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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十八夜/十八禁夜》作者:蒙莎【完結+番外】

【第十夜】朝堂

谢千秋那手钻进奚和靖的内衣,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不但手乱动,嘴里也在说着些些不着边的话。

“龙床果然是龙床,睡起来比飞仙楼张巧巧的床还舒服……就是褥子太软了些,躺着不踏实……你宫里厨子,做的东西还不错,可惜比不上雍州胡家的赵大厨。比如那一味鸭舌……”谢千秋滔滔不绝说下去,手已经滑到了奚和靖薄薄的内衣里,捏住了他胸前的凸起揉捏起来。奚和靖虽不能出声,呼吸却立刻粗重起来,那压抑的声音更是撩人。谢千秋玩得兴起,指甲掐住了他的下巴:“你在这里宠幸过什么人没有?你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也会被人,宠、幸……”

奚和靖被他挑逗得苦不堪言,只恨不能还手将他剁成肉末。顷刻间,他的手又滑到了奚和靖腰际,“嗤”的一声撕破了奚和靖的内衣,褪下来扔在旁边。

“这个,我少不得要带回去做信物的。”说着抿嘴一笑,啃到了奚和靖颈下。奚和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到有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侍夜的太监们传递消息的暗号。心里顿时燃起一股希望来:只要外面的人一直等不到刚才进来那小太监的回应,便会推门进来看是出了什么事——

谢千秋颇为恼怒地耳语:“你这皇宫是菜市场么……”

果然,很快就有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谢千秋极机警地起身往外看,奚和靖暗暗着急:管你进来的是谁,速速给朕把这人抓走杖毙!

谁知急了半天,外面的人不动,谢千秋也不动。

谢千秋在霎间的沉默之后,一脚踏在床沿上借力飞身扑了出去:“明夜子时我会再来!”

外面那人没有追出去,却是重重跪下了:“臣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臣罪该万死!”

原来是御前侍卫统领范时敏。

奚和靖紧紧闭上眼睛,暗想:让你多活一天也罢,明夜子时,便是你的死期!

姬博陵半夜回家到家,足足呆坐了半晌,才从惊惧与愧疚中缓过一口气来。想起小皇帝吩咐他把那封信还回去,便到密室里去找——谁知非但朱兴翰不在,就连那封信也不见了!只得偷放了联络朱兴翰的暗号出去,叫他来见面——救萧晏的事,可以先放下了。结果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朱兴翰都没有露面。他惟恐当中出了什么差错,出了一身大汗之后,惴惴不安地更衣上朝去了。

文武百官在正殿上等了半天,小皇帝却迟迟不露面。好容易盼出来一个人,却是出来宣旨的内监:皇上圣躬违和,今日罢朝。

这还是自他登基以来的头一遭。大臣们议论纷纷,小皇帝是不是犯了什么厉害的急病。偏工部侍郎说他哥哥昨夜就在太医院当值,并没有哪个太医被叫到小皇帝的寝宫去,倒是资格最老的张太医被连夜叫到天牢去,也不知是不是“那一位”又翻什么花样了。

于是议论又变成——皇上终究重孝道重人伦,昨夜他应该是为了“照料堂兄”操劳过度,以至于起不来床。不然,以皇上正当年少,身体向来强健,后宫又没有专宠的妃嫔……如何能“圣躬违和”?

姬博陵听在耳里,寒在心上。奚和靖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这些先帝留给他的重臣哪一个不是敬重有加?亏他们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眼望见宣旨的太监抬脚要走,便紧跟上去:“赵公公,皇上龙体抱恙,咱们做臣子的担心得紧,不知能否入内一探?”说着手掌往前一送,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便落到了那赵太监手中。赵太监点点头:“太傅请随咱家来。”他话音一落,殿上的切切私语声嘎然而止。有个人笑嘻嘻地问他:“太傅,听说昨夜皇上也召了您去了,怎么您也不知道皇上究竟为何圣躬违和么?”旁边有人讥讽地打断那人:“太傅深得皇上荣宠,出入内廷有如自家后院,留宿圣上的寝宫也是常有的事,皇上的事,姬太傅自然会知道得比我等清楚,只不过,恐怕不那么好说出来罢了。是不是呀太傅?”

这话便是连姬博陵一起说进去了。他姬博陵和小皇帝至今清清白白,却不曾想朝臣们竟然已经把他们的关系想得如此不堪!

更令他心寒的是,这正殿里毕竟是君臣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这些个老臣竟然能明目张胆地议论猜测皇帝的私事,还净往龌龊肮脏的地方猜,也不怕周围的侍卫太监们把话传到小皇帝耳朵里去——他们是压根就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姬博陵暗自苦笑。也难怪小皇帝要用那么狠的法子去逼奚梓洲主动出手。倘若是朝廷理亏在先,这些个老臣同不同意出兵还是小事,恐怕还要先把责任都推给小皇帝……

姬博陵眯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回头冷笑:“本官,是皇上的老师,教皇上读书修身,为皇上分忧解难,关心皇上的生活起居有何不可?”说着一甩衣袖,跟着赵太监大步踏出去了。到了皇帝寝宫外,赵太监进去通报,片刻便出来了:“太傅,皇上请您先回去。”

姬博陵被小皇帝挡在门外,这也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

他向来猜不透小皇帝的心思,所以也懒得多猜,转身就回府了。回去之后又设法联络朱兴翰。如此焦虑不安地过了一天,天黑之后,窗户上终于传来几声猫爪子抓木头似的声音。朱兴翰满面风尘地出现在他眼前,没命地抱怨:“一来一去,马不停蹄,可累死我了——还不快给我弄碗水!”说着左右瞟了几眼,一看到桌上有只茶壶,拎起来对这壶嘴就喝。

姬博陵劈头问他:“你又跑到哪去了?信呢?事情有转机了,皇上已经答应——”

朱兴翰一口水喷了出来。

惊变

朱兴翰抹一把脸上的水珠,急问:“什,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不在的这两天。你究竟去了哪里?还有,那封信呢?”

朱兴翰脸刷地一下白了,一把把茶壶重重按在桌上:“这么说……咱也不用再要那个什么宁王帮忙了,是不是?”

姬博陵一想起奚梓洲便又是心痛又是惭愧,无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才说:“我做了件很对不起他的事……我们非但不能再找他帮忙,以后恐怕是要反目成仇了—— 他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就怕他会拿萧晏泄愤……皇上,还指望着让萧晏——”说着忽然想起了朱兴翰敌国将门之子的身份,就打住了。

朱兴翰愣住:“你说什么?你们皇帝又不想杀萧晏了?”姬博陵颓然点点头。“你怎么不早说!”朱兴翰气极,揪住了姬博陵的胳膊,“我——我——”

姬博陵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些异样来,“你——倒是说呀!”

朱兴翰松了手。

“信……我曾听你说……宁王少年时屡破奇案,所以……你去皇陵那晚,我带着信去找他了,想让他看看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古怪……”

姬博陵大惊:“然后呢?你就给他了?!”

朱兴翰艰难地点头。

姬博陵他瘫坐在椅子里,喃喃说:“怪不得,怪不得……他什么都知道……”

——这下他该如何向小皇帝交待!

朱兴翰有些不解,“他知道什么?”

姬博陵一手扶在额上,“先别说这个了……你还没说你这两天跑到哪里去了?”

朱兴翰支吾良久,才说得出口:“送人。把萧晏的家人……送到宁王的属下手中。”

姬博陵仿佛被针刺中一般,暴跳而起:“什么?!你——怎么我一点消息都没有?”

朱兴翰哭丧着脸:“我认识一些江湖中的朋友……他们可以把一个人化装成别人……我请他们帮忙把萧晏家中的仆人婢女化装成他的家人留在府里,然后从我们上次进去的那个地方,把他家人带走了……现在……他们大概还在去东宁的路上……”

“你——你怎么也不先和我商量!”

“你到皇陵去了,怎么商量?”

“你就不能先等我回来?”

“人命关天,你叫我怎么坐得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吵起来。朱兴翰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太过莽撞了些,却又嘴硬不肯认帐:“我家世代行伍,也不懂你们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把戏——明里一套背后一套,到最后连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不知道!”

姬博陵吼回去:“你也知道人命关天!一门十六口人十六条性命,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交给了别人!你——”

“那也是萧太爷他们全家自己答应的!要是他们不配合,我凭一人之力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送走?”

那当然是因为上次姬博陵一番劝说之后……老太爷相信了他们能将萧晏救出来,然后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家团聚……

姬博陵一念及此,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割掉!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你叫我怎么跟皇上交代?!皇上什么都知道了,说只要我把信送还给大理寺,便既往不咎——现在非但信没有了,连他们全家——要宁王交出来是不可能的了……这可如何是好!”

朱兴翰忽然发狠:“要不咱拿刀子逼他,不信他敢不放人!”

姬博陵冷笑:“你上回去找他,可有拿刀子逼过他?他又可有怕了你?”

朱兴翰回想起奚梓洲那仿佛阴间冤魂的诡笑,周身一寒。

“他……非但不怕,还自己往刀口上撞……”

姬博陵长叹一声:“这便是了。他从来都不怕死。他怕的是求死不能。”

姬博陵再拿着御赐金牌出现在天牢门口的时候,隐约觉得当中的气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至于是哪里出了差错,他也说不出来。副司狱轻手轻脚地领着他进去,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就剩一口气了……太医熬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走,说是还不知道能不能醒呢……”

没有醒……就不能说话。姬博陵几乎绝望了。然而他还是不肯放弃。

转进最深处那个窄得像口井的小院,却是满目草木葱茏,花香四溢。韩谦在门口迎上来行礼:“参见姬大人——”姬博陵咳嗽一声,拿捏着官腔说:“皇上听说王爷受了风寒,很是挂念,特命我前来探望。现在方便进去看看么?”

副司狱退下,韩谦无声地领他进去。走近了,一眼瞥见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从门边闪过。他也来不及多想,就跟着韩谦进了门。明明是大热的天,那寝室的门窗却都关了个严实,奚梓洲躺在床上,身上竟盖了两床厚厚的锦被;被角也是掖得严严实实的,奚梓洲躺在下面,苍白瘦削的脸被掩去了大半。姬博陵往前走了几步,身上就闷出一身汗。韩谦赶在前面撩起床帐:“大人,太医说小王爷的病情算是稳住了,只是要防风防寒……”姬博陵打断他:“王爷从未醒来过?”

韩谦摇头:“从未。”

姬博陵看了几眼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回想起昨夜他刚被侍卫们捞出来时的模样——披头散发,气息全无,活脱脱是个淹死鬼——不禁打了个寒颤,拖着重重的步子退出外面去。原本小皇帝想将他移到别处医治,忽而又记起是姬博陵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出来的,万一他死在了别处,这黑锅岂不是要姬博陵来背?最后还是把他送回天牢了。本以为他能很快醒转过来……

韩谦跟出来掩了门,小声说:“大人,我家小王爷向来体弱畏寒,如今再遭这么一场‘风寒’……”他似乎是故意把“风寒”两个字说得很重,姬博陵不由得一阵心虚,暗想小皇帝这借口找得不地道——当下酷暑炎炎,哪来的风寒!

劫后重逢

韩谦观颜察色,见姬博陵眉头一皱,就转了口风:“只盼小王爷能得我大奚皇族列祖列宗的保佑,早日康复。”姬博陵忽然想起什么来,问:“你……从前便是在宁王府当差的么?”韩谦恭敬答道:“咱家自净身入宫,便在云和宫伺候王爷,至今已是三十一年——”姬博陵怔了片刻,怪不得这天牢里只有他一个人称奚梓洲为 “小王爷”,想必是从前就叫惯了的。于是说:“照你这么说……你对宁王的脾气喜好,还有他平时身体如何,总该是了如指掌的了……”

韩谦低头颔首:“不敢。”

姬博陵逼近一步,语气加重:“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依你看来,王爷这次……能平安逃过一劫否?”

“难。”韩谦说着抬头,眼中透露出一丝的怨愤来,“小王爷底子本来就弱,这些年闹下来……早就时日无多了……”

姬博陵心头一颤,再也不敢与他对视,捏了一把手心的汗仰头往上看——这小院四周的屋檐割出一块方正狭长的夜空,下面活脱脱就是个鸟笼。麻雀被抓了还知道要绝食触壁呢,何况一个大活人……再想到萧晏的事,心思顿时乱成一团。怔了片刻才接上韩谦的话:“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韩谦忽然靠上前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才说:“既然大人这么问了,那么皇上的意思,想必还是要保他这条命……”姬博陵点头:“不错!”韩谦贴到姬博陵耳边,“咱家倒是知道这么个人,或许……能让小王爷醒过来。就是要劳烦他,恐怕有些不方便。”

姬博陵顿时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咱们天牢里关的那位将军,萧晏。”

姬博陵这些天光顾着在外面周旋,萧晏这里只能是买通了狱卒送些吃用的给他,却不曾亲自探望,也不知道他在天牢里究竟是个什么境况。现在听韩谦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萧晏关进来的这几天——他们真的——

姬博陵故作不解:“萧晏并非精通医术,为何……”

韩谦眼里闪过一阵诡谲的光,微笑说:“哦,这倒不关医术的事。将军内功深厚,之前曾有一次……小王爷犯了病,还是多亏了将军及时以内功为他护体,才安然无恙。这次小王爷的病来得凶猛,恐怕还要……”

姬博陵松了口气,事情似乎并不时他想象的那样——可是立刻又察觉出其中的破绽来:萧晏被关在牢里,还被四条铁链锁着,如何能“及时”为奚梓洲治疗?除非,奚梓洲是在他的牢房里面犯的病……而萧晏身为囚犯,和这里的狱卒牢头应该势不两立才对,为什么还肯痛快地为他医治?如此看来,其中的内情还是不简单……

偏偏小皇帝还有姬博陵他自己都认为萧晏是攻打东宁的最佳人选!现在这样萧晏家人都落在了奚梓洲手里,萧晏还有可能对奚梓洲……这仗还怎么能打得起来!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先把萧家的人抢回来再说。至于奚梓洲的小命——

姬博陵站在门口踌躇了半日,手中的金牌被他捏得发烫,最后还是半信半疑地问:“公公,萧将军他……真的能救王爷的命?”

韩谦的语气听起来,却也不似有百分百的把握:“至少……能吊住他一口气……”

姬博陵认命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劳烦公公领我去带他来吧。”韩谦跪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宫中的大礼:“咱家代小王爷多谢大人成全!”

萧晏不知为何,这一整天都过得有些惶惶不安——他自嘲一番:总不至于是因为奚梓洲居然一整天都没来“骚扰”他的原故。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狱卒们比平日里快了不止一倍的脚步,还有他们进来送饭菜送水时脸上那种像是有什么事发生了的表情。纳闷中,吃过晚饭便照例擦身梳洗准备歇下了。这时听到门锁的声音再响起,不由得喉头干涩——

“表哥——”

萧晏一怔,叫出了姬博陵的字:“存仁?”

两个人隔着半开的门,各怀心事,见了面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萧晏定了定神才问:“你——怎么来了?”

姬博陵一眼瞧见萧晏现在的模样,眼眶发热,几乎要破口骂娘——好好一个英雄威武的大将军,如今被四条铁链牢牢困住了,头发只用一根布带系着,略微有些凌乱;身上一件泛黄的囚服还有几处破了。每动一下那些铁链便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身陷牢笼的处境。

“我来……我来看看你……”

萧晏激动得跳下床去,谁知才走了一步不到,就被脚上的铁链绊住,往前栽倒。姬博陵一个箭步冲进去扶住他,声音已经哽咽了:“这些天……过得可好?”

萧晏灿然一笑:“多谢挂念!”说着借势往前一凑,耳语:“我家人可好?”

姬博陵不敢多说,只心虚地点了点头。又大声说:“其实我这么晚过来见你,是有一事相求……”萧晏不解,随即说:“你我还说什么求不求的!但凡我能办到的,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只是我现在不过是个阶下之囚……”

姬博陵回头看了韩谦一眼,“你出的主意,你来说吧。”

萧晏踏进那间狭窄闷热的寝室的时候,姬博陵被韩谦不动声色地拦在了门外。

“大人……咱们就在外面候着吧!”

门在萧晏身后合上了。房间内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桌上亮着,空气中飘着一股隐约的香味,似乎是有女子在这里呆过。萧晏想起传说中的“王妃”,眉头不禁一皱。再往前,只见奚梓洲安安静静地躺在低垂的帘帐下,没有一丝生气。萧晏轻手轻脚地摸到床边。手脚上的铁链忽然松开了,竟有些轻飘飘的不习惯。他掀起床帐,小心翼翼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奚梓洲身边:“梓洲?”

叫出奚梓洲的名字时,又忍不住伸手出去,用手指卷起一绺那流水一般散在枕上的头发。手背不经意地碰到他的脸,只觉自己是摸到了一块冰——竟比那晚忽然吐血犯病时更冷得厉害了。韩谦说他是受了风寒……什么风寒能让他突然病得这么凶?

想起那晚奚梓洲醉酒吐血犯病,忽然心疼得厉害,要很用力地压抑着,才能忍得住不立刻就扑过去搂住他。

寸心我自知

萧晏不敢轻举妄动,只凑近了一些,又喊:

“梓洲?”

见他没有反应,声音不由得大了一些。“我来看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仍旧是没有反应。

萧晏想起韩谦交待的话来,便把手探到那厚厚的被子下面去,摸索着找到了奚梓洲的手。

手指一扣上他的脉门,心中一寒——那脉搏微弱得他几乎察觉不出来!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萧晏强忍住冲出去抓住韩谦和姬博陵问个清楚的冲动,身子前倾,两只手都探了进去按在奚梓洲心口上。暖暖的内力送过去,仿佛是被无底深洞吸走了一般,没有半点用处,也没有半点回应。

萧晏运了半天的功,奚梓洲那里仍旧是半点起色。他终于沉不住气,掖好了被角开门出去,闷声问站在门外的两个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那样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姬博陵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然而他必须坚持小皇帝的说法。

“宁王他……受了风寒。”

萧晏急了:“存仁!亏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表兄!别拿这些话来哄我。”

韩谦诡异地微笑。姬博陵急出一头汗,怕出一身汗。急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怕的是萧晏真的对奚梓洲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

“宁王,昨晚陪皇上游园……不慎……失足落水……”

韩谦脸色微微一变。这些内情,果然还是要将军出马才能问出来。

萧晏立刻就明白了。

“他都知道了?崔少卿的事——他是自己跳的水罢?!”

姬博陵黯然点头。

韩谦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将军……”

萧晏站在那里,狠狠一跺脚又冲进去了,扔下一句话:“没我的吩咐都别进来!”

姬博陵怔在那里,呆了。事情有些不妙。

萧晏这回再进去,却不是像刚才那般试探地给奚梓洲传些内力,而是直接掀起被子躺到了奚梓洲的身边。果然,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就剩心口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萧晏暗骂韩谦一声——他自己身上发冷,给他盖着这许多被子又有什么用处?

奚梓洲原本是平躺着的,身上还穿了一层普通人冬天才会穿的睡袍。萧晏小心翼翼地把那衣服也全剥了个干净;然后把自己的也脱了,睡到奚梓洲身边,侧着身面对面地把他搂紧了。他常年在北疆带兵,知道将士们巡山被大雪围困时,唯一不被冻死的法子便是大家赤身裸体地搂在一处互相取暖。现在奚梓洲冷成这样,他第一个想到的法子便是这个。奚梓洲任他搬弄着,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萧晏忙乎一阵,终于把奚梓洲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身上;怕他吹了风会加重病情,于是又重新把被子掖好。怀抱中的身躯是亲热过了许多次的,柔软的皮肤摸在手里,冷滑如浸在水中的玉石。晦暗的光下,奚梓洲的睡颜竟极坦然,眉头全都舒展开来,就连嘴角都似弯着一个祥和的笑。萧晏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奚梓洲,这些天他种种的表情在眼前回闪过去,和眼下这表情重叠在一起,惹得他心底生疼。明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你就这么急着去见他么?”说完竟一阵心酸,脱口而出:“你问我肯不肯为了别人好好活下去……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说完,一颗心忽然咚咚咚跳得厉害。奚梓洲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就连最重要的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他这是想让奚梓洲为了谁好好活下去?

萧晏仿佛是一瞬间从一个黑暗无声的地方挣脱出来——豁然开朗时,全身无处不痛。

——就算我愿意为你,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那样干脆利落地要死,那时可曾有想起过我?

这些念头潮水一般一股脑涌出来,他自己想拦都拦不住。抱着奚梓洲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这大将军是在刀山血海中打来的,输过,伤过,也几乎死过……可是没有哪一次,他会有这样害怕的感觉。因为无论何时,他都有足够的自信能控制自己的心志——偏偏现在心里空空如也,心脏仿佛已经不在自己体内跳动。他全部的思绪千丝万缕地连在了怀中那个人身上,一思一念全都是为了他。

他只觉失去了自己,因而万分惶恐。

萧晏身吸一口气,想要把自己从这缠绵的痛中解脱出来,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奚梓洲听:“你这又是何苦……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毁伤,你这样可对得起你的父母兄弟?”口气倒是苦口婆心,迂腐得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奚梓洲安详地躺在他怀中,纹丝不动。

萧晏握着他的脉门给传过内力去,沉默良久,很想说点什么给他听,却又说不出口:想说的不能说,因为害怕忍不住将自己最见不得人的念头也说了出来;那些套话他又不爱说,说了也没意思。结果还是轻唤:“梓洲……”

忽然记起,他是第一次叫这名字的人。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像刚才那样空落落的了——至少,至少,怀中那个被逼得心狠决的人,终究还有一样东西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叫了几声之后便上瘾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禁不住一声声地叫下去。

然而,怀中那人,却没有半点回应。唯一能让萧晏高兴的是,他的身体虽然没有立刻就变暖,却也没有再冷下去。那点微弱而凌乱的脉搏也渐渐平稳下来。萧晏叫着他的名字,忽然想,假如他这次能安然无恙,一定要……

他用力摇了摇头,把这念头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这是在天牢里的第几天了呢?他又还有几天好过?他有什么资格去妄想未来?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这话,之后,只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夜袭

奚和靖一个人端坐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在他身前约摸一丈远的桌案上,摆着一件整整齐齐地折好了的黑色袍子——正是谢千秋落下的那件。奚和靖这几天被谢千秋羞辱戏弄,早就恨他入骨。再听他说进夜子时还会再来,几乎气绝。天亮之后,他生怕自己上朝以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索性罢朝谢客,这一天的工夫,全用来调配人手了:在皇宫及寝殿周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布置了不下百名大内高手。又特别吩咐整个皇城的侍卫:如果看到有身份不明者潜入皇宫,切勿阻拦,为的就是“引鳖入瓮”。外面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数十把弓被拉得满满的——只要谢千秋胆敢在这片地方露脸,绝对会被射成一只马蜂窝!

而他奚和靖,一定要亲眼目睹这一刻。

奚和靖沉住气,看着案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脸上闪过一个危险的笑。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那个人来——

果然,在从屋顶传来的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忽然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朝那衣服坠了下来!奚和靖并不惧怕,无声地挥了挥手。瞬间风声四起,飞蝗一般密密麻麻的箭朝那黑影射去,果然尽数打在了那黑影之上!

但是,奚和靖立刻就发觉有什么事不对劲——怎的这么多箭打在身上,谢千秋竟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有个影子朝自己扑了过来。下一刻,他的喉咙便被紧紧地扼住了。

“都给我退下!”

声音不大,却让每一个人在忙乱中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是谢千秋!

奚和靖骇到极点,也不敢挣扎,几乎是本能地喊出来:“都出来,退下!”

原本隐藏在暗处的侍卫们不得不一一现身。他们这才看清楚了,原先坠下的那个黑影哪里是谢千秋?不过是用细木枝撑起的一块黑布罢了。谢千秋正是趁着所有的箭都朝那黑布射去的时候,飞扑而下挟持了奚和靖!

原本藏在寝殿里的侍卫中,离奚和靖最近的,是大内侍卫统领范时敏。范时敏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保护皇帝,所以他手里拿的并不是弓箭,而是一把足有三尺长的大环刀。

所以在别侍卫都忙着往弓上装第二支箭的时候,他的刀锋已经砍到了谢千秋身侧。

谢千秋竟像是耳朵上也长了只眼睛一般,一把揽过奚和靖便闪到了一边。范时敏挥刀再要砍过来,刀锋竟直直朝奚和靖肩头砍下!他大叫一声“皇上小心”,硬是在刀锋离奚和靖只有半寸处停了下来。谢千秋趁机揽着奚和靖再退一步,手里仍旧死死扣着奚和靖的咽喉,朗声说:“把手里的家伙都放下,退后一百步!”

奚和靖回过神来,用力咳嗽了两声。知道此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终究还是有些害怕了,跟着也喊:“听他的,把兵器都放下,退下!”

殿内的侍卫齐齐望向范时敏。范时敏一咬牙:“谢千秋!你还是快投降罢,你今夜是插翅也难飞了——乖乖听话放了皇上,我便向皇上求情,赏你个全尸;你若敢伤到皇上分毫,我范时敏必将你碎尸万段!”说着反手把刀把向前握着,轻轻放到了身前的地毯上。

范时敏一缴械,周围的侍卫便都立刻把弓箭都放下了。谢千秋冷静而锐利的眼神在殿内扫了一圈,忽然说:“都给我出去,叫外面的人也都放下弓箭!”

范时敏不甘就此罢休,望向奚和靖。只见奚和靖眉头已经拧成一团,仿佛痛苦万分。

——奚和靖确实是又痛又怕,只是在众人面前不好出声呻吟,只得强自咬牙忍着。这时范时敏看过来,他顿时气得怒吼:“出去!都滚出去!”

侍卫们一个个地退到了殿外。范时敏最后走。他一步一步地往门边挪,眼睛仍旧盯着谢千秋的手不放。谢千秋微微一笑,“时敏,你放心好了,我今晚就是来拿件衣服,不会伤他。”

范时敏先是一怔,继而立刻又恢复了紧张的神情;嘴唇紧紧抿着,眼神中满是怀疑。

“我凭什么相信你?”

谢千秋空着的手忽然甩了一下,一根细细的线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再抽回来时,原本放在案上的黑袍就到了他手里。奚和靖斜眼一看,原来那线的一头上绑着一个小小的钩子,像是鱼钩,却有三个叉开的弯针。忽而记起谢千秋是个神偷,用细细的钩子从远处取物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念头一转之间,谢千秋冲范时敏喊道:“我说我的,你不用信!”

说着,扣着奚和靖的喉咙的手忽然就横到了他腰间,一手将他拦腰抱起:“不想给皇帝收尸的都给我退后!”范时敏手中早捏紧了一把梅花镖,唯恐误伤到了奚和靖,竟半天不敢出手。谢千秋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奚和靖挟在腋下,威风凛凛地走出门去。满庭侍卫,无人敢拦。他颇得意地朝他们一笑,挥手把手中的钩子朝屋顶抛了上去——侍卫们眼前一黑,谢千秋和奚和靖便在“呼”的一声风声中彻底消失不见。

奚和靖原本强迫自己镇定着,这一下忽然凌空而起,顿时失声喊出来:“啊——”

这一声没喊到头,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团布。

“你的侍卫追不上我的——就算是骑了千里马也不行。你就乖乖的罢,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就是鸟儿也飞不到的——”

奚和靖脑袋朝下垂着,身体随着谢千秋的一起一落不住颠簸,颠得他几乎呕出来。黑乎乎的地面从眼前飞闪过去,他的头发甚至拖在了上面,粘了些细碎的枯草叶。耳边渐渐地只剩下风声,还有鸟虫夜鸣的声音。谢千秋挟着他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忽然崎岖起来,仿佛是在往上爬——柔软的树叶从他脸上扫过去,留下一片刺痒。向上不知多久,谢千秋忽然哈哈笑说:“到了。”话音未落,奚和靖只觉自己顿时失去了重量,朝一道万丈深渊中坠了下去!

皇帝被吃记

奚和靖在急速坠落失重的瞬间,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好不难受。身下似乎是一床软绵绵的被褥,他横躺在上面,晕乎乎的仿佛睡在云中。他又躺了片刻,才勉强能睁开眼睛——自己果然躺在一张床上,雪白的纱帐随风飘动;外面不知道点了什么灯,白色的荧光一团柔和。

而谢千秋,不见踪影。

他清醒片刻,用力甩了甩脑袋,想要挣扎起来——这才发觉手脚竟都被布带绑了起来。另外还有根布带把他绑在了床上。

谢千秋……果然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原先被塞在嘴里的布块也还在那里,别说是用牙齿咬掉手上的布带,就是想喊一声都不行。然而他还是奋力挣扎着,手脚拼命地上下搓动,只盼能把布带挣开。没多久,就在布带勒处挣出一条深深的红痕来。就在脚上的布带似乎有些松开的刹那——

“你身娇肉贵,擦破了皮就不好了……”

奚和靖头皮一炸,几乎再次晕厥。

有几滴水洒到了他脸上。

“从那么点地方下来就晕了,真是不中用……亏了你还敢自号文武双全!”

奚和靖不得不正眼看他。谢千秋大概是出去沐浴去了,身上竟只披了件雪白的丝袍;头发全散开了,黑色丝绸一般水淋淋地搭在肩上。他身上的丝袍只随意系了根带子,大半个胸膛都露在了外面。均匀的蜜色肌肤上,纵横交错着些或深或浅的伤疤。奚和靖并不是第一次见,可是不知为何,这次一眼看到,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谢千秋俯身过去,头发上的水滴滴嗒嗒落到了奚和靖身上。一点点不经意的凉意仿佛是穿透了衣服的冰针,令他浑身颤抖。谢千秋左右打量了他一翻,才伸手取下了他口中的布,一把扔掉了。只是那块布在他嘴里放久了,难免沾了些津液在上面。现下一根长长的银丝从他嘴角拉出来,拖在半裸的胸口,说不出的诱人。谢千秋手指伸出去揩掉了,微微一笑:“小皇帝,这下可没有谁能打扰咱们了——”

奚和靖乍得自由,也不吭声,忽然起身张嘴一口往谢千秋脖子上咬。谢千秋疾速出手,奚和靖便被牢牢按在了床上。

“还想玩这招?”谢千秋空着的那只手在颈下两排还未消去的牙印上面摸了摸,“牙齿倒是挺利的,可惜一招只能用一次……”

奚和靖眼中几乎滴血:“滚!”

谢千秋忽然露齿笑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明白么?这里是我的地盘,别说你是皇帝,就是天上的玉皇大帝也管不到的;你现在是我的阶下之囚,聪明的就乖一点,好好伺候我,说不定我明天就放你回去了……”

奚和靖已然发狂:“滚——滚哪!”

谢千秋哼哼一笑,刷地一下便撕开了他的衣服:“你知道你最不济的是什么地方么?有些事情,比如说叫我滚出去,比如说你想到讨得那个小白脸的欢心……你明知道不可能办得到,却还是要以卵击石,死咬到底,不知寰转——倘若你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就算了,可是你是奚国的皇帝,奚国百姓的命都捏在你手里。你这般任性妄为,迟早是个祸害!”

奚和靖暴怒:“朕偏要!朕乃真命天子,全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什么便有什么,谁都不能拂逆朕的意思!”

奚和靖在宫中读书时,姬博陵和别的老师都教他要谨言慎行,这样狂妄的话他是从来都不敢说的。现在一急之下全都说了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谢千秋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原来你真是这么想的么?哼,莫说如今天下三分,奚齐宋各守一方,你所有的不过是三分之一的天下——就算你真能一统三国,那极北的雪原之地,极西的蛮夷之国,极东极南的大洋大海……又何尝在你所辖之下?真命天子……我看你不过是只井底之蛙!”

谢千秋口中说着,手里也没闲着。奚和靖晚上穿的本来就只是一件薄薄的便装,轻而易举地就被谢千秋全剥了下来。

“怎么不还嘴了?被我说中了吧?”

谢千秋所说所做的一切,对奚和靖来说无疑是双重的羞辱。他奋力挣扎,又想要咬谢千秋。谢千秋冷笑一声,大手牢牢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张开的嘴就这么被固定住了合不拢,谢千秋俯身过去,舌尖在他鼻头蜻蜓点水地轻点一下,另一手扯开了缠在他脚踝上的布带。他的脚突然被松开了,顿时狠命地踢打起来——却哪里打得过谢千秋?谢千秋趁他张腿踢打的时候屈膝插进了他两 腿 之 间,整个人覆在他身上,暴风骤雨地吻了下去。

奚和靖的下巴被谢千秋的手牢牢捏着,不能动上分毫。眼睁睁地看着谢千秋俯身吻下,灵滑的舍蛇一般侵入,劫掠着他口中每一处敏感的地方。他原本还指望着能再狠狠咬上一口,谢千秋的唇舌间竟像沾了麻药似的,所到之处,麻得他无力报复。他的手仍旧被紧紧绑着,只有两条腿还在做无谓的挣扎。嘴唇被迫张开到最大的程度,津液从嘴角淌下,滑过颌下颈下,直淌到胸口。

谢千秋还记恨着那晚被咬之仇,这一记惩罚性的吻便格外凶狠。奚和靖几乎给他吻得窒息过去。等谢千秋终于放开了他,他大口喘气:“你……你……朕来日……必会将你碎尸万——”

话未说完,嘴巴又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这回,是谢千秋的手指。

谢千秋的食指和中指微弯着放进他口中,挑衅一般轻轻搅动。奚和靖瞪了他片刻,瞅准机会恶狠狠咬了下去。谁知谢千秋反应奇快,他一口咬了个空,倒是把自己的牙撞得生疼。谢千秋一手按住他胸口,沾湿了手指却伸到下面去。柔软的指腹在入口处轻一下重一下地按了几按,奚和靖便惊呼出来:“啊……你要干什么?!”

谢千秋手掌按住他的额头不让他乱动,哼笑:“果然什么都不懂……”

说话间,趁着奚和靖那一刹那的放松,忽然挺直了手指直插进去。

皇帝被吃续

奚和靖未经人事,哪里经得起谢千秋这么一下。他急促地叫了一声:“啊——”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谢千秋再抬眼,见他眼角竟淌下两行眼泪来。

只是见了那两行泪,谢千秋也没有半点心软。侵入他体内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一点一点地深入进去,然后缓慢地抽 动。奚和靖几乎要晕过去——被入侵的地方太过敏感,他几乎能感觉出来谢千秋手指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直接刺在了神经上,刺激得他浑身痉挛。他原本还有些力气踢打反抗,现在竟瘫在谢千秋身下,眼泪淌了一脸,哽咽得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谢千秋忽然把手指撤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笑:“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舒服?”

奚和靖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放松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对着谢千秋张嘴就咬。

谢千秋按住他,叹了口气:“这样蛮横固执,你果然欠调教……你父皇给你请的那些师傅们没教过你,咬人是不对的么?”

奚和靖咬牙切齿:“朕——咬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谢千秋冷笑:“我是坏人没错,难道你又是好人了?”他话音未落,奚和靖一声大叫:“啊——啊——你滚——”

谢千秋的两根手指在他体内开拓得正欢,自然不是他说滚比就滚的。异物入侵的感觉,仿佛整个人被从头到脚贯穿了。奚和靖随着谢千秋的动作一声一声地叫唤,片刻之后,嗓子竟逼得有些沙哑了,泣不成声。谢千秋摸一把他那湿漉漉的脸,看上去颇为扫兴:“喂,我还没开始呢……”

奚和靖红着眼睛大吼:“你——你还要怎样?!”

谢千秋垂下头,“长到你这般年纪还不知道我要怎样……我佩服你!我问你,你深夜独寝,想到那小白脸的时候,你会不会想做点什么事呢?”

一句话说得奚和靖红了半边脸。

那种时候……他多半是全身燥热,焦躁不安,一团热火乱蹿找不到出口……到最后只得自己小心翼翼地用手解决,不敢让外面侍夜的宫监察觉。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很清楚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究竟要怎么做……

“你……无耻……啊……”

探进身下的手指,似乎又多了一根。

“好好的怎么就无耻了呢?你要是真能把那小白脸弄到床上——你能对着他看一宿?你也会对他做这样的事的——”

“我爱重他——才不会——”

谢千秋故意作恍然大悟状:“你不想对他这样,那就是说你想要他对你这样?”

奚和靖咽住,只差没喷出一口血来。

“不是——”带着哭腔悲愤的一声,喊得谢千秋背脊发寒。

谢千秋嘿嘿两声冷笑:“不错不错,反正那小白脸不要你,我就不客气了。”

下面的手缓慢地动着,另外一只手也没有闲着,重重搓 捻抚 弄着奚和靖胸前那两点嫣红。奚和靖早就失了反抗的力气,只有在他手中剧烈颤抖的份。奚和靖越是害怕,他就越玩得兴起。“我今天教教你——两个人要在一起,就免不了肌肤之亲……”说着在他嘴角啃了一口,“而且不是一次两次的……你要是成天都是这副不情不愿的德行,谁还愿意和你好下去?”

奚和靖哭喊:“你滚——啊——啊————”

那一阵撕裂的痛,简直就像是是把他全身的皮肉都撕开了。身体被弯折成一个屈辱的姿势,两腿被压着张到最大的程度,手却仍旧被牢牢地绑在头顶。滚烫的巨物硬逼着进入他的身体,仿佛一下子撞在了他心口上,要把他的灵魂从身体里面顶出去。

谢千秋一挥手扯开了绑在他手上的布带,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反抗之前,便狠狠地抽 动起来。奚和靖痛得险些晕过去,只本能地挥手乱划着,尖利的指甲在谢千秋背上拉出一条条红痕。谢千秋身经百战,哪里把这点痛放在眼里?只当成是欢 爱中的小情趣了。

片刻之后,奚和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被谢千秋握着手腕深深压进被褥里。微张的唇间已说不出话来,只本能地随着谢千秋的动作发出有规律的呻吟。身体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被进入,如针刺刀割的剧烈疼痛中,竟有股难言的感觉丝一般缠了上来,细细密密地缠住了他的骨头;又像是有一根柔软的羽毛在他的神经上轻轻地刮来刮去,明明是难耐的麻痒,却又谈不上十分难受。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嗯……不要……”

谢千秋略停了一下,忽然又狠狠一撞:“死性不改!”

“啊——”痛极的呻吟,却又拖了长长的、轻佻的尾音。奚和靖自己听在耳里,都觉得不对劲了。“你……嗯……对我做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啊……”

为什么……他明明那么痛……居然会想要……想要那样的感觉再多一点?

谢千秋捏住他的下巴,仿佛身下的人所受的折磨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你问问你自己啊,为什么会这样?是要我这样?还是这样?”

奚和靖的暴怒变成了羞愤。用力扭过脸去,企图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

“你听着……朕……嗯……迟早……要……嗯……”

谢千秋一把把他的脸扳回来。“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到时候只怕你舍不得!”

“啊……啊……啊……”

奚和靖恨不能一头撞死。他的身体现在就已经不听使唤了,不知哪里生出来的空洞侵蚀着他,他只有借着谢千秋的动作才能稍稍纾解。腰肢自己扭动着纠缠着迎上去,竟像是他自己在主动求 欢。最后他连羞愤的力气也没有了,只管承受着那一波胜过一波的冲击,整个人沉浸在里面,就等着最后的解脱。

这天清晨,第一缕天光从窗帘下钻进逼仄的斗室时,奚梓洲终于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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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夜】交心之始

“梓洲,醒了?”

身边的人声音略有些沙哑。努力撑起眼帘看了一眼,那张刚毅的脸上,眉眼间不知为何多了些说不出的温柔。

实在是太累。整副躯壳就像是被骨肉分离卸下又重装了一遍,无处不酸,无处不疼。关节间还像是有蚂蚁在爬咬,刺痒无比。他闭眼又歇了很久才说得出话来:

“是你。”

“是我。”平静的声音下,有欣喜地暗流在涌动。

萧晏的手仍紧紧地握着他的。微温的肌肤下,脉搏在缓缓地跳动着。萧晏知道,他会活下去。冲动间,一阵鼻酸。

倘若他哭也好,闹也好,萧晏总还能安慰一把;可他现在这样平静如水,萧晏憋了一肚子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奚梓洲虽说是醒了,可仍旧有气无力。

萧晏长长吁了一口气,笑说:“此乃地狱最底层阿鼻地狱,你先一步下来了,我呢,也被千刀万剐追来了。”

奚梓洲皱眉:“这么快?不是还有几天么。”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下也是一样的。你前脚刚到,我后脚就跟上了。”

这个解释似乎还算合理。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抱着我?”

奚梓洲虽然没力气动弹,却也能感觉出来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萧晏也是。而什么都没穿的萧晏正紧紧地搂着他,暖暖的胸膛里仿佛有团火在烧。

“地狱里太冷,我怕冷,所以抱着你取暖。”

“取暖就取暖,为什么还要脱衣服?”

“人不都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么。”

“所以你我都是鬼?”

“是。”

“怪不得……会大白天的睁着眼睛说鬼话。”

落在地上的只有一线光,却也能看出来今天天色不错。

萧晏扑哧一声笑出来。

“梓洲,你还活着。”

“我知道。”

从幻听到那个声音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萧晏翻身起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穿上衣服。他像一只刚睡醒的猫那样眯着眼,任由萧晏摆弄着。脸上淡淡的,既不高兴,也没有反对。

“那小子放你出来的?”

萧晏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皇帝。于是摇头:“不是。”奚梓洲惊奇:“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放你?”萧晏故意笑说:“我要出来,谁人敢拦?”

“好大的口气。”

萧晏不再说话,仔细地给他系好每一根衣带。奚梓洲借着室内晦暗的光打量着他,忽然又记起自己第一次去找他时,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的样子,只觉恍如隔世。

他们真正认识也不过十天,而他也的确是死过了一回。

现在的萧晏,竟像是个相处了多年的情人那样照顾他。从前种种的羞辱逼迫折磨,仿佛已经一笔勾销了。

“为什么?”

萧晏那副疲惫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他为了救自己一夜未眠。奚梓洲并不认为他们的交情已经好到这个程度了。

萧晏把自己的衣服也套上了,答非所问:“你躺一躺,我出去叫他们进来伺候你。”

一只软绵绵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为什么?”

真正的理由是不能说出口的。说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萧晏说:“你不能死。四海难得安定,我不想看到烽烟再起。”

奚梓洲还给他一个虚弱的微笑,手无声地滑落在床褥上:“将军身陷牢笼,却仍挂念着天下苍生,在下佩服。”

萧晏苦笑,把他的手塞回暖烘烘的被窝里去。“病还没好就别乱动。”

奚梓洲微微仰起头,“既然将军如此挂念天下苍生……那我我想请教,倘若……为人君者,认为某些人会犯上作乱,于是想要先发制人,以暴止暴,将军是否甘为马前卒?”

奚梓洲承认自己很败兴。如此良辰美景,应该用来赏风弄月的。可惜既然他还活着,他就不能不面对原本想要逃避的一切。

他奚梓洲的原则是,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到底。

眼前这副温柔的面孔,到了非要选一条路的时候,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模样?

萧晏故意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你要犯上作乱么?不必等皇上下旨,我便先在这里处置了你。”

奚梓洲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很好,我正巴不得有人处置了我。”说者挥手一拉,颈下刚系好的衣带又被拉开了。一根手指指在那里:“这里,凭将军的武功,应该一手就能把我的脖子拧断吧?”萧晏夜里救他心切,即使抱着他也不敢多做些什么。现在忽然见了他颈下三角形的一小片肌 肤,竟喉头一干,焦躁起来。奚梓洲却仿佛是故意拉住了他的手,按在上面。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倒是干脆——”

剩下的半截话被硬生生堵在嘴里。嘴唇被萧晏咬住了,重重地碾压撕咬。他这一夜忍得艰难,此刻再也忍不住,恨不能将奚梓洲生吞活剥了。奚梓洲手绕到他背后抱住,从鼻子里哼出几声闷笑。萧晏被这几声笑勾得心起,更热切地深入进去,和他唇齿交缠。吻得头昏脑胀之际,萧晏猛地一把推开奚梓洲,“梓洲……别逗我…… 你的病……”

——明明心里想着别人,为了别人甘愿去死,现在居然又这样勾引他,奚梓洲究竟把他当成什么了?

萧晏一夜未睡,眼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又是疲倦,又是可怖。奚梓洲偏还不知死活地说:“上次我病得比这还重呢,和将军一夕偷欢,还不是好好的?怎么,将军难道是因为纵欲过度,力不从心了?”

萧晏微怒,用力拉好了他那因为刚才的吻被扯得更开的衣领:“你不用激我。”说着整好衣服就要下床。坐在床沿穿鞋时,忍不住回头问:“梓洲,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供你驱使的……”忽然想到自己在奚梓洲这里倒不算受委屈,还是把“男宠”两个字压了下去,愤然扭头:“奴仆?”

奚梓洲微笑,答得别有深意:“那么,将军又想做我的什么人呢?”

旧识

奚梓洲不是傻瓜,也不是瞎子。萧晏的态度在这些天里慢慢变化着,他不是没看出来。

只是,这点微薄的同情,遇上了他誓死捍卫的忠诚大义,又能剩下什么呢。

果然萧晏紧闭两眼,淡淡地说:“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

奚梓洲吃吃笑:“有这样的朋友么……”

奚梓洲的声音被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打断。

“萧将军,小王爷醒了么?”

奚梓洲和萧晏对望一眼。萧晏咳嗽一声:“是。你等等——”说着手忙脚乱地穿好了鞋袜,又把有些凌乱的被褥整理平整,才凑到奚梓洲耳边说:“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再寻短见了。”奚梓洲轻轻一哼:“你管不着。”

萧晏着急:“你——”

外面韩谦忽然又说:“将军,小王爷的药煎好了,劳烦开开门。”

萧晏只得跳下床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韩谦气定神闲地站在外面,手中的托盘里放了碗热腾腾的药。韩谦身后站着满脸倦色的姬博陵。

“将军早上好。”

“表哥……”

萧晏点点头,让开路让韩谦进去。姬博陵一把把他拽出去,“他怎么样了?”萧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奚梓洲就着韩谦的手正一口一口地乖乖喝药,才说:“好好保养,应该不会有大碍。”姬博陵还念着萧晏家人都在奚梓洲手里的事,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站在那里干着急。萧晏却说:“送我回去吧。我终究还是个囚犯——”

姬博陵看了看周围,很想告诉他小皇帝很快就会放他出去了;但是又想起这事还没定下来,不好先说。于是说:“你自己保重,我再想办法送东西给你。”萧晏笑笑:“不必了,我什么都不缺的。倒是我家里……”

一句戳到姬博陵最亏心的事情上去,姬博陵顿时满头大汗,然而还是不得不撒谎:“你放心……”萧晏拍拍他的肩膀,耳语:“生死有命,你也不要再浪费时间救我了。”姬博陵正神游天外想着怎么哄奚梓洲把萧家的人放了,呆呆地说了个“好”。萧晏皱眉问:“存仁,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姬博陵警醒过来,打个哈哈:“没事,没事,我就是夜里没睡好,有点头晕……”

直到把萧晏又送回到牢房里,姬博陵仍旧有些脚步虚浮。再大步冲回到奚梓洲的小院中去,却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坐在奚梓洲床边,正拿着热面巾给他擦脸。奚梓洲虽说是醒了,却干睁着两眼,眼神涣散,目中无神,仿佛魂魄已经被黑白无常勾去了。那女子见了姬博陵,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起身福了一福:“见过太傅。” 姬博陵略一思忖,便知道是先帝指给奚梓洲的“王妃”了。毕竟是自己跑到了人家闺阁中,姬博陵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急忙退到了门口去:“下官唐突了。”忽然又觉得这“王妃”有些面善,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是谢葶兰?!”

——当年只知道先帝给奚梓洲指了个王妃,却不曾想这王妃竟是……

奚和靖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已大亮。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他发觉谢千秋已经不见了;自己身上仍旧是赤 裸的,身下那一阵阵的剧痛仿佛在提醒着他,昨夜那一场炼狱酷刑般的□,并不是一场噩梦。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想要逃避这一切。

他宁可被砍断手脚,甚至是死,也不要受这样的折磨。

他在被窝里又躺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他对自己说——自己不过是不小心被一只疯狗咬了。普通人被狗咬了大约只是会捡块砖头扔回去?他乃是堂堂的一国之君,不能做这样有失身份的事。他应该想办法逃出去,或者至少想办法让那群没用的侍卫们知道他在这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迟早有一日,他要叫那谢千秋碎尸万段!

他左右望了一圈,只见这房子原来以竹木为墙茅草为顶,室内的家具摆设也都是竹编木雕的,虽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透着一种古雅的大气。眼看找不到谢千秋的踪影,便想偷偷溜走。顾不得身下那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他翻身跳下床去,到处找自己的衣服。结果自己的衣服没找到,却看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石青色的衣衫。他也顾不了那么多,拿起来便穿上了。只是那衣服有些大,穿在身上松垮垮的。穿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开门,一片青翠欲滴的绿色扑面而来——谢千秋着小木屋,竟然是建在群山环抱的一个山谷底。那山谷就如同一个竹筒,四周的峭壁仿佛是利斧劈出来般陡直。怪不得……江湖中人都说谢千秋行踪不定——他住在这里,恐怕是没人能找得到的了……

而谢千秋,正穿着他那件招牌黑袍立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把谷子,嘴里发着“咕咕”的声音——正在喂一群鸽子。

奚和靖脖子一缩正想退回去。谢千秋头也不回,问:“起来了?衣服在床边的椅子上,屋后有溪水,早饭在厨房的锅里。这里可没人伺候你,不想饿死就自己动手罢。”语气淡淡的,仿佛奚和靖所遭遇的一切,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奚和靖前一刻还想着先假意顺从再想办法逃走,听了谢千秋的话,忍不住一瘸一拐地上前去,扶着门框怒斥:“谢千秋,朕和你无怨无仇,为何要几次三番加害于朕?!”

谢千秋俯身伸出手去,让鸽子们在他手中啄米,回头微笑:“你说没有便没有了么?”

鸽子们一拥而上把米吃了个干净。谢千秋起身绕到屋后的溪边洗手,奚和靖歪歪扭扭地追上去:“朕从未见过你——”

谢千秋冷冷地说:“你从未见过,却因你受苦受难的人,普天之下,何止千万!”

奚和靖忍无可忍。他自诩文武双全,颇费了一番功夫在习武上;宫里的武士和侍卫们都让着他,在他遇上谢千秋之前,还真把自己当个武林高手了。

所以他以为,他至少可以和谢千秋拼个同归于尽。

所以他挥拳朝谢千秋打了过去。

谢千秋只轻轻一挥手,一个石子破空飞过,他便往前扑倒,摔了个狗啃泥。

波折

虽然大内侍卫们一边封锁消息到处寻找奚和靖的踪迹,宫里还是有风声漏了出来。整个云嘉城如临大敌,高升街两边的高门大族还有几座亲王府全都紧闭着大门,不由得让人猜想是不是有人在里面密谋着什么。街道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就连姬博陵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时,都被拦下搜了几回轿子。他并不知道这是因为奚和靖被掳走了,还以为是萧家掉包的事已经被戳穿,直吓得心惊胆战。其实,到了这时候,还有谁有心思去管萧府里关的人是真是假?

相比之下,深藏在内城高墙中的天牢却是一派安静祥和。除了中午时分有只黑色的大鸟忽然飞扑到奚梓洲住的小院中,掉了几根羽毛之外,再没别的不寻常的事。每天会在牢房内到处巡视指指戳戳的奚梓洲,如今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狱卒们干起活来动作都慢了许多。萧晏心念着奚梓洲的病,中午有人来送饭的时候问了一回,那人说不知道——想来没有消息便是没事,心下稍安。好容易挨到下午,想再问一问奚梓洲情况如何,却见推门进来的是韩谦。

韩谦亲自给他捧了晚饭来。托盘里两碗晶莹的白米饭和三四个清炒小菜,显然不是牢房里的饭食。韩谦说:“多谢将军。”

至于谢的是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萧晏大大方方吃了饭,韩谦在一旁伺候着,等他吃完了,却没有立刻退下。萧晏不解地望向韩谦,他也不多话,摊开手,露出手中的一粒檀香木雕的珠子来。

萧晏大惊:“这——”

韩谦手掌再一翻,指缝中变出来一张小纸条。萧晏匆忙拿过打开,顿时松了口气,又不解地望向韩谦:“公公,这……”

韩谦低头耳语:“萧中丞和夫人以及将军的诸位兄弟如今都已被安宁军安全送抵梁州,这珠子和书信是他们送来的信物,好让将军放心……他们如今都已改名换姓,深藏民间,只要将军愿意——”

萧晏左手抓着纸条——那上面的字乃是他父亲亲笔,右手捂着他母亲的佛珠,声音都变暗哑了。

“是……王爷安排的么?”

韩谦点点头,眼里闪过一道狡狤的光芒。

“王爷说虽然不能救将军,却也不能对将军的家人坐视不管,于是甘冒奇险——”

“可是——”萧晏断然打断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了,是姬博陵,为什么姬博陵在提到他家人的时候会那样躲躲闪闪的。“今天存仁还跟我说——”

韩谦宽厚地笑笑:“这件事太傅也知道,只不过太傅他离开的时候,贵府家人的消息还没到——太傅不说,也是因为怕没个准信,反而会让将军担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加上姬博陵也知道萧晏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家人才不肯贸然出逃,萧晏便信了。“无论如何,多谢王爷救我一家。”韩谦笑意更浓,脸上的皱纹全挤到了一处:“好说,好说!”萧晏抬头一笑:“公公,我想亲自去向王爷道谢,方便么?”

韩谦不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明摆着是:求之不得。

萧晏再撩起那低垂的床帐,心里顿时平安了许多。韩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把初升的淡淡的月光锁在了门外。于是这斗室中又只剩下一点昏黄的光,那点黄色,令奚梓洲的脸色看起来不至于太过苍白。

奚梓洲大约又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萧晏的手伸了过去。在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奚梓洲睁开了眼睛。萧晏的手仿佛被烙铁烫着了一般缩回去,就像是正在偷零嘴吃的孩童被抓了个正着,不知所措。

奚梓洲眨了眨眼睛又合上,忽然警觉地睁开眼,偏头看过来。

萧晏躲无可躲,讪讪一笑:“你醒了?”伸出去的手却还垂在半空,忘了收回来。想起自己总需要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正当理由,于是咳嗽一声,低声说:“我……收到我父母的信物了。父亲说他们在梁州,一切安好——我……多谢你。”

奚梓洲一怔。自己明明是叫人把他们一家送到东宁去的,怎么好好的却到了梁州?

再一想,梁州……不就是父王当年出宫封王时分到的封地么?可是自从父王出征北疆,他们一家人都被先帝作为人质留在京城,梁州的王府便一直空着,直到他们家人一个个地死去……

可是梁州离东宁不下三百里,就算是他手下那些人搞错了,也不至于会差那么远……而且,他有吩咐过让他们叫萧晏的家人带信物来了么?

虽然他的脑袋一直混混沉沉的,但是他也清楚地记得,他没有下过类似的命令。

所以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萧晏只当他是默认了,又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话一出口就见奚梓洲迅速地把头扭向一边,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就算你是为了崔徽之,我一样感激你。

节哀顺变。

奚梓洲扔给他一个后脑勺:“你今晚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萧晏强忍着不让声音发抖:“是。”

不知不觉间,竟然无话可说。

萧晏叹息一声,站了起来:“那么……你……好好休养吧。”

奚梓洲仍旧背对着他:“你放心,等你上场受刑时,我应该能爬得起来给你送行。”

萧晏苦笑,也对,他已经没了什么指望,自然不会再配合姬博陵他们成天地劝他出逃了。这样也好,至少他们之间可以再坦诚一些。

“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到时我也可以帮你带下去。”

“不必了。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骨肉至亲尚且形同陌路……何况旁人?算了。”

萧晏一阵揪心。揪心过后,心底竟然隐约冒出来一丝欢欣,高兴得他自己都有罪恶感了。

“好。告辞了。”这一走,他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借口来探望奚梓洲了吧。

话音未落,外面韩谦忽然惊呼一声:“谁?”

利刃破空,发出尖锐的响声。刀剑相撞的声音如雨点般密集,渐渐逼近。萧晏在第一时间便撞开窗户冲了出去,只见韩谦和另外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人,正在和三四条黑影缠斗在一起。萧晏空手飞扑上去,一拳挥向缠着韩谦的黑衣人。一阵急促的风声从耳边闪过,似乎是有人从他撞开的窗户里飞身跃了进去。萧晏和韩谦同时向眼前的黑衣人奋力一击,同时撞开门扑进去——只见一泓剑光从那黑衣人手中飞出,直刺正躺在床上的奚梓洲!

萧晏本能地扑了过去,压在奚梓洲身上。下一刻,便有什么冰凉冰凉的东西穿透了他的肩膀。

心动……

在谢千秋居住的那个不知名的山谷里,奚和靖度过了他这一生中最难忘、也是最难过的一天。这一天当中发生的事情,几乎推翻了他这十六年来对世界的全部认识。比如他的皇宫和皇城并非固若金汤,比如他手下的大内侍卫武功并非天下第一,比如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会因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而对他毕恭毕敬。

在这一天里,他经历了人生中的许多个第一次——包括第一次被别人……

事实证明,这世界上确实会有那么一些人,是连天皇老子都不怕、敢骑在皇帝头上作威作福的;谢千秋无疑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

奚和靖斜坐在宽大的藤椅中缩成一团,望一眼在木屋前舞剑舞得浑然忘我的谢千秋,恨得牙根发痒。昨晚手脚上被绑的地方在疼,身下被侵犯的地方在疼,膝盖上被谢千秋用小石子打中的地方在疼,他往前跌倒的时候磕到的门牙和手上擦破皮的地方在疼……

所以奚和靖一直在生气——几乎气炸了肚皮。

愤怒之外,还多了一层焦心: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他被人这么掳出来,不知皇宫里朝堂上又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只怕一个不小心,他出来时是皇帝,再回去时已变为平民。

更有甚者,他还有可能会性命不保。

在谢千秋随手用一颗石子将他打翻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硬拼是不行了,所以他开始和谢千秋打冷战。无论谢千秋说什么,他都不出声回应;叫他吃饭,他也一动不动。谢千秋懒得管他,自己端着饭碗就着两三碟清炒小菜吃得分外香甜。吃过之后打坐运功,运功之后歇午觉,歇午觉之后看书练字……仿佛奚和靖根本就不存在了。奚和靖呆坐了几个时辰,肚子里那雷鸣一般的咕咕声一刻比一刻响。明明饿得头昏眼花,就是不肯开口。下午时分,忽然有只鸽子扑腾扑腾飞进木屋。谢千秋伸手让它落在自己手背上,奚和靖才看清了——鸽子脚上绑着一个小小的铁筒。

谢千秋终于瞟了一眼奚和靖,再瞟一眼手里的鸽子,大步出去了。

“老实点呆着。这深谷底到处都是尖石深沟,你要是到处乱跑跌死了,正好省了我为民除害。”奚和靖把头扭到一边。

一刻钟之后,谢千秋没有回来。

半个时辰之后,谢千秋没有回来。

而那份饥饿的感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又等了一刻,他终于鼓起勇气,撅着屁股扭着腰钻进了厨房去。皇宫里当然也有御厨房,可惜他也没去过。所以他找到了碗筷,却怎么都找不到传说中的那口 “锅”。

——“锅”这东西,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种只要把米放进去,米就自己会变熟的神奇物事,所以无论如何都跟黑乎乎的灶上那圆圆的,黑不溜秋的东西沾不上边。

饿昏了头的奚和靖最后终于放下了关于锅的执念,在厨房里乱翻起来。在他终于掀起了锅盖,找到剩下的小半锅米饭时,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谢千秋果然是天下第一大混蛋,连他用的锅都恶形恶相!

当然里面的饭是好的。虽然已经冷得不带一丝热气,但至少足以果腹。奚和靖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找到一把木勺子,自己盛了这辈子的第一碗冷饭。至于菜么……倒是每个碟子里都剩了半边,也都冷了——亏了这山谷底甚是阴凉,那冷菜才没有发馊。奚和靖这顿饭越吃越心酸,吃到最后,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掉到了空碗里—— 却不曾想,那呜呜的哭声早已传了出去。

谢千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肩上还站着一只雪白的鸽子。谢千秋把那鸽子抛到空中,两手环抱在身前,冷笑着问:“皇帝陛下,我这冷饭冷菜味道如何?”

奚和靖二话不说,手里的碗朝谢千秋飞了过去。

谢千秋一手稳稳地接住,又送回他跟前:“既然你用了我的碗筷,那么就自己收拾吧。”

在谢千秋那有嘲有讽的目光的逼视下,奚和靖把被自己吃了个干净的碗碟叠在一起,拿到外面的溪边去洗——这,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洗碗。而谢千秋则饶有兴致地跟在他身后,那眼光简直是在观察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

等他故意恶狠狠地把那些洗干净的碗筷摔会到碗橱里去,谢千秋终于说了句人话:“你学东西还挺快。”

奚和靖扭头要走。

“如果在床上你也能学得这么快就好了。”

奚和靖回头又要打。谢千秋握住他的拳头:“哟,这天还没黑呢,你就等不及了?”奚和靖一拳没打到,又换了只手打过去——照样被抓住了。

谢千秋说:“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动动脑子对付别人?”

奚和靖委屈得想哭。卧薪尝胆之类的故事他又不是没听过,他只是被欺负得狠了,咽不下这口气。

谢千秋手上一用劲,就把他横抱了起来扔回到那把藤椅里去。

“又想哭了是不是?你想想看,一个人躲起来哭有用么?对着我哭有用么?如果没有用,你为什么就不会想办法做点有用的事?”

——打又打不过你,逃又逃不掉,你说我还能想什么法子?!

奚和靖在心里大吼一声,一口白牙却仍是咬得紧紧的。

谢千秋叹了口气:“我不就是嫌你那皇宫里面人来人往的很麻烦,才带你出来看看风景么?我不想杀你,这里也养不起你——你要是能讨我开心,说不定我还会放你回去——”

奚和靖两眼放光,终于开口说话:“你要怎样才会开心?”

谢千秋上下打量他一番,嘿嘿笑了两声。

奚梓洲的床在萧晏受伤时染了一大片血迹,他不得不在刺客们被击退后,和萧晏一起被挪到了旁边一个空房间去。他冷眼看着萧晏在中了那一剑之后,死死地扑在他身上,怎么都不肯让开;看着韩谦用力把那长剑从萧晏肩头拔了下来;看着萧晏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昏死过去……

他的心,在那决意要投水自尽的那一夜之后,第一次有了疼痛的感觉。

第一次,为了一个既不是家人也不是崔徽之的人。

隐情

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萧晏受了重伤,自然要先让他躺着。奚梓洲只得躺在从原来的房间里搬过来的便榻上。这房间比原来那间更窄,他们中间只隔了不到半丈远。萧晏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奚梓洲看了片刻,便不忍再看下去,索性侧过身去背对着他。韩谦带着小太监们来回忙着给他洗伤口、上药,他也全当没看见。

亏了平时奚梓洲平时没事常瞎折腾,他们这里上好的伤药倒是备得挺齐全。韩谦半点都不吝啬,一瓶瓶的药跟不要钱似的倒上去。血水把药冲走了,就再倒上……那伤口上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包扎的地方已经鼓得像个馒头,还是有血色渗了出来。

萧晏活是活下来了,只是依旧昏迷不醒。

奚梓洲呢,虽然仍旧头昏眼花四肢酸软手脚无力,总算是能自己行动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奚梓洲对韩谦说:“去叫副司狱发一份公文给刑部——就说有萧晏同党妄图劫牢救人,争斗中萧晏被其同党误伤。其同党败走。本司狱为保其不被同党劫走,决意将其挪入内院,亲自看守。”

韩谦了然地点头:“是。”说完就要走。

奚梓洲伸手叫住他,补充:“直到其上场受刑之日。”

韩谦再次点头称是,领命而去。奚梓洲干躺半天,辗转翻了几次身,最后总免不了要看到萧晏那里去。这时左右无人,他终于忍不住爬下床去看萧晏。萧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他看得颇为无聊。一时兴起,用手指挑了一绺散落在头发,用发稍在萧晏的脸上来回轻扫。

“你究竟图个什么呢?”

——换了躺在床上的是别人,你会不会也这样拼命地护着他?

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小王爷——”一件厚厚的外袍随即披到了他肩上,“当心着凉。”

奚和靖也不回头,手里那一绺头发轻一下重一下地扫过萧晏鼻尖。

“知道是什么人了么?”

黑衣刺客们败走之后,他们一直在忙着收拾场面外加给萧晏治伤。至于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追究。

韩谦凑近,“奴才仔细看过那刺客留下的剑——那把剑是铁匠铺里面就能买到的寻常剑,剑刃极锋利,剑穗簇新,剑柄上的棱角尚未磨平……由此可见,他们是专为这次行动新配了兵器……”

奚梓洲有些不耐烦:“你说了这一大堆,是想说从兵器上看不出这些人的来历?”

韩谦垂头:“是。”

“倘若是寻常铁匠铺里就能买到的东西,那上面应该会有工匠的铭记。你再仔细看看,看是哪间铺子打出来的。去问问他们,是什么人订了十三把一样的剑。”

韩谦错愕地看着他。奚梓洲白他一眼:“愣什么愣?来的不是十三个人么?我耳朵可没有聋。”

韩谦于是再点头:“是。我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想要害小王爷……”

奚梓洲把手里的头发一甩,起身朝自己床边走去,仰面躺倒。韩谦小声问:“小王爷,觉得怎样?”奚梓洲闭眼摇摇头。“不妨事……让我躺会儿……你仔细听着,这事……不会是皇帝干的……我这也没什么金银财宝,他们不是为财;一上来就下杀手,也不会是为了劫色——”说着自己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说说看,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韩谦一本正经地说:“王爷,您存的私银一共有三千四百一十六两,足够那些江湖宵小觊觎了。”

奚梓洲觉得很受挫折。

“我问你,往常这个时候,这院子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呢?”

“小王爷这时候通常刚起身,用膳之后……不是在房内读书就是在外面修剪花草;旁边伺候的是王妃;奴才这时候应该是在吃饭;至于别的人么——”这些别的人,自然是皇帝派来看着奚梓洲那些大内侍卫了,“他们通常是这时候换防。”

奚梓洲点点头:“总之,他们挑了一个看似危险,实则这里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来。”韩谦不语。奚梓洲撑着床沿站起来:“他们……似乎早已摸清了我们这里的情况,却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他碰巧在我这里——所以他们极有可能是我们自己人——但不是天牢里的人,也不是旧王府的亲信。”

韩谦浑身一震:“那么——”

是“自己人”却非天牢中人或是旧王府亲信的,只有一派人马:如今正掌握着安宁军兵马大权的副帅何太行。

奚梓洲冷笑:“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好好想一想,我死了,谁得的好处最多不就行了?父王,你一辈子机关算尽,却算不尽人心……”

韩谦低头不语。

奚梓洲长叹一声:“倒是连累了他……”说着,望向萧晏的两眼见,眉头一皱。

韩谦忙不迭地说:“萧将军正巧在此处救了王爷,王爷真乃是吉人天相!”

奚梓洲忽然有些奇怪:“他不在这里,你们就不救我了?”

韩谦哑口无言。

“韩谦,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

“奴才天生驽钝……咳咳……”

“天生驽钝……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十几个大活人从一个地方偷送到另一个地方,还瞒着我偷偷带东西带信给萧晏,把他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太谦虚了点?”

“奴才……咳咳……”

奚梓洲努力回想着当日的事:“那天朱兴翰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奇怪……以你的功夫不会不知道有人来……你什么都听到了吧?”

能擅自改变他的命令的,只有韩谦;能把消息和东西带给萧晏的,也只有韩谦。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一下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老太监。

韩谦憋出一个老实无比的笑容:“小王爷,奴才想的是——东宁毕竟是驻军之地,将来要是万一……难免不安全;又想到咱们在梁州也还有几个能用的人,就……”

奚梓洲叹了口气:“我原本只是想把他全家掌握在手中,倘若日后要谈条件,底气也足些。你这样做,简直是在故意讨好他……难不成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韩谦的额头开始冒汗。

这时有个声音替他解了围。躺在对面床上一直一动不动的萧晏,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奚梓洲瞥一眼还未苏醒的萧晏,笑说:“这件事,你倒是做对了。”

关系大跃进

小皇帝被人掳走的消息,终于在这天下午悄悄地传遍了京城。

但是因为皇宫里面并没有发出准确的消息,所以这也只是个传言。所有有可能在小皇帝消失之后掌握权力的人都把部下门生召集到一处,却都按兵不动。

因为他们认为,这也极有可能是小皇帝为了引蛇出洞,一举打击所有潜在的反对势力而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毕竟小皇帝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露面,谁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在皇宫里都捣鼓些什么了?

所以,云嘉城在皇帝失踪的情况下,居然保持着微妙的平静——仿佛山雨欲来。

然而姬博陵平静不下来。他往皇宫跑了许多趟,一次比一次着急,可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复:皇上今日谁也不见。他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团团转到夜深人静后,街上的棒子已经敲过了三遍,才无可奈何地回了自己家。朱兴翰自从那天听说皇帝会放萧晏出来之后,就没有再轻举妄动,一直在姬博陵家里赖着,理由是—— 只有姬博陵不会把他当敌国奸细抓起来。

所以当姬博陵回到家却到处找不到朱兴翰时,不禁有些奇怪,又有些着急:怕他又出去惹什么事端。

好处是,耳根终于清静了。姬博陵瘫坐在书桌前,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味道。忽然有个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脚。他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一眼对上了在书桌下面缩成一团的朱兴翰。

朱兴翰脸色红得像被火烫过,全身都被汗湿了,每一寸皮肤都在微微颤抖。

“我好难受……”

姬博陵把朱兴翰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朱兴翰仿佛瞬间被烫到了似的狠狠甩开他:“姬博陵……我好难受……”

姬博陵一个站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奔去把门窗都开到最大。一阵夜风吹进来,那股怪味就被冲淡了许多。谁知朱兴翰偏偏又缩成一团躲到桌子底下去:“我好难受啊……”

姬博陵再回去拽他,又再次被他摔开了。甩开姬博陵的同时,他自己也跌倒在地。

“别碰我……我好难受……好难受……”

那声音软的像水。

姬博陵只得远远地大声问:“你……你吃错药了?怎么搞的?到底是个怎么难受法?”说着忽然想起刚才那阵味道,于是问:“你好好的关起门来烧什么香?”

朱兴翰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地上,还不停地往地面蹭“我好难受……好热……”

姬博陵不解:“热——”

——现在是夏天,热有什么不对么?

“你房间里……有很多……蚊子……”朱兴翰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然而——

姬博陵大吼:“蚊子多又怎样?难道是蚊子把你咬成这样?”

“上次我去找那个……宁王的时候,他……他送了一些香料给我,说是很厉害的蚊香……”

姬博陵明白过来,怒吼:“宁王是什么人?他给的东西能乱用吗?你个没脑子的!”只是骂也无用。朱兴翰终于耐不住,在地上来回打起滚来。

“我好难受……帮帮我……”

姬博陵死命地想挣扎开朱兴翰的手。朱兴翰这副模样,显然是中了很厉害的媚药——

“奚和洲!你这祸害!”

房门被谁一脚踹上了。一声桌椅被推倒的巨响之后,两个人都没了声音。

天亮时分,姬博陵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那人在门口站了片刻,又缓缓地拉上了门。低垂的床帐下,姬博陵警觉地撑着坐了起来。身边朱兴翰还在半梦半醒间。

“博陵,怎么了?”声音也是迷迷糊糊的。

姬博陵一把捂住他的嘴,竖起耳朵,心怦怦直跳。果然外面有个声音发话了。

“传朕旨意,太傅姬博陵为官不正,行为不检,即日打入天牢,思过十日。”

奚和靖说完,甩袖便走。后面姬博陵追出来,再喊什么他都听不到了。满脑子都是他推开门时看到的情景——姬博陵的床上,分明是搂在一处的两个人;房间里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倘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他只要闻一闻,就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他受尽屈辱,好容易求谢千秋送了他回来。他在皇宫里连口水都没喝,只想着快点见到姬博陵,哪怕能听到他一句半句的安慰也好——谁知——

他失望透了。

生平第一次,他宁可自己从未喜欢过这个人。

姬博陵终究是太傅,而且一向深得皇帝的恩宠。皇帝下了要关他的命令之后,刑部和大理寺互相扯皮,直扯到天黑时分才由大理寺出面,用一根软软的棉绳松松地 “捆”了他,恭恭敬敬地“押”到天牢去。奚梓洲听说此事,硬是挣扎起来,穿好官服戴好官帽,叫人扶着亲自去给姬博陵开牢门。

“太傅大驾光临,实令本署蓬荜生辉!”

姬博陵在家里倒是被侍卫们看了一天,还未洗漱,头发散乱,光着两只脚,身上穿的还是临时裹上的睡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那点骨气还在,所以只是淡淡地回应奚梓洲的“欢迎”:“宁王爷客气了。下官这十天奉旨思过,麻烦王爷了。”

——皇帝是叫他思过,还没有认真定他的罪。所以他被安排在平时关押有嫌疑的朝廷高官的房间里。这房间仿普通的卧室而建,有床有帐有桌有椅,比寻常的牢房要干净许多。姬博陵松了口气,皇帝他总算还客气。

奚梓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把手里的囚服递过去,笑说:“你我还客气什么!既然来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你。我保证你在这里会住得比在家里舒服!”

缚着姬博陵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他接过囚服,抖开,透过中间的一个大洞对奚梓洲镇定地说:“多谢王爷。”

奚梓洲打了个哈哈:“那么,姬太傅就在这里慢慢思过吧。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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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夜】决心

见过姬博陵之后,奚梓洲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回去也不让人扶了。他自己走回到那房间里去,屏退左右,在便榻上斜倚下。

“他把你表弟也关进来了。这小子,长这么大了还是沉不住气。”

对面床上的人不说话。奚梓洲于是补充:“就和他爹一样。”

一豆灯火中,萧晏的表情不甚分明。

“你……恨不恨他?他骗了你。”

萧晏终于开口,声音低哑,仿佛挣扎了一番才问出来。他这辈子受伤无数,这一次被关进天牢,更是抱了要以死捍卫自己的名节之心。所以肩上受的这一剑,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再醒过来时,一心只记挂着奚梓洲是不是还在为了崔徽之而难过。

奚梓洲故意装傻:“骗我?骗了我什么事?”

萧晏下了决心要帮他面对现实,索性直说了:“崔徽之。崔徽之其实已经死了。”

奚梓洲淡淡一笑:“原来是这件事……可你说我恨不恨的是哪一个?骗过我的人可不少啊。皇帝那小子骗过我,姬博陵骗过我,韩谦骗过我……还有你,你也骗过我。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骗过我。我恨得过来么?”

说不恨是假的。他恨足了四年,恨得整颗心都麻木了,恨到自己几乎连“恨”字都不知该怎么写……偏偏等他知道了真相,那罪魁祸首——先帝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小皇帝口口声声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谋划的,时候他才多大?要是奚梓洲真信了他的话,那他和崔徽之在大理寺的那段时间就白混了。

所以他决定不再恨下去。

萧晏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微笑,知道是时候说这些话了。

“你这样笑才好看。那时候崔徽之就常常说,你是整个奚国笑得最好看的人。”

——一既然说开了,那么索性说到底。萧晏受过那么多次伤,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忍痛把里面的烂肉割掉,伤口才能痊愈。

他决心要替奚梓洲挖掉崔徽之这个疮疤。

可惜奚梓洲的反应,全然不像一个伤疤被挖开了的人。

他非常不知谦虚地说:“我本来就是。他说的也是实话。你有意见?”没有悲伤,甚至连前些天那样的愤怒都没有了。

仿佛崔徽之只是一个偶然听说的陌生人。

萧晏定了定神,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说。

“有。”大约是说了太多的话,有些精神不济了,顿了很久才说出下面的话:“相由心生,人心情愉悦,就会笑……由心情愉悦而生的笑,自然也会让看到的人心情舒畅,所以才会觉得好看。他说你的笑容好看,说的不是看上去如何,而是你笑的时候,最令人愉快。”

奚梓洲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僵。

“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虽然你在笑,可是那笑容让我看了很难过。你心中,想必也是很难过的吧。”

奚梓洲反驳:“人总是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把全世界的奇珍异宝俊男美女都送到他面前,他也会觉得寡然无味,说不定还会更为不快——难道就因为这样,就可以怪罪那些奇珍异宝俊男美女令他心情不好?将军,你见到我时不是才刚刚被打入天牢,前途未卜么?你那时候心情不好,可不要怪到我头上。”

萧晏想了半天才憋出来的大道理,居然就这样被他轻轻松松地挡回去。萧晏很受打击。他们二人一个病,一个伤,说完了都气喘吁吁,躺倒了不动。萧晏歇了片刻,笑说:“好吧,说道理我说不过你……我说点别的……”

奚梓洲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他:“将军你身受重伤,还是不要太劳神的吧。”萧晏笑:“嘿嘿,我不像你,心里有话就憋着,打落牙齿肚里吞…… 我要是想说什么却不能说,非憋出病来不可;平时生病了受伤了,要是有人听我说说话,好过上等的药十倍……看在我是为了你才受伤的份上……你就听我说一回吧……”

奚梓洲想不到萧晏居然连救他这件事都可以抬出来。真想扔给他一句“我巴不得去死,谁要你救了”——眼角瞥到他那被绷带绑得鼓起的肩膀,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说吧。我听就是了。”口气仍旧是不情愿的。不情愿归不情愿,却转过身子正对着萧晏,心通通直跳。

虽然他一直在逃避这个话题,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也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四年前事发之前,他和崔徽之都不认识萧晏;可是听萧晏的口气,他们曾经深交过……而小皇帝曾说,崔家后来都被流放到北疆去了。那就是说,萧晏和崔徽之是在北疆认识的。

萧晏,很可能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崔徽之的人。

萧晏因为受伤,只能直挺挺地平躺着,却很努力地把头偏了过来,和奚梓洲遥遥相望。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萧晏忽然莞尔一笑:“你过来!咱们靠近一点,说话也省点力气。”奚梓洲无可奈何地伸个懒腰爬起来,走去躺在萧晏身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萧晏很满意地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过来么?”奚梓洲明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听到,却没好气地说:“你觊觎我的美色,想占我便宜了。”萧晏微微摇头:“你的便宜我早占足了……现在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真正想要的,想必你永远都给不了我吧?

——就算你愿意给,我又还剩下多少时间要得起?

奚梓洲却趁势在他胸口摸了一把,促狭地说:“难道将军是玩别人玩腻了,临死前想尝尝被人玩的滋味?那我就勉为其难玩将军一回——”说着,一只手熟门熟路地往萧晏衣服里伸了进去。

往事如烟

萧晏一把按住,有些急了:“梓洲!你——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奚梓洲打个呵欠想抽回手,萧晏抓牢了,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他到底是变虚弱了,只用了小小的一点力气,手心便沁出汗来。奚梓洲知道他也不好受,就不再动弹,嘴上仍不肯吃半点亏:“哦——难道你是嫌我身体病弱,想学我找个死囚伺候你?我这就给你找去——”

萧晏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宁可和千军万马作战,也不要和奚梓洲斗嘴。所以他决定不再和奚梓洲纠缠下去,而是一鼓作气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完。

“我想和你说说崔徽之的事。只说这一次,以后我不会再提他——呵,反正再过几天,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奚梓洲的手忽然抓紧了。再也见不到了……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地消失了,他再也见不到了……所谓的死,不就是这样么。

他觉得很难受。心口有什么堵住了,堵得他窒息。

难受了片刻忽然又想起来——小皇帝是不是真想杀萧晏还不知道呢,他好好的难受个什么劲!一股气涌上来,忍不住戳了萧晏一下:“好得很!”谁知一戳不小心戳到萧晏伤口上,萧晏喊出来:“啊——”

奚梓洲虽然心里抱歉,脸上却是扑哧一笑,挖苦:“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会怕疼?”

萧晏嘴里倒吸着冷气,断断续续地说:“呵……真是巧了……那天崔徽之差点踢断了我的腿,我在营房里……上药的时候不过哼哼两声,他也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哦?”

奚梓洲的声音轻松得太过刻意,听在耳里很不舒服。

萧晏心想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要说下去,就不能再回头。他歇了片刻,等那阵疼渐渐过去了,接着说下去。

“你还记得么?我曾经跟你说过,在军营中,虽然不许将士之间有淫 乱之事……但也有敌营的俘虏,还有流放边疆的流人,可供将士们玩乐——模样出挑的,自然会先送到我帐中……崔徽之刚被流放到祁山下的第一天,就被人带来见我——啊————”

奚梓洲的手按住了萧晏的伤口,冷冷地问:“你上了他?”

萧晏的伤口冷不丁被奚梓洲用力按住,暴出杀猪般一声长嚎。奚梓洲却毫不手软,继续逼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萧晏本不是忍不得痛的人,嘴里的大叫一半是疼出来的,一半却是故意的:“住……住手啊——啊——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奚梓洲松了口气,悻悻地放手,安抚地摸了摸那伤口:“也不早说。怎么样,很疼么?”

萧晏得了点好处,忽然玩心大起,喊得越发起劲了:“啊——痛啊——啊——啊——”

他们都知道这整个天牢里到处都是人,说话的声音原本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现在萧晏这样大喊出来,把守在门外候命的两个小太监都吓了一跳。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

——难道是王爷趁火打劫,趁着将军受伤把将军给……

他们对望一眼,互相点点头,决心不理会里面发出的任何声音。

所以萧晏几乎叫破了喉咙,也没有谁进来“打搅”他们。奚梓洲听他的叫声听得毛骨悚然,忽然担心自己真的把他的伤口按坏了,手忙脚乱地又是轻抚又是吹气: “怎么样?怎么样?真的很疼么?”

萧晏哭丧着脸:“疼死我了……”说着咪眼偷看他,“梓洲……你是在心疼我么?”奚梓洲轻抚那伤口,“谁心疼你了?我是在研究怎么让你疼得最厉害!”手上的动作却更温柔了。

萧晏在心底叹息一声。那时候崔徽之也是这么说的……奚和洲啊,嘴很毒,心很软……

他止住不叫了。

“梓洲,你一点都没变。”

眼看着奚梓洲的手又抬起来要按下去,他连忙用手挡住伤口,大声说:“咱们先说好,你可不能再碰我这里了!”

奚梓洲犹不解气,没好气地说:“没变?将军,我从前可不认识你!”

“崔徽之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过我。”

“哼!那种人说的话也能信么。”

不可否认的是,每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心就会一阵一阵地刺痛。所以他需要胡扯些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信。他说的我全信!刚才我说到哪了?”萧晏仍旧念念不忘要把话题扯回到正轨上,“对了,我手下的亲兵把他送到我帐中来了……”

奚梓洲扭过脸去。

“他见到我,问我叫他来做什么,我说,小样儿倒是挺俊的,你先把衣服脱了我再告诉你。他没有脱衣服,照着我的鼻子就是一拳……”

万事开头难。萧晏开了个头之后,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他把所有残存的关于崔徽之的记忆全部倾倒出来。初到时的风流倜傥,在北疆的风雪中穿着一身破棉袄和别的流民去抬砖筑城墙,母亲和妹妹病倒之后日夜衣不解带地照料……萧晏平日里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再加上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四年,他说一件小事都要花上半天。然而奚梓洲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帐顶的花纹;脸上的表情却如石头刻出来的,纹丝不动。

“……后来,我叫人把他葬在他母亲和妹妹身边。你放心好了,那是他自己选的地方,虽然偏僻,风水极好……也不容易被打扰……”

萧晏看一眼一动不动的奚梓洲,眼角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涌动。

“碑上的字也是我写的,我特地叫工匠刻得深一些……北疆的风再厉害,也磨不平的……墓碑面朝南,正对着云嘉的方向……”

奚梓洲仍旧躺在那里,只有心口在微微起伏。

萧晏暗自叹息,自己这一番努力,难道就要白费了么。

邀约

萧晏看奚梓洲没有反应,咬牙忍着伤口疼,伸手去按在他的手上。

“他在那边的时候,天天念着你,盼着有生之年能回来见你……”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歇了好一阵才说:“他叫我带给你的话,我也都说过了。你还记得么?”

——实在不忍再说一次,因为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痛哭失声。

还好,奚梓洲在久久之后,微微地把下巴往下一点。

他还记得那个慌乱的晚上,那一场真实的“梦”,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着,久久不去。

“和洲,对不起。和洲,对不起。和洲,对不起……”

崔徽之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只要奚梓洲生气,无论是不是他的错,他都会先认下来,好让他消气……

奚梓洲却想,如果真的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不一起告诉我?这三个字有什么用?

奚梓洲一直都想不明白。

萧晏抓着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给他取暖:“我知道跟你说了这些,你必定会不好受,可是……他把我当朋友,我不能把这些事带到地下去……我当初很气你对我那样,也是因为觉得对他很……歉疚……”

“前些天我每次提到他,你都怒不可遏……你是不是在为什么事情怪罪他?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我能看得出来,他是个绝不会对不起朋友的人,更不会对不起你……所以我想你们之间也许有什么误会……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也是想让你重新想想当年的事,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奚梓洲偏过头来,冷静地看着萧晏:“说完了?就这些?”萧晏把他鬓边一缕乱发拨到脑后去,低声说:“你别老这样,什么都憋着……也别再折腾自己了……别说是他,就是我这个……也希望看到你过得开心些……”越说到后面,就越底气不足。

奚梓洲,根本就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

奚梓洲果然微微一笑:“将军,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一来,你凭什么认为他告诉你的,就是真的?二来,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这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别太当真——”说着就要翻身下床。

萧晏按住他的手:“梓洲!”

奚梓洲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管不着。好了,现在你该说的也都说了,可以让我走了么?”萧晏踌躇了片刻,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说:“还有一件事……本来照他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告诉你的——”

奚梓洲果然停下,脸上却是非常的不耐烦。

“那时候,我也曾经问过他……有没有什么隐情要我转告给你,结果他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他只恨自己没能早一点去找你——”

奚梓洲面无表情爬起来,“哦。”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站在床边背对着萧晏穿上官袍,戴上官帽。萧晏不解:“你要出去?”

“昨天才有个江洋大盗判了秋后问斩——哼,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你在这里,那间牢房空出来了,我正好去松松筋骨——”一句话云淡风轻得像是说“我出去走走”。

萧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又要——去找那些——”

——原来他的完全没有反应,并不是心里没有感觉,而是他早已经习惯了用别的方式去发泄。萧晏咬紧牙关,总算没有把“死囚”两个字说出来。

奚梓洲回头微笑:“我要做什么,不管你的事。受伤了就好好歇着吧。”

萧晏一急:“崔徽之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说了这半天,为的就是要替奚梓洲解开心结,不要再纠缠于过往的恩怨,也不要再像从前那样……至于是为什么,他对自己解释说——这是因为他和崔徽之的友情。谁知,奚梓洲连半点情都不肯领。心里一不痛快,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去……

萧晏觉得自己很失败。

奚梓洲站在那里,整理着身上的官袍冷冷地说:“我高兴。你不是说,他一定会希望看到我开心么?我现在就是要去找乐子寻开心啊,你还有有什么好说的?”说完抬脚就要走。可惜他终究还是在生病,有些头重脚轻,走了没两步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亏了旁边有张桌子,他一手撑在上面,才没倒下去。

萧晏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他,哭笑不得:“你连站都站不稳,还怎么去——”奚梓洲不理他,自己冲门外喊:“来人!”喊完又回头,“我是用不着自己走路的。”随即就有个小太监推门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奚梓洲说:“扶我,去——”

“等等!”

萧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喊出来的声音大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你,先出去!”

那小太监被他吓到,偷偷往萧晏那边瞄了一眼,又看看奚梓洲:“王爷,这……”

奚梓洲扶着桌子后退一步,“你先出去吧,”目光转向萧晏,挑衅似的说:“叫人去把赵世杰沐浴更衣,送到最末那间牢房等我。”小太监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声 “是”就要走,萧晏再喊住他:“站住!别去。”

那小太监站住了。他忍不住暗骂自己——不就是个躺在床上的伤者么,有什么好怕的!可是他禁不住地两脚发抖。

还好这房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在看他。

萧晏和奚梓洲互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一场战斗。萧晏问:“你非要这样寻开心不可?”

奚梓洲故意叹息一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我这辈子也就能找这点乐子了。将军你也知道我现在心里不痛快,何苦为难我。”

萧晏望向小太监:“你先出去。”

小太监如获大赦,一溜烟跑了。萧晏看着他把门拉上了,苦笑说:“过来。”

奚梓洲挑挑眉毛,表示愿闻其详。

“不就是找个乐子么,犯不着费那个事去找别人,我也可以。”

奚梓洲故意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萧晏咬牙:“你放心好了,我会伺候到你满意为止。”

告白

奚梓洲扑哧一声笑出来:“将军,别忘了你身上有伤!我再怎么想要,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一个伤患身上。何况,你现在身体虚弱,恐怕会力不从心吧?”

萧晏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想让他再去了,硬着头皮说:“这点伤算什么!何况也没伤到要害。想当年我在战场上一共中了三剑一枪,还不是照样——”

奚梓洲仰天一笑:“你刚才还说——不喜欢我开始的时候对你那样,是因为觉得对他歉疚……怎么你现在就不歉疚了么?”

“他要的是你开心。如果我能令你开心,想必他非但不会怪罪我,还会感谢我。”

“哦?”奚梓洲表示怀疑。

奚梓洲背着手在房里踱了几步,又踱回到萧晏床前。

“好一个事事为了别人着想的大将军。你做的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崔徽之……是你的朋友?你倒是说说看,你自己就这么光明正大没什么私底下想要的么?你要是真有什么私心,不妨大方说出来,这才是你为人的本色。”

萧晏不说话。他说不出口。

奚梓洲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多谢你这么照顾我——不过你也该知道,对我来说,谁都是一样的。你先歇下吧。你要是在我手里有个三长两短,皇上那里也不好交代。”

萧晏忍痛,艰难地半撑起身子,眼睁睁看着他扶着桌子朝门边走去,开门,脚步虚浮地走出门,拉上门——

“梓洲!我喜欢你!”

门“砰”地关上了。

萧晏的脑袋绝望地落在枕上。

奚梓洲心里无论是爱是恨都只有一个崔徽之,他还有什么好指望的?算了吧。

如果奚梓洲真的能在这种荒唐的发泄里得到快乐,他没有理由去阻止。

他就要被处死了,他没有资格去干涉别人的喜好。

……

千百个理由从脑海中闪过去,却没有一个能让他甘心地躺在那里,不再想这件事。

事实上,他甚至开始想象奚梓洲去找的那个人的样子——赵世杰……江洋大盗……会不会对奚梓洲有所不敬……或者……

令他受伤?

萧晏再次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接受奚梓洲再和别人做那样的事。只要一想到那些肮脏的死囚在奚梓洲身上动作,他就暴躁得要发疯!

还好伤口是在肩上,虽然行动的时候牵动到会一阵阵地疼,然而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鞋子也不知道在哪里,他索性就光脚走了过去。然后,用没有受伤那边的手拉开了门。

“我在跟自己打赌……赌你要用多少时间才能走到门口。”

奚梓洲就站在门口,两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看着他,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萧晏却觉得,此时得他,活像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

萧晏知道,这一局,无论奚梓洲赌的是什么,他萧晏都输定了。

他认命地松了一口气。

“梓洲。”

“嗯。”

“我喜欢你。”

和刚才那样慌忙地喊出来不同。这一次,萧晏说得郑重其事。

奚梓洲忽然觉得很感慨。现在离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这一句话也有些年头了。那个时候,他只当对方是开玩笑,结结实实地还了一拳回去。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即使他没练过拳脚,崔徽之还是疼得弯了腰。

再听到,终于明白对方是玩真的了。向来能言善辩的小王爷,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总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要负责一生一世的。

现在想想,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你刚才说过了。”

在萧晏看来,自己刚才的肺腑之言不过是从奚梓洲耳边吹过的一阵轻风,甚至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有吹动。

然而他还是坚持:“不要去。”

“你刚才也说了。”

“我伺候你。”

“也好。反正你自己乐意,省了我去找那人绑手绑脚的一顿麻烦。”

——我和你,不过如此。不会再有更多。

萧晏苦笑,然而没有再说话。

奚梓洲一把把他推进门去,反脚踹上了门。萧晏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奚梓洲紧逼上来又是一推,他便仰天倒在了床上。肩膀上的伤口被牵动,痛得他又是一声闷哼。

“嗯……”

奚梓洲明明还在生病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整个扶上去躺好。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反正这里死囚多的是——”

萧晏不吭声,忍痛用力抬起头,吻住了他的嘴。

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心,能有片刻的温存也是好的。

奚梓洲生病的时间里没喝多少水,嘴唇有些干裂。萧晏的舌尖沿着丝丝的裂纹舔上去,湿润中又有点痒。奚梓洲偏头闪开,一把把萧晏按平了,“你别动。”说着就把手伸到萧晏衣服里一阵乱摸。萧晏被挠到怕痒处,想笑,然而一笑伤口就发疼,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奚梓洲还以为他是不高兴,索性刷地一下拉开了他的衣服, “怎么,真的后悔了?”

萧晏的伤口被牵到,痛得他抽一口凉气。好容易憋出一个笑容:“不是……我是在想……要是我没有受伤就好了。”奚梓洲仿佛一点都不介意,“没事,你不用动。我就借你下面使使——”一把他的衣服都拉开了,露出精壮的上身来。那伤口上的纱布上下绑了厚厚的许多层,仍旧有血渗到了外面。奚梓洲的鼻子凑过去在那上面闻了闻,忽然问:“很疼么?”

萧晏的声音温柔得像滩水。因为奚梓洲的手不乱挠他了,还摸得他很舒服。

“不是很疼……”

奚梓洲忽然抬起头,望进他眼里去。

“虽然我很不高兴你救了我,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

——虽然生死在他眼中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这并不表示他把别人的命也不当一回事。

他知道要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不客气……”

萧晏的口气仿佛他只是在奚梓洲跌跤的时候顺手扶了他一把。

奚梓洲很利索地把他的衣服扯开扔到一边,又去解他裤带。萧晏抬起没事的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来:“梓洲,别急……”说着又要吻他。听那口气,委屈得简直像是要被上的人是他。奚梓洲却似恼了,“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也绑起来?”萧晏眼神一滞,随即说:“你要高兴就绑吧。别弄到我伤口就行……太疼了我怕就不行了……”

奚梓洲瞪他:“不行了你怕我还找不到别人?”

亲密

萧晏生怕他真的又跳下床去找别人,果然不再吭声。奚梓洲拍拍他的脸,“这就对了。这种事要大家高兴才好,我不会亏待你的。”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奚梓洲终于草草地把萧晏的衣服都拉开了,顺手拉下自己的裤子,手在萧晏胯间胡乱揉了几把就要坐上去。萧晏用力挪开:“喂!等等——”手探到他身下去,“来,我先给你弄弄——别又出血了——”奚梓洲拍开他的手:“别怕,我都不怕疼,你还怕什么?”萧晏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怕,我怕。过来 ——”

奚梓洲火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啰嗦的。”

萧晏也火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喜欢给人上的。”

说完就有些后悔了。

还好奚梓洲似乎完全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他仿佛是在跟萧晏赌气,自己的手指用力地在下面抽 插,仿佛迫不及待。

“没见过?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到时候别不行……”

“你么,我早就见识过了。还见识了不少次呢……”

“你还好意思说没见过!”

“你是你,我说的是没见识过别人。”

“哼哼,你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了。下辈子吧……”

萧晏看着他又要坐上来,自己扭腰闪开了,挥手止住他:“等等!”

奚梓洲这时的目光可以杀人了。

“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说着扫了一眼,“你那宝贝可是要等不及了哟!”

萧晏颇有些难堪,扭过脸去。

“我说,我刚才看到他们把药盒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了,你看你平时用的药在不在里面,好歹自己先上一点吧。”

“啰嗦!”

“要不,你拿过来,我帮你上!”

“你真的是将军?你从前找人侍寝也是这么啰嗦的?”

萧晏不得不大声承认:“是!我干完了他们还会给他们洗澡上药!”

奚梓洲长叹一声,爬过去伸手从药盒里面掏了只小瓶子出来,自己上药。萧晏很想问他,从前你也是这么自己上的么?

他不敢问。

以崔徽之对他的疼爱,大概是不会让奚梓洲自己做这种事的吧?

然而奚梓洲现在宁可自己来,也不要他来帮忙。也许……奚梓洲只是不想和他太过亲密。萧晏胡思乱想着,越想越烦躁。原本没太多那种意思的,现在一种想要把奚梓洲一把撕裂的欲望油然而生,连他自己都被这样的念头吓住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奚梓洲对他并无爱意的事实。他以为自己可以大方地说无所谓,以为自己从来都只问付出不问回报,可以在哪怕是最难过的时候潇洒地放手。现在他看清楚了。在他心底,他还是渴望着能独占奚梓洲——独占一切。

转念之间,奚梓洲已经撑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一气坐了下去。

那一刹那萧晏苦笑,狠狠向上冲刺。

奚梓洲说得对,这种事情要大家高兴才好。所以他尽可能地表现得很高兴,也尽可能地让奚梓洲高兴。

何况,奚梓洲的身体确实很令他销魂。

奚梓洲没有再说话。两手撑在他身边,闭着两眼,仿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身下的感觉上。他悄悄地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奚梓洲的手。哪怕是能再亲近一点也是好的。

他甚至很想把奚梓洲拉下来,紧紧地拥抱他,亲吻他,就像……那天晚上那样。然而他另一边的手完全没有办法抬起来。

就算他的手能动,想起奚梓洲刚才的反应,他实在不想再那样被拒绝一次。即使明知那份爱求不得,他也想给自己保存仅余的一点点尊严。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奚梓洲在他身上疯狂地动作。因为奚梓洲太过投入,他还要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让奚梓洲受伤。这一次是他们之间进行得最顺利的一次,却也是令他最不痛快的一次——

奚梓洲忽然睁开了眼睛,俯身吻下来。萧晏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萧晏知道,奚梓洲没有把他当成别人。奚梓洲明白地知道自己是和他交 欢。

刹那间,忽然觉得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单手勾住了奚梓洲的脖子,唇齿交缠。

绵长的一个吻,仿佛可以地老天荒地吻下去。萧晏直吻到几乎窒息了,才用力撑起奚梓洲的肩膀:“梓洲……你……”

奚梓洲微张着蒙了一层水气的眼,挑挑眉毛:“你……嗯……不喜欢这样?”萧晏连忙摇头:“喜欢!喜欢!”

奚梓洲胡乱啃着他,口齿也不清楚了。

“既然……喜欢……怎么还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嗯……”

怎么可能……他简直高兴得要死!

他按住奚梓洲的后脑勺,吻回去。

久久之后,奚梓洲虚脱地伏在他没有受伤的左肩上。

“梓洲……”

“嗯。”奚梓洲呆了片刻,就要爬起来。

“别动……让我抱会儿……”

抱一会儿也是好的。向来胃口比天大的大将军,忽然变得很容易满足。哪怕一点点的甜头,都足够他高兴很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

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小就跑出去习武练兵了呢。倘若他一直留在云嘉,以他的家世,他一定能早早地认识奚梓洲,说不定能比崔徽之更早……他就不信崔徽之能做得到的事,他办不到。

他甚至又想,如果当初是自己和奚梓洲在一起,也许凭他的实力,能让奚梓洲不至于被困在这里也说不定……至少,他认为自己不会向崔徽之那样,一句话都没留下就静悄悄地死在边关。心口起伏着,有什么在里面剧烈地涌动。

然而奚梓洲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只是趴着一动不动。萧晏单手揽着他,恨不能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他听到自己说:“梓洲,想办法逃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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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夜】奋起

奚梓洲没有听到萧晏说的那句话。他已经睡着了。脑袋赖在萧晏的肩窝里,活像一匹难得放松了警惕,收起利爪休息的小狼。

萧晏觉得很疑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奚梓洲会给他那种危险与诱惑并存的感觉。奚梓洲看上去……明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激 情慢慢地退去。肩膀上的伤口传来的刺痛渐渐清晰起来,奚梓洲压着的那边已经酸麻的没了知觉。脸上本来就很热,现在就更热了。萧晏知道自己可能发烧了。看看熟睡中的奚梓洲,还是不忍叫人惊动他,于是一直强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阵阵的头晕目眩重睡了过去。

虽然是睡了过去,却是混混沉沉的,怎么睡都睡不熟。仿佛自己一直在抓着奚梓洲在不停地说话,说了很多很多……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到最后,终于听得到自己说的话了,却是来来回回的五个字:“梓洲,逃出去……”

什么冰凉的东西敷上额头,脑子渐渐清明起来。然而口中说的话却无可抑止。等到能思考了,忽然意识到以奚梓洲那寻死觅活的劲头,要是他能逃出去,头一件事不是投井跳崖才怪——他不是才跳过水么。于是连忙又加了一句:“出去以后……好好活下去……”

说完,暗叫一声“谢天谢地”,他总算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巴了。

“终于知道换花样了?”奚梓洲的声音就在耳边,如常的平淡语气中,不知为何多了点难以名状的喜悦。

睁开眼,外面的天还是黑的。萧晏望向正往他额上敷冷手巾的韩谦,再看一眼歪在旁边看热闹的奚梓洲,小声问:“天还没亮么?你们……也早点去歇息吧,我不碍事的。”

奚梓洲懒洋洋地瞥一眼窗外:“天亮还早着呢……”

韩谦咳嗽一声解释:“将军昨夜发烧,已经昏迷了一个白天了。”

奚梓洲白萧晏一眼:“我本来就不想劳烦你,偏偏你还逞强……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找别人去呢,你看,现在脑子都烧糊涂了。”

韩谦再咳嗽:“咳咳……”

萧晏无可奈何:“不错,是我不好,连累你们不能休息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奚梓洲和崔徽之在一起的时候,错的永远是崔徽之。

心头一阵绞痛。萧晏忍不住皱眉。

“又怎么了?”奚梓洲的口气虽然故意装得很不耐烦,萧晏还是从里面听出了点急迫的关心。“伤口还疼么?还是哪不舒服?”

“没事。”萧晏说的是真的。

“没事也别逞强。当心在上刑场之前就在我床上把小命送掉了,传出去可不好听。”

萧晏和韩谦同时咳嗽。韩谦把手里的面巾一扔,“小王爷,我该去叫他们准备伺候您沐浴更衣了。”奚梓洲说:“去吧。”韩谦出去时两只脚简直像踩了风火轮,一眨眼就不见了。

奚梓洲看了一眼那面巾,完全没有要亲自动手的意思。只把它扔到水盆里,免得湿了被褥。口中说:“你好好的叫我出去做什么?我在这里不就过得挺好的么,衣食无忧,身边随时有人伺候,无聊了还可以找个人来玩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谁的脸色都不用看,混吃等死就好……我并非不知民间疾苦,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过我这样的日子还求不来呢,我知足得很。”

萧晏哭笑不得:“你——”

奚梓洲却是一本正经。

“将军,你过过逃亡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在逃亡中……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时时刻刻都要警惕这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相信……惶惶不可终日……就好像是身后一直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你看,一直,一直盯着……直到你发疯……”

几句话,说得萧晏毛骨悚然。

奚梓洲继续说:“将军,当初无论我如何劝你,你都不肯配合他们出去,难道不也是因为害怕过这样的日子么?”

萧晏点点头:“就算是吧——呵,看你说得这么有模有样的,难道你自己试过?”

萧晏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得很——小皇帝就凭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就要他的命,根子,还是在已经亡故的萧太后身上。

萧太后是先帝的正宫皇后,膝下无子。而奚和靖的亲生母亲德妃在剩下他不久之后就病故了,宫中一直有传言说是萧皇后下毒害死了她。奚和靖从小就对萧皇后百般戒备;现在她不在了,接下来要处理的自然是他们萧家……

萧家对朝廷最大的威胁,就是萧晏。

所以萧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活路了。

奚梓洲当然看不到他这些心思,只摇摇头:“我这也是听来的。曾经有那么个案子,有个人在青楼里面杀人之后逃走了。我们在那青楼里抓到了他的相好,把那女人扣了起来,发公文说她也是共犯,要将她斩首示众。那个通缉犯没过几天就自己来投案了,说人是他自己杀的,和那女人没关系,要我们放了她……”

“于是他把逃亡中的感想告诉了你?”

“嗯。不止是那个人,很多逃亡了一段时间以后又被抓回来的人都这么说。”

“就没有不一样的?”

“也有……有一对雌雄大盗被通缉了很久,之前他们也是到处流窜。被抓到的时候,那雄盗说,他才不觉得逃亡的生活有多苦,因为有他的妻子在。”

“梓洲。”

“嗯?”

“这些事……崔徽之也都和我说起过。这些案子都是你们一起办的罢。”

奚梓洲的表情有片刻的呆滞,话头随即一转:“你刚醒过来,别又睡过去了。我这就叫人送热水来。韩谦说你今天还要再换一次药。”

“梓洲——”萧晏拉住他的手。“我不喜欢那些阴阳怪气的太监。你来帮我擦身换药。”

萧晏脸上的表情虽然很可怜,奚梓洲却觉得他是在谋划什么坏事……

赌局

萧晏完全不理睬奚梓洲那诧异的神情,又扯住他的衣袖说了一遍:“你来帮我——好不好?”

奚梓洲愣住:“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未免也太古怪了……之前萧晏还千依百顺的,连倒贴都肯,怎么忽然……再说这种事叫谁来做不行?前面几次擦身换药不都是韩谦带着小太监们做的么?那时候又没说什么讨厌的话……实在不行的话叫狱卒来伺候也可以,为什么非要他来做不可?

“梓洲——”

“我不会!”奚梓洲掷地有声,果决非常。

“我教你!”萧晏眼里闪过一道光,半点都不像是受了伤昏迷了一整天才醒过来的人。

“你就这样躺着等苍蝇来叮吧!”奚梓洲甩手,愤愤然回自己的便榻上。

“梓洲——我身上好难受——”

半刻之后,奚梓洲把送水进来的小太监叫了出去。平躺在床上的萧晏仿佛是在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仔细地说着每一个步骤:“先把澡巾浸湿,然后再拧干—— ”

奚梓洲恶狠狠地把澡巾拧成一条麻花。湿热的澡巾从肌肤上重重擦过,萧晏舒服得像只晒太阳的猫那样哼哼。奚梓洲再弯腰愤然拧那澡巾,萧晏得意洋洋地笑说: “这回我到了地下,总算也有样可炫耀的了……能让宁王爷亲亲手伺候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过吧?”奚梓洲硬着声音说:“那边手抬起来!”

萧晏乖乖照办,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

擦完了澡就要换药。药箱就放在床头,奚梓洲从里面把药和新的绷带拿出来,就看到萧晏正拿着刚才他自己上药用的那个小盒子在仔细端详。奚梓洲一把夺过来扔回药箱里去:“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萧晏说:“我要看清楚,哪天你不肯自己动手了我好找。”

奚梓洲紧咬下唇,把他肩上的绷带扯了下来。

“啊——————————”

那伤口上的血和浸在绷带上的血凝结在一起,奚梓洲这么一扯,萧晏痛得几乎晕过去,伤口更是立刻就有血渗了出来。奚梓洲急了,连忙用干净地绷带按住那伤口,嘴里却恶狠狠地:“知道痛了?早知道会痛就别叫我来。”看看那伤口的血好歹止住了一些,匆匆忙忙地把伤药倒了上去,再用绷带包住伤口。他这辈子确实从未做过这种事,再加上对萧晏不知哪来的一团无名火,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重了。所以一番折腾之后,萧晏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把身 下的床单都浸透了。

然而萧晏说:“真……看不出来……你居然能……能……无师自通……手艺……比我军中那医生……好多了……”

奚梓洲看他疼成那样,心下早有些歉意。现在再给他一夸,登时发不出火来了。只是口气还是很冷硬:“出了这么多汗……早知如此我就先给你换药了。”然而叫人换了水再给萧晏擦身,动作已然轻了很多。萧晏呆看了他片刻,才说:“好了……你……赶紧自己去泡个澡吧……”奚梓洲吧澡巾往桶里狠狠一甩:“怎的,自己干净了就嫌我臭了?”

然而他还是出去了。

“备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萧晏努力仰头看着他出去,脑袋缓缓落回枕上。屋里大约点上了凝神的香料,他觉得心里没那么乱了……他知道崔徽之决不会这样对奚梓洲,所以他几乎是刻意地要反其道而行之。因为就算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能奚梓洲会倾心于他,他决不希望自己不过是……那个人的替身。

不久之后奚梓洲就回来了。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散着淡淡的熏香的味道。萧晏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他走进来,坐在他自己的那张便榻上。自始至终,他的手都背在身后,目光却从未从萧晏身上离开。

萧晏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奚梓洲看了他半天,萧晏终于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奚梓洲答得很干脆:“你。”

“我?嗯,也对,这里也没别人可以看了。将军我虽然没有什么天人之姿,但总算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你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也是很正常的……”

“咳咳……”

这么无耻的话从萧晏嘴里说出来,奚梓洲觉得有点不习惯。实在怕他再说点什么,于是转移话题:“既然你知道当年我曾经和……破过很多案子,那你知不知道在破案的时候,我最擅长的是什么?”

“崔徽之他最擅长留意案件中的蛛丝蚂迹……案发的地方,证物,什么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他还很擅长把这些细节联系起来,推断出案发时的情状……而你,擅长审问犯人,就算那些人嘴再紧,你也能从他们口中问出真相来。”

奚梓洲低头一笑,仿佛是受了夸赞,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嘴里说的却半点都不谦虚:“不全对。其实我擅长的不是问,而是看,是听——你要知道,一个人的嘴可以说话,但是他的表情,神态,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有可能出卖他。我擅长的,是从这些里面挖出他们的心中所想来。”

萧晏夸张地拖长了声音:“佩——服——佩服!”说着把脑袋摆正了,直视奚梓洲的眼睛:“这么说,现在你是不是要审问我了?”

奚梓洲摇头,目光转向那不断升腾着袅袅青烟的香炉:“当然不是。我想知道的……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萧晏不解。奚梓洲看回他脸上,站起,郑重其事地走到他床边。

“我刚才是在想……我父王赌输了的事,是不是值得我再赌一次。”说着把身后的手亮了出来。萧晏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只很眼熟的信封。

——正是当初,把他送进这天牢来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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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夜】前情

姬博陵惴惴不安地在天牢里过了整整天。皇帝似乎真的是想让他面壁思过。这两天里,除了给他送饭的一个小狱卒之外,再没别人出现在这间牢房里。饭菜虽然比不上家里,却不至于不能入口;虽然身上的囚服破旧不堪,还好现在夏日炎炎,也不至于着凉。于是他在那里呆坐着,也懒得去想小皇帝会把他怎么样了。凭小皇帝的那傲慢的性子,他决不会和朱兴翰为难;何况朱兴翰武艺高强,就算小皇帝想把他怎么样,不见得就能办得到……

朱兴翰……

这三个字从脑海中蹦出来,他郁闷得想挠墙。

那时他发现朱兴翰中了媚药,怕他出事,实在不敢留他一个人在房里;想要去找医生来给他看看,又怕暴露了他的身份,这样更危险……

姬博陵虽然教的是圣贤书,可平时也是个风流不羁的,这种事向来不放在心上,索性就替朱兴翰纾解了。朱兴翰起初还颇挣扎了一番,结果还是敌不过那媚药的厉害,没几下就软倒在他怀里。

早上醒过来时,就看到朱兴翰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看他。

“对不起……我不该乱用那个东西的……”

“什么?”姬博陵还有点转不过弯来。这件事的起因是朱兴翰点错了香没错,可是自己也没什么损失……本来还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安抚朱兴翰,谁知他居然先开口道歉!

“你不是说你不是断袖么?我……呃……其实……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姬博陵两眼眯成一条线,哭笑不得。

“上次你为什么要那样恶狠狠地问我?”

“我以为你是因为对萧晏……才那么努力救他的……我和他是好朋友,我才不想让他和你这样婆婆妈妈的人在一起。”想了想又说:“还有啊,你不要以为你帮了我一次我就会……总之……我们各不相欠,你可不许缠着我!”

温文尔雅的姬太傅,那时候很想抄起枕头把朱兴翰砸晕。

然后,皇帝来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小皇帝下令要他“思过”之后,朱兴翰原本气得就要冲出去和小皇帝理论,被姬博陵死死按住:“你要是暴露了身份,我岂不是也要背个通敌的罪名?”

朱兴翰居然有些着急:“可是他要你坐牢——”

姬博陵匆匆忙忙地跳下床去,把朱兴翰的衣服捡回扔给他:“不过是关我几天,等他消气了就没事了。你现在赶紧走,别再来找我——”

朱兴翰团坐在被子里,半天才说:“总归是我连累了你……我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万一你们皇帝——”

姬博陵不耐烦地过去替他穿上衣服,打断他:“皇上圣明仁德,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不是说不许我缠你的么?怎么你现在又缠上我了?”

“那是因为刚才皇帝还没来!他随便一声令下就要把人千刀万剐——”朱兴翰最后一句话压到了最小声,“也能叫圣明仁德么?”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姬博陵一眼: “他好像还是你亲手教出来的,你说你这样算不算自作自受?”

姬博陵哑口无言。

如果不是他教小皇帝教得太过尽心尽力……也许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当初他不过是看那样一个深宫中的孩子太过可怜,于是加倍地对他好罢了。谁知这关心放出去容易收回来难,等他发现事情不妙时,已经太晚了。

姬博陵垂头丧气地说:“我的确是咎由自取……你走吧。我向你保证,萧晏不会有事的,你大可以放心地回宋国去……千万不要再来了。”

朱兴翰还是不肯走:“不成!我不能连累你——”

“不如这样,你先离开我家,在云嘉找个地方呆够十天……”

朱兴翰这才点头了。

“好——要是那小皇帝敢对你怎样——哼哼,他那皇宫,谢千秋进得去,我也进得去。”

想到这里,姬博陵窘得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早知如此,当初他还不如直接把朱兴翰扔水井里凉快去,反正就算朱兴翰落下什么病根,也不用他负责。

正懊恼见,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皇……皇上?”

守在门外的狱卒声音虽小,却也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姬博陵耳里。

小皇帝……这是来找他算帐了?

姬博陵连忙整了整身上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囚服,又理了理头发,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跟小皇帝说什么。谁知等了半天,又听到外面那小狱卒说:“去了司狱大人的院子?啧啧,也不知道去瞧哪一位——”

姬博陵心想去奚梓洲的院子当然是找奚梓洲去了,还能有谁?想了半天,终于认不住喊:“外面那位小哥儿——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狱卒知道他不是犯人,说话还算恭敬:“您还不知道么?头先关在重犯牢房的那一位将军,不知道怎么的就挨了一剑,司狱大人就把他挪院子里养伤去了!您说皇上自打登基还没到过咱这儿,所以我猜啊,他是来看那位将军的。”

姬博陵暗叫一声“不好”,跳起来趴到门边:“小哥儿——劳烦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奚和靖确实来了,也确实是来看萧晏的。理由也简单得很,萧晏中剑受伤,他怀疑这案子还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内情,所以要再审一次。

事实是,谢千秋原本说要他在山里多住几天。谁知那晚突然突然飞来一只黑不溜秋的大鸟,带了张纸条给谢千秋。

谢千秋看了那纸条,叹气说:“算你走运。我有事要办,这就送你回去。”说完倒提起他,一阵飞檐走壁,直接扔回了寝宫里。

失踪的皇帝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回到宫里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倾举国之力追捕携千秋。侍卫们大惊之余,谁都不敢问他究竟被掳去了哪里。他令宫里的人对外就说皇帝偶感风寒,这期间一直在闭门休息;真正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许再提。他这话当然谁也不信,可是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被弄到哪去了。所以他被掳走的这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成了奚国的千古疑案。

君臣

奚和靖叫人把萧晏用担架抬到那间密室里去。侍卫们在外面关上了门,屋里便只留下他们两个,和大内侍卫统领范时敏。萧晏虽然身体虚弱,精神却很清醒。门一关上,他便要从那担架上爬下来向奚和靖下跪:“罪臣萧晏参见皇——”

奚和靖向范时敏使了个眼色,范时敏立刻伸手去托住了萧晏:“将军身上有伤,皇上特赐将军免礼。”谁知萧晏手肘运力一压,范时敏猝不及防,几乎向前摔倒。萧晏却趁着他刹那的松懈向前在地上跪下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经过昨晚奚梓洲一番解说之后,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被抓到这里来,并不是因为他身为先皇后的侄子而手握重兵,有外戚坐大之嫌;更不是因为什么私通敌国,而是因为……

虽然他可以理解奚和靖的苦心,但也感到心寒。对奚和靖表示的亲近,他不打算领情。

他执意地喊了万岁之后,这密室内的气氛果然顿时变得令人不快。

奚和靖连忙俯身作势要扶他:“将军快请起!”

范时敏回过神来,匆忙把萧晏一托,萧晏这才顺从地站了起来。奚和靖自己在主审官的位子上坐下了,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将军请坐。”

萧晏僵着身体站在那里:“罪臣不敢。”

奚和靖微笑,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将军既然身上有伤,就不要再硬撑着了。”于是萧晏也微笑:“禀皇上,罪臣的伤不碍事。何况就算臣真的伤到不能行动,君臣之礼也不可废。”奚和靖愣住,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对话会从一开始就这么艰难。

他求救地看了一眼范时敏,范时敏上前一步:“将军,咱们为人臣子,忠君之事,皇上爱惜将军的身体所以才会赐座,将军若是再推辞……恐怕就是对皇上不敬了。”

萧晏这才盯住了奚和靖的眼睛:“哦,那罪臣不敢。多谢皇上赐座。”说完坐下了,只是身板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仿佛一把千锤百炼之后越发锋利硬挺的宝剑—— 态度虽然恭敬,但那气势却凛然不可冒犯。奚和靖忽然有些害怕。

——剑,拿好了可以用来伤人;一不小心也可能会伤到自己。

奚和靖在短时间里脑海一片空白,原本来回想了许多遍的说词,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结果还是萧晏先问了出来:“皇上您圣驾到此……是……”

奚和靖支吾一声,试图把话题引到想说的事情上去:“呃……朕……朕听大理寺上报,说将军在狱中遭人陷害受伤了。将军,你在事发时不辩一言就认罪了,朕问你,这当中,可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先给萧晏个台阶下,应该会好说些吧?

萧晏微微一笑:“罪臣私通敌国,罪无可恕,此中并无别的隐情。皇上判臣凌迟之刑,是臣罪有应得。”

奚和靖再愣。

萧晏的罪名根本就是捏造的,他好好的为什么要这么痛快就认了?

奚和靖有点着急了。

“其实……朕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指证你通敌罪名的那封信,原本存在大理寺,却不知被谁偷去了。朕和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商量过,都觉得——如果偷信的人是为了包庇将军,就应该在将军被判刑前来偷才是;现在既然将军已经被判刑,那证据偷去也无用了。所以朕以为,那信也许是奸人伪造的,就为了陷害将军。一旦得手,便要将那伪造的证据偷去销毁,以免被细心的官员发现——”

当姬博陵战战兢兢地告诉他,那封信已经下落不明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那封信落在谁手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对自己想出来的这套说词很是满意。

偏偏萧晏就是不肯领情。

萧晏站了起来,又挺直地跪在地上:“皇上不必多虑,那封信确实是出自罪臣笔下,臣向来敢作敢当,既然被揭发,便不会不认。”

这下不但奚和靖急了,连范时敏也急了。

“将军,你在军中要处理的来往文书不知凡几,你会不会是记错了或是忘了什么呢?不妨再仔细想想——”

这分明,是要给他一个翻供脱罪的机会了。

“罪臣记得清清楚楚,那信,的确是臣写的。”

奚和靖无奈地望向低矮的屋顶。范时敏按紧了手中的刀柄,很想一拳把萧晏砸清醒过来。

范时敏替奚和靖作最后的努力:“萧晏,你最好还是想想清楚,这不但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还关系到皇上和朝廷的声誉——万一这事最后查清楚了是诬陷,而你已经命丧黄泉,这朝廷的颜面还往哪儿搁?倘若你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那么我问你,倘若你真被朝廷冤死了,你要朝廷以后还怎么调遣你手下的兵马?”

这话,已经近乎威胁了。

萧晏微笑。兵马,兵马。说到最后,什么都是为了它。他跪在地上,仰视着奚和靖的眼睛:“皇上,您单凭证物被盗,就断定罪臣无罪,那么倘若以后再有罪犯判刑之后证物被盗之事,皇上是否也要赦那人无罪?”

一句反问,奚和靖顿时无话可说。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那看似缜密的计划,原来是这样的漏洞百出。

好在范时敏立刻出来打圆场:“这还不是因为皇上信任将军?将军战功赫赫,这一般的犯人,又怎么能和将军比?”

萧晏对小皇帝是不卑不亢,对范时敏就是不客气了:“范——统领,”他仿佛是故意把前面两个字拉得很长,范时敏只觉他是在叫“饭桶”,“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倘若就因为区区有些许微末功劳在身,就可以免于受罚,那国法要来何用?”

听到这里,奚和靖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罪证

奚和靖原本就知道萧晏脾气硬,不好差遣。如果直接就下旨要他东征,他一定会以北疆防卫要紧为由推脱,朝中萧太后的余党也不会答应——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个冤案。奚和靖以为,只要他一抛出可以翻案这个诱饵,萧晏一定会立刻上钩,推翻之前的证供,否认通敌之罪。到时候他顺水推舟把萧晏放出去,萧晏领了他这个人情,还不就任他差遣了?

没想到……萧晏居然宁可认罪受刑,也不肯上钩。

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他就真的不怕死?!

奚和靖无奈地望着萧晏身边的一盏油灯。那豆大的黄色火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如奚和靖此时绝望的心境。奚和靖站了起来,亲自伸手去扶萧晏,又顺势把他按回椅子里:“将军,请起吧。将军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朕……很是佩服。”萧晏没有再抗拒,恭顺地说:“皇上过誉了。罪臣惶恐。”奚和靖看着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另外一条路:“既然你认罪不讳,想必……你心中也知错了。朕问你,你想不想要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朕以为,你以命抵罪,固然……固然是合理合法,但是于情,朕却很替你可惜,也觉得要你的命于事无补。倘若你能将功折罪,岂不是比拿命来赎罪更有益于江山社稷?”

来了。果然来了。梓洲,你果然猜对了。

萧晏不动声色,说:“谢皇上恩典。只是不知皇上要臣……”

奚和靖说:“你毕生的志向,乃是定国安邦。这件事,与你的志向甚是相符。近来,朕风闻东宁驻军多有异动,安宁军副帅何太行屡屡违抗朝廷旨意,私募军士,暗铸银钱兵器……恐有谋逆之举——所以朕——”

那黄色的火焰突然发出“啪”的一声,瞬间射出了刺眼的光芒。

萧晏突然想起,奚梓洲曾问他:倘若天子怀疑臣子谋逆,想要先发制人,他肯不肯奉旨“平叛”?

呵……

萧晏说:“臣,谢皇上的成全……只是臣……”

油灯的光芒迅速暗了下去。萧晏虽然没有说清楚“只是”什么,奚和靖却也能猜到他的回答了。范时敏上前,用拨子挑了挑灯芯。那光一点点地重新亮起来。奚和靖看着灯下的萧晏,突然发觉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个人。

至少,他的计划要重新谋划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想放弃。

他走去拍拍萧晏的肩膀以示亲热。“既然将军心存疑虑……不如这样好了,既然将军的罪证已经不在了,朕还是先着人把将军送回府养伤吧,此事,咱们以后再慢慢商议。”

萧晏复又跪下:“臣的罪经由三司会审,皇上钦定,如今未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臣无罪,皇上贸然放臣出狱,您又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皇上请三思……或者,如果皇上仍旧确信臣是被人诬陷的,那么还请皇上先找出证据,再放臣也不迟。”

奚和靖一直在看着那油灯。即使灯光昏暗,盯久些,还是觉得非常的刺眼,刺得他想流泪。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那么……爱卿……就留在这里好好养伤吧。朕留个人伺候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了,随时差他回来告诉朕,好么?”

奚和靖已经退得不能再退。倘若萧晏再不答应,难道真的要杀了他?杀了萧晏会有什么后果,奚和靖比谁都清楚。他真想叫范时敏把萧晏打晕了,直接拖出去!

谁知萧晏终于让步了:“臣,多谢皇上体谅。”

奚和靖挥袖而去。

萧晏跪在地上看着他年少瘦削的背影,心里暗暗说,梓洲,你竟全都猜对了。

昨晚,奚梓洲当着他的面取出了那封作为证物的信,在手中展开。他再一次疑惑:他的字迹向来入木三分力透纸背,没有谁能模仿。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让他自己来认,他也决不会认为是别人写的。有时候他甚至以为,那是自己做梦的时候不知不觉写下的。

奚梓洲直接把那张纸交给他:“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想是你亲手写的一样——而你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这么一封信?”

萧晏只好点头:“是啊,我也曾想过它是不是用我以前写过的字剪下来拼贴而成的——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呀!”

“哼哼……当然不是!你不妨再仔细看看,这信有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这……嗯,这纸比我平时用的信笺要黄一些,墨迹比我平时写的字要淡。”

奚梓洲夸奖地摸摸他后脑勺:“呵,原来你眼睛还没瞎……现在我便为你演示一遍,这封信是怎么做出来的。”奚梓洲说这些话时,韩谦悄无声息地端了个托盘进来。那上面放了一盆水,旁边还有些剪刀、钳子、镊子之类的东西和几个大小不一的瓶子。

奚梓洲随手掏了张纸:“这是我前些天草拟公文剩下的废稿——”说着,把它小心翼翼地平放到了那盆水中。萧晏不解,凑过去想看个究竟。谁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头绪来。

“这……”

“将军难道就不觉得……有些古怪么?”

萧晏一拍大腿:“是了,凡墨遇水则化,可是这纸上的字却没有化开!”

“不错。因为这水里加了特制的药水,药物把墨中细小的微粒都聚在一处,所以字迹没有化开。将军请接着看——”

片刻之后,萧晏目瞪口呆。

原本写着字的纸吸饱了水,慢慢沉到了盆底;而纸上的字竟脱离开来,一个个地浮在水上!

然而奚梓洲却没有停下来。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几个字钳了起来,放在了一张泛黄的纸上。

“这张纸曾经在药水中浸过——浸的,正是和这盆里相克的药水。现在,这些字是湿的,放上去之后药性相冲,墨便复又化开。渗入纸中,就像是写上去的一样。但是,因为先前那药水只能把原来的纸上、表层的墨凝结住,却无法把渗在里面的墨也吸出来,所以重新贴上去的字,墨迹就显得很淡了。”

奚梓洲口中说着,手里忙个不停。说完之后把那张纸拎了起来:“你看——”上面的字果然全渗进纸里,完全就像是写上去的。只是,字迹比普通的字要淡一些。

萧晏看着一张全新的“字条”出现在眼前,目瞪口呆。

“这……是谁想出来的?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啊!”

奚梓洲把那纸条放到灯上。一团火花瞬间爆起,因为纸上浸入的药物而发出眩目的光芒。

“这是六年前……端王府的一个谋士想出来的,这药方,只有端王和那谋士二人知道。后来端王事发自裁,那谋士原本想逃到宋国去,结果还是被逮住了。我从他口中,把这药方问了出来。然后那谋士当然被杀了,这药方,被先帝要了去。先帝已驾崩多年,当今世上,想必便只有我和皇上知道这药方了吧。你觉得,这是谁做的?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的话——”

萧晏自那以后,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奚和靖来找他。

此地一为别

“将军,皇上命下官留在此地伺候将军。将军您是否要回去歇息?”

萧晏一愣,看清了眼前说话人的打扮,知道他是皇帝特地留下来“伺候”自己的侍卫。

“回去?回去哪里?”

萧晏的声音飘飘悠悠,仿佛他仍在神游天外。

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整件事,根本就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只是奚和靖为了剪除萧氏的势力而下的圈套。奚和靖想的远比他想的更多——与其自己费尽心思一个一个对付敌人,还不如用敌人对付敌人,他自己便可以坐享渔人之利。用萧晏麾下的十万大军去对付东宁的五万精兵,从军力上看萧晏略胜一筹。只是萧晏就算能取胜,到时也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再也不会对他的皇位有威胁……

“将军想去哪里都可以。皇上吩咐过,您现在已经自由了,就是想回马上回将军府去,也没有问题的。”侍卫的声音再次把他从沉思中拖了回来。

那侍卫看上去还很年轻,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忠诚。萧晏很想笑,真想反问他,你说我自由了,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伺候我吃喝拉撒?萧晏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满腔热血,忠心耿耿,每天想的都是勤练武功,杀敌报国……效忠朝廷……

他效忠朝廷,朝廷又给了他什么呢?

“倘若为人君者,认为某些人会犯上作乱,于是想要先发制人,以暴止暴,将军是否甘为马前卒?”

奚梓洲的这句问话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过来。现在的情况也简单得很,奚梓洲名义上仍旧是安宁大帅,奚和靖要他去攻打东宁,倘若他答应了,事成了,凭奚和靖的脾气,决不会给奚梓洲再留活路——就算奚和靖能让奚梓洲活着,那时奚梓洲的处境决不会比现在好。

反过来说,奚梓洲现在已经被奚和靖逼到了绝路上,非反不可了。要是奚梓洲最后真能凭借五万人马打得天下,他这前朝第一将非得以身殉国不可。

倘若他不答应,奚和靖完全可以按照原来定下的罪名将他千刀万剐,至少,还是除去了一个隐患。奚和靖的这一场算计不至于完全落空。

无论如何,要么他自己死,要么奚梓洲死。

他们之间,竟然已经到了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么?

“将军府……哼……”萧晏冷笑。他回那里去做什么呢,他的家人,现在都还在奚梓洲手里呢。难怪奚梓洲当初会那么热心地帮他家人脱身,恐怕是早就想好了要抢先在手里多抓些筹码吧……

“这位小兄弟——”

“下官在。请问将军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想问问你,倘若家……和天下,必须牺牲一个,你选哪个?”

“当然是自己的小家了——天下不定,何以为家?”小侍卫顺口说出来,顺溜得像在背书。然而萧晏一点都不怀疑这话的可信度。至少在今天奚和靖来找他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

父母,兄弟,还有小妹妹……家人的脸一张张地从眼前闪过。萧晏仿佛要否定自己似的,摇了摇头。

小侍卫不明所以,问:“将军,您……不想回去么?”

萧晏抬眼看他,含笑文:“这位小兄弟,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小侍卫连忙拱手:“不敢不敢!下官是大内从五品侍卫,姓梁,名伟文。”

“梁兄弟小小年纪能做到五品侍卫,必有过人之处,你又何必过谦?”

“将军您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是北疆第一将,下官如何能不佩服?”

萧晏哼笑。“好吧,你说我要去哪里都可以?那么你扶我到奚司狱那里去吧。我想和他说说话。”

萧晏心底还存着一丝的幻想。也许在一切都没有定下来之前,他们可以找到一个挽回局势的办法。

梁伟文再拱手:“将军,我这就扶您过去——只是您恐怕是见不着奚……呃……宁王爷了。”

萧晏愣住:“为什么?难道——”说着猛地扑过去,抓住了梁伟文的衣领。

——难道奚和靖为了引何太行造反,已经将奚梓洲给杀了?他就不怕……

萧晏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恐惧。

他第一次如此地害怕会失去一个人。

“禀将军,宁王爷他……已经走了……”梁伟文被萧晏的反应吓住,又不敢反抗,哆哆嗦嗦地解释道。

萧晏松手,瘫坐回椅中。一阵冷风从张开的门口吹进来,奄奄一息的油灯终于在瞬间熄灭。黑暗铺天盖地地朝他扑下去,那黑压压的屋顶仿佛已经坍塌了,将他整个掩埋。

“怎么走的?”萧晏听到自己这样问。他的声音因为嘴唇在瑟瑟发抖而显得特别的古怪。

梁伟文纳闷:“他自己走出去的呀!刚才皇上还未见将军时,他向皇上请求准他回家。皇上立刻就准了,他便回宁王府去了。”

萧晏嘴角抽搐着重复:“回王府……去了……”

“是啊,那时我在门口,亲眼看他上了轿子。将军您要是想找宁王爷,不如让下官直接扶您到宁王府去?”

“回王府去了……他回王府去了……哈哈哈……他是回王府去了!”萧晏来回喃喃地念着这一句,如痴如狂。

梁伟文只当他是答应了,扶着他的手臂搀他起来往外走去。走了几步,萧晏发现他们是在往外走,一把甩开梁伟文的手:“不……不去了……你,扶我回那院子去……不去了……”

梁伟文很识趣地守在外面,没有跟着他进到房间里。

坐回那张干净温暖的床铺,望着对面空空如也的便榻,心里像是被挖去了一块,喉头堵着一口气,他怎么逼自己冷静都呼吸不顺畅。他站了起来,走到对面去,在奚梓洲平时坐惯了的地方坐下,想象着他坐在这里看自己的样子。

他发现坐在这里时,视线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对面床上枕头的位置。

奚梓洲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

他站了起来。看他的眼睛又怎样呢,奚梓洲难道不是在像观察一个犯人一样观察他?

随意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他突然发现自己床头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萧晏将军亲启”几个字。他认出来,这是奚梓洲的笔迹。

匆匆打开一看,顿时五味杂陈。

“萧晏将军台鉴:将军与陛下一晤,必已昭雪沉冤,尽释枷锁。将军思亲之苦,在下亦感同身受。遂急草令章,鸿雁传书;高堂手足,不日可回。奚梓洲白。”

信封之内,还有另外一个信封。他的“罪证”。

余生

萧晏简直没办法相信,奚梓洲居然要叫人把他的家人送回来;还把那封信也还给他了。到了这个时候,难道奚梓洲不应该扣着他们,用他们的性命来威胁自己不要答应皇帝么?奚梓洲把他们放回来,又把这信还给他……简直就是要让他可以无所顾忌地答应皇帝,出兵东征!

他生怕自己会错意了,把那信又来来回回地读了几遍。没错,就是那个意思,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他拿着那信在床边怔怔坐下,突然想起奚梓洲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刚才是在想……我父王赌输了的事,是不是值得我再赌一次。”

——也许奚梓洲赌的,是他的心。

押上的,是他一家人的性命。用他一家人的命,换他自己的。

萧晏忽然有些绝望了。

奚梓洲能这样冷静地下赌注,那就只说明了一件事:奚梓洲的心,从来就不曾属于他。

现在……奚梓洲一定都在赌……他是不是会主动找上门去?

奚和靖的算计令他心寒,奚梓洲的算计令他心死。

萧晏忽然觉得很累。腰身一松懈,便软软地躺倒在床上。虽然奚梓洲只在这里睡过一晚,被褥枕席间却似乎还留着他的味道。萧晏想,或许这是自己的幻觉?

他逼着自己忘记这些。既然奚梓洲说了要把他家人送回来,那就让他送好了——他要怎样便怎样罢,自己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片刻之后他又笑起自己来。这样被动的局面,他还是头一回遇到。换了是从前的萧晏,他一定会主动出击,把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中。但是这一回,他心有所念,于是乱了阵脚。

“启禀将军,皇上派了赵太医来给您看伤。”外面梁伟文的声音说。

萧晏皱了皱眉:“请进。”

“启禀王爷,太医院传出来的消息说,皇上刚刚派了赵太医去给萧晏看伤。”

奚梓洲立在王府正厅前的中庭,正用力剪花树上一根枯枝。正厅内巨烛高照,仆役们脚步匆忙,来来往往收拾东西。这王府已经空了四年,平时只有几个老仆收拾打扫。奚梓洲说回来就回来,仆役们没有来得及事先准备,结果他连个可以坐的干净的地方都没有。他索性拿了枝剪亲自收拾花草——一边收拾,一边听韩谦说着些小道消息。韩谦看他不说话,端上了一个托盘:“小王爷,您手上的枝剪锈住了,不如先用这一把,那个让奴才去给您磨磨去。”

奚梓洲再使劲剪了几下,那根枯枝上只留下了两条浅而钝的印痕,他手上被剪子勒出的印痕反而更深。

“算了。”奚梓洲看了看手里的枝剪,“叫老吉来剪吧。怎么回来也没看到他?”老吉是王府的园丁,奚梓洲那一手打理花草的本事,全都是跟老吉学的。

韩谦稍稍退后,躬身:“小王爷,您忘了?老吉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哦。”奚梓洲把枝剪缓缓地放进那托盘里。“那……罢了。”

清朗的夜空不知何时堆起了山一般的云团,几声闷雷轰隆隆地滚过去,豆大的雨点瞬间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韩谦手快,也顾不上礼数了,直接一把把奚梓洲拽到了廊下。终究还是有几滴雨从衣服里渗了进去,伴着夜风,透心的凉。

云嘉地处南方,湿润多雨。夏天的雨更是说来就来,瓢泼盆倾地淹没整个天地。奚梓洲怔怔地站在廊下,看着雨水从檐上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地上溅的水雾打湿了他的鞋,他也不肯挪动一步。韩谦急了:“小王爷,雨大,还是先进去吧!”

奚梓洲木呆呆地给他拖了进正厅里去。正厅里只有葶兰端坐在王妃的位子上飞针走线,不知道在绣着什么东西。韩谦把奚梓洲扶去坐下,“王爷先坐坐,我去叫他们做碗暖身的汤来。”奚梓洲不答,转头向葶兰说:“葶兰,你先回去睡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葶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奚梓洲忽然发觉眼前竟一个人都没有了。外面是荒草丛生的庭院,里面十支巨烛把整个厅堂照得分外的空阔寂寥。奚梓洲呆坐着,听着外面轰鸣的雷雨声,只觉自己一脚踩在了鬼门关上,就要随父母兄弟到阴曹地府去了。不久韩谦就把汤端了上来,奚梓洲喝了一口,忽然说:“二十天。”

韩谦低头,表示不解。

奚梓洲吹着汤上的热气,问:“韩谦,我问你,我还能活多久?”

韩谦尴尬地笑,声音比平时大了一倍:“小王爷您吉人天相,自然会长命百岁!”

奚梓洲把汤一饮而尽,仔细打量那碗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汤,是太医院的秘方熬制的,专给重病不治的病人祛痛安神,好让他们感觉不到痛苦。你大约一年前开始给我喝这汤,起先隔了三个月,然后又变成两个月一次……你上次给我喝这汤,是二十天之前。”

韩谦不说话,两膝一软,缓缓地跪到了地上。

奚梓洲两眼望向厅外无边无际的雨帘,拇指在手心纵横交错的伤疤上摩挲。

“自那以后,我果然就不怎么怕疼了,你的点穴也渐渐失灵……所以那次,你和葶兰在我房里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的意思,该是我活不长了罢?”

闪电把韩谦的脸照得煞白。一道道滚雷在头上炸响,仿佛下一刻这屋顶便会被劈个粉碎。韩谦伏身贴地:“奴才,该死。”

奚梓洲哼笑:“你没错。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倒是我这几年任性妄为,让你操劳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起来罢,辛苦你了。”

韩谦仍旧贴地跪着:“奴才该死!”额头仍贴在地上,背脊却在缓缓抽动。

“你如此尽心尽力要是还该死,那我还不该下地狱了……起来,起来吧。”

韩谦这才爬了起来。

“小王爷,日后,一定要多保重。”

奚梓洲还他一个安抚的笑。

话当年

仿佛是放下了所有心事似的,奚梓洲站了起来,缓缓地往内厅走去。走了几步,又站住问:“皇上派了多少人来?”韩谦一愣,才想起来他问的是小皇帝派来驻守在王府内外的侍卫,于是答:“一共五十二人。”奚梓洲摆摆手,“叫他们都进屋避雨。这种鬼天气,谁还有心思出门行刺?”

“是。”

韩谦才应了一声,厅外就有人喊起来:“报——启禀王爷,外面来了个和尚,说是从大相国寺来的,硬要求见王爷,怎么赶都赶不走——”

人请进来,已然被淋得浑身湿透,一身土黄色的僧衣全贴在了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只是脸上神情淡然,仿佛置身事外,湿透的是别人。

众人都不认识这和尚。倒是奚梓洲抢先迎上去,笑说:“觉明师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觉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觉明,见过宁王爷。”

说着却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身体也微微侧过去,仿佛不愿和奚梓洲面对面。

奚梓洲明白他是嫌自己了,甩袖把手收到了身后:“来人,带觉明师父下去换身衣裳——觉明师父,待会儿咱们到我娘的佛堂说话。”

虽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可是觉明一个人走进那佛堂的时候,还是无端打了个寒颤。

这佛堂全然没有王府正厅的宽敞气派。低矮的一间房内,案上供奉着一尊药师琉璃佛。一只琉璃瓶子装满了清水供在佛前,此外别无一物。地上的蒲团上面摆着一只木鱼。奚梓洲的袍子刚才被打湿了一角,此时也换了一身家居的白衣,正盘腿坐在一张小几边往茶杯里倒茶。青灯古佛,一室萧索。

奚梓洲抬头见觉明进去,笑说:“师父来得正好!快请坐,喝杯水暖暖身子。”

觉明走近,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两手捧着茶杯接过:“谢……小王爷。”

奚梓洲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闲话家常:“觉明师父近来可好?我娘常说,在慧因大师的诸位高徒中,觉明师父您的造诣最高……”

“王妃谬赞,贫僧惭愧。”

奚梓洲翘起嘴角,叹息着说:“觉明……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叫我和洲吧!”

“贫僧惶恐,不敢犯天子讳。”

“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一个字而已,何必执着?”

觉明不语。

奚梓洲还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十几岁,当真是个天真烂漫。后来又多了个崔徽之,从那之后小和尚的眼里便也只容得下一个崔徽之。

终究是道行太浅,六根未能清净。

奚梓洲苦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别扭……罢了,我也不多污你耳目。你深夜到此,想必也不是来宣扬佛法的。有什么事么?”

觉明硬生生地说:“贫僧这次来,是替崔徽之崔施主送封信。”

奚梓洲眉毛一跳:“崔徽之?”

觉明说:“前大理寺左少卿,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王爷总该记得他。”说着从衣袖中掏了个两寸长的细铜筒出来放在几上,忽然忍无可忍地说:“你们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你……”

奚梓洲点点头。“很好,你觉得我对不起他?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对我?”

觉明摇摇头,脸上的表情颇为不忿:“我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四年前他临行前,命人秘密把这信交给,说如果你在有生之年能重获自由,就尽快把这个交给你。否则,就把它沉入深潭,使之永不见天日。”

奚梓洲斜着眼把那铜筒拿起来,只见是一大一小两个圆筒套在一起,连接处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漆色发黑,果然是放了几年的模样。整个圆筒沉甸甸的,似乎放了什么重物在里面。奚梓洲没有当面把它打开,又放下了:“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我刚出来没多久你就赶来了,让你费心了。”

“你出来时叫人举着宁字帅旗跟在马车后面把云嘉城游了个遍,任谁都该知道了。”觉明说着两手合十:“既然信已经送到了,贫僧也该告辞了。”

奚梓洲急说:“风大雨大,你等天亮了再走吧!”

觉明摇头。

“他的信我已经给你送来了。他的嘱托我已经完成,我在这里也没别的事了。明天天一亮,我便要启程云游四方,现在该回去收拾东西了。这身衣裳,我明天请师弟来还你。”

“他……葬在祁山南麓一个叫河阳的小镇——东边三里地的落凤坡上。”奚梓洲只听萧晏说过一遍,复述起来很是艰难。

可是要去的,挡也挡不住。

觉明有些愕然:“多谢相告。那么,告辞了。”说着站了起来。

“等等——”奚梓洲两根手指牢牢捏住了他一方衣角,“觉明,可否……为我解一惑?”觉明一阵恼过去,现在看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抓着自己衣服不放,立刻就心软了,又盘腿坐下:“解惑不敢,王爷尽管直言。”

奚梓洲手里握着那只圆筒来回打量,细声问:“我读过的佛经不多……我娘病故前常念这么几句,‘言阿罗汉、辟支佛观察解脱四智、究竟得苏息处者,亦是如來方便……有二种死。何等为二?谓分段死、不思议变易死……’我零星记下了这么一点,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想请教你。”

觉明默然看了他半天,已然明白了什么。然而并不多话,只慢慢讲解:“这一句,是《胜鬘经》里的句子,说的是人之生死。分段死,说的是三界六道的众生,按着各自的寿限、业报生死轮回,乃是凡夫俗子之生死流转;不思议变易死,是说阿罗汉、辟支佛、大力菩萨虽已断绝烦恼,但知道还未至圆满,便靠着‘意生身’再次投生,以获彻悟、或救渡众生。药师如来曾发十二大愿,其中一愿说‘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我之名号,一经其耳,众病悉除,身心安乐,家属资具,悉皆丰足,乃至证得无上菩提。’说的,便是不思议变易死……”

奚梓洲嘴唇微动,跟着默念药师如来的那一大愿。因为只点了一盏灯,他半边脸隐在黑暗中,觉明并没有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水光。

“我走了,你保重。”

盘根错节

赵太医在天牢里直呆到子夜时分才走。朱兴翰蹲在房上守了大半夜,想尽了办法也引不开梁伟文。正焦急之际,忽然听到萧晏大叫一声:“啊————”梁伟文就在门口,立刻冲了进去。进去之后,只听到一声闷哼,就再也没了声音。

“在下身上有伤,不便相迎,房上的朋友请下来一叙如何?”片刻之后,萧晏的声音说。

朱兴翰当即一个翻身从窗户撞了进去,落在床前:“萧晏!”一声叫出来,眼睛都红了。眼角瞥见歪倒在一边的梁伟文,笑说:“我听说你受伤了……现在你既然能一下击倒一个高手,那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萧晏见是他,居然也是松了口气:“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上次来行刺梓洲的那些人,还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梓洲——”

“梓洲……梓洲?”朱兴翰斜眼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觉得这称谓有些太过亲昵。

萧晏咳嗽:“咳咳……是宁王爷……”

朱兴翰眼神忽然变得很凝重。“这么说……其实是有人要行刺宁王,结果你却受了伤?你们——”朱兴翰吞口口水,硬是把“怎么搞的”四个字咽了下去。

萧晏毕竟为人刚直,在朱兴翰面前也不好意思细说此事,于是扯开话题:“我在这里没事,你还是早日回家去吧。在云嘉耽搁了这么些天,你父亲你哥哥也该担心了。”

朱兴翰摇头:“不!我这条命当初是你捡回来的,这次我救不了你,就决不离开云嘉!”

萧晏摇手:“别这样。既然你还记得我救过你,那么我也记得……当时我亲自把你送回你父亲帐中,你父亲曾说,他欠了我这个人情,以后我可以随时讨还。我知道你们宋国在云嘉也有传递消息的秘密据点,只要一天就能把消息传回宋国……你能不能替我送封信给你父亲?你帮了我这个忙,就当是救了我了。”

大约是因为雷雨声太大的缘故,奚梓洲整夜都睡不安稳。铜筒中的信早就掏出来看过了,复又放了回去,自此就一直把它抓在手里,说什么都不肯放。他的身体在薄被下仍嫌有些冷,倒是那铜筒给捂得发烫,烫得要着火。

辗转着挨到天明,听到外面的雨声已经变小了,奚梓洲索性爬了起来,又跑出去剪枯枝。韩谦在他身后打伞,说:“小王爷,”说着闪烁地看了看身后院中的角落, “奴才知道有个园丁,手艺不比老吉差,不如叫他来吧!”

奚梓洲先是摇了摇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然而韩谦已经抢先招了招手,奚梓洲只见一个穿着下人衣衫的人影踏着地上的积水“飘”了过来。

——衣裳是下人的衣裳,只是那行走如风的步法,脸上那孤傲的表情……决不是一个园丁会有的。

奚梓洲忽然来了兴趣,挥手说:“过来吧。”

“裘千榭见过宁王爷。”来人虽然侧身拱了拱手,口气却十足地不客气。

奚梓洲听了,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继而大笑。韩谦顺势上前:“小王爷,此人既是新来,恐怕咱府里照料花草的规矩他是不知道的,不如先带他进去详细说个明白吧!”

既然是说园艺事,奚梓洲理所当然带着他们去了当年专为伺候些娇贵的花草而建的花房。这花房造在花园中一角,甚是安静。因为周围地方空旷,小皇帝派来的侍卫便不好太接近;再加上天地间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里面说话再隐秘不过。韩谦跟在后面掩上门,奚梓洲不等韩谦介绍,便压低了声音说:“谢大侠,久仰,久仰。”

也如刚才谢千秋说一般,嘴里有礼得很,目光却是在好奇而不客气地打量。

见谢千秋有些吃惊,又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园丁,你既然不是真的园丁,那名字想必也是假的了。人取假名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和自己的原名有些联系。你的名字我随便一念,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千秋。”

谢千秋挑挑眉毛,表示他说对了。又说:“在下听说……王爷你曾说要是有朝一日我被抓进天牢,定会亲手为我铺床叠被。就凭你这句话,我无论如何都得亲自来瞧瞧你。”奚梓洲迎上去,故作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谢大侠最近闹得宫里是鸡飞狗跳,也算是为我出了口气。莫说铺床叠被,就算是给你暖暖床,也是应该的。”

“咳咳……”

“咳咳……”

韩谦和谢千秋同时咳嗽。

“谢大侠风流不羁的侠名小王是如雷贯耳,不知为何竟脸红了呢?难道竟是害羞了不成?”

谢千秋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调戏,一股棋逢对手英雄相惜之情油然而生。然而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故意瞄了奚梓洲下面一眼:“任谁敢自诩风流,到了宁王爷脚底下都要拜服的。”

奚梓洲如何不知他说的是自己狼藉的声名,却也不恼,笑说:“大侠既然能把主意打到当今天子头上,再这样自谦,就嫌狂妄了。”

谢千秋一怔。自己是把小皇帝……怎么了没错,可是那山谷里发生的事,奚梓洲又如何知道?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了。

这边奚梓洲根本就不知情,只是随口猜测而已——反正偷小皇帝的底裤也可以当作打他的主意不是?现在一看谢千秋的表情,倒有七八分像是真的了。这事到底涉及到皇家的脸面,他就没有再纠缠下去。结果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亏了韩谦在旁提醒:“小王爷,有件事,奴才还没有来的及禀告——其实千秋他,是奴才的师侄,他也是……”说着望了奚梓洲一眼,“王妃的亲生哥哥。”

斗嘴的两个人安静下来,听韩谦细说从头。

“千秋的爹,小王爷你也是认识的。”

奚梓洲点头:“既然是葶兰的父亲,那便是御前侍卫统领谢谨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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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夜】身世

谢千秋叹了口气:“是前御前侍卫统领——我爹他……三年半前辞了官,半年前亡故了。”奚梓洲忽然纳闷:“我只知谢谨无妻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怎么忽然又冒出了个儿子来?”

这还得韩谦来解释。

“千秋的爹和我,本是同门的师兄弟。大家从小一起习武,后来又一起应征进了宫当侍卫,就这样在皇宫里呆了七八年。然后有一次,谢师兄逮住了一个女飞贼。”

奚梓洲两眼瞥向谢千秋。谢千秋咳嗽一声:“什么女飞贼……我娘不过是去拿点东西!”

韩谦点点头:“哦,也就是千秋的娘。谢师兄念在皇宫并无损失,就放了她。谁知道没过几天,她又回来偷东西,还挑谢师兄与她比武。一来二去大家熟了,竟结了亲,还有了千秋和葶兰。千秋的娘本想就此洗手退隐,后来,谢师兄……总之是出了些事情闹得夫妻不和,千秋的娘竟抱着千秋出走了,再也没回来。这几年千秋声名鹊起,我一听他的武功路数,便知道是我那嫂子把他教养成人了。我们师门中有训练飞鹰传信之术,前些日子便用这个和他联络上,才知道原来师妹刚刚去世,去世之前告诉了他,他还有个父亲在皇宫里当侍卫这件事。”

奚梓洲顿时纳闷。既然韩谦和谢谨原来都是侍卫,那韩谦又是怎么变成了他父王的贴身太监了?

奚梓洲不暇问,谢千秋已经接上:“不错。可是等我找回去一找,才知道原来爹爹早就辞官亡故了;妹妹却下落不明。亏了师叔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她竟是嫁给你了。后来师叔又跟我说,想要救我妹妹出去,还是得从皇帝那里下手……”

原来宫里一场鸡飞狗跳,竟是韩谦在幕后一手操控。奚梓洲不由得再次对韩谦刮目相看。韩谦低头解释:“小王爷您猜到的事,奴才也能看出一二,奴才知道您是不希望皇上那么早去找萧将军的……”奚梓洲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要争取萧晏的意思。小皇帝越晚去找萧晏,他的时间就越长……机会,也就越大。韩谦接着说: “所以,奴才拜托师侄去宫中捣捣乱,让皇上分心……无暇顾及这边的事。”

谢千秋甩甩手:“罢了。至于是怎么捣乱的,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哼,我本来想多玩小皇帝几天的,谁知师叔又派飞鹰送信给我,叫我回来。”

韩谦补充:“是去调查行刺小王爷那些人——”

奚梓洲挥手打住他,表示自己已经全部明白了,向谢千秋说:“这么说……你今天该是为了你妹妹而来?当年我被先帝抓住,囚禁在天牢里——先帝怕我寻死,又知道你爹有个武艺高强的女儿,就把她封做王妃,和我同食同宿,方便时时刻刻都盯着我。她虽说是不情愿,可是这几年还是一直都很用心地照顾我,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

谢千秋皱眉:“妹妹……”

奚梓洲打个呵欠:“我和她清白得很。你要是想带她走,也随你。现在就可以。我看她也受够了。”

谢千秋更是意外:“当真?”

韩谦忽然插话:“等等。小王爷,王府中宫里的耳目众多,倘若王妃忽然失踪,恐怕又要横生枝节。千秋,你要是信得过师叔我,就再多等几天。你妹妹在这里,也安全得很。”谢千秋想了想,说:“罢了,反正也不急在这一刻——对了,师叔,上次你叫我去打听的事,我打听到了。那把剑是云嘉段氏工房打的——你们看,这是我从他们的账册上撕下来的——”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根据那剑上刻的编号,把他们的账册翻了个遍,才找到这个。打那把剑的时间是在五天前,当时一共打了一十九把;订货的是一个叫柯钟扬的人。至于这个柯钟扬是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

奚梓洲闭起双眼,喃喃说:“五天前……还有柯钟扬……柯钟扬……”闭眼想了片刻,手伸在衣袖里摸了摸那个觉明给他带来地铜筒,忽然说:“谢兄,小王恐怕还有件事要劳烦你。”

“皇上,外面凉,您还是进屋歇息吧!”

奚和靖站在廊下,一动不动。雨已经整整下了一天,不大不小地一直下到黄昏时分,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淅淅沥沥的雨声搅得奚和靖心烦意乱。昨晚萧晏那强硬的拒绝言犹在耳,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果萧晏坚持不肯答应,那么他的计划便要全盘作废了……

然而他想不出对策。

“里面太闷,我就在这透透气。”

范时敏不敢再劝,从宫监手中接过一件薄披风披在他肩上,低头说:“是。”

“今天怎么样了?”

范时敏略一思忖,说:“启禀皇上,萧晏将军还是呆在牢里不肯出来……”奚和靖闭眼:“那就……叫赵太医多跑几趟,给他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的伤快些好起来。”

“是。”

“宁王府有消息么?”

“据派去守卫王府的罗副统领回报,宁王爷回去了以后就领着下人打扫收拾房屋,他还亲自修剪花草,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举动。”

“人找着了没?”

范时敏顿时愣住:“什么——”忽然又想起奚和靖曾下令在京城秘密追捕在姬博陵房间里出现过的那个人,“臣盘问过,姬府上下都说不知道有此人……臣……无能,求皇上宽限几日。”

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进展。奚和靖真恨不能把这些办事不力的家伙统统拉出去斩首示众。

“皇上,”范时敏的口气比刚才认错时更严肃几分,“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讲。”

“皇上有没有想过……萧将军为什么会那样坚持不肯合作呢?”

交易

萧晏为什么不肯合作?

“为什么……为什么……是啊,朕已经把下台阶的梯子都给他搭好了,为什么他就是不肯下来?难道是他对朕心有不满……还是他想再拖一拖,拖到朕非求他不肯之时,再跟朕要更多的兵马粮草?”

范时敏无奈地抿了抿嘴:“皇上……其实臣想说的是……也许萧晏将军根本就不想对宁王爷不利……也许,在他心中……更向着宁王”

奚和靖傻眼了。

“这……怎么可能……朕派去的探子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宁王,他们回来说……宁王对萧晏是百般的羞辱折磨……朕当初把萧晏送进去,就是因为知道宁王对犯人手段狠辣,也许他们会结下仇怨,到时候再叫萧晏东征,也是让他有机会出一口气……不可能……不可能!”

“皇上……”

范时敏还要再说,奚和靖已经撇下他,甩袖自己回寝殿去了。

直到掌灯就寝,奚和靖还在想着那件事。根据侍卫们报回来的消息,萧晏在奚梓洲手里受的可不是一般的羞辱,他怎么可能……

宫监们都灭了灯到外间候命。辗转间然有个声音传进耳中:“你小子移情别恋得还真是快!前几天还悬赏五万满天下抓我呢,现在怎么又抓起别人来了?”

那声音甫一入耳,奚和靖吓得浑身汗毛倒竖。然而在他能叫喊出声之前,一只手已经捂上了他的嘴。挥手要打,手也被捉住了。

“我来拿点东西,顺便过来看看你。”谢千秋那口气,就跟这皇宫是他自己家似的,“怎么搞的,想我想得这么憔悴?看来以后我该带你多出去走走……你说你爹你爷爷你爹的爷爷还有你爷爷的爷爷他们都这么短命是为什么?在皇宫里面闷的!”

奚和靖又气又怒,手不能动了就用脚踢。谢千秋哼了一声点住他,“看,我说的又忘了?明知是以卵击石还要死命挣扎……亏了是在我手里,要真是被绑匪劫去了,非把你撕票不可!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保护自己?别说那小白脸压根护不住你,就算他能护着你,也不能护你一辈子……”说着松了捂着奚和靖的嘴的手。奚和靖强压住怒气,可是一想起姬博陵和那人躺在床上的模样,就冷静不下来。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气呼呼地问:“你……来偷什么?”

“明天你叫人看看你宫里少了什么不就得了?反正不是你——”

想起谢千秋曾对自己做过的事,奚和靖勃然大怒:“你!无耻!下流!”嘴巴立刻又被堵上了,谢千秋很无奈:“你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性子这样暴躁……哼,” 说着一声冷笑,“失身事小,失国事大。我还有事,今天没空跟你讲道理,改天再慢慢教你!”说着一闪身作势要走。奚和靖忽然小声叫道:“等等!”

谢千秋阴笑着回头:“怎么,舍不得我了么?”

奚和靖知道和他斗嘴不会有好结果,索性直说:“我可以下令撤了通缉令。”

谢千秋两眼一瞪:“你……该不会是真喜欢上我了吧?喂,你想清楚啊,你是皇帝,我是江洋大盗,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推卸责任……”

“够了!”奚和靖怒气冲冲地打断他:“我撤销你的通缉令,还有,你今晚在皇宫偷的东西当是送你的酬劳。我的条件是——”

“天天来陪你么?也是,你不通缉我,我就不用躲在皇宫里了,以后你见不到我,难免会想我;可是你又不知道该上哪去找我,真是可怜……”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不但要找到他,还要把他活捉回来!”奚和靖已然气急败坏。

谢千秋有些诧异:“找人?你堂堂大奚国的皇帝,竟然要找我帮忙找人?”

“你到底要不要我撤销通缉令?”

谢千秋想,虽然皇帝手下都是些废物,可是自己在江湖中惹上的仇家不能不防。于是问:“你先说来听听,你要找的人姓什名谁是何方人氏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方脸还是圆脸有须无须……”

“我不知道。这些都不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想要你帮忙。”

“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你抓个鬼啊?!不干!”

“我只知道……他……三天前的早上,曾经在姬府出现过……”

“姬府很大吧?”

“在太傅姬博陵的床上!”

谢千秋摇摇头,很是失望:“你……要我帮你去抓情敌?”

奚和靖默认。

谢千秋想了片刻:“撤销通缉令,今晚我拿的东西算我的,以后叫御膳房每天准备一道冬瓜豆腐汤,还有……带我去你爹的书房里面那个密室看看。有个门我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偏偏今晚我要拿的东西很有可能就在里面。”

奚和靖:“你——”

——他早就该想到的,要是谢千秋顺顺利利地偷到了想要的,那还不赶紧溜之大吉?大半夜的跑来找他说话,果然是另有原因!想不到自己有求于人,先钻进他的套子里去了!

谢千秋嘿嘿笑说:“事不宜迟,现在就带我去吧!”

奚和靖顿时后悔了。

“若是什么金银财宝奇珍异宝也就算了,可是父皇的书房……若是涉及国家大事的机密,朕,绝不能给你!”

谢千秋打个呵欠:“随你的便。现在带我去,或者等到被我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再带我去,你自己选一样。”

淅淅沥沥的雨声铺满了天地,萧晏听在耳里,只觉得像是四面八方都有细碎脚步声朝这小屋走来。然而谁会来……

皇帝正在等着他屈服,是不可能再来的。奚梓洲一朝出去,更不会回来。萧晏怏怏躺倒。也许给朱文正——也就是朱兴翰的父亲的信这时候已经到了。这么多年两军对峙,两人都只为保各自疆土的安宁,竟生出些英雄惜英雄的意思来。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这个忙……

这一次若是失手了,天下恐怕要血流成河。

外面雨声中渐渐地夹进了脚步声,还有那扇厚实的院门被推开的声音——真的有人来。

夜雨重逢

“什么人?!”

梁伟文昨晚被萧晏打晕过去,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歪倒在一把椅子里,萧晏说他是自己晕了过去。他当然不信,然而既然萧晏还在眼前,也没捅出什么篓子,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这一天下来时刻不敢松懈,任何一点声响动静都不放过。这时候本不应再有人来,所以一听到那脚步声,顿时紧张得一声大吼。

这一吼,把屋内屏息凝神的萧晏也吓了一跳。

“哦,梁大人,小的是奉赵太医之命给萧将军送药来的。”

“什么药?太医今天下午不是刚来过么?”

“太医说将军服了下午的药恐怕会难以入眠,故命小的给将军再送些安神的药。”

“给我看看……进去吧!”

脚步声还未到跟前,就听到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萧晏跳起来要出去看,房门就被推开了。来人摘下头上那遮去了半边脸的斗笠放在门边,这凉飕飕的小屋中顿时暖和起来。

萧晏看他甩开身上的披肩走过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奚梓洲大剌剌在他身边一坐,脱了鞋子就老实不客气地钻到暖烘烘的被窝里。

“我只是搬出去住了。司狱的官职还在呢,还不照样要得天天来应卯当值?”

萧晏脸上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那略嫌单薄的身躯倚在身边,算不上多么亲近,却把这一天来惶惶不安的心情平复下去。

“你把梁伟文怎么了?”

奚梓洲打个呵欠,“韩谦给他吸了点迷药,弄到对面耳房里去了,他不到明天早上醒不过来的……咱们可以多说会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想歪到别处去了。奚梓洲拍拍萧晏那忽然红了一小片的脸:“怎么,不欢迎我么?”

萧晏抓住他的手,“我只是有点意外。你还留在京城干什么?”

奚梓洲抽回手反问:“你以为我会去哪里?”

萧晏不语。奚梓洲叹息:“如果我说……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造反,你信么?”萧晏把脸扭到一边,“到了这个时候,你想不想都不重要了。”

“哈哈……当然重要。如果你确信是我自己要反的,你现在应该是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和他商量怎么对付我,而不是呆在这里,百般思量,踌躇不定。”

萧晏看看懒洋洋躺在身边的奚梓洲,恨得牙根发痒。既然明知道他不好过,为什么还要这样没事人似的在他跟前晃!

“谁说我百般思量踌躇不定了?我不过是因为伤还没好,不想挪地方。再过两天我的伤大好了,我自然会走。”

“我不但知道你很踌躇不安,我还知道,你很想我。”

如此厚脸皮而无耻的话,萧晏听在耳里,只觉得像是自己藏着掖着的伤疤,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掀开了皮肉,鲜血淋漓。

然而奚梓洲接着说:“不过……我也有那么点想你了……”

萧晏好容易攒起来的防备再次被击溃。

“哦?”虽然是不相信的腔调,声音却在颤抖。

奚梓洲弓着身子蜷到他胸前去,“所以,我决定来看看你。”

萧晏觉得这时候再不伸手去抱抱他,自己就是个十足不解风情的莽汉。

温软的身体抱在怀里,好像上一次抱他已经过了十几二十年那么长。萧晏喃喃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奚梓洲顺从地任他搂抱抚 摸,低声问:“这三秋……你过得可好?”

萧晏把下巴贴在他额上,嘴唇来回轻点:“不好。”奚梓洲仿佛怕冷似的,又靠紧了些:“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把他关起来十大酷刑伺候。”萧晏捏捏他的脸颊:“皇上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你能动刑?”

奚梓洲顿时很委屈:“皇上么,我自然是动不得的,我自己又怕疼……不如你揍我一顿出气?”

萧晏哭笑不得,当真扬起拳头狠狠打下去。拳头直落下去,擦着奚梓洲的耳边打在枕上。奚梓洲不说闪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萧晏有些讪讪的:“你……不怕?”

奚梓洲笑说:“我信你不会真的打我。”萧晏挑挑眉毛,扬拳又要打。

“所以我希望你也信我。”

拳头再次落在枕上。奚梓洲仍旧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表情,“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利用你对我的心意,或者是利用你的家人来威胁你。我今晚来,是想劝你……无论你答不答应和靖,还是先出去吧。你终究是他的臣子,和他对着干,对你没好处。”

萧晏这一整天来所想的正是这些——怪奚梓洲不告而别,怪他把自己一片心意不当回事,怪他……

现在奚梓洲坦坦荡荡地说开了,他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然而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奚梓洲,终究没有算计他。

他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奚梓洲伸个懒腰。

“其实也是为了回来拿点东西。”

萧晏不解,“拿什么?”

“给你的信啊——我跟这里的下人吩咐过,如果你直接就跟和靖走了,就把我给你的信收起来。我总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里。”

萧晏揪住他脸颊狠狠一捏:“你个人精!真不知道哪天你突然起坏心要去害人了,天下能乱成什么样。”

奚梓洲打个哈哈。

“过奖了……不过我还有些话,你听仔细了——”奚梓洲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认认真真,一字一句:“人生之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至苦莫过求不得。人生苦短,大家玩弄心思,互相隐瞒猜忌都是浪费时间。我来,只是想坦白告诉你,你在我这里但有所求,你都已经得到了……”

萧晏细细咀嚼这话里的意思。

——他还能求什么呢,不过是奚梓洲能把心分一点给他,不必是全部,甚至不必是一半……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里,你也在里面。”

萧晏的手仍旧按在奚梓洲的心口上,滑软的皮肤下面,传过来一下下规律的心跳。那心跳并不强烈,却激得他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梓洲——”

奚梓洲眉眼带笑,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永失所爱是什么滋味,不想再连累你受那样的苦楚……所以将来,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心有遗憾,也不要……为我难过。”

他强压着心里的激动,俯下去吻轻奚梓洲的额头:“你胡说什么呢,凡事有我在——没有人——唔——”

奚梓洲堵上了他的嘴。两条瘦削却不柔弱的手臂绕在萧晏颈后,把他牢牢地压向自己。不等萧晏回过神来便缠上了他的唇舌,主动地邀约索求。奚梓洲的主动没能坚持多久。萧晏很快便压了回去,仔仔细细地吻他。每个细微的动作里都满溢着无限的欢悦。这一天里积下来的怨念无处发泄,顿时化成了熊熊的欲火,铺天盖地地烧了起来。

寻欢

“唔……慢点……慢点……”

奚梓洲几乎窒息过去。挣扎着从热辣的深吻中挣脱出来,只有大口喘气的份。萧晏看他脸颊憋得通红,可怜中又多了几分诱惑。虽然恨不能一口把他吞了,却不敢再鲁莽。一边蹭着他的唇角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急,我不急……”手却伸进了奚梓洲的衣服里一通乱摸。

奚梓洲给他摸得浑身发痒,吃吃笑说:“别……别……痒……”

萧晏见挠到了他怕痒的地方,更是挠得兴起:“哪里痒了?这里?这里?”奚梓洲左右扭动着身体闪避,喘息连连,简直是往萧晏心头火上又浇了一桶油。萧晏生怕自己太过急躁了,强迫自己收回了手,轻手轻脚地解他的衣服。奚梓洲配合地把手臂从衣袖里抽出来,萧晏把那外衫扔到一边,促狭地笑说:“你是不是怕我撕了你的衣服,才穿了这么结实的一件来?”奚梓洲因为下雨天凉,才在中衣外面穿了件料子稍厚的衣服。听了萧晏的话,索性敞开身体,半闭着眼睛说:“爱撕便撕,反正我也还有些衣裳留在这边没带回去……”

萧晏刷刷几下把剩下的都除尽了,却不再碰他,只撑着手臂俯在他身上,拿眼睛仔细打量他的身体。奚梓洲扭腰摆了个更诱人的姿势,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将军临阵怯场了?”

萧晏摇摇头,屈着食指抬起他的下巴:“不……你想想看,一个乞丐,本来只能靠别人施舍的剩饭剩菜过活;突然有一天他居然能登堂入室,堂堂正正地端着碗筷和主人一起吃饭了……他能不好好珍惜一回么?”

奚梓洲觉得这比喻很有趣。

“不知将军打算怎么吃这顿饭呢?”

萧晏俯身下去咬住他的耳垂:“我要细嚼慢咽,吃干抹净,一点渣都不剩下。”

他也当真是在“细嚼慢咽”。尖尖的牙齿轻一下重一下咬在吹弹可破的耳垂上,湿热的气喷在耳边,仿佛挠在心头的羽毛,挠得奚梓洲浑身燥热起来。

“嗯……别,别咬……”

“你不是挺喜欢的么?”

“去——”

“做了这么多次,我再摸不清你喜欢别人亲哪里咬哪里摸哪里我这辈子就白活了……”

“你要是……把功夫都花在研究别人喜欢哪里被咬上……那才叫白活了……”

“舒服么?”

“嗯……”

温软却有劲的一双手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来回游移,奚梓洲当真舒服得直哆嗦。然而那舒服抵不过一阵阵涌上来的空虚感。奚梓洲两臂抱到萧晏了腰后把他压向自己,耳语:“萧晏……抱我……就抱抱我……”

萧晏听到自己的名字轻轻地从他口中吐出来,顿时乐得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手里也不乱摸了,顺从地紧紧搂住了身下微微颤抖着的身躯。

“梓洲。”

“嗯。”

“梓洲,梓洲,梓洲梓洲梓洲梓洲……”萧晏一口气叫下去,要不是一下喘不过气来,那架势简直是要叫到地老天荒。

“傻瓜。叫什么叫,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

“我总觉得你会一眨眼就不见了。”

停顿下来的动作令欲火无处发泄。奚梓洲明显感觉到了萧晏身体的变化。然而萧晏强忍着,没有再动。

这般体贴,他奚梓洲还能再说什么。

奚梓洲撑起萧晏的肩膀,大大方方地敞开两腿:“傻瓜,我叫你抱我,又没说不让你动了……你来吧,没事的。”

酡红的脸颊,朦胧带水的两眼,微张的薄唇,白玉一般骨肉均亭的身躯,瘦长的两腿,还有已然兴致昂扬的分 身……当真是幅让萧晏鼻血横流的活春宫。然而萧晏强行克制住了飞扑下去将他撕碎的欲望,揽在他身后把他扶了起来,对坐着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说:“急什么,我说过了,要细嚼慢咽……”说着伸手拔去了奚梓洲头上的簪子,扔在床尾;瀑布似的黑发顿时落了一肩。奚梓洲不解:“你这是……”萧晏故作恶狠狠的: “上次被你折腾惨了,我现在在做的时候一看到尖细的东西就浑身不舒坦。”说着揽过奚梓洲的肩膀,又是亲又是摸,全身上下,哪里都不放过。帐外烛光明灭,萧晏只觉自己抱了一轮明月在怀中。

奚梓洲大笑,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坐稳了,另一手摸到萧晏腹下,细细摩挲他的分 身:“可是拿针折腾你的是我罢?你这宝贝儿怎么见了我也一点都不害怕呢……”

萧晏早忍了半天,现在给奚梓洲一摸,快意瞬间冲上脑门,顿时低吟出来:“嗯……”奚梓洲看他陶醉得不行,手上更是殷勤地抚弄起来。萧晏忽然拉开他的手, “别动……等等……”奚梓洲明白,说:“我衣服兜里。”萧晏在那揉成一团的衣服里摸了半天,果然摸出一个小铜盒来。把药细细地抹到了奚梓洲身下,再把那铜盒扔回去时却听到了“叮”的一声。

萧晏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还保存着习武之人应该有的警觉。他再次伸手过去。

“这……是什么?”

圆圆长长的,沉甸甸的,质地是上好的黄铜,里面似乎空心。

奚梓洲把铜筒从他手里抽出来,扔回那堆衣服里。

“信。待会儿再给你看……你不难受么?”

萧晏没有坚持。吻回他耳边,手指伸到他下面缓缓开拓。

“吓死我了。你刚才一顿胡说八道,我还以为你带着什么利器,又要寻短见……”

“嗯……不是以为……我带了什么利器,想杀你……”萧晏的动作太过温柔,反而有些慢得磨人。他自己揽了萧晏的脖子蹭上去:“怎么搞的……他们今天没给你饭吃么?”

萧晏叹口气:“杀我?你现在恐怕连只雏鸟都捏不死吧?”

奚梓洲坏笑一声:“真的么?”笑着伸手过去捏萧晏身下。萧晏大窘,拍开他的手:“去你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奚梓洲自己扶住他的肩膀缓缓坐下去, “我……知道你怕我疼……其实……不怕的……”

萧晏配合地挺起。坚定中不失温柔。

“我只想让你快活。”

——不但现在要你快活,还要你从今往后,不必伤心,不必难过,不必焦虑,不必再受委屈,不必再与人明争暗斗……每一天都想现在这般快活。

这些话他说不出来,只能化作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仿佛这样可以把心意传达过去。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彼此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萧晏看得出来,这一次,奚梓洲是真的在享受,享受着他施与的一切。来自身体的快 感和那一刹那洞穿心事的欢悦夹缠着涌上来,淹没了纠缠中的两个人。

交心

灯油渐渐地变浅。泛黄的纸上,字笔锋凌厉的字迹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清晰可辨。萧晏细细读了几遍,复又折起,默默地放回铜筒去。

“原来如此……”

萧晏担心地望一眼奚梓洲:“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正在想。”

奚梓洲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褪。要不是怕他受累,萧晏真想扑过去再来一遍。现在萧晏只敢把手放在奚梓洲腰上给他揉捏,说:“我有时候真想钻到你心里看看你究竟在想什么。”

奚梓洲懒洋洋地说:“我却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再来一回。”萧晏一惊,尴尬地笑:“是么?”奚梓洲扭扭腰:“你的手告诉我的。”萧晏嘿嘿一笑,手上的动作立刻正经了许多,背地里倒出了几滴汗。“以后我要真出去了,我定去订块‘明察秋毫’的牌匾送到你府上。”

奚梓洲半阖着眼享受萧晏的按摩,低声说:“你要真能钻进我心里来就好了。记得带上你的刀,把我不想记得的事情都割掉。”萧晏不眼前闪过一片献血淋漓的场面。他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怕血。

“别净胡说八道……吓唬我。”

奚梓洲反手摸他下巴:“堂堂的大将军也怕被别人吓唬?”萧晏顺势把脸往他手心里蹭,“那要看是什么人了。我怕你。普天之下,我只怕我爹和你。”

“哈哈哈……”奚梓洲笑得颇为开怀,“能得将军说一声怕,三生有幸。只是……我手无缚雏鸟之力,有什么好怕的?”萧晏想起方才自己说过的话来,顿时脸红: “我随口一说,你倒是一直记着了……我怕你,是怕你的心思捉摸不透,说不定哪天一不高兴了,就又把我踹得远远的。”

这些藏着掖着的心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萧晏顿时轻松了许多。

“梓洲,你知道我脾气直,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你若是在想什么,只管告诉我,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拼了命也要给你做到……只别叫我琢磨你的心思,我一个粗人,实在猜不来……”

奚梓洲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闪光。萧晏急了:“你这又是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奚梓洲扑哧一笑:“没……我只是想起从前的事情罢了。”

萧晏抹抹额头:“可以说说么?”

奚梓洲勾了萧晏的一绺头发卷在手指上玩:“其实也没什么。我小的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很多,父王长年在外面征战,我们一家子留在云嘉,等于是人质,日子并不好过。我虽然是嫡子,可是我一母同胞的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所以平时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轮不到我。有一次我父王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我来了,赏了我一个离州产的玉镇纸。几个哥哥虽然不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他们很不高兴,跟先生读书的时候也总挤兑我。我小他们七八岁,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过,一点办法也没有。从那以后,凡是兄弟们没有的东西,我便不敢再要。倘若长辈当面给我,我就找个借口再当场转送给哥哥们。父王并不明白当中的原因,一个劲夸我懂得尊敬兄长。谁知哥哥们拿了东西,却更加不高兴。我没有办法,只好整天一个人躲着,不敢和他们一起玩,只跟着老园丁学种花。后来有一次我父王过生日,先帝亲自到我家来吃生日宴。正好那时老园丁照顾的一丛绿牡丹开了,先帝喜欢,问是谁种的。老园丁也是为了替我讨父王开心,就说是我种的。先帝大大夸了我一番,还赏了我许多东西。我哥哥们那时已经有立了军功的,他们便到处说‘杀敌千万不如种一丛花’,我真是憋屈坏了。后来我娘看我平时一声不吭,就叫我陪着她念佛,陪她去拜访高僧什么的,渐渐地哥哥们都把我当半个小和尚,就不和我计较了。可是小时候的习惯已经改不掉了……无论我想要什么,我总是不敢要……”

萧晏听得难受,扳过他的脸吻上去:“傻瓜……”嘴唇碰到的,是湿凉的一片。萧晏一时心疼,把他整个抱过了搂在怀里,细声说:“你现在可厉害了……想要我的时候还不是把我绑起来就要?”

奚梓洲扑哧一笑:“那倒是。因为他们都不在了。我也不用怕谁来挤兑我了。”

他的声音极坦然。萧晏听在耳里,却觉得无比的凄凉。萧晏顺势把他脸上亲了个遍,还故意地发出“啧啧”的声音,说:“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想它作什么!”

奚梓洲眯着眼任他亲,两手软软地抱住他的腰:“我想改,也是因为这脾气后来险些坏了不少事……”萧晏停下:“哦?”

“我刚开始喜欢崔徽之的时候,是从来不敢告诉他的——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后来我们偷偷在一块,我也从来不敢主动找他。我们来往得极隐秘,所以也没有旁人知道。大约半年之后,我听说先帝有意要把昭瑞公主嫁给他,也不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就疏远了他。他见不到我,就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整个云嘉城都知道了他不想娶公主。先帝和皇后怪他有损皇家的颜面,险些降罪于他……”

萧晏在被子下面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手,紧紧握住:“后来不是没事了么?别想了。”奚梓洲嗅出这话里酸溜溜的味道来,笑说:“是虚惊一场……公主最后也没嫁给他。他发了毒誓终生不娶,我才又回去见他……现在想想,真是……自己明明那么想要他一辈子的……我对不住他……”

萧晏搂着他,又是抚摸又是哄:“我明白了。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不会再那样对我,要我放心,是不是?”

奚梓洲抬头捏住他的下巴:“你不笨啊将军!”

萧晏大笑,俯身狠狠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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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夜】王爷出山秀

萧晏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刺眼的阳光在床前落了一地。萧晏睁眼,先是一愣,立刻在身边一摸——空的。

他有点后悔没有撕了奚梓洲的衣服。

大约是外面的天光太过刺眼的缘故,昨夜的情事怎么想都像是一场梦。他只记得奚梓洲原本好好地说着话,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脑子就越来越迷糊,很快就睡过去了。现在想想,那迷倒了梁伟文的药,恐怕也有些用在了自己身上。奚梓洲似乎还说了许多话。捏起拳头,狠狠敲几下昏沉的脑袋,才勉强捞起那么些模糊的记忆 ——

“我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去东宁,你家里人大概明晚就能到了。你还是跟和靖说一声,出去吧,耽搁在这里于事无补。”

“安宁军是我父王用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他的本意,是扶助朝廷,定国安邦……倘若有人想用来谋逆,我决不能容。”

“无论和靖要你做什么,你都别先拒绝得太死。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北疆的安定想想。”

“我父王当年留下死士还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全身而退,不必为我担心,不要做傻事……”

即使是在脑子一片模糊的时候,萧晏居然还有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别去……别去……”

“不行。”

睡意涌上来,萧晏甚至连自己后来说过什么都忘了。他只记得是很重要的事。

他不可以让奚梓洲就这样以身犯险。

他怔在那里想了片刻,左右看看奚梓洲没落下什么东西,床上也没什么异样之处,才大喊:“来人!”

梁伟文推门进来,两眼惺忪:“将军睡得可好?下官去叫人来伺候将军洗漱——”

萧晏暗说,很好,好极了。看着梁伟文那迷迷糊糊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还好。我总归是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的,你夜里也不必太警醒。”

梁伟文被韩谦用迷药迷晕,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靠着萧晏的房门歪坐着,还以为自己是夜里太累不慎睡着了。现在给萧晏一说,顿时脸红:“下官……失职了。”

萧晏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一边低头系着衣带一边说:“皇上……是不是说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梁伟文面露喜色:“将军可是要回府去?”

萧晏摇头:“反正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也不急在这一时。待会我回我原来关的那间牢房一趟……对了,我还想再去看看姬太傅,可以么?皇上只是要他思过,可没有说不准别人见他。”

梁伟文想了片刻,“这……下官也做不了主,将军可否先等等,让我先问过范统领?”

萧晏点头:“好。”

回去那间牢房是不必请示皇帝的,所以萧晏立刻就过去了。副司狱替他开了门,他大步踏进去,一把掀起了床上破旧的草席。

“副司狱大人,请问这间牢房可曾收拾过?”

副司狱答:“一直锁着……不,今早司狱大人来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萧晏放下草席,若有所思:“有劳了。对了,能劳烦你找个人替我送封信么?”

副司狱已经接到了要好好关照他的命令,自然不住点头:“行,行,只是不知将军想把信送到哪去?”

“隆昌门外往南三里的霍家村,有支雪虎营驻扎在村边。信,就送给雪虎营的宾肃吉校尉。”

副司狱当场命人去办。

雨后初晴,日头分外猛烈。雍江上的风顺着水流的方向猛吹,把一面半丈宽的宁字帅旗吹得猎猎作响。谢千秋懒洋洋地半倚在船舱里,抱着一块西瓜啃得不亦乐乎。偶尔望一眼船头,问:“那小子当真不怕晒?”

谢葶兰放下手里的针线,远远递给他一块手帕:“他就是怕,也不会给你看出来。”

兄妹刚刚认回来,谢葶兰在兄长面前还是有些拘谨。抬眼看去,奚梓洲还是笔挺地站在船头。江风吹乱了他的衣衫头发,却吹不乱那两道凌厉的目光。

那目光直射向东边的远处。谢千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的只是江天一色的景致,没多久就闷得发慌。

“我说,还有多久才到东宁啊……”

“船工说了是明天早上。”

谢千秋吐吐舌头,“那小子是不是打算在那里站到明天早上?去,叫他进来,这样子站在船头,摆明是告诉人家‘要杀我就来吧’——这不是拆我的台么?我谢千秋难得接一支活镖——”

谢葶兰扑哧一笑:“他就是要这样才没人敢杀他。”

谢千秋忽然凑过去:“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把他——”说着比划了个“咔嚓”的手势。谢葶兰白他一眼:“别瞎说!”脸色却有些变了。

这事谢葶兰不是没想过,但那也是因为身陷囹圄,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在那里过了。现在既然出来了,自然不会再有那个念头。再回想起那时候,不免出一身冷汗。

谢千秋知道自己玩笑开重了,于是转移话题:“对了,师叔和爹原来不都是侍卫么?怎么师叔……”谢葶兰摇摇头:“这我也不太知道。只是听说……当年师叔似乎是犯了什么事,要被砍头。后来老宁王替他求情,端显皇帝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把他……后来他就一直留在老宁王身边伺候着。”

“原来如此……等等,端显皇帝不是现在的皇帝的爷爷么?原来事情这么久远……来人!再给我来块西瓜!”

奚梓洲望着远处,忽然说:“韩谦,咱们到了雍州靠岸停两个时辰。”说着稳稳当当地走回船舱去,一本正经:“我要去给舅爷多买几个西瓜,好庆祝皇帝陛下撤了舅爷的通缉令。”

谢千秋喷笑:“舅、舅爷——你索性当皇帝吧,我还能捞个国舅爷当当!”

“你刚才不是还没命地催我赶紧休了葶兰么?”

谢千秋看看他妹妹,再看看手里吃了一半的西瓜:“现在想想有你这么个王爷妹夫也不错。”话音未落,一根绣花针擦着他的脸颊嗖地飞过去,钉在他脑后的船板上。

“原来我在哥哥眼里,还不如几个西瓜……”

“你个臭丫头,我今天教教你怎么尊敬兄长——”

兄妹捋袖挥拳打起来,一路闹到雍州。

到了雍州码头,奚梓洲整理衣衫,带着韩谦谢葶兰和几个侍卫走下船去,当真买了七八个西瓜。雍州的老百姓听说传说中骄奢淫逸的宁王来了,潮水一般涌上去围观。见了之后不免失望——王爷和王妃穿的虽然考究些,也算不上穷极奢华;两人并肩而行,倒像是大户人家出门逛街的小夫妻。传说那王爷喜男风,还是个喜欢被人上的,可看上去英姿勃发,一表人才;脸蛋是俊了些,可也没有想象中扭扭捏捏的姿态。有胆子大的凑上去问好,王爷便客气地回答。末了行到雍州最出名的百芳斋外,王爷还亲自进去给王妃挑了几样本地特产的胭脂水粉珠花宝钗,新钗子王爷当场就给王妃戴上了,恩爱得百芳斋的老板娘都眼红。

宁王的楼船离开雍州的码头时,王爷笔挺地立在船头向送行的百姓挥手致意。

船一走,就有人在街头巷尾放话:这几年来所有有关宁王的流言,全都是皇帝为了抹黑宁王一门而故意放出来的。现在王爷重获自由了,这些流言也该不攻自破了。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很快也传遍了东宁——比奚梓洲的船还快。

遇袭

“禀皇上,雍州太守飞鸽来报,宁王的船今天已经过了雍州,预计明天早上就能到东宁。他下午在雍州逗留了两个时辰,见了许多百姓……”

奚和靖两手背在身后,在空荡荡的书房里面踱着方步。雨过之后天气又热了起来,奚和靖的心情分外的焦躁不安。

“他好好的停在雍州做什么?”

“据说是为了上岸给王妃的哥哥买西瓜,顺带给王妃买了些胭脂水粉之类。”

奚和靖纳闷:“宁王妃哪来的哥哥?”

范时敏低头半晌,小心翼翼地说:“据探子说,那宁王妃的哥哥……咳咳……似乎长得很像……很像前两天皇上通缉的那个谢千秋……”

范时敏话音未落,奚和靖的手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说什么?!谢千秋——谢千秋是宁王妃的哥哥?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要那些东西……我还纳闷他要来做什么……原来是——混蛋!”

范时敏给抓得难受,又不敢拉开他的手:“咳咳……皇、皇上……那谢千秋什么时候又……”

奚和靖意识到昨晚谢千秋潜进来的事还没人知道,更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于是迅速松了手:“哦,我是说从前他要偷……偷……”

范时敏退后小心翼翼地整整衣领,说:“皇上,其实……臣一直都觉得他长得很像从前的谢谨谢统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不敢乱说。”

奚和靖摇头:“罢了,罢了,既然是宁王的人,朕迟早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拳头“砰”的一声砸在书案上,上面的笔墨纸砚都着跳了跳。范时敏头皮一麻,“皇上息怒——”

奚和靖气过了,镇定下来,问:“先不说这个了。萧晏不是请旨去见太傅了么?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说到姬博陵,他心里还是会一抽一抽地痛。原本还指望着谢千秋能帮他把太傅床上那人揪出来,现在恐怕也是指望不上了。

难道姬博陵就要这样被人抢走了么。

“皇上,臣正要禀报此事。皇上准他们见面的旨意到了以后,萧晏就去了太傅的牢房密谈了一个下午……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探子也听不出来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说话的声音小到探子都听不见……他们必定靠得极近。奚和靖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然后呢?”

“将军仍旧留在天牢里不肯出来,说名不正言不顺……之后姬太傅求见皇上,那天牢的副司狱说既然太傅还在思过,不予通传。”

“一群饭桶!”奚和靖大怒,“去,叫人马上去把太傅接来——”

范时敏早预料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忙不迭说:“遵旨。”说罢要走,他还没关上门,奚和靖又叫住他,自己匆匆忙忙地穿戴衣服:“等等!别去了。”说着招手叫人来给他换鞋,“等你们把人找来天都亮了!朕自己去找他吧。备轿——”

其实姬博陵要说的只有一句话:“皇上,臣突然想起来……那封信到哪儿去了。臣想请旨回去拿给皇上。臣曾经把那封信仔细看过,大约知道怎么证明它是假的。只要臣在百官面前脱了萧将军的嫌疑,皇上万事都好办了。”

奚和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哦?”

“只是,臣想先向皇上请教一个方子。”

姬博陵只是很纳闷,那封信又是怎么到了萧晏手里的?

深夜子时。雍江上的渔火已经尽数熄灭,黑暗的江面上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艘楼船仍在全速前进。船上的灯火落在江里,上下连成一片,仿佛海市蜃楼。

谢千秋抱着剑坐在船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白天的懒散劲儿已经不见了,整个人仿佛一只蓄满了全身力气的豹。谢葶兰上前去把一件披风披到他肩上,“哥,还是坐在避风的地方吧,当心着凉。”

回头一看,谢葶兰已经换了男装打扮。

谢千秋摇摇头:“这前面不远就是一线峡,水流湍急,水道七拐八弯,江底全是暗礁。别看上面风平浪静,下面可是暗流汹涌……这船吃水深,我怕有什么意外。”

谢葶兰俯在船栏上看看江底,“就算有事那也是船工的事,你武艺再高,还能把这整条船推上岸去?”

“过了一线峡,就是东宁地界。”身后奚梓洲清朗的声音响起来,“到了东宁地界,舅爷便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谢千秋大笑:“只怕我这趟护送你的银子不会赚得那样容易——反正大家都睡不着,我唱个歌儿给你们听——”

奚梓洲走去一边坐下,看起来很有听歌的兴致:“可惜这次来得仓猝,船上丝竹全无——不过流水为弦风作箫,也不错!”

谢千秋当真扯开喉咙唱起来:“烽火连天惊梦散,空余一点,泪湿青衫。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鸟南飞,鸟南返,鸿雁一去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何孤单。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万重山——”

奚梓洲霍地站起来,背过去看着江面。谢葶兰扯扯谢千秋的衣袖,谢千秋哈哈一声,“如此良辰美景,唱这些做什么……”说着换了首花坊俚曲。奚梓洲站在那里,想起崔徽之可不就是在万重山外?顿时像是被抽了魂,整个人都木了。谢葶兰看他不对劲,走过去拉他的手。指尖还未碰到,脚底的船板忽然猛地一跳。刹那间,整条船向左舷倾斜了过去。

奚梓洲原本就靠在船栏上。船身倾斜时他本能地抓住了栏杆,才没被甩到另一边去。那头谢千秋大吼一声跃上船栏,长剑出鞘:“孙子们!见了爷爷还不出来磕头!”谢葶兰却径直朝奚梓洲扑了过去,从腰间抽出一把不到半寸宽的软剑来护在他身前。韩谦闪电一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抓住奚梓洲的手臂就往里拉。他们还没来的及站稳,那船又狠狠跳了一下,往右舷倾斜过去;这回比刚才更是倾斜得厉害。

韩谦一手抓着奚梓洲,另一手抓住了桅杆上的绳子,才勉强站稳了没倒下去。谢千秋战在船栏上,身体左右晃了几晃,却没掉下来。韩谦笑说:“千秋,当年你娘的轻功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想不到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谢千秋吹声口哨:“师叔过奖!”

说话间,楼船内无声无息地走出来二十几个船工打扮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他们是在奚梓洲逗留雍州的时候悄悄被带到船上的,雍州的官民那时都只顾着看奚梓洲了,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上了船。“船工”们围在奚梓洲周围,警惕地看着水面。果然不久之后,就有十几条黑色的、水油柚的人影从水面上冒了出来。带着倒勾的细钢索咚咚咚地钩在了船栏上,眨眼间那水里的人都到了跟前。

斗智斗狠

就在水里的人冒头上蹿的同时,船工们手中的短刀同时出手朝他们刺了过去。

刺客们身上穿着黑黝黝的贴身水靠,浑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怖。他们手里并没有多余的武器;上到船上之后,带着倒钩的钢索立刻收起复又抛出,有几个朝船工们手中的短刀钩去,剩下的,却全都朝奚梓洲飞了过来。

眼看着那些倒钩就要打在奚梓洲身上,半空中飞出两把剑来横扫过去,硬生生地把钢索砍歪了方向。韩谦趁机拉过奚梓洲往楼船里面去。谢千秋和谢葶兰的剑被倒钩铁索缠上了,挣脱不得。谢千秋说:“放!”谢葶兰会意,两人一齐松了手。他们的剑顿时被钩的飞了起来——因为一边没了拉扯的力,反而被甩飞在半空中。这时谢千秋飞身而起,一脚踩上一个黑衣的肩膀,另一脚朝半空中的两把剑扫去。谢葶兰在下面一手一把接住了,趁着谢千秋落下时把剑抛还给他:“哥!”

谢千秋稳稳当当地接住,反手往身后一刺,后面那黑衣人大叫一声:“啊——”手里的钢索便飞了出来。谢千秋转手去刺另外一个黑衣人,顺便一脚把受伤那人踹到了江里。那边韩谦一把大刀舞得密不透风,把奚梓洲牢牢护在了身后。奚梓洲见谢千秋又把一个黑衣人踹到水里,喊道:“舅爷!船尾上那个记得留活口!”

船尾上的黑衣人虽然和别的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拿着钢索,可是他自上船以后还没动过手,两只阴森森的眼睛一直盯着奚梓洲不放;他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声稀奇古怪的声音,余下的人则随着他的声音行动。

奚梓洲觉得此人必定是这群黑衣人的首领无疑。

那人听了奚梓洲的话,目光中多了点鄙夷。然而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仍旧继续指挥着那群黑衣人。脚下的船仍在剧烈地晃动,船上人影交错,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中不时夹进一声惨叫,两边各有损伤。那黑衣人看到自己这边的人受伤落水,连谢千秋和谢葶兰背对背砍杀着,等到谢千秋第五次把人踹到水里的时候,谢千秋压低声吼道:“现在!”两人同时收剑朝船尾的黑衣人刺了过去。

谢千秋手中的剑锵锵锵刺出去,冷笑着大声说:“你个龟孙子,你想等手下的人把我们这边耗得差不多了,你再上来不费吹灰之力收拾残局回去领头功?呸!老子最恨你这种只出声不出力就会捡便宜的缩!头!乌!龟!”他后面每说一个字就刺出一剑,谢葶兰则在周围负责击退赶来援救头子的黑衣人。两人联手把黑衣人逼到了左舷一角。但是那黑衣人极沉得住气,无论谢千秋怎么骂都不还嘴。谢千秋猛攻上去,他也只是随手迎战,并不主动进攻。谢千秋怕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招招抢攻。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原本离甲板足有一丈远的水面,现在忽然近得只剩下三四尺。

楼船在往下沉。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人会用这招,谢千秋还是忍不住暗暗焦急。

这时那黑衣人终于用生硬的声音说了第一句话:“大帅印,拿出来!”

不用问就知道这是对奚梓洲说的。

奚梓洲嘻嘻一笑,学着他的口音说:“我给你,你放我?”

那人一分神,立刻被谢千秋逼得几乎站不住脚。他连连甩了几次钩子才又说:“不给,淹死。”

奚梓洲点点头,慢声说:“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印来。那黑衣人两眼放光,朝左右使了几个眼色。立刻有几个人扑过去抢。

奚梓洲的手一甩,玉印脱手飞出,“咚”地落进了江里。

“死,不给你!”那生硬的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惹得周围的“船工”们一阵窃笑。

黑衣人大怒:“现在杀你!”说着口中又发出几个声音。四个黑衣人飞身朝江里跳了下去,瞬间消失在黝黑的水中。奚梓洲朝韩谦使个眼色,韩谦大声叫:“天黑了!雏儿们都回窝了!”一面喊一面往楼船里面退。谢千秋和谢葶兰还有“船工”们即刻放弃了进攻,两人一组背对背边杀边退。此时船上仍旧有八九个黑衣人,还在不停地猛击。那为首的更是把目标对准了奚梓洲,手中的铁钩在空中抡得呼呼作响。奚梓洲竟然跟不怕死似的,净往他前面晃。场面一刻比一刻凶险,韩谦连连叫了几声“王爷”,他才又老老实实退到后面去。那黑衣人原以为再往前几下就能得手,现在一看到嘴边的肥肉又飞了,顿时不顾一切地往里面抢攻。谢千秋和谢葶兰则在他身后一路追赶,渐渐地就把他赶到了船内正厅的最中心;他手下的黑衣人则被船工们牢牢挡在了外面。

奚梓洲偷空看了看外面,水面已经几乎和甲板平行了。他随手取下固定在木墙上的烛台,把烛火往脚下一根线上一点,喊:“上路了!”

船工们听了立刻后退围到他身旁,顿时围成了一堵肉墙。那些黑衣人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周围连着一片“砰砰砰”的巨响,脚下像地震那样摇晃起来。霎那间木屑乱飞——

楼船被炸了个粉碎。

姬博陵在见了皇帝之后,立刻就连夜被送回家去了。匆匆去给老父请安,受了一顿训斥之后就把自己关到房间里,研究奚和靖给他的药方。

姬博陵对医药也没什么研究,如今要他照着白纸黑字的方子弄出一副药来,还要保证这药在文武百官面前演示的时候不出错,难上加难。偏偏他还不能找别人来做 ——皇帝栽赃给萧晏这件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门窗都关得密不透风。不久之后姬博陵便出了一身汗。他终于忍不住,走去把房间侧面的窗户开了一边。一开,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在这里?”

变数

朱兴翰抱着双臂倚在窗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姬博陵匆忙拽住他的胳膊,他于是翻个身跃进房内来。姬博陵“砰”地关了窗,“你怎么还不走?皇上在到处找你——”

朱兴翰摇摇头:“我还有事。”

姬博陵恨不能揍他一顿:“你还能有什么事?我跟你说,过了明天——啊不,过了的早朝,萧晏就能毫发无损地回家了。我这里皇上也不会再追究——你还是赶紧走吧,让皇上抓到你就麻烦了!”

朱兴翰继续摇头,“不是这些事……总之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可是父命难违……”

姬博陵怔怔地看他:“你什么意——”话没说完,就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后颈上。他浑身一软就倒了下去。

大约是梁伟文一个人看不过来的缘故,这天夜里,天牢里“照顾”萧晏的侍卫又多了几个。萧晏也懒得理他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倒是有个侍卫催着萧晏收拾东西,说是不出意外的话他第二天就该能出去了。

事实上,奚和靖早就把释放萧晏的圣旨拟好用印了。如今那道圣旨就摆在他龙案的左手边上,就等着姬博陵在朝臣面前把事情“解释”清楚,当场放人,再当场命萧晏为征东大将军——大事定矣。

想到自己兜兜转转费的一番功夫总算没白费,奚和靖激动得想哭。

殿中跪成一片的朝臣们行毕礼,奚和靖身边的小太监拖着长长的声音喊:“平——身——”朝臣们便都抬头占起来。奚和靖眼睛望最前一排一扫,才发觉姬博陵竟不见踪影。

他手指指了指姬博陵平时常站着的那个位置,身边的宫监会意,问:“太傅姬博陵何在?”

朝臣们面面相觑。姬博陵不是被关进天牢思过去了么?现在也还没到他出来的时间——

奚和靖咳嗽一声:“朕看太傅颇有思过之心,且另有差事给他,昨晚已命他回府了。今早有人见过他么?”

没有人答话。

奚和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姬博陵只是还没把药水做好而已……毕竟他没研究过医药,要他一夜之间拿出来确实为难他了。

奚和靖低声吩咐身后的侍卫,派人去姬府查探究竟。朝堂上不能干坐着,奚和靖叫大臣们先奏别的事情。零零碎碎的事情这天听起来分外刺耳。奚和靖只觉得身下的龙椅上长了片细针刺来,刺得他坐立不安。派去的人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报——启禀皇上,姬太傅家里的人说,姬太傅不见了——”

奚和靖往后坐倒。无数种可能一齐涌上来,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

他手扶在在桌案上勉强支撑住身体:“众卿要是没别的事,就先退朝吧。”

大理寺那一列人里走出一个来:“禀皇上,臣有一事启奏。”

天牢内“伺候”萧晏的侍卫们在他起身之后,又忙不迭地催促他收拾东西,好等圣旨一下就能立刻把他送回去。那小院太过逼仄,他们一刻都不想多呆。

萧晏哪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他进来了之后身上便只有一身囚衣,现下那囚衣还不见了,身上穿的是韩谦不知从哪弄来的衣服。

而关系到他性命的那封信,他已经交给了姬博陵。他要走,随时都可以走。所以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窗下喝茶。窗外是奚梓洲这四年来用心培植的花草树木,奚梓洲匆匆离开,它们就这样被撇下了。萧晏觉得自己有义务多陪它们一会儿。

期盼中的脚步声直到中午才在小院外响了起来。来的是范时敏。

“将军,昨夜有人把一些所谓将军通敌的证据送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向皇上请旨重审此案,皇上以证据不足为由压下了,只是又要委屈将军回囚室去暂住几日—— ”

萧晏打断他:“存仁还好么?”

范时敏怔一怔:“您说姬太傅?他——他不见了。”

萧晏仰头看了看外面晴朗得像是要压到屋顶上的天,微笑说:“走吧。”

雍江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要不是这小船上人太多太挤了点儿,眼前倒也是片良辰美景。

——被炸掉的那楼船,是当年宁王专为以备万一要逃命时造的,看上去是一条船,其实是一大一小套在一起的两条船。外面那层雕梁画栋光鲜无比的船板其实是软木做的,中间挖空,到处埋了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炸药;里面那一层,才是货真价实的上好木料。外层和内层中间是空心的,即使凿穿了外层船板,水也渗不到内层来。

老宁王原本打算在有必要的时候,带着全家坐上这条船,在夜里驶出云嘉,然后在江面上把外面的空壳子引爆炸掉,船上的人却稳稳当当地坐在小船里金蝉脱壳,就此横棹五湖去也——先帝只会当他们死了个干净,于是普天同庆。

想不到这船他最终没坐成,却救了奚梓洲的命。

可惜奚梓洲现在没有半点欣赏美景的好心情。他的目光全投射在躺在船心得一个人身上。那人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昨夜他们边打边退把此人引到了楼船中间,却把他的手下全挡在了内外层之间的甲板上。外层楼船炸开,小船上便只剩下了他一个。谢千秋领着船工们趁着爆炸的混乱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招呼上去,顿时把他打得不醒人事。

现在,船工正在把那人身上的黑色水靠往下剥,一点一点地检查他身上任何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翻过来。”奚梓洲的口气仿佛是在指挥人翻一只煎饼。

那人被翻了过来。船工的手豪不客气地在他背上来回捏。奚梓洲忽然说:“头发,把他的头发拨开!”

“船工”立刻把那人湿漉漉的头发揪了起来扯到一边去,露出那人颈上的一个图案来。

一朵仿佛淡墨染成的菊花,就刺在发际边缘。要是不仔细看,绝看不出来。

“好了,随便弄件衣服给他穿上吧。”船工们七手八脚地给那人穿衣服,谢千秋松开捂着谢葶兰眼睛的手:“好了,睁开眼睛吧!”

谢葶兰狠狠拍开他的手。谢千秋说:“我是为你好。女人看了会长针眼的!”谢葶兰白他一眼,眼角瞥到仍旧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的奚梓洲,把一句“我又不是没看过”硬憋了回去。

哥哥和爹爹啊……

奚梓洲还在拿着一块小木片把那人的头发拨到一边,仔细研究那朵菊花:“韩谦,江湖中的事情我不熟,有哪个门派是以菊花为信物的吗?”

韩谦摇摇头:“奴才久不在江湖中走动,不知。”说着看向谢千秋。谢千秋也摇头:“别看我,我见过刺梅花的兰花的可没听说过有刺菊花的。也许这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刺了好玩,和门派无关——”

“只是为了好玩……不会刺在这样隐秘的地方。”

“王爷!”船工们当中有人突然说,“小的家在海边,曾听从泥轰国来的商人说,他们的国花是菊花。我听这人说话的语调也很像泥轰国人——”

“不错!”谢千秋打断他,“泥轰撮尔小国,地少人多,民无以为业,所以多出鸡鸣狗盗之辈。那宋国东面海上的海盗,十之八九是泥轰人。我看这些人水性极好,定是泥轰人无疑。”

奚梓洲扔掉手中的小木片,“泥轰国……你,”他看看刚才说话那船工,“你会说泥轰人的话么?”

那人点头,“禀王爷,小的就会几句。”奚梓洲把手伸向谢葶兰,“你会说几句,他也会说几句咱们的话,够了。”众人不明何意,却见谢葶兰迅速掏了一个雕花的小皮夹放到奚梓洲手里。奚梓洲极麻利地把皮夹甩开,露出里面插着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针来。

奚梓洲拔了一根出来,又稳又准地插上了那人的后颈:“你,过来。”刚才说话那船工会意,弓着身走去单膝跪在奚梓洲身边。奚梓洲又在那人后背插了根针,“等他醒过来,就问他是谁派他来的。”船工说:“属下遵命!”奚梓洲拔了第三根针正要插,忽然又抬头说:“剩下的都把脸转过去吧,否则待会儿你们吃不下午饭,可别怪我。”

“喂,博陵,醒醒,醒醒……”

姬博陵勉强睁眼,发觉自己正横躺在一个密封的房间的地面上。现在大概还是在夜里,周围一片漆黑;室内桌椅床柜全无,只有墙上一个小洞里点着一支细细的白烛。烛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姬博陵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谁。

朱兴翰凑近了,把一杯水举到他嘴边:“真是对不住,我下手太重了……你是个书生,其实用不上那么大的劲道的……”

姬博陵就着朱兴翰的手把水喝了,两只眼睛一直瞪着他不放,眼里几乎喷火。喝了水,稍稍解了喉咙的干渴,他终于可以发出声音来。

“你……这……是什么地方?”

“对不起,不可以告诉你。”

“能不能,把绳子,松开?”

把他砸晕拖到这鬼地方来就算了,居然还把他捆得跟个粽子似的——绳子勒进肉里,绑得他整个身体麻得都不像自己的了!

“对不起,不行。”朱兴翰明明拒绝的那么干脆,还一副身不由己的委屈样。姬博陵发誓要是这次侥幸能逃出去,一定要找个武师好好学武功来日揍他一顿报仇雪恨!

但太傅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吃眼前亏。

太傅好声好气地说:“别说我不会乱跑,就算我真想跑,你武功那么高,要逮住我还不容易?”

“可是如果你要逃走,我逮住你了,还是得拿绳子把你捆起来,那还不是一样?”

姬博陵决定不再和他说话。

“你身上很难受吗?”

姬博陵大怒:“废话!”

朱兴翰脸上的歉意更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都跟你道歉了……要不我给你按按?你哪里不舒服?”

“全身都不舒服!”姬博陵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那……我就都给你按按吧!”

朱兴翰说干就干,刷刷两下扯掉了姬博陵的鞋子:“我先给你按按脚……”果然是认认真真地按摩,手势和力道都恰到好处,按得姬博陵是直哼哼。按了片刻,姬博陵忽然发觉,他的手每动一下,就会发出细细的,金属相撞的声音。

仔细一看,原来朱兴翰的手腕上竟拴着根细细的锁链。那锁链的另一头,却被钉在墙里。

朱兴翰不是把自己抓到这里来的么?为什么他也会被——

“朱兴翰!”他声音太大,朱兴翰吓得手里狠狠一抖。

“你怎么搞的?我不是你抓来的么?怎么——”朱兴翰撇撇嘴,“别提了。我哥……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反正是我哥把我关在这的,叫我看着你。还说要是把你看丢了就有我好看的……”

姬博陵大奇:“我说——你不是说你是偷偷跑出来的么?怎么你哥——”

朱兴翰两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万分颓丧:“别提了。他从一开始就偷偷跟着我出来了,我在这边干的事情他全都知道,还全都告诉我爹了。”

姬博陵被一道惊雷劈呆了。

“那……那个……我们……我和你……”

朱兴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姬博陵狠狠一扭头,脑袋就要往墙上撞。朱兴翰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喂你别想不开啊我还没怎么着呢——”

姬博陵甩开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不开了?我头发扎着脖子了!”

朱兴翰讪讪地放开他,讨好地替他理出那绺夹在领子里的乱发。

“你别怕,我爹和我哥哥都是讲道理的人,等我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

姬博陵讥讽地打个哈哈:“把我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还不叫把我怎样?皇上把我抓进天牢思过,还没人敢这么绑着我呢!”

朱兴翰霍地起来,冷笑说:“那又怎样?他对你好,他能救你回去么?”姬博陵也不知他这股气又是打哪儿来的,声音更大了:“皇上对我好是整个奚国都知道的,你有意见?”

“你——”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哐当哐当的开门的声音,朱兴翰连忙捂住了姬博陵的嘴:“别出声——”

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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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夜】审讯

萧晏又被送回了天牢最深处的那间牢房。仍旧是厚实的石墙铁皮的屋顶,仍旧是四条粗重的锁链。萧晏盘腿坐在床上打坐,明知道外面不会再有谁来监视他,却仍旧安不下心来。

那双曾经透过前面的门洞窥视他的眼睛,现在看到的不知是雍河两岸的风光,还是东宁城的十里繁华?他放心不下。

铁门突然被推开。萧晏抬头,下地相迎:“薛大人。”

心里暗想——小皇帝说要压,看来还是没压下。

大理寺卿薛崇安缓步走进来,吩咐身后的人:“把门关上。十步之内不得有人靠近。”等牢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才走近一步:“萧将军。”

萧晏坦然地问他:“薛大人,在下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请问薛大人这是——”

薛崇两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案子突然又多了些疑点,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想来请教将军。”

“‘请教’不敢,薛大人但说无妨。”

“将军可有通敌?”

“有。”

薛崇安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萧晏,这里没别人。你若有什么难言之事也请尽管直说。”

萧晏也摇头:“没有。”

薛崇安的手在身后握成了拳头。

“好吧。上次你认罪认得太爽快,有些事情老夫还没来得及详细查问,皇上就下旨结案封档——这次正好一起问问你。”

“请说。”

“刚才你也承认你通敌了,那么你所通之敌是何人?”

“宋国威远将军朱献,及第三子朱兴翰。”

“你是如何与他们勾结上的?”

“勾结谈不上。大约是五年前,那朱兴翰带了几个侍卫在边境围猎,不慎失足落水,被冲到我奚国一边。我那时正好在河边饮马,将他救起。他清醒之后说明身份,我也查清楚了他并非刺探军情的探子,就将他送回了宋军大营去。朱献对此子溺爱异常,见他毫发无损,非常感动,于是设宴谢我,大家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你可曾与他们父子再联络?”

“有。”

“如何联络?”

“我和朱献都不是好战之人,只是边境上因为不通音讯,士兵互衅,时有摩擦,有时险险酿成大祸。那日我们约定,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就互相射一支芦苇到对方境内,以示并无出兵征讨之意。”

“想不到……这几年北疆安定,竟是靠了一支小小的芦苇箭。传到后世,也是一桩佳话了。”

“薛大人过奖了。我不过是不想让百姓受战祸之苦。”

“很好,很好,”薛崇安说着忽然提高了声调,“你和那朱献互相约定信号,还可以说是为了边境安定,那你和朱兴翰的通信又是怎么回事?你领兵在外,总不会不知道私自与敌国将领结交乃是大忌!”

萧晏伸出两只手摆在薛崇文的前面,然后屈起左手的三根手指:“我和朱兴翰的通信,一共有十四封。他给我写了七封,我又回了七封。这十四封信里说了什么,我一一说给薛大人听——朱兴翰给我的第一封信,是在我救了他之后不久。他出于礼貌写信给我道谢,我于是回信说愿两国交好,边疆安宁。第二封信……”

薛崇安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算了。你就说说看,你通报军情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薛大人,如果我说那信上的字是我写的,可是那封信并非出自我手,大人您会相信么?”

“世上之事无奇不有,你萧晏又是个难得的爽快人,我自然信。”

“那就好。刚才大人问的是我有没有通敌,我想大人也该知道答案了。我只有一句话,我通敌不假,可是我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朝廷的事。”

薛崇安挥挥手,“好。我信你。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问你:你也该知道,皇上念你远在边疆多年,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家人未必清楚,所以下旨结案时并未牵涉他人……”

萧晏头皮一麻,口中却不动声色:“皇上圣明!”

奚梓洲说过要把他家人送回来。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这么一大群人平白无故不见了这么些天,不可能没有人知道……

薛崇安叹息一声:“可惜,皇上的一片苦心全都给你们辜负了……我刚刚才知道,几天前,你的家人就偷偷地从云嘉府衙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偷换了出去。云嘉府尹怕丢官,所以一边压着不报,一边派人四处寻找。昨天夜里,云嘉府尹来找我,说人总算找回来了,求我替他在皇上面前求情。我于是亲自上门拜访令尊,向他请教这些天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令尊重信义,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他不是犯人,我也不能强问,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萧晏,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把他们带走的?”

萧晏低头看自己的手。

“萧晏,要是此案的证据只有那封信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要人不怀疑你全家都涉案了,难。你自己的命你可以不顾,但是你家里二十几口人,倘若都随你去了,你能安心么?”

一张张年轻的脸从萧晏眼前闪过。姬博陵,朱兴翰,奚梓洲……事情变化得太快,谁也没有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能把谁供出去?他父亲重义,他又怎么能出卖朋友?

“也许……家父他们……只是嫌被关在家里闷得慌,所以出去散散心?现在他们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薛崇安气得嘴角抽搐:“散心?你——好,既然你不想说就算了,到时候可别怪老夫不给你面子!”说罢薛崇安甩袖而去。

萧晏手心早捏了一把汗。想来想去,这中间的差错只会出现在朱献身上。朱献一定已经收到了他的信——他本想叫朱献带兵佯攻祁山,那里战报一来,他便“不得不”回北疆去应战,皇帝没有理由再要他领兵东征。

至少,他可以不用亲自领兵去讨伐奚梓洲。

然而朱献并没按有他的要求做——非但不想帮他的忙,看这情势,反而是想倒打一耙,趁火打劫。姬博陵的失踪已经解释了一切。

萧晏并不生气,毕竟军国大事在前,他并不对自己和朱家之间那点所谓恩情抱太多的希望。现在他只担心他的家人,担心姬博陵,还有……奚梓洲。

萧晏大声叫:“梁伟文!梁伟文!”

梁伟文应声进来。

萧晏说:“今天范统领来时,说姬太傅不见了——”

“是啊。”

“你能不能帮我带个口信给他,就说要找姬太傅,只管上宋国会馆去要人——多带些人手去,动作要快,去之前千万别打草惊蛇!”

朱兴翰,我也只能对不住你了。

梁伟文领命走了。萧晏问副司狱要了笔墨,开始给这案子写详细的供状。

力挽狂澜(一)

雍河从西至东横贯奚国,东宁是它在奚国流经的最后一个城市。从东宁东面的高山深谷间流出去,便是宋国地界。而东宁的西边,沃野千里,一马平川。

这天一大早,东宁城的雍河码头上就挤满了人,河面上却空空如也——所有停在附近的船只,在清晨时已经被驱逐了个干净。

码头的正中间铺了几丈宽的大红地毯。全副武装的安宁军副帅何太行,连同手下同样全副武装的赵凤、李顺年、曹福清、祝鸿铭四将军,还有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再加上东宁府尹等地方官员……都笔挺地站在码头,等着迎接应该在这天清晨抵达的东宁大帅、宁王奚梓洲。

初升的太阳把半边江水染得通红。然后是整条江都被染红了。西边宽阔的江面上,那座传说中的楼船始终没有出现。

没过多久,人群中就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江上那些是什么?

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随水漂浮,有些似乎是木屑,有些似乎是布料,还有些是绳索渔网一类的东西。之后还漂下来几只绿油油的大西瓜,还有些衣帽鞋袜。

有个站在上游岸边的人跳下河中,捞起了一件衣服。

一件女人的衣服,柳黄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

那件衣服被送到了东宁府尹跟前。府尹当是有女子寻了短见,当即命人到河中搜寻打捞——省得尸首给王爷看见了,场面不好看。

然而江面上的漂浮物越来越多。府尹终于忍不住命人下去再捞一些上来瞧瞧。

仔细瞧过了以后,府尹大人得出一个结论:上游应该是有条船撞上了礁石,粉身碎骨了。

而从木料上的雕花之类的细节判断,碎掉的船,应该就是宁王乘的那条楼船。而那件捞上来的衣裳,说不好就是宁王妃的了。

噩耗传来,何太行等众将当地跪倒在江边嚎哭。东宁的老百姓对宁王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乐得看热闹,顺便评点各位大人的表现——何太行的哭声怎么跟驴叫似的;李顺年竟然哭得晕了过去,实在有点夸张……如此鬼哭狼嚎地闹了半个时辰,哭到百姓们都散了,他们才忽然想起来要命人沿路搜寻宁王和王妃的尸首。到了下午,尸首还没找着,军营的校场正中就搭起了个精致无比的祭台,早就准备好了的三十六个高僧齐齐做法,为可怜短命的宁王招魂。

何太行把驻在东宁大营的人马全召集起来,自己站在重重的白幡前,声泪俱下:小皇帝不能容宁王出山,于是派人在半途中截杀了宁王。当年老宁王曾留下宁王死则反的遗训——就算没有这遗训,安宁军决不能容此大辱。所以本帅将率领尔等讨伐荒淫无道之昏君奚和靖,为安宁大帅报仇云云。

于是各部将士群情激奋,声泪俱下地宣示誓死效忠何大帅,不灭无道昏君誓不为人。

宣誓之后便是法事。高僧们的念佛声和木鱼声远远的传了出去,倒有那么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大约是高僧们的虔诚感动了上天的缘故,傍晚时分,军营西面的远处突然有二十几条人影骑马奔驰而来。他们背对着夕阳,看不清面目。

马儿们狂奔着跑近了,最前面的人在守营的卫兵前拉住了马,马儿的前蹄正好擦着那卫兵的鼻尖落下,砸在脚趾前面。

“滚进去告诉你们管事的,说宁王到了,叫他出来迎接!”

“舅爷——”那小兵早被吓得丢了魂,迷糊间听到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说:“别吓着人家了。”小兵睁大了眼,看到一个浅蓝色的人影利索地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 “小兄弟,劳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奚梓洲拜见李顺年将军。”说着把一个信封放到他手里。小兵守门时日多了,自然认得那是上门拜访用的拜贴。正要收回手,手心里又落进了一小块沉甸甸的东西。隔着信封看不见,他摸出来那是锭银子。

奚梓洲着重地提醒他:“是通报给李顺年将军——别声张,只告诉李将军一个人。”

小兵委屈地看了刚才吼他的那人一眼,又看看奚梓洲,才踉踉跄跄地跑了进去。

“我说,”谢千秋有些不满,“他们都差点要你的命了,你还跟他们这么客气?”

奚梓洲负手站在夕阳中,微笑说:“非也非也,要我命的是别人,和这看门的小兵有什么关系?”

谢千秋走过去拍拍他肩头:“好!大丈夫恩怨分明,你就是不做王爷了,也是一条好汉!”

奚梓洲转身,眺望平原近处那轮胖胖的、一点点往下掉的红日。直到看着它完全沉到地平线下了,才掉头大步往军营里面走去。

走了十几步,里面一个人狂奔出来,远远地望见奚梓洲,扑倒在地:“小王爷——老天有眼——小王爷你好好的——”

奚梓洲上前扶他:“李叔叔快请起,是侄儿不好,让叔叔受惊了。”使了全力把哭成一团的李顺年拉起来,软语安慰了许久。李顺年好容易抽噎着止住哭,奚梓洲抬头就看到后面又多了四个人。不用说,当然是何太行和剩下的赵凤、曹福清、祝鸿铭三将。

奚梓洲正想招呼他们,李顺年便狼扑幼兔似的搂住了他:“小王爷——今儿可吓死奴才了——好好的一条船怎么就触礁了——老天有眼啊小王爷——”李顺年人高马大力壮如牛,奚梓洲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更别说说话了;后面那四人只得得干站在那里,既不动,也不出声——脑子都在飞快地想着为什么奚梓洲还没死,他们现在又该怎么办。

谢千秋小声问:“妹妹,那姓李的怎么自称‘奴才’?他怎么看官都不小——”

谢葶兰凑近他耳朵:“刚才王爷称他李叔叔,想必他就是李顺年了。据说他原本是王府里的家奴,后来老王爷看他力大无比,就带他出去打仗了。十几年下来军功赫赫,成了王爷手下的四大猛将之一……”

“我看他不像是会背地里使阴的人啊……”

“我看也是,估计别人干什么事情都瞒着他呢。老宁王曾说,要是哪天李顺年不可信了,那全天下也就没人可信了。”

“人心隔肚皮,难说……”

其实谢葶兰猜的不错。李顺年对老宁王是绝对的忠诚,又深得老宁王的倚重,何太行向来对他多有防备。自从老宁王去世、奚梓洲接掌安宁帅印之后,更是想方设法拉拢另外三个将军一起挤兑他——平日里克扣军饷粮草是常事,一有战事便命他率部打前锋。四年下来,李顺年的部下从一万三缩减成了八千。只是这八千人因为平日里被挤兑惯了,李顺年又是一味的息事宁人,士兵们的怨气无处发泄,倒成了安宁军中打仗最勇猛最狠的一支。何太行忌惮李顺年,虽然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是对奚梓洲做的那些事情,半点都不敢让李顺年知道。

——这天早上“奚梓洲座船触礁”的消息传来,何太行他们是假伤心真高兴;李顺年却是真的哭晕了过去。

就因为安宁军中还有这么一号人,奚梓洲才敢送上门来。

但是现在奚梓洲就快被李顺年两只铁一般硬的胳膊夹晕过去了。

力挽狂澜(二)

说话间韩谦走上前去,运上内力稳稳地拉开了李顺年的手:“顺子,顺子!快别哭了,咱小王爷不是还好好的么?”

李顺年这才松了手。胡乱抹一把眼泪鼻涕,衣袖上沾的泥土把他的脸画成了一只大花猫。 奚梓洲掏出块手帕来给李顺年擦去脸上的污迹,看着他们身后不远处笑说:“何世叔,三位将军,久违了!”

李顺年止住了呜咽,看他们还杵在那里一动不动,顿时有些恼火。于是高扬起右手:“运足了气大声喊:“小的们!都看看,这便是我们安宁军的大帅!宁王爷!” 说罢又屈膝跪下,高呼:“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顺年在军中的地位在何太行之下,他这一喊一跪,身后他带的亲兵也都跟着跪下山呼千岁。

何太行刚才一听说奚梓洲不但没死,竟然还找上门来了,本想带了亲兵直接把这奚梓洲当冒牌货绞杀掉。谁知这李顺年抢先这么一哭一喊,奚梓洲的身份确实无疑,他就不能再打别的小主意了。一看情势不对,只得向另外三人使个脸色,一齐撩了袍角跪下,高呼“末将某某某参见宁王!王爷千岁”!

既然将军们都跪了,后面的士兵见了也纷纷一排排地跪下。到最后整个校场上除了奚梓洲和他带来的人,全都跪了下去。借着最后一点残余的天光和校场上刚刚燃起的火光,奚梓洲只见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暗处。每个人看上去都忠诚而驯服,仿佛他才是这个国家的君主。

“千岁”的称颂一直远远地传到了天边去,在山谷间回荡。奚梓洲刹那间有点头晕。

过了片刻,奚梓洲才走去亲自扶何太行:“何世叔,还有三位将军都快请起吧!”何太行猛然抬头,又磕在地上:“王爷,属下未能远迎保护王爷,让王爷受惊了 ——请王爷责罚!”

后面那三个也齐声说:“请王爷责罚!”

奚梓洲看向场中的祭台,微笑说:“我看这祭台搭得这样精致,足见各位叔叔对侄儿是多么的爱护。小侄感动还来不及,又谈何责罚——李叔叔快别哭了,咱们自家人难得团聚,若是给父王知道了咱们竟像女流之辈一般哭哭啼啼的,他老人家非怒斥咱们没出息不可!”

奚梓洲一口一个叔叔,听着倒亲热得很,可说的话里夹枪带棒,除了李顺年并不觉得如何,剩下的几个人都有点招架不住。尤其是何太行,听了奚梓洲的话非但不肯起来,大哭磕头更是起劲。

奚梓洲花了半天工夫才把人都劝起来,再瞥一眼前面——那祭台上的幔帐摆设都给不声不响地拆了个干净;和尚啊香火啊木鱼啊什么的全都没影了。他抿嘴把一声冷笑压了回去,穿过自动分成两半的人群,缓步走上了那光秃秃的台子。

“这里原本有个香案吧?能否麻烦诸位替我抬上来?”

下面的士兵面面相觑,何太行一挥手,便有人把那桌子又抬了上去。不用说,那上书“宁王奚公梓洲之灵位”的木牌自然是不见了。奚梓洲也不多问,当着众人的面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包着的东西来。白布小心翼翼地掀开,原来也是块灵牌。

不过不是奚梓洲自己的灵牌,是他爹老宁王的灵牌。

奚梓洲也不多话,把那灵牌摆到了香炉后面,自己亲手点了三炷香插上去。之后,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孩儿给父王请安。孩儿……不慎为奸人所害,身陷囹圄,未能统领诸位将士守土安邦,负了父王临终之托,孩儿——不孝!”

台下的军士对奚梓洲虽然都有些不以为然,对老宁王却都是死心塌地的。如今见了老宁王的牌位,不劳招呼,都齐刷刷跪下磕头。奚梓洲伏在那里絮絮说着,渐渐哭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那些个跟了老宁王几十年的老兵顿时都挨不住了,跟着抽泣起来。何太行这回抢先说:“王爷在上!王爷若是在天有灵,请保佑小王爷贵体安康,我等必定匡扶小王爷,秉承王爷遗志,除奸伐恶,安邦定国!”

他心想着,既然奚梓洲还没死,他也没什么理由再起事了。但是他还有另一个机会——那就是把奚梓洲扶正做个傀儡皇帝。一旦成功,奚梓洲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子,还不由他搓圆捏扁?何况宫里探到的消息都说奚梓洲命不久矣,奚梓洲没有子嗣,到了他油尽灯枯的时候照样可以逼他禅位给自己。

何太行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所以这番表忠心的话,倒真说得情真意切。他在那里一派慷慨激昂,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表态,只差没把心挖出来给奚梓洲看。奚梓洲在他爹灵前跪了半天,才抹抹眼泪站起来面向众人拱手一揖:“小王自接掌安宁帅印,既不曾与诸位会面,也不曾担起为帅之责;诸位如此拥戴,小王惭愧。”李顺年忽然抽出佩刀,“谁都知道小王爷您是被——被那糊涂昏君囚禁了四年,受尽委屈,咱们不能搭救,已经是万分无能;王爷您再说什么惭愧的话,那要置我们于何地!”他手中的大刀忽然挥舞起来,“老天有眼,王爷您终于出山了——我等自当誓死效忠!我李顺年今天撂下话,要是有谁敢不服王爷,他的脖子,就跟这木头一样!”

大刀从空中劈下,那大腿粗的柚木桩齐齐断成两截。

不少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谢千秋低声说:“这汉子倒真有几斤蛮力。”

谢葶兰笑问他:“你能一刀劈断那木头不?”谢千秋端详一番,说:“用当年开山圣手龙飞云的碧月刀也许能……”

“去,不行就是不行——”

奚梓洲已经从祭台上走了下来。

“何叔叔,诸位将军,你们几位小侄是从小就认得的,只是这军营里还有许多将士小侄是头一回见。小侄仓猝而来,什么见面礼都没准备,失礼了。”

何太行上前:“小王爷能平安抵达,已是上天庇佑——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就是跟我们见外了!”奚梓洲笑说:“虽说如此,礼不可废。”说着站上高台眺望远处:“小侄今日在途中耽搁了,想到各位也许会为小侄担心,所以在路上匆匆准备些薄酒给大伙儿压惊,还请不要嫌弃。”

下面一片小声嘀咕。然而不久之后,突然有人手指远处:“看那里——什么东西——”

天边小山一般堆积的云下,有一线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慢慢逼近。

力挽狂澜(三)

天边小山一般堆积的云下,有一线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慢慢逼近。

“哪来的人……这么多……”

“什么人?干什么的?”

再走近些,果然是一群人——一大群人。

那黑乎乎的一大片,除了人,还有车马。人赶马,马拉大板车;车上小山一样黑乎乎地堆满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对了,刚才那宁王爷似乎说过,他要请大家喝酒……

有人扳着手指算了起来。安宁军分驻在东宁的五个大营内,这本部大营里虽然人是最少的,可是也不下……六千。

宁王爷不会是真打算请所有人喝酒吧?就算每人只能分到一斤,他也得准备六千斤酒。

那人默算完了,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但是等看清了那些板车上拉的东西,最前排的人便开始欢呼雀跃。

“酒……是酒……好大的酒桶!”

“咦?那些又是什么?”

“我闻到香味了!”

奚梓洲笑说:“既然要请大家喝酒,自然得再准备些下酒菜!”

鼻子够灵敏的人在车队抵达之前,就闻出了酒香、肉包子香、牛羊肉的香味……甚至还有炒花生米的味道。

何太行皱起眉。

“启禀王爷,我军中军纪严明,向来严禁将士酗酒——”

“何世叔您也太见外了,小侄不过是略表心意请大家喝几口薄酒,又怎么能算是酗酒呢?您大可不必担心无人值夜,小侄带来的人马可以为大家看守门户,好让将士们一醉方休!”

何太行心中大喊不妙。运送足够六千人吃喝的东西来,那得有多少人?

仔细看看,那些人虽然都穿得像是一般大户人家的仆役,可是看他们身形举止,怎么看怎么像训练有素的兵士。

然而何太行已经来不及赶去阻止。那些人一把东西运到,就从营门开始,挨个给下面的将士分发酒食;无论品级如何,得到的分量都是一样的。分到了酒食的人大感服气,高举酒碗大呼“王爷千岁”;还没分到的更是焦躁不安,生怕漏了自己那份。何太行就是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忽然又有人大叫:“啊——呸他奶奶的,什么东西硌老子的牙!”

“啊——呸——”

“是银子——是块银子!”

一个个香喷喷的大肉包子里,竟然都包着大小不一的一块碎银。大的二三两,小的一两几钱。虽然不是什么大钱,却足够让士兵们精神振奋。

“大家小心!包子里有银子!可别吞下去了!”

“银子……真的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

“各位这些年背井离乡,保家卫国,小王深知骨肉分离之苦,却不能让大家立刻和亲人团聚,只能送上小小心意,请诸位的夫人买花戴,给老人孩子买糖吃——”

何太行望向负手微笑的奚梓洲,下面那一声声的“王爷千岁”听起来分外刺耳。

——想不到奚梓洲不但逃脱了泥轰顶尖武士的暗杀,还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凑了这些酒肉银两来收买人心。东西还是小事——这些东西能花多少钱?那些碎银想必是临时搜罗来的,连重铸成锭都来不及,只好用这种花巧的法子送出去……厉害的是他用的手法和时机,诚意十足。看来此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沉默畏缩的少年;日后恐怕也不好操纵。

何太行杀心再起。

何太行的手按到了配剑柄上。

忽然有个士兵端着满满一大碗酒蹿到祭台下,两手捧起:“王爷千岁!王爷若不嫌弃,请和大伙儿一块喝吧!”

何太行怒斥:“荒唐!王爷怎么能喝——”

奚梓洲挥手打断他:“很好,本该如此!何世叔,各位将军,大家也一起干一碗吧!来,本王先敬各位守护疆土,劳苦功高!”说罢端起那只海碗,一滴不漏,一饮而尽。

兵士们看傻了眼。

“他奶奶个熊!谁再敢说咱王爷是——老子先割了他球蛋!”

韩谦就站在奚梓洲身后,抿嘴把脸扭到一边。

奚梓洲喝了酒,脸不红脚不软,站在那里扬手一挥:“把酒食也给本王和何副帅及诸位将军也分一份,咱们今天全军同乐!来来来,都上来——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谢千秋上下扫了他一眼,撇嘴把脸扭到另一边。

何太行铁着脸命人在台上摆了桌椅,中间自然是给奚梓洲坐了,他和将军们分坐在两边。每个人前面都摆上了和士兵们一模一样的酒食,下面的士兵自然是乐得不行,只有何太行他们干瞪两眼,对着那些实在算不得美酒佳肴的东西不知如何下筷。

李顺年坐在何太行对面。刚才他一场大哭过,现在心情舒畅了,吃得分外爽快。他一手拎了一块羊肉,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王爷,您的船怎么好好的就触礁了呢?”

何太行端起桌上的酒碗,咕咚咕咚喝下去。

奚梓洲眼角一瞥,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遇到了几个小毛贼,把船凿沉了。亏了我船上有备用的小船,才逃过一劫——”

李顺年不等他说完,一掌狠狠拍在桌上:“小毛贼?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王爷,您就下个剿匪令吧,明天末将去将他们全部生擒来由您处置!”

何太行冷笑一声。都说那些泥轰人性情刚烈,一旦任务失败必自尽谢罪,现在大概都见阎王去了吧。

奚梓洲手在身后挥了挥,笑说:“不必了。他们虽然凿沉了我的船,我却也生擒到了贼首,还没来得及问话呢——”

“叮”的一声,坐在右边最末的曹福清把筷子掉在了地上。

奚梓洲安抚地看他一眼,说:“现在既然大家都在,正好一起问问他为何要偷袭本王。来人——”

两个船工吭哧吭哧抬了只大麻袋到了跟前。下面的士兵原本坐得整整齐齐地喝酒吃肉,见有热闹可看,顿时聚拢过来。船工解了袋口,从里面倒出软成一滩烂泥的一个黑衣人来。

周围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何太行淡定地又往碗里斟满了酒:“王爷能擒获贼首,真是可喜可贺!我这就派人去向东宁府尹借些刑具来,将他严刑拷打!”

李顺年巨掌砸在桌上:“借什么借?老子抽他一百军鞭看他说不说!”

奚梓洲摇摇头:“不必了。本王亲自来问——取冷水来!”

一桶冷水泼上去,黑衣人打个寒颤睁开眼。

何太行只觉得那一桶水都泼到了自己身上。

奚梓洲取了前面桌上的一碗酒走去,揪起那人的头发把整碗酒倒进了他嘴里去。他咳嗽了两声,缓过一口气来。奚梓洲顺手解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他勉强动了动,却始终爬不起来。奚梓洲望向何太行,只见他铁着脸在低声训斥身后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低头听着训斥,两道犀利的目光却朝奚梓洲射过来,满是愤恨。

奚梓洲也不睬他们,咳嗽一声:“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偷袭本王座船?”

奚梓洲话音一落,李顺年就接着一拍桌子:“快说!”奚梓洲挥手止住他,左手在那人面前一晃。那人眼里忽然闪过一道恐惧的光,挣扎着要爬起来,用蹩脚的奚国话说:“我……我叫小泉太郎……受……受……何仲杨的指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何太行的身后。原本站在灯火暗处的年轻人在这时忽然分外的显眼。

何太行缓缓地走了出来,李顺年怒指:“原来是你这龟儿子!”

奚梓洲再挥手:“慢!大家先别着急——小泉太郎,我再问你,天下叫何仲杨的人不知凡几,你说的这个,是哪一个?”说着,手又在他跟前晃了晃。

“是……是……你们奚国,安宁军,何大帅的,儿子……”

力挽狂澜(四)

奚梓洲嘴角微翘:“那人,你现在还认得么?他可在眼前?”

小泉太郎挣扎着抬头看了周围一眼,手指指向了何太行身后:“他——”

所有人都屏住了气。坐在下面平地上的士兵们都停住了手,忘了吃喝。

何太行的儿子指使泥轰武士偷袭奚梓洲的坐船,何太行不可能不知道。脑子稍稍清醒点的人,都立刻意识到了——一场血雨腥风就在眼前。

眼下校场上的鸦雀无声,仿佛山雨欲来时的寂静。

李顺年正想再拍桌大骂,被韩谦拦住了。站在何太行身后的年轻人想站出来说什么,也被何太行拦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奚梓洲和那泥轰人小泉太郎身上。

奚梓洲微微一笑:“何仲杨可是本王早年的故交,本王决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等事——你若是没有真凭实据便在我军中挑拨离间,可别怪本王军法处置!”

小泉太郎的手在地上一阵乱抓。

“有!有!我有证据!他付了……付了我们,一半,定金,金条上面,有,有安宁军的,钤印。”

“安宁军的金条?本王今日擒住你时就把你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哪来的金条?莫说你身上没有,就算你真能拿出来,本王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从我安宁军中偷去了,再随口栽赃给我军中将士的?”

何太行屡屡想打断奚梓洲的话,然而奚梓洲却总是抢先一步把小泉太郎的供词否定掉,倒是一副全心维护自己儿子的模样。他无话可说,只得在一边干着急。

他身后的何仲杨沉着脸,一声不吭。

小泉太郎急了:“你是王爷,我杀你,危险,好处没有,只有金子,何仲杨给我金子!”

奚梓洲摇摇头:“口说无凭。本王要的是证据。既然你说是何仲杨指使你的,你倒说说看,他是怎么联络上你的?你们在何时何地见面谈条件?当时在场的都有什么人?袭击本王的计划又是谁想出来的?你说的那个定金又是何时何地付给你的?现在又藏在何处?事成之后那另一半定金又怎么付?这些你不说清楚,本王只好治你挑拨离间之罪!”

小泉太郎摇摇头:“不……不用说……这些……我有,别的证据给你。”

何太行眉毛一跳。何仲杨往后退了一步。李顺年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出来:“何太行!你别欺人太甚!”

奚梓洲抬手打住他:“李叔叔先别急。小侄坚信何世叔和仲杨决不会害我!何况仲杨既然清白,就不会有什么把柄在此人手里。小侄逼问他,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拆穿他挑拨离间的阴谋,免得伤了咱们自家人的和气——”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李顺年瞪了何太行一眼退回去;何太行拉着他儿子伏倒在地:“王爷英明!”

奚梓洲这才对小泉太郎说:“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就尽管说吧——”

小泉太郎再次把手指指向何仲杨:“我们,约定时,我,也给了一块,我们,门派的,护符,给他作信物——”

奚梓洲看过去,只见何仲杨的脸朝着地面,看不出来他脸色是否有变化。

“什么护符?”

“一块……桃木,护符,上面,有一朵菊花的……图案……你们搜他,身上,或者,房间,一定,能——”

李顺年吩咐身后一声,立刻有一队人马往几个主帅住的营房小跑过去。

何仲杨沉着脸走出来,叫住他们:“都站住,别去了。”那些人站住,何仲杨在怀里掏了掏,一个小木块“啪”地掉在了小泉太郎的鼻子跟前。众人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小泉太郎闷哼一声,就没了声息。

众人回过神来时,只见一把匕首准确无误地插在他的咽喉上。血流淌开去,又从木板的缝隙间滴落在地。那嘀嗒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清晰。

何仲杨掏出块帕子擦擦手,站到奚梓洲对面:“你说了半天不就是想告诉大家,我是要杀你的幕后指使人么——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出来?这样惺惺作态,好令人恶心!” 说着忽然闪电一般抓住了奚梓洲的手,拉起来放到光亮处——众人只见他的指缝间原来夹了一根细细的针。“你果然有一手严刑逼供的好本事!那人刚才说的话,怎么可能是你随口就问出来的?”

奚梓洲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表情:“哦?”何仲杨把他的手狠狠甩开:“好,好,好——我告诉你——”他说着又转向了场中的士兵们,“我告诉你们,要杀他 ——宁王——的人是我!不单是这一次,还有上一次——在天牢里要杀你的人,也是我派去的!我听说皇帝找你了,猜测他大概是要放你出来了,生怕你这贱人坏了我安宁军的士气,索性就叫人去杀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我爹和几位将军全不知情,我既然有胆子做我就有胆子认!不像有些人,明明被些肮脏不堪穷凶极恶的男人操过多少次,还要扮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糊弄人!”

这下除了奚梓洲,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李顺年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提了刀就要上前。韩谦死命抓住了他:“别动!小王爷自有分寸!”

奚梓洲果然朝这边看了一眼,用眼神暗示他们不要出声。随即对何仲杨笑说:“何仲杨……柯钟扬……果然是你!可惜你认罪认得太快,倒把我之前搜集证据的工夫都白费了。”何仲杨又转回身面向他,仍旧抓着那有伤风化的问题不放:“你别以为你带着婆娘出来走两圈大家就会相信你清白无辜了——骗骗那些无知妇孺就算了,你当你身边的那些人都是聋子瞎子么?我就是想杀你怎么了?我问你,你今天大张旗鼓地来了,你想凭什么接掌安宁的帅印?你懂行军打仗么?你懂兵法么?你懂布阵么?你懂骑射么?我看你连弓都拉不动吧?!你除了花点小钱收买人心还能干什么?你这么个小白脸来带领安宁军,我第一个不服!你要是有种就杀我一个好了,别扯上别的人!”说着两眼望向何太行,何太行原本已经握着两拳要走过来,给他一看又退了半步。

如果所有的罪名都能让何仲杨担上……也许可以保住更多的人。

瞬息间,脑子里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杀掉奚梓洲、嫁祸皇帝、自己再以老宁王留下的遗言为借口起事争夺天下,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何仲杨不过是个跑腿的。现在何仲杨主动出头担了罪名,到底是冤枉了。

可是奚梓洲最先查到的偏偏是他,要牺牲,也只能牺牲他。

何太行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登基称帝。现在是要名正言顺地脱罪、日后再另外想办法夺权争雄;还是马上就反了奚梓洲、保住儿子、把李顺年一部围剿干净直接起事,这中间的抉择,足够他犹豫个三年五载。

他的犹豫已经落入何仲杨眼里。

何仲杨冷冷一笑,忽然一脚勾起刺死小泉太郎的那把匕首拿在手里,直对着自己颈下:“奚和洲!我杀不了你,甘愿抵命,你可别再牵连旁的无辜的人!父亲,孩儿不孝!”说着用力刺了下去。

力挽狂澜(五)

何太行大呼一声:“仲杨!”飞扑过去,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何仲杨手里的匕首“当”地落在他脚边,再看何仲杨,居然已经被一个年轻人制住了,两手背在身后被抓得动弹不得。何太行松一口气走去,儿子那张胀红的脸在眼前渐渐清晰了,脚步却虚浮起来。

“仲杨……”

那年轻人在何仲杨颈上一掌击落,何仲杨的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何太行却知道,他那条小命算是保住了。想想刚才,如果不是自己犹豫了那么久,何仲杨也许不会这样急着去死。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的儿子就要血溅当场。

何太行突然很后悔。他对着奚梓洲跪下了。

“王爷……属下……属下有话要说。”

奚梓洲微笑着扶他起来:“本王,也有话要说。还是让本王先说吧。”奚梓洲扶何太行回他的座位上坐下,站到前台去,深吸一口气说:“本王自知无才无能,不能担起率领安宁军之大任——其实本王此来,并非为了来执掌安宁军的兵权,而是——”手指一勾,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金链子拴着的玉印来,“想从诸位将军当中择一德才兼备者,把这安宁军的印信传给他。”

所有在场的将士又骚动起来。何太行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奚梓洲。

但是转念一想,奚梓洲说要择德才兼备者而不说要传给自己,那必定是想传给李顺年了。李顺年一旦坐上大帅的位子,他这副帅恐怕要一辈子当下去了。

他怎么想都不甘心。

奚梓洲回头,“我要是能早些说清楚就好了,也可以省去了某些人的麻烦。今晚既然大家都在,咱们索性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把事情办了吧。交了这帅印,我便可以放心离开了。”

何太行再一怔。看看下面自家的亲兵,似乎都喝得有些多了,脸上一片茫然,全然没有了军人应该有的警觉。

——原来请全军喝酒,还有这么个意思。不知道士兵们都醉成什么样了?

打……实在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何况奚梓洲是不是真心要让位,还难说得很。

何太行亲自倒了一碗酒走到奚梓洲跟前,两手捧上。

“王爷年少有为,又何必自谦?王爷您既是老王爷仅存的嫡子,当这安宁大帅,再合适不过了!只要有王爷您在一天,我何太行便追随您一天!”

奚梓洲摇头。

“晚了。可惜晚了。如果你早几天说这话给我听,我也许会把帅印传给你。”

何太行只觉得自己又被骗了。他气得两只手在半空中竟不住发抖。然而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这个时候居然还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王爷您年纪轻轻,前途大好,咱们这些老骨头自然是要追随您的……”

奚梓洲接过他手中的酒碗,走到台前,随手拿在手里,忽然提高了声音:“诸位!在本王离京之前,蒙皇上召见,皇上把一封父王临终前写给先帝的信交给了本王。本王看过,才知道,原来——原来何太行你在四年前就想图谋不轨了!”

何太行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父王知道你野心勃勃,倘若把帅印传给你,你一定会谋反!故才把帅印传给了我。那句我死你反的遗言,表面上看是为了约束先帝不能杀我,其实,是为了让你在我有生之年,没有借口造反!”

何太行终于揭掉了脸上的最后一层面具。他的表情变得冷峻而狰狞。

“哼,如果王爷他知道先帝后来是怎么保你的命的,一定会很后悔留下这样的遗言……”说着,手中的佩剑缓缓地抽了出来。剩下的赵凤、曹福清、祝鸿铭也都齐齐站了出来。韩谦、谢千秋、谢葶兰连同那一群从雍州带来的死士瞬间兵器出鞘围了上去,把奚梓洲和他们四人隔开。台上寒光闪动,台下的将士们终于明白了这是要动手了。近处的人纷纷扔了酒肉站起来,按队伍集合在一起;远处的却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顾吃喝个不停。骚动慢慢变成混乱,李顺年的亲兵很自然地就集结在一处,与何太行他们的部下隔着短短的距离对峙。各部将士所穿的军装颜色略有不同,场下一片泾渭分明。

刀剑出鞘箭在弦上,只差一声令下。

瞬间的寂静里,奚梓洲看向手中的酒碗,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崔徽之。

——当年你认为父王死后无论他怎么安排,我下半辈子都不会好过,于是约我出去,想要带我远走高飞……谁知道原来父王竟然早就知道了我们约会的地方,还告诉了先帝。先帝听说我不见了,只管抢先在那里埋伏下重兵,果然把我抓了个正着……

可怜你随后赶到却被先帝抓住,先帝知道你若留在京城,一定会再想方设法救我出去,索性把你全家流放至边疆……你顾念家人,便不能只身回来找我……

你留给我的信全都是些安慰我的话,难道你早就知道了咱们将就此天人永隔?

徽之……

何太行看了奚梓洲片刻,忽然一声大笑把剑收了回去。

“王爷,既然你都明白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王爷你全家死得不明不白,你这四年受尽折磨屈辱,你难道就不想报仇么?咱们其实还可以再商量商量,你借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我借你数万雄兵——到时候,天下仍旧是奚家的天下,只不过那龙椅上坐着的人换成王爷你——王爷,不知意下如何?”

奚梓洲微笑:“你舍得?”

何太行不语。奚梓洲摇摇手中的碗:“我答应你,以后就由你掌控……我若不答应,只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何太行为表诚意,挥手带着身后的人退了半步:“只要王爷你肯合作,你就还是我们的大帅!”

奚梓洲把酒碗端到嘴边,笑说:“你敢说,你真的不想杀我?”说着高高举起,一饮而尽。何太行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应付,忽然看到他一头栽倒在地,嘴角涌出一股股黑色的血。

奚梓洲的声音虽然低,却异常地清楚:“何太行!你……下毒害我!”

何太行愣住。那碗酒明明——

谢葶兰和李顺年朝奚梓洲奔去扶起了他,韩谦和谢千秋却同时出手,两把剑如同两道白虹朝他的咽喉直飞了过去:“何太行你竟敢毒害王爷,纳命来!”

何太行还没来得及拔剑,那两把剑就穿透了他的胸膛。数十条人影不知从何处飞蹿出来,瞬间把原本跟在何太行身边的近侍一一杀了个干净。正当将士们目瞪口呆中,同时有十几个人在高台周围喊起来:“何太行图谋造反,毒害宁王爷,已经被拿下!何太行图谋造反,毒害王爷,已经被拿下——”不久便远远传开了去。这时横躺在李顺年怀中那奄奄一息的奚梓洲忽然发话了:“李叔叔……我把帅印……给你了……你务必……要把逆党清除干净……”

李顺年眼睛一红:“王爷!王爷你撑住!我李顺年一辈子都是宁府的奴才!王爷你要撑住啊王爷……”谢葶兰在身边提醒他:“李将军——快拿下何太行的同党!” 李顺年摸一把眼泪,猛地一挥手:“都给我拿下!”

原本就对峙着的两边人马得令,瞬间交兵。韩谦和谢千秋他们一击而中杀了何太行,又闪电般向余下三人杀过去。他们经过前面一惊,顿时警觉起来迎战,身边的护卫也纷纷过来保护他们,杀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下面也杀成一团——李顺年部下呆在大营的本来就不多,以少敌多本来就胜算不多。可是不知怎么的,何太行他们那边的士兵都只是挥舞兵器打了几下就没了力气,几乎是任人宰割。他们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喝下的酒里,肯定下了迷药。后面的人看着前面的被一个个砍翻在地,自己却连兵器也提不起来,顿时都傻眼了。奚梓洲躺在那里,已然奄奄一息,挣扎着说:“传令……何太行倒行逆施,已被歼灭……令何太行等余部……归顺李顺年将军——有违抗不从者,杀无赦。”

奚梓洲的命令很快传开了去。

这个“杀无赦”在往常看来也许没那么可怕,可是到了手脚无力的时候,却是一道真实的催命符。命令到处,士兵们纷纷丢盔卸甲投降。只有赵、曹、祝三人还领着几十个侍卫拼死抵抗。漫天的喊杀声中,突然插进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数百全副武装的骑兵天兵下凡似的出现在火光中。为首一人一马当先扬着一杆铁枪冲进校场,大喊:“镇北大将军麾下雪虎营校尉宾肃吉,奉大将军之命前来为宁王爷护驾!”

宾肃吉冲到奚梓洲跟前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口鼻中涌出的血把衣服都染成了黑色。宾肃吉扑过去半蹲在他跟前,慌忙吼道:“王爷!王爷!王爷千万撑住——我家将军命我带一句话给王爷——我家将军说,若王爷敢死他之前,他便去掘了崔少卿的坟!”

奚梓洲闭着眼,微张开紫中泛黑的嘴唇:“你告诉他……只管掘好了……葶兰,记着,把我烧……烧……”

奚梓洲话没说完,浑身一软,断气了。

绑架

范时敏在收到萧晏的消息后,立刻领着大内侍卫把宋国会馆团团围住。虽然萧晏很笃定地说能在里面把姬博陵找回来,但是他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要是找不到姬博陵,这次行动难免会对奚国和宋国的邦交有所损害……

包围圈一合拢,范时敏下令:“撞!”

紧闭的大门“咚”地一声被撞开,露出后面一片空荡荡的庭院。

“启禀范统领!宋国会馆内空无一人!”

范时敏头皮一麻。

“马上封锁各处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封锁出京的各个路口,特别是往宋国去的水路旱路,要快!”

部下领命飞奔离开。范时敏想起他出宫时奚和靖那个紧张期待的表情,顿时头疼欲裂。

这个时候姬博陵也很头疼。他坐在一只大木桶里面,身上的绳子仍旧绑得紧紧的。木桶大概是被放在一辆马车上,下面一阵一阵地颠簸。造木桶的木头太硬,磕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可他的脑袋不但外面疼,里面也很疼。因为在这木桶中,就在极近的对面,还坐了两个人。

朱兴翰因为实在觉得过意不去,自从被装进了木桶之后就没敢正眼再看姬博陵。倒是他的哥哥——宋国的平远将军朱兴林,这一路上都在借着桶盖上的小缝中漏下来的光一直在打量姬博陵。两个人身形脸型轮廓都很相似,偏偏朱兴林比朱兴翰整整高壮了一圈。朱兴翰在他旁边,就成了只窝在老虎身边的猫。姬博陵只要看朱兴林那比砂锅大的拳头一眼,就禁不住浑身发抖。他心想自己决不能在敌国人面前流露怯意,所以拼了命把腰杆挺直了,眼观鼻,鼻观心,就当眼前这两人根本不存在。

但是他心里到底是害怕的。无论他有多少个借口,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

朱家在宋国手握重兵,一门上下比枪还直比铁还硬,大概怎么都不可能原谅这种事吧……虽然朱兴林很客气地说是家父请他回去作客,可是这样把他绑成粽子一个抓回去,天知道他们还会怎样“待客”?前面还有多少屈辱和折磨在等他?

害怕是没有用的。姬博陵开始背论语。论语背完背老子,老子背完背庄子,庄子背完背孟子……孟子背到头,忽然觉得神清气爽,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我姬博陵做事但凭良心,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父母君上,怕他什么!

他决定跟朱兴林说说话。他就不信朱兴林还真能把他一掌拍死。

“喂,朱大哥是么?我想方便方便。”

地牢里一直没处去再加上这木桶里憋了好几个时辰,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姬太傅就快被憋死了!

朱兴林斜眼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麻烦你,我想方便方便。”姬博陵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朱兴林摇头:“抱歉,咱们现在还在赶路,太傅且忍一忍。”

一直垂头丧气的朱兴翰忽然抬起头:“哥!我也要!快叫他们停一停——”朱兴林白他一眼。朱兴翰胡然撅嘴:“你不停车,我就在这里——”

朱兴林当场三长两短地敲了敲桶壁。桶盖终于被打开,朱兴翰抓着姬博陵手上的绳子扶他出去,朱兴林在后面小声说:“快!”

出了木桶,姬博陵顿时打了个寒颤。这木桶果然是在一辆大平板车上,周围还放了几个一模一样的木桶。外面一轮银月把天地万物照得分明——浓云垂地,碧草连天,半个人高的草丛中散落着些稀疏的树木——竟然是到了北边。

难怪出城这么久都没有人追来。去宋国最近的路是往东走,恐怕谁也想不到朱兴林会绕弯子往北走。

姬博陵给捆了一天,现在两手还被绑在身后,身上早就麻了。亏了朱兴翰力气大,一把拎起他跳出去。朱兴林也跟着出来,前面赶车的人回头问他:“少爷,要歇会么?”朱兴林看看朱兴翰,无可奈何:“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歇会儿好了。自己去吧,当心点。”朱兴翰如获大赦,扛起姬博陵就往草丛里面飞奔。一直跑了两箭地,才把姬博陵甩下来。姬博陵给他甩得眼冒金星,正想挣扎着往草丛里去解决问题,忽然手臂上一松,朱兴翰把绳子给他解开了。朱兴翰把他往前一推:“快走!”

姬博陵愣住:“你……”

这小子当真是要放他走?

朱兴翰再推:“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走!”

姬博陵两脚还在发麻,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你怎么办?”

朱兴翰大急:“我亲爹还能把我怎样?你就别管我了,快走!反正这事儿也不怪你,怪我自己不小心……我……你快走!”

姬博陵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不行,我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你不怕他们把你怎样,我还怕毁了我的名声!我不要做不明不白胆小怕事的小人!”

两人正拉扯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吹口哨。朱兴林背对着他们解决问题,完了转回身说:“该干啥干啥,前面路还远着呢。”

朱兴翰悲愤地捶了姬博陵一把。

“你……你个笨蛋!你就等我爹扒了你的皮吧……”

萧晏的供词在深夜被送进了皇宫。供词上除了有关整件事的详细记述——他被抓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姬博陵和某位宋国的朋友想救他出去,把他的家人送出云嘉;这些事情宋国人也都知道了,现在姬博陵还有那封信大概都在宋国人手中。此外还有一个很大胆的推测——奚梓洲想要解除何太行的兵权,势必会引起安宁军内讧。宋国很可能在这时候趁火打劫,从东边攻进奚国。

奚和靖看了大半夜。天蒙蒙亮的时候,东宁府尹的信鸽到了。

东宁府尹禀告的事情触目惊心:入夜时分安宁军大营发生内乱,主帅奚梓洲被副帅何太行毒杀,何太行及赵凤、曹福清、祝鸿铭三将军被将军李顺年伙同奚梓洲随从全部绞杀,现安宁军权落在李顺年手中。又,安宁军内乱时,大营遭八百宋国骑兵突袭,死伤无数。安宁军另外驻扎的营地均遭围攻,东宁城防告急,请朝廷派兵支援。

奚和靖很想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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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夜】死别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东宁府尹的信在这天上早朝的官员中传了个遍。奚和靖问这话的时候,没有人吭声。

奚和靖只得再问清楚些:“东宁是我奚国东南门户,如今遇袭,派兵是一定要派的,只是不知派谁去好?”

还是没有人说话。特别是边上那一溜带兵的武将,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领命。

奚和靖期待的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去,然后又失望地收了回来。

“如此说来,众卿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难道你们想等着宋国的大军杀过来?”

原本低头弓腰弯背站着的大臣们刷地一下都跪在了地上。

奚和靖只好点名:“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丞相齐瑞举起笏板:“皇上,派兵是一定要派的,只是我国的将士本就各守各土,仓猝之间,要调哪里的兵去救援还需仔细筹划……皇上不妨先……等一等。”

奚和靖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

等一等……不错,宋国人围住的是安宁军的大营。如果他拖个十天半月……等宋国人把安宁军全都剿灭了,宋国那边难免也会有所折损,倒时候再派兵去将宋国人击退,岂不是一举两得?

借宋国人的手拔掉安宁军这颗钉子,他可以坐收渔人之利。

奚和靖赞同地看了一眼齐瑞,朗声说:“众卿平身吧,这事确实需要仔细筹划,是朕太性急了。”齐瑞喊了声“皇上英明”站起来,后面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说: “皇上!此事拖不得!”

奚和靖来回扫了几眼,才从官员们中间找出说话的人来。

原来是先皇后的哥哥萧青远。奚和靖这才想起来,他原本是被软禁在家的,今天能上朝来,还是因为大理寺卿请旨要当廷问他“全家出游”的事。

萧青远两膝跪地爬到御座前:“禀皇上,东宁为我大奚国东南门户,倘若失守,我奚国半壁江山不保!守备京畿的禁卫军有十万之众,可直接调拨一二万为前锋即刻开赴东宁;其他的援军,可从北路军和西路军调拨。至于带兵之将,臣愿以九族性命担保,荐臣之犬子萧晏。”

萧青远说完,脑袋重重磕在青石砌的地板上。“请皇上恩准!”

立刻就有人反对:“萧国舅,萧晏通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让他去抵御宋国?谁知他会不会一到前线便投降倒戈?你全家九族能有多少人,如何能担保我奚国上下千万百姓的性命?再说了,你身为国舅,要算你九族,当今圣上也在其中,你如何敢拿皇上的性命开玩笑?!”

萧青远给他驳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咳嗽了半天,才说:“知子莫若父……不管你们怎么栽赃嫁祸,臣都相信,臣的儿子绝不是卖国求荣之徒!”

萧青远说完,武将那一列里忽然有两三个人齐站出来,“皇上,臣等也可为萧晏担保!”

奚和靖认出来,他们便是萧晏刚被抓时,连连上书为其辩护的那些个。

朝堂上的局势顿时分成了两边。一边人为萧晏辩护,另一边人大约是仍旧以为奚和靖想要将萧家铲草除根,为了讨好奚和靖,对萧晏是百般诋毁。两边吵成了一锅粥。奚和靖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御案:“够了!都住口!”

姬博陵平时为人心平气和,看奚和靖性情急躁,这些年着重教他在人前——至少在大臣们跟前要沉得住气。这样一声怒斥,倒是稀罕得很。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奚和靖用力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向武将那一列最前面一人问:“綦老将军,朝中的将领你知道得最清楚,不知除了萧晏之外,还有谁能带兵去援救东宁?”

——派萧晏去东宁倒是符合他的本意,只不过他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除掉安宁军罢了。綦老将军因为年迈,早已不亲自带兵打仗,平日只管上朝在军务上提点一下后辈,对萧晏很是爱重。奚和靖一问,他果然说:“禀皇上,臣的意思是,一件事情也许会有很多人都能办得到,而且还都能办得一样好;但是因为局势不同,结果总会有个优劣之分——臣等保荐萧晏,不是因为再没别人能办得到,也不是因为他必定能办得最出色,而是因为在目前的情势下,无论调西边还是北边的别的将领过来,都远水不能救近火;而守备京畿的将领如果远调边疆,换了不熟悉京畿防务的人来带兵,又可能给敌人可称之机。所以,要派一将领率前锋去迎敌,萧晏最合适不过。”

綦老将军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保了萧晏,又不因此贬低别的将领,后面那一溜人都纷纷点头。只有大理寺卿薛崇安在众人的一阵细语之后,问:“那么请问綦将军,萧晏通敌一事便可因为他能带兵迎敌一笔勾销了?要知道他通的敌,可是正在进攻我大奚的宋国!”

奚和靖一手按上脑门。“通敌”这件事情要是不弄清楚,恐怕大理寺御史台那些人是不会放过萧晏的。

下面又吵了半天,奚和靖终于下了决心:“你们都静一静,听朕说——”他掏出块黄绸手帕来擦擦手心的汗,“朕……其实……朕……朕……”

下面几十双眼睛都牢牢盯住了它们主人的脚趾。没有人能猜得到奚和靖要说的是什么。

奚和靖狠狠一咬牙:

“萧晏没有通敌。那封信是朕伪造的。”

下面鸦雀无声,奚和靖吐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轻松得就要飞上天。

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萧晏匆匆洗漱过,穿上铠甲,带着临时从云嘉的禁军中抽调的大军开赴东宁。他们先是走水路到雍州,然后在雍州兵分两路:一路骑兵跟着萧晏快马直奔东宁,步兵仍旧乘船从水路走。

萧晏虽然早就知道了奚梓洲已死的消息,但是他一点都不惊讶,甚至还有些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奚梓洲离开的那天早上,他就去自己被关的牢房看过。那根姬博陵偷偷给他送进来、用来假死的毒针原本被他藏在草席的缝隙间,可是那天早上却不见了。那根针的存在,大概也没别人知道。所以他有理由相信,奚梓洲的“死”,是假的。

何况,从现在已经知道的、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判断,奚梓洲应该是为了让将士们认清何太行想要谋反的真面目,自己先用药假死,然后把罪名栽到何太行头上。如此一来,奚梓洲身边的人再杀掉何太行,就名正言顺得多;何太行手下的将士们无论再怎么效忠于他,当他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并且已经偿命了,再转而效忠新的大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奚梓洲就可以达到他阻止安宁军造反的目的,功成身退,归隐五湖。

萧晏对自己的推断非常满意。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赶去把宋国人赶走。从前跟他们也交过手,现在手下带的兵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是他好歹还有预先派去的骑兵可以抵挡一阵……只是不知道“死”后的奚梓洲又在哪里呢,总归要把他找出来才好,不能让他就这样躲开自己消失掉。这世界上已经没了可以疼惜他的人,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过下半辈子……要是他不愿意……要是他不愿意……

萧晏抓马鞭的手敲敲自己的脑袋。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去,脑子里的思绪越来越乱。要是他不愿意……总不能强逼着他和自己在一起吧?他这几年给关得够苦的了,没发疯简直是个奇迹——不对,自己刚刚被关进去时看到的奚梓洲,不就已经疯了么?

萧晏想,如果他不愿意,那么就辞了官职,远远地跟着他好了。总有一天他会答应的。他不是说过他也想我的么。他心里既然有我,这事还不至于是个死局……胡思乱想着,忍不住把自己在天牢里呆的这些天,和奚梓洲一起度过的每一刻都仔细回想了一遍。他记性好得很,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连那条被奚梓洲带进牢房吓唬他的狗都还记得,那条狗的尾巴上有一小撮白色的毛,下边的牙齿不知为何缺了一颗,长得倒是机灵可爱;还有老宁王生忌那晚,奚梓洲请他喝酒,那一套酒具的边缘上都有一道淡淡的,天蓝色的花纹……诸如此类。那个坐在桌对面的人却不敢再想。要是在这紧急关头放纵思绪去想他,恐怕就再也分不开心思来领兵了。马蹄扬起的尘烟遮蔽了身后的路。萧晏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前锋战士们,总觉得自己是在走一条不归路——到了终点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头。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东宁越来越近,萧晏心里那惴惴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重。不安变成焦急,焦急又变成惶恐。夜幕降临,碧空如洗,几颗闪亮的星近得仿佛可以随手摘下。就在星星出现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上天去。萧晏强迫自己相信着之前的推测,不容半点怀疑。奚梓洲一定还在……在那里等他去救援。宋国的大军把东宁团团围住了,他走不到哪里去的……□的千里马已经跑得几乎脱力,萧晏却只想着快点,再快点——直到后面的副将大声喊他:“将军!将军!慢些——慢些 ——”

他放松了手中的马鞭,嘴里喃喃说:“好……慢些……你要等我……”

后面的事情萧晏都记得不太清楚了。深夜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东宁城外被团团包围着的安宁军大营。骑兵队的将士们跑了一天,早已累得不成样子。萧晏命所有人在半里地外一个洼地里潜伏下来休息。他一直在不停地喝水,免得自己忍不住挥刀孤身冲过去。大约休息了半个时辰,他们一鼓作气杀了过去。

被围困在内的安宁军也配合着杀了出来。刚刚宁静了不久的大营立刻又变成了修罗场,扬起的血雾几乎可以遮蔽天空。地下横躺的尸体太过密集,后面冲上来的人都找不到落脚之地。萧晏冲杀在最前面,瞅准机会一箭射死了宋军的大将。宋军群龙无首,终于溃败而去。萧晏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安宁军将士的簇拥下进入大营。许多人跟他说起前一晚发生的事。李顺年哭着说说奚梓洲已经死了,他始终不为所动。

你们这群傻瓜还真好骗。萧晏想。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偷笑呢。

萧晏甚至不肯去看奚梓洲的遗体。李顺年说他早年信佛,所以遗愿是火化掉。可是因为宋军的围困,他们还来不及给他送行。

最后他决定去看一眼。说不定奚梓洲会藏在哪里看热闹,他仔细找找也许就能看到。

然后萧晏疯了。奚梓洲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躺在一堆柴禾中间。

【夜尽天明】

萧晏的第一反应是想后退。

第二个反应是,那个“奚梓洲”一定是假的。

虽然脸是奚梓洲的脸,身材也是奚梓洲的身材,只是他身上所有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因为毒药发作而泛着一片紫黑色;脸上脖子上更是浮肿不堪,鼓了几个大水泡。

活像是在臭水沟里泡了好几天。奚梓洲怎么可能会变成那个样子?

萧晏怔在那里。

“你们弄错了……不是他……不是……他骗你们的……”

萧晏的喃喃自语声音太小,旁边的人都没听见,也没有人留意到他神色的变化。李顺年却已经止不住抽泣起来,哽咽着喊了一声:“末将李顺年参见王妃娘娘……”

萧晏这才注意到,原来那堆柴禾前面还跪了个披麻戴孝的女人。那女人身后还站了个表情阴森的老头,不是韩谦是谁?那女人回过头来,白布头巾下露出两只哭得红肿的眼睛——果然是那位“王妃”谢葶兰。

“王妃娘娘,您节哀……宋兵已经退了……”李顺年这才想起身边的萧晏来,“娘娘,这便是领兵来救我们的萧晏萧将军。”

谢葶兰站起来,低头行礼:“见过萧将军。多谢将军救急。”

萧晏听到自己木木地说:“王妃客气了。保家卫国,乃是我军人本份。”

谢葶兰点点头,转向李顺年:“既然大家都到了,咱们行礼吧。”李顺年淌着泪,咬牙说:“好……”说着两膝跪地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哭喊:“王爷,您走好……早些投个好胎,这辈子您过得苦,该忘的都忘了吧……奴才来生有幸,再给您作牛做马……”

那边葶兰跟着哭起来:“王爷————”

众人的哭喊声中,韩谦用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又把火把交给了李顺年。李顺年接过,大叫一声“王爷”就要点上去,萧晏再也忍不住,扬手夺过了火把,“等等!”

众人愣住。

萧晏有些尴尬,他有些心虚地说:“我和宁王爷也算是旧相识,可否……可否让我先和他道个别?”

火把又被塞回韩谦手中。韩谦眨了眨眼睛,萧晏喉头早堵成一团,终于忍不住问:“你说——那不是你们王爷——不是他!!”韩谦摇摇头,“将军,节哀顺变。”

他和奚梓洲的事情韩谦是知道的。这句安慰的话里面多了些莫名的意味。萧晏恨恨地低声说:“你也骗我!他明明带了那根针——”看看周围有人,于是压低声音耳语:“他没有死对不对?!”韩谦叹了口气:“将军不妨亲自看看……那到底是不是我家王爷。”

萧晏早已不堪回头再看。他不敢再看那张脸。那双紧闭的眼睛仿佛随时都会睁开,发黑的唇仿佛还会再张开,叫他一声“萧晏”。他只敢斜着眼,小心翼翼地拉起那只冰冷僵硬的手,然后用拇指在掌心按下,顺着掌中的纹路滑过去。

萧晏甩下了那只手,转身就走。

不会有错了。奚梓洲喜欢用利器划自己的手掌,几年下来伤痕层叠交错。萧晏曾把那些伤痕摩挲了无数遍,怎么会不记得。

萧晏步子走得飞快,众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走了老远。副将追上来,“将军——不舒服么?”萧晏居然回头对他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歇一歇就好了。”

那笑容实在太过诡异,副将只觉得毛骨悚然。

萧晏大步离开。后面一阵哭喊声响起,想鬼魅一样缠着他,他只想快点逃离开。心里像被刀狠狠割过,油盐酱醋辣椒水一股脑泼上来,难受得要窒息,却辨不清是什么滋味。

大约是痛。萧晏奇怪得很,他一向是不怕痛的。怎么会难受成这样。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栽倒在地。

副将手快,扶住了他,几乎是拖着把他带走的。然而再也没有人来和他说话。

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对奚梓洲来说,自己原来不过是个彻底的外人。

奚梓洲有妻子,有亲信,有忠诚的部下,他们围在奚梓洲身边,足可以替他办成任何事情……要不是这次宋兵突袭,奚梓洲压根就不需要他来。奚梓洲死了,他们可以互相安慰,可以聚在一起为他哭,向他倾诉,为他送行……

可是为了奚梓洲的名誉,他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能纵情大哭一场。

浓烟在身后滚滚升起。萧晏头也不回,吩咐说:“叫大伙吃点东西休息一个时辰……东边还有几个大营被困着呢,我带他们救人去。你在这里等着走水路的兄弟们到了,带他们过来会合。”

不能流泪,不如流血。

“禀皇上!”

奚和靖被范时敏吓了一跳。看他手里拿的是前线报军情专用的纸笺,懒懒地问:“怎么样了?”

姬博陵自从那次消失了之后就再也没了音讯。明知道最有可能下手的是宋国人,却也不能怎样。毕竟两国正在交战,姬博陵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奚和靖一想起这些,就万念俱灰。

反正前线有萧晏在挡着,西边北边的兵也在陆续往那里调。李顺年接掌帅印之后就上表说要效忠朝廷……他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

“安宁大帅李顺年奏,镇北大将军萧晏只身深入敌阵生擒宋军大将,宋国军队已被全部逐出东宁关口。宋国那边用箭射了封信过来,说要派使臣来求和。李顺年问皇上是要和谈还是趁胜追击打回去。”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消息。奚和靖终于振作起精神来:“是么?太好了……叫礼部尚书来,朕要拟旨嘉奖。”

要和谈的话,也许……也许可以用萧晏抓来的那个宋国大将把姬博陵换回来?

奚和靖重新燃起希望。

“还有……”范时敏皱了皱眉,“李顺年奏请皇上速派个太医过去。萧晏将军受了箭伤,军中的医生和东宁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奚和靖暗暗吃惊。他抓过那张纸又看了一遍:“萧晏向来做事谨慎,怎么这次竟这样鲁莽?”范时敏想想说:“也许是因为他想速战速决?”两人猜来猜去,也想不出个头绪。奚和靖只得马上派太医带上最好的药过去,又另外下了一道旨给萧晏,夸奖了一番,又叫他安心养伤。

太医到了东宁,衣不解带忙了足足三天,才把萧晏的小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边一群副将围上去和萧晏说话,太医偷空到隔壁歇息,忍不住跳脚大骂:“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他徒弟捧上一盆清水:“师父请洗手……师父,萧将军也是为了战事才不顾性命的吧?”太医洗了手,把擦手用的布巾一摔:“战场上不要命就算了,回到这里还一个劲想死又是为什么?但凡他自己有一点求生的念头,我哪里用得着那么辛苦!”

太医也只敢在背后嚼几句舌头。他知道萧晏是功臣,岂有不讨好之理。萧晏醒过来以后,照料得更是尽心尽力了。

萧晏醒来,问宁王的后事如何。李顺年说王妃他们已经带着奚梓洲的骨灰回梁州的旧王府去了。萧晏有些奇怪——难道奚梓洲就不想……

李顺年说了一阵,宾肃吉上前报告:“将军,宁王临走前……属下曾经把将军的话告诉他……他说‘只管掘好了’……”

萧晏这些天伤心昏了头,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原来自己还曾经威胁过奚梓洲。

人都没了,还掘个头!

萧晏闭上眼。奚梓洲总算还不至于太没良心,没有叫他帮忙把自己的骨灰送去和崔徽之合葬。他萧晏要的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一根头发都不能便宜了别人。

萧晏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奚宋两国的使臣就开始在雍河中的一条游船上谈议和。奚国打了胜仗,口气也硬,提的要求大都不留商量的余地。宋国拖拖拉拉地都答应了,只有一条——把奚国姬太傅放回来——办不到;因为宋国根本就没有抓过姬太傅。奚和靖一怒,下旨:不放人,那就没啥好谈的,再打。宋国人大喊冤枉,奚国的朝廷中也有一群人百般劝阻,因为奚国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是宋国人抓了姬博陵;再加上萧晏伤还没好,打起来胜负就难说了。最后这件事只得不了了之,姬博陵也没有回来。

一个月之后,奚和靖终于绝望了。

按照丞相齐瑞的建议,他应该在和谈结束、边境恢复安宁之后下一份罪己诏,以安抚边民的怨气——毕竟这一阵子的混乱他要负很大的责任。他叫翰林院大学士来给他写,大学士不干,脑袋磕得砰砰响说不敢妄自揣度上意。奚和靖憋了一肚子气,从白天写到晚上,从天黑写到半夜。御书房里给巨烛照得白天一般明亮,上好的泥金笺揉成纸团扔了一地,砚里的墨干了又磨磨了又干,他愣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有点口渴了。奚和靖咳嗽一声。外面值夜的太监宫女大概都在打瞌睡,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奚和靖大怒,自己起来找水喝。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

“皇帝小子,好久不见啊!”

谢千秋一身黑袍,两臂抱胸,面带微笑,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奚和靖两手往后撑在案上,才没因为脚突然发软而摔倒。

“你……你又来干什么?”

看上什么东西就拿走吧,就是别再来他跟前晃了!

“哦,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来好久没来看你了,就过来转转。”

奚和靖手往后摸,摸到了那方四斤重的砚。“现在看到了,还不快走?”

谢千秋哼笑撇嘴:“脾气还是那么臭啊……”说着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了过来。谢千秋挥袖卷住那不明飞行物,顺势又把它往后托了一段距离,把它稳稳地接了下来——里面一滴墨水也没洒到外面。

谢千秋把那方砚随手往身旁的茶几上一放:“送人东西就好好送嘛,这么大力气砸过来砸坏了怎么办?不过这个砚台做工还算精致,我就不客气了。”

奚和靖一不做二不休,又抓住了那毛笔。

“你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

谢千秋这回不等他扔过来,就抢先一步走去抓在手里:“我内弟死了,我自然要帮着我妹妹料理后事——”

奚和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奚梓洲。

奚梓洲几乎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安宁军对朝廷的效忠。奚和靖想起他,总觉得有些愧疚。但是愧疚归愧疚,却不想有任何的表示。礼部尚书来问过给奚梓洲拟什么谥号好,他只说你们看着办。他们在四年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奚梓洲实在太嚣张,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口气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死了就算。如果奚梓洲还活着,并且真的当了安宁大帅,恐怕他现在更要睡不着觉了。

“是么。”

谢千秋瞥一眼满地的纸团,问:“你在写什么?难不成你换了新太傅,逼着你作功课?”

“罪己诏。他们要我写罪己诏认错!”

谢千秋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啧啧……这都不会写……来,”说着随手扯过一张纸,刷刷刷写了三个大字,“这不就行了?”

奚和靖一抬眼,“我错了”三个大字气势非凡。奚和靖一个冲动想把它撕个稀巴烂。谢千秋却一本正经地说:“认错嘛,有什么难的?”说着把那三个字摆在桌上,一把提起他衣服后领:“现在罪己诏也写完了,不如跟我出去转转——”

奚和靖当然没有抗议的权利。谢千秋把他扛在肩上,步履如飞,片刻就出了皇宫。奚和靖不挣扎也不出声,有点破罐子破摔——反正我是个谁都可以欺负的,给那群大臣欺负和给一个江洋大盗欺负有什么区别!再走远些,谢千秋突然说:“上次我答应你要办到的事,因为我内弟的事耽搁了……现在人我给你抓回来了,算是给你个交代。”奚和靖愣住:“抓人?”

谢千秋把他放下的时候,捂住他的嘴:“嘘——你不妨先看一看,再决定怎么处置。”

那是城中的一间客栈。姬博陵和一个陌生的少年被背对背地捆在一处,两个人互相把脑袋搁在对方肩上,都昏昏欲睡。

只是,他们脸上都没有被绑架的人通常会有的恐惧——看上去反而像是因为有对方在身边,所以无所畏惧。

“喏,那小子就是你要我帮你抓的人。你的太傅因为和他……这段时间被他的父亲请到家里去做客了。云嘉府衙就在附近,你可以去叫人来带他们走。”

奚和靖眼睛里几乎滴血。请去做客?那岂不是连那小子的家族都承认他们两个——再看里面,一个是他最想看到的人,另一个却是他绝对不想看到的人。他甚至连走上去叫一声“太傅”的欲 望都没有了。

奚和靖就这样蹲在窗外看了许久,之后他说:“你去把他们放了,然后送我回宫。”

谢千秋有些意外:“你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奚和靖摇头:“不想知道,你永远都别告诉我。”谢千秋点点头。

绳子解开之后,那两人彻底倒成一堆。奚和靖不忍再看,甩袖先走了。谢千秋追上来:“喂!我抓了一个,还替你把太傅找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多给点报酬?”

奚和靖跺脚:“你还想要什么!”

谢千秋想了想,说:“我妹夫去东宁玩一圈,把家产都败光了!我妹妹说不想再做王妃了,你就开开恩,放她做个平民百姓吧。金银财宝呢,就不用你给了,反正你那点东西我想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去拿——”

“就这样?”

“就这样。”

奚和靖松了口气。两人从空荡荡的街道上走回去,走了许久,远远望见城门。奚和靖突然回头:“我现在还不想回去。你知道有什么赏月的好地方么?”

谢千秋二话不说,背起他就施展轻功往城外疾走。奚和靖有些害怕,然而谢千秋这回竟比刚才温柔多了,用手臂牢牢托着他,免得他掉下去。

客栈里的情景还是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奚和靖喉咙堵着,越走越觉得自己委屈。谢千秋忽然说:“想不想臭骂那个小白脸一顿?”奚和靖狠狠点头。

谢千秋把他放下地。

“看到那个草垛没?”

“啊?”

“你就把它当成小白脸,想怎样就怎样吧。”

奚和靖回头:“你走远点——”

谢千秋斜眼看他,表示自己更乐意在这里看热闹。奚和靖想想反正也没关系,对着草垛憋了半天,终于憋出第一个词:“你混蛋!”

万事开头难。之后奚和靖滔滔不绝地骂了下去。“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伪君子!奸臣!佞臣!混蛋!混账!你个下流种!贱人!贱货!你个没教养的……”

谢千秋在一边摇头。皇帝终究是皇帝,龙嘴里吐不出像样的脏话。

奚和靖终于骂得兴起,一脚往草垛上踹去。

“啊——————————————”

极度惊恐的惨叫声响彻夜空。谢千秋一把拽起他往后跃了几步,才看到有条细细的尾巴消失在路边的草丛里。谢千秋慌忙把他扯到光亮处,“怎么样?给我看看,被咬到了么?”

奚和靖脸色煞白,片刻才回过神来:“没。”

谢千秋白他一眼把他推得远远的:“去,一条蛇就把你吓成这样……你也不嫌丢人……”

口气是鄙夷的,然而眼神是充满了关心的。

奚和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世界上唯一一个不把自己当皇帝的人。在他面前虽然会有些害怕,但是……更多的是可以肆无忌惮,可以放下皇帝的架子,像一个寻常的少年那样撒泼耍赖发火砸东西。

反正……谢千秋他武功实在太高,自己无论怎么都伤不到他……

奚和靖下决心,回去之后就下一道圣旨,悬赏十万黄金全世界通缉谢千秋。

萧晏在伤好了之后,便启程回祁山去继续做他的镇北大将军。身边总会有那么几个喜欢拍马屁的人。什么萧晏比从前更威武了,萧晏比从前更睿智了,萧晏比从前更沉着了,萧晏比从前更有人情味了……

放屁,他萧晏只不过是心口被剜去了一块,魂丢了三四分罢了。

开始的时候痛不欲生。痛过之后忽然又清醒了。宁王府已经树倒猢狲散,连王妃都已削籍为民隐居民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挂念那个叫做奚梓洲的人。

除了他。

奚梓洲在阴间有父母有兄弟有情人,一家人和和美美,他跟去了还能怎样?想想都头大。

萧晏决定要好好活着,好好记着那个人,逢年过节给他烧一大堆纸钱,让他在阴间也能风风光光。然后萧晏又觉得自己很憋屈。崔徽之那边没人烧,奚梓洲一定会倒贴他的。但要他亲自再给崔徽之也烧一份,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你们可以风流快活,老子活该在这里给你们烧纸钱?

又过了一年,萧晏他决定去看看崔徽之。他当年说过要是奚梓洲敢死在他之前,他就去掘了崔徽之的坟。想想也是时候去兑现了——没准把坟掘了,崔徽之一生气,会和奚梓洲一起来找他理论。到时大家就算什么都不做,能说上几句话——不,能远远看上一眼都好。他想奚梓洲已经想得要发疯,再见不到,只怕要撑不下去了。

掘坟这事实在阴损,萧晏不好让人家知道,所以在清明这天一大早提了一把铁铲一皮囊酒偷偷溜出了门。崔徽之的坟茔离他军营还挺远,走到日上三竿了,才吭哧吭哧爬到了那土坡上。出乎意料,那坟头竟然是干干净净的,一棵杂草都没有;墓碑和石台上也没有半点灰尘。坟前一堆火灰,还是热的。

上坟的人刚走不远。

萧晏不以为然。当年崔徽之在这里的时候也认识了些朋友,大概是还有人还惦记着他?

萧晏把铲子一扔,坐到那土堆边,拔了皮囊的塞子往坟头倒了些酒,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

“兄弟,对不住,今天哥哥我是来挖你坟的——”

放眼望向极远的南方,只见天边的地平线上隐约泛着点绿意。诗里说春风不度玉门关,但是春回大地时,又怎么会独独漏了哪里?萧晏忽然很感慨。老天大概漏了我。

他拎起铁铲,铲了很少的一点土随意丢在旁边,然后又坐下了。

“全都掘起来算掘,掘他一把土也是掘,哈哈哈,我总算没有食言。”

酒在坟头倒一倒,然后又自己咕咚咕咚灌一大口。

“你别怪我,你要怪就怪梓洲好了。我跟他说过的,如果他敢一个人扔下我,我就来掘了你的坟!所以……真不能怪我……”

今天带来的酒似乎有点烈过了头,他觉得有点头晕。

“你要是不高兴我掘你的坟,你不妨来找我,随便什么时候都行——我这几年武艺又精进了不少,你大概是打不过我的了。哦……对了,你要是来找我,记得把他也叫来,咱们好当面对质,免得你说我冤枉他,哈!”

萧晏想再倒,然而又舍不得,最后把剩下的酒都一口闷了。

皮囊扔在脚边,他一拳打在墓碑上:“你说你究竟好在哪里呢?你活着他惦着你,你死了他还惦着你——你不就是比我早几年认识他么?要是那时候我也在京城,咱还指不定后来怎样呢!”

头晕乎乎的,萧晏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说的话。

“梓洲!我知道你也在这里!你倒是出来啊,出来……你要是对我没意思就算了,我早早断了这份念想,一个人也好,随便找个人也好,一辈子就囫囵过去了……为什么你还要跟我说你心里也有我!你说了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撇下我一个人!你当我是你养的花花草草那么好打发么?!你——你——你始乱终弃!”

萧晏忽然觉得这个词很好,也不管他用得对不对。

发泄完毕,萧晏仰天倒下去,一片深邃的蓝映在眼里,摄人心魄。

萧晏说:“好蓝……哈哈,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身上的官袍不就是蓝色的么……”

眼角有什么东西要淌下来。心里有他,眼看这天地万物无一不是他。

“你现在就在那里么……你还好么……”

天近得仿佛就压在头顶上。然而伸手出去,什么都抓不住。

正如一年前和奚梓洲在一起的那十几个夜晚,明明真实无比,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我不要紧的……至少……天还没塌下来,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你衣服的颜色……”

酒劲涌上来。萧晏舌头也大了,再也说不出话。他倒也没有睡着,只是眯着眼看着天空。太阳慢慢地转移着位置,他终于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他不得不转过脸去。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原来他身边竟长着一丛兰草。

——虽然只是刚从土里长出了几片细嫩的叶子来,萧晏却一眼认了出来。这种花他曾经在奚梓洲的院子里见过。奚梓洲走后,他只觉得自己和那些花草一起被抛弃了,因此分外留心。

“哈哈,你也被那小子扔了?咱们正好作伴……”

北疆的春风仍旧是有些冷,那几片嫩叶在风里瑟瑟发抖,分外可怜。

“那小没良心的找他相好去了!不会再回来了!你从哪来就回哪去吧!”

嫩叶不语,只管继续发抖。

萧晏悲从中来。天大地大,天上无数的鸟再飞,地上无数的人在走,他却那么的孤单。

“不会再回来了。”

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奚梓洲的那个小院里。云嘉气候宜人,风是湿润的,空气中散发着草木的香气,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能听到悦耳的鸟叫声……

还有奚梓洲的声音。将军,你醒了?

萧晏闭着眼睛微笑。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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