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何必太認真
作者： 白狐
出版日期：2009/02/05
文案：
──認真醫生和隨便醫生，多麼奇妙的組合。
重生醫院裡有怪醫黑傑克駐院！？
十二樓的希望窗台有生靈坐在那兒……
不正經小兒科醫生和能夠撫慰人心的生靈，
任真醫生不知道是世界瘋了還是瘋的是自己。
當怪醫黑傑克、生靈小傑……騙子醫生古時傑
出現在眼前，認真的醫生就快要氣瘋了！
古時傑直言他沒說謊，是認真的醫生拯救了
自己的靈魂，所以就算一開始就被討厭，
但是……從現在開始
他要任真醫師認真的與他培養感情。
第零章
重生醫院七大怪談：
其之一、不可開啟的第十二樓第十二扇窗。
其之二、吞噬食物的櫥櫃。
其之三、不祥的七人同桌。
其之四、希望之窗。
其之五、七樓的惡魔之門。
纖長姣好的雙眉緊緊鎖著，任真的兩隻眼睛幾乎貼到了其之五下方的大片空白處。
「這是什麼意思？」他終於放棄，把手上的紙張拋向對座。
范有為在他的對座，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喝了兩口湯，慢條斯理回他：「前幾天你不是看報紙上的鬼故事看得入神，我以為你會對這一類的事情感興趣。」
「我是有一點點興趣沒錯。」任真的眉頭沒有鬆開，依舊是苦苦思索的模樣。「重生醫院七大怪談……可是上面總共只有五條，第六第七呢？」
「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一份不知道被扔到哪兒的檔案，偶然就在角落裡發現這張奇怪的紙，覺得好玩，就順手帶過來讓你瞧瞧。」
任真翻到背面，空白的。再翻回正面，不大不小一張Ａ４尺寸泛黃紙張，除了那六行不知所云的手寫字，其他什麼蛛絲馬跡一概從缺。
范有為盯著任真一本正經的臉，佩服道：「認真醫生果然做什麼事都一樣認真。你真的信這些怪誕傳聞嗎？該不會想實地去求證吧？」
「首先，我叫任真，不是認真。『任』這個字當姓氏用的時候，讀二聲，不是四聲。」
任真把紙張丟回桌面。「在科學能夠解釋所有的一切之前，我是寧可信其有。不過你放心，我沒有多餘的時間精力可以放在這上頭。」
范有為用力點頭：「那樣最好，我們初來乍到，小心謹慎才是上策。」
「我當然明白。」任真端起紙杯，裡頭的即溶咖啡早已變成涼水，另一手拿著看到一半的醫學期刊。
怪談，只是一個小小的興趣；他的最愛，還是本行。
「我要去準備查房，回頭見。」
范有為隨便揮了揮手。那張七條缺了兩條的怪談孤單單飄在桌面—角，被清潔工一把抓起，無情地拽進了紙類回收桶。
第一章
任真從地下美食街爬階梯上到一樓，穿過大廳，走向東側的電梯。
重生醫院的一樓大廳，名符其實，是個大大的挑高空間。這裡銜接正門、販賣部門及東西兩翼，人潮匯聚，任真不得不收起期刊，專心看路。儘管如此，他還是差點被一個莽莽撞撞的小男孩撞了滿懷。
他及時拉住小男孩的手臂，小男孩的母親從後方急忙趕上，一迭聲向他致歉。
任真笑了笑，說聲不要緊，繼續往電梯方向移動，耳後傳來母親絮絮叨叨教訓兒子的短促聲音：「剛剛才叫你不要亂跑，這裡人很多，你怎麼都聽不懂？」
「我想趕快把我畫的圖畫送給黑傑克醫生嘛！媽咪，我們還要等多久才能看到黑傑克醫生？」
任真在心中暗暗搖頭。現在的小孩子真是糟糕，整天淨是看電視、看漫畫，把虛構的漫畫人物黑傑克醫生帶入現實生活，不免又要挨一頓訓了吧？
然而，母親的回答卻教任真大吃一驚。
「我不是跟你解釋過很多次，今天我們要先用一台很大的機器做檢查，然後黑傑克醫生會幫你看檢查的結果，等到下次門診……」
因為距離拉長，聽不見後半段的對話，但已足夠讓任真滿頭霧水。
他站在電梯最裡側，看著慢慢往上增加的黃色數字，硬是記不起兒童醫學部裡的醫生都是哪些人？誰會是那個黑傑克？
其實，他要想得起來才是奇跡。
重生醫院規模龐大，光是他所在的外科部門就有上百名醫護人員，他新來不到一個月，哪有心思去留意其他部門？況且他的好奇心非常有限，每日忙於繁重的外科工作，就是再多給他兩個月、三個月，甚至半年一年，他也不可能推敲得出個中緣故。
七樓到了，這一層大部分是外科病房。
一出電梯門，任真便看見張護理長沿著走廊朝自己走來。每次瞥見張護理長梳理齊整的灰色髮髻、緊閉的唇線、有如鋼鐵打造的筆直脊樑骨，他就聯想到學生時代作風嚴謹的老師，忍不人並起腳跟，乖乖立正原地站好。
「任醫生，沈主任請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沉穩的聲音也像極了老師。
任真點點頭，往前走了兩步，轉角處突然竄出一名陌生的年輕小護土，將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張護理長不悅地繃起臉皮，指責小護士：「你有很緊急的事嗎？……不是？不是就別在走廊上亂跑，一點規矩也沒有。」
「對、對不起……我一時忘記了就……就……就……」小護士停下腳步，喘著氣說道：「我正在找人。」
護理長冷冷地道：「兒童醫學部在西棟，不是這一區，更不是這—層。」
「可是他不在西棟啊！你們有沒有看見呢？全身黑衣的醫生，還有大披風——」
「怪醫黑傑克？」任真衝口而出。
小護士雙眼一亮。「啊，你看見他了！他在哪裡？在哪裡？」
護理長嚴厲的視線、小護士熱切的期待，讓任真感到窘迫極了。
「不，我並沒有看見，我只是猜測。」是他瘋了還是別人都瘋了，醫院裡難道真的有一個黑傑克醫生？
小護士的失望很明顯，護理長卻一點也沒有同情她的意思，語氣冷漠依舊。
「依我看，他八成是睡過頭又遲到了。門診時間馬上就要開始，還這麼散散漫漫，不像話！」
「您誤會了，他今天沒有門診。但是晚一點的時候有討論會……我聽說，早上有人看到過他，而且他的車也沒開走，所以……所以……我真的覺得他人已經在醫院，只是到處遊蕩想逃避會議……我、我這次一定會找到他的！」小護士再次激動起來，連護理長方纔的教訓都瞬間忘得乾乾淨淨，劈哩啪啦直衝往走廊的另一端。
「不、不要用跑的……唉！」護理長嚴厲的糾正，在對方飛奔遠去的背影下，轉為無奈的歎息。
「請問，她在找誰？黑傑克醫生到底是指——」
護理長倏地回身，神色之凶狠，任真覺得自己的一根根汗毛都豎立了起來。
「任醫生，你很優秀，年紀輕輕就當上主治醫師，前程似錦，和某種自甘墮落、嘻皮笑臉、渾身沒有半點規矩的人是不同的！為了愛惜自己，千萬不可以交壞朋友，知道嗎？」
「……知道。」
「好了，主任正等著你呢。」
護理長再度以挺直的背脊，展開她機械性單調的步伐。猶豫了幾步，任真也隨即跟上。
「到底誰是黑傑克醫生？」
「你說怪醫黑傑克？」范有為張大嘴，詫異地注視著問話的任真。
打從進入這家醫院服務開始，他們倆就走得近。其實，他們以前就曾是同一所醫學院的同學了，只不過在學期間沒有什麼往來，反倒是多年後偶然同時轉進重生醫院，才當起好朋友、好同事。
范有為從褲袋掏出車鑰匙，拿在手上轉了兩圈。他以車代步，每逢任真正好也要下班，便順道載這個同窗校友一程。
「黑傑克是一個漫畫人物，」他迅速瞥了任真一眼，帶著不確定的語氣：「你知道什麼是漫畫吧？」
「我知道什麼是漫畫。」任真略有受辱之感。他是不善玩樂，但多少還是有基本常識的。「我說的是一個——大概是一個真實的人。今天，就在我們院裡，我一連聽見好幾個人使用這個稱呼，搞不好是我瘋了。」
范有為愣了三秒，腦中浮現一個人，忍不住張口大笑，笑聲在地下停車場空蕩的牆面四處碰撞，震得耳膜嗡嗡響。
「哈哈哈！我猜那個人是兒童醫學部的醫生？」
任真驚歎不已：「你果然知道！」明明兩個人同時進這家醫院，為什麼只有范有為的消息這麼靈通？
「那位醫生大名鼎鼎，全醫院恐怕只有你不知道他。」
「……果然是個醫生。」任真在心中嘀咕著，接著聽范有為又說：「你問的黑傑克，應該是小古醫師，院長的兒子。」
「古醫師？你是說、古副院長？」任真不願一再地露出震驚的蠢樣，可是他管不住自己。古副院長的兒子，同時也是這所醫院的副院長，人品醫德兼具，向來是他很崇敬的名醫啊！
「不是『古』醫師，是『小古』醫師，比較小的那一個。」
看著任真的表情從震驚轉為迷惘，范有為更覺得好笑，全醫院真的只有這傢伙不知道院長有兩位醫生兒子。
「你真的什麼都沒打聽清楚。重生醫院有三個古醫師：院長和他的兩個兒子，通常都被依序稱為古院長、古醫師、小古醫師。」
「我們現在說的這個小古醫師是兒童醫學部一般兒科的主治醫師，評價兩極化的爭議人物，他要是扮成黑傑克的模樣看診，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畢竟黑傑克也是醫生，不算太離譜。」
「不算太離譜？」那要怎樣才離譜？
「我親眼看過小古醫師以全套忍者裝扮出現在診療室，那可比黑傑克要精彩太多了。」
「扮成忍者看門診！他、他在想什麼？」
「想著小患者驚喜的臉蛋吧？雖然同時還有異樣的眼光、摔落地面的下巴以及前輩們暴露的青筋。但他的背後有萬能的院長老爸、能幹的副院長哥哥縱容他，又受病童愛戴，就算花樣百出，旁人罵得再凶，也拿他無可奈何。」
范有為說的也算有理，任真理解地點了點頭。
然而，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對這句古諺，他一向深深贊同，心中的疑惑一經釐清，對黑傑克的注意力全面渙散，心思一下子飛到明天的手術，—項非常複雜，耗時費力的手術。為求慎重，他想趕快回到家，再把所有步驟好好溫習一遍。
「喂喂！別人在說八卦是非的時候要專心聽，不要辜負我的一番苦心。」
任真舉起雙手，做出揮趕雜念的動作：「不想聽了，我對那種扮小丑的奇怪醫生沒有興趣。」
「別說得那麼絕嘛！」
「我不打算更改我的觀點。那些某某院長的寶貝公子們，我們見識得已經太多。沒有幾個真正成材，更多的是只愛玩樂，敗家一流的花花公子，在學期間把唸書當玩耍，勉強求畢業，踏入社會之後也從不努力，導致程度差，軟弱無能，這些醫師對我而言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沒興趣瞭解……」
任真滔滔不絕的偏激發言尚未結束，范有為忽然不動了。
他一臉吃驚，瞪視著左前方，水泥柱後方的半截銀灰色車身。然後是引擎啟動，四輪劃出一聲刺耳摩擦，轉瞬飆出停車場。
范有為抬起手臂，顫著指尖，遙對停車場出口處微揚的細塵，叫道：「小古醫生的車子！他、他、他聽見你剛剛說的話啦！」先前隔著大水泥柱，他根本沒料想到週遭竟然還有他人。
夥伴的惶恐，任真不以為意：「我沒說錯什麼話，你何必緊張。」
「不中聽的實話更糟糕！小古醫師畢竟是院長公子，是我們的同事！」范有為激動跳腳。任真的沒神經實在令人頭疼，他可不願剛來就樹敵，還樹這麼大一個。
「我總是告誡你，要經常留意身邊的八卦流言！重生醫院這麼大一間，員工眾多，人際關係尤其重要，何況你、你、你……你倒是聽人把話說完啊！」
任真照例恍神，一句話都沒聽進耳裡。
步出手術室，任真覺得自己一身的精力都被抽乾殆盡。
完美的手術，疲倦感和成就感一樣巨大，他實在很想隨便就近找張空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睡一覺再說。
「任醫師，要一起吃晚飯嗎？」幾名己經下班的女性同僚結伴經過，詢問的聲音非常甜美。
「已經是晚餐時間？」任真詫異地轉頭望向窗外。
黑漆漆一片，搞不好晚餐時間都已過了，肚子終於記起飢餓的感覺，咕嚕嚕叫。
餓是很餓，想起明天早上的外科病理討論會，辦公桌上尚餘一半資料沒看完，任真頓時食慾全消。他客氣回絕了邀約，同事們看來雖有些失望，卻不怎麼意外，依舊笑著向他道再見。
任真目送她們的背影遠去，伴隨著不時飄蕩過來的清脆笑語聲，一般正常人或許有如聆仙樂之感，任真沉重的腦袋卻開始往左右搖晃。他慶幸自己所做的決定，畢竟他從來就沒有興趣，也不懂得如何與女性相處。
回到辦公室，桌上除了沉重的文件堆，還有他早上多買的兩個麵包。任真咬了一口不夠新鮮的麵包，走到茶水間，那裡空無一人，連咖啡罐都空空如也。
「真的全部喝光了？」
彎下腰，在櫥櫃裡四處翻找，只找到滿坑滿谷各式茶包。平常他也不是那麼挑剔的人，可是現在不一樣，他困鈍的腦袋需要強烈的咖啡因來解救。
沒辦法，他走出茶水間，改而求助於自動販賣機的罐裝咖啡。
記得樓上有一整排，還是樓上的樓上？他記不真確，選擇了偏僻的樓梯爬了幾層，失望了幾回。
當他終於找到自動販賣機，喝下一口雖不滿意也只得認命接受的冰咖啡，一時竟不確定身在何處。
長廊上一個人影也不見，明明不超過九點鐘，卻有深更半夜的氣氛。好靜，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了嗎？
任真頭頂正上方的日光燈管閃爍了兩下，最遠的一盞像接到了暗號，啪地應聲熄滅。遠處的微暗，讓一路延伸的窗玻璃看來彷彿無窮無盡。
他偏偏在這時想起那五條看似荒謬的怪談，其中的第一條，不正是關於高樓與窗戶的傳說？理智越認為不應該，越控制不住心思，開始一扇一扇數，一扇窗、兩扇窗……第七扇、第八扇、第九……忽然一陣風吹來，夾帶的寒意使他縮了縮頸子。
怪了，這是棟密閉大樓，不該有風，可這股冷進骨子裡的冰寒，萬萬不是幻覺。
心中有異，莫名毛骨悚然時，不可以回頭——這樣的告誡不止一次兩次聽說，他依舊禁不住好奇，緩緩回身，望向寒風來處。
真的，有……某種東西在那兒。
一名單看相貌不超過三十歲的青年，穿著簡單的純白T恤、淡藍泛白的牛仔褲，推開了窗玻璃，大膽高踞於離地十二樓的窗台上。青年微屈的左腳踩著窗沿，另一腳懸空蕩著，髮絲在夜風中飛揚，搶眼、卻不太真實。
他是誰？沒有白袍，也沒穿病患的衣服。任真遲疑地杵著，上方的照明燈倏忽又閃了兩閃，他看不清楚對方的臉。
青年背倚窗緣，戶外強風一陣陣吹動他的白色衣衫，廊下燈影閃爍，反射在青年週身像一段接續不良的膠卷影片。
任真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不是個幻影？直到青年慢慢、慢慢地，抬起右手，食指抵在唇上，吐氣發聲：「噓，你沒有看見我。」
「什麼？」
「我不應該在這裡，請你別說出去好嗎？我不希望被人發現。」
「你是病患家屬嗎？」這個時間為什麼不待在病房裡頭？
青年笑著搖頭：「錯了，你不妨靠近一點，再做結論。」
任真依言走近，青年的臉龐、五官，在眼瞳中漸漸清晰，眉目端正清俊，左眼下一點黑痣，一張笑臉相當好看，可惜腦海中全無印象，是初見面的陌生人。
「你是誰？」
「……我是誰？」青年似乎有些錯愕，彷彿這句話問得奇特，值得玩味再三。最後他悠然—笑：「我誰也不是。」
任真眉頭猛皺，還要追問。青年阻止他道：「拜託別問，等你知道我是誰，你就不會想要理會我了。」
「這句話毫無根據。」
任真本來想走，聽他說得這麼篤定，反而打消念頭。他踱到牆邊，面對半開的窗戶，繼續吃手上的晚餐。他無法昧著良心否認，自己已經被這個故弄玄虛的陌生青年挑起了好奇心。
「我自然有根據。」
「說來聽聽？」
青年沒有照辦，他看著任真的手裡，一塊賣相不佳、看起來就不美味的麵包，以及剛從機器取出的罐裝咖啡，全醫院公認最難喝的一種。
「任醫師，你到這裡來做什麼？這層樓的員工老早就下班，通常不會再有人造訪。」
他知道自己的姓氏？驚訝在任真的臉上一瞬閃過，旋即想起胸口的姓名標示，不禁讚佩對方的眼力好。
「我沿著樓梯一層一層找咖啡，沒注意走到哪層樓。」
「那該不會是你的晚餐吧？」
任真點點頭，咬了一口麵包。
「任醫師下了班不回家，寧可留在醫院隨便吃，難道你家裡有關心過剩的嘮叨老媽？」
「不是，我一個人住。」
「一個人的家太寂寞，所以不喜歡回去？」
「也不是，我是怕自己現在回到家會累得倒頭就睡，沒辦法準備明天早上的病理討論會。」
「啊，討論會！」青年倒抽一口氣，像聽見什麼可怕的毒蛇猛獸。
對，討論會！任真終於想起，此時此刻，他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我不該跟你扯這麼多，我留在醫院是為了讀資料……」低頭看看腕表，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
「你留在這裡，是因為你感到好奇。」青年揚起一抹神秘微笑：「你很好奇，我是誰？」
「對，你是誰？」
「我？……我誰也不是。」
「……」這樣問題不是又兜回來了嘛！
腕表整點報時，滴滴響了兩聲。任真搖搖右手，咖啡罐空了，腦袋清醒了，時間卻是越來越少了。他沒有空繼續跟這名奇怪的青年做無謂的迴圈問題。
「我得回辦公室了。」
「任醫師，請等一等！」
任真停下往樓梯間的步伐，這次回過身不再冷得難受，白色衣衫的青年，溫柔的眼瞳在微暗中隱隱發亮。
「我常待在這裡，只要你不說出去，以後也歡迎你……」他突然打住，輕歪著嘴角，左手伸到頭頂抓了幾下。「算了，當我沒提，任醫師大概不會再願意和我見面。」
「怎麼說？」
青年接著的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叫任真感到有些熟悉：「我想你很快就會發現，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除了醫院的員工、病患和家屬，還有什麼人會三更半夜守夜在醫院裡徘徊？」
一早，轎車裡，往醫院的路途上，昨晚的奇遇三不五時冒出頭，終於逼得任真放下書本，向駕駛席的同窗求助。
「人，恐怕沒有；鬼，倒是很多吧！哈哈！」范有為乾笑兩聲，隨口回答。
他手握方向盤，眼觀四面，左拐右彎，一路加速趟車，問題是聽進了，認真程度則是零。
「怎麼，難道你遇見鬼了？」
任真全身一震。「遇見鬼？」范有為的話有如—道雷霆霹靂，直接擊中腦袋。昨天遇見的，那是……鬼？！
你很快會發現，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他想了半天想破腦袋也搞不明白的一句話，原來是這個意思？聽來真的有道理，一切確實能說得通。
原來，原來他是遇見了一個鬼！
第二章
時間將近中午，任真邁著節奏規律的步伐，沿著中心樓環狀長廊，朝西翼的新生兒加護病房前進，準備診察一名疑似患有心臟疾病的新生兒。
他一腳才跨進西翼大樓，便有一抹熟悉的小人影，從他面前奔過。好巧，正是幾天前在外科部四處尋找黑傑克醫師，因而有過短暫交談的小護士。
小護士兩手懷抱一隻鼓脹的大紙袋，看見任真，匆匆點頭一笑，幾步跑進了護理人員專屬的休息室。
其實也不算多巧，這附近本來就是兒童醫學部和婦產科的地盤，正值上午門診結束，午休即將開始的空檔，大門敞開的休息室裡聚集了不少護理人員，成員尤以女性居多，七嘴八舌，氣氛熱鬧非凡。
「你跑到哪裡去了？一整個早上連影子都沒看見。」
小護士在休息室放下大紙袋，囁嚅著回答：「麥當勞今天開始贈送新的玩具，所以……」
「又來了！」護士群中爆出一陣嘩然：「你又去幫小古醫師買玩具！下次叫他自己去買啦！」
「可是、小古醫師用那種眼神望著我……我……我沒辦法拒絕……」小護士絞著雙手，一下子滿臉飛紅。
最初發出質問的資深護士一手叉腰，一手氣勢洶洶指著小護士的鼻頭：「笨蛋！你在做什麼白日夢？小古醫師他是那個、那個耶！」說到後來，聲音漸小，八卦的氣氛漸轉濃厚。
「我才沒做什麼夢呢！我是因為小古醫師人很好，又風趣，所以偶爾幫幫他的忙。」
「話是沒錯，小古醫師的人是很好，也很風趣，但顏主任可不會承認。他已經連續一周，天天遲到，上星期的討論會只出席兩次，僅僅兩次耶！昨天晚上舉行的聯合病例討論會也一樣，不知躲到哪裡去，照例沒有參加，主任的血壓再高下去就要爆啦！」
「看顏主任爆血管也不錯。」另一名護士掩著嘴，嗤嗤笑起來：「小古醫師那時候不是跟顏主任說，他扮的那個角色，在設定上就是非遲到不可，不遲到就不像。當時主任的表情，我永遠忘不了。」
「我也有看到！小古醫師講得正經八百，顏主任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然後部主任噗一聲把茶噴了出來，真的太好笑了！」
護士們縱聲大笑，東倒西歪，氣氛歡樂無比，強烈的音波凝成巨大的能量，此時如果有人覺得房內的燈火突然變得特別明亮，只怕並不是錯覺。
不遠處的任真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雖然對於是非八卦適應不良的耳朵，只接收到一陣陣雷聲也似的轟隆噪音，辨別不出詳細內容，直覺卻告訴他，千萬不要由此經過。
他隱約猜得到再往前走會發生什麼事。討論正熱烈的護士們一瞥見他，會先安靜下來，一致用神秘的目光掃向自己，等他一出視線，馬上淪為新的話題對象。
任真當機立斷，選擇轉身繞路而行，避開了成為八卦主角的危機。可惜他沒有再往前三公尺，繞過近在咫尺的轉角，一睹走道盡頭的自動販賣機前，正聚在那裡閒聊的幾名青年醫師。
他們人手一杯咖啡，只有一人與眾不同，未著白袍，也不喝咖啡，看外貌不超過三十歲，眉目清俊端正，左眼下一點黑痣，頂著一張好看的笑臉，伸手背在牆面公佈欄上拍了拍，開口說道：「沒有冒犯的意思，不過我看這個減肥講座——沒有什麼用處。」
「這句話就是冒把。怎會沒有用處？你幾時曾聽過演講？」主辦講座的營養師鄒猛進是名身材健碩的三十歲壯漢，濃眉倒豎，惡狠狠瞪著出言不遜的同事。後者漫不在乎的神態卻沒有絲毫改變，笑顏猶在。
「何必聽才知道內容，還不就是飲食控制，維持健康生活作息那一套？或者加上一些規律持續的運動罷了。」
魏士瑜，另一名兒童醫學部一般兒科的醫師，淡淡發表評論：「正統的減肥方法就是如此，很健康。小古，你沒有什麼好抱怨。」
「確實健康，但是無味。」小古，亦即古時傑，舉起手指，鄭重且戲劇化地左右搖動。「況且，能夠長期堅持下去而達到效果的人，用這隻手掌就數得出來。」
「依你的高見呢？」婦產部，產科，高存修醫師也插上一腳。
「依我的高見，快速又有樂趣的減肥方法，首先要找出自己的超能力。」
「……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你是不是一個醫師？」魏士瑜撫著下巴，露出深感興趣的表情。鄒猛進則是把咖啡罐掐得嘎答作響，忍著沒立刻扔到古時傑臉上。
他大怒質問：「超能力？那是什麼鬼！」
古時傑咧著嘴笑得更開了。誰都知道鄒猛進直腸直肚，性情強烈，被激怒時最是好玩。
「所謂超能力，比如能夠飛簷走壁，吐出蜘蛛絲的能力、生氣的時候會變色會巨大化、或者手腳會像橡膠般伸長，甚至從眼睛發出雷射光！這些，就是超能力！」他一連串說得快極，不給傻眼的同事們駁斥他的機會，接著說：「我的超能力，就是只要每天過下午六點不吃東西，就會瘦得又快又健康。」
兒童免疫科，謝文苑醫師清咳兩聲，雙眼滿是無奈：「我知道你說的減肥方法，根本就不叫做超能力。」
古時傑聳聳肩，渾不在意。
「反正名稱是人取的，叫做超能力比較帥氣，使用起來也比較有趣又愉快啊！」
鄒猛進怒火燃燒到極點，反而大笑：「哈哈哈！那不可能！你已經不是十七、八歲新陳代謝快速的小鬼，靠這種偏激的方法沒有用！」
「我說鄒大營養師，你可以質疑我的醫術，但不能質疑我的超能力。」
「……你……到底是不是醫師啊？」魏士瑜再次發問。
「我就是質疑你的什麼……鬼超能力！那才是真正的沒有用！」問題也再次被鄒猛進後發先至。
「乾脆跟我賭一場如何？」
「怎麼賭？」
「今天開始兩個月，我只用我剛才說的方法，達到這個講座同樣的瘦身效果，做到了算我贏，失敗了就是你贏。」古時傑手指宣傳單，信心十足。
「你不會偷偷進行運動或服食藥物吧？」
「喂，抬起眼仔細看清楚。」古時傑挺起胸膛，端正容色，一派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站在你面前的，或許不是一名優秀的醫師，但絕對是你見過品格最高潔、最有榮譽心的賭徒！作弊可是一點都不有趣。」
「好，就跟你賭。」
「那就照老樣子，賭盤開在婦產部的產科。」
「又是我作莊？」高存修大呼無奈。
「你那邊最適合啊！小心不要又被我哥發現。」
「講得好像我們曾經成功逃過古副院長的眼睛似的。好啦好啦，要賭就睹，隨便你們，我下午的行程滿檔，先走一步。」
「一切拜託啦！」
其他幾人也多半還有工作，短暫偷閒過後，紛紛四散回到各自的崗位。魏士瑜也要回辦公室，和古時傑同一個方向。他快步追上來，兩人並肩而行。
「小古，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醫師執照。」他半開玩笑地問。
「哼哼哼，真是傻話！」古時傑詭秘一笑，單手扣上了黑色西裝外套，另手揚開寬大的披風，黑色布面颯颯響動：「黑傑克怎麼會有醫師執照？」
假設，只是假設——任真再多走三公尺，五步路，他就不會錯失這一幕。
然而他沒有，他提前回頭，繞路而行，失去一個驚喜，人生卻從此不同。
世上或許真的存在著命運。
至少此刻的任真不敢輕易否定，是什麼原因，導引他走向這個人？或者只是偶然？
「好慘，外表全毀了。」他行醫不是一天兩天，見識過無數的傷殘肢體、九死一生的嚴酷場面，心情仍不免沉重。
此處是十一樓的燒傷中心，在他面前的病床上，是週身纏滿繃帶，奄奄一息的重傷病患。少數幾處幸運逃過繃帶包紮，暴露在空氣中的部位，也因多次的手術而呈現不自然的扭曲。患者眼唇緊閉，陷在昏迷狀態，唯一的生命跡象，不過是冰冷儀器螢幕上所顯示的數字與圖形罷了。
一具殘破、令人望之生悲的軀體。
「任真醫師嗎？」一名護士已走過病房門，看見任真杵在病床前，又轉了回來，語帶驚訝：「你認識這個病人？」
「不，我不認得——」任真收回視線，一時不知該如何措辭：「說來很傻氣，我從販賣部買了晚餐，打算回辦公室，本來不會經過這裡。結果，我想大概是偶然吧！我經過這間病房，看了一眼窗戶，床邊的簾子是打開的，不知怎麼回事，人就……就走過來了。」
護士甜甜一笑：「命運的邂逅嗎？」
「我說過很傻氣。」任真感到臉頰發熱。
「才不傻，有人來看看他，這是一件好事。說來遺憾，我們至今還不知道他的身份，更別提有人探訪。」
「身份不詳？」任真抬頭看了看病床上方的患者資料，姓名部分只簡單寫了一個「傑」字。
「其實是『J』啦！傷患的私人物品當中，有個已經摔壞的手錶，背面的刀刻標誌就是『J』。我們猜測是他的名字，寫成國字則是鄭醫師的堅持，他很討厭時下以英文名字互稱的流行文化。」
任真會意地微笑，有關鄭醫師的怪癖，他確實曾聽范有為說起過。
「這位『J』先生，他的情況怎麼樣？」
護士臉色黯淡，歎氣道：「我們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鄭醫生說，接下來只能等待，看會不會有奇跡發生。」
「有的，我相信，一定有奇跡。」
離開病房的任真，情緒低落。儘管他相信，不論多棘手的病症，永遠都有機會；在他理智的另一面，卻隱隱感覺到希望十分渺茫。
行醫多年，束手無策的心情，從來都不陌生，也從來無法習慣。任真雙手插在白袍兩側口袋，默默踩著階梯往上，一級又一級。行程不緊迫的時候，他喜歡走樓梯，螺旋空間中迴響的足音，擁有穩定情緒的奇妙力量。
找個人說話可能是不錯的主意，他盤算著。朋友？同事？他想起一個人，也許，不該說是一個人。
他放任自己的雙腿，帶著他拾級而上，自然而然停步。推開門，第十二樓東長廊，乏人問津的自動販賣機孤伶伶縮在樓梯間出口角落。
偏過頭，無止盡的窗玻璃陣列，敞開了一扇，窗台上的白色人影，形象比前次更加鮮明。
乍見任真現身，白衣青年一臉難掩的驚喜。「我沒想到你還願意來見我！」
任真走到上一回相同的位置，面對著窗戶，倚牆而立，忍耐著不流露出同情的眸光。
可憐英年早逝的一縷孤魂啊！明明看起來似乎健康、快樂，完全沒有傳統印象中的鬼氣森森。任真不由得猜想，或許是自己的緣故，滿足了孤單鬼魂渴望陪伴的寂寞心情，這讓他士氣大振，陰霾一掃。
「我不是那麼膽小懦弱的人，我並不怕你，不管你是什麼都—樣。」
青年……的鬼魂聽了這句回答，俊俏的臉龐亮了起來，盛滿耀眼的光彩，一瞬間，幾乎像個活生生的人。
「你和傳說中不太一樣。」
「喔，傳說都怎麼描述我？」青年鬼興味盎然，任真即使沒有其他撞鬼的經驗，也不難想像，這是史上最開朗的一隻鬼。
「其實沒什麼，就是陰森一點，會覺得寒冷，或許還有一點嚇人。」任真很快補充道：「只是道聽途說罷了！沒有根據。你別放在心上，我就是覺得你很……很生動。」他不想傷了青年鬼的心。
生動？青年鬼眨眨眼皮，玩味著新得來的評語。
「別擔心，我可是經歷過大風大浪，聽過比這些糟糕一百倍的評語啊！如果都放在心上，一百顆心臟也不夠我擺。」
真是奇怪的比喻。任真訥訥一笑，覺得不該深究這個話題，話鋒立即一轉：「你總是待在這裡，都做些什麼事？」
青年鬼招招手，示意任真上前。
任真走到大開的窗邊，不到三十公分的水泥牆間隔出兩種空氣，有藥水氣味的人工冰冷，以及濕氣飽滿的夏末微溫。夜風襲上他的臉頰，輕柔柔地，與前次的陰慘霸道大相逕庭，自然風獨有的芳香颯爽，瀰漫胸腑，腦子又更清醒了三分。
十二樓的高度，天上的銀白色星光，地面的昏黃色燈火，一切都隔得遠極，距離營造出美感，數光年外的一顆顆大石頭，滿佈塵埃的炙熱燈泡，彷彿都掩上一層夢幻薄紗，迷濛宛如夢境。
「很美，是不是？」青年鬼左手往外劃出弧度，揮向天空，兩眼卻盯在任真的半側臉上，讚賞的目光坦然流露。
這位認真醫師的眉宇嚴肅而略帶憂愁，世界的重量都在他的肩上，有這種氣質的醫師，任真不是他見到的第一人，卻是讓他視線難以移開的頭一遭。
「你在這裡看風景？」
「是啊！這裡的視野好，只要天氣夠晴朗，像今晚這樣，就能見到滿天星斗。」他斜撐著頭，眼望星空，像孩子般熱切地叫道：「每次見到密密麻麻，數量這麼龐大的星群，就會期待能掉下一兩顆來，好讓人許願哪！任醫生有沒有什麼心願？」
「沒有什麼特別的。」任真聳聳肩，他作夢不多，要的也不多。
「真是個無慾無求的偉大醫生，我就做不到了。我想實現的願望可以用卡車來計算，好多好多的心願……」
話聲轉弱中斷，任真不覺將視線從夜空移到青年鬼臉上。微笑沒有從青年鬼的唇邊消失，上揚的弧度甚至沒有改變，卻無意觸動了任真的感性。
他擅作主張，為青年鬼的容顏添上一抹憂傷，同情心潰堤洩洪，正待滾滾湧出，卻聽對方用一樣的聲調繼續說道：「……一比一四四的大和號戰艦模型、一比三五０的俾斯麥戰艦、R2D2的造型光碟機……」
「這、這就是你想向星星許的、很多很多的願望？」感性遭到踐踏，任真因自己愚蠢的一廂情願而大為惱火。「不過是些玩具，需要對星星許願這麼誇張？得不到可以去買，錢不夠可以存，根本沒有什麼困難！」
「哈哈哈，說得倒容易！」青年仰起頭，哈哈大笑的灑脫模樣，讓任真懷疑他經常被同樣的話教訓，情緒早巳麻痺。
「任醫師，你不瞭解，其中有些是全球限量，可遇不可求的天價產品啊！關於限量的殘酷之處，我有很深刻的體會。」他隨即歎了口悠悠長氣：「想想我的收藏中竟欠缺了這些精品，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哪四個字？」
「死不瞑目。」青年扮個鬼臉，咧嘴一笑。
好、好強烈的字眼！任真瞬間遭到巨大的罪惡感吞噬，他默然無語，深悔於自己的疾言厲色。方才不該激動的，生前無法實現的願望，死後當然念念不忘，自己又何必和他、和一個鬼一般見識？
垂下頭，慌亂間任真雙手不知所措，無意識往口袋裡放，摸到被徹底遺忘的晚餐。他急忙取出充當晚餐的三明治，外型完蛋了，被擠壓得不像樣，但美味應該沒有改變，隨口問了一句：「要、要不要吃？」
青年鬼笑了：「繼麵包之後是三明冷？又一個忙著濟世救人，忘記拯救自己健康的醫師啊！」他迅速瞥了一眼掛鐘，搖頭道：「不，我不能吃，謝謝你的好意。」
「啊，對不起！我竟然忘記你不能、不能吃東西。」任真歉然道。
平日的冷靜大概放在手術室裡忘記帶出來，竟連續做出蠢事。問一個鬼要不要吃東西？怎麼不乾脆邀他去海邊曬太陽算了！真笨！
「連你也知道這件事？」青年鬼表露出輕微的驚訝：「我還以為任醫師對這類事情無動於衷。」
「我可沒有你想像中的無情冷淡，我對這一類的事情非常關心。」
「你、你關心這一類的事情？你、你不討厭我？」
此刻任真的心頭只有無限的同情，連目光都在不知不覺間放得柔和至極。
「我為什麼要討厭你？你的事情，我是很感興趣的，所有關於你的故事，我全都想知道。」他打叢心底渴望幫助這個飄蕩在人間的鬼魂回歸自然，他確信青年鬼「生前」的故事就是關鍵。
「我的事沒什麼好談，全是些荒唐的無聊事情。」青年鬼輕描淡寫兩句話推開了話題，卻來反問任真：「任醫師呢？我對任醫師的一切，更加充滿興趣。」
關懷的探查被打了回票，任真微覺失望，但他並不意外。畢竟，要一個半生不熟的鬼對活人敞開心胸，總是需要時間。
「我？我的人生很普通，平談到怕你聽了會睡著。」
「我願意挑戰這個催眠任務喔！」青年鬼語調高揚，似乎當真充滿熱切的好奇心，他催促任真：「先從最基礎的問題開始吧！我想你應該已經被問過幾百遍，為什麼想當一個醫生？」
任真不自覺綻開笑容。是的，他確實被問過上百遍，為什麼想當個醫生？儘管如此，倒不失為起頭的好問題。
「我家中有四姐弟，大姐和兩個弟弟。我身為長男，又喜歡讀書，當家裡經濟吃重，不能讓四個小孩都受同等的教育時，唯一上大學的一個，理所當然就是我。於是我高中時代拚命讀書，全力以赴應考，目標只有醫學院，因為當時的我認為，醫生是最能賺錢的好職業，而我想賺很多錢，將來讓父母姐弟過好日子。」
「你已經成功，現在是大醫生了。可是我怎麼看任醫師，都不覺得你真的適合金錢至上的道路。」
青年鬼說得不錯，他遠大的賺錢志向，一到實際接觸醫學世界時就改變了。
「雖然終究沒有賺什麼大錢，但我慶幸自己選了這條路，我尤其喜歡在像重生醫院這樣的教學醫院裡工作，行醫的同時可以從事研究，沒有比這更棒的環境了！只是——」
青年鬼代替他接了下去：「只是，當工作與興趣結合為一，赫然發現自己沒有別的愛好，變成一個只對工作熱衷的認真醫生，生活乏味，單調、又平淡啊！」
「你猜測他人的事情一向都這麼準確嗎？」準確得很失禮。
「猜別人不見得，猜任醫師的事情就是百發百中。」青年鬼萬分得意，繼續又問：「任醫師的家人呢？上次好像說是自己一個人住。」
「他們都在鄉下，我從大學就開始一個人在城市生活。起先住學校宿舍，畢業後和同學們分租小公寓，順利工作了幾年，現在一個人租屋。」
任真也順著青年鬼的心意，有問必答。
「後來我當上主治醫師，收入很不錯，也有足夠的儲蓄。然而，只有自己一人獨居，找不到買房子的理由；沒有需要搭載的親友，大眾交通工具比養車省時方便；工作就是我最大的愛好，所以也缺少花錢的場合，至今我每月的最大花費，就是寄錢回鄉下。」
偏偏家裡不希望拿他太多的錢。
其實他很明白，兩個弟弟開始工作之後，家中的經濟情況漸漸改善，任真排行老二，卻是最晚就業的一個，父母姐弟早已不缺他的金錢支援。家人不求絲毫回報，純粹是栽培他成材，任真很感動，卻是遺憾難免。
「我想你也不難猜到，我幾乎沒有存錢的目標，對投資理財更是缺乏興致，截至目前為止，我什麼都不缺，我應該覺得很滿足。」
「是嗎？我看任醫師還缺一樣東西，」青年鬼輕提唇角，一抹慣常、神秘的微笑：
「——溫暖的陪伴。」
任真一愕，無法否認。
「任醫師缺的這樣東西不難找到，可以把家人接來同住，生活熱鬧一點會很不錯。」
任真搖了搖頭：「不可能的，老人家討厭大城市，他們和兩個弟弟、弟媳經營一家飯館，每天忙忙碌碌，卻好像十分快樂。對於辛苦栽培出來的醫生兒子，我知道他們感到很驕傲，每次返鄉，大家對我也是慇勤相待，人人的態度都是無可挑剔的好。可我老覺得自己像個客人，家人間的談天，彼此的話題搭不上，微笑比說話還多。大姐幾年前出嫁，嫁在家裡附近，我相信姐夫都比我更熱悉家裡。」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現在我的年齡和經濟能力都足夠了，或許該組織一個自己的家庭，生命裡就不會再只有醫院與研究。」
「很好的想法，為什麼不付諸實行？」
任真注視著青年鬼，臉上寫滿了迷惘。他不記得，上次和別人提起這些隱私，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是沒辦法，我就是……辦不到……」
「你當然知道。」青年鬼前傾上身，雙眼盯著他，瞳仁閃著奇妙的光芒。
「你喜歡的是男人，對不對？」
緊張的氣氛瀰漫，任真深深吸了口氣，更多的不安與躊躇進到他的肺腑。他的眼神飄移，捕捉到青年鬼的身旁，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與夜空重疊的模糊影像再次令他驚覺，青年鬼善於猜測，尤其是自己的事情。
接著他看見玻璃窗上的任真，微微收攏下巴，點了點頭。
第三章
要一個半生不熟的鬼對活人敞開心胸不容易，任真卻發現，自己輕輕易易對一個半生不熟的鬼，敞開了心胸。他不但對一隻鬼出了櫃，此後還三不五時，得空就想往十二樓跑。分身乏術，無法見面的時候，甚至會感到遺憾。
那隻鬼，還有自己，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
報紙啪沙折下一半，現出范有為黑亮亮的腦袋。
「任真，你的臉色很凝重，是不是遇到難纏的病症？或是病患手術後恢復狀況不佳？」
「跟病患沒關係。」
「所以你是為工作以外的事情煩惱？」真令人驚訝！范有為將報紙完全放了下來。「這才叫新聞，比這堆紙張上寫的消息要新鮮多了！什麼事？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
「嗯嗯。」任真撐著下顎，完全是敷衍。
他還在細細反芻他和青年鬼的相處模式，一路發展下來極其自然，可就是這種自然，讓他感覺不對勁。
「窩在角落裡喝咖啡看報紙，兩位真是好閒情。」
快活的男中音從醫院地下美食街中央通道一路逼近，來到任真桌前。
任真收起心事，抬起頭，一名三十來歲的青年醫師，端著一餐盤食物，站在眼前。他有一張黑瘦長臉、鷹勾鼻、瞇瞇眼，以及完全不搭調的愉快笑容，像傳統迪士尼卡通裡的壞蛋角色，沾不上厲害的邊，反有一份奇妙的滑稽感。
陌生的醫師，任真不認識他，范有為倒認識。
「醫生清閒是好事啊！」他拉開桌旁的空椅子，招呼陌生醫師坐下。
對方落座之前，朝任真伸出空著的右手，自我介紹道：「魏士瑜，兒童醫學部一般兒科。」
兒科，又是兒科，院裡的兒科可越來越像戲劇科了！任真依樣葫蘆，握住魏士瑜的手，禮貌微笑：「任真，外科部心臟外科。」
「哇！」魏士瑜那一雙不能更細的眼裡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你就是任醫師？久仰大名，我常常聽說你的事情。」
「聽見我的事情？我想那不太可能，你恐怕是弄錯了人。」
魏士瑜啵一聲彈出食指，指尖遙對任真的鼻頭，大笑出聲：「哈哈哈！裝傻！」
這個無禮的舉動讓任真不太高興，他垮了臉，皺起眉，沒有吭聲，一直到對方離開，都維持著冷漠的態度。
待得桌邊終於又剩下自己和范有為兩個人，他才開口抱怨：「我不太喜歡這個魏醫師，你們很熟嗎？」
「普通熟，我們的老婆互相認識，彼此才連帶變得熟悉。他人還不錯，算得上有趣。」
「我可不覺得有趣。你要跟兒科的怪傢伙們混，當心會有不良的影響。」
范有為的嘴巴一瞬間張開了兩倍大。「我跟兒科的怪傢伙們混？你怎麼有資格說我。」
任真反瞪他一眼，莫名其妙。「我怎麼樣了？」
「你……你……」你是個秘密主義者啊？果真如此，他可懶得多費唇舌。「沒什麼，只是覺得你最近氣色很好，看起來就像有什麼秘密。」
「人人都有秘密。」
任真抓起散落一桌的報紙，心虛地藏到社會版後頭。
氣色很好？
根據傳統鬼故事的說法，見鬼應該會使人蒼白虛弱才對。這使任真想起，那位性格開朗的青年鬼，臉色也相當不錯。
算算從第一次見面起，這種陰陽兩界的交流已持續將近一個月。受限於工作時間，他沒辦法時時跑上十二樓閒晃，就算去了，也不是每一回青年鬼都會「顯現」，大約四、五次中能看見—次，所以總共是五次。
今天晚上是第六次見面，任真忍不住問：「我該怎麼稱呼你才好？」
青年鬼顯得有些驚訝。
「你不喜歡其他人叫我的方式？」
其他人叫你的方式？直接叫你鬼嗎？任真閃縮了一下，含糊道：「我確實不喜歡，我覺得、我覺得你值得更獨特的稱呼。」
「真高興聽你這麼說，那你以後叫我小傑好了。」
小傑？任真低聲覆誦了一遍，這個暱稱隱約勾起某種模模糊糊的印象，一旦細細思索卻又消失不見。
「你不喜歡？聽起來很幼稚嗎？」青年鬼緊張地問。
「我沒有不喜歡，我覺得很親切，很好。」
任真的肯定讓青年鬼一下子笑開來。
他不是第一次笑得開心，事實上，自他們相遇以來，青年鬼總是維持著開朗愉快的神情，任真不太確定這是否算是一件好事。
「我注意到你似乎很快樂，但是，你現在的……狀況，這種違反自然的事，我總覺得，不太好。」
任真盡量小心翼翼觸及他認知中的敏感話題，仍無法避免青年鬼的尷尬，他將兩隻手疊在肚皮上，吐舌一笑：
「我、我也知道不好，可是只要再一個月，再一個月我就可以解脫了。」
「一個月，這麼快！」任真愕然失聲。
「再久我可撐不下去啦！」
三十天，只剩三十天，而他們才剛剛認識，竟轉眼就走到這一刻。
任真雖然口口聲聲主張青年鬼違反了自然定律，一想起時日已無多，仍不禁悵然。他希望青年鬼留在人間久—點，甚至乾脆別離開，偏偏他又不能如此要求。
他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那兒掉了一小塊外皮，裸露著難堪的淺褐色，是上禮拜的一場急救過程中，不知踢到了什麼架角櫃門造成的。記得那一天，狀況非常混亂，他成功幫助了幾個人，卻也失去了一名重症病患，當時他忙得沒時間傷感，直到此時此刻，那一股難受才湧上來。
如果天上的星星真的掉下來，他想他終於有了願望，他希望自己馬上習慣這些生離死別。
「任醫師，你怎麼突然不說話？」
「我……」
任真抬起視線，發現青年鬼正關切地看著他，溫柔的眸子深邃有如黑水晶，那屬於鬼魅的魔力，狠狠攫住了他。難以言喻的酸苦滋味，從胸膛直達腦門，渴望被表現出來。
帶著一絲衝動，任真開了口：「……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但是對我而言，在這層樓遇見你，經常像這樣見面、說話——這一切，都是全新的感受。我、我第一次有這樣的經驗。」第一次撞鬼的經驗。
「我可以告訴你我怎麼想。」
青年鬼一如過去所有的夜晚，輕輕揚起笑：「這樣的經驗與感受，我也是頭一遭。」
話說完，彷彿朝霞自雲瑞升起，染上青年鬼好看的臉龐。
鬼會不會臉紅？任真不斷自問。
青年鬼雙頰上的那一抹紅潤顏色老是縈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這幾天，習慣性地，他會多看病人的臉蛋兩眼，瞧瞧那是怎樣的色澤，門診的時候如此，巡房的時候也如此。
詭異的是，所有因病痛纏身，導致血色薄弱的患者，看起來都比青年鬼更蒼白、更像一縷魂魄。
於是他利用工作空檔查了一下，赫然發覺重生醫院最近並沒有年輕的患者過世。
難道青年鬼不是重生醫院的鬼？可是，那帶給他似曾相識之感的小傑二字，還有那則關於十二樓窗戶的傳說，又是怎麼回事？
帶著紛擾的思緒工作一整天，疲勞程度是平日的三倍，尤其在傍晚完成了一場困難的大手術，任真站在長廊上，突然有一種不知身在伺處的茫然。
「任醫師，請借一步說話。」背後忽然有人喊他。
任真轉過身，表情詫異，精神卻一下子回復了好幾分。
叫住他的，是重生醫院的副院長古時彥。任真既感榮幸，又覺得迷惑。儘管他和尊敬的副院長都是外科部的一份子，但彼此專長的領域不同，自己又從不主動交際應酬，因此這還是第一次，兩人私下談話。
可是，副院長找自己有什麼事呢？談公事，外科部的病理討論會今天上午才舉行過，有的是機會交代公事，何必拖到下班之後？莫非他要談私事？他們之間有私事可以談嗎？
任真揣測著各種可能性的當兒，古時彥修長的身軀越走越近，最後來到觸手可及的範圍，兩人面對著面，他這一次這麼近地看見副院長的臉。
眾所公認，古副院長擁有英俊的外貌，任真就曾非自願地聽見院裡的女性同仁大發議論，評價古家兄弟二人，說他們雖長得不太像，但各有各的魅力，文雅的哥哥氣質佳，陽光的弟弟富活力，迷人的程度不分軒輊，難以比較。
任真沒見過小古醫師，但他私心以為，那個小古醫師不可能有副院長的一半俊美。真要比的話，拿青年鬼來比還差不多，他們兩人……不，是一人一鬼，才名符其實難以比較，不分軒輊。
「任醫師，你剛才的手術我看了。」
是公事！任真抖擻精神，肅然靜立。他十分欽佩副院長的專業能力，更敬重對方的人品，打算把他即將聽到的任何一句評語刻在心頭，當作未來自我改善的依據。
沒想到，古時彥只一句話帶過公事：「手術本身很完美。」接著神秘一笑：「但我看你有心事，一離開手術台就好像連門口也找不著。」
啊呀！是要講私事？任真尷尬地紅了臉。
「是……我是有點累了。」
「為愛勞心傷神，所以累？」
為、為愛？乍聽這種說法好驚悚，任真頰邊的紅色變得更深，聲音也顫了：「你……你為什麼會……會……」會知道？不！不對，他應該先否認才是啊！
慌亂中，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澄清，只聽見副院長繼續在說話。
「老實說，知道的人不少。在重生醫院，只要你留心，要得知什麼八卦是非並不困難。」
原來還有別人也知道了，任真又是一驚。
「我的立場有點尷尬，說什麼都不太恰當，只能奉勸你一句，談戀愛是好事，但別讓情緒過分受到影響。」
「我、我是在談戀愛嗎？跟一個鬼可以談戀愛嗎？」
「……」古時彥盯著任真的眼睛，好幾秒鐘沒有眨動。然後他靠近一步，側過右耳。「對不起，你說跟一個什麼？」
任真的不自在達到了頂點。一方面他很清楚，對尊敬的副院長提起怪力亂神的話題，絕不是什麼明智的舉動，很可能會破壞副院長對自己的觀感。可另一方面，他又不願意掩飾自己的想法，當一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虛偽角色。
「我說，跟一個鬼可以談戀愛嗎？」
「喔，一個鬼。」
副院長沒有辜負任真對他的高評價，沒有露出一絲一毫好笑、或者輕蔑的態度。他只是簡短問了青年鬼的模樣，接著眼神亮起一道光芒，任真還來不及回憶自己曾在哪裡見過同樣的神采，光芒已轉為溫柔的關懷。
古時彥展現出極感興趣的態度，挽起任真的手臂，左右看了看走廊，壓低聲音：「來吧，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談談。」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大約二十分鐘經過，任真坐在副院長辦公室的沙發上，不安地絞著雙手。「你覺得，我遇到的這個小傑，到底是不是鬼？」
古時彥放下手上的咖啡杯，微微笑道：「任醫師，你遇到的這個小傑，他不是鬼。」
「不是鬼？」
「其實他……」位高權重，長相俊美，動作優雅的副院長轉頭望著落地窗外的綠意，靜默了半晌，說道：「他是一個脫離了軀殼的靈魂。」
任真驚注得說不出話來。
靈魂？確實……確實這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不僅可能，經這個可信可靠復可敬的副院長一提，不僅是可能存在，簡直是一定存在、非存在不可。
任真飛快在腦中溫習過一遍他和青年鬼的來往，雖然大部分只記得片段，但每一句零落的對話在此刻回想起來，似於都符合這個嶄新的解釋。
「我聽說，你特別關心一位病患，一位你不曾經手醫療過程的病患？」
副院長說的肯定是燒傷中心的J，他每回有機會經過，確實會分神多看上一眼。他點點頭，副院長追問：「為什麼？病患那麼多，你為什麼唯獨關心特定的一個？你又為什麼會到那裡去呢？」
「我……我不知道……」
「是巧合嗎？」
「是……我想是……是吧？」
「不，並不是！」副院長左手一拍桌面，食指定定指住任真，銳利的眼神散發出懾人的魄力，任真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更別提開口說話。「任醫師，你知道原因，你一開始就知道的，說出來吧！」
「……是、是命運嗎？」他顫著聲音。
副院長突然低下頭，手掌橫在額前，肩膀忽地抖動了一下。任真看不見副院長的臉，正猜測他是否是太過感動，副院長很快抬起頭，從容的微笑掛在臉上。
「任醫師，你是個有靈性的人，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你一定看得出來，千萬不要辜負了這份——呃，美好的天性。」
「所以你認為，我應該繼續和這具，這具靈魂交流嗎？」
古時彥點了點頭，鼓勵他道：「你可以幫助他，這絕對是一件好事。」
「副院長，謝謝你！我真高興和你談這件事。」
兩個人一起站了起來，任真滿懷著難以言喻的感激之情，雙手緊緊握住古時彥的右手，好一會兒才放開。
古時彥拍拍任真的肩，先前那一抹奇妙的光芒隱約又回到他的眼瞳裡。
「我也很高興你願意跟我談這件事。不過，重生醫院依舊有它保守的部分，你最好謹言慎行，千萬、千萬、千萬不可以跟其他人提到這件事，好嗎？」
「是的，副院長。」
副院長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難怪覺得小傑這個綽號很耳熟，原來十二樓窗台上的小傑，以及昏迷不醒的燒傷病患「J」，並不是兩回事啊！
任真循著記憶，走過一間又一間，迷宮般的病房通道，再度回到了那一扇門前。門板，依舊半開，只是這一回，推門而入之前，他沒有絲毫猶豫。
房中的情景並無改變：床頭，依鄭醫師的堅持，簡單一個單字——傑。床上躺著孤單的火傷軀體，纏繞的繃帶是新換的，受創的意識仍在昏迷當中。
看著無法言語，靜靜睡著的傷患，任真越看越肯定自己的結論：不會錯，所謂的傑，指的就是十二樓窗台的小傑。
長時間失去意識的病患，靈魂脫離軀殼，四處遊蕩的傳說，從前他雖沒有親身的經驗，卻也聽說過幾次。這是命運的邂逅，他注定要來到這裡。
真是慚愧，自己竟不能立刻看出這些關連，副院長不愧是他尊敬的人，洞察力不同凡響。副院長肯定的事情，他既然不懂，也就不會有任何懷疑。
任真拉了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更仔細、也更關注地瞧著眼前這個「小傑」。
小傑的全身由各種管線和機器連結，絕大部分的膚肉包裏在繃帶裡，像一具包紮不完全的木乃伊，難得裸露出的部位，也充滿慘不忍睹的火傷痕跡，更別提蕩然無存的頭髮了。
他如今看待小傑的眼光與心情，已與從前截然不同。那些火焰的紋身，猶如烙在他自己身上，他為小傑感到疼痛，但這世上最難以忍受的並非疼痛。
那樣的開朗的年輕人，即使正在生死邊緣掙扎，靈魂依舊能笑得如此燦爛，可他以後還能保有同樣的笑容嗎？如陽光閃耀的迷人朝氣，將來會不會有烏雲飄進？任真甚至認不出繃帶下隱約露出的臉。那一張好看的臉蛋已不復存在，任誰都看得明白，再高明的整形技術，都不可能讓小傑恢復到從前的一半俊美。
以一位醫生的身份，任真已無能為力，但作為一個朋友，至少，在他酲來後，自己可以陪伴他一起面對這些難題。
他對著小傑的軀體低語：「請—定要好起來。」
入夜，任真迫不及待爬上十二樓，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更為快速。
青年不是鬼，他不是鬼！還有什麼消息能比這個更好？更讓人精神大振？自相遇以來頭一回，任真的臉上掛著比青年鬼……不，青年的靈魂更燦爛的笑容。
「任醫師，發生了什麼好事嗎？你看起來這麼的……這麼的……難以形容啊！」青年的靈魂有些驚訝地望著任真。不可思議！一整天都很認真的任真醫師每次到了這個時段通常是疲倦的，會上到十二樓來，無非是放鬆心情，減輕壓力，如今這副神采飛揚的模樣實在不對勁，卻又十分吸引人。
「對，發生了很好的事。」
「恭喜恭喜，什麼好事能不能說給我聽？」
「我……」我發現你並不是鬼——這，似乎不是能夠輕易啟齒的事，不像話，也不禮貌。任真猶豫了一會兒，或許是受到亢奮的情緒影響，他做出平日診療所需以外，並不輕易採取的舉動——伸出手觸摸青年的靈魂，也就是小傑的臉。
「我、我能摸得到你，你有體溫！」
而且好溫暖！任真發出近乎感動的歎息，手掌平貼著小傑的右頰，一時之間倒忘了這也不是什麼規矩有禮的舉動。
「很神奇嗎？」小傑沒有閃避對方的手，代之以溫柔的微笑。「這張臉可不隨便讓人亂摸，任醫師是特別的，你有一雙彷彿能碰觸靈魂的纖細手指。」
靈魂！任真不由得一震。當事人親口說的話，讓他的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他略微激動地說道：「果然是這樣！果然我們早在這一層樓以外的地方見過面了。」
「咦，我不知道你也有看到我，因為當時的狀況實在是、實在是讓我沒辦法開口跟你說話，真對不起，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不！該道歉的是我才對！你……你有聽見我當時說的話嗎？」
「聽見了。」小傑露出一抹苦笑。「不過你不必掛懷，反正事情本來就差不多是這樣，大家對我的看法一直也都不太正面，我想我算是有點糟……」
「不對！」
任真強烈的語氣嚇了小傑一跳。
「不對！表面的東西算什麼？你不糟！你一點也不糟！一個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內在！」
雙手猛然被緊緊攫住，握得關節發疼，小傑卻沒有出聲抱怨。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任真的目光同樣緊緊捉住了他不放，誠摯的眼神說注視未免太客氣，根本就是在瞪人，瞪得他連眼皮都不敢眨動。
「小傑，你擁有如此美好的靈魂，外表的醜陋完全不是重點，你千萬不要在乎別人的想法，知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是……我、我知道。」
重生醫院，西翼五樓，婦產部，古時傑、魏士瑜，以及剛結束工作的高存修，三人並肩走向中心環狀通道，打算到樓下喝杯晚午茶。
途中，經過走廊一面落地鏡，古時傑停下腳步，望向鏡面。鏡中映出一道碩長身形，不是虎背熊腰，但比例良好，也不是潘安再世，可是五官端正，還帶點兒不羈的瀟灑氣質，怎麼說也不算太糟。
「我的表面看來如何？」他拉住一逕往前走的兩個同伴，指著鏡裡的自己問道。
魏士瑜雙手插在白袍兩側的口袋裡，不耐煩地回頭瞥了一眼。關於古時傑的外表，他可早就看膩了。
「怎麼，又有哪個花癡說你好帥了？我們是心胸狹窄的嫉妒鬼，拜託不要說出細節。」
「正好相反。」古時傑歎了口氣道：「任醫師說我的外表很醜陋。」
「任醫師？外科部那個任真嗎？看不出來他的心機那麼重，故意說反話，想引起你的注意，你可要當心啊！」
「他才不是那種人。」
古時傑歪著頭，望著眼前這兩位從大學時代就開始密切來往的好朋友，忍不住在心中掂著友情的份量。
「會不會是你們一直都說假話來安慰我，其實我是個醜八怪？」
「……」魏士瑜和高存修不約而同回過身，也望著眼前這個從大學時代認識以來就以出眾的外表聞名的好朋友。
小古的個性他們太明白了，不趕快解決這個問題，往後必定永無寧日。
「小古，你為什麼寧願相信一個認識不久的怪胎醫生，而不相信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
「大概是因為我不愛你吧！」
「只要有愛，什麼鬼話你都信？」
「我說小瑜，你是不是在吃醋？」
「……我寧願吃鱉吃虧吃盡天下的苦頭也不會吃你的醋。」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先不要吵！」高存修制止道：「任醫師說那種話的意思，難道是嫌棄你長得不好看嗎？」
古時傑稍微回憶了一下對話，答道：「沒有，他還鼓勵我不要在乎外表。」
「那你何必擔心？他喜歡的不是你的長相，而是你的內涵嘛！」
「原來如此！任醫師果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能夠超越外表，看到我深藏不露的內在價值。」
「是啊！你隱藏得太好，我就完全看不出來！」魏士瑜不能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結論，這許多年來他可從沒見過有哪個人只看小古的內在，而忽略小古的外表。
「所以說你跟任醫師不一樣，只是個凡夫俗子。」
「你說什麼鬼？」
高存修趕忙站到兩人中間，一手推開一人。「不要忘記我們現在人在哪裡好不好？被大家看見了多丟臉！」
瞧，馬上就有一名護士朝他們走過來了吧！幸好他認得那是小古那一科的年輕小護士，專長項目應該不是說教罵人。
年輕小護士用鬼祟的小碎步直接走向古時傑，豎起右手掌擋在嘴旁，聲音壓到不能再低。
「小古醫師，你們最好不要走這條路，顏主任就在前面。」
「顏主任，」古時傑咧嘴一笑：「那有什麼可怕？」
「可是院長和副院長也在，顏主任正在跟他們抱怨小古醫師連續遲到的紀錄。」
古時傑馬上退後兩步，臉上的血色跟笑容一起消失無蹤。
「我今天才不過遲到十分鐘！昨天雖然遲到半小時，可是，前天我差一點點就準時了耶！」
「喂，小古、小古！他們好像往這邊走過來了！」
魏士瑜顫著手指向正前方，走廊轉角處已經看得見主任的側影，以及那片怎樣也不會認錯的獨特光禿後腦勺。
「快逃喔！」
古時傑毫不猶豫，轉身飛逃，跑了三兩步又不得不停下來。
他所處的位置是一條直線長廊，和主任等人離得近，距離可以躲避的轉角處卻非常遠。醫院的走廊一來不是空蕩蕩地可以任他百米衝刺，再說萬一被目擊逃跑中的背影怎麼辦？
電光火石間，他選擇撲向長廊左側距離最近的一間儲藏室，開門躲了進去。
魏士瑜緊跟在他身後，高存修最後一個趕到，三人到齊之後立即閉門上鎖，待週遭陷入一片昏暗，其中兩人才想起——
「等一等，我們幹嘛跟著躲？」
「噓！噓！別說話。」
古時傑緊張兮兮貼著門板，探聽外頭的動靜。
天底下沒多少事情是他不能隨便混過去的，偏偏老爸和老哥的聯手攻擊就是其中之一，說恐怖倒不至於，但絕對能煩死人。
不久，六隻皮鞋出現在儲藏室門板下方縫隙，只有四隻停留下來，推測是主任已經抱怨完畢，先行離開。
「我說，關於時傑，」聽見院長，也就是老爸的聲音，古時傑感到有些惴惴不安。「這類的事雖然不嚴重，也不能不管，所以，我交給你管。」
「……我就知道您會這麼說。」接話的是副院長，古時彥。
院長接著一聲咳嗽，古時傑十分清楚老爸的性子，那百分之百是用來逃避的。
「總之，他可以間歇性遲到，斷斷續續遲到，但不要連續遲到。」
「我明白，這件事我會處理。」
院長似乎感到很滿意，皮鞋喀答喀答，往左側越響越遠，漸漸混入醫院的環境音當中。
儲藏室內三個人一齊鬆了口氣，等待最後一雙皮鞋離開。
可那雙保養良好，永遠閃著漂亮光澤的超高級皮鞋，始終不移動。
「這傢伙還不走！」古時傑又急又煩，忍不住對著門板做出無聲的咆哮。
「魏士瑜？」
冷不防被副院長叫出名字，魏士瑜大吃一驚，下意識往後退，總算被其他兩人及時抓住，才不致撞翻身後的棚架，發出聲響。
副院長轉身面對儲藏室，裡頭的三個人幾乎可以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正襲向脆弱的木板門。
「我聞到一股劣質做作的氣味，想必來自你身上的古龍水。」他頓了頓，像在搜尋什麼……「嗯，還有水蜜桃味道的發蠟，果然高存修也在。」
騙人！醫院裡明明到處都是強烈的消毒水氣味啊！魏士瑜和高存修無聲地張大了嘴，不約而同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分明是非常昂貴的高級品牌，氣味十分高尚風雅啊！
知道門裡的兩個傢伙沒有膽子出聲駁斥，古時彥也不理會他們，門縫下，兩隻閃閃發亮的皮鞋後跟翹起，顯然是蹲了下來靠近說話。
「如果只有你們兩人，就不需要躲我。」他刻意壓低聲音，門裡卻聽得更加清楚。「時傑，規矩已經夠寬鬆，遲到一天，就要準時一天，你要是辦不到……」
少一個老爸，忍耐力也少掉一半，古時傑再也按捺不住，痞態復萌，也學兄長貼到門邊，低聲挑釁道：「嘿嘿，我要是辦不到，你也拿我沒辦法。」
「……」
哈哈，無法反駁了吧！古時傑正感得意，卻聽副院長接著說道：「對，我拿痞子沒辦法。不過，對付某個認真的人，我就有很多辦法。」
這回輪到古時傑愣了三秒鐘。
「喂、喂、喂！你所謂認真的人是誰？跟我心裡所想的是同一個人嗎？」
「時傑，我給你一個建議，想保護你的秘密戀情，幽會時就該扮成蝠蝠俠或是蜘蛛人，這樣大家就不會……啊，抱歉，大家還是會知道那是你，算我沒說好了，呵呵呵！」古時彥說著發出愉快的笑聲，起身揚長而去。
又過了半晌，確定警報解除，三人才陸續鑽出儲藏室，走廊上已看不見副院長的人影。
高存修感歎地伸手拍拍古時傑的肩頭，試圖安慰他。「論壞人的等級，不只是你，大家都跟副院長沒得比，你大可不必沮喪難過。」然而被安慰的對象一臉呆滯，反應全無，非常奇怪。
「小古，怎麼回事，你怎麼呆了？輸給副院長的打擊沒那麼大吧？」
「你、你們聽到他剛剛說的話沒？戀情、幽會！」古時傑終於回神，雙手激動握拳，興奮地滿頰紅光。「所以說他認可啦！我的家庭接受任真醫生啦！喔耶！太棒了！我可以順利發展這段關係了！」
「……對了，我差點忘記，論樂觀的等級，也沒人能跟小古這傢伙比。」
第四章
十一樓燒傷中心，任真靜悄悄走進病房，搬了張椅子在床前坐下，翻動帶來的書本，找尋前次做好的標記。
隨後前來更換點滴的護士看見他，窩心一笑：「任醫師你又來啦！一整天要看診又要開刀，百忙中還抽空探望不認識的患者，真辛苦呢！」
任真搖搖頭，眼望著病床上不能言語不能動彈的小傑。
「跟這些患者所必須經歷的相比，我抽出的這一點點時間，根本就不算什麼。」
幾周來，任真只要有了空檔，必定上十一樓探望小傑燒傷的軀體。時間充裕時為他讀書、對他說話，忙碌時就是只瞧上幾眼，短短說句鼓勵的話也好。
這些都不是任真拿手的事情，偶爾護理人員的微笑還會讓他發窘，他依舊持續他的探訪，不斷付出關懷。
而這一切真的有效果！儘管因為過於忙碌，會面的次數日漸減少，他們在十二樓的每一回相見，任真都獲得了跟次數成反比的熱烈回應，小傑的靈魂笑得一日比一日燦爛。
「小傑想必很喜歡我的陪伴。甚至，他可能因為精神上的提振，使肉體逐漸康復也未可知呢！」任真懷抱著相當樂觀的想法。
然而，現實卻完全無視他的企盼。
這一天，下了刀，剛換好衣服要回辦公室，科裡的護士在門口攔下了他。「任醫師，十一樓護理站來過電話，他們請您有空時回電。」
十一樓？那裡沒有和他有關的病人，除了……除了小傑！
任真沒有回那通電話，他直接奔向樓梯，連喘氣也嫌浪費時間似的一路爬上十一樓。當他一口氣不停歇地衝到目的地時，迎接他的竟是一張空床。
「人、人呢？這個床位的、的病患呢？」任真一把抓住距離他最近的一名護士臂膀，急切地詢問。
對方顯然被這個稍嫌粗魯的舉動給嚇了一跳，她看看任真，又看看空床，驚疑不定。
「這一床的病患記得是一個小時多前被送進加護病房了。」
任真甚至忘了道謝，只顧著回頭住外走。這一帶的病房配置他不太熟悉，繞了一圈，總算找到加護病危，看見奄奄一息的小傑軀體，也看見生命奔逝的驚人速度。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發生這樣的事？」
任真焦急的視線在滿佈小傑身側的儀器間來回，每個讀數都讓他的一顆心更往下沉。
他憂慮、恐懼，卻不意外。那個刻意被忽視、理性的、身為醫師的他其實很明白，這一切遲早會發生，今天搶救了回來，可往後……往後……不，不對！
「不可能的！」
他用力甩開腦中的悲觀想法，拒絕相信攤在眼前的每一項醫學數據。
這種時候他不要當一個醫生，他不想接受多年來的教育所告訴他的事實，他只是患者的朋友，一個期待著奇跡的朋友。
他本以為奇跡真的就要出現，小傑的精神難道不是好得不能再好嗎？這不能連帶使他渡過難關嗎？就算他的靈魂最近是有點兒消瘦。
呃，消瘦？任真緩步離開加護病房，思索著這個偶然閃現心頭的新觀點。他不清楚靈魂有沒有重量，會不會改變，他猜想至少外型上有可能會產生變化，就這方面而言，小傑確實每一回都比前次要消瘦。
怎麼回事？莫非這是他的靈魂即將消失的緣故嗎？如果是這樣，他們又何必相遇？既然遇見了，事情就應該有所不同。
他在專業上已無法幫助小傑，但他可以做到一些別的。
任真緊握拳頭，再次沿著樓梯，爬上十二樓，以從來沒有過的堅定與沉重。
窗邊，小傑的靈魂似乎等候已久，一見到任真出現在樓梯口，立刻高舉雙手，左右揮動。
任真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滋味。小傑最近老是這樣，一派快樂無憂的模樣，害得他的警戒與焦慮降低到幾乎找不著的地步。
「任真醫……」
「你還在這裡幹什麼？」任真猛然打斷他，今晚決不再讓他的樂天性恪迷感自己了！「回去、你快回去！」
小傑的靈魂現出困惑的表情。
「你要我回去？」
「對，立刻！你再不回去，難道就不在乎會醒不過來嗎？」
「原來是為了這個。」小傑微微一笑，漫不在乎地聳肩。「沒什麼大不了，我不是很在乎。」
「住口！你不在乎，還有別人會在乎！」
任真多麼想衝過去狠狠搖醒這個灑脫的大笨蛋！看看那是什麼態度？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軀體就快要死亡了嗎？死掉也沒有關係嗎？覺得死掉也沒有關係的話，怎麼對得起重生醫院裡那麼多努力求生的病患？怎麼對得起辛勤工作、一心一意搶救生命的醫護人員們？又怎麼對得起……對得起……
「你怎麼對得起我？你、你都沒有想過，都沒有考慮過我的心情！你一直這樣下去，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啊！」
任真激動的言詞終於產生效果，小傑慌張地跳下窗台，雙手摩擦著長褲兩側，不知道該怎麼放置才恰當。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他突然警覺地揚起眉：「喔，我知道了！副院長是不是有跟你說什麼？」
副院長？任真不明白這時候提起副院長有什麼意義，但他還是老實回答道：「他是說過關於你的事，希望我盡力幫你。」
「想不到他竟然來真的！任醫師，你大可以不要理他。」
「但我能置你於不顧嗎？」任真懇切地勸說著：「回去吧，小傑！回到你真正的姿態，我渴望在白晝之下與你見面。」
「真正的姿態……白晝……」小傑覆誦著，細細咀嚼任真話中的意義。「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現在乖乖回去，你就願意在明日白天時見我，公開地和我見面？」
小傑的解讀聽來雖有些怪異，大致上倒也正確，任真不想在言語上多耽擱時間，趕緊點了點頭。小傑意外地飄開了相接的目光，歪著腦袋，甜滋滋的笑容慢慢從嘴角逸出，蔓延到整張臉上。
任真怔怔望著一抹笑，目送著笑容的主人開開心心揮手離去。
下一回，下一回再見這抹笑容會是多久以後？要經歷多少次手術整型才能再現這麼燦爛的笑？或許永遠不能，或許這是他最後一次再見小傑的本來面目，往後，就是一張被火扭曲的臉。
隔日上午，任真沒有門診，也沒有排刀，他卻早早就來到醫院。途中，他特地去了一趟市中心的鬧區。
他一直將小傑朝思暮想的精品模型記在心裡，並在得知小傑並非鬼魂之後，委請相關業者代為找尋。有錢能使鬼推磨，花得越多，推得越快，僅僅半個月的時間就有了令人滿意的結果，指定的商品幾天前已送達店面，只是他始終騰不出空取貨。
今天他可顧不得什麼營業時間，硬是拜託店家提早開門，一早就將模型拿到手。
任真帶著各方面都極具份量的禮物拐進加護病房，心裡揣想著小傑看見自己的那一剎那，臉上所可能流露出的驚喜與快樂，自己都已忍不住滿心笑意。這一切林林總總的花費算起來，所費不貲，但只要能幫助重度燒傷後努力復原的小傑開心點，一切都值得。
然而，等待著他的不是笑臉，甚至不是小傑，同一張病床上躺昔陌生的患者。他抬頭確認名牌，果然是另一個人。
「請問一下，之前那位患者呢？他被送回一般病房了嗎？」任真發現自己詢問護士的聲音在顫抖，彷彿早己知道答案會是什麼。昨晚小傑的情況那麼嚴重，恢復得再快，都不可能今天一早就離開加護中心。
那麼，剩下的回答還會是什麼？
「您指的是那位姓名不詳的燒傷患者嗎？他在今天凌晨的時候已經不幸過世了。」
「喔……謝謝你。」聲音好像恢復正常了，或者應該說，聲音再怎麼抖，他此刻都感覺不出來了。
自己後來有說些什麼嗎？又是怎麼走出加護病房的呢？他只記得在角落的工作台上，小傑唯一遺留下來的私人物品，那只刻了「J」字樣的手錶孤伶伶擱在那兒，等待著進一步的處置。
任真用手指劃過那道冰冷的金屬刻痕，一顆滾燙的水珠悄悄滑下臉頰。
明明昨天晚上高高興興做了約定，怎麼連等到他來都等不及呢？他多想再見一次面啊！短短的一瞬也好，什麼話都不說也好，只是想再溫習一遍那抹此生所見最深入人心的笑靨，像今天的陽光，閃閃發亮。
他信步來到走廊，遙望產科所在的西翼大樓，喃喃祝禱：「再見了！但願你的新生降臨在重生醫院，讓我能……再見你一面。」
神奇的是，許下這個願望的當兒，他當真瞧見了！小傑白色的身影在陽光下閃爍著，皮鞋敲在地板上聲音清脆響亮，還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莫非是思念化作了幻覺？這幻覺竟如此真實，不但有影像，有聲音，還、還在自己跟前呼呼喘著氣？
「任真醫生，呼、呼、你真難找，居然、居然跑來這……這裡。」
凌晨過世的小傑幻影，身上穿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白色長外套，頸中繫著米老鼠圖案的領帶，雙手撐在膝頭上，一面喘氣一面朝自己說話。
這幻覺是不是真實得過了頭？
「我利用巡房的空檔溜、溜出來……呼…呼……真是喘死我了！」
小傑的幻影大大吐出一口氣，突然間振臂歡呼，用力攬住因為見了鬼而動彈不得的任真，笑容膨脹到幾乎要爆開來。
「任真醫生！我辦到了！全都是因為你，我今天準時起床，比預定時間還要更早抵達醫院，這全是你的力量，我為了你才做到的！」
「任醫師，你知道嗎？當你告訴我，你願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跟我公開交往時，我好高興！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必利用晚上，偷偷摸摸見面……咦，任醫師你怎麼了？」
任真沒有回答，他幾近粗暴地扯過小傑的手，手指搭住腕心脈搏，幻覺在指尖處變成真實的溫度。那是非常有力的搏動、灼熱的體溫，是活著的小傑，不是今晨過世身份不明的病患。
他接著揪起對方的白色外袍，左胸口的姓名刺繡好刺眼！
「……古時傑？」
不！這不是真的！任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你居然是古時傑！是活人？你是活人？」
繡著古時傑姓名的小傑同樣覺得天旋地轉，只不過他是被任真搖得頭暈眼花，腦袋裡一塌糊塗。活人？什麼活人？他當然是活人啊！
「你在說什麼，我當然是活人啊！」
「你繼續待在這裡，很快就不是活人了！」清脆的女孩聲音在古時傑的背後響起。
任真和古時傑同時偏頭看去，是曾和任真照過幾次面的年輕小護士。
小護士雖然高度嚴重不足，還是努力用高舉的雙手拉扯古時傑的白袍後領，催促道：「小古醫師，你趕快回去啦！怎麼可以丟下盧醫師自己一個人，他才剛來實習不到一個禮拜，難道你不知道五O三號病床的病童母親今天早上有來嗎？你不知道那位太太的脾氣不太好、耐性不太夠、嗓門多麼大嗎？」
「我就是知道才……不，不是，我是急著要上廁所，要上很久很久的嘛！」古時傑奮力一扭，同時甩開任真和小護士，一竄身繞到任真背後。
「騙人，從西翼到東翼、五樓到十一樓，哪有人這樣上廁所！拜託你不要再逃避了啦！」
小護士說著追了上去，古時傑兜著圈子再度逃開。
這一幕看在任真眼裡，他再也沒有任何懷疑。
捧起特地買來的戰艦模型，他推開玻璃窗。十一層樓的落差之下，是一池翠綠水塘，池面飄著蓮葉，還有幾對戲水鴛鴦，悠遊錦鯉，好不風雅。
「啊、啊！那、那不是手工打造，全球限量發行，一比一百四十四的大和號戰艦模型嗎？任真醫生你、你打算做什麼？住手！不要啊——！」
任真毫不理睬古時傑的哀嚎，雙手一送，精緻的戰艦有如一艘飛船衝向天際！
自這一天起，在小古醫師驚天動地的慘叫聲中，重生醫院的蓮花池再也不是因為幽雅的景致而聞名了。
「死心吧！」魏士瑜縮著肩膀，雙手插在口袋裡，天氣冷得讓他恨不能將頭也整個藏起。「池水很深，除非你跳下去，否則撈不起來。」
「喂喂，絕對不可以跳下去！不要忘記你是只旱鴨子！」
高存修的急聲制止也不知是否聽見，古時傑彎身趴在蓮花池畔，兩隻眼睛死死盯著池底。
是非八卦傳得快，要不了一天，此地已變成重生醫院的最新景點——神秘的古代沉船處。水塘的中心部分很深，覆蓋著片片蓮葉，被任真扔下來的模型船肯定就在那兒，在蓮葉下方的塘底靜靜躺著，偏偏就是沒法看見。古時傑不甘願放棄，卻也不敢下水，每路過一次便心痛一回。
對模型的愛終於抵受不住寒風刺骨，他立直身子，重重歎氣：「多麼可惜，全球限量的大和號，近在咫尺，卻是遙不可及。對了，我記得你的泳技很不錯不是？」說著雙眼發亮，望向高存修。
「想都別想！這種天氣下水，我會冷死。」
「我會幫你急救，急診處入口也很近呢！」
「你竟然說這麼沒良心的話！」
魏士瑜拍拍古時傑肩頭，示意他轉過身來。「不要管沉船，那邊才是你該用心的地方。」伸手指處，遠遠從中心樓出來一道白色人影，高高瘦瘦，容色肅然，正是任真醫師。
自蓮花池天降飛船事件後，這是古時傑第一次見到任真，他不確定任真對這整件誤會抱持的態度或想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沒有任何事能澆熄他的熱情。
「你說的對，說不定任真醫師的泳技也很好，我可以勸他幫助我打撈。」古時傑話說完，抓起帶來的提袋，興沖沖奔向任真。
「……那個認真醫師幫他打撈沉船？」
「等下輩子大概有可能。」
「任醫師，你要去哪裡？」
光聽聲音就覺得不妙，任真臉色一沉，狠狠賞出釘子一枚：「別跟著我，我沒有騙子朋友。」兩句話全然不留情面。平常的任真絕不至如此無禮，誰叫某人在他氣還沒消的時候就找上門來，碰釘子會痛活該，他完全不需要感到抱歉。
哪料到古時傑連尷尬的臉色都沒有，笑瞇瞇道：「那太好了，我是從來不騙人的。」
「哼，臉皮真厚！」
任真啐了一聲，卻也不方便趕他，之前鬧的笑話已經夠大，他不想再惹人注目，假裝仍是獨自一人，繼續走向行政大樓。
古時傑和他並肩而行，時不時囉唆幾句，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當天他不經思考，忿然扔下模型船，造成不小的轟動，各種版本的事件經過迅速傳遍全院，精采紛呈。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人物固然令人不快，更教他苦惱的是，自己關心的究竟是誰呢？
無名的燒傷病患過世，自然惋惜，但畢竟不是十二樓窗台上相識的小傑，傷心難受已然遠去。可為什麼那個小傑偏偏是古時傑？要說這位院長公子就是他關心在意的那個小傑，實在是十二萬分的不對勁。
最後任真不得不做成結論，他所關心的是個不存在的幻影，想到就痛恨自己的愚蠢。
「任醫師，你說過你關心我，想知道我的一切，現在卻連看找一眼都嫌棄，唉！」古時傑一個人說了老半天，沒得到半句回話，忍不住仰天長歎。
「我當初那麼說是有原因的。」
「因為任醫師是感情騙子？」
好個惡人先告狀！「你真敢說！明明是你這個大騙子，欺騙了我的感情才對。」
「等一下，你仔細回想，我在什麼時候，說的什麼話欺騙了你？」
「我……我一時之間想不出來，不過我總會想到。」
「啊哈！你不會的，因為我根本沒騙人。」
反正說不過這伶牙俐齒的無賴，任真深有自知之明地閉上嘴，快步走進行政大樓。一到人多的地方，古時傑收斂不少，跟著任真找到三樓人事室，蜷在沙發椅上無聊吹口哨。
任真和人事室的職員簡短交談了幾句，遞出帶來的表格。舉步正打算離去，一個透明資料夾突然橫在他的左首，擋住了他。
「您要的文件準備好了，不好意思還請您親自跑一趟。」
任真身旁約兩步之遙，有一人伸手將資料夾接了過去，回道：「辛苦你了，謝謝。」
聲音相當客氣，聽起來很熟悉，任真忍不住偏頭看了看。
對方也回過頭來，臉上笑容可掏。「啊，認真醫生和隨便醫生，多麼奇妙的組合。」
古時傑笑嘻嘻舉手打了個招呼：「你很羨慕，是不是？」
任真可沒有古時傑那麼輕鬆，眉頭一下全擠到了一處。「副院長，我不叫認真，任是二聲任，不是四聲認。」
「你果然很認真。我說的是性格，不是姓名，事實證明我並沒錯看你的個性不是嗎？」副院長古時彥收起資料夾，自然而然走在他二人身旁。
任真雖然不太願意面對如此微妙的情況，但大家同時都要出行政大樓，不一道走反而奇怪。
不過這倒提醒了任真一件事。
院內同仁知道他和小古醫師的來往並不稀奇，詭異的是，為什麼大家似乎也知道他將小古醫師誤認為鬼魂，之後又誤認為靈魂的事？除他自己以外，應該只剩一個人知情，也只有一個人有辦法散播出來。
任真瞪著那一個罪魁禍首，含怨道：「副院長，你誆騙了我。」
「我？我是從不騙人的。」
好一對如假包換的兄弟，倆人都說一樣的鬼話！任真轉頭瞪了古時傑一眼，後者聳肩—笑，佯裝無辜。
「你欺騙我，讓我以為小古醫師是一個……是一個脫離軀殼的靈魂。」
趁進了空電梯，別無他人，任真立即大興問罪之師。古時彥不受半點影響，從容的微笑依舊，甚至更溫柔了些。
「在我眼裡，時傑，正是一個迷途的靈魂，你拯救了他，我好感激。」
「所以你根本一開始就知道我說的是小古醫師！」
「不盡然。」出乎意料，古時彥將視線移到弟弟身上，眨眨眼說道：「時傑，你真該聽聽當我問起那個鬼的樣貌，任醫師把你形容得多麼英俊瀟灑，美好到我幾乎不能相信那是在講我的親弟弟啊！」
「真的嗎？任醫師，你真的那麼說我？」
古時傑驚喜交加，任真急急別開通紅的臉，不敢看對方一眼，他這一生再也不會覺得更尷尬了！
「你還說他們兩者之間的關係我一定看得出來。」
「當然你一定看得出他們並無任何關係吧？」
「……總、總之，你不該將這件事散播出去，你害我很丟臉！」
「這樣啊，對不起。」
對不起？任真剎時啞口。副院長明明上一秒鐘還在胡說八道，下一秒鐘馬上直率地致歉，他一時反應不過來，順口便接道：「沒、沒關係。」
「太好了，你果然也覺得沒關係。」
不、對、啊！
怎麼可能覺得沒關係！可是副院長都說了對不起，根據他從小受到的教誨，對方道了歉，自己就要說沒關係，然後原諒對方，但是……但是……這種複雜的感受是怎麼回事？
看真任真呆愕茫然的模樣，古時彥悄悄勾了勾嘴角，走出電梯。外頭有路人來往，他得忍著不要再亂開玩笑。
「時傑，你拿著的是什麼？」
「這個，是老媽買給你的超級溫暖毛衣。本來要拿去你的辦公室，在這裡遇到你正好。老媽還交代我提醒你，天涼羅！要小心身體喲！」
「我的衣服夠多了。」副院長接過古時傑手中提袋，打開袋口朝裡張望，瑟縮了一下。
「我說老哥，你什麼時候回家一趟？你再不回來待個幾天，我跟老爸真的會被老媽叨念到死。」
「……我很忙。」
任真驚訝地看見副院長從容自在的微笑一下子收拾得無影無蹤，聲線似乎也緊繃許多。
「你是很怕吧？老媽最近喝了兩場喜酒，你的夢幻婚禮又增加不少嶄新華麗的點子。」
「對，我就怕這個。」古時彥走向中心樓大門外的排班計程車，背身朝他二人揮揮手：「你幫我轉告老媽，我會結婚，但不是最近。」
「才不轉告，自殺的方法有很多，我何必選擇最痛苦的一種？」
「相信我，還有更痛苦的在等著。任醫師，很高興我們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小傑交給你了，對待他也要認真喔！」後半段已恢復副院長平日說話的沉靜清朗，隨後車門關上。
什麼跟什麼？「……他真的是古時彥，古副院長？」
「如假包換。」
「可是，平常在工作中見到的他，感覺不太—樣。」
「那種時候的古時彥是營業用的，下了班會露出邪惡的真面目。」
古時傑始終緊盯著兄長，看著他上車、關門、然後車子駛離。他突然間收起笑臉，抓起任真的手臂，衝向排班處，一迭聲叫：「快快快！跟我來！」
任真雖然搞不清楚狀況，卻為古時傑製造出的緊張氣氛所感染，不自覺跟著上了計程車。
第五章
任真擦乾雙手，關上洗手間的門，矮身經過一排花盆，迅速摸到椅子坐下。對面的古時傑比了個OK的手勢，將菜單遞給他。
任真翻開菜單，舉在眼部下方，壓低聲音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約十分鐘前，他和古時傑搭計程車尾隨副院長來到這間燈光美氣氛佳的高級餐廳，然後選了一個可以窺見對方的位置坐下，現在水杯菜單都來了，他還是摸不著頭腦。
「情報工作。」古時傑神秘兮兮吐出這四個字。他背對目標，不像任真老忙著遮頭遮臉，他的緊張態度與裝神泌，圖的只是氣氛。
「看見我哥對面那位貴氣十足的小姐沒有？她是威能製藥的千金，他們奉父母之命正在約會，我則是遵照我媽的旨意跟來觀察他們。」
「威能製藥，她是李威能的女兒？」任真好奇心起，津津有味打量起那位衣著高雅的年輕小姐。「李小姐和她的父親一點都不相像，她很漂亮。」
「先不管那些，我們來點餐。這裡供應的法式蒸鴨美味極了！你一定要嘗嘗看。」
「是嗎？那我就試試看吧！然後還要凱薩沙拉和洋蔥湯，開胃菜有點難以抉擇，選什麼好呢？嗯……」
真容易進入狀況啊！古時傑偷偷瞧著任真，心裡不禁好笑。他從沒見過如此單純的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好危險，卻又好可愛！
任真終於點完菜，抬起頭，古時傑立即端正臉色，自己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萬—被發現可就完蛋大吉。
「李小姐認識我，所以任醫師你得幫我的忙，觀察他們正在做什麼。」
「他們正一面交談一面享用沙拉，李小姐的笑容很甜美，我猜她心情不錯；至於副院長，我的位置看不見他的臉。我說令堂何必大費功夫叫你跟蹤，直接問副院長不行嗎？」
「他才不願意老實講，通常就敷衍個兩句，若要追根究柢繼續逼間，我媽怕他會生氣，從此不接受別人介紹的女孩子。」
「我看副院長的脾氣不像那麼壞。」
「當然不壞，但他是寶貝兒子，我媽總是覺得……哎，我們不要提這些事，很、很無聊的！」
任真可不覺得無聊，相反地，這一切顯得相當奇妙。一向樂天散漫的小古醫師在提到自己家庭時，竟有著不自在的語氣？身為不夠優秀的次子，小古醫師或多或少存在著自卑感，時刻被拿來比較批評的處境，一定曾影響他的個性和行為，真的是好可憐、好可憐啊！
「任醫師，你為什麼露出那種教授的眼神？」
「什麼教授的眼神？」
「在學校的時候，每次教授找我去辦公室談話，表情就你剛才一模一樣，好像在看什麼很可憐的東西。」
原來都表露在臉上了嗎？任真吃了一驚，急忙辯解：「我沒有。」
「啊，我想起來了！我們在十二樓會面時，你也常常出現教授臉，那時我還覺得很奇怪，原來你是在同情我。」
「我沒有同情你，我是同情小傑。」古時傑提起的這一樁，對任真來說還沒有個了結，他續翻舊帳道：「誰叫你要冒充小傑！」
「我本來就是小傑，我媽、還有我一部分的朋友都叫我小傑，是任醫師自己想錯了。」
「一次兩個小傑，未免太湊巧，任誰都會想錯。」
「那有什麼湊巧？如果把全世界各字裡有傑這個字的人通通丟進海裡，可以瞬間搭起一座人肉大橋，繞地球一圈，橫貫五大洲呢！」
「才沒有那麼誇張。」
任真死不改口，儘管心裡早已承認，那確實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姓名用字。
「我問你是誰的時候，你為什麼說你誰也不是？那不是欺騙嗎？」
「我確實誰也不是啊！充其量是重生醫院裡的無名小卒。我不是名醫，沒有特別厲害的技術，學歷也不特別傲人，即使人人尊敬的古院長是我老爸，我也不是他最優秀的那一個兒子。但你不一樣，我一眼就認出你是誰，你是跟我完全相反的任真醫師，刻苦上進，誠懇認真，臨床與學問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在完美無缺的任醫師面前，我該說自己是誰呢？我簡直羞於啟口。」
「狡辯！」不要以為讓人聽得面紅耳赤就贏了！
「但不是欺騙。」
「那你為什麼不能吃東西？」
「我和朋友打睹，正在減肥。」
「無聊！」
「但不是欺騙。」
不是欺騙，他心底早知事實如此。
小傑在十二樓說的每一句話雖總是避重就輕，或者曖昧不明，卻沒有刻意欺騙他的意圖。
這一檔事總該能放下了，任真記起此行的目的，將注意力轉回副院長的餐桌，重新開始實況報導。
「李小姐好像對她的湯感到不滿意，找來服務生，副院長沒表示意見……」
古時傑打斷他道：「任醫師，你就那麼討厭我？」
「你還要不要做情報工作？」
「管他們呢，誰都知道我哥不喜歡李家大小姐，只有做媽的執迷不悟。」
「那我們跟來幹什麼！」
「我覺得這是和你一起吃頓晚餐的唯一方法，因為你很討厭我。」古時傑微微一笑，笑容看上去很是落寞，對軟心腸的任真無疑是一大重擊。
從心底湧起的關懷之情，不可思議地和十二樓的感受極為相似。畢竟，和鬼魂小傑所有過的交流是美好的記憶，那個鬼魂小傑和活生生的古時傑在他心中多少總有交集，即使他仍弄不明白那份心情究竟是同情，是喜歡，抑或是迷惘，至少他知道那不會是討厭，絕對不是。
隔天，結束一早的出入院會，距離上午的門診有半小時空檔，任真決定回辦公室看看書報的打算本來是個不錯的主意，錯就錯在他和副院長選擇了同一部電梯。
電梯門開，古時彥從手中的資料微微抬起視線時，任真就知道已經不是能編個爛借口轉身逃走的情況。幸運的是，他沒有落單，有好幾名外科的同事一起進了這部電梯。
彼此互相道過早安，古時彥往後挪動腳步，讓出電梯前半部空間。任真一向具備公共道德，儘管人數沒有爆滿，他仍舊照習慣走到最裡頭，等到醒悟過來時，副院長就站在身邊，兩人肩頭相距不足一半臂長。
隨著機器啟動，人人不約而同盯著那一排順序閃亮的數字，古時彥開口道：「法式蒸鴨很好吃，對不對？」
轉過頭，確認副院長是對自己說話，任真的舌尖湧現美味的記憶，是啊，真的是很好吃！可是——「副院長，你、你怎麼知道我吃了什麼？」
「那是招牌菜，時傑一定會推薦你。」
「你、你怎麼知道我去過那間餐廳？」
「原來你真的在場。」
大事不妙！副院長揚起的嘴角笑意未退，任真卻清楚感覺到汗毛一根根立正不敢動彈的戰慄。
門板上，救命的數字亮起，同事們一個個走出電梯。輪到任真時，古時彥伸手擋住了他。
「任醫師，上來我的辦公室喝杯咖啡吧！」
可不可以說不要？然而副院長用的不是疑問句，任真只能絕望地看著副院長按下關門鈕，看著金屬門慢慢、慢慢地遮去同事們驚訝艷羨的臉龐，他們哪裡知道，此刻他多麼希望能跟他們變換位置啊！
任真剛加入重生醫院時進過一次副院長辦公室，誤信小古醫師是出竅靈魂的時候是第二次，今天是第三回，他首次稍有餘裕，視線四周繞了一圈，看了看室內的佈置。
寬敞是第一印象，然後是明亮的采光。木板地，花紋鑲飾的褐色系壁板環繞四周，質感厚重的辦公桌在左首，桌後兩側是內嵌式的玻璃櫃，裡頭大大小小擺了許多紀念品之類的裝飾物。右首有整排書櫃，一組米色沙發和同色系咖啡桌置放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
整個副院長室與其說是辦公的地方，更像雅致的書房，緊閉卻未上鎖的落地窗外，還有一座面積不小的露台，當中擺設了金屬製白色庭園桌椅，三面植滿花草，在冬陽照耀下，綠意盎然，最是令任真訝異。
中心樓除了頂樓以外，哪裡來這樣的空間種花種草，還有太陽關照？
針對任真疑惑的目光，古時彥答道：「難道你不曾抬頭看過中心樓？第一天報到，沒有站在醫院大門口，仰頭觀看醫院全貌？」
任真搖搖頭。
他真的沒有仰頭認真看過。但他記得曾在介紹手冊裡瞄過一眼平面圖，對中心樓的整體建築留有一點印象。他還記得自己的感受，中心樓蓋得就像一塊多層蛋糕，每五層往內縮小一圈，是很怪異的設計。如今想起，其中的落差或許便是露天陽台的所在之處。
古時彥肯定了他的猜想。
「不過中心樓被後來增建的東西兩翼給圍住，到你來的時候，就算當真抬頭看，大概也看不太出來了。」
此外，任真還有另一個疑問，露台東邊放有一大塊氣墊，不是充滿彈力的彈簧墊，而是近似跳高用的緩衝器材，雖然勉強選用墨綠色來搭配週遭景物，仍舊非常煞風景，任真想破頭也想不出它的用途。
「你總會知道的。」
副院長沒有繼續解說的意思，只露出意味深長的招牌笑容，使轉身開玻璃櫃拿取杯子。
任真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種，得不到完整解答也不以為意，趁著副院長背過身，沒有被那雙過於銳利的眼眸盯著，呼吸比較順暢自在時，先發制人，趕緊致歉：「副院長，我、我真的很抱歉，我們不應該跟蹤你約會。」
「你確實不應該。不過，我想你事先並不知情，這筆帳我會找時傑算。」
副院長的語調跟平日一股溫和，套句小古醫師的話，是營業用的好語氣，任真安心了一半，卻湧現新的疑惑。
副院長找他來不是要算帳，那是要做什麼？真的是一起喝杯咖啡？
「說到時傑，任醫師請坐。」
古時彥將托盤放在沙發前的矮桌，在兩隻白瓷樸裡倒了約八分滿的黑咖啡，濃香四溢。其實任真甫進門就隱約聞到咖啡香，想是副院長秘書預先煮好，否則在短時間內準備好的咖啡絕不會有這種水準的香氣。
任真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滋味極佳。若是現在告訴他，副院長只是單純找他來喝杯咖啡，他也會相信。
「你知道這間醫院本來不叫重生醫院嗎？」
「好像聽說過。」
「重生醫院改名的原因，你知道嗎？」
這一點，任真就不清楚了。
「我的父親，也就是院長，在時傑進來執業的那一天，將醫院改名叫重生醫皖，獲得重生的是時傑。」
任真皺起眉，問道：「小古醫師受過重傷？」
「不，他是個笨蛋，有過最荒唐的學生時代。傳統印象中紈褲子弟常做的事，他一件也不缺，天天讓人幫忙他收拾爛攤子。直到有一天，他隱瞞了很久很久的秘密終於被發現——被我發現。」
任真沒有傻到開口問是什麼秘密，因為他自己也曾有過同樣的秘密。
「許多人看時傑是個嘻皮笑臉的孩子王，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瀟灑隨性。其實他以前可不是這樣子，為了掩飾真正的性向而痛苦，因為痛苦而專幹蠢事。後來，是我逼著他坦白，是我不顧他的意願，讓全家人都知道這件秘密。」
「院長怎麼反應？」
看小古醫師如今的逍遙漠樣，想必沒事，但任真還是忍不住代他緊張。
古時彥從鼻端默默吸了一口裡咖啡苦色的香氣，靠著椅背閉上了眼，分不出是正享受著咖啡因的濃郁深沉，抑或是沉湎在遙遠的回憶當中。
「同性戀和墮落的敗家子，我至今仍不確定哪一種對家父來說更為欣慰。但他接受了，時傑最終在院裡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成為現在你認識的模樣。算是不差的結果吧？我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錯吧？答案總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確定，所以我還在尋找，□望找到一個百分之百肯定的答案。」
再度睜開眼睛，古時彥的神情微妙且複雜，似乎有點後悔說得太多。
「你認為……我會是那個答案？」
「我的想法只是其次。」
「我認為，我知道你的想法。」任真大膽地說：「小古醫師是你的手足，更是一份責任。因為是你使他的秘密公開，你自認需要負責到底。所以，你很想確認我會不會使這個責任加重，甚至搞砸了這一切，我想你是要表達這樣的意思。」
古時彥饒富興味地歪著嘴角。「難怪你會誤以為時傑是個鬼，你擁有豐富的想像力。」
「你是說，我想錯了？」古時彥語氣裡的調侃意味讓任真感到有些不滿。
「……」古時彥垂下視線，傾身向前，將空了的瓷杯放回托盤，抬眼輕輕喚了聲：「任真。」
咦？任真舉在半空的咖啡杯鏘啷一聲撞上左手端著的碟子，幸好沒破損。
古時彥優雅的舉止在任真大受驚嚇的目光中有如慢動作鏡頭，彷彿能見到纖長的眼睫掀動，眸中波光流轉，然後和他四目相接，自己怎麼不能動了？
是誰，是誰說古家兄弟長得不像？他們明明有一對極為肖似的眼睛，直視有害心臟健康，他是心臟外科主治醫師，他最清楚了！
「任真……試試看叫我一聲大哥怎麼樣？」
他有沒有聽錯？任真端在手裡的精緻白瓷杯險些脫手飛向地毯。
「我……我……我……」任真的臉頰是紅的，腦袋裡卻是一片白，惶惶然不知所措的當兒，古時彥忽然仰天大笑，一會兒又抱著肚子笑彎了腰，咯咯咯咯，沒完沒了地笑。任真首次見到有人把「前仰後合」四字詮釋得如此鮮活，如此令人摸不著頭腦。
「任醫師，時傑喜歡你果然有原因。」
古時彥止住笑聲，自沙發站起，任真雖覺莫名其妙，基於禮貌也跟著起身。
「好了，在你把咖啡潑到我的地毯前，說再見吧！」
古時彥說著右手一擺，半推半請地將任真送出了辦公室門口。
門板重新合攏，任真呆站在副院長辦公室前，混沌的腦袋無法思考。
副院長秘書是一名打扮入時，卻不失典雅的年輕女子，她走近任真身畔，操著輕快的語調：「你還好嗎？」
不好！任真控訴道：「我、我被副院長耍了！」
自重生醫院第二門診大樓二樓往中心樓東翼的員工合作社有兩條路。
首先，由二樓空橋經內科診療室可以直達；或者，可以先搭電梯往上，從五樓空橋接產科病房，轉兒童病房，再乘電梯往下，通過放射線部之後到達。
任真站在第二門診大樓二樓，花費整整—分鐘時間思考，決定走第二條路。
搞不懂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現在剛過中午，不是一般巡房時間，要在病房和主治醫師不期而遇的機率非常低，多走這一大段路到底是期待著什麼呢？任真一路不斷詢問自己，卻是怎麼也答不出來。
產科病房已經通過，還沒在電梯與穿廊以外的地方見到半個主治醫師，驚詫的眼光倒見著了不少。
豈料，剛踏進兒童病房通道，任真就錯愕萬分地看到一枚枕頭從前方病房飛出，接著又聽見嘻嘻哈哈的童稚笑聲不絕。此處和醫院的其他地方怎麼全然不同？不僅是喧嘩笑鬧聲瀰漫而已，這一股嘉年華會般的氣氛又是怎麼回事？
飛出枕頭的病房顯然是原因所在，那兒的門口站著數名護士，其中一位轉過身來，見到任真走近，笑道：「任醫師，你要從這裡經過嗎？請彎低身子小心一點喔！」
「怎麼回事？」任真問道。
「因為裡頭正在上演赤壁之戰。」護士說著自己也覺得好笑地掩起了嘴，發現對三國歷史很感興趣的任真眼睛陡然一亮時，趕緊又補充道：「不過這是真三國無雙版的赤壁之戰喔！」
任真來不及問什麼是真三國無雙，在亂七八糟的喧鬧聲中，忽地傳出一陣令他心跳加快的大笑。是小古醫師的聲音，他們真這麼有緣？
小古醫師哇哈哈地笑罵道：「曹操大笨蛋！今天我就要打扁你，做成油膩膩酥脆脆，小朋友吃了會變成小豬的曲炸可樂餅！」
「別作夢啦！你這只江東小貓王！」
「小霸王啦！」病童齊聲糾正道。
「他是小貓裡面的霸王，所以是小貓王沒有錯啦！」
孩童群中又是笑聲與抗議四起，亂成一團。
「小古醫師扮演的莫非是孫策？赤壁之戰當時應該是孫權才對啊！」
一直親切解說的護士對任真的疑惑報以甜甜一笑：「所以說是真三國無雙版的赤壁之戰。」
真是聽不懂！任真決定靠近幾步，探身往病房裡瞧。
裡頭果真是一個熱鬧的大戰場，滿地床墊棉被枕頭。孩子們躲在各自的床上雀躍觀戰，「戰士們」則身著奇裝異服，或空手，或手持塑膠大槌子、塞棉花的布制柔軟刀劍等各式奇妙武器，互相砍擊，任真若不是認識其中幾位，打死也不會相信他們全都是醫師。
「只會仗著人多的無恥之徒！看我的人肉飛彈！」古時傑順手抱起一名小個子病重，佯裝要丟向「敵軍」。
「小古醫師當心！當心小孩的手！小心、旁邊有床！小心、小心啊！」小朋友們快樂的尖叫聲中，混著護士們驚惶的呼喊。
「哪裡來的小兵小卒在擾亂軍心？推出去推出去！」」
「哎喲！」房內滿是床墊，高低不平，因擔心過度而被驅逐出境的護土一不小心，撞上了門口的任真。
「任醫師對不起！」
三個關鍵字直直鑽進古時傑耳裡，他立即轉頭，驚喜萬狀。「任醫師？你怎麼會……」
「小古醫師，背後！」
提醒已經太遲，一個大枕頭猛地砸在古時傑的後腦袋上，任真記得名字叫做謝文苑的醫師虎撲而來，口中叫喊：「決鬥當中竟敢轉身！你渾身都是破綻啊！」接著飛起一腳，古時傑登時趴地，幸好地板鋪滿床墊，十分安全，不過謝醫師也已穩穩壓在他背上，一迭聲叫：「快快快！裁判快來讀秒！」
場面一下子轉為摔角，一名任真不認識的兒科醫師爬過來，誇張地趴在兩人身旁讀秒，病童們吆喝加油，簡直與真實賽場無異。
古時傑奮力掙扎，一手朝任真伸出：哀聲道：「救命！這位路過的壯士，你不可以見死不救啊！」
突如其來的變故叫任真大吃一驚，四面八方一齊轉來的視線逼得他不由自主退了兩步，聲音不覺也顫了：「別、別看我，赤壁之戰沒有孫策，你根本是不存在的。」
「啊啊！孫策快要輸掉了！」
病童們怨懟的眼神，真是難以消受！任真不忍讓小孩們失望，可是……要他玩這種遊戲……
「喂，停下來！什麼事跑那麼急？」
任真煞住腳步，發現自己位於往西翼的環狀走道上，幾名頭髮灰白夾雜的中年醫師瞪大了眼站在他面前，是胸腔外科的前輩們，單論年歲資歷，人人都得尊敬他們三分。
「沒有，沒什麼急事，是兒童病房那裡……」
兒童病房的熱情相邀，任真選擇了腳底抹油，眼不見心不亂，反正他知道小古醫師不會怨他，他莫名地就是知道。
「啊，兒童病房，是不是那個不肖子又在作亂？」
不知這是幸或不幸，顯然大家都很熟悉小古醫師的作為，省下任真解釋的難處。
其中一名前輩的鼻孔似乎一下子擴張有兩倍大，嗤聲道：「難怪你跑得那麼急，我第一次看到也嚇了一大跳！簡直亂來，院長也不管一管！」
「你之前是不是曾被他欺騙過？我聽說——」
來了來了，接著果然提起那段誤會了。
這一段時間以來，任真成了院裡同仁開玩笑的對象，他忍耐成習慣，多半一笑置之，不會放在心上。這一回卻格外地刺耳，心中漸漸升高的不快，得拼上全部理智才壓得下去。
「——不能想像這樣的傢伙會是院長的兒子！什麼都比不上哥哥，只好裝瘋賣傻，那個古時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對弟弟這等寵法，實在不像話！」
一陣牢騷好不容易發完，內容夾纏，不知是對哥哥眼紅不滿，還是討厭弟弟胡鬧隨便，到頭來主題都模糊了。
怨氣燒完飢火燒，為首的前輩摸摸大肚腩，說道：「你吃過午飯沒有？不如跟我們一起來吧！」
若在從前，任真肯定倍感榮幸，欣然同住，如今卻一刻也不願意待在他們身邊。
他隨便找了個藉口，婉拒前輩們的邀請，獨自留在長廊上，恨不能大聲喊叫，痛罵自己的保守懦弱。那些飽含惡意的批評教他難受，偏偏他心知肚明，如果自己從未認識小古醫師，八成會有同感。即使是現在，也許阻止自己出聲反駁的不僅是倫常規矩，也許自己仍隱隱覺得小古醫師是在胡鬧。
滿腹自我厭惡的情緒，任真掉過頭走向來時路，他可不要跟前輩們走同一個方向。
不知不覺，他漫步回到兒童病房，同一扇門前，熱鬧依舊，戰鬥仍在進行。
任真這次沒有看著全無形象的醫師們，而是看著房中的病童們。他們有的頭頂沒有剩下半根頭髮，有的蒼白瘦弱得驚人，也有人必須靠著病床支持才能坐起觀戰，卻全都擁有笑得紅通通的小臉頰和一對晶亮的大眼睛。
他在其他醫院見過這樣的病房，裡頭是寂靜的，瀰漫著無力感與憂傷，消磨著病人的精神力量。
而在重生醫院，小古醫師或許是在裝瘋賣傻，那又有什麼不可以？小朋友們是真的很快樂不是？這一份快樂難道不值得努力保護嗎？
任真感到一陣激動，他決定暫時地把他過去的觀念連同外套、手錶和皮鞋一齊脫掉！
「小霸王撐著點，我……在下這就來幫你了！」
病房裡歡聲雷動。
第六章
「有沒有哪裡受傷？」
任真搖搖頭，伸手接過古時傑遞給他的瓶裝運動飲料，一時還不想喝。
穿著一身紅金交錯、據說是孫吳代表服色的古時傑一屁股落在他身旁，旋開飲料瓶蓋，仰起頭，直接就口咕嚕嚕地灌，最後吐出一口長氣，十分滿足的模樣。
任真注視著手中尚未開封的一瓶，認真考慮要放棄使用吸管。
世事變化果然奇妙，想起早上還在迴盪著交響樂音的溫暖室內，靠著沙發跟副院長喝咖啡，一過中午，竟坐在人聲嘈雜的中庭石階和小古醫師喝運動飲料。
今天冬陽露臉，吹著寒風不會難受，中庭裡有不少員工正在吃晚午餐，也有出來曬曬太陽透口氣的住院病患，雖不寧靜，閒散的氣氛依舊十分宜人。
任真倣傚小古醫師伸展雙腿，對著頭頂光線微瞇起眼，雙眼看出去一切都是又白又亮，自由自在。
「蠻好玩的吧？」耳裡傳來小古醫師的聲音。
任真點點頭。很久沒在冬天流這麼多汗，這種暢快他幾乎已經遺忘。
「人手是越多越好，有興趣的話，隨時歡迎任醫師再來玩。」
這回任真沒那麼快點頭，他還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第二次的勇氣。回想起那些惡意的批評，可以斷定他們從未真正接近、瞭解過小古醫師，羞愧的是，任真自己在不久前也是一樣，靠傳言與偏見判斷一個人。
「當古時傑大概很不容易。」他禁不住感歎。
「一開始不太容易，覺悟之後就輕鬆自在了。」
「什麼樣的覺悟？」
「很簡單，我不必喜歡所有的人，也不需要讓每個人都喜歡我。」
「可是，聽見閒言閒語，不感到討厭嗎？」是非流言鮮少傳入任真耳裡，可他一旦聽見，便在腦中常駐不去，無法不在意，正好與古時傑恰恰相反。
「那就代表他們拿我沒辦法啊！我隨時都能把他們氣到七竅生煙，多麼有趣！」
「你似乎樣樣事都能找到樂趣，」任真佩服道。他可看不見哪裡有趣。「選擇兒科也是因為它是最有樂趣的一科？」
「選擇兒科大概是因為我想當一個小孩，我的心裡住著一個永遠不願長大的男孩。而這裡——」古時傑張開高舉的雙手，高聳的中心樓宛如落入他的懷抱。「我想盡量讓它成為一個樂園，即使只有部分也好。」
正常來講，應該要覺得這番話很胡鬧，瞧著小古醫師燦爛的笑靨，任真卻心嚮往之。
「任醫師也一樣，雖然外表成熟穩重，但我一眼見你就知道了，我和隱藏在你心裡的那個小孩一定合得來。」
任真不覺微笑，問道：「那我表面上的成熟大人怎麼辦？」
「你表面上的大人恐怕沒有你想像中成熟，而月他也會認同我，因為他剛剛的笑容可純真得很呢！」
古時傑等了一會兒，竟沒有等到預料中的反應。「任醫師，你不出聲反對嗎？」
「我已經決定不跟你做口舌之爭。何況，多瞭解你一些或許不是壞事。」
「正好！我提供你機會，我們來一個正式的約會，男女之間的那種……喔不，我是說男男之間的那種。」
男男之間的……約會啊！任真沉吟著不置可否。古時傑看了看手錶，站起身道：「你慢慢考慮，有了結論之後通知我，現在我得去參加討論會。」
士別三日，果然刮目相看，任真驚奇道：「你不逃避了？」
「你沒逃，我也就不想逃了。」
攤開散置的衣物配件鋪滿了整張床鋪，對生性整潔的任真而言是少見的景象。
「唉！」他扔下中的襯衫，絕望地歎氣。
所有的衣服幾乎都試過一遍，有的甚至是兩遍、三遍，令人百分之百滿意的搭配好像根本不存在。
「總之，先把確定不適合的衣服收起來。」這麼亂，沒辦法思考。
打開櫥門，吊衣桿其實還沒有搬空，最邊緣的位置一直懸著一套西裝，懸了三年沒再穿過。
拉開防塵套，深藍色西裝，天藍底白條紋襯衫，上好的質料，一流的剪裁，是他三年前的生日禮物。記得他當場就換上衣服給送禮的那人看，然後……然後……可惡！他不該收這麼昂貴的禮物！但他有什麼辦法？已經分手的人，他並不願意主動和對方再碰面。
可這滿滿盛著回憶的西裝，留著，很沉重；要丟，又捨不下。
「管他的。」任真一咬牙，取下防塵套。「就穿這套吧！」上一回穿上的結果很糟，希望今天能夠破除厄運。
任真站在穿衣鏡前端詳著自己。同樣一套衣服，卻有今昔之別，經過了幾年光陰，都在身上清楚得見。打上領帶一定更顯老，要說捨棄領帶，以他們的年紀，是否偏向沉穩的風格比較妥當？對了，小古醫師幾歲？他的外表看起來很年輕，但願不要小自己太多歲才好！
擺在床頭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小古醫師。
任真按開通訊鈕。「我是任真，可以，我準備好了。什麼，看窗外？」往窗外探頭，樓下街邊停著一輛銀色轎車，古時傑勻稱高挑的身軀斜倚在車門邊，抓著手機朝這邊輕輕揮手。
沒打領帶是正確的。去除了迪土尼系列領帶、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變身扮裝，簡簡單單穿著牛仔褲、高領毛衣和皮夾克，一派輕鬆打扮的小古醫師出乎任真意料地清爽端正，不但喚起了十二樓初見時的美好印象，更添了瀟灑的魅力，在亮閃閃的陽光下驟然間照面，任真竟感到有些目眩。
「歡迎登上我的愛車企業號！」古時傑一臉笑瞇瞇地為他拉開車門。
「謝謝！」
車子的名字很奇怪，座椅倒很軟很舒適，任真謹慎調整著坐姿，一瞥眼發現小古醫師的視線始終盯著他不放，盯得他怎麼坐都覺得怪。
「我有哪裡不對勁嗎？」一定是自己穿得太正式了，任真頗覺懊惱地問。
「沒有不對勸，這是找第一次看你穿工作以外的服裝，當然要多看幾眼。任醫師很有挑衣服的眼光，你穿這套衣服好看極了。」
任真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服裝，心中百感交集，他不會扯謊，老老實實說道：「這是別人送的，我自己可不太會挑衣服。」
「那人見你穿了一定也讚賞不已，對不對？」
「……都是客套話罷了。」
古時傑忽然方向盤一轉，靠路邊停下了車。
任真正要詢問原因，卻見他卸了安全帶，然後開始脫夾克，一面脫一向說道：「任醫師，你也把外套脫下來吧！」
脫、脫下來幹什麼？任真開始轉著無數個荒謬的理由，驚疑不定之際，古時傑已脫下夾克，遞給他道：「你擔心自己穿得太正式對不對？我們交換外套穿，看起來就會平衡得多。」
原來如此，早說不就得了。任真欣然照辦，和小古醫師互相交換外套。
「喔，很適合任醫師呢！帥氣帥氣！」
「是嗎？我倒覺得自己活像個假裝年輕的老頭子。」無論是皮衣還是夾克，都不是任真慣穿的種類，穿了卻看不見自己的模樣更讓他無法安心。身旁的小古醫師正在調整後照鏡，舉止沒有半點不自在，那件外套穿在他身上猶如量身訂做，比自己穿了還好看——至少任真自己是如此認為。
「怎麼了？」古時傑故意揚起眉，斜眼看他：「看假裝成熟的小混混看呆了嗎？」
「是啊！」兩人相視而笑。
「說真的，你……很好看。」
「比送你衣服的那位仁兄英俊得多了，對不對？」
為什麼會——臉色倏地變成一片蒼白，任真感到有話要說卻梗在喉頭不能出口。而古時傑只是輕鬆一笑，朝他眨眨眼，便驅動車子回到路面。
後來的路途上，古時傑沒再提到相關的話題，開開心心講述著其他趣事，沒有受到困擾的樣子竟有點兒教任真覺得困擾。他有點希望古時傑表現出吃醋的情緒，卻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如此幼稚的想法，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亂吃醋的男人很糟糕。可是，完全不吃醋是因為肚量極大還是不在乎？他好渴望知道解答，偏偏這種問題他死都不會開口問。
來來去去的矛盾思考折磨了他約莫半小時，直到小古醫師再度停下車，帶著他穿過馬路，鑽進地下道。
下了階梯，展現在面前的是無比明亮寬敞的熱鬧街道。在這個城市裡，地下商店街比比皆是，任真也曾逛過幾回，但絕不包括眼前這一區。看不見兩端盡頭的地下街道塞滿了玩具、模型以及電玩軟體，不少店家在門口擺放大型電視螢幕，吸引路人聚集，專注觀賞著最新上市的產品。五彩繽紛的海報廣告四處飄揚，描繪著最炫目亮眼的二次元人物。
「……小古醫師，你幾歲？」
「不是不是，我不是要跟你在這裡約會！」古時傑雙手亂搖，澄清道：「只是順路來拿我訂的東下，拿了馬上走！一下子就好！」
小古醫師緊張的模樣令人莞爾，任真笑著搖搖頭：「我不介意，我只是好奇你的歲數，方便的話，我真的很想知道。」
「當然方使，又不是秘密。」古時傑伸出雙手，各比出一個數字。
不會吧！任真張大了嘴，驚訝道：「你、你比我年長！」
「很訝異嗎？」
任真猛點頭。豈止訝異而已，簡直難以置信。「那麼副院長大你幾歲？」
「這樣。」他舉起右手，比出另一個數字。
哇！「真是駐顏有術。」
輪到古時傑拚命點頭。「沒錯，他是個千年不老的妖怪。」
「你看，我要去的店就在那裡，很近。」
古時傑帶路到了某家人潮洶湧的模型玩具店，順利拿到預定的商品，抱著大大的盒子欣喜若狂。
店老闆和古時傑本來相熟，加上大戶光臨不可輕易放過，堆著熱情滿滿的笑容，引誘他道：「我們剛進來一批盒玩新貨喔！小古醫師要不要看？我可以拿整箱未開的給你挑喔！」
「真的！是哪一個系列？」古時傑一聽，雙眼剎時閃閃生光。
任真也湊到櫃檯邊，好奇地問：「那是什麼意思？整箱未開比較好嗎？」
任真一開口，古時傑登時清醒。「不行不行，下次再來，我今天在約會。」說著便要從櫃檯退開，任真伸手拉住他。
「我沒關係，你喜歡看就看吧！況且我也想知道差別在哪裡？盒玩又是什麼東西？」
「喔！那還不容易？我示範給你看。」古時傑一拍桌面，叫道：「老闆麻煩了，請把貨拿上來！」
奇妙的午後時光，任真見識到另一個世界。
只露出一個眼睛，穿著軍用背心的奇怪忍者、來自宇宙的綠色青蛙、戴著粉紅色帽子的馴鹿，還有機械類、工具類、家庭用品類以及擬真的食物，淨是精細得讓人愛不釋手的小玩意兒。
「這些東西很精緻很有趣，我以前都沒見過。」任真陷得很快，興趣已擴張到了轉蛋機器。
一開始，小古醫師教他使用機器，後來自己試了幾個都很順利，卻有一個特別難纏，蛋殼說什麼都扭不開。任真屢試不成功，漸漸有些火了，雙手抓住蛋殼兩邊，正打算使用蠻力，古時傑突然捉住他的手。
「一顆扭蛋，五十元；外科醫生的手指，無價。萬一手指傷到了怎麼辦？身為外科醫師，你應該更小心保護自己的手，如果你辦不到，那就由我來保護。」古時傑握著他的手，冷不防提到唇邊，輕輕一吻。
任真嚇了一跳，連忙將手抽回，慌道：「有路人在看！」
「路人看了也只有羨慕的份，我才不管呢！」
是啊是啊，差點忘了小古醫師是這種個性！任真好氣又好笑，被吻過的指尖溫熱發燙，彷彿要沿著手臂一路燒上來。他趕緊將轉蛋扔給古時傑，以免對方又突然來些什麼更奇怪的舉動。
古時傑接過轉蛋，用了點小技巧旋開蛋殼，殼裡滾出來的是數量稀少的隱藏版。
「哇！任醫師，你的運氣真不錯。」
任真看了看手中的小玩意兒，又看了看一臉欣羨之情的小古醫師，說道：「你拿去好了。」他聽小古醫師解說過何謂隱藏版，大略知道隱藏版的迷人之處，但他畢竟還沒有發展出收藏家的執著。
不料古時傑並沒有接收的意思。
「不行！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轉到才有意義！」他面帶堅毅地握住拳頭道。
「不過，繼續戰鬥之前，我們先休息一下，找家店坐下來喝杯飲料吧！」
半透明的漏斗狀玻璃杯，滿滿盛裝著甜得可以膩死人的冰巧克力。沿著漏斗狀杯緣，鮮奶油山丘露出水面，山丘上，五彩繽紛的糖粒錯落，淋上一圈又一圈的焦糖，最後的點綴是一塊斜斜插著的奶油夾心巧克力餅乾——小古醫師對於甜食的品味，即使在隔日的回憶裡，依然是驚人的畫面。
聽著任真的約會簡報到此處，范有為睜大眼睛，驚歎道：「然後小古醫師全部吃光光？」
「不止，他另外還點了一大塊布朗尼巧克力蛋糕，沒有剩下半點殘渣。」
「簡直是只螞蟻。」看著自己的面前，單調的咖啡一杯，范有為無法想像怎會有人如此酷愛甜食？
不過，更妙的當屬他對面的任真。進入專賣冰激凌蛋糕餅乾的甜食鋪，想必仍是喝他的黑咖啡，那才叫不搭呢！
「後來——」
任真還在繼續談著昨天的約會，滔滔不絕，眉飛色舞，記得以前只在談論專業領域的時候出現過。很明顯，說話的人沒有意識到，范有為也不想點破，他樂於聽聽這些有趣的事，更樂於和既輕鬆又快樂的任真相處。
「你肯跟去那樣的店，也很不可思議。」
「其實我是不肯的。」
任真對於工作以外的反應總是慢半拍，當他發現正前方是一家可愛的甜點小屋時，已被古時傑揪住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拽進店裡，抗拒都來不及。
「因為我今天早上有刀，所以我們也沒待很久，隨意吃了點晚餐，他就送我回家。然後——」
「然後怎樣？」
「沒什麼。」任真搖搖頭，不願講下去。
然後他們道再見，古時傑站在車門邊，脫下交換來穿的西裝外套。若不是這個動作，任真幾乎忘記那是自己的衣服。
「不要還我了，請你留著那件外套，我希望你留著它。」瞧瞧那件外套穿在小古醫師身上多麼合適，換回來未免可惜，自己不可能再穿。
古時傑停下動作，疑惑地問：「這不是對你很有意義的衣服嗎？」
曾經是，然而——「我希望它擁有嶄新的意義。」
「我可以收下，前提是你也得收下我的夾克。」
夾克？任真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置可否。他老覺得皮製品太過時髦帥氣，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穿它第二次。
古時傑把脫了一半的外套穿回去，踏上一步，低聲道：「沒辦法，我就告訴你關於這件夾克的來歷吧！」
真是出乎任真的意料。事情有那麼巧嗎？小古醫師跟他一樣，舊日戀情殘留在衣服上？很難說想不想聽他說出真相，心中既緊張又滿不是茲味。
「它是……惡靈古堡四代男主角里昂的夾克。」
「啊？」
「可是小朋友對這款遊戲不熟悉，他們認不出來，扮殭屍又會嚇壞小女生，我也考慮過扮一代的克裡斯，然而……」
「夠了夠了，我充分瞭解了！」沒想到，放鬆安心無奈與愚蠢的情緒竟有同時出現的一天。
「你嚇了一跳，是嗎？」古時傑促狹一笑。
「沒有，我幹嘛要嚇一跳？」打死也不要承認！
「呵呵，任醫師，你的臉上好像有什麼東西？」說著沒等同意，古時傑扶著任真的肩頭，不客氣地將眼睛湊近，瞇起眼來細細瞧啊瞧，瞧著瞧著，冷不防噘起嘴，在他唇上一啄。
又、又來了！這次還是嘴嘴嘴嘴唇——
任真驚叫一聲，反射性要推開古時傑，竟推他不動，對方手臂兀自牢牢捉在自己肩膀上……甚至延伸到背部去了。
「對不起，我看錯了。」」
好一個嘻皮笑臉的無賴，得了便宜還不放手，一張臉貼得那麼近，叫任真的頭怎麼擺都不對勁。垂下來太嬌羞女性化，左右轉動想藏起來，現實上卻又難以辦到。
無可奈何，任真只能努力用最兇惡的眼神狠狠瞪他，斥道：「你真的是一個愛鬧的大兒童！」
常駐在古時傑臉上，那一抹和善溫柔的笑忽然失了蹤影，大手伸向任真腦後，攫住了細短的髮根。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任真荒謬地以為自己觸怒了對方，而對方正準備以暴力相向。
接下來的一秒鐘，他徹底失去了胡思亂想的能力。一個扎扎實實、雙唇交疊的吻，攪亂了他的腦神經系統、他的心肺功能、他的呼吸系統，甚至他的皮膚組織。任真一個個點名察看他的器官，沒有任何一個鎮定的在工作，每一個都在騷動。
天哪！這是在他的公寓樓下，在大馬路邊，在光天化日，在眾目睽睽之下？任真感到天旋地轉。小古醫師為什麼能夠吻得如此旁若無人、如此理所當然、又如此地……甜美？
「兒童可不能做這種事吧？」古時傑挨著他的耳孔低語。
任真好不容易獲得雙唇自由，恨不能大口吸氣補充氧氣，卻不想一把氣全呼到對方臉上。小古醫師的臉好近，他看他看得好清楚！那副初次得見的正經摸樣，意外地，英氣勃勃，還有第一次感受到的力道十足的手臂，以及胸膛——
——任醫師，你在想什麼好玩的事情？也讓我加入嘛！
什麼聲音？任真將思緒拉回到現實，抬眼一看，對面的范有為不見了，小古醫師坐在同一個座位，好奇望著自己。
任真猝不及防，失聲叫道：「為什麼變成是你？他人呢？」你沒有看出我在回想什麼吧？
「你說范醫師嗎？我一來，他就說他的那個什麼跟什麼要遲到了，然後就先走一步。」小古醫師笑著往門口指了指。遠遠地，還可以見到依稀是范有為的背影。
「喔。」很好，小古醫師無異狀。
任真寧定下來，為小古醫師新添—杯水。職場的關係本即如此，他得習慣小古醫師時不時冒出來的驚嚇。
「搞不好范醫師是因為顧慮我們才刻意避開，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他跟他的老婆甜甜蜜蜜在一起的時候，我也不想待在一旁。」任真話一出口，登覺不妙，小古醫師雙目閃閃發光，任真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鼓勵了他什麼，趕緊補充道：「我的意思可不是說我們正甜甜蜜蜜在一起。」
「原來我們並不甜蜜。」
好失望的語氣，不知是作戲或是來真的，總之任真無法置之不理。「我是說，我們、我們還不是一對。」
「我們不是嗎？那要達成什麼條件才能成為一對？任醫師你快告訴我吧！無論有多難，我都辦得到！記得去年我挑戰惡魔城五十層塔的任務時……」
「夠了夠了，這又不是在打電玩！」
「唔，對不起嘛，可是你都不吉訴我破關的條件。」
古時傑索性垂下雙肩，下巴抵著桌面，一對小狗般水汪汪的眼晴朝上仰視著任真。
這、這真的跟昨天氣勢洶洶突襲他的是同一個男人嗎？任真左顧右盼，視線亂轉，深知自己掘了墳墓若不想跳下去，最好趕緊換旁邊再挖一坑，看能不能挖到秘道逃生。
「昨、昨天真的很有趣，有機會我很願意再一起去玩。」任真刻意誇大笑容，語氣也是刻意帶有補償性質的熱烈。
「當然好啊！不曉得任醫師知不知道，昨天到手的動物小畫廊是一件手機的裝飾品，你要不要裝上去看看？」
古時傑收起小狗眼神，順勢改變話題，配合度興復原力之高，反倒更有一種溫馴大狗搖尾巴的氣氛。
任真揉了揉眼睛，奮力將幻覺驅趕開來。
「你是說昨天最後轉到的那個隱藏版？」
「是啊！」古時傑隨即想起，搞不好太認真的醫師都不喜歡多餘的裝飾物。「不過，我只是隨口說說，不喜歡用也沒關係。」
「我沒有不喜歡用。」
「怎麼了？」任醫師的神色古怪得出奇，彷彿對什麼事情大失所望。
「我……我搞丟了。」
「搞丟了？」
「對、掉進了——蓮花池裡。」
「又是蓮花池啊！」古時傑一臉狐疑，實在無法相信。「任醫師，你是有計劃地想填平那座池塘嗎？」
「或、或許吧！」口袋裡的呼叫器嗶嗶響，任真掏出機器瞄了一眼，匆匆站起。「我得進開刀房準備了，有事我們找機會再聊吧！」
剩下古時傑被留在座位上，滿腹疑問。他得整理整理，關於剛剛最後的轉折，究竟是怎麼回事？
無論從公車私家轎車計程車的車道，或者停車場大樓中心樓行政樓第二第三門診大樓……等等任何一棟樓往返，除非心血來潮繞個道散個步，行走路線都不會經過蓮花池，
謹慎的任真醫師要怎麼做才會在一天之內把東西搞丟進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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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5-1-11 00:46 編輯 ]
