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王爷出山秀
萧晏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刺眼的阳光在床前落了一地。萧晏睁眼,先是一愣,立刻在身边一摸——空的。
他有点后悔没有撕了奚梓洲的衣服。
大约是外面的天光太过刺眼的缘故,昨夜的情事怎么想都像是一场梦。他只记得奚梓洲原本好好地说着话,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脑子就越来越迷糊,很快就睡过去了。现在想想,那迷倒了梁伟文的药,恐怕也有些用在了自己身上。奚梓洲似乎还说了许多话。捏起拳头,狠狠敲几下昏沉的脑袋,才勉强捞起那么些模糊的记忆 ——
“我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去东宁,你家里人大概明晚就能到了。你还是跟和靖说一声,出去吧,耽搁在这里于事无补。”
“安宁军是我父王用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他的本意,是扶助朝廷,定国安邦……倘若有人想用来谋逆,我决不能容。”
“无论和靖要你做什么,你都别先拒绝得太死。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北疆的安定想想。”
“我父王当年留下死士还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全身而退,不必为我担心,不要做傻事……”
即使是在脑子一片模糊的时候,萧晏居然还有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别去……别去……”
“不行。”
睡意涌上来,萧晏甚至连自己后来说过什么都忘了。他只记得是很重要的事。
他不可以让奚梓洲就这样以身犯险。
他怔在那里想了片刻,左右看看奚梓洲没落下什么东西,床上也没什么异样之处,才大喊:“来人!”
梁伟文推门进来,两眼惺忪:“将军睡得可好?下官去叫人来伺候将军洗漱——”
萧晏暗说,很好,好极了。看着梁伟文那迷迷糊糊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还好。我总归是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的,你夜里也不必太警醒。”
梁伟文被韩谦用迷药迷晕,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靠着萧晏的房门歪坐着,还以为自己是夜里太累不慎睡着了。现在给萧晏一说,顿时脸红:“下官……失职了。”
萧晏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一边低头系着衣带一边说:“皇上……是不是说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梁伟文面露喜色:“将军可是要回府去?”
萧晏摇头:“反正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也不急在这一时。待会我回我原来关的那间牢房一趟……对了,我还想再去看看姬太傅,可以么?皇上只是要他思过,可没有说不准别人见他。”
梁伟文想了片刻,“这……下官也做不了主,将军可否先等等,让我先问过范统领?”
萧晏点头:“好。”
回去那间牢房是不必请示皇帝的,所以萧晏立刻就过去了。副司狱替他开了门,他大步踏进去,一把掀起了床上破旧的草席。
“副司狱大人,请问这间牢房可曾收拾过?”
副司狱答:“一直锁着……不,今早司狱大人来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萧晏放下草席,若有所思:“有劳了。对了,能劳烦你找个人替我送封信么?”
副司狱已经接到了要好好关照他的命令,自然不住点头:“行,行,只是不知将军想把信送到哪去?”
“隆昌门外往南三里的霍家村,有支雪虎营驻扎在村边。信,就送给雪虎营的宾肃吉校尉。”
副司狱当场命人去办。
雨后初晴,日头分外猛烈。雍江上的风顺着水流的方向猛吹,把一面半丈宽的宁字帅旗吹得猎猎作响。谢千秋懒洋洋地半倚在船舱里,抱着一块西瓜啃得不亦乐乎。偶尔望一眼船头,问:“那小子当真不怕晒?”
谢葶兰放下手里的针线,远远递给他一块手帕:“他就是怕,也不会给你看出来。”
兄妹刚刚认回来,谢葶兰在兄长面前还是有些拘谨。抬眼看去,奚梓洲还是笔挺地站在船头。江风吹乱了他的衣衫头发,却吹不乱那两道凌厉的目光。
那目光直射向东边的远处。谢千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的只是江天一色的景致,没多久就闷得发慌。
“我说,还有多久才到东宁啊……”
“船工说了是明天早上。”
谢千秋吐吐舌头,“那小子是不是打算在那里站到明天早上?去,叫他进来,这样子站在船头,摆明是告诉人家‘要杀我就来吧’——这不是拆我的台么?我谢千秋难得接一支活镖——”
谢葶兰扑哧一笑:“他就是要这样才没人敢杀他。”
谢千秋忽然凑过去:“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把他——”说着比划了个“咔嚓”的手势。谢葶兰白他一眼:“别瞎说!”脸色却有些变了。
这事谢葶兰不是没想过,但那也是因为身陷囹圄,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在那里过了。现在既然出来了,自然不会再有那个念头。再回想起那时候,不免出一身冷汗。
谢千秋知道自己玩笑开重了,于是转移话题:“对了,师叔和爹原来不都是侍卫么?怎么师叔……”谢葶兰摇摇头:“这我也不太知道。只是听说……当年师叔似乎是犯了什么事,要被砍头。后来老宁王替他求情,端显皇帝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把他……后来他就一直留在老宁王身边伺候着。”
“原来如此……等等,端显皇帝不是现在的皇帝的爷爷么?原来事情这么久远……来人!再给我来块西瓜!”
奚梓洲望着远处,忽然说:“韩谦,咱们到了雍州靠岸停两个时辰。”说着稳稳当当地走回船舱去,一本正经:“我要去给舅爷多买几个西瓜,好庆祝皇帝陛下撤了舅爷的通缉令。”
谢千秋喷笑:“舅、舅爷——你索性当皇帝吧,我还能捞个国舅爷当当!”
“你刚才不是还没命地催我赶紧休了葶兰么?”
谢千秋看看他妹妹,再看看手里吃了一半的西瓜:“现在想想有你这么个王爷妹夫也不错。”话音未落,一根绣花针擦着他的脸颊嗖地飞过去,钉在他脑后的船板上。
“原来我在哥哥眼里,还不如几个西瓜……”
“你个臭丫头,我今天教教你怎么尊敬兄长——”
兄妹捋袖挥拳打起来,一路闹到雍州。
到了雍州码头,奚梓洲整理衣衫,带着韩谦谢葶兰和几个侍卫走下船去,当真买了七八个西瓜。雍州的老百姓听说传说中骄奢淫逸的宁王来了,潮水一般涌上去围观。见了之后不免失望——王爷和王妃穿的虽然考究些,也算不上穷极奢华;两人并肩而行,倒像是大户人家出门逛街的小夫妻。传说那王爷喜男风,还是个喜欢被人上的,可看上去英姿勃发,一表人才;脸蛋是俊了些,可也没有想象中扭扭捏捏的姿态。有胆子大的凑上去问好,王爷便客气地回答。末了行到雍州最出名的百芳斋外,王爷还亲自进去给王妃挑了几样本地特产的胭脂水粉珠花宝钗,新钗子王爷当场就给王妃戴上了,恩爱得百芳斋的老板娘都眼红。
宁王的楼船离开雍州的码头时,王爷笔挺地立在船头向送行的百姓挥手致意。
船一走,就有人在街头巷尾放话:这几年来所有有关宁王的流言,全都是皇帝为了抹黑宁王一门而故意放出来的。现在王爷重获自由了,这些流言也该不攻自破了。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很快也传遍了东宁——比奚梓洲的船还快。
遇袭
“禀皇上,雍州太守飞鸽来报,宁王的船今天已经过了雍州,预计明天早上就能到东宁。他下午在雍州逗留了两个时辰,见了许多百姓……”
奚和靖两手背在身后,在空荡荡的书房里面踱着方步。雨过之后天气又热了起来,奚和靖的心情分外的焦躁不安。
“他好好的停在雍州做什么?”
“据说是为了上岸给王妃的哥哥买西瓜,顺带给王妃买了些胭脂水粉之类。”
奚和靖纳闷:“宁王妃哪来的哥哥?”
范时敏低头半晌,小心翼翼地说:“据探子说,那宁王妃的哥哥……咳咳……似乎长得很像……很像前两天皇上通缉的那个谢千秋……”
范时敏话音未落,奚和靖的手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说什么?!谢千秋——谢千秋是宁王妃的哥哥?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要那些东西……我还纳闷他要来做什么……原来是——混蛋!”
范时敏给抓得难受,又不敢拉开他的手:“咳咳……皇、皇上……那谢千秋什么时候又……”
奚和靖意识到昨晚谢千秋潜进来的事还没人知道,更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于是迅速松了手:“哦,我是说从前他要偷……偷……”
范时敏退后小心翼翼地整整衣领,说:“皇上,其实……臣一直都觉得他长得很像从前的谢谨谢统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不敢乱说。”
奚和靖摇头:“罢了,罢了,既然是宁王的人,朕迟早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拳头“砰”的一声砸在书案上,上面的笔墨纸砚都着跳了跳。范时敏头皮一麻,“皇上息怒——”
奚和靖气过了,镇定下来,问:“先不说这个了。萧晏不是请旨去见太傅了么?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说到姬博陵,他心里还是会一抽一抽地痛。原本还指望着谢千秋能帮他把太傅床上那人揪出来,现在恐怕也是指望不上了。
难道姬博陵就要这样被人抢走了么。
“皇上,臣正要禀报此事。皇上准他们见面的旨意到了以后,萧晏就去了太傅的牢房密谈了一个下午……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探子也听不出来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说话的声音小到探子都听不见……他们必定靠得极近。奚和靖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然后呢?”
“将军仍旧留在天牢里不肯出来,说名不正言不顺……之后姬太傅求见皇上,那天牢的副司狱说既然太傅还在思过,不予通传。”
“一群饭桶!”奚和靖大怒,“去,叫人马上去把太傅接来——”
范时敏早预料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忙不迭说:“遵旨。”说罢要走,他还没关上门,奚和靖又叫住他,自己匆匆忙忙地穿戴衣服:“等等!别去了。”说着招手叫人来给他换鞋,“等你们把人找来天都亮了!朕自己去找他吧。备轿——”
其实姬博陵要说的只有一句话:“皇上,臣突然想起来……那封信到哪儿去了。臣想请旨回去拿给皇上。臣曾经把那封信仔细看过,大约知道怎么证明它是假的。只要臣在百官面前脱了萧将军的嫌疑,皇上万事都好办了。”
奚和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哦?”
“只是,臣想先向皇上请教一个方子。”
姬博陵只是很纳闷,那封信又是怎么到了萧晏手里的?
深夜子时。雍江上的渔火已经尽数熄灭,黑暗的江面上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艘楼船仍在全速前进。船上的灯火落在江里,上下连成一片,仿佛海市蜃楼。
谢千秋抱着剑坐在船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白天的懒散劲儿已经不见了,整个人仿佛一只蓄满了全身力气的豹。谢葶兰上前去把一件披风披到他肩上,“哥,还是坐在避风的地方吧,当心着凉。”
回头一看,谢葶兰已经换了男装打扮。
谢千秋摇摇头:“这前面不远就是一线峡,水流湍急,水道七拐八弯,江底全是暗礁。别看上面风平浪静,下面可是暗流汹涌……这船吃水深,我怕有什么意外。”
谢葶兰俯在船栏上看看江底,“就算有事那也是船工的事,你武艺再高,还能把这整条船推上岸去?”
“过了一线峡,就是东宁地界。”身后奚梓洲清朗的声音响起来,“到了东宁地界,舅爷便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谢千秋大笑:“只怕我这趟护送你的银子不会赚得那样容易——反正大家都睡不着,我唱个歌儿给你们听——”
奚梓洲走去一边坐下,看起来很有听歌的兴致:“可惜这次来得仓猝,船上丝竹全无——不过流水为弦风作箫,也不错!”
谢千秋当真扯开喉咙唱起来:“烽火连天惊梦散,空余一点,泪湿青衫。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鸟南飞,鸟南返,鸿雁一去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何孤单。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万重山——”
奚梓洲霍地站起来,背过去看着江面。谢葶兰扯扯谢千秋的衣袖,谢千秋哈哈一声,“如此良辰美景,唱这些做什么……”说着换了首花坊俚曲。奚梓洲站在那里,想起崔徽之可不就是在万重山外?顿时像是被抽了魂,整个人都木了。谢葶兰看他不对劲,走过去拉他的手。指尖还未碰到,脚底的船板忽然猛地一跳。刹那间,整条船向左舷倾斜了过去。
奚梓洲原本就靠在船栏上。船身倾斜时他本能地抓住了栏杆,才没被甩到另一边去。那头谢千秋大吼一声跃上船栏,长剑出鞘:“孙子们!见了爷爷还不出来磕头!”谢葶兰却径直朝奚梓洲扑了过去,从腰间抽出一把不到半寸宽的软剑来护在他身前。韩谦闪电一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抓住奚梓洲的手臂就往里拉。他们还没来的及站稳,那船又狠狠跳了一下,往右舷倾斜过去;这回比刚才更是倾斜得厉害。
韩谦一手抓着奚梓洲,另一手抓住了桅杆上的绳子,才勉强站稳了没倒下去。谢千秋战在船栏上,身体左右晃了几晃,却没掉下来。韩谦笑说:“千秋,当年你娘的轻功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想不到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谢千秋吹声口哨:“师叔过奖!”
说话间,楼船内无声无息地走出来二十几个船工打扮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他们是在奚梓洲逗留雍州的时候悄悄被带到船上的,雍州的官民那时都只顾着看奚梓洲了,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上了船。“船工”们围在奚梓洲周围,警惕地看着水面。果然不久之后,就有十几条黑色的、水油柚的人影从水面上冒了出来。带着倒勾的细钢索咚咚咚地钩在了船栏上,眨眼间那水里的人都到了跟前。
斗智斗狠
就在水里的人冒头上蹿的同时,船工们手中的短刀同时出手朝他们刺了过去。
刺客们身上穿着黑黝黝的贴身水靠,浑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怖。他们手里并没有多余的武器;上到船上之后,带着倒钩的钢索立刻收起复又抛出,有几个朝船工们手中的短刀钩去,剩下的,却全都朝奚梓洲飞了过来。
眼看着那些倒钩就要打在奚梓洲身上,半空中飞出两把剑来横扫过去,硬生生地把钢索砍歪了方向。韩谦趁机拉过奚梓洲往楼船里面去。谢千秋和谢葶兰的剑被倒钩铁索缠上了,挣脱不得。谢千秋说:“放!”谢葶兰会意,两人一齐松了手。他们的剑顿时被钩的飞了起来——因为一边没了拉扯的力,反而被甩飞在半空中。这时谢千秋飞身而起,一脚踩上一个黑衣的肩膀,另一脚朝半空中的两把剑扫去。谢葶兰在下面一手一把接住了,趁着谢千秋落下时把剑抛还给他:“哥!”
谢千秋稳稳当当地接住,反手往身后一刺,后面那黑衣人大叫一声:“啊——”手里的钢索便飞了出来。谢千秋转手去刺另外一个黑衣人,顺便一脚把受伤那人踹到了江里。那边韩谦一把大刀舞得密不透风,把奚梓洲牢牢护在了身后。奚梓洲见谢千秋又把一个黑衣人踹到水里,喊道:“舅爷!船尾上那个记得留活口!”
船尾上的黑衣人虽然和别的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拿着钢索,可是他自上船以后还没动过手,两只阴森森的眼睛一直盯着奚梓洲不放;他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声稀奇古怪的声音,余下的人则随着他的声音行动。
奚梓洲觉得此人必定是这群黑衣人的首领无疑。
那人听了奚梓洲的话,目光中多了点鄙夷。然而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仍旧继续指挥着那群黑衣人。脚下的船仍在剧烈地晃动,船上人影交错,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中不时夹进一声惨叫,两边各有损伤。那黑衣人看到自己这边的人受伤落水,连谢千秋和谢葶兰背对背砍杀着,等到谢千秋第五次把人踹到水里的时候,谢千秋压低声吼道:“现在!”两人同时收剑朝船尾的黑衣人刺了过去。
谢千秋手中的剑锵锵锵刺出去,冷笑着大声说:“你个龟孙子,你想等手下的人把我们这边耗得差不多了,你再上来不费吹灰之力收拾残局回去领头功?呸!老子最恨你这种只出声不出力就会捡便宜的缩!头!乌!龟!”他后面每说一个字就刺出一剑,谢葶兰则在周围负责击退赶来援救头子的黑衣人。两人联手把黑衣人逼到了左舷一角。但是那黑衣人极沉得住气,无论谢千秋怎么骂都不还嘴。谢千秋猛攻上去,他也只是随手迎战,并不主动进攻。谢千秋怕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招招抢攻。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原本离甲板足有一丈远的水面,现在忽然近得只剩下三四尺。
楼船在往下沉。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人会用这招,谢千秋还是忍不住暗暗焦急。
这时那黑衣人终于用生硬的声音说了第一句话:“大帅印,拿出来!”
不用问就知道这是对奚梓洲说的。
奚梓洲嘻嘻一笑,学着他的口音说:“我给你,你放我?”
那人一分神,立刻被谢千秋逼得几乎站不住脚。他连连甩了几次钩子才又说:“不给,淹死。”
奚梓洲点点头,慢声说:“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印来。那黑衣人两眼放光,朝左右使了几个眼色。立刻有几个人扑过去抢。
奚梓洲的手一甩,玉印脱手飞出,“咚”地落进了江里。
“死,不给你!”那生硬的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惹得周围的“船工”们一阵窃笑。
黑衣人大怒:“现在杀你!”说着口中又发出几个声音。四个黑衣人飞身朝江里跳了下去,瞬间消失在黝黑的水中。奚梓洲朝韩谦使个眼色,韩谦大声叫:“天黑了!雏儿们都回窝了!”一面喊一面往楼船里面退。谢千秋和谢葶兰还有“船工”们即刻放弃了进攻,两人一组背对背边杀边退。此时船上仍旧有八九个黑衣人,还在不停地猛击。那为首的更是把目标对准了奚梓洲,手中的铁钩在空中抡得呼呼作响。奚梓洲竟然跟不怕死似的,净往他前面晃。场面一刻比一刻凶险,韩谦连连叫了几声“王爷”,他才又老老实实退到后面去。那黑衣人原以为再往前几下就能得手,现在一看到嘴边的肥肉又飞了,顿时不顾一切地往里面抢攻。谢千秋和谢葶兰则在他身后一路追赶,渐渐地就把他赶到了船内正厅的最中心;他手下的黑衣人则被船工们牢牢挡在了外面。
奚梓洲偷空看了看外面,水面已经几乎和甲板平行了。他随手取下固定在木墙上的烛台,把烛火往脚下一根线上一点,喊:“上路了!”
船工们听了立刻后退围到他身旁,顿时围成了一堵肉墙。那些黑衣人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周围连着一片“砰砰砰”的巨响,脚下像地震那样摇晃起来。霎那间木屑乱飞——
楼船被炸了个粉碎。
姬博陵在见了皇帝之后,立刻就连夜被送回家去了。匆匆去给老父请安,受了一顿训斥之后就把自己关到房间里,研究奚和靖给他的药方。
姬博陵对医药也没什么研究,如今要他照着白纸黑字的方子弄出一副药来,还要保证这药在文武百官面前演示的时候不出错,难上加难。偏偏他还不能找别人来做 ——皇帝栽赃给萧晏这件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门窗都关得密不透风。不久之后姬博陵便出了一身汗。他终于忍不住,走去把房间侧面的窗户开了一边。一开,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在这里?”
变数
朱兴翰抱着双臂倚在窗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姬博陵匆忙拽住他的胳膊,他于是翻个身跃进房内来。姬博陵“砰”地关了窗,“你怎么还不走?皇上在到处找你——”
朱兴翰摇摇头:“我还有事。”
姬博陵恨不能揍他一顿:“你还能有什么事?我跟你说,过了明天——啊不,过了的早朝,萧晏就能毫发无损地回家了。我这里皇上也不会再追究——你还是赶紧走吧,让皇上抓到你就麻烦了!”
朱兴翰继续摇头,“不是这些事……总之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可是父命难违……”
姬博陵怔怔地看他:“你什么意——”话没说完,就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后颈上。他浑身一软就倒了下去。
大约是梁伟文一个人看不过来的缘故,这天夜里,天牢里“照顾”萧晏的侍卫又多了几个。萧晏也懒得理他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倒是有个侍卫催着萧晏收拾东西,说是不出意外的话他第二天就该能出去了。
事实上,奚和靖早就把释放萧晏的圣旨拟好用印了。如今那道圣旨就摆在他龙案的左手边上,就等着姬博陵在朝臣面前把事情“解释”清楚,当场放人,再当场命萧晏为征东大将军——大事定矣。
想到自己兜兜转转费的一番功夫总算没白费,奚和靖激动得想哭。
殿中跪成一片的朝臣们行毕礼,奚和靖身边的小太监拖着长长的声音喊:“平——身——”朝臣们便都抬头占起来。奚和靖眼睛望最前一排一扫,才发觉姬博陵竟不见踪影。
他手指指了指姬博陵平时常站着的那个位置,身边的宫监会意,问:“太傅姬博陵何在?”
朝臣们面面相觑。姬博陵不是被关进天牢思过去了么?现在也还没到他出来的时间——
奚和靖咳嗽一声:“朕看太傅颇有思过之心,且另有差事给他,昨晚已命他回府了。今早有人见过他么?”
没有人答话。
奚和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姬博陵只是还没把药水做好而已……毕竟他没研究过医药,要他一夜之间拿出来确实为难他了。
奚和靖低声吩咐身后的侍卫,派人去姬府查探究竟。朝堂上不能干坐着,奚和靖叫大臣们先奏别的事情。零零碎碎的事情这天听起来分外刺耳。奚和靖只觉得身下的龙椅上长了片细针刺来,刺得他坐立不安。派去的人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报——启禀皇上,姬太傅家里的人说,姬太傅不见了——”
奚和靖往后坐倒。无数种可能一齐涌上来,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
他手扶在在桌案上勉强支撑住身体:“众卿要是没别的事,就先退朝吧。”
大理寺那一列人里走出一个来:“禀皇上,臣有一事启奏。”
天牢内“伺候”萧晏的侍卫们在他起身之后,又忙不迭地催促他收拾东西,好等圣旨一下就能立刻把他送回去。那小院太过逼仄,他们一刻都不想多呆。
萧晏哪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他进来了之后身上便只有一身囚衣,现下那囚衣还不见了,身上穿的是韩谦不知从哪弄来的衣服。
而关系到他性命的那封信,他已经交给了姬博陵。他要走,随时都可以走。所以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窗下喝茶。窗外是奚梓洲这四年来用心培植的花草树木,奚梓洲匆匆离开,它们就这样被撇下了。萧晏觉得自己有义务多陪它们一会儿。
期盼中的脚步声直到中午才在小院外响了起来。来的是范时敏。
“将军,昨夜有人把一些所谓将军通敌的证据送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向皇上请旨重审此案,皇上以证据不足为由压下了,只是又要委屈将军回囚室去暂住几日—— ”
萧晏打断他:“存仁还好么?”
范时敏怔一怔:“您说姬太傅?他——他不见了。”
萧晏仰头看了看外面晴朗得像是要压到屋顶上的天,微笑说:“走吧。”
雍江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要不是这小船上人太多太挤了点儿,眼前倒也是片良辰美景。
——被炸掉的那楼船,是当年宁王专为以备万一要逃命时造的,看上去是一条船,其实是一大一小套在一起的两条船。外面那层雕梁画栋光鲜无比的船板其实是软木做的,中间挖空,到处埋了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炸药;里面那一层,才是货真价实的上好木料。外层和内层中间是空心的,即使凿穿了外层船板,水也渗不到内层来。
老宁王原本打算在有必要的时候,带着全家坐上这条船,在夜里驶出云嘉,然后在江面上把外面的空壳子引爆炸掉,船上的人却稳稳当当地坐在小船里金蝉脱壳,就此横棹五湖去也——先帝只会当他们死了个干净,于是普天同庆。
想不到这船他最终没坐成,却救了奚梓洲的命。
可惜奚梓洲现在没有半点欣赏美景的好心情。他的目光全投射在躺在船心得一个人身上。那人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昨夜他们边打边退把此人引到了楼船中间,却把他的手下全挡在了内外层之间的甲板上。外层楼船炸开,小船上便只剩下了他一个。谢千秋领着船工们趁着爆炸的混乱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招呼上去,顿时把他打得不醒人事。
现在,船工正在把那人身上的黑色水靠往下剥,一点一点地检查他身上任何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翻过来。”奚梓洲的口气仿佛是在指挥人翻一只煎饼。
那人被翻了过来。船工的手豪不客气地在他背上来回捏。奚梓洲忽然说:“头发,把他的头发拨开!”
“船工”立刻把那人湿漉漉的头发揪了起来扯到一边去,露出那人颈上的一个图案来。
一朵仿佛淡墨染成的菊花,就刺在发际边缘。要是不仔细看,绝看不出来。
“好了,随便弄件衣服给他穿上吧。”船工们七手八脚地给那人穿衣服,谢千秋松开捂着谢葶兰眼睛的手:“好了,睁开眼睛吧!”
谢葶兰狠狠拍开他的手。谢千秋说:“我是为你好。女人看了会长针眼的!”谢葶兰白他一眼,眼角瞥到仍旧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的奚梓洲,把一句“我又不是没看过”硬憋了回去。
哥哥和爹爹啊……
奚梓洲还在拿着一块小木片把那人的头发拨到一边,仔细研究那朵菊花:“韩谦,江湖中的事情我不熟,有哪个门派是以菊花为信物的吗?”
韩谦摇摇头:“奴才久不在江湖中走动,不知。”说着看向谢千秋。谢千秋也摇头:“别看我,我见过刺梅花的兰花的可没听说过有刺菊花的。也许这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刺了好玩,和门派无关——”
“只是为了好玩……不会刺在这样隐秘的地方。”
“王爷!”船工们当中有人突然说,“小的家在海边,曾听从泥轰国来的商人说,他们的国花是菊花。我听这人说话的语调也很像泥轰国人——”
“不错!”谢千秋打断他,“泥轰撮尔小国,地少人多,民无以为业,所以多出鸡鸣狗盗之辈。那宋国东面海上的海盗,十之八九是泥轰人。我看这些人水性极好,定是泥轰人无疑。”
奚梓洲扔掉手中的小木片,“泥轰国……你,”他看看刚才说话那船工,“你会说泥轰人的话么?”
那人点头,“禀王爷,小的就会几句。”奚梓洲把手伸向谢葶兰,“你会说几句,他也会说几句咱们的话,够了。”众人不明何意,却见谢葶兰迅速掏了一个雕花的小皮夹放到奚梓洲手里。奚梓洲极麻利地把皮夹甩开,露出里面插着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针来。
奚梓洲拔了一根出来,又稳又准地插上了那人的后颈:“你,过来。”刚才说话那船工会意,弓着身走去单膝跪在奚梓洲身边。奚梓洲又在那人后背插了根针,“等他醒过来,就问他是谁派他来的。”船工说:“属下遵命!”奚梓洲拔了第三根针正要插,忽然又抬头说:“剩下的都把脸转过去吧,否则待会儿你们吃不下午饭,可别怪我。”
“喂,博陵,醒醒,醒醒……”
姬博陵勉强睁眼,发觉自己正横躺在一个密封的房间的地面上。现在大概还是在夜里,周围一片漆黑;室内桌椅床柜全无,只有墙上一个小洞里点着一支细细的白烛。烛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姬博陵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谁。
朱兴翰凑近了,把一杯水举到他嘴边:“真是对不住,我下手太重了……你是个书生,其实用不上那么大的劲道的……”
姬博陵就着朱兴翰的手把水喝了,两只眼睛一直瞪着他不放,眼里几乎喷火。喝了水,稍稍解了喉咙的干渴,他终于可以发出声音来。
“你……这……是什么地方?”
“对不起,不可以告诉你。”
“能不能,把绳子,松开?”
把他砸晕拖到这鬼地方来就算了,居然还把他捆得跟个粽子似的——绳子勒进肉里,绑得他整个身体麻得都不像自己的了!
“对不起,不行。”朱兴翰明明拒绝的那么干脆,还一副身不由己的委屈样。姬博陵发誓要是这次侥幸能逃出去,一定要找个武师好好学武功来日揍他一顿报仇雪恨!
但太傅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吃眼前亏。
太傅好声好气地说:“别说我不会乱跑,就算我真想跑,你武功那么高,要逮住我还不容易?”
“可是如果你要逃走,我逮住你了,还是得拿绳子把你捆起来,那还不是一样?”
姬博陵决定不再和他说话。
“你身上很难受吗?”
姬博陵大怒:“废话!”
朱兴翰脸上的歉意更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都跟你道歉了……要不我给你按按?你哪里不舒服?”
“全身都不舒服!”姬博陵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那……我就都给你按按吧!”
朱兴翰说干就干,刷刷两下扯掉了姬博陵的鞋子:“我先给你按按脚……”果然是认认真真地按摩,手势和力道都恰到好处,按得姬博陵是直哼哼。按了片刻,姬博陵忽然发觉,他的手每动一下,就会发出细细的,金属相撞的声音。
仔细一看,原来朱兴翰的手腕上竟拴着根细细的锁链。那锁链的另一头,却被钉在墙里。
朱兴翰不是把自己抓到这里来的么?为什么他也会被——
“朱兴翰!”他声音太大,朱兴翰吓得手里狠狠一抖。
“你怎么搞的?我不是你抓来的么?怎么——”朱兴翰撇撇嘴,“别提了。我哥……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反正是我哥把我关在这的,叫我看着你。还说要是把你看丢了就有我好看的……”
姬博陵大奇:“我说——你不是说你是偷偷跑出来的么?怎么你哥——”
朱兴翰两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万分颓丧:“别提了。他从一开始就偷偷跟着我出来了,我在这边干的事情他全都知道,还全都告诉我爹了。”
姬博陵被一道惊雷劈呆了。
“那……那个……我们……我和你……”
朱兴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姬博陵狠狠一扭头,脑袋就要往墙上撞。朱兴翰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喂你别想不开啊我还没怎么着呢——”
姬博陵甩开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不开了?我头发扎着脖子了!”
朱兴翰讪讪地放开他,讨好地替他理出那绺夹在领子里的乱发。
“你别怕,我爹和我哥哥都是讲道理的人,等我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
姬博陵讥讽地打个哈哈:“把我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还不叫把我怎样?皇上把我抓进天牢思过,还没人敢这么绑着我呢!”
朱兴翰霍地起来,冷笑说:“那又怎样?他对你好,他能救你回去么?”姬博陵也不知他这股气又是打哪儿来的,声音更大了:“皇上对我好是整个奚国都知道的,你有意见?”
“你——”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哐当哐当的开门的声音,朱兴翰连忙捂住了姬博陵的嘴:“别出声——”
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