑛介的反應的確陷入窘迫中。(這個人真好懂呢!)樹人反倒是感到佩服,既然自己也有逐漸讓自己成為真正模特兒的抱負,瑛介的反應是更理所當然的吧。一抺孤寂與他如此看重自己的自豪相互雜,樹人主動緊摟瑛介不放。與自己相比,遠遠高出的體溫一下子就傳到體內。
「對不起……我是有點故意這樣說的。」
「樹人……」
「相機與荒木先生是一體同心的嘛。所以絕對沒辦法將我與模特兒分開思考。你就是這點很笨拙。」
「……囉唆!」
傲拗的低吟在脖頸間響起,樹人露出一絲苦笑準備再度開口。但下個瞬間卻得一個令人窒息的擁抱,讓樹人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你真的一點也不肯認輸呢!」
「……」
「又不懂得要裝可愛,眼神也兇巴巴的……」
瑛介的手指卻與他的連連抱怨口徑不一,令人難耐地弄著樹人的頭髮,右腳也迫不及待直接跨入樹人兩腿間。肌膚接觸密度突然增加的氣氛中,樹人想微微轉動身體也沒辦法,緊張地倒抽一口氣。
「既固執,自尊心又強。」
「等,等一下,荒木先生……」
手足無措的樹人在要打岔時,瑛介手腕的力量卻減弱了。兩人的視線交融,在彼此目光中努力確認自己的存在。
「……樹人。」
瑛介發出令人魂牽夢縈的聲音說:
「像你一樣的傢伙,在世界上也找到第二人。」
「荒木先生……」
暗藏熱情的眼神讓樹人不知所措,身體發出的疑惑困擾都將消失殆盡。我愛你,瑛介無聲囁語,手解開襯衫的鈕扣。樹人接納那道溫熱的重量,眼睛緩緩閉起。至今所認為的諸多不合理或憤怒或糾纏瓜葛,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個時間點連結在一起。光是這麼想著,胸口就會發疼而人憐惜。
一道道的吻在眼皮或太陽穴落下瞬間,樹人溢出一聲聲的喘息。肌膚相互摩摖的感觸過於不可思議,睜開眼後,不知何時全身已一絲不掛的瑛介直接映入眼簾。雖然他是攝影師,但揉合有致的身材還真是漂亮,不禁叫人看得入迷。結實的肌肉展現出柔韧的線條艾,光是這點就十足煸情,樹人在不知不覺間臉也紅透。
「你在看哪裡啊?」
瑛介雖明白,但為了樹人剛才的話,想稍稍報復一下,而故意地惡意問道。唇的兩端揚起,露出戲弄成功的微笑,手指抵制在眼神早已不經意飄向他處的樹人下顎,直接獻上一連串近似輕咬吻。將樹人唇封印的同時,自由的左手依然故我地往下方移動,想要確認樹人的慾火究竟已燃燒到何種地步。那個從未被他人觸碰的地方,只要稍微給予刺激就會誠實反映出來,樹人感覺到自己因為害而全身發熱。
「你不要擺出那種表情嘛!」
是錯覺嗎?瑛介的聲音似乎有些激動。誠惶誠恐地用眼角瞟一眼,沒想到近在咫尺內的卻是滿臉困擾的看著自己的他。
「那、那種表情的意思是……」
「你那樣看著我,我的理智會被吹走喔!一但失去控制,你就別想被溫柔對待。」
「好啊……那種事情怎樣都好。」
樹人在問題進入大腦前,已先如此回答。回音雖弱,但卻一聲一聲確實回傳過來。
「沒關係,吹得越乾淨越好。現在的我比站在鏡頭前更緊張。」
「……」
「只有荒木先生一個人保持冷靜就太狡猾了!」
對樹人而言,像現在這樣被瑛介擁抱的時間,可是比任何事都要來的珍貴。只是一介平凡高中生的自己,在與瑛介相遇後挖掘出潛藏其中的魅力,打從出生開始,這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想要將一個人,連他的心也全部收集。所以絕對不想被理性給打擾。
「你……」
瑛介被熾熱沖得神魂顛倒,溢出充滿熱意的嘆息。接下來再也不需要言語。用指尖輕點一卜無數個永遠,悄悄沿著樹人肌膚往下移動。隨著他若有似無刻畫的曲線,樹人數度發顫,為了美妙的感覺而哽咽,緊緊摟住那火熱的身軀不放。
接著──
半勉強結合的身體發出悲鳴,樹人接納瑛介的全部。
「喂,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平間用吸管小口小口喝著摩卡冰咖啡,右手挖苦味十足地在樹人眼前揮動。「啊」的一聲終於回神的樹人,為了遮掩害羞急忙拿起了自己的杯子。
「我是不知道那感覺是多麼美妙啦,但請不要從大白天開始就沉浸在不健康的想像中好嗎?」
「哪、哪有,我沒在想什麼啊!只是稍微恍神而已。」
樹人的聲音為了隱暪什麼而變得激昂,將杯子裡的義式濃縮咖啡一飲而盡。不知不覺間感染瑛介的喝法,但卻喝不了和他一樣的黑咖啡。
「嗯,若要當成回憶的話似秋還過早呢!」
平間整個人像在演戲般說道,整個身子探過圓桌往樹人靠近。肯定又要說挖苦人的話吧,樹人感到有些厭煩回看著他。
「……做什麼啦?」
「之後樹人也要開始模特兒修行了吧?如此一來,要去約會諸如此類的話題也會漸漸消失不是嗎?那這樣離分手也不遠了。」
「你不要擅自下分手定論好嗎?」
樹人對意料之中的口氣感到生氣,將手機拿出放到好友面前。
「你看這個。剛剛荒木先生傳訊息來,說今晚有空,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真是的!」
「……這種時候,吃飯不如進飯店吧?」
「什麼!」
「做愛啊……包含前戲的時間大約一小時就夠久了。你問問荒木,這與吃一小時的飯哪種比較吸引人,意外的他說不定會很高興喔!」
「平間,那個……」
「嗯?」
「啊,沒什麼。」
不知道何,毫無預兆的疲憊感突然襲擊而來,樹人頓時感到無精打采。雖知道平間對於發生在自己身旁的同性戀人感到好奇有趣,而故意有挑唆的言語。但是聽似輕薄話語的另一端,實際上也存在著令人震驚的真實。
「今晚八點。能空出一小時,我們在澀谷吃飯吧。我等一下會打電話給你。」
螢幕上顯示的文字未免也太冷淡,在樹人眼裡不過是傳達情報的訊息而已。但毫無疑問的,瑛介就在這一短篇文章的另一端。正因如此,至少在不斷反覆閱讀中,也能逐漸了解到對方最真實的心情。總之在雙方共享的時間過度稀少的狀況下,也只能努力填補空隙。
樹人重新振奮精神想著。現在說這個雖有點早,但預定明年開春時展開「JET」第二彈的拍攝。掌鏡與指導當然都由瑛介負責,所以也就能一直在一起。一起工作雖說又是另一種情況,但總勝過兩人分離兩地。在那之前,也只能多加留意自己身為模特兒的成長。
但這得來不易的堅毅決心也因為平間不解風情的一句話立刻駁回原點。
「啊啦!樹人你該不會是在生氣吧?」
「我沒在生氣!」
許久未聞的一句話,讓樹人的沉重的心情又多了幾分重量。
印象裡的有被問到「想吃什麼」,自己好像也回答「中華料理」。
但樹人看到豪華圓桌上一盤又一盤的菜餚早已不知該如何是好。原以為不解風情的瑛介會帶自己到某拉麵店或是吃套餐,但卻被帶到一家頗負盛名的港澳料理中華餐廳。
「樹人,怎麼了?別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嘛。」
「因為……又吃不了這麼多。」
「那你得想辦法好好努力直到吃到點心了,這裡的芒果布丁可是天下美味喔!」
瑛介認真回答道,暫時休兵的筷子又再度動起來。面對過度裝傻的答案,抱著不落人後心情而來的樹人終究也失去幹勁。
瑛介說「只有一小時」好像是真的,他以驚人可怕的速度不斷地吃下一道道的菜餚,恐怕他已很久沒像這樣認真吃一頓了吧?之前樹人在打工當他助手時,瑛介的三餐幾乎不是便利商店的便當,就是吃速食敷衍了事。樹人在床上看得入迷那道精悍身軀,究竟是如何在他貧困的飲食生活中維持的呢,真的是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
「該不會」
「什麼?」
「難道你真的只是想吃吃飯……之類的嗎?」
已有覺悟這些話有那麼一點可能會成為鬧脾氣的聲響,而探試性客氣地問道。瑛介的眼尾笑了一下,但卻未給予答覆,突然改變話題。
「篠山的經紀管理你覺得如何啊?他是樹人的崇拜者,雖是個少爺但卻意外精明能幹,有在好好篩選適合你的工作?」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還沒聽說有新的工作。」
「並不是沒有新工作進來。而是還在慎重考慮中吧!」
「荒木先生覺得……這樣好嗎?」
明顯被無視一旁,這次帶點怒氣,直接點明詢問。瑛介終於把筷子停下來,抬起頭直直地凝視樹人。
「荒木先生……」
瑛介淡褐色的眼珠中放異著獨特光彩,那總是讓樹人心中充滿依戀。與瑛介相遇是在夏天氣息始發的時節,至今也僅僅經過幾個月而已,雜誌內容已滿是冬天時尚,螢光幕上播放著燉牛肉與感冒藥的廣告等。獲得高度評價的「JET」廣告也即將發動另一波宣傳而備受矚目,瑛介這次究竟會幫樹人釋放出何種風釆,周圍的人們正拭目以待。
剛才樹人那一句話,似乎胡亂地在瑛介內心深造成回響。他稍稍挺起身子,試探般的眼神說道。
「什麼這麼好嗎?樹人,難道你……」
「嗯?」
「除了我以外,難道你不打算讓其他攝影師拍嗎?」
「……」
被瑛介直接挑明,樹人完全無法給予回應。
「也……也不是這麼一回事啦,只是……」
「只是?」
「我在想難道還有人會比荒木先生更認真拍我嗎?」
這是樹人從前陣子開始就默默思考的問題,終於趁機會下定決心開口問道。某種程度而言,這對瑛介來說可能也曾是個棘手的問題,但他並無露出特別驚訝的表情。一陣沉默促使樹人無可奈何繼續說道:
「……我本來就是個菜鳥。就連『JET』的廣告也是因為掌鏡者是荒木先生才會成功的,所以那才不是真正的我。我覺得其他攝影師並無法了解這些。」
「為什麼那不是真正的樹人?那還你自己的一部分吧?」
瑛介兩手叉在胸前,但怎麼看都覺得那並非出自本意。我那麼拚命勸說到底是為了什麼啊。接下來似乎能聽到瑛介會這麼抱怨。
「才不是呢!無論怎麼想,到頭來我還是……」
「--樹人。」
瑛介眉頭深鎖,語氣暴躁地說道:
「是你自己決定要繼續模特兒工作的吧?既然如此,別到現在才在發牢騷。」
「但是……」
「不管是不是依你所望,你已經是個專業人士了。既然是自願站到鏡頭前,說自己是菜鳥這種理由是行不通的。其他人可當你是專業人士的身分對你做出要求。你只能拋開『JET』,從頭開始。」
「拋開『JET』?」
我不要這樣,樹人如此想著。怎麼捨得拋開花了那麼多心力完全的『JET』,而從零開始呢!下定決心要以模特兒身分繼續下去的原因,也是想要再次與瑛介一同分享陶醉其中的感覺。那是一個謊言無法通用世界,是個完全透明的世界。為了成為那裡的居民,當時獲得的感覺就得確實掌握。所以才答應篠山的管理安排。
雖然如此,瑛介竟然說要自己把「JET」忘掉,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荒木先生你……應該也拍過很多一流水準的人,但……」
不甘心的心情高漲至頂點而不由自主地開口說道。雖討厭被笑稱是小朋友的辯解,但又沒有其他說法,眼只能嚴肅地上揚表示立場。
「對我而言『JET』是特別的。說真的,除此之外不想再接其他工作。但只要想著不斷累積經驗,絕對能在『JET』第二彈時有所幫助。」
「樹人,就是如此。」
沒有聽到最後,瑛介便深表贊同。那聲音是意料之外的溫柔,樹人因此又慌了手腳。但瑛介注視自己的眼神卻銳利而嚴峻。
「聽好了,世人已經認識你的面孔,這表示會對第二波的『JET』缺乏深刻印象。若用同樣表情出,人們只會覺得『又是一樣的東西』而將你忽略。所以得趁拍攝開始前拓展樹人全新的魅力。你只要先將感覺帶入全身即可,之後由我將那股感覺誘導出來。所以從現在開始不要再說自己是菜鳥。」
「什麼……」
「不要再依賴過去,你只要往前走就好了。後面有我在,所以不需要感到不安。我會將你的才能拓展至淋漓盡致。為此我也有暫時留在這業界的覺悟。」
「你……」
瑛介本來是以拍攝自然風景為主,接觸模特兒的拍攝工作是最近這幾年才開始。由旁人看他似乎越拍越順利並已功成名就,但他內心的掙扎矛盾也是可想而知的。
但他終究未回到原來領域也是因為強烈牽掛著樹人的事。樹人在被自己的不安撞得滿頭包後,終於了解到這個事實。
「了解了嗎?那……到這裡來一下。」
對話終止後,瑛介意外開口了。不經意地抬起頭,他已經從位子起身,催足樹人跟他一起走。
什麼事啊?內心雖覺得有些怪異但仍慢慢靠近,瑛介似乎是要到洗手間。現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樹人小聲問道:「……晚餐呢?」
「才吃到一半而已呢,不吃了嗎?」
「嗯,會吃啊!但那之前得先解決一些問題。」
「問題?」
瑛介打開化妝室的門後,在雜音消逝之時,店內細聲播放的胡弓旋律立刻清晰可聞。奢侈地用地毯鋪滿的寬廣空間裡沒有其他人影存在。
「真是個好時機!」
語氣透露出瑛介的好心情,他突然把身旁的樹人拉過來,接著將他壓上牆壁,無視樹人的抵抗將嘴唇貼了上去。
「……嗯……嗚……」
出其不意的動作,樹人連閃躲的時間也沒有,一個柔軟的呼吸封住。惡意調戲的舌頭立刻進攻,脅迫樹人躊躇不決的舌頭給予回應。一刻也無法喘息、性急地催促著,樹人突感一陣頭暈目眩襲來。意識朦朧而甘甜,雖抓緊瑛介的衣服,但花了番工夫才能站穩。
香菸的苦味微微刺舌頭,那是與次接吻時相同的刺痛感。下顎被迫上揚,在數次的角度變換中,微微的熱意逐漸侵略樹人全身。
「唔……嗚……」
正感兩腳發軟無力的那一刻突然被拉近,四唇交疊著身體被緊緊擁抱。環繞在背後的手掌像是無法控制的恣意、熱情,不安分地在衣服上徘徊。
「……怎麼突然……」
整個人依偎在瑛介懷中,好不容易才能擠出這句話。就算地點人煙稀少,但隨都會有人闖入也不足為奇。一段時間過去,卻絲毫不見瑛介有想放開樹人的意思,只是輕輕拍著他的頭。
「很抱歉,忙到沒時間陪你。」
「荒木先生?」
「這麼久沒見,卻只吃個飯就畏結束,很無聊吧!所以想說至少挑個正式一點的地方,不過似乎不太適合我們呢!」
「就因為這樣,所以選擇這麼高級的餐廳……」
樹人偷偷抬頭望向瑛介,內心帶著幾分感動。雖是短短一小時的會面,但他仍仔細想過這次的約會。一想到這裡,暖意直上心頭。
「樹人仍未成人,所以也不能在工作結束的午夜時分約你出來吧!充其量也只能一起吃頓飯而已。你父母本來就不太贊成你演出『JET』,所以踩到地雷就糟了。」
「沒關係啦!我和他們約定過,只要成績不退步就好了。」
「這樣啊,不過你果然還只是個高中生呢!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罪犯一樣。」
「那我下次乾脆穿制服來好了。」
瑛介聽到樹人的話後露出淡淡微笑。之後再次重整心情,用手掌輕拍樹人額頭,愉快地說道:「趕快把這餐解決吧!」
剩下幾道菜非得趕快吃完不行,遺憾的是來不及品嘗傳說中的絕品芒果布丁。瑛介雖然表示可以留下把它吃完,但一個人對著圓桌吃飯美味也不再。樹人如此表明後,便請店員另外裝以方便帶走。
喝著飯後的苿莉花茶,時間差不多也該準備離開。同一時間,喧鬧的一群人從兩人方經過。這個男子集團應該是從事與音樂相關的工作,有幾個人提著吉他箱子。外表並不是那麼亮麗搶眼,但有其中一個男子身高特別突出,全身散發著超乎常人的特異光彩。若要比喻的話,應說牛仔團體中混入一位混混般的不協調,大家都是襯衫配上一條牛仔褲的隨性打扮,只有他全身上下都透露出時尚品味,外面套著高級皮革製成的夾克。
「搞什麼啊,這不是荒木嗎?好久不見啊!」
與樹人兩人正想從圓桌離開的瞬間,男子忽然停下腳步朝這裡搭話。被叫住的瑛介將視線移向對方,確認對方身分後表情變得些許和緩。
「『搞什麼』這句話很沒禮貌呢,佐內。」
平常說話毫不客氣的瑛介這次語氣中難得帶有親切感。
「你那邊才是,我還想說是哪位模特兒陷入你的圈套了,你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好了好了。這種樣子也是我的策略之一。別管那個了,你們是要開會討論嗎?」
被稱做佐內的男人將瑛介的挖苦不當一回事,視線瞥過樹人一眼。再次重新面向瑛介。他的身高不知道有沒有一百九。樹人內心震懾著,慌張地禮貌性點頭打招呼。佐內的其他夥伴先行被服務生招呼入座而離開。
佐內快速地微彎下身,表情有那麼一瞬間認真地注視著樹人。之後臉上浮現和藹可親的微笑,說道:「你就是『JET』廣告的模特兒吧?」
「嗯……傳說中荒木的壓箱寶原來是真的啊!」
「什麼?」
「這個人啊,從不花時間與模特兒單獨兩人吃飯。真好呢,你可是被捧在手心裡。」
「你不要跟他說些有的沒的!」
瑛介毫不客氣地反駁,又讓佐內露出笑容。眉眼間的笑意雖與豎立的紅褐色頭髮不太相稱,但感覺不壞。長相屬於中上級,表情柔和,明顯與瑛介成為正反對照。拜其所賜,怕生的樹人意外志沒有顧慮太多而繼續站在那裡。
「但是,今天能遇到你還真是幸運呢。無論如何,若說到『JET』的模特兒,可就是把紀里谷晃吏拉下,難得一見的人才。」
「你從哪裡聽到……」
「這在業界中可是眾所皆知的啊!啊,抱歉,我還得開會呢!再連絡喔!」
佐內單方面將話題結束,在離去前又對樹人送出一抺微笑。瑛介悶不吭聲地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荒木先生,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
「啊,算是吧!雖是個有點奇怪的傢伙,但攝影技巧很有一套喔」
「是攝影師啊……」
由於與印象大相逕庭,完全沒想到他與瑛介竟是同行。但瑛介都如此直爽稱讚對方,想必他也是有一定實力以上的攝影師吧!樹人稍微想了一下,再開口說道:
「他馬上就認出我是誰了呢!今天這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之前發生什麼事嗎?」
「白天走在街上,一位女生跑來問我,是不是『JET』的模特兒。最近這種情況增加了,感覺真奇怪。佐內先生因為是專業人士,會發現也是理所當然,但……」
「樹人,你啊……」
這一感嘆就像是發自內心,瑛介笑得肩膀不停顫抖著,似乎已經無法抑制。「什麼啊!」樹人生著悶氣時,瑛介卻毫不在意他人眼光,摟著樹人的頭直接將他拉往自己懷裡。
「都是因為你說那些話。」
「嗯?」
「該怎麼才好?好想立即拿起相機拍你喔!」
帶著笑意的低語,樹人當下為此臉紅心跳。
「工作……我的嗎?」
樹人放學後便直接前往「DOX」的辦公室,與篠山約在會議室,一見面立刻被告知今天請自己過來的原因,聽完不由得立即開口反問。
「嗯,沒錯。樹人完全沒在媒體前曝光過。這是DORA那邊的策略之一,所以到目前為止相關消息都被強力鎮壓著,但委託方認為差不多該是開始活動的時候,並表達務必請藤代樹人代言的強烈意願。如此求之不得的好事從天而降,而且還不需經過選拔會喔!趁著不需採取業務手段時開始,這樣不是很順利嗎?」
「不用參加選拔會……」
「是啊,就一個新人而言,是破例採用喔!為了第二波『JET』,不好好加油不行。」
前陣子荒木也說過同樣的話。
樹人在內心如此想著,無視幹勁十足的篠山,內心獨自響起無數個嘆息。每個人都對樹人抱予高度期,要求他以更驚豔的表情出現,但還不曉得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就快被現在的壓力所擊潰。
但此時不是軟弱的時候,如同瑛介前陣子熱血沸騰的描述,今後在與他搭檔工作時,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成長,哪怕只有一點也好。為此只有不斷將眼前工作一一跨越克服。
「嗯,不錯喔!樹人最近的表情也成熟了。」
不知樹人的幹勁十足是否已表然於外,篠山顯得十分滿意,自言自語地說著,小口啜飲著女性員工端來的咖啡。「DOX」與老字號廣告代理商比起來規模雖小,但水準且具話題性的案子多由他們經手。究竟是怎樣的工作等著自己?
正當樹人想再發問時,篠山慌張地將杯子放回桌上。
「來了來了,樹人。指示你做下個工作的人就是他。」
「什麼……」
「抱歉,遲到了。」
樹人坐在沙發上,感覺到背後有人的氣息而急忙起身。可能是因為緊張的關係,沒能看清對方長相就立刻點頭表示問候,但卻聽到一陣爽朗笑聲。
「呦,壓箱寶。我們又見面啦!」
「什麼?」
反射性抬頭一望,看到的是與前幾天相同之素面夾克。再將視線緩緩上移,看到那頭紅褐色頭髮與充滿笑意眼神後,樹人當場鬆了一口氣。
「啊,我記得您是荒木先生的朋友……」
「我是佐內貴裕。請多多指教囉!」
「搞什麼,你們早就認識了嗎?」
單獨被拋在一旁的篠山無趣地插嘴說道。佐內稍微傾身與樹人四相相接,露出淡淡的微笑,彷彿在宣示兩人擁有共同的祕密。與完全不認識的人相比,對方若是佐內的話工作應該比較容易吧。樹人心中警報解除,並回以微笑,像是吃了一粒心丸,樹人再度坐回沙發上。
三人重新面對面,還是得先來個形式上的問候。一杯咖啡重新上桌,佐內除了倒入大量奶精,另外還加入三匙砂糖,見到這場景樹人暗自驚嘆。
「總之,已先獲得篠山的口頭承諾了。」
佐內在品嘗美味咖啡後,感覺像在談天說地般開始進入正題。
「身為核心人物的樹人若不答應的話,一切等於空談,所以今天是為了說服樹人,才特地拜託篠山讓我們見個面的。」
「說服?」
「嗯,對啊!坦白說,在對方與我談到這次企劃時,我腦海裡立刻浮現出你的身影。而且前陣子竟然在餐廳巧遇,因此我深深覺得這是上天在告訴我,無論如何這次企劃非藤代樹人不可。」
雖覺得他說得有些誇張,卻沒有業界人特有令人感到嫌惡的油頭滑面。可以感覺他盡量不讓樹人覺得怪異而興起防備心,並特意以親切語調說話。好溫柔的人呢,樹人如此想著,對佐內的好感度持續上升。
「樹人啊,能被佐內先生如此形容,可是相當光榮的事喔!」
看著樹人一派輕鬆的神情,篠山可能是在擔心他是不是還沒領悟到事情的重要性,極度強硬口氣從旁插嘴說道:
「多數的音樂人或演員表示想一起工作的攝影師,佐內貴裕可是第一名呢!由他掌鏡的寫真集也常常登上銷售排行榜,最近也涉足活動影像拍攝,相當具有話題性呢!」
「寫真集……」
「對啊!和佐內先生合作過的藝人們幾乎能成功地大幅改變形象。將人們未經修飾、最真實的一面表現出來,這方面他可是十分出類拔萃的喔!例如……」
條山接著舉出樹人立即知曉的一流歌手或演員。其中也有過去醜聞纏身的人,但每個人最後皆能鹹魚翻身而仍活躍在各舞台上。
樹人聽完大略說明後,再次轉身面向佐內。眼前的他仍如同以往看似超然的樣子,讓人無法感受到他是相當厲害的人物,但樹人卻很清楚知道只要他一拿起相機就會變成另一個人。樹人端正坐姿,不慌不忙地詢問。
「那所謂的企劃是怎樣的內容?是某支CM嗎?還是雜誌彩頁拍攝?」
「都不是,是PV。」
「嗯?」
「PROMOTION VIDEO。像歌手推出新作品時為了宣傳都會在電視上不斷播放影像對吧?你應該看過 MTV之類的吧?」
「嗯……是沒錯啦……」
「希望你能在裡面演出。」
「演出?你是說我嗎?」
由於委託與自己預想的差距過大,樹人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若是PV的話已看過不少次,幾乎都由歌手本人演出,內容多是配合歌詞的小戲劇或實際演奏拍攝。登場人物不是金髮美女就是假扮為歌手朋友的藝人,給人的感覺說起來就都是些約定俗成的影像。若是美女或美少女模特兒那還說得過去,樹人萬分沒想到竟會任用既不是藝人也不是演員的自己。
「嗯,你該不會感到很意外吧?」
佐內敏銳讀取樹人表情,感覺相當有趣而加以反問。篠山為化解現場氣氛說道,「又不是要叫你演戲」,但話一出口當下即被佐內否定。
「不,樹人會不斷接觸戲劇。這次PV應該會走小短劇路線,而且已經決定要出DVD,大約是片長十五分鐘的短片。」
「等、等一下。那根本沒道理吧!」
樹人慌張喊停,阻止已完全沉浸在氣氛中的佐內。從出生到現在連才藝表演的舞台也未曾登上的自己,怎麼可能在一個以歌曲為主的PV中一板一眼地演戲呢?
但佐內和篠山似乎沒有接收到樹人這番論調。兩個人無視樹人的不願,擅自討論起相關事項。服裝該如何,何時安排與樂團成員見面,從這情形看來,似乎一開始樹人的題目卷裡就沒有「回絕」這個選項。
「請問一下……」
雖不清楚這究竟是多重要的工作,但到這地步樹人也不禁感到憤怒。看著條山把行程一一紀錄到記事本中的身影,樹人更是盛怒到極點。不發一語抓起放在一旁的包包,從容不迫地從沙發上起身。
「樹人你怎麼啦?」
「……篠山先生。雖說這是難能可貴的機會,但對我來說是過於艱難的任務。」
「什麼!」
「今天就容我先行告辭。佐內先生,真是抱歉。再見。」
「樹、樹人!等一下!」
篠山臉色瞬間發青,急忙想阻止樹人離去。但樹人卻充耳不聞,趁著尚未被美麗的謊言矇騙之前,加緊腳步離開這個房間。能獲得佐內這位號稱著名攝影師的賞識雖覺得很開心,但若能預見失敗的結局就萬萬不可答應。更何況他是瑛介的友人,那就更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笨拙的模樣。
參加PV拍攝,別開玩笑了──
站在鏡頭前也是因為對方是瑛介才能做到。既然如此,在沒有他陪伴的未知工作中被要求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樹人只能認為這是個有勇無謀的挑戰。話說回來,參加PV演出對今後的「JET」有何幫助啊?
打電話給瑛介好了。向他抱怨篠山的錯誤選擇,介紹毫不相干的工作進來。雖會被認為是狂妄的不滿,但自己並不是那麼能幹。若是瑛介的話一定能夠理解自己的立場。
樹人從制服外套裡拿出手機,快速找出瑛介的號碼。「什麼PV嘛?那種輕浮的工作把它踢得越遠越好。」期待著瑛介說出這些話,對著切換成語音信箱的那端一股腦兒地說明事情始末。無論如何想見面再談,邊如此訴說的同時,內心也想到說出這種任性的話還是第一次呢。
早一刻也好,希望他能快點回覆。
壓抑著澎而膽怯的心情,樹人暗自祈禱。
「這樣啊,那件事已經傳到樹人你那去啦……」
這是瑛介一開口說的話,他雙手交叉於胸前面露難色。在那之後他便陷入短暫沉默中,樹人心情宛如撲了空一般,漫不經心地環看房間一周。
久未拜訪的瑛介事務所仍如同以往,物品四處散落。其中散亂一地未整理的底片和正片,拜其所賜連個站腳處也沒有。看來樹人辭職後也沒再找個打雜工。與寢室相接的內側房門也被打開,略可窺見亂成一片的床鋪與掉落在地板上的羽毛枕。從瑛介落魄的樣子便可推測出他應該不常回家吧。(他有好好睡覺嗎?)不符現狀的擔心在樹人腦中一閃而過。
但不幸的是現在不是擔心他的時候。收到瑛介回覆時已是夜晚時分,對父母親提出只有今天會晚歸如此無理要求後立刻外出。這原因使得樹人沒辦法在此久留,著急的心情自然加速催化。過於長時間的沉默,讓樹人終於等得不耐煩了。
「這樣啊是什意思,荒木先生,難不成你早就知道了?若是這樣,一開始跟篠山先生說我辦不到就好了……」
「為什麼辦不到呢?」
「演戲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啊?和模特兒拍照根本是兩碼子事。」
「你在說什麼啊?模特兒參加PV拍攝的例子要舉多少有多少。將被賦予的印象表現出來,這點工作的本質是相同的。重點是樹人自己沒有自信而已。」
「雖說如此……」
「總之,這事情我並非事前知情。」
瑛介冷言冷語地一口斷定,雙手解從胸前口袋取出香菸。
「有傳聞說佐內要參與『WATER PLANTS』這個樂團的PV拍攝。但沒想到他會注意到樹人。而且竟然不用參加徵選更是前所未聞的事情。那個樂團的主唱西崎對於影像也有一套自我主張,關於你參與其中一角的事,想必也花了很多時間去說服他吧?」
「為什麼你連這種事情也知道啊?」
「若我的情報沒有錯的話,再過不久拍攝應該也要開始了。一般而言,這時期老早就應該開始安排雙方見面而且已完成到某階段才對。到現在才來拜託這件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
「那、那個,該不會是代替突然被撤換掉的某人吧……」
「你在說佐內的工作嗎?只要那個人不是什麼大人物或笨蛋的話,誰會做那種愚蠢的舉動啊!」
瑛介的口吻彷彿在對自己含沙射影一般。樹人再度陷入無言狀態,而他只是露出淺淺微笑說道。
「應該怎麼說,佐內對你可是有這般程度的堅持呢。」
「……我不知道啦。為何要做到那樣……」
「我也不知道,不要問我。」
只留下隨意往一方丟去的話語,瑛介將叼在口中的香菸點燃。他的反應與預想中的差了十萬八千里,讓樹人內心留下一堆問號。若是平常的瑛介,對於新插入的工作總是趣味十足,讓彷徨中的樹人打起精神,最後在樹人背後助他一臂之力,往最樂觀的一方前進。也曾想過假如瑛介最後的答案若是「接下這份工作吧」,自己就相信他而再多加把勁嘗試一下。
(但結果竟是如此,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果然由認識的人掌鏡的話,就有很多要考慮的地方吧?但總覺得現在這個氣氛不適合詢問相關話題,樹人心情也越發沉重。
(對佐內先生本人印象雖不錯,可是……)
連沙發也被照片與書籍佔據,兩人費了些工夫在地板上整理出些許空間面對面坐著。瑛介右手肘搭在單腳立起的膝蓋上,深深吸口菸後似乎不甚美味的吐出。樹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抱著膝蓋將身體蜷成一團。一想到這是得來不易的兩人時間,心情不由得更加煩躁。
「……佐內那傢伙,那天在店裡相遇時,與他在一起的那群人應該就是『WATER PLANTS』的團員們吧?」
瑛介終於將剩餘的半根香菸捻熄在菸灰缸裡,寂寥地開口。前些日子在中華餐館的甜蜜時光被喚醒,樹人萬般懷念似地點頭。
「我還在想那傢伙為何隨便糾纏樹人。那天真的是巧遇而已嗎?真令人懷疑,」
「『WATER PLANTS』我記得他們不是活動終止嗎?」
「所以是復出計畫吧!他們有好幾張歌曲銷售連破百萬,是很有人氣的樂團。佐內和他們交情匪淺,所以復出PV的拍攝工作他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難道你都沒注意到那群樂團成員嗎?」
「我對他們又沒興趣,還以為他們只是一般的大哥哥們……」
如此回答後又回想起平間曾說過「音樂人不錯。」那時覺得根本毫無關係,所以未多加留意。
而且……樹人帶有埋怨的眼神悄悄飄向瑛介。
心中雖掛念著什麼,因這份得來不易的戀情,半夜衝出家門的自己,瑛介卻「好想念你」這一句話也沒對自己說出口。或許是因為工作太累了吧,看到他出來開門時滿臉疲憊的樣子,有那麼一分後悔來到這裡。
「你幹麼都不說話。」
手指間夾著第二根香菸,瑛介冷眼看往這裡。
「篠山打電話來哭訴,說你逃亡了。」
「因為從沒想過會有PV的工作……」
「想挑剔工作,你還早呢!」
「這麼說,荒木先生的意思是叫我答應囉。因為佐內先生是你的朋友?」
怒火驟升,沒多想就頂嘴回去,瑛介顰著眉似乎不太愉快。當然樹人也不是講真的,只是今晚的他與平常差太多了。談到工作話題總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但為何現在話匣子卻怎麼也打不開。
樹人不發一語緊盯著玠介,他以熟練的動作將香菸點燃,似嫌麻煩的嘆息與煙霧一同呼出。
「樹人,你知道光出一張CD,唱片公司就得花多少宣傳費用嗎?」
「不知道。」
「若是公司的主力明星約五千萬,『WATER PLANTS』這種被認為會大紅大紫的團體至少會再加碼一倍。總而言之,你的一句『不想做』就有可能造成一憶元的浪費。以藤代樹人為中心所構成的企劃案全部化為烏友。佐內他可不是揮金如土的人,不管PV預算是否有到一億元,他絕對是下了相近金額的賭注而來拜託的吧?」
「……有那麼但是PV就是為了販賣CD而出現的東西不是嗎?那為何責任不是樂團成員或公司承擔,而是由我或佐內先生背負責任?」
「因為流動金額龐大。」
「那根本是胡說八道!」
對於難以想像的內容啞口無言的樹人,瑛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雖不知道瑛介究竟有何想法,但從他緩慢語調裡可充分得知他再三選擇用字詞彙。為防止自己多說一些不必要的話,瑛介繼續從容抽著菸。放置在地板上的菸灰缸裡塞滿半根猶存的菸蒂。
「要答應或拒絕工作那是樹人的自由。你自己決定就好。」
「咦?」
「我雖這麼說,但佐內他可不是會輕易放棄的。所以趁這機會好讓我看看他究竟會發揮什麼本領,會如何緊迫不捨地把樹人說服。不管如何,我言盡於此沒辦法再多說什麼。」
「哪有這樣的……」
就到此為止,這簡直就像在說第三者的事嘛。樹人不由得想再開口抱怨時,卻被瑛介接下來的話給打斷。
「就像我先前說過的,佐內他能拍出好照片,那是無庸置疑的。與他一起合作卻得到一個負面結果的話,那就代表樹人你自己沒有足夠能力。」
「荒木先生……」
「所以你好好想一想吧!」
「……」
即使談話以瑛介的冷言冷語終止,但不可思議的是樹人卻不覺得有一絲反感。不僅如此,對於演出PV一事一直保持否定態度,在聽完這段話的那一瞬間,心情產生細微變化。打從出生以來便不服輸的血液在竄動著,想要磨練出「足夠能力」的欲望在胸口強烈沸騰翻湧。
「荒木先生,我……」
「你接下來要說的話去跟篠山說。聽到了沒,好好想想。」
說完這句話,瑛介伸了一個大懶腰,彷彿在表明我的責任已盡。樹人雖覺得今晚的他有點難相處,但應該還是因為他累壞了吧,而稍感放心。瑛介他不是會在嘴巴上順從別人的人,因此只能從細微表情及態度窺知一二,即使升格為戀人的現在也未曾改變過。
(好好……想想嗎?)
樹人再次振奮精神,眼神突然被一地散亂中的一張照片所吸引。那是張非常接近私人生活的照片,上面有紀里卻晃吏的笑容。
「這個人……是紀里谷先生對吧?」
「是啊!」
晃吏現站在日本模特兒界的最高位置。最近這幾年明顯將版圖擴及海外,他成為米蘭設計師的御用模特兒,對方甚至推出以紀里谷為名的一系列商品。雖被稱為與笑容不適合的冷酷美男子,身為老友的瑛介是唯一一位能將他的笑容美麗呈現的攝影師,瑛介也因此躍身為人氣攝影師的行列之一。
所以才想用實力讓那些說我靠關係的人安靜。
樹人有所感地想起瑛介當時如此說道時的表情。有時雖會有兩人莫非是戀人的疑問,但說實在的,還有誰能拍下晃吏這麼輕鬆的表情呢?
「該不會是在這個房間拍的吧?」
「嗯,前陣子他來商量事情,順便逗留了一會兒!」
「嗯哼……」
瑛介未察樹人複雜的心情,毫不遲疑承認此事實。明明和我見面的時間都抽不出來了,對於晃吏的嫉妒心在胸口角落微微刺痛著。但這股醋勁卻不願被識破。樹人故意以明朗語調探問道:「商量事情指的是之前說過要到海外取景的事嗎?那不是年底才要去?」
「因為晃吏行程的關係,所以稍微提早了。在希臘的島上待上十天,但好像可以比預定計畫早些回來。」
「十天……」
一顆心直直墜落谷底,樹人黯淡的眼神從照片移開。與瑛介的關係若將相機從中抽出便無法成立,因此樹人也尚未摸透究竟撒嬌至何種程度是被允許的。但真的希望每分不安定的心情都能被瑛介擁抱。沾染香菸苦味的手指在唇間描繪,希望我愛你的一聲能在耳畔細語。接著,若能對自己說:「好好地給我工作。」那麼任何困難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但樹人知道,瑛介他是個不會取悅孩童的男人。更何況對方若是自己所期待的對象,那他更是隨時隨地都嚴謹待人。
他的作風是樹人憧憬的對象,也期望自己能成為符合他要求的存在。
身為戀人的自己與身為模特兒的自己。
雙方互相內鬥的情感,讓樹人已招架不住走投無路。
「樹人……」
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發生什麼事了嗎?抬頭一望。若不準備回家的話,似乎會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但不想帶著無肋心情與瑛介告別。
或許這個想法已逹陣成功,瑛介立刻從極短距離內凝視這裡。樹人不發一言語與他對望後,他右手撐地,上半身向前傾,臉更加靠近。
「拍攝結束稍微做個總結後就比較有時間了,你能等到那時候嗎?」
「咦……」
「你現在一副很急迫飢渴的表情。看起來很誘人呢!」
最後一句話若有似無地傳到耳邊時,一道吻輕輕壓了上來。即使如此,瑛介還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樹人身體。或許他明白一旦接觸的話就沒辦法讓自己回家。樹人抱著相同心情,醉心於接吻的觸感,但也花了一番工夫才抑制住想要緊緊擁抱的衝動。
舌頭未帶一絲戲弄的味道,瑛介的吻立即撤走。樹人緩緩地睜開眼睛,心中有些擔心,「急迫飢渴的表情」指的究竟是什麼?
「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不顧面露複雜神情的樹人,瑛介立即起身。似乎想將這一片趨近甘甜的空氣強制驅離。樹人小心地嘆了口氣,暗地在舌尖品嚐短暫一吻的餘味。
在那兩天後──
樹人接到篠山的電話而再度前往「DOX」。是否要演出PV一事還難以下定決心,但佐內好像無論如何都有話想說。實際上這是「WATER PLANTS 」睽違兩年的新歌,若要拍攝PV的話,一心期望能演出其中的人可說是要多少有多少,但他到底是看上自己哪一點呢?樹人對於這點始終無法理解,於是決定再見他一面以釐清問題。
樹人一踏入電梯後卻有些自我嫌惡。自己並不是在裝模作樣,事實上只是因為沒有自信而猶豫不決,但旁人恐怕不這麼認為吧?而且只要一被認出自己是出現在「JET」那個大型廣告的人,樹人更毫無反駁餘地。
(所以我才說那是我,但卻不是真正的我……)
在樹人獨自一人愁眉不展時,電梯已上達至業務部所在的七樓。開啟的電梯門的另一側是似乎已等待很久的篠山和佐內,兩人站在那裡談話著。
「樹人肯過來一趟真是太好了。」
「對不起,來晚了。輔導課時間稍微拖長了。」
「壓箱寶今天也穿制服來啊,不錯呢,普通就好!」
佐內露出和藹親切的笑容,俏皮的眼神看著樹人。他轉向篠山說道:「那就這樣,跟你借一下樹人。」接著拍拍樹人肩膀。
「要不要去吃點東西啊,壓箱寶?」
「但是、但是……」
「沒問題的,我和荒木不一樣。不會趁機把你拐進攝影棚,我才不會做那些粗魯的事呢,放心吧!」
「什麼……」
「很多事情我都從篠山那聽說了,一些內幕消息。」
如此說道的佐內,瞬間露出全然不同的笑容。啞口無言的樹人直盯著那判若他人的側顏,讓人覺得他是個相當不好惹,且不得粗心大意的對象。
佐內二話不說直接選擇一家距離「DOX」不到五分鐘路程的家庭餐廳。被引領至一個四人坐的寬敞座席。面對面坐下後,樹人不知為何忽然感到好笑。佐內今天的打扮仍是那件儼然成為他註冊商標的皮夾克,恍若從時尚服裝雜誌走出來的高尚服裝,與休閒風取向的家庭餐廳顯得隔隔不入,但他興高采烈看著服務生遞來的菜單時的臉又如同小學生一般。
「我最喜歡家庭餐廳了。」
一口氣將菜點完,佐內絲毫不在意地坦白招出。
「與荒木一起來的話會更有趣喔!那傢伙對這種明亮的地方很不擅長,或許根本待不住吧,只會不停吞雲吐霧,那個樣子很好笑喔。」
「對了,我還沒有和他一起來過家庭餐廳呢!」
「叫他帶你來就好了,若是壓箱寶的任信要求,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雖然很希望他不要再這樣叫自己,但佐內似乎很喜歡這叫法,不斷重複說著「壓箱寶」。對這實在無法招架,向他抱怨後卻被反問:「那你希望我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都無所謂,只不過荒木先生他從沒覺得我是壓箱寶。對他來說我應該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咦,你怎麼會那麼想呢?『JET』可是業界一大聳動話題,但你的相關資料卻怎麼找也找不到。所以他絕對是小心翼翼地把你捧在手掌心上。」
「但找他商量次工作的事,他卻沒說什麼」
「你找他商量過啦?看來你至少有稍微考慮過,真開心呢。」
對話因為服務生送來刀叉一度中斷。像是等不及只剩兩人的時刻,樹人一鼓作氣開始說道:
「正確的說法是,他叫我自己好好想一想。還說佐內先生能拍出很棒的照片,絕對不會是我的損失。不過……他的說法很冷淡。」
「嗯……」
佐內聽了樹人的話後,眼神有著微妙的變化。但樹人的腦袋滿是自己的問題,哪有其他閒情去觀察別人的樣子。
「佐內先生您也是因為『JET』才會注意到我的吧?」
「嗯?是沒錯。」
「讓您覺得失望我感到很抱歉,但『JET』裡的我是荒木先生所挖掘出來的,所以和平常的我截然不同。說真的我對其他工作一點自信也沒有。即使如此我也想以自己的方式好好加油,但佐內先生您委託的工作我實在承擔不起。荒木先生的態度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既不贊成也不反對」
「啊--樹人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不滿啊!」
「不滿?也不是這麼說。」
「你只是希望荒木因你吃醋而已吧?」
「……」
毫不客氣的話語正中紅心,樹人下意識抿緊雙唇。雖感到不甘心,但佐內所說的絲毫不差。在前些日子,也被瑛介問到自己難道沒有讓其他攝影師掌鏡的打算。若要說真話,的確是有近似於此的心情。但卻佐內一眼就看穿,樹人突然對自己如此孩子氣感到羞愧。
「讓您久等了。」
剛才點的菜餚送上,打破尷尬的沉默氣氛。樹人只點了義式濃縮咖啡,佐內則點了沙拉甜點等一應俱全。要說起來他體格雖纖瘦,但旺盛的食慾還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那傢伙脾氣可彆扭的很。」
「咦?」
「我是說荒木。就算他吃醋也不會表現出來。就只有一兩張照片也好,樹人這邊沒有進步的話,那就只能依照原狀,永遠只有單方面的意見而已。」
「您還真是了解呢!」
「那是因為我和他是師出同門。我和荒木在攝影老師底下幾乎是同一時期的助手,而我先自己門戶。所以認識他前前後後加起來也有七、八年吧!」
佐內以驚人速度解決一道道的菜餚,趣味十足地開始訴說著自己與瑛介熟識的經過。例如雙方皆將對方視為對手般的存在,大小事情都要一較高下。兩人圍繞自同樣的主題、意見交戰的夜晚。佐內與老師吵架而奔出師門,也只有瑛介有斷絕關係繼續鼓勵他。聽著這些話題,忽然擔心起佐內該不會察覺自己與瑛介是戀人的關係,但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詢問。
「所以說啊……」
沒過多久就進攻到飯後咖啡的佐內爽朗說道:
「正如你認為你是荒木所發掘的一樣,他應該也對是自己將樹人琢磨成玉一事感到驕傲。啊,每個攝影師都會這麼想吧!就是他了,與被拍攝者邂逅的瞬間是任誰都有的經驗。」
「是這樣子……嗎?」
回憶前些日子的那個夜晚,瑛介變換著若有似無的吻,像是抓不到某處要領。一回想起那時的他,佐內的話就不是那麼容易信服了。即使如此,胸口微微萌芽的希望卻讓樹人露出美麗的微笑。不僅是戀人的身分,也不想將身為模特兒的自己讓給別人。若瑛介真的如此認為的話,那是多麼令人驕傲的事啊!
「真不錯呢!」
「咦?」
佐內的聲音將樹人拉回現實世界。他修長的食指直指眼前,對著不知狀況而顯得狼狽的樹人露出一個無害的微笑。
「不錯……指的是什麼事啊?」
「剛剛樹人笑了吧,那個表情就能派上用場。」
「……」
「這麼說雖有點不太好意思,但社會大眾應該沒辦法想像你笑起來的模樹。因為『JET』裡的樹人,眼睛像是一把徹底磨利的刀一樣。」
「佐內先生……」
「所有的資料我都交給篠山先生了。因為沒剩多少時間,所希望你下週可以給我一個答覆。分鏡劇本和新歌母帶,還有一些過去我經手的作品,希望你看完那些作品,慎重考慮後再給我答案。這不是什麼社交辭令,我真的認為這是份很適合你的工作。與平凡的樹人談過後,我更如此深信。期待你的好消息。」
每句話都具有十足的說服力,深深刻入樹人心坎。之前還不分青紅皂白一古腦兒認為自己沒辦法勝任,其實不需瑛介提醒,認真考慮後再給予回應,絕對是做人基本的禮貌。樹人認真點頭表示答應,但又覺得哪裡不夠似的補上一句「我知道了」。毫不躲避直視著佐內的眼睛,這個人到底想從我身上求得什麼?彷彿是要回應心中的暗自問答,佐內再度開口。
「樹人,我的使命是……」
「嗯……」
「第一、讓他們的新歌踏上百萬暢銷的境地。因為這是PV,所以理所當然。整個歌曲非常棒,之後就端看要如何賦予它形象。為此第二個使命的重要性也隨之增加。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第二個使命」
「那就是……」
佐內的眼裡忽然閃過一道銳利光芒。這次樹人可就沒錯過那瞬間。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樹人,自信滿滿留下最後一句話。
「把『JET』的藤代樹人徹底消滅。」
「WATERPOANTS」的新歌對於跟隨他們直至今日的歌迷來說,具有積極的鼓舞意義──它是訴說背叛後再度重生的故事。
他們的歌因有被評判為富文學性的歌詞及主唱西崎征人悲愴的歌聲,而深獲眾人支持,不過這次的旋律是無法言諭的傑出。曲調結構被雜,卻容易朗朗上口,迴蕩耳際的音符讓人莫名心痛卻又懷念。樹人在房間偷偷聽著,不知不覺竟也感動茖激,於是急忙將面紙盒拿到身旁。
「好像能理解為何他們擁有這麼多熟男熟女的歌迷了。」
把鼻涕眼淚擦乾淨,略有所感地獨自嘆道。樂團是五人編制,平均年齡二十八歲,負責詞曲創作的西崎僅只二十六歲。但根據樹人獲得的消息指出,他們的歌迷年齡從十多歲一直到五十多歲,就連平常不太買CD的中年男子也讚譽有加。某些著名純文學家也在自己的散文集內提起喜歡聽他們的專輯,使得他們的身價大幅上揚,連帶使得西崎寫的每首詞也備受矚目。
「但他們卻宣布停止活動。」
正當人氣到達顛峰,他們卻突然宣有暫停活動,理由是「樂團需要再充電」。在那之後的兩年間,團員們各自專注在個人活動上。西崎時而演出CM或連續劇,時而創作電影配樂,不過這方面樹人記憶相當模糊。總而言之,比起以個人身分出現,他們以團體活動的型態更能發揮魅力。證據即在他們停止活動的兩年間,專輯銷售量幾乎未曾衰退,並經常保持在五十名以內。這是一齣依據這些背景,讓眾人熱烈期盼的復出劇。「再生」如此意義深遠的新歌主題,也道出他們雄厚的幹勁。
「但是」
對他們越了解,「但是」出現的次數也就越多。
「難道真的想讓我演出嗎?」
裝在紙袋內分鏡劇本的影本上,有佐內為了讓外行的樹人容易想像而添筆的注意事項。連這些小細節也注意到了,他打從內心感謝不已。
但問題出在內容。誠如佐內最初的說明,PV內容是由短片組合而成。根據同樣裝在紙袋內的企劃書,主角預定由西崎擔任,其他成員只採倒敘法穿插著演奏畫面出現,剩下的一名出場人物則用「少年」代稱。而「少年」底下有手寫文字標明著藤代樹人。
「敗給他了。」
將心思投入到這地步,感覺已不容許自己再走回頭路了。樹人抱著困惑的心情將企劃書瀏覽一遍,默讀上面說明的概要。
這是大約七分鐘時間所構成的故事,並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感覺是將場景與場景間的意象謹慎連繫在一起。陷入挫折與閉塞感中的主角,飽受自己純潔無瑕的過去所折磨,最終在那段像無頭蒼蠅般亂竄的時間裡,積極面對原本的自己。接著在他由衷肯定現在自我的瞬間,從過去通往未來的門扉開啟,邁向一個全新再生的自己。「少年」則像徵主角的過去,代表的是徹底純白無瑕的存在。
雖說飽受折磨,但也不是嚴厲的將主角逼至窮途末路。反倒在整個故事裡,「少年」都保持著純真的微笑,藉由那笑容,把失去之物的重要性呈現在主角面前。而且最高潮的那幕場景,是面對已接受過去的主角必須露出恰如天使般的微笑。若要清楚講明的話,是個與「JET」的概念完全相反的角色。
「但還是一點自信也沒有……」
無論佐內是多麼優秀的攝影師,樹人的選擇只有一個。越是被期待,一旦失敗的感覺越是可怕,究竟要如何演出才能貼近劇中人物,樹人仍無法掌握。
唯一讓樹人感到寬心的是一句台詞也沒有。就所看到的分鏡劇本內,「少年」說話的場面一次也沒出現過。在前奏或間奏等沒有歌聲的段落,似乎有加入西崎的台詞,光憑這點便打從心底感到欣慰。只有最後一個場景裡,分鏡劇本旁寫著「……(低語)」,這大概是裝裝樣子而已,所以應該也沒問題。
「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聽著新歌,將資料一次又一次地反覆閱讀,樹人的不安益發擴張。自己究竟能否將這角色好好表現呢?樹人雖想立即抱著劇本趕往瑛介的事務所,但那根本無法解決任何問題,這在幾天前已充分了解。
『好好想一想。』
從那之後,樹人便將這句話在嘴邊反覆沉吟,瑛介的聲音至今猶在耳。雖然還是將和佐內見過面的事情以簡訊告知,但或許他太忙了,所以至今仍尚未收到回覆。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篠山先生也曾說過「希望你務必接受」這種話。「WATER PLANTS」的PV因為備受矚目,樹人倘若能藉機再提高大眾認知度的話,「JET」這道關卡肯定能突破,就連瑛介應該也是如此期待。
但萬一失敗,所造成的影響也是無法估計的。
「如不好好想想的話,好好地……」
像是咒文般反覆唸著,樹人為將混亂思緒釐清而拿下耳機。這工作的確困難,假使成功,自己也能獲得更多自信。若能有所成長,瑛介會替自己感到開心才是最重要的。之後就能與他一起完成更多更好的工作。
嗡──
好一陣子沒響起的手機,來電顯示在充電器上一閃一閃地亮著。雖已轉為靜音狀態,但從綠色閃燈也可得知這是瑛介的來電。樹人急忙接起電話,立刻傳來早已聽慣的瑛介講話粗魯的聲音。
「你啊,若在旁邊的話就趕快接起來啊!從剛才我就打了好幾百通電話了耶!」
「真的嗎?對不起,剛才帶著耳機聽MD,是『WATER PLANTS』的新歌。」
「……是這樣啊。」
是自己多心嗎?他的答覆好像頓了一拍。但沒有多餘時間讓樹人擔心,瑛介一如往常的繼續說道:
「去希臘的日期定下來了,下星期二出發。雖然有點突然,不過明天是星期六,你有空嗎?」
「嗯,有。」
「那就好。下午四點到澀谷的『3-GO』來,是面對明治通的路旁店面。我在那邊的二樓開會,結束後一起去吃個飯吧!」
「我知道了。」如此答道後,對方冷淡地直接掛上電話。瑛介和晃吏合作產生的效果極為驚人,「3-GO」男性服飾的業績扶搖直上。聽說這次希臘行的目的便是為了拍攝明年春夏要用的海報。
此時,樹人對著已結束通話的手機憤恨不平。
當自己正因模特這身分得做出重大抉擇時,瑛介卻拍著他人身影,一想到這,心裡果然還是有幾分疙瘩──況且對方還是晃吏。平常已竭盡所能不去想這件事,但在此時此刻,時機未免太差了吧。而且只交代一下事情便立刻掛斷,再怎麼冷漠也要有個程度吧。
「我、我是這麼煩惱……」
雖了解他很忙,但稍微關心自己一下會怎樣嗎?
樹人想也想不透,直盯著已被掛斷的手機。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年輕年在「3-GO」店內來來往往。樹人也曾多次與平間結伴來買東西,但每次光顧都會覺得來店人數又增加了。「3-GO」的設計多採中性路線,情侶皆能樂在其中,這也是它為人喜愛的原因之一吧。
(回想起來,荒木先生也穿過這裡的寬版窄腰外套。)
瑛介自從接下廣告拍攝工作後,身穿「3-GO」衣服的機率確實增加。整體感覺雖然精練,但始終留有街頭風味的設計與野性的他的確非常相配。一想到他與穿著高價義大利名牌的佐內同期,不得不對兩人的明顯差異深切感嘆。
兩人身材不相上下,不過瑛介似乎對服裝打扮毫不講究,就算穿的衣服都是「3-GO」,也絕對都是設計師送給他的。
(真可惜,明明還有人特地犠牲休假來買這個名牌說。)
樹人看著架上陳列的針織衫,莫名嘆了一口氣。
「請問……你是『JET』CM裡的那一位嗎?」
「咦?」
回過神來,有位年紀相仿的男生站在自己旁邊。不光是他自己,旁人躲躲閃閃注意著這裡的視線,稍遠處還有不知在討論什麼的人群,讓樹人周圍半徑數公尺內的空氣在不知不覺間洋溢著興奮的熱度。
「你今天休假嗎?啊,我覺得『JET』的CM超酷呢!」
「謝、謝謝。」
都到這種地步也無法佯裝不知情,樹人靦腆地道謝。無論是前陣子也好,或像今天這樣也罷,總覺得最近發生像今天這種情況的機率突然大增。就連最初不太服氣的平間,現在似乎也放棄了。「嗯,你好像還帶著香氣呢!」這雖是男生的想法,但倒映在鏡子的臉又不是突然變成美少年,因此樹人完全無法理解男生所說的意思。
「請好好加油。」樹人對這句話感到不好意思,再次低頭道謝時,後腦勺猛然被人戳了一下。
「樹人可真受歡迎呢!」
「佐、佐內先生?為什麼您在這裡?」
樹人嚇了一跳回頭看,佐內正一臉惡作劇的模樣看著自己。因被看到奇怪場面而覺得尷尬時,「你在等荒木吧?」立刻又被追問。
「對啊……不過您怎麼知道?」
「我也是來找他。問了他的行程,聽說他在樓上辦公室開會,但沒想到樹人也來了。新歌你聽過了嗎?」
「嗯,很捧的曲子。我對『WATER PLANTS』雖沒什麼興趣,但這次絕對會去買他們的CD。」
「……我期待的可不是這些反應。」
就像底牌被揭露似的,佐內的笑容帶著幾分無奈。啊,對了,樹人慌張地說道。
「對不起,那個……工作的事情我還在認真的考慮當中。」
「嗯,其實我就是為了再確認而來的。」
「再確認?」
「對啊,前陣子和你說話時想到的。假如有荒木的推薦,樹人應該就能放心接下這份工作吧,所以今天是想藉我和荒木長年的友誼拜託他給予支持。不過這種事在電話說會讓人感受不誠意的。」
「佐內先生……」
樹人內心被淡淡的感動所包圍,直盯著佐內瞧。為區區一位新人如此熱心奔忙至這種地步,他真的很愛自己的工作呢。對佐內處處替自己著想一事感激萬分,眼裡時充滿笑意。
「喔──」
看到樹人微笑的佐內,不知為何竟有那麼一瞬看傻了眼。或許對那樣的自己也嚇了跳,他俐落地眨了眨眼,急忙恢復可親的表情。但完全沒想要隱藏這不舒服的感覺,令看著整個過程的樹人呆然若失。佐內原來給人像海洋般平靜的印象已然消折,慌張避開樹人的眼神,讓人覺得他好像為了什麼事而煩惱不已。
「請問怎麼了嗎?」
「咦?沒,嗯──」
樹人有點擔心,試著詢問後卻得到一個模糊不清的答案。佐內終於放棄,「唉」的嘆了口氣,突然彎下腰用非常近的距離直盯著樹人的臉。未曾被人以如此近的距離注視,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樹人臉頰瞬間發紅。佐內太過出其不意的舉動,令他想移開視也沒辦法。
「樹人。」
「什、什麼事?」
「我啊,現在有個非常大的疑問。」
佐內如此說著,那雙細長的眼睛彷彿要將樹人全身的祕密都挖掘出來一樣。樹人基於本能擺出防守姿勢,但佐內出乎意料地又展開笑容。溫柔的聲音像羽毛般落在因緊張而僵硬不已的樹人臉頰上,口氣宛如發現稀世珍寶般興奮高昂。
「為什麼荒木他不拍你的笑容呢?」
「嗯?」
「啊,當然我也知道是為了符合『JET』的形象。但你可是他的壓箱寶,除了『JET』以外,要拍樹人的機會可是數也數不清。暫且先不管會不會變成工作的一部分,要是我的話」
「要是你的話會怎樣?」
話才說到一半,突然被人插入,佐內反射性地挺身後轉。樹人的視線隨著他一起望去,發現站在那裡的是瑛介後身體也僵直了。
他站在那裡看多久了?雖然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但不知為何就是沒有辦法正視瑛介。是因為宣言要「把『JET』的藤代樹人徹底消滅」的佐內在自己咫尺處的關係嗎?
「嗨,會議結束了嗎?你還是一樣搶手呢!」
「你不也是。怎麼還有閒情逸致在別人店裡東晃西晃?」
「有什麼關係,『3-GO』的衣服我很喜歡啊!」
全身上下無一不是義大利名牌裝扮的人說出這種話,未免太做作了。但佐內仍裝模作樣的大膽環視店內一眼,最後視線停留在收銀台旁,上面貼有晃吏的海報。
「你的嗜好依然不錯。那個也是你策劃的話?」
「是啊。」
「真不錯。拍下不適合笑的晃吏的笑容,卻把壓箱寶的笑容囚禁在底片中不肯公開。但無論哪一種方法,都能充分引起他人的興趣。而且這些手段也不會讓人覺得狡猾,真是厲害。荒木,為什麼你不拍樹人的笑容呢?」
佐內發出與剛才相同的疑問,樹人胸口立即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在瑛介相機前露出笑容也僅有那麼一次而已,但並不是工作的時候。接受樹人告白的瑛介曾說「那表情不想給任何人看」,並將樹人緊緊擁抱。那對長久以來一直覺得自己是單相思的樹人而言,是宛若天翻地覆般重要的事。
難以相信竟然還有如此原委,佐內應該連作夢都沒想過吧。對於瑛介的不回應感到疑惑,佐內皺了皺眉頭。可能從瑛介的沉默中察覺到什麼,他立刻變回平日的口吻說道:
「你心情似乎不太好,難不成是因為我和壓箱寶的交情好而在吃醋?」
「佐、佐內先生,別說那些奇怪的話……」
「不過現在到底誰在嫉妒誰,還真是個微妙的問題呢。」
「樹人,不用把他說的每句話都當真。」
瑛介略顯煩躁的一句話讓佐內竊笑出聲,討人喜歡的笑容似乎讓緊繃氣氛和緩了些。但不巧的是瑛介覺得他沒有時間跟老友說廢話,犀利的眼光瞪著對方,口氣有些粗暴地說道:
「佐內,你來這裡的理由每個人都知道,是為了樹人的事吧?」
「啊,真敏銳。那是因為樹人一直沒有給我一個好消息。雛鳥都會將第一眼看到的東西當成媽媽,所以這部分希望荒木你能幫忙。」
「我已經跟樹人說過我的看法。剩下的就是你和樹人的問題了。」
「但是突然叫雛鳥飛牠就會飛,這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要打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這傢伙至少已長出小小雞冠了。」
「喂,打斷你們談話雖然不好意思,但請不要擅自把我譬喻成雛鳥好嗎?」
樹人的怒意達到沸點,開口抗議後兩人同回過頭來。他們兩人聲音幾乎重疊在一起肯定地說:「明明就是雛鳥。」而且還造成環繞音響般的效果。
「敗給你了,不愧是前安藤組成員。」
對於兩在奇怪地方有相同看法,佐內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發出爽朗的笑聲,富饒趣味地看著瑛介與嘟嘴的樹人。
「我們好像變成怪人了呢。廢話不多說,荒木,還是讓我拍你的壓箱寶吧。」
「佐、佐內先生。」
「樹人,我說過了,我的使命就是把『JET』的你徹底消滅。因為這樣,所以若荒木你不拍樹人的笑容,那就由我來拍,可以吧?」
「那你試試。」
瑛介回答的聲調比往常為低沉。樹人「咦」的一聲抬頭看著瑛介,然而他卻看也不看樹人一眼,只用犀利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佐內。
「『WATER PLANTS』的新歌在業界的預測評價逐漸看漲。藉著這首曲子,你能將樹人魅力展現至何種程度,就讓我見識見識。」
「你是指我做不到嗎?」
「至少樹人與一般模特兒比起來棘手多了。你無法預測他會露出怎樣的表情,稍微一疏忽大意,反而會造成反效果。在不斷迴轉的攝影機中,說不定只能擺出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所以拍攝現場的緊張氣氛比平常高出好幾萬倍。就這點來說,你缺乏長久的集中力。」
「才沒那回事,你只要好好注意我就好了。我會挖掘出讓你後悔不已的絕佳表情,而且其實我們的感情很不錯,對不對,樹人?」
「咦……」
突然被點名,樹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腦袋光是想著這些事情,卻什麼也說不出口,視線只好不斷在瑛介和佐內臉上徘徊。從剛才開始,這兩人便擅自討論著,最重要的是樹人自己的感受如何,他們完全沒有考慮到。佐內會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瑛介好歹是戀人,可是他說話的語氣卻宛如在作商品說明一樣,讓樹人備受打擊。
「荒木先生,明明前陣子你才說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
「樹人……」
「搞什麼,我不知道啦!為什麼忽略我的心情,還忽然叫佐內先生試試看。我、我可是非常認真地在考慮這次的工作耶。當我找人商量時,裝出一副與我無關的人不就是你嗎?」
「……」
「那時真是冷淡到不行。然而現在卻因為佐內先生的挑撥,就把我的事情當作物品在處理。對你而言,我、我到底是算什麼?」
「你、你在說什麼傻話啊?我何時……」
「嗯,沒錯。那說法的確像是把樹人當成自己的財產一樣。」
佐內不但沒有意識到現場的緊張氣氛,還在一旁火上加油。瑛介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才驚覺大事不妙,狀似誇張地把頭縮回去說道:
「我……我還是回家好了。在店裡吵架會給人家添麻煩,今天要說的事情就先暫時撤回。」
「佐內先生……」
「樹人,讓你感到不愉快真的很抱歉。我想荒木也不是故意的,若可以的話兩個人換個地方好好談談比較好。PV的事情改天再說吧。」
佐內的微笑像是要安慰樹人,右手微微上舉打個招呼準備離開。樹人見到如此場面,急忙追上抓住正要離開的佐內的手腕,速度之快連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也一起回去。」
「咦?」
「就算現在和荒木先生談,最後一定只會吵架而已,我暫時也沒辦法冷靜下來。關於PV的工作,我早就打算自己認真考慮做出結論,現在荒木先生若再說些什麼,我反而會變得三心二意。」
瑛介對於樹人說的話似乎有點驚訝──睜大眼睛看著樹人緊抓佐內手腕的表情,訴說著他的不敢置信。即使言盡於此,他也不是那種出面阻止的男人,這點樹人很了解,因此不帶有任何期待背向他。佐內雖瞬間露出困惑神色,但顧及周遭眼神,仍溫柔地將樹人帶離店家。
「不和好的話不要緊嗎?」
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之外,佐內擔心地詢問樹人。與瑛介相互對峙時雖表現得悠然自得,卻帶有一股讓人不得輕忽的氣勢;然而一旦恢復到兩人獨時,就會變回平常溫柔的他。佐內目光不時落在被樹人抓住的手腕,發出不知苦笑抑或抑嘆息的一聲,而後配合樹人的步伐慢慢走著。
「我嚇一跳呢,原以為你是個溫順的孩子。但樹人你真的很不服輸耶。你擁有的高度自尊心,根本是荒木喜歡的類型。」
「真抱歉,讓您看到丟臉的場面。」
「我是沒關係,反而因此更想拍樹人了。雖然你因荒木把你當成物品對待而生氣,但可不能被荒木那麼一說便放棄喔!說真的,我還挺佩服你的,竟能讓那位超愛面子的男人說出那種話。」
「嗯……」
「我所知道的荒木,無論模特兒多麼融入氣氛,他自己都不會沉浸其中。雖然是最近才開始拍攝以人為對象的照片,可是從以前他便按照自己的步調走,沒想到這次卻因為我的挑釁而輕易觸怒他。那傢伙只要遇到你的事情就完全變了樣,從今天這件事情便可以明白。」
「……」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焦躁的樹人內心早已後悔得有如針扎般發痛。不過儘管疼痛不已,他仍將佐內的話靜靜刻畫在心底。對瑛介朲說,自己的存在是特別。在許多值得信賴並令人高興的言詞裡,樹人只低頭盯著腳下的柏油路輕聲感謝:佐內先生,謝謝。
在這時大動肝火還真是不巧。瑛介大後天就要出發至希臘,十天後才會回來。雖想在出發前與他合好,但又不真的大吵一架,樹人還真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才好。
「喂,樹人。」
可能是想讓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的樹人打起精神,佐內特意用爽朗的聲音叫他。
「那個……剛才我說過『你根本是荒木喜歡的類型』,對吧?」
「嗯,有……」
「既然如此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能記得。」
「咦?」
「我和荒木喜歡的類型是一樣的喔!」
「……」
佐內以半似玩笑、半似認真的語調笑著說道。
樹人急忙放開他的手腕。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已紅透的臉,非低著頭走路不可。
瑛介出發前往希臘當天,樹人透過篠山正式告知答應接下PV的工作。
隔天立即在佐內事務所與「WATER PLANTS」的成員見面,並會到拍攝作業的詳細行程表。正如瑛介所說,佐內等待樹人回覆真的等截止期限的最後一刻,因此團員們的態度表現冷漠,但也只能靠今後努力工作來彌補彼此間的隔閡了。
「願望終於實現了,真開心。樹人,今後就拜託你囉!」
因為之後還有雜誌採訪,「WATER PLANTS」的成員們各自離去,最後只剩佐內和樹人兩人。平常好像還有助理與打工的人出入,不過因為今天是重要日子,所以把他們都走了。佐內用俏皮的吻解釋。
「拿去,樹人。」
「佐內先生,我還未成年喔。」
接下遞來的罐裝啤酒,樹人給予制式的應答。佐內的笑聲表達出他愉快的心情,「乾杯」的喊了一聲,輕輕互撞瓶子。
儘管過程迂迴曲折,今後也只能奮力往目標邁進。
或許兩人懷有同樣心情,在乾杯後陷入短暫沉默。靠在柔軟的沙發上,細細品味冰啤酒,這幾天支離破碎的心稍稍獲得慰藉。樹人感慨地嘆了一口氣,原想暢飲的啤酒也輕輕放回桌面。忽然回過神來,佐內的視線已不知在何時朝向他這裡看。
「佐內先生。」
「嗯?」
「我在想……樂團成員們沒問題嗎?像西崎也都沒跟我說話,果然是因為我囉哩叭嗦地說了一堆而生氣吧!」
「啊,那部分你就別擔心了。西崎這男人本來就難搞,不過一旦他認定你這朋友,心胸就會完全打開,只是得花上相當的時間就是了。我第一次拍他們CD封面時,和那些人吵得可兇的呢。」
「佐內先生跟人家吵架?真的嗎?」
姑且不論瑛介,平時穩重的佐內與人吵架的畫面,樹人實在難以想像。但佐內卻不加遲疑點頭,並補上一句:「但那大約是五年前的事吧!」
「雖然現在大部分的拍攝作業都交給我,但西崎他確實有自我堅持的原則,若他絲毫無法理解的話,拿槓桿來也動不了。老實告訴你,關於用樹人這件事他一直都不太認同。大概是因為『JET』裡你給人的印象過於強烈了吧!不過其他人只單純有他們自己的步調而已,不用太在意。」
「所以這份工作假如沒做到讓西崎認可的話不行吧?」
「嗯。那傢伙是天才,雖對你不太好意思,但請讓著他一點吧!」
樹人對佐內若無其事說出的話再次感到震驚。從剛才那句話便可窺知佐內與西崎間連結著多麼強烈的信賴關係。一想到佐內不惜讓如此羈絆深厚的對象生氣,也要讓自己演出這個角色,對於佐內的心意,樹人心想非得真摰地給予回應不行。
「對了,說到沒關係……」
佐內將啤酒暢飲而,忽然想起什麼而改變話題。
「那個,樹人和荒木吵架了不是嗎?那之後有和他見面嗎?還沒和他合好的話可以找我商量喔!」
「咦……」
「這點是理所當然的啊!從今天開始樹人就是我的壓箱寶了。」
「……」
被佐內這麼一說,樹人反倒越來越難開口。對於佐內的關心雖然感謝,但姑且不論工作的事情,連個人隱私問題都依賴他的話那可不行。更何況與瑛介發生爭執的理由多少也和這次工作有關,起因完全是因為瑛仲和佐內相互競爭而把自己也牽扯下去。
「從那之後就沒有和荒木先生見過面,有打幾次電話給他,但都轉入語音信箱。」
「唔,還真無情的傢伙呢!」
「因為是外景出發前夕,有很多東西需要準備所以很忙。即時不是如此,他本來就是沒必要時不會打電話的人。所以……」
對於話說到此就說去的樹人,佐內只是溫柔地看著他,彷彿早已預先知曉結果一樣。他悠然地抱著胳臂,緩緩開口說道:
「樹人。」
「是……」
「難道你在和荒木交往嗎?」
有那麼一瞬間樹人懷疑自己所聽到的話,難道自己在一不留神間了做了什麼會被識破的事情嗎?瑛介雖然沒有禁止樹人說出去,但樹人自己也非常了解他們並不是一對平凡的情侶,因此一直有在注意相關事情。佐內怡然自得的表情依舊沒變,對著顯得有些狼狽的樹人再次提問,
「樹人是荒木的戀人對吧?」
「佐內先生……」
「沒關係,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就算被發現了我也沒有好處。只是身為荒木故友感到很驚訝而已。事實上這業界有很多同性戀者,不過他一直對那方面完全沒有興趣的樣子。」
聽著佐內說的話,各式各樣的答案在樹人腦袋裡奔馳著。要率直地承認嗎?還是裝傻裝作不知道呢?即使他是瑛介的朋友,只憑單方面的意見就把兩關係向他人訴說,這樣好嗎?
「樹人?」
正因為瑛介的關係處於微妙時期,樹人始終無法開口。
「……對不起,好像讓你感到困擾了。樹人西崎的態度而緊張,我本想以夥伴的立場關心一下的,不過好像造成反效果了。」
樹人對真心感到抱歉的佐內覺得愧疚,無言地搖頭。但其實真的很想找個人商量。如此脆弱的心被看透,對這樣的自己羞恥不已。
「沒關係。」
樹人盡其所能挺直胸膛說道:
「不管如何,荒木先生現在不在日本,就算合好也沒辦法。我只要盡全力做好自的工作就好,他會確實接收到的。所以對後天開始的拍攝,我會努力。」
對於是否為戀人這個問題既沒肯定也沒否定,但佐內乎充分領悟到了。他在短暫沉默後像是想到什麼,眼睛突然為之一亮。
「沒記錯的話,荒木是在九天後回國吧!這邊的拍攝工作預定是從後天開始共五天,利用剩下的幾天直接去見他如何?若在異國再會,就連倔強的他也會軟化吧。如此一來要合好就簡單多了。」
「去見他?去希臘嗎?」
對於這意外的提案,樹人直發愣。雖知道外景地與日程等詳細訊息,對了,佐內說過他有調查過瑛介的行程。但連國內線飛都沒坐過的自己怎麼可能突然就飛到希臘去。最重要的是,PV拍攝工作完畢的後一禮拜就是期末考。為了能繼續模特兒的工作,父母訂下來的嚴格條件就是挑名順位不能退位,因此佐內的提議對被父母嚴令要求的樹人而言,未免太缺乏考慮。
「樹人。」
可能是樹人吃驚程度在預範圍之上,佐內安慰地拍著樹人的肩膀。
「不要露出那麼驚訝的表情嘛!認真地想想它的可行性。那個國家同樣是在地球上,假如有今後要與瑛介交往的覺悟的話,可就不能對距離有所顧忌喔!」
「為……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那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有點發傻的聲音繼續從佐內口中冒出。他的眼裡洋溢著充分的肯定,朝樹人逐步逼近並斷言說道:
「你和荒木遲早都是要站在世界舞台的人。」
「世界舞台……」
「沒錯。到時為了僅僅一小時的約會,身處南北兩極的兩人,其中必有一人得飛往對方國家不可。今後你們的交往就會帶有這層條件。不過荒木可能早有覺铻了吧,那傢伙看起來雖冷酷,但其實有相當大的野心呢!」
「……」
形容瑛介是個野心家,樹人沒有異議,但其他連帶部分究竟是在說誰啊?突然談到世界舞台什麼的,這對樹人來說太無厘頭了,而沒有辦法馬上會意,連想要反駁佐內那充滿自信的微笑的餘地也沒有。
「我和荒木先生踏入世界舞台……」
「就是這樣。若要說起來,第一步就是『JET』,這次的工作就變成第二步。順便跟你說,像我啊、像『WATER PLANTS』也是瞄準世界舞台。之後或許會在五年後世界上某個方,想起今天的事情邊笑著。」
「嗯……」
果然,真不愧是瑛介的朋友。不光佐內明亮朗的一面,連熱情的另一面也體驗到的樹人內心得的結論。
拍攝工作大都是在海邊一間小型別墅區內完成。這時期正值聖誕節前夕,人煙較為稀少,剛好利於拍攝工作。從東京出發開車約三個鐘頭而已,並不是太遠,行動方便,因此佐內相當滿意。聽說當初唱片公司的負責人原預定大張旗鼓至海外取景,但樂團成員其中一人的妻子正值臨盆時期,所以堅持非得在國內不可,而拒絕出拍攝計畫。
「不過非得到國外才能拍景色並不是那麼多!主要還是負責人想趁工作之便去玩而已。不管那個了,學校沒問題嗎?」
「總有辦法的,篠山先生說會好好幫我和學校溝涌。我一個人在拍攝現也沒問題,他也說有空會過來看看狀況的。對了,他還請我向您問好。」
化妝中的樹人對著鏡子裡的佐內精神飽滿地回答。他們把附有私人海灘的華麗借來當作宿舍使用。這棟精緻古董裝潢的宅邸,若有女生隨行的話絕對會一眼愛上它,只可惜次拍攝的工作人員與演員加起來男性佔了極高比率。其中最年少的樹人雖僅僅是位學生,但這新人卻意外地被捧在掌心。
昨晚抵達別墅的一行人現在正專心準備下午從零開始的攝影工作。佐內為認樹人的化妝髮型而造訪休息室,對逐漸整妝完成的臉龐相當滿意而頻頻點頭。『JET』裡強調的是銳利;這次則打破舊往,重點在做出柔和與天真瀾漫的印象。樹人上半身身穿藍色格紋半袖襯衫內搭白色T恤,下半身是刷色恰到好處的二手『Lev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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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感覺不錯。跟樹人平常的感覺挺接近的吧?」
「好像是這樣。好像我平常穿的衣服差不多。」
率直回答的樹人乍看之下像走在路上的普通高中生。但像現在經由專業人士精心打點後,可察覺另一個總是在沉睡中自己悄悄地被喚醒。肌膚裡透出淡淡光芒,隨著樹人每個動作而化為細小顆粒在空氣中漫舞。與此表現十分融洽,不可思議的微妙差距籠罩全身。
「攝影開始前想再重新確認一次。」
「是。」
全身上下已打點完畢,化妝師、造型師都離開,佐內緩緩開口說道:
「樹人,你扮演的是主唱西崎所主演人物的過去。從前雖確實存在,但現實世罒裡卻不擁有實體。所以看似存在,實際上卻無影無蹤。希望你能好好表現其中微妙的感覺。」
「那少年總是帶著微笑嗎?無論主角如何惡語傷人、不理不睬,他都面不改色對吧?」
「不是這樣,我可沒打算拍兩次同樣的笑容喔!」
「咦?但、但是……」
樹人決定接下這份工作後也將劇本重複讀好幾次。卻因從佐內口中聽到意料之外的事情而陷入輕微慌亂。
「劇本裡只說要笑……」
「露出何種笑容端看樹人於少年理解何種程度而有所變化。所以故意不在上面寫出那麼詳細的指示。知道嗎?不能只是淡然地笑著,假如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主角會從少年身邊逃離呢?觀眾也沒辦法理解吧?若維持一貫的笑容,你不覺得最後主角認同少年的場面就會缺乏說服力了嗎?」
「那……」
的確如同佐內所說。劇本看了幾十次,光從表面來閱讀整齣戲就沒有意義了,樹人愕然地想著。
「表情不要麼嚴肅的表情嘛!若覺得你做不到,我一開始就不會選擇樹人來演這個角色啦。你是我選擇的,我朼要你更引以為傲。」
「但是都開那麼多次會了,我連您想追求的感覺一點都沒有領悟到,對不起。」
「沒關係,西崎他也是在拍攝過程中才會逐漸入戲那一型的人,樹人也會變成那樣。」
或許不是那麼介意吧,佐內笑笑地就讓事情過去。但他的下一句話聲音溫柔中帶有幾分嚴肅氣氛。
「你劇本也看過了,我想你自己也想過很多……」
「嗯?」
「就是高潮時主角與你面對面的那場戲。一直將視線從過去移開的主角終於體悟到真正的自己是從過去不斷累積而生的。有這麼一吧?你決定那邊要說什麼了嗎?」
「說什麼……指的是台詞嗎?」
戰戰兢兢地反問,佐內輕輕地聳了聳肩像是在說:都說這麼明白了你還不懂嗎?
「有清楚註明上面吧?寫著(低語)。雖然聲音不會收錄進去,但台詞含有重要意義喔!會將嘴唇動作做特寫,若是隨便說一句話那就傷腦筋了。」
「……」
「拍攝是按照故事順序一幕一幕來的,在最後一天前想出來就行了。」
佐內滿臉笑意地說著,但拍攝工作總共不過五天而已。最後一天應該咻一下就到了吧?樹人已傻了一半,心想佐內該不會是故意不在會議中提到這個話題的吧?
一不留神就會被和善可親的笑所欺騙,若考慮樹人對戲劇方面演出完全是門外漢的話,本來就應該在開會時討論更詳細的內容。更何況如此重要的台詞若要讓自己決定,絕對會希望對方能給予更多的思考空間。但到了準備正式開拍階段才將問題一個一個點明,只會讓人覺得要把自己逼入絕境。
真的嗎?深受震驚的樹人看著佐內。
攝影師這些人為了拍出好的照片還真是不擇手段呢。
「差不多要開始了。樹人,拜託你啦!」
「佐內先生……」
「啊,沒問題的啦!不要露出那種無助的神情嘛。你不是很喜歡新歌嗎?用你自己意會的去選擇符合最後一場景的辭彙就好了。雖然西崎他說要自己想,但我和他約定若可以接受樹人想的台詞的話就會採用喔!樹人責任重大,可要好好加油。」
「那、那太過分了。我國文成績可是一直都在平均以下耶。」
樹人臉色發白。西崎寫的詞水準連純文學家都給予高度讚,要想出讓他無話可說的台詞可是比登天還難。
「那個,想太多可不行呢!」
佐內輕輕地將雙手放於樹人兩肩上,突然將力量灌入掌心。
「我希望你能表現出讓看到你的人都會到感到不安,那樣潔白無瑕的存在。但主角卻因這個理由想要逃離,最後接納了你而再度成長。」
「所以最後才註明天使般的微笑嗎?」
「沒錯。措辭雖有點陳腐,但也沒有其他更適合的辭彙。這個PV的概念是再生,但深層主題是救贖。再生與救贖,化為言詞雖然廣泛,但我認為生活其實就是再生與救贖的不斷輪迴。」
「……」
「樹人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飢渴中帶有透明感。一般這兩種條件是不會同時成立,但兩邊你都擁有。這會讓人想要征服你呢!」
毫不扭捏地說出略微粗俗的感想後,佐內慢慢將手抽離。為何他對自己如此執著,從他理由的一角似乎可窺見端倪。
「再生與……救贖。」
不經意踏入的世界裡似乎有思緒不可及的深遠奧妙。連一個戀愛煩惱也無法解決的自己,究竟能完成什麼呢?
面對過於浩大的主題,樹人也只能不斷嘆息。
「有讓觀者感到不安的純潔無瑕?這怎麼可能做得到啊!」
我立刻過去,如此告知催足自己準備前往拍攝現場的佐內,休息室只剩樹人獨自一人。現在回想起來,上一次像這樣走到窮途末路的心情是「JET」那時候。當時,搞不清楚事情狀況而被瑛介耍得暈頭轉向,被強迫站在相機前。這次則是依照自己意志行動,所以無論再怎麼吐苦水,也是自作自受。
「沒想到佐內先生還真是個謀略家呢!」
爐火純青的演技扮演著「和藹可親的大哥哥」,但從沒想過他一進入工作狀態立即變得像是個大騙子。不知不覺間發起牢騷,回神後急忙閉上嘴。和瑛介一起工作時,自己也一直說自己做不到。瑛介並沒有佐內那般溫柔,且大部分連必要的說明都乾脆省略,強迫樹人直接上陣,無視對方意願的舉動更令人難過。即使如此,現在也只能竭盡全力,並相信那股力量。若藉此多少能與自信相互聯繫的話,與瑛介的交往必定也會有好的影響。
「荒木先生……不知道他情況如何了?」
孤零零地獨自說到後,突然變得非常想念瑛介。
瑛介連一通電話都尚未打來。他說過要去島上拍攝,路程應該很辛苦吧,樹人對以那種方式分手感到非常不安。只好堅信專心於工作上,所有事情都會漸入佳境。好不容易才得以保持冷靜,但如果身旁沒有他的陪伴,那真的是寂寞難耐。
「該不會是把我的事情擺到第二順位去了吧!」
若專注於工作的話這種事情也可能發生。兩人間只要有相機這個連結,無論什麼困難必定都能跨越。但歡喜的背後卻告知工作與愛情要並立是超越想像的艱難。恐怕被獨留在店裡的瑛介體驗過這痛楚吧。
「好想見他喔……」
無論多麼想念,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也絕對不會有令人高興的事情。因為十分明瞭兩人間關係並不像普通戀人一般,只要互相擁抱,全部事情灰飛湮滅。
還是──
「那就去見他啊!」
佐內的話像是一把鑰匙,讓闖入暗夜胡同的樹人得以解開門鎖。最初聽到時覺得好夢幻而感到驚慌失措,但先前也拿到了篠山說需要時就能立即派上用場而遞來的護照,錢雖由父母親保管著,但因「JET」所賺到的零頭也夠買張機票。主要是時間和行動力的問題。
「遲早都是要站上世界舞台的人。」
總覺得自己的視野會逐漸改變。
在一旁看著眾人矚目的好友,自己則過著平凡樸實的高中生活。這樣的日子就是僅僅幾個月前自我世界的全部。
目光落在鏡子裡尚未看習慣的那張臉,樹人不自覺陷入無限感慨。
「樹人,剛才那種感覺不太對。」
佐內的一句話讓現場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瞬間和緩。西崎與樹人對峙一段時間後,哎呀哎呀地感嘆著,以些許誇張的動作抬頭仰望天空。工作人員面面相覻,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樹人急忙低頭道歉:「對不起。」接下來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等待佐內下面的指示。
「笑容啊!」
西崎搶先在佐內前,自言自言呢喃說道。樹人感到生氣的是,從剛才開始這一幕已經重複幾十次,不過從佐內的數十次「不對」也可知道這並非他所追求的笑容。夕陽逐漸西下,衣服單薄讓手臂起了雞皮疙瘩,但現在不是注意這件事的時候,因為從第一幕開始立即陷入困境。
「到底是怎樣啊?模特不就是賣笑的嗎?」
不耐煩的西崎看樹人沉默不語,講話越是尖酸刻薄。關於演戲這方面,他並非專業演員,但有主演連續劇的經驗,最重要的是他能將舞台歷練發展出的自我特色徹底展現。對於佐內給予「他是天才」的評價,的確是與西崎直接接觸後便會認同。
「喂。」
對於樹人的不回應,西崎話中帶刺地步步接近。
「你讓我感到很煩躁耶,你說該怎麼辦?拿出完美的笑容來逼迫我啊!」
「……對不起。」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西崎這位年輕人的態度便很冷淡,但此刻卻顯得心浮氣躁,但這也不是有原因。PV與一般電影不同,它的目的是為了促銷歌曲。總而言之,這部短片並不是為了佐內,而是因西崎為首的樂團成員而存在。並為了打破樂團長時間的沉寂,押下所有賭注的一首歌。因此絕對不能忍受它被一位尚未適應的高中生模特兒破壞。
不管如何,時間已晚拍攝告一段落。佐內向樹人提醒幾個注意事項,並與數位工作人員細聲討論的結果,決定先拍攝利用屋內風景的場面。在背景道具準備完成前,樹人等人只好先做休息。
樹人從工作人員準備的飲料中拿起礦泉水時,西崎再度站到自己身旁。又來了,難道抱怨不夠嗎?西崎右手拿的是他演出的CM且連續代言這兩年的熱咖啡。
「被要求露出笑容時,能表現出各種各種笑臉的人才是專業人士。」
「……」
樹人懷著無法辯駁的不甘心,只是無言看著他。討厭只能垂頭喪氣,討厭只能黯然低頭。在接下工作前雖能毫不在意說出:「因為我是菜鳥。」但到工作現場這句話似乎就不管用。瑛介灌輸給自己的不僅是如何在取景鏡內拍出好照片的方法而已。
但實力不足的現實果然是痛苦的。對於自己被要求展現笑容,卻無法立即做出反應的愚鈍感到煩躁。樹人不管怎麼做就是沒辦法好好掌握佐內所希望的角色個性,只深深了解光是了解劇本字面上的意思是不夠的。
西崎默默地喝了幾口咖啡,再度與沒有任何回應的樹人說話。
「我們的CD內頁及PV等一直以來都是拜託佐內處理。我不設條件限制並給予完全信任的攝影也只有他。所以我很清楚,佐內這個人是不會因為雙方關係或因屈服事務所的強壓來選擇模特兒。但你到底有什麼條件是符合他要求的啊?」
西崎的口氣兇狠,狠狠瞪著樹人。從他的反諷可清楚得知他一點也不認同佐內選擇的人。他的眼神像是在說:若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條件」的話,那什麼事情也不成。為此樹人的心情有如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上面。現在想起來,他寫的詞也常讓人感受到那股嚴肅氣氛。
「我真的一點也無法理解。你這個人不就跟路旁的學生沒什麼兩樣嘛?」
右手將飲盡的罐子壓扁,丟進有點距離的垃圾桶。西崎明明都已二十過半,動作仍帶稚氣,讓人想到街上鬧脾氣的小孩。
「總之,假如你到最後還是這副模樣的話,我今後再也不會拜託佐內了。」
「哪有這樣的……」
「我可是說真的。若演變到那種地步,那就是你的責任。你要有所覺悟。」
怎麼覺得好像被不良少年的學長用狗屁不通的道理給威脅了。樹人終於忍無可忍而狠狠地瞪著他,並在心中痛快罵道: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吧?我遲早會讓你無話可說。
「……喔,嚇了我一跳。原來只有在瞪人的時候才像個大人啊!」
西崎浮現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後,立即加快腳步離開。在那一瞬間,樹人全身的緊張感「砰」的一聲消失,兩手空空地逃離現場。
那天的攝影最後儘管進行到深夜,卻不見有任何重要進展。
樹人好不容易取得數場戲的OK認可,但在NG不斷的情況下,西崎的心情早已糟糕透頂,佐內因此帶著他到鄰近地區喝酒解悶。其他工作人員也因為明天得早起,各自回到分配的房間內休息。
「好累喔!」
樹人的房間以前可能被當成客房使用,很幸運地附有專用澡間。身體沉入熱氣騰騰的浴缸瞬間,一聲長嘆與微喘的聲音同時從嘴裡發出。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無論拍攝過程再怎麼不順利,佐內始終保持著可親的微笑,但一想到西崎冰冷的眼神,胃似乎開始刺痛起來。這可能是自己已融入新歌意境的證據吧,但心裡並不是太爽快。
「那個人絕對當不成上班於。火氣刷地就上來,簡直就像是電影裡的黑社。雖然唱歌的時候很帥……但那個性實在太差勁了!」
而且令人生氣的是西崎個性固然糟糕,但一開始拍他的表情立刻「啪」地轉換。嚮往與悲傷;傷痛與希望。對於必須表現出錯綜複雜感情的他,樹人畢竟只是保持著微笑,高高在上往下望著。佐內說過「同樣的笑容不拍兩次」,但實際上根本搞不清楚哪個OK、哪個NG的狀況下就結束了。
從明天開始肯定會更累人吧?況且最後一幕台詞這個作業也得好好思考。樹人內心惶恐不安,希望能立刻回到東京。
「荒木先生,現在在做什麼呢?」
坐在浴缸中抱著膝蓋,試著振奮精神,瑛介的臉於是浮現在腦海裡。夏日時光在十月落幕,與希臘的時差是七個小時。在外景拍攝出發前曾試著在網路上搜尋希臘的資料,瑛介等人所前往的地點是名為錫夫諾斯的小島。一想到季末的孤寂,但氣氛上卻不該由這裡一派輕鬆地主動給予聯絡。
「至少帶個電腦去不是很好嗎?」
雖知道不應該說這些話,但抱怨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瑛介除了工作需求,其他時間都不會使用電腦。況且海外取景的話,他是盡量減少身行李,主張無物一身輕的人。若能送個訊息過去乘機言和,煩悶的心情也能冷靜下來面對溝通。如此想著也覺得可惜,但自己根本說不出這些任性的話。
「可是……可是啊……」
「好想看著你飢渴的表情呢!」
留下如此含義深厚的發言後立刻將日本拋開,遠走他國,未免太過分了。樹人將頭沉入熱水中,胡亂地將溢出的眼淚洗淨。
「去見他好了……」
試探性地呢喃說道。自己飛往希臘的話,瑛介真的像佐內所說的一樣高興嗎?
樹人像是要將迴繞在腦中的思慮一掃而空,雙手撥起溼濡的頭髮。好想見瑛介一面,不過在那之前必須認真完成這裡的工作。現在情況根本不適合做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樹人對自己嚴厲訓勉,從明天開始若不能更順利,那就得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